《帝师》 第 1 部分 书名: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文案】 教师是份高尚的职业,帝师则是高危职业。 尤其当学生是某个爱玩的皇帝,陪读是锦衣卫指挥使,端茶倒水的是东、西两厂厂公,另有内阁三学士、六部尚书轮班旁听,一众御史言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撸袖子“以礼服人”,压力当真是非同一般。 站在文华殿的讲台上,杨瓒无语望天,目光明媚而忧伤。 苍天在上,真心穿错了,求重穿! 内容标签:强强天之骄子穿越时空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瓒┃配角:顾卿,闫璟┃其它:帝师 金牌推荐:教师是份高尚的职业,帝师则是高危职业。尤其当学生是某个爱玩的皇帝,陪读是锦衣卫指挥使,端茶倒水的是东、西两厂厂公,另有内阁三学士、六部尚书轮班旁听,一众御史言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撸袖子“以礼服人”,压力当真是非同一般,站在文华殿的讲台上,杨瓒觉得自己这次真心穿错了。 作者文笔老练娴熟,叙述如同行云流水,开篇将读者引入入人才辈出的大明王朝。随着情节发展,主角身份的不断深入,各色人物轮番登场,体现出人物刻画的巧妙和生动。细细读来,既能体会字里行间的历史气息,也能感受到作者的独具匠心。 ================== 第一章不一样的穿越 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二月,辛巳五更刚过,天尚未亮,神京城内已开始响起人声。 更夫匆匆返家,路过城西福来楼前,踏过一夜残雪,留下两排清晰的脚印。 店中伙计拉起门板,被冷风吹得哆嗦。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伙计心中抱怨,嘴里却不敢吐出一个字。 逢三年春闱,客栈住的多是读书人,甭管白发苍苍还是风华正茂,都是文曲星下凡的举人老爷,说不准楼上哪位会鱼跃龙门,上了殿试金榜。 掌柜几番叮嘱,管好一张嘴两只眼,不留神得罪了哪个,谁也保不得。 放好门板,挂上幌子,伙计搓搓通红的双手,没空偷闲,赶着往后厨帮忙烧水。 今天是放榜日,众人必会早早赶往城东。掌柜的吩咐过,谁也不许出差错,否则扣半月工钱。 “别说我吝刻,等到 报喜的官差,多说几句吉祥话,还愁没有赏钱?三年前,咱们这出了一位二甲进士,赏钱足足发了这个数!” 想起掌柜的话,伙计心头火热,脚步不觉轻快许多。 二楼西侧,一排五间上等客房。 四间房门已开,穿着短衣棉裤、梳着总角的书童不叫店内伙计,亲自端着铜盆青盐,迎面遇上了,也顾不得打招呼,只迈过门槛,伺候四位举人更衣洗漱,用过早点,赶往放榜处。 唯有余下一间客房,始终静悄悄,没传出半点声响。 房门紧闭,半点烛光也无。 四位举人先后走出房门,看着仍没有半点响动的客房,思及昨夜宴饮,屋内举子一场大醉,不觉心中思量:难不成,这位是心知登科无望,不打算去看榜? “杨贤弟?” 有好心的上前敲敲门,担心里面那位想不开,吊了脖子或是吞了银块,事情可就大大不妙。 三年会试,多少踌躇满志的举子铩羽而归。纵是才名远扬的唐寅,也倒在舞弊案前,终身不得再考。 想到这里,敲门的举子更加担忧,面上现出几分焦急。 两人是同乡,在京时日相处不错,这份担忧便多了几分真切。 “杨贤弟,可醒了?” 连敲数下,引来众人侧目,耳边终传来吱呀声响。 “李兄。” 房门打开,见到熟悉的澜衫方巾,敲门的举子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门内站着的举子姓杨,单名瓒,因年不及弱冠,尚未取表字。又因家中排行第四,相熟之人多唤其“四郎”。 此刻,杨四郎一身蓝色儒衫,戴同色方巾,长身玉立,俊颜修容,嘴角微勾,眼中亦有三分笑意,予人亲近之感。 上下打量两眼,李举人忽然皱眉。 他与杨瓒同行至京,相处一月有余,不说摸透对方的性子,也能了解几分。 垂髫童生,舞勺秀才,束发举人。 杨瓒年少得志,虽不至骄傲肆意,却也有几分傲然。言谈中,多予人锋锐之感。 今日当面,则锋利全无,如经过岁月打磨的一方润玉,莹莹之光,似冷实暖,令人不觉亲近。 不过一夜,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李兄见谅,小弟惦记放榜,一夜未能睡好,起得迟了些。”杨瓒似没有注意 到李举人的异样,手指点点眼底青痕,道,“幸得李兄在,否则,怕要睡到日上三竿。” 说话时,脸上闪过几许尴尬,伴着眼底淡淡青色,着实有几分忐忑。 见状,李举人纵有疑惑,也只能压入心底,好生劝慰两句,吩咐书童打来热水,又叮嘱杨瓒莫要错过放榜时辰,才匆匆下楼。 待李举人的背影消失在木梯拐角,杨瓒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一口气,几步行至铜盆前,望着水中模糊的倒影,不由苦笑。 一枕黄粱,物是人非。 如此荒谬的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浸湿布巾,轻轻覆在脸上,水汽浸润面颊,额际仍是一阵疼似一阵,仿佛有千百铙钹同时响起,让他不得安宁。 “四郎?” “我无事。” 杨瓒放下布巾,转向候在一旁的书童。 十二三的年纪,后世还在读书,现今却跟随此身跨过几地,从宣府一路行至京师,途中更是照顾妥帖,事事精细,实是难得。 “四郎可要用些茶点?” 书童虽也觉得奇怪,却时刻谨记身份,不该出口之事,半个字也不会吐出。 四郎平日里如何,为何一夕产生变化,不是他该过问。况且,进京日久,四郎早不复往昔目空尖锐,行事沉稳许多。若能考中贡士,他日殿试面君,这般变化许还是好事。 “也好。” 见杨瓒点头,书童当即推开房门,下楼寻伙计要茶水点心。 四郎已是起得迟了,需得快些,才不至落于人后。 离家时,爹娘再三叮嘱,务必要伺候好四郎,方不负杨家活命之恩。书童谨记在心,时刻不敢忘,平日里做事都是小心再小心。 见其行事,同间客栈的举人多有夸赞,连带的,对杨家的底蕴也高看几分。 一宗一族,一家一姓。 家风底蕴,从仆妇家人的言行便可探出几分。 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仗势欺人者,必不得日久。 谦逊不怯者,方可长远。 杨瓒一朝穿越,由私企白领变成大明举子,纵有原主的记忆留存,仍如雾里看花,仿佛在旁观他人之事,很难代入自身。对名为杨土的书童,亦如陌生人一般。 能稳住心神,做到如今地步,已殊 为不易。想要滴水不漏,实是难上加难。 该庆幸,他是在京中穿越,身边只有一个书童。若是在宣府家中,必定是分秒露馅,不被当成妖怪烧死,也会被和尚道士念上几天几夜的经文。 装失忆? 试问世间父母,可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抚育十七载,爱重非凡,但凡有一点不对,都会引起怀疑。引来的后果,绝不是杨瓒乐见。 坐到桌旁,杨瓒有些迷茫。 昨夜醒来,大脑混沌不清,加上原身宿醉,眼前一片朦胧,杨瓒坐在床上,愣了许久,腿掐得乌青,才确定不是做梦。 杨小举人饮酒过量,八成是酒精中毒,一命呜呼。 杨大白领莫名穿越,取而代之。 为什么是他? 因为同名同姓? 假设种种可能,最终确认,不遇天打雷劈、鸿云灌顶,十成十是回不去了。 再醉一次? 风险太大。 万一真的醉死,重活一次的机会无限趋近于零。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作为“杨瓒”,好歹有个不错的出身,若是穿到匪徒罪犯身上,在牢房等着秋后问斩,才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思量间,书童端来一壶热茶,一笼包子。 笼盖掀开,雾状热气扑面,白胖的三个大包子挤在一起,面香裹着肉香,引得人食欲大动。 “四郎将就用些,实是用饭的举子太多,店家忙不过来。待看过榜单,再请店家置办几盘好菜。” 杨瓒点头,知道书童没有虚言。自己确实是起得晚了些,怪不得旁人。 再者言,纯天然不带转基因的谷物,没有瘦肉精各种精的猪肉,后世想吃都未必吃得到。如此还要抱怨,当真是没天理。 脑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杨瓒眉头一动,举筷挟起一个包子,递到书童面前。 “你也用些。” 书童接过包子,疑惑顿时全消。 四郎仍是四郎,先时的担忧纯属多余。 捧着包子,书童吃得心满意足,满脸喜色。 两个包子下肚,杨瓒端起热茶,却是心中打鼓。 之前只顾着梳理记忆,注意言行,完全忽略了当下最紧急的一件事:会试放榜! 原主十六岁 中举,虽在榜末,运气成分不小,然横向纵向对比,都实属罕见。怀揣志向,春闱下场之时,更是笔走游龙,写得酣畅淋漓。 对原主来讲,若能以贡士晋身,只要不是同进士,哪怕二甲吊车尾,也是夙愿得偿。换成现下的杨瓒,只有头疼。 凡对科举有所了解,都会知道,会试过后不算完,尚有一场殿试需要面对。 想想看,坐在殿中,考官是皇帝和一干大臣,想不头疼也难。 两相比较,会试的小“号房”倒更显得“亲民”。 当做就职招聘,临场发挥,浑水摸鱼? 开玩笑,想都不要想! 应聘不合格,至多没工作,回家吃自己。殿试出错,被扣上一个御前失仪的帽子,可会危及身家性命。就算不砍头,拉下去打几板子也要命。 期望不中? 杨瓒抱头,更不可行。 此身不及弱冠,以其家人的厚望,今番不登榜,三年后必要再来。 三年复三年,定是考无止境,烤熟为止。 想到八股文,杨瓒哀叹一声,头抱得更紧。 脑子里有原身的记忆,不代表能运用自如。通晓经义典故,未必能写出锦绣文章。 登科难,不登科亦难。 穿越不到十二个时辰,杨瓒抱头枯坐,彻底陷入困境。 第二章放榜 常言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事到如今,枯坐室内装鸵鸟毫无用处。 透过门缝,已有熙攘之声传来,多为客栈举子高谈,夹杂各地口音,委实听不太真切。 杨瓒立起身,掸掸衣袖,正欲推门而出,门扇却先一步打开,书童杨土立在门外,难掩激动,道:“四郎,报喜的差官来了!” 报喜差官? 静默两秒,杨瓒无声叹息,果然是躲藏无用。 明代会试放榜,不只在贡院门外张贴榜单,亦有差人至城内各处送捷,其后更会抄送各府州县,公告天下。 古有宵禁,放榜当日,贡院开门之前,不许闲杂人等长久驻足,差人捷报便成了第一手消息。 “难怪。” 时辰未到,客栈中的举人早早聚集,翘首以待,多是为等这些飞驰而过的快马。 “方才有快马驰过,未有停留,却是 向状元楼去了。” “不奇怪,顾九和、董王已都在状元楼。” “果真?” “此场春闱,三鼎甲多是定了。” “才聚于京,以在下之能,怕是今科无望,要三年后再来。” “吕兄何必妄自菲薄?” “此番不过取才贡士,尚有殿试在后。” “方兄所言甚是……” 杨瓒步下二楼时,多数举人正自顾自言谈,得空瞅一眼门外,唯有同乡李举人向他招手。 “杨贤弟,且往这来。” 对方出于好意,杨瓒自然不能当做没看见。 行至桌旁,见有两张陌生面孔,当即拱手,道:“在下保安州杨瓒,两位有礼。” “杨贤弟有礼。” 杨瓒年方十七,面容俊秀,言行得体,观之可亲,很快赢得二人好感。 “在下荆州王忠。” “蓟州程文。” 两人表明身份,将杨瓒让于座中。寒暄几句之后,话题重回春闱之上。 谈话间,杨瓒秉持少说少错,沉默是金的原则,带着一双耳朵,留下一张嘴巴,或点头应声,或微笑以对,少有发表意见。 此举更得王、程两人好感,却引来李举人侧目。 看着安然端坐,神情温和的杨瓒,李举人面上未显,心中已翻了数个来回。 若早先异状可归于宿醉,现下又该如何解释? 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一个人的变化竟会这般大?亦或先前只是表面,如今方是真正性格? 果真如此,称得上是抱朴怀拙,心有九窍。 李举人抱定心思,谈话间很是留心,小心试探,与杨瓒交好的心思更增两分。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十年寒窗,为的是金榜题名,鱼跃龙门。一朝登科,或翰林院观政,或外放为官,无论在京还是外放,想立定跟脚,人脉极为重要。 同窗、同乡、同榜,两人独占其二,趁未发迹时相交,远比入朝为官后更显真心。 今番春闱,考官为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及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廷和。 前者年逾古稀,且为人好古,朴实无华,在朝中颇有声望,却已近告老。后者未及耳顺,简在帝心,又为皇太 子讲学,实权在握,若能得中贡士,拜为座师,必前途有望。 想到这里,李举人又摇了摇头。 以杨大学士之位,非是一甲及第,二甲传胪,恐入不得眼。凭己之才,二甲出身尚可期望,传胪却是想都别想,遑论状元榜眼探花。 座师九成靠不上,为日后考量,和同乡同榜拉关系便是重中之重。 王忠、程文均出自耕读世家,颇具才名,乡试名次靠前,值得一交。 为同两人结交,李举人实是费了一番心思。 现如今,杨瓒又有这番表现,李举人忽然觉得,自己白长了一双眼,明明宝山就在身边,却是视而不见。 “杨贤弟对此可有见解?” “恩?” 杨瓒竖起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防被李举人拉入话题,忙笑道:“闻王兄、程兄之言,委实获益良多。小弟听且来不及,实无暇多想。” 说话时,故意按了按额头,露出一丝苦笑。 “且昨夜未能睡好,现正头疼,实是……” 王忠、程文当即现出了然之色。 杨瓒占了年轻的便宜,又有第一 第 2 部分 印象在,自是让王、程两人提不戒心,只当他是年少不经事,担心会试名次,心思无属。 如此一来,自不会多加询问,反出声劝慰,只让他放宽心。 “杨贤弟不及弱冠,何须如此?” 十六岁的举人,实属凤毛麟角,满朝之上,唯有杨廷和杨大学士能与之一比。 杨大学士十二岁中举,堪称神童,然也曾春闱落第,待到十九岁方中进士。若杨瓒此番中了贡士,哪怕殿试失常,落得个二甲末尾,甚至沦入三甲,也称得上奇事。 想到这里,王、程二人不免生出同李举人一般的心思,对杨瓒的态度愈发热切。 按照后世的话说,如此“绩优股”,不早早买入,还等着涨停再下手? 杨瓒两世为人,在职场摸爬滚打多个春秋,察言观色已成为本能。见到三人神情,不觉哂然。 看来,无论相隔几百年,职场和官场的学问实是共通。 经义文章固然重要,会做人,能做人,交好君子,不恶小人,持守底线,不为恶行,才是存身的根本。 不知不觉间,已是卯时中,天色大亮,快马飞报的差人过去一批又一批,始终未曾停在福来楼前。 眼见将到贡院贴榜的时辰,众举子均有些失望。 春闱多取前三百名,得快马送报者,必是名次靠前。不得送报,未必没有得中的希望,然名次靠后,殿试的位次必也靠后。换句话说,想得君王扫一眼都难,如何不让志向朝堂的举子们失望? 杨瓒随众人起身,唤来书童,一并前往贡院。 刚行至门前,忽遇一匹快马迎面驰来,马上骑士拉紧缰绳,隔得尚远,便已高声道:“恭贺保安州涿鹿县举子杨瓒杨老爷高中今科贡士第五十九名……” 声音传来,众举子定住脚步,纷纷转头,想看看杨老爷是哪位。 李、王、程三人先是愣住,旋即现出笑容,连声道:“恭喜杨贤弟!” 杨瓒立在门前,看向报喜的差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成。 倒是书童反应最快,取出两个荷包,暗中扯了扯杨瓒的袖子,提醒道:“四郎,报喜要给赏钱。” 杨家世居宣府,虽不是豪强巨贾,却也是当地望族。 杨四郎今番赶考,除了家中父母兄长打点,更有族人送来的盘缠,数量相当可观。 弘治年 间,美洲白银尚未流入,宝钞虽也贬值,却还没成为废纸,白银更是实打实的硬通货,一百两便足够一家五口舒舒服服过上不少时日。 杨瓒手中银票不下三百两,单书童便怀揣十余两现银,百余贯宝钞,可想而知,杨举人,现下该称杨贡士,半点不差钱。 差人飞送喜报,得来的赏钱有多有少。杨瓒有原身的记忆,自然取过一只荷包,不假书童之手,亲自递与差人。 “劳烦足下,请喝几杯水酒。” 差人受宠若惊,忙不迭抱拳行礼。 举人老爷见得多了,如此礼待,实是首例。 差人隶属五城兵马司,面对贩夫走卒,多飞扬跋扈,肆行随意。然面对这些读书人,尤其是春闱得中的贡士老爷,实不敢有半点不敬。 这位杨老爷年纪不大,观其言行举止,莫名有几分熟悉。 心头忽闪过一个名字,差人悚然,姿态变得更为恭敬。 杨瓒笑了笑,不以为意,吩咐书童取来赏钱,打点客栈上下,仍与李举人等一同前往贡院看榜。 不为其他,跟上大部队,不搞孤立主义,总是有好处。 事实证明,他做对了。 离开福来楼,先后遇上几波人,都是前往贡院的举人,其中便有高中会元的董王已,及紧随其后的顾九和等人。 众人或坐车,或步行,一路谈笑,澜衫轻动,神采飞扬,行过之处都似有了墨香。 贡院之前,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拉开长列,维持秩序。亦有官员大户的家人候在一旁,眼神发亮。 榜下捉婿不是虚话,只因眼前都是官兵,自不能如乡试随意。先看准了,回头打听清楚,才好下手。 杨瓒等人到时,恰逢贡院正门大开。 两名青衣官员手持榜单,张贴在墙面之上,当即引来一阵骚动。 “杨贤弟,我等先去看榜。” 虽知榜单不会消失,众人仍显得十分激动,纷纷涌向前,不时有人被踩掉鞋子,扯破衣袖。 杨瓒不想凑热闹,逆着人潮退后几步。见不远处有小贩担着担子,似在卖炊饼,引得书童目光流连,笑了笑,道:“杨土。” “四郎?” “且去买两个炊饼。” 书童脸红,四郎一向不喜吃这个,必是看到自己嘴馋,方才如此。 “四郎,何必浪费银钱,待回了客栈……” “无需多言,买来便是。”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他早该注意到,以杨土的年纪,一个包子如何能够饱腹。 看榜之后,自顾自返回客栈必是不行,定然要呼朋引伴,置办几桌酒席。哪怕为日后考虑,他也不能躲闲。 过了会试,殿试已是板上钉钉。既然没了选择,纵前路曲折,障碍随处可见,也要继续走下去。 彷徨无用,懊恼亦是无用。 当下理应拓展人脉,汲取更多“本土”知识,其后拜访座师,为职业生涯做好规划。官场非他所愿,然寄于“杨瓒”之身,背负一族期望,便容不得他乱来。 有舍有得。 想要在大明活下去,活得更好,终不能一意孤行,必要有所妥协。 众举子冲到榜下,杨瓒却立在人后,好心情的看着书童啃炊饼。如果不是性向问题,他应已有了孩子。算算年纪,大概和杨土差不了许多。 前生能顶着家人压力,也不愿违背心意,更不想带累他人,今生可还能如此? 嘴角笑容渐渐隐去,杨瓒忽又有了抱头冲动。 会试放榜,京城目光齐聚贡院。 当此时,几匹快马飞驰入玄武门,马上骑士皆一身缇衣,为首者头戴忠静冠,腰束金带,手持一枚腰牌,上刻锦衣卫北镇抚司字样。 门旁守军见此腰牌,迅速让开道路。待快马飞驰而过,皆长舒一口。 这队缇骑从北边来,不似逮捕人犯进京,倒似要传送紧急军情。 守城卫卒对视一眼,登时心惊,不由得握紧长矛。 莫非北边又出事了? 第三章不善 巳时末,聚在榜下的举子陆续散去,贡院前开始恢复往日宁静。 登榜者无不面带喜色,有个别情绪激动的,已是眼含热泪,浑身颤抖,几欲癫狂。未中榜者多面带失落,意气消沉。 同是洒泪而归,前者泪中含笑,后者却满腹心酸,只愿求得一醉。 怀揣志向、年富力强的举子,多能很快振作,返回客栈,收拾起行李还乡,此后发奋苦读,以备三年再考。 有几番不中的举人,已是无心再战,或寄信家人,或寻朝中同乡,设法吏部报上名去,待有空缺时,可得以 授官。 举人授官,多是外放,府州罕见,县衙二尹、学官乃为常例。有撞大运或确有实干才能者,偶尔会得县令官印,然多是偏远地带,例如西南诸地,或极北贫县。 饶是如此,也比空等在家中的同科要好上许多。若在任上表现突出,未必没有晋身京城,位列朝堂的机会。 能够一路披荆斩棘、入京春闱的举子,少有笨人。哪怕一时钻了牛角尖,日久也会渐渐想开,各谋出路。 有穷死的秀才,可没有困死的举人。 纵观科举兴起的历代王朝,无不如此,明后尤甚。 待众人散去,书童已是四个炊饼下肚,不期然打个饱嗝,引来杨瓒轻笑。 书童顿时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讷讷不再出声。 “无事。”杨瓒负手身后,笑道,“能吃是福,你尚且年幼,理该如此。” 书童仍是不出声,脸色更红。 杨瓒摇摇头,知晓过犹不及,不再多言。少顷,果见书童脸上红潮消退,渐渐恢复平日模样。 主仆二人立在路旁,并未引来他人注目。 反倒是行过的举子,或谈笑自若,或欣喜若狂,或苦闷慨叹,或怅然若失,引得杨瓒频频转眸,表上不显,心中已有了思量。 看来,之前在客栈的表现还是有些出格。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初入官场,最怕被人注意。身为一只小虾米,理当哪里凉快哪里歇着。没搞清楚状况,也没有靠山在后,胆敢冒尖出头,分明是等着被吞入鱼腹。 运气好,能留得性命。运气不好,炮灰都没得做,直接尸骨不存。 可惜,事已至此,后悔不可取。 好在殿试尚有一月,足够他理清思绪,加以转圜。 思量间,李、王、程三人已向他走来。 三人均在榜上,都被取为今科贡士。然只有王忠面带喜色,李、程二人皆是喜中带忧,表情有几分复杂。 盖因王忠列在百名之内,二甲有望。李淳、程文同在百名之后,程文更在二百名之后,殿试九成会列入三甲,与期望差距太大,怎不令二人心苦。 同进士,如夫人。 二甲、三甲首名都为“传胪”,含金量却是相聚十万八千里。 宁为二甲鸡尾,不做三甲凤首。 不登榜便罢,中了贡士,却要做个同进士,于自认才具颇佳、有一番报复的举子而言,称得上是不小的打击。 见到三人神情,杨瓒不动声色,只恭手道喜,多余之言一句未说。 劝解? 先时示弱定当白费。 对方心胸宽大,或能领受好意。若遇心胸狭窄之辈,怕会以为他刻意讥讽,暗中嘲笑,往胸口捅刀。 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 有的时候,“好意”会同“自以为是”挂钩。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职场经验摆在面前,容不得杨瓒轻忽。 “我四人今科同榜,实是幸事。” 很快,李淳和程文压下复杂心情,出言道:“理当庆祝一番。” 此言一出,不只杨瓒松了口气,王忠亦然。 不患寡而患不均。 凡事只怕对比。 喜悦稍散,王忠早意识到不对。好在李、程二人不是心胸狭窄之辈,自行开解,四人并未产生龃龉。 “在下做东,两位仁兄都别同我抢。杨贤弟年幼,也莫要同为兄争抢。” “放心,我等自要吃大户。” 心情一好,几人不由得开起玩笑。 请客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杨瓒故作不解,看得王、李、程三人心情大好。先时的一点隔阂也烟消云散,对杨瓒的好感更上一层。 说到兴处,王忠更道,家中有一亲妹,年少芳华,蕙质兰心,堪为良配。 李淳不知底细,现出惊讶之色。 程文则道:“休要信他。骗了我不算,还要骗杨贤弟?” “程兄何出此言?” “蕙质兰心或许不假,年少更是不假。”程文点着王忠,道,“你且问他,芳龄几何?” “几何?” 程文瞥一眼王忠,道:“尚在襁褓之中!” 李淳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王忠故作镇定,昂着头,单臂负在身后,似在表示:我实为好意,尔等不领情,日后必当后悔。 杨瓒失笑,这还是个妹控? 如此一番戏谑,四人关系更近。 一路返回福来楼,掌柜亲自在门前恭迎,包子似的圆脸笑出十八道褶子,当真是 见牙不见眼。 “四位老爷,快请上楼!” 闻听客栈里出了四位贡士老爷,掌柜立即坐不住了。令伙计吩咐厨下,鱼肉菜蔬均要备妥,更打来好酒,只等杨瓒四人回来。 “今日文曲星高照,小店也是蓬荜生辉,与有荣焉!” 掌柜一边笑,一边引四人入座。 “小老儿特备下一桌酒席,还请四位老爷赏脸。” 杨瓒落后半步,并不出头。 王忠隐为四人之首,开口道:“店家好意,我等心领。然酒水不能白用。” 唤书童取出一方银角,沉甸甸入手,足有五两。 能在客栈上房安置两月,三人俱和杨瓒一样,不差钱。 其中,王忠家中更有良田千顷,茶园两座。同族有迁居宁波府的海商,与本宗从未断了联系。得族内看好,王贡士向来不愁靡费,称得上“土豪”二字。 话至此,掌柜自得接下银角。 见他迟迟不愿走,似有话要说,杨瓒心下微动,隐约察觉其意,却不急着开口。李淳几番试探,王、程两人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要在官场立足,需拓展人脉不假,然也要了解“人脉”的性格。一时不察,被坑到南半球也不是不可能。 与其将来懊恼,不如今时防范。 杨瓒始终坚信四自字:防末来非。 万事开头难,开好了头,纵有千般阻碍,也终可顺遂。 果然,李淳也注意到了掌柜的神态,思量片刻,出言道:“吾观店中挂有前科先进诗文,店家必是好文之人。若不嫌弃,我等愿赋诗提字,以飨老翁。” “如此甚好!多谢四位老爷!” 掌柜大喜,欲要行礼。 四人见他须发花白,不敢全受。后掌柜唤出长孙,与四人作揖,杨瓒等方才坐下,领了全礼。 酒菜送上,杨瓒亲自执壶,为三人斟酒。 四人兴致大起,均不需书童伺候,令店家另上饭菜,由他们去用。 “李兄善体人情,在外必造福一方百姓,在朝亦能大展拳脚。” “杨贤弟所言甚是。” “李兄当为我辈界楷模。” 酒过三巡,四人均已放开。王忠心情最好,李、程也不遑多让。三人欲行酒令,杨瓒不擅此道,连续三 杯酒下喉,脸颊染上晕红。 “三位兄长见谅,小弟实是不胜酒力。” 李淳知其昨日大醉,不好再劝,转道:“既如此,贤弟不妨先与店家题诗一首,容我等一观。” 杨瓒连连摆手,道:“小弟不擅诗文,怎敢班门弄斧。还请三位兄长执笔,小弟一旁磨墨,最后留个名字。他日有人问起,也好有个拿得出手的谈资,不致被叫个‘拙人’。” 李淳目瞪口呆,王忠笑得前俯后仰,程文一口酒喷出,半晌说不出话来。 杨瓒只得以袖掩面。 他非是故意藏拙,实是不会做诗。拿别人的诗词来用?更加做不出来。 不想,三人偏以为他是谦虚,拉住不放,硬要他做。店中用饭的客人看得热闹,随之应和。唯有靠坐角落的几名举子脸色阴沉,握紧竹筷,手背暴出青筋。 “不过三甲之流,竟如此狂妄!”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无能之人,怎配东华门唱名!” 几人均未压低声音,李淳等当即止住笑 第 3 部分 容,循声望去,旋即嗤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足下。”程文冷哼一声。 “是我如何?” 一名蓝衫举子拍桌而起,脸色通红,分明已有了醉意。 “王炳?” 王忠皱眉,认出是搭伴进京的同乡,心道不好,忙对程文道:“此人乃我同县举子,县试乡试均名列前茅,此番落榜,定是不甘。其自视甚高,为人最是狭隘,莫要同他多做争执。” 言辞虽不过分,含义却相当不客气。就差指着王炳的鼻子,告知同坐三人:这是个眼高手低,心眼不比针尖大的小人,随他去耍猴戏,我等只当看个热闹,不要理他。 杨瓒等意会,正要揭过,忽听王炳一旁的举子怒声道:“来日方长,汝等莫要张狂!” 闻得此言,杨瓒尚未如何,李淳程文登时大怒。 “汝”之一字,于唐宋时可有骂人的含义。 所谓读书人杀人不见血,骂人不带脏字,盖莫如是。 几人春闱得中,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被人当面辱骂,如何能善罢甘休? “你……” 程文就要拍案,李淳、王忠也是怒目。杨瓒连忙起身,一把拉住程文,这事有些蹊跷,不可莽撞,稍安勿躁。 斗文不错,斗气亦可,斗殴的名声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即使大明的文臣向有此风气,不以朝堂武斗为忤,四人毕竟还没做官,连进士都还不是,实在没有做个斗士的本钱。 “怎么?”见四人仅是怒目而视,没有过激举动,王炳等人更形得意,高声道,“黄口小儿,不学无术,凭运气得中,兀自不觉羞耻,反沾沾自喜,觍为读书人!” 怎么着? 杨瓒目光一厉,这竟是冲他来的? 第四章挖坑 “无话可说了?” 王炳等气焰高涨,面容得意。更有一名举子扬声道:“乡试末流,如何能跻身春闱百名?此间必有缘故!” 这句话打击面实在太大,已然超出“界定”范围,话题扯偏,与王炳所言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后者只针对杨瓒,此人却几乎将今科贡士一网打尽。 非但杨瓒四人咬牙切齿,领头发难的举子亦是皱眉。 缘故?什么缘故? 秋闱高中,春闱亦可落第。乡试在后, 谁言会试不能一鸣惊人? 深究起来,今科贡士,多数都有“嫌疑”,都会牵扯在内。 事情闹大,恐又是一场“舞弊案”! 每逢科考,舞弊都是悬在考官和学子项上的一把利刃。尤其春闱,稍有不慎,引得流言四起,必锋锐加身,血溅三尺,局面再无法挽回。 本朝早有先例。 弘治十二年,己未科舞弊案前,倒下的不只唐寅,更有曾为东宫讲学,时任礼部右侍郎的程克勤。 该人只为将杨瓒彻底踩死,却未想过,不经大脑,无事生非,将为自己招来大祸。 此地不是保安州,更不是涿鹿县! 京师重地,刑部衙门,顺天府,锦衣卫,东厂,哪处不是睁大眼睛,盯着这些春闱的举子?被前两者关注,尚有喊冤的余地。遇上锦衣卫和东厂,不死也要脱层皮! 牵涉到科场舞弊,深为帝王所恶。若遣官员详查,没吃鱼也会染上一身腥。 程文脾气最为强硬,猛的拍案,指着出言的举子喝道:“口出此等恶言,可有真凭实据?若无实据,便是心怀叵测,污蔑今科同榜,狠毒已极!我便拼得这身功名,也要与尔同上贡院,道明是非,同敲登文鼓,争一个清楚明白!” 李淳、王忠同是满脸毅色,昂身而立,怒视王炳等人,大有对方不给出个满意的答复,必将事情闹大。 杨瓒同三人交好,更是同榜。 若是杨瓒的成绩有猫腻,三人岂能独善其身? 事情传出去,捕风捉影者必不在少数。纵是一身清白,入朝为官后,也多会为上峰不喜,升迁困难。 三年后又是春闱,既有先科,又有后进,哪里还有自己出头之日? 杨瓒本想出言,却为三人拦在身后,一副保护姿态。 书童杨土趁机凑过来,低声道:“四郎,最先说话的我不认识,他身边的那人我识得。” “你认识?” “是闫家人。” 闫家? 杨瓒微顿,问道:“你可看准了?” “绝不会有错。”书童道,“进京之前,我得爹娘吩咐,特地记过,那是闫家大郎,亦是今科考生。” 杨瓒不语,扫过半隐在王炳身后的闫家大郎,眉头微皱。 说起闫家和杨家,实属结亲不成反为仇的典例。 成化年间,杨家同闫家交好,发迹之后,依祖辈约定,杨氏族长嫁女入闫氏,以辈分来算,恰是杨瓒的伯祖母。 涿鹿县大姓结亲,本为一桩美谈,县中典史亲来道贺,两家同摆出三日流水席,喜闹非凡。 谁料想,回门之日,杨氏女是哭着回家,只求不要再回闫家,宁愿上山做姑子去。 杨氏族长大怒,见女婿未一同前来,更是怒上加怒。逼问随嫁的仆妇家人,方才得知,新婚之日,闫家子大醉不醒,留新媳独宿。此尚可揭过,其后宅竟藏有身怀六甲的妇人!新婚隔日便登堂入室,当着新妇的面出言相讥! 富养之女,怎堪如此羞辱! 杨氏找上闫氏,必要讨一个说法。 闫氏族长先是大惊,查证属实,连忙赔罪,更令闫家子跪在祠堂,欲接回杨氏女。怎料同闫家子苟且的女子冲入,一头撞在门柱,险些一尸两命。 杨氏不肯罢休,闫氏骗婚本就无理,万般无奈,只能答应放妻。 此事本该就此了结,哪想到,放妻半月,同闫氏子私通的女子难产而死。闫氏子夜间大醉,失足落水,染上风寒,也是一命呜呼,族中一脉就此断绝。 杨家女则嫁至外县,虽夫婿年过而立,又曾丧妻,鳏夫数年,却知冷知暖,过得顺遂。 因“骗婚”一事传出,闫家的名声大落,结亲的人家都要再三考量。哪怕聘礼丰厚,嫁妆不菲,族中子弟也难结成一门好亲。 一人带累全族,不能冲死人发火,只能将矛头对准杨家。 自此,两族仇怨渐深。 春夏争水,秋冬争地。弘治初年,遇朝廷分派丁徭,闫家借机狠狠坑了杨家一回,使得两家结怨更深。 杨家纵有万般委屈,也无法上告。 一来,此事做得周密,根本抓不住把柄。二来,闫氏分支有子荣登二甲,得座师赏识,结为翁婿。闫氏族人有了依靠,已是今非昔比。 闫家的仆妇都敢指着杨家啐一口,得意道:“有胆子便去告!民告官,先上板子,再流放千里,看你杨家有多少爷们去边境挨鞑子的刀剑!” 如此恶毒之言,字字戳在杨家人心头。 杨家子偏偏不争气,全族供养,却始终养不出一个“读书人”。休说进士举人,连秀才都没有! 直到杨氏出了杨瓒,天赋聪颖,不满十岁便中童生,院试、县试 、乡试、会试,一路走来,带给全族莫大期望。 此番春闱,涿鹿闫家也有子弟赶考,均名落孙山,无一例外。唯有京师闫家有子高中,且位列前十,大有夺取一甲之势。 杨氏有多盼望杨瓒金榜登科,闫氏就有多想将他踩在脚底。 不过两息,杨瓒已参透内中关窍。 有利益牵涉,便不惮将事往坏处想。杨小举人醉死,难言没有闫家人的手脚。 贡院放榜,“杨瓒”名列其上,闫氏想压下他,只能在殿试前动作。要么坏了名声,要么……让他参加不了殿试。 事情并不难,只要一顿拳脚,足够他躺上几月。更狠毒些,将事情做绝,废了他的右手,毁了他的容貌,再无晋身可能。 想到这里,杨瓒重新扫过王炳等人。 这些落榜的举子满腹怨愤,极易挑动。策划此事之人,心思算得上缜密。只是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一种别号,称为“猪队友”。 自作聪明的闫家大郎便是个中翘楚。 无需旁人点播,只要王炳等不是笨到极点,便应知道事情不对。 闫大郎恶言出口,得罪的可不只是杨瓒四人,今科的贡士都在其列。传到两位主考耳中,更不会轻易轻饶了他们。 弘治年间东厂无权,锦衣卫也是个厚道人在掌管,但诏狱仍是存在,进去住几天,身上不受伤,精神也会受到摧残。 王炳等人终意识到不对,酒气退去,脸色开始变白。 闫大郎还要再说,却被程文三人的气势压得不敢动弹,哆嗦两下,额头开始冒汗。 客栈掌柜情知不妙,紧紧拉住孙子,低声道:“快老实些,不老实,回头让你爹抽你!” 楼上楼下均是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与先时的热闹大为迥异。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人声,数名澜衫举子入内,为首者四顾张望,奇道:“这是怎么了?” 待了解前因后果,当即皱眉,看向王炳等的目光很是不善。正要出言,忽听身边人道:“这几位仁兄应是酒醉,口出无状,当不得真。” 说话的举子一身玉色儒衫,腰束锦带,气质超然。再看相貌,端得鬓若刀裁,面如敷粉。虽眼带桃花,偏生一双浓眉,减淡风流文弱之相,增添几许英气。 此人出现,闫大郎当即双眼发亮,看得杨瓒心头一跳。 那人却未 理会闫大郎,而是笑对杨瓒拱手,道:“古有甘罗十二为相,唐宋豪杰,年少成名者不知凡几。本朝亦有不及弱冠,年少登科,金榜题名的贤德。同榜有此英才,吾等该与之共荣。” 声音亲和,语态轻缓。 话声未落,客栈中的气氛已为止一变。 程文王忠等消去几分怒意,与来着互通籍贯姓名。知其父为都察院左佥都御使闫桓,神情微凝,态度未变得热络,反有几分疏远。 闫桓同杨廷和不和,几番弹劾,大有水火不容之势。杨大学士为今科考官,除了已经站队的官宦监生,疯了才会同闫璟莫逆相交。 闫璟不以为意,仍是谈笑自若。 “杨贤弟年少英才,我甚是佩服。满朝之上,唯有杨大学士堪与并提。然诗词亦非小道,朝中李公多有推崇,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贤弟以为如何?” 杨瓒眉头皱得更紧。 他先时就觉得不对,这人明着是为他说话,实际却在挖坑给他跳,更是一挖一排,一个比一个深。 李公是谁,暂且不论。单拿他与杨廷和作比,是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小小的贡士,不将满朝文武看在眼中,自比杨大学士,简直轻狂无谓! 若不反驳,便坐实了这个名头。若张口反驳,却是不分黑白,恶待出言相帮之人。 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闫璟笑对杨瓒,眸光流转,光华无限。 涿鹿闫家的事,他本不想管,奈何闫大郎蠢笨不堪,自作聪明,差点得罪满榜贡士。 堂上本就与杨大学士不和,这厢消息传出,必被添油加醋,扯上朝堂。届时,纵非堂上指使,凭“闫”之一姓,便脱不开干系。 闻闫大郎落榜,父亲尚觉遗憾,在书房叹息。闫璟却是庆幸。这样的人入了官场,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会拖后腿,还是离开考场,安心做个富家翁的好。 只这杨瓒,看似木讷,话语不多,然目光清明,性情实有些摸不透。 闫璟看着杨瓒,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杨瓒忽而苦笑,摆出一副尴尬神情,道:“敢叫闫兄笑话,在下才疏学浅,不擅诗词之道,不敢妄出评论。” “贤弟过谦了。” “非是过谦。”杨瓒端正面孔,摆出一副书生意气,道,“吾实非机智之人,只得蒙师赠言‘ 文以拙进’,牢记圣人之言,以勤补拙,不忘自勉,方有今日。” 说话时,杨瓒拱手行礼,做出谦虚姿态,更显得真诚。 “在场同期,哪位不是才高八斗,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他日位列朝堂,必是大鹏展翅,扶摇万里。在下只为萤火之光,岂敢同星辰争辉。既不敢同闫兄共进,又何敢与朝中诸公相比。” 一番话,不只摆正自身,更吹捧了在场举子。无论中与不中,都被骚到痒处,有几分飘然。顺带的,给闫璟也挖好了坑。 想坑他? 可以。 他若躲不过,便把挖坑的人一起扯下来,踩着对方的肩膀爬上去。 笑容微敛,闫璟终现出几分正色。 第五章小胜 捧杀,历来是杀人不见血,片叶不沾身的最佳手段。 闫璟欺杨瓒年少,不识官场险恶,欲行此道。杨瓒扮猪吃老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见招拆招,如数奉还。 “小弟不过中人之姿,烛火之光,诸位同期方为星辰皓月,满腹经纶,殚见洽闻。闫兄才具之佳,学识之丰,更为我中翘楚。朝廷以才取士,闫兄堪为今科魁首。” 杨瓒一边说,一边留意客栈内举子的神情。果然,听到“今科魁首”四个字,不少人变了脸色。其中之一,便是同闫璟一并前来,当先出口询问的举子。 如他没有记错,此人姓谢,乃是会试第四,恰好列在闫璟之前。其父更是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 比起他,闫璟的身份当真不够看。 “杨贤弟……” 闫璟心知不妙,欲打断杨瓒。后者哪肯给他这个机会。 被人扇了左脸,还要把右脸送上去? 回踹一脚才是正道! 低调不错,出头的椽子先烂也没错,但遇到挑衅欺辱,一味隐忍躲闪,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更会落下懦弱的名声。 有了这样的名声,殿试过后,无论入翰林六部听政,还是外放为官,都是不小的拖累。 内阁领政,六部权责分明,一个万事不敢言、只会唯唯应诺的应声虫,实不为上峰乐见。外放为官,县衙中的胥吏个个都是地头蛇,想要弹服,必要雷霆手段。 试问,一个“懦弱人”该如何施展抱负,大展拳脚? 杨瓒摆正姿态,做足铺 垫,先恭维再捧杀,比起闫璟,实是高了一个段数。 后者出身官宦之家,所见所闻均高于他。杨瓒所仰赖的,唯有察言观色的本领,以及原身的年龄。 若他不是未及弱冠,闫璟必不会如此掉以轻心,给他钻空子、以牙还牙的机会。 “今上为不世出的英主,内阁三学士乃天下共知的贤臣。闫兄金榜登科,大才当得以施展。富以家学渊源,高升可待。日后必登阁拜相,富贵寿考。” 杨大学士确得帝心,握有实权,然在弘治朝,尚未达到官生最高点。 相比之下,内阁三 第 4 部分 学士才是位极人臣,当朝大佬。首辅刘健更被弘治帝尊称为“刘先生”。这样的荣宠,寻常京官都不敢望其项背。 提及家学渊源,将闫璟比作阁臣,才是真正的捧杀。其父尚在都察院,儿子便自比阁臣,这是何等的狂妄? 杨瓒此举,无异于立起一根细木杆,将其撑到高处,其后不断加码,只等木杆断裂,必会摔得结实。 不在今时今日,也在早晚。 闫璟神情凝住,完全被自己的手段困住。 程文王忠等也品出了味道,看向杨瓒,目光微闪。斟酌两秒,立意助杨瓒一臂之力,帮着他一起吹捧闫璟。 在场的举子不下二十人,今科高中者亦有八、九人,却无人站出来帮闫璟解围,多抱臂旁观,不置一言。 落第的举子易被挑动,中榜的又何尝不是? 前者需等三年再考,后者下月即要面君,踏入官场。 早在放榜之初,争斗便已开始。 杨瓒表情诚恳,引经据典,好话一句接着一句,几乎将闫璟夸出一朵花来。加上李淳王忠等人的助攻,闫璟首次体会到,何为左支右绌,应接不暇。 明知杨瓒的手段,也知该如何应对,偏偏就是插不上话,开不了口。 片刻之间,局势几番颠倒。 闫璟收起笑容,眼带寒意。杨瓒见好就收,事情闹大,对他也未必有好处。 同李淳王忠等使了个眼色,唤来店家,又摆出两桌酒菜,请闫璟谢丕等举子入座,共饮一觞。 先时得罪,现在宴请,说不过去? 杨瓒摊手,无论职场还是官场,想要如鱼得水,脸皮必须厚!上一刻扯着脖子对骂,下一刻就能推杯换盏。 何况,他分明是在夸人,在场举子都可作证。 众人推辞不过,只得坐下。 觥筹交错之间,只要心聪目明,都会看清楚,杨瓒要交好的是谢丕,而不是刚被一番挤兑,笑容都有些挂不住的闫璟。 事情至此,闫大郎王炳等落第举子彻底被遗忘在一旁。似能引起一场腥风血雨的危机,也消弭于无形。 端起酒杯,闫璟压下心头躁意,重新挂起笑容,对杨瓒道:“我敬杨贤弟。” 杨瓒举杯,欣然饮下。 程文王忠互视一眼,知晓今日之后,闫璟必为杨瓒大敌。他们已摆明 立场,同杨瓒莫逆,又有谢丕当面,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左右逢源之事,非一般人可为。 殿试未过,座师未拜,做个墙头草,只能折得更快。 李淳暗中庆幸,幸好没有看走眼。 闫桓又怎样?不过是佥都御使之家。在座的谢丕,堂上可是谢迁谢阁老!是交好阁老之子,还是仰赖佥都御使之家? 凡是不傻,都会第一时间做出选择。 这厢传杯弄盏,酒酣耳热,好似先时的唇枪舌剑、刀光剑影根本没有发生。那厢,王炳等举子匆匆掩面避走,想必明日就会离京。 闫大郎有几分踟蹰,似想同闫璟亲近。未料闫璟已对他厌烦至极,敷衍几句,再不做理会。 酒席罢,众人均有几分醉意。 离去之时,谢贡士笑对杨瓒道:“杨贤弟年少意气,我甚钦羡。殿试过后,请至舍下一叙。” 杨瓒谢过,并未作态婉拒,亦无半点谄媚,更得谢丕高看。 待一众举子行远,杨瓒转身,乍见李淳三人的表情,不由得倒退两步。 “李兄?” “杨贤弟,”李淳笑着按住杨瓒的肩膀,连声道,“好,甚好!” 程文、王忠亦是满脸激动,看着杨瓒,似在看一座金山。 杨瓒再退,几乎要踩到客栈门槛。 三人方觉情绪过于外露,赧颜不已。见天色已晚,纵无倦意,也不得不暂退回房,待明日再叙。 杨瓒脸色微红,脚步有些微晃。 回房之后,用过醒酒汤,敷过热巾,斜仰在榻上,困意渐渐涌上。 书童剪短烛心,小心伺候杨瓒脱下外袍,道:“四郎春闱得中,可要遣人报知家中?” “自然。”官差送报州府,尚需一些时日。托快脚行商送信,也好令家人安心。 想到日间之事,困意立刻消去不少。 杨瓒推开锦被,坐起身,道:“且将烛火拨亮些,我要写信。” “已是二更,四郎可明日再写。” 杨瓒摇摇头,道:“下月便要殿试,自明日起,我将勤练策论。书信写好之后,你带上银钱,自去安排。” “是。” 书童不再多劝,摆开笔墨,点亮烛火,候在一旁。 铺开纸张,提起笔,杨瓒忽然皱 眉。试着写下一行字,眉头皱得更深。待桌下积了一堆纸团,才继续落笔。 “父母大人膝下,男瓒敬禀,父亲大人敬安,母亲大人万福。自拜别双亲,已一月有余。嗣后未有家信,恐父母大人担忧,儿惶恐万分。 仰天子圣德,祖宗庇佑,儒师恩蒙,儿得中今科五十九名……” 一封家信,不过三百余字,杨瓒却是几番更改,足足耗费半个时辰方才书就。 模仿原身的口吻不难,难的是模仿原身笔迹。 好在有“台阁体”这一大杀器,字正方圆的写出来,谁也挑不出错。 书童靠在桌旁,头一下下点着,昏昏欲睡。 杨瓒尚且不放心,取出往日批注笔记,借着烛光一一对比,确是七分相类,不至天差地别,才吹干墨迹,装入信封。 余下几分差别,已是无法可想,只能随他去。 找人代写? 笑话中的笑话,比字迹不同更引人怀疑。 封好信,杨瓒敲敲桌面,书童登时清醒。 “四郎写好了?” “好了。”杨瓒将信交给书童,道,“去睡吧。” 书童点头,擦擦嘴角,确定没流口水,大大松了口气。 烛火熄灭,房门关拢。 杨瓒平躺在枕上,闭上双眼,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明日起闭门苦读,凡有宴请,当推便要推了。虽与先时所想不同,然有今日之事,还是小心为上。 闫大郎不足为惧,加上京城闫家,除了暂时躲开,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 官场,权势。 四个字重重压在头顶,杨瓒唯有苦笑。 夜至三更,城内宵禁。 更夫手提气死风灯,敲响更鼓,遇一阵寒风刮过,缩缩脖子,不觉加快了脚步。 薄雪又至。 仲春时节,却是寒风瑟瑟,冷似严冬。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火把照亮厅堂,鱼服校尉手按绣春刀,分列两侧。 大堂之内,猛虎下山图前,端坐一名四旬大汉,方脸黝黑,肩宽背阔,一双浓眉下,虎目精光四射。 “消息确实?” “是。” 堂下一人,苍松而立。 锦袍金带,俊逸雅致,恍如玉琢翡砌。 火光映亮面容,乍见发如檀木,唇色如血。虽有笑纹隐现,却叫人神经紧绷,陡生寒意。 第六章人祸 堂上所坐之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因其为人刚正不阿,处事公断,少动刑狱,得太监怀恩推举,由千户升任锦衣卫佥事。后得弘治帝赏识,更跃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在其执掌北镇抚司期间,屈打成招少有发生,冤假错案更是寥寥无几。 早年间,他曾顶着外戚的压力,为时任户部郎中的李梦阳洗冤,得文臣赞誉。由此,身为天子鹰犬,口碑竟是难得的“清明”。 此番奉天子之命,遣缇骑随巡按御史往北,查宁夏守备疏懒防御、贼来怯站之事。不想事情未了,竟还引出另一段公案。 牟斌脸颊紧绷,眉间拧出一个川字,火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锦衣上的走兽亦有几分狰狞。 “顾卿。” “是。” “你所言之事,巡查御史可知?” “回指挥使,当地守将与镇守太监沆瀣一气,罗织党羽,欺上瞒下。属下不敢大意,只将上报之人带入京城,以嗣问询。” 锦衣卫查探情报,自有明暗两种渠道。 得知此事,他并未告知同行御史。 一则时间紧迫,二来,当地都御使并未具情上奏,他实不敢冒险。万一御史台有所牵连,泄露消息,恐事请难为。 禀报时,顾卿立在堂下,微抬起头,身姿挺拔,声音略显低沉,却不似其人一般冰冷。 牟斌没有马上做出决断,带着薄茧的手指敲在桌上,一下接着一下。 堂下校尉屏息凝气,动也不敢动。 指挥使正直不假,然正因其处事公断、不假私情,才更令下属敬畏。 牟斌执掌南北镇抚司期间,积威之深远超前任。 纵是奉命监督锦衣卫的东厂,也不敢轻易和他叫板。至于东厂厂公,基本和摆设没两样。稍有越界,无需锦衣卫上报,弘治帝身边的大伴第一时间就会收拾了他。 火光摇动,不时传出噼啪声响。 沉默持续良久,牟斌终于开口问道:“人现在在哪里?” “安置在南镇抚司。” “南镇抚司?” “是。”顾卿抱拳,唇角微勾,“此事牵 涉州府上下,镇守太监、边军守将均不得免。在事情查明之前,唯有南镇抚司尚能留他。” 事涉边境文武和镇守太监,甭管刑部大理寺,进去了都甭想再囫囵个出来,百分百会死无对证。 政治再清明,千年的官宦体系也无法轻易打破。 即便在弘治朝,上下牵连,互通讯息,乃至官官相护,仍时时存在。只不过是由台面搬到台下,阁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闹出乱子少有深究。 人情世故,总有不得已。 拔起萝卜带出泥,常在河边走,谁又能真正的袍角不湿,鞋袜干净。 此番鞑子叩边,宁夏、宣府先后被掠,灵州被围,至今未解。其后,鞑子更绕过居庸关,直入辽东清河等堡,定辽后卫指挥佥事不设防备,任鞑子来去自如,人丁牛马均被掳走。 消息上报朝廷,天子气得摔了奏章,内阁兵部俱被问责。连续数日,早朝午朝都是乌云压顶,雷声轰鸣。自擒杀万妃党羽,再未见今上如此震怒。 这且不算,顾卿竟回报,边境文武借朝廷之令滥发民役,累死百人,贪墨官银! 知晓顾卿确握有人证实据,牟斌面色阴沉,手指忽然停住,牢牢握入掌心。 “你将所言之事再详述一遍。”话音微顿,令校尉唤来北镇抚司经历,道,“逐字逐句记录,一句不许错,本官要亲自上奏天子!” “指挥使,此事关系最重大,牵连太广,还请三思。” 掌管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顾不得以下犯上,出言阻拦。 “指挥使,兹事体大,三思啊!” “三思?”牟斌抬手打断他的话,冷笑道,“再大能大得过边备?大得过边军百姓冤情?大得过边境安稳,大得过江山社稷?!” “指挥使言重,岂会……” “岂不会?” 牟斌再次冷笑,指着左侧一张单椅,道:“你且坐下,一起听着。此事自有本官,是福是祸,本官一力承担!” 指挥佥事哪里敢坐,忙抱拳躬身,退到一旁,纵是额头有汗也不敢擦。 从始至终,顾卿未受半分影响。 与京卫不同,顾卿出身边军,祖上曾为靖难功臣。后因土木堡之变获罪,全族谪戍居庸关。 顾家男子皆从兵卒起身,屡立战功却不得升迁。至代宗、英宗先后驾崩,宪宗和今上赦免不少成了 “替罪羊”的勋贵武将,顾家总算拨开云雾重见天日,更因先祖之功被赐还家宅,重赠爵位。 顾父因伤致仕,顾家两子皆是英才。 长子顾鼎入金吾卫,当值殿前,至今已为佥事。次子顾卿入锦衣卫,现为千户。不出意外,以其之能,必升至指挥佥事。他日行指挥使之责,执掌南北镇抚司两印,也不是不可能。 自永乐朝之后,锦衣卫指挥使多出身勋贵。如牟斌这样的草根,实是少之又少。 身份能力人情,顾卿已占其二。余下只待日后表现。 牟斌决心已下,不容更改。 顾卿立在堂中,目不斜视,掷地有声。 “先时朝廷有命,准真定、保定二府协助顺天府发役夫两千名。宣府、大同发役夫两千五百名,以筑边堡营防。役夫每月给银一两四钱,另发米粮。” 见牟斌点头,经历运笔如飞。 “工部移文,以民便为是。役夫不足,增发四地丁徭,代明年之役。再不足,雇四地民夫。户部发四地银两,照数雇夫应用。” “行文言,不许私墨银两,凌虐夫役,致其逃窜。违者定当重罪!” 顾卿话锋突然一转,道:“然属下奉命往北,遇有边民告发,宣府守将联合镇守太监贪墨银粮,虐使役夫。仅一月不到,便致死伤百余,险酿民祸。事发之后,不妥善安排,反欺上瞒下,勾通府衙,不报朝廷。” 听到这里,牟斌双拳紧握,眼放凶光,几欲噬人。 先时开口阻拦的指挥佥事脸色发青,双股战战,恨不能时间倒转。 “经查,涿鹿杨氏、怀来张氏、延庆许氏是为正役,族内老少均有死伤。又有涿鹿闫氏、兴和吕氏本为正役,然有族人在朝为官,上下行银打点,逃脱丁徭。甚者助纣为虐,仗势横行,强压乡里,使得边民走告无门。” 尾音落下,满堂寂静。除了经历仍在挥笔不辍,自指挥至佥事,由校尉到力士,无一人出声。 人祸如斯,骇人听闻! 不到一月,区区一府便有百余死伤,四地合计又有多少? 纵鞑子犯边,死伤也不会这般大! 在弘治朝,这简直无法想象! 经历停笔,牟斌亲自盖上官印。 堂上仍无人出声,指挥佥事已面无人色,被牟斌扫上一眼,险些坐到地上。 三 更已过,四更将届。 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从指挥使以下均是一夜未眠,睁眼到天亮。 福来楼中,杨瓒一夜无梦,半点不知涿鹿县发生之事。更不晓得闫家再使鬼蜮,害杨家上下十六条性命。 两家的仇怨再不可解,终其一生,不死不休。 天明时分,书童伺候过杨瓒洗漱,顾不上用饭,怀揣杨瓒写好的书信,便要往客栈外寻快脚行商。 “小哥要寻快脚?” 伙计见书童心急,忙道:“小的族叔便是城内快脚,有官衙备名,冒不得假。如今正要同几名行商一起往北。如小哥信得过,小的可代为安排。” 书童大喜,见过伙计族叔,又有掌柜做保,当即取出银钱书信,道明详细地址。 “保安州涿鹿县杨氏,略打听一下便知。我家四郎是甲子科举人,县内无人不晓。” 来人应诺,带着书信离开。 书童办好此事,方记得肚饿,连吃三个馒头才得半饱。喝了一大碗面汤 第 5 部分 ,擦擦嘴,总算心满意足。 客房内,杨瓒如先时所言,开始闭门苦读。 殿试不考八股,只问策论。 究其内容,多为议论政治时局,献计献策的文章。做好了,自可大放光彩,得天子青眼。做不好,今生官途再无指望。 “幸亏不是八股。” 翻出杨小举人之前的文章,杨瓒一一细读。 此番殿试,只望安全过关,一鸣惊人之举实不宜做,也不能想。 李淳、程文等见杨瓒用功,赞叹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惭愧。当即安下心来,回房执起笔墨,专心为殿试做准备。 未中榜的举子陆续离开,中榜的则开始苦读。客栈中的店家伙计万分小心,行走说话都不敢大声。 殊不知,殿试未至,寒风已起。 弘治十八年的朝堂,注定要掀起一场风雨。 第七章帝王心术 翌日早朝,牟斌身着御赐麒麟服,头戴忠静冠,持指挥使金牌入宫觐见。 未几,宫内便传出天子震怒,工部、户部、兵部被斥,御史给事中进言,接连被斥退,连内阁三学士都吃了挂落。 弘治帝宽厚仁慈,对万妃余党尚未斩尽杀绝,短短几日,竟在早朝之上连摔数本奏章,发雷霆之怒,不由得令朝中文武心惊。兼有锦衣卫指挥使在侧,金吾卫大汉将军分立殿外,身在朝堂之上,更觉心惊胆寒,头皮发麻。 早朝结束,群臣退出奉天门,心始终提到嗓子眼。 未有资格上朝的京官,或免于上朝的勋贵,得到消息后都是缩起手脚,大气不敢出。 厚道人翻脸,才是真正的令人恐惧。 今上此举,不由得让人想起早年间的英宗。 平日里肆意随行的张氏兄弟,也惴惴的守在府中,不敢进宫打听消息,生怕正好撞上枪口。 因着张皇后的关系,皇帝待张氏十分宽容。但上至朝中的大臣,下至内廷中官,看张氏兄弟都不怎么顺眼。 如天子身边的何大伴,就曾手持金瓜追打寿龄侯。虽因后者行为不端,仗着酒醉冒犯天威,一个中官敢直接殴打皇帝的小舅子,也是少有听闻。 现如今,天子发雷霆之怒,满朝文武不知端的,外戚勋贵也不敢轻动,只想等风声过去,再做打算。 不料想,退朝之后,御驾返回乾清 宫,中官便急往太医院,更有小黄门驭车出宫,当值的院判,不当值的院使,连同四名御医,都被召至乾清宫。 随后有中官传旨,当日午间罢朝。 弘治帝年少逢难,损了底子,以致久病在身,常年不断药。纵然有太医院绞尽脑汁,捧着脉案助天子调养,仍是沉疴难愈,痼疾难消。 弘治十七年,闻有锦衣卫奉密令出京,寻访“仙家道长”为天子炼药,朝臣都是心中一惊。 以弘治帝的性格,自不会求什么长生不老。 最大的可能,太医院开出的方子不顶用,能治病不能医命,天子只能求助丹药,借此勉强支撑,强打起精神处理朝政。 按照后世的话来讲,道士炼给弘治帝服用的丹药,效果近似于后世的“兴奋剂”。于久病在身的天子而言,无异于透支精力,慢性自杀。 然而,太医院束手无策,不求助丹药,实是无法可想。 自去年苦熬至今,经连番震怒,弘治帝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乾清宫内,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满脸凝重,先后诊脉,商量着开出药方。确认可用,不经内官之手,亲自前往偏殿熬药。 殿外,皇后亲来探病,却被皇帝身边的大伴拦住。 “陛下有恙,不便见娘娘。奴婢奉了旨意,还请娘娘暂且回宫。” 皇后满脸焦急,却知宁瑾敢为此举,定是得了天子的吩咐。夫妻多年,知晓事不可为,只能压下怒火,道:“若天子转好,必要遣人报知本宫。” “是。” 宁瑾躬身,恭送张皇后。待红裙宫人行远,才转身返回内殿。 室内未点香,只有苦涩的药味飘散。 本该躺在龙床上的天子,此刻却靠坐而起,腿上架着一方矮桌,两个内官伺候笔墨,正快速写着什么。 弘治帝年不及四旬,已是两鬓斑白,骨瘦如柴。眼眶凹陷,眼底青黑,正如久病之人。然脸色却是奇怪的红润,手指也极度的有力。 看着中官碰着的玉盒,宁瑾知晓,天子又服了丹药。 “陛下,万请保重龙体。” “老伴之心,朕知晓。”弘治帝没有停笔,口中叹息道,“时不待人啊。” 宁瑾眼眶一红,再说不出话来。 “皇后走了?” “回陛下,娘娘已回坤宁宫。” “太子呢?” “奴婢已遣人去了文华殿。太子早读已过,应……” 宁瑾话未说完,殿门外已传来中官禀报声,继而是匆匆的脚步声。 转眼间,一个身着大红盘龙服,头戴翼善冠,腰束玉带,脚蹬皮靴的少年已闯了进来。 “父皇!” 少年脸带焦急,顾不得其他,直冲到弘治帝身前。俊俏的面容与弘治帝早年极为相似,却没有半分苍白羸弱,只有健康丰盈。 少年正是当朝太子,年仅十四岁的朱厚照。 朱厚照行礼,弘治帝轻咳两声,道:“靠近些,朕有话同你说。” 无需天子吩咐,宁瑾等中官迅速退出内殿,关上殿门,立身守在门后。 “父皇身体要紧,有什么话可等以后再说。” “没有以后了。”弘治帝微微摇头。 “父皇……” “无碍,朕病了这么多年,早已是看开了。” 弘治帝终生未有嫔妃,只有皇后一妻。幼子早殇,朱厚照是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对朱厚照,他既是严父,更是慈父。 “朕写这些,你且牢牢记下。” 纸上所写均是朝臣的名字,有文臣也有武将,部分以墨线勾出,部分却点了红痕。 “以墨勾出者,皆为重臣,可用。以红点出者,殿试之后,将交由刑部大理寺严审。” 不等朱厚照出声,弘治帝重重点着几个名字,道:“记住这几人,不管刑部和大理寺说什么,都不得赦免。朕已交代牟斌,他会做好此事。” 弘治帝的口气,俨然是在交代后事。 朱厚照虽不喜读书,素有顽劣之名,然却天性纯孝,见父亲这般行事,禁不住眼圈发红,泪水滚落。 “父皇!” “别哭。” 弘治帝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膀,表情有无奈,有不甘,更有痛惜。稚儿尚小,他却已病入膏肓。不求多,哪怕再给他十年,五年!耗尽心血教养,也可放心离去。 现如今…… 深深叹息,弘治帝想起太祖高皇帝曾对懿文太子言:杖有刺,吾代尔除之,方可握。 他可以不要英名,狠下心来仿效而行,却是时不待他,再不能为。 “父皇得天庇佑,定会龙体康泰!” “傻话。”弘治帝笑了,不以尊称,只道,“为父交代这些,你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朱厚照抹掉眼泪,仍是眼眶通红。 弘治帝亦是鼻酸。 天命之数不可违,他也只能多撑一天是一天,尽量为儿子铺好路,选好辅佐良臣。至于牟斌所奏之事,当留给太子处置,以威慑群臣。 弘治帝撑着病体,在乾清宫内教导太子。 牟斌返回锦衣卫北镇抚司,先后遣出三队缇骑,两队往北,一队向南。 往北者,目的地是宣府大同。向南者。目的地则是南昌,宁王受封之地。 朝中风起,勤练策论的杨瓒并未来受到影响。仅是由李淳口中听闻,向张府和杨府递送拜帖和文章的贡士都未得一面,方微微皱眉。 “张学士将要致仕,投递名帖之人并不多。杨大学士却是一人不见,难免有些奇怪。” 李淳三人谈论时,杨瓒少有出言。偶尔出声,也多是谈论策论文章,如同闫璟对峙,锋芒大露之举,再未曾出现。 他不提,李淳等人却不会沉默。 他们已同闫璟交恶,自不希望闫璟在殿试中大放异彩,得天子青眼。 见三人确是提心,杨瓒不得不出声安慰。 “三位仁兄担忧之事,九成不会发生。” “贤弟可有凭论?” “自然。” 杨瓒放下书卷,开始逐条分析,为何闫璟不会一步登天,中得一甲。 其一,会试的头三名俱有实才,不出意外,至少会占据一甲两个名额。否则,就是对主考官打脸。历来的殿试也证明这点。 其二,闫璟虽名次靠前,但他之前还有谢丕!阁老之子,才学品行皆是上佳,兼相貌堂堂,殿试之时,当为探花的不二人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闫桓之故,想压下闫璟的人,不只几个小小的贡士。 杨瓒顿了顿,方道:“素闻杨大学士同闫御史不和,且后者亦同内阁李学士,户部李郎中有几分龃龉。” 客栈乃消息集散之地,他闭门读书,书童杨土却可四下里打听,掌握的信息并不少。 闫璟有真才实学,春闱名列前茅并不奇怪。但到了殿试,情况就完全不同。 谢大学士之子在前,李大学士和李郎中都不得 意,兼有杨大学士动动手指,黜落不可能,想要一甲及第亦是万难。 听完杨瓒的分析,李淳程文等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杨贤弟鞭辟入里,所言入木三分,我等佩服。” 杨瓒笑道:“不过一点浅见,敢叫三位仁兄耻笑。” “哪里!” “小弟不才,于策论尚有几分疑问,可请兄长指点?” “自然,贤弟有何不解?” 杨瓒翻开做好的文章,提出行文艰涩之处,李淳程文等会试名次不及他,做策论的本领却是不低。 几人一番讨论,都有所收获,不由得感叹:圣人道“三人行必有吾师”,不愧为至理名言。 京城之内风云际会,暗潮汹涌。 几百里外的保安州涿鹿县则是白幡高挂,愁云惨淡。 杨氏祠堂前,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腰系麻带,头缠白巾。 祠堂内,十六个牌位,十六口棺材,昭示着一场血淋淋的惨事。 杨氏族长伛偻着身子,似瞬间老了十岁。杨氏丁男立在堂内,老者失声痛哭,壮者握拳咬牙,幼者懵懂嚎啕。 哭声迎着北风,扯着白幡,道不出的凄凉。 祠堂外,族内的妇人亦是哭声阵阵,不平、冤屈、怨恨,都凝在哭声中,久久不散。 许久,祠堂门开,族长当先走出,询问一跛着脚、头上亦有伤的族人:“四郎家可安顿好了?” 族人哆嗦着嘴唇,话中带着哽咽。 “四郎的两个兄长都没了,三叔撑着一口气,说……” “说什么?” “说让族长放心,他不会死,不能死。就算和天挣命,也要撑到四郎金榜题名,撑到闫家遭报应一日!” “三弟啊!” 听闻此言,杨氏族长终支撑不住,悲呼一声,老泪纵横。 第八章消息 不知不觉间,半月过去。 杨瓒关门苦读,白日闻鸡起舞,夜间秉烛达旦。不至头悬梁锥刺股,也有了拼命三郎的架势。 功夫不负苦心人,如此勤学苦练,毛笔磨秃三支,策论总算小有所成,连写出的字都好上许多。虽不及杨小举人,却也有了几分风骨。李淳三人见过,都是连连点头,发出赞叹之声。 杨瓒不以为意,决心勤练台 阁体。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哪怕再穿十次,也达不到王圣、颜圣半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达不到那个层次,就别想着蹦高。 无规矩不成方圆。 与其耗费心思,画虎不成,倒不如中规中矩,脚踏实地。 横平竖直,字字分明,让人看得舒心,于殿试大有裨益。 挥洒自如,写一笔狂草,的确有个人风格。奈何阅卷官看得心烦,天子也未必欣赏,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打定主意,杨瓒勤练策论之时,愈发重视起字体规整。 予人刻板印象不打紧。 初涉官场,被人视做古板,总比机灵过头要好。 书童杨土未曾读书,跟在杨瓒身边日久,倒也习得几个字。每日整理杨瓒的手稿,经常念叨:“四郎的字愈发好了。” 杨瓒轻笑,道:“你才看过几个人写字,就知我写得好?” 书童有些脸红,仍是不服气,道:“虽没看过他人,但比先时确实好上许多。我嘴拙,说不出好在哪里,四郎却不能不信。” “是吗?” “正是!” 杨瓒仍是笑,明摆着不信。 书童梗着脖子,捧着厚厚一叠手稿,实在不明白,都是做好的文章,为何四郎要烧掉。 “这些都不成文,烧掉吧。” 起初,杨瓒有心藏起手稿。 随后想想,杨土整日跟在自己身边,无论多小心,也总有疏忽的时候。况且,家书已经送出,再做防范,不过多此一举。干脆放开手,将练字的纸交给杨土,让他烧掉。 杨土向来谨慎,口风也紧,看到杨瓒的手稿,没有多说半句。 见此,杨瓒松了口气。 忠心也好,其他也罢。过了杨土这关,其他都好说。 这日,杨瓒仍在苦练策论,客栈中突起一阵喧哗。 笔锋微顿,墨迹落在纸上,杨瓒微微皱眉,道:“你且去看看。” “我这就去。” 杨土答应一声,将半块酥饼一口塞进嘴里,鼓着两边腮帮子推开门,噔噔噔下了木梯。 不过半晌,房门重又推开,杨土走进来,道:“四郎,是贡院遣人来告,殿试推迟五日,改到下月庚子。” 改期? 杨瓒停笔,拿起布巾擦了擦手。 “可说是因为什么?” “没有。”杨土摇头,“只说推迟,没说因由。不过……” “不过什么?” 杨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听在客栈用饭的脚夫念叨,说他有侄子给工部侍郎家送菜,听厨下说,天子罢了午朝,又罢了早朝,他家老爷有五六日没出府门了。” 书童说得眉飞色舞,全当八卦。 杨瓒却是听得心惊。 殿试日期推迟,于他而言并非坏事。比起同榜贡士,他做策论的水平只能算下等。经过数日苦练,勉强可挤入中等。 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能多出五日,勉强也能多出几分把握。 但天子不朝? 放下布巾,杨瓒捏了捏额角。早知道,他应该多翻翻明朝历史。 弘治帝,貌似是个短命的皇帝? 实在是万贵妃和弘治帝的亲爹太有名,就算对明朝历史不熟悉,都能听到几耳朵。 弘治十八年…… 示意杨土不必再说,杨瓒坐到椅上,单手撑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划过镇纸,慢慢陷入了沉思 第 6 部分 。 客栈中,李淳程文王忠得到消息,和杨瓒的反应大不相同。 杨瓒是心惊中带着庆幸,三人却都有些郁闷,安不下心来。但事已至此,总不能跑到贡院前静坐反对吧? 有家人在朝为官的贡士,多少晓得内情,比他人更添一分担忧。 殿试推迟不怕,怕的是根本无法举行! 以弘治帝的勤政,连续数日不上朝,政令多出内阁,简直匪夷所思。唯一的答案,就是天子“偶染微恙”不实,小病实是大病,闹不好,龙椅上会换个新帝! 知情者多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相比之下,无知淡定倒成了优势。 京城内小道消息频传,乾清宫中,弘治帝却不像猜测中的形容枯槁,病入膏肓,起都起不来。 虽多日未露面,但经过太医院群策群力,精心调养,精神的确好了不少。难言是药方的功效,还是丹药的作用。总之,每日里,弘治帝总能余出一两个时辰教导太子。 “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肆意而为。” “治国之道,不在事事亲为,而在御人。” “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亲贤臣远小人固然不错,然朝中多君子,亦不能少了小人。君子可用,小人亦可用。君子刚正,小人诡诈,如何用,需得由尔把握。” “朝臣言,厂卫乃天子鹰犬。此言不假。”弘治帝顿了顿,加重声音,“然鹰的爪上有环,犬的颈上有绳,其不过看门捕盗之用,生杀皆握于尔手。” 弘治帝谆谆教诲,恨不能将毕生所得全部灌输给太子。 朱厚照听得认真,但能真正听进去多少,唯有他自己知晓。 京城之外,送信的快脚已抵达涿鹿县。打听着寻到杨家,见到门上挂着白幡,族人个个带孝,不由得吃了一惊。 寻上一个系着麻带的中年汉子,先行礼,再开口问道:“此处可是涿鹿县杨家,甲子科举人杨瓒杨老爷家宅?” “正是。”汉子带着几分戒备,问道,“你是何人?” 快脚长出一口气,脸上带出几分喜色,忽见汉子腰间麻带,忙又收了回去,正色道:“我从京中来,带有杨老爷的家信。” “四郎的信?” “杨老爷高中今科春闱第五十九名,不日将要殿试面君。跟着杨老爷的书 童交代,这封信必送到杨宅,交到杨翁手中。” “四郎考中了?!” 汉子愣住,脸颊抖动,继而现出狂喜,一把抓住快脚,道:“随我来!” 拍开木门,汉子高声道:“三叔,四郎中了,中了!” 说话间,屋内奔出一跛脚男子,同样麻衣在身,脸上亦带着狂喜。 “中了?真中了?” “中了!还有四郎的书信!” 汉子抓着快脚,道:“三叔这里我顾着,你快让娃儿给族长送个信!” “哎,对,送信!得快送信!” 快脚一路被拽着,根本来不及张口。 待进到屋内,扑鼻一股苦涩的药味。 一位年不及五旬,却满头白发的男子被搀着走来。其身上披着布袍,肩背裹着绷带,隐隐渗出血色。 见到快脚,男子面带激动,问道:“可是我家四郎的家信?” 得知男子身份,快脚忙行礼,道:“杨翁在上,正是杨老爷的书信!” 论理,杨父乃是不惑之年,称不上“翁”。但杨瓒已是贡士,殿试过后,再不济也是三甲同进士,官身有望。 快脚不至下九流,身份也是不高,见到杨瓒家人,自要恭敬十分。 “好、好啊……” 杨父接过书信,不待细看,已是滚出热泪,语不成声。 快脚之后,闫大郎亦抵达家中。 此番未能得中,又在闫璟处落了不是,险些酿成大祸,闫大郎很有几分郁郁。见到父亲母亲,只是草草行礼,借口行路疲惫,早早回房歇息。 后宅中,一个小丫环急匆匆行过,穿过一座跨院,寻到娇客暂居处,同看门的丫环耳语几句,得了几个铜钱,欢喜离去。 关上门,丫环行到内室,临窗正坐着一名蓝衣少女,豆蔻之年,脸庞还有几分稚气,眼尾微微上挑,自有一股难言的妩媚。 “红姐儿,大郎回来了!” 听到此言,少女头也不抬,仍一心瞄着花样子。 丫环瞧了瞧,又道:“红姐儿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 “大郎未中,杨家的四郎却是中了,姐儿此时去,也好安慰……” 少女忽然抬起头,眸中凝出一抹冷色。 “我奉父母之 命暂居于此,为的是什么,你也清楚。舅母的心思实不可取,你也别眼皮子太浅。” 丫环张张嘴,却不敢再劝。 “我视你为第一得用的人,才告诉你这些。”少女扫一眼窗外,柔声道,“刘氏祖上乃是功臣,虽逢难没落,我父亦在县衙得用。不是闫家在京中有门路,我何必来同这等庸人虚与委蛇。” 丫环讷讷不出声,更不敢提醒,红姐儿口中的庸人可是她的亲舅和舅母。 似是有许多话压在心中,不吐不快,少女继续言道:“闫家同杨家之事,我也知晓几分。可笑舅舅做事拖沓,虎头蛇尾。要么就不做,也好扯开关系。要么就该做绝,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少女冷笑,花费银钱上下打点,却是不能成事。 只累死十六个杨氏族人有何用?想要压下杨家四郎,只需送他亲爹上路,诸事可成。 父死必当服丧,苦候三年,何种手段用不得? 即便消息延滞,让他得中殿试,一个“服丧赶考”,不孝的罪名压下去,还想做官?功名都会革掉! 留在闫家这些时日,少女事事看在眼中,只觉这一家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不堪大用。舅母那点心思更是可笑至极。 “你且牢记,我姓刘。也需明白,我的出身不在此地,当在京中!”顿了顿,少女继续道,“不过,大表哥回来,总要去看上一看。” 少女神情忽转,笑容绽放,艳色更盛。 丫环垂首,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第九章养眼 春闱落第,闫大郎心中郁闷,回到家中亦不得释怀。想起在京中遭遇,愈发恼恨杨瓒。思起在客栈中的种种,连为他解围的闫璟也一并恨了起来。 接风宴上,闫大郎没有好脸色,闫家人自然兴致不高。父子兄弟对饮,也是没滋没味。 红姐儿端正坐在舅母身旁,笑意温婉,不复先时精明外放,一派恭良谦和。只在闫二郎色眯眯的看过来时,微微垂下眼,掩去一抹不耐的冷光。 待酒过三巡,闫大郎只顾闷饮,闫二郎增添几分醉意,神情愈发不堪。 闫王氏好似没见到一般,见红姐儿托辞退席,硬是将她拉住。 “何必急着走?陪舅母多坐一会。听听你两个表兄的诗文,可做得好?” 看到扣在腕上的那只手,扫过半露在袖外的两枚银镯, 红姐儿眼中冷光更甚。贴身伺候的丫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各怀心思的闫家人却无一发现。 宴后数日,红姐儿借口受了凉,闭门不出,连舅舅舅母的面也不见,只让丫环给县衙中办事的父亲送信,内容如何,送信的丫环家人一概不知。 闫大郎灰心丧气,无心读书。在家中坐不住,干脆带着两三个家人到街上闲逛。遇到昔日同窗,更是大撒银钱,频上春楼酒肆,每每喝得大醉而归。 闫父有心惩治,几次三番被闫母拦住。若是气得狠了,不肯罢休,闫母直接撒泼打滚,让家人仆妇着实看了几场热闹。 “我呸!我儿已是举人老爷,今番不中,下回必定考中!金榜登科的文曲星,你一个乡下泥腿子敢打?!不怕遭了雷劈!” 一旦撒起泼来,闫王氏口无遮拦,不管三七二十一,好话坏话一起往外喷。 三日不到,闫家已是鸡飞狗跳,成了县中的笑话。 红姐儿愈发深居简出,闫大郎更不乐意呆在家中。 这日,闫大郎照例招呼一群酒肉朋友,打算到城内酒楼买醉。刚出家中,便见有一队快马从街上飞驰而过。 马上骑士皆一身大红缇衣,遇有行人阻路,当即挥舞马鞭,凌空甩出脆响。 厉声破风,鞭子虽未落到身上,也着实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认出骑士身上的不是鸳鸯战袄,而是京城锦衣卫的鱼服,闫大郎顿时头皮发麻,忙不迭退到路旁,远远避开。见快马一路往城东去,突生不妙之感,顾不得心中害怕,小跑着跟了上去。 两条腿追四条腿,还要小心不被发现,自是十分艰难。没过多久,闫大郎已是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大郎这是作甚?” “少问,跟上来!” 直至县衙门前,闫大郎才追上马队。 骑士均已翻身下马,在一名百户的带领下,手持腰牌,大步流星闯入县衙。 见此情形,闫大郎心头狂跳,不详的预感更甚。 没过多久,县衙中便传出一阵嘈杂。 五六个皂吏狼狈奔出,左脚别右脚,接连滚落台阶,吃了一嘴沙土。 其后,办事的锦衣卫用铁链锁着县衙主簿和典史,一路拖拽。大令和二尹满脸煞白,指挥着余下衙役推出一辆囚车,将锦衣卫拿下的三四人塞到车中,胆战心惊的关上车门,落下铁锁。 “锦衣卫办事,速避!” 百户跃上马背,拉住缰绳,挽了个鞭花。 骏马前蹄腾空,一声长嘶,直向南奔去。 校尉以县衙中的驴马牵引囚车,紧随百户身后。车中的四人挤在一处,被颠得眼冒金星,接连撞上木栏,浑身青紫,叫苦不迭。 闫大郎当即认出,其中便有红姐儿之父,自己的姑父。 “快,回去告诉我爹,出事了!” 豆大的汗珠滚落额头,闫大郎手脚冰凉,也不晓得是一路急奔所致,还是惊惧万分之故。 闻听消息,闫父同样心惊。 县衙官员差役犯事,小吏均可在县中处置,典史以上多提至州府,审明后上报朝廷。 小小的典史主簿,以品级论,根本不入流,怎么就劳动了锦衣卫? 莫非,是同先时篡改徭役名簿有关? 闫家只晓得送钱给主簿,上下活动,免掉自家正役,陷害杨氏一族。并不晓得,此事经由锦衣卫上报天子,已和边镇文武贪墨官银、虐使役夫之行挂钩。 越想越是害怕,闫家父子六神无主,唯恐下一刻便锁镣加身。只能想方设法开具路引,写下书信,遣家人飞送入京,向闫桓父子求助。 于此同时,送信的快脚也完成了差使,同杨家拜别,踏上归程。 “老翁可有口信要带给杨老爷?” “只这一封家信。” 杨父和杨氏族长一同上座,取出写好的书信,交给快脚。 “若是四郎问起,只道家中一切都好,无需挂心。” 一切都好? 看着门上的白幡,快脚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劳烦了。” 杨父身体未愈,加上天寒,又添一层病。不经人搀扶,压根动不得身。 杨氏族长代他送快脚出门,再三叮嘱,万不要将族中事告知。 非是族人不怨,只是四郎将要殿试,正逢关键时刻,怎能分心? 况且,四郎中榜的消息已在县衙张贴,闫家投鼠忌器,纵是想动手脚,也不会在涿鹿。反倒是四郎孤身在京,更需万分小心。 现如今,四郎便是全族的希望。想报仇,也要等四郎金榜题名之后。 快脚背上行囊,一路走出县城。 回头遥望风中 的白幡,抹了抹脸,眼角不禁火辣辣的疼。 三日后,府衙差官飞驰入县。 未几,县衙贴出告示,镇守太监蒋万犯法,被押送入京。启用御马监右少监刘清镇守宣府,不日将赴保安州。 蒋万所犯何罪,告示上提也未提。 与蒋万勾结的守备和府衙上下,终日里心惊胆战,却迟迟没等来拿人的刑部官员。只有边卫中的锦衣卫镇抚突然换人,另有从狭西换防的边军替下守城兵卒,将整座府城守得如铜箍一般。 休说鞑子来犯,纵是城内的人想要出去,也需经过层层盘查。 不夸张的说,连只苍蝇蚊子都别想来去自如。 既然事发,刑部大理寺不来拿人,于涉事的文武绝非好兆头。九成以上的可能,他们的去处不是刑部大牢,而是东厂刑房和锦衣卫诏狱。 落到厂卫手中还想求得宽大处理? 做梦去吧。 京城刮起的风,终于吹到宣府。 弘治帝迟迟没有下死手,非是心慈手软,过于宽厚。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太子磨刀。 刀锋磨利,必有人头落地。 县衙的官员只是开胃菜。以他们的品级,能被锦衣卫押解入京,也算是另一种“殊荣”。 等锦衣卫得了口供,掌握实据,已成瓮中鳖的边镇文武,都将成为朱厚照威慑群臣的刀下魂。 血染法场,为后世唾弃,便是他们最终的宿命。 弘治帝的慈父之心,少帝的天子之路,必将以血染就。 身在天家,这也是避不开的宿命。 带着血腥味的寒风自北方卷过,悄然无声。 弘治十八年三月丁酉,杨瓒早起洗漱,整理衣冠,和李淳、王忠等中榜的贡士一同候在客栈前,等贡院来人引路,前往宫中参加复试。 杨瓒本以为殿试就是最后一关,未曾想到,在面君之前,还需经过一轮复试。 仔细思量,非是朝廷突发奇想,定要多此一举。想必是以此来摸底贡士,保证殿试万无一失。 真有滥竽充数之辈,在复试中定然露馅。有长相不过关的贡士,也会被摘选出来,在殿试中另作安排。 这种安排不是黜落,而是在座位上的变动。 如凤雏庞统一般,相貌委实对不起社会,纵是才高八斗、春闱排名靠前,也会座 位后移,远离天子龙椅。 不公平? 的确不公平。 可谁让开国皇帝立下规矩,天子考官都喜欢“以貌取人”? 内阁六部,朝中重臣,光有才不行,还必须有长相,务必才貌双全。 这种考量,对有资格上朝的京官尤为重要。不然的话,非但天子不顺眼,群臣也会浑身不自在。 锦鲤身边趴条鳄鱼,像话吗? 外放的话,便可放宽条件。反正不用面君,有才干、能造福一方百姓即可。相貌英俊与否,无需太过计较。至于升调入京,那是很久以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一路之上,杨瓒对明朝官场有了全新认识,并得出结论:大明科举不只选才,还选美。 不提贡院里的儒师如何清逸俊朗,单是监考阅卷的翰林学士,胡子一大把,仍 第 7 部分 是美中年、美大叔。 中官没见到几个,只有没长开的小黄门,不好下结论。 宫门前的羽林卫,殿前的金吾卫和大汉将军,乃至巡查行过的锦衣卫,无一例外的高大挺拔,宽肩窄腰,相貌堂堂。 拉出去走一遭,足可闪瞎一群钛合金眼。 杨瓒收回目光,唇角微勾。 如此来看,在朝堂为官,好像也不是件坏事。 虽无心做什么,至少养眼。 第十章复试 今科参加复试的贡士共有三百零五人。 黎明时分,天未大亮,贡士们便准备妥当,由贡院来人引至宫门,经过宫内守卫盘查,一一验明身份,再随小黄门过奉天门,沿路经过奉天殿、华盖殿,最终抵达谨身殿。 谨身殿为三大殿之一,其后即是乾清宫,为天子寝宫。 永乐之后,历代天子皆于乾清宫召幸嫔妃,观赏歌舞,享受娱乐。弘治帝坚持一夫一妻,始终不纳妃嫔美人,常宿在皇后的坤宁宫,干脆连这一项都省了。 弘治十六年前,乾清宫都是少有的冷清。 这种情况下,不只中官打不起精神,连宫人都没有成化年间的好颜色。 待弘治帝病体渐弱,开始服食丹药,乾清宫才恢复“热闹”。 讽刺的是,于寝宫中伺候的中官和宫人而言,难说这是一件好事。 复试的主考官不再是张元祯和杨廷和,换做了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马文升和户部尚书韩文。监考官和阅卷官多出翰林,自学士、侍讲以下共五人。 辰时中,新科贡士立在谨身殿前。 依定制,无论年龄,皆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玉色或青蓝两色儒衫,宽袖皂缘,自领缘缀下软巾垂带。 步履行过,衣摆微动,墨香萦绕,风度翩翩。 依定制,贡士只随身携带笔墨,佩贡院发下的腰牌。除表明身份籍贯之外,也明示榜上排位。 几位考官立在殿中,另有中官带着长随安置桌椅,以待开考。 从上方俯视,三百人站在一起,排列有序,黑压压一片,颇具气势。 开考之前,众人屏息凝神,不敢随意说话,更不敢大声嘈杂。 等到主考官率众拜先师孔子,对照滴漏明确时辰,燃上檀香,方由中官长随引众人进入考场,逐一落 座。 复试的座位,完全依照春闱名次安排。 会员至榜上第十坐在殿中头一排,于杨瓒而言,其中一半都是熟面孔。 顾九和、董王已不必说,都在放榜当日互道过姓名籍贯,有过交谈。坐在第三的贡士姓崔,据言其为关陇世家后裔,族中藏有众多典籍,习文好武,风度气质颇为不凡。 坐在第四的,便是对杨瓒观感颇佳的谢丕。今日的谢贡士较往日有所不同,卓然之气呈现,愈发显得五官俊朗,正直豁达,有明士之风。 谢丕之后即是闫璟。 杨瓒微微垂眸,哪怕同此人不睦,知晓其心思深沉,惯于做表面文章,仍不得不承认,他的相貌颇具优势。 但凡不曾同他对面,不知晓底细,对他的第一印象都会不错。 在才貌并举的大明官场,如闫璟这般人,只要不是蠢到冒烟,为上位者所恶,多会官途顺畅。做不到登阁拜相,也会安稳做个京官。 而闫璟的期望显然不止于此。 抿了抿嘴唇,杨瓒十分清楚,不想被踩到闫氏脚下,他必须比闫璟立得更高。 第六位之后,杨瓒均不熟悉,也没说过话,大致略过,再不做关心。 宫廷之内,自不会有乡试、会试之类的号房。考试之时,也不会分殿安排。谨慎殿内坐不下,只能在殿外答题。 以杨瓒和王忠的名次,恰好留在殿中。 百名之后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如李淳和程文,都被安置在了殿外。 春寒料峭,且因宫廷内规,不许多生火盆,对新科贡士们是不小的考验。弱冠而立之年、身强体健者尚罢,年逾不惑、将近半百的老明经着实难捱。 好在天公作美,既无雪花落下,亦无雨水纷纷。虽然风大了些,紧紧衣衫,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一切为了金榜题名,荣耀里中,更为了加官进爵,鱼跃龙门。 端坐桌前,杨瓒一边磨墨,一边默念昨日读过的几篇诗文,很快平静下来。待翰林行过,发下试题,还好心情的勾了勾嘴角。 此等表现,加上他的年轻,不期然引来一名主考官的留意。 这名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四朝元老,历仕五十年,经土木堡之变,又曾以文官领兵平叛的吏部尚书马文升。 六部之内,吏部为首。 马文升虽未入阁,然以 他的资历声望,刘健等人也不敢小看。 年届七旬的马尚书眼清目明,弘治帝问及政事,每有发人深聩之语。因其立身持正,官任御史时不畏强权,惩奸罚恶,更被世人尊称为“弘治君子”。 现如今,这名历经四朝,不晓得评鉴过多少一甲状元、二甲传胪的名臣,略过顾九和、谢丕等人,直接将目光定在杨瓒身上,苍老的面容闪过一丝讶然,单手抚过颌下长髯,不由得微微点头。 发完试题,一名翰林侍讲回到殿前,见马文升面带笑意,遂开口问道:“今科多有良才,三鼎甲实难决出。不知马冢宰可有良才举荐天子?” 马文升笑笑,并不理他。 以马尚书的身份地位,翰林学士当前,爱理不理也是正常、侍讲讨了个没趣,知晓马文升不会漏出半点口风,只得退到一旁,专心监考,不再多言。 记时的檀香烧去小段,殿前飘起一缕青烟,轻盈飘渺,牵连不断。 考场中的贡士或蹙眉沉思,或奋笔疾书。周围只有笔端行在纸上的沙沙声,连风声都渐渐不闻。 区别于春闱,作为殿试前的最后一次考核,复试考的也是策论。 拿到题目,杨瓒心头微沉。 开中法? 搜寻杨小举人的记忆,此法是洪武年间颁布,目的是为解决边军少粮的问题,鼓励商人运粮到边塞,计量后换取盐引。 后经永乐、洪熙、宣德等朝,法度变得松弛,勋贵朝官开始私占盐引,大肆压榨商人,谋取钱财。到成化年间,终无法续行,为朝廷废弃,转而令商人向户部纳粮,换取盐引。 至弘治年,边疆商屯多已不存。 现如今又提此法,还是在殿试之前,究竟是什么缘故? 沉思半晌,杨瓒无法确定,这究竟是考核贡士,还是朝中的官员在角力。 如果是前者,自可畅抒己言,发表意见。如果是后者……答案越深刻,越振聋发聩,死得越快。 既无法肯定,理当藏拙。 小心无大错。 在复试中出风头实无必要,老老实实做一片文章,行文间规规矩矩,定不会引来太多主意。 状元榜眼探花,他都没有指望。二甲传胪也是幻想。既然这样,做个老实刻板的“小夫子”,应是当下最安全的选择。 思定,杨瓒终于提笔。 不知不觉间,记时的檀香烧去一半。 有贡士已书就全文,正在向卷上誊抄。 杨瓒加快速度,落下最后几行字,检查没有错漏,立即重新蘸墨,一笔一划写在卷上。 考官自桌旁行过,见到杨瓒端正的台阁体,不禁点了点头。 不提文章内容,单是这笔字,已足够赏心悦目。 当今阁臣李大学士,担任主考的马尚书,对此都很是推崇。 这名贡士面带稚气,尚不及弱冠,能不以巧进,不追逐风头,甘于安守本分,取以拙道,这份心性定力实在是难得。 考官很是满意,顺带看几眼杨瓒的文章,见同样的中规中矩,四平八稳,没有半点出格,不禁失笑。 在遍举英才、以敢言能言为佳的弘治朝,这样的“小夫子”当真是难得一见。 抚过长须,半掩着下巴,考官匆匆览过余下几人,回到殿前,仍是笑意未减。 “贯道笑什么?” 马文升颇为好奇,见韩文摆摆手,仍是暗笑不停。略挑起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毛挑得更高。 “负图兄为官四朝,这样的贡士可曾见过?” 年少登科,必有几分锐利。不骄不躁,沉稳如斯,实在是少有。 纵然是十二岁中举的杨廷和,十五岁上书朝廷针砭时弊的王伯安,未及弱冠之时,也没有这份定力。 马文升目视韩文,后者示意他走到近处,看看杨瓒的文章。 “只要一观便知端的。” 马文升难得有好奇之心,步下考场,貌似不经意的停在杨瓒桌旁。 不到两息,马尚书嘴角直抽,想笑不能笑,表情很是奇怪。实在忍不住,干脆背过身去,咳嗽了两声。 韩文负着手,险些喷笑。 杨瓒正专注于誊抄文章,丝毫不知道,出格会引人在意,小心谨慎得过头一样会引来关注。 如果他是前生年龄,这份沉稳并不出奇。 但杨小举人才几岁? 十七! 十七岁的小夫子,不引人注意才怪。 和历经宦海的马文升等人比心眼,杨瓒还太嫩,委实有得学。 恍然不知间,想安静做只小虾米的愿望,已同杨瓒渐行渐远。 巳时末,复试将近尾声。 多数贡士已答题完毕,端坐在案后。 马文升等考官看着滴漏,取下只剩不到半个小指的檀香,自殿前开始收起考卷。 殿外,一身大红盘龙服的朱厚照正立足观望,几个宦官小心的伺候在侧。 等到他看够了,终于转身离开,几个中官才暗地里舒了口气,小跑着跟上。 “孤去见父皇。” 朱厚照正逢变声期,连续半月守在弘治帝身边,端茶奉药,声音很是沙哑。 宦官中一人忙捧出荷包,小心取出瓷瓶,送上太医院配制的糖丸,道:“殿下仁孝,陛下龙体必将大安。” 含着糖丸,朱厚照笑道:“刘伴伴忠心,孤知道。” 刘瑾登时笑眯了眼,愈加奉承。 同行的谷大用和张勇狠狠盯了他两眼,暗恨慢了一步,让这龟儿子抢了先,讨了殿下的好! 两人互相看看,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长。 暂且先让这老小子得意几日,骑驴看账本,咱们走着瞧! 第十一章初见 朱厚照兴冲冲赶往乾清宫,不想却扑了个空。 “殿下,陛下龙体大安,御驾东暖阁,召朝臣议事。” “父皇大安?”朱厚照眼睛一亮,“可是用的方院判的药?” “回殿下,正是。” 宁瑾随弘治帝移驾,回话的是内官监太监陈宽。同是弘治帝身边的老人,宁瑾最擅长察言观色,陈宽不比前者机敏,更喜多做少言。 “陈大伴可知父皇都召了谁?” “回殿下,三位阁老皆在。” 弘治帝多日未上朝,政令多自内阁发出。今日精神不错,召三位阁老入宫实是理所当然。 想到要见这几位,朱厚照有些发憷。 李相公很是和气,纵是斥责,也会让人如沐春风。谢相公一派名士风范,少有动怒。唯有刘相公脾气火爆,几乎是一点就着。 想起刘健在东宫“关照”自己的日子,朱厚照顿时头皮发麻。有心躲过这遭,等父皇返回乾清宫。然左思右想,委实不妥。 弘治帝养病期间,没少对朱厚照耳提面命,内阁三位相公都是扛鼎之才,定要尊重。 今日三位阁臣齐聚,在暖阁中议事。朱厚照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却不去,甚至故意躲开,必然令弘治帝失望。 朱厚照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皇太子,却是个孝顺儿子。 哪怕为了让亲爹开心,也要硬着头皮捱上一回。 “那……孤也去东暖阁。” 想到要面对三位阁臣,先时的兴头就消失一半。 陈宽恭送皇太子,视线扫过簇拥在朱厚照身边的刘瑾谷大用几个,深深皱了一下眉。 待朱厚照的身影渐远,陈宽唤来一个小黄门,道:“你且去司礼监走一遭,给戴公公递个信,抽空到咱家这来一趟。” “是。” 小黄门答应着,壮着胆子提了一句:“若是戴公公问起何事,奴婢该怎么回话?” “就说咱家有事同他商量。”陈宽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关乎东宫,他必会晓得。” “是。” 小黄门躬身退下,半点不敢耽误,一路往司礼监去了。 陈宽袖手立下廊下,眉头始终未能舒展。 弘治帝身边的中官,多是由怀恩一手挑选。才干不提,忠心却是一等一。 长伴陛下身边的宁瑾,前往宣府的刘清,敢言“佛书诞,不可信”的覃吉,乃至早年间的几地镇守,都称得上行为端正,堪为天子所用。再如何鼎一般,敢当面斥责国舅无礼,以金瓜击之,虽没落得个好下场,身后也有个好名声。 厂卫是天子的鹰犬,最重要的就是忠心,没有太多的花花肠子。 今日见到刘瑾几个,陈宽着实心头一跳。 这几个中官,自太子少时便伺候在侧,性格鲁直不是问题,只要没有坏心思,都可一用。但随着陛下久病,渐有将江山托付太子之意,这几个都开始露出狐狸尾巴,尤以刘瑾为甚。 刘瑾曾经犯错,虽不大,却能躲过东厂刑罚,伺候在太子身边,心思手段定然不缺。 若他怀揣歪心,只想讨好太子,将朱厚照往歪路上带,必是国之大患。 想到这里,陈宽不禁咬牙。 最好不要让他拿到实据,否则,咱家必收拾了他! 刘瑾弯腰跟在朱厚照身边,半点不知,弘治帝身边的陈大伴已经盯上了他。 怪就怪在朱厚照尚未登基,他把持不住,过早露出了心思。晚上一年半载,纵然陈宽再恨,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东暖阁外,守门的中官见到朱厚照,连忙行礼。 “殿下。” 宁瑾伺候在暖阁内,另一名大伴扶安为朱厚照通禀。 进了暖阁,热风扑面。 朱厚照不觉半点温暖,反而打了个哆嗦。 太子畏刘相公如虎。 虽有些夸张,然也着实形象。 弘治帝端坐在案后,见到朱厚照,招手让他立在身旁。 见礼之后,君臣继续商讨凤阳等府州大灾,以及军粮不足之事。 李大学士进言,令巡抚凤阳等处的都御史查情上报,并催督户部开仓,以积年所存麦粟赈济。 “凤阳临近金陵,可由太仓等地运粮。今河南亦饥,且夏粮未减,兼北疆为鞑子所侵,灵州被围,辽东数堡粮草被抢夺焚烧,事已急。臣请暂免凤阳等府税粮。河南等地,可以每米一石折银三钱,许其三年内补足。军粮之事……” 顿了顿,李大学士方继续道:“可再令商人往边境运粮,给以盐引。” “李先生 第 8 部分 之意,是恢复高皇帝的开中法?” 李东阳点头,并道:“事急从权。臣知行此事必有弊端,然边患未除,唯有先解边军之困,方可言其他。若有不肖之徒以此牟利,当以高皇帝之法严查。” 刘健、谢迁皆点头附议。 一旦恢复开中法,必有勋贵朝臣插手其中,谋取盐利。然两害相较取其轻,为解决边军的粮草问题,只能暂行此法。 复试考题,便是内阁发出的信号。 既能试探朝中态度,也可借机发出讯号,看谁有胆子伸手!查不到便罢,事情泄露,定要砍手断脚。 内阁商讨时,吏部尚书马文升和户部尚书韩文都在场。 韩尚书只是皱眉,马尚书则轻飘飘道出一句话:“旁人不论,寿龄侯和寿宁侯,刘相公打算如何?” 张皇后的两个兄弟,皇帝的两个小舅子,堪称弘治朝第一号滚刀肉。 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刘健都恨得牙痒。 盐引的闸门一开,张氏兄弟必要见机而上,如黑熊遇到蜂巢,不捞个够本绝不罢手。 有他们在前头顶着,别人还怕什么? 如果撇开他们,单以为严法处置他人,又何言公正? 要处置张氏兄弟,必要过了皇后那一关。被杖杀的何鼎,被下锦衣狱的李梦阳,哪个不是因张氏兄弟之故? 皇后哭一哭,皇帝就心软。 刘健等人已是品得不能再品。 “如此,我等理应上奏天子。” 不是办法的办法,先在弘治帝跟前备案,得个准话。 真到了那一天,皇后要保兄弟,天子也抹不开面子。顶多不取两人性命,到刑部大牢住几天,也可对天下人交代。 君臣多年,弘治帝也知道两个舅子有些无法无天,三人是不想扫了自己的龙颜,才会如此委婉。 想到自己的病,又想到朱厚照,弘治帝终于下了狠心。 为了给儿子铺路,他能舍掉宽厚之名,用宣府文武给太子磨刀。两个舅子再亲,也没有儿子亲。 该舍的时候,必须得舍! 之所以下这个决心,宁瑾的一番话起了不小的作用。 “陛下能压得住国舅,殿下可能压得住?” 弘治帝当时就是一愣。 他在位时,张氏兄弟尚 如此嚣张,他若不在了,太子又如何能惩治亲舅? 太子登基之后,必要有重臣辅佐,内阁三位相公正是不二人选。 几番对比,弘治帝心中的天平不断倾斜,张氏兄弟的砝码越来越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宦官更是记仇。 宁瑾同何鼎交好,后者因张氏兄弟而死,这个仇他始终记在心里,从来不忘。 有宁瑾敲边鼓,刘健三人提出开中法,又拐弯抹角表示:若是两位国舅伸手,臣可能会有所动作。还请陛下莫要徇情回护。 弘治帝听闻,非但没有犹豫,反而答应得很是痛快。 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升起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天子是病久了,脑袋突然转不过弯来了? 不过,天子能下这份决心,于内阁是件好事。只要请下明旨,不愁对付不了那对滚刀肉。 政事商议完毕,留待内阁拟旨。 放下心头大石,弘治帝询问朱厚照:“朕听说,你去了谨身殿?” 有锦衣卫和东厂在,弘治帝就算整天躺在乾清宫里,太子的行踪也瞒不过他。 “是。” 朱厚照很光棍,老实承认。 “可有所得?” “儿臣离得远,没能看得清楚。” “看得清楚?你还想品评今科明经不成?” 弘治帝心情大好,转向三位阁臣,道:“朕没记错的话,谢先生的麒麟儿也是在今科?” 谢迁忙称犬子不才,怎能入得陛下青眼。 弘治帝摆手,道:“谢先生过谦,朕可是期待着父子同为三鼎甲的佳话。” 另有一言,弘治帝藏在心中,始终未能道出。 朱厚照性情跳脱,他有意从今科为太子再选伴读。原本谢丕是最好人选,奈何年龄有些大。如此一来,只能在殿试时择选。 年少才具,且能量宏识高,以圣人之言规劝太子,这样的良才实是难寻。 弘治帝起头,刘健和李东阳附和几句,谢迁连称不敢,君臣间的气氛更为融洽,朱厚照紧绷的神经也缓和不少。 东暖阁内笑声阵阵,参加完复试的今科贡士们也开始离宫。 跟在小黄门身后,三百多人沉默前行,脸上的神情都不轻松。 发现考题内藏玄机的人不在少数。 顾九和与谢丕等仍是其中的佼佼者,脚步轻快,风姿卓然。余下多数则脸带忧色,颇有些心思不属。 比较而言,杨瓒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相当心宽。 文章已经做了,考卷已经交了,自认不出彩也不至被黜,还有什么可担心? 然众人皆是一片肃然,杨瓒也不好太出格,只拢着袖子,沉稳行在队中,巴望着泯然其间。 自谨身殿到华盖殿,再到奉天殿,一路无事。 过奉天门时,迎面忽然行来数名锦衣卫。 为首者一身飞鱼服,面容刚正,不怒而威。落后半步者,身着大红锦衣,佩千户金牌,相貌…… 这是真人? 纵是一路看过不少型男俊彦,更有金吾卫羽林卫在先,杨瓒仍有几分恍惚。 君子如翡,龙章凤姿。 这样的身材长相,按照后世的话来讲,绝对的蓝筹股,上市就是涨停板。 第十二章猜疑 “杨贤弟这是怎么了?” 杨瓒的异样,自然引来旁人注意。 王忠停下脚步,看着杨瓒,表情略显诧异。 复试之时未见紧张,面对考官亦十分淡定,临到出宫门反而愣住了? 这般表现,实在和杨瓒平日大为迥异。 “宫城巍峨,小弟实是震撼,心神有些不属。” 杨瓒打个哈哈,试图含混过去。 不然能怎么说? 见到美人,看得恍神? 能做不能说,打死也不能! 王忠半信半疑,杨瓒只能故作镇定。好在宫城内不是说话的地方,又临奉天门盘查,王忠不好细问。否则,有三成的可能会露馅。 行过金水桥,顾卿微感异样。 锦衣卫负有监察百官、探听消息之责。身为北镇抚司千户,感觉何等敏锐。几乎是杨瓒目光扫过,顾卿便有察觉。 然三百人行在一起,杨瓒动作又快,实难定出准确目标。 顾千户心下思量,莫非厂卫的名声已这般不堪,连新科贡士都要瞪上两眼? 误会的生成,就是这般简单。 进奉天门不易,出奉天门亦难。 当值的羽林卫已经换班,三百贡士排成长列,一一递出腰牌,又有带路的小黄门 在旁确认,方才逐个放行。 宫墙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对新科贡士而言,尤其如此。 奉天门内,说话须得万分小心。胆子再小些,喘气都不敢大声。奉天门外,见到沿路的小商小贩,京城百姓,酒楼茶馆,招牌幌子,却是不自觉的挺胸抬头,优越气势尽显。 时已过午,贡士们早早起身,都未能用得早饭。在考场走过一遭,神经又是极度紧绷。此时离开宫门,浑身放松,多已腹中轰鸣,嗓子冒烟。 “我等欲上状元楼一聚,杨贤弟可同来?” 杨瓒摇摇头,婉拒了谢丕。 “小弟不胜酒力,又不善诗文,不好在诸位仁兄面前献丑。且苦候家中书信多日,实有不便。唯有谢过兄长的美意,待兄长金榜登科,进士及第,小弟再贺兄长之喜。” 自揭短处,话说得实在,兼几分惶惶之态,更增加说服力。 由此,面子被扫,谢丕没有半点不悦,反笑道:“为兄就借贤弟吉言了。” 杨瓒拱手,暗中庆幸离开的不是他一人,算不得显眼。 奈何总有人见不得他人顺遂。 待杨瓒转身离开,一名贡士沉下脸,道:“小小年纪,忒是狂傲,竟不将我等同年放在眼中。” 两三人点头附和,对杨瓒独自离开同觉不满。 听到这番议论,闫璟表情微动,并未急着出声,只将目光移向谢丕。 “胡兄误会了。” 谢丕轻笑,主动开口为杨瓒解围。 “杨贤弟年纪尚小,初临春闱,又将殿试,定有些忐忑。孤身在京,急待家人书信,实是常理。观其往日所行,实非孟浪骄恣之徒。有些古板亦无伤大雅,胡兄当体谅才是。” 邀请杨瓒的是他,杨瓒应与不应,都非他人可以置喙。 他这个正主没有出声,姓胡的却越俎代庖,是不将他谢丕放在眼里,还是想要挑拨? 胡贡士两番落第,此次虽然中榜,却是中等偏下,表现尚不如杨瓒。被谢丕一点,表情不免有些讪然。不敢对谢丕如何,却是将杨瓒记住了。 见他要钻牛角尖,谢丕皱了皱眉。 身为谢迁之子,来往的不是良才美玉,便是高门勋贵。这样屡次不第、心胸狭窄之辈,实在不入谢丕的眼。 未经殿试便已如此,入了官场还了得 ? 实打实会成个搅屎棍,神憎鬼厌。 闫璟弯了一下嘴角,落后半步,只同身边人说话,似根本没注意到这场“风波”。 杨瓒急匆匆离开,自然不晓得身后都发生了些什么。纵然知晓,也只能随它去。 这些贡士聚会状元楼,自然要召唤乐伎,听歌赏舞,作诗写词,热闹一番。 伎不同妓,不为官府所禁。宴饮也不犯朝廷忌讳,写诗题词更蔚为风雅。但他总有不好的预感,甘愿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也要借口脱身。 直觉出错,今后还可找补。怀抱侥幸以致身陷泥淖,才是追悔莫及。 比起冒险,他宁肯相信自己的直觉。 至少安稳。 他不是谢丕,没有入阁的亲爹做靠山。也不是闫璟,出身京师,八面玲珑。连同年的王忠、程文也各有背景,不是他能轻比。 故此,他还是安静的走开,继续做个古板的小夫子。 这样的定位,实在需要拿捏尺寸。若是过了头,保命绰绰有余,力争上游却会成为奢望。 穿过街口,回头已不见了谢丕等人的身影。 身边只有成排的民居,戏耍的顽童。偶尔听到几声叫卖,鼻端飘过炊饼和馒头的麦香,杨瓒终于有些顶不住了。 取出荷包,倒出一枚银角,想想,又放回去,费力摸出十几枚铜钱。 见杨瓒招手,卖饼的小贩立即挑着担子过来,满脸堆笑。 “老爷可是要饼?个大皮酥,都还热着。裹肉的两个子,撒香葱的一个子。老爷可是先尝尝?” 小贩用油纸包住一个面饼,面上尽是讨好之色。 杨瓒轻笑,将手里的几枚铜钱都给了小贩,只拿起两个肉馅的面饼,一个自己饱腹,另一个带回去给杨土。 杨小举人的口味和他类似,不喜葱姜。 “老爷,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吧,今日我有喜事,就当沾沾喜气。” “多谢老爷!” 小贩眉开眼笑,杨瓒也得了个好心情。 四下里看看,寻到一个卖馄饨的小摊,也不在意临街,坐下了,向店家买一碗馄饨,就着面饼,一口一口吃下肚,满口咸香,额头隐隐有些冒汗。 会了账,正起身往回走,远处忽传来一阵马蹄声。 十余名缇骑疾驰而过,马鞭挥舞,街上的百姓纷纷走避。巡视的顺天府衙役都不敢上前,匆忙让开道路。 这样的架势,不是有边关急报,就是押解重犯进京。不及躲闪,被马蹄踩出肠子也只能自认倒霉。 马队之后拉着两辆囚车。 稍前一辆只坐着一人,面白无须,身上一件圆领葵花衫,足上还穿着皮靴。鬓发蓬乱,神情呆滞,纱帽已滚到角落,有些破损。 另外一辆却挤着四人。想必路上没有多好的待遇,皆面容憔悴,脸颊青紫。不知是被冷风冻伤,还是撞到囚车上的淤痕。 缇骑和囚车没有片刻停留,看方向,显然是去往城东的北镇抚司。 杨瓒没急着离开,驻足半晌,听着旁人议论。 “看样子,囚车里的是个公公?” “八成是哪地的镇守,在外边犯了事,被押解回来。” “不能吧?” “怎么不能,早年间的几件事,你都忘了?” “后边那几个……” “瞧那身官府,县令都不是,十成十是不入流的小官。” “小官也能劳动锦衣卫?” “你问我?我哪里晓得?” “朝堂的事,又牵涉到镇守太监,还是少说为妙。” “对,这里面的水深着呐……” 杨瓒听得有滋有味,哪想众人竟不说了。 迈步离开,颇有些兴味索然。 一天两次遇到锦衣卫,又见识到赫赫有名的镇守太监,哪怕是已经落马的,也算是另类的缘分? 和厂卫有缘? 当真不是件好事。 回到福来楼,书童杨土正候在客栈门口,身边站在送信的快脚。见其风尘仆仆,应是回京后不及休息,便匆忙赶到此处。 杨瓒忙快行两步,道:“一路辛苦,实是劳烦。” 快脚连道不敢,按照杨父和杨氏族长的请托,取出书信,并道杨小举人的家中一切都好。 初听此言,杨瓒并未起疑。 送走快脚,展开书信,杨瓒的眉头却瞬间皱紧。 原身一路科举,登科春闱,父亲和兄长虽连童生都不是,却也读过书认得字,书信来往自然不成问题。 按照杨小举人的记忆,信上的字迹不属于家中任何一 人,倒像是杨氏族长的手书。 信中道一切都好,只让杨瓒专心考试,余下再不多提,愈发显得情况不对。 通读三遍,杨瓒无法肯定,究竟是不是自己多心。 “杨土。” “四郎何事?” 书童正啃着炊饼,听杨瓒出声,忙一口吞下,差点噎到。 “你去请快……不,你去寻伙计,说我要用饭。” “哎。” 书童答应一声就要离开,又听杨瓒道:“顺便问一问,送信的快脚家在何处,近日里是否还会来客栈。” “四郎还要送信?” “不是,我有话要问他。” “四郎要问何事?” “无需多问,照做便是。” 杨瓒少有如此疾言厉色,书童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忙推门离开。 坐在桌旁,杨瓒知道自己有些急了。 然心中揣着事,实不好同书童明说。 假如杨家真生出变故,必和闫家脱不开关系。不确定的是,闫御史是否牵涉其中。 杨瓒捏了捏额心,很是头疼。 古时交通不便,后世一通电话的问题,换到现下,却成了实打实的难题。 此时,杨瓒只想到两家宿仇,半点未同缇骑囚车联系到一处。如他知晓此间的联系,也不会满心乱麻,始终找不到线头。 第 9 部分 第十三章浑水 “杨老爷要见我族叔?” 书童来找,伙计立即端着碗碟,亲自送上二楼。 行过礼,笑着对杨瓒道:“小的族叔住在城郊,家中有一老母,并无妻儿。今日刚到家,恐要去官府交换路引。若杨老爷不急,小的明日早起出城,给族叔递信,让他来见老爷。” 快脚刚回神京,不及返家便给杨瓒送来书信,已十分难得。听伙计所言,杨瓒心知不能强求,再急也要等上一日。 好在殿试是在三日后,只要快脚不离京,总能问个明白。 “如此就劳烦小哥儿了。” “不劳烦、不劳烦!” 伙计连连摆手,哪敢接下这话。得了赏钱,更是笑得眯了眼。 上房这几位老爷都是身价不菲,前途不可限量。手头又大方,他乐得做人情。 若不是族叔住在城郊,距此有些远,出入要经城门卫盘查,着实有些麻烦,他今日就能送信。报出杨老爷的名号,掌柜定不会拦着。 伙计笑着行礼,退出客房。 四菜一汤,热气腾腾,引得书童馋涎欲滴,却引不起杨瓒半点兴趣。勉强用了小半碗饭,颇有些食不知味,干脆放下筷子。 “我用不下了,你多吃些。” 进京后,书童常与杨瓒同桌用饭。听杨瓒此言,半点不觉有异,捧起饭碗,大口扒入米饭,不一会,菜饭就下去一半。 食不言寝不语。 杨瓒看着书童用饭,焦躁倒也平复些许。 三大碗饭下肚,菜汁都被拌着米饭下口,杨土才抹抹嘴,放下筷子。 见杨瓒眼也不眨的看着他,不好意思的打了个饱嗝,带着稚气的圆脸通红。 “四郎,我吃得多了……” “无碍,能吃是福。” 杨瓒心情稍宽,笑道:“唤伙计来收拾吧。我今夜不读书,你拿上两角银子,去东市买些笔墨回来。” “笔墨?” 书童诧异,四郎不是还有? “去吧。听说东市的糖人做得极好,糖葫芦也不错,剩下的银钱应是够了。” 书童脸色更红,讷讷的应了两声,出房门去找伙计。 四郎压根不喜食甜,必是听到自己念叨,记在了心里。 书童狠狠拍了自己一下,离家时爹娘说什么来着?照顾好四郎,不要动不动就嘴馋!现在倒好,四郎忙着应试,还劳神想着自己! 他一个伺候茶水笔墨的,得四郎这般,当如何回报? 书童红着脸,眼圈竟也有些泛红。 伙计看得奇怪,莫不是被杨老爷骂了? “休要胡说,我家四郎才不骂人!” 书童气怒,伙计被喷得莫名其妙。挠挠脖子,想想怀里的赏钱,麻利的上楼收拾碗筷,不和这小子一般计较。 当日,书童去往东市,不只带回笔墨糖人,还带回了一个让杨瓒心惊的消息。 “四郎,我听人说,宣府的镇守太监犯罪,被押入大牢!” “你可听确实了?” “我还特意问过,没错。”书童放下笔墨,道,“直接是锦衣卫拿人,顺天府没贴告示,也不晓得是犯了什么罪。” 这么说,他白日里见到的是宣府镇守太监蒋万? 想起擦身而过的囚车和锦衣卫,杨瓒的眉头越皱越深。 “那个姓蒋的最是贪财,他被押走,说不得今年涿鹿的税粮能少上些。” 杨瓒年少中举,终究少了根基。 依朝廷法度,免除举人税粮,田地亩数总有限度。 杨氏族长老于世故,详知内中关窍,旁边又有闫家盯着,遇有旁人投靠都挡在前面,一力推回去。并亲自督促族人,每年都是实打实的交税,不少一粒麦子。 若有族人少粮,都从族内接济,只为不落人口实,护住四郎名声。 “或许。” 杨瓒比书童想得更深。 镇守太监犯罪,事情绝不会小。涉及边关,贪墨、滥发徭役、冒功、防备不利都有可能。 涿鹿县划归保安州,均在宣府治下。 想到这里,杨瓒的心底不由得开始发沉。 见他兴致不高,书童不再多说,捧着糖人给杨瓒看。不料想,油纸打开,本来好好的一头长角山羊,竟爬满细碎裂痕,稍一用力,头竟是断了。 城东,佥都御使府中,闫桓父子坐在书房,同样的脸色阴沉。 涿鹿闫家报信的家人立在堂下,抖得如风中落叶,牙齿都在打颤。 先时进府,仗着是本家的家仆,尚有几分底气。见到闫桓父子之后,被官威一 压,就如被戳破的皮球,底气消失无踪,话也说得颠三倒四。 闫桓听得不耐烦,闫璟耐着性子问了两次,总算问清他的来意。 “镇守太监贪墨事发,本家可有牵涉?” “老爷,绝对没有!” 家仆没念过书,但也知道,牵涉进朝廷大事是要掉脑袋的。 “咱家老爷只是给县衙送了银子,替换了正役,余下的半点不知啊!” “不知?”闫璟冷笑,道,“送银子的时候,可打过我父的名头?” 家人支吾起来,闫璟神情更冷,闫桓猛的一拍桌案,喝道:“你们好大的胆!” “老爷,我家老爷……” “你家老爷?” 闫桓气怒,先时还为闫大郎不中惋惜,现在只觉自己是撞了南墙,愚不可及。 朝廷下派徭役,乡民豪绅送银钱打点,换派正役,自英宗之后已成常例。只要不出大事,巡按御史轻易不会上奏。 打着他的名头行事,换做平日不算什么,但在现下,却着实是在身后给了他一刀! 镇守太监蒋万被锦衣卫押解入京,宣府上下累死民夫、贪墨官银的事自然瞒不住。 天子迟迟没有动手,绝不可能是心慈手软。想当初,铲除万妃一党时,法场的血足流了三天三夜。 今上不是不杀人,而是没到时候! 闫桓越想越气,若是本家族人当前,恨不能各个扒皮抽筋。 “你来之时,宣府城卫已换成狭西边军?” “这……小的行得匆忙,并不知详情。” 家人颤巍巍的点头,大汗如注,闫璟问什么便答什么,不敢多说一个字。 “是吗?” 沉吟片刻,闫璟的表情忽然转好,道:“你先下去。” 四个字轻飘飘落下,既没答应救涿鹿闫家,也没断然拒绝。 家人被吓破了胆,当即行礼退后,哪还敢多说。 书房的门关上,闫桓神情沉郁,半晌不发一言。 “父亲,”闫璟道,“涿鹿族人虽是蠢笨,牵涉进镇守太监之事实不可能,也没那个胆子。” 行贿县衙已是极致。想和镇守太监搭上关系纯属白日做梦。 归根到底,一个佥都御使的面子还没那么大。纵是有心,也没有那个门路。 “依你之意,可是要帮他们?” 闫桓皱眉,看着闫璟,颇有些不解。 闫璟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父亲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真要舍了涿鹿本家?” 这也正是闫桓举棋不定的地方。 家姓宗族,于官场士大夫何等重要。 大义灭亲不是不可,但除非必要,没有人愿意这么做。哪怕是烂泥扶不上墙,爱好背后捅刀子,坑自己人,也要斟酌再三。 铁面无私是把双刃剑。 用得好,加官进爵。用不好,众叛亲离。 “此事实在难以决断。” 闫桓叹息,闫璟却是听得明白,父亲还是要保涿鹿闫家。 舍一家护一族才为上计。但父命不能不从,也是无奈。 好在事情尚有转圜,不是不可为。 “若要保住涿鹿闫家,儿倒有一策。” “哦?” “既不能明着保,便将水彻底搅浑。” “何解?” “涿鹿杨氏有子春闱得中,且和谢阁老之子交好。”闫璟嘴角微勾,牵起一抹冷笑,“昨日,杨氏子当众恭贺谢丕金榜高中,进士及第。” “那又如何?” “父亲莫急,且听我说。”闫璟慢条斯理道,“随后,谢丕会宴状元楼,当众吟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顿了顿,闫璟又道:“父亲可还记得己未年舞弊案?” 话声落下,室内陷入沉默。 许久,闫桓摇头。 “此事不可行。” 己未年舞弊案,乃是唐寅狂傲无状,言其必春闱第一,巧遇程敏政失口,方给言官抓住把柄。此番会试复试均已过,殿试将临,纵然谢丕是春闱第四,殿试之时得中一甲,进士及第,也不是不可能。 不,应该说可能性极大。 没有实据,不过是黄口小儿的一句话,谢丕随口吟出的两句古人诗,就想在朝中掀起波浪,实是异想天开。 更何况,一甲是天子钦点,难不成还要上疏弹劾天子舞弊? 脑袋被门夹扁也干不出来。 看来,璟儿还是历练少了些。 闫桓不禁有些失望。 “父亲,儿之意非是如此。”闫璟道, “春闱虽过,并不是不能做文章。” “恩?” “此事无需上报朝廷,只需放出风声,自有人助流言散播。” 今科不中者早有满腹怨气,寻机必要发泄。再者,谢阁老德高望重,却也不是两袖清风,天下皆友。 “不妥。” 闫桓摇头,仍是不允。 “你也在今科,必会受到影响。” “父亲,此番殿试,儿的名次定然不高。” “什么?” “父亲莫要不信,儿春闱得中第五,殿试必在二甲十名之外。如流言传开,于儿或许还是好事。” 闫璟表情平静,语气也未见起伏。 “父亲,若想救涿鹿闫家,必要照儿说的做。水不混,如何能引开朝中目光?” 闫桓陷入了沉默。 “只要将消息放出,自会有人嗅到腥味,闻风而上。舞弊只是引子,阁老的位置才是金髓。您且看着,必有朝官咬饵。” 见闫桓不似先时反对,闫璟更加把力,道:“风一起,父亲大可丢开手,或趁乱上一封请罪的奏折。对比朝中争权,区区乡野小民行贿又算得了什么?” 闫璟也知道,无凭无据根本扳不动谢丕,遑论谢迁。 消息放出,估计连个浪花都激不起来。 但朝中如胡贡士一般的搅屎棍并不少,多以弹劾上官为荣。能抓住阁老的把柄,纵然是捕风捉影也不会放过。 哪怕就此丢官,也有“清名”在身。 一则流言不足采信,自会网罗更多,有真有假,容不得天子不重视。 当年的户部给事中同样没有实据,“据闻”而已,同样拉了礼部右侍郎下马,顺便毁了一府“解元”。 若是能拉谢迁下马,阁老的位置必要另择他人。 权位之前,无人可免。 马文升,韩文,杨廷和,杨一清,便是将要致仕的张元祯,恐怕都会争上一争。到时,谁还会注意涿鹿县之事? 朝廷追究,大可推出两个家人代罪,再交罚银,闫家必不会伤筋动骨。父亲能少沾干系,又可保住本家,可谓一举两得。 事后,纵然谢迁能全身而退,谢丕被泼上的污水也洗不掉。 他会怨谁? 究其源头,不过“进士及第”四个字。 “你且让我想想。” “儿先告退。” 闫桓独坐沉思,闫璟起身离开书房,站在廊下,好心情的拨了拨新发嫩芽的梅枝,锦衣乌发,桃花盈眸,道不出的风流潇洒。 第十四章恨意滔天 复试只排名不放榜。 贡士在谨身殿应试,阅卷择选自是在宫内。 值房内排开数张大案,小黄门和内卫守在门口,天子钦命的阅卷官分桌而坐,互不交谈。贡士的策论由侍读侍讲解封,分于诸人。 每份考卷都需经多人评鉴,上等画圈,下等批叉,中等偏上为三角,偏下为对号。 阅卷官喜好不同,却都为经义大家,满腹经纶。阅卷过程中虽有分歧,择出佳文却是轻而易举。 为难的是,头三名该选谁。 内阁早放出风声,因此次考题特殊,关乎朝廷政令,优秀者将呈天子御览。 策论送上,必将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待到殿试时,纵然进不了三鼎甲,做不了二甲传胪,名次也绝对不会差。入六部观政,更会得上官青眼。 如此一来,阅卷官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重压之下,诸人均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有丝毫马虎。宁可严格些,斟字酌句,也不敢放任疏漏。 评鉴完毕,阅卷官起身,将得上等最多的试卷送到两名主考面前。随后又选出稍差一等,但切中要害,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一并等两人复阅。 “只有这些?” “马冢宰,莫要为难我等。”一名阅卷官苦笑道,“此次试题关乎朝政,我等万分精心,不敢有半点宽纵。” 平庸者不取,偏激者不取,自作聪明、哗众取宠者更不能取。 今科贡士中,不下三人是解元出身,且有顾九如、董王已、崔铣等文章极佳者,实难择出谁为凤首,只能交由两名主考定夺。 然有文章不落窠臼、文不加点,便有文章词不达意、不堪卒读。 比起佳文,嚼之无味的策论却是极好选出。 “通篇阿谀之言,空洞乏味,没有半分可取之处。” “博士买驴,通篇废话,可笑至极。” 阅卷官皱着眉,取出两份策论,正是言之无物的“典型”。 字写得尚可,文章看似花团锦簇,内容却经不起半点推敲。几名 阅卷官都画了大叉,意见出奇的一致。其中一人更是从卷首划到卷尾,通篇横贯两道红色粗痕,足见厌恶之情。 “这等胸无沟壑之人,岂能金榜高中。” 杨瓒的策论四平八稳,然引经据典,仍算言之有物,被阅卷官评为中上。两份满纸“荒唐言”的策论,直被视为不可一观之物,评选完毕既被弃在一旁。 “庸碌之辈,为官也无建树,理当黜落!” 实事求是的讲,这两名贡士并非没有实才,否则也不会春闱中榜。只是运气太差,没能领会考题的深意,以为多说好话就能安全过关,待殿试面君再一鸣惊人,大放光彩。 可惜的是,梦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 卷子到了阅卷官手里,齐齐被画了大叉。经马文升、韩文过目,殿试的门差点关闭。 “着人去贡院传话,收了这两人的腰牌,后日的殿试名单,划去他二人。” “马冢宰,这恐有些不妥。” “让这等蠢笨不堪之徒面君才是不妥!” “可……” 侍讲还想再劝,马文升却不再理他。 韩文做了回好人,道:“这两份策论实是不堪入目,不足取。” “下官也知。然此事干系不小,”侍讲小心道,“贡院那里可能缓一缓?” 取走贡士腰牌,打落殿试名额,实在不是件小事。舞弊倒罢,实情 第 10 部分 却非如此。主考官和阅卷官不以为意,两名翰林却不敢担这份干系。 韩文皱了皱眉,好人做到底,同马文升商量几句,后者终于松口:“也罢,暂且不收他们的腰牌。” 纵使许其面君,有这两份策论在,天子也会不喜。殿试后必打入三甲,排在最后。 侍讲擦擦汗,总算松了口气。 韩文似想起什么,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尔等阅卷时,可留心有保安州贡士的策论?” 保安州? 几名阅卷官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韩尚书祖籍洪洞,和保安州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就算要“照顾”同乡,也该是山西贡士才对。 “保安州……倒是有一份。” 两名阅卷官忙回身翻找,没过片刻,便将杨瓒的卷子找了出来。 之所以这般容易,和杨瓒勤练台阁体不无关系。 接过试卷,韩文笑了笑,问道:“这份策论是中上?” “回司徒,此篇策论行文拙朴,初读不会令人眼前一亮,细品之下,实是持之有故,言之有物。不为上上等,也可为中上。” 韩文没说话,直接将卷子递给马文升。果然,看到规整熟悉的台阁体,马尚书崩不住乐了。 几名阅卷官满头雾水,更是不解。 “尔等可知,做出这篇策论的贡士年约几何?” 猜年龄? “观其行文,应已是而立之年。” “再猜。” “不惑之年?” 总不可能是半百耳顺吧? 春闱贡士也没这么大年龄的。 “不及弱冠。” 什么?! 风过烛火,焰心跳动,室内一片寂静。 八名阅卷官瞠目结舌,皆风中凌乱,步调很是统一。 见状,韩文也笑了。 “今上求贤若渴,这样的良才美玉,自不好在我等这里埋没。” 话一出口,众人便知晓韩尚书的打算。 心下思量一番,都没提出异议。 年不及弱冠便有这份沉稳,早生几十年,当可同杨大学士分庭抗礼。 既然两位尚书达成一致,都有举荐此人的意思,他们又何必讨人嫌? 再者 言,复试策论呈送天子御览,本就是特例,多一份少一份实无大碍。谁又能鸡蛋里挑骨头,非要辩出个五四三二一来。 “如此良才,自当举荐。” 几人颔首,笑容里都带着意会。 马文升和韩文也不避人,大方将几份策论收起,唤来一名小黄门,将诸事安置妥当,当夜便歇在值房。 次日,弘治帝难得上了早朝。 朝议之后,三名阁老和六部尚书齐聚奉天殿西暖阁,和天子一同观览呈上的几篇策论。 谢丕和顾九如的最为出彩,第三个被天子夸赞的却不是董王已,而是闫璟。其后,崔铣等人的策论均被一一评鉴,言辞深刻者多得赞誉。 翻到杨瓒的文章,弘治帝微微皱眉。 不是说不好,而是比起之前几篇,的确有些差距。 “马爱卿。” “臣在。” 弘治帝拿起杨瓒的文章,明显在问,这篇策论是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此文乃春闱第五十九名,保安州明经杨瓒所做。” “哦。” 弘治帝点点头,继续向下看,眉头仍是未松。 行文平稳,有些观点不错,字也不错,可左看右看,实在没有哪里出奇。 “此篇策论……” 看到末尾,弘治帝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评鉴。 论理,文章写得不错,算是中上。但比起之前几人,实是差了一个段数。就好像白面包子和黑面馒头的对比,都能吃,味道却着实不一样。 面对弘治帝的疑问和同僚的目光,马文升极是淡定。旁人不晓得弘治帝的心思,历经四朝的官场老油条却是一清二楚。 太子性格跳脱,玩心太重,跟在身边的人难以规劝,詹事府也没有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即便有,也不为太子所喜。 当下要紧之事,是择选一个稳重之人陪伴太子,或讲经义,或侍读文华殿。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像给骏马套上笼头,加以管束。 人不能从朝中选。 只要入了朝堂,各方的关系就撕扯不开。这样的人陪在太子身边,未必是好事。 原本,马文升以为会是谢丕。然观天子之意,可能性着实不大。 在谨身殿中见到杨瓒,马文升便是心头一动。复试后和韩文商量,才有了阅卷房中的一幕 。 “陛下,此子不及弱冠,年方十七。” 一句话出,弘治帝的神情顿生变化,微微倾身,问道:“十七?” “回陛下,正是。” 看着天子面色渐红,马尚书笑眯眯的回道,心中大定。 揣测上意不是不可,只是分人。 愚钝的,多会被打上大不敬的烙印,送到诏狱里去免费吃住。 精明的,如马尚书这般,绝对是无浪行船,无需多费力,便可直达目的,更可得天子好感。 “好,好!” 顾不得掩饰情绪,弘治帝笑道:“年少英才,当取!” 暖阁中的都是人精,历经宦海沉浮,资历最小的也为官二十多年。见到弘治帝的态度,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有谢丕等在,此子未必会入一甲,然二甲出身,得授官职,甚至越过一甲三人,也不是不可能。 立在朝廷,学问重要,人际关系同样重要。但最牢靠的关系网,也比不上天子的赏识。 今上对此子青眼有加,太子纯孝,自然也会另眼相看。 思及此,众人都是微微凝眸,看向马文升和韩文,不禁暗中磨牙,这两只老狐狸! 西暖阁内之事,自不会轻易外传。今科贡士均不晓得,未经殿试,已有人要鱼跃龙门。 福来楼中,送走快脚,杨瓒令书童关上房门,脸色铁青的坐在桌旁,始终没出一言。 杨土眼圈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有心叫一声“四郎”,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许久,杨瓒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按着额角,双眸黑沉。 怪道诗圣言: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四郎,闫家欺人太甚!” 杨瓒没有应声,起身铺开纸笔,挥毫写下一个字: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此时此刻,他必须忍! 按上胸口,难言是杨小举人遗存的愤恨,还是源于自身。既已承续对方的身份,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是恩是仇,他都必须承担。 这是责任,理应承担的责任。 深仇至此,容不得有半点退缩。 后退一步,不会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拨开云雾,疏离感不再。亦不再如雾里看花,旁观他人的人生。 自此刻起,他再不是后世里奔波忙碌,每日行走在钢铁丛林中的白领,而是活在大明,身负血海深仇和一族期望的今科贡士! 闭上双眼,耳边仍流淌着快脚的话。 “十多条人命,全族皆孝……不是小的有意隐瞒,只是杨翁再三叮咛,且不可让杨老爷忧心……” 放下笔,看着墨迹的流淌,似能看到杨家人洒在荒土的血。 手指用力,竹制笔杆竟生生折断。 月光透过窗缝,静静洒落纸上。 银辉映在杨瓒眼中,不见舒朗光华,唯有怒火不平,恨意滔天。 第十五章流言 殿试前一日,杨瓒无心读书,也无心钻研策论。谢绝李淳程文三人的邀请,将自己关在房中,一遍一遍的默写诗词,写好即让书童拿去烧掉。 火盆中的火焰渐高,杨瓒的情绪也渐趋稳定。 静心。 事到如今,殿试是他也是杨氏全族唯一的希望。越是到这个时候,越不能乱。 心烦意乱,自乱阵脚,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春闱高中,得以面见天子,就算不是满脸喜色,也不该是一副苦大仇深。 怎么着,得见龙颜还委屈了? 旁人不会深究杨瓒愁苦的内情,只会认为他不识抬举,心高气傲,甚至对今上有所不满。更甚者,从考场拖出去,廷杖加身,顺便被锦衣卫请去喝茶谈心,也不是不可能。 纸上的墨迹将干,火盆中的灰烬已堆了厚厚一层。 杨瓒直起腰,脖子有些僵硬,手腕也是一阵阵发酸。 正打算歇歇,房门突然被从外边推开,书童杨土提着热水,后边跟着客栈伙计,送上了午食。 “四郎歇歇,用些饭食。” 放下碗碟,伙计不敢大声,踮着脚离开,顺手带上房门。自日前族叔来过,杨老爷的样子就不太对,阴沉沉的,看着就吓人。 今日虽然好些,还是不要上感子往前凑。赏钱没有不打紧,万一真触上霉头,哭都没地方哭去。 用热巾擦过手,杨瓒坐到桌旁,看着热腾腾的饭菜,实在没什么胃口。 “我也知四郎难受,可明日就是殿试,总要用些。” 书童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眶有些红肿,明显是又躲着杨瓒哭了一场。 “你也坐下。” 叹息一声,杨瓒只得听劝,拿起筷子默默用饭。勉强用了一碗,再也吃不下去。 “四郎……” “我没事,只是吃不下。”杨瓒笑笑,“你多吃些。” 书童不言,眼圈更红。 杨瓒无法,只能又递过碗,道:“我再用半碗,不许哭。” “哎!” 书童一边盛饭,一边嘀咕,“四郎入京后就吃得不多,有一顿没一顿,前些时日又醉了酒……好不容易春闱得中,家中却出了事。四郎,你可得保重,明日就是殿试,一定高中,回头找姓闫的算账!” “好。” 接过碗,杨瓒唯有苦笑。 杨土孩子气,说得痛快。真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以他的能力,结合杨小举人的记忆,纵然超常发挥,顶多二甲靠前,一甲定是无望。 纵然满心愤恨,找闫家报仇是必然,但不能焦急,谋定而动方为上策。 《礼记》有言: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闫家有族人在朝,即是远超杨家的优势。 四品在京城不算什么,碾死一个没有根基的贡士却是轻而易举。 仇要报,怨要偿。 但行事不能粗心,更不能自视过高,再让杨氏一族遭逢大难。 穿越者吹口气就能扳倒土著? 纯属天方夜谭。 用过饭,杨瓒又开始练字。这一次尚算满意,没有再让书童去烧掉。 杨土伺候笔墨,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踟蹰道:“四郎,我日间听到些流言,好似和谢贡士有关。” 流言? 和谢丕有关? 笔锋顿住,杨瓒转过头,问道:“什么流言?” “我没听得真切,好似是进士及第还是什么。” 客栈中的人都认得杨土,知道他是杨瓒的书童,因流言涉及到复试当日,说话时都不自觉的避开他。 “可还有其他?” 书童皱眉想想,“好像还有己未年舞弊。” 杨瓒微愣,又听书童道:“四郎若是提心,我再去仔细打听?” “不必。” “四郎?” “流言来得不明不白,定不可信。” “但是……” “明日就是殿试,不好旁生枝节。若是旁人说,就听一耳朵,不要去刻意打听。” “是。” 书童点头,没有再多说。 自进京后,四郎的心思越来越深,越来越难猜。遇上大小事端,均是举重若轻,随手就能化解。自己不是机灵人,万不能自作聪明,给四郎惹上麻烦。 书童定下心,杨瓒却是心头发沉。 谢丕,进士及第,己未年舞弊…… 流言来得奇怪,背后是否有指使之人,目的又是什么? 不知不觉间,纸上已落下一行字。 “拿去烧掉。” 看着纸团在火光中消失,杨瓒的眉头越皱越深。 乾清宫内,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跪在御案前,弘治帝靠在椅背上,面带沉怒。 宁瑾躬身在一旁伺候,瞅着皇帝的脸色,不自觉的忧心。 天子难得有些精神,看似龙体将愈,却是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 这还有没有头? 是哪个王八羔子好胆,竟搅出这摊浑水? 要是让他知道,必让其到东厂刑房住上十天半个月,鞭子烙铁挨个尝! “可查清流言源头?” “回陛下,据臣查证,事发春风楼,是几个落第举子酒后无状,被大茶壶听到,经城内小贩乞丐、三教九流的口,才传扬来开。” “春风楼?” 牟斌有些牙酸,没料到弘治帝的关注点在这里。 “回陛下,是家青楼。” 青楼,顾名思义,妓院。 弘治帝大怒。 朝廷有令,不许官员狎妓。虽是春闱落第,亦是乡试举人,有派官的资格。 京城之内,明目张胆的违反朝廷禁令,甚至口出妄言,诋毁今科贡士,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己未年舞弊案颇有隐情,是弘治帝的一块心病,厂卫和内阁都不敢轻易提起,生怕引得天子心气不顺,大发雷霆。 现下倒好,不知哪个活够了的宵小,把这件事拿出来传扬!纵然是厚道人的牟斌,此刻也气得牙痒,找出主谋,必要给他松松骨头! 几个落第举子酒后失言,隔日便传遍京城? 哪有那么巧! “查,给朕查!” “臣遵旨!” 牟斌领命退下,弘治帝连连咳嗽,服过半盏温水才勉强压下。 喝着太医院的药,用着道士炼的丹,连茶都不能多饮一口,唯恐冲了药性。 “宁老伴。” “奴婢在。” “你可记得复试当日,朕和谢先生说的话?” 宁瑾微顿,心中一咯噔。 “陛下当日精神好,夸了谢大学士的麒麟儿。” “恩。”弘治帝点点头,又咳嗽几声,用布巾拭过嘴,继续道,“你在宫内查查,除了你和扶老伴,当日伺候的都还有谁。” “是。” “查到了关入司礼监,让戴义处置。” “陛下,”宁瑾有些犹豫,“奴婢斗胆,若是太子身边的人?” 弘治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意思很明白,一样抓起来。 “奴婢遵旨。” 弘治帝性情仁厚,但也有多数皇帝的通病:多疑。 没有指名道姓倒还罢了,偏偏涉及谢丕,还只有谢丕,容不得他不多想。 当日暖阁之内,他言“父子同为三鼎甲”,只以为是段佳话,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殿试前一日,偏有“进士及第”的传言甚嚣尘土,更牵连出己未年舞弊案! 三名阁臣知道轻重,不会多嘴。难保不是宫内有人往外传递消息。 若是朝中争权,倒也不算什么。就怕是哪个藩王不老实。 太宗时的靖难之役,英宗和代宗时的宫门之变,像是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弘治帝头上。他久病难愈,太子尚且年少,难保这些藩王不会起心思。 据锦 第 11 部分 衣卫上报,宁王似同朝中部分文武走得很近,晋王也曾向太后进献道经…… 越想越是不对,弘治帝果断阴谋论了。 谢大学士府中,谢迁独坐品茶。 谢丕立在下首,眉心微皱,显然有心事。 “世间流言繁多,今日一则,明日两则,多无凭无据,无需在意。” 茶香飘渺,谢迁的声音有些不真切,仍字字凿入谢丕耳中。 “父亲,流言甚嚣,儿实担心传入天子耳中,会对父亲不利。” “无妨。” 端起茶盏,谢迁淡然道:“鬼蜮伎俩,不足为虑。为父自有计较,你只需专心殿试。” “可……” “丕儿,莫要忘记为父说过的话。”示意谢丕坐下,谢迁语重心长道,“殿试之后,你必将入六部观政。初涉朝政,最忌讳心不静气不平。这一点,你倒是应向那名保安州的明经请教。” “父亲是说杨瓒?” “观字可观人。”撇开流言,谢迁转而点评杨瓒,“年不及弱冠便有这份沉稳,委实难得。你出身锦绣,坐卧膏粱,自幼便一番顺遂,心气渐高,以致少了几分沉稳。吾观此子日后定是不凡,与之相交,于你大有裨益。” “是。” 谢丕应得干脆,对谢迁的话并不抵触。 见儿子眉间散去忧色,谢迁才微微点头,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你且看着,此事不传入天子耳中尚罢,一旦为天子所知,担心的不是你我,该是传播流言的始作俑者。” 谢丕站起身,恭立受教。 “背后之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重提己未年之事。” 谢迁执起茶壶,重新斟了一杯清茶。 茶盏中清波浮动,映出品茶人的双眸。 “此事颇有内情,天子近臣多不愿提及。”顿了顿,谢迁叹息一声,“程敏政之外,你可知当年的主考官还有谁?” 谢丕猛的抬头。 “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 一桩舞弊案,同为主考官。 程敏政含冤罢官,郁愤而死。李东阳虽脱了干洗,且被天子重用,位列阁臣,每想起此事,仍是如鲠在喉。 旧事重提,天子不怒,李东阳也不会善罢甘休。 一条泥鳅想掀 风浪搅混水,却惹出一头大白鲨,纯属活得太舒服,自找死路。 李阁老轻易不发怒,一旦发怒,就是刘健也不敢轻掳虎须。谢迁根本不用做什么,只在一旁看着就好。 背后算计之人必定未入朝堂,就算在列,官位也不会高过四品。 这样的人,实在用不着费心。 谢迁心情愈发好,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谢丕面前,笑道:“这是韩贯道见为父好茶,特地送来的。仅半两不到,你也尝尝。” 送来的? 思及平日里韩尚书过府的情形,谢丕嘴角微抽,话到嘴边也不敢出口。 哪里是送的,分明是硬抢来的吧? 第十六章殿试一 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庚子,殿试日。 有了复试的经验,客栈中的贡士均早早起身,书童也不慌不乱,准备好热水,找店家要几个馒头热饼,以供老爷们充饥。 复试午后便可出宫,殿试却需整整一日,日暮方可离宫。 贡院特地遣人通报,除笔墨和表明身份的腰牌外,他物一律不许带入宫门,馒头点心同样不行。若有被查获,后果可大可小。大到不能参加殿试,也只能自认倒霉。 来人的口气尤其严厉,无人敢等闲视之。 书童端上热饼,杨瓒已净过手面。 匆匆用过半个热饼,一盏温茶,提起腰牌和笔墨便要推门下楼。 “四郎不再多用些?” 巴掌大饼子,四郎竟只用了半个,如何能顶事? 殿试需得一日,也不晓得宫里给不给伙食。临到晌午,万一饿了怎么办? “足够了。” 杨瓒笑了笑,示意书童不用担心。于他而言,半饱反倒更好,更助于集中精神。 见他如此,书童不好多说,只能目送杨瓒出门。 比起复试当日,杨瓒早起半个时辰,仍比不上半数贡士。 李淳、王忠、程文都在楼下,同另外三两人聚在一处,隐隐形成一个“小团体”。 杨瓒刚下木梯,李淳当即招手,道:“杨贤弟。” 这一幕似曾相识,杨瓒不免轻笑,仅剩不多的紧张情绪也随之消散。 “几位兄长,小弟有礼。” 哪怕之前不熟悉,经过一场复试,又有李淳三人在一旁介 绍,杨瓒也能同余下之人寒暄几句。 这几人出身蓟州,通过程文的关系,方才同王、李两人熟识。对杨瓒的态度不见热络,倒也有几分善意。 在场都是胸怀韬略、能说善道之人,杨瓒乐得闭口旁观,非必要绝不插言。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客栈前响起脚步声,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在清道。 贡院遣人来迎,流程同复试大同小异,只是宫门前的盘查更加严格,除了城门卫,羽林卫,更有数名锦衣卫。 大红的锦衣,金制和银制的腰牌,十分显眼。 候在宫门前,众人早无心交谈。 杨瓒立在队中,前方尚有二三十人,行进略显缓慢,不觉有些走神。 这时,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突然响起:“杨明经沉稳若定,必是有万分把握?” 这谁? 借着黎明前的光亮,杨瓒打量说话之人。 一身蓝色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细眉长目,高鼻阔口,倒也符合时下审美。只是面带讥讽,阴阳怪气,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斟酌两秒,杨瓒并未直接答言,而是含糊应过,不愿多谈。 万不能在殿试前横生枝节,更不能在宫门前惹事,以致留人话柄。此人底细不明,语气不善,还是视而不见的好。 未料想,他想大事化小,对方却不肯轻易罢休。 “近日里京城传言,杨明经可曾听闻?” “略知一二。” “哦。”该人意味深长的笑了,愈发显得心术不正,目光鬼祟,“复试当日,杨明经亲口恭祝谢大才子‘进士及第’,不知在下记错没有?” 杨瓒不愿理会,架不住对方喋喋不休。 苍蝇不咬人,却着实烦人! 转过头仔细打量,终于恍然,此人姓胡,在春闱中排名靠后,同他也没多少交际,难怪看着面生。 “原来是胡兄。” 杨瓒轻笑,半点不见被冒犯的懊恼。 “此乃宫门禁地,胡兄说话之前,仔细思量一番才好。” “怎么,心虚了?” “世间流言繁多,真假难辨。你我不过今科贡士,又非顺天府的判官,还是专心殿试为好。” 胡贡士冷笑,还要再说,队伍前已剩二十人不到。 “流言之事,胡兄可同谢兄说过?” 杨瓒实在烦他,压低声音,语气突变得冰冷。 “小弟不才,同谢兄也能说得上话。日前得谢兄相邀,他日投帖拜访,得幸见到谢大学士,必将胡兄所言详细告知。” 说话时,杨瓒脸上始终带笑,哪怕距离不到五步,也不晓得他在威胁人。倒是有不下三人听到胡贡士之言,对他极是不满。 流言传遍京城,在场何人不知? 杨瓒恭祝谢丕“进士及第”之言,也有不少人知晓。 为何旁人不提,偏姓胡的拿来搬弄是非、大动口舌,还是在殿试之日,宫门之前? 流言的“主角”是谢丕,不敢同谢丕说话,却来找杨瓒的麻烦,又算怎么回事? 欺软怕硬,蝇营狗苟,奸邪小人! 思及杨瓒的年龄和今科名次,不少人得出结论,必是姓胡的嫉贤妒能,动了歪心思,意图在殿试前扰乱杨瓒,让后者心思不定,在殿试中出丑! “无耻之辈,用心何等奸毒!” 在场贡士之中,不少正义之人。见胡贡士面色乍变,有不肯罢休之意,当即便要挺身而出。 不想,宫门前的锦衣卫早注意到此处情况,两名校尉回报,穿着大红锦衣的千户手按刀柄,正大步走来。 “宫门之前,不得喧哗。” 声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像是有钢刀刮过脖子。 胡贡士生生打了个哆嗦,脸色更青。 杨瓒抬起头,瞬间愣了一下。 这不是那日见到的蓝筹股? 顾卿神情不变,目光扫过胡贡士和杨瓒,微在后者身上一顿,吩咐两名校尉留下,又转身离开。 目送顾卿走远,杨瓒忽然笑了。被胡贡士激起的闷气一扫而空,心情霎时明朗。 宫门之前就见美人,好兆头! 花费了足足一个时辰,三百人才走进宫门。 此时天已大亮,带路的仍是小黄门,方向却不是谨身殿,而是天子上朝的奉天殿。 行过金水桥,三百多人鸦雀无声。 琉璃明瓦,红漆巨柱,金龙飞腾盘旋。 比起谨身殿和华盖殿,奉天殿又多一层庄重威严。 众人屏息凝神,脚步都开始放轻。行进间,耳边似有龙吟回响,好似能看到自己金榜 题名,打马游街的美好前景。 幻想美好,却十分短暂,众人很快回到现实。 想要东华门唱名,先要过了眼前这一关。 殿试之日,御驾亲临奉天殿,并钦点十四名读卷官审读策论,为朝廷取才。 天子高坐龙椅,贡士们尚未进殿,自然看不到。 殿前点名的是两名身着锦鸡补服,腰束花犀带,头戴乌纱帽,脚蹬官靴的二品大员。观其年龄相貌,皆是花甲之年,然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威严感压下,几欲令人屏息。 此二人正是执掌都察院,助弘治帝打造中兴之世的名臣: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史史琳。 御史之责在监察百官,举发不法之事。 弘治朝政治清明,两位都御史居功至伟,更以刚正不阿为百官称道。 此番殿试,弘治帝钦点的读卷官皆为心腹之臣,也是日后留给太子班底。 论才干,十四人均是才华非凡,有能之辈。然其中多数已是花甲古稀,将临致仕之年。五十岁不到的杨廷和,竟连末尾都没能排进去,更无资格同马文升、刘大夏等同列。 点名完毕,殿中捧出圣人画像,殿试读卷官在前,率众敬拜圣人。 十四人多是绯红补服,唯当先三人着御赐麒麟服。 无需细想便可知,此三人乃是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 内阁三鼎,治世能臣。 行礼毕,众人起身。 刘健当众宣读敕书,三百贡士敬神聆听。 起初,敕书的内容平平无奇,多是鼓励之言,众人未觉异样。末尾却直落惊雷,点出两名贡士,当即黜落。 “平庸谄媚之人,非朝廷欲取。” 短短一句话,犹如晴空霹雳。被点名的贡士脸色惨白,呆若木鸡。 不待回神,已有殿前卫士行出,查验正身,将人“请”出宫门。 喊冤? 嚎哭? 请求天子隆恩,网开一面? 直接堵嘴,改请为拖。继续执迷不悟,拖就会变成抬。 霎时间,万籁俱寂,渺无声息。 除了金吾卫远去的脚步声,唯有风过衣摆的飒飒声。 少数贡士脸色丕变,双手隐隐 发抖。多数尚能镇定,只是额头隐隐冒汗。 刘健等人在上,目光炯炯扫过,众人的表现皆落入眼底。另有中官在一旁默记,待敕书念完,悄无声息的返回殿中,向天子禀报。 殿试前先来一场下马威,实是少有。然有天子示意,刘健等人只能依言行事。 敕书念完,二度行礼之后,数名宦官自殿侧行出,引众贡士入殿拜见天子,依次序落座。 十四名读卷官仍立在原处,看着贡士一一行过,不时点头,不时摇头。 新科明经们被看得头皮发麻,脚底打颤。 这是殿试?不是在菜市场称斤论两、挑肥拣瘦? 轮到杨瓒,虽同众人一般低眉敛、足下无声,底气沉蕴又是不同。得空还能不着痕迹的瞄上两眼。 腹有诗书气自华。 前世的杨瓒多以为是夸张,如今亲眼目睹,不得不承认:古人诚不欺我。哪怕已是长髯垂胸,发鬓斑白,仍是腰背挺直,气质超然,卓尔不群。 十四个老帅哥排排站,杨贡士委实过了一把眼瘾。 马文升捻着胡子,微微颔首,老夫的眼光果真不错! 韩文亦有同感。 龙椅之上,弘治帝得中官禀报,道:“朕有些看不清,宁老伴去安排。” “奴婢遵命。” 宁瑾躬身退下,少顷,安排座位的中官便得了传话,本该在第六排的杨瓒,直接被提到了第二排,正巧坐闫璟身后。 杨瓒眨眼,再眨眼。 看着笑眯眯的中官,没错? 中官点点头,笑意更深,没错。 “杨明经安坐便是。” 沉默两秒,杨瓒大方落座。 不见受宠若惊,也无傲然恣意。泰然自若,雨打不动,端得沉稳若斯。 天子在上,阁臣在旁,敢在这个时玩阴谋诡计,绝对是狂奔在寻死的大道上。 几位读卷官同时仰头,弘治帝轻轻咳嗽两声,意思很明白,朕老眼昏花,就想看得清楚点。诸位就当没看见,体谅一下? 群臣收回目光,人都坐下了,还能再叫起来不成? 无论如何,天子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第十七章殿试二 对杨瓒位置的调换,读卷官不提意见,临考的贡士更不会提。 被黜落之人的惨象犹在眼前,天子行事,还是莫要多做置喙为好。不然的话,天晓得下一个被拖出奉天殿的是谁。 往年殿试,即使有贡士发挥失常,也少有被黜落。顶多落入三甲,名次靠后,外放偏僻州县。 今番却是不一样。 复试题目在前,敕书杀威在后,贡士们坐在奉天殿中,心里都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皇宫大内果然不是善地! 唯一的愿望:快些发卷,快些开考,早考早了。 平日里的高谈阔论,自幼怀揣的远大抱负都被抛在脑后。 不下十数人生出中榜后请求外放的念头。哪怕是二甲,只要不授庶吉士,也要请命外放。有族人为官的贡士尤其如此。 天威难测,面君如面虎。 京城的水太深,没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积累,不可轻易涉足。 有靠山也是一样。 安坐在殿前,杨瓒目视前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虽说是面君,但天子高居丹陛之上,以他所在的位置,头仰成直角,脖子发酸也见不到龙颜,顶多能对上一双龙脚,还不甚清晰。 如此一来,好奇心都随之消失。 见不到脸,再好奇也是白费。 巳时正,贡士坐定,读卷官开始散卷。新科明经们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没料想,殿前迟迟没 第 12 部分 有悬挂试题,卷子翻开,赫然又是一张白纸。 怎么回事? 众人满头雾水,眉心紧蹙。 此时,龙椅上的天子终于开口,声音算不上浑厚,经中官转述,才能听得清楚。 刚说了两句,奉天殿内就彻底陷入死寂。 天子亲自出题是殿试的规矩,算不得稀奇。 题目新奇同样没问题。 新科明经们自负通晓经义,饱读诗书,不至才高八斗也是满腹经纶。再偏僻的题目也能找到出处。纵然找不到,靠着自身理解,七拼八凑也能做出一篇策论。不至上上等,也能安全过关。 但新奇成这样,太有问题! 确定不是听错,贡士们眼睛瞪圆,差点君前失仪。 弘治帝高坐龙椅,面容消瘦,脸色却奇怪的潮红。 “自古帝王之治,其大不过道法仁善而已。夫帝之圣莫过尧舜,王之圣莫过禹汤。朕自临祚以来,夙夜兢兢,唯惧弗任。图耀先祖,不敢稍有怠忽。于兹经年,仍未穷极致。子诸生明圣人之言,究于实务,必有定见。” “朕今向子诸明经问策,需直述以对,毋赘述以浮夸之词、谄媚之言,而不切实用。” “聘以良策,朕将慎取,采而行之。” 翻译过来,可总结归纳如下: 自古帝王治国,不过道法仁善四字。圣贤之主莫过尧舜禹汤。朕治国多年,兢兢业业,早起晚睡,不敢以任何借口怠工,唯恐不能尽责。累得像头老黄牛,仍觉做得不够,及不上先人丝毫。 在座诸位都有大才,对此必有见地。有好的意见,尽可当面对朕提。 务必实话实说,不可满篇浮夸,只一味奉承之词。更不可空洞乏味,没有任何实用的建议。 不然,被金吾卫拖下去的两个就是前车之鉴! 若有好的意见和建议,朕定然采纳。 所以,放心大胆的提吧! 三百人齐齐默然,纵是杨瓒也吓了一跳。 原来复试尚不算坑,真正的天坑在这里! 给皇帝提意见? 如何把握尺度? 说轻了不行,说重了更加不行。前者必为天子不喜,后者亦会被读卷官盖上大戳:狂生! 面对案上白纸,杨瓒很是苦恼。 鼎臣 之言,于他太远。纵然想写,也抓不到重心,写不到点子上。但论及明朝面临的问题,他的确知晓一二。 小冰河期是老天决定,人力无法更改。 北边的鞑靼瓦剌,南边的土官土司,沿海的倭寇盗匪,都是不小的边患。至于后期崛起的女真部落,正被朵颜三卫驱赶着上山下海,温饱不济,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 此类尚可以提上几笔,浅言几句。 朝廷内部的问题,却是一个字都不能落笔。 流民四起,军户逃散,土地兼并,豪强大户蓄养奴仆,更是不能轻易碰触的禁区。 不客气点说,若没有一座稳固的靠山,没能抱上一条足够粗的大腿,这些会牵扯到士大夫神经的问题,谁碰谁死! 杨瓒愈发苦恼。 一边想一边磨墨,砚台里的墨汁将要溢出,仍没有半点头绪。 复试四平八稳,以稳重见长,殿试自然也不能太过出奇。但想求得好名次,必要有可阐述之言,不致独辟蹊径,发人深省,也不能流于平庸,被打入末流。 边患不能说,朝政不能说,流民不能说,土地不能说,剩下的唯有……财? 念头闪过,顿时如醍醐灌顶,精神为之一振。 于士大夫而言,商道不登大雅之堂,然在现下,却最是安全! 多数贡士仍在苦思冥想,唯有谢丕、顾九如、崔铣等寥寥数人已铺开纸张,落笔成文。观其神情动作,应是早有腹案,堪称下笔如有神。 深吸一口气,杨瓒终于有了决定,提笔蘸墨,悬腕纸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赌这一次! “中兴难于创业,乃前人不刊之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末路之难也。” “天子治国以仁,诸公为鼎,河清海晏。瓒出身乡野,见识浅陋,不敢妄议朝政。唯粮秣之忧,民穷财尽,或有浅言……” 弘治帝背靠龙椅,始终在关注杨瓒的一举一动。不只是天子,几位读卷官也在关注这个不及弱冠的明经。 马文升和韩文对其欣赏有加,谢迁也是微微点头。 李东阳神情淡然,难说是好还是不好。 刘健则微微摇头,暗道沉稳有余,锐气不足。虽不如老者暮沉,却不是青年人该有。 多数贡士开始落笔,唯有少数几人仍举棋不定。 奉天殿中 再无杂声,唯有笔锋轻动,滑过纸面的沙沙之音。 读卷官开始在殿中走动,中官得天子之命,立在一旁,重点关注谢丕、杨瓒几人。 自宣德朝,内廷有专门教授宦官识字之所。不清楚文章内藏何意,一字一句的记下,复述给天子,却没太大问题。 滴漏轻响,殿中传过回音。 午时中,御马监掌印扶安领着数名中官,为殿试的明经送上饭食。 薄薄的两张肉饼,一小碗米饭,一碗清汤。 众人正在撰写策论,全神贯注之下,少有动筷。 中官退下,读卷官也离开考场,同样是薄饼米饭清汤,实难以想象,这样简陋的伙食出自御膳房。 谢丕第一个书就全文,其后是顾九如、董王已。第四个不是崔铣,而是闫璟。 几人陆续放下笔,用布巾擦了擦手,端起汤碗。 殿试需得一日,全文已成,待用餐后誊抄即可。 论策论之才,杨瓒的确不如几人。前几排的明经都开始用饭,他才放下笔,转了转手腕。 早有中官将几人的表现一一报述天子。 弘治帝听闻,没有过多表示,只点了点头。 中官退后,屏息凝气,这是好还是不好? 宁瑾长伴天子身侧,对弘治帝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了解。见天子扫过殿前几名贡士,眼神带笑,不禁随着看去。 最终,视线定在两人身上。 一个谢丕,一个杨瓒。 宁瑾倒吸一口凉气。 谢丕乃谢大学士之子,早有才名,殿试后钦点三甲,已是板上钉钉。因京城流言之故,哪怕为让谢大学士定心,天子也会亲口为他正名。 但这杨瓒…… 小心的看一眼天子,宁瑾最终确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杨小贡士,八成已入了天子的眼。就算不是一甲及第,二甲名次也会靠前。 想到某种可能,宁瑾不由得又吸了一口凉气。 老话果真不错,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谁能料到,三百名才俊之中,马尚书和韩尚书偏举荐这位。 举荐不要紧,正巧击中了天子的软肋。 皇太子! 收回目光,伺候着弘治帝服下半碗热汤,宁瑾藏起心思,不敢再多想。 未时正 ,中官再入殿,小心收起碗碟。 贡士们重新提笔,或绞尽脑汁删改,或满意誊抄。 杨瓒通读两遍文章,删掉认为不合适的语句,开始一丝不苟的誊到卷上。 殿试自然没有提前交卷一说。 申时不到,杨瓒落下最后一笔。确定没有错漏,端正坐好,心思有些飘远。随意数着青砖上的云纹,倒也不觉无聊。 “杨明经可是做好了?” 突来的声音,将杨瓒唤回现实。 见是一个穿着紫色葵花衫的中官,下意识点了点头。 中官回以“温暖”笑容,道:“既已成卷,可交于咱家,天子将要一观。” 不经读卷官,直接由天子御览? 杨瓒挑眉,发现谢丕、闫璟等人也是如此,当即吹干墨迹,将策论交给中官。 读卷官再次仰视天子,这不和规矩! 弘治帝侧过身,装作没看见,决意任性到底。 为了儿子,他容易吗? 天子这般,众人再怒也没有办法。 还能和天子抢不成? 八份策论呈上,弘治帝逐一翻阅,并未马上做出评鉴。 小半个时辰后,宁瑾亲自传命,道:“宣今科明经谢丕御前问话。” 谢丕站起身,绕过桌案,端正行礼,口称“小民”。 虽有功名,到底不是官身。哪怕有个大学士亲爹,依旧是“民”。 奏对之时,谢丕长身而立,不慌不忙。详述策论之议,更是言近旨远,颇有见地。 读卷官都微微颔首,对谢迁投以羡慕眼神。 好儿子啊! 天子很是满意,待谢丕将要退下,开口道:“果真麒麟儿,不负朕言。” 一句话落地,即是为谢丕正名。 京城中再流言四起,也影响不到他半分。相反,质疑谢丕无异于质疑天子。继续疯传流言,是想和今上对着干? 想死还是想死? 十四位读卷官均老神在在,半点不觉奇怪。 坐在第一排的闫璟却是垂下头,双拳握紧,脸色隐隐青白。 待谢丕退下,丹陛前的中官扬声道:“召今科明经杨瓒御前问话。” 谁? 天子神来一笔,众人皆措手不及 。 杨瓒起身行礼,视线扫过前排几人,很是诧异。 这几位还坐着,怎么就轮到他了? 第十八章殿试三 抛开心中疑惑,站定御阶下,杨瓒再行礼。 三百明经的目光刺来,如芒在背。想要泰然自若,实是相当不易。 翻开杨瓒的策论,弘治帝开口,第一句话并非表扬,而是询问。 “朕问子诸治国之论,子不言边患政令,户籍民生,反大谈商道,其为何故?” 话一出口,十四名读卷官不动声色,多数贡士已是讶然。落在杨瓒身上的目光,渐由羡妒变成轻蔑,甚者更带几分鄙夷。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商人逐利,有悭吝之名,多为世人所轻。 天子垂询治国良策,纵然身居乡野见识浅陋,不晓得北疆鞑靼、南疆土司,也该阐述政令兴弊,民间匪患,流民逃户。 大殿之上,天子之前,大谈商道,简直不知薡蕫,不知所谓! 胡贡士之流更是冷笑不已。 甘与末流为伍,不知羞耻,实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天子圣明,宣其问话,非是青眼有加,必是不满其文,视其为庸碌,欲当众斥责。这般胸无点墨、滥竽充数之辈,将其当殿黜落,方可大快人心。 杨瓒被大汉将军拖下去的情形,仿佛已呈现眼前,胡贡士笑得愈发得意。 李淳等人面带忧色,却是帮不上忙。谢丕一扫方才的笃定,视线落在杨瓒身上,也有几分担心。 天子之意,实难以揣测。 果不喜杨瓒之言,当殿斥问,该当如何? 面对天子的询问,读卷官的不动声色,众明经的质疑,杨瓒目光平视,气韵沉稳,不见半点忐忑。 见其表现,弘治帝只拂过长须,未做表示。 宁瑾靠得近,自然捕捉到天子一闪而过的神情。 两个字:满意。 天子尚等着回话,杨瓒不能耽搁。深吸一口气,开口言道:“回陛下,小民言商,实为论民生。” “哦?” “《尚书》著: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太史公论管子,通货积财,富国强兵。” 殿中又是一静,弘治帝神情微动,十四名读卷官亦变得肃然。 管仲 乃春秋大家,通政、商、兵,助齐桓公成就霸业,被誉“圣人之师”。 太史公笔下,其为国之柱石,治世能臣。孔圣人亦赞其有尊王攘夷,一匡天下之德。 “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 此言出自孔圣人之口,纵使朱圣人再生,也无立场可以争辩。 先贤之言为正,太史公之论为辅。两者并举,刘健谢迁等人不能不重视。尚未入朝拜官的贡士更不敢轻忽。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然春秋名相,同乐毅并举的管仲,为富国强兵,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却十分重视商道。 史有明载,谁可强辩? “小民祖籍宣府,世居涿鹿。出身乡野,故见识浅陋。蒙天子之恩,御前奏对,不敢妄言军国政事,唯民生略有拙见,斗胆一言。” 话至此,杨瓒故意顿了顿,重新组织语言。 “圣人言,民为国本。” “士为国扛鼎,农为国筑基,商人则如江河水流,往来贯通。水流行经之处,荒漠亦可生出草木。” “民生之需,衣食为先。蚕桑棉麻,需商。农耕稼轩疏以财资,需商。船货往来流通,自北疆至南地,何者不需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商人逐利不假,然商道亦可聚财。” 杨瓒微微仰头,仍看不清天子的面容,语气却愈发坚定。 “小民斗胆,举圣人之言。实为民富则财丰,财丰则军壮,军壮而国强。” “天子圣德,诸公扶鼎,民富军壮,何言国之不强!” 不及十数言,却是微言大义,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弘治帝微微点头,马文升笑意难掩,谢迁未做表示,李东阳仍是一派淡然。 刘健却是微感惊讶。 此子所言,实是暗合内阁欲行之策。 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无论哪种,都证明他之前看走了眼。此子实非暮气沉沉之辈,而是胸怀大才,堪谓立身敦厚,藏锋于内。他日立身朝堂,必大有可为。 一扫之前惋惜,刘健看着杨瓒,仿佛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目光灼灼。于天子手中的策论,更是愈发感兴趣。 韩尚书则打定主意,无论杨瓒排在何位,哪怕是二甲末尾,也要同马文升讲明,此子 入朝观政,定要分至户部。 不答应? 谢阁老抢了他半两好茶,马尚书抢走的足有半斤!不答应的话,必过府一叙! 顶着天子和读卷官的压力,杨瓒不骄不躁,侃侃而谈,丝毫不见怯色。 弘治帝愈发满意。 畅怀之下,不再询问策论之议,转而道:“子年不及弱冠,能阐言至此,实是难得。” 方才为谢丕正名,弘治帝不过顺势为之,以定阁臣之心。今番夸奖杨瓒,却是实打实的出于私心。 观其意,就差对十四名心腹股肱和三百贡士明言:朕看好他! “陛下夸赞,小民愧不敢当。” “当得。” 弘治帝语气更加亲近,亲近得三位阁臣齐齐瞪眼。 天子是想怎样?就算任性,也不能如此过界! 弘治帝顶住压力,仍是道:“尔祖籍宣府?” 杨瓒应是。 “家中行几?” “回陛下,小民尚有两兄一姐,行四。” 听闻此言,闫璟脸色微变,恐惧自脊背攀升。 若杨瓒跪倒在地,当殿喊冤,道出涿鹿之事,他该如何? 未料杨瓒仅是回话,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这等表现更让闫璟心惊。 以己度人,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杨瓒此时不言,他日再提,必是暴雨雷霆加身! 前策已不可行,欲要全 第 13 部分 身而退,恐是万难。殿试之后需得同堂上商议,另想办法。 闫璟的异样未引来天子注意,却让临近的读卷官和中官侧目。 此子坐立不安,隐有惶然之色,其中必有缘故! 右都御使史琳皱眉,暂且压下心头疑惑。中官只将他牢牢记下,以待向天子禀报。 龙椅上,弘治帝微微倾身,问道:“尔可有字?” “回陛下,小民不及弱冠,尚未有字。” “朕为你赐字,何如?” 喷香的馅饼从天而降,砸在脑袋上,不赶快接住,还等什么?然在抓牢之前,还是要感激涕零一下。 “陛下隆恩,小民何德何能!” 弘治帝和蔼道:“朕观尔性格沉稳,胸怀韬略,存心朴实,感怀民生,便赐尔季珪二字。日后当继以立身,不负朕意。” 得弘治帝金口玉言,只要杨瓒能安守己身,不犯大错,必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同为天子门生,谢丕也没有此等殊荣。 不需人提醒,杨瓒忙行礼谢恩。 殿中明经表情不一,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含笑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 李淳程文等羡慕之余,同样感到高兴,隐隐有几分激动。 杨瓒得天子青睐,扶摇直上指日可待。不吝自夸一下,自己能同杨瓒交好,实是高瞻远瞩,有先见之明。 先时得意的胡贡士,此刻已呆若木鸡,魂飞天外。想起宫门前对杨瓒的挑衅,豆大汗珠滚落,面色惨白如纸。 被天子赏识,另眼相待,仍不见杨瓒洋洋自得,忘乎所以。谢恩后退回座位,仍是背脊挺直,安坐如初。 在他之后,天子又宣了顾九如、董王已、崔铣、闫璟等人。 前几人表现尚佳,即便不如谢丕出彩,亦是娓娓而谈,均得天子阁臣肯定。 唯有闫璟,连经谢丕、杨瓒“打击”,已心存忐忑。虽力持镇定,未曾失态,仍比顾、崔等人的表现差了许多。 见他如此,弘治帝微微皱眉,略显失望。 宁瑾知机,当下明了,先时被天子看好的几人中,这名闫贡士怕要不妙。 八人之后,天子再未宣召。 余下明经多有些失望,刘健等人却松了口气。 若天子继续任性,哪怕冒犯龙颜,他们也 不能不吭气。 酉时中,日暮西斜,三百明经皆已成文。 读卷官请示过天子,受卷官和掌卷官自殿前开始收卷。除被天子收走的八份,二百九十五份策论收齐,皆交由弥封官封存。 中官撤去桌椅,众明经起身跪拜天子,由小黄门牵引退出大殿。 夜色渐浓,宫室陆续掌灯。 提灯的中官行在两侧,火光照牵出一道长龙,映着红墙绿瓦,脊上坐兽,别有一番沉厚底蕴。 比起来时,众人心境皆已不同。 多年寒窗苦读,日夜不辍,现今终有所成。当可慰藉先祖,无愧父母族人期盼,荣耀乡里。 最为人羡慕者,仍是谢丕同杨瓒。 前者得天子正名,一甲已定,区别只在状元榜眼探花。后者得天子赐字,哪怕仍在二甲,入朝之后也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非他人可比。 行在宫内,自不好多说。但不少人已打定主意,出宫之后必要设宴相请,不能如王忠李淳等与之莫逆,也要混个脸熟。 拜座师,意味着在朝中站队,或多或少都有风险。和杨瓒攀交,则是向天子靠拢,非但没有风险,反而大有裨益。 行经奉天门,城门卫已换岗。 杨瓒留心瞅了瞅,没见到锦衣千户,微有些失望。 摇了摇头,当下告辞众人,同李淳程文三人结伴,向客栈行去。 夜风拂面,星月披肩。 行经处,不闻人声,唯有灯火阑珊。 第十九章拿人 殿试之后,京城内的流言不再甚嚣尘土,而是渐渐平息。 奉天子之命,为免打草惊蛇,锦衣卫暗中在城中寻访。正要寻到源头,线索忽然中断,连最初妄言的几名举子都消失无踪。 得校尉回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当即震怒。 几个大活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 “继续查!” “掘地三尺,也必须把人找出来!” 牟斌一声令下,北镇抚司的千户齐出,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城北,却再次失去线索。 天子还等着消息,东厂在一边看着。 再查不出来,是要让那群宦官看笑话?! 坐在北镇抚司大堂中,牟斌面沉似水。同知、佥事、千户、百户站了一地,均是大气 不敢出。 “说话,都哑巴了?!” “指挥,此事……”一名佥事壮着胆子开口,想争辩几句。不是大家伙不用心,实在是事情蹊跷。被牟斌一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 佥事额头冒汗,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忽有校尉来报,已查到几人踪迹。 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禀指挥使,共有四人,均在城西医馆。” “医馆?” 众人面面相觑,校尉力士都快把城中翻遍了,秦楼楚馆都没放过,偏偏没想过医馆! 非是锦衣卫做事不动脑筋。 想想看,谁会没事跑到医馆里呆着? “可是医馆之人故意藏匿?” “回指挥,此事尚未查明。然四人均身染重病,已性命垂危。” “什么?” “怎么回事?” 牟斌猛地站起,视线扫过众人,沉声道:“顾卿,马元。” “属下在!” “带人去医馆,就算抬,也把他们给我抬到北镇抚司来!” “是!” 两人领命,点十余校尉力士,驰马赶往医馆。 余下之人各自散去,一边念着指挥使脾气见长,一边交换着眼色。 “天子金口玉言,亲自为谢贡士正名,这暗地里冒坏水的,不管是谁,都得……” 一名百户单手在颈项上比划两下,同行几人纷纷点头,表情中都带上了狠色。 等那几个龟儿子进了北镇抚司,管他秀才举人,都要松快松快! 自太宗时起,因纪纲犯事,锦衣卫便一直被东厂压着。今上仁厚,忌惮早年之事,厂卫更被压制,刑房里的灰都积了厚厚一层。 早前关在诏狱里的犯官,只要不是罪不容诛,便是关到你发疯,也不动你一指头。 遇到李梦阳这类,更是客客气气请进“上等”牢房。遇到节假日,牟指挥使更会亲自探监,和李侍郎举杯对饮,邀月谈心。 殿试之前,京城传出流言,涉及春闱贡士,影射内阁大学士,天子震怒,令锦衣卫详查。 牟斌不敢怠慢,办事的人更像是打了鸡血,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能用竹棍支起眼睛,全用来找人。 北疆的事情,有外出的 缇骑,各地的镇抚使,轮不到自己。京城里这档子事,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 不表现立功,如何升官,如何领赏? 天子亲军也要过日子! 于是乎,指挥使当众发话,校尉力士如猛虎出笼,无需刑科驾帖,稍有蛛丝马迹,便穷追猛打。一旦握住实据,当即押到北镇抚司。 “天子震怒,阁老在背后推动,甭管是谁,有什么背景,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 “谢阁老?” 流言直指谢丕,谢迁怎么做,都是师出有名。 “不是。”透出消息的千户摇摇头,神秘道,“是李阁老。” “嘶——”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阁老? “别不信!” 千户手按刀柄,刻意压低声音,道:“你们以为科场舞弊是小事?是没经历过早年!要我说,这个往谢贡士身上泼脏水的,纯属自己找死。自己死了不要紧,怕还要祸及家人。” “有那么严重?” “那些朝官怎么说来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千户顿了顿,“内阁首辅是刘大学士,尚不及李大学士之谋,你们以为,李大学士出面,这事能善了?” 几名百户互相看看,接连咽着口水,都有些头皮发麻。 刘大学士脾气火爆,李大学士轻易不怒。同为阁老,偏偏是后者,让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万分忌惮。 一物降一物,当真不能从常理解释。 半个时辰不到,四个重病之人就被抬到北镇抚司。 牟斌亲自察看,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让吕经历过来,拿本官的帖子,到太医院请王医官。” “是!” 校尉领命退下,牟斌站在堂上,虎目微眯。 殿试前尚且生龙活虎,偏巧锦衣卫寻人时就病了,还病得快要死了? 经历过成化弘治两朝,见识过万妃时厂卫的手段,牟斌似想起什么,表情愈发阴沉。 王医官被请到北镇抚司,见到并排躺在地上的几人,二话不说,放下药箱,逐一诊脉。 北镇抚司的人上门,果真没好事! 若非是吕经历来请人,还以为自己犯了事,要到诏狱里走一遭。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王医官收 起手,取出一瓶丸药,直接交给校尉,道:“温水调兑服用。” 人事不省,服不下去? 直接灌! 堂堂锦衣卫,还要他来教? 王医官只管救人,这四人是什么来历,是犯事还是蒙冤,半句不问。 身处北镇抚司,旁边站着一群锦衣卫,聪明人都该少看少问。必要时,嘴巴都要留在太医院。 收起药箱,王医官起身要走。 牟斌开口道:“王医官且慢。” “指挥使何事?” “以足下之见,这四人可是真病?” 都快病死了,还能有假? 诧异一闪而过,王医官道:“这四人确是重病,以在下诊断,应是染了风寒,又误了诊治,今已病入骨髓。稍晚半日,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是病,不是毒?” 牟斌问得直接,王医官摇头。 “不是。” 毒药不是仙药,以王医官的经验,不会诊不出来。 既被否定,牟斌便不再多问。遣人送走王医官,暂将四人囚押在镇抚司内,待其醒来问话。 病成这个样子,再关入牢房,不用一个时辰,直接可以收尸。 当日,北镇抚司上下又是彻夜未眠。 隔日,牟斌午后入宫觐见。 未几,乾清宫暖阁内便传出几声脆响,竟是天子摔碎了茶盏。 “事出御史府?” “禀陛下,臣遍寻线索,捉拿妄言之人,确已查证属实。” 怪只怪传话的仆人行迹不密,被锦衣校尉抓住尾巴,一路摸到闫桓附上。 “一个佥都御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弘治帝连咳数声,脸色涨红。 宁瑾捧上温水,也被一把推开。 “继续查!” 弘治帝疑心更深,越是抓不到实据,便越是认定,必是哪个藩王在背后捣鬼,闫桓不过是一个棋子,摆在台面上,随时可以丢弃。 阴差阳错之下,闫桓已被打上“藩王同党”的烙印。 “是!” 发出火气,弘治帝终于接过茶盏,润了润喉咙,勉强压下咳嗽,继续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 “陛下,流言之事,李阁 老亦是不满。” “朕知道。”弘治帝点头,“朕自会同李阁老说,你专心办事便是。” “遵旨!” 牟斌领命,退出乾清宫。 弘治帝再支撑不住,斜倒在椅上。 “陛下!” “无事。” 宁瑾惊呼,却被弘治帝抓住胳膊。 “朕无事,莫要声张,取丹药来。” “陛下,奴婢去唤太医……” “宁老伴,朕的身子,朕知道。”弘治帝强撑着坐起,手背暴起青筋,却是用不上半分力气。 “陛下!” “去吧。”弘治帝苦笑,“能多撑一日便是一日。” “是。” 宁瑾背过身抹抹眼角,亲自取来新炼好的丹药。 火红的药丸,各个有指甲盖大小,闻着辛辣刺鼻,却是弘治帝现下唯一的希望。 服下一枚丹药,弘治帝被宁瑾扶到榻上,闭上双眼,疲累苍老之色难掩,恍如半百老人。 “宁老伴。” “奴婢在。” “宫里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已有了眉目,戴义和陈宽今日便拿人。” “恩。”弘治帝愈显疲惫,声音变得低哑,“若是太子身边的人,不要瞒着,让太子知道。” “陛下?” “朕撑不了多久。” 这几个宦官就当是给太子提个醒,日后遇外戚犯罪,不可循私心轻纵,必要严惩。 他已是病入膏肓,能否撑过今年,都未可知。 张氏外戚跋扈已久,弘治帝不是不知道,却一直顾念着皇后,重举轻放。可再和皇后夫妻情深,也重不过江山社稷。 现如今,他倒是盼着张氏兄弟犯错,拼着不要仁慈之名,也能为太子铺平前路。 只可惜,世事难料,时不待人。 枉为真龙天子,老天不许,又能为之奈何。 “子弱母壮啊……” 弘治帝低暔着,渐渐睡了过去。 宁瑾伺候在侧,已是脸色发白,汗湿脊背。 时至掌灯,阅卷房内,八名读卷官仍在审阅殿试策论。 同复试相类,每份策论都要经八人翻阅,鉴分上等、中上、 中下以及下等。得上等最多者,将交由三位阁老亲阅,摘选十份最佳者呈送天子。 不出意外,三鼎甲及二甲传胪均将在十人中钦点。 然以上定规,于当下却是行不通。 殿试之时,天子亲选八份策论,更当殿问话,逐一奏对。观其意,一甲三人已定,二甲五名怕都占了。只留下两三个名额给臣下推举,不只审阅策论的八人,三名阁老都很头疼。 该庆幸天子只选了八个,没有十个全占? 庆幸个xx啊! “以三位相公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刘健皱眉,谢迁亦然。 李东阳思索片刻,道:“既有定规,自当依其行事。” “李相公的意思是?” “择选十份最优者,呈送天子。” 照章办事,总不会错。 策论送上去,读卷官就算完成任务。谁为状元谁为榜眼,均由天子决定。 一甲是谁,众人心中多少有底。二甲传胪,也不外乎在几人中择选。余下名次便不是那么重要。纵有偏颇,在考取庶吉士时,也会被另选出来。 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区别只在早晚。 “如此,便依李相公之言。” 与此同时,刘瑾已被五花大绑,押往司礼监。 朱厚照正巧被皇后请去坤宁宫,因知张皇后不喜刘瑾,便只带上了谷大用和张永。 皇太子不在,刘瑾无可依仗。司礼监掌管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掌印下令拿人,自是无人阻拦。 “咱家要见太子!” 刘瑾被拖出殿门,虽不知缘由,仍感大事不好,顾不得宫规,扯开脖子叫嚷。 “堵上嘴。” 待刘瑾嘴被堵住,司礼监少监刘辅冷笑一声,细声道 第 14 部分 :“咱家劝你还是老实点,说不得,戴公公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听闻此言,刘瑾顿时大惊失色,魂飞魄散。 福来楼内,杨瓒接连推却多人邀请,连李淳等人的宴请也婉言谢绝,在传胪大典之前,立意不出客栈一步。 “四郎也太小心了些。”书童不解,一边整理箱笼,一边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 难得开了句玩笑,杨瓒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且去唤伙计,问明送信的快脚是否还在城中。” “是。” 书童推门离开,杨瓒拿起剪刀,轻轻剪断一截烛芯。 佛家有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不信佛,却信善恶有报。纵然上天不降雷霆,他亦要亲手斩断恶枝! 烛光摇动,映出半室明亮。 杨瓒垂眸,放下剪刀,安然如初。 第二十章进士及第 坤宁宫中,玲珑灯高挂,温香满室。 张皇后红裙曳地,粉面垂泪,哭得梨花带雨。 朱厚照坐立不安,满脸苦色。实在忍不住,朝跟在身边的谷大用使了个眼色:想想办法,孤实在撑不住了。 谷大勇缩缩脖子,很是没胆。 皇后娘娘哭起来,皇帝陛下都没辙。奴婢能有什么办法? 朱厚照气得瞪眼,倒也消去几分烦躁和无奈。 自酉时正,张皇后就开始哭,断断续续哭了小半个时辰,就是不停。 哭且不算,更痛斥户部郎中李梦阳,话都不会重样。 “你说说,这姓李的和你舅舅有什么仇?早年间没让你舅舅下狱,刚回朝,又上言,直说你舅舅招纳无赖、霸占民田!这是要将你舅舅往死里逼啊!” 说到伤心处,张皇后哭得更厉害。 “这姓李的哪里是跟你舅舅过不去,分明是看张家,看本宫不顺眼!” 说着说着,话题就有些跑偏。 很显然,张氏兄弟被弹劾之事,引起了张皇后早年间的伤心事。 “还说什么‘后骄妒’!你父皇不纳妃,和本宫有什么干系!” “本宫到底是哪里碍了他们的眼!” 若之前的伤心只有五分,现下便已有了十分。 张皇后性子有些娇, 对弘治帝却是一心一意,掺不得半分假。弘治帝每次发病,她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同样像是大病一场。 帝后夫妻多年,鹣鲽情深。除了心软护短,张皇后实无多大过错。 偏偏就是护短,成了帝后之间的一根刺,更成了张氏兄弟的庇护伞。在父母去世之后,两人仗着张皇后心软,愈发没了管束,变得横行霸道,张扬跋扈,引起众怒。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朝臣弹劾这对兄弟,锦衣卫和东厂的证据都堆了厚厚一摞。只因张皇后之故,弘治帝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番含混过去。 弘治七年,李梦阳上言弹劾寿宁侯,皇后连哭多日,弘治帝只能违心将其投入锦衣狱。虽经阁臣求情,最后无罪放出,仍闲置多年。 天子顾念夫妻之情,张氏兄弟却越来越过分,招纳无赖、蓄养奴仆倒也罢了,竟是大咧咧的侵占民田,还是在京师重地! 说句不好听的,在京城行走,随便咋下块瓦片,都能砸中个五品官。说不准还同哪门勋贵功臣沾亲带故。 仗着外戚身份,张氏兄弟简直是肆无忌惮,明火执仗。 弘治帝重病之后,两人略有收敛,之前做下的恶事却没法一笔勾销。 朝中御史言官尚未来得及动作,被弘治帝重新启用的李梦阳挺身而出,直言进谏,条陈张氏兄弟恶性难改,怙恶不悛,请朝廷严惩。 条陈刚送入内阁,并未抄送宫中。 奉弘治帝之命,朱厚照在内阁观政,经阁臣之口,对两个舅舅的行径也颇为不喜。 有弘治帝压着,身为皇太子的朱厚照只是爱玩,并未被刘瑾等人彻底带歪。缺点只在心太宽,遇事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放在心上。 张皇后哭了许久,见儿子只是绷着脸坐着,压根不给回应,怒道:“照儿!” 朱厚照嘴里发苦,对舅舅很是不满。但母后气成这样,着实不能再火上添油。 “母后,此事自有父皇定夺。” “你父皇重病,压根不见我!”张皇后又开始垂泪,“我心焦,却是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自称“我”而不是“本宫”,张皇后已是心急如焚,有些失了方寸。 张氏兄弟的事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见不到天子的面,根本不知道天子的病况,如何能不心焦。 秘闻天子开始服用丹药,张皇后更是夜不能寐。 “母后,”斟酌片刻,朱厚照小心道,“不是儿子疑心舅舅,只是李郎中的上言尚在内阁,并未抄送乾清宫。舅舅既不上朝,又是如何知道?” 寿宁侯日间入宫,必是向张皇后告状。张皇后护短,见不到弘治帝,回头就把儿子叫来哭。 呆坐小半个时辰,朱厚照无比烦躁,话里终于露出几分不满。 他总算明白,为何每次母后哭,父皇都是束手无策。 话重不得轻不得,委实是难受。 “你说什么?” “母后,”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道,“儿子在内阁观政一月,大小事情也知道不少。三位阁老的态度,想必母后也清楚。若是舅舅再进宫,母后劝着收敛些吧。”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舅舅……” 张皇后有心为两个兄弟辩驳,却发现,压根无言辩。 和弘治帝苦求,尚可撒娇痴缠,和儿子哭能一样吗? “母后,的确是舅舅做得不对。”朱厚照继续劝道,“殿试将要放榜,京城流言纷纷,连己未年的舞弊案都扯了出来。弹劾之事可大可小,舅舅不安心呆在府中,硬要跳出来,若被有心人利用,连母后也会被带累。”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张皇后默然。 “母后,舅舅只想着李郎中的上言,可曾想过母后?” “你是说?” “内阁没有抄送的朝臣奏疏,舅舅知道得一清二楚。现下父皇不知,还可转圜。若是父皇知晓,母后可曾想过后果?” “我……” 张皇后神情微怔,寿宁侯的哭诉和朱厚照的话充斥脑海,颠来倒去,已不知如何是好。 见状,朱厚照暗暗松了口气。 李相公果真料事如神。 不是李相公提点,当真不知该如何同母后应对。 未料事有不巧,张皇后刚有松动之意,即有宫人禀报,文华殿中官马永成求见太子,说有急事。 “马伴伴?” 朱厚照微愣,什么事这么急,不能等他回文华殿再说,偏要寻到坤宁宫。 张皇后亦是皱眉,但人既然来了,总要见见。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弯腰走进暖阁,马永成即刻跪倒,像是被人打折了骨头。 内廷规 矩大,皇后可以随便哭,宦官宫人却是轻易不能掉眼泪。哪怕挨着板子,也不能大声嚎。 “马伴伴,怎么回事?” 见到马永成的样子,朱厚照拧眉。 “回殿下,方才司礼监来人,将刘瑾带走了。” 司礼监? “为何?” “回殿下,未说缘由。”回忆起当时情形,马永成微微打颤,颇有兔死狐悲之感,“是刘辅带人,二话不说,绑了就走。刘瑾要见太子,直接被堵嘴。奴婢想问明缘由,险些一并被绑。” 朱厚照尚未出声,张皇后已是怒急。 这是什么规矩? 未通禀太子,直接闯文华殿拿人,可有将他们母子放在眼里! 说句不好听的,打狗还要看主人! “钱兰。” “奴婢在。” “你和这奴婢去司礼监,传本宫的话,将刘瑾带来坤宁宫。” “是!” 钱兰领命,马永成不敢立刻就走,眼巴巴的瞅着朱厚照。见后者点头,才忙不迭起身,跟着钱女官退出暖阁。 “母后……” 朱厚照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劝说张皇后。事出突然,没有李东阳提点,哪怕知道不妥,也是无计可施。 张皇后郁气难消,司礼监正好成了出气筒。 不能拿李梦阳如何,还不能处置几个奴婢? 仔细想想就不难发现,司礼监敢直入文华殿,其中必有缘故,最大可能便是奉天子之命。奈何张皇后正在气头,便是想到也顾不得了。 不出了这口气,她连觉都睡不着。 几个奴婢,还能翻上天不成! 司礼监暗室内,一灯如豆。 刘瑾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 提督太监王岳和掌印太监戴义分坐上首,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宦官拢着袖子,上下扫着刘瑾,很是不怀好意。 “可能让他开口?” “您瞧好吧。” 老宦官抽出手,应得爽快。 刘瑾抖得更加厉害。 除了天子下令廷杖,内廷处置犯错的中官和宫人,向来不许见血。 老宦官品阶不高,却是在司礼监暗房呆了半辈子。但凡落在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刘瑾。”戴义冷声道,“你可知嘴不严实是什么罪?” “戴公公,奴婢冤枉!” “冤枉?”戴义仍是冷笑,“当日暖阁中,除了你和谷大用,伺候的只有宁公公和扶公公。天子说的话,隔天就传遍京师,必是有人嘴不严实。” “谷大用是个棒槌,你可是机灵得很。”王岳半眯着眼,烛光摇曳下,满脸沟壑,难掩阴沉。 刘瑾汗流浃背,嗓子发干,想要争辩,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推到宁瑾和扶安身上? 哪怕出了司礼监,也是死路一条! 谷大用……对,谷大用! “不是奴婢,是姓谷的,谷大用!” 刘瑾已是六神无主,为了活命,不惜拿别人垫背。 趴伏在地上,刘瑾瑟瑟发抖,声嘶力竭,眼中却闪过狠毒。 只要他能熬过这遭,只要能保住这条性命,他日必要手握实权,将王岳、戴义通通踩在脚底,抽筋扒皮! 戴义正要再说,暗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一个中年宦官走了进来,在戴义耳边低语两声。 “坤宁宫?” 声音虽低,仍清楚传入刘瑾耳中。 太子就在坤宁宫! 刘瑾瞬间升起希望,只要离开司礼监,自己的命就能保住! 坤宁宫发话,王岳和戴义不能置若罔闻。 两人商量之后,一人前去禀报天子,另一人押着刘瑾去见皇后。 见他们从暗室出来,陈宽心中便是一咯噔,问道:“这是?” “皇后召见。” 戴义苦笑,陈宽同觉嘴里发苦。 天家夫妻,相濡以沫多年。他们这些伺候的,再得用也是奴婢。天子向来敬重皇后,说不得就会改了主意,放过刘瑾。 万般无奈,却也是无能为力。 戴义带着刘瑾去了坤宁宫,不久,刘瑾就跟着太子回了文华殿。虽被施以小惩,于性命却是无碍,品阶未被夺取,仍伺候在太子身边。 陈宽站在廊下,见到从乾清宫回来的王岳,有心询问,却见对方摇了摇头。 两人同时长叹一声,忽然觉得,夜风竟比冬日更凉。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这个祸害不除,终将成为大患! 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壬寅,刘瑾被下司礼监,当日即被放还。 隔日,皇后入乾清宫,半个时辰后,内官急召太医,宫内一片肃然。 傍晚,龙体大安,皇后闭门坤宁宫,皇太子奉药御前,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刘健、谢迁奉召觐见。 掌灯时分,三名阁臣离宫,面上都是怅然。 其后,天子罢朝两日,至第三日方现身临朝,群臣稍安。 朝中之事,杨瓒自无从得知。唯一的感觉,近日里巡城的官兵和衙役忽然增多,时而能见佩刀的锦衣卫从道上驰过。 思及多种可能,仍无头绪。只得暂且将疑问压下,每日里在房中练字,等着殿试放榜。 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癸卯,传胪大典。 奉天门大开,三百零三名贡士均着玉色澜衫,头戴四方平定巾,入奉天殿听宣。 殿前,大汉将军着明甲,金吾卫持长戟,锦衣卫佩腰刀,分立两侧。 殿中,飞禽补服的文官在左,走兽补服的武官在右,肃然无声。 御阶之上,弘治帝身着绛纱衣,赤色蔽膝,头戴十二缝乌纱帽,手持一尺二寸玉圭,端坐龙椅。 殿试金榜已由填榜官书就,待贡士进殿,行大礼之后,将悬于奉天殿前。 金榜共有两份,大者高悬,小者由中官奉在御前。 三拜之后,弘治帝抬手,身着蟒服鸾带的宁瑾上前半步,朗声道:“天子敕,赐今科贡士谢丕进士及第,钦点状元,赐朝服冠带。” “赐今科贡士顾晣臣进士及第,钦点榜眼,赐宝钞千贯。” 谢丕和顾晣臣位列三鼎甲,并不出众人预料。 接下来的探花之位,有人猜是董王已,亦然有人猜是崔铣,无有定论。十四名读卷官却是表情如一,让人猜不透半分。 不料想,宁瑾略提高声音,道出一个群臣都很耳生的名字。 “赐今科贡士杨瓒进士及第,钦点探花,赐宝钞千贯。” 除了殿试读卷官,群臣皆面现愕然。 杨瓒? 这是哪个? 站在队伍中的杨瓒亦是耳际嗡鸣,愣在当场。 探花?! 第二十一章传胪大典 天上掉馅饼,绝对好事。但馅饼太大,超过承受能力,也可能把人砸晕。 杨瓒所面对的,就是这种情况。 不提唐宋,只论本朝。 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历届科举取士,三鼎甲多取自春闱前十,乃至前五。 杨瓒是会试第五十九名,既无才名,亦无家学背景,更非前朝世家子弟。按照常理,进士出身无碍,二甲传胪都是奢望。 如此一个不起眼的贡士,却在殿试之后鱼跃龙门,一鸣惊人,被天子钦点为一甲探花。 到底是什么样的文章,如何的锦绣堆叠,振聋发聩,才让天子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说史无前例,简直是奇闻! 其惊人程度,完全不亚于父子两鼎甲,一门双进士。这已不是鸿运当头可以形容,简直是祖坟冒青烟! 若天子赐字的消息传出,可以想见,今日之后,杨小探花必终日沐浴朝臣和同年的目光中,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先时还可在客栈闭门,现下? 今日关门谢客,明日必传出小人得志,眼中无人之名。 立在殿中,杨瓒没有狂喜,只有愕然,甚至有几分不确定。 二甲靠前倒也罢了。 一甲探花……当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不是场合不对,他当真想仰天长叹,难道是杨小举人无辜枉死,老天都看不过去?这是否同样意味着,杨家也会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御阶上,天子端坐 第 15 部分 不动,亦不理会群臣的惊愕。只微微颔首,让宁瑾继续念。 群臣心有疑惑,也不会在此时表现出来。 想知杨瓒是什么人,有什么隐藏的背景,待恩荣宴后,自可一清二楚,一目了然。 “赐今科贡士董王已进士出身,钦点二甲传胪。赏宝钞五百贯。” “赐今科贡士崔铣进士出身,赏宝钞五百贯。” “赐今科贡士湛若水进士出身,赏宝钞三百贯。” “赐今科贡士王秉良进士出身,赏宝钞三百贯。” …… “赐今科贡士王忠进士出身,赏宝钞三百贯。” 二甲榜单读完,宁瑾的声音仍回响在奉天殿中,久久不绝。 位列二甲的贡士心潮澎湃,喜不自胜。牢牢握紧拳头,压抑着兴奋,方不至失态。 未被念到名字的贡士表现不一。 只为取中做官者,自然心态平稳,且有几分喜意。 想要青云直上者,则多有些失望。不至垂头丧气,也是难以畅怀。 一甲不及,二甲不中,必是落入三甲。 同进士,如夫人。 一个同字,哪怕只差一位,也是天差地别。 春闱得中,哪怕不比谢丕等才华横溢、博古通今,也非是华而不实、酒囊饭袋之辈。 殿试之后,不求被天子钦点为三鼎甲,授官翰林院,哪怕能入二甲末尾,亦是得偿所愿,不废十年寒窗。 三甲同进士,虽能同二甲进士一起朝考,取中庶吉士的可能却是微乎其微。 有考试资格,却无考取希望,怎不令人沮丧? 不点翰林,分发六部观政办事是奢望,最大的可能是外放。 当然,经历过复试殿试,即便是二甲中的不少人,也打着离京外任的主意,但外放和外放也有区别。 中原是华夏正统,江南乃鱼米之乡,仅掌一县之政,都是大有可为。 北疆虽要面对强邻,怀揣抱负者亦能大展宏图,做出一番事业。 唯有外放西南,别说造福百姓、期满升调,连能不能活过任期都是未知数。 此时的西南,仍被视为流放之地。在此地为官,无论文武,要么是犯事被贬,要么是在朝中得罪人被撵。 总之一句话,外放西南,还不如留 在京中给人做棋子、当炮灰。 奈何殿试名次已定,纵有万般无奈,也是无济于事。 相比之下,落第的举子尚有机会再考,同进士二次下场? 天子不怒,内阁六部也会一巴掌拍死。 想要哪种死法? 自己选。 好在多数贡士都能调整心态,无论如何,得中金榜也是光耀祖宗。 外放做官,未必就会倒霉透顶,被分到偏远地带。哪怕真的倒霉,也未必不能熬过任期,做出一番事业。 现下,多数贡士都怀揣远大抱负,堪称敢想敢拼的职场新鲜人。 唯有一人,立在殿中,面无血色。 殿试之时,天子宣召八人,七人已金榜题名,纵不入一甲,也在二甲位列前茅。 唯留闫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非但一甲不入,连二甲都没有他的名字! 不会是填榜官漏些,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思及此,闫璟的脸色更白,已是摇摇欲坠。 二甲名单读完,宁瑾口有些发干。 同样蟒袍鸾带的扶安上前一步,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宣读三甲榜单。 “赐今科贡士段炅同进士出身,点三甲传胪,赐宝钞三百贯。” “赐今科贡士王良佐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三百贯。” “赐今科贡士田澜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两百贯。” “赐今科贡士周明弼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两百贯。” …… “赐今科贡士程文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一百贯。” …… “赐今科贡士李淳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一百贯。” …… “赐今科贡士胡端同进士出身。” “赐今科贡士闫璟同进士出身。” 至此,三甲榜单已全部念完。 最后两人,竟是连赏赐都没有! 胡端长舒口气,没有被黜落,即是谢天谢地。且不是最后一名,也算是“安慰”。 闫璟却如坠冰窖,再掩饰不住惊色。 少有才名,弱冠中举。 春闱第五,复试前十,殿试同谢丕顾九如并列,更在崔铣杨瓒之前。现如今竟名落三甲,成为殿试最后一 人! 纵然心有千窍,一朝从云端跌落,闫璟也是骇然色变。 他以为殿试之后,自己会名次靠后,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礼!” 礼官的声音在殿前唱响,三百进士齐身下拜,跪谢圣恩。 闫璟随众人一起躬身,双膝触地,口称万岁。眼前如蒙一层灰雾,阵阵发黑。兼耳际嗡鸣,双腿发软,不待起身,竟是当殿栽倒,生生晕了过去。 闫桓立在文臣之列,登时面如土色。 弘治帝高坐龙椅,脸色瞬间一沉。宁瑾忙从袖子里取出瓷瓶,小心遮掩着掀开瓶口。不敢当众将丹药给天子服用,只能以气味提神。 “陛下。” 辛辣的气味飘散,弘治帝的脸色又变得潮红,将涌到喉间的咳嗽压了回去。 “同进士闫璟殿前失仪,夺恩荣宴,令闭门反省,三年不用。” 传胪大典之日,自不可行廷杖。然殿前失仪却不能不罚。 无法参加恩荣宴,必会名声扫地。 三年不用,看似没什么,实则是断了闫璟的官途。会试三年一次。届时,新科进士涌入朝堂,以闫璟今科的名次及殿前表现,想要同后来者竞争,简直是痴人说梦。 纵然其父为佥都御使,也于事无补。 为天子不喜,吏部的官员哪会给闫桓好脸色。 见闫璟被大汉将军拖出殿外,往日同他不和者,也不觉露出一丝同情。 弘治帝却是握紧玉圭,未现半点怜悯。 锦衣卫密报,宁王在封地极不老实。 以好诗文为名,礼贤下士,意图为他所用。暗中更招揽勇蛮之人,其中不乏悍匪,显是图谋不轨。 宁王府右长史几次进京,皆携带珍器金银,古玩字画,结好朝中大臣。 锦衣卫尚未得到切实名单,但很显然,闫桓已被弘治帝归到名单之上。 将闫璟打入三甲末尾,不过是给朝中文武警醒,让众人擦亮眼睛,看清楚坐在龙椅上的是谁! 朱宸濠一个庶子,嫡兄薨世方得继承王位。不说感沐天恩,暗中却起了鬼祟之心,其心可诛! “拜!” 进士之后,文武群臣行贺礼。阁臣为先,六部尚书在后,齐身跪拜。 礼官的声音穿过奉天殿,飘散殿前。 待众人起身,弘治帝向宁瑾示意,后者立即上前,宣道:“天子敕,赐进士恩荣宴于礼部,太师英国公张棥心主宴。殿试读卷官以下皆与席。” 未等进士拜谢,弘治帝亲口道:“逢琼林盛事,朕不得亲赴,暂命皇太子陪宴,与诸子同庆。” “谢陛下!” 至此,传胪大典已近尾声。 接下来,便是众进士恩领赏赐,暂且离宫,或者给家人报喜,或者三两举杯同祝,共待明日的恩荣宴。 赐给谢丕的朝服冠带由司礼监太监捧出,赐给进士和同进士的宝钞也由殿侧抬出。 看堆成小山的宝钞,杨瓒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幸亏不是赏赐真金白银。否则三年来一次,积少成多,户部不给钱,天子必要从私库往外掏。 天子门生,皇帝给钱发赏不是天经地义? 不可能? 煌煌大明朝,万事皆有可能。 走出奉天殿,金榜已高悬殿前。 众进士行过榜下,哪怕三甲同进士出身,也有瞬间的激动。 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无论孔圣人的本意是劝人向学做事,还是入朝为官,总之,“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已成为千年来读书人的追求,更是皇朝延续的基石。 同之前一样,出宫之后,杨瓒即同众人告辞,与李淳三人结伴返回客栈。 行在途中,忽遇一队锦衣卫当面驰过。 为首者,正是被小杨探花惦记过的北镇抚司千户,顾卿。 锦衣卫行色匆匆,队中更押解两名人犯。 见状,路人纷纷躲避,不敢靠近半步。 杨瓒立在路旁,扫过两名人犯,颇觉有些眼熟。想再细看,马队已过,只留一地烟尘。 第二十二章授官 杨瓒四人回到客栈,书童欢喜的迎上前,掌柜和伙计皆满脸带笑。 “四郎大喜!” “杨老爷大喜!王老爷大喜!” “程老爷大喜!李老爷大喜!” 人生三大喜: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 杨瓒被天子钦点为一甲探花,王忠程文等人亦是榜上有名。 在进士出宫前,喜讯早已传出,更有快马飞驰出京,将 抄录的榜单送至各府州县衙。届时,衙役皂吏必第一时至各家报喜,想必又是一番热闹。 “小的早就知道,杨老爷几位都是文曲星下凡。能下榻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柴门有庆!” 掌柜说话时,店中饮酒用饭的客人立即晓得,这四位老爷都是今科进士。其中,年不及弱冠的那位即是一甲进士,得天子钦点的杨小探花! “杨探花大喜!” “几位老爷大喜!” 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脸熟还是脸生,都拱手抱拳,想着沾点喜气。 声音传到店外,晓得今科探花就在店中,更有三位进士老爷,更多人涌到店中,进不来便站在门口,争相道喜。 “瓒谢诸位厚意。”杨瓒大方笑道,拱手还礼。 “杨土。” “哎!” 无需杨瓒细说,书童噔噔噔跑上二楼,回房取来鼓鼓囊囊的几只荷包。 荷包里是早预备下的喜钱,只等杨瓒回来,便散给道喜的人群。只没料到,四郎不单是中榜,更是今科探花! 越来越多的人来道喜,铜钱不够,杨土咬咬牙,直接送出银角子。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哪怕爹娘晓得了,也不会怪他。 说不得还会夸他。 杨土甩开膀子撒钱,杨瓒忙着还礼。 众人只为沾点喜气,压根不在意喜钱多少。哪怕只得一两个铜板,也是喜笑颜开,牢牢攥在手里。心中打定主意,回家后立即用红绳栓起来,给读书的儿孙戴在身上。 进士老爷都是星宿下凡,今科探花的喜钱,必定有文气汇聚。给儿孙戴在身上,日后习字读书,必能机灵上几分。 一举得中不敢想,能通通七窍,中个童生秀才也是好的。 杨瓒大发喜钱,李淳程文等自不会落下。当即唤书童取来荷包,不只散给道喜之人,客栈外的弃儿乞翁也有份。 叮叮咚咚的响声落地,福来楼前更显得热闹。 客栈掌柜得了四人的喜钱,乐的合不拢嘴。唯恐被别人抢去,急匆匆回到后宅,一股脑的塞进长孙怀里。 “收着,快好好收起来!敢弄没了,让你老子狠狠抽你!” 不待孙儿回答,掌柜又一路小跑着回到前边,步伐矫健,压根不似半百年龄。 “承四位进士老爷之喜,今日小店 的酒水皆降至六文!” 六六大顺! 掌柜的话一出口,众人轰然大好。 “掌柜的豪爽!” 不好让掌柜的破费,李淳几人商量请席。 杨瓒点头,和三人一起凑份子。 对四人而言,十几两银子算不得什么,几十两也拿得出。此举不过为加深“友谊”,进一步巩固彼此关系。 杨瓒得中一甲,恩荣宴前必定授官。 王忠二甲出身,在朝考中努力,说不得就能中了庶吉士。 李淳程文同在三甲,九成外放。两人家中有财,差的只是朝中关系。 两人在京,二者在外。四人如能时常通信,对彼此都是助力。其中关窍,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见杨瓒很是痛快,无半点迟疑,王忠当即笑道:“杨贤弟爽快,当为我等仿效!” “王兄是在笑话小弟?”杨瓒同样笑道,“比起三位兄长,小弟还差得远。” 程文李淳互看一眼,心下大定。 “如此,我等今日必要把酒持螯,痛饮一番!” “兄长美意,小弟理不应推辞。然……” “杨贤弟不胜桮杓,我等自然知晓。只饮几杯薄酒,应不妨事。” “程兄误会了。”杨瓒苦笑道,“小弟日前接到家书,知族中出了事,此时实不宜饮酒。” 自穿越以来,除李淳程文几人,遇他人请宴,杨瓒皆是婉言谢绝。与李淳三人同坐,也多是举筷吃菜。实在躲不过,便以茶代酒,称得上是滴酒不沾。 “杨贤弟族中出事了?”李淳三人惊道,“可要紧?” “家父慈爱,不愿小弟忧心,信中并未言及。只小弟察觉有异,问过送信的快脚,方知一二。” 杨瓒没有继续说下去。 个中内情,当下不方便详述。 稍微透出几分,恩荣宴上不肯饮酒,详究起原因,也可有人为他作证。 族人出事,不至退出春闱殿试,也不应饮酒享乐。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人口实。而为兄长服斩衰……杨瓒皱了皱眉,暂将忧心压下,只等恩荣宴后再说。 掌灯时分,酒足饭饱的客人陆续离开,喧闹声渐消。 伙计收拾起残羹,带上两笼厨下新蒸的馒头,散给客栈附近的乞儿。 行的是 善举,自不会被巡街官兵阻拦。况且,这么做的不只福来楼,凡有进士下榻宴饮的客栈酒楼,均有此举。 状元楼更加大方,馒头里还夹了肉。虽只薄薄一片,也足够城内的乞丐高念“老天保佑善心人,大富大贵,无灾无难。” 翌日,杨瓒早早起身,未用朝食,便等来宣召的皇令。 恩荣宴前,一甲三人需再次进宫面圣,授官翰林院,赐朝服冠带。 谢恩后,由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开道,绕过宫门,骑马穿过御前街,即为俗语所说的“状元游街,打马御前”。 杨瓒比谢丕早到半刻,与顾榜眼算不得熟悉,寒暄两句便不再多说。 “顾兄,杨贤弟。” 未几,今科状元一身御赐朝服冠带,快步行来。 官靴踩过石板路,发出一阵轻音。 谢丕面上带笑,神采飞扬,更显得丰神俊朗。 “谢兄。” 顾晣臣和谢丕性情相投,早已熟识,且有几分莫逆。杨瓒年纪最幼,彼此行礼后便退后半步,偶尔问到他才会出声。 宫门前,引路的不再是小黄门,而是着紫色葵花衫的中年宦官。 “谢状元,顾榜眼,杨探花,请随咱家来。” 三人端正衣冠,以谢丕为首,穿过奉天门,行过金水桥,直入奉天殿。 弘治帝高坐龙椅,朝中文武仍列两旁。 待三人行礼之后,宁瑾手捧敕书,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谕:授第 第 16 部分 一甲进士谢丕为翰林院修撰,赐银带朝服,宝钞千贯。” “授第一甲进士顾晣臣为翰林院编修,赐银带朝服,宝钞千贯。” “授第一甲进士杨瓒为翰林院编修,赐银带朝服,宝钞千贯。” “择吉日,谕状元谢丕、榜眼顾晣臣、探花杨瓒率诸进士诣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敕书念完,谢丕三人再行大礼。 “臣谢天子隆恩。” 翰林修撰是从六品,编修则是正七品。在翰林院的主要工作是修史抄录,编撰记述。按照后世的标准,相当于“文员”。以品阶论,在朝堂上并不入流,却无人敢小看。 六部掌权,御史掌言,翰林清贵。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现今三位阁臣,刘阁老是天顺四年进士,被选庶吉士,授翰林编修。李阁老是天顺六年进士,考中庶吉士,授翰林编修。谢阁老是成化十一年进士,一甲状元,授翰林修撰。 殿试中一甲三人,皆为少年英才,得天子赞许。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 谁也不敢保证,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后,三人会否入阁参政。故此,哪怕杨瓒只是个七品小官,也再不容人小觑。 谢恩之后,三人退出奉天殿,仍由中官引路,行至宫门前。 打马御前,不意味着在天子面前骑马。真按字面意思理解,绝对是胆大包天,想要法场一游。 “请谢状元上马。” 谢丕脚踩马镫,跃身上马。一身状元服,两翅乌纱帽,行动间,有读书人的斯文,亦有唐时士子的矫健。 顾晣臣不如谢丕肆意洒脱,却也无需他人帮扶,动作利落,应是曾习得马术。 唯有杨瓒,上马之后,试着拉住马缰,却换来一声长嘶。栗色骏马踏着前蹄,显得有些焦躁。 杨瓒背脊僵直,顿感牙疼。 说来也奇怪,他向来不得动物缘,简直是猫厌狗嫌。换成杨小举人,仍是没变。 “小心!” 正僵硬着,骏马忽然扬起前蹄,牵马的卫军没拉住,险将杨小探花甩下马背。 正危急时,忽有一人冲至近前,跃起拉住缰绳,暴躁的栗色大马竟被生生拉住,再前进不得半步。 均骏马喷着粗气,甩着脖颈。 杨瓒趴在马背上,心惊之余,竟还有心自嘲,该庆幸危急时记得抱住马脖子? “杨探花可无事?” 骏马被安抚下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进耳中。 僵硬的牵了牵嘴角,杨瓒翻身下马,心总算落到实处。 “我无事,多谢这位……” “在下姓顾,北镇抚司千户。” “多谢顾千户。” 在马上尚不觉得,当面站定,杨瓒忽然发现,这位顾千户竟比他高了半个头! 杨小举人的个头不矮,至少有一米七五。 这位竟高出他半个头! 这样的长相身材,再次让杨瓒产生了“真人与否”的怀疑。 说话间,已有中官折返奉天殿,将此事禀告天子。 城门卫重新牵马,杨瓒咽了口口水,跃身上马。再寻顾卿,却发现顾千户已不见踪影。 马蹄哒哒作响,耳中充斥沸腾人声,杨瓒的心思却逐渐飘远。 该怎么说? 锦衣卫果真是神出鬼没。 第二十三章初见太子 恩荣宴,沿袭唐之曲江会,宋之琼林宴。 此番设宴礼部,天子亲命英国公主宴,皇太子陪宴。三位阁老、六部尚书与诸人同席。对新科进士而言,堪谓荣宠非凡。 未时正,内廷中官已开始忙碌。 奉天子命,设宴的桌椅器皿皆出自宫中,内官监掌印陈宽及御用监掌印萧敬不敢有丝毫马虎,一应碗碟酒盏必要亲自过目。 “赐给一甲进士的酒注需另取,酒盏用银。” “英国公和三位相公用金注酒盏,马尚书、刘尚书、韩尚书亦同。六部侍郎以下用银制酒注,都小心着点,莫要弄错。” “若是弄混了,司礼监提督掌印可没有咱家好说话。” 中年宦官抬出箱笼,小黄门和长随束铃安置方桌矮凳,火烛器皿。看似忙乱,实则乱中有序,至未时末,桌椅屏风多已安置妥当。 “状元一席,榜眼一席,探花一席,都记下。” “二甲和三甲进士都是四人一席,二甲有读卷官同坐,三甲由填榜官等陪席。” “英国公主宴,三位阁老必是在上首。马尚书之后是刘尚书,韩尚书。” 陈宽和萧敬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着 ,遇到不合适的摆设,当即让小黄门撤去。 “皇太子与宴,安排在哪一席?” “哪一席?” 萧敬拢着袖子,朝陈宽使了个眼色,走到一边。跟着两人的长随知机后退,不敢听两位公公叙话。 “状元榜眼探花,谢状元乃是谢阁老亲子,顾榜眼早有才名,杨探花更得陛下青眼。”萧敬笑得像个弥勒佛,道出的话却让陈宽冒出冷汗,“你说说,该怎么安排?” “这……要不然,与英国公同席?” “这倒也是个办法,却不是太妥当。”萧敬摇摇头,道,“依我看,当于英国公的席位旁另设一席。” 两人商量之后,将一甲三人的席位稍作变动,留出给朱厚照的席位。 不能说两人不尽心,见识少。只因国朝开立以,皇太子陪席恩荣宴,实在是首例。 “从天顺六年到弘治十八年,这恩荣宴,咱家也经历过不少。早些年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跟着上边的监官掌司忙活,看什么都稀奇。后来经历的多了,看出的道道也多了。” 萧敬眯着眼,语气中似有感慨。陈宽安静听着,并没有出声打断。 “这年复一年,状元榜眼探花换了一茬又一茬。皇太子陪宴,我打眼数着,这却是头一遭。” 天子下这道皇命,十有八九是要为太子铺路。起个大不敬的念头,更像是在安排后事。 “陛下恩德,求才若渴。” 陈宽没正面接萧敬的话,反而扯开话题。后者也不恼,却是不再多言。 满打满算,弘治帝掌朝十八年,对他的性格行事,身边伺候的宦官都有几分了解。 自正月一场重病,龙体就时好时坏,始终没能大安。宁瑾和扶安在御前伺候,眼瞅着也瘦了一圈。知晓天子开始服用丹药,萧敬陈宽都晓得不好。 对这些在宫里活过大半辈子,执掌十二监的大太监而言,内廷基本没有秘密。唯一忌讳的就是脑袋拎不清,嘴巴不严。 陈宽急着处置刘瑾,一是察觉他品性不佳,继续留在太子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二是怀疑他秘通前朝,同礼部右侍郎焦芳暗有往来,传递消息。 内廷中官不是镇守太监,胆敢同朝臣私自结交,依制可是大罪! 锦衣卫查不到内廷,东厂的探子却是早有线索,只可惜没能抓住实据。 原本可借天 子发话处置了他,奈何皇后横插一脚,落得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经过这次,想再抓住刘瑾的把柄,无疑是难上加难。 思及此,陈宽颇觉有几分萧索。 “你也别想太多。”萧敬仍是笑道,“天子令太子陪宴,定是要培养太子。前儿宁瑾不是递话,陛下很是看重今科探花?” “杨探花?” “对。”萧敬道,“瞅着吧,若是宁瑾那老货没诓咱家,今科一甲三位,谁龙谁凤,还真不好说。” 两人说话时,小黄门已重新安置了桌椅。 皇太子所用的器皿需另行准备。萧敬陈宽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查验,大到桌椅小到碗碟,不错丁点。 “好了。” 放下最后一只酒盏,萧敬直起腰,吩咐长随道:“你在这看着,咱家和萧公公回禀天子。勿要让生人近前,礼部官员亦要拦住。” “是。” 长随干脆立在桌旁,谁来瞪谁。 萧敬摇摇头,对陈宽道:“瞧见没,这又是个棒槌。” 棒槌? 陈宽笑笑。 棒槌总比机灵过头,成了祸害要好。 申时正,参加恩荣宴的进士已陆续抵达,由小黄门和礼部书吏引导,无人敢大声喧哗。 申时中,各部官员陆续就席,其后是三位相公。 申时末,皇太子朱厚照由宦官仪卫簇拥,自外行来。 朝官进士立即起身行礼。 朱厚照身着大红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腰间玉带只垂下一件玉佩,再无其他。 为表郑重,众人行礼之后,朱厚照向三位相公还礼,朗声道:“孤奉父皇命陪宴,无需多礼拘谨。” 照席位安排,杨瓒的位置偏右,恰好对上皇太子侧脸。 从外表上看,现在的皇太子,未来的正德帝还是个青葱少年。十四五的年纪,身量中等,眉眼俊朗,脸上竟还有些婴儿肥。 天子身染沉疴,久治不愈。太子却是年华正好,风华正茂。 若是今后有机会,还是要看看弘治帝的正脸。哪怕看不到全貌,能扫一眼下巴也好。否则,被天子钦点的探花,连皇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岂不是好笑。 杨瓒在观察朱厚照,后者也在观察他。 来之前,弘治帝特地将朱厚照叫到身边,细 心叮嘱一番。 对亲爹的嘱托,朱厚照自然不敢左耳进右耳出,每个字都记得极牢。 乐舞声起,他坐在席后,仔细打量眼前三人。 一身状元服的必是谢丕,果然和谢相公般一表人才,很是英俊。年约而立的应是顾晣臣,据李相公言,他文章做得极好,也相当有见地。外放必可主政一方,造福百姓。在朝也能有所作为。 余下一个穿着青色官服,面容清秀,应该就是今科探花,年方十七的杨瓒。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杨瓒得弘治帝看好,也相当得朱厚照的眼缘。非但不觉得杨小探花如传言中古板,反倒有几分可亲。 一场歌舞罢,朱厚照举杯,按照弘治帝的交代,先敬三位阁臣,再敬与宴进士。 众进士举盏,同生谢天子圣恩,太子厚意。满场之内,唯独杨瓒例外。 见杨瓒没有举杯,朱厚照并未生气,只觉得奇怪。 “杨探花为何不饮?” 杨瓒连忙起身,道:“殿下恕罪,微臣实不能饮酒。” “哦?”朱厚照更加好奇,“可是酒量不佳?” “实是因臣族中之事,不可饮酒。” “一盏也不行。” “殿下恕罪。”杨瓒老实摇头,等着太子继续问。 没承想朱厚照竟然笑了,丝毫不觉杨瓒无礼,更不觉他古板,对身边中官道:“谷伴伴,你去取茶来。” “奴婢遵命。” 谷大用领命,退步离开。 朱厚照转向杨瓒,道:“既然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 就这么完了? 不问罪?也不追根究底? 看着朱厚照,杨瓒顿觉无力。先时打好的腹稿,预备下的各种方案,竟是都用不上了。这位太子殿下,行事当真不拘一格,心不是一般的宽。 待谷大用取来茶,杨瓒又行礼谢恩。 朱厚照摆摆手,道:“杨探花是性情中人,孤很是欣赏。” 两句不到,他又成了性情中人? 杨瓒再生无力,接过茶盏,不忘向谷大用点点头。虽然不知道这位是谁,但太子身边的人,客气些总是没错。 待杨瓒落座,邻近的李东阳忽然问道:“若老夫没有记错,杨探花祖籍可是宣府?” “小子确 是祖籍宣府,世居涿鹿。” 殿试之时,他已自报过家门。以李东阳的头脑,不会记不住。此番再问,究竟是何缘故? 杨瓒心生疑问,李东阳却没有为他解惑之意,转而举杯,道:“杨探花可同饮?” 阁老相邀,不能没有表示。杨瓒端起银盏,一饮而尽。 别人酒醉他水饱。反正宫里茶好,不亏。 “杨探花若担心族中之事,诣先师庙之后,可向吏部告假,回乡省亲。” “多谢李相公提点,小子感激不尽。” “不必忙着谢。”李东阳抚过长须,继续道,“杨探花殿试时的文章,老夫亦曾览阅。虽是可圈可点,仍有几分冒进莽撞。” “小子受教,还请李相公指点。” “待杨探花省亲归来,可入户部观政。”李东阳微笑道,“韩贯道关心民瘼,从他学政,尔必有所得。” 入户部? 杨瓒痛快点头,压根没注意到,邻座的刘健正瞪着李东阳,火花劈啪作响。 好你个李宾之,比马文升那厮还要厚脸皮! 李阁老举起酒盏,遥敬刘阁老,分明在说:先下手为强,希贤兄理当自勉。 第二十四章复设弘文馆 酉时中,宴上已是酒过三巡。 鼓乐声中,众人推杯换盏,吟诗唱词声不绝。但皇太子在前,阁老在侧,众人多少懂得自制,美酒再好,也不敢放量畅饮,大醉当场。 再没心眼也知道,不能在一国储君面前酒醉失态。 纵然皇太子不在意,落到阁老和六部尚书眼中,也会留下恃才狂放,好杯中物的印象。对立志朝堂的进士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整场宴会,尽兴的大概只有朱厚照。 为文气熏陶,太子殿下兴致高涨,诗兴大发,当场做了一首五言绝句。至于通与不通……观三位阁老的表情便可知端的。 思及曾为太子讲学,三人都有以袖掩面的冲动。 六部官员的心思也不在宴饮之上,观人选才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在此事上,有人称心如意,也有人失之交臂。 前者如李阁老,三言两语将杨瓒拐到户部,还让韩文欠下人情。后者如刘阁老,慢了一步,坐失良机,只能干瞪眼,丝毫没有办法。 谢阁老则是超 然物外,自斟自饮,压根不理两人争执,一派高士风范。偶尔同谢丕、顾晣臣吟两句古词,品评一番在场进士的新诗,很是悠然自得。 李阁老亲自出马,自然不会失手。韩文心情大畅,连浮两大白,脸上笑容愈发和善。 同席进士心中打鼓,万分不明白,韩尚书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自己刚做的诗不错,表以庆贺? 兵部尚书刘大夏对杨瓒并无多大关注,只觉得二甲中几人的文章颇有见地,待朝考过后,若能取中庶吉士,必要择来部中听政。 谢丕和顾晣臣谈到畅快处,见杨瓒未做一首诗,更少有出言,不由道:“杨贤弟,逢此盛事,何不同我等一并赋诗题词?” 杨瓒抬起头,坦然道:“谢兄见谅,小弟实不善做诗。” “贤弟莫要过谦。” “非是过谦。”杨瓒道,“小弟非玲珑之人,幼学四书经义,读孔孟之道,心力已耗八分。虽慕古人之诗,且时有揣摩,然却无从下笔。纵有拙作,也是难入人眼。” 所以,赋诗唱 第 17 部分 词,两位仁兄自便,还是让他安心吃饭。 杨瓒话落,顾晣臣张口结舌,谢丕却是笑得无奈。 谢迁端起酒盏,遥敬李东阳。 旁人不解其意,李阁老却是明白。 “此子虽然年少,却让老夫想起一人。”马文升抚过长须,微微笑道,“贯道可知是谁?” 韩文想了想,不觉有些惊诧。 “李阁老?” “尚差了几分火候。”马文升摇头,“再过二十年或可一比,现下却是不能。” “这……文委实不知。” “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 韩文倏地一愣。 像杨廷和? 仔细看看,是有那么点味道。 古有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就赋诗一事而言,杨小探花自言无才,稍显古板了些,安知不是以拙制巧,大巧若拙。 越想越觉得有理,对杨瓒入户部观政之事,韩文更多了几分期待。 韩尚书的心情,完全可以套用后世一句话:杨小探花,快到本官的碗里来。 杨瓒一心藏拙,打造夫子形象。丝毫不知,他的名字已在两位尚书舌尖倒过几个来回,更同日后的杨首辅联系到了一处。 天色渐晚,恩荣宴将近尾声。 朱厚照脸颊晕红,起身走到杨瓒席前,率性道:“孤同杨探花性情相投,他日必要一叙。” “微臣谢殿下厚爱。”斟酌片刻,杨瓒劝道,“酒多伤身,殿下还需慎饮。” 朱厚照终究年少,几盏酒入喉,之前未觉得如何,现下却是热意上涌。听到杨瓒的话,只是胡乱点了点头。 “孤晓得了。谷伴伴。” 谷大用当即上前,扶着朱厚照返回上首。另一侧的刘瑾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杨瓒,目光不至阴毒鬼祟,却让人很不舒服,仿佛有两根针扎在脖子上。 这位又是谁? 杨瓒有些后悔,为何不多读些史书。 明朝的弘治帝正德帝都很有名,前者勤政,后者爱玩。与正德帝爱玩齐名的,便是引着他玩出各种花样的宦官。 最出名的,好像是某位“九千岁”? 杨瓒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哪里有那么巧。 宴将散,朱厚照再次举杯,在座诸人皆把 盏回敬。 杨瓒的银盏中仍是茶,当真应了之前的话,喝个水饱。 掌灯时分,三位阁老同英国公在先,领众人恭送皇太子。其后仍由小黄门和书吏引路,众进士有序退席。 杨瓒落后几步,同王忠行在一处。后者脸膛微红,双眼熠熠发亮。行在路上许久,仍是滔滔不绝,兴奋不减。 杨瓒好奇问道:“王兄同席之人可是兵部主事?” “不错,正是兵部主事,曾被内阁李相公赞为状元才的王伯安。” 不是同宗,却是同姓。若能相交默契,必为朝中人脉。 提起王伯安,或许很多人不熟悉。换成王守仁,绝对是如雷贯耳。 阳明先生此时尚未展露峥嵘,未因得罪刘瑾被贬谪追杀,也没有龙场悟道,更没有剿匪平叛。就职业前景,甚至及不上杨瓒这个七品小官。 该说世事神奇,非常人可以揣测? 夜风微凉,灯火摇曳。 一路前行,杨瓒心神豁朗,竟也有了几分参悟之意。 恩荣宴上发生的一切,很快由陈宽和萧敬禀报天子。 寝殿内燃着熏香,仍压不住苦涩的药味。 弘治帝斜靠在龙榻上,服下一碗汤药,不到一刻,竟全都吐了出来。 “陛下,可要宣太医?”看到巾帕上的几缕血丝,宁瑾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莫要声张,取丹药来。”弘治帝的声音虽然无力,语气中却有几分欣慰,“正心诚意,明德知礼,敢直言不讳规劝太子,朕果真没有看错人。” 宁瑾奉上丹药,弘治帝服下一粒,疲惫的闭上双眼。 “朕的身子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陛下乃真龙天子,必将大安。” “安不安都无妨。朕只望太子能勤学养德,继承大统以光先祖。”喘了口长气,弘治帝似好了些,睁开眼,道,“扶朕起来。” “陛下还是歇歇,龙体要紧。” “扶朕起来,再取黄绢笔墨。” “奴婢遵命。” 弘治帝意定,宁瑾不敢违命。先扶弘治帝起身,后搬来矮桌,铺开黄绢,在一旁磨墨。 “朕书这道密旨,你且仔细藏好。待朕大行之日交与内阁。” 弘治帝提笔蘸墨,短短几息,已写下两行字。停笔后对宁瑾道: “命御宝监送皇帝行宝。” “奴婢遵命。” 宁瑾退到寝殿门边,叫来一个身形魁壮的宦官,仔细吩咐一番,后者当即点头,领命往御宝监去了。 回到殿中,黄绢仍铺在桌上,没有折起。弘治帝靠在榻上,脸色潮红,呼吸愈发急促。 “陛下?” “朕无事。” 顺了顺气,弘治帝指着黄绢,道:“密旨中的内容,宁老伴用心记下。待到那一日,务必要亲自交于内阁,此前莫要让太子知晓。” “皇后娘娘那?” “瞒着。” “奴婢遵命。” 宁瑾跪下叩头,起身之后,小心看着绢上内容,片刻惊出一身冷汗。 此道命令关乎寿宁侯和建昌侯。 表面上,是授两人军职,给张家荣宠。实质上,却是将两人撵出京城,和孝陵卫一起为天子守陵。为绝两人退路,最后更留下六个字:嗣后勿将更改。 简言之,这是死命令,后世儿孙都不许变更。哪怕这两个人死了,骨头化成渣,也不许送回京城! 难怪是密旨,还要瞒着皇后。 宁瑾嘴里一阵阵发苦,已是下定决心,真到天子大行之日,待将密旨交给内阁,便一条白绫挂上脖子。 与其贪图那几日的苟延残喘,不如跟到地下伺候天子,尚能给几个老弟兄寻条活路。否则的话,消息传出,被皇后知晓,在天子身边伺候的都将不得善终。 “宁老伴莫要担心。”弘治帝靠在榻上,呼吸渐渐平稳,“朕会叮嘱太子,朕大行之后,必要善待尔等。” “陛下……” 主仆相顾,宁瑾声音沙哑,终顾不得宫规,淌下两行热泪。 北镇抚司内,顾卿立在堂下,将白日所见俱报牟斌。 “你怀疑马被做了手脚?” “回指挥使,属下仔细查过,虽做得隐蔽,仍有迹可循。而且……” “莫要吞吞吐吐。” “不知何故,杨探花同谢状元的马被对调。” “什么?!”牟斌一惊,“你可确定?” “属下不敢妄言。” 顾卿取出一份供词,送至牟斌面前。 白纸黑字写着,证据确凿。 牟斌顿觉寒意自脊背升起。 这竟是冲着谢状元去的,杨探花实是无辜受了连累,代人受过? “查!” 牟斌握拳,无论动手脚的是哪个,必须揪出来! “是!” 顾卿领命退下,不期然想起僵在马上的杨小探花,眉尾轻扬。 这样读书人,倒是首次遇见。 第二十五章喜悲 恩荣宴隔日,天子龙体有恙,群臣仍罢早朝。 内阁三人奉召进宫,御前得旨,天子欲重设弘文馆,由谢大学士掌管,另选德才兼备者入馆中为太子讲学经义。 “不瞒三位先生,朕重设弘文馆,实为太子。一为增益所学,使其明白事理,通达经义;二为固其心志,令其广知民生,怜恤子民;三为陶熔其德,减其玩心,以为万事垂统。” “陛下圣明,臣等领命。” “朕精神不济,唯有劳烦三位先生了。”弘治帝顿了顿,咳嗽数声,哑声道,“时间仓促,且朕不欲多行靡费,可于思善良门之左复馆,选今科进士才德兼具者,暂入馆为讲习。” “陛下之意,臣等明白。”李东阳道,“朝考之前,可令一甲三人轮番入值。朝考之后,再令各府州县推举贤才之士。” “李先生之言甚合朕意。” “陛下,若以翰林修撰编修为太子讲学,恐有不妥。”刘健道,“臣请敕其为东宫属官,入詹事府。” 弘治帝摇了摇头。 殿试之前,他的确想为太子寻找伴读,并敕为东宫属官,入詹事府。见到杨瓒,这份决心更加坚定。 经过恩荣宴,他又改变了主意。 古有一字之师,孔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 以新科进士为天子讲学论经,看似离经叛道,实是弘治帝当下最好的选择。 有“师生”之名方能训导太子。不至瞻前顾后,不敢谏言。若授以东宫属官,难言不会如现下的詹事府,压根无法管束太子。 世无长安,人无长乐。 他已时日无多,三位阁老年事已高。复立弘文馆,除择贤才为太子讲学,何尝不是为太子的将来准备班底。 “太子年幼,朕恐垂统无继,还请三位先生帮我。” 说到最后,弘治帝声音哽咽,以“我”相称。 谢迁刘健不论,李东阳的眼角也有 了几分湿意。 “臣等定竭股肱之力,不负陛下所托!” 翌日,杨瓒早早起身,打点妥当,穿上官服,首次入翰林院点卯。 离开客栈之前,杨瓒换来书童,吩咐其至城中寻牙行。 “客栈非久居之处,需得觅一处宅院,或租或赁,也好有个长久的落脚处。” 满打满算,杨瓒手里还有一百余量银子。加上天子赏赐的宝钞,在城中租赁一处宅院尚可,咬牙购置房产,吃饭都会成为问题。 当真是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明太祖定官员俸禄时,必定没考虑过物价问题。 “记得寻官牙,莫要寻私牙。”杨瓒道,“若是不晓得,可请客栈掌柜伙计帮忙。” “四郎放心,我必会办得妥当。” 书童答应得爽快,送杨瓒出门时,不忘塞给他几块点心。 “四郎带上,不甜,尚能入口。” 七品编修不用上朝,当值整日,茶水无限量供应,兼有一顿免费午食。但能不能吃好,就另当别论。 杨瓒路生,特寻了一名书吏带路。 到翰林院点过卯,又和谢丕顾晣臣一并到礼部签花押。 所谓花押,即是新科贡士留在吏部的“签名”存档。 当然,不是随便写一行字就行,必须美观且有独创性,旁人难以模仿。每逢官员政绩考核,升调平迁,都要对照花押以辨明真假。 官员外放,动辄十几二十年。岁月流转,样子早已大变。期间,吏部尚书八成都换了几任,谁还记得你是谁,长的什么样。 古时没有照相技术,想要确定真伪,字迹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看着谢修撰和顾编修龙飞凤舞,杨瓒苦苦思索,写废了五张纸,才勉强过关。 由于杨瓒苦练台阁体,签出来的花押也是方方正正,看着就比别个大上一圈,相当有气势。 “杨编修这花押签得……很是特别,着实令本官佩服。” 过了许久,吏部文选司郎中才憋出这样一句话。 杨瓒淡定点头,坚决不认为对方在说反话。 三人回到值房,尚未知晓该做什么,圣旨又到。 “今复立弘文馆,以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掌管。选谢丕、顾晣臣、杨瓒三人更番入值。逢三日,皇太子到馆中听 史,与子诸论经。” 读完敕令,扶安笑着对三人道:“陛下另言,太子入弘文馆,虽不拜师,仍如学生。三位需尽心尽力。遇有不端,可直言进谏,正心立德。每次讲习经义,皆要具条陈奉上御览。” “臣等领旨。” 送走扶安,杨瓒三人互相看看,都有些发懵。 翰林院尚未入值,就改调弘文馆? 保安州,涿鹿县 送走报喜的差人,杨氏举族欢腾。 杨氏族长大开祠堂,杨瓒之父也挣扎着前来,和族人一同为停放的十六口棺木点香,焚烧纸钱。 “四郎金榜高中,我杨氏终可扬眉吐气。十四弟,你和枉死的后生终于能合眼了!” 趴伏在一口棺木上,杨氏族长老泪纵横。 “十四弟,你先走一步,见到列祖列宗,还请敬告一声,杨庸不负祖宗,今有杨氏四郎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自今日起,闫氏休想再欺我杨氏!” “闫氏害我杨氏十六条人命,血债必要血偿!” 杨氏族长声声泣血,话到最后,嗓子已沙哑得不成样子。 “寻阴阳先生,择吉日为冤死的十二弟和后生们下葬!” 与时来运转的杨家不同,此时的闫家已是乌云罩顶,一片惨淡。 闫王氏坐在厅内,发鬓散乱,哭得昏天黑地,双眼肿得核桃一般。 闫大郎站在一旁,脸色青白,眼底青黑,显得垂头丧气。闫二郎劝了两句,直接被骂了回来,只得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大郎,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娘,爹是被锦衣卫拿住,儿又能有什么办法。” “难不成就看着你爹死啊!” “娘,爹只是被拿!” “被锦衣卫抓走还能活吗?!” 闫王氏再次嚎啕,蛮不讲理。 闫大郎愈发烦躁,很想甩袖就走。他担心父亲,更担心自己。若闫父被定罪,他的功名恐怕都保不住! 闫二郎看看母亲,再看看兄长,正想偷偷溜走,忽见有个丫头在帘子边探头。 “二郎,红姐儿来……” 丫头话没说完,已被闫王氏厉声打断:“让她滚!滚走,越远越好!不是那个扫把星,不是她那个丧良心的死鬼爹,当家的也不会 出事!让她滚,马上就滚!再不滚,我用扫把扫她出去!丧门星!” 闫王氏的声音又尖又厉,传到门外,丫鬟家人无不脸色发白。见到红姐主仆孤单立在门前,更不敢上前安慰。 刘红站在门前,听着闫王氏一声声辱骂,垂着头,眼圈发红,也不争辩。 待闫二郎从门内走出,终于有泪珠从眼角滚落,看得对方既心软又心痒,心头像是有猫爪挠过一般。 “红姐儿莫哭,娘在气头上,不会真赶你出去。” 刘红摇摇头,细声道:“舅舅舅母待奴犹如亲生,舅母斥责两句亦是应当。奴只是为舅舅和表兄不甘。” 粉面桃腮,梨花带雨,闫二郎看得心痒。听其所言,愈发觉得刘红娇柔可怜。 “不甘又能如何?大哥落第,杨家那小畜生倒是得意。” “表兄,”刘红抬起头,似与闫二郎同仇敌忾,“那杨氏子才学不及大表兄,家中有丧还能得中,当真是老天无眼!”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表兄?” 顾不得男女大防,闫二郎一把抓住红姐儿的手腕,连声道:“家中有丧,家中有丧!我怎么就没能想到!我看那个小畜生还怎么得意!” 话落,一把丢开刘红,转身回了室内。 刘红也不揉手腕,低着头,快 第 18 部分 步离开。 将同情和怜悯的目光丢在身后,行到客居前,推开院门,脸上方现出一丝冷笑。 “红姐儿?” “收拾行李,今日便离开。” “离开?”丫鬟迟疑道,“可是太太仙逝,老爷又落了官司,家中无人,族人怕也不愿沾干系。红姐儿,不如暂且留下,好歹有个容身之处。” 留下? 刘红再次冷笑,留下陪着旁人一起死吗? “听我的就是。” “是。” 丫鬟不敢再劝,收拾起两人的包裹,匆匆离开客居。 闫王氏的叫骂声,家中上下都听得明白。刘红主仆此时离开,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反倒多是怜悯。 行出大门,当着街上人的面,刘红脸上带泪,深深福了一礼。 “走吧。” 两字落下,刘红转过身,再没有回头。 第二十六章太子难教 “此事不可行!” 闫二郎兴冲冲的返回厅内,却被闫大郎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为何?”闫二郎不服道,“只要消息传到京中,就算那小畜生侥幸中了探花,也休想再做官,八成连功名都保不住!” “住口!” 闫大郎额角鼓起青筋,恨不能给闫二郎一巴掌。 杨家死了人不假,杨四郎丧期赶考也不假。若父亲和刘典史没出事,闫二郎的主意的确好。可现在两人都被锦衣卫拿走,罪名就私贿县衙,替换正役! 杨家为什么死人? 因为徭役太重,酷吏不仁,累死的! 正役本该是闫家,是父亲送了钱,才把杨家推了出去。其后通过刘典史买通府衙的推官,给主管修筑寨堡的通判送了好处,杨家人分到的自然都是最苦最累的活。 别人做一天便可休息,杨家人夜间仍不能歇,满打满算只能睡上一个时辰。这且不算,饭菜更是克扣得厉害。 每日劳累又吃不饱,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只死十六个,还是事发得快。再拖十天半月,应役的杨氏族人怕要死绝。 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杨瓒固然要受影响,官途不顺,闫家的罪名只会更大。 顶替正役尚可转圜,贿赂朝官害人性命实是大罪。朝廷彻查,闫氏全族都要大祸临头。 父亲被锦衣卫捉拿,放还的机会渺茫,必会设法将罪名全部揽下。他们兄弟纵被牵涉获罪,至多流放充军,命总能保住。假如朝廷网开一面,自己凭着功名,尚能罚充外县小吏。 放任闫二郎不管不顾的闹出去,别说充胥吏保命,他们一家都要上法场! “不行,绝对不行!” 见闫二郎仍是怏怏不服,闫大郎只能压下火气,费心劝道:“二弟,你听我的,这事绝对不能往外传。” 只要父亲顶罪,自己和二弟即是“不知情”,命就能保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别看杨瓒现下得意,在朝中没有根基,乍然富贵,早晚被浪头打下来,死无葬身之地! “大哥,你在怕什么?爹被拿走,定是那小畜生在京城告状!你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不想为爹报仇?”闫二郎恶狠狠道,“就算不能弄死他,也要让他名声彻底臭了,方才能出一口恶气!” “你弟弟说得对。”闫王氏突然插言道,“你爹被拿走,杨家必然脱不开关系!” “娘!” 闫大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光是闫二郎,还可强硬压制。闫王氏搀和进来,当真是添乱。 闫大郎用力咬牙,将即将爆发的怒火压回去。耐着心,将事情掰开揉碎讲给两人听。 “娘,二弟,不是我不想为爹报仇。只是事情掰扯开了,咱们一家都要栽进去!” “怕什么,不是还有京城闫家?”闫王氏哼气道,“我就不信,咱们出事,他们敢眼睁睁看着。到时候,族里的口水都会淹死那对父子!” 闫大郎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话都白说了。 二弟不开窍,娘也是一样。 “娘,若是京城闫家肯帮忙,爹如何会被拿走?”闫大郎顿了顿,加重语气,“就算不能救人,提前送个信总能做到。” “这……” 闫王氏愣住了。 “娘,闫桓在朝为官,又是佥都御使,消息定是灵通百倍。刘典史被锦衣卫抓走,至今已有不少时日。期间未必没有风声透出。假若肯帮咱们,为何不在锦衣卫来之前遣人报信?就算力有不及,救不了人,也算尽了族人的情谊。” 自送信的家人返回,闫大郎就有了担忧。 同爹说,爹偏偏不信。 如今 看来,他想的半分没错。闫桓父子是打算舍弃涿鹿本家,似壁虎断尾求生。甚者,会寻机上言,在自家背后狠狠踹上一脚,捅上一刀,博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娘,这事您要听我的。二弟,你敢背着我胡闹,我必请出家法!” “你敢?!” “爹不在,我便是家法!” 闫大郎瞪着双眼,本欲彰显威严。可惜被酒色掏空精气,眼底压着两团散不去的青黑,削减了大半气势。 闫王氏依旧是哭,却不再如之前嚎啕。 闫二郎梗着脖子,仍是不服。被闫大郎恶狠狠的瞪了两眼,终究不敢再顶嘴。 片刻,又听闫大郎问道:“这个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其心阴毒,分明是欲致闫家上下于死地。 “我自己想的。” 啪! 闫大郎猛的摔碎茶盏,“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闫二郎终究有些怕了。 “是红姐儿。” “我就知道!” 闫王氏突然叫道:“那个扫把星,丧门星!去把她给我叫来,我倒是要问问,闫家到底哪里对不起她?给她吃,给她穿,像个娇客一般待着,她竟敢这么害二郎,安的什么心!” “娘,红姐儿不是这样的人。” “你还为她说话?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她娘也是一样,整日家妖妖娆娆,必是狐狸精投胎!亏得早死,死得好!” 闫王氏的声音越来越高,骂不解气,更叫婆子去把红姐儿主仆绑来。 未想婆子白跑一趟,红姐主仆早已离开。 “走了?你休要诓我。” 闫王氏不信。 婆子指天发誓,更说加中多数仆人丫鬟均知,生怕闫王氏将火气撒到自己身上。 “走的好!饿死在外边,被最下等的私窑子拐去,看她还怎么硬气!” 听红姐儿离开,闫二郎急得坐不住。闫大郎却是神情一变,吩咐丫鬟婆子伺候好闫王氏,将闫二郎拉出正厅。 “当时红姐儿怎么和你说的,一五一十,一字不漏的说给我听。” 闫二郎缩缩脖子,丝毫不敢隐瞒。 “大哥,我没说假话。” “谅你也不敢。” 闫大郎唤来仆人 ,问明刘红离开时的情形,立即皱眉。 “去找人!红姐儿身上没有路引,必出不了城。找到人,必要好言好语的劝回来。” “是。” 家人领命,立刻分散去城中打听消息。 以为闫大郎也对红姐儿起了心思,闫二郎生出几分不快。 “大哥,红姐儿可是我……” “行了。”见闫二郎压根不晓得事,仍惦记着红姐儿,闫大郎很是腻味,“回房去,这些日子少出来。” 闫二郎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声,离开之前留了个心眼,特地让小厮盯着闫大郎,一有红姐儿的消息立即禀报。 酉时末,城中宵禁,家人陆续返回,均一无所获。 接下来几日,闫家人费力在城中打听,连刘典史的两处宅子都去寻过,更向刘氏族人问过,都没寻到红姐主仆的踪迹。 到第四日,有晋王府着官牙采买奴婢女乐。 因晋王府给的买身银不少,消息传出,不少贫苦人家都送女进城。涿鹿县的牙婆四下活动,都想捞一份油水。 一时间,豆蔻年华的少女村姑随处可见,闫家更找不到人。 目送打着晋王府旗帜标徽的大车离城,闫大郎预感到,红姐儿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一口浊气压在心里,不得纾解。突闻家人来报,闫二郎被押入县衙。 “什么?这么回事?!” “有人往衙门投递状纸,状告杨家四郎斩衰赶考,丧德败行,不亲不孝,犯欺君大罪。状纸包裹石头,趁夜投入县衙,上面落的是二郎的名字,衙门核对过字迹,也极是相似。” “他、他竟敢……” “大郎,二郎被人押走时,大声争辩不是他。” “不是他?” 闫大郎匆匆返回家门,不见闫二郎。想要问得明白些,却被闫王氏拉住。 “快、快想法子救你弟弟!” “娘,二郎已被押入县衙。”闫大郎硬声道,“儿实在没办法!” 闫王氏面色赤红,双眼翻白,一口气卡在嗓子里,竟是生生晕了过去。 县衙中,闫二郎矢口否认状纸是自己所写。 县令根本不信。儒学同窗为证,笔迹一模一样,更有落款印章,不是你是谁? 猛的一拍惊堂木,县令厉声喝道:“本县面前,岂可诳言!状 告今科探花欺君,你可有实据?” “那小畜生……” 在家中骂顺了嘴,闫二郎猛然意识到不对,想要改口,已是来不及了。 “民告官,是其一。辱骂今科探花,是其二。来人!”县令掷出木牌,“打!” 左右皂吏齐喝一声,当先走出两人,一杖击在闫二郎背部,将他打趴在地。哀嚎声未出来,又被架起,狠狠一掼。 啪! “二十杖!” 闫二郎顾嘶声喊道:“我乃童生!身负功名!” “打!” 县令压根不理他,皂吏更不会留情,扒下闫二郎的裤子,水火棍抡起来,挟着风声呼呼落下。 堂上再不闻闫二郎的争辩,只有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 二十杖打完,闫二郎已是声音渐低,晕在堂上。 有皂吏取水来,要将他泼醒。堂侧的书吏突然朝县令使了个眼色,道:“大令,小的有话。” 迟疑片刻,县令起身离开大堂。至堂后,方询问道:“何言要讲?” “敢问大令,这闫二郎,大令欲如何处置?” 县令皱眉。 锦衣卫接连上门,涿鹿县衙上下已是风声鹤唳。 府衙和镇守太监滥发徭役,早晚都要挨刀流放。杨家是苦主,杨瓒蒙圣上钦点探花,闫二郎这个时候递状子,是自己往铡刀下伸脖子。 闹心的是,状纸递上来,他不能不问。否则科道御史就能让他好看。 这是个烫手山芋,偏偏还不接不行。 之所以由二堂移至大堂,上来就是一顿棍棒,多少也是因为火气难泄。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回大令,这事瞒不住。”书吏压低声音道,“二尹那里,怕已有了抄录。” 县令一把手,县丞二把手。 彼此之间,不生龃龉也不会多友善和谐。 听完书吏这番话,县令眉头皱得更深,恨不能再给闫二郎几十杖。 “大令,依小人之见,这事瞒不住,也不能瞒。不如暂将闫二郎押在县衙,遣人看住闫家,再将实情抄录上报,交由刑部大理寺处置。” “但杨探花……”杨家死人可是实情。 “大令,杨氏出事之后,棺木一直安置在祠堂,不久前才发丧 。这事,里中皆可为证。” “你是说?” “杨家不发丧,有九成可能是要瞒着杨探花。就算有往来书信,也不会写明此事。” 县令不言,神情略变。 “无丧不立草庐,无墓何能斩衰麻服?” 峻法尚容人情,且不知者何罪? “好。” 书吏一番话说完,县令眼中凝色顿解。 当日,闫二郎被打完板子,收押县衙。 理由很好找:民告官,先行杖再流放千里。这条律例旁人不知,闫家上下必是一清二楚。毕竟,当初闫家一个仆妇都敢指着杨家的鼻子骂。 翌日,县令亲自抄录文书,并状纸送往京城。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轻飘飘开始落下。 于此同时,红姐儿主仆正坐在晋王府的一辆大车中,行向太原。 “我名良女,红姐儿是幼时的乳名,莫要叫错。我父为走街串巷的货郎,五年前病故。” 想起破庙里那场大火,丫鬟尽量缩着身子,靠在车壁上,颤抖着点点头,不敢对上红姐儿的目光。 若不是留着她还有用…… 红姐儿微微眯起双眼,偶感车厢震动,必是下车更衣的女孩子们回来了。当即半垂下头,显得温婉无害。 京城 托客栈掌柜的关系,书童杨土寻到一个可靠的官牙,每日在城内奔走,寻找宅院。 杨瓒告假的条子已递送到吏部,正等着批复。 因他被选弘文馆讲学,三日轮值,修史的工作自然轮不到,抄录的工作也十分轻松。入户部观政要等省亲归来,竟是比殿试之前还要清闲。 内官监掌印陈宽动作很快,圣旨下达两日,工匠已被安排妥当。 按仁宗时留下的章程,一应摆设器皿分毫不差,空置许久的弘文馆渐渐恢复往日风光。 竣工之前,谢大学士上言,可先选便宜偏殿,供三人同皇太子讲学论经。 “善。” 谢阁老的提议,天子自然应允。 依序,谢丕为先,顾晣臣为中,最后才是杨瓒。 经过恩荣宴,杨瓒已然了解到,朱厚照的性格,万不能用常理来考量。给太子讲学,恐非易事。 果然,谢丕和顾晣臣满怀激情奔赴讲台 ,课程结束,都是一脸的复杂。 面对朱厚照这样的学生,打不得骂不得,话轻不得重不得,尺度当真不好把握。况且,太子殿下也不是不好学,只是有点“作”。 谢丕顾晣臣执手相看,不约而同四十五角望天,叹息一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 两位才俊的感慨,杨小探花自然知道。 临他入值,被内官引至殿前,没急着进殿,而是整了整衣冠,深深吸气。 “殿下,臣翰林院编修杨瓒请见。” 如谢丕般阳春白雪不通,似顾晣臣般语重心长无用。 杨瓒仔细琢磨,选择循古人之言:操履严明,心气和易。操身心却不谗言媚阿,师严明却不疾言厉色。 简言之,无论皇太子怎么作,哪怕爬柱子上房梁,他坚决不生气。好话可以说,但不能流于谄媚。教学必须严,打手板与否还要考量。 太子殿下能否接受? 杨小探花肃然表情,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只可惜,想法很好,现实却给了杨瓒当头一棒。 看到端坐殿中,捧着一本“论语”,读得津津有味的朱厚照,杨瓒嘴角抽了两下,当真想说:殿下,就算要看闲书,至少书皮换一样。 论语多厚,凡是读书人,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 太子殿下手里这本 第 19 部分 ,杨土都能瞧出来不对。 看到杨瓒,朱厚照笑着放下书,书页正大光明摊开,半点没有被发现的觉悟。 “杨编修。” 看着笑呵呵的朱厚照,谢丕和顾晣臣的无奈,杨瓒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第二十七章杨瓒教学 朱厚照年不过十四,不好经义典章,爱看闲书,喜观内廷卫士演武。在后世人看来,这实在算不得大事。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爱玩好动坐不住的时候,能一本正经如“杨小夫子”,才是当真奇怪。 然地位决定言行。 在朝中士大夫看来,这种好动的性格,恰好是太子“行为不端”的证据。谢丕和顾晣臣都是少有才名,勤奋好学之人。对朱厚照这种性格,自然有些接受不能。 杨瓒完全可以想象,两位才子遇到当下情形,会是何等反应。 无奈,必须有。 愤怒,也差不离。 尤其太子看的是《莺莺传》,满篇才子佳人,私相授受,负心闺怨,更会引来谢、顾两人不满。 杨瓒同样不满。 非是针对朱厚照,而是将此书偷渡进宫之人。 朱厚照的年纪,正是形成人生观世界观的重要时期,加上有些叛逆,极容易被人拐带。敢给他看这样的书,安的是什么心? 继承杨小举人的记忆,自然也晓得当下读书人的主流思想。如《莺莺传》一类的书籍,必是不能让家中孩子看的“禁书”。 打个比方,若是谢丕看这类书,一经发现,清风朗月的谢大学士也会勃然大怒,闹不好就要腿打折。 视线从书页上移开,杨瓒眉间微拧,慢慢扫过立在朱厚照身侧的几名宦官,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太子手里的书怎么来的,根本用不着仔细揣摩。 “杨编修。” 朱厚照心宽,感觉却不迟钝。 看杨瓒绷着脸,半晌不说话,低头看一眼摊开的书页,下意识手一翻,合上了。 “殿下。” 见朱厚照不是真正的没心没肺,杨瓒暗暗舒了一口气。 还好,知道脸红,还有救。 不是他穿越了就有老夫子思想,换成后世,家长看到孩子桌上摊开一本小x书,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敢自居为太 子家长,除非不要脑袋。 但天子命他轮值弘文馆,与太子论史讲经,见到太子看闲书却不管,传出去,非但天子不喜,阁臣对他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 见太子行为不端而不劝止,反顺其所行,佞臣一流! “杨编修可是认为,孤不当看此类书?” 朱厚照并非善言之人,否则也不会在皇后哭时无法应对,还要向李东阳求救。 杨瓒暗中咬了咬腮帮,放松表情。 十几岁正是叛逆之时,如刘阁老一般过于强硬,太子必畏之如虎,见之绕道。甚者,旁人说什么都要反着来,逆着做。 他不是刘阁老,不客气点讲,以现下的杨瓒,连刘健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想要劝服朱厚照,以防这位真的上房揭瓦,只能另寻办法。 “殿下。”杨瓒上前一步,道,“孔圣人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朱厚照瞪大眼睛,似是不相信杨瓒会这么说。 孤没听错吧? 忽略朱厚照的表情,杨编修继续道:“告子亦言,食色性也。” 朱厚照终于确定,他没听错。 哪怕读书不怎么上心,《礼记》和《孟子》中的话,还是能记下不少。 “杨编修不生气?不认为孤之行不端?” 杨瓒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原来这位也晓得此行不端,仍是明知故犯? 默念三声:不生气,不和太子生气,不和太子这小屁孩生气! “殿下,《孟子》有载,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殿下之年,好奇于此,乃人性之本,圣人亦有佐言。” 杨瓒这么说,朱厚照反倒更加不好意思。 “杨编修,孤也晓得应该勤学。”朱厚照端正坐好,将面前的书推到一边,“但孤实是烦闷。” 翻译过来就四个字:学不进去。 “殿下之意,臣知晓,亦能体谅。” “杨编修知晓?”朱厚照眼睛亮了。 这些话他不敢同父皇说,不能同母后说,东宫的讲学更不能提,否则会被之乎者也烦死。这种情况下,无论翰林学士还是谢丕顾晣臣,自然都没能闻得太子心声。 唯有杨瓒,自恩荣宴,就让朱厚照觉得亲切。哪怕对方故意表现得严肃刻板,也是一样。 烦闷却无人可开解。越是 无人开解,便越是烦闷,自然也更学不进去。 纵向对比明朝君主,在明中期以后,能体现老朱家军事天分的,实是凤毛麟角,朱厚照绝对能算上一个。 朱厚照爱玩好动不假,但继承了明太祖和明太宗的基因,又有个智商极高的亲爹,只要能扳正性子,未必不会有所作为。 又扫一眼被推到一旁的《莺莺传》,杨瓒再接再厉,道:“臣斗胆,如殿下这般年纪时,也时常苦于困坐书斋。读书之时亦被夫子斥心不静,难成大才。” “杨编修也曾如此?” “自然。”杨瓒点点头。 朱厚照更觉兴味,见杨瓒仍然站着,立刻让谷大用搬来圆凳,刘瑾沏来茶水。 “杨编修快坐,喝茶。” “谢殿下。” 杨瓒大方坐下,接过茶盏,向谷大用颔首。转向刘瑾,虽是面上不动,心中仍是不喜。 有人天生就是对头,彼此互看不顺眼,无需找任何理由。他同这位公公八成就是如此。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杨瓒同朱厚照对坐饮茶,大方道出儒学中的枯燥和趣事,重点提及杨小举人被打手板的经历。 非是他要“吓唬”太子,实是杨小举人的记忆太深。 手肿得馒头一般,怎生惨烈。 “杨编修被儒师打过?”朱厚照惊诧,原来探花郎也有这般黑历史。 “盖因臣不耐寂寞,心有旁骛,无法专注。” “可疼?” “这个……自然是疼。”杨瓒顿了顿,“臣每每忆起,仍是心存余悸。” 朱厚照咋舌。 “竟是无人管吗?” “殿下,师严方可育才。” 杨瓒暗道,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终于转到正题。 “臣性拙,蒙师赠言,勤能补拙。臣性愚,儒师告诫,愚不为媸。大丈夫立身敦厚,存心朴实,谁能以愚丑尔?” 说话时,杨瓒立起身,肃然表情。 “臣曾闻得警言,泛驾之马可就驰驱,跃冶之金终归型范。殿下之苦,在于古书艰涩,晦意难懂。依臣之见,不若分门别类,从浅拾起,文武相合,自可融会贯通。” “杨编修之言,未曾有人提及,孤也未曾想过。”朱厚照老实承认。 “殿下,《礼记》有言,君子之道 ,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荀子》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见朱厚照似有体悟之意,杨瓒加重语气,道:“大鹏展翅,扶摇万里。陛下万乘之尊,辛劳国事,勤政忧劳。殿下承高皇帝血脉,怀纯孝之心,必拥翱翔万里之志。” 教习太子,绝不能急躁,更不能强硬。要软硬兼施,该夸要夸,该借力就要借力。 说家国边患,未必能马上奏效。提及弘治帝,必能有几分触动。 效果能持续多久,杨瓒无法估计。但如先前所说,不积跬步不至千里,不积小流不成江海。日积月累,哪怕是块顽石,也能凿出孔隙。 朱厚照沉思许久,终立起身,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请杨编修教我。” “殿下有命,臣必尽心竭力。” 杨瓒行礼,同时推翻之前的“教学计划”,笑对太子道:“殿下,今日便同微臣论一篇孝经,如何?” “善。” 论其他书,朱厚照会很快失去兴趣,但说孝经,恐怕杨瓒都没他背得熟,了解得透彻。 “圣人言:夫孝,德之本也。” 杨瓒开宗明义,朱厚照马上接起。 “《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见朱厚照兴致颇高,杨瓒微微点头,干脆将“主场”让给他,让他说个痛快。 观念有别,方法随之变化,体验自是不同。 往日朱厚照在文华殿讲学论经,从未曾如此思路明晰,言语通达,酣畅淋漓。 待论过诸侯章,午时早已过半。 谷大用和刘瑾几个一直关注滴漏,见太子兴致勃勃,丝毫没有停下之意,嘴巴张了几次,终不敢出声打扰。 换做平日,太子不喜读书,自不会怪罪他们。 今日却是不同。 这杨编修本领不小,竟能让太子殿下醉心经义。虽然可能只是半天热度,明日就打回原形,也足够让伺候在朱厚照身边的中官心惊。 惊讶归惊讶,午时末将过,太子再不用膳,他们这些人可都要吃挂落! “殿下。” 或许是谷大用和刘瑾等人的目光太过怨念,杨瓒出声道:“将届未时,殿下当用午食。” 猛然被打断,朱厚照很是意犹未尽。 见杨瓒坚持,只好笑道:“杨编修不 说,孤尚未觉察。” “殿下用膳,臣暂且告退。” “且慢。”朱厚照挽留道,“申时正,孤要听张学士讲《大学》。杨编修不如留下,与孤一同用饭。” 和皇太子一起吃饭,未必能吃得好。 杨瓒本想推辞,奈何朱厚照死活不肯放人。 弘文馆三日一轮值,想见杨瓒,至少要再隔两日。留下吃饭,饭后饮茶,还能多说几句话。 推辞不过,杨瓒只能应下。 皇宫的伙食,在复试时,杨瓒已见识过一次。再看朱厚照的午膳,杨编修确定,弘治帝勤政简朴皆非虚言。 菜式是洪武朝的定例,样式简单,分量略有缩减,不见山珍海味,更摆不满半张圆桌。米饭倒是极为可口。 杨瓒持筷,早有内官自菜碟中分拣,盛入小一号的碗碟,送到他面前。 食不言寝不语。 杨瓒专心用饭,期间发现,朱厚照的饭量有些惊人。虽然碗是小了点,但连吃三碗……皇家不是最注重养生,顿顿半饱? 等朱厚照放下饭碗,还听两个宦官道:“殿下今日用得少了些。” 杨瓒无语。 这还少,平时得多能吃? 难怪身体倍好。 碗碟撤下,中官奉上新茶。这次不是刘瑾,而是张永。 朱厚照谈性未减,奈何时间紧张。再不情愿,未时末也得返回文华殿。 “臣送殿下。” 朱厚照一步三回头,很是依依不舍。不知是谈性未尽,还是要面对张学士,心底发憷。 送走朱厚照,杨瓒整整官袍,欲返回翰林院。 行至中途,带路的小黄门突然停下。不远处,扶安正笑眯眯的站着,分明是等着截人。 “杨编修,咱家有礼。” “扶公公。” 杨瓒笑笑,对弘治帝身边的人,他倒是混了个脸熟。 “陛下口谕,召杨编修乾清宫暖阁觐见。” “臣遵旨。” 从偏殿到暖阁,距离略有些远,正好当饭后消食。 杨瓒教学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词,早由中官禀报弘治帝。 听到杨瓒口出“食色性也”,弘治帝略微皱眉。然中官接下来的讲述,却让弘治帝心怀大慰,眉头舒展,很是 高兴。 “难得。” 连亲爹都如此评价,可见朱厚照不爱读书到什么境地。 “宣杨瓒。” 兴致一起,弘治帝便要见见杨编修。 阁臣不行,翰林院学士不行,同年的状元榜眼皆是铩羽,偏偏这个杨小探花却是做到了。 太子能安下心来读书明理,讲读经义,怎不让天子心喜。 “宁老伴。” “奴婢在。” “开朕的私库,取白金三十两,宝钞五千贯,各色绢帛十匹。” 天子私库里的绢帛,都是各府及外邦进贡,价值远超金银宝钞,更可作为“货币”通用。一下赏出十匹,寻常大臣都没有如此待遇。 “是。” 宁瑾应诺,对杨小探花的前程更加看好。 两刻后,杨瓒至暖阁请见,本以为天子会询问偏殿之事,未料想,弘治帝半句不问,只让宁瑾捧出金银布帛,道:“尔在京中无宅,宜择佳处置业。” 皇帝给钱,让他买房子? 杨瓒傻眼。 至于皇帝为何知道他在京城没有宅院,根本不用细想。锦衣卫东厂无孔不入,大臣每天吃了几粒米,皇帝八成都知道。 “臣不胜惶恐,无功不敢受禄。” “为太子讲习论道,引其规行端正,便是尔之功劳。” “臣谢陛下隆恩!” 杨瓒不得不感慨,弘治帝对太子,当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金既受,无需廷谢,勿为他人知,免于嫉妒。” “臣……遵旨。” 皇帝给钱还要偷偷摸摸,这叫什么事? 天子不亲臣民,不好。太过平易近人……该怎么说? 走出乾清宫暖阁,回望琉璃瓦泛起的金光,杨瓒默然许久,仍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申时中,杨瓒回到翰林院。 彼时,朝考已过,崔铣、湛若水、严嵩等三十人被改为庶吉士。王忠在朝考中列在第三十名,恰好搭上末班车。 考中庶吉士,并不能马上授官。 依规章,三十人将继续在翰林院深造,由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桢,翰林院学士刘机教导。期间可分入六部观政,只是无品阶,也无权参与政务。 观政数 日,三十人齐聚翰林院,难免有所争论。 杨瓒到时,只听有庶吉士道:“鞑靼屡屡犯边,掳我百姓,毁我良田,实是可恨至极!” 听到这个声音,杨瓒笑了。 王忠,王兄啊。 “此言确实。”又有一个声音道,“然鞑靼兵强马壮,边军屡有不敌,亦是实情。” “严兄是辱我大明军士?” “非也。”那个声音继续道,“依在下之见,北疆盖多荒凉之地,麦粟难生。不若引军民后撤,让出隔界,经年焚烧枯草,广修堡寨,铸以墙垣,阻鞑靼诸部南下。” “荒谬!” “太祖高皇帝开国,太宗皇帝迁都,逐鞑靼于北。你竟要舍地予贼?!” “严嵩,你之言同奸贼何异?!” “吾一心为国,尔等何出此恶言?” 严嵩?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杨瓒顿时愣住。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严嵩吧? 第二十八章争执 “轻启边衅,实非善举,动辄劳民伤财。胜则罢,败则损兵折将,致边民流离,边疆不得宁日。” “不战先言败,胆气何在?” “尔之胆气,实为匹夫之勇!边民退入边堡墙垣,焚烧枯草,自可坚壁清野。边军以逸待劳,设下陷阱,伺边寇来犯,引其入狭道,分而击之,不能大胜,也可灭其气焰!此方为长久之策!” 第 20 部分 “边民后撤,开垦的田亩便要荒废,边军躲入土堡,无异助涨鞑子气焰,弱我军心国威!” “无知!” “国贼!” 争执声越来越大,隐隐带上了火气。 杨瓒听得皱眉。 很显然,认为当撤民让地,烧枯草为隔带的不只严嵩,三十名庶吉士,小半都持此种观点。 王忠等人据理力争,更举出永乐朝太宗皇帝饮马草原,驱逐瓦剌鞑靼的实例,仍是无法彻底驳倒对方。 连年天灾,鞑靼屡次犯境,烧杀抢掠,边境连连告急。 羁縻卫所名存实废,边军兵额不足,募兵需向朝廷讨粮讨饷。户部找上内阁,三位相公胡子头发一把抓,连洪武年间的开中法都搬了出来。 可就算恢复商屯,仍是治标不治本。 粮饷实额发下,中途便要少去大半。余下的,仍要被卫所官军吃空饷。 足额一千五百人的卫所,实际只有七八百人。面对占优势兵力,机动性相当强的鞑靼骑兵,胜面实在不大。 洪武年间,徐达常遇春能领兵驰骋草原,追得北元皇帝贵族满世界逃命。 永乐年间,瓦剌鞑靼见到红色鸳鸯战袄,听到明军的号角都要抖三抖。 明初,明军骑兵能挥舞着狼牙棒在马背驰骋,和鞑靼瓦剌骑兵对捍而不落下风。如朱权等藩王更能光着膀子冲锋陷阵,砍瓜切菜般杀个痛快。 换成现在,别说上马挥棒,能不能抡动都是个问题。 试问,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杨小举人出身宣府,对边军的战斗力相当有发言权。 不客气点讲,能打的着实能打。不能打的,三个捏在一起,遇上鞑靼照样歇菜。 能击退鞑靼的卫所,多以募军为主力。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延续百年的卫所制度,已经开始驰废。 边民后撤,听起来可行。但长此以往,于国于民都是大患,实不可取。 一步退,步步退。 狼性贪婪,割肉饲狼不会换得感谢,只会被视为软弱,令其更加贪婪,欲壑难平。 然以眼下情况,主战者是一心为国,主张撤边民入城垣者,未必就是卖国。 正如燃起元末烽火的黄河水患,下令征调民夫的脱脱,绝对是王朝铁杆,仍是好心办坏 事,挥笔斩断了元朝不到百年的国祚。 杨瓒入选弘文馆,为皇太子讲学,身份过于敏感。纵有千般思量,也不可能踹开房门,当面和众人争辩。 又听了一会,杨瓒无声叹息。 翻来覆去,谁也说服不了谁。既不能参与其中,听着也是闹心。 转身行过拐角,径直走向左侧第二间值房。 听到敲门声,一身青色官袍的谢丕从房中走出,见是杨瓒,颇有些惊讶。 “季珪为何在此?” “谢兄。”杨瓒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已回文华殿,小弟特来寻谢兄。” 谢丕侧身,请杨瓒入内。 见桌上高堆一摞卷册,另有抄录到一半的书卷,杨瓒有些不好意思。 “小弟打扰谢兄了。” 谢丕摇摇头,待书吏送上温茶,望一眼窗外,微微叹息。 “纵是季珪不在,我也是无心抄录。季珪寻来,正好说话。” 杨瓒入值弘文馆,未时前都不在翰林院。 谢丕却是早早坐在值房,听着这群庶吉士吵来吵去,吵个没完没了,头大如斗。 “从早上就开始吵。”谢丕坐到杨瓒对面,难得出口抱怨,“朝中诸公都无法下决议之事,吵得出正道来吗?” “对此事,谢相公可有想法?” 谢丕止住杨瓒的话,站起身,见窗外并无书吏行过,方道:“家父亦是难以决断。前些时日,巡抚都御史杨一清上奏,请朝廷重设狭西灵武监之武安苑,启用牧军。同时弹劾了不下三名边将,朝中吵得更厉害。” 杨瓒沉默。 牧军之事他不了解,对边将的处置绝不会轻。 “内阁现下也不好决断。开中法尚未重启,灵州之围虽解,鞑靼仍未退回草原,怕是到六月都不会消停。” 谢丕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值房外的动静。闻吵嚷声渐小,同杨瓒相视一笑,大概是刘学士出面了。 侍读侍讲品阶不够,张学士在文华殿,能压住这群庶吉士的只有刘机。 “入六部观政多日,下月将要授官,如此吵嚷,实是不成体统。” 事实证明,谢丕还是将同年们想得太过“君子”。 刘机之所以出面,全因书吏来报,三十名庶吉士分作两派,争执不出结果,干脆动起手来。笔墨纸 砚齐飞不说,如王忠般悍勇,抡拳头不过瘾,圆凳都举了起来。 “闹得不成样子,您老还是去看看吧!” 这般英勇无畏的庶吉士,实在是少见,必是六科给事中的最佳人选。 杨瓒和谢丕未见其景,自然不晓得伤的都是谁,更不知道严嵩被王忠重点关照,两眼乌青,额头蹭下一层油皮,最后被抬出值房。 两人对坐饮茶,继续谈论北疆之事。 “依贤弟之见,战如何,撤民又如何?” 斟酌片刻,杨瓒道:“若要战,必要做好万全准备。然北疆缺粮,马苑荒废,鞑靼强悍,胜负委实难料。” 谢丕微微皱眉。 “鞑靼贪婪,若行焚草铸墙之策,必为其所趁,更将侵边扰民,得寸进尺。” “谢兄。”杨瓒道,“瓒之意并非撤民。” “哦?”谢丕面露不解。 “于战事,瓒不敢轻言,然有一比,谢兄尚可一听。” “何比?” “瓒祖籍宣府,世居涿鹿。自天顺成化至今,族人凡有余力,必要增置祭田,翻修祠堂。”顿了顿,杨瓒继续道,“自幼,瓒便听父辈教导,祭田乃祖业,后代子孙万不可舍。” 话至此,谢丕终于了悟。 “一家之地尚不可舍,一国之地又岂能轻弃?” “瓒知朝中诸公皆一心为国,然太祖高皇帝开国,驱北元于塞外,复我华夏地,重开大宋天。太宗皇帝迁都于北,言天子为国守门,何等壮怀豪情。” “杨贤弟……” “瓒不才,不敢言为国杀敌,却知一个道理,北疆之地荒芜,不生麦粟,然一草一木,一土一地,皆我大明先烈之业,岂可轻言弃之?” 一番话并不慷慨激昂,语调也未升高半分,谢丕仍是觉得气血上涌,澎湃之情汹涌于胸。 “战事如何,瓒不敢轻言。于边民屯田,输送粮秣倒有几分见解。虽才蔽识浅,道出来,谢兄当可一哂。” 话说完,杨瓒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庶吉士的争执,他不能参与。这番话堵在心里,却是不吐不快。 许久,值房内都没有声音。 谢丕忽然端起茶盏,没有忙着饮,平举至面前,正色道:“我敬贤弟。” 杨瓒微一挑眉,同端起茶盏,口中则道:“ 小弟盏中已空。” 好不好,先满杯再言其他? 反正茶水乃翰林院所出,无限量供应,谢兄何必小气。 谢丕绷着表情,只嘴角一个劲的抽啊抽。 两息之后,终于没忍住,砰的一声放下杯盏,当面破功。 “好你个杨季珪!” 谢修撰怒而拍案,眼中却染上几分笑意。 书吏捧着卷册行过,奇怪的转过头,今儿是什么日子?庶吉士打群架,谢状元都沾上了火气? 文华殿中,朱厚照苦苦捱过两个时辰,总算送走张学士。 推开纸笔,毫无形象的趴在桌上,顿觉慢脑袋都是之乎者也,烦躁得想要大喊几声。 张永小心的瞅了两眼,吩咐宫人送上点心,亲自沏来香茶,巴望着太子殿下能消消火气。 好不容易哄得朱厚照眉眼舒展,却发现谷大用和刘瑾都不见踪影。 “那两个去哪了?” 朝高凤使了个眼色,张永退出殿外,找来一个小黄门,问道:“可见着了刘瑾和谷大用。” 小黄门不敢隐瞒,忙道:“回张公公的话,刘公公一刻前出了文华殿,谷公公得信,也跟了上去。” “你可知往哪去了?” “奴婢打眼瞧着,像是坤宁宫里的钱女官来寻,刘公公才走的。谷公公跟在后边,刘公公似不知晓。” 坤宁宫? 钱女官……钱兰? 张永双眼微眯,也不说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的不是金银,而是五六块糖糕。 “拿去和你兄弟分了吧,往后机灵着点,有风吹草动立刻报与咱家。” “谢张公公!” 小黄门捧过荷包,欢天喜地的去了。 净身入宫不到两年,能在文华殿扫地都是烧了高香。 张永给他银角子,转眼就会被其他中官抢去,说不得还要留伤。不如这些糖糕,无需担心被抢,还能给自己和兄弟甜甜嘴。 又站了一会,张永细思小黄门方才的话,嘿嘿一笑。 坤宁宫,钱兰,刘瑾,谷大用。 嘿! 看来,姓谷的也恨上了姓刘的。 上次司礼监没能收拾了刘瑾,反让他靠上了坤宁宫。八成是王公公的主意,透出刘瑾攀咬谷 大用的话,不愁对方不恨他。 皇后娘娘被天子下令闭门,见不着圣颜,这是想着法往太子身边使力气? 张永袖着手,折身返回殿中,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皇后久得帝宠,独掌凤印,亲子又为皇太子,行事愈发张扬,没了顾忌。 现今看来,天子也不是事事能容。 再者,皇后娘娘是不是忘了,宫里还有位吴太妃? 那位可是英宗钦点的宪宗皇后,出身将门,性格刚烈。敢打万妃廷杖,更在冷宫中保全天子性命,最终熬死了先帝和万妃,虽无实封,仍安享“太后”尊荣。 越想越觉得刘瑾在自寻死路,张永一溜小跑着去见朱厚照,打算再添把柴。他和刘瑾有宿怨,就算不能一下将他按死,让他失了太子的宠信也是好事。 彼时,刘瑾正跪在坤宁宫里,小心回话。被问到太子讲学的事,难免添油加醋,说了杨瓒几句坏话。 杨瓒不喜刘瑾,刘瑾也不喜杨瓒。 直觉告诉刘瑾,不尽快想法扳倒杨瓒,倒霉的九成会是自己。毕竟,太子手边的闲书,可都是他通过焦侍郎倒腾进宫的。 “那个杨编修竟如此大胆?” “回娘娘,不仅如此,奴婢还听说……” “听说什么?” “那杨瓒颇得李相公赏识,对李郎中也颇为推崇。” 又是姓李的! 听到刘瑾谗言,张皇后顿时怒上心头。 “你回去传本宫之言,告诉太子,那姓杨的不是好人,休要轻信!” “奴婢遵命。” 刘瑾磕头,心中却在嘀咕,皇后娘娘当真是独宠久了,做事不过脑子。暗中叫他来,却要明着给太子传话,这是生怕天子不知道? 谷大用候在坤宁宫外,眼见着刘瑾进去,足有三刻没出来,不由得暗暗冷笑。 好你个刘瑾,咱家倒要看看,你怎么死法! 又过小半刻,刘瑾从坤宁宫里出来。谷大用忙隐藏身形,狠狠盯了他一眼,寻另一条路返回文华殿。 张永和谷大用一起发力,朱厚照摔了茶盏,刘瑾被踹了窝心脚,直接在殿前跪着,不许起来。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满脸阴沉。 皇后是他亲娘,可亲娘也不能这么干! 有事寻他,他还会 不去?背地里寻他身边的太监,当他是什么?! 朱厚照生在皇家,兄弟早殇,弘治帝不会教他防备兄弟,却不会漏下分封在各地的藩王。 宫廷的隐私,后宫的诡计,成化年间的风雨,朱厚照也晓得一些。皇后的举动,哪怕是为他“好”,也是犯了忌讳。 朱厚照坐着生闷气,抄手又丢出一只茶盏。 刘瑾趴跪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乾清宫内,弘治帝得宁瑾回报,脸上没有怒色,只有无尽的疲惫。 “宁老伴,朕是不是做错了?” “陛下……” “朕总想着,朕年轻时苦,她陪着朕一起苦,整日里担惊受怕,还要笑着宽朕的心。” 回忆起往日,弘治帝愈发感到疲惫。 “朕念着她的好,每每心软,放过……可她这是要做什么?真要逼着朕不顾夫妻情分?” “陛下,娘娘许是担心太子殿下。” “担心?是啊,担心。” 弘治帝低暔两声,闭上双眼。 “唤扶老伴来,去坤宁宫传朕口谕,皇后有恙,闭宫。钱兰那奴婢,直接杖毙。” “奴婢遵命。” “凤印暂收回印绶监,内廷交由司礼监,内宫暂请吴太妃掌管。” “是。” 口谕只言皇后有恙闭宫,请吴太妃掌管内宫,却没有道明时日…… 宁瑾垂着头,愈发不敢出声。 第二十九章风起 一夜之间,内宫风云变化。 皇后凤印被夺,身前女官被杖杀,坤宁宫宫门紧闭,由司礼监派人看守。更有中官传旨寿宁侯府,非召不得入宫。 “本以为伺候皇后娘娘最是稳妥,哪承想……” 余下的话,无人敢诉之于口,然却清晰表明,坤宁宫中人心不稳,哪怕有品阶的中官和女官,也多是惶惶不安,未知前路如何。 消息传到文华殿,太子并未如往昔一般,寻机向天子求情。问安之后便直入偏殿,候翰林院修撰谢丕讲学。在天子面前,一句话都没多讲。 刘瑾在文华殿中跪了近四个时辰,一双膝盖险些跪废掉。被带到朱厚照面前,当即声泪俱下,哭成个泪人。 “奴婢对殿下绝无二心,一心只为着殿下……皇后娘娘召奴婢问 话,给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不去啊……殿下恕罪,奴婢再不敢了!” 刘瑾一边哭,一边叩头,额前满是青紫,很快肿起。 可怜兮兮的趴在地上,不忘咬牙发誓,他日得势,必要将今日害他之人一一斩尽杀绝! 最终,刘瑾哭得朱厚照心软,命得以保住,也没被赶出文华殿,却再不如往日得宠。 天子一道旨意,坤宁宫寥落,清宁宫被推到风口浪尖。 经历过成化年风雨的宫人都在思量,不晓得这位会做出些什么动作。 想当年,万妃何等盛宠,何等的威风,仍是被这位打了廷杖。 虽说也是万妃自找,故意挑衅皇后,试图引来天子的怒火。但恐怕她自己都没能想到,这位平日里不动声色,看起来好欺负的皇后,竟然真的敢大动干戈,行她廷杖! 上了年纪的宫人中官,至今都记得那场廷杖。 不可一世的万宫人,被打板子也会涕泪交加,惨叫连连。打到后来,更是只剩一口气。什么威风盛宠都不顶用。 自那之后,宫里的人方才知晓,英宗皇帝钦点吴氏,并非只因其舅有救驾之功。 只可惜,成化帝为万妃所迷,痴心不改。 第 21 部分 明知皇后无错,仍不顾先帝遗命,夺去凤印,一道圣旨打入冷宫。 万妃虽然报了仇,出了气,却始终没能如愿以偿,登上皇后的宝座,到死都是贵妃。 她太小看朝臣的能力,读书人的固执。 文臣拧起来,皇帝都要告饶。 廷杖? 随意! 打死了名留青史,打不死就要上奏! 吴太妃对今上有养护之恩,今上被封太子之时,亦被先帝接出冷宫,封为淑妃。今上登位之后,更被奉入清宁宫,享受太后尊荣。 弘治帝本欲请吴太妃入仁寿宫,但被后者坚定拒绝,只能作罢。 “陛下仁慈,终不可违逆祖宗规矩。” 经历过万妃阴霾,天子薄情,冷宫寂寥,吴太妃心如死灰,连清宁宫都不想住,只想寻个安静处了却余生。 奈何弘治帝孝心不变,只能领受圣恩,安住清宁宫。 自弘治元年至弘治十八年,凡祭典佳节,除必要,吴太妃少有露面。 平日里不簪花钿,不着大衫,只同道经檀香相伴。许多弘治年进宫的中官宫人,甚至不知道清宁宫里还有一位太妃。 相隔十几年,随天子一道谕令,吴太妃重回众人视线,执掌内宫。司礼监和女官司都在观望,想看看这位成化废后会如何的雷厉风行。 让众人跌破眼镜的是,吴太妃一身道袍走出清宁宫,先去乾清宫拜见天子,随后就去了坤宁宫。 天子同吴太妃说了些什么,除宁瑾等少数几人,无人晓得,也少有人敢打听。 皇后拒吴太妃于宫门之外,硬生生让后者等了半个时辰,才遣宫人敷衍一句:“皇后娘娘凤体有恙,不便见太妃。” 天子都要尊重的人,皇后一句话就打发了。 此事传到司礼监,王岳和戴义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皇后这是做什么? 明着对天子不满? 换成以前,天子未必往心里去,一笑也就罢了。现下是什么时候,闭宫都不能让皇后擦亮眼睛,回过味来? 作为事件中人,吴太妃的反应极是平淡,半句话不说,又回了清宁宫。 待宫门关上,回到静室,伺候她近四十年,跟着她从冷宫出来的女官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娘娘,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早年间没见这样啊。” “跟着我吃斋念经,长年累月不出宫门,你也是愚了。”吴太妃摇摇头,“想想当年的万氏,皇后这才哪到哪。” “可皇后娘娘同万氏……”怎么能一样? “吃过她的苦,受过她的罪,未必就不会照样学。” 吴太妃打断宫人的话,示意宫人也坐下。 相伴几十年,早如亲人一般。在外还要做做样子,回到清宁宫就没那么多规矩。 “娘娘,皇后娘娘这样可怎么成?” “不成还能如何?” “娘娘别怪奴婢多嘴,”女官迟疑道,“今天见着陛下,都快瘦脱了形,奴婢差点认不出来。太子殿下未及加冠,皇后娘娘又是这个样。奴婢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真有那一日,谁又能管束皇后?内宫又会是什么样?奴婢越想,心里就越是打鼓。” 不出清宁宫,也听过两位国舅爷的贪婪无度,放肆无状。仗着酒醉,连帝冠都敢戴,御帷都敢窥伺,还有什么不敢做? 皇后得知之后,不斥责兄弟,反哭求皇帝将敢直言的中官何鼎下狱,绝不是一句“糊涂”能掩过。 这样不知事的皇后,不省心的外戚,难怪陛下忧心。 “道家言,奢者富而不足,俭者贫而有余。能者劳而府怨,拙者逸而全真。”吴太妃叹息一声,发鬓雪白,双眼却极是清明,“繁华迷眼,权势惑人。一旦迷入心中,便是想拔都拔不出来。” “娘娘,您早知皇后娘娘会如此?” “这世上有一种人,能同患难,不可共富贵。” 吴太妃轻轻摇头,道:“天命自有定数,我曾劝过皇后,人生不过数十载,苦尽甘来理当惜福。可惜我是人老语薄,没半点用处。” 如果皇后能听进去,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娘娘,陛下请您执掌内宫,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傻子。”吴太妃忽然笑了,“我还能活几年?本想着劝劝皇后,不要和天子这么拧着。如今看来,还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 女官没有接话,只是愈发忧心。 “这些年捧着经书,终是无法悟道。可见我是凡体俗胎,修不成真人。盼着早点去见先帝,又要遇上万氏,也是腻味。” 今上奉她如太后又如何? 归根结底,仍是个废后。别说同先帝合葬,连皇陵都难入 。 “娘娘……” “这本道经是晋王送来的。”吴太妃取出一本经书,装入木盒,递给女官,“你拿去司礼监,交给王岳,他知道该怎么做。” “奴婢遵命。” 女官退下,吴太妃重新燃起檀香,开始诵读经书。字句流过脑海,印入心底,却再寻不回往日的宁静。 阴月时节,又将风起。 弘治十八年,农历四月辛丑 天际雷鸣,狂风骤起,京城忽降一场大雨。 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马驴嘶鸣,猫狗四窜,仿佛地动将临。 翰林院值房内,杨瓒被雷声惊到,手微颤,墨迹滴落,瞬息渗透纸页,刚抄录到一半的历文当即作废。 闪电划过长空,风声呼啸卷过,雨水倾盆。 值房外行走的书吏不及躲避,顷刻被打了个透心凉。 运气好的,正巧走到杨瓒顾晣臣的值房外,告罪一声,好歹能躲躲雨。 运气不好,立在张学士和刘学士的门外,只能缩到廊檐下,要么快跑几步,寻个好说话的侍读侍讲,借地暂避两刻。非是两位学士铁石心肠,实在是上下有别,哪怕主动将门敞开,书吏也不敢迈进半步。 雷声不停,闪电嘶吼,天像是被破开一个口子。 阴云密布,白昼犹如黑夜。 燃起烛火,火光映在墙上,牵出扭曲虚影。 杨瓒无心抄录,干脆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耳边传来两个书吏的说话声。 “论理,四月天不该有雷雨。” “这雨来得实在奇怪。” “这几年天灾人祸,老黄历早不顶用。” “去岁金陵地动,河南生蝗,今年中都又遭了大水,当真是年气不顺。” “是啊。” 书吏声音渐小,杨瓒重新磨墨,思量着是否同小冰河期有关。 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廊檐垂下千条流瀑,连成一片雨幕。 申时中,雨水停歇,书吏忙谢过杨瓒,匆匆离开值房。 杨瓒停下笔,收起抄录好的卷宗,微微皱眉。今日怕是录不完了,后日轮值弘文馆,明日恐要忙上一天。 看一眼滴漏,杨瓒走出值房,迎面遇上谢丕。 “杨贤弟。” “谢兄。” 谢丕满脸笑容,热情得有些奇怪。 寒暄两句,见杨瓒面露疑惑,终是道明来意:“听贤弟向吏部递了条子,欲回乡省亲,可能缓些时日?” “为何?” 说话间,两人已行出翰林院,谢丕压低声音道:“家父看过杨贤弟论农商的文章,很是赞赏。日前带去文渊阁,李阁老亦有肯定之意。” 杨瓒仍是疑惑,这和他回乡省亲有何关联? 谢丕不再藏着掖着,从袖中取出两份名剌。 “这是家父和李阁老的名帖,贤弟得空,可过府一叙。” 捧着阁老的名帖,就像怀抱两块金砖。 别人做梦都求不到,杨瓒接来就是两张,凑了个好事成双。 “多谢以中兄。” 这个时候,推辞就显得过于虚伪。大方接下,准备好自己的名帖,寻个合适的日子上门拜访,才是最正确的应对方法。 “杨贤弟客气。” 送出名帖,谢丕便完成任务,告辞之后,掉头折返。 此时,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已开始巡视城内各处,遇有积水屋塌,第一时间便要解决。 杨瓒一路行来,遇上了两个千户,五六个锦衣卫百户,其中却没有顾卿。 一丝莫名的失望自心中升起,果然是美人难见,好兆头难寻。 授官已有半月,杨编修仍住在福来楼。 官牙介绍的宅院,不是价格太高,就是离城太远。杨土报于杨瓒,后者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在客栈里住着。 有皇帝的赏赐,稍贵些也能买下。但考虑到朝中的御史言官,还是小心些为好。 回到客栈,未见杨土,倒遇上王忠李淳三人。 “杨贤弟。” 王忠已在城内置下宅院,程文和李淳也得到吏部批文,外放为县令,不日将要启程赴任。 “这一去即是天南海北,非任满难以相见。” 程文籍贯蓟州,外放之地为平凉府,任隆德县令,狭西布政使司辖下。 李淳祖籍宣府,外放太原府,任临县县令。 相比程文,李淳的官路更不好走。 太原是晋王封地,既要面对布政使司的上官,又不能得罪晋王府的属官,纵是八面玲珑,也难保事事万全。 况且,朝廷还有 不成文的规定,外放到藩王封地的官员,同时负有“监视”藩王之责。稍有风吹草动,异常情况,必要快马飞送回京。 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却要背负如此重责,闹不好就要两面得罪,不得善终。承受力差点的,不崩溃也要辞官挂印。 官授七品,李淳不见半点喜意,反而满脸苦色,在场三人都能理解。 王忠提议,在李淳和程文离京之前,四人必要聚上一席。 “杨贤弟不能饮酒,以茶代酒,为两位同年送别,也是一段佳话。” “小弟自当从命。” 敲定送别之日,送走王忠三人,杨瓒回房收好两张名帖,按了按额角。 算一算时间,吏部的批文应该就在这几日。然要拜会阁老,又要为李淳和程文送别,省亲的日子怕要推迟。 只可惜,杨编修做梦都想不到,计划没有变化快,第二日到翰林院应卯,没等来请假的批条,却等来了大理寺寺丞。 “涿鹿县衙递送状纸,请杨编修随本官前往大理寺。” 邓璋绷着脸,也不说明是什么状纸,只请杨瓒走一趟。 带人往大理寺,需要寺丞亲自前来? 不等杨编修问清缘由,惦记多日的锦衣千户突然出现,立在翰林院前,拦住邓璋,口称奉锦衣卫指挥使之命,请杨瓒前往北镇抚司。 “锦衣卫办事,邓寺丞可行个方便。” 邓璋脸绷得更紧,顾千户半步不让。 锦衣卫和大理寺的官员剑拔弩张,翰林院的庶吉士顾不得吵架,都出来看起了热闹。 杨瓒左右瞅瞅,突然生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念头:这是水表大叔和快递小哥同时上门?接下来,会不会有人邀他上楼顶一叙? 摇摇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涿鹿县的状纸? 沉吟两秒,杨瓒心头微沉。 第三十章好人缘的杨编修 锦衣卫和大理寺的对峙,以扶安的到来而宣告结束。 “天子宣杨编修乾清宫觐见。” 天子宣召,自然要让路。 庶吉士们无热闹可看,陆续返回值房,重拾之前话题,继续争执不休。 头上仍有些红肿的严嵩立在原地,目送杨瓒行远,表情很有些复杂。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同为今科进士,彼此间的差距却已是天地之遥。 杨瓒离开翰林院,心有疑问也不好开口,只能一路沉默,随扶安行至乾清宫。 刚到殿前,杨瓒眉间便是一皱。比起之前,乾清宫的氛围愈发肃然,药味也愈发重。行动间,宫人中官均是小心翼翼,走路都踮着脚尖。 天子旧病难愈,太医院先时开的方子都不顶用。 眼见天子逐日消瘦,水浆不入,每天只能靠丹药撑着,譬如饮鸩止渴,自院判之下都是眉头深锁,心焦如火,却始终想不出好办法。 杨瓒走进殿内,候中官通禀。 等了足有盏茶时间,才见扶安从内殿行出,眼圈似有些红。 “杨编修随咱家来。”转身时,扶安不忘低声叮嘱,“陛下问什么,杨编修照实说。但回话时千万小心,莫要引得陛下动怒。” “谢公公提点。” 杨瓒知道,扶安未必是想结好自己,但情总是要领。 扶安点点,先行两步,道:“陛下,翰林院编修杨瓒请见。” 龙榻前,宁瑾小心伺候,说话都不敢大声。 见到杨瓒,弘治帝勉强靠坐起身,眉发稀疏,面色青白,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龙袍空荡荡的披在肩上,已有几分大渐弥留之态。 杨瓒不敢多看,跪地行礼,口称:“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 弘治帝虚抬起手,嘴里像含着核桃,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谢陛下。” “可知朕为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真不知?” 虽然病势尪羸,弘治帝仍是目光锐利,威严仍不减半分。 杨瓒胸中发紧,道:“陛下,臣当真不知。” “大理寺寺丞为何寻你,涿鹿县的状纸是怎么回事,你总该知道?” 沉默两秒,杨瓒深吸一口气,再次跪倒在地。 “陛下,臣有罪。” “何罪?” “臣于斩衰殿试,面君不言,故而有罪。” “哦。” 弘治帝声音愈发含糊,宁瑾忙碰上温水,小声道:“陛下,您润润喉咙。” “不必。” 推开茶盏,弘治帝按了按 额心,也不避开杨瓒,让宁瑾取来丹药,连服三丸。两息过后,脸颊涌上一抹诡异的潮红,精神略微好了些,说话也清楚许多。 杨瓒依旧跪在地上,头微垂,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明知故犯,当罪加一等。” 见杨瓒直挺挺的跪着,未见惊慌之色,弘治帝微微点头,道:“然朕观你素行端良,操履严明,非是贪图权势荣华之徒,更非杀妻求将之辈。” “陛下之言,臣不敢当。臣请陛下责罚!” “不必急着请罪,只向朕明言,此事背后可有隐情?” “回陛下,臣……” “起来说话。” “是。” 杨瓒站起身,梳理杨小举人的记忆,直接道出杨、闫两家宿怨,又将家信及快脚陈述之语禀明。 “陛下,臣自家书察觉蹊跷,逼问快脚方才得知,闫家同县衙主簿沆瀣一气,擅改正役,又向酷吏使银,不过一月,臣族中累死十余人,家家举白,人人麻衣,却是求告无门!” 弘治帝没有出声,许久方道:“既已知晓,为何不禀明朝廷?” “陛下,出事之时,臣身在京城,手中并未有实据。” “殿试之时为何不言?” “陛下取才之日,臣不敢妄言。” “如今事发,不怕朕治你不 第 22 部分 孝不亲之罪?” “陛下,”杨瓒行礼,沉声道,“臣甘冒不韪,只为求得洗雪逋负,以慰族人之魂。纵被朝廷问罪,臣亦心甘。” 能活,没人想死。 但他穿越一遭,顶了杨小举人的身份,家人和族人就是他的责任。他可以在弘治帝面前说谎,仍选择说实话,赌的是弘治的仁厚,赌的是天子亦有慈父之心。 杨父连丧两子,仍在信中隐瞒实情,述说平安。弘治帝病入膏肓,在太子面前亦要强撑不倒。 由此及彼,杨瓒斩衰殿试,于理当责,于情有原。端看天子之意。 药香渺渺,殿内陷入沉寂。 杨瓒双目低垂,背脊愈发挺直。 “夺去功名,充军流放,你也不悔?” “回陛下,臣不悔。” “古有言,十年生聚。”弘治帝道,“朕观尔素日沉稳,为何行此鲁莽之事?” “陛下,古人亦有言,潜遁幽岩,沉冤莫雪。”杨瓒坚定道,“臣若后退一步,一族沉冤永难昭雪。以闫氏之恶行,必将步步紧逼,杨氏一族危如累卵,恐将门殚户尽。” 殿试得中,尚可为族人寻一条生路。如他不考,闫氏必更加肆无忌惮,杨氏一族都有性命之虞。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扶安急得额头冒汗,不是叮嘱过杨编修,莫要引陛下生怒!这位怎么还顶上嘴了? 未料,弘治帝并未发怒,反而缓缓笑了。 “好。” 一个好字,便如云开雾散,压在杨瓒肩上的巨石,瞬间被移开。 “扶老伴。” “奴婢在。” “大理寺既接了状子,不能不问。你和杨爱卿走一趟吧。” “奴婢遵命。” 扶安擦擦汗,看向杨瓒的目光,已同之前大为不同。 这位当真是吉星高照,鸿运当头。 天子最重孝亲,杨瓒斩衰殿试,非但没有被问责,轻飘飘几句话就被夸了“好”字。 让他到大理寺一趟,分明是天子要给杨编修撑腰。明着告诉大理寺上下:天子要护杨编修,该怎么做,自己看着办。 杨瓒再拜,起身之后,随扶安离开。 殿门关上,弘治帝再撑不住,滑倒在榻上。 “陛下,可 要唤太医?” “不必。” 弘治帝闭上眼,声音现出疲惫,“宁老伴可是不解,朕为何要护着杨瓒?” “奴婢愚钝,陛下行事必有深意。” “牟斌查宣府,杨氏的事,朕早已知晓。” “那……” “恩荣宴上,太子若是多问一句,今天这状子也不会递到大理寺。”弘治帝无奈叹息,“终是太过年少。” 年少? 是说杨瓒,还是太子? 宁瑾不敢回话,更不敢细想,小心为弘治帝搭上锦被。 “涿鹿,京城。”弘治帝像在自言自语,“闫氏,又是闫氏!一个佥都御使,果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 “息怒?”弘治帝反而更怒气,语气渐急,“朕钦点的今科探花不孝不亲,朕亲选入弘文馆之人丧德败行,朕赐字之人乃奸猾谄媚之徒,这是状告杨瓒?这是在寻朕的不是!”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保重?朕还能活几天,这些跳梁小丑就迫不及待!”弘治帝连连咳嗽,“这是盼着朕早点死!” 宁瑾忙着递上温水,见帕子溅上点点血腥,骇得瞪大眼睛。 “陛下!” “太妃送到司礼监的那本经书,就是在给朕提醒,有藩王不老实!朕还不能死,没把后事安排妥当,太子登上大位,也会……” 余下的话,弘治帝没能说完。 握在帷帐上的手指乍然松脱,山岳崩倒,人事不省。 “陛下!” 宁瑾不敢碰弘治帝,忙奔出内殿,惊慌道:“快,宣太医院院判!” 少见宁公公如此慌乱,乾清宫内众人顿感不妙。顾不得宫规,两个宦官飞奔往太医院。 待太医院院判赶到,为弘治帝施针,才险险将人救了回来。 收起金针,院判与同行的两名太医都是心焦如焚,只不敢漏出半分。 今番天子能够醒转,已是万中之幸。若是再来一次,怕是…… 弘治帝醒来,第一件事不是询问病情,而是令人传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君臣二人独在内殿,连宁瑾都退出殿外。 近半个时辰,牟斌才从殿内走出,脚步声渐重,刚正的面容上隐现几分杀机。 此时,杨瓒已 被扶安一路“护送”到大理寺。 大理寺卿杨守随亲自坐堂,左右少卿同列下首。 邓寺丞位在三人之下,眉间紧蹙,对杨瓒很是不喜。联系到涿鹿县递送的状子,虽未将杨瓒归入奸佞一流,对他的印象也是极差。 扶安同杨寺卿见礼,口称奉天子之命,送杨瓒到大理寺复问。 “咱家只在一旁听着,待回宫后向天子禀明。对堂上之事绝不干涉,请杨寺卿秉公执断。” 杨守随顿感牙疼。 不干涉? 这位明晃晃的戳在堂上,口称奉天子之命,真能当做没看见? 杨寺卿牙疼,头更疼。 早知道,今日就该告假! 左右少卿面面相觑,对杨寺卿的处境颇为同情。看来,部分时候,做二把手也没什么不好。 邓寺丞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忽见有书吏在堂下报,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送来名刺,点名交给杨瓒。 “戴御史?” 杨寺卿微愣,这个时候送名帖? 不等众人想明白,又有书吏来报,继左都御史之后,右都御史史琳送来名刺,依旧是给杨瓒。 堂上官员同时默然,齐刷刷看向杨编修。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杨瓒很无辜,同样不解。 他和这二位实在不熟,只在殿试有过一面之缘。为何会送来名帖,当真是一头雾水。 “杨编修不知?” “下官委实不知。” 两位都御史的名刺只是开头,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又有两张名帖送到。 “户部尚书韩文遣人送来名刺,请杨编修择日过府。” “吏部尚书马文升遣人送来名帖,下月寿宴,请杨编修过府。” 如果这还不够刺激,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三张名帖送进大理寺,差点将大理寺上下官员砸趴下。 大理寺卿沉默。 左右少卿无语。 连刚正不阿,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邓寺丞也是默然。 蒙天子回护,一干重臣折节下士的今科探花,翰林院编修,会是不亲不孝,丧德败行之人? 这状纸还怎么复问?案子还 怎么复审? 杨寺卿猛然想起,杨编修不只是今科探花,更得天子赐字,赞其有君子之德。 多方联系起来,告状之人哪里是要拉杨瓒下马,分明是想扇整个朝廷巴掌,甚至是和天子过不去! 越想越是心惊,杨寺丞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心中发誓:如果涿鹿县令当面,他绝对会把这张状子团成团,塞进对方嘴里。 让你自作聪明,让你祸水东移,给本官吞下去! 吞不下去? 硬塞也要塞进去! 见到堂上一摞帖子,扶安也很是惊讶。仔细一想,又瞬间恍悟。 杨瓒被召乾清宫觐见,内阁六部必已得到消息。如刘阁老和马尚书等,都是历经宦海的人精,无需细想都能明白天子的意思。 原本,杨瓒这事便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斩衰殿试,甚至可言欺君。 往小了讲,杨瓒身在京中,距涿鹿县百里之遥,消息难通。族中殿试之后方才发丧,稍微含糊一些,自可从容脱身。 既然天子不欲问责,何妨做个顺水人情。 相对的,状告杨瓒之人却要倒大霉。 大理寺不能重判杨瓒,否则就是和天子,和内阁过不去。 一口气憋在心里,向哪里发? 涿鹿县衙按规章办事,不能大动干戈。想出气,只能寻那“无事生非”的源头! 杨寺卿坐在堂上,咳嗽一声。 杨瓒立在堂下,正要行礼,却被止住。 “涿鹿县衙递送文书著明,杨氏族中之事,杨编修并不知情。且于殿试后发丧,亦无斩衰面君之过。” 这张状子就是个烫手山芋,涿鹿县衙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原样又扔了回去。 不知者不罪。 天子都不问责,阁老尚书也摆明态度,他又何必在这讨人厌烦? 再者言,杨瓒被选弘文馆为太子讲习,若是判其不亲不孝,实乃无德之人,天子和太子都将颜面无存。 久经官场沉浮,杨寺卿知晓一个道理,该糊涂的时候绝不能精明过头。 按照涿鹿县递送的文书,杨瓒实无大过。若要追究,口头斥责一番即可。能将这个烫手山芋囫囵个礼送出大理寺,简直是求之不得。 于是乎,杨寺卿手一挥,杨编修实为被人诬陷,诬告之 人着实可恨,大理寺必下令明察! 潜台词:不死也要脱层皮!再不解恨,骨头敲碎! 扶安笑着同杨瓒告辞,回宫禀报天子。 杨瓒在大理寺门口站了一会,忽然回过神,对送他离开的寺正道:“敢问刘寺正,可知北镇抚司怎么走?” 刘寺正看着杨瓒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个疯子。 这位杨编修到底在想什么,大理寺走一趟不算,还要到北镇抚司一游? 第三十一章找上锦衣卫的杨编修 锦衣卫属上十二卫,下设南北镇抚司,同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虎贲卫等同为天子亲军,拱卫京师重地。 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务,专辖本卫法纪。 北镇抚司掌诏狱,奉天子钦命,可不经刑部大理寺对犯罪官员进行追查、逮捕、审讯乃至处刑。 南北两镇抚司各掌所司,各辖卫所。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常在北镇抚司,顾卿以功臣之后,领承天门指挥千户所,主管诏狱,权柄不在同知佥事之下。 杨瓒向刘寺正一番打听,确定自己不会走错,方才告辞离开。 目送杨编修的背影远去,刘寺正再次确定,这位杨小探花着实有胆,非一般人可比。 弘治朝的厂卫少动刑罚,称得上遵纪守法,指挥使牟斌亦是十分正直,有个不错的名声。但也没见哪个朝官闲着没事干,主动找上锦衣卫。 南镇抚司也就算了,偏偏是北镇抚司,还是主管诏狱的那一位! 吃饱了撑的吗? “果真是年头不对?” 刘寺正一边嘀咕,一边望向天空。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现下已是阴云密布,又有一场暴雨将临。 按照刘寺正的指引,杨瓒穿过两条长街,问过三名路人,才寻到锦衣卫承天门指挥千户所。 单看建筑外观,实在很难同“天子亲军”联系起来。 明朝官员不修衙,文武通用。锦衣卫负责稽查百官,更要以身作则。抓别人贪污犯罪,自己总不好大张旗鼓的砌墙修房子。 只不过…… 杨瓒抬头,视线溜过墙头,半晌无语。 墙面斑驳尚可以理解。大门破损,门轴轻微断裂,也不是问题。就算门板不翼而飞,也没谁脑子发抽,敢闯锦衣卫的空门。 问题是,墙头的草长到两掌长,随风摇摆,那叫一个婀娜多姿。 不能拔一拔? 毕竟身在皇城,好歹注意一下形象? 杨瓒在门前站了好一会,两三队校尉力士打眼前走过,时不时都要看他一眼,目光很是奇怪。 青色官服,打鸂鶒补,束乌角带,应该是个七品文官。悬着出入禁门的朝参牙牌,有极大可能是个翰林编修。 一名在宫门前见过杨瓒的校尉立即想起,先时顾千户至翰林院办事,就是为了这个杨编修! “可是杨编修当前?” “正是。” “杨编修稍待。” 校尉得了准信,当即前往内堂禀报。 不过几息时间,杨瓒就被请进千户所。带路的校尉很是客气,杨瓒心里有了底。看来,之前锦衣卫上门,应该不是自己犯事。 同斑驳的外墙不同,千户所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绕过虎啸影壁,地面均铺着条石。 五间厅堂,梁栋檐桷均有青碧绘饰。屋脊蹲伏瓦兽,不见半分安详,倒如凶兽般狰狞。 正堂门大开,顾卿却不在堂内。 “杨编修,这边请。” 校尉在二堂前止步,另有一名佩素银牙牌的锦衣百户引路。 “劳烦。” 杨瓒拱手,很是客气。 百户笑得亲切,“杨编修客气。” 比起沉默不言的校尉,这名百户很是健谈。 “在下钱宁,早闻得杨探花大名,今日能得一见,实是有幸。” “岂敢,杨某不才,钱百户谬赞。” 杨瓒笑笑,不得罪他,也不想同他过于亲近。 身为天子仪卫,锦衣卫的相貌身材都不错。但钱宁此人,总给杨瓒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如太子身边的刘瑾,一样不得杨小探花的眼缘。 下意识的,杨瓒想避开此人,越远越好,脸熟都没有必要。 钱宁仍在滔滔不绝,半点未察觉杨瓒的敷衍。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演武场,行至二堂。 堂门依旧大开,数名校尉力士分列两旁。 见到钱宁,一名校尉上前,抱拳行礼,道:“钱百户请止步,指挥使亦在堂上。” 杨瓒发现, 提到指挥使三个字,钱百户不自觉的压下唇角,惧意之下,似藏有一丝恨意。 “杨编修,有缘改日再叙。” 百户是正六品,编修则是正七品。文武有别,锦衣卫的地位却更加超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钱宁对杨瓒过于客气,更让后者下定决心:日后遇到这个钱百户,必须绕道走。 “杨编修请。” 校尉手按刀柄,请杨瓒进堂。 不知为何,杨瓒心中突生一丝紧张。借着宽袖遮掩,握了两下拳头,深吸一口气,总算将突起的烦躁压了下去。 与设想不同,室内并非只有牟斌和顾卿。 地上跪着四个人,两侧各有百户校尉分立,气氛委实有些压抑。 杨瓒停下脚步,有些不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形。 锦衣卫审案? 看着不像。 目光扫过,于跪在最左侧之人身上稍作停留。虽身形消瘦,神情憔悴,五官相貌确有几分眼熟。 “杨编修。” 牟斌开口,打断了杨瓒的思绪。 想起自己站在那里,杨瓒忙收回心神。 “下官杨瓒,见过牟指挥使。” “杨编修多礼。” 意外的,牟斌很是客气。 顾卿立在牟斌右侧,仍是一身大红锦衣,腰束金带。侧首看过来,貌似……笑了一下? 杨编修以为自己眼花。 再看,顾千户风仪严峻,束带矜庄,哪有半分笑意? 一定是眼花了。 没出息。 暗自嘀咕一句,杨瓒整肃心神,专心 第 23 部分 同牟斌应对。 “先时贸然至翰林院寻杨编修,险生误会,万请见谅。” “指挥使言重。” 寒暄之后,牟斌话锋一转,道:“本官是个直性子,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去。请杨编修来,不为其他,实是为了认人。” “认人?”杨瓒有些片刻的不解。 “顾卿。” “属下在。” “内中缘由,你解释与杨编修。” “是。” 顾卿应诺,上前两步,对杨瓒道:“先时京城有流言,隐指科场舞弊,杨编修可知?” 杨瓒点头。 祸起飞语,众议成林。曾参杀人的典故,古已有之。 流言直指谢丕,更牵涉到谢阁老。甚者,自己也脱不开干系。杨瓒曾担心过几日,但在殿试之后,所有的流言似一夜消失。 难道就是锦衣卫的关系? “此四人即是源头。” 示意杨瓒近前,顾卿道:“闻其中一人曾对杨编修有毁谤之言。请杨编修来,即为当面确认。” 至此,杨瓒方才了悟,牟斌口中的“认人”是怎么回事。 “下官尽力。” 认就认,没什么大不了。 视线扫过四人,最终仍落在左侧一人身上。 春闱放榜之后,福来楼内曾生出一场口角,牵涉到杨瓒和王忠等人,此人和闫大郎都在场。当然,还有闫璟。 只不过,在认出这人之后,杨瓒又有些为难。 “杨编修可有为难之处?” “这……”迟疑片刻,杨瓒终选择实话实说,“若下官没有记错,此人姓王,单名炳,乃今科贡士。当日在福来楼内,确对下官及同年口出莠言。” “杨编修可认准了?” “是,下官确认。” 之所以犹豫,盖因王炳与王忠同乡同姓。那日之后,隐约听王忠提起,两人似还有宗族瓜葛。 王炳犯事,会不会波及到王忠,杨瓒心中实在没底。 王忠以二甲靠后选中庶吉士,早惹了不少人眼。如果王炳被定罪,难免不会有人借题发挥。 翰林清贵不假,但在发迹之前,名声更显得重要。哪怕沾上一星半点干系,都会惹来上官不喜,官途不顺。最糟糕的,一辈子呆 在翰林院,做个七品编修,八品典籍,终生别想出头。 现下,牟斌和顾卿没问,他不可能贸然帮王忠撇清。 那不是帮他,是在害他。 正为难时,安静跪在地上的王炳骤然暴起,似疯魔一般扑向杨瓒。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我必不与你干休!” 杨瓒不提防,没来得及闪躲,被王炳结结实实撞在腰上。劲道驱使,不由得后退两大步,眼见要撞到圈椅,突被一条手臂擎住。 淡淡的沉香味传入鼻端,杨瓒瞬间愣了一下,背部似火燎过一般。 “杨编修可无事?” “无事。” 杨瓒侧身让开一步。 顾卿收回手,转向被校尉压制的王炳,道:“带下去。” 声音没有起伏,却让王炳硬生生从疯狂中转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刹那间面如土色。 在被校尉拖出门之前,王炳突然大声呼喊:“闫璟害我!我愿指认!” 话出口,校尉当即停住。 顾卿并未理会,仍道:“押下去。” 闫家父子已被打上“藩王同党”烙印,早晚都要处置。王炳的指认,对天子无足轻重,倒是能给李阁老送个人情。 显然,牟斌也想到这点。 “遣人给李阁老府上递个信,别用本官的名义。” “是。” 杨瓒按着腰侧,眉间紧皱。 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只感到一阵阵钝痛,八成是被撞得不轻。还是早些回客栈,找个大夫看看为好。 “既已无事,下官可先告退?” “且慢。”牟斌突然变脸,收起笑容,肃然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杨编修暂留千户所内。” “下官正抄录年历,且需轮值弘文馆,恐有不便。” “事急从权,还请杨编修莫怪。” 什么? 不等杨瓒想明白,两个校尉大步走进堂中,奉牟指挥使之命,直请杨瓒往诏狱小住。 “哪?” 他没听错吧? “诏狱。” “下官并未犯罪。” “诚然。”牟斌点头,大方承认,“还请杨编修行个方便,本官自然也方便。” 将他无罪下狱, 还要他行方便? 锦衣卫也不能这般不讲理,如此不要脸! “杨编修请。” 校尉如两座大山,杨瓒没有丁点办法。 穿越以来,这是第二次陷入困境。想要脱困,怕比登天还难。 如此看来,见到美人并非全是好兆头。 果真是迷信要不得。 杨瓒着实想不明白,牟指挥使究竟为何变脸,还变得这么快。 既然事无转圜,杨瓒不打算继续硬抗,住就住吧。总有放出的一天……吧? “牟指挥使,下官尚有一事。” “杨编修请讲。” “可否为下官请个大夫?”杨瓒苦笑道,“方才好似是伤到了。” 牟斌嘴角微抖。 这杨编修果真不是个善茬。锦衣卫指挥使在上,千户在侧,满地校尉力士,竟让人犯暴起伤人,传出去能笑掉王岳那厮的大牙! 杨瓒发誓,他绝没有讽刺之意。奈何做久了探子首领,遇事都好阴谋论。 “再者,”杨瓒自怀中取出几分名帖,道,“既然下官要在诏狱小住,这几份名帖,请指挥使帮忙送回客栈。不麻烦的话,还请遣人至三位相公和几位尚书御史府上解释,非是下官不识抬举,接下名帖却不登门,实是另有要事,他日必当面请罪。” 话落,杨瓒扶着腰,施施然和校尉去了。 牟斌立在堂上,捧着几分名帖,很有风中凌乱之感。 自国朝开立,凡官员入住诏狱,要么生无可恋,只求早死,要么破口大骂,一一问候厂卫十代祖宗。敢当面威胁锦衣卫指挥使,还让对方无话可说的芝麻官,除了杨瓒,大概找不出第二个。 顾卿丝毫不体谅上官的难处,抱拳行礼,离开千户所,亲自为杨小探花去请大夫。 诏狱也有大夫,家传绝学,治外伤手段一流。杨编修的伤,明显不在其列。 看着空荡荡的大堂,牟斌苦笑。 陛下,您可是坑臣不浅! 乾清宫内,弘治帝勉强用了小半碗清汤,再也用不下。 “陛下,您多少再用些。这汤是奴婢亲自盯着熬的,里面有太医的方子。” “撤了吧。” 弘治帝摆摆手。宁瑾无法,只得唤来伺候御膳的中官,将原封不动的碗碟撤下。 “牟斌可有消息送回?” “回陛下,尚未。只东厂上禀,半个时辰前,杨编修出了大理寺,去了承天门指挥千户所。” 弘治帝微顿,难得笑了。 “好。” “陛下?” “无事。让扶老伴到文华殿传朕口谕,弘文馆讲习暂停,半月后再开。” “奴婢斗胆,若是太子殿下问起?” “若太子问起,便让他来见朕。” “是。” 扶安领命离开之后,弘治帝撑着坐直了些,对宁瑾道:“朕写一道密旨,待朕万年之后,你亲自交给太子,颁于朝上。” “陛下龙体渐有起色……” “宁老伴,朕自知大限将至,总不过是这几日。能撑到今时,已是祖宗庇佑。”弘治帝道,“为朕磨墨吧。” “奴婢遵命。” 弘治帝已有七日不上朝,朱厚照经杨瓒点播,重拾孝经,日日在内阁观政,御前问安,渐有长进。 对此,弘治帝既感欣慰,又觉不舍。 若是老天再给他十年,哪怕五年,他都能安心将社稷交与太子,安然长逝,无愧于历代先皇。 可惜啊! 只盼杨瓒莫要辜负他的期望,能辅佐太子,扛鼎江山,成就一代明君贤臣。 悬腕黄绢,手指枯瘦,落下的字仍苍劲有力。 “敕翰林院编修杨瓒,睟面盎背,昂霄耸壑,班行秀出,博学宏才。有古贤之风,踔绝之能。讲习太子,日日兢兢,仁言利溥,实为庙堂伟器之才。 古云,厚栋任重,为君者当任人唯贤,拔犀擢象。 朕效先祖,选才任能,不拘年少。 擢迁杨瓒翰林侍读,授奉训大夫,兼领左谕德,讲习弘文馆。” 一道圣旨不过寥寥百余字,弘治帝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方才书就。 “用敕命之宝。” “是。” 宁瑾送上宝印,弘治帝亲自拿起,重重按在绢上。 七品至从五品,品秩堪谓飞升,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李东阳。 黄绢灿目,红印昭然。 宁瑾不由感叹杨瓒的圣眷之隆。 跟在弘治帝身边多年,他几乎可以断定,敕令发下之日,既是杨小探花一飞冲天之时 。 第三十二章诏狱 明时的诏狱也称锦衣狱,由北镇抚司掌理,锦衣卫和东西两厂抓捕的犯官,多数都关押于此。 洪武朝的开国功臣,九成以上在金陵诏狱缅怀过人生。 永乐朝的大才子解缙,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都是有名的狱中住户。 后经仁宗、宣宗、英宗、代宗、宪宗五朝,锦衣卫的地位不断发生变化,或为天子宠信,张扬跋扈不可一世;或被东厂压制,失却往日威风,只能老老实实做天子仪仗。 诏狱的作用始终未变。 凡朝中官员,被捉拿下刑部大牢,总有喊冤的机会。接到锦衣卫驾帖,被下诏狱,除非天子开恩,遇到大赦,休想重见天日。 论理,如此知名的地方,该阴森恐怖,令人脊背胜寒才对。 可杨瓒在牢房前琢磨许久,直到被狱卒请进单间,关门落锁,仍很难相信,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狱”。 三面土墙,一面木栏,符合传说中的布局,却和铁狱铜笼相距太远。 囚室内桌椅板凳俱全,靠墙还有一张木榻,枕褥比客栈不差多少。杨瓒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如果以上勉强能算作“标配”,桌上一壶温茶,两碟点心,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是坐牢? 没和他开玩笑? 四下里看看,杨瓒离开木栏,走到墙角的一只藤箱前,神情更显得奇怪。 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书箱。 掀开箱盖,果然,左手边两摞经史子集,右手边一叠游记话本。 关押文官的牢房放书箱,该说锦衣卫富有创造力,还是牟斌的脑袋被门夹了? 箱盖合上,杨瓒愈发对探索牢房起了兴趣。 凑近墙面,摩挲着斑驳的刻痕,多是之前“狱友”留下的诗词遗言。仔细观察,多数还有落款和年月。 “永乐十九年,宣德四年,天顺元年,天顺三年,天顺七年,成化三年,成化五年,成化八年……” 沿着墙面一一数过,杨瓒发现,天顺和成化年间狱友最多,弘治年间最少。 最近的一篇,是在弘治十二年。 留诗的不是旁人,正是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两次上言弹劾寿宁侯的户部郎中李梦阳。 回想在客栈里经历的那场口角,杨瓒不由得轻笑。 这也算是另类的缘分?他是不是也该写点什么,以供后来者参考? 仔细想想,还是免了。 他不善做诗,写出来也是贻笑大方。最多离开时留下行字:翰林院编修杨瓒到此一游。至于后来者会怎么想,会不会笑话杨小探花没有诗才……管他呢。 看够了,腰背又开始疼。 杨瓒挪到木床边,慢慢坐下,缓缓舒了口气。疼得这么厉害,别是伤到了骨头。 “杨老爷,小的给您送笔墨。” 狱卒打开铁锁,弯腰笑道:“杨老爷可习惯?若是哪里不适应,尽管提,小的一定安置妥当。” 习惯? 再好也是牢房,如何习惯?巴望着常驻不成? 杨瓒磨了磨牙,牟指挥使请他诏狱小住,真意难明,还是先静下心来,先弄清情况再说。 “并无何处不妥。” “那就好。您住着,住多久都成。” 狱卒笑得愈发真诚,杨瓒顿觉疼的不只是腰。 “杨老爷可有什么忌口?小的记下,稍后给老爷送饭菜过来。” “清淡些即可。”杨瓒取出一只荷包,摸出两枚银角,“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 指挥使发话,这位可不是来“坐牢”的。必得小心伺候,万事都要妥当。 狱卒特地清扫过牢房,搬来桌椅,新铺上枕头被褥,更搜罗来一箱书籍,就为让杨编修住得舒服些。 因不识字,书籍的种类五花八门,甚至有神异话本。然也歪打正着,正好替杨瓒解闷。 收起银角,放下笔墨,狱卒退出牢房。 礼遇不假,门外仍要落锁,毕竟诏狱的规矩不能改。但在囚室里,杨瓒想干什么都行,哪怕是踹门凿墙,爬上房梁,只要他能做到,通通随意。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杨瓒的腰侧越来越疼。 小心解开官袍,掀开里衣,自肋下至后背,成片青紫的印痕。 “嘶——” 杨瓒吃惊不小。 只是被撞了一下,竟然这么严重?真是骨头裂了不成? 正思量间,牢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杨瓒合上衣襟,循声抬起头,见是顾卿,立刻站起身。 “顾千户。” “杨编修。” 顾卿向狱卒拿过钥匙,打开铁锁,迈步走进牢房,身后跟着一名提着药箱的医士。 “下官如此,让千户见笑。” “杨编修何出此言?” 顾卿诧异挑眉,按住杨瓒的肩膀,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按回榻上。随即侧身让开,容医士上前为杨瓒诊伤。 大概为免杨瓒尴尬,停留不到片刻,顾千户便转身离开牢房。 房门未关,杨瓒听不清顾卿和校尉狱卒说些什么,只能看到校尉严肃点头,狱卒不断哈腰,偶尔看向杨瓒,目光愈发热切。 “杨老爷且侧身。” 医士先为杨瓒诊脉,随后挽起窄袖,仔细看过伤处,在边缘轻轻按压。 “此处可疼?” 杨瓒摇头。 医士又移了几处,杨瓒或点头或摇头,偶尔还要冷嘶一声。 “杨老爷放心,只是外伤,并未伤及内腑,骨亦无碍。” 医士确诊,杨瓒长舒一口气。 先时疼得那么厉害,他还以为肋骨断了。得了这句话,总算安心不少。 淤伤看着吓人,不过疼了些,到底没有大碍。真被撞断骨头,才是大麻烦。 “多谢。” 医士净过手,忙道不敢。打开药箱,取出两只巴掌大的木盒。 “此为外用。” 待杨瓒接过药膏,又提笔写下内服药方。 “小老儿观杨老爷有郁积之气,日久不散,于己无益。还需开解,方能保得康健。” 接过药方,杨瓒谢过医士。 医士点到即止,重新背起药箱,同杨瓒告辞。 狱卒来取药,告知杨 第 24 部分 瓒,有狱中文吏亲自熬药。 “杨老爷放心。” 杨瓒点点头,忽而想到,外用的药膏怎么办? 牢房里没有镜子,即便有,他也没法给自己后背擦药。 “杨编修?” 正为难时,顾卿再次走进牢房,问道:“杨编修恐要在此留些时日,可有事需在下帮忙?” 看看金相玉质,冰壶玉衡的顾千户,杨瓒突觉喉咙有些发干。 “无事,顾千户好意,瓒心领。” “真无事?” “真无事。” “哦。” 顾卿点头,并未多言。不知为何,杨编修就是觉得,这声单音别有深意。 “既如此,在下不耽搁杨编修休息。若杨编修改了主意,遣人知会在下即可。” “多谢。” “不必。” 顾卿转身离开,牢房再次落锁。 杨瓒独坐半晌,忽然闷笑两声,捏了捏鼻根。 “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仔细想想,这也不能怪他。 前生本没多少经验,整日和工作为伍,又有家人压力,顾千户这样的美人,不说镜中花水中月,也是可遇不可求。 机会错过就错过,后悔也没用。再者言,对方未必就如他所想,是自己误会了也未可知。 启开盒盖,一股清香扑鼻。 盒中的药膏泛着青色,挑出些许,轻轻撵开,竟变得透明。 深深吸一口气,杨瓒拉开衣襟,有些费力的涂药。动作间难免拉扯到伤处,终顾不得形象,一阵呲牙咧嘴。 殊不知,顾千户去而复返,恰好撞见这一幕,脚步立时顿住。 “千户?” 同行校尉有些奇怪,下意识探头,不由道:“到底是读书人,金贵了些。” 顾千户侧首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校尉便通体生寒。我的个天老爷,千户大人吃枪药了不成? 少顷,见顾卿弯起嘴角,校尉更是连腿肚子都开始发抖。 牟指挥使笑,九成是心情好。顾千户笑,十成十是有人要倒霉。 那个倒霉的……不会碰巧就是他吧? 顾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校尉壮着胆子跟上, 唯一的念头:嘴那么勤快干嘛?欠抽! 弘治十八年农历五月酉朔,杨瓒入住诏狱第三天,弘治帝再次罢朝。 吏部尚书马文升,户部尚书韩文,礼部尚书张昇等具本诣左顺门问安,未见到天子,只有宁瑾传达口谕:“上本已览,俱悉诚意。朕无大碍,调理渐愈,卿等各安心办事。” 马文升等应诺行礼,退出左顺门。 行到阶下,几人均是面带忧色。 “马冢宰,您看着怎么样?” 马文升摇头,只道出两个字:“难说。” 见状,韩文等都是惊疑不定,心中悚然。 乾清宫内,弘治帝服下丹药,强撑着写完四道敕令,着扶安送去文渊阁。 “敕宁王宸濠,晋王知烊,令戒谕郡王将军以下各谨守祖训,惇尚礼教,大明法度,安分守教。如有纵欲败度,戒谕不悛者,王具奏闻,下宗人府以问。” “逮问大同西路右参将蔡瑁,守备朔州城都指挥周怀,守备平虏城都指挥关祥。罪以怠忽职守,不修边堡,设备不严,疏于防范。更兼临阵怯站,纵虏贼入境伤民掠财,其恶难贷。” “秦府成县县君仪宾孙溏奸占乐妇,私越关摭,构陷宗室,劈空扳害十人以上,霸占民田。巡抚等官查勘以闻,勘报至都察院,历数数罪,怙恶不悛。责杖一百,发口外为民,责守边境,遇赦不赦。” “宣府镇守太监蒋万,宣府参将李稽,副总兵白玉等阿党比周,里勾外连,同恶相求,假借朝廷之名滥发徭役,戕害于民,十恶不赦。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皇太子详问。” 敕令直接送入内阁,三位阁老均在,闻得敕令内容,神情都是一变。 “陛下可有口谕?” “只有敕令,并无口谕。” 扶安离开之后,四份敕令摆在案上,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依我看,这两份倒在其次。” 将逮问大同守将和县君仪宾孙溏的敕令放到一边,李东阳点着余下两份敕令,道:“这才是重中之重。” 此言一出,文渊阁内顿时一静。 “是宁王还是晋王……”亦或两者都开始不老实,被天子抓住把柄。 “希贤兄慎言。” 李东阳出口提醒,刘健的后半句话终未出口。 “天子既有此意,我等理当从命。”谢迁拿起最后一份敕令,“太子殿下处,还需宾之兄出面。” 三人商议敕令,再无心关注其他。几分言官弹劾朝官的上疏,更被丢在一旁。 “不知所谓,无需理会。” 八个字,就是这些上言的最终命运。 天子沉疴,久不上朝。太子年幼,难承重任。 鞑靼屡次犯边,边军缺粮少衣,战力每况愈下。开中法刚一提出,宗室功臣便闻风而动,几欲令新策胎死腹中。 三位相公和六部尚书火烧眉毛,这些人不想着为朝廷分忧,为边军解困,整日里长篇累言,一次不问,紧接着就是第二次,第三次。 真是责人以方倒也罢了,只盯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完没完?!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都能聚起八份弹劾。亏得人进了诏狱,否则,怕要跑到乾清宫门前上言。 谢迁比李东阳和刘健更为不满。 杨瓒的农商文章恰合内阁新策,虽有莽撞之处,亦有让人眼前一亮之言。送出名帖,本欲延府详问。现如今,人进了诏狱,别说问,见都没法见。 “庸人误事!” 谢阁老发出感叹,刘阁老深有同感。 李阁老拿起天子敕令,看着上面的内容,忽然定在了“太子”两字之上。 “于乔若要问策,非是无法。” “哦?” 谢迁和刘健同时转头,打量着李东阳。 这老狐狸又起了什么坏水? 李东阳没说话,手指在敕令上点了点,两位相公先是皱眉,旋即恍然。 当日,太子入内阁观政,被李相公多留了两盏茶的时间,方才离开。 隔日,文华殿讲读暂停,诏狱迎来一个身份特殊的客人。 杨瓒正靠在榻上,捧着一本游记,读得津津有味。 听有人来“探监”,还以为是书童杨土。托狱卒给客栈送信,八成这孩子也不会放心,必要亲自来看看。 不料想,来人刚一露面,杨编修手中的游记就掉在了地上。 太子?! 还有那一身衣服,如果他没看错,压根不是盘龙常服,分明是一身麒麟服! “杨编修。” 见到杨瓒,朱厚照心情很好。 杨瓒起身见礼,看着这位访问客,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位不老实在宫里头呆着,跑诏狱来干什么? 第三十三章警言 “弘文馆暂停讲习,《孝经》尚余半部。孤至诏狱,特为见杨编修。” 朱厚照大步走进牢房,随行只有谷大用和两名面生的中官。 当然,这只是在牢房内。 诏狱之外,早有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役层层把守。别说是人,连只苍蝇蚊子都休想随意进出。 太子殿下微服出宫,只带了几个中官。得知消息,牟斌和王岳立时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忙不迭遣人护卫诏狱。 锦衣纱帽的天子亲卫,褐衫圆帽的东厂番子,持刀执棍,临军对垒般聚集起来,京城百姓惊吓不小,连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都惊动了。 这是怎么着,有人要劫狱? 没听说诏狱里关了什么恶贼。 还是东厂和锦衣卫宿怨已久,终于要一决雌雄,群集斗殴? 知法犯法,是要翻天不成? 牟斌先一步赶到,控制住局面,并遣人给宫内的王岳和戴义送信。 “本官在此,一切安好。” 佥事应诺,不假他人,亲自飞身上马,疾驰向宫门。 安排好诸事,牟斌大马金刀的坐在诏狱大堂,校尉番子左右分立,看那架势,分明是决意为太子殿下守门。 一句话:朱厚照什么时候出来,牟指挥使什么时候走人。 署理诏狱的顾千户,此时也只能退到一旁,全由牟指挥使做主。 打探消息的各府家人不敢靠近,只能凭猜测上报。内容自然是五花八门,听着就不可信。 除了入值文渊阁的三位相公,隐约猜出些门道的马尚书,多数京官都蒙在鼓里,压根不晓得牟斌抽了什么风,锦衣卫和东厂又要做些什么。 囚室内,杨瓒对外界之事半点不知。 朱厚照坐在椅上,手边一盏温水,没有半点不自在。 “顾卿小气,竟连茶水都没有。” “殿下,非是顾千户慢待,实因臣不能饮茶。” “为何?”朱厚照瞪圆了眼睛,酒不能喝,连茶也不能饮了? “殿下,臣不小心受了伤,正用药,不宜饮茶。” 朱厚照 的表情忽然沉了下去。 “杨编修因何受伤?” “此事一言难尽。”杨瓒道,“究其根本,还是臣大意,怪不得旁人。” 隐瞒实情,是出于什么原因,杨瓒不愿多想。 “父皇也不能饮茶。”朱厚照蹙紧眉头,担忧之情尽显,“自正月起,父皇染恙,药用了许多,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孤想帮忙,却是帮不上。” 听着朱厚照的话,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心焦。 “殿下纯孝,定省温清,陛下每有所见,定然畅慰。” 朱厚照不傻,反而聪明绝顶。 知晓杨瓒只能听,不能多言,便不再多说弘治帝的病情,转而道:“孤此行,一为讲习《孝经》,二则是向杨编修问策。” 问策? “太子有何事不能解?” 太子有问题,三位阁老,六部尚书,翰林院的两位学士,都能为太子解惑。何须找上一个小小编修? “究其源头,实是同杨编修有关。” “同臣有关?” 杨瓒更觉诧异。 仔细回想,除了弘文馆讲习,他同太子间丝毫没有联系。为何太子会向他问策,更言同他有关? “谷伴伴。” “奴婢在。” 谷大用做了半天门柱,终于有了表现机会。得朱厚照吩咐,当即捧出一篇抄录的文章,正是杨瓒交予谢丕,先后得谢阁老和李阁老赞誉的农商策论。 “此文可是杨编修所写?” “回殿下,是臣拙笔。” “孤在内阁观政,看到这篇文章。”朱厚照翻到第二页,指着上面一段道,“于此,孤有些许疑问。” “殿下要问开中法?”这更说不通。 “是,也不是。” 朱厚照点头,旋即摇头。 “开中法乃高皇帝之法,孤听李相公讲过,父皇也常提起。孤想问的,乃是杨编修文中所言。”顿了顿,朱厚照道,“法虽好,可行。然行之不易。此为何解?” 没有立即回答,杨瓒反问道:“殿下可有解?” “孤仔细想过,实是无解。”朱厚照老实承认,“问过李阁老,李阁老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欲知其中端的,还需著文之人。” 写文的是谁?杨瓒。 杨瓒在哪?诏狱。 于是乎,一国的太子殿下换上麒麟服,假扮锦衣卫,跑到诏狱问策。自以为天衣无缝,实际已让锦衣卫和东厂绷紧神经,齐齐跳脚。 杨瓒忽感头疼。 发现朱厚照此行有李阁老推动,更是连牙一起疼。 “孤诚心求教,还请杨编修教我。” “殿下万勿如此!” 见朱厚照站起身就要弯腰,杨瓒吓了一跳。 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何德何能,让太子弯腰? 事情传出去,他甭想再踏出诏狱一步,必将牢底坐穿,面铁壁终老。 “殿下相问,臣必实言。然臣才智有限,能言的不过是皮毛。殿下欲要详解,仍需请教三位阁老。” 不管有用没用,预防针必须打好。 朱厚照点头,端正做好。 杨瓒深吸一口,站直,扫一眼纸上所言,道:“臣言法可行,实因陛下圣德,政治清明。于国有利之法定能施行。” “既能实行,为何又言难?” “殿下且听臣言。” 杨瓒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这番话传出去,怕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没有选择。李阁老推动太子来诏狱问策,谁知不是为考验他?假如背后还有天子之意,更不能轻忽。 宁可得罪人,也要讲“实话”。 “殿下应知,开中法本以粮换盐引,初五石可换一引。” “孤知。” “后因水路不畅,陆运耗费甚巨,海运风险愈大,朝廷下令以粮折银,可于户部以银换取盐引。” 朱厚照没有出声,这些事他比杨瓒记得还牢。 “自此,盐商内迁,商屯荒废。内迁商人多聚江浙两淮,金陵繁华远盛国朝开立。然户部库银未见丰盈,边军粮秣更是一年少似一年。殿下可知何故?” 朱厚照皱眉,显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盐商聚集,金陵繁华,证明以银换盐引之法可行。然库银不丰,边军少粮却是不争的事实。 “朝廷下发的盐引都有定数,换取的银粮亦有定数。”杨瓒肃然表情,“户部造册,不敢轻易做假,这少去的银两粮秣都去了哪里?” “可是有朝官贪墨?” “贪墨倒在其次。” 杨瓒摇头,火耗踢斗, 地方文武京中大员皆心知肚明。然地方官的手再长,也轻易伸不到盐引上去。能在其中得利之人,不是宗室外戚也是勋贵功臣。 “殿下,臣不才,以一引作比。”杨瓒以指蘸水,在桌上划过,“行开中法,盐商需出五石粮方可换取一引。然有人可只出一石,乃至一石不出,便可向朝廷奏讨盐引,其后转售于盐商,获取巨利。” “什么?!” “再有一种,换盐引的米粮皆为陈粮,虫蛀鼠咬,同糟粕无异。以陈粮换盐引,再以盐引换新粮,获利亦是极丰。” “好大胆!” 朱厚照猛的握拳,重重捶在桌上。 他是真怒了。 心宽不假,于政治上的敏锐度不及亲爹,也不假。但杨瓒将事情掰开揉碎,一通大白话讲出来,再心宽也受不了。 “国之蠹虫!” 朝廷一年粮税,满打满算不及四百万两。 自弘治元年,不是北方地动,就是南方大水,隔三差五还有几场蝗灾,有些遭灾的州府,弘治十六年的粮税仍在积欠。 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多用于赈灾,朝廷不至寅吃卯粮,边军的待遇也是每况愈下。 国库不丰,边军告急。 朝廷能等,犯境的鞑靼不会等。弘治帝被逼得没办法,只得从内库往外掏钱。为补缺额,连太宗皇帝留下的库银都动了不少。 内库独立于国库,属于天家私产。 弘治帝宠儿子,内库有多少 第 25 部分 钱,皇后不知道,朱厚照却是十分清楚。之前多次看到过弘治帝为库银发愁,只是不知内中详情。 此番杨瓒举出盐引之例,虽只涉及表面,相当肤浅,也彻底引出了朱厚照的怒火。 “如何除掉这些蠹虫,杨编修可有办法?” “殿下恕罪,臣并无办法。” “无法?” “殿下问文章所言,臣能予以解答。如何革除鄙陋,除患兴利,非臣所能,还需朝廷诸公。” “杨编修莫要谦虚。” “非是臣谦虚。”杨瓒摇头道,“一人之力,不可及天下事。《庄子》有载,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臣以浅知拙见,言高皇帝之法,已有狂妄之嫌。于殿下所言,实是无能为力。” 看着杨瓒,朱厚照仍是不信。 杨瓒微笑道,“朝堂之上,三公九卿皆为举世大才,骨鲠之臣。臣才蔽识浅,度德量力而行,方不负殿下信任。勉强为之,不能兴利,反而贻害。” “在其位,谋其政?” “诚然。” 朱厚照没有继续追问,站起身,正色道:“同杨编修问策,孤受益匪浅。” “殿下厚赞,臣不敢当。” “当得。” 经谷大用提醒,知时辰不早,朱厚照又道:“孤观此处不错,清净。杨编修且安心住着,孤三日后再来。” “臣……谢殿下赏识。” 安心住着? 还有比这更打击人的吗? 可太子殿下出言,再牙疼也得受着。 “还有,”离开囚室之前,朱厚照似想起什么,转头道,“此间事是父皇之意,牟指挥使是奉命行事。” “臣知。” 几天的时间,足够杨瓒想明白。 “臣谢陛下隆恩。” “恩。”朱厚照笑道,“杨编修同父皇所言一样。” 留下这句话,朱厚照不再继续说,背着手,潇洒走远。 杨小探花站在囚室里,眼睁睁看着门锁落下,毫无办法。 话只说半截,究竟是心宽还是故意? 朱厚照离开,诏狱外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役自不会多留。牟斌亲自护送太子殿下回宫,王岳和戴义先后得知消息,当即遣人告知宁瑾。 宁瑾知道了,弘治帝自然也就晓得了。 在乾清宫暖阁觐见的三位相公,或多或少听了一耳朵。 刘健和谢迁不得不佩服李东阳,人老成精,不服不行。 李东阳淡定得很。 说他老狐狸,这两位又年轻多少? “不变操履,不露锋芒。深才高德,养志蕴气。彻见其性,实乃诚和陶然。” 评语出自弘治帝之口,流入三位阁臣之耳,再无他人知晓。 清宁宫中,吴太妃读完一段经书,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将届申时中。” “这个时候了?”缓缓舒一口气,吴太妃捻熄檀香,道,“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不能再不见人。” 轻扶起吴太妃手臂,女官道:“娘娘可要去西苑走走?四五月的节气,正好赏绿。” 吴太妃却是摇头。 “去仁寿宫。” “仁寿宫?” “别多问,走吧。” “是。” 吴太妃轻易不出殿门,年历浅的宫人少有知晓。 仁寿宫里的王太后,却比吴太妃更像是个隐形人。 既非天子生母,又不如吴太妃一般,对太子有养护之恩,生生被万贵妃压制了二十年,虽未入冷宫,也不比废后好上多少。 今上登基,吴太妃退居清宁宫,王太后避居仁寿宫,都是非宫中大典不轻易露面。相比坤宁宫的热闹,愈发显得清冷寂寞。 听到吴太妃来访,王太后微有些吃惊。 丝毫不摆太后架子,亲自出殿门相迎。 天顺年间,两人同选东宫。成化帝登基,吴氏为后,王氏为妃。 万氏盛宠跋扈,吴后被废,王氏被朝臣推上后位,却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了过了二十年。 如今相对,乌丝均已雪白,桃李之华不再。恩怨消散,被天子冷待的寂寞酸楚,唯有彼此才能明白。 “见过太后。” “你这是要折煞我吗?” 王太后眼圈微红,直接称我,而不称哀家。 “宫规不可废。” 吴太妃坚持行礼,王太后无法,拧不过,只能等吴太妃起身,亲自引她回到常居的静室。 “太后娘娘也念《道经》?” “常日无聊,道可静心。” “一晃二十年过去,心还不静?” “想静,却是骗不了心。”同吴太妃一样,王太后也是一身道袍。只是按照太后规制,更精美些。 “你好歹是顺心一回,我却在瓮子里憋屈了二十年,二十年啊!” 这些话,王太后不能同宫人说,只能藏在心里。吴太妃的来访,彻底引出埋藏多年的委屈。 “顺心一回,换来冷宫独对寒月。”吴太妃苦笑,“早年间,我也不是不后悔。” “你后悔,我却是羡慕。”似陷入了回忆,王太后喃喃道,“我这二十年,哪里还像个人。不是冷宫,胜似冷宫。到头来只恨自己懦弱,不能顺心一回。” 吴太妃没有接言,等王太后自己回神,才道:“早些的事,能放下也就放下吧。我这次来,是有事同您商量。” “何事?若是大事,我怕是帮不上忙。” “坤宁宫的事,太后娘娘可知道?” 王太后点点头,道:“皇后的性子,若是能扳正,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可到底是太子生母,天子的发妻,不能总这么关着。” “天子的意思,是早些为太子择亲。” “太子?” “对。”吴太妃道,“太子实岁十四,虚岁十五,翻年便要束发。若陛下有心,当会提前为太子行冠礼。为东宫选妃也该尽早。” 沉吟片刻,王太妃道:“你来寻我便是为这事?” “不敢瞒太后。” “可……”王太后有些犹豫,“不问皇后?” 吴太妃摇头。 王太后微微叹息,“你我都避了几十年,如今又要搅进去,何苦。” “苦不苦,都不能推。”吴太妃轻声道,“太后若是见到天子,便知我为何要如此。” “天子?” 王皇后面露惊容,吴太后再次摇头。 四目相对,两柱檀香渺渺升起,描摹成一副虚幻的图景,须臾飘散。 “好吧。” 许久,王太后终于点头。 吴太妃松了口气,为太子选妃,不经皇后,却也不能由一个废后做主。王太后出面方才名正言顺,堵得住旁人之口。皇后能就此警醒些,也是太子之幸。 相比吴太妃,王太后却是面露苦笑 。 躲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躲不开。 第三十四章清算 朱厚照藏不住心事。 回宫之后,连续几日都是面容紧绷,努目撑眉,生人勿进,和平日的太子殿下大为迥异。 谷大用知道内情,给张永高凤翔几个透了消息,太子正积着怒火,务必要事事小心,七万别燎起火头,不好收场。 “丢了脸面是小,失去太子宠信,哭都没地哭!” 刘瑾被排挤在外,自然不晓得朱厚照因何生怒,战战兢兢的在殿前伺候,喘气都不敢大声。 原本,跟在太子殿下身前的八个内官,他不排第一也是第二,极是得宠。自从背着太子去过坤宁宫,挨了一记窝心脚,别说夸他,能扫他一眼都是开恩。 为此事,谷大用和张永几个没少讥笑,文华殿中的宫人中官也学着捧高踩低,刘瑾的日子愈发难过。 先时在文华殿,哪个中官见到他,不是笑着问一声“刘公公”。现在倒好,连殿前的小黄门都对他爱理不理。 更让刘瑾恐惧的是,司礼监和内官监的掌印均视他为眼中钉,不除不快。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抓到他的错,将他押入囚牢。 这一次,可没有坤宁宫的钱女官来救人。 越想越是害怕,越害怕越是会想。 刘瑾惶惶不可终日,临到端午节前,竟是瘦骨嶙嶙,脸色蜡黄,活似生了大病,差点被挪出文华殿。 经过医士诊治,刘瑾好说歹说,证明自己没病。又趁机在太子面前哭了一场,言是为天子忧心,方才至此。 “殿下仁孝,忧心陛下,眼瞅着瘦了一圈。奴婢着实心焦,却是不能近前。奴婢犯了错,该罚,可奴婢委实挂心殿下!” 话说得粗俗,有些颠三倒四,却更显得真诚。偏偏朱厚照就吃他这一套,想起刘瑾平日里的好处,语气不由得软了一分。 “起来吧。记着教训,莫要再犯。” “奴婢遵命。” “孤去文华殿,刘伴伴跟着吧。” 听得此言,刘瑾面上感激涕零,心中却道:只要能得回太子殿下的信任,早晚有翻身的一天! 谷大用和张永在一旁看着,心里着急,却是毫无办法。 待朱厚照离开文华殿,瞅着没人的当,张永将谷大用拉到偏处,着小黄门远远的守着,两人凑 着头,一阵嘀咕。 “姓刘的果真狡猾!” “长此以往,难保殿下不会心软。” “必须得……” 小黄门离得远,听不清两人的话。单看两人的表情,就让他生生打了个哆嗦。忙转过身,专心拔着石阶下的矮草,再不看偷看一眼。 乾清宫中,弘治帝用过药,正翻阅奏疏。 宁瑾捧上温水,小心道:“陛下,太医院又换了方子。” “恩。” 弘治帝头也没抬,放下兵部的上言,看到礼部的奏请,不由得皱紧了眉。 “陛下?” “无事。” 合上奏疏,弘治帝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弘治帝虽不上朝,却是放心不下国事。精神好些便要挣扎起身,翻阅奏疏,处理朝政。 重病不下第一线,堪称天子典范。然勤政的代价,却是病情每况愈下。 苦撑半个月,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尚书终于看不下去了。 礼部尚书张昇奏请,言圣体违和,乞俯从臣下请,再宽限视朝之期。 翻译过来:陛下,您都病成这个样,就别担心工作了。一切有臣,臣无法决断,还有太子殿下。 这种情况下,御史言官都缩起脖子,再不说什么天子怠政,祸之将起。更不敢轻易刺激天子,弹劾朝臣的奏疏都少了许多。 谁敢在这个时候找不自在,内阁三位相公就能收拾了他! 在诏狱小住的杨瓒,自然随之泯然。斩衰殿试之事,再无人提及。 朱厚照进殿问安,弘治帝犹剩一半奏疏没有看完。 见到亲爹的病容,想起诏狱中同杨瓒的长谈,朱厚照眼圈发红,双拳紧握,一股闷火从胸中燃起,顷刻燎原。 “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 弘治帝放不笔,令宁瑾移来圆凳。 “别站着,坐下,同朕说说话。” 坐到弘治帝身边,朱厚照仍是面颊紧绷,怒容难掩。 发现到儿子不对,弘治帝自然不能不问。 “这是怎么了?” “父皇……” 朱厚照犹豫片刻,终咬着牙,将杨瓒之言一一复述,说话时,怒气愈发明显。 “父皇为国 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以致沉疴复起。这些蠹虫却是蒙面丧心,蝇营鼠窥,敛财无算,简直无耻之尤!儿臣恨不能将之尽除!” 越说越怒,朱厚照握紧拳头,大有人在面前,必一脚踹飞的架势。 弘治帝静静听着,干枯的面容多出些许生机,语气更是少有的欣慰。 “吾儿长大了。” “父皇?” “为父甚慰。” 弘治帝抬起手,宁瑾知机,立刻带着殿中伺候的中官宫人退到门外,留天家父子叙话。 “朕先时给你的名单,可都记着?” “回父皇,儿臣都记着。” “可能处置?” “儿臣能!” “即便……是寿宁侯和建昌侯?” 朱厚照瞪大眼,愣住了。 “照儿,你要记住,为国之储君,必继天立极,命以亿兆之民。” 弘治帝肃然神情,枯瘦的手按在朱厚照的肩上,沉声道:“为君者,当居天高而听卑,抚万民使之教。勤政爱民,信赏必罚。” 弘治帝说得很慢,胸中像藏着风箱,轰隆隆作响。每说一句话,便要停顿许久,咳嗽数声。 “儿臣受教。” “不以言罚,不以情纵。四近之臣,择以德行。夹辅之勋,论功封赏。逋慢之罪,恭行天罚。束身自重,不恣意随行。宗亲外戚逾越法度,当训以教化。如此,方可垂统国社,祭万年宗庙。” “是!” 朱厚照躬身聆听,神情庄重。 “主圣臣良,国稳民安。此八字,尔必牢记于心。” “儿臣遵旨。” 盏中水已凉,朱厚照亲自执壶,换过茶盏。 殿中不闻话声,唯有汩汩水流,沁入盏中,溢出杯沿。 “日前四道敕令,你可看过?” “儿臣看过。” “可有计较?” “请父皇明训。” “宣府上下罪证确凿,如何处置,全交于你,朕不过问。若拿不定主意,可询内阁。” “是。” “开中法定当再行,盐引之事,亦可请教三位相公。”弘治帝点播过儿子,接着道,“杨瓒此人,年少有为,大才榱盘。其能藏巧于拙,藏锋于内,更是难得。” “父皇,杨编修同儿臣讲习经义,尤以《孝经》为重,儿臣多有所得。”朱厚照尝试说道。 听出朱厚照拐弯抹角为杨瓒求情,弘治帝放下茶盏,难免有些好笑。 儿子学会和老子玩心眼,不知该高兴还是狠拍一顿。 “此事涉及太广,暂不宜轻动。待处置妥当,自会放他出来。” “谢父皇。” 父子一番叙话,弘治帝疲惫更甚。 服下的丹药越来越不顶用,太医院的方子怕也撑不了半日。 趁着还有精神,弘治帝道出选妃之事,笑道:“由太后和太妃掌眼,朕也能放心。” “父皇,”朱厚照有些踟蹰,想问皇后,到底没能出口,“一切凭父皇做主。” “时辰不早,你且回去。”弘治帝放缓了口气,道,“你母后唤你,你便去看看。” “是。” “寿宁侯和建昌侯为人弹劾,如何处置,一直悬而未决。你母后若是提起,便说朕言,已着有司收回两人牙牌,令他二人在府中反省,无召不可进宫。” “儿臣明白。” 朱厚照行礼,退出寝殿。 行到门外,见着刘瑾谄媚的笑脸,不知为何,下意识觉得心烦。 见太子殿下沉下表情,刘瑾心头一跳。 半年时间不到,殿下的性子竟是变化这么大,越来越难以捉摸。先时还想着得回殿下恩宠,如今看来,怕是不那么容易。 送走朱厚照,宁瑾返回内殿。 扶安和陈宽站在廊下,想起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刘瑾,同时皱眉。 “回头给戴义递个话,”扶 第 26 部分 安道,“这个奴婢不能留。” 陈宽点头,没有多言。 弘治十八年五月戊子,天子允礼部奏请,命各衙门奏本直送内阁,非要事,不送乾清宫。 同日,为太子选妃的消息从宫中传出。 一时间沸沸扬扬,京城茶楼酒肆都在谈论。 杨土听到几句,却没有打探的心思,每日里在诏狱外转悠,只想确定四郎是否安好。如杨瓒所料,狱卒拍着胸口担保,杨土仍是半信半疑。 坐大牢,怎么可能不受罪! 奈何守门的狱卒铁面无情,虽不会恶声恶气,但想进诏狱探监也是千难万难。太子隔几日便要驾临,牟指挥使亲自下令,无论是谁,一律不许探监。 杨土只能继续在诏狱外守着,直等到杨瓒“刑满释放”那一天。 弘治十八年五月己丑,朝廷下诏,停止婚娶,采选各地美女进京,充东宫妃嫔。 为防内廷与朝堂勾结,洪武帝令儒臣修女诫,立纲陈纪,严令后妃嫔嫱不可干预政事。更定下规矩,凡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 自永乐朝后,天家妃嫔多采选民间,四品以上的官家女,纵然才貌双全,温柔婉约,也不会入采选名额。 五品以下的官员想送女进宫,也是困难重重。一句“进者不受”就卡死了门槛。 朱厚照年少英俊,虽是爱玩些,到底没有如后世般的名声。弘治帝仁厚,虽下诏停民间嫁娶,却也言明:凡有亲者,不可采名。 诏书先颁京城,旋即飞送各府州县。 飞送的快马抵达宣府,恰好是端午节当日。 彼时,大理寺复审的文书已达涿鹿县。如文吏所料,杨瓒无罪,告发他的闫二郎却要倒大霉。 “民告官,流千里。” 这些日子,闫二郎一直关在县衙,先时还盼着闫大郎来救,随着日子过去,连家中仆人都没见到,对杨瓒的恨意竟渐渐转到闫大郎身上,甚至连闫王氏一并恨上。整日里咒骂不休,状似疯魔一般。 听他骂得不堪,隔壁囚室的人犯难免出口讥笑:“还是个读书人,就是这副熊样?呸!老子做贼还知道孝敬爹娘,这样的简直是天生狼心,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见闫二郎仍在骂,干脆撕开衣角堵住耳朵,好歹还能清净一会。 “闫二郎,出来!” 贼囚 刚躺下,两名皂吏提着枷板铁链,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狱卒打开囚室,呼喝道:“闫氏子诬告今科探花,现已查证,依大明律,行十杖,流放千里。” 早看闫二郎不顺眼的犯人登时来了精神,囚室中的闫二郎却是目瞠口哆,大惊失色。 “我不信!” 扑到皂吏身前,闫二郎满面狰狞,嘶声道:“那小畜生斩衰殿试,为何不判他?!我不服!该死的是他,是他!” 一个皂吏狠狠踹在他的膝上,随手抓一块烂布,堵住闫二郎的嘴,并狱卒一起将他拖出大牢。 “打完板子就要上路,我劝这位‘童生老爷’还是省点力气。路上晕过去,喂了豺狼虎豹,可就要到阎王殿前喊冤了。” “童生老爷”四个字说得尤为大声,牢房里哄笑一片。闫二郎被打板子时的情形,早成衙役皂吏私底下的笑料。 闫二郎被拉出大牢行杖,当日流放。闫家也没能安稳,县衙二尹带着数名衙役,手持朝廷发下的官文,亲自踹开闫家大门。 宣府事发,天子下令严查。 参将李稽,副总兵白玉等都被押解进京,或移送刑部,或投入诏狱。 若在平时,闫家买通县衙典史,改换正役,算不得大罪。然太子殿下正怒火熊熊,磨刀霍霍,同时也为做出些成绩让亲爹看看,能严办绝不轻纵,能砍头绝不流放。 “闫氏私贿典史,害杨氏十余条人命,戕害不辜,恶盈衅满,二罪俱罚!闫棁斩首,闫氏子流刑千里,遇赦不赦。” 二尹话落,衙役立时将闫大郎拿下,闫王氏想要撒泼,被一刀鞘拍在脸上,牙齿松脱,随着半口血一起喷了出来。 闫大郎还要挣扎,言其有功名在身,不可轻辱。 二尹冷笑道:“大令已具言府学,学中教授不耻汝行,上奏朝廷,革汝功名,流放独石。家中女眷充功臣为奴。家人仆妇另行发卖。” 闫大郎委顿于地,面若死灰。 曾嚣张一时的闫家,破门只在旦夕。 与此同时,京师的闫桓父子也是胆战心惊。 闫璟在殿试中大受打击,名落三甲,三年不用,险些一蹶不振。 闫桓每日到都察院点卯,面上力持镇定,心中却是疑神疑鬼,总觉得同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一段时间下来,气色不比闫璟好上多少。 得知杨瓒 被告,大理寺未做处置,其后人进了诏狱,至今没有半点消息,闫桓未觉分毫舒畅,反而心惊肉跳。 回府说于闫璟,后者沉默许久,终道:“父亲,上疏乞致仕吧。” “什么?” “若天子允了,父亲尚能回乡安老。若是不允……” 闫璟的话没有说完,展眼看向窗外几株桃木,神情间,再不见半点意气风发。 花期将尽,桃雨纷落。 残红遍地,一片冷清寂寞。 第三十五章顾千户的人情 大理寺雷厉风行,闫家父子三人斩的斩,流放的流放,都没落得好下场。被闫父买通的刘典史同样没能求得轻判,自诏狱移送刑部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与罪人同父者,充军戍边。五服之内者,三代不许科考” 官文下发,刘氏族中一片凄风苦雨,被充军的人家破口大骂,骂刘典史不得好死,下辈子投个畜生胎,再被千刀万剐。 “刘氏女何在?” 点过户籍,族中之人皆在,唯独不见刘红踪迹。 “红姐儿原在舅家。” 一个五服之外的刘氏族人上前回话,道:“前些时日,听说舅家不慈,将她赶出门。其后便不知所踪。” 在多数刘氏族人看来,一个弱女,年不及笄,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这些日子不见,八成是遇到强人,没了性命。要么就是遇到拐子,纵保住命,下场也未必会好。 “不见踪影?” 办事的衙差顿时皱眉,接连询问多人,确定不是族中将其藏匿,再提闫王氏,却听得一阵含糊大骂,骂刘氏女是个扫把星,狐狸精,不得好死。 “押下去!” 衙差听得厌烦,寻不到刘氏女的踪迹,实在没法交差。 若说是死了,死因为何,尸首在哪里?若是被人拐了,拐子又是哪个,拐带到了哪里? 换做平时,实在没办法,寻个无名尸首也能交差。可此案是皇太子亲自过问,被查出来,事可不能善了。 没奈何,只能如实禀报京中来的大理寺寺正。 “真不见了?” “小的不敢瞒骗上官。” 寺正举棋不定,衙差烦天恼地,忽有一名随行的皂吏走过来,低声道:“老爷,牢里那个闫大郎知道刘氏女的去处。” “他知道?” “是。” “可是诳言?” “小的打眼瞅着,不像有假。小的还听说,那刘氏女离开舅家之前,似乎做了什么事,坑了闫家。现如今,那对母子都对她恨之入骨,应不会为其遮掩。” “好。”寺正当即道,“带上来!” 闫大郎在牢中愁困多日,愤恨郁积。眼尾爬上皱纹,鬓角生出白发,被酒色掏空的身子愈发瘦骨嶙峋。 两日后,他便要同充军的刘氏族人一同启程。前者戍北,多少还有归乡的盼头。他却是往西南瘴疠之地,遇赦不赦,至死不能回乡。 “尔知刘氏女下落?” “回寺正的话,罪人只是猜测。” “大胆!” 寺正生怒,以为闫大郎是故意骗他,看向皂吏的目光也极为不善。 闫大郎跪在地上,面容枯槁,眼中却燃着不灭的恨意。 “罪人不敢妄言,虽是猜测,实有几分把握。” “哦?” 寺正暂压下怒火,皱眉听闫大郎讲述。待听到“晋王府”三个字,表情立时产生了变化。 “晋王府?” 闫大郎点头,道:“自刘红离开,罪人便令家人在城中搜寻。思其未有户籍路引,必不能走远。然多日苦寻未果,最大的可能,便是其已离城。” “继续讲。” “那几日,正逢晋王府采买奴婢舞女,官牙私牙闻风而动,更有村人送女进城,刘红极可能伪造身份,被牙婆卖入晋王府。” “区区一个弱女,竟有这等本事?” “大人莫要小看此女。”闫大郎咬牙切齿道,“其心性狠毒狡诈,最擅博人怜心。罪人兄弟便是吃了大亏,落得个流放下场。其父又是县衙典史,多番伪造户籍文书,她必知晓一二。不能做到天衣无缝,骗过几个牙婆,想是极为容易。” 寺正沉吟片刻,令皂吏将闫大郎带下去。 晋王府树大根深,自洪武朝便镇守北疆。虽手持官文,依律办事,堂堂藩王府也不是一个六品京官能轻易得罪。 然此案关系重大,知道线索,不能不查。 斟酌许久,寺正提笔写了一封密信,遣人直送怀来卫,交由卫中的锦衣卫镇抚。 “切记,路上莫要耽搁!” “ 是!” 护卫领命,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寺正并未就此放心,又写成文书,另遣人送回京中。 他不能查藩王,锦衣卫却能。 若刘氏女真在晋王府内,无论晋王同宣府之事有没有干系,朝廷都不会放过。甚者,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自靖难之役,太宗皇帝登基,朝廷先后裁撤藩王护卫,派遣锦衣卫严密监视各藩王属地,稍有不对,即刻便会将王府围成铁桶一般。 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朝廷用封地赋税养着藩王,不怕把藩王养废,就怕养不废。 遥想洪武朝时的宁王和晋王,何等英雄威风。后人却只能困守一地,动弹不得。 朝廷如此,藩王未必甘心。 听说宁王向朝官馈送重礼,希望能恢复王府护卫。晋王表面沉迷声色歌舞,暗地却以仁孝为名向宫中进献道经。 寺正摇了摇头,知道这些事不是自己该想。当下,了结宣府之案要紧。 晋王府中,刘红,现下该称刘良女,丝毫不知涿鹿县的风风雨雨。 自进入王府,她便同另二十个品貌拔尖的少女分到乐坊,随一个杨乐工学习歌舞。 怀抱满腹野心进府,却被束在方寸之地。别说见到晋王,连晋王身边的内官都见不到。见到的长史司属官,只有王府奉祠。后者只是匆匆扫过两眼,就将她们关在乐坊,随乐工学习,再不过问。 转眼半个月过去,凭着柔韧的身段,温良的性子,刘良女愈发显得出挑。 乐工注意到她,令她在宴上为晋王献舞。 一曲鼓乐,她得了晋王夸赞,赏赐一批绸缎,似马上要跨凤乘鸾。然美梦未醒,她便被从乐坊带走,关入府中最下等奴婢的柴屋。 “也不打盆水照照,连王妃踏脚的奴婢都不如,妄想得王爷恩宠,简直是笑话!” 说话的女官,身着圆领窄袖衫,珠络缝金带红裙,居高俯视,用脚尖挑起刘良女的下巴,鞋面上绣着的小金花,刺痛了后者的双眼。 “委屈了?不知规矩,早该一顿乱棍打死,丢出王府。王妃仁慈,你也该知道感恩。” 女官收回脚,提着红裙,盯着鞋面,好似碰到什么脏东西一般。 “好好的一双宫鞋,都污了!” 刘良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似被吓坏了。紧皱着眉眼,眼泪鼻 涕一并滑下,哭得全无形象。 “奴婢错了,奴婢再不敢了!求王妃开恩啊!” 女官愈发嫌弃,满脸轻蔑。 模样虽好,却是蠢笨不堪,想必用不着多费心思,准备好的鞭子和鸩酒也是用不上了。 认定刘良女不是威胁,女官放心离开。 腐朽的木门关上,跪在满是乌糟味的院子里,刘良女久久未动,好似成了一尊雕像。 待门后响起人声,才缓缓从地上爬起,细细掸掉裙上的尘土,抹去脸上的泪痕,表情平静,同之前判若两人。 垂下眼眸,想起安排她为晋王献舞的杨乐工,想起女官眼中的轻蔑,想其周围人讥讽,想起自己被带走时,丫鬟如释重负的表情,刘良女双拳握得更紧,指甲扎入掌心,一缕鲜血自指缝溢出,牵成粘稠的细线,慢慢垂落。 血珠落到地面,滚上一层尘土,再看不出原本颜色。 弘治十八年五月己丑,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亲点两名百户,数名校尉,携天子令赶往太原。 同日,朱厚照头戴乌纱帽,身着麒麟服,坐在诏狱囚室,同杨瓒讲经论史,谈及观政所得。 “父皇已下旨,命于固原、兰州、环庆等处再行开中法,着两淮、两浙、长芦及四川盐课共备五千万盐引,三月俱换粮秣,以资边储。” “五千万引?” 杨瓒神情微顿。 假使一引能换五石粮,减去各种折损,五千万盐引至少能换两亿石粮。如此大手笔,难道北边又有战事? “殿下,可是北疆不稳?” 朱厚照奇怪的看了杨瓒一眼,“杨编修为何有此问?” “臣只是觉得,秋粮未收,纵有往年积累,一时之间,怕也凑不出这么多粮食。臣忧心有不法之人铤而走险,以次充好,以沉充新。” 总不能说,朝廷突然换这么多粮,他感到不安吧? 真为解决军粮问题,当细水长流。这么大的动作,当真像是火烧眉毛,要做一锤子买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事情都不太对头。 “杨编修之言同李阁老颇为相似。” “李阁老?” 朱厚照点头,接着道:“李阁老还说,所需过多,民有不济,请父皇宽限些时日。” 杨瓒沉默。 弘治帝明显没改主意,否则也不会颁发旨 意。 “父皇明白李阁老的苦心,却言时间紧迫,等不得。” “时间紧迫?” “孤也不甚明白。”朱厚照神情微黯,“然父皇的精神愈发不好,只道其中因由,须得孤自己想明。” 囚室中陷入沉默,朱厚照很是苦恼,杨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觉悚然。 莫非天子要撑不住了,担心北边鞑靼趁机进犯,提前做出准备? “杨编修可是想到了什么?” “回殿下,臣愚钝,亦是不明。” 就算猜中了,话也不能出口。嘴快的后果,极可能是项上人头难保。 “哦。” 朱厚照颇为失望,杨瓒趁机转开话题,讲起他在牢中读过的唐人游记。 言及边塞风光,唐军雄浑,朱厚照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马踏匈奴 第 27 部分 ,扬鞭突厥,何等的英雄豪迈。” 杨编修舌灿莲花,青葱少年朱厚照顿觉热血沸腾。 谷大用和张永守在囚室旁,同样听得入神,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热血沸腾。 明朝宦官,有王振刘瑾魏忠贤等奸佞,亦有怀恩何鼎等正直之人。跟随太宗起兵靖难的郑和等,更是战功卓著,名垂青史。 弘治朝不乏能束身持正的宦官。如接替蒋万,以御马监少监出任宣府镇守太监的刘清,便颇富军事才干。 杨瓒话中描绘出的场景,不只深深吸引了朱厚照,更让谷大用和张永沉浸其中。 他日殿下登基,垂统八荒六合,咱家未必不能出镇一方,留下身后之名。 人性善恶,本无定论。 孟子、荀子、告子的学说,自古争论至今。 然无论善恶,凡非出世之人,财名利禄,美眷高宅,总有一好。 察觉谷大用和张永表情中的变化,杨瓒心下思量,比起财禄,此二人似更好名。若能加以引导,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和中官过从甚密……杨编修暂无过多考虑。 一篇游记讲完,朱厚照仍是意犹未尽。 “殿下,时辰不早了。” 见对方端正坐着,丝毫没有走人的意思,杨瓒不得不出声提醒。 “还早,杨编修不如再讲一篇。” “殿下先时同臣约法三章,当一言九鼎。” 朱厚照眨眨眼,样子有些可怜。 杨瓒石心不动,坚守原则。 约定什么时辰,必须什么时辰。天子和三位阁老都看着,翰林学士在文华殿等着,他一时心软,回头又要在诏狱多住几天。 “好吧。” 杨瓒不肯通融,朱厚照只得起身离开,临行不忘将游记顺走,道:“此书甚好,孤大得其味,当细品。” 看着太子将游记塞进怀里,杨瓒深吸一口气,道:“听闻刘学士为殿下讲读《资治通鉴》,臣不才,于《宋纪》有几分拙见,殿下复来,可讲读其中一卷。” 资治通鉴? 朱厚照顿觉头皮发麻,忙不迭摆摆手,逃之夭夭。 原想着明日就来,若要讲读《资治通鉴》,还是多等上几天。说不定杨编修狱中无聊,会将此事忘了。 怀抱不可能实现的期望,朱厚照起驾回宫。 独坐囚室,杨瓒翻开藤箱,不禁摇了摇头。 《资治通鉴》,大部头中的大部头,单是《宋纪》便有十几卷。杨小举人读过几卷,却没能详解。同太子讲读此书,还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今日为太子讲了一本“闲书”,总要有所补救。希望天子和三位阁老能网开一面,千万别和他计较。 相比杨瓒,狱卒却是喜眉笑眼。 自己搜罗的书,不只合杨小探花的意,更让太子殿下喜欢,如何能不高兴?日后在家族牌位前上香,在族人面前道出,更是天大的脸面。 杨探花果真是文曲星下凡,天生的贵人! 翌日,朱厚照没来,杨土却被狱卒带了进来。 “杨土?” “四郎!” 牢房门打开,书童立时红了眼圈。 “四郎,我总算见着你了!” 越过杨土的肩膀,杨瓒看向狱卒。 狱卒忙笑道:“小的到福来楼送信,这位杨土小哥却是不信,跟着在诏狱外守了几日。牟指挥使下令不许放人进出,小的也没办法。” 那为何现在就放进来了? “是顾千户见这小哥忠心,许他见杨老爷一面。”将钥匙挂回腰间,狱卒继续道,“不能耽搁太久,申时末必须离开。” 杨瓒点点头,狱卒不再多言,转身走远。 杨土哭得打嗝,杨瓒一边安抚他,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无论顾卿出于何意,这份人情,他都是欠下了。 人情债不好还,为何他却觉得自己赚到?莫不是在诏狱日久,思考回路已发生变化? 站在囚室中,杨编修很是费解。 第三十六章离心 足足两盏茶的时间,杨土才冷静下来。虽不哭了,却是一个接着一个打嗝,话都说不明白。 “四郎……嗝!” 杨瓒无奈,只得倒了半盏温水,让杨土捏着鼻子喝下去。土办法,是否能起效,杨瓒也拿不准。 连灌两盏温水,杨土终于能利索说话。抹抹嘴角,自怀中取出一封家书。 “四郎,族里来信了。前日送来,我一直揣着。” “可是快脚?” 杨土摇头,道:“是和族里有往来的行商,按照快脚留的地址,将信送到福来楼。” “我在诏狱的事,你可说了?” “四郎放心,我都没说。” “对方也没问?” “问了。”杨土道,“我说四郎在翰林院点卯,不巧错开。他还要往南边走货,急着赶路,就没多问。临走留下两只箱子,说是给四郎的表礼,族里都晓得,不能推辞。四郎不在,我也没敢打开。” 给他的表礼,族里都知道? 杨瓒接过家书,将桌上的两碟点心推到杨土面前,道:“这是宫里的点心,我不喜甜,你都用了吧。” 宫里的? 杨土很是惊讶,盯着盘里的糕点,一个不到两指头宽,印着花纹,样子极是精致。 拿起一块,不确定的看向杨瓒,牢房怎么会有宫里的点心? “别多问,现下不好告诉你。待我出了这里,自会同你说。” 太子殿下到诏狱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辰也越来越长。狱中的茶水点心不能轻易入口,伺候的中官便从宫里提来食盒,每次都要为杨瓒多带上两碟。 “这里清净,茶水膳食却不好。待孤回宫之后,让御膳房给杨编修送来。” 朱厚照纯粹出于好心,杨瓒死活不敢接受。 无论出于何种因由,表面上,他都是诏狱里的犯官。 太子殿下三天两头跑来,足够惹人眼。从宫里送来膳食,明摆着告诉旁人,诏狱里有猫腻。 思及种种后果,尤其言官撸袖子上言的场景,杨瓒生生打了个激灵。 杨瓒坚拒好意,朱厚照没辙,只得打消念头。 张永知机,干脆在点心上下功夫,次次换着花样,琢磨着杨瓒的口味,甜口咸口一样一碟,还带来宫里的香茶。 “杨编修既然伤好了,茶该换一换。” 茶叶和御膳不同,杨瓒爽快收下。朱厚照了结一桩心事,终于有了笑脸。 由此事,杨瓒对太子殿下的性格又多出几分把握。 心思单纯,喜怒形于色,看谁顺眼,必是一门心思的对谁好,当真是个孩子。换成寻常人家,还能夸上几句。在天家,却是不能忽视的隐患。 每次留下的点心,杨瓒都只动两块,余下的多送给狱卒。 捧着碟子,狱卒千恩万谢,就差把杨瓒当做玉佛供起来。 其他的狱卒自然是眼热,暗地里嘀咕: 这老小子交了鸿运,不过收拾出一回囚室,托人搜罗一箱杂书,就得了这般好处。宫里的点心,哪怕不入口,只看上两眼,也是天大的福气! 狱卒间的碎嘴,自然传不到杨瓒耳中。 顾卿得校尉回禀,令人传来狱中班头。隔日,诏狱中的气氛便为之一变,再无人暗中私语,先时得意的狱卒也收敛不少。 这些变化,杨瓒察觉到几分。 有人就有江湖。 哪怕是小吏,彼此之间也会争权夺利,分出个高低。 自那之后,太子留下的点心,哪怕再不能入口,他也会就着茶水吞下去。给狱卒的好处多换成银角和笔墨。 狱卒之子不能进学科举,能识字会算账,他日子承父业,也是极大的优势。 杨瓒专门默出几篇大字交给狱卒,教以简单的算学。后者的感激更甚以往,像是金砖在前,也比不上这几张纸重要。 偶尔回想起狱卒弓着腰,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杨瓒不免有些唏嘘。 抛开思绪,杨瓒安坐椅上,展开家书,一字一句的读着。 杨土捧着点心,一口一块,两张碟子顷刻就见了底。 吃完最后一块,杨土又灌下半盏温茶,再不打嗝。想和杨瓒说话,只见对方看着家书,眉头越皱越紧。 “留下礼物时,送信的行商可说了什么?” “没有。”杨土摇头,随即又似想起什么,猛的一拍大腿,道,“我记起来了,送信的行商和十太爷家有亲,他家的闺女还差点和四郎定亲。” 什么? 杨瓒顿时一激灵,差点定亲?为何杨小举人不知道? “四郎自然不晓得。”杨土笑弯了眼,道,“这事是早年间提的,没到老爷跟前就推了,说是八字不合适,犯冲。” “八字不合?” “我娘当时听了几句,貌似是太太说,四郎年纪小,无需急着定亲。且三郎还没定下,做弟弟的不能越过兄长。”杨土道,“太太还说,四郎要读书上进,科举做官,再怎么说也不能商户结亲。” “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亲事没做成。” 杨瓒听完,神情不见半点轻松。 按照杨土所言,信上所写之事便不能不重视。 十太爷家出面说项,为行商之女同杨瓒做亲。 对方年纪和杨瓒相当,人才品貌皆好,且不是做妻,而是为妾。碍着孝期,先口头约定,等杨瓒出孝娶妻后再论其他。 口头约定,不过礼,不声张,不定期。 不像嫁女,更似迫于外因的权宜之计。 仔细琢磨,杨瓒很是想不通。 真有心思攀亲,乡试之后即可,何必等到今日。万一他几年不娶,岂不是耽搁大好芳华。更何况,将女儿送人做妾,岂是什么好事。 “东宫选妃”四个字流过脑海,杨瓒猛地一愣。 难不成,这才是原因? 牢房外,狱卒弯着腰,小心回话。 顾卿双手负在背后,听完狱卒所说,道:“今后凡太子不在,皆可许其探视,无需再做回禀。” “是。” “下去吧。” 狱卒躬身行礼,头也不敢抬,小心退走。 顾卿回身,拿起自刑科签发的驾帖,道:“来人!” 小半个时辰后,一名锦衣校尉飞驰入承天门指挥千户所,带来顾千户手书。 千户所正门大开,校尉力士齐出。 为首一名青衣百户,手持刑部驾帖,直入城东状元楼,拿下正在楼中秘会饮酒的宁王府右长史和三名京官。 状元楼掌柜一并被抓,酒楼被查封,伙计厨役俱未能走脱,全部押往北镇抚司。 同日,京中另有一家医馆,一家绸缎庄,两家米行被查封。东家伙计,无论有没有牵涉,均被押入大牢。 锦衣卫手握实据,以上皆是各地藩王设在京城,或打探消息,或同京城官员勾连,干涉朝中,各有图谋。 查封的多是宁王和晋王的产业,相比偌大京城,不过片鳞半爪。 主要目的是给其他藩王提醒:手段再高,事情做得再机密,也有言语漏泄,东窗事发的一日。朝廷不追究便罢,一旦下狠心,无论是谁,都难逃法网。 是生是死,是安享荣华还是被圈禁在方寸之地,二者必择其一。 锦衣卫大张旗鼓,如虎狼之势,盖地而来。 收过藩王厚礼的京官,皆是心惊肉跳。同宁王府和晋王府有所牵涉,更是寝馈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唯恐锦衣卫马上踹门,将其押入诏狱。 相比之下,京城百姓并未受太大影响,仍津津乐道东宫选妃之事。 随诏令下发各地,北直隶各府已选出上百适龄少女,陆续举送京城。 打着各府旗帜的大车沿途行过,香风一路飘卷。 左家娇女,绿鬓红颜,微掀起车帘,看呆了路边少年郎,痴痴然被石头绊个跟头,摔个灰头土脸。爬起来,大车早已行远,耳边似有银铃笑声传来,不知是真是幻。 北地娇女临到神京,南地美人才刚刚启程。 近三百少女乘船过江,一名腰系桃红裙,着窄袖褙子,梳三小髻的豆蔻少女立在船头,年纪虽小,已是皓齿红唇,柳腰花态。 回首遥望送至江边的父兄,少女不由得眼角微红,俏颜染泪。 “夏氏女,何故停留船头?” 背后传来尖锐的语声,少女忙擦掉眼泪,转身福礼,不出一言,匆匆返回船舱。 京城,文华殿中,朱厚照尽量挺直背脊,坐得端正。 翰林学士刘机微微点头,继续讲读《隋纪》第三卷。语气抑扬顿挫,过程引经据典,讲得十分到位。 若弘治帝在堂,必是聚精会神,不漏一字。朱厚照却是耳际嗡鸣,听得极为痛苦。 待刘机讲完,朱厚照更是两眼蚊香圈,完全记不得刘学士都讲了些什么。 “殿下有何疑问,臣必详解。” 疑问?详解? 朱厚照张张嘴,硬是说不出半个字。 “殿下都明白了?”刘学士很是诧异。 朱厚照违心承认,换来两篇课后作业。晴天霹雳,犹如一块大石头砸在头顶,险些当场掀桌。 送走刘学士,太子殿下仍是气不顺。 他当真不明白,和杨瓒讲读经义,仿佛有说不完的典,道不完的故,每次都能酣畅淋漓,直抒胸臆。为何换成学富五车,三位相公一并推举的刘学士,就变成一句话都听不懂? 换成以前,他不想学,压根不会在意。 现在他想学了,仍是听不懂,气自然不顺。 砰! 气恼之下,朱厚照终于掀桌。 刘瑾捧来茶水,正想讨个好。结果被巨响吓了一跳,以为又是自己惹得太子不快,忙跪在地上,瑟瑟不敢出声。 “刘伴伴为何跪下?” 出过气,朱厚照低头见到刘瑾,很是奇怪。 刘瑾无比委屈,当真想说一句: 殿下,您都气成这样,像要拆屋子,奴婢继续站着,是想再挨一记窝心脚吗? 这时,有中官在门外报,坤宁宫来人请太子殿下。 “母后?” 朱厚照微愣,立时忘记刘瑾,唤来谷大用,道:“谷伴伴随孤去坤宁宫。” “奴婢遵命。” 说话间,朱厚照已走出偏殿。 刘瑾跪在地上,半天不知该怎么办。 虽是他自己跪下的,但太子殿下没叫起,他能起来吗?万一被当成把柄,这几日的伏低做小都要付诸流水。 张永从殿外经过,无声冷笑。 让你往前凑,该!跪着去吧! 坤宁宫中,王太后和吴太妃正翻阅娇女的名单和画像,不时让皇后过目。 哪怕最终决定权在两人手中,好歹是皇后的儿媳,总要有个眼缘才好。万一不得皇后喜欢,乃至生出厌恶,日后内宫必不得安生。 “皇后同哀家一起看看。” 画像上的女子多出自保定、真定等府,不乏流官和边军之女。经过宦官和女官择选,品貌尚佳才能上呈宫中。 王太后选出两张画像,皆是身材丰 第 28 部分 盈,五官秀美,气质温婉。 “这都是北边的,南边的还要几日才到。” 原本该是各府一并评选,但天子身体愈发不好,王太后和吴太妃只能打破规矩,抓紧时间。哪怕不能立即决定太子妃,也要挑出品貌最佳者,以供再选。 “这两个也不错。” 同样是玉貌花容,吴太妃挑出的人,眉眼间多带着几分英气。 几张画像摆在一处,王太后微顿,将自己选出的放在一旁,细细看着另外两张画像,不着痕迹点头。 英气些也好。至少不会像自己,憋屈二十年,在深宫苦熬。 王太后转向皇后,问道:“皇后觉得如何?” 关了这些时日,张皇后多少品出些味道。且太后不比太妃,是她正儿八经的婆婆,架子自然不敢乱摆。哪怕心中有气,面上也要压下去。 “太后娘娘觉得好,自然是好。” 王太后皱眉,被吴太妃压住袖口,摇了摇头。 “这么多的美人,看花眼也是常理。”吴太妃道,“不如先留着着,等南边的进京再选。” “也好。” 王太后点头,令女官收起画像,和吴太妃联袂离开。 礼送两人出殿,皇后转过身,坐到椅上开始生闷气。为儿子挑媳妇,她竟是不能做决定,如何能不生气。 朱厚照行到坤宁宫,恰好遇上王太后和吴太妃。 “见过太后,太妃。” “好孩子。” 两人对朱厚照十分喜爱,得知是皇后叫他来,眼神都有些隐晦。 “既是皇后叫你,你便去吧。” 王太后不想多说,被万妃苦压二十年,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先前还想着能帮皇后扳正过来,现下却是觉得希望渺茫。 目送朱厚照走进坤宁宫,王太后和吴太妃对视一眼,生出同样的念头,天子着急为太子选妃,请她二人掌没目,八成不只是担忧寿数。 “真是这样,人必得好好选。” “高皇帝定下的规矩,实在没法。” “未必。”吴太妃摇摇头,轻声道,“我着人打听,被赦免的功臣里,两三家都有适龄的姑娘。” “功臣?”王太后问道,“可是正统年蒙冤那几家?” “太祖和太宗年间都有例, 只要不是重臣,勋贵功臣家的姑娘也可入选。” “这……”王太后沉吟片刻,道,“要不然,先问问天子的意思?” “此事宜早不宜迟。” “你容我再想想。” 吴太妃点点头,两人都不再多言。 坤宁宫中,皇后见到太子,并未如先前一般抹泪。 朱厚照行礼坐下,刚想舒口气,却听皇后开口,要召寿宁侯和建昌侯进宫。 “母后要召舅舅进宫,是为何事?”朱厚照皱眉。这不当不正的,进宫做什么。 “不过是见上一面。”张皇后笑道,“你两个舅舅也想见见你。” “见我?” 张皇后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道:“听说两淮等地的盐课要发盐引?” 只一句话,朱厚照就冷下了表情,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看着皇后的目光突然变得陌生。 父皇已收回两个舅舅的牙牌,不许两人进宫,他们是如何同母后联系? 母后口中的“听说”,又是从何而来? 第三十七章山陵崩一 “母后,父皇确下旨意,行开中法,令两淮江浙四川等地发五千万盐引,以备边储。” 朱厚照看着张皇后,沉声道:“旨意刚发不久,官文尚未至金陵,母后如何得知?” “这……” 发现朱厚照神情有异,张皇后顿了顿,才道:“是你舅舅送信。” “舅舅?” 提起寿宁侯和建昌侯,皇后又红了眼圈,道:“你两个舅舅虽有爵位,名上好听,却没多大本事,不能科举从军,也做不了什么营生。眼瞅着孩子都大了,孙子都有了,家里的境况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好在家里有田庄,又有俸禄的米粮,朝廷发盐引,便想着……” “母后。” 打断张皇后的话,朱厚照神情愈发紧绷。 从前,每次张皇后同父皇说这些,寿宁侯府和建昌侯府必得赏赐,金银绸缎,古物珍玩,成箱抬。因均出自天子内库,朝臣也不好置喙。 天子自己掏钱,给舅子贴补,旁人如何能管? 现如今,两个舅舅打盐引的主意,牵涉到边军粮饷,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便非一家之事。 明知是贪墨朝廷银两,仍是贪心不改。甚至求到母后跟前,是想 做什么? 日子不好过? 简直荒谬! 父皇尚好节俭,宫中严格按照洪武年间规制,不敢逾越半分。 寿宁侯凡酒盏碗碟必用金,平时的用度极是奢靡,甚至超过国公。建昌侯宴客,摆出的竟是父皇赐给昌国公的酒注酒盏。 侯府家仆奴婢无数,养着两班家伎。御赐的玉器古玩打碎便打碎,根本不以为意。 何等的胆大包天,聚敛无厌! 朱厚照本不愿如此想自己的舅舅,然在内阁观政之时,见多各地巡按御史递送的弹劾,不得不深想。又有弘治帝强撑着病体,言传身教,谆谆告诫,石头也会开窍。 坤宁宫闭宫,出入宫禁的牙牌被收回,侯府是如何向母后递送消息? 唯一的途径便是宫人。 外戚勾连内宫,无论何种目的,都是大罪!如此胆大妄为,眼中可还有父皇,可还有他这个皇太子? 大明江山姓朱,不姓张! 一念至此,如有惊雷当头落下,朱厚照猛的站起身,双眸闪过冷色,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张皇后愣在当场。 她突然觉得,儿子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好似不认识一般。 “照儿?” “母后。”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道,“舅舅想讨盐引,不是不行。” 不等张皇后说话,朱厚照继续道:“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父皇旨意,内阁官文,凡是必须按照规矩,不得徇私。” “可你舅舅……” “母后!” 朱厚照突然提高声音,张皇后未说完的话立时哽在了嗓子里。 “朝廷有定制,五石粮可换一引,无粮可以六钱银折粮一石。舅舅每年的俸禄加上庄田出产,足够换取上千盐引!” 想起杨瓒所言,朱厚照当真是郁气在胸,怒火狂燃。 “有皇令在前,绝不许以次充好,以陈换新,更不许缺斤少两。两个舅舅如能办到,无需父皇首肯,儿就能说服内阁三位相公!” 张皇后沉默。 两个兄弟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如果真想按官文办事,何必求到她跟前。 只是她想着,不过一些盐引,就算是给了他们又能如何。“占窝”之利,哪个宗室皇亲没沾过,偏国舅不行? “照儿,你两个舅舅怎么能同他人一样。” “为何不一样?”朱厚照道,“秦府成县县君仪宾孙溏贪婪犯法,数目不及舅舅一半,已被父皇贬为民,流放充军。两个舅舅霸占良田,蓄养奴仆,至今安然呆在侯府,还有什么不足!” 到底是年轻,火气堆在胸口,话不由得冷硬。 “照儿!” 张皇后被吓了一跳。 “母后,儿言尽于此,想怎么做,两个舅舅可自己思量。” 见张皇后难掩惊惶,朱厚照心中的怒火突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 为何父皇突然不愿见母后,甚至不顾多年的相濡以沫,令坤宁宫闭宫,连东宫选妃也交给太后和太妃,他终于能够体会。 高皇帝训言,孝道为上。 火气再大,也必须憋在心里,不能再三顶撞。 “既然父皇收了两个舅舅的牙牌,下令无召不得进宫,母后当遣人提醒舅舅,私自向宫中传递消息,按律当要严惩。” 张皇后面色发白,手按在胸口,气息忽变得急促,脸上现出几分怒色。 “照儿,你这是在说两个舅舅,还是在埋怨母后?” “儿不敢。”朱厚照仍是站着,背挺得笔直,“儿只是好意提醒,舅舅敬重母后,自当明白。” “你……” “儿每日讲读完毕,都要去见父皇。时辰已不早,母后早些歇息,儿先告退。” 话落,朱厚照行礼,转身大步离开。 大红袍角翻飞,朱厚照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张皇后突然失去浑身的力气,瘫软在榻上。 丈夫不见她,儿子又突然生分,甚至不愿帮两个舅舅。 事情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前半生的岁月仿佛一场幻梦,她终于领会到,红墙之内,深宫之中,究竟有多冷。也终于明白,娘家人再好,丈夫和儿子才是她所有的依靠。 可是……还来得及吗? “娘娘?” “出去!” 钱兰被杖毙,坤宁宫再无贴心人。 斥退宫人,张皇后伏在榻上,泪水沿着眼角滑落,痛哭失声。 乾清宫中,弘治帝靠在榻上,半闭着眼,好 似睡着一般。 宁瑾拿着沾湿的布巾,小心润着天子的嘴角。感受到天子微弱的气息,手隐隐有些发抖。 牟斌跪在地上,很是犹豫不定。 天子重病至此,实不能再生气怒。查明之事,当奏还是不当奏?如不今日奏明,放任其行,他日恐再生大祸。 “牟斌。” “臣在。” “起来。” 弘治帝沉疴难起,瘦成一把骨头。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 “事情……咳!” 刚说两个字,弘治帝便开始咳嗽。 宁瑾忙捧上温水,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药。 “陛下,小心龙体。” “无碍。” 艰难饮下两口温水,服下两丸丹药,弘治帝仍没力气说话,只以眼神示意宁瑾。 宁瑾领会天子之意,侧过身,对牟斌道:“牟指挥使,事情查清,当禀于陛下。” 牟斌脸颊紧绷,眼神微凝,正要开口,扶安走进殿中,轻声道:“陛下,天子殿下问安。” “太子?” 听是太子,弘治帝终于有了些精神,道:“扶朕起来。” 朱厚照走进内殿,见到弘治帝憔悴的模样,嗓子里像堵住一块石头。 “儿臣见过父皇!” “免。” 弘治帝说话艰难,将朱厚照召至身边,道:“牟斌有事禀朕,你也听听。” “是。” 见天子主意已定,太子殿下亦在一旁,牟斌咬了咬腮帮,终下定决心,道:“臣所奏,乃是今科探花杨瓒宫门前惊马一事。” “杨编修惊马?”朱厚照微愣,“孤为何不知?” “回殿下,事发突然,且杨编修并未受伤,故未呈报御上。千户顾卿察觉有异,报知于臣,臣不敢轻忽,令锦衣卫暗中查访,现已真相大白。因涉及皇亲,故上奏陛下,以请敕谕。” 牵涉到皇亲? 朱厚照不明白。 杨瓒出身乡间,未有同族在朝中做官。上数五代,连秀才都没有。观其平日,秉节持重,行必矩步,甚至被马尚书称“小夫子”。 这样的人品性格,实在不像会轻易得罪人,为何就惹上了皇亲? “牟斌,你真查清了?” “殿下,臣不敢妄言。”牟斌道,“因惊马被换,杨编修实是无故受累。其欲伤之人,实为今科状元,翰林修撰谢丕。” “谢丕?” 朱厚照更觉诧异。 谢丕又得罪了谁? “北镇抚司查问当日内卫,尤其牵马之人,最终核实,是象房中的两名象奴为人收买,在草料和马鞍上动过手脚。因牵马的内卫突然调换,后者不知内情,状元和探花的马被弄错,方才致杨编修惊马,谢状元躲过一劫。” 一番话落,朱厚照陷入沉思,弘治帝缓缓闭上双眼。 如此不择手段,因由未必在谢丕身上。若是针对谢阁老,倒说得通。 肆无忌惮,加害今科状元,且能买通宫中象奴,瞒过内卫双眼。掰着指头数一数,不会超过十人。 藩王有嫌疑,宁王和晋王的嫌疑最大。 转念想一想,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事情败露,平白得罪阁臣,更要惹来天子侧目,吃力不讨好,图的是什么? 是皇亲,却不是藩王。专门针对谢丕,必是和谢家有怨。 满朝之上,神京之中,唯有两人。 弘治帝睁开眼,目光落在朱厚照脸上。 他早知道,皇后召太子去了坤宁宫,也知道为的是什么。太子能守住分寸,无论作为一国之君,还是一个父亲,他都很欣慰。 原本想着,大行之后,令张氏兄弟为他守陵,应是万无一失。现今看来,恐要再多几分思量。 他走了,皇后便是太后。 王太后和吴太妃年事已高,又能压得住几年? 弘治帝沉思之时,牟斌已将事情主谋道出。 “弘治七年,户部主事李梦阳上《应诏指陈疏》,直陈时弊,弹劾外戚不法。”小心看一眼弘治帝,见天子未有表示,牟斌才继续道,“寿宁侯同建昌侯俱在弹劾之列。” 这么说是客气,事实上,二人罪责最大,首当其冲。 “后李主事蒙冤下狱。因谢阁老上言,陛下圣明,李主事方洗冤昭雪。” 弘治帝仍是不言,朱厚照的表情已是几番变化。 “三月前,陛下启用李梦阳为户部郎中,回朝参政。李郎中再上疏弹劾寿宁侯,言辞多为激烈。谢相公亦有言,寿宁侯同建昌侯贪婪跋扈,霸占民田,当严惩,以儆效尤。” 话到这里 ,已用不着多言。 李梦阳连番弹劾张氏兄弟,谢迁先是求情,后又助其重回朝堂,新仇加上旧恨,以张氏兄弟的秉性,暗中对谢丕下手,报复谢迁,当真有可能……不,该说板上钉钉。 “真是寿宁侯?” “回陛下,人证物证俱全。臣亦察知,寿宁侯府同藩王府早有金银往来,宁王府右长史入京,更多次出入侯府。” 勾连内宫,结交藩王,谁给他们的胆子! 朱厚照双拳紧握,面色铁青。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宁瑾惊呼:“陛下!” 回过身,弘治帝已软倒在榻上,脸色灰白,人事不知。 “父皇!” 朱厚照大骇,扑到榻边,大声道:“传太医!” 每次朱厚照到乾清宫,弘治帝都会提前服用丹药。 朱厚照知道父亲病重,却从未曾见他昏倒。大惊之下,顿时手足无措,牢牢握住弘治帝的手,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到来,方才被劝着松开。 盯着院使为弘治帝诊脉,焦虑和怒火同时在胸中冲刷。 十四年来,朱厚照从未真正恨过什么人。 第一个让他明白“恨意”为何的,竟是他的舅舅! 弘治十八年五月酉朔,天子不视朝。 刘健三人入值文渊阁,五城兵马司和城门卫严查车马进出,凡 第 29 部分 路引不明者当即逮问。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亲上刑科签发驾帖,百余校尉力士包围寿宁侯府和建昌侯府,无论是谁,一律不许进出。寿宁侯府长史不服冲撞,直接被下诏狱,生死不知。 凡同侯府有交的勋贵外戚,人人自危。 风浪之中,吏部驳回了佥都御使闫桓乞致仕的上言。纳刑科给事中赵铎上疏,起用致仕户部尚书周经。 同日,授庶吉士崔铣、严嵩、湛若水、倪宗正等二十九人为翰林院编修。以敢言直奏,拔王忠为户科给事中。 弘治十八年五月丙戌,天子仍不视朝,京中风声更厉。 巡街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持刀执尺,面带肃杀之气。这种境况下,各府举送的美人再引不起更多主意。 诏狱中,杨土几乎日日报道,每次都有新的消息。 “四郎,前儿东城的两座侯府突然被围,路上都是锦衣卫。” 杨瓒停下笔,吹干墨迹,道:“侯府?” “我亲眼见的。”杨土道,“听人说都是皇后的兄弟。” “见到就见到,莫要多嘴。” 杨瓒折起信纸,将信封收好,递给杨土,道:“交给驿站快马,必要快些送回家中。” “为何不寻快脚?” “这些时日盘查愈严,快脚恐不方便。”杨瓒道,“若是不行,便请狱卒帮忙。” “狱卒?” 杨土愈发糊涂。 杨瓒没有多做解释。 找的是狱卒,真正能帮忙的却是顾千户。以顾卿的能力,不过举手之劳。反正人情已经欠下,多欠一回算不得什么。 杨瓒不打算成亲,更不会纳妾。此事必须早点解决,越早越好。 帮忙可以,再多,他实在是做不到。 “时辰不早,快些去吧。” 杨土答应一声,收好书信,当即离开诏狱。 杨瓒收起纸笔,靠在椅上,手指无意识的敲着桌面。 太子已四日未至,京中守卫愈严,国舅府突然被围……种种迹象累积起来,杨瓒闭上双眼,按了按额角。 他离开诏狱的日子,怕是要提前了。 第三十八章山陵崩二 弘治十八年五月庚寅,神京城忽电闪雷鸣,骤起大风。 风沙弥 漫,遮天蔽日。 白昼恍如黑夜,行人相聚五步,已是眇眇忽忽,看不清彼此的五官音容。 闪电惊雷骇人,丈粗犹如巨蟒。 俄而有暴雨倾盆,如瀑布坠下。 天像被凿开口子,豆大雨珠连成一片,落在人身上,犹如石子飞击,冰雹砸下,不致头破血流,也会青紫一片。 皇城内宫城外,自东上门至北中门,十二道城门紧闭。城门卫冒雨登上城楼,隔雨幕眺望,不到片刻,袢袄即被雨水浸透,冷得牙齿打颤。 城内的酒楼茶肆接连落下窗门,格栅在风雨中咯吱作响。 有来不及收回的幌子被风卷走,瞬即不见踪影。更有单薄的木匾被风雨砸落,掉在地上,碎成数块。 城东寿宁侯府前,两尊石狮接连被闪电击中,自底座至狮首,很快爬满裂纹。又一道闪电落下,正门上的御赐匾额竟然起火。虽很快熄灭,“侯府”二字却少了一半,再看不清楚。 围在侯府外的锦衣卫早退开数米,啧啧有声。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守门石狮被雷劈裂,御赐匾额被闪电击中,对笃信天兆的古人来说,简直是凶兆中的凶兆。 寿宁侯必是恶稔贯盈,罪在不赦。连上天都看不过去,才劈落雷电,降下重责。 侯府内,得家人回报,寿宁侯张鹤龄坐在正堂,锦衣玉带,力持镇定,颤抖的双手却彻底出卖了他。 “退下!” 挥退家人,寿宁侯用力咬牙,忽的砸落茶盏。 “凶兆?我不信,不信!” 亲姐是皇后,亲外甥是太子,他是堂堂国舅!帝冠戴过,御酒尝过,阁臣尚不被他放在眼里,几个闷雷,几道闪电,又算得了什么! 必是小人进谗,让天子生出误会。 只要能进宫,只要能见到皇后,只要皇后在天子面前哭求几句,他必能得回往日荣耀,继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 “我要进宫,我要见皇后!” 伴着怒吼声,寿宁侯表情狰狞,满目赤红,似要噬人一般。 建昌侯府中,建昌侯张延龄颓坐榻上,满目萧然。 伴着风雨,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 歌台舞榭,画阁朱楼,再不复往日喧哗热闹。富贵荣华之地,仿佛在雨中轰然倒塌。金铺屈曲,玉槛玲 珑,骤成残垣丘墟。锦衣华服,炊金馔玉,恰似一场幻梦。 环膝的美人不再莺声燕语,谄媚的亲随不再满口奉承。 高贱无常。 不过短短几日,富贵显荣的皇亲国戚,竟从云端跌落,满身污泥。 是生是死,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伴君如伴虎。” 建昌侯喃喃的念着,思及平日里种种,顿觉寒意沁骨,自榻上立起,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 一夕改换门庭,飞黄腾达,便忘乎所以,记不得自己是谁。 当真是猪油蒙了心! 姐姐是皇后又如何?身为国舅又如何? 只要天子动怒,不再容忍,他们兄弟就是地上的两只蝼蚁,捏死踩扁,不过一念之间! 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往日越是得意,今时越是恐惧。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建昌侯抓乱发髻,不停的自言自语。 早年间,爹娘不是没叮嘱过,纵然天子仁厚,终是君臣有别,万不可忘记本分,有谮越之行。 奈何富贵荣华迷人眼,权势利禄魅人心。 他将父母之言抛之脑后,只顾沉浸在繁华堆叠中,做着云端上的黄粱美梦。如今梦醒,乍然惊出一身冷汗,却已没有挽回的余地。 轰! 雷声炸裂,建昌侯委顿在地,胆丧魂消,面如土色。 雨越来越大,除了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路上再看不到一个行人。 诏狱中,杨瓒放下游记,凝视烛火映在墙上的虚影,微微出神。 忽然,囚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瓒留心听着,不是狱卒的软鞋,而是锦衣卫的皮靴。 脚步声停在囚室前,片刻之后,铁锁落在地上,囚室门大开,挟着水汽的冷风卷过室内,烛火微摇。 抬起头,视线停在来人身上,杨瓒微微勾起嘴角,起身行礼。 “顾千户。” 大红锦衣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苍劲的线条,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肩宽腿长。几缕乌发黏在额角,衬得肤色玉白,唇色艳红,眉如墨染。 杨瓒微有些晃神,脑海中闪过八个字:靡颜腻理,琪树瑶花。 “杨编修。” 没有留意杨瓒的走神,回礼之后,顾卿侧身让开。 自顾卿身后走出一人,开口道:“陛下有旨,宣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声音入耳,杨瓒倏然回神。尴尬的发现,牢房外不只有琼兰玉树的顾千户,还有一个面生的中官。 “咱家萧敬。” 自恩荣宴后,萧敬一直留心着这些新科进士。如他之前所料,这名杨探花极得天子和太子的眼缘,先入翰林院,复选弘文馆。即便官司缠身身陷诏狱,岂知不是陛下有心回护。 不提其他,太子殿下三天两头出宫,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十二监提督掌印皆是一清二楚。 天子昏迷数日,今日醒来,先召阁老,后唤太子,再次要见的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皇后太后,而是关在诏狱半个多月的翰林院编修。 宁瑾扶安走不开,陈宽到阁老府上宣召,天子信不过旁人,萧敬只得亲自走一趟。 别看萧公公多年不踏出宫门,神京城和朝堂上的变化,他知道的不比司礼监少,甚至更多。 现下,萧敬身着葵花衫,头戴雨帽,脚蹬皮靴,头发花白,仍是目光灼灼。带着几分善意,上下打量着杨瓒,更透出几分亲近。 杨瓒不由得纳闷,如此有气势的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这里,他方才竟然没看见,满心满眼都是顾千户。 果真是美色误人? 摇摇头,杨瓒收拢心思,对萧敬道:“萧公公稍待。” 回身掀起箱盖,取出之前写好的两篇文章,用三层粗布包好,才整了整衣衫,走出囚室。 狱卒送回之前被取走的腰牌,另有萧敬带来的官服雨帽。 “时间紧急,杨编修可驭得快马?” 披上罩衫,杨瓒老实摇头。 骑马可以,跑马,尤其是在大雨中跑马,危险系数太高,实在没有把握。 沉吟了一下,萧敬转而对顾卿道:“如此,便要劳烦长安伯。” 长安伯? 杨瓒挑眉,这位顾千户竟还有爵位? 有貌有才有品更有家世,这是专门生来打击人的? 此时此刻,发出这种感慨的确不合时宜,但该怎么说,人和人果真是不能比。 待杨瓒穿戴好,挂上腰牌,三人快步走出牢房。 彼时,已有校尉备好马匹 ,候在诏狱门外。 看着萧敬跃身上马,老朽的年纪,动作却是格外的干脆利落,杨瓒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不待出声,顾卿已打马上前,单臂一捞,杨小探花当即安坐马背,视野为之一变。 “杨编修坐好。” 单手握紧缰绳,顾卿掀开斗篷,直接将杨瓒罩住。 马蹄扬起,雨水飞溅。 两匹枣红色快马似利箭破开雨幕。 雨水打在身上,一片冰凉。淡淡沉香沁入鼻端,被锢住的腰间却是一片火热。 下意识捏捏耳朵,杨瓒牢牢按住包在粗布里的文章,默背论语孝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渐渐落回实处。 淡定,冷静! 好歹活了两辈子,不能这么没出息! 乾清宫中,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已先后赶到。 脱下雨帽和湿透的罩衫,三人匆匆擦掉脸上的雨水,赶往东暖阁,在御榻前跪倒问安。 “陛下!” 弘治帝醒来之后,精神变得大好。无需宁瑾等搀扶,自能起身安坐。 想是服过丹药,脸泛潮红,双目炯炯有神。不看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单看面上神情,丝毫不像是久病之人。 太医院的院使院判诊脉之后,不见半点喜色。相顾摇头,连方子都不敢再开,只告知御驾前的中官,熬些温水送上。 宁瑾和扶安小心伺候,谁也不敢出声,唯恐说话时带出哭音,犯了忌讳。 看到燕服端坐、精神大好的弘治帝,刘健三人顿时心中大骇。 大限将临,回光返照。 八字闪过脑海,纵然是历经风雨的刘阁老也眼角发酸。 “陛下大安。” “刘先生。” 弘治帝轻笑,仿佛又回到大病之前,同阁臣暖阁议政的日子。 “雨大风急,三位先生辛苦。” “臣不敢。陛下圣体大安,乃国之鸿运,更为万民之福。” 弘治帝摇摇头,仍是笑。 “热得很,宁老伴。” “奴婢在。” 宁瑾应诺,捧上温水,顾不得阁臣在前,弯着腰,红着眼,用浸湿的绸布擦着弘治帝的手背和手腕。 扶安立在一侧,接过弘治帝用过的茶盏,倒掉杯底,又续半盏。 “难得朕精神好,召三位爱卿前来,正好说话。” 宁瑾收起绸布,躬身退下。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再行礼,敬等天子口谕。 “朕嗣祖宗大统,至今已一十八年。” 弘治帝双手平放膝上,郑重道:“朕幼逢万氏之祸,沉疴在身。今至三十六岁,大病不愈,药石无用,至殆不能起。大行之日渐晓,唯有几言相嘱,请托三位先生。” “陛下偶感违和,何以遽言及此?”强压心中酸涩,李东阳宽慰道,“臣等仰观,陛下神气充溢,圣体渐康,必当万寿无疆。” 谢迁亦道:“陛下宽心调理,不日必将大安。” “三位先生之意,朕能领会。然天命无常,非人力所能及。朕有数言留于内阁,因前有万妃擅篡口谕之祸,朕秉承教训,留书用宝,三位先生权作见证。” “陛下圣明。” “宁老伴,备笔墨御宝。” “是。” 暖阁内中官齐声应诺,宁瑾捧绢,扶安执朱笔,左右跪于榻前。陈宽李荣捧砚义跪在榻下。 弘治帝提腕执笔,饱蘸墨汁,缓缓落在绢上。 “朕蒙先皇厚恩,成化十一年立为皇嗣,垂继皇统。成化二十三年,选配昌国公张峦女。” 写到这里,弘治帝顿了顿,手微有些抖。刘健三人均垂首敛目,谁也没有出声。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诞皇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今太子见长,为社稷虑,当主器婚配,不可久虚。” 弘治帝每写一句,宁瑾便念一句。 这份圣旨,相当于弘治帝的遗书。加盖御宝,由阁臣见证,无论何种情况,绝不容后嗣皇统违逆,更不许擅做更改。 “请太后太妃择佳妇配太子,礼仪可于今年举行。” 写到这里,弘治帝放下笔,令宁瑾收起黄绢,另取片纸。 “太妃于朕有相护之恩,朕不能侍奉亲老,引以为憾。幸皇后同朕比肩相亲,知朕心意。待朕万年,后入清宁宫,敬太后尊荣,奉太妃养恩,代朕尽孝。” “朕有密旨两道,万年后交于内阁。” 最后一字落下,弘治帝深深叹息,看向刘健三人,目光中竟带着恳求。 “太子聪慧,秉性纯粹。然年纪尚幼,好动爱玩,朕望三位爱卿尽心辅导,劝其读书 ,劝其爱民,助他……做个好人。” 话到最后,弘治帝已不再是当朝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父亲,殷殷叮嘱,万般不舍。 至此,刘健三人终忍不住热泪滚落。 君臣相得多年,臣子白发古稀,仍是健朗矍铄;天子未及不惑,却将撒手人寰。 大限将至,山陵将崩。 天地不仁,朝荣夕落。 十八年的弘治之治,终于走到尽头。 风卷更盛,雨落更急。 雷声中,黑云压下,笼罩整座皇城。 奉天门前,两匹快马飞驰而至。 宫门卫冒雨上前,马上人翻身落下,解下牙牌,高声道:“天子召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话声伴着雷音,竟似金戈交鸣。 宫门卫匆忙让开道路,苦候许久的小黄门当即上前,高声道:“萧公公,您可回来了!快,快些!” 小黄门满脸焦急,嗓子都有些发哑。 萧敬心知不好,忙道:“不能耽搁了,快随咱家来!” 话落,顾不得宫规,一把拉住杨瓒,直冲乾清门。 天色太暗,雨水太急,看不清脚下的路,又被拉着向前跑,杨瓒跌跌撞撞,几次要摔在地上。幸亏顾卿在侧,每次都将他稳住。 萧敬心急,恨不能抬起杨瓒飞回乾清宫,见状 第 30 部分 只道:“杨编修见谅,咱家日后再向编修赔罪!” 说着,脚下不停,跑得更快。 殿门前,禁卫中官皆表情严肃,脸色沉凝。透过半开的殿门,不时能见到宫人的一角红裙。 顾卿停在石阶上,并不进殿。 杨瓒随萧敬走进殿门,除去雨帽罩衫,随意用布巾抹去脸上雨水,由一名中官引入暖阁,觐见天子。 暖阁门开启,奇异的暖香飘散,隐隐夹着几丝辛辣。 室内不见刘健三人身影,只有弘治帝坐在御榻上,太子跪在御榻前。 宁瑾和扶安捧着温水丹药,立在两步外,小心伺候。 中官通禀之后,杨瓒迈步走进暖阁。每走一步,鬓角都有雨水滑落。 距离御榻尚有数步,杨瓒跪地行礼。 “臣翰林院编修杨瓒,拜见陛下!” 第三十九章山陵崩三 额头触地,雨水沿着鼻尖滴落,青石砖面留下斑状水渍。 湿透的官袍贴在身上,凉意沁骨。 杨瓒用力闭眼,再睁开,伴随着一阵寒颤,异香愈发刺鼻,夹杂着辛辣的味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再叩首,杨瓒被叫起。 似没料到杨瓒会此时出现,朱厚照的表情中闪过几许诧异。转向弘治帝,是父皇叫来的? 没有理会儿子的惊讶,弘治帝缓缓道:“杨瓒。” “臣在。” “可知朕为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杨瓒老实回答,头微垂着,看不到弘治帝的表情。 御榻边的朱厚照愈发感到奇怪,正要开口,却被弘治帝按住手腕,向他摇了摇头。 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就让弘治帝的额心冒出热汗。 宁瑾捧着热巾,弯腰上前,小心为天子拭去,重又退下。 窗外又是一道惊雷,暖阁内烛火摇动。 弘治帝没有说话,开始断断续续咳嗽,脸色涨红。朱厚照得到示意,纵然心怀疑问,也只得压下去。 送上温水和丹药,宁瑾和扶安便静静的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仿佛两尊雕塑。 杨瓒立在殿中,被异香和风雨声包围,一瞬间,恍然有些出神。 许久,弘治帝不 再咳嗽得那么厉害,开口打破了君臣间的沉默。 “杨瓒。” “臣在。” “下尔诏狱,可怨?” “回陛下,臣有错,当惩。” “那便是有怨?” “陛下,臣不敢!”杨瓒并未惊慌,正色道,“臣虽愚笨,仍感陛下回护之心。臣对陛下怀德畏威,岂敢口不言心,欺瞒君上。” 弘治帝点点头,话锋一转,道:“朕闻尔于狱中仍勤奋不辍,笃信好学,书不释手。可是实情?”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听闻此言,杨瓒愈发恭敬,消失的紧张感重新回来,神经立时紧绷。 “哦。” 弘治帝顿了顿,又开始咳嗽。 扶安当即送上温水,将骤起的咳嗽微微压下。然声音变得沙哑,再不如之前清晰。 “如朕令尔为太子讲学,经史子集,尔欲择何篇?” 不是讲习,而是讲学? 杨瓒吃了一惊。 唯有内阁三位相公,翰林院两位学士,六部尚书才有如此尊荣。换句话说,只有太子的老师,才能用“讲学”两个字。 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胆敢为太子“讲学”,活腻了不成? 天子不是口误? 杨瓒脑中闪过多个念头,一个比一个惊悚,顿时心如擂鼓。 “陛下,臣才识不逮,冲弱寡能,不敢妄言为太子讲学。” “朕知你非操刀伤锦之人,只好藏巧守拙。今日暖阁内,尽可畅言。言语鲁莽无罪,不尽不实必罚。” 得天子此言,杨瓒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重新跪倒,不及哀叹膝盖撞在青石砖上的钝痛,小心自怀中取出写好的文章。三层粗布均被浸湿,展开纸页,墨迹已是模糊一片。 杨瓒不禁皱眉。 早该想到,这么大的雨,人淋成落汤鸡,三层粗布能顶什么事。 “陛下,臣日前偶有所得,成文两篇。本欲上呈太子,然经雨水浸泡,已无法观澜。” 将几张纸团成一团,杨瓒深吸一口气,道:“蒙陛下洪恩,臣欲当面阐述,如有拙笨之言,缺漏不当之处,还望陛下宽赦。” “讲。” 杨瓒写了什么,弘治帝并不十分清楚。 昏迷这些时日,锦衣卫奏报的消息都堆积在案头。现下醒来,却知大限将临,无暇翻阅。急匆匆安排身后诸事,余下的,只能随之去了。 内阁三位相公才干卓绝,辅佐太子绰绰有余,足以扛鼎,托付江山社稷。然出于慈父之心,他仍强打起精神,宣召杨瓒。 太子能够定心向学,杨瓒功劳不小。为日后着想,他必须当面确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杨瓒十分清楚,这是弘治帝“最后”的考验。 能不能安全过关,他心中没底。然事情至此,已没有退路。在走进乾清宫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再不容自己选择。 是辅佐新君,青云直上,还是打落尘埃,重回诏狱。 是福是祸,全在奏对之中,亦在天子一念之间。 “臣不才,乡野泛泛之人,赐墙及肩。蒙陛下隆恩,金榜题名,点入翰林,复选弘文馆,不尽惶恐。同太子殿下讲习,常怀忐忑,唯恐才学不济,愧负君恩。” “庙堂诸公皆抱玉握珠,满腹经纶,才望高雅。” “臣才疏学浅,位卑职轻,不敢言经世治国之语,然蒙陛下隆恩,太子殿下厚意,为东宫计,条陈三事,以呈上御。” 一番话说完,杨瓒气态沉稳,表情愈发肃然。 弘治帝精神不济,双眼仍聚在杨瓒身上,隐隐有所期待。 朱厚照没有出言,却是双眼微眨,对杨瓒所言三事十分感兴趣。 “臣言其一,勤孝义。乞以《孝经》常备经筵,讲读弘文馆。促殿下明德正礼,束身修仪。” “准。” “臣言其二,明用人。古人有言,亲贤德远奸佞。宁为君子责方,勿为小人谄媚。引才望老成之士,述人心善恶,讲内廷谗臣之祸,以正殿下之心。” “善。” “臣言其三,慎择辅。”杨瓒顿了顿,方道,“乞选国士入东宫,为殿下讲学。少言尧舜礼让,多讲前朝兴衰,王朝轮替,高皇帝开创之艰,后继守业之难。复以贼蛮之凶,北疆之危,民生之困,闾阎之苦。” 话至此,杨瓒再顿首,朗声道:“太子殿下天性睿智,良善纯孝。习以帝王之治,辅以扛鼎之臣,必当承圣祖之基业,垂统万民,治功可成!” “大善!” 弘治帝猛的拍手,激动之下,脸膛潮红,比刘健三人在时还要精神百倍。 “杨瓒。” “臣在。” “你且起来。” “是。” 杨瓒起身,弘治帝撑着手臂,单手压在朱厚照背上,微微发颤。 “照儿。” “儿臣在。” “自今日起,尔见杨瓒,当敬以学士之礼。” “陛下,万万不可!” 咚的一声,杨瓒又结结实实跪下了。 光是听着声响,心尖都会打颤。 “照儿,”弘治帝收回手,仍道,“行礼。” 不等杨瓒再言,宁瑾和扶安双双上前,将杨小探花“扶”了起来。后者站稳,仍没有松开手。直到太子上前,弯腰行礼,遵杨瓒为“师”,方得弘治帝示意,躬身退下。 被皇帝赶鸭子上架,杨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条陈呈上,本为“出狱”考量,顺便为官途做铺垫,期望今后的路能走得顺畅些。哪里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大,直接打动天子,讲学东宫! 事闻朝堂,杨瓒无法想象,会有多少明枪暗箭。 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定会成为明晃晃的靶子,脑门上直接刻字:来扎! 为生命考量,杨瓒决定大胆一次,咬住腮帮,朗声道:“陛下,臣有请。” “讲。” “请陛下赐臣一把铁尺。” 铁尺? 弘治帝不晓得用途,朱厚照却是明白。想起杨瓒讲过的“打手板”,立时全身僵硬。 “殿下纯善,睿智聪慧,更有向学之心。然人心难测,臣恐有不肖之徒谄词令色,欺之以方。故臣请陛下赐臣铁尺,许臣破奸发伏,式遏寇虐,严如鈇钺,绝不容情!” 简言之,太子殿下是好的,爱玩好动,仍可管束改正。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突然冒出某个谄媚小人,巧言令色,将太子殿下引上歪道。 遇到这种情况,内阁相公翰林学士尚有办法。杨瓒一个七品小官,有名无权,别说训斥,官大一级,都能抬脚将他踩死。 如天子能赐下铁尺,情况就完全不同。 手握御赐之物,便是捧着上谕。 诱惑太子分心,打! 撺掇太子贪玩,不好好学习,狠狠的打! 进谗言,将太子往歪路上牵引,往死里打! 天子强按牛头,杨瓒没法反抗,只能另辟蹊径,为自己寻求保障。无论从哪个方面考量,要一把铁尺均无可厚非。 手握御赐铁尺,将“夫子”形象坚持到底。无论是谁,杨小探花统统不惧! 听到不是打自己,朱厚照松了口气。 弘治帝很快明白杨瓒的意图,当即令扶安开内库,铁尺没有,金尺倒有一把。 “臣谢陛下!” 上打昏君下打谗臣,那是传说中的神话。但金尺在手,收拾几个宦官却没有多大问题。尤其是江湖有名的“立皇帝”,是打是抽,是抽个半死还是全死,全看杨编修心意。 君臣一番奏对,弘治帝又了却一桩心事。放松之下,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榻上。 “父皇!” 朱厚照焦急出声,宁瑾立刻遣人寻候在偏殿的太医。 杨瓒不能再留,被扶安引出暖阁。 出了暖阁,扶安当面取出一枚牙牌,上刻“文”字,四缘绕以金丝,双手奉与杨瓒。 “杨编修收好。”扶安道,“此乃内府所制,陛下亲赐。与朝参牙牌同悬,出入宫禁之时,内卫不得阻拦。” 郑重接过牙牌,杨瓒隔着殿门,谢天子隆恩。 “杨编修既出诏狱,且不必急着回翰林院点卯。” 扶安拢着袖子,神情中难掩戚色。 “明后日当有圣诏颁下,杨编修静待即可。” “多谢公公提点。” 杨瓒拱手,扶安点了点头。到了扶安这个级别,诚心感谢比金银更为实在。 扶安折身返回,早有中官送来雨帽罩袍。 收起牙牌金尺,杨瓒戴上雨帽,迈步走出殿门。 一瞬间,雷声砸落,闪电轰鸣,风雨声乍然入耳。 驻足石阶,杨瓒转首回望。 廊檐下,内卫铠甲鲜明,手持长戟昂然而立,风卷不摇,雨打不动,仿佛成为王朝的柱石,与宫殿融为一体。 殿门忽而开启,一名中官仓皇奔出,脚下打滑,几步滚下石阶。爬起身,顾不得擦去额角血迹,直直冲入大雨之中。 廊下有中官宫人匆匆行过,紫衫红裙流动,像是映在雨中的虚幻剪影。 殿门合拢,门轴的吱呀声穿透雨幕,似重锤砸在杨瓒心头。 压下雨帽,拢紧罩 袍,杨瓒步下石阶。 客栈醒来,殿试面君,同年争锋,点翰林,选同文馆,入诏狱……每行一步,都印证着他在这个时代留下的痕迹。 驻足雨中,同报讯的数名中官擦肩而过。杨瓒闭上双眼,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百年国祚,中兴之君。 今日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东暖阁内,弘治帝仰卧榻上,面如金纸,呼吸微弱。 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先后诊过脉,都是神情黯然,摇了摇头。 朱厚照再控制不住泪水,跪倒在榻前,哭声沙哑。 “父皇!” 弘治帝微微侧头,艰难道:“父皇见不到你大婚了。” “父皇!” “莫哭。”抹去朱厚照脸颊上的泪水,声音中满是不舍和遗憾,“父皇本想为你行冠礼。” 话到一半,弘治帝的气息更加微弱,声音几不可闻,强撑着气息,叮嘱道:“祖宗成法,依高皇帝遗典,祭用素,万不可逾越!” “是。” “奉孝两宫,束身自修……勤政爱民……亲贤臣远小人,重用辅国之臣,永保贞吉。” “儿臣遵训。” 用最后的力气握住儿子的手,弘治帝硬声道:“后宫不干政,外戚不握权,切记!” “儿臣……遵旨!” 退后半步,朱厚照哭着在御榻前跪倒。 “好……好……” 嘴角牵起一抹浅笑,弘治帝终闭上双眼,溘然长逝。 “父皇!” 朱厚照猛然扑上前,握住弘治帝尚余温热的手,嘶声痛哭。 坤宁宫中,皇后乍闻悲讯,悲呼一声冲出宫门。下台阶时,不慎被长裙绊倒,金钗落地,顷刻花容失色,鬓发散乱。 “娘娘!” “退开!” 不顾泥土染裙,雨水沾身,张皇后撑着站起身,提起裙摆,再一次冲入雨中。 为何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她? 为何?! 穿过交泰殿,张皇后已没了多少力气。跌坐在地上,遥遥望着乾清宫,单手抓着红褙霞帔,哭得锥心泣血。 “娘娘!” 宫人不敢硬拉,只能弯腰立在皇后身侧,勉强能挡住些风雨。 得到消息,王太后和吴太妃先后赶至,看到痛哭的张皇后,亦是凝立雨中,泣不可仰。 弘治十八年五月辛卯,午时三刻,天子大行。 京城雷声闪电大作,风号雨泣。 俄而奉天门大开,数匹快马疾驰而出。 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鼓齐鸣,撞破雷音。 闻钟鼓之声,百官皆惊。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冒雨巡城,着茶楼酒肆秦楼楚馆不得宴饮歌舞。城中布庄俱收起艳色锦缎,捧出素绸麻布。 钟声不停,伴着亘古的悠远,十八年的弘治中兴走到尾声,大明王朝的另一个时代,终缓缓开启。 第四十章遗诏 从诏狱到乾清宫,再从乾清宫到客栈,先后淋过两场大雨,加上中途惊吓,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回到福来楼,杨瓒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头重脚轻,险些撞到迎上前来的伙计。 “杨老爷这是怎么了?” 伙计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忙上前两步,扶着杨瓒进门。同时提高嗓门,道:“杨土小哥,杨老爷回来了!” 听到喊声,杨土噔噔噔从楼上跑下,穿着两件外衫,仍不停打着哆嗦。 “着凉了?” 谢过伙计,杨瓒单臂撑着坐到桌旁,捏了捏额角,勉强笑道:“麻烦厨下熬两碗姜汤。若是方便,再帮忙请个大夫。” “杨老爷,小的先扶您上楼。掌柜的早有吩咐,姜汤一直在厨下备着,马上就能送来。您先换身干爽衣裳,小 第 31 部分 的立马去请大夫。” 伙计话说得快,动作也极其利落。 杨土想要帮忙,不待走进,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脸色变得通红。 见状,杨瓒不由得添了一层忧心。 “我没事,你也快些上楼,莫要再四处走动。” “四郎……” “听话。”杨瓒道。 说话时,杨瓒已被伙计送上二楼。 房门打开,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身上的凉意顿时被驱散。 迈步走进室内,杨瓒发现角落生起火盆,榻上多出一床新被,另有茶水点心摆在桌,壶嘴还冒着热气。 “劳烦了。” “可不敢。” 小心将杨瓒送到榻边,伙计道:“小的这就去请大夫。杨老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让杨土小哥到厨下寻人。” “好。” 待伙计离开,杨瓒让杨土休息,自己打开衣箱,换下官袍。 刚收好牙牌金尺,耳边便响起敲门声。 “杨老爷,小的送姜汤来。” 房门打开,一个面生的厨役提着食盒,略弯着腰,进门便给杨瓒行礼。 “小的自作主张熬了白粥,杨老爷将就用些,大夫来了方好用药。” 对方想得周到,杨瓒自不好退却。自荷包中取出一枚银角,道:“劳你想得周到。” 递出银角时,见对方手掌宽大,虎口和指腹都结着厚厚的茧子,不似厨子,倒像是在奉天门前见过的军伍,杨瓒眼神微顿,心中思量,嘴上却没多说什么。 厨役千恩万谢,满脸堆笑的离开。 杨土又裹上一层外衫,见杨瓒望着房门出神,开口道:“四郎可是瞧着他面生?” “是有些面生,你可见过他?” “他是新来的,四郎没见过。”杨土不停吸着鼻子,有些闷声闷气,“我也只同他说过两回话,不甚了解。” “哦。” 杨瓒不置可否,端起姜汤,喝下一大口。 热辣的味道在口腔扩散,沿着喉咙流下,体内很快涌出暖气,额头耳后渐渐冒出薄汗。 整碗姜汤下腹,汗水冒得更多,杨瓒拧干布巾,敷在脸上,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顿觉清爽许多。 人精神了,饥饿感随之复苏。放 下布巾,杨瓒坐到桌旁,执起竹筷。 白粥温香,小菜爽口,不知不觉间胃口大开。两碗清粥下肚,仍不觉得饱。 杨土捧着姜汤,皱着圆脸,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凉了更难入口。” 放下碗筷,杨瓒倒了半盏温水,对杨土道:“快些喝下去,否则更要遭罪。” 四郎说得对! 杨土点头,如慷慨赴义般,举起碗,闭上眼,猛的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姜汤下肚,圆脸皱得更紧,活似捏出十八个褶的包子。 “好辣!” 辣得受不了,杨土吐着舌头,在地上直蹦。 杨瓒又倒出一盏温水,道:“压压味道。” 在他来看,这样的辣实在算不得什么,杨土却是受不了。 又过两刻,房门再次被敲响。 伙计好说歹说,终于请来和安堂的老大夫出诊。两个徒弟不放心,背着药箱一路跟随,途中遇到三波巡城的官兵,差点被押入五城兵马司。 “城内都是官兵和顺天府的官差,几乎是步步盘查。” 老大夫须发花白,袍角尽湿。徒弟虽未多言,却是满脸不快。 听完伙计讲述沿路遭遇,杨瓒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早知如此,不该让伙计去请大夫。喝过姜汤,多盖几层被,发一发汗,说不得就能好了。这样的大雨,何必烦劳老人家跑一趟。 老大夫捻须轻笑,道:“老夫既为医士,此番实是理所当然,杨探花不必挂怀。” “老人家识得在下?”杨瓒惊讶。 “自然认得。”老大夫道,“杨探花打马御前,正巧在老夫医馆前行过。” 杨瓒恍然。 “再者,老夫族中亦有侄孙登科,因在三甲之列,日前已外放蓟州为官。临行前拜别老夫,言及今科三鼎甲,语中极是推崇,只不得结交,引以为憾。” “老人家过誉了。” 杨瓒更觉不好意思。 看到杨瓒的窘意,老大夫轻笑摇头,不再多言。挽起衣袖为杨瓒诊脉,其后让徒弟铺开纸笔,写下一张方子,道:“杨探花只是受了些凉,并无大碍。用上一副药,发些汗,明日便能大好。” 接过方子,杨瓒谢过大夫,又道:“我这书童也受了凉,又有些发热,麻烦老人 家诊治,另开一张方子。” 老大夫欣然应允,两指搭上杨土手腕,神情忽变得严肃。 杨土看起来精神,病情却有些凶险。 确诊之后,老大夫写下方子,交代杨瓒:“这位小哥看似无碍,实则寒气极重,需得小心调养,万不可再受凉。” “我没事……” 杨土想要争辩,被杨瓒看过一眼,当即缩起脖子,不敢再出声。 “谢老人家提点,杨某必当注意。” 付过诊金,送走大夫,杨瓒取出银角,伙计自去抓药熬药。回身转向杨土,道:“你且到榻上歇息。” 杨土吓了一跳,死活不从。 “四郎莫要为难,哪有我睡榻上,让四郎窝在这边的道理!” “听我的。” 见杨土不肯答应,杨瓒干脆将他一把抱起。结果错估了自己的力气和杨土的重量,勉强站起身,踉跄两步,差点趴在地上。 回想起顾千户纵马驰过,单臂捞人的英姿,杨探花不觉磨牙。 自家如此孱弱,美人那般彪悍,人生苦矣…… “四郎?” “闭嘴,不要说话。” 杨瓒咬着牙,强撑着脸面,一步三摇,总算将杨土安置好。直起身,立即扶着腰大喘气。 个头待长,力气也必须练! 无奈条件所限,现实和梦想背道而驰,已成可以预见的事实。 服过药,杨瓒发出一身热汗,病况消去七八分。杨土却在夜间发起高热,清晨方才降下些许,人仍有些迷糊。 杨瓒无法,却要至宫门聆听遗诏。无奈之下,只得暂托伙计照顾杨土,自己换上官服,带上牙牌,满腹担忧的离开客栈。 大雨虽停,天空仍是乌云密布,阴沉沉一片。 路上不闻人声,两旁的楼肆均垂下幌子,民居皆挂起白色灯笼。巡城的官兵衙役走过,袢袄皂衣外都罩一层麻衣,腰间系着麻带。 距离奉天门越近,遇上的官员越多。 文武勋贵,无论官居几品,年约几何,均是身着素服,头戴乌纱帽,表情沉重,行色匆匆。 杨瓒一路打量,未见一人骑马乘轿,哪怕是内阁相公,六部尚书,都选择步行。 行至奉天门,展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城门卫立在门 前,锦衣卫和羽林卫分列两旁。旗帜烈烈,刀枪剑戟鲜明。 天色阴沉,周围没有半点声响,压抑的气氛开始蔓延。 随一声鞭响,奉天门大开。 数名中官捧着弘治帝遗诏行出,在场的官员更为安静,神情愈发肃穆。 “大行皇帝诏令,跪!” 中官扬声,以内阁为首,六部,通政司,大理寺,都察院,六科,翰林院,光禄寺,顺天府等各部官员均躬身下拜。 两名中官展开遗诏,一人上前,高声念道:“诏曰:朕以眇躬嗣登大宝一十八年。敬天勤民,夙夜兢兢,惟负先帝所托。” “皇太子厚照聪慧仁孝,天性至纯,宜即皇帝位。务守祖宗成法,奉孝两宫,束身修德,任用贤能。内外文武用心辅佐,共保垂统万万年。” “丧礼悉依高皇帝之法,祭用素,勿奢。” “嗣君以传承为重,两宫择选佳妇,敕礼部择吉日,于今年行仪大婚。” “宗室藩王毋违太宗皇帝法,各守封地,无需进京奔丧。” “守备各地都督总兵严边防,巡抚及布政按察都指挥三司严守职司,闻丧哭临三日进香,余下尽免。” “遣官诏各州府县,内附兀良哈并土司土官,哭临三日,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 “大行之后,二十七日释服。不停朝参,不停民间嫁娶,不得开山凿岳,发役扰民。” “诏谕天下!” 内官声落,群臣跪地叩首。不待起身,已是恸哭阵阵。 杨瓒跪在右侧,位置靠后,只能看到中官身上的服色,长相五官都是一片模糊。 在他之前,是翰林院修撰谢丕和同为编修的顾晣臣。隔开两人,则是拔升为户科给事中的王忠。 此时,众人皆是面带哀戚,悲意难掩。 思及昨日在乾清宫暖阁中的种种情形,杨瓒不禁眼圈泛红,喉中干涩。 少顷,乌云聚拢,风卷而过,雨滴再次落下。 细丝般的雨线,连成薄薄一片雨幕,飘洒在宫城之外。 “起!” 中官的声音变得沙哑。 朦胧细雨中,杨瓒随众人一并起身,滑过眼角的湿痕,早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乾清宫东暖阁中,朱厚照一身素色常服,未戴翼善冠,只以玉簪束发,坐在御 案后,看着礼部进上的丧礼仪注,不觉又滚下热泪。 张永和谷大用在一旁伺候,眼巴巴的看着,硬是不敢劝。头前高凤翔叫了一声“陛下”,现在还在暖阁前跪着,两个时辰也不叫起。 有例在此,伺候在暖阁里的人都是噤若寒蝉,万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论理,先帝大行,殿下实际上已是一国之君,称一声“陛下”并不为过。偏偏高凤翔错估朱厚照的心情,贸然开口,好没讨到,直接撞上枪口。 只是跪在暖阁,已是天大的运气。没有当即扔去司礼监,合该谢天谢地。 “殿下,该用膳了。” “孤不饿。” 朱厚照紧盯着礼部的奏疏,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久久不动一下。 “殿下,身体要紧。” “孤说了不饿!” 朱厚照突然爆发,将奏疏狠狠拍在御案上。 谷大用和张永登时跪地,吓得冒出冷汗。 “奴婢错了,殿下恕罪!” “……起来吧。” 像是在灌满的水囊上扎出缺口,朱厚照重重靠向椅背,突然没了力气。 “宁大伴和扶大伴在哪里?” 谷大用和张永互相看了一眼,正准备开口,一直装隐形人的刘瑾突然道:“殿下,两位大伴现在文渊阁。” 文渊阁? 朱厚照愣了一下,想起弘治帝临终前提到的密旨,心中有了思量。 刘瑾不知密旨之事,眼珠转了转,趁机道:“殿下并未有命,奴婢实不知两位大伴为何去文渊阁,且一留就是半日。 朱厚照心不在焉,仍是没说话。 “殿下可要宣召?”刘瑾继续道,“便是有话,这个时辰也该说完。” “不必。” 朱厚照摇头,并未听出刘瑾的话外之音,刘瑾垂下头,掩去眼中一抹不甘。 暖阁外,陈宽目光一闪。 怎么着,先帝刚走一天,这就耐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向太子殿下进谗,说先帝的两位大伴结交廷臣,心怀不轨! 内官私自交接廷臣,依律当严惩。又是在天子大行之时,罪名只会更加严重。 若太子殿下被说动,心中扎下刺,难言宁瑾和扶安会是什么 下场。好一点,尚可送去南京养老,不好的话…… 想到这里,陈宽咬牙,胸中怒意更炽。 无论如何,必须将这个奴婢除掉,越快越好! 彼时,宁瑾已在内阁宣读过密旨。刘健三人当即签发文书,加盖官印,由宁瑾呈送皇太子。 离开之前,宁瑾忽端正神情,对李东阳行礼,道:“大行皇帝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殿下。奴婢不敢谮越,对阁老言‘托付’二字,只请阁老念及先帝,多多劝导殿下。” “宁公公放心。” 宁瑾点点头,强压下悲意,也不多说,再向李东阳行礼,同扶安相互搀扶着,告辞离开。 不过一日,两人都像是苍老十岁,脚步蹒跚,身形伛偻。 内阁的奏疏递送送到东暖阁,朱厚照看过内容,二话不说,直接加盖宝印。 “不必等到大行皇帝大殓。”朱厚照恨声道,“张伴伴,你到北镇抚司走一趟,传孤口谕,让牟斌点两队锦衣卫,送孤的两个舅舅出城,今日就走!” “奴婢遵旨。” 张永退下,朱厚照又叫谷大用。 “这事先瞒着母后,谁敢多嘴,直接送司礼监发落!” “是!” 谷大用应诺,视线有意无意的扫过刘瑾。后者气得咬牙,生怕朱厚照想起先前的事,心中恨不能将谷大用大卸八块,碾成齑粉。 见谷大用盯着刘瑾,朱厚照眉头一皱,想起刘瑾曾被张皇后私下叫去,心中乍然生出几分不喜。 第四十一章倍感压力的杨编修 惹来太子殿下不喜,刘瑾可以想见,自己今后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好在另有人顶在前头,太子殿下的注意力暂时不在宫内,刘公公只跪了小半个时辰,勉强逃过一劫。 相比之下,张氏兄弟就没那么幸运了。 手捧密诏和敕书的中官抵达侯府,寿宁侯先是欣喜若狂,以为皇后说动太子,放他兄弟二人出去。 怎知中官之后,府内又涌进十数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另有东厂的领班和番子,皆圆帽皂靴,手持刀棍,凶神恶煞。 寿宁侯当即知晓不好,喜悦之情冰消瓦解,最后的期望也化为泡影,消失无踪。 往昔不可一世的外戚之家,在厂卫眼中,不过泥猪瓦狗一般。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冲入侯府,四下搜寻,如入无人之境。 侯府的家人和奴婢均被赶至前院,押在一处,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侯府长史取出家人名册,小心递到一名锦衣卫百户手中。 奉命拿人的钱宁毫不客气,随手翻开名册,也不细看,只对照人数。发现不对,当即眉毛一竖,提起绣春刀,狠狠拍在长史脸上。 “伪造名册,虚报人数,胆大包天!” 刀鞘挟着风声落下,长史不及惨呼,猛然摔倒在地。张开嘴,伴着鲜血,两颗牙齿竟齐根而断。 锦衣卫如饿虎饥鹰,欲择人而噬。东厂番子不甘示弱,视线在侯府中逡巡,一个个泽吻磨牙,凶意昭然。 “敕寿宁侯张鹤龄领孝陵卫同知,守卫帝陵,即日赴任。” 短短一句话,如惊雷落地。 寿宁侯面色惨白,呆滞两秒,猛然从地上跃起,扑上前,狠狠拽住中官的领口,狂叫道:“我要见皇后!本侯要见皇后!” 中官面色阴沉,向左右看了两眼,立即有东厂番子上前,一脚踹在寿宁侯的膝窝。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大行皇帝密旨在前,太子殿下加盖宝印的敕文在后,纵有通天的本领,也休想就此翻身! 皇后的兄弟 第 32 部分 又如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 待太子殿下继位大婚,皇后成为太后,凤印易主,荣耀一时的张氏外戚,必将被他人取代。 此去孝陵卫,无召不得返京,连丧仪都不得亲见,足见张氏早失圣心。 太子殿下若肯留情,也不会大丧未行,就将张鹤龄兄弟赶出神京。更不会口谕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点两队锦衣卫送他们出城。 前事既已注定,还有什么需要顾虑? 钱百户和东厂领班交换过眼色,废话不多说,直接扯来一条麻布,堵住寿宁侯的嘴,另将他双手绑住,塞进备好的马车。 车夫扬鞭,马声嘶鸣。 御赐门匾早被取下,收回内府。家人奴婢分作两列,记录在册者,可跟随寿宁侯一并出城。册上无名者,自由东厂发落。 侯府的库房被锦衣卫封存,内有大行皇帝御赐之物,不可轻动。 有锦衣校尉在侯府发现秘库,藏金银巨万,古画珍玩无数,堪比皇家内库。 金银之外,更有同藩王往来书信。未加盖藩王印章,却有王府长史印。认出是晋王府和宁王府长史印,钱宁和东厂领班顿时如获至宝,欣喜若狂。 商议之后,东厂领班仍押寿宁侯出城,钱宁亲带书信往北镇抚司复命。 为何东厂这般谦让,将露脸的机会交给锦衣卫? 实因东厂的掌班、领班、司房皆由锦衣卫调拨,归根结底,是“一家人”。如果来的是东厂颗领班,结果将完全不同。 马车出城之后,片刻不停,直往茂陵。 因礼部和钦天监尚未择得吉地,朱厚照又不愿意张氏兄弟继续留在京城,干脆大笔一挥,将两人都送到茂陵。反正都是守陵,父皇没有大殓,先给皇祖父守也是一样。 即便被堵嘴捆手,寿宁侯仍是挣扎不休,模糊不清的大骂,发誓他日回京,定要这些人好看。 押送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都是面露讥讽。 青天白日的,这位张侯爷还做春秋大梦呢! 建昌侯比寿宁侯识趣,见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上门,便知情况不妙。中官宣读遗诏之后,瘫坐在地上,显是百念皆灰,萎靡不振。 “侯爷,请上车吧。” 中官袖着手,微弓着身,话虽客气,表情中却无半点尊重。 建昌侯没有多做 挣扎,也没有叫着要见皇后,掀起衣摆,登上马车,待车门关上,才力竭一般,重重靠向车壁。 这一去,再不见神京城的八街九陌,锦绣繁华。 侯府前的车水马龙终将在记忆中湮灭,亭台水榭中的莺歌燕舞亦将化为乌有。 遥想三十年人生,年少拜爵,享尽世间荣华。一朝风云突变,所有的权势利禄都如浮光掠影,转瞬无踪。 闭上双眼,建昌侯用力攥着双手,两行泪水自脸上滑落,流入唇中,竟是咸得发苦。 弘治十八年五月乙酉,一门双侯的张氏外戚被打落尘埃。嚣张跋扈多年的张氏兄弟,在锦衣卫和东厂的“护送”下,乘着两辆马车离开京城,直赴茂陵。 侯府的长史家人步行跟从,随身只有简单衣物,散碎银两。不遇新皇诏令,穷尽余生,都要陪着张氏兄弟守卫皇陵。 内阁官文抄录极快,朱厚照宝印盖得更加利索。待张皇后得知消息,张氏兄弟早已远离神京。 “他、他竟把亲舅舅送去守陵?!” 悲怒交加,张皇后亲自前往东暖阁,要向儿子问个清楚。 朱厚照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母后,舅舅感沐天恩,以皇亲为父皇守陵,乃是尽臣子之孝。”朱厚照一身素色常服,玉簪束发,脸上仍有几分稚气,眼神却极是锐利。 “母后不感舅舅的诚心?不觉荣耀?” “你……我……” 张皇后气得浑身颤抖,被堵得无言,最后只能哭道:“便是如此,也该等到你父皇大殓!” “事既定,内阁官文已发,儿已加盖宝印,不容更改。” 朱厚照神情更冷,道:“如无他事,儿尚有礼部上进的丧礼仪注要阅。” 张皇后看着朱厚照,不敢相信,儿子竟同她这般说话。 “张伴伴。” “奴婢在。” “送母后回坤宁宫。” “奴婢遵命。” 转过身,朱厚照又道:“谷伴伴。” “奴婢在。” “去钦天监传孤口谕,遵大行皇帝遗诏,择吉日请母后移居清宁宫。” “是。” 谷大用领命,退出暖阁。 张永转向张皇后,恭敬道:“娘娘,奴婢送您回宫。” “照儿,你这么做,不怕天下人斥你不孝!” “母后悲伤过度,请回宫休养。” “好……你好!” 张皇后含着泪,愤然转身离开。 朱厚照背脊挺直,双拳紧握,手背暴起青筋。 此时,高凤翔跪伤了腿,无法在太子跟前伺候。刘瑾怀揣着小心,轻易不敢往前凑。张永和谷大用离开,暖阁内只剩下马永成。 见朱厚照神情不对,马永成手心冒汗,大气不敢喘。 自先帝万年,太子殿下就像换了个人。身边伺候的,都像是怀里抱着炭火,万分小心,仍有被燎伤眉毛的时候。先前得宠的刘瑾高凤翔都吃了挂落,反倒是看着棒槌的谷大用和张永渐得重用。 马永成不如刘瑾机灵,也没有谷大用那份果敢。想往前凑,又怕适得其反,好不容易得着机会,也是瞻前顾后,话都忘记怎么说。 “马伴伴。” “奴婢在。” 朱厚照突然开口,马永成立刻打了激灵。 “你出宫一趟,召翰林院编修杨瓒至东暖阁。” “是。” 马永成不敢多说,小心退出暖阁,取来牙牌,带上两个小黄门,一溜烟的出了乾清宫,直奔奉天门。 彼时,东城两座侯府大门紧闭,锦衣卫撤走,张氏外戚顿成明日黄花。 福来楼中的杨瓒则是好运从天而降,寻觅多时的家宅终于有了着落。 官牙主动找上门,言明宅院规格,并且讲明,因房主着急离京,价格好商量。 “房主本是六品京官,现升上一级,调任南京工部。不到九年任满,不会回神京。”牙人道,“家眷同行,必要在金陵另寻家宅。钱不凑手,便打算将城中宅院售卖。” 牙人说得实在,不像虚言。手中又有官衙的签押,自然做不得假。 唯一让杨瓒提心的是,皇城内的宅院,靠近城东,隔壁即是国子监祭酒府上。不提房子如何,单看地段,就不该是这个价钱。 “杨老爷如不放心,可随小的亲自去看。”牙人道,“如是合心,价钱尚能再降些。” 还能再降? 左思右想,杨瓒更不放心。但机会实在难得,错过这次,天晓得还要在客栈住多久。在京为官,没有安稳落脚的家宅,终非长久之计。 “杨老爷放心, 三厅七架的官宅,梁栋都是完好。门窗、户牖翻新不到半年,大门上的铁环都是新刷的漆。” “房主既要离京,为何动起土木?” 牙人笑道:“不瞒杨老爷,房主本以为能留人神京,哪想到被放到金陵。” 简言之,翻修家宅是为升官做准备,六品到五品,单是厅堂就相差两间。房主只翻新门窗,应是谨慎使然,如今却便宜了杨瓒。 经牙人一番解释,心中的疑惑消去三分。杨瓒终是点了头,定下三日后去城东。 “劳烦许牙侩了。” “杨老爷客气。” 敲定一桩生意,牙人满脸堆笑,脚步轻快的离开福来楼。 走出大门不远,便见街对面有人向他招手。 “事可办妥了?” “放心,妥当了。” 说话之人正是客栈新来的厨役。和牙人一样,都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探子,隶属承天门指挥千户所。 “别怪我多嘴,既是在客栈帮厨,总得有个样子。”牙人没好气道,“京城重地,东厂的番子盯着,再急也要有个章程,免得给千户惹麻烦。” “老子是夜不收出身,不是厨子。就这样了,能怎么着?惹急了,掰掉几个脑袋,看那没卵蛋的玩意嘚瑟!” “得,我说不过你。” 牙人翻个白眼,话锋一转,道,“你瞧着,千户大人为何对这杨探花如此关照?” 与内官不同,锦衣卫结交文官并无不可。但过从甚密,多少也犯忌讳。 厨役摇头,继而瞪眼,道:“伯爷做事,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 “啧!” 牙人正要再说,忽见有三个中官和数名禁卫走进福来楼。未几,素服乌纱的杨瓒从客栈中走出,瞧架势,应是被召进宫。 中官身上的葵花衫,腰间的牙牌,都表明他在内廷品阶不底,至少是个正五品的监丞,八成还在太子殿下近前伺候。 两名锦衣卫探子互相看看,不由生出同样的念头:这个杨编修还真有些不一般。 东暖阁内,朱厚照看过礼部的奏请,坐在御案后愣愣的出神。内官通禀两次,方从沉思中醒来。见到进殿行礼的杨瓒,眼中总算生出几丝暖意。 “杨编修不必多礼。” 挥退暖阁内的中官,朱厚照起身绕过御案,二胡不说, 直接坐到地上。 杨瓒吃惊不小,这是闹哪出? “殿下?” “孤心里闷。”朱厚照盘腿坐着,低着头,闷声道,“只想找人说说话。” 说话? 说话也用不着坐到地上吧? 杨瓒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左右看看,干脆袍子一撩,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 “太子殿下有何不愉?臣虽驽钝,勉力能开解一二。” 朱厚照笑了。 “孤果然没看错,杨编修是性情中人。” 杨瓒挑眉,性情中人便性情中人。 只要能将这位青葱少年扳正,别让他突发奇想做出什么怪事,引得朝中言官发难,性情一回又何妨。 弘文馆中的那本《莺莺传》早给杨瓒提醒,太子殿下正处于叛逆时期,逢弘治帝大行,心中定堆积不少情绪,恰似一根绷紧的弹簧,压得越重,反弹得越是厉害。 如果不能寻找到协调的办法,要么弹簧被压折,要么施力的人被弹飞。 无论哪种结果,都不是杨瓒乐见。 “孤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朱厚照叹气,手搭在腿上,现出满脸愁色。 “殿下尽可畅言,臣听着便是。” “……好。” 朱厚照点点头,向台阶上一靠,从弘治帝的密旨开始讲起,提了两句盐引,又转到寿宁侯和建昌侯守陵,最后结束在张皇后的质问。 “孤不明白。” 望着青石砖上的纹路,朱厚照似在对杨瓒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母后为何不能体谅孤,为何一定要护着孤的两个舅舅……” 杨瓒没有说话。 国舅如何暂且不论。皇后的言行不是他能置喙。 “两个舅舅跋扈已久,孤甚恨。父皇无旨,孤也要将他们送去南京!” 南京? “魏国公徐俌刚正,世代镇守南京。” 朱厚照解释一句,杨瓒瞬间明了。 别看张氏兄弟在神京城跋扈,到魏国公眼前,也只有缩起脖子老实蹲墙角的份。 魏国公是谁? 中山王徐达的后裔。太宗皇帝的发妻徐皇后便出自徐家。 张皇后得宠,张氏一门双侯,却是 面上荣耀内里草包,手中并无实权。魏国公府则不然,实打实的武将起家,开国功臣,奉天子命镇守南京。 比起神京,金陵最不缺的就是勋贵外戚,一个赛一个的树大根深。 一旦被扔进南京,张鹤龄兄弟再大的本事,也掀不起半点浪花。好不好,就会被哪个国公侯爵拍个半死,下场恐怕比守陵更惨。 思及此,杨瓒微敛双眸。 朱厚照确实聪慧,也不乏手段,只要他肯上心,成就未必会在父祖之下。 问题是,事情会如他所想,向最好的方向发展吗? 杨瓒拿不准。 “殿下,既有先皇密旨,内阁官文,自不得更改。” “孤知道。” 朱厚照忽然转头,双手交握,道:“孤就是想说说,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不待杨瓒回话,接着又道:“父皇也有密旨留与杨编修,朝参之日,会当着满朝文武宣读。” “臣?” “对。” 杨瓒有心打探一二,朱厚照却摇头,笑道:“暂时不能说,需得内阁过目,吏部加盖官印。总之是好事。” 好事? 那就好。 为开解朱厚照,杨瓒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提及边疆军事,内廷演武,总算让对方宽慰许多。 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过去,朱厚照谈性愈浓。临到晚膳仍不愿放人,干脆将杨瓒留下,不提规矩,一并用饭。 连日里,谷大用和张永等一直担心太子殿下的膳食。忽见其胃口大开,就着青菜豆腐连吃六碗,不禁热泪盈眶,齐齐看向杨瓒,眼中闪着星星,背景一片粉红。 杨瓒被看得不自在,默默扒饭,差点咬到舌头。 能否不要这么看他? 被内廷中官仰慕,压力委实太大。 第四十二章升官 弘治十八年五月癸巳,大行皇帝大殓,翌日成服。 六月庚申,礼部进上尊号,尊谥为“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孝宗”。 工部左侍郎并术士博选山川吉地,钦天监监正择选吉日,定十月庚午,葬大行皇帝于茂陵以西施家台,发军民役,开凿“泰陵”。 “主势之强,风气水土之聚,庶可安奉神灵。” 仪注上呈,朱厚照没有当即同意,而是遣中官扶安,李兴,覃观,工部右侍郎王华再往评定。 其后敕书礼部,言大行皇帝有遗诏,不得劳民。凡京营官军俱免做工。并敕书工部,不急工程悉皆停止。未得旨,不得擅发役夫。内外凡有违令者,与宣府三司同罪,从严不赦。 两份敕令下发,群臣均发出感慨。 “宽仁恤民,殿下果有先帝遗风。” “国朝有望矣。” 在众多的赞扬声中,大学士李东阳不发一词,反复看着敕令最后一行字,微微皱眉。 谢迁奇怪道:“宾之兄为何愁眉不展?太子殿下有德,实乃万民之福。” 李东阳点点头,仍是没有说话。 以为他在哀悼先帝,谢迁没有多留意,转而同刘健商议太子临朝听政之事。 独自站在窗旁,李东阳单手负在身后,视线穿透零星飘落的细雨,愈发显得沉默。 丙辰,礼部上奏,中官扶安,侍郎王华等覆视山陵,确为吉地,宜择吉日开土。 这一次,朱厚照的答复很快,当即着钦天监择日,遣驸马都尉蔡震马诚祭告诸先帝之陵,令工部尚书曾鉴祭告天寿山。 三告之后,柱香燃尽。 道僧念经,术 第 33 部分 士定穴,第一块条石被楔入泰陵。 皇陵动土,依礼制,在京文武官员皆要素服二十七日,至思善门外哭足三日。从早到晚,不哭到嗓子哑不算完。 素服期间,不许饮酒吃肉,更不许宴会取乐。成了亲的,夫妻必须分房。 待到第四日,皇太子御西角门视事,哭丧才暂告一段落。 旨意由内廷中官至各衙门宣读,杨瓒在翰林院抄录发往各府州县的遗诏,恰遇宣旨的中官。 “杨编修。”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同杨瓒颇有眼缘的谷大用。 “谷公公。” 谷大用袖着手,跟在身后的小黄门分别抱着一匹纱绢和一只木盒,垂头站着,恭敬异常。 “太子殿下闻杨编修乔迁,特地从私库取来白金布帛,令咱家送于编修。并言,待除服之日,另有贺礼送至。” “臣谢殿下厚赐!” “杨编修若是无暇,咱家多事一回,着人直接送到府上,编修瞧着可好?” “自然是好。”杨瓒没有客气,大方道,“谷公公盛情,杨某领受。” “咱家就知道,杨编修是个实诚人。” 谷大用笑眯了眼,杨瓒不禁牙酸。果然主从相类,连说话都有几分相似。 送走谷大用,杨瓒继续回值房抄录遗诏。 日暮时分,方才抄录完毕,唤书吏将文卷取走。 窗外雨势渐大,杨瓒松了松肩颈,取过放在屋角的纸伞雨帽,掐灭烛火,快步离开值房。 明日起,三品以上的文武京官便要到思善门报道。杨瓒微末七品,没资格在皇宫前大哭,只到衙门斩衰即可。 斩衰哭丧之日,衙门诸事暂停。正好托牙人寻门房仆役,打理新居。 三间厅堂,东西五间厢房,规格错落有致,打理起来颇费力气。仅杨瓒和杨土两人,实是力不从心。前厅和中厅之间还有不大的一处院落,种有两棵桃树,花期已过,仍是绿意喜人。 这两日,树上陆续结成核桃大小的果子,杨土日日围在树下,活似只馋猫。 杨瓒几乎可以肯定,树上结了多少果子,他必一清二楚。 从翰林院步行到新居,需穿过整条街,足足走上三刻钟。若是骑马,速度尚能快些。奈何天子大行,除锦衣卫和报送军情的边军,城内一律不许跑马。 坐轿乘车? 还是那句话,品级不够。 芝麻官在京,当真是举步维艰,居大不易。 行到中途,雨成瓢泼。两侧都是高墙深院,自然无处避雨。 杨瓒只得压紧雨帽,尽量加快速度,咬牙撑到家为止。 天色渐沉,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逆风前行,杨瓒看不清前路,绊到一块石阶,直接摔倒在地。 “这真是……” 衣袍浸湿,膝盖阵阵钝痛,不用看就知道,必是一片青紫。 重新戴上雨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数匹快马自雨中冲出,为首者不是旁人,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同杨编修有几面之缘的顾卿。 大红锦衣换成青缎,黑色幞头镶嵌银边,腰间束着金带,挂着一柄乌鞘细窄长刀,锋锐未出,仍能感到丝丝寒意。 骏马弛近,伯府正门洞开,门轴发出沉闷声响。 正门旁侧,角门开启,两名皂衣家仆自内行出,不撑伞也不披蓑衣,只罩着一层麻布短袍,提两盏琉璃灯,在石阶上引路。 见到站在石阶旁的杨瓒,顾卿扬声问道:“可是杨编修?” 杨瓒微掀起雨帽,看向顾卿。 “顾千户,下官有礼。” 见杨瓒全身湿透,官袍下摆沾着泥土,顾卿微微皱眉。 “雨势渐大,杨编修不若先至在下家中避雨。” 杨瓒摇头,道:“天色不早,不好麻烦千户。” 顾卿没有坚持,却也没有马上回府,而是身子微倾,对杨瓒道:“我送杨编修一程。” 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杨瓒不禁咽了咽口水。 接受,还是婉拒? 无奈诱惑太大,行动快于理智,待杨瓒回过神,人已安坐马背,随顾卿驰入雨中。 雨声,风声,马蹄声,渐渐在耳边消失。 杨瓒能听到的,唯有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声响,几乎要跳出胸腔,被箍住的腰侧,又开始火烧火燎。 不过眨眼,黑油大门近在眼前。 “到了。” 顾卿先一步翻身下马,随后将杨瓒扶下。 杨土守在门后,听到声响,立刻推开院门,见到一身狼狈的杨瓒,顿时吓了一跳。 “四郎,你这是怎么了?” “四郎?” 顾卿挑眉,不知为何,仍是没放开杨瓒的胳膊。 杨瓒耳朵有些发烧。 “杨某在家中行四。” “哦。” 顾卿点头,松开手,跃身飞上马背。 “近日京城巡视愈严,杨编修无事当安于府中。如有急事,可遣家人至伯府寻我。” 说着,从腰间扯下一枚青色环佩,掷到杨瓒怀里。 “等等……” 杨瓒傻眼,刚想说话,顾千户已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瞬息被雨水掩去背影。 见杨瓒握着青玉,动也不动的站在门边,杨土不得不出声提醒。 “四郎,雨这么大,还是先回房,免得着凉。” 杨瓒顿觉身上发凉,握住青玉,快步穿过大门,直奔后堂厢房。 穿过门廊时,不经意扫过摇摆的桃枝,脚步瞬间一顿。 摊开手指,看着掌心的青色玉环,心中生出一个疑问:顾千户如何知道他家住哪里?还是说,锦衣卫就是如此神通广大,无孔不入? 绞尽脑汁,仍是得不出答案。 冷风刮过,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杨瓒揉揉鼻子,决定暂且不想这些,先换下官服,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再说。 弘治十八年五月壬辰,皇太子临奉天殿,告大行皇帝宾天,遗诏颁于天下,讣音报于宗室藩王,并宣大行皇帝遗命,藩王各守封地,无需进京奔丧。 翌日天明时分,公侯伯及三品以上文武哭思善门。三品以上命妇着麻布圆领大袖衫,不簪环佩,只以麻布盖头,诣两宫,同于思善门外哭悼。 京城内,选官监生吏员僧道俱着素服,至顺天府朝阙。 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响三万杵,僧道早晚念经,必足二十七日。 京城禁屠宰十三日,饭楼酒肆不挂牌坊,只挂白色灯笼,内外军民妇女亦着素服。 弘治帝宽行仁厚,大丧之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 杨瓒在素服内多加一件夹衫,先至翰林院斩衰,哭过一场,未时之前便回到家中。 因昨日淋过雨,发过一场汗,头仍有些昏昏沉沉。 “四郎可要见牙人?” “暂且不必了。” 没有精 神,时机也不太对,杨瓒决定接受顾卿的建议,老实窝在家里,三日后再做打算。 “可是……”杨土神情间有些为难。 “什么?” “厨下不生火,饭庄食铺也不开,家中只有冷食,四郎可受得住?” 杨瓒微愣,拿开覆在额上的布巾,这才想起,他和杨土都不会做饭。住在客栈,膳食自有厨下料理。搬家之后,三餐都靠食铺,家中的厨房只生过两回火,全用来熬煮姜汤,余下时候都是冷锅冷灶,锅碗瓢盆都成了摆设。 “这样下去不行。” 用力按了按额角,杨瓒坐起身。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 先时只想有安身之处,其他未多做考虑。如今问题摆在眼前,方知百事烦心。 前院的门房可以延后,厨役必须尽快找到。 “这几日不便,你且去福来楼寻掌柜,使上些银子,每日膳食仍送到家中。等上三四日,便可寻牙人雇厨役。” 杨土点点头,表情有些迟疑。 “可有话?” “四郎先时说过,要回涿鹿省亲。现下可是改了主意?” 杨瓒微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可是想家了?” “恩。” “现在走不得,须得等到除服。”杨瓒叹息一声,手指滑过眼眶,用力捏了捏鼻根,“吏部下条子,咱们即刻启程。” 杨土用力点头,道:“我先时在街上买了炊饼,烤一烤,四郎将就用些。” “好。” 拨亮烛光,生起火盆,杨土捧来炊饼,用长筷夹住,在火上烘烤。 不一会,焦香味便飘满厢房。 杨瓒抽抽鼻子,再也坐不住,干脆下榻和杨土一起烤饼。 烤到一半,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抬起头,门上映出模糊人影。 杨土机警,立即丢开长筷,抓起火钳。杨瓒皱眉,示意他稍安勿躁。 逢弘治帝大丧,京师守卫愈加严密。 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日夜巡视,哪个不开眼的蟊贼,选在这个时候爬房梁闯空门,必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再者说,他一个翰林院七品编修,纵有余财,买下这栋宅院也不剩多少。天子和太子赏赐的布帛确是值钱,然上贡之物,贸然出售,必会引来盘查。 观门外之人,像是故意发出声响,引来室内注意。真是贼盗,应不会愚蠢至此。 “门外何人?” “杨编修见谅,小的是长安伯府家人,奉伯爷之命至府上问安。因叫门久不见应,小的斗胆,擅自入府,还请编修不罪。” 长安伯府……顾卿? 杨瓒心头微动,拦住杨土,自行上前打开房门。 门外,一名做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恭敬立着,身形魁壮,长相却是和气。 见杨瓒面露疑惑,家仆立即拿出伯府腰牌,并道:“近日京城风大雨大,杨编修乔迁新居,定来不及着牙人寻仆役厨娘。伯爷同编修一见如故,提心编修所急。厨娘现候在府外,编修且留几日,若是合心便长久留下,若是不合心,待风停雨歇,再寻牙人不迟。” “多谢顾千户好意。” 家仆弯腰,笑得愈发亲切,却不会令人觉得谄媚。 “编修的话,小的必回报伯爷。” 不提现下寻不到厨役,锦衣卫送人上门,不收也得收。 家仆带来的不只厨娘,更有柴米油盐,不一而足。 令杨土送走伯府家人,杨瓒坐在厢房,看着顾卿留下的青玉,长久的出神。 锦衣卫的人情岂是那么好欠,九成是利滚利,半辈子都还不完。 指尖擦过青玉边缘,杨瓒垂头叹息,单手捂脸。 可为什么,他仍是觉得自己赚到了? 果真是不可救药,人生休矣! 这厢,杨编修困坐厢房,摇头感叹。宫城之内,朱厚照的日子也愈发难过。 六月癸巳,三日哭丧完礼,文武百官和军民耆老立即奉笺劝进,恭请皇太子登位垂统。 按照仪制,自不能一口答应。必须婉拒,劝进三次才能点头。 不登大位,临朝听政却不能耽搁。 牢记弘治帝的叮嘱,朱厚照也想做出一番成就。按照内阁上进的奏疏,满怀热情驾临西角门,刚坐下不到一刻,就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左右文武没有急着参奏朝政,反而跳出几名言官,对太子殿下的坐姿仪态、常服玉簪各种挑刺。 朱厚照皱眉,低头看看,又不是正经朝会,他穿一身常服怎么了?正为父皇服丧,不戴冠又碍着谁了? 说什么坐姿不正,这和处理朝政有什么关系? 八竿子打不着! 言官喋喋不休,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更言朱厚照几番召杨瓒进宫,于暖阁内秘议,不闻内阁朝堂,不合规矩。就差明着说杨瓒是个奸邪佞臣,只顾讨好太子,有小人之态。 朱厚照脸色越来越黑,听到最后,猛的一拍龙椅:“够了!” “殿下!” 言官梗着脖子,脸色涨红。 朱厚照不理他,直接唤张永捧出先皇密旨。 “宣!” 这份密旨,只有内阁和吏部尚书见过,多数朝官并不知晓。 “敕翰林院编修杨瓒,睟面盎背,昂霄耸壑,……擢迁翰林侍读,授奉训大夫,兼领左谕德,讲习弘文馆。” 敕令读完,满室皆静。 从五品?! 先时上言的给事中卑陬失色,顿感措颜无地。 内阁三位相公稳如泰山,神情不变。 六部尚书中,除早已知情的马文升,连户部尚书韩文都颇感意外。两位翰林学士则是微微颔首,杨瓒此子,目达耳通,胸怀锦绣,兼怀才抱器,束身守正,能导太子殿下向学,当为人臣。 杨瓒不在殿上,另有中官至家中宣读旨意。 不等多数人回过神来,张永又展开一份黄绢,乃朱厚照亲敕,并加盖皇太子宝印。 敕令内容不是封赏,而是连摘十余人的官帽,三人问斩,十一人发北疆西南戍边。更倒霉的则被发配琼州府,山高水远,永不得还朝。 闫桓即在名单之中,佥都御使直接贬为白身,发往宁夏戍边。 锦衣卫查到的证据,一股脑摊开在文武面前,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都有人牵涉其内。左右都御使面上无光,六科都给事中恨不能刨开地砖,找条地缝钻进去。 “夺罪人官袍乌纱,即刻押往边地!” “遇赦不赦!” 四字落下,如黄钟大吕,响彻在众人脑海。 文武寂静无声,大汉将军持戟入殿,将跪倒在地的犯官逐一拖了下去。 耳边响起犯官的求饶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先帝万年,新帝未大赦先问罪,十余官员被摘掉乌纱,发配戍边。 突来的变化,实令满朝文武措手不及,更如警钟在众人头顶敲响。 这位好动爱玩的太子殿下 ,恐怕和预想中的相去甚远。观其性格,也非如先帝仁厚,倒似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般杀伐果断。 明君? 暴君? 于天下万民,究竟是福是祸? 谢迁猛的看向李东阳,后者却是眼眸微敛,沉静默然。 朱厚照未登宝位,庙堂已掀起波澜。 于此同时,三匹快马自北疾驰而来,马腹贴地,马上骑士袢袄染血,满面风尘。 城门卫察觉异状,当即敲响铜锣。 快马疾驰至玄武门下,接连口吐白沫,不支倒地。马上骑士翻滚在地,顾不得起身,嘶哑吼道:“边镇急报,鞑靼大举兴兵,叩边宣府!” 第四十三章豪言 弘治十八年六月戊申,趁弘治帝大行,举国哀悼之机,鞑靼首领小王子举兵万余,悍然叩边宣府。 与往昔不同,此番叩边,鞑靼有备而来,并不打算抢了就走,小王子用兵有道,沿牛心山、黑柳林一带布下营盘,长阔达二十余里。 营中人喧马嘶,弩箭齐备,刀光耀目,一副打持久战的势头。 得夜不收谍报,巡抚都御史李进、总兵官都督佥事张俊均知来者不善,情况危急,却在如何应战上发生争执。 李进主张坚固墙垣,闭境自守。待鞑靼三鼓气竭,兵困马乏,再偷营劫寨 第 34 部分 ,出奇兵袭之,自可退敌。 张俊连连摇头。 石城汤池,固可以坚守,鞑靼骑兵又不是傻子,自可以绕路。若被破开隘口,沿途的边民可挡不住鞑靼的长刀铁蹄! “坚城固守,方为不拔之策。” “不可!此举无异陷边民于水火!” “若为贼虏所趁,长驱直入威胁京城,张总戎可担当得起?” “分兵把守,守望相助,才是上上之策!固守城中做个缩头乌龟,任由百姓被鞑子践踏掳掠,你我都将是罪人!” 二人各执一词,闹得面红耳赤,仍是争执不下。争到最后,连“莽夫”和“书生不知兵”的话都砸了出来,眼瞅着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 休要以为李御史是文官,动手便会吃亏。 论起单挑肉搏,李御史绝对人中翘楚。经历过朝堂风雨,除两位都御使,打遍都察院六科无敌手。非是强悍到一定境界,也不会被派至边疆重地,巡抚重镇,和刀口染血的军汉叫板。 再者,文武有别。 真打起来,李进可以拼尽全力,拳打脚踢,上牙口都成。 张俊却不行。 身为总兵官都督佥事,无论挥刀砍人还是抡拳砸人,劲道自是一流。双方都在气头上,不小心把李御史打出个好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互不想让,几要掀翻屋顶,委实苦了堂上将官。 副总兵白玉因犯法被押回神京,至今没人补缺。参将李稽和游击将军张雄想开口劝阻,几番话到嘴边,都被咽了回去。 李御史和张总戎吵得厉害,到底没动手。自己搀和进去,被凳子砸到,刀鞘拍飞,青个眼圈掉颗牙,有冤也没处伸。 眼见两人吵个没完,耽搁正事,宣府镇守太监刘清终于坐不住了。 军情紧急,这二位打算吵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等鞑靼打到城门口?! 鞑靼骑兵在边军眼皮子底下扎营,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用细想就能明白。 鞑靼首领可延汗,别号“小王子”,却已是而立之年。从侄子手里夺取汗位之后,陆续兴兵讨伐漠南诸部,除亦思马因、火筛、亦卜剌等少数部落,几乎统一整个漠南蒙古。其后连续击败实力强盛的瓦剌和兀良哈,一跃成为草原上最大的势力。 正统年间,也先统治时的瓦剌称霸草原, 曾将鞑靼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伏低做小。 风水轮流转,小王子登上鞑靼汗位,鞑靼日益强盛,换成瓦剌被各种拳打脚踹,不得不退回漠北,非必要绝不涉足漠南。 兀良哈诸部同大明关系最铁,被鞑靼逼得没办法,全部退回朵颜三卫驻地。人多羊多,结果自然是草场不够。仗着兵强马壮,直接跑到女真的地界上跑马放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吞虾米。干不过鞑靼,欺负还没开化的野人女真,对兀良哈实是小菜一碟。 当然,于当下的朵颜三卫而言,也只能欺负一下女真,早不复太宗皇帝时的强悍风光。 女真部落没少冲破拦阻,跋山涉水向明廷哭诉。然哭诉得越多,就被打压得越厉害。日复一日,朝廷不烦,兀良哈都觉得烦。 自此,鞑靼骑兵横行漠南草原,耀武扬威,全无敌手。 在解决了草原的内部问题之后,小王子兵锋倒转,直接将矛头指向明朝。 放牧的日子不好过。 小王子本人也好,各部首领也罢,都是相当的“清贫”。遇上不好的年头,水草不丰,动不动就要饿几天肚子。别说元朝皇室,就是同明初的北元贵族相比,也是天上地下,地主贫农。 没钱没粮食,没有牛羊盐茶,要生存下去,只有一个办法:抢! 瓦剌被赶到漠北,过得比鞑靼还穷。举兵一回,抢来的东西还及不上行军损失。 兀良哈倒是富得流油,被邻居抢过几次,也学聪明了,坚守三卫驻地死活不出。宁可漫山遍野跑马,也不和鞑靼短兵相接。 留给鞑靼的选择,只有大明。 对鞑靼而言,明朝是个庞然大物,也是放在眼前的一块肥肉。每每下嘴,都能咬下满口油水。 但这块肥肉也不是总能轻易下口。万一遇上某个死硬的文官,知兵的边将,肉里必要夹着石块骨头,好不好就要磕掉几颗门牙。 弘治年间,天子任用贤臣能将,朝廷知人善用,边将敢拼死对敌。兵部尚书刘大夏联手都御使杨一清,将北疆重镇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 纵然卫所驰废,亦有募兵填补缺额。 只要钱粮到位,不愁招募不到精兵,对抗不了鞑靼。 弘治帝不顾内阁劝阻,坚持大量发放盐引,虽有清理勋贵外戚的考量,最终目的仍是为筹备边军的粮饷。 可惜时不待人,天不容情。 盐引之事未全,弘治帝便已万年。 现今,多数盐引尚未下发,边军仍是缺衣少粮。对抗大举进犯的鞑靼,胜算只在五五开,还是从乐观考量。 李御史并非怯战,实是在做最稳妥的打算。 宣府距京城仅三百余里,堪为北直隶门户。一旦鞑靼骑兵突破宣府,长驱直入,兵指顺天,正统年间之事恐又要重演。 “必须固守!” 李进不敢冒险,也不能冒险。 宁可担负胆小的名声,也不能贸然行动,赌那不到五成的胜算。 张俊则不然。 镇守宣府多年,与鞑靼骑兵交战不下十次。张总戎深知可延汗的狡诈。 出兵尚可拖延时间,向朝廷飞送快报,请求京军增援。固守城池,躲在城垣之后,看似稳妥,实则已将弱点暴露给对方,明摆着告诉鞑靼,己方兵力不足,士气不振,放心来打! “贼虏不少知兵之人。虏首麾下六名万户,各个能征善战。更有国朝逆贼投奔,为其出谋划策。今番兴兵来犯,连营二十里,必不肯善罢甘休,轻易撤兵。” “固守城垣实非万全之计,分兵镇守关隘,遣快马至大同等处报信,并埋伏奇兵,趁虏不备跃起伤敌,方为上选!” 张俊口才不及李进,军事素养实是高出一筹。 奈何说破嘴皮子,李御史仍是雷打不动。 派遣的夜不收接连回报,鞑靼开始拔营,正向新开口、新河口等处分兵。情况紧急,再耽搁不得,张俊咬牙,双拳紧握,恨得双眼赤红。 “两位,且听咱家一句。” 始终保持沉默的刘清终于开口,道:“咱家以为,李御史之言固然稳妥,然鞑靼狼戾不仁,凶残成性,所过之处必生灵涂炭。将兵躲入城垣,边疆百姓定将遭受大难。” 刘清袖着手,一身素色圆领衫,苍老的面容沟壑遍布,每一句话,都饱含着历经风雨的磨练和智慧。 “咱家不敢言知兵,只知太宗皇帝迁都神京,以天子之尊为国守门,护万民平安。边军之责,理在守土卫民,拒敌于外。” 力战不敌,英魂可慰。 守城不出,眼睁睁看着百姓被铁蹄蹂躏,拍着胸口问一问,是否对得起埋骨草原的先烈英灵。 至此,刘清敛眉垂目,不再多言。 李进沉默了。 张俊用力握拳,扫李进一眼,再不同他争执,直接号令麾下边将布防,并向各卫所调兵,踞守险要处埋下伏兵。 参将游击抱拳领命,全身披挂,各自点兵出发。 待张俊离开,李进仍是眉头深锁。看向刘清,不禁道:“刘公公,此番实是冒险。一着不慎,必致贼虏长驱直入,危及神京!” “李御史仍持议固守?”刘清眉毛也不抬,坐在椅上,愈发显得苍老。 李进摇头,话说到那个份上,继续坚持己见,无视边民危难,他成什么人了? “以本官之见,不若速遣人至太原府,联系晋王,督天成、灵丘等卫增援。” “太原?” 刘清咳嗽两声,面上闪过一丝冷笑。 “刘公公以为不妥?” 岂止不妥。 刘清仍是冷笑。 晋王那点心思,自以为藏得好,实际早被锦衣卫东厂查明。遣人至太原,远不如遣快马飞驰回京,乞朝廷增兵。 朝廷和藩王间的角力,出身御马监,曾为东厂颗领班的刘公公一清二楚。只不好同李进明言。 自圣祖高皇帝时起,晋王府便镇守太原。没有实据,纵然是他,也不敢透出半点消息。引来朝中言官口诛笔伐,难做的不只是厂公,恐怕还会殃及太子殿下。 内廷出来的都知道,管不住手不打紧,绝不能管不住嘴。 最终,在刘清的干预下,李进偃旗息鼓,采纳总兵官张俊之议,放弃坚城不出,同意分兵驻守各隘口,发民壮加固柴沟等堡,于隘口土堡前设置拒马,遣出大量夜不收,日夜侦查敌情。 大同副总兵黄镇得讯,亲自率兵增援,同宣府总兵官张俊合兵万全右卫,共计一万五千人,共同御敌。 六月己酉,鞑靼骑兵猛攻新开口。 大军压境,铁蹄隆隆,刀剑争鸣。 参将李稽持枪上阵,拼死迎敌。黄镇、张雄各率所部相距于虞台岭,严防鞑靼突进。 日暮时分,残破的城垣被鲜血染红。 李稽身负重伤,麾下十不存一,趁夜退守一处边堡,被几倍的兵力围困,危在旦夕。 新开口一失,布防必将全线崩溃。 总兵官张俊亲率三千人增援,中途遇到鞑靼埋伏,张俊落马,挥刀砍死三 名鞑靼骑兵,斩杀一个千户,没擦破一点皮。结果却自己扭伤脚脖子,走路一瘸一拐,上马都成问题。 面对麾下惊疑的目光,张总戎脑门鼓起青筋,直接爆粗:“看xxx的看!扶老子上马,追!” 追至中途,遇到都指挥曹泰的援军,双方合议,再次分兵。曹泰疾驰鹿角山,张俊继续驰援新开口。 两日激战,李稽重伤被救,曹泰却在鹿角山遇到鞑靼主力,陷入苦战。参将张雄率兵救援,一同被困在山涧,力竭战死。 快马飞报入京,边军已同鞑靼邀战数日,胜少败多。 自总兵官张俊以下,无论千户百户,总旗兵卒,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染血。左参将李稽的长枪折断,不少边军的刀都卷了刃。 退至万全右卫城时,巡抚都御史李进和镇守太监刘清带人出城增援。 因大军多出城同鞑靼鏖战,两人聚起的多是民壮,并无多少战斗力。唯一能同鞑靼骑兵对抗的,只有锦衣卫镇抚使和东厂密探。 这样一支杂牌军,自然挡不住鞑靼铁蹄,却为张俊争取了时间,保存住边军主力。 战后清点,都指挥使曹泰、游击将军张雄战死,边军战死二千一百六十五人,战马损失六千五百余匹。伤者无算。 鞑靼乘胜劫掠,却发现边民多已躲入城中,除带不走的锅碗瓢盆,一粒谷子都没留下。 原来,张俊出兵时,李进和刘清都没闲着,遣人大量招募民壮,并告知边民,鞑靼将来,留在城外恐遭兵祸。 身处北疆,几乎每年都要遭一回鞑子。 无论耄耋老人还是垂髫孩童,都知晓事情厉害,见有边军同里长敲着铜锣召集,二话不说,扛起粮食,赶着牲畜,抬腿就走。 房子被烧可以再建,家什丢了可以再置办,即便是粮食被抢,朝廷也会赈济。若是人没了,一切都将成空。 于是乎,张俊在前方苦战,李进刘清在后方动员,里外配合之下,鞑靼打了胜仗,却是半点好处没得着。 恼怒之下,首领小王子下令,不走了!就地扎营,接着打! 事实上,他想走也不行,麾下的部落首领压根不会答应。 出发前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粮食金银任搬,女人牛羊任抢。结果怎么样?人死了不少,连条羊腿都没捞着! 总兵官张俊拼上老命,边军死伤惨重,鞑靼也不是铁打铜铸, 自然被砍死砍伤不少,粗算也达到千数。 这么大的损失,不找补回来,可延汗的后院都要起火。 鞑靼再次扎营,决意和边军死磕。 军情愈发危急,张俊、李进、刘清都急得呕血,连续向京城派遣快马,目的只有一个:撑不住了,求增援! 接到飞报,内阁兵部绷紧神经,一致同意派兵。面对外敌来犯,内阁六部向来没有腿软过。 皇帝被抓都能另立新帝,大明文武怕过谁! 然在派遣援军一事上,朝堂之上却出现争执。 从军情考虑,兵部尚书刘大夏希望从太原、大同等地调用卫军。内阁却不同意,认为当派遣京军。 刘大夏也是火爆脾气,敢和内阁首辅刘健拍桌子的主,对方不给他一个合适的理由,坚决不肯让步。 刘健气得嘴皮子发青。 理由,什么理由?藩王有不臣之心,一朝手握兵权,恐将为祸社稷? 这能说吗? 说出去,不乱也会生出乱子! 就在刘尚书和刘大学士吹胡子瞪眼,随时可能撸袖子的时候,皇太子朱厚照突然横插一脚,放言道:“两位先生别争了,孤要效仿太宗皇帝亲征!” 刘健和刘大夏同时顿住,齐齐瞪眼,头转得快了些,差点扭到脖子。 “殿下?” 是他们年老耳聋,听错了吧? 半点不体谅老臣的担忧,朱厚照握拳,继续放出豪言:“孤要领兵十万,饮马草原,扫平鞑靼!” 刘健:“……” 刘大夏:“……” 满朝文武:“……” 无论支持刘尚书还是刘大学士,无论文官武将,此时此刻,仰视朱厚照,只想说一句话:殿下,求别闹! 杨瓒由七品升至从五品,勉强有了上朝的资格。听到朱厚照的话,也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左右看看,心情很是微妙。 太子殿下上进,很好。有志向,更好。但志向太过远大,路没走稳就想跑,当真是愁人。 低下头,连撸三遍眼眶,愈发的头疼。 朱厚照虚岁十五,连京城都没出过,想领兵亲征草原,无异天方夜谭,内阁必不会答应。但要按下青葱少年的叛逆,也是件难事。 说轻了没用,说重了更不行 。 稍有不慎,先时的努力就要白费。若是朱厚照和朝臣针锋相对,心气不顺,让刘瑾之流钻了空子,历史又将走回老路。 思及此,杨瓒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第四十四章杨侍读发威 朱厚照年少气盛,下定决心,便会一门心思的向前冲,绝不轻易更改。 然而,当此多事之秋,别说亲征关外,便是他想离开宫城,到皇城内溜达一圈,内阁六部也不会答应。 于是,以内阁三位大学士为首,满朝文武对太子殿下展开游说劝导,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殿下,外边不安全,风 第 35 部分 大雨急,万一哪里吹掉块瓦片,砸到了怎么办?为江山社稷,万不要踏出宫城一步! “百官军民耆老等三上奉笺劝进,请殿下顾臣等仰瞻之切,早登宝位,严奉宗祧,以慰历代先帝在天之灵!” 见朱厚照不听劝,刘健上前一步,使出杀手锏。 三表奉笺,太子殿下早该令谕答允。 奉天殿龙椅不可久旷,登基之事不能再拖,必须在大行皇帝祭日之前敲定。 刘健出马,朱厚照的气势顿时消去一半。 满朝文武,朱厚照统统不惧。唯独对刘健,他是又敬又怕。 刘阁老饱谙世故,压根不和朱厚照在“亲征”的话题上纠缠,直接提出登基大典,社稷宗祧,朱厚照脾气再倔,也只能老实坐回龙椅,话都憋回肚子里。 更关键一点,朱厚照是个孝子。 提起大行皇帝祭日,刘健旨在点明,殿下一意孤行要离开京城,连先皇的祭日都抛在脑后,《孝经》都白读了? “孤……” 朱厚照到底是初出茅庐,经验尚浅,面对刘阁老的强硬,竟是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大行皇帝遗诏,虑皇朝继承,除服之后,殿下应择吉日大婚。” 刘健乘胜追击,朱厚照顿觉喉咙发干。 继位,大婚,哪件都不是小事。 礼部上奏仪注,便要耗费多日。加上钦天监选期,宫中安排,不忙到两个月不算完。 亲征? 想都别想。 留给朱厚照的选择只有一个:乾清宫西角门弘文馆三点一线。 刘阁老一针见血,朱厚照措手不及。 殿上出现短暂的寂静,群臣屏息,只等太子殿下幡然醒悟,认识到之前的鲁莽轻率,再不提亲征之言。 哪想到,朱厚照畏惧刘健,说不过群臣,干脆袖子一甩,半句话不说,直接起身走人。 随侍的张永和刘瑾同时一愣,来不及细看群臣的反应,忙小跑跟上,唯恐太子殿下突发奇想,跑到哪个偏僻宫室躲着生闷气。 一阵凉风刮过,殿中落针可闻。 刘健气得胡须直颤,李东阳神情微沉,谢迁脸上闪过担忧。 满朝文武都被太子殿下的神来之笔惊在当场。 事没议完,怎么就起身走人? 习惯了弘治帝的好脾气,遇到朱厚照,当真是会头疼牙痒,不知如何是好。 “刘相公,这增兵宣府之事?” 宣府军情紧急,不能因为太子殿下闹脾气就丢开不管。 “此事,内阁会做商议。” 勉强压下火气,刘健仍是眉间深锁。 刘大夏欲要再言,李东阳侧身半步,道:“派遣京军确比从太原调卫军妥当。太原大同均为边塞要地,仓促调兵,定会令卫所空虚。贼虏得悉,难言不会趁虚而入,大肆劫掠。” 话说得在情在理,刘大夏只能点头,无法继续坚持己见。 文武群臣从震惊中回神,齐刷刷看向三位阁老,太子殿下就这么走了,他们怎么办?殿下没发话,是继续朝议,还是各回各家? “暂且退了吧。” 内阁首辅发话,左右两班无人反对。 待众人退去,刘健、李东阳和谢迁没有急着走,一则军情如火,救火拯溺刻不容缓。二则,太子殿下的几番表现,在三人心头敲响警钟。长此下去,绝非国朝之运,万民之福。 做太子尚可以任性,毕竟上面还有天子压着。 登基成为天子,继续这样任性,土木堡之变,成化年万氏之祸,近在眼前。 怀抱满腹担忧,内阁商议决定,命都指挥使陈雄张澄充参将,各率京卫两千驰往宣府。 “军情十万火急,限三日启程。” 奏请递送到乾清宫,朱厚照再憋气,也不能对家国大事等闲视之。 看过内阁拟好的敕文,当即加盖皇太子宝印,还在敕文下多添一行字,“凡驰援京卫,人赏银二两,布两匹。” 敕令发出,朝中似又恢复了平静。然没过多久,这份平静就化为泡影。 连续三日,文武群臣准时准点候在西角门,却连朱厚照的影子都没见着。 群臣担忧,以为太子殿下是身体不适。哪想到,三位阁臣到乾清宫觐见,都是满脸担忧的进去,眉头紧拧的出来。 李东阳尚能不动声色,刘健的脸赫然已黑成锅底。 太子殿下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是在和朝臣怄气! 他想亲征,朝臣不答应,心中有火发不出来,干脆整日躲在乾清宫,非但不临朝听事,连弘文馆都不去了。 刘健三人觐见时,朱厚照穿着一身常服 ,捧着一本闲书,正看得津津有味。见到几位相公,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孤偶感不适,劳三位先生担忧。” 乾清宫走一遭,内阁三人的忧心更甚以往。 原本担心这位会成为“暴君”,如今看来,哪里是“暴君”,分明就是“昏君”! “先皇殷殷重托,老夫绝不能视而不见!” 火气上来,刘健就要上疏进言。 李东阳阻止了他,道:“先看看再说。” 看看再说? “殿下天生睿智,非是不懂道理。”李东阳压低声音,道,“此番怕是有奸宦作祟。” 奸宦? 刘健压下火气,眼中闪过一抹阴沉。 如果真是奸宦诱导太子,他必不与之干休! 担心朱厚照的不只内阁六部。 朱厚照几日不临朝听事,也不入弘文馆讲习,杨瓒每天到翰林院点卯,都能遇到谢丕和顾晣臣,无一例外,皆是眉头深锁,神情中带着忧郁。 “杨侍读。” “谢兄折煞小弟。” 谢丕客气,杨瓒却没有大咧咧领受。言行谦逊,既不将姿态摆得过低,也不会予人一朝得志、鼻孔朝天的印象。 三人的值房仍是相邻。 每日做完抄录工作,时常互相串门,提到最多的便是太子殿下。 谢丕和顾晣臣没有资格上朝,对朝堂上发生的变化,知道的不如杨瓒详细。哪怕是谢丕,也只是从谢大学士口中听说,太子殿下是如何的年少气盛,鲁莽轻率,并无实际感触。 “贤弟看着,殿下究竟是如何?” 杨瓒摇摇头。 告诉谢丕顾晣臣,朱厚照就是个小屁孩,被亲爹宠坏了,事情不顺心就开始发熊? 能想不能说,说出来就要大祸临头。唯一能表露的,只是和朝中文武一样的担忧。 谢丕顾晣臣没有多想,对视一眼,都是叹息连连。 当日离开翰林院,杨瓒没急着回家,而是揣着名帖和书信,寻至顾千户府上。 门房见过杨瓒,忙寻来管事之人,郑重接下杨瓒的名帖书信,道:“伯爷近日奔忙,常不在府中。杨侍读放心,伯爷回府,小的必定将帖子送上。” “多谢。” 没有多说,杨瓒转身离开。 又是三日过去,朱厚照仍不至西角门视事,也不给群臣一个说法,都察院和六科终于炸了。 御史和给事中的讽谏飞入内阁,堆成小山。送入乾清宫,朱厚照却是看也不看。 情况愈加恶化,内阁三人觐见,竟被中官拦在宫门前,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 动静太大,惊动两宫。 王太后和吴太妃担心朱厚照的身体,张皇后也不再继续和儿子怄气,轮番上乾清宫探视。朱厚照嘴上答应得不错,等人前脚一走,后脚便将话抛在脑后,依然故我。 与此同时,杨瓒的帖子和书信终于递到顾千户面前。 放下名帖,展开书信,看着纸上短短几行字,顾卿的眉头越挑越高。 “杨侍读还说了些什么?” “回伯爷,杨老爷只留下名帖书信,并未多言。” “哦。” 顾卿点头,挥退家人。手指轻轻敲着桌沿,片刻后起身行至书房,提笔写下一封回信,直接附在名帖之后,令人送到杨瓒府上。 “亲自交到杨侍读手中,言我近日不在府中,有事可寻伯府长史,自会安排妥当。” “是!” 家人离开,顾卿重新拿起杨瓒的名帖,看着横平竖直的几个大字,不觉嘴角轻勾,笑意涌上眼底。 彼时,杨瓒正在家中独坐苦思,厨娘精心烹制的晚膳送上,微微动过几筷子,就放下了碗。 “四郎不再用些?” 杨瓒摇头。 内忧外患不断,之前多番努力恐将付之流水,哪里有心思吃饭。 正想着,忽听门房来报,长安伯府来人。 杨瓒神情不变,心下陡然生出几分紧张。看到顾卿的名帖和书信,才终于松了口气。 “伯爷让小的给杨老爷带话,近日公务繁忙,多不在府内。杨老爷如有事,可令伯府长史代办。” “杨某谢过顾千户厚意。” 杨土送伯府家人离开,杨瓒迫不及待展开书信,苍劲的笔迹,如刀锋在纸上划过。 读完全部内容,杨瓒靠向椅背,深深吸一口气,旋即将书信送到烛火旁,任由火苗吞噬白纸黑墨,直将烧到手指,才丢入火盆。 信的内容,多言及草原部落,尤以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为重。较真起来,甚至比不上他同锦衣卫通信“严 重”。然谨慎起见,哪怕是为顾卿减除麻烦,杨瓒还是决定烧掉。 此番向顾卿求助,实是别无他法。 他在京中没有根基,对边塞之事的了解,多源于杨小举人的记忆。 想劝说朱厚照,不能兜头就砸大道理,必须言之有物,才能引起对方的兴趣。 事由“亲征”引起,必当由此处引出话题。鞑靼、瓦剌、兀良哈,他知之甚少。有顾卿透出的讯息,仍要继续揣摩。 不过,知道三者间的恩怨纠葛,明白彼此强弱,于现下已是足够。 必须佩服太宗皇帝的智慧,早早在草原布下棋局。如不是土木堡之变,大明二十万精锐尽失,无论瓦剌还是鞑靼,此刻都不会是明军的对手。 盆中火苗熄灭,杨瓒站起身,走到藤箱前,取出弘治帝赐下的金尺和牙牌,神情肃然,背愈发挺直。 求得这把金尺,本为保全自身。现下却有了另外的用途。 面向宫城方向,杨瓒郑重行礼。 想扳正熊孩子,非寻常手段可行。金尺在手,说不得要演上一场好戏。 翌日,朱厚照仍是没有驾临西角门。 群臣无法,只得将奏疏全部送到内阁。 礼部等着朱厚照登位的令谕,急得火烧眉毛,偏偏正主一点不急,看闲书不算,听说还召见了为先帝炼丹的道士。 正逢杨瓒入值弘文馆,不似谢丕顾晣臣,杨侍读压根没在偏殿露面,手持御赐的牙牌金尺,直接行过三大殿,立在乾清宫前,请求觐见太子。 “杨侍读?” 闻听张永回报,朱厚照脸上闪过片刻犹豫。 张永和谷大用早看不惯刘瑾连发谗言,撺掇太子殿下不上朝。今番得着机会,自是尽力劝说太子见一见杨瓒。 内阁三位相公没办法,这位杨侍读总该有辙。 假如杨侍读也铩羽而归,当真会让刘瑾那厮得意,将太子殿下引上歪道! 当日,朱厚照在气头上,刘瑾趁机上谗:“殿下乃是万乘之尊,他日登上大宝,将为一国之君。朝堂之上俱为殿下臣子,君君臣臣,自当尊奉殿下之意,如何能够违背?” “奴婢都晓得的道理,朝堂文武岂会不知。此番讽谏,必是欺殿下年幼。” “殿下万不可退让,否则,今后恐万事不能做主!” 一番话直刺朱 厚照痛处,激起更大的火气。 矛盾既成,又有刘瑾在一旁煽风点火,自那以后,朱厚照干脆不上朝,同内阁针锋相对起来。 张永几个说话渐渐没了分量,急得嘴角起泡,仍是没有办法。 说得再多,奈何殿下听不进去! 杨瓒觐见给了几人希望。 刘瑾不是得意? 等到殿下被杨侍读劝服,回心转意,看这老小子还怎么张狂! “既然是杨侍读……孤当见。” 一直窝在乾清宫中,朱厚照也是无聊。 杨瓒横空出世,引得朱厚照视野开阔,之前能引起兴趣的东西,渐渐入不得眼。憋着一口闷气,他才同内阁僵持到今日。翻着刘瑾送上的闲书,早就乏味无比。 “殿下召杨侍读觐见!” 唯恐朱厚照改变主意,张永一溜小跑,亲自为杨瓒引路。见到杨瓒的神情,扫过他捧在手里的金尺,背后陡生一股寒意。 “张公公且近一步说话。” 杨瓒略微缓和表情,低声向张永打听,太子殿下不上朝,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永左右瞅瞅,捡着重要的说出两句,重点提及刘瑾。 “是他?” “是他!”张永咬牙切齿,“这个奸佞小人!咱家咒他生儿子没屁眼!” “……” 该拍手叫好还是提醒一句? 杨瓒终是决定,沉默是金。 两人走进乾清宫,朱厚照正在暖阁里等着。刘瑾和谷大用伺候在旁,对杨瓒的到来,心情截然不同。 “臣杨瓒,拜见殿下!” 杨瓒行礼,待朱厚照叫起,面色严肃道:“殿下,臣斗胆,殿下为何不上朝?” 朱厚照皱眉,表情顿时冷了下去。 “杨侍读也认为孤年轻鲁莽,不知晓是非?” 杨瓒很想说“是”。事情不合心就犯熊,还能有什么解释? 好在理智压住冲动,暗中咬了咬腮帮,杨瓒正色道:“臣以为,殿下欲仿效太宗皇帝,出征塞外扫平鞑靼,并无可指摘之处。” “孤就知道,杨侍读知我!” 没等朱厚照高兴太久,杨瓒话锋一转,问道:“既是出征关外,臣有诸多疑问,还请殿下为臣解惑。” “杨侍读尽管 说。”朱厚照信心满满,大有策马扬鞭,挥斥方遒之势。 “殿下可曾看过边塞舆图?” 朱厚照微愣。 “鞑靼同边军战力对比如何,殿下可知?边将何人擅攻,何人擅守,何人擅用战车,何人擅用火器,殿下可知?” 朱厚照僵住了。 “先人兵法,殿下可曾知晓?孙子、孙膑、吴子、尉缭子、孔明、六韬,殿下可曾详读?” 朱厚照开始石化。 “昔年太宗皇帝亲自领兵,横扫草原。中军大纛一起,兵锋过处,鞑靼瓦剌无不闻风丧胆。” 顿了顿,杨瓒加重语气,“太宗皇帝如何排兵布阵,如何驱策骑兵,布下神机营,殿下必是成竹在胸?” 石化的太子殿下开始皲裂,碎渣掉了一地。 杨瓒乘胜追击,道:“臣不才,略通孙子兵法。其谋攻篇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殿下可有解?” 朱厚照终于从石化中恢复,脸色瞬间涨红。 “孤……孤……” 朱厚照自幼不好读书,《大学》、《春秋》、《资治通鉴》轮番讲读,也未必能记下几篇。 第 36 部分 自从杨瓒出现,太子殿下打算拾起书本。然每每见到两位学士,坐在课堂上,仍是云里雾里。无论听得多认真,始终半懂不懂。 况且,朝中文武皆有共识,一国之君,勤政爱民即可。带兵打仗是武将的事,压根不必劳动天子。 太子殿下不主动提出,自然没有哪位学士翰林闲着没事,撇开经史子集,拿出兵书讲读。 朱厚照是倔,却不是真的不讲道理。 言官的讽谏,满篇大道理,三句话不离开垂统继承,五句话不离江山社稷,朱厚照耳朵磨出茧子,也未必听得进去,只会越来越烦。 与之相对,杨瓒当面发问,手段简单粗暴,更有逾越嫌疑,却如醍醐灌顶,直接敲在朱厚照的脑门上。 回头想想,不懂排兵布阵,不知悍敌底细,兵法都没熟读过一部,亲的哪门子征? 就算内阁三位相公同时脑袋被门夹,放太子离京,除了给鞑靼送菜,就是给鞑靼送菜! “孤想差了。” 朱厚照满脸通红,老实承认错误。 打过巴掌必须给颗甜枣,杨瓒当即道:“殿下有爱护万民之心,何错之有?” “孤……孤今后必定苦读兵书!力求早日亲征!” 苦读兵书? 甭管怎么样,至少比窝在乾清宫不见人要好。 劝说完朱厚照,杨瓒的目光扫过暖阁内几名中官,在刘瑾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臣知殿下忧心国事,必不会懈怠朝政。此番行事,必是受不肖之徒误导。”杨瓒正色道,“殿下,内阁三位相公皆为大行皇帝重托的扛鼎之臣,忠言逆耳,实是一心为殿下着想。” “孤……知道。” “殿下,是何人误导殿下?此人必心怀叵测,挑唆殿下同内阁生出嫌隙,辜负先皇,居心险恶,坏我大明江山!” 朱厚照下意识看向刘瑾。 虽不觉一定如杨瓒话中严重,然提及弘治帝,一根尖刺却是扎得结实。 “是你?!” 杨瓒故作恍然,擎起弘治帝御赐的金尺,厉声道:“当日臣在御前受命,正色立朝,发奸擿伏,严如鈇钺,绝不容情!今日,臣擎此金尺,惩此奸徒,以儆效尤!” 话落,恭敬向朱厚照行礼,旋即大步走到刘瑾面前,在对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举起胳膊,一尺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刘瑾面上浮出一道血痕。 打人不打脸。杨瓒此举,是彻底同刘瑾划清界线,也将对方得罪个彻底。 一下只是开胃菜,紧接着,杨侍读正式上演计划中的好戏。在乾清宫东暖阁中,在朱厚照愕然的注视下,在张永和谷大用的抽气声中,将刘瑾抽了个结结实实。 “谗言太子殿下怠政,不肖!” 啪! “致殿下同朝臣生嫌,奸佞!” 啪! “愧负太子殿下信任,当诛!” 啪! 刘瑾被抽得涕泪横流,瞪着杨瓒,满眼赤红。 然杨瓒手持弘治帝亲赐金尺,太子殿下都要敬重几分,他不敢闪躲,更不敢反抗,只能连连向朱厚照求饶,阐明忠心。 “殿下,奴婢一心为殿下,绝无他心!杨侍读必是听信他人之言,误会奴婢!” 杨瓒手臂发酸,闻刘瑾所说,目光一厉。 听信他人之言,是指他暗同内廷沟通消息?这是被抽还不忘上眼药? 不服? 好,抽到你服为止! 顾不得手臂发酸,又是十尺下去,刘瑾的脸肿成猪头,话都说不明白。 朱厚照咂咂嘴,倒是没生杨瓒的气,回想起刘瑾前番所言,心中多出几分了悟。 彻底见识到杨瓒的威风,张永和谷大用眼中再次冒出星星。 别看杨侍读平时守拙藏锋,关键时刻,当真威武! 乾清宫东暖阁之事很快传到内阁。 刘健三人对坐,良久无语。 “先帝竟赐下一把金尺?” 既有此意,为何不托付庙堂重臣,而是交予一名七品编修? 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是想不通。 最终,还是李东阳面露浅笑,将堆积如山的上言扫到一边。 无论大行皇帝真意如何,有金尺在,太子殿下应不会继续怠政,这些讽谏,暂时是用不上了。 第四十五章改变 金尺一出,威慑八方,效果立竿见影。 刘瑾被抽得不成人形,只剩半条命,不得不躲入偏室养伤。脑袋消肿之前,十成不会在朱厚照面前出现。 张永和谷大用见识过杨瓒发威,自己提心不说,更提点高凤翔 丘聚等人,自今日之后,说话做事务必要小心,万不可挑唆太子懈怠朝政,更不可随便挑拨是非。 “若是被抓住,刘瑾那厮就是前车之鉴!” 被杨侍读抽上一顿,生不如死。 杨瓒离开后,朱厚照将自己关在寝殿,独对烛火坐到深夜。 张永谷大用等都被赶出殿外,眼巴巴瞅着紧闭的房门,心中担忧,一夜没敢合眼。第二天都是眼皮浮肿,眼下挂着黑印,满面憔悴。 相比之下,朱厚照却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用过早膳,令张永捧来麻布袍,谷大用捧来素翼善冠,配上白玉腰带,悬上玉牌,昂首阔步离开寝殿,登上肩舆。 啪!啪!啪! 三声响鞭开道。 朱厚照挺直背脊,端正神情,坐在舆上,再不见几日前的稚气,反多出几分刚毅。 鞭响一声接着一声,同时向内廷和外廷宣告,多日不见踪影的太子殿下,终于离开乾清宫,驾临西角门,临朝视事。 路遇中官宫人或跪伏在地,或面墙回避。谷大用和张永行在舆旁,不觉也挺直腰杆,暗藏几分得意。 太子殿下的变化,两人看在眼中,记在心中。不约而同记下杨瓒的好,日后定当寻机回报。 西角门前,朱厚照下舆。 见到身着素服,头戴乌纱帽,腰束黑角带,足蹬皂靴的三位阁臣,朱厚照上前半步,当先行礼。 “日前是孤鲁莽轻率,百官忧心,两宫惊扰,孤甚是惭愧。” 老实认错,态度诚恳,被言官挑剔的玉簪常服也换成银冠衰服,此刻的朱厚照,只可用幡然改途,丹垩一新来形容。 三位阁臣顿时大感欣慰,钟鼓之色溢于言表。 “殿下睿智性真,回心向善,臣等不负先帝!” 刘健三人还礼,声现哽咽。 朱厚照矩步方行,走进殿中。 彼时钟鼓不鸣,鞭音不响,两班文武济济跄跄,如海潮席卷般陆续跪倒,拜伏在地。 “殿下千岁!” 山呼声中,朱厚照的步履愈发沉稳,威仪彰显,目光坚毅。 待行至龙椅前,朱厚照转身面对群臣,双手负在身后,凤骨龙姿,神采英拔。 聚拢在宫城上方的乌云倏然淡去,数道阳光冲出云层,御道上的龙纹似活过来一 般,龙鳞闪烁,五爪昂扬。 立在殿前,耳边如有龙吟破空。 见到年少稚气,却知错能改的太子,刘健谢迁不禁现出笑意,马文升等老臣多已热泪难掩。 李东阳直身立起,抬起目光,有刹那间的恍惚。 这一刻的朱厚照,仿佛让他看到了画像中的太宗皇帝。 朝参之时,四品以下的朝官无需严格按照职位站立。 杨瓒手持金尺痛殴奸宦的事迹,经由内阁流至朝中,引来不少赞誉。先时位列翰林院侍讲一侧,今日直被让到翰林院学士刘机身旁。 距离近了,看得自然更加清楚。 朱厚照的变化,多少有些出乎杨瓒预料。 他想过,狠抽刘瑾一顿,朱厚照应该有所醒悟。但万万没有想到,变化会这么大。 考虑到太子殿下往日的表现,变化能持续多久,着实有待观察。 满朝文武行礼起身,朱厚照并未坐下,而是立在龙椅前,沉声道:“孤闻百官军民耆老三上表笺,多言天子之孝,祖宗垂业,甚是惭愧。” “圣祖开国垂统,传承万世。皇考上宾,遗命孤承嗣江山。顾皇考慈爱,悲戚之情顿涌,哀哀欲绝,至今方殷。” “今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奉笺劝进,至而再三,言辞恳切。唯宗社继承,皇考遗命,天位之重实难久悬。虽创钜痛仍,国事不可懈怠,万民福祉不容轻忽。躬不敢固辞,勉从所请。” 话至此,殿上群臣俱屏息凝神。 “责钦天监选吉日,兹当祗告天地、宗庙、社稷,继皇帝位。” “殿下英明!” 群臣再拜,殿中山呼之声不绝。 声音传至殿外,金吾卫羽林卫锦衣卫或持枪执戟,或手按长刀,俱单膝跪地。 日正高起,金色光轮高悬,破开重云,光焰万丈。 沉寂多日的巷陌街坊渐次有了人声。因天子大行而肃然的京城,重又恢复生机。 朝参之上,礼部尚书奉上早已拟好的大典仪注。其后,钦天监监正手持笏板,昂声道:“本月十八即是吉日!” 夜长梦多,大事迅速敲定,群臣才好放心。事有仓促,哪怕不合规矩,也顾不得许多。 朱厚照下决心要做一个明主。无论是不是三分钟热度,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好歹给群臣吃下一颗定心丸。 殿下到底年幼,难免有些任性。 待登上大位,得文武用心辅佐,必能承续万载基业,扛起江山社稷,一统万民,延续先帝清明之治。 继位之事暂毕,北疆的军情又摆在眼前。 朱厚照躲在乾清宫这些时日,宣府的快马一匹接着一批驰入京城。 京城援军已到宣府,暂解万全右卫城之危。 鞑靼却像是铁了心,久攻不下仍不退兵,不从明朝身上撕下一块肉绝不肯罢休。 万全右卫攻不下,小王子亲率骑兵绕道,破开柴沟堡墙垣,猛扑保安右卫,直逼天成卫及阳和卫,威胁大同府。 仓促之间,大同副总兵带兵回援,宣府总兵官张俊出城迎战,力图拖住鞑靼主力。镇守宣府太监刘清亲自担任监枪官,东厂探子和锦衣卫组织起火铳队,作为张俊的侧翼,以供策应。 最危急时,巡抚都御史李进亲自登上城头,为边军擂鼓。战况胶着不下,更扯下官袍,光着半边膀子,抓起长刀,领着民壮杀出城门。 这一战,张总兵斩杀一名鞑靼百户,三名骑兵。李御史未有斩获,更添两道伤疤,却让张俊及麾下另眼相看。 并非所有书生都是“文弱”。 有胆气上阵,纵不能杀敌,也是条汉子! 张俊三人齐心协力,总算为大同副总兵争得时,及时回援挡住鞑靼铁蹄。 然也只是暂时。如若鞑靼继续增兵,单凭现有的兵力,绝对支撑不过五日! “军情迫在眉睫,请再调京军增援!” 急报送到,内阁和兵部达成一致,再次从京卫调军。 大同告急都不见太原有动静,晋王是什么心思,几乎摆在台面上。 只要朝廷下旨从太原增兵,晋王必会趁机上疏,请恢复王府护卫。 不答应,显得朝廷不近人情。让藩王守疆却不给兵权,落在世人眼中,难免凉薄。若是答应,王府趁机招兵买马,尾大不掉,即便赶走鞑靼,京城也未必安全。 仔细琢磨,刘大夏也是吓出一头冷汗。 调兵之策实是出于好心,然就朝堂政权而言,好心往往却会办坏事。 “请命都督李俊、神英俱充参将,各领兵两千驰援大同。” 刘健开口,朱厚照当即答应,并照前例,仍是人赏银二两,布两匹。 “刘 先生。” “臣在。” “李都督擅攻还是擅守?擅用骑兵还是火器?” “这……” 刘健迟疑起来。他只知李俊和神英都是勇将,屡经战阵,沙发果决。两人如何排兵布阵,当真不清楚。 太子殿下为何会问出此言?莫不是仍没打消亲征的念头? 文官队伍中,杨瓒低头再低头,恨不能躲在刘学士背后,彻底藏起来。 太子殿下决意苦读兵书,更将他的问话记得如此之牢,他该高兴还是找个地方哭一场?如被御史言官抓到,八成又有大帽子扣下。 一码归一码,打过奸宦不代表万事大吉,就此被御史给事中放过。内阁相公都时常被参两本,何况他这个小小的侍读。 在大明官场行走,被言官弹劾是正常,不被弹劾才是奇怪。 用后世的话讲,甭管能臣还是奸佞,有本事才有弹劾的价值。若是个弹棉花的性子,安心在翰林院做个七品编修,终生碌碌无为,谁会理你? 杨瓒拼命减少存在感,朱厚照愈发兴致勃勃。 刘健不能为太子殿下解惑,刘大夏只得挺身而出。 “禀殿下,李俊臂有膂力,可开强弓,擅以步军列阵陷马。其曾为大同守备,几经战阵,详知鞑靼骑兵。神英擅用火器,两者互为策应,足可解大同府之困。” 得到答案,朱厚照满意点头。为免忘记,竟让谷大用取出裁成巴掌大的页纸,逐字逐句记下。 见状,满朝文武集体陷入沉默。 太子殿下又要闹哪样? 要了解臣子,东厂锦衣卫随便遣出个探子,从三岁到三十岁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何必当殿询问。 奈何朱厚照听不到群臣的心声,朝参之时,一边办“正事”,一边向刘尚书询问兵部人员及五军都督将领情况。巨细靡遗,逐条列下,几乎让内阁六部开始担忧,殿下放弃亲征,莫不是对东厂和锦衣卫的工作产生了兴趣? 看着朱厚照的一举一动,众人心中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待朝参结束,旁人忧心忡忡,兵部尚书刘大夏默默抚过长须,突发感慨:幸亏老夫记性好啊…… 杨瓒本想同群臣一并退去,却在过金水桥时被张永追上。 看到张公公冒着粉红泡泡的背景,杨瓒仰头望天,顿生沉重之感。 “殿下召见,请杨侍读随咱家来。” 张永在侧方引路,行了一段,忽想起什么,开口道:“杨侍读。” “张公公何事?” “大行皇帝御赐的金尺,杨侍读可曾带着?” “自然。” 打过刘瑾之后,杨瓒意识到金尺的好用,再重也要随身携带。 “哦,带着好,带着好。” 张永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发干。 奇怪看他一眼,杨瓒没急着发问,等见到太子殿下,一切都当明了。 行过三大殿,杨瓒被带到乾清宫。 朱厚照已换下长袍,穿着一身皮甲。素翼善冠也已摘下,只用乌木簪挽发。左右伺候的宦官都在胸前挂上护心镜,两腕套着皮具,看起来极是奇怪。 杨瓒到时,朱厚照正捧着几张泛黄的皮卷,看得极其认真。 “殿下,杨侍读奉召觐见。” 张永近前回禀,朱厚照抬起头,杨瓒压下心头疑问,弯身行礼。 “臣拜见殿下。” 第 37 部分 “免礼。” 朱厚照很是兴奋,挥舞着手中的皮卷,对杨瓒道:“杨侍读前番之言振聋发聩。孤思量许久,知晓不足,特令人从兵部寻来太宗皇帝的兵图,研精殚力,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召杨侍读前来同孤一并切瑳琢磨,应可穷理尽妙,大得其味。” 召他来讨论兵图? 杨瓒不知该如何应答。 论起兵法,他尚能说出几句,但实地操演,实在全无头绪。 回想当日,他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杨瓒所想,朱厚照自然不知,仍兴致勃勃道:“昔日孙子以兵法见吴王阖庐,拟以妇人演武。孤欲仿效,以内廷中官持刀枪剑戟,复演太宗皇帝战阵。” 杨瓒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宦官就宦官,只要动静不是太大,应该不会传到朝堂上……吧? 事实证明,杨瓒还是过于天真。 朱厚照演武的宦官绝非内廷洒扫之流,均出自御马监和东厂,各个人高马大,肩宽臂长,面容刚正,虎目生威。 不看衣着冠帽和光溜溜的下巴,当真不会想到,这些魁壮大汉竟是宦官。 条件所限,庭中满打满算只能容下六十余人。 朱厚照本欲牵来马匹,再用几支火铳,被杨瓒竭力阻止。 “殿下,宫中不宜马嘶枪鸣。” 这时的火铳,射程不远,声响却大,每发一弹都会黑烟弥漫。 乾清宫有马声尚可遮掩,传出火铳声,腾起大片黑烟,必会惊动内阁。太子殿下刚刚改变的形象,怕又会跌落谷底。 “不宜?”朱厚照皱眉,“但太宗皇帝布阵,必有火铳骑兵。” “殿下,臣观此番演武实是有些仓促。不若先行步军阵法,骑兵火铳他日再论?” “这……” “再者,”杨瓒大胆指着皮卷上的骑兵阵,道,“臣观阵中骑兵多重器在手,若要演武,需得兵仗局另造。” 看看兵图,再看看中官手里的棍棒,朱厚照到底点了点头。 于是,谷大用和高凤擂鼓,朱厚照亲执令旗,按照兵图注明,六十名中官分成两队,手持长棍刀鞘在庭中展开拼杀。 刚一开打,杨瓒就发现不对。 “交战”双方的确用足全力,刀鞘舞得虎虎生风,长棍都折断数 根,却不闻一声惨呼。被打倒在地,也是咬牙硬撑,死活不敢出声。打到后来,兵器不趁手,竟是翻滚在地,你抓我挠。 这样的场景,不只杨瓒觉得奇怪,朱厚照也是眉间紧皱,当即令双方停下,脸色有些难看。 “殿下?” “罢,让他们都下去。” 一把扔掉令旗,朱厚照转身就走。 庭中宦官皆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大家伙都是拼了死力,为何殿下还不满意? 张永和谷大用互相看看,只得令众人散去,并让小黄门备好伤药,请来医士,为伤重者诊治。 回到暖阁,朱厚照坐着不发一言。演武没达到预期,丢了面子,只能和自己生闷气。 杨瓒行到暖阁内,半句不提演武之事,开口道:“殿下可熟知刘青田?” “圣祖高皇帝时的诚意伯?” “正是。”杨瓒道,“诚意伯著《百战奇略》,其中有载,凡用兵之道,以计为首。料敌先机,然后出兵,无有不胜。” “孤……”朱厚照有些脸红,“孤刚读《孙子》。” 也就是说,在庭中和杨瓒讲的典故也是临时抱佛脚,刚刚学到。 “殿下,臣是书生,虽读过兵书,却并非知兵之人。”杨瓒继续道,“殿下如欲详解兵法,观布阵演武,京卫武学方是首选。” 照搬太宗皇帝阵法,以宦官演武,本就不切实际。 与其在宫中偷偷摸摸,不如大方召唤京卫武学训导,令学中武臣子弟演习。 一则,太子问京卫武学,名正言顺,不至令言官上疏,二则,学中子弟多出自将官之家,观其态便可知京卫战力,无需在朝堂上抓住兵部尚书问来问去。 “此议甚好!” 朱厚照很是爽快,郁气一扫而空。 杨瓒终于松了口气,被朱厚照留饭,未时中方离开乾清宫。 行到奉天门,恰好遇到轮值的顾卿。 见到一身素服,手按刀柄的顾千户,忆起前番人情,杨瓒主动拱手见礼。 “千户多番相助,下官铭感在心。” 顾卿颔首,道:“杨侍读诚心致谢,在下不好推辞。” 杨瓒眨眼。 “杨侍读应在下一诺,如何?” 杨瓒继续眨眼。 是不是有 哪里不对? 按照常理,不是该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顾千户挑眉,确切告知杨探花,人情必须要还。施恩不求报,不是锦衣卫的作风。 “下官……应下。” 四个字出口,杨瓒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卖了。 看看满意转身的顾千户,拧眉挠挠下巴,错觉吧? 第四十六章少帝 太原,晋王府 鞑靼叩边宣府,间袭大同,太原各卫所边堡将兵多经战阵,知其来者不善,无不昼警夕惕。临近大同及草原的边堡,更是放出夜不收日夜巡逻,几乎是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 得快马飞送消息,晋王不只掌握敌情,连大同、宣府的布防情况也摸得一清二楚。 城内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借搜寻犯官家眷之名,自京来的缇骑和驻扎太原的镇抚使几番上门。 晋王不露面,王府左、右长史却是疲于应对。更担心人员往来频繁,稍不留神就被锦衣卫扎下探子,每日都是如临深谷,不敢稍有大意。 若仅是为抓捕犯官家眷,长史并不担心。 王府采买歌女舞女的事,太原大同宣府三地皆知。纵使人当真藏在王府,也不打紧,尽可推到牙婆和当地县衙身上。 县衙户籍和路引管理不严,牙婆利字当头,被人钻了空子,同晋王府何干? 怕只怕锦衣卫另有打算,以此为借口,刺探王府情报。 不能明着赶人,只能加倍小心。 可日防夜防,总有疏漏的时候。 连日以来,非但王府长史警惕焦躁,府内的中官和宫人都是万分小心,见到锦衣纱帽绣春刀,恨不能脚下生风,瞬间跑走。 这日,锦衣卫尚未上门,府内突起一阵喧哗。 “吕长史,不好了!” 一名吏目满脸惊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更说得断断续续。 “何事不好?”长史皱眉。 “死、死人了!” 吏目靠在门框,嘴唇都在打颤。 换做平时,死上一两奴婢根本算不上大事。王府后厢的柴房,哪年不抬出几具尸首。可在当下,鞑靼叩边,锦衣卫上门,突然死了人,绝无法轻易揭过。 若是锦衣卫借 题发挥…… 听完吏目讲述,想到种种可能,吕长史的神情顿时变得严峻。 “西门?” “对!”吏目脸色惨白,道,“今早有奴婢到井台取水,隐约见着下边有东西,捞上来,当时就吓晕了两个。” 见吕长史不说话,吏目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身上穿着西苑歌女的彩裙,脸上似被锐器划过,泡得不成样子。找乐工认过,的确是今年新买进府的。平日里少言寡语,极少同人来往,战战兢兢,总像是怕着什么。” 吕长史沉吟片刻,道:“可知晓她进府前的身份?” “户籍上写着保安州涿鹿县,姓刘。按照生辰算,今年刚好十四。余下皆是不知。” 这就对得上了。 吕长史点点头,道:“你且附耳过来。” 吏目壮着胆子上前,听吕长史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先是一惊,旋即用力点了点头。 “长史放心,小的这就去找人,一定办得妥当!” 当下,吕长史满意挥手,吏目匆匆离开。 到了西门,吏目吩咐人安置好打捞上的尸身,又唤来乐工和西苑的歌女详细询问,随后带着几名家仆寻到后厢柴屋。 “刘良女!” 柴屋门大开,两名皂衣家仆涌入,手持短棍立在院中,大声呼喝。 正在院中洗衣的粗使奴婢被吓得脸色惨白,蜷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家仆再唤,靠墙角的一个身影才慢慢站起身。 灰色的粗布衫裙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系着一条麻带,勒出细瘦的线条,更显得羸弱不堪。 “你就是刘良女?”吏目皱眉。 “奴婢、奴婢就是。” 声音很低,带着些沙哑。 脸半垂着,依稀能看出几分秀美,却因涂满黑灰惹人厌恶。头发亦是乱糟糟,只有粗布随便一裹,十分姿色也只剩下一分。 吏目走近,瞬间被一股刺鼻的味道逼退。 捂着口鼻,嫌弃的上下打量。 刘良女似羞窘不堪,双手紧紧攥着,衣袖卷起,能看到通红的手背和变粗的指节。 “你可认字?” 刘良女摇头。 吏目早有预料,又道:“你进府时,是和出身涿鹿的刘氏女同车 ?” 刘良女点头。 “你可知道她叫什么?” “奴婢……” 见她支吾,吏目不耐,忽的提高声音:“说!” 似受到惊吓,刘良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出:“奴婢真的不知道,只晓得她姓刘,小名是红姐儿还是荷姐儿,奴婢实在记不清。” “红姐儿?” 刘良女哽咽点头。 家人没再多问,当即转身离开。 刘良女伏在地上,双手紧握,衣袖垂下,藏起划破的掌心和断裂的指甲。 接连询问数名出身保安州的歌女,并无多少出入,吏目确定,这名刘氏女就是锦衣卫要捉拿的犯官家眷。 为何死了? 明摆着,锦衣卫连番上门,心里有鬼,吓破了胆子,自尽身亡。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西苑里的那点事用得着解释?歌女和舞女拼着命只为见王爷一面。吵几句撕扯一场,以致结下仇怨,半点不稀奇。别说划伤脸,早年出人命的时候也不少。 锦衣卫百户见到用麻布裹着的尸体,看到王府长史递上的户籍,又核对过几名歌女的供词,目光微闪,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犯官家眷既已拿到,暂且告辞!” 连日搜寻王府,目的已经达到。为免晋王狗急跳墙,暂且松一松绳子,等鞑靼退走再做打算。 缇骑没有离开太原,却不再三天两头登门,王府上下均松了口气。 吕长史出面上报晋王,“供出”刘氏女的歌女舞女尽皆有功,西苑着实热闹了两日。 借此良机,刘良女终于离开柴屋,重新回到西苑。 人回来了,却不再是学歌练舞,沦落为在院中洒扫的奴婢。 昔日不如她的少女,见她面色黑黄,双手粗糙,皆是掩唇嘲笑,眼中带着讥讽。刘良女则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像是木头人一般。没过多久,众女就失去兴趣。 只在夜深人静时,刘良女独居陋室,借助月光练习之前所学。 出卖她的奴婢,代她死了,也算是便宜。害她的乐工,宫人,乃至王妃,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在那之前,她必须等待机会。 只要能见王爷一面,只要一面! 除下宽大的布裙,抹去脸上的黑灰,莲 步轻移,柳腰款摆,不看带着伤痕的双手,唯见眼波流转,艳色更胜往昔。 栖在树上的夜枭展开双翼,旋扑而下,瞬间捕获盯准的猎物,撕碎下腹。 弘治十八年六月壬寅,皇城内外鼓乐齐鸣。 遵大行皇帝遗诏,皇太子朱厚照继皇帝位。 钦天监设定时鼓,柱香燃起,英国公张懋告天地,新宁伯谭祐告宗庙,惠安伯张伟告社稷。 司设监等衙门清扫三大殿,设御座于华盖殿,设宝座于奉天殿。朱厚照仍孝服素冠,出庙街门,至宗庙告先祖,行四拜礼。 二鼓之后,礼官唱祝。 朱厚照沿原路返回,至奉天殿偏殿除孝服,具衮服冕冠,登正殿丹陛,五拜三叩头,祭拜上天。其后,御驾先诣奉先殿,再临奉慈殿,告孝肃太皇太后、大行皇帝几筵。 丹陛下,文武分左右两班,就次行礼。 拜过弘治帝牌位,朱厚照一身山川日月衮服,十二旒冕冠,脊背挺直,表情肃然,自殿中行出。 群臣五拜三叩首,山呼万岁。 杨瓒立在文官之列,官服外仍罩素服,随百官一同下拜。 青烟袅袅盘升,礼官唱声悠长。 金瓦红墙,盘龙飞凤,瑞兽坐吼,映着高悬的金轮,合着悠扬的古韵,似铺开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 “拜!” 杨瓒微合双眸,掌心覆上青砖,凉意沁入骨髓。 冥冥中,他已彻底融入这个古老王朝,成为历史中不可抹去的一页。 礼成,朱厚照摆天子仪仗,先至两宫拜礼,其后行至华盖殿,教坊司设韶乐,却悬而不作,只鸣鼓声。 近午时,鸿胪寺设宝案于奉天殿东,从殿内至承天门,锦衣卫端然肃立,分两侧设云盘云盖,其上色彩鲜明,盘龙火珠昭然。 第四鼓,文武百官除素袍,各具朝服入丹墀候旨。 少顷,有蟒服中官自华盖殿行出,宣读上谕:“传天子谕,免贺!” “请陛下奉朝!” 以内阁三人为首,群臣下拜,恭请天子升殿。 五拜之后,鼓声渐歇,云舆至华盖殿行出。 锦衣卫鸣鞭,鸿胪寺卿亲奉赞礼。 朱厚照下舆,沿御道登丹陛,临奉天殿宝座。 “礼!” 礼 官高唱,群臣再拜。 之后,当有翰林院官捧诏授礼,由正殿左门出,经午门,至承天门宣读。 这份荣耀本该属于两位翰林学士。再不济,也该是资格老的侍读侍讲。杨瓒无论如何想不到,授礼之前,竟有中官自殿中行出,宣他捧诏。 “陛下旨意,杨侍读莫要耽搁。” 大典中途,不可出半点差错。纵然是心中没底,杨瓒也只得按下,端正衣冠,随中官进殿奉诏。 朱厚照高踞龙椅,杨瓒立在丹陛之下,仿佛又回到殿试当日。 用力咬住腮帮,瞬间的刺痛唤回神智。行礼之后,杨瓒手捧诏书,仍自左门出,步履如飞,赶至午门。 早有锦衣卫候在门前。顾卿为首,一身飞鱼服,腰束玉带,冠镶金边,手按绣春刀,轩轩韶举,英英玉立。 两人当面,均未出言。 顾卿侧身,引杨瓒至云盖中,数名锦衣卫分立两侧,直往承天门。 城门大开,下方人头涌动。 在城头立定,杨瓒展开黄绢,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引来顾卿不经意一瞥。 镇定心神,默念几句“淡定”,杨瓒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子初嗣大宝,系万民伏望,以国事为忧,宗社为重……遵大行皇帝遗诏,颁宽恤诸事。” “弘治十八年前灾 第 38 部分 伤地方,流民自归原籍,免责,济以子粮,发还田地。” “弘治十六年前各处积欠税粮,酌情宽免。逃亡工匠役夫自首免罪。” “藩王及镇守太监贡献方物扰军劳民,除旧例外尽数停止。” “帝陵之余,京城不急工程悉停。” 读到此处,诏书方才过半。 余下更有洋洋洒洒百余言,涉及冗食裁减,庄田税粮减免,南北水路重开,啸聚盗匪自首轻查等等。 念到最后,杨瓒嗓子发干,眼前隐隐有金光闪烁。 想起能连续宣读上千言,半点不错气息的宁瑾扶安等人,不由得心生佩服。 看来,无论做哪个行业,都必须有超出常人的本事。于天子近身伺候的宦官而言,察言观色之外,肺活量一定要高。 “念先帝遗志,诏及万民,大赦天下!” 诏书念完,杨瓒脸色发白。 阳光渐烈,头竟有些发晕。 退下城头时,险些绊到石阶。被顾卿扶住上臂,方才站稳。 “多谢。” 手捧诏书,出不得丁点差错。这一脚跌实了,受伤与否两论,怕又要住进诏狱。 杨瓒真心诚意道谢,顾卿点点头,仍是没有说话。 沿原路返回奉天殿,杨瓒至丹陛行礼,诏书奉于宝案,退回文官队列。 “礼!” 礼官三唱,群臣五拜三叩首,柱香燃尽,至此,登基大典正式宣告结束。 二十七日未过,宫中尚未除服。 当夜,新帝并且设宴,只依照旧例,按文武官员品级分别赏赐金银布帛。 杨瓒身兼翰林侍读和詹事府左谕德,领到的赏赐是双份。送赏的中官是个生面孔,却是满脸笑容,带着几分亲近。 “咱家丘聚。” 送到杨瓒家里的不只有定例,更有朱厚照着人从内府翻出的一座珊瑚树,一斛珍珠,两匹薄如蝉翼的青绸。 “陛下口谕,贺杨侍读乔迁。” “臣谢陛下隆恩!” 送走丘聚,杨瓒站在正厅,看着摊开在听厅中的五六只木箱,无比认真的考量,是否应该在家里挖个地洞,或是建个秘密库房? 不提金银绸缎,仅那座半人高的珊瑚树,有龙眼大的珍珠,已经是价值连城。八成还是当 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得来,换算成金银,能装满多少只木箱,杨瓒想都不敢想。 厨娘和门房都在厅外,杨土蹲在珊瑚树旁,看着镶嵌在底座上的十几枚宝石,眼睛瞪圆,嘴巴大张,许久不动一下,似已魂飞天外。 “杨土。” 杨瓒叫了一声,杨土没反应。又叫一声,还是没反应。 无奈走到珊瑚树旁,手在杨土面前挥了挥,后者才乍然惊醒,看着杨瓒,脸色涨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先把箱子合上。” 主仆两人一起动手,合上箱盖,挂上铜锁,满室珠光宝气不再,狂跳的心落回远处,发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 “四郎,得找几个护院。” 杨土郑重提议,杨瓒就势点头。 箱子太沉,两人抬不动,只等暂时留在正厅。 劳累一天,杨瓒早早回房歇息。杨土不放心,搬着铺盖睡在正厅。见劝说无用,杨瓒只得叮嘱他多铺两层被,免得着凉。 “四郎放心,我省得。” 一夜无话。 翌日,天子正式上朝。 杨瓒早早起身,换上官服官帽,挂上牙牌,带上金尺,胡乱用了半碗清粥,便走出府门。 天仍有些暗,路上行人不多。 距离宫城渐近,方有了人声。 文官乘轿,武官骑马。如杨瓒这样的从五品,依旧只能步行。 奉天门前,锦衣卫和羽林卫正巧轮值,杨瓒递出牙牌,四下里看看,没见到顾卿,穿着青色武官服的钱宁却迎上前来。 杨瓒对他毫无眼缘,寒暄两句,便不再多言。 少时,奉天门大开,百官朝觐。 杨瓒随众人一并过金水桥,过奉天门,候在丹樨内。 从日早到日中,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始终未听到锦衣卫的响鞭,更没见朱厚照露面。 临到午时,方才有一个中官匆匆赶来,宣今日罢朝。 内阁不语,六部哗然。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登基伊始,便罢朝怠工,这位少年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先前的诚心改过,信誓旦旦,都是装的不成? 杨瓒也觉得奇怪,由朱厚照近日表现来看,不该会是这样。哪怕故态复萌,也不该这么快。 那是又犯熊了 ? 到底什么原因,总该有个说法。 群臣散去,内阁三位相公同六部九卿皆是忧心忡忡。 杨瓒没有随众人一起离开,怀揣金尺,举起牙牌,直接前往乾清宫觐见。 到了地方,不等请见,耳边便传来一声巨响。 张永从殿内奔出,见到杨瓒,当即如见到救星,顾不得行礼,连声道:“杨侍读,快随咱家来,可不得了了!” 杨瓒挑眉,怎么着,这真是又犯熊了? 当即不多言,随张永走进殿内。 行到东暖阁前,只见数只玉瓶碎裂在地,鲜红色的丹药四处滚落。 一鼎香炉砸在地上,五六个道士僧人跪在廊下,其中一人额头染血,已昏迷不醒。 两粒丹药滚到脚边,杨瓒弯腰捡起,诡异的香气和辛辣味直冲脑海。 看向愤然作色,直眉怒目的朱厚照,杨瓒不由得眉心微拧。 第四十七章无奈的杨侍读 杨瓒愣神的时间,朱厚照怒火更炽,随手又抓起一只石砚,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僧人和道士。 “尔等该死!” 石砚挟着风声砸下,一名僧人惨呼着倒地,额头直接被开了口子,鲜血汩汩直冒,顷刻染红僧袍。 余下几人面现惧色,汗洽股栗,抖得比先时更加厉害。 “陛下!” “陛下息怒!” 见朱厚照又抓起一方镇纸,谷大用和丘聚连忙上前,不是为僧道求情,只担心朱厚照气坏身子。 这些僧道心怀不轨,冒以“仙药”为名,向陛下进上红丹,其行之恶,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然大行皇帝丧期未过,陛下衰服未除,乾清宫见血已是不祥,闹出人命更是非同小可,传入前朝,恐将难以收拾。 张永和谷大用壮着胆子拦下朱厚照,拼命向杨瓒使这眼色。 杨侍读,救命啊! 知道情况紧急,不能继续保持沉默,杨瓒上前两步,躬身下拜,道:“臣翰林院侍读杨瓒拜见陛下。” 听到声音,朱厚照抬起头,表情中闪过一抹惊讶。 “杨侍读为何至此?” “陛下今日未上早朝。”杨瓒毫不废话,单刀直入。 “这……”朱厚照抓着镇纸,颇有些尴尬。 在弘治帝神 位前,朱厚照立志要做一个明君。言犹在耳,隔日便自顾食言,出尔反尔,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朝堂诸公皆忧心不已。”杨瓒继续道,“臣担心陛下,故斗胆奉先帝御赐牙牌金尺,无召觐见,还请陛下赎罪。” 话落,目光定在朱厚照的手上。 牙牌,金尺? 朱厚照咽了口口水,下意识放下镇纸。 刘瑾被抽得凄惨,至今仍满脸青肿。不只张永谷大用等警钟长鸣,时刻自省,朱厚照事后回想,也是历历在目,颈后发凉。 “孤……朕是被这些妖人气的!” 唤杨瓒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几人,朱厚照怒火又起,到底没控制住脾气,抓起镇纸砸了下去。 这次没伤人,却直接吓昏两个。 “这些妖人害了父皇!见朕年幼,以为朕好欺,又想来害朕!” 猛然甩袖,朱厚照黑着脸走回暖阁,仍是怒气难平。任由那几个僧道跪在庭中,跪死算是便宜! “陛下,可是这些丹药?” 杨瓒跟进暖阁,谢过赐座,摊开五指,掌心赫然躺着两粒血红的丹丸。 “是!” 盯着两粒丹药,朱厚照怒容满面,牙关紧咬。 “这些妖人谎话连篇,胆大包天,朕恨不能将其全部凌迟!” 收回手,杨瓒叹息一声。 “此事,陛下是如何得知?” “孤……朕早先便有觉察。” 沉默片刻,朱厚照面上闪过戚色,低声道:“父皇久病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可每次朕请安,父皇的气色都很好。朕觉得奇怪,父皇只说见到朕便觉得舒畅,气色自然就好……” 话到中途,朱厚照已是语带哽咽。 “朕后悔……有前朝之事,朕早该想到……朕后悔!” 朱厚照再说不下去,坐在椅上,当场哭了起来。哭声中带着无尽的懊悔和悲伤,锥心泣血。 “朕要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朕要将害父皇的人一个个找出来,千刀万剐!” 杨瓒没有出声。 他几乎可以肯定,朱厚照话中的“他们”,绝不只几个僧人道士。 唏嘘之后,杨瓒开始皱眉。 处置僧人道士也好,追究背后之人也罢,愤怒悲伤都可以理解,却不 是随意罢朝的理由。 登基第二天就不上朝,满朝文武的反应,杨瓒都看在眼里,忧心更甚往日。 无论如何,必须劝服朱厚照,想算账不是问题,早朝必须上。不能再予群臣留下“任性”,“怠政”的印象。 一味率性而为,不顾后果,无论本意为何,都难为朝臣理解,他今后的路定会越来越难走。甚者,早晚有一天,会同内阁六部产生更大的争执,发展成不可调解的矛盾。 纵然改过,也只能是一个结果,江心补漏,为时已晚。 “陛下,此事可交由锦衣卫和东厂详查。” 弘治帝服用丹药之事,阁臣和六部九卿怕都知晓。然要处置这些人,却不能通过刑部大理寺。 自秦皇汉武,丹药就同求仙脱不开关系。 经有有心的人口,世人不会想天子病入膏肓,服用丹药只为拖延时日。多会以为天子聚集僧道炼制丹药,是求仙问道,沉迷于“长生不老”。到头来,必将损伤一世英名。 杨瓒能想到这点,朱厚照自然也能想到。 “此事不宜交由前朝,东厂锦衣卫,朕也用得不顺心。”朱厚照道,“朕欲将此事交给杨侍读。” “臣?”杨瓒愕然。 “朕只信得过杨侍读。” 朱厚照沉下表情,道:“张伴伴,你们先下去。” “奴婢遵命。” 张永弯腰领命,暖阁内的中官和宫人陆续退出。 暖阁门关上,朱厚照方才开口:“这些妖人害了父皇,又胆敢向朕进献丹药,定是图谋不轨!” 擦掉眼泪,眼圈仍是通红,朱厚照的声音更显沙哑,“朕起初没察觉异状,是锦衣卫查到密信,又有父皇身边的宁大伴给朕提醒,才知晓个中端的。事涉多名宗室藩王,朕的两个舅舅竟也牵连其中!” 新仇旧恨叠加到一处,朱厚照切齿咬牙,恨不能将主谋之人揪出,生啖其肉。 “不管是谁,朕都要下其诏狱,治其死罪!” 杨瓒沉默了。 寿宁侯和建昌侯的姐夫是皇帝,外甥是皇太子,有做皇后的亲姐罩着,已享尽世间荣华。除非要谋朝篡位,否则不会不晓得,弘治帝活着,他们的日子才会好过。 然朱厚照信誓旦旦,两人怕真的脱不开干系。 最大的可能,是利欲熏心,聚敛无厌, 被人以钱财打动。 如有人以为钱财珍宝利诱,加以媚言游说,捧得这对兄弟不知今夕是何夕,向宫中推荐几个僧道,不过顺手而为。 想到这里,杨瓒不禁一顿。 此事,张太后是否知情? 太后不会有害先帝之心,却很容易被张氏兄弟利用,为两人大开方便之门,无心铸下大错。 心头发颤,耳激嗡鸣,冷汗缓缓自鬓角淌下,杨瓒不敢深想,却不能不想。 “臣……” “臣”字出口,杨瓒喉咙发干,嗓子里像堵住一块石头,进退两难。 推拒吗? 天子之命,岂容违背。 然事涉藩王外戚,哪怕手握御赐金尺,也将千难万险。最坏的打算,活不到明年今日。 “杨侍读?” “臣……领命!” 左思右想,杨瓒终是起身,郑重下拜。 他终于发现,被天家父子“信任”,绝非百分百的好事。太子殿下的礼,当真不是那么好受。 弘治帝临终的举动,怕也大有深意。 难不成是做爹的发现儿子会坑人,才提前打好预防针? 杨瓒摇摇头,事到如今,哪怕知道弘治帝为了儿子,早早挖坑给他跳,也只能硬着头皮,闭着眼睛跳下去。 “臣以为,此事牵连甚广,如要详查,恐遇多方阻力。”杨瓒道,“臣请陛下赐一道手谕,许臣办事期间,行事皆可便宜。宗室功臣不可妄加干预,否则以同谋论罪!” 既然要查,便一查到底,查出个子丑寅卯。 与其高举轻放,虎头蛇尾,两面不讨好,不如铁面无私,严查到底,直至刨出根基。 杨瓒知道,此事查到后来,必将遭遇反扑,根本无法全身而退。但他没有选择,如果不领命,朱厚照那关就过不去。 两相比较,只能下定决心,坚定站在少年天子一边。 毕竟,以朱厚照的性格,认准了谁,绝对会一门心思的对谁好。查了或许会遇到麻烦,不查,失去朱厚照的信任,麻烦只能来得更快。 杨瓒想乐观一些,事情或许没那么糟糕。可默念几次,心中依然只剩下一个念头:坑人啊,当真坑人! 朱厚照则是真心高兴,当即写下手谕,盖上宝印,其后取出三封书信,一并交予杨瓒。 “这些都是从寿宁侯家中搜出。”朱厚照道,“锦衣卫北镇抚司呈上。” 信封盖有宁王府和晋王府长史印,内容看似没什么出奇,却几次提到“丹药”和“真人”。 越看,杨瓒表情越是严峻。 证据确凿,难怪朱厚照想杀人。 “陛下,臣必详查!” “朕信杨先生。” 什么人能被天子称呼“先生”?必须是刘健李东阳谢迁这等级别。退一万不,也该如刘机杨廷和一般,曾在东宫为太子讲学,做过太子的老师。 一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何德何能有此殊荣?落在御史言官眼中,必成罪状。 杨瓒打了个激灵,当即便要开口。朱厚照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手谕写好,又令张永取来黄绢,大笔一挥,宝印一盖,直接授予杨瓒调动千户之下锦衣卫的权利。 这且不算,想到杨瓒品级不高,一时之间也不好再升他的官位,朱厚照灵机一动,赐给杨侍读一件麒麟服,一条金带。 杨瓒傻眼。 事情发展太快,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臣……” “杨侍读可是不喜麒麟服?” 见杨瓒表情迟疑,语带犹豫,朱厚照心生误会,干脆利落,麒 第 39 部分 麟服直接换成飞鱼服,金带换成花犀带。 手捧诏谕,杨瓒没有半点喜意,只想痛哭一场。 得天子赐服,满朝之上,唯有内阁三位相公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有此殊荣。 这哪里是将他放在火上烤,分明是直接扔到火山口,稍不注意便会尸骨无存。 无奈归无奈,事已至此,杨瓒只能领赏谢恩。同时下定决心,回去就把衣服和腰带藏好,非必要绝不穿上身。 “陛下,欲详查此事,凡有牵涉的僧道均要问话。臣不谙此道,可向僧录司和道录司点出名单,交由诏狱提审。” “可。” 朱厚照点头。 宫中的道士僧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拿下押入诏狱。无辜者早晚会放还。凡有牵涉其中,经过锦衣卫的手段,藏得再深也会被挖出来。 待谷大用和丘聚分头去传达旨意,杨瓒想起来时目的,试着开口劝道:“陛下承先帝遗诏,初登大宝,理当勤政。” 朱厚照不说话。 “陛下纯孝,心系先帝。然北疆战事未平,西南叛乱又起,盐引之事未尽,边军粮饷空虚。诸如此等,纵有内阁六部,仍需陛下圣断。” “朕,朕知道。”朱厚照满脸通红,“杨侍读诚意直言,朕都听着。朕明日一定上朝。” “再有……” 还有? 朱厚照瞪眼。 他都答应上朝了,还要怎样? 杨瓒故作不知,继续道:“先时陛下欲苦读兵书,效太宗皇帝战阵演武。下月正逢京卫武学操演,另有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习操,臣闻兵部正商讨上请检阅之事。” 京卫操演?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 朱厚照顿时双眼发亮。 杨瓒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陛下如继续随意罢朝,内阁六部徒增忧心,此事恐要延后。” “朕上朝!” 单言政务,朱厚照必定头疼。换成兵事,立刻兴致高昂。 “朕明日一定上朝!”朱厚照站起身,兴奋的搓着双手,在御案前走来走去,“神机营和三千营操演,朕早就想看,父皇一直不许!” 完全压抑不住喜悦,朱厚照忽然停下脚步,迫不及待道:“不,不必等到明日,朕今日就上朝!” “陛下,早朝已过。” “朕仿效父皇,升殿午朝!” “……” 杨瓒默默低头,用力捏着额角。 这位少年天子,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朱厚照雷厉风行,想到就做。当即遣中官至内阁和各衙门传旨,今日午朝! 面对这样的天子,杨瓒除了头疼,唯有头疼。 见到传旨的中官,听到今日要升殿午朝,三位阁老和六部尚书都是愣在当场,半天回不过神。 这不当不正的,午朝? 饶是老成练达,八风不动的李东阳,也面现讶然,拿倒奏疏,眉毛险些飞入额际。 “陛下要升殿午朝?” 谢迁不确定,又问一次。 中官点头,道:“未时中,请三位相公至奉天殿。” 谢迁沉默,李东阳放下奏疏,同刘健交换过眼色,心中浮现出同样的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给他们一个解释? 无论满朝文武怎么想,午朝之上,朱厚照劲头极高,精神极好,无论北疆军事还是西南叛乱,都是当殿拍板,要粮食给粮,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户部库银不丰,可自内库取。”朱厚照朗声道,“先皇以内库赈军饷,济灾伤。朕承先皇遗志,欲仿效而行。” “陛下圣明!” 朱厚照此举,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群臣都开始拿不准,这位少帝究竟是任性的昏君,还是不世出的英主? 然有以上表现,朱厚照提出要亲阅京卫十二营演武,群臣都没有反对。 “陛下勤政,实乃万民之福!” 君臣相得,午朝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朱厚照达成心愿,心满意足。 朝臣连番经历过天子的任性悔改,再任性再悔改,疑惑难解,脚步均有些发飘。 无人敢肯定,明天又会是什么情形。 杨瓒随众人离开奉天殿,踏上金水桥,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杨侍读且慢一步。” 转过身,杨瓒当即让到一侧,恭敬行礼。 “见过李阁老。” “不必多礼。”李东阳表情和蔼,道,“先时送名帖与杨侍读,一直未见过府。今日遇上,正有几言同杨侍读相议。” “李相公厚言, 下官惶恐。” 李东阳仍是笑,不再多言,只让杨瓒随他前往文渊阁。 文渊阁? 杨瓒吃惊不小。 内阁所在,是能随便去的吗? “李阁老如有问话,下官知无不言。”所以,这文渊阁就不必去了吧? 李东阳摇头,“不只老夫有话问你。” 总之,阁老亲自请人,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 杨瓒无奈,嘴里一阵阵发苦。 先是天子,又是阁老,他今天走的是什么运? 第四十八章初交锋 李东阳当先,杨瓒落后半步,一路走进文渊阁。见刘健、谢迁均在值房内,思及李阁老方才所言,更觉心惊肉跳,惴惴不安。 这是要三堂会审? 知道比喻不恰当,却控制不住类似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 暗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杨瓒上前两步,躬身行礼,道:“翰林院侍读杨瓒,见过刘阁老,见过谢阁老。” 刘健安坐不动,面上看不出喜怒。 谢迁微微颔首,态度有几分亲切。 因杨瓒与谢丕是同年,又同列三鼎甲,彼此的关系算得上不错,谢迁对杨瓒自然有几分“亲切”。 “杨侍读且坐。” 同年,同榜,都是人脉。 谢阁老丰姿俊朗,高情逸态,并非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否则也不会高居内阁,成为庙堂鼎臣。 “三位阁老当前,下官惶恐。” 杨瓒谢过,不敢坐实,只蹭着椅子边。 很快,有书吏敲门,送上热茶。 待值房的门关上,李东阳和谢迁自顾品茶,刘健当先开口,道:“请杨侍读至此,实有事询问,非言辞训诫,无需紧张。” 刘阁老的话不错,奈何表情过于严肃,眉间纹深如沟壑。 杨瓒面上保持平静,手心隐隐冒汗。 在三位阁臣面前,竟比面对弘治帝还要紧张。至于朱厚照……还是不要去想,免得“大不敬”。 “阁老相询,下官必知无不言。” 杨瓒再次起身,端正行礼。 见到杨瓒表现,李东阳和谢迁暗中交换眼色,都有几分满意。刘阁老也不免点头。 年纪虽小,心 性却是沉稳。坐在文渊阁中,面对三人能方寸不乱,实是难得。先帝知人善用,果然没错。 只不过…… 刘健抚过颌下长须,没错过杨瓒瞬间的僵硬,笑意隐入眼底。 论起朝堂经验,同上官奏对,还是嫩了些。 “老夫三人请你前来,实为此篇策论。” 杨瓒抬起头,见刘健自身后架上取下一只木盒,盒中尽是今科进士的文章。其中一篇,即是杨瓒交给谢丕,又经谢丕送至谢阁老手中的农商策论。 “此文甚好。虽有冒进不足之处,却不乏可行之议。”刘健道,“尤以南北粮秣运输最善。” 杨瓒想过多种可能,始终没有想到这种。 李阁老亲往“抓”人,不问金尺,不问牙牌,也不问他在乾清宫中的“无状”,更不问今日天子不上早朝,改上午朝的因由,只问这篇农商策论? 说不通,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抿了抿嘴唇,脑子里缠成线团,额际一阵阵抽痛。 无论想得通还是想不通,无论三位阁老真实意图为何,最好的应对办法,唯有问什么答什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至万无一失,至少不会犯下大错。 深吸一口气,杨瓒起身,恭敬道:“南北粮秣运输,下官确有几分浅见。然钝口拙腮,有言不逮意之处,还请阁老见谅。” “无碍。”刘健道,“关系国家经济,当直言勿讳。” “如此,下官斗胆。” 策论写在入值翰林院之后,弘治帝大行之前,距今已两月有余。大致的内容,杨瓒都还记得。关乎漕运的观点,今日看来,实在有许多不足之处。 在翰林院抄录之余,杨瓒曾翻阅过早年文卷。读到漕运相关,更借户部观政之机,向户部郎中请教。得悉内情之后,心中生出诸多情绪,委实难以言喻。 国朝开立以来,官场自有一套规则,上治下法,延续百年。别说他当时只是翰林院七品编修,换到今日的从五品,也轻易触碰不得。 本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再论究此事。未料到,内阁三位相公竟向他问策。 真意也好,另有玄机也罢。 总之,机会当前,不抓住就不是杨瓒! 杨瓒知道,今日说出这番话,势必会得罪不少人。然有朱厚照令谕之事当前,多得罪些人,实在算不得什么。 得罪多了,也就习惯了。 按照弘治帝驾崩前布下的棋局,杨瓒想要继续在庙堂生存,能走的路只有一条:孤臣,直臣! 思及此,杨瓒心下更定。暗暗握拳,整顿思绪,梳理出条理,开口道:“不敢瞒三位阁老,下官常于翰林院翻阅卷宗,又至户部观政数日,于漕运之事渐有了解,知粮秣草豆,兵甲马匹,往来运输多借水路。” “下官斗胆,以济宁州为例。” 话至此,杨瓒稍停,见刘健三人都听得认真,方继续道:“济宁州为要害之地,设南北二闸。置闸官吏目专管水闸开闭之事。” “闸官品级不入流,位卑职轻。往来官豪行于水上,擅自开闭水闸,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船停要道,几日不行,对闸官呼来喝去,犹如皂吏一般。” “其肆无忌惮,有己无人,何等可恶!” 以上绝非杨瓒揣测胡言,王忠拔升户科给事中,不久前既有上言,直言济宁州豪商无视闸官,私自开闸,阻滞舟运,拖延边军粮饷,其后更打伤吏目,请朝廷严办。 士农工商。 闸官再不入流,也是朝廷选派,手握官印,代表朝廷的脸面。 一介商人擅自开闭水闸,运舟行船,阻碍边军粮秣,已是有罪。呼喝闸官,打伤吏目,更见嚣张。 杨瓒可以肯定,这个济宁豪商必有“官方”背景。不是有族人在朝廷做官,就是金银通天,在府州根基牢固,得地方庇护。 杨瓒举出济宁之例,三位阁老都陷入沉默。 刘阁老眉间的川字纹更深;李阁老手端茶盏,迟迟不饮;谢阁老则是眼神微凝,颇有些动容。 “水运闸官倒在其次。”杨瓒顿了顿,话锋突转,“各府州县欺上瞒下,私设关卡,盘剥行商庶民,实比官豪霸占河道更为严重。” 闸官位低,官豪霸占水路,只要朝廷肯下决心,几道敕令便能解决。而官府借繁多明目设立关卡,征收杂税,盘剥百姓,却是遍及全国各地,积弊已久,难以解决。 “下官查阅往年卷宗,独一县之地便有诸多条目,其盘剥之厉,遗害之深,实是触目惊心。” 杨瓒声音渐沉,说到最后,想起殿试时的侃侃而谈,不觉羞惭。 当日大言商道,十句中有七八句脱离实际。 商能富国不假,然重农抑商的国策早已制定。重重矛盾深埋,牵一 发而动全身。想凭一己之力撼动全局,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大明的时日越久,杨瓒对此的感触越深。 想做一番事业,就要面对多方阻力。积累不足,贸然触动某方势力,巨浪拍下,只能是粉身碎骨,薪尽火灭。 文渊阁中,杨瓒抛却顾忌,出言有章,侃侃而谈。 期间,刘健三人都是凝眉深思,没有轻易打断。 到了后来,杨瓒将整篇策论的观点详叙一遍,有更正亦有加深。涉及豪强权贵,更是直言不讳,压根没有丝毫避忌。 三位阁老见识过大风大浪,也因杨瓒的话眉头微跳。 这位不及弱冠的杨探花,确是干国之器,足令人刮目相看。 自殿试之后,杨瓒难得如此痛快。 待他说完,三位阁老并未多做点评,只点了点头,唤书吏将他送出文渊阁。 头脑冷静下来,杨瓒难免有些后怕。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话出口再不容收回。观三位阁老的态度,算得上有几分满意……吧? 怀着不安之情走进内阁,一番侃谈,又揣着满腹心事离开。 杨瓒走在街头,扫过路边高挂的幌子,耳边流过熙攘人声,仍有不确定之感。 殊不知,在他离开后,刘健三人对坐半晌,忽然同时抚须而笑。 “年纪尚轻,到底有些莽撞。” “马负图言此子古板,有‘夫子’之象,我观却是不然。” “哦?” “貌似规行矩步,不露锋芒,实则胸有乾坤,有将相之器,王佐之才。” “宾之此言是否有些过了?” “不过。” 李东阳摇头,笑道:“先时,我等均不解先帝为何赐下金尺,如今我已是明了。不知希贤兄同于乔可解深意?” 刘健和谢迁先是微愣,其后双双恍然。 先帝深谋远虑,金尺当赐此人! 三位阁老只问策论,于杨瓒怒抽刘瑾,劝说少帝之事半句不提。貌似什么都不晓得,实际已是了然在胸,半点不落。 接下来几日,朱厚照记挂京卫演武,老老实实上朝,半点没犯熊。 宣府大同军情稍有缓解,增援的京军已抵大同,仗地势和火器之利,击退鞑靼数次进攻,将鞑靼主力逼回牛心山一带。 杨瓒至翰林院点 卯,每次遇到谢丕和顾晣臣,都能听到类似的抱怨:太子殿下忽然对兵书兴致浓厚,经史子集全都丢到一旁,捧着《孙子》和《六韬》问个没完没了。 “不瞒贤弟,为兄实是被陛下问得拙言,日日回家苦读兵书,实在是……” 谢丕苦不堪言,顾晣臣亦然。 以诗词文章扬名的状元榜眼,捧着兵书苦读不辍,画面委实太美,常人难以想象。 如果谢迁看到,会不会以为自己的儿子要弃笔从戎,正如当年被王守仁气得肝疼的王状元? 作为“始作俑者”,杨瓒默默退后两步,下定决心,今后到翰林院点卯,见到谢状元和顾榜眼一定绕道走。 必要时,值房都可以换一换。 又五日,天子除服。京城的酒楼茶肆重新热闹起来。 吏部批条终于下来,许杨瓒回家省亲。 杨土高兴得蹦高,杨瓒只能苦笑,身负皇命,不查清丹药之事,一天都不能离开京城。 “四郎,真不能走?” “不能走。” 杨瓒狠心摇头,杨土垂下头,再无心蹦高。 诏狱中,顾卿正 第 40 部分 翻看校尉呈上的口供。 宫中的道士僧人俱被押入诏狱,连日审讯,多数熬不住,胆子被吓破,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 供词足有百页之多,牵涉在京道士十一人,番僧十九人。西番灌顶大国师、宪宗信任的真人一并牵连在内。 更甚者,有僧道供出,太医院内藏鬼蜮,诊治先皇病情,方子虽然对症,用的药却有问题。 此事非同小可,非但顾卿不能决定,连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都无法轻下论断。 “来人。” 放下供词,顾卿唤来一名校尉,令其迅速往杨瓒府上,将人请来诏狱。 “杨侍读问起,便言事情已有眉目,请来相商。” “是。” 校尉领命离开,不到片刻,另有一名百户匆匆请见。 “千户,数名番僧道人纠集狱外,意图不明!” 番僧道人纠集? 顾卿沉吟片刻,当即按刀起身,道:“随本官来。” 他倒要看看,这些僧道聚集诏狱,意图为何! 诏狱门前,数十名僧道盘膝而坐,或执拂尘,或敲钵盂,念诵经文声不绝。 百姓不敢靠近,多围拢在四周。 随人群数量增多,有虔诚信徒认出僧人中有西番大国师,道人中有宪宗皇帝亲敕封号的陈真人,当即跪地伏面,口中念念有词。 京城之中,诏狱之前,从未出现过此等场面。 僧道不动不怒,只是安坐在地,一味念经,纵然是锦衣卫也轻易奈何不得。 丹药之事尚在暗查,僧道勾结藩王,只有口供,尚无实据。 诏狱前的僧道,虽有居心叵测之徒,亦有德高望重之辈。无凭无据,锦衣卫也不能当场抓人。否则,六科和都察院的上言能淹没乾清宫。 见顾卿现身,番僧中一人眉眼稍抬,暗黄的眼底闪过狠意,嘴角现出一抹讥讽。 “方外之人,不涉尘事。”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虎狼之类终下地狱!” 两句话出口,犹如泼下沸水,人群顿时哗然。 因圣祖高皇帝之故,僧道在大明的地位向来超然。新帝登基不过几日,锦衣卫竟开始抓捕僧道? “千户,事有不好!” 百户低声出言,顾卿握住刀柄,手指收 紧。 看来,这些僧道的目的不是救人,更不是说理,而是欲将事情闹大! 朱厚照将事情交给杨瓒,为的就是“暗查”,尽量隐瞒先帝服用丹药的消息。经僧道这么一闹,此事必定瞒不住。 这些僧道是受谁指使,如此有恃无恐,真以为锦衣卫不敢拿人? 漆黑眼底闪过冷光,无形戾气似能伤人。 百户不由得倒退两步,搓搓胳膊,看向犹不知死活的闹事之人,竟生出几许同情。 惹怒了这位,合该先备好棺材。 杨瓒到时,人群已里三层外三层,将诏狱围得水泄不通。 透过喧闹的人声,诵经声仍清晰可闻。 “杨侍读,且这边走。” 看到人群,校尉也是皱眉。穿不过正门,干脆引杨瓒走向开在围墙边的暗门。 “稍等。” 杨瓒摇摇头,没有急着进诏狱,而是站到人群外,选定一块方石,抬步站上去,居高俯视诏狱门前的情形,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片刻,示意校尉凑近些,低声道:“你且去顾千户那里,这般……” 校尉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大悟,眼睛越来越亮。 难怪听人说,读书人心有七窍,果然不虚! 见校尉穿过人群,杨瓒迈下方石,快步走向校尉所指的暗门。不等他摸到墙面,人群中忽然传来几声高喝,诵经声乍然停止。 随即,锦衣卫悍然冲出狱门,当着众人的面,将供词中的几名番僧和道人拖入诏狱。 余下僧道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站起身,恨不能当即同这几人划清界线,百姓也是众口唾骂,先前有多尊敬,现在便有多痛恨。 “鞑靼奸细!” 鞑靼连年犯境,宣府大同的快马每隔几日便入京飞报,正是同仇敌忾之时。 “奸细”二字出口,锦衣卫抓人立刻名正言顺。 即便是口说无凭,漏洞百出,群情激奋之下,有心人也休想再轻易挑拨是非。 只不过…… 杨瓒看向诏狱前的顾卿,心中又升起额外的焦虑。 这事恐怕比他之前想的更为棘手,背后之人,也远比预料中的更为狡诈。 第四十九章严惩 “鞑靼奸细”被锦衣卫捉拿,余下僧道无心念经,更不 愿沾上干系,均起身匆匆离去。 见状,围在诏狱大门前的百姓神情各异,多交头接耳,对僧道指指点点。 可以想见,今日之后,京城必将流言风起。是好是坏,一时也难以判断。 杨瓒敲开暗门,由一名校尉引路,穿过两堂,直往后堂刑房。与前次相比,四周景色并无多大变化,心情却已大不相同。 迈过厅前石槛,门轴吱嘎轻响。 室内窗栏紧闭,不见烛光,视线陡然变得幽暗。 “杨侍读小心脚下。” 校尉出声提醒,引杨瓒穿过大厅,走向左侧一间暗门。 又是几声闷响,暗门开启,火光乍现。 杨瓒下意识举袖,眯起双眼,足有五秒,方才适应突来的光亮。 “杨侍读稍待,卑职前往通报。” 校尉话落,留杨瓒独在廊下,闪身离开。 诏狱之内,厅堂厢房皆经过改建,暗门密道遍布,通往囚牢的回廊更是如此。无人引路,胆敢擅自闯入,十成十会迷路。 杨瓒知晓厉害,自不敢轻闯。 少顷,校尉折返,态度愈发恭敬。 “穿过这道窄门,再行数步即是狱中刑房。杨侍读自行即可。” “刑房?” “是。” 校尉应声,并不多做解释。 杨瓒咽了口口水,迈开脚步,寻至刑房。 比起三堂回廊,刑房极是宽敞,却更显阴森。 三面青色石墙,仅在门上开一扇窄窗。沿墙面凿出整排凹坑,插入十余支火把。随冷风流入,火光微摇,扯动墙面倒影,似张牙舞爪的凶兽,直令人毛森骨立,不敢近前。 刑房内缚有数人,均是之前在诏狱门前闹事,被锦衣卫抓捕的僧道。 五六名校尉力士手持钢鞭,打量着地上的人犯,目光森冷。看其架势,似在估算从何处下鞭,用几分力道。 靠东侧墙边摆有一张圈椅,顾卿正坐在椅上。 大红锦衣同青色砖墙形成鲜明对比,犹如丹砂浸染纸上,轻易刺痛人的双眼。 听到门边声响,顾卿转过头,眉峰眼尾晕染冷意,映着摇动的火光,竟有几分道不明的邪气。 “杨侍读。” “顾千户。” 杨瓒颔首, 按下陡增的心跳,略显僵硬的走进刑房。 他佩服曾在囚室中留名的前辈,这样的地方,别说行刑,只是身在其中,就令人不寒而栗,毛发皆竖。 能扛住锦衣卫和东厂的手段,坚贞不屈,石赤不夺,必定是铜心铁胆、钢筋铁骨的猛士,真汉子! “杨侍读出计相助,顾某尚未谢过。” “千户无需这般。”杨瓒扯了扯嘴角,头皮依然有些发麻,“几番得千户相帮,不过斯须之报,实在当不得千户这声谢。” “杨侍读客气。” 杨瓒再拱手。 美人带刺,依旧是美人。 不过几句话,便让他忽略周遭情形,心跳指数再次攀升。 没救了,当真没救了! 数声叹息出口,引来顾卿奇怪一瞥。杨瓒忙作势咳嗽两声,问道:“先时听校尉言,事情已有了眉目?” “正是。” 尾音落下,一叠供词已递到杨瓒面前。 捏住纸页的手指,恍如羊脂白玉。 杨瓒暗中咬牙,以最大的意志将目光移开,接过供词,开始专心翻看。 寥寥五页,已是心惊胆跳,神情陡变。 太医院的药有问题?院判,御医均牵涉在内? 杨瓒看向顾卿,沉声道:“道人所言当真确实?” “仅有口供,尚未查证。”顾卿低头,气息几乎擦过杨瓒耳边,“不过,太医院有人假市药之机鱼目混珠,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贪墨金银中饱私囊,已是证据确凿。” 杨瓒心头渐沉,压根没留意,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近。 太医院掌药的院判贪墨,以致弘治帝药不对症,病情加重,如查证属实,依律当斩! “这事,千户可报知牟指挥使?” “已递送文书。” “牟指挥使有何示下?” 顾卿没有回答,反问道:“依杨侍读之意,该如何行事?” “这……”杨瓒有些拿不定主意。 告知朱厚照,实是必须。但是否闻于朝堂,还要仔细考虑。 院判和御医胆大包天,为了贪墨竟给天子用假药,委实骇人听闻。 深究下去,假药究竟是何时流入太医院?除刘院判和几名御医,还有何人牵涉其中?孝宗之前,这种情 况是否已经存在? 一桩桩,一件件,滚雪球一般,定会牵连出无数问题,怕是宪宗时的旧案都会翻出来。 查还是不查? 杨瓒不敢做主,也不能做主。 “此事当报知陛下,其后再做计较。” 如果可以,杨瓒更想将消息递入内阁。可惜,目前也只能想想。 “指挥使也有此意。” 看完全部供词,杨瓒脑袋里似有皮鼓敲响,根本无法理清思绪,当即决定告辞。未料被顾卿拦住。 “杨侍读且慢行一步。” “顾千户还有事?” 顾卿点头,道:“今日之后,北镇抚司抓捕僧道一事必将闻于朝堂。” “鞑靼奸细”能瞒过百姓,却骗不过庙堂文武。 “今日抓捕之人中,有西番国师,亦有宪宗皇帝亲敕封号的道人,如久查无果,恐将引起波澜。” 杨瓒侧首,怀疑的挑眉。 引起波澜?直说言官挑事,不是更容易理解? 顾千户是武人没错吧?说起话来,竟比他这文官还会拐弯。 身为功臣之后,又是锦衣卫千户,越过北镇抚司的同知佥事执掌诏狱,会对几个言官没有办法? 杨瓒百分百不信。 不过,既然对方提出,杨瓒也不好退却。 正如先时所言,顾卿帮他甚多,仅是“一诺”,压根无法偿还。 “此事交于下官,顾千户尽管放心。” 让这些僧道多在牢中住上些时日,顺便堵住言官的嘴,貌似困难,实则简单得很。 只要找准人,找对突破口,即便是言官中的言官,斗士中的斗士,在“事实”面前,也只能偃旗息鼓,望而却步。 回到家中,杨瓒提笔写下一封短信,附上名帖,唤家人送到户科给事中王忠府上。 “若王给谏不在,将信留下即可,无需多言。” “是。” 家人领命离开,杨瓒独坐室内,凝视悬挂在墙上的一副花鸟图,缓缓陷入了沉思。 翌日,早朝之后,杨瓒在往翰林院的路上遇到王忠。同行另有一名穿着青袍,长眉细眼的瘦高青年。 “下官严嵩,见过杨侍读。” 杨瓒眨眼,视线扫过严嵩,落到王忠脸上。 这两人不是见面就要打破头,如何走到一处? “此事说来话长。”王忠道,“杨贤弟遣家人送信时,严编修恰好在我家中。闻信所言,亦是愤慨不已。如得杨贤弟首肯,愿联合翰林院编修同上直言,定要严惩罪人。” 杨瓒挑眉,很是惊讶。 眼前这位当真是传说中的“严嵩”,不是同名同姓? 顶着硕大的问号,杨瓒再次感叹,自己为何不多读些历史。 无论如何,严嵩愿意帮忙总是好事。哪怕另有图谋,也不是现下需要忧心的问题。 “既如此,便将此事托于两位仁兄。” “杨贤弟客气。” “下官不敢当!” 敲定上言之事,王忠转身离开,背脊挺直,脚下生风。严嵩与杨瓒同路,一并前往翰林院。 途中,杨瓒发现严嵩极善谈,话题多围绕北疆边患,边军粮饷,经济民生,忧国忧民之心做不得半分假。 杨瓒愈发怀疑,此人当真是“严嵩”? 到了翰林院,杨瓒同严嵩告辞,没急着前往值房,而是唤来一名书吏,询问起谢丕和顾晣臣。 得知谢状元入值弘文馆,顾榜眼被刘学士请走,商议编撰孝宗实录一事,当即大松一口气,脚步顿时轻快不少。 少年天子对兵书的兴趣愈发浓厚,谢丕和顾晣臣的日子愈发难过。 杨瓒打定主意,非万不得已,坚决不同两人照面。究其原因,实在是“良心”受到谴责,过意不去。 不久,京城果然流言四起。 事涉僧道和锦衣卫,御史给事中俱摩拳擦掌,搜罗证据,欲狠狠参上一本。 王忠和严嵩的动作最快,联合二十余名同年同榜,多经方探查,手握实据,遂联名上言,弹劾西番国师及多名番僧道士。 上言递送内阁,同日闻于朝堂。 王忠性格爽直,亦不乏机变之心。接到杨瓒书信,便知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纵不能参倒弹劾之人,也能庙堂扬名。他日以言官晋身,必可得一身清名。 杨瓒为何要参这些僧道,王忠不在乎。他只晓得,这些僧道是罪有应得,自己大可放开手脚,耿直进言。联合严嵩等同年同榜,更增添五分把握。 此时,六部之事均已奏完,王忠深吸一口气,侧身两步,高声道:“陛下 ,微臣有奏!” 王忠声音浑厚,嗓门极大。这一声犹如钟鸣,奉天殿中都能听到回音。 “何事奏禀?” 见出列的是个言官,朱厚照顿感头疼。下意识看看袍服带靴,甚至扶了扶金冠,实在是对这些开口直谏闭口弹劾的言官存有心理阴影。 “微臣弹劾西番灌顶大国师那卜坚参及真人陈应等不法!” 一句话出口,掷地有声。 联想到京城流言,不少文武都皱起眉头。 王忠面容刚毅,目不斜视,继续高声道:“自国朝开立,僧道屡受圣恩,天下皆知。大行皇帝宾天,诵经斋醮理所应当。” “微臣近闻,以西番国师及真人陈应为首,无法僧道假借斋醮之名冒滥赏赉,贪取官银,聚敛民财。依仗宪宗皇帝亲敕封号印诰出入宫禁,冒领职事,无视法度,肆无忌惮。甚者,于大行皇帝几筵有冒犯之举,多番无状!” “如此欺世惑众,贪得无厌之徒,不配宪宗皇帝亲敕,愧负圣祖高皇帝隆恩!” “请革其封号,夺其印诰,执其于法!追其贪墨金银充于国库!” 一番话落,群臣屏息,奉天殿内落针可闻。 文臣队伍中,杨瓒低眉敛目,只偶尔侧首,悄悄打量左右文武。 主使僧道之人,在朝中必有耳目。究竟是谁,是文臣还是武将,他心中实在没底。是不是该询问锦衣卫 第 41 部分 ,也是拿不准。 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牵涉太深,犹如在刀锋上行走,终将难以脱身。 届时,手握金尺也没用。 明初的开国功臣,哪个没有免死金牌,结果呢? 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天子身上实不可取。 不是他信不过朱厚照,只是历史教训告诉他,小心谨慎总无大错。既要做孤臣,更应为自己多留几条退路。 不然的话,小命丢了不算完,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王忠的上言,果然引得朱厚照大怒。当即令锦衣卫查办涉事之人,下旨僧录司和道录司革其带禅师衔,收其度牒,凡其弟子,无论涉及与否一律闲住。 满朝之上,无论文武,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提反对意见,俱齐声应诺。 不论番僧和道士是否有罪,经此一遭,必彻底从两司除名。凡大明境内,再无其立足之地。 朝廷榜文未发,消息已由锦衣卫和东厂散布京师。虽未落实“奸细”之名,有这些罪状在身,勉强留得性命,也会将牢底坐穿。 散朝后,杨瓒觐见乾清宫。 暖阁门关上,张永和谷大用守在门外,都是屏息凝神,眼睛望着脚尖,一声不敢出。 片刻,暖阁内突然传出清脆声响,紧接着又是几声钝响,张永掀掀眼皮,和谷大用交换了眼色。 不知杨侍读说了什么,引得陛下如此动怒。听这声响,八成茶盏香炉都摔了。 又过两刻,暖阁内渐渐平静,传出朱厚照唤人的声音。 张永和谷大用立即打起精神,弯腰走进室内。 两人打眼扫过,果不其然,瓷片碎了一地,香炉滚到墙角,香灰泼洒在青石砖上,形成一道道暗纹。 御案后,朱厚照满脸火气。 杨瓒立地上,表情却很平静。 “陛下息怒。” “朕如何息怒!”朱厚照猛的捶着桌案,双眼赤红,“该杀,这些人通通该杀!” “陛下,此事仍在探查。臣请陛下示下,是否告知刑部大理寺。” 番僧尚罢,牵涉到太医院,总要知会一声。 “不必。”朱厚照果断摇头,“交给牟斌和戴义,朕一定要得出个究竟!” “是。” 请下敕谕,杨瓒行礼,退出乾清宫。 这一次,朱厚照没有留人。待杨瓒走后,遣人将宁瑾和陈宽唤来,一番详问。 当夜,尚膳监掌印、提督以下,均被绑入司礼监。日明时分,除光禄太监和佥书掌司,俱被送往东厂。 彼时,两宫正忙着翻阅各地采送的美人画像,听到动静,也只是轻轻蹙眉,不发一词。 张太后担心儿子,欲要遣人过问,却被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同时拦住。 “司礼监如此行事,必得皇命。”吴太妃卷起画轴,语重心长道,“天子终究是天子。” 天子终究是天子? 细品此言,思及弘治帝和朱厚照突然转变的态度,张皇后愣了片刻,脸色乍变。 离宫之后,杨瓒没有急着回府,转道城西街市,买了糕点麦糖,遇到炊饼担子,又裹了几张软饼,待到天色渐晚,才折返城东。 这些时日,杨土一直没精打采。 杨瓒整日忙碌,无法开解。今遭得空,捡着杨土平日里爱吃的买上几样,只望这孩子别再消沉。整日挂着一张小脸,着实是让人心疼。 行到家门前,杨瓒叩响门环。 黑油大门开启,门房恭敬迎出,言日间有数名翰林院编修名帖送至,都在书房。 “翰林院编修?” “是。有两三人还带了礼,小的没敢留。” 杨瓒微感诧异,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 “这事你办得不错。”杨瓒递过一个纸包,“这是西街那家点心铺的豆糕,我买得多了些,你也尝尝。” “谢老爷!” 门房年近半百,两子皆命丧鞑子之手,如今只和孙儿相依为命。经牙人介绍,才得了这份差事。工钱不说,每次杨瓒买回点心零嘴,都能得上一份。单是这份心意,就比铜钱银角更让他欢喜。 当夜,杨土抱着油纸袋,吃得肚子滚圆。 杨瓒看得好笑,这孩子当真好哄。 “四郎莫要笑我。”杨土抹抹嘴,“这些日子是我不好,我再不敢了。” “不敢了?” “不敢了。”杨土通红着脸,小心道,“那个,求四郎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 “好,不说。” 杨瓒心情正好,晓得杨土的爹娘“擅使棍棒”,又始终记挂杨家之恩,如果知道杨土任性,九成九会来一场双打教育。 得到杨瓒许诺,杨土放下心事,一口气又吃下两张炊饼,差点连路都走不动。 见状,杨瓒终于没忍住,喷笑出声。 二更时,烛火熄灭,杨土躺在榻上,很快沉入梦乡。 更夫提着灯笼,敲着更鼓,从街上走过。 黑暗处,两个鬼祟的身影摸到墙边,静静伏下。 时至三更,除了更鼓,万籁俱寂。 黑影终于动了。 刺鼻的火油味随风飘散,一个黑影取出火折子,吹亮之后,直接扔到火油之上。 “走!” 夜风飞卷,橙色火光蔓延墙垣,沿着木门攀升,顷刻包拢整间门廊,赤光冲天。 “走水了!” 门房被浓烟呛醒,高声呼喊。 杨土最先被叫醒,顾不得穿鞋,直接冲向东厢。 “四郎,走水了!” 杨瓒被从梦中惊醒,看到窗外火光,当即披衣起身。 “用湿帕子捂住嘴,快走!” 火已烧到前厅,正由回廊向二厅蔓延。 房屋俱是木质结构,又多日没有雨水,不等五城兵马司赶到,必会全部烧着。 两人冲过前厅,头顶忽传钝响。 杨瓒一惊,不待回头,背后突感一阵推力,猛然向前扑倒,滚出厅堂。 瞬息之间,一声巨响。 整条房梁垮塌,杨土已不见踪影。 第五十章四郎 烈火熊熊。 神京城内,自城东到城西,接连燃起三场大火。 火借风势,风助火燃。 烈焰肆虐,不断吞噬梁柱屋瓦,很快连成一片,映亮半面夜空。 浓烟滚滚,铜锣声不绝,更夫百姓奔走呼号。 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倾巢出动,仍无法阻止火势蔓延。只得在边缘处推倒土墙木楼,截断火线,以期减弱火势,为困在火中的百姓求得一线生机。 “速往宫城!” 一处起火点靠近东上门,轮值的羽林卫拼死扑救,仍无法截住火势。此处靠近军器局,若点燃内藏的火药,半座京城恐将不复存在。 情况危急,东厂的番子全部调集,厂公王岳连夜出宫,带人赶往火药十作,将积存的火药搬运至 城南,务必远离起火点。 “快,都给咱家快些!” “小心着点,砸碎了瓦罐,不用点火,咱们这群都得去见阎王老爷!” “快!手脚利索点!” 锦衣卫忙着四处救火,无暇遣人帮忙。东厂颗领班嘶哑着嗓子,指挥一众番役,争分夺秒,将所有的火药和作坊里的工匠移走。 站在作坊门前,看着挂在门上的牌匾,王岳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厂公?” “咱家无事。”王岳压住咳嗽,对跟随的中年宦官说道,“快去找戴义,告诉他,这场火起得实在蹊跷,恐有更大的祸事。让司礼监的崽子们都警醒些,护卫乾清宫!遇着生面孔出入,无需多问,先拿下关入暗房,有咱家给他担着!” “是!” 中年宦官领命离开,另有两名小黄门上前扶住王岳。 “不中用了。” 王岳又咳嗽两声,抹过嘴角,看到掌心上的几点殷红,面上沟壑更深。 “当真是不中用了。” 小黄门不敢出声,更不敢抬头,只能尽力扶住王岳,前往下一间火药作。 勋贵重臣多居东城。 内阁三位大学士、六部尚书的家宅占据两条长街。 各府家人仆妇均训练有素,火起时,被守夜人叫醒,立即提着木桶捧起水盆,奔向院中大缸,轮番赶往救火。 相比城西鳞次栉比的木造民居,东城的官宅多有泥瓦砖墙阻隔,虽未能第一时间扑灭大火,却能迅速压制火势,没有令大火进一步蔓延。 顺天府府尹家中亦遭火焚,三间厢房化为残垣。大火扑灭之后,顾不得安慰妻儿,穿戴好官服乌纱,便乘车赶往衙门。 府衙中,府丞、通判、推官均已聚集堂上。待府尹赶到,几人对望,都是摇头苦笑。 这场大火实在来得奇怪,不似意外,倒似有人纵火。得衙役回报,在城东和城西都发现火油,进一步证实几人猜测。 “火可灭,风不止啊。” 府尹叹息一声,堂上陷入短暂的沉默。 堂下火光跳动,发出噼啪声响,又有衙役赶往回报,城东火势已止,请诸位大人示下,是否立即遣人赶往城西。 “可有死伤?” “回通判,暂未来得及清点。”衙役面孔漆黑,手背被 燎起成片水泡,嗓子也被浓烟熏哑,“小的只知,北镇抚司抓住几名疑犯,牟指挥使正遣人驰往城门。” 疑犯?城门? 堂上几人俱是一惊。 “你可看清了?” “回府丞,小的不敢妄言。” 府丞和通判齐齐看向府尹,后者脸色肃然,沉吟片刻,当即令衙役传令,调拨人手赶往城西。 “牟斌此人智计深远,行事颇有章法。”府尹道,“人在锦衣卫手里,顺天府暂不好过问。先救火要紧。” “是!” 时届五更末,夜色渐褪,天将朦胧。 城东大火渐熄,城西仍是黑烟滚滚。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众人奔忙一夜,疲累已极。但大火未灭,无人敢懈怠半分。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坐镇皇城北门,北镇抚司同知佥事赶往余下三门,严令城门卫严守城楼,未得上命,不可擅自打开城门。 “指挥使可是怀疑,这场火同北边有关?” 站在城头,顾卿遥望城东,眼中有一抹焦急,却是不能擅离。 “难说。”牟斌沉声道,“抓住的几个可开口了?” “尚未。”顾卿道,“老狱卒看过,说不是鞑子。” “不是鞑子?”牟斌蹙眉,“人先押着,别弄死了,这事还有得查。” “是!” 顾卿抱拳,道:“指挥使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先往诏狱。” “去吧。”牟斌双手负在背后,似想起什么,问道,“你家中可无事?” “劳指挥使挂心,属下家中无事。” “那就好。去吧。” 顾卿离开后,牟斌转过身,眺望北方。 不是鞑子?那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派人在京城放火。亦或是有人和鞑子勾结? 想查明这一切,恐怕要先查清起火的源头。 握紧拳头,牟斌收回目光,表情现出几许凝重。 步下城楼,顾卿接过校尉递来的缰绳,飞身上马。 骏马一声嘶鸣,扬起四蹄疾驰向城东。 天际乍亮,非是曙光初现,实是丈粗闪电蛇舞。 乌云聚拢,滚雷声声。 豆大雨滴瞬息砸落,溅在地上,激起团状飞灰。 “下雨了!” 救火的官军和百姓齐声高呼,甚至有百姓跪在地上,蠕动着嘴唇,流着泪感谢上天。 雨势渐大,骤成瓢泼。 火光渐弱,黑烟被撕成条状,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大雨中,杨瓒推开只余半扇的黑油大门,望着已成废墟的家宅,双眼充血。 雨水打在身上,似毫无所觉。只一味的迈开脚步,跨过地上的碎瓦断木,前往房梁最先垮塌的厅堂。 近了,更近了。 停在废墟前,用力抹开脸上的雨水,杨瓒顾不得狼狈,弯下腰,徒手抓起一块碎瓦,用力扔在一旁。 大火熄灭,堆积在下方的瓦片碎木依旧炽热。很快,杨瓒的双手就被烫得一片赤红。 他感觉不到痛。 温和的双眸布满血丝,清俊的面容沾满黑灰。青色长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下摆早被瓦砾划破。 一切,他都不在乎。 逃出大火的厨娘躲在一旁,伤了腿的门房一瘸一拐的上前,想要劝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叹息一声,弯下腰,拣出一根木桩,同杨瓒一起挖掘。 “老爷,不如找人帮忙?” 厨娘低声询问,杨瓒似未听见,根本不为所动。 见杨瓒手指开始流血,厨娘咬咬牙,用布压住受伤的肩膀,强撑着出门寻人。 雷吼电闪,雨大风急。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多在城西,唯一能求助的只有近邻。 厨娘壮起胆子,迈上石阶,叩响门环。 等了许久,才有家人应门。 见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仆妇,家人根本不予理会,角门砰的关上,将厨娘挡在门外。 厨娘再敲,里面干脆传来骂声。 “什么东西,也敢来敲我家老爷的大门!快滚!” “再不滚,挨了棍子,断手断脚可没人理会!” 颤抖着手,厨娘没有再敲。狠下心,将布裙系在腰间,转身下了石阶,循着记忆,往长安伯府跑去。 行到中途,迎面忽来几匹快马。厨娘不及躲闪,险些被踏在马蹄之下。 骏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直接飞过厨娘,疾驰而去。落后一人忽然“咦”了一声,开口道:“是你?” 声音听着熟悉,厨娘抬起 头,隐约看清说话人的长相,当即哭道:“马长史,救人啊!” 废墟中,杨瓒双手渗血,跌坐在地。 看着仿佛挖不完的残垣断木,死死咬住嘴唇。 “老爷……” 门房担忧,想扶起杨瓒,却是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瓒呆坐,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嘶,继而是皮靴踏过积水的闷响。 门房转过身,只见一抹绯红身影穿过雨帘,大步向主仆二人走来。 “杨侍读?” 到了近前,才发现来人是锦衣卫。门房吃惊不小,想上前拦阻,又被顾卿身上的冷意吓退。 杨瓒不动,也没有出声。 顾卿又唤一声,杨瓒仍是不动。 “四郎?” 两字融入雨中,杨瓒终于有了反应。 抬起头,凌乱的鬓发黏在额角,嘴唇颤抖,双眼赤红,却没有一滴眼泪。 “顾千户?” “是我。” 不顾雨水,顾卿单膝跪地,单手按住杨瓒的肩膀,感受到掌心下的冰凉,眉心微蹙,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四郎,雨太大,随我回府可好?” 杨瓒摇头。 “杨土,我那书童还在这里。”杨瓒喃喃道,“我不能将他一人留下。他胆子不大,怕黑。他还想着回家,还没回家……” 话到最后,嗓音愈发沙哑,似被石块哽住,几不成声。 顾卿放开杨瓒肩膀,手背擦过杨瓒的颈侧,拇指撑起他的下巴。 “我帮你找他。 第 42 部分 ”声音低沉,压过雷声,直入杨瓒心底,“一定帮你找到。” “……多谢……” 模糊道出两字,杨瓒闭上双眼,软倒在地。 顾卿立即倾身,撑住杨瓒脊背,手臂穿过膝弯,直接将人抱起。 “大人……” 门房小心上前,哪怕是认识,也不能就这样把老爷带走。 “长安伯府。” 留下四个字,顾卿再不理门房,大步走出正门,将杨瓒扶至马上,翻身上马。 “伯爷?” 伯府长史和校尉赶到,顾卿马鞭斜指,道:“不必跟着我,去老侯爷处请良医过府。多留几个帮那门房找人。” “是!” 长史校尉领命,一人驰往侯府,余者纷纷下马,冒雨挖掘垮塌的房梁。 耗费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被压在断木下的杨土。人伏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脸色青灰,气息全无。 这一日,皇城四门紧闭,不放任何人进出。 锦衣卫得到疑犯口供,指挥使牟斌立即进宫请下敕令,严查客栈酒肆,秦楼楚馆,寻常巷陌也不放过。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抓补五十余人,其中不乏朝廷官员的亲戚族人,更有礼部侍郎的家人。 “天子有敕,敢阻拦者同下诏狱!” 牟指挥使面沉似水,锦衣卫状如虎狼。 未几,东厂番役也加入其中,抓捕的却不是朝官亲眷,而是神城中的勋贵外戚。尤其同寿宁侯有过交往的勋贵,无一人能够幸免。 日暮时分,锦衣卫和东厂番役的抓人行动才告一段落。 牟斌和王岳同上文书,言明:“此番京师大火,乃不法之徒刻意为之。经讯问,疑有鞑靼奸细同内贼互相勾结,混入京城,寻机生乱。” 文书之后附有数张供词,证实最先被抓的几名疑犯俱为鞑靼奸细,因祖上犯罪被流放戍边。后被鞑靼掳掠,为保命,甘为贼虏驱使。 此外,关在诏狱中的番僧确同北边勾结,私下递送消息。结合种种证据,杨瓒那句“鞑靼奸细”当真没有冤枉他们。 乾清宫中,朱厚照翻过文书供词,脸色越来越黑。到最后,直接抄起镇纸砸到地上。 天子震怒,伺候的中官宫人噤若寒蝉。 张永试着开口,非但没让朱厚照息怒,反令怒火更炽。手臂 一挥,御案上的笔墨纸砚统统被扫到地上。 张永和谷大用离得最近,都被墨汁溅到。 刚刚养好伤,回御前伺候的刘瑾最是倒霉,被笔架擦到,额头又青了一块。 “陛下息怒!” 殿中的中官宫人齐齐跪地。 朱厚照不说话,握紧双拳,用力捶着桌案。 “无法无天,欺人太甚!” 每落下一个字,都伴随着一声钝响。整句话说完,御案都被掀翻。 “张伴伴。” “奴婢在。” “你出宫,召杨侍读觐见。” “奴婢遵命!” 张永弯腰退出内殿,顾不得擦掉额头的冷汗,领了牙牌,带上两个小黄门,急匆匆赶往宫外。 到了地方,当即被眼前的惨景吓了一跳。见锦衣卫正搬起倒塌的梁木,还以为是杨瓒出事,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 “张公公?” 张永曾到长安伯府宣旨送赏,伯府长史认出他,出声问候。 “张公公有礼。这是怎么了?” “杨侍读,”顾不得其他,张永一把扎住伯府长史的胳膊,“杨侍读可出了事?” “公公放心,杨侍读无事。” 长史将前因后果道明,张永长出一口气。 “杨侍读现在长安伯府?可请了医士?” 长史道:“惠民药局不顶用,城内医馆分不出人手。伯爷遣人到老侯爷府上请了良医。” “如此甚好。” 张永也不多说,掉头赶往长安伯府。 无论如何,都得亲眼确认杨瓒的情形,在天子面前也好有个说辞。 得知杨瓒家被火焚,朱厚照很是焦急。自己无法出宫,只能遣张永带上御医,往长安伯府再走一趟。 “谷伴伴传话司礼监,朕许张伴伴留宿宫外,明日再回。” “是。” “张伴伴。” “奴婢在。” “务必确认杨先生安好。” “奴婢遵命。” 张永领命离开。朱厚照坐在案后,久久不发一言。 暴怒之后,又听到这样的消息,全身的力气似被抽空,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谷大用往司 礼监传达天子口谕,刘瑾瞅着左右无人,趁机凑上前:“陛下……” 两字刚出口,风声忽起,玉质笔筒正面袭来。 “滚!” 叱喝一声,朱厚照眉眼再现厉色。 一日之内,两次被天子砸伤,刘瑾额前一片青肿,疼得眼角冒出泪花。他不禁开始怀疑,急着回天子跟前伺候,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 闹不好,得不回宠幸,连命都要搭上。 想起朱厚照震怒的因由,刘瑾暗暗咬牙,他和姓杨的肯定是天生犯冲! 不得不承认,刘公公的直觉很是灵验。 在没有杨瓒的历史中,立皇帝同样在“姓杨的”手里吃过大亏。最后身死,同样和“姓杨的”脱不开关系。 虽此杨非彼杨,天成犯冲却绝对不假。 长安伯府内,侯府良医和张永带来的御医先后诊脉,均言杨瓒是急火攻心方才晕倒。兼受了凉,今夜可能会发热。 “待热发出来,就能好上大半。” 御医开了药方,自有伯府家人前去熬药。 长史引张永和两位大夫往厢房安置,家人退下,室内很快陷入寂静。 顾卿守在榻前,看着拧紧双眉,唇上干涩的杨瓒,睫毛微垂,指尖擦过杨瓒的颈侧,缓缓俯身。 窗外,大雨未停。 室内,烛火幽明。 家人送来熬好的汤药,看到屏风上模糊的倒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僵在当场。 “谁?” “伯爷,小的送药来。” “进来吧。” “是。” 小心绕过屏风,家人放下药碗,恭敬退下,不敢回身再看一眼。 第五十一章改变 如御医所言,夜间,杨瓒果然发起了高热。脸色潮红,大汗淋淋,身体却瑟瑟发抖。 整碗汤药端来,勉强能灌下小半碗。御医和良医轮换开过方子,皆不顶用。 杨瓒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呼吸急促,竟渐渐说起了胡话。只是嘴里像含着石块,声音含糊,十句中有九句听不懂。 “赵御医,快想想办法!” 张永奉皇命出宫,得知杨瓒病情危急,哪里还有心思休息。急匆匆赶来,见到眼前的情形,急得嗓子眼冒火。 赵御医坐在 榻边,两指搭在杨瓒脉上,眉头深锁,额间隐约出现汗意。 不该啊! 收回手,看向先替杨瓒诊过脉的侯府良医,只见对方微微摇头,面上同样闪过忧色。 “赵御医,杨侍读这病到底如何?” 御医眉间紧蹙,又同良医交换过一个眼色,终沉声道:“不瞒张公公,杨侍读这病委实凶险。热度能退则罢,若是不能……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一句话,无异于判了杨瓒死刑。 张永顿时大惊。 “赵御医,先头不是说,只要发了热就能好上大半?” 御医摇头,表情中满是羞惭。 “是老夫医术不精。” “你……咱家、咱家……” 生平第一次,张永惊慌失色,手足无措。 哪怕被刘瑾告黑状,他都能抡起拳头揍回去,梗着脖子强辩。但生死之事,却非寻常人能够掌控。 如果杨瓒真挺不过这遭,张永当真不敢想象,天子会是何种反应。 先皇驾崩不久,杨侍读又要……张永用力咬牙,眼角开始泛红。 “必须救!”神经紧绷间,张永的声音格外尖利,“赵御医,必须把人救过来!要是你救不了,咱家就遣人去请院判,请院正!总有一个能救得了杨侍读!” “张公公,为医者,能医病不能医命。” “住口!” “张公公,”侯府良医开口道,“杨侍读郁愤难消,热消不下去,纵然华佗再世也难回天。” 张永沉默了。 心病? 在宫里讨生活,自然晓得,心病远比身病更要人命。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知晓御医和良医都没有说假话,也不是故意推脱责任,张永双腿一软,跌坐在椅上,色如死灰。 御医同张永说话时,顾卿一直守在榻边。眉眼不动,神情不变,端着一碗汤药,小心喂入杨瓒口中。 伯府长史守在外厅,模糊听到御医和良医的话,知道情况危急,当即唤来两名家人,道:“去城内打听,哪家医馆药铺有高明的大夫,立即请来。” “马长史,小的听说和安堂的李大夫医术高明,且颇有医德,治好不少难症。” “和安堂?李大夫?”马长史微顿,似 乎有些印象,当即道,“可是曾去过北疆那位?” “正是。” “那还等什么,快去!就是背,也要把人给我背来!” “是!” 家人领命退出,马长史举袖擦过脸上的热汗。 不等他喘口气,屏风后即传来唤人的声音。 “马成。” “属下在。” “着人去城内请大夫。” “伯爷放心,属下已遣人去了。” 屏风内再次无声。 又过了片刻,表情凝重的御医和良医先后走出,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看样子,对杨瓒的病情的确束手无策。 马长史没有多言,恭敬的将两人请到一旁,令家人送上热茶。不管怎么说,有这二位留在外厅,危急时,多少也能派上用场。 “马成,再去熬药。” “是!” 顾卿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起伏。马长史的汗却比先前流得更急。 客厢内,无形的张力充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跟在伯爷身边越久,越了解伯爷的脾气。眼下看着无碍,实际却能要人命。 紧张和惊骇同时涌上心头,马长史不明白,自家伯爷向来不同朝官来往,无论文武。就算是老侯爷和大老爷,也不见有多少亲近。 偏偏是这个刚入朝的翰林院侍读,莫名得了伯爷的眼? 新科探花?得天子信任? 真论起来,都算不得出奇。 马长史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首要之事,是请来大夫,助杨侍读闯过这场生死大关。 时至三更,伯府依旧灯火通明。 因京城遭逢大火,西城半数百姓无家可归。 朝廷下令,停两日宵禁,派惠民药局的医士大夫前往救治伤患。从光禄寺调拨库银,赈济遭受大变的京城居民。同时,令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严格巡逻,凡有形迹可疑者,俱下大牢。 朝廷赈济之余,许多官宦豪商都在路边搭起施粥饼的木棚。不只受灾的百姓,皇城内外的乞丐也因此受惠。 为挽回名声,道观寺庙争先大开山门,观主主持亲自为死者超度,懂医术的僧道均背起药箱,前往西城施药。 一时之间,“鞑靼奸细”的骂声减弱不少。但想得回往日的 尊重,仍需更加努力。 和安堂的老大夫和徒弟同在西城。 长安伯府的家人找了半个多时辰,才在一间临时搭建的窝棚前找到师徒三人。 “还请老大夫救命!” 事情不能耽搁,家人顾不得许多,口出“救命”之言,几乎是将老大夫架起,请上伯府的马车。 “师父!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徒弟大惊,以为遇上恶人。 老大夫摇摇头,道:“无需惊慌。既是病况危急,老夫随两位壮士走一遭就是。尔等且留在此处,继续为受伤之人施药。” “多谢老大夫体谅!” 伯府家人诚心道谢,留下仍面带惊慌的医馆学徒,扬鞭催动快马,一路飞驰向东城。 彼时,杨瓒用过御医和良医重新开出的药方,情况略有好转。虽然热度未消,至少不再说胡话。 因喂药之故,顾卿身上的锦衣被泼洒大片药汁。 “长安伯且歇歇,咱家给杨侍读喂药。” 顾卿抬起头,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少顷,马长史来报,和安堂的大夫请来了。 “快请进来!” 顾卿未来得及出声,张永已是一叠声的高叫。 老大夫走进内厢,见到仰躺在榻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杨瓒,不由就是一愣。 “杨探花?” “老人家识得杨侍读?” “回大人,先时杨探花受寒,老夫曾前往诊治。” 放下药箱,老大夫顾不得行礼,直接走到榻边,两指搭在杨瓒脉上。 许久,内厢无一丝声响。 “杨探花这病……” “可有救?” 张永抢着出声,满脸焦急之色。 “有救。”老大夫道,“老夫为杨探花施针,先消了热,再开一剂方子助其安枕。这之后,静心调养即可。” “有劳大夫。” “不敢。”老大夫起身,“事急无状,还请见谅。” 顾卿抱拳,张永也是连连摇头。不提老大夫须发花白,年逾古稀,单是他能治好杨瓒,便是救命的神仙。 “老人家万勿如此,该是咱家给您行礼才是!” 说着,张永果真弯腰,结结实实给老大夫 施了一礼。 老大夫吃惊不小。 传言中嚣张跋扈,蜂目豺声的官宦,竟然是这样? 当即不再多言,从药箱中取出一捆布包,净手之后,开始施针。 两刻之后,杨瓒面上潮红稍退,老大夫走到桌旁,提笔写下一张药方,交给长史,道:“按此方煎药即可。” 长史没有马上唤来家人,而是将药方交给御医看过,见对方先是微顿,其后拍手称道,连道出三个“妙”字,知晓此方可用,亲自至药房,看着家人抓药煎汤。 汤药送来时,杨瓒面上潮红仍存,呼吸已是渐渐平稳。 老大夫正从药箱取出竹管,却见顾卿端起药碗,掰开杨瓒的下巴。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对老大夫七十年的人生岁月产生巨大冲击。若以高墙作比,几乎是寸寸皲裂。 事急之时,此举并无不可。 现下不是在荒郊野外,没有趁手的工具,千户大人如此这般,究竟为何? 整碗药喂下,顾卿抬起头,唇边存留一线黑色药汁。 老大夫捏着长须,手指陡然用力,差点拽掉整把。 “老人家,请随我来。” 长史站在屏风后,请老大夫至外厅,双手奉上诊金,并言:“天色已晚,老人家奔波劳累,不如先在府中歇息。明日天明,再送老人家回药堂。” “也好,谢过长史。” 忙了整日,以老大夫的年纪,的确有些撑不住。又担心杨瓒病情反复,遂谢过长史好意,留宿伯府。 待长史遣人告知两个徒弟,老大夫想起在客栈中见过的杨土,问道:“杨探花的书童何在? 第 43 部分 可有受伤?” 长史摇摇头。 “没了。” “没了?” “杨侍读这病,九成就是因为这个。” 长史神情沉重,声音有些哑。 老大夫扣紧药箱,忆起和玄孙年纪相仿的杨土,不禁长叹一声。 “生死无常啊。” 长史没有接话,想起在北疆时的日子,想起死在鞑子刀下的兄弟,忙深吸气,用力捏一下大腿,道:“老人家,请随我来。” 天地不仁,谁又能真正脱出天道轮回。 人死不能复生,还活着的,终归要继续活下去。 一整夜,顾卿衣不解带,守在客厢。 黎明时分,杨瓒的热度终于消去,人也清醒过来。 “我……” “别动。” 顾卿斜靠在榻边,手背擦过杨瓒的额头,半晌,不着痕迹的舒了口气。 “可是口渴?” 发了一夜热,杨瓒浑身无力,嗓子干涩,像是有砂纸磨过,一阵阵的撕疼。听到顾卿的话,下意识点了点头。 “稍待。” 顾卿离开榻边,杨瓒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沉沉的闭上双眼。 衣摆摩擦声,温水倾入茶盏的汩汩声,其后是一阵熟悉的沉香,包裹着他的嗅觉,似要沁入骨髓。 杨瓒睁开眼,顺着背后的力道缓缓坐起,瓷盏沾唇,本该无味的温水,流入唇齿,竟带着丝丝甘甜。 “多谢。” 短短两个字,杨瓒说得无比费力。 扶杨瓒躺下,顾卿正要起身,衣摆却被轻轻拉住。 “我……书童?” “放心。” 俯下身,黑色双眸映出苍白的面容,低沉的声音似琴弓抚过长弦。 “人找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 松开手指,杨瓒重又闭上双眼。 静静看了他一会,顾卿直起身,手指轻擦过杨瓒的眼角,转身绕过屏风,离开内厢。 与此同时,两行清泪滑落瓷枕,在青花间缓缓流淌,牵成细细的水线,最终浸入锦被,留下两痕淡纹。 辰时正,三位大夫又为杨瓒诊脉,均言病情已无大碍,只需调养即可。 “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老大夫背起药箱,看着杨瓒,不像大夫,更像一个慈祥的长辈。 “杨探花该晓得,生命无常,朝荣夕悴。逝者已矣,生者当珍重才是。” “老人家好意,瓒领受。” 撑着起身,杨瓒端正揖礼。虽面色苍白,脚步微颤,仍是金相玉质,霞姿月韵。 送走三位大夫,杨瓒没有再躺回榻上,强撑着走到桌旁,慢慢坐下,凝视放在桌上的木盒。许久,方伸出手,掀开盒盖。 锦缎中,静静躺着一把金尺。 这是他从火场中带出,也是唯一带出的东西。 余下的,包括御赐之物,俱消失在火中,荡然无余。 伸出手,指尖擦过尺背的镌纹,杨瓒闭上双眼,深深吸气,五指忽然握拢,牢牢攥住尺身。 再睁眼,瞳孔尽然漆黑。唇角微弯,眉眼却染上无尽的冷冽。 弘治十八年八月,京城大火。 东城烧毁数间官宅,西城半数民居被付之一炬。 锦衣卫东厂杀气腾腾,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同样绷紧神经。凡有可疑者,宁可抓错,不愿放过。 诏狱和刑部大牢近乎要人满为患。 受到波及的官员和勋贵或闭门不出,终日提心吊胆,或多方寻人求情,只望能洗脱嫌疑,将家人救出牢房。也有人怀着一口怒气,联名上疏,言锦衣卫和东厂无法无天,自厂公指挥使之下皆鸷狠狼戾,视律法于无物,无故抓人下狱,请朝廷严惩。 在太医院一名院判、两名御医被下狱之后,上疏之人更多,用词也愈发严厉。 “纵容此辈,欲演前朝之祸不成?!” 御史给事中纷纷上言,大力弹劾锦衣卫和东厂不法。与之相对,京城火起的因由,僧道里通鞑靼,勾结藩王,则全被抛在脑后。 内阁三位相公察觉不对,知晓必有人在暗中推动。然锦衣卫和东厂的行为确实有些出格,引来群情激奋,齐声鞭挞,三人也不能站在百官的对立面,这让揪出背后主谋更加困难。 每日上朝,朱厚照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听着御史给事中各种“直言”,恨不能搬起龙椅直接砸过去,砸死一个算一个! 鞑靼奸细不查,京师大火不说,无家可归的百姓不管,反倒帮着疑犯说话,就差指着他的 鼻子骂“昏君”,这是想干嘛? 正事不理,专门揪着末节不放,长没长脑袋? 幸好龙椅够重,以朱厚照的力气搬不起来。否则,必将有朝官血溅奉天殿,名留青史。 漩涡之中,文武群臣各怀心思,内阁三人轻易不做表态。本该处于风口浪尖的杨瓒,则向吏部告假,留在长安伯府调养。 吏部条子下来之后,杨瓒拖着病体,亲自料理杨土的丧事。因为天气渐热,尸身不能久放,无法立即归乡,只能安葬在城西,待告知杨土父母,再议迁坟之事。 养病时日,杨瓒未见得悠闲。 诏狱提审人犯,所得口供繁多,线索纷杂。杨瓒每日翻阅供词,所得却是不多。 京城起火点,锦衣卫已查明两处,一处是杨瓒家宅,另一处竟在寿宁侯府。杨瓒很是诧异,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最后只抓住一个。 这日,杨瓒翻过疑犯的供词,对顾卿道:“纵火之人九成都是弃子,主谋定不在京城。” 顾卿看着杨瓒,问道:“杨侍读可是发现了什么?” 杨瓒放下供词,捏了捏额角,道:“不过是以己度人。” “以己度人?” “若是下官行此险策,必会如此。” 顾卿不言,若有所思。 杨瓒继续道:“如要搜查京城内应,该查查最近有哪些朝官和家眷离京,路引都是开到哪里,若是去北边,具体是到哪个州府。” “离京?” “三月之内俱都应查。”杨瓒道,“再者,千户该请牟指挥使遣人至孝陵卫,拜会一下寿宁侯。” 闻言,顾卿挑眉,杨瓒勾起嘴角,手指擦过杯沿,笑容微凉。 第五十二章杨侍读问话 弘治十八年八月丁未,泰陵大部竣工。 兵部查给赏文册及留守六十八卫小册,言孝陵卫勾军不足,请择一留守京卫充泰陵卫。 奏疏递上,天子亲敕,改忠义左卫为泰陵卫,另置泰陵陵户四十户,人丁百余,移往笔架山建屋耕种,世代护卫陵寝。 与此同时,有旨意传至茂陵,令寿宁侯同建昌侯即日迁往泰陵,不得延误。 “侯府长史以下皆充泰陵卫,改籍军户。” 圣旨念完,寿宁侯脸颊颤抖,双拳紧握,怒气难掩。建昌侯则是面若死灰,表情麻木 ,跪地谢恩,如同幽魂一般。 “两位侯爷,接旨吧。” 中官奉上圣旨,并未马上离开,而是侧过身,对身边的束铃低语几声。 束铃低头应诺,转身离开木屋。 很快,简陋的木屋外传来阵阵嚎哭,似欲撕心裂肺。 得知要充入泰陵卫,后裔子孙都在军籍,世世代代守在大山之中,两府属官家人再顾不得规矩体统,纷纷哭天喊地,大声嚎啕。 只是随张氏兄弟守陵,尚有脱身的希望。改为军户,经兵部造册,再无转圜余地。不少人经不住打击,竟哭得昏了过去。 “大胆!” 得束铃回报,中官大怒,尖利着嗓子,喝斥道:“天子隆恩,尔等不知感激,叩谢圣主,反跪地嚎啕,成何体统,想抗旨不成?!” 随中官喝斥,卫军长刀纷纷出鞘。 雪亮刀光闪烁,哭声为止一顿。 片刻后,多数人不敢再哭,认命的收拾包裹。唯有几个寿宁侯的“亲信”仍在哽咽,脸带怨色。 中官眯起眼,冷笑道:“真有想抗旨的?来人,给咱家绑起来!既不能感沐圣恩,为大行皇帝守陵,便和刑部的囚犯一起发到北边,和鞑子拼命也好,屯田服役也罢,都是为国尽忠! 话落,中官转过头,问道:“侯爷,咱家这般处置可妥当?” “你、你欺人太甚!” 寿宁侯额头鼓起青筋,怒形于色。建昌侯没拉住,只能看着他站起身,猛冲向冷笑的中官,中途即被拦住。 建昌侯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世态炎凉,破鼓乱人捶。 兄长为何就是不明白? “我是天子亲舅,太后亲弟,先皇亲封的侯爵!”被左右卫军拦住,寿宁侯兀自高叫,“你是什么东西,区区阉奴,三番两次在本侯面前放肆!” “呦呵!”中官拢着袖子,听着寿宁侯叫骂,非但不怒,反而笑着弯腰,行礼道,“侯爷说的对,是奴婢失礼。” 这一弯腰,反倒让寿宁侯愣住了,下意识看向身后。 建昌侯没有睁眼,脸色更加惨白。 “来人呐。” 中官直起身,笑得愈发恭敬,道:“侯爷金贵,咱家带来的都是粗手,伺候得不周到。将侯府的下人叫来,安排着伺候两位侯爷。” 束 铃领命,同两名卫军一并转身。 中官脸上带笑,眼中却无半丝笑意。 宦官最忌讳的词,不是“奸宦”,也不是“佞幸”,而是“阉人”! 寿宁侯这番大骂,逞一时痛快,必要付出惨重代价。 侯府家人自然不敢要了他的命,但一路之上,直至到达泰陵,他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天高皇帝远,谁管你是侯爷还是外戚。既然世世代代都走不出笔架山,离不开天子陵寝,身份地位都成虚话,侯爵庶人有什么区别。 落到如此地步,不敢埋怨天子,只能将矛头对准张氏兄弟,发泄满腔怨恨。至于张氏兄弟风光时,自己也跟着仗势肆行,早被抛到脑后。 随行的东厂番子将寿宁侯拖出木屋,建昌侯神情木然的跟在其后。 门外停着两辆马车,守在车旁的,除了护送的卫军和番役,均是两府家人。此刻,众人脸上再无往日的恭敬讨好,看向两人,尽是咬牙切齿,瞋目裂眦,似要生啖其肉。 卫军翻身上马,打开旗帜,正要启程。忽见有数匹快马和一辆马车从官道驰来。 “停!” 分辨出骑士身上的锦衣,一名东厂番子立刻凑到马车前,透过窗口对中官道:“高公公,是锦衣卫的缇骑。” “缇骑?”中官推开车门,奇怪道,“东厂早领了这档差事,锦衣卫来凑什么热闹?” “公公,奴婢瞧那架势,应是朝这边来,要不要等等?” 中官沉吟片刻,让番子传话,暂下旗帜。 他倒要看看,这些缇骑究竟是何来意。 “咴——” 将到近前,马上骑士猛然紧拉缰绳,骏马嘶鸣,前蹄扬起,落地后,踏起大片尘土。 中官离开车厢,扶着车栏,停在车辕上,看向马背上的红衣千户,双目微闪。 “来者何人?” 来人取下腰上金牌,道:“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顾卿,奉牟指挥使之命查办京城起火一案,请东厂颗领班行个方便。” “顾千户?” 中官笑了,无需人搀扶,自行跃下车辕,几步迎上前,道:“咱家高凤翔,千户有礼。” “高公公客气。” 顾卿翻身下马,抱拳回礼。 “京城大火,厂公也是下令严查。这些日子抓的人不少 ,有用的口供却没几条。”高凤翔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牟指挥使派顾千户来,可是有了什么线索?” 说着,侧头瞄一眼坐着寿宁侯和建昌侯的马车,其意昭然。 “不瞒高公公。” 顾卿同样压低声音,简述几句,高凤翔立时双眼发亮。 “可确实?” “还要问过。”顾卿道,“若能问出线索,高公公亦有功劳。” “咱家先谢过千户!” 两人说话时,随缇骑前来的马车里有了动静。车门推开,一身玉色儒衫的杨瓒跃下车辕。 杨瓒不认识高凤翔,对方却认识他。 凡在朱厚照身边伺候的,谁不晓得这位杨侍读不一般。手握先帝御赐的金尺,又得今上信任,不出意外,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杨侍读,咱家有礼。” “恕在下眼拙。”眉眼微弯,杨瓒笑得温和,“公公可是天子身前伺候的?” “让杨侍读见笑了。” 听到杨瓒之言,高凤翔立刻眉开眼笑。 不晓得他姓甚名谁,全无大碍。一句“天子身前伺候的”,足以让他通体舒泰。难怪张永和谷大用都想交好这位,会说话,更会做人,没那一身酸腐气,的确值得一交。 三人叙话时,车中的寿宁侯和建昌侯都察觉情况有异。 寿宁侯被五花大绑,巾帕堵嘴,出不了声,自然不晓得车外发生了什么。 建昌侯待遇好些,没有被捆住手脚。见马车迟迟未动,小心将车窗推开一道缝隙,看到卫军没有打旗号,宣旨的中官正同一名锦衣卫千户谈得热络。背对马车,还有一个穿着儒衫,戴着方巾的文生。 一瞬间,建昌侯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心中愈发没底。 察觉到刺在背后的视线,杨瓒没有转头,而是道:“高公公,时辰已经不早,不如先将牟指挥使的交代办妥。再晚,恐耽搁两位侯爷上路。” 高凤翔袖着手,笑眯双眼。 上路? 看来,这位同张氏兄弟必有过节。不是藏怒宿怨,也好不到哪里去。 “杨侍读的话在理。问话时,咱家可否在一旁听听?回去也好向厂公有个交代。” 杨瓒没有立即答应,看向顾卿。后者单手按刀,对高凤翔点了点头。 “自然。” 事情议定,卫军和番役当即让开道路,三人直往寿宁侯的马车行去。 车中的张鹤龄尚不知大祸临头,仍挣扎着试图断开绳索,吐出口中的麻布。 突然,车厢门打开,光线洒入,张鹤龄本能闭上双眼。未等睁开,人已被拖出车厢,又回到先时的木屋。 屋门关上,周围静得出奇。 几名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把守门窗,确保旁人无法靠近。 “侯爷,卑职北镇抚司千户,奉牟指挥使之命前来,只为问侯爷几句话。” 寿宁侯栽歪在地上,也不急着起身。听到顾卿之言,直接从鼻孔喷气。 “小小一个千户,也敢在本侯面前无礼!牟斌算个什么东西!本侯得先皇册封,他还在千户所守门!” 闻言,高凤翔不由得冷笑。 这位是疯癫了,还是真不知死活?刀驾到脖子上,仍是死鸭子嘴硬! 顾卿表情不变,语调都没波动半分。 “日前京城大火,烧毁民居无算,死者十余,伤者近百。” 寿宁侯翻了个白眼,“本侯身在茂陵,不知此事。” “不知?” 顾卿上前两步,居高临下俯视张鹤龄,单手 第 44 部分 握住刀柄,绣春刀出鞘半寸。 “侯爷当真不知?一处起火点恰在侯府后厢。卑职亲自带人查验,确凿无误。” “本侯早离侯府,起火与否同本侯何干?”张鹤龄恶狠狠道,“本侯反倒要问问,侯府乃先皇所赐,如今被烧,京卫都是干什么吃的!什么厂卫探子,都是木头桩子,酒囊饭袋,没半点用处!” 一句话,将锦衣卫和东厂都骂了进去。 高凤翔瞪眼,顾卿蹙眉。 两人不是没手段,然张鹤龄虽然失势,侯爵的封号仍在。问话可以,暗地里给他苦头吃也没问题,明目张胆的用刑绝对不成。 北镇抚司和东厂早被言官紧盯,正为锋芒所向。消息传出去,几乎是主动送上把柄,必将厂卫推到风口浪尖,引来百官鞭挞。 满朝文官的确不满张氏兄弟,甚至多存厌恶。但能一举扳倒厂卫,这二人必会被摆到“苦主”的位置上,引来同情之声。 届时,事情恐难以收场。 见两人迟疑,张鹤龄更显嚣张,青皮无赖一般,滚在地上破口大骂。 不只守在木屋周围的缇骑番子,马车中的张延龄都听得一清二楚。 离京这些时日,张鹤龄怨气满腹,逮住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必要发泄出来。 拿准天家还要面子,天子年幼,必不愿背负六亲不认,薄情寡义的名声,张鹤龄愈发肆无忌惮。到底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难得聪明一回,当真不好下结论。 然而,话要问,事情更要办。任由他骂下去,总不是办法。 见高凤翔和顾卿不出声,杨瓒上前一步,看着仍在大骂的张鹤龄,温雅笑道:“侯爷骂了这些时候,喉咙可干?下官为侯爷倒杯茶,侯爷润润嗓子再继续,如何?” 话落,杨瓒当真走到桌旁,倒出半盏冷茶,递到张鹤龄面前。 “若是还不解气,下官令人将马车的车厢拆掉,侯爷坐在车板上,四面通风,自可一路走一路骂,骂个痛快。” “你……” “若还不行,下官略通鲁班之艺,可制扩音之物助侯爷扬声。再令卫军沿途敲锣,召集山野乡民于路边围观,助侯爷扬名。未知侯爷意下如何?” “你、你敢!” 在三人面前撒泼无赖,张鹤龄不在乎。但让乡野小民看到,他实在丢不起面子。 “顺 应侯爷之意,下官为何不敢。” 说到这里,杨瓒似想起有趣之事,笑意更深。 “下官有一书童,极是心灵手巧。如他在,必能想出更好的主意。可惜啊……” 杨瓒垂下眼眸,笑容依旧温和。落在张鹤龄眼中,却让他生生打了个寒颤。 张鹤龄没有继续骂,瞪着杨瓒,浑似在看一个疯子。 “侯爷不骂了?” 张鹤龄继续瞪眼。 “如果侯爷不骂了,下官有几件小事欲向侯爷请教。”杨瓒笑笑,又走近些,蹲下身,道,“不知侯爷可能为下官解惑?” 哼了一声,张鹤龄扭过头。 “侯爷不出声,下官就当侯爷答应了。” “你……” “侯爷,”杨瓒陡然收起笑容,掀开随身木盒,取出明晃晃一把金尺,“此乃先皇御赐之物,代表什么,侯爷可知?” 听闻此言,张鹤龄陡然瞪大双眼。 “你敢?!” “下官敢不敢,侯爷当真想试一试?”杨瓒挑眉,金尺敲在掌心,“天子身前的刘公公,二十尺不到,便昏厥在地。侯爷强健,想必能多撑些时候。” 云淡风轻,好似在闲话家常。 张鹤龄瞪大双眼,喉结上下滚动。 东厂和锦衣卫不敢动他,一旦太后震怒,百官参奏,王岳和牟斌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杨瓒则不然。 手握先皇御赐金尺,今上都要顾忌几分。纵然事后追究,将他剥皮断骨,千刀万剐,也抵不过自己这顿打。 更甚者,杨瓒手下没有轻重,将他打死……左思右想,张鹤龄额头冒出冷汗,心底发虚,终于晓得了害怕。 嚣张跋扈之人,往往更加惜命。 张氏兄弟便是真实写照。 “侯爷想通了?” 张鹤龄不甘点头。 杨瓒看向顾卿,得对方示意,方开口道:“敢问侯爷,侯府中可还有秘密之处,可隐藏信件等物?” 乍听此言,张鹤龄神情微变。 “那就是有了?” 不等他回答,杨瓒又问道:“可在后厢?” “……是。” “与侯爷私交甚笃,常有书信金银往来的藩王,除晋王和宁王之外,可还有他人 ?” 张鹤龄张开嘴,一个名字哽在嗓子眼,要吐不吐。 “侯爷,”杨瓒的声音更加温和,“正如侯爷先前所言,您是太后亲弟,天子亲舅。说一句不入耳的糙话,不识字的白丁也晓得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天子若记得我这个舅舅,怎会如此待我?!” “侯爷慎言!”杨瓒肃然神情,“下官斗胆,说句不敬的话,天子若是不顾念亲情,您连守泰陵的机会都未必有。” “……” “天子好,您才能好。”杨瓒顿了顿,忽然加重语气,“不提汉唐前宋,只观本朝,前车之鉴比比皆是。您可曾想过,帮着外人,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张鹤龄垂下头,冷汗沾背,脸颊抖动,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恐惧。 话至此,杨瓒没有继续说。站起身,重将金尺收回木盒。 许久,寿宁侯才抬起头,沙哑开口,道出一个名字。 “安化王朱寘鐇。” 六字出口,就像开启水闸,张鹤龄再无隐瞒,将同安化王的来往全部道出。 原来,比起晋王和宁王,他同安化王的交情更为深厚,可追溯到继承父爵之时。 “宁夏贫瘠,且临草原。其常在信中言,望我在天子面前美言,许其恢复护卫,增设军屯,并请朝廷多发军饷兵甲。” “只是这些?” “每隔三月,安化王府便会遣人来京,多假以行商之名,打探京中想消息。若人不来,多通以书信。” 杨瓒沉默不言,张鹤龄继续道:“先帝大行之前,朝廷发五千万盐引,安化王有意插手。提前遣人送信,告知已通过庆云侯府打点南京户部,将以补残盐之名,奏买长芦两淮盐引。书信皆藏在后厢青砖之下。” 说到这里,张鹤龄咽了口口水,“先时锦衣卫未能找到,今遭大火,恐多已不存。” 庆云侯府? 杨瓒蹙眉,实在没有半分印象。 顾卿侧身半步,在杨瓒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瞠目,半晌没回过神来。 “英宗皇帝贵妃,宪宗皇帝生母周太后,既出自庆云侯府。” 英宗贵妃,宪宗生母,孝宗祖母,也就是朱厚照的曾祖母? 这一门外戚扎根四朝,根基远比张氏兄弟更深。论起嚣张跋扈,更是不遑多让。 能 知道锦衣卫搜府时的动向,可见在朝中定有耳目。闹不好,宫中都有钉子。 攥着木盒,杨瓒用力咬牙。 不论是谁,不论这事究竟牵扯多深,背后藏着何人,他都要查下去!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第五十三章杨侍读再发威 取得张鹤龄的供词,杨瓒再不插手,全部交由锦衣卫和东厂查办处置。 回到皇城,恰遇北镇抚司快马。得知是牟斌有命,顾卿只得同杨瓒分开,掉头赶往诏狱。 “我无事,千户自去便是。” 杨瓒笑笑,婉拒顾卿留下两名力士的提议。打算到北城寻官牙,看看可有合适的宅院。 新制的官服和牙牌早已送到侯府。一同送来的,还有天子的赏赐,足够杨瓒再置办一栋三进官宅。 知晓顾卿好意,杨瓒仍无心在伯府多留。 遭逢一场大火,经历生死离别,杨瓒的心态发生不小变化。是好是坏,一时之间,他自己也难说清。 马车行进北城,沿途可见官宦勋贵和豪商搭起的木棚。只是三三两两,颇为稀落,不似之前一间挨着一间,几乎占去整条长街。 候在木棚前的多是乞丐老人,壮年男丁和妇人多领了朝廷的赈济,早早返回西城。或重建房屋,或挑起担子重拾买卖。 救济只在一时,靠人不如靠己。 再艰难,日子总要过下去。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依旧日夜巡查。 大火之后,西城出现短暂的混乱。有无赖青皮趁火打劫,抢夺百姓财物,调戏无家可归的妇人。 官兵和衙役抓到,必先狠揍一顿,敲掉几颗门牙。 牢房里住不下,直接五花大绑,捆在没有倒塌的梁柱上。有西城百姓经过,认出来,轻者骂上几句,啐上一口。重者直接拳脚相加,不被打个半死算是运气,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 官兵和衙役忙着巡逻,抓捕纵火的疑犯,缉拿“鞑靼奸细”,哪有时间理会这些青皮无赖的惨叫。 罪不至此? 不体他人疾苦,趁乱生事,辱人妻女,良心都被狗吃了!全是报应! 能保住一条性命,没有断手断脚,合该感谢老天。 马车一路前行,木质的车轱辘滚过水洼,压过地面,留下两条清晰的车辙。 随着车厢细微的颠簸晃动,杨瓒有些昏昏欲睡。 眼睛刚刚合拢,马车忽然停住了。 惯性作用下,杨瓒没坐稳,后脑直接撞在车壁,瞬间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 揉着脑后,杨瓒推开车门,发现前方有两、三个勋贵子弟纵马驰过,停在一间银楼前,拦住一辆女眷的马车。 十余名家人前呼后拥,截断前后道路。 两个戴着纱帽的女子被丫头婆子护在身后,不敢动,也不敢轻易出声,只能瑟瑟发抖。 车厢上并无显眼标志。 拉车的是骡不是马,车窗罩着蓝纱,车前无门,只有蓝色布帘垂下。杨瓒有七成断定,这些女子不是官眷,最大可能是出身商家。 “杨老爷,那几个拦车的,应该是庆云侯府的人。” 车夫出身边军,同鞑子对战,少了半面手掌。 顾家起复,作为“家丁”一同回京。其后随顾卿入北镇抚司,和酒楼的伙计、城内的官牙一样,都成了锦衣卫的探子。 “庆云侯府?” 杨瓒微讶。 刚听过对方的大名,回头就在城内遇上,未免太巧了些。 “为首几人你可认得?” “回杨老爷,束玉带的是庆云侯嫡子,名唤周瑛。”车夫仔细瞅了两眼,继续道,“另两个八成是依附侯府的族人,瞧着有些面生。” “周瑛?” “这位侯世子可不一般。”车夫呲牙笑道,“早年间,还领着家人和寿宁侯打过群架。” 侯府世子和另一位侯爵打架,还是群殴? 杨瓒无语。 如果两府关系是这样,张鹤龄的供词是否要打个折扣?还是说,所谓的交恶都是做给天子看的? 摇摇头,以寿宁侯的脑袋和脾气,八成做不到。 “杨老爷别不信。”马夫笑道,“小的亲眼见着的就有三次。最严重的一回,周世子被打断了鼻梁,寿宁侯伤了胳膊,建昌侯也是两眼乌青,动静大到惊动宫里。当时指挥使被先帝叫去,连着一个月,脸都是黑的。” “事情最后如何处理?” “还能如何?太皇太后护着自家人,皇后娘娘也护着兄弟,最后只能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 杨瓒点点头,想也知道 会是这个结果。 “去年,周太皇太后薨了,庆云侯府要守孝,周家才收敛些。”车夫顿了顿,“算一算日子,正该出孝。瞧这架势,多是侯世子在府里憋不住了。” 车夫讲述时,银楼前的异样终于引来巡城官兵。 看到“闹事”的是庆云侯世子,带队的武官无比牙疼。 如果说张氏兄弟是京城第一滚刀肉,这侯世子就是北直隶第一浑人,脾气上来,半点道理都不讲。 只要长眼睛,都能看出是侯世子调戏他人女眷。可怎么处置,武官实在没底。 抓还是不抓? 庆云侯领着左军都督府同知,不管事,地位仍在。抓起来,半日不到就得放人。不抓,众目睽睽之下,又该如何收场? 武官正为难时,庆云侯世子忽然调转矛头,丢下羞愤欲绝,抖如风中落叶的几名女子,跃身上马,马鞭猛然一甩,直直向杨瓒所在的马车冲了过来。 杨瓒感到奇怪,下意识看向车夫。 车夫猛的一拍脑门,道:“忘了和杨老爷说,这周世子和伯爷有点过节。” 这是“有点”过节? 敲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分明是有深仇大恨! 骏马飞驰而至,家人散开,迅速将马车围住。 周瑛坐在马背,双臂交叠撑着马颈,斜挑着眉,笑得不怀好意,“这位瞧着眼生,坐着长安伯府的马车,想必和顾靖之交情不浅?” 话说得半生不熟,表情也很是奇怪。 杨瓒捧着木盒,慢条斯理布下马车,行礼道:“下官翰林院侍读杨瓒,见过侯世子。” “杨瓒?” 周瑛转头,看向跟在身边的族人,问道:“你听过吗?” “世子近一年没出府门,八成不晓得,这位是今科探花。” 另一个绸衣青年打马上前,将杨瓒的背景简单说明,周瑛直起身,皱眉道:“奇了怪了,你一个文官,和锦衣卫搅合什么?也不怕犯忌讳。” 杨瓒:“……” 这位原来也知道“忌讳”两字? 既然知道,怎么敢当街调戏他人女眷,放纵家人围住伯府的马车? 哪怕只有从五品,他也是朝廷命官。下车见礼,这位仍大咧咧的骑在马上,丝毫没有还礼的意思,连敷衍一下都不乐意。 车夫口中 的“嚣张跋扈”“肆无忌惮”,果真是不假。 “下官家中出事,暂时借住长安伯府上。” “哦。” 周瑛抬起下巴,“本世子知道,房子被火烧了吧?” 杨瓒:“……” 他确定了,这人嘴上没把门,实打实是个棒槌。 正无语时,周瑛忽然取出一只荷包,扔到杨瓒脚下。 “这里有三百两银票,够你再置办一栋宅子。快些离了姓顾的府上,马车也给本世子留下。”周瑛自顾自说着,大声道,“来人,给本世子把这车砸了,马宰了,扔到顾靖之的大门前!” “世子……” 跟着周瑛的青年面色发白,出声想劝。 周瑛压根不理他,翻身下马,招呼家丁,便要亲自动手。 杨瓒看也不看地上的荷包,直接踩过去,恰好拦在周瑛身前。 “周世子,且听下官一言。” “什么?” 周瑛斜眼,很不耐烦。 “京城重地,有太宗皇帝年间榜例,还是慎行为好。” “你和我说?”周瑛指着鼻子,双眼瞪大,表情 第 45 部分 很是滑稽。 杨瓒点头。 “哈……” 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周瑛双手叉腰,放声大笑。笑到一半忽然变脸,狠狠一脚踹出。 见事不好,车夫忙上前拉开杨瓒,硬生生挨住家丁从背后砸下的短棍。 “你是什么东西!”周瑛怒道,“一个芝麻官也敢管本世子的事,信不信我打断你两条腿?” “世子要打断下官的腿?” “怎么,以为本世子不敢?” “下官没有怀疑。”杨瓒同样收起笑容,轻轻推开车夫,“下官只问,世子可能承担后果?” “笑话!” 话落,周瑛又是一脚踹出。 车夫来不及拦,杨瓒被扫到腰间,倒退数步,结结实实撞上车轮,嘴角蜿蜒下一条血线。 “给本世子砸!” “谁敢!” 车夫一声怒吼,挥起钵大的拳头,狠狠砸在一名家丁的脸上。 家丁惨嚎一声,登时满脸开花。 然双拳难敌四手,猛虎难架群狼,车夫很快被包围起来,身上挨了不少拳脚。 银楼前的女眷早慌做一团,不敢停留,匆匆上车离开。 带队的武官狠命咬牙,终于抓紧刀鞘,喝道:“他xx的!给老子上!” “总旗?” “愣着干什么?眼瞅着人被打死吗?!” “是!” 十余名官兵闷声不响,冲向庆云侯府的家人,两个围一个,举起刀鞘就砸。 论起和鞑子拼刀,五城兵马司不够看,三四个捏一起也比不上一个边军。论起打闷棍,从指挥以下皆是个中好手,足够让边军看傻眼。 杨瓒被车夫护在身后,并未伤到多少。不防一名家人突从侧面扑来,杨瓒被撞倒在地,木盒脱手,恰好滚在周瑛脚下。 “不要!” 两字脱口而出,杨瓒面带焦急,就要起身冲过来。 周瑛笑得恶意,直接一脚踩在木盒上。 噼啪一声,方形盒盖立时裂开口子。 “住手!” 杨瓒越急,周瑛越是要踩。三脚过后,木盒已然四分五裂。 一抹金光乍现,周瑛低头,看清木盒里装的是什么,表情立刻僵住了。 彼时,官兵和家人正“战”在一处,只有跟着周瑛的青年注意到情况不对。 “世子?” “闭嘴!” 周瑛脸色阴沉,目光刺向杨瓒。后者撑着双手,从地上站起,抹掉嘴角的血痕,缓缓道:“下官提醒过世子。世子不听劝,下官也是无法。” “你、你好!” 如果不是戏没落幕,场合不对,杨瓒当真很想耸肩。 提醒过这位,“后果”不好承担,偏要一意孤行,撞倒南墙,他也没办法不是? 杨瓒一身轻松,周瑛脸色更加难看。 弘治十七年,周太皇太后薨逝。 遵外戚之例,周瑛在侯府守孝,除几月前至思善门哭丧,再未出过府门。他没见过杨瓒,自然不会晓得,这位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但是,侯府历经四朝,天子赏赐不断,皇家之物,周瑛却是认得。 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周瑛立时滚下冷汗。 他可以私占盐引,贪墨官银。也可以嚣张跋扈,不将朝官放在眼里。但像张鹤龄一般,头戴帝冠,私窥内闱,却是打死也不敢。 初代庆云侯定死家规,谁敢违反,哪怕是嫡枝,也要从家谱除名! 想到可能的后果,周瑛脸色煞白,再不见半分嚣张。 如果此时在城外,便是冒着杀人的风险,也要将事情遮掩过去。可皇城之内,众目之下,如何能够遮掩? 杨瓒靠在马车旁,不动,也不再继续说话。 他在等。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锦衣卫和东厂。 果然,不到一刻,北城千户所的锦衣卫即从街角赶来,街对面,头戴圆帽的东厂番子也陆续出现。 “都住手!” 带队的锦衣卫百户大喝一声,扭打在一起的侯府家人和官兵同时顿住,个个满脸青肿,浑然不知,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何时出现。 “周世子。” 百户上前行礼,不等周瑛出声,转向杨瓒,道:“来迟一步,杨侍读受惊。” 杨瓒摇摇头,指了指依旧躺在地上的木盒,道,“护不得先皇御赐之物,致其染尘,本官已是罪该万死。” “什么?!” 百户大惊,看到碎木中的金尺,脸色立变。 “本官欲要阻止,奈何周世子脚法过人,实在来不及。” 话至此,杨瓒叹息一声,按着腰间,满面痛色,道:“劳烦百户代本官取回金尺,本官感激不尽。” “杨侍读受伤了?” 杨瓒没有说话,只是苦笑。 百户表情紧绷,脸色黑如锅底。当即大步上前,弯腰从地上捧起金尺,送回杨瓒面前。 “杨侍读收好。”百户道,“踩踏先皇御赐之物,乃大不敬!周世子,您领锦衣卫百户之职,不好往刑部大理寺。请随卑职往北镇抚司一趟,分说清楚。” “本侯是中了奸计!”周瑛终于反应过来,瞪着杨瓒,大声道,“你设下圈套,算计我?!” “世子何出此言?”杨瓒皱眉道,“先时的情形,诸位都可作证。世子想要抵赖,还需找个好点的借口。” “你……本世子不去北镇抚司!” “此事可容不得世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今上对亲舅舅都能狠下心,一个隔了三辈的亲戚,又怎会偏袒。 “本世子不去!” 知道进了北镇抚司必不得好,周瑛干脆挥舞马鞭,发起浑来。 只要能撑到父亲赶来,或是寻机跑回侯府,有宪宗皇帝御赐的匾额和金牌,牟斌也休想奈他何! 没有防备,几名校尉和番子都挨了鞭子。 百户怒气上涌,正要亲自上前抓人,忽被杨瓒按住肩膀。 “百户听我一言,此事还需这么办……” 听完杨瓒所言,百户眼珠子转转,“好,就听杨侍读的!” 很快,数名锦衣卫和官军拦成人墙,面孔朝外,隔开他人视线。 百户带着余下的校尉力士,逐一敲昏侯府家人。 趁周瑛疲累,两名身手最好的东厂番子冲上前,一人拽走马鞭,一人反折周瑛手臂。 周瑛仍要挣扎,杨瓒快行两步,举起金尺,狠狠抽在周瑛肩上。 “你……” 周瑛疼得大叫,杨瓒毫不理会,又是一尺抽下,直接落在周瑛右脸。 自刘瑾之后,杨探花发现,抽人必须抽脸! 五尺过后,周瑛脸颊红肿,嘴角破裂,瞪着杨瓒,怒气之中隐隐掺杂一丝恐惧。 杨瓒勾起嘴角。 知道怕? 这就好。 又是一尺抽下,周瑛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百户尽速将此人送至诏狱,再遣人至牟指挥使处禀报。”杨瓒道,“此事宜尽速解决,迟恐生变。” “直接送入诏狱?” “脚踏皇家之物,递至内阁,也是先下大牢。” 斟酌几秒,百户令人抬起周瑛,将两名周氏族人和家人一并捆了,押往诏狱。 “见到顾千户,百户且言,一切秉公。陛下面前,本官自会分说。” “是!” 锦衣卫动作利落,几息之间,众人已被捆成粽子。 先时救人的官兵同被带走,明面为作证,取得笔录,实则是为保护。免得庆云侯见儿子被抓,一怒之下,先拿几个军汉开刀。 番子急着赶回东厂,向颗领班禀报清楚。 “几位仗义相助,这份人情,本官记着。” 得杨瓒一句话,几个番子都觉这险冒得值当。 清场之后,躲在家中的百姓才敢开门掀窗。 杨瓒重新登上马车,不忙着看大夫,肃然道:“回伯府取腰牌。你留下歇息,另遣人送我去奉天门,本官要觐见天子!” “可老爷身上有伤,还需医治……” “不必多言。” 治伤? 如果不是太明显,杨瓒都想自己在车壁上撞两下。带着一脸青紫觐见,必定更有说服力。 乾清宫中,朱厚照正翻阅奏疏,看到日渐增多的讽谏,气得冒火。 张永和谷大用守在殿内,小心伺候,生怕一个不对引爆朱厚照的火气。 这时,有中官来报,翰林院侍读杨瓒捧先皇御赐的金尺和今上“补发”的牙牌,跪在乾清门前,请求觐见。 “杨先生?” 朱厚照抬起头,奇怪道:“杨先生不是在养病,为何此时觐见?” 虽不解其意,但比起面对满纸“奸佞”“惩处”“无状”的上言,朱厚照倒更乐于同杨瓒说话。 “宣!” 中官声音传出,缠绕红漆廊柱,在殿前回响。 杨瓒站起身,拉平官服下摆的褶皱,迈步登上石阶。随中官走进暖阁,恭敬跪地行礼,口称万岁。 看到杨瓒的样子,朱厚 照顿时吓了一跳。 “杨先生快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杨瓒没有马上起身,而是高声道:“禀陛下,臣有奏!” 在朱厚照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杨瓒自银楼前讲起,怒斥庆云侯世子不法,重点提及周瑛对先皇御赐之物不敬。 所谓告状,也要抓准时间,掌握技巧。 经过杨瓒的口,无论周瑛有心无心,大不敬的罪名都将扣死,再不得翻身! 庆云侯想从诏狱捞人,甚至反咬一口? 做梦去吧! 第五十四章开解 “御赐之物岂容践踏。臣几番劝阻,周世子皆是不听,反变本加厉。臣悲愤填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以金尺笞之……” 砰! 杨瓒说到这里,朱厚照猛然起身,一拳捶在御案之上。力道之大,茶盏都随之震动。 “该打!打得好!” 有天子这句话,杨瓒知道,周瑛即使不掉脑袋,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庆云侯想站在苦主的位置,弹劾杨瓒救出儿子,更是痴心妄想。 “杨先生快起来。” 朱厚照绕过御案,亲自扶起杨瓒。 离得近了,杨瓒脸上的痛色愈发清楚。 “未能护得先皇御赐之物,使得金尺染尘,臣有负先皇重托。”杨瓒沉声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此乃周瑛之过,杨先生何错之有?” 朱厚照年纪小,力气却不小。 杨瓒还想再跪几下,增加一下说服力,结果没能成功,直接被朱厚照“提”了起来。 必须承认,朱厚照实是出于一片好心。 问题是杨瓒的伤在腰侧和脊背,朱厚照又是拖着他的手臂,牵拉之下,痛上加痛,泪水登时涌出眼眶。 “臣……谢陛下不罪!陛下隆恩!” “杨先生万勿如此!” 见杨瓒“感动”得流泪,朱厚照脸膛发红,很有些不好意思。 杨瓒不会读心术,不知天子心中所想。只能擦擦眼泪,强忍着腰背的痛楚,尽量端正的站在殿中,务求不要失态。 “张伴伴,给杨先生赐座。”看到杨瓒的表情,朱厚照不禁皱眉,“谷伴伴,取太医院进的丸药来。” “奴婢遵命。” 张永和谷大用弯腰应诺。 很快,两名中官搬来圈椅,谷大用亲自送上瓷瓶和温水。 “此药乃院正亲制,杨侍读且服下一丸。” “劳烦公公。” 天子赐药,杨瓒没法客气。 不过,有了弘治帝服用丹药的前例,朱厚照应会警醒,太医院也会小心。进给天子的丹药,除了补身,理应不会有什么问题。 告罪一声,杨瓒小心坐到椅上,以温水送下一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虽不知药丸成分,却不如想象中的苦,反有淡淡的清香。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隐隐有一丝暖意。 “谢陛下赐药!” “太医院进上不少,杨先生用得好,便多带些回去。” 在杨瓒面前,朱厚照向来没多少顾忌。 “张伴伴,再搬张椅子来,朕要同杨先生说话。” “是。” 端着茶盏,一口接一口饮着温水,杨瓒并未出声阻止。 眼前这位,是会席地而坐的主。能想到搬把椅子,已是不小的进步。 “周瑛着实可恶。” 坐到椅上,想到杨瓒伤情由来,朱厚照重现怒容。 知晓周瑛被杨瓒抽昏,押往诏狱,仍不解恨。令谷大用铺开黄绢,写下一道敕谕,不经内阁,直接送往北镇抚司。 “告诉牟斌,周世子践踏先皇御赐之物,定要严惩!将周瑛关入诏狱,无朕敕令,不许放人!” “奴婢遵命!” 谷大用和张永走不开,高凤翔离宫未归,凡有杨瓒在场,刘瑾都不敢往前凑。丘聚得了这趟差事,捧起黄绢,带着两个小黄门,领过牙牌,前往北镇抚司。 暖阁门关上,杨瓒酝酿片刻,终没将寿宁侯的供词道出。 一则,后续已交由锦衣卫和东厂,不好越俎代庖。二则,告状也要把握尺度,恰到好处。需知过犹不及。最后,此事还有得挖,由锦衣卫和东厂上报,远比他轻飘飘说几句效果更好。 思定之后,杨瓒“专心”喝水,轻易不再多言。 朱厚照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平息片刻,扫到堆在御案上的奏疏,想起朝中的闹心事,脸色发沉,又开始火冒三丈。 见状,杨瓒知道,不能再不出声。 “臣斗胆,陛下可是忧心朝事?” 朱厚照点 头,又摇头。 事情太多,几句话说不明白,干脆起身回到御案前,翻出几张奏疏,一股脑的递给杨瓒。 “杨先生看看吧。” 杨瓒吃惊不小。 这怎么成?万一传出去,他会被言官的口水淹死。 知道杨瓒的担心,朱厚照闷声道:“有谷伴伴几个守着,没人会多嘴。” 没人会多嘴? 他信。 可说句不好听的,言官的鼻子不是一般的灵,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参上一本。只要有丁点风声,大不敬的就不只是周瑛。 “杨先生?” “陛下见谅。” 杨瓒咬牙,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奏疏递到眼前,不看也得看。至于四周飞来的刀枪棍棒,他接着就是。 翻开第一篇奏疏,洋洋洒洒千余字,完全可以总结成一句话:厂卫无法无天,屡害无辜,请陛下严惩! 杨瓒蹙眉,没有发表评论。 翻开第二篇,篇幅不长,却是笔酣墨饱,炳炳烺烺,中心思想依旧是厂卫违法乱纪,胡乱抓人,依律当严惩。 杨瓒眉头皱得更紧,接着翻开第三篇、第四篇……连续翻过七篇,冗词赘句者有,不易一字者有,波澜老成者亦有。但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雕章琢句,都脱不开一句话:厂卫狂悖无道,犯了众怒,陛下必须严惩! “杨先生可明白了?” 靠在椅背,朱厚照咬牙道:“朕当真不明白,锦衣卫和东厂抓人是朕许的。有罪没罪,审后自有论断,这些人不知内情,全凭猜测,凑什么热闹!” 不是剃光了头就能慈 第 46 部分 悲为怀,也不是读过经史子集就能持正修身,明法守礼。否则,县衙土地庙里的草人都是怎么来的?! 话憋在心里太久,始终找不到人倾诉。今日见到杨瓒,便如运河开闸,匹练飞空,全都倾泻而出。 “宣府大同军情至今未解,边患至今未除。兵部请调京卫,户部焦急库银。北边的快马一匹接着匹进京,说是朵颜卫都督密报,鞑靼可延汗要和三卫结亲,不答应就要杀上门。朕急得冒火,这些人却是半点不急!” “京城一场大火,多少灾民等着救济!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不足,朕从内库支取金银布帛,不见他们说话。朕不过觉得天热,到西苑坐一回船,用些瓜果,隔日就有讽谏,说朕浆酒霍肉,骄奢放逸,懈怠政务,不体万民疾苦!” 朱厚照越说越气,拳头握得死紧。 “那几个番僧道士进丹丸害父皇,更想害朕!和藩王勾连,暗中递送京城消息,证据确凿。朕要杀首恶,竟被斥为暴戾,残虐不仁!” 说到伤心处,朱厚照眼角泛红,牙咬得咯吱作响。 “朕不过要杀几个罪有应得之人,怎么就暴虐无道,有违父皇遗诏了?朕不过到西苑走走,午后多睡一会,让御膳房多进几次豆糕,怎么就昏聩无德,穷侈极奢了?” “说朕奢靡?北镇抚司和东厂递上的条子,朕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三品的副都御使,一年的俸禄才有多少?宴客的花用,足够御膳房送上几百盘朕用的豆糕!” “朕是爱玩,可朕记着父皇的教诲,每日自省,知道就改。” “朕想做一个明君,学父皇勤政,日日不怠早朝,隔五日开一次午朝,内阁递上的奏疏,哪怕是满纸废话,也是逐篇批阅,一张不落。” “朕想效仿太宗皇帝,马踏草原,为国守门,解除边患!可他们却欺朕年少,从不将朕的努力看在眼里!” “朕不上朝,他们说朕懈怠政务,有昏君之相。朕勤政,他们说朕年少,日理万机或不暇给,凡朝中之事宜付所司,不必亲劳……” “朕怎么做都不对,都是错!” 话到这里,朱厚照声带哽咽,眼圈通红,瞬息滚下两行泪水。手背用力擦过,不见半点缓解,泪反而流得更急。 “陛下!” 张永和谷大用吓坏了。 自大行皇帝宾天,朱厚照偶尔犯熊,实是日渐稳重 ,简直像换了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他心里竟积存这么多的委屈和愤懑。 “陛下,奴婢有罪!” 两人扑通跪在地上,同样眼圈发红,碍于宫规,却不敢陪着流泪。 朱厚照越哭越厉害,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愤怒和委屈一并哭出来。推开中官递上的巾帕,直接坐到地上,哭得直打嗝。 此情此景,杨瓒既是心酸,又是无奈,还有一丝好笑。 朱厚照的确被宠坏了,事不顺心,隔三差五就要犯熊。可熊孩子也想勤政,也想做个明君,为国解除边患。 束发之年,意气风发,怀揣满腔抱负,想做出一番事业。 结果,本该成为助力的朝臣,却是冷眼旁观,甚者,兜头泼下几盆冷水。 杨瓒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但他不能不这么想。 为国也好,私心也罢。 归根结底,朝臣的利益,尤其是文官集团的利益,自始至终联结在一起。必要时,难言三位阁臣不会站在朱厚照的对立面。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朱厚照初登基便遭遇如此挫折,被朝臣百般辖制,不得伸展拳脚,他会有今后的诸多举动,或许不难理解。 虚岁十五的孩子,正处于人生最叛逆的阶段。 失去慈父,外患难解,要一肩扛起万民江山,还要和朝臣斗智斗勇。试问,需要多好的心思素质,才能游刃有余,不生出反社会心理。 现如今,杨瓒也是“文官集团”的一员。 该怎么选择? 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选择最难走的一条路? 叹息一声,杨瓒滑下圈椅,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 “臣有一言,陛下可愿听?” “咯……杨先生,咯,尽管说……咯!” “陛下可读过《旧唐书》?” “朕听刘学士,咯,讲过。” “郓州孝友张公艺的典故,陛下可曾听过?” 朱厚照摇头。 “臣不才,便将此典说于陛下。” 杨瓒盘膝而坐,忽略朱厚照脸上的泪水,缓声道:“《旧唐书》载,郓州孝友张公艺,九代同居,合家百人,父慈子孝,伯埙仲篪,夫妻和睦,姑嫂无争,合家兴旺,其乐融融。” 被杨瓒的话吸引,朱厚照转移注意力,渐渐忘 记流泪。张永送上温茶,半盏下腹,打嗝也开始好转。 “北齐时,张家得东安乐王旌表。隋文皇年间,邵阳公再表其门。唐麟德年间,高宗皇帝封禅泰山。过郓州时,特驾临其宅,问其治家之法。” 说到这里,杨瓒刻意顿了顿。 “陛下可知张公如何作答?” 朱厚照摇头,“朕猜不到。” “忍。” “忍?” “张公请纸笔,书百余‘忍’字,奉与高宗皇帝。”杨瓒双手交握,手肘搭在膝上,“高宗皇帝有感,悦而流泪,亲赐‘百忍堂’之号。自此,郓州张氏多以此记入祖训。” 朱厚照陷入沉思,似明白,又似不明白。 “陛下,老子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急,亦不可懈怠。分寸之间,需把握好尺度,方为成功之道。所谓百忍成金。过于急切,事定难成。耐心分毫,或可事半功倍。” “杨先生之言,朕明白。”朱厚照垂下头,一下下捏着手指,“可朕忍不了。” 遇上有问题要参,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参的言官,神仙都会暴发。 “臣并非劝陛下不分大小事,一味忍让。”那是懦弱。 朱厚照皱眉,更不明白。 “臣之意,乃是请陛下注大事放小节,遇事不要急躁,能忍上几息,多想片刻。待千机在胸,把握朝中,分贤良,辨庸碌,方可大鹏展翅,扶摇万里。” 理想不能脱离现实。 和言官争执,非可取之道。 朱厚照要做的是沉下心来,充实自身,积蓄力量。 实事求是的讲,以现在的朱厚照,别说朝臣不放心,便是杨瓒也不敢打包票,这位会始终如一,不会再突然犯熊。 杨瓒站起身,恭敬行礼。 “陛下仁厚刚直,胸有韬略,心怀黎庶。臣相信,陛下必为一代明君,复太祖太宗盛世,育天下万民!” 杨瓒的话,在朱厚照脑海里久久回荡。 十五岁的少年,顿感热血沸腾。 “朕谢杨先生教诲!” 站起身,朱厚照拱手行礼,诚心实意。 杨瓒连忙侧身,口称“不敢”。行动间拉动腰伤,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杨先生的伤可要紧?可要多养些时日?” “陛下,臣无大碍。明日即可上朝,后日便可入值弘文馆。” 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别说带伤上朝,就是爬,也要爬过金水桥。 朱厚照仍不放心,遣谷大用送杨瓒出宫,同时召太医院中专精跌打损伤的御医,一同前往长安伯府。 杨瓒谢恩,步态沉稳的离开暖阁。刚下石阶,立即单手扶腰。先时不觉得,如今后反劲,痛得走路都有些困难。 周瑛这一脚,杨侍读彻底记下了。 “杨侍读,可要咱家备软轿?” “公公好意,瓒心领。不过几步路,还撑得住。” 他一不是耄耋老人,二不是国朝功臣,三不是一品大员,没有在宫内乘车轿的道理。 张永出于好心,朱厚照基本不会计较,八成还会夸张永做得好。但杨瓒不能冒险,更不能落人口实。 见杨瓒态度坚决,张永只能打消主意,令小黄门扶着杨瓒,尽量抄近路出了奉天门。 北镇抚司内,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坐在上首,翻看过寿宁侯的供词,勃然变色。 “安化王暗中窥伺京中消息?” “是。” “庆云侯府也牵连在内?” “属下已遣人至侯府搜查。然经一场大火,怕是难查出什么。” 牟斌没做表示,重新翻阅供词,不落一字。 “东厂也知道了?” “回指挥使,东厂奉旨护送寿宁侯建昌侯往泰陵。属下欲问话,自然避不开。” “恩。” 牟斌点点头,将供词收起,道:“这事牵涉太深,安化王那里,暂且莫要惊动。多派几队缇骑,再和东厂通个气,让当地的镇守太监多注意。若安化王有异动,立刻飞马报知京中。” “是!” “庆云侯府……” 牟斌话没说完,堂外忽有校尉来报,北城千户所千户求见。 “何事这么急?” “回指挥使,庆云侯府世子拦截顾千户府上马车,击伤翰林院侍读杨瓒,脚踏先皇御赐金尺,现已被押入诏狱,等候发落。” “什么?!” 牟斌陡然起身,两步走到来人身前,虎目圆睁,“所言确实?” “回指挥,有东厂番子和五城兵马司官军可以作证!” “好! ” 牟斌猛的挥拳,兴奋难掩。 堂上的千户额头冒汗,生怕指挥使过于激动,控制不住力道,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听是“庆云侯府世子”,顾卿已面现冷色。 来人道出“翰林院侍读”后,顾千户当即握紧刀柄,冷气包裹全身。不提他人,牟指挥使都没忍住,很不威严的搓了搓胳膊。 几人正要前往诏狱,传旨的丘聚赶到,当众宣读天子敕谕,其后更对牟斌耳语两声。 “本官知道了。” 得到牟斌的保证,丘聚满意离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庆云侯府必将吃下教训。 庆云侯不上疏喊冤便罢,敢出声,最好的下场也是被降级削爵,贬成白身都有可能。 现下可没有周太皇太后护着,在位的也不是孝宗,而是正憋了一肚子火气,被杨瓒一番开解,仍需要渠道发泄的少年天子。 被抽昏扔进诏狱的周世子,尚不晓得,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闯了不该闯的祸,主动将把柄送到锦衣卫和东厂手里,非但出不了诏狱,更要面对带着冷气走路的顾千户。 总结起来:周世子必将被修理得瑞光千条,恨不能时光倒转,打死不出侯府半步。 第五十五章疑惑 周瑛从黑暗中醒来,双颊青肿,手脚发麻,脑中似有锣鼓敲击,一阵阵的抽疼。 双眼肿得睁不开,只能靠鼻子和双手摸索四周环境。 腐朽的味道,铺着草席的地面,四下里沾满灰尘,粗糙的砖墙,似有道道刻痕……摸到冰凉的门栏,触及环绕的铁链,周瑛陡然一惊,拼命掀动眼皮,依靠仅余的一丝缝隙,惊惶的四下张望。 这里是……诏狱?! 辨明身处何地,顿时惊骇欲绝,股战而栗。 呆滞两秒,周瑛猛然扑向牢门,用力拍打着门栏,嘶声吼道:“放我出去!我是庆云侯世子,放我出去!” 两名狱卒巡视牢房,恰好经过。听到周瑛的叫声,不觉半点惊讶,反而掏掏耳朵,啧了一声。 “这位侯世子倒是精神。” “听说这位还领着锦衣卫百户一职?” “光领俸禄不办事的主。”一名资格较老的狱卒道,“要是知道规矩,也不会白费力气。” 连南镇抚司都不过,直接押入诏狱,必是犯下大过 ,生死难料。 “我瞧着,班头似对这位侯世子不满?” “不满?”被称做班头的狱卒道,“你才来半年,必是不晓得,这位世子可不是第一遭进诏狱。弘治十二年就来过一次,让千户大人好一顿收拾。” 弘治十二年? 狱卒嘴巴张开,满脸惊讶。 看他的样子,班头嘿嘿笑了两声,闲来无事,便当做排解无聊,开始“讲古”。 同军户一样,狱吏也是世袭。自曾祖辈起,班头家中的男丁即在诏狱充吏。 “仔细算算,自我十五岁顶替父役,至今已有二十年。” 大拇指扣住腰间布带,班头的神情中很有些怀念。 “赶上大行皇帝垂统的年月,除了处置万氏余党,每日里闲得无事可做。偶尔抓捕几个朝官,除罪大恶极,至多关上十余日,牢房就会腾空。早年间关押重犯的囚室,已有十多年不用。不是偶尔清查,铁锁都会生锈。” “关押重犯的囚室?” 班头手一指,“瞧见没有,就对面那几间。” 他还想着,这辈子都见不着囚室进人。没承想,庆云侯世子打破常例,送进来不到半个时辰,就被移了进去。 开铁锁时,狱卒尚不确定。直至传令的钱百户告诉他,是顾千户亲自下的命令,方才恍然大悟。 庆云侯世子和顾千户不对付,承天门指挥千户所和诏狱上下都是一清二楚。 前数几年,周太皇太后还在时,如魏国公府这样的功臣外戚之家都在金陵,周家和张家在神京城独大,完全是横着走。 张氏兄弟蛮横,周侯父子霸道。 打架斗殴,欺男霸女,抢地争田,夺取商铺,都是常有的事。 别说顺天府,刑部大理寺都拿这两门外戚没有办法。 朝臣上疏弹劾多次,奈何大行皇帝耳根子软,每次说要惩治,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风头一过,两府依旧故我。 “弘治十二年,庆云侯世子酒醉调戏一商家女子,逼得对方含愤柱,当日便气绝身亡。跟着少女的幼弟受到惊吓,发起高热,人救回来,却成了痴儿。” “这……不是说意外?” 狱卒瞪大双眼,显是记得这件事。 “意外?嘿!”班头道,“你可晓得这家人后来是什么下场?” 狱卒咽了 口口水,老实摇头。 “女子的父亲是茶商,家资颇丰,白发人送黑发人,生出一场大病,几日后也去了。女子的兄长读过几年书,也不将老父和亲妹下葬,断指写下血状,告上顺天府。” 结果…… 想到这里,班头不禁摇头。 庆云侯府势大,顺天府判官亲往拿人,竟被家人打了出来。 其后,侯府长史带人打上茶商家宅,砸门毁梁,打断茶商之子的两条腿,连停在堂中的两具棺木都砸个稀烂。 如此尚不罢休,更以“刁民奸商”“污蔑勋贵”为由,反告茶商,侵占茶商家产,霸占了经营数代的茶园。 如此惨事,简直耸人听闻。 听完班头讲述,狱卒已是骇然色变。 “当时有言官弹劾,天子终于下了狠心,令刑部大理寺严查。结果没想到,朝堂刚传出风声,茶商一家就在神京郊外被‘匪徒’杀死,尸体被一把火烧成飞灰,死 第 47 部分 无对证。” “都死了?” “都死了。” “事情就这么完了?” “不然怎么着?”班头斜眼,“没有苦主,怎么查?” 伤人的罪名被推到侯府属官和几名家人身上。庆云侯在朝堂上颠倒黑白,言奸商不法,都御使挟私怨,意图污蔑侯府。 两位都御史气得满脸铁青,奈何证据都没湮灭,宫内又有周太皇太后,最后,只能看着庆云侯洋洋自得,束手无策。 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不信邪的结果,必是踢到铁板。 “事情过去两年,再无人提起茶商一案。庆云侯府愈显跋扈。” 班头顿了顿,见狱卒满脸愤然,笑道:“偏就在这个时候,庆云侯世子被锦衣卫抓捕,下了诏狱。庆云侯怒冲冲赶来,直接被千户大人拦在诏狱外,门都进不来。你是没瞧见周侯爷当时那个脸色,嘿!” 诏狱是什么地方,敢硬闯,别说是侯爷,就是国公,也吃不了兜着走。 当时的情形,班头记忆犹新。 有火不能发,庆云侯只能守在诏狱外,苦苦等足半月,才见到狼狈不堪,走路都需人搀扶的儿子。 一怒之下,庆云侯进宫向太皇太后哭诉,意外被骂了回去。怀着一口怨气,庆云侯不听劝阻,上疏天子,不想惹来弘治帝怒火,差点被当场夺爵。 心惊胆战的回到家中,庆云侯遣家人四处查探,方才得知,儿子口无遮拦,竟口出污蔑景泰皇帝之言。 “嘶!此事当真?!” 听到这里,狱卒倒吸一口凉气,班头连忙道:“小声点!” 土木堡之变,朝臣拥立新君。 夺门之变,英宗重夺帝位。景泰帝废为郕王,软禁西苑,英年早逝。 英宗不许景泰帝葬入皇陵,本就引来诸多非议。为堵天下人的口,宪宗皇帝追认郕王帝位,改谥封号。同理,弘治帝自然不会轻饶口出无状的周瑛。 再者言,英宗一脉同景泰帝有龃龉,也是老朱家自己的事。区区一个外戚,对皇家出口不逊,哪怕是醉酒无状,也要问罪。 止于自己,弘治帝可以宽容。涉及先帝,必不能轻放。 周太皇太后为何会将他骂出宫,天子为何会大怒,庆云侯终于想了个透彻。再不敢上疏,更不敢烦扰太皇太后,只能守在诏狱门外, 等着儿子出来。 无论如何,天子总不会要了儿子的命。 自那之后,周瑛终于晓得祖训的厉害,行事再狂妄,也不敢沾染皇家。但对抽了他鞭子顾卿,却是恨到心里。凡有机会找茬,必不会放过。 相比之下,庆云侯的态度则有些耐人寻味。一扫之前的跋扈不说,竟安下心来,在府中钻研佛法。镇日同番僧对坐讲经,颇引来京中一番谈论。 日子久了,朝中接连有大事发生,议论之声方才淡去。 此番侯府出孝,周氏外戚重新走回众人的视线。结果不到几日,周瑛又被抓进诏狱。 “这都是报应!”狱卒恨声道。 庆云侯不是好佛法,怎么没参透“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班头没接话,腰间挂着牢房钥匙,快走几步,停在关押周瑛的囚室前,手握短棍,用力敲在牢房门上。 “叫什么叫!省点力气,等进了刑房,有你叫的时候。” “你!待本世子出去……” “得了!”班头嘿嘿冷笑,“不怕告诉周世子,这间囚室不只关过世子,国公侯爷一个不落。结果怎么样,一个都没能出去。运气好的直接送上法场,落得个痛快。顶倒霉的,从天顺八年关到弘治初年,疯死都没出诏狱大门。” 紧紧握住门栏,周瑛浑身冰凉。 “你骗我,我不信!” “世子不信?”班头再次冷笑,“那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话落,又似想起什么,道:“庆云侯喜好念佛,世子怎么没跟着学学?小的恍惚记着,那位西番灌顶大国师就经常出入侯府?” 听班头提到此人,周瑛脸色乍变。 班头扫他一眼,收起短棍,叫上狱卒,转身走人。 当日,周瑛瘫坐在黑暗的囚室中,恍如置身冰窖。囚室外每传来脚步声,都是惊心悼胆,惶惶不安。 一夜之间,意气风发的周世子即萎靡不振,眼底挂上青黑,浑似老了十岁。 隔着牢门瞅两眼,狱卒将情况告诉钱宁。 钱百户二话没说,立即呈报顾卿。 “千户,此人无胆,将他提入刑房,三鞭子下去,必是有什么说什么。” 顾卿摇头,只两个字:“关着。” “千户,夜长梦多,迟事恐生变。”钱宁还想争取一下。 在寿宁侯府搜到密信,钱宁立下功劳,得了不少赏赐。如能再次立功,副千户指日可待。运气好,说不定能在天子面前露个脸。 “不必多言,先关着。” 顾卿端起茶盏,想起“偶遇”杨瓒上药,扫到的一片青紫,眉尾眼角冷意更甚。 提审招供,给周瑛一个痛快? 也要看顾千户许不许。 一日不提审,就要在诏狱中关上一日。 世人都道厂卫如猛虎恶狼,刑罚之厉骇人听闻。殊不知,真要收拾一个人,锦衣卫和东厂轻易不会动刑。 先关上十天半个月,才是最常用的办法。 狱卒都是门里出身,世代为吏,自然晓得如何让人备受折磨,身上偏看不出丁点损伤。 杨瓒之前在诏狱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自朱元璋开国便存在的厂卫,种种手段,远超世人想象。 按照锦衣卫的说法,打你,还有活命的机会。不打你,才真正是大祸临头。 顾卿执掌诏狱,要收拾周瑛,完全不必亲自动手,只需透出一星半点,下边的校尉力士自会让周世子好看。 万分的好看。 诏狱大门关起,外人无法打探。 朝堂却是开了锅。 庆云侯世子被下诏狱,罪名是脚踏先皇御赐之物,大不敬。 锦衣卫传出风声,关在诏狱里的番僧觳觫伏罪,承认同鞑靼勾结,借身份之便打探京城消息,庆云侯府亦有牵涉。 风声一出,凡同这些僧道有过接触的勋贵朝官,皆是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哪日被人犯咬出,锦衣卫拿着驾帖上门。 如此情况下,朱厚照要处置番僧道士,再无朝臣反对,纵然有零星言官跳出来,不等天子发火,就会被同侪喷回去。 “如此大奸极恶之徒,似顺实悖,妄为出家人!蒙先帝厚恩,不思回报,反指示门下弟子蠹居棋处,搜罗情报,暗通鞑靼,不惩不足以震慑诸恶,彰天子之威!” “臣附议刘御史之言,请陛下下旨,除邪惩恶,贬恶诛邪!” “臣附议!” “臣亦附议!” 片刻之间,文臣队列站出六七人,俱是请天子下令,严惩勾结鞑靼的僧道。 杨瓒站在文臣队列中,借身侧两人遮掩,揉了揉 腰侧。 伤筋动骨一百天。 腰背上的淤青尚未消散,按照御医的话讲,还要疼上几天。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半天没出声。 视线扫过要求严惩僧道,恨不能当即处死的几名大臣,嘴角绷紧,目光森然。 说不杀的是他们,说要杀的也是他们! 到头来,都是为了自己! 在这些人眼中,他这个皇帝算什么?没长脑袋的傀儡吗?! “咳!” 立在一侧的张永轻咳一声,暗中提醒天子,不是发怒的时候。 想起杨瓒前番所言,朱厚照狠狠咬牙,深吸两口气,勉强将怒火压下。 本想答应朝臣所请,忽然眼珠子一转,脾气上来,想杀光这些僧道,收拾干净首尾?朕偏不如你们的意! “诸卿所言甚是。”朱厚照道,“然朕思诸卿前番所奏,同觉有理。此事牵连甚广,确需严查。杀之实为不妥,暂且押在诏狱,令牟斌严审。” 不杀,一天抽三顿鞭子,照样出气! 尚未归列的朝臣傻眼,均未想到,天子会用这种方式甩巴掌。 被自己的话堵嘴,如何强辩? 刘健三人颇感意外,看着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各有思量。 杨瓒低头,尽量压下翘起的嘴角。 他就知道! 这小屁孩三天不犯熊,浑身难受。不过,这种犯熊方式,倒也大快人心。 朱厚照对言官不满,杨瓒亦然。 先前被言官几次弹劾,扣一顶“奸佞”的帽子,无端顶上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唾沫星子差点飞到脸上。 在长安伯府养病,便是“同锦衣卫过从甚密”,心怀不轨,隔三差五就要被骂一场。 杨瓒自认不是神仙,也没内阁三位相公的肚量,必须记仇! 天子一锤定音,番僧继续在诏狱关押。 牵连到鞑靼,庆云侯自身难保,是否能够翻身,没人能够打包票。然侯府历经四朝,在朝中关系广布,是否还有后招,同样无人敢轻易断言。 上言的文官退回队列,握紧朝笏,轻易不敢再言。 短暂的沉默后,户部郎中史学出班,奏请水陆粮运之事。 “凡运河水道,最为要害。然闸官卑微,往来官船豪商得以擅自 开闭水闸,阻塞河道,妨碍粮运。” “前番户科查明,济宁州豪商擅开南旺闸,停舟水上,阻滞军粮运送。一介商人胆敢如此,况往来官船!” “为革除弊端,臣请升各运河水闸闸官品级,于每年粮运繁忙之时,下各府州县衙门主事至水闸监督。严督官夫按时开闭,如有违令,擅自开闸,阻滞粮运者,必严惩不贷!” 史郎中话音落下,杨瓒揉腰的动作骤停,控制不住的睁大双眼。 朱厚照没有马上表态,转而垂询三位阁臣意见。 刘健三人再次眉尾高挑,眼中闪过疑惑。比起之前早朝,朱厚照的变化实在有点大。 “回陛下,臣以为,史郎中之奏乃利国之举。可准。” “好!” 刘健话落,朱厚照立即点头,极是干脆。当殿发下敕令,准史学所奏。 群臣默然,头上都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经历太多次变故,一时半刻不敢断定,这位少帝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整场早朝,李东阳一直没说话。 直到宦官高宣退朝,才同刘健和谢迁低语两声。 “真是如此?” “不假。” 三位阁老言简意赅,马尚书在场,也未必能参透话中含义。 正同王忠并行,迈上金水桥的杨瓒,突然后颈一凉,停住脚步,回头张望,满脸疑惑。 “杨贤弟?” “无事。” 控制住搓胳膊的欲望,杨瓒摇头,告诉自己应该是错觉。 行到奉天门前,后颈再生凉意。 杨瓒驻足,凝眉看向阔长的石路,真是错觉? 第五十六章家中来人 弘治十八年十月癸未,京城大雨。 早朝结束,杨瓒急匆匆赶至弘文馆。 雨势渐大,夹杂着黄豆大小的冰粒,接连不停的砸下。 从奉天殿到思善门,杨瓒一路小跑,官服外的罩袍仍被湿透。雨帽被冰粒打得噼啪作响,杨瓒不得不用手扶住帽檐,才勉强支撑到偏殿。 “杨侍读这边走。” 引路的中官比杨瓒还要狼狈,来不及擦去脸上雨水,急匆匆唤来殿内的小黄门,送上干燥的布巾和热茶。 “陛下尚要至乾清宫换服,两 刻之后才能到。” 中官退出偏殿打理的空当,另一名中官送上热茶,对杨瓒道:“杨侍读先喝两口热茶,暖暖身子。” “劳烦了。” 杨瓒冷得直打哆嗦,茶盏端在手里,杯盖颤巍巍撞出几声脆响。 “杨侍读客气。” 中官拢着衣袖,笑得和气。 顾不得茶仍有些烫,杨瓒一口灌下半盏。 茶水从喉咙滚入胃中,一股热气登时充满胸腔。冰凉的双手开始回暖,杨瓒长舒一口气。 “杨侍读若不嫌弃,这是咱家的手炉。”中官道,“陛下未至,偏殿不许生火。十月间也不燃地龙,您先将就些。” “公公好意,本官谢都来不及,怎敢嫌弃。” 杨瓒笑着谢过,接过小巧的手炉,拢在怀里。浸透骨髓的寒意渐渐被驱散,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由得有些恍惚。 “尚未问公公高姓?” “咱家一个奴婢,当不得什么高姓。”中官笑道,“咱家韦敏,在内官监做事,平时不在偏殿伺候。今遭逢陛下万圣节将至,姚公公被调去承运库,咱家才得了差事。” 说话间,杨瓒手中茶盏已空,殿外传来车轮声。 韦敏当即道:“必是御驾,杨侍读快随咱家来。” 放下茶盏,杨瓒尽量拉平官袍,下摆虽有湿痕,好歹比先时体面不少。 殿门外,两队内卫、数名中官拱卫一座肩舆,停在石阶前。 舆身以红板制成,窗门镀有金铜。顶盖俱刷金漆,四角镀金铜云朵。轿杠亦是红木,前镀龙头,后钉龙尾,以人力扛起,行在雨中,活似两条金龙穿透雨幕。 肩舆四面垂下油绢雨布,正面掀起,是一帘黄绢轿衣。 扛舆的中官放下轿杠,一名中官掀起轿帘,两名中官撑布为天子挡雨。 朱厚照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单袖搭在额前,快跑几步,直接进了偏殿。 “臣杨瓒,拜见陛下。” “杨先生请起。” 朱厚照显然心情不错,接过中官递上的布巾,随意抹掉脸上的雨水,笑道:“没有两步路,偏要这么麻烦。朕早晚要把这规矩革了。” 宫内的规矩,多是太祖和太宗皇帝年间所定。甭管这话能否落实,朱厚照可以说,杨瓒不能应。 “杨先生也淋了 雨?可莫要着凉。” “禀陛下,臣无碍。” 打量两眼,朱厚照扔下布巾,直接道:“张伴伴,送两个火盆上来。” “陛下,十月……” “管他十月十一月,朕觉得冷。” “奴婢遵命。” 天子言冷,别说十月,伏天照样架柴堆。 只不过,这事的得在宫里捂住,传到言官耳朵里,又得让陛下心烦。 张永没有多说,朝韦敏抬了抬下巴。后者会意,退出偏殿,叮嘱伺候在殿前的小黄门,嘴巴闭紧,谁敢多嘴,直接送去司礼监。 “公公放心,奴婢绝对不敢。” “真不敢假不敢,嘴皮子做不得准。”韦敏袖着手,道,“咱家跟着陈公公多年,好歹学会几分眼色。听咱家一句劝,不保你们飞黄腾达,到底能让你们多活几年。” “是。” 小黄门被吓得脸色发白,俯仰唯唯,先时升起的几分好奇都丢去了爪哇国。 偏殿内,中官送上火盆,驱散寒意和潮气,杨瓒顿感舒服许多。 “陛下,臣今日……” “杨先生,且慢些再讲。”朱厚照坐在案后,苦笑道,“朕早膳 第 48 部分 没用多少,现正腹中轰鸣。” 杨瓒顿住。 这让他怎么回答? “谷伴伴,豆糕怎么还没送到?” “陛下,奴婢再去催催。” 谷大用躬身退下,杨瓒小心问道:“陛下早膳用得不多?” 朱厚照摆手,道:“朕饭量见长,御膳房送上的都是定量,自然不足。” 定量不足? 杨瓒有幸“陪用”过几次御膳,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即便不是珍馐佳肴,米饭的分量绝对足够。 看看身条仍在抽长,渐有竹竿趋势的少年天子,杨瓒的神情有几分复杂。 能说出“定量不足”这句话,难以想象,朱厚照的饭量已大到什么地步。如果自己也有这等胃口,是否能趁着年轻再长一长? 不求达到顾千户的海拔,至少不要差距太大,无论坐着还是站着,都需“仰视”。 长久下来,不得颈椎病,也会压力山大。 “杨先生?” “臣无事。”杨瓒道,“陛下,臣才疏学浅,不过泛泛之人,实在当不得‘先生’二字。” 这件事,杨瓒不是第一次说。奈何朱厚照答应得不错,再见依旧不改。几次之后,干脆连答应一声都免了。 “杨先生过于自谦。”朱厚照道,“以学士之礼待先生,乃是父皇之命。杨先生一力推脱,是想朕做不孝之人?” “臣不敢。” “何况,李先生亦言杨先生有才。朕几番得先生教诲,敬称一声实不为过。” “陛下所言,可是李阁老?” “对。” 朱厚照点头,半点不觉自己将李东阳卖了。 杨瓒摸摸后颈,似乎有些明白,几番后背发凉究竟因何而起。 两人说话时,门前响起脚步声,谷大用提着食盒走进殿内。 盒盖掀开,甜香气息飘散。 闻到熟悉得味道,朱厚照顿时双眼发亮。待瓷盘摆上,不用筷子,直接上手。 糕点很是精致,用模子制成各种花形,晶莹剔透,隐约可见裹在内中的馅料。 “杨先生也用些。” 眨眼间,朱厚照面前已空出两个碟子。 杨瓒不喜甜食,但天子赏赐,不好不用。举筷挟起一块梅花形的豆 糕,做好喝下半盏茶的准备。未料到,貌似甜腻的糕皮馅料,入口即化,唇齿间只余淡淡的清香和一丝甘味。 当初在诏狱,杨瓒用过不少宫内的糕点,都及不上这份。 又挟起一块,杨瓒心中思量,难道是御膳房新换了点心师傅? 同样的时间,杨瓒吃下两块,朱厚照解决两盘。 看着撤下的碟子,杨瓒终于明白,为何谷大用提来的食盒会大得出奇。 小半个时辰,八碟豆糕下肚,朱厚照总算心满意足。 不知不觉间,杨瓒也吃下两碟。端起茶盏,颇觉不可思议。看来,和好胃口的人共餐会增大饭量,并非虚言。 稍歇片刻,中官提走食盒,重新换上热茶。 杨瓒站起身,开始今日的讲习。 谢状元苦读《孙子兵法》,开口谋攻,闭口用间,闻名翰林院。顾榜眼捧着《六韬》和《吴子》,日日钻研,手不释卷。朱厚照欲问兵法,二人足以,实在没有杨瓒发挥的余地。 经史子集,大学春秋,古今史鉴,自有刘学士和张学士讲读,杨瓒若是开口,无异于班门弄斧。 几番思量,杨瓒独辟蹊径,打算和朱厚照讲农政商道,讲北疆风貌,讲海外方物。 哪怕只是皮毛,朱厚照也听得津津有味,兴致浓厚。自出生就未离开过皇城,京城外一切,于他都十分新奇。 事情闻于朝堂,群臣会怎么想,自己是否又会受到攻击,杨瓒已无心理会。 农政是国之根本,挑刺必要有理有据。 商道不为士大夫所喜,然殿试之时,杨瓒写过一篇策论,其后又有文章送至三位阁老面前,同样不怕言官挑事。 北疆之事,多是从顾千户处得来消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添油加醋。况且,自开国起,明朝就和北边的邻居不对付。无论文武,提起北边的邻居都是咬牙切齿。 在讲学之时,言及北疆风貌边防,当是一片为国之心。如此还要被泼脏水,讲话之人安的是什么心? 唯一可为群臣诟病的,唯有海外方物。 太宗皇帝遣船队先访东洋,后下西洋,扬大国之威,后世亦为人称道。然自宣宗皇帝之后,因各种原因,明朝渐收拢船队,不再出海。 杨瓒在明朝日久,知晓内中因由复杂,不像后世人猜测的那般简单。 他唯一能做的, 就是小心再小心,走一步算一步。谁让他先前过于理想主义,行事欠妥。但想改变多年形成的习惯,总得慢慢来。 天子终究年轻,凭一腔热血,无法驾驭满朝文武,更不要说一展抱负。 自己行事更要小心。 此事不同于抓捕勋贵外戚,稍有不慎,既会引来百官反弹。 在没有摸清线头之前,杨瓒只能将海外方物摆在最末,每讲三次农政,方提及一次。饶是如此,朱厚照的兴趣之浓,仍是显而易见。 “陛下,臣今日所讲,乃是鞑靼瓦剌及兀良哈三者之势。” 听到要讲北疆,朱厚照立刻精神百倍,端坐案后。 杨瓒肃然神情,由朵颜三卫的奏疏讲起。 “鞑靼可延汗欲同泰宁卫都督结亲,陛下可曾深思,其目的为何?” “拉拢,使其同朝廷生隙。” “陛下英明。”杨瓒道,“就此议事,朝堂诸公多有评议,臣与翰林院同侪亦有争论。终得一点,成与不成,都可令朝廷对朵颜三卫再生戒心……” 杨瓒侃侃而言,朱厚照聚精会神,中途联系日前所学兵法,颇有所得。 殿外,雨势仍大。 廊下的禁卫铠甲俱湿,仍是纹丝不动,彷如雕塑一般。 几名中官站在门旁,隐约能听到殿内传出的话声,多是半懂不懂,不知其意。唯有韦敏听得认真,袖着双手,偶尔蹙眉,偶尔舒展,半晌之后竟有些出神。 忽然,有红裙女官冒雨行来,在殿前稍停,被小黄门引到韦敏跟前。 “韦公公,陈公公那边传话,说是仁寿宫进了三辆小车。太皇太后有话,陛下讲习结束,别忙着回乾清宫,先去仁寿宫。” “有小车进了仁寿宫?” 韦敏眼珠子转转,立即会意。 “陛下正同杨侍读讲习,不好打扰。两位且先回去,等讲习结束,咱家立即禀报。” “也好。” 有外臣在,女官不好多留,福礼之后又急匆匆离开。 仁寿宫中,王太皇太后高居正位,张太后托病不在,吴太妃坐在下首。 十名少女分作两列,跪在殿中,皆是同样打扮。 桃红裙,淡绿的窄袖褙子,梳着三小髻,发鬓攒着两到三枚珠头钗,耳挂银珰,映着灯光,更显得蛾眉皓齿,冰肌雪肤。 自天子除服,仁寿宫和清宁宫就开始忙碌。 各府举送的美人陆续抵京,先由中官女官鉴审体肤。过初选者,再由画师绘成小像,录明籍贯,呈送宫中。 最先是北直隶,其次是金陵,再次是两淮江浙,最后是西南等地。 画像呈上之后,两宫几乎挑花眼,最后才选出百人,暂且安置在东安门外。每隔两日,召十人入宫,由两宫亲选。 画像再好,终有出入。无论王太皇太后还是吴太妃,都要亲眼看过才放心。若是中途出了岔子,出现汉晋时的事,不免贻笑大方,更对不起大行皇帝的嘱托。 “你瞧着怎么样?” “都是水灵灵的柔枝嫩叶,瞧着就喜欢。” 今日宣召十人,均得两宫看好。 张太后也选了几个,却是不合太皇太后之意。脾气上来,又不敢顶撞,干脆托病不出,连未来儿媳的面也不见。 吴太妃想劝,却不知该从何劝起,便也丢开不管。张太后不能自己想通,说破嘴皮子也没用。 少女们跪在地上,久久不见叫起,心中皆是忐忑。 有耐不住性子的,小心抬头,当即被殿中女官和中官记下。稳稳静静,始终不见改色的,同样被记下。 前者多会被落名,后者可进入终选。只要表现好,不登凤位,也可在天子后宫中有一席之地。 夏氏女跪在第三排,一头乌黑的发,柔滑似上好绸缎,年龄尚小,亦是楚腰蛴领,桃花娇娆。 吴太妃微侧身,向王太皇太后示意。 “娘娘觉得如何?” 王太皇太后仔细看了两眼,不禁皱眉道:“样子是好,只是还没及笄,小了些,怕是劝不住天子。” 翻过年,天子才虚岁十六,再选个更小的皇后,性子不定,万一长歪了,成个倚姣作媚的,宫里怕不得清净。 “小不要紧。”吴太妃道,“娘娘正可多看顾些。” 王太皇太后同样侧身,低声道:“你可真看好了?” “样子好,性子也沉稳,眉眼有几分英气。”吴太妃道,“我看着不错。” “恩。”王太皇太后斟酌片刻,道,“先把人记着,等都看过再细选。” “也好。” 两人商量间,又有两个少女禁不住抬头,结果自然是被女官记下。还有一个少女 顶不住压力,当殿昏倒,被女官扶出去,自是断了进宫之路。 又过小半刻,余下的九名少女被叫起。 按照先时女官的教导,一一出列,道出籍贯何处,编入何户,年方几何,便退后不再多言。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端坐在上,没有多问。 待最后一个少女话落,吴太妃唤中官宫人捧来宫绸,每人赏一枚金钗,一盒香膏。 雨仍在下。 少女们走出仁寿宫,登上由中官牵引的小车,悄无声息的离开宫城。 晕倒的少女醒来,知晓进宫无望,靠在车壁愣愣的出神,车厢内更显得安静。 行至东安门,引车的换了人,少女们才敢将车窗推开一条缝。看着街景和窗外的雨水,回忆起在仁寿宫中所见,都有着压抑不住的惶恐和兴奋。 与此同时,一辆大车停在玄武门前,车上下来一名中年汉子,两名十七八岁的少年。 汉子谢过赶车的把式,交付过车资,取出仔细包裹的路引,排队等着进城。 “山娃,四郎家信里留的地址,你可记着?” “六叔放心,我都记着。”一个穿着短衫,浓眉大眼的少年道,“来时族长爷爷都给写好了,过了城门,寻人打听就是。” “那就好。”汉子道,“四郎考中探花,做了官,咱们一族都跟着扬眉吐气。你们可听好,进城后不许给四郎丢脸!” “六叔放心,来之前,族长爷爷都吩咐过,咱们不能忘。” 说话间,队伍行进速度加快。 叔侄三人向城门卫道明身份,取出路引。 一名锦衣卫百户巡视走过,听三人是涿鹿县出身,又是姓杨,不觉留意。 “来寻人?” “正是。” 中年汉子搓搓大手,有几分局促。 “族里儿郎考中进士,家里接到信,就来看看。” 锦衣卫最擅长套话,几句就打听清楚,这三人是杨瓒的亲戚,来京即为寻他。 “几位是杨侍读的族人?”百户笑道,“几位若要寻人,按照这上面的地址必要扑空。” 中年汉子吓了一跳,两个少年也面露惊慌。 “官爷,可是、可是我家四郎……” “莫要担忧,杨侍读并未出事。是我话说得不明白。”百户笑道 ,“杨侍读现居长安伯府,这个时辰,八成还在宫里为天子讲习。你们去了,自然寻不到。” 住在伯府?为天子讲习? 我的个天老爷! 三人都是瞪大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本官同杨侍读有几面之缘,既然遇上,几位不妨同本官来,免去寻人问路,多费几番周折。” 京师之地,人生地不熟,对方不像在骗人,到底是应不应? 中年汉子拿不定主意。 先时被唤作山娃的少年,拉了拉中年汉子的衣袖,道:“六叔,还没请教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对,对!敢问大人贵姓?” 紧张之下,汉子舌头打结,话说得有些结巴。 “本官姓钱,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 钱宁笑得和气,几句话打消三人的戒心,分出数名校尉力士继续巡逻,亲自为三人带路,前往东城长安伯府。 一行人离开不久,两辆披着雨布的骡车行至城门前。 “这个时候出城?” 城门卫查看路引,心生疑惑。 往北边,还是宁夏,是何缘故? 车夫解释不清,一辆骡车的车门推开,着青色儒衫的闫璟探出身,道:“在下乃今科进士,家父外放宁夏为官。日前来信,言重病不起,故开取路引,前往侍疾。” 话说得清楚明白,京城路引也做不得假。 城门卫放行,闫璟坐回车内,侧靠着车壁,开始闭目养神。 行出不久,车厢外传来老仆的声音:“老爷,既已出了城,可不忙着赶路。雨太大,先寻个地方躲躲?” “不能停。”闫璟睁开眼,道,“父亲病重,必须早日赶至宁夏。” “是。” 老仆应诺,扬起马鞭,不再多言。 第五十七章顿悟的杨侍读 每逢杨瓒入值弘文馆,天子必要留膳。从天子升殿早朝,复弘文馆讲习至今,已成常例。 申时末,天色渐沉,雨势未见减小,反而势如倾盆,滴如车轴。 冰粒越来越多,伴着雨水砸在人身上,必会留下指甲盖大小的红印青痕。 往各宫送膳的中官没防备,撑起的雨布被冰粒砸破,行在前方的几人都是哎呦一声,差点跌了手中的食盒。 “都小心些!误了膳食,你我都要吃挂落!” 一名穿着葵花衫,捂着额头的中官扯住雨布,对跟在身后的束铃道:“这雨不小,一式片刻停不了。快点走,还能少受些罪。” 束铃齐齐点头,两人一排,合力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拉住雨布,半闭着眼,脚步加快,全由说话的中官引路。 酉时正,朱厚照离开思善门偏殿,移驾乾清宫暖阁。 杨瓒被留膳,自当跟随。 起驾之时,朱厚照本想为杨瓒准备肩舆,被后者坚辞拒绝。 “陛下隆恩,臣铭感肺腑。然律法有规,臣实难从命。” 见朱厚照有意坚持,杨瓒干脆官袍一撩,直接跪在雨地上。 “陛下,万万不可!” “杨侍读快起来!朕不令备舆便是。” 朱厚照无法,只得令中官撑起雨布,紧跟在杨瓒身侧,为他挡雨。 谢过圣恩,杨瓒站起身,嘴唇隐隐发抖,手脚冰凉。自膝盖向下,恍如失去知觉。被一名中官扶住,方才站稳。 不是他矫情,自己找罪受。实是法有明 第 49 部分 令,文臣武将,哪怕是一品大员,都没有在宫里乘轿的资格。 本就脑门刻字,成了一块明晃晃的靶子,还不知谨慎,是想被扎穿不成? “杨侍读小心!” 谷大用和张永亲自为杨瓒撑起雨布,期间,更用背部挡住袭来的冰粒。即便是出于皇命,也让杨瓒有几分感动。 “多谢两位公公。” “咱家应当的,当不起杨侍读一声谢。” 乌云聚拢,缝隙间不透半点光亮。 雨大风急,三人顾不得说话,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忽然,向在肩舆旁的中官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正要起身,忽感地面震动,扛着肩舆的中官同时脚下不稳,一人忽然叫道:“地动!” 声音出口,众人皆是悚然变色。 一名中官当即掀起油绢和轿衣,道:“陛下,此番恐是地动。未知强弱,也不知有多久。为保万全,请陛下暂且离舆。” 正统到弘治年间,京师屡有地动。 凡是年纪大些的中官宫人,都曾亲身经历过,自然晓得该如何应对。但自己躲灾和护卫天子避险,完全是两码事。 故此,张永谷大用之外,都有些不知所措,神情间难掩惶然。 寻到宫道最空旷处,数名中官取下肩舆上的油绢,以人为杆,撑起四方状的筒帐,请朱厚照移至油绢下。另有数人肩挨着肩,再撑起一层油布,挡住四面卷来的冰雹和雨水。 “杨先生快来!” 衣袍被雨水打湿,朱厚照冷得牙齿打颤,仍不忘杨瓒。 暴雨倾盆,地面晃动。 油绢之下,硬生生被中官隔出另一片天地。 杨瓒拧干衣袍,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暗道:不怪天子多信任宦官。比起朝堂上的文武,的确是陪在天子身边的这些人更显忠心。 “韦伴伴。” “奴婢在。” “你观如何?” “回陛下,奴婢瞧着,确是地龙返身,不像在皇城之内,更像是京城外动了。” “果真?” “陛下,奴婢只是猜测。”韦敏小心回道,“要是伺候先帝的宁大伴,八成能有个准话。” 朱厚照点点头,尽量站稳些,没有再问。 杨瓒擦干雨水,再次刷新对中官的 认识。 震动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众人所在之地,再感觉不到半点震感。 张永等仍十分小心,不敢抬起肩舆,只能委屈朱厚照步行,从思善门走回乾清宫。 刚过乾清门,朱厚照忽然打了个喷嚏。 张永几个脸色大变。 “陛下!” “朕无事。”朱厚照揉揉鼻子,“就是鼻子有些痒……阿嚏!” 话没说完,又是一连串的喷嚏。 在场中官都吓坏了,不敢再让朱厚照走路,干脆两人抱腿,两人撑背,余下在周围护着,抬起朱厚照就跑。 不只杨瓒,同行的禁军也有片刻傻眼。 这是什么情况? 不待想明,又见谷大用冒雨飞奔而过,袍角塞到腰间,冠帽歪在一侧,完全不顾形象。 “谷公公?” “咱家去请御医!” 声音入耳,早不见谷大用的背影。 静默两秒,杨瓒咋舌。 这速度,这爆发力,放到后世,绝对百米飞人。 回到乾清宫,朱厚照立即被中官伺候着换衣脱靴。 “杨先生也……阿嚏!换上干……阿嚏!” 朱厚照坐在榻上,喷嚏一个接着一个,脸有些发红,精神尚好。 见状,杨瓒禁不住有些担心。 看样子,是真着凉了。 很快,外殿传来人声,不是御医,而是仁寿宫和清宁宫遣来女官,询问天子可安。 “天子……” 丘聚和高凤翔守在殿门前,湿透的圆领衫都没换,发梢和袖口都在滴水。 “陛下移驾时,恰好地动。”丘聚道,“太皇太后的话,韦敏已告诉咱家。请两位回去禀报,乾清宫这边刚遣人请御医,陛下此时不便移驾。” “什么?” 两名女官吃了一惊。隔着殿门,听到内殿传出的喷嚏声,脸色都有些发白。 “御医可来了?” “就这一两刻。”丘聚估算一下时间,看到有中官从内殿走出,手里捧着湿透的龙袍,道,“两位随咱家来。” 殿中,朱厚照围着被子,坐在榻上喝着姜汤,仍是喷嚏不断,脸色越来越红。 杨瓒坐在下首,正讲北疆趣事,间或劝他多 喝两口。 见殿中坐着个青袍文官,女官虽有几分奇怪,却牢记宫规,没有多看一眼。 “奴婢拜见陛下!” “起来……阿嚏!” 话没说完,朱厚照又开始打喷嚏。 这时,外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未闻中官通报,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 “照儿!” 穿着深青褙子,绿缘罗裙的张太后快步走进殿中。 不看他人,张太后径直冲到榻边,见到朱厚照的样子,顿时大怒,喝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中官和宫人俱不敢应声,齐齐跪倒在地。 张太后犹不解恨,指着张永,怒道:“哀家还以为你是个好的!先帝隆恩,许你伺候照儿,你就是这么伺候的?竟让天子淋雨受凉,安的是什么心?!” 见张太后是真怒,张永不禁额头冒汗,磕头道:“娘娘,奴婢该死!” “此等惫懒奸猾的奴婢,留之何用!给哀家拖下去!” 朱厚照皱眉,开口道:“母后,事发仓促,张伴伴何罪?朕不过淋了些雨,不是什么大事。当年太宗皇帝纵马草原,冒雨雪夜袭北元王帐,朕身为太宗皇帝血脉,岂会这般羸弱。” 无奈,张太后压根不听,仍叫着将张永拖下去。 “母后!” 亲娘在气头上,又是为了自己,朱厚照见说不通,只得令人先将张永带下去,安抚下张太后再说。 怎料,饶是顺了意,张太后仍不解气,在殿内扫视一周,目光倏地定在杨瓒身上。 后者顿感不妙。 太后进殿时,杨瓒便预感不好。奈何宫人堵在门口,偷溜根本是奢望。何况,天子太后之前,一声不出抬脚就走,严重点说,可是大不敬。 “你……”张太后蹙眉,因没见过杨瓒,并不晓得他是哪一个。 “臣翰林院侍读杨瓒,见过太后。” “是你?!” 听到杨瓒的名字,猛然想起弘治帝大行前的种种,回忆起早前侯府递送的消息,张太后不禁产生联想,怒火更炽。 “就是你在先帝面前进谗,害了哀家的两个弟弟?!” 杨瓒傻眼。 这是哪跟哪?他何时向天子进谗了? 寿宁侯和建昌侯嚣张跋 扈,多行不义,被天子所恶,同他有什么关系? 外臣同太后当面,已不合规矩。再和太后争辩,是嫌被弹劾的不够多,鼓舞六科给事中再接再厉,继续上言不成? 杨瓒不能开口,不代表朱厚照会保持沉默。 以为母后担心自己,本有几分心软。哪料想,几句话不到,又提起两个舅舅。 “母后,”朱厚照放下姜汤,沉声道,“寿宁侯和建昌侯守泰陵,是父皇之意,更是臣子孝心!母后三番两次提起,是对父皇旨意不满?” “照儿!” 朱厚照的神情愈发严厉。 “若是无事,母后便回清宁宫吧。父皇有遗命,母后当在太皇太后和太妃跟前尽孝,无事便少出清宁宫。朕身体不适,不送母后了。” “照儿,你……” “高伴伴,送太后回清宁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妃回话,朕偶感不适,并无大碍。明日便到仁寿宫请安。” “奴婢遵命。” 高凤翔躬身应诺,张太后气得脸色铁青。想继续同朱厚照说话,儿子压根不看她。只能狠狠的剜了杨瓒一眼,转身离开。 杨瓒顿感冤枉。 满殿之中,大概只有张太后不明白,天子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不明白不说,更要迁怒他人。这个倒霉的,偏巧还是自己! 难不成,之前觉得脖子凉,非是内阁之故,实是应在这里? 张太后离开不久,太医院的院正和院判接连赶到。 地动之后,乾清宫便急召御医,消息自然瞒不住。见到一身狼狈的谷大用,太医院上下都是紧张到极点。 在见到朱厚照,诊脉之后,院正和院判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 “陛下偶染微恙,并无大碍。” 喝两副药,少四处走动,最好捂出一身热汗,很快就能大好。 不过,在朱厚照面前自然不能这么说。一番引经据典,云山雾绕,不只朱厚照听得不明不白,杨瓒都些头晕。 院正不只开出药方,还留下膳食单子。 “油腻不可用,过甜不可用,每餐需适量。” 总之,病好之前,不可大鱼大肉,更不能敞开肚量,必须清粥小菜! 朱厚照一边打喷嚏,一边皱紧五官。 生病不怕,不过多喝几副苦药。 不让吃饱,还让不让人活? 有院正之命,中官“拼命”送到乾清宫的膳食,自然不能用。 天子需休养,杨瓒没有留膳,同院正院判一起离宫。 因弘治帝药不对症,太医院接连换了两个院判,三四名御医。 杨瓒同锦衣卫一并查案,在朝中已不是秘密。 院正面上淡淡,和杨瓒并无话说。两名替补缺位的院判颇为亲切,一路之上,和杨瓒寒暄不断。出宫之后,不忘叮嘱杨瓒注意天凉,多用些热汤。 “多谢。” 杨瓒拱手同三人告辞,独自行往城东。 彼时,雨仍未停,夹杂的冰粒滚落一地,不小心踩到,定会摔得不轻。 擎着雨帽,看着满地的冰粒,杨瓒不禁有些发愁。 这可如何是好? 正心焦时,一辆马车从对面行来,车前挂着两盏琉璃灯,闪动橘色火光,格外的醒目。 “马长史?” 见到驾车之人,杨瓒颇有些吃惊。 “杨侍读快上车!” 冰雹稀稀落落,雨水打在身上依旧难受。未及多谢,杨瓒撑着羽帽,小跑到车厢后。 车厢门打开,看到里面坐着的人,惊讶道:“顾千户?” 意外的,顾卿未着千户服,而是穿着白泽补服,腰束玉带,金缘纱帽放在一旁,鸦青的长发只以玉簪挽起,几缕散落在肩上,端得是鬓若刀裁,目朗眉清。 “千户为何在此?” 话出口,杨瓒就晓得不对。然出言如泼水,想收回,已是来不及了。 “家父寿宴。” 顾卿侧头,眼尾晕上淡红,唇角带笑,不似往日端正严肃。单膝支起,修长的手指敲在膝头,竟有几分名士的狂态。 飘如游云,桃浓李艳。 矛盾到极致,却又奇异的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杨瓒坐进车厢,目光不自觉定住。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响,才倏然回神。 咳嗽一声,转过头,尴尬两秒,又不自觉的移动视线。 几次三番,对上顾卿弯起的双眸,心头忽然一动,也忍不住笑了。 “杨侍读为何笑?” “顾千户又是为何?” “在下未笑。” “那下 官也没有。” 顾卿脸上的笑意更深,甚至融入眼底。 “在下不胜酒力。” 靠向车壁,顾卿微仰起下巴,闭上双眼。 “千户醉了?” “并未。” 杨瓒正思量如何接话,车厢忽然一阵颠簸,本该在对面的顾卿,倏尔倾身,单手撑在杨瓒颈旁,呼吸擦过耳垂,睫毛轻颤,然后……滑倒在杨瓒身侧。 足足五秒,杨瓒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差点魂飞天外。 回神之后,看向枕在自己腿上,不知真睡假睡的顾千户,仍有些搞不清状况。 推开?还是不推开? 犹豫片刻,终于x心占据上风,理智被大力甩飞。 美人当前,便宜送上门,不占白不占。 杨瓒微动了动,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调整呼吸,熟悉的沉香沁入鼻端,不自觉的闭上双眼。 顾卿微侧头,掀起长睫,眸光轻闪,一抹微芒流逝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哒哒的马蹄声消失。 马车停在长安伯府前,马长史跃下车辕,上前叩响门环。随行的护卫拉紧缰绳,翻身下马。 听到门轴的吱嘎声,杨瓒正想叫醒顾卿,未料腿上一轻,顾千户已自行起身,目光明亮,哪有半点酒醉的样子。 杨瓒眨眼,再眨眼。 意外的,没有耳根发热。 “千户睡得可好?” “好。”顾卿弯腰,推开一扇车门,侧首笑道:“多谢杨侍读。” 话落,跃下马车,行动之间,袍角翻飞,腰间金牌玉环轻撞,风流恣意尽显。 杨瓒沉默。 占便宜? 捏捏额角,抹两把脸,杨侍读不得不承认,和古人玩心眼,果真还是太嫩。 府门开启,马车径直驶入。 顾卿没有进府,接过校尉递上的缰绳,跃身上马。 见杨瓒面现疑惑,马长史上前道:“伯爷还要去北镇抚司。北边有消息,鞑靼退兵时出了些事。” “鞑靼退兵了?” 杨瓒惊讶,此事并未闻于朝堂,连兵部都没得知消息。 “是万全右卫镇抚使密报。”马长史道。 “事情牵涉朵颜三卫和宣府大同的羁縻卫所,恐怕朝 中也有干系。” “镇守太监身边的番子死的死伤的伤,多不顶用。只得借锦衣卫的快马,先一步报送京城。免得京中有人得到消息,先一步毁灭证据。” “牵涉朝中?” 杨瓒还想再问,马长史却摇摇头,不肯再说。 行过前厅和中厅,杨瓒本想直接回客厢,却被马长史拦住,将他引到后堂。 “方才来不及说,北镇抚司百户钱宁送来三人,言是杨侍读的族人,从涿鹿县前来,现正安置在后堂。” 族中来人? 谢过马长史,杨瓒独自行到廊下,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终推开半掩的房门。 第五十八章祸端 滂沱大雨下个不停,灯光摇曳,杨瓒立在堂中,深深揖礼。 “见过六叔。” 中年汉子同杨瓒不是一支,论血脉,已出了五服。因长居里中,彼此常常走动,倒也十分亲近。 按照辈份,杨瓒当称一声“族叔”。 “四郎!” 中年汉子扶起杨瓒,搓着一双蒲扇大手,满脸激动,眼圈有些发红。 “这些时日,可算是见着了!这是山娃和岗娃,这次和我一起进京,长长见识。” 杨山和杨岗一同起身见礼。 他们祖上是杨氏旁枝,比杨庆的血脉更远,同杨瓒并不熟悉。因读过两年书,能识文断字,族长做主,杨庆进京时便带上两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杨瓒搜寻记忆,发现对这两人十分陌生。 “四郎不识得他们?”杨庆道。 杨瓒点头。 “四郎没进学时,还和他们一起放过爆竹。”杨庆笑道,“后来四郎进了儒学,他们又住得远,平 第 50 部分 日里少走动,有四五年没见,现下才瞧着面生。” 听过杨庆的话,杨瓒再仔细打量,对两人仍是没有半点印象,只得轻笑,暂时丢开。 四人坐下后,杨瓒亲自执壶,为三人添上温茶。 杨庆同杨瓒熟悉,又是长辈,还算随意。杨山和杨岗则十分拘谨,说话时磕磕巴巴,满脸通红,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摆。 听族人说,四郎是文曲星下凡。只没想过,会长得这么好,比画里的人还好。 见状,杨瓒下意识想摸摸脑袋,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变了模样,或是突然长了角,否则,怎么会将对方“吓”成这个样子。 “没出息!”杨庆知晓根由,用力拍了两个少年的后背,道,“来之前都说什么来着?拍着胸脯,头都快点掉。到了四郎跟前支支吾吾,胆子哪去了?” “六叔……”杨岗脸色更红。 杨山用力捏一把大腿,勉强镇定下来,道:“六叔,不是我们怂,实是许久没见,没想过四郎会是这个样,就、就……那个……”还是怂了。 这个样? 什么样? 杨瓒挑眉。 “会不会说话?”杨庆瞪眼,又要挥巴掌。 杨瓒连忙拦下。 这里可是长安伯府,从长史到门房,十个里有九个是行伍出身,连厨下火夫和柴夫都能耍两下大刀。哪怕再小声,堂内四人在做些什么,怕都是一清二楚。 “六叔,先喝杯茶。” 拦住杨庆,杨瓒暗舒口气,对杨山和杨岗笑道:“从涿鹿过来,一路上可安稳?” “安稳。”杨土道,“就是赶车的把式不好说话。” “对!”杨岗接道,“硬说六叔比他赶的骡子都壮,非要多收五个钱。” “咳!” 杨庆咳嗽一声,险些呛到喉咙。 这什么话,都在四郎跟前说! 杨瓒态度温和,捡着不紧要的事,闲叙两句。 说话间,杨山和杨岗渐渐消去紧张,话匣子打开,将一路上的见闻,乃至遇到钱宁的过程,一股脑倒了出来。 “四郎,那个钱百户人可真好,又和气。” “对,不是钱百户,咱们还不晓得四郎住在这。” “不是长住,只是暂居。” 想到 留在长安伯府的缘由,杨瓒缓缓收起笑容,看得杨山和杨岗都是一愣。 “四郎?”可是他们说错了话? “前些时日,京城起了大火。”杨瓒道,“置办下的宅子毁在火中。” “人无事就好。” 杨庆叹息一声,道:“听祖辈说,成化年间,族中也遭过大火,房子烧了,心疼也有限。几个能读书的后生都伤得不轻,断了前程不说,后半辈子都得躺在榻上。” “火烧了整夜,毁掉半座祠堂。有老人证言,看到有人纵火。捕快循着线索查到闫家,偏偏找不到证据,还被闫家反咬一口……遭雷劈的闫家!” 说到这里,杨庆一拳砸在桌上,整张圆桌都颤了两颤。 “亏得老天有眼,让他们遭了报应!” 稳住茶盏,杨瓒不得不感叹,自己这位族叔,力气不是一般的大。 按照古人的话:真猛士也! “四郎在京城,没见到闫家的情形,见了必要拍手称快!”杨山道。 “对!” 杨岗接过话头,继续道:“仗着有族人在京城做官,闫家在涿鹿没少糟践人。不只咱们族里,还有几家都遭过闫家的祸害,一家被逼得成了乞丐,两家的闺女被害得跳河。” “家里人上告,都被县衙的刘典史暗中瞒下,没能治罪。闫家人充军时,都被揭出了出来!” “那一桩桩一件件,足够闫家再死上十回!” 杨瓒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听着。 杨山和杨岗说话时的样子,让他想起杨土。 “四郎,土娃在哪?先前你不在,我没敢问。”杨庆突然道,“这回来,他娘特意做了两双鞋,托我一并带来。” “六叔,”杨瓒顿了顿,喉咙发干,艰难道,“杨土……不在了。” “不在?”杨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奇怪道,“去哪了?为何不在四郎身边?这娃也不省心。族长早说,该让个年长的跟在四郎身边,十二三的娃子,能顶什么事……” “六叔。”打断杨庆的话,杨瓒道,“那场大火,杨土,没了。” 不到十个字,杨瓒说得无比费力。 终于理解话中含义,杨庆当即愣住,刚从包袱里取出的布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没了?” 杨瓒用力咬着腮帮,点点头。 杨庆没说话,好半晌,才滑下圆凳,蹲在地上,捡起布鞋,发出一声哀叹。 “这、这让我怎么和他爹娘说啊!” “六叔,杨土是为了救我,才没能出来,都是我的过错。” “四郎别胡说!”杨庆抬起头,揉揉眼眶,“要怪也是老天无情!可查出是怎么起的火?” 杨瓒摇头,想起锦衣卫查明的消息,压在心底的痛楚又将上涌。只得用力握拳,死死咬住嘴唇。 还不是时候。 杨土的仇,终究要报。但不能告诉六叔,至少现在不能。 乍闻杨土的死讯,堂内轻松的气氛一扫而空。 杨山和杨岗又成了锯嘴葫芦,杨庆蹲在地上好一会,才搓搓脸,重新站起身,坐回桌旁。 庄户人心思淳朴。 名为杨瓒的书童,实际上,杨土多被当做族里后生看。猛然听到人没了,杨庆很是难受。 “人葬在哪?” “在城西郊外。”杨瓒道,“我本想着,等回乡省亲时,将他一起带回去。没想到,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直拖到现在。” 将包袱放到一边,杨庆叹息一声,道:“四郎几次送回书信,族里都晓得你有难处。不提在朝廷当官,就是到店铺做个伙计,也得小心再小心。再者说,不是四郎考中进士,族里的冤情也不会昭雪。” “六叔,我有今日,都是仰赖族中。” “四郎性子仁厚,族里都晓得。”杨庆的语调终于有了几分轻松,“四郎还不晓得,报喜的差官到了涿鹿,县衙里的二尹亲自到里中道贺。” “县衙二尹?” “可不是。大令忙着审案,脱不开身,也派人送来贺仪。” 想起当时的情形,杨庆和杨山兄弟都是与有荣焉。 虽在孝中,且族长不许没有张扬,但族人的喜意却是遮掩不住。里中老人都同意,在杨氏祠堂前为立一座功名坊,世代传续,激励后代子孙。 “功名坊?” 杨瓒吃惊不小,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已报知县中,族里出钱出人丁,地基打好,这月就能造好。” “这……合适吗?” 对于牌坊,杨瓒的了解不多,仅止于表彰忠义节孝。他从来不晓得,考中进士也能立牌坊。 “四郎考 中探花,别说涿鹿,宣府都是凤毛麟角。”杨庆说着,又搓了搓手,“话是二尹说的。当时,里中老人都在。若是不合适,老人也不会提,二尹当场就会否了。” “已经开始动工?” 杨瓒仍是担心,总觉得这事有些突然,心里不踏实。 “为何信中未说?” “是族长的意思。先瞒着四郎,等建好了,再给四郎准信。”杨庆道,“四郎不必担忧,族长特地让人打听过,造在祠堂前不犯忌讳。前朝,临县有个二甲传胪,就在祠堂前立过功名坊。” 杨瓒点点头,又听杨庆道:“另有一件事,族长和三叔都惦记着,让我问问四郎。” “何事?” “四郎的亲事。” “亲事?”杨瓒猛的蹙眉,“可是先时来过京城的商家?” “当然不是。”杨庆连连摇头,“那家的闺女不好。为这事臊脸,十叔一家出门都抬不起头。” 杨瓒不解。 “可是出了变故?” “岂止!”杨庆道,“当初分明说好,先不过礼,也不声张,等着除服再商议。四郎可都晓得?” 杨瓒点点头。 当初,天子诏令各地,举送美人入京。 这门亲多是权宜之计。他本以为风头过去,事情就能了结,莫非这里面还有缘故? “这是口头约定,族里知道的不多,我也是事情闹起来,才听族长说起。” 杨庆脸色变得难看,又是一捶桌子。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同意!那商人看着不错,谁知心却是黑的!更有个省事的婆娘!那闺女也是面上一套,背地里一行,别说给四郎做妾,端茶倒水都要脏地!” “六叔,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杨庆道,“事情说定后,那商人是不是来京城见过四郎?” “的确到过福来楼。”杨瓒道,“留下两只箱子,言为表礼,并未照面。” “那就对了!”杨庆怒道,“商人在外边走货,家里的婆娘不知怎么得到消息,逢人便说,四郎定下家中闺女,明年就要八抬大轿娶进门,做诰命。还说家里男人给四郎送了两箱金银,四郎在京城花用的都是妻家的钱财!” 杨瓒瞪大双眼,一时之间,竟忘记如何接话。 世上竟有这样人? “十婶见过那闺女,说模样不错,性格也好,结果却是看走了眼!” 显然是想到什么,杨庆咬牙,黑红的脸膛涌上一层厌恶。 “黑灯瞎火,被人撞见和外八道的表哥在后院鬼祟。要是知道羞耻,就该悄无声息退了亲,也好保住脸面。偏做了不承认,还要哭天抹泪,说什么杨氏嫌弃商户,要毁亲另结官家,设套陷害!” “都是黑了心的,自己做下腌臜事,还要带累四郎的名声!” “就是!”杨岗道,“十爷爷当时就摔了拐杖,十奶奶领着几个婶子找上门,抓着那母女要里正做主。” “里中的老人都是见证,不是那家的当家男人在外,必是要浸猪笼!” 事发之时,杨氏族里炸了锅。 说和此事的杨材一家,因和商户有亲,被全族人戳脊梁骨。 “后来怎么样?” “后来?怕事情闹大,碍到四郎名声,族长做主,暂且把人交给里长,关押在土地庙。谁承想,守夜的没看住,让那两人跑了。那家的婆娘非说是族里害命,撒泼要告上县衙。” “告了没有?” “没有。”杨庆道,“里中都晓得怎么回事。等那家的男人回来,族里老人就要开祠堂,把他们一家都划出去。” 古人重名声,尤其是长久扎根一地,族人血脉相连,一家传出坏名声,闹不好就要连累全族。 先时,行商家同杨氏结亲,知道的人并不多。 经过行商婆娘长舌,消息传遍十里八乡。有说行商好眼力,定下好女婿,也有说好好的闺女送人做妾,爹娘实在狠心。 众说纷纭,羡慕的仍占多数。 没能想到,几月不到,就出了这样的事。 “三哥心善,我却瞧着那一家都是黑心!”杨庆恨声道,“既然有什么表兄,定亲便是,何必攀扯四郎!” 捏了捏额心,杨瓒顿感头疼。回想前番种种,愈发觉得自己大意,甚至有些孟浪。 这事当真是一团乱麻,稍有不慎,不掉进泥潭也会泼上一身脏水。 杨庆有句话说得很对,既然有那个表兄,何必扯上旁人。 看似权宜之计,不碍什么。 结果呢? 如有科道御史得知此事,必会奏上一本。九成可能,不会为他说话。红口白牙,黑的也能说成白 的。 福生于微,祸生于忽。 身在朝堂,行走官场,忘记这个道理,早晚有一天要栽跟头。 此事尚能解决,杨庆口中的“亲事”,实是更费脑筋。 斟酌片刻,杨瓒决定先拖一拖,遂道:“六叔刚抵京城,旅途疲劳,先用饭歇息,有话可明日再说。” 杨庆一路提着心,确实有些疲惫。 杨山杨岗精神倒好,但在伯府内,左右都不自在,为免给杨瓒惹麻烦,自然是杨瓒怎么说,便怎么做。 少顷,有伯府家人送来膳食。 考虑到杨庆三人的身板,厨下多添了两道荤菜,大桶米饭。 四人围坐桌前,举筷之后,杨瓒发现,朱厚照的饭量虽大,比起杨山和杨岗,仍算不得什么。 两刻不到,杨山和杨岗已“吞”下三碗米饭,看样子,半饱不到。 咽下口中饭粒,杨瓒默默在心中垂泪。 果然,吃得多才是王道。 想要七尺壮汉,少则五碗,多则八碗,溜溜缝,能再添半碗。以他不到两碗的饭量,当真只能望海拔而兴叹。 翌日,杨瓒早起上朝,杨庆三人无事可做,也不敢随意出房门,枯坐客房,浑身都不对劲。 直到伯府长史出现,将三人带到二厅和后堂间的校场,才有了精神。 场中,几名家丁正在练习拳脚,舞动枪矛。拳风袭来,枪杆扫过,皆是虎虎生风。 两名赤着胸膛的壮汉,替换抡起拴着铁链的大石。石头飞起落地,总能溅起一片尘土。 马长史笑着道:“府里家丁都是边军出身,和鞑子刀枪拼过。这两位小兄弟身板不错,要不要学两手?” 听到马长史之言,杨庆还好,杨山和杨岗已是双眼发亮。 “六叔,让我们试试,成吗?” 杨庆没马上答应,转向马长史,道:“不好劳烦。” “不劳烦。”马长史仍是笑,低声道,“杨侍读身在朝中,身边总要有信得过之人。谁还能比得过同族?” 提起杨瓒,杨庆的犹豫立即消失无踪。 杨土没了,四郎身边总要有人。他不成,杨山杨岗倒可留下。 见三人下场,马长史松了口气。 伯爷人在诏狱,命令却来得极快。 为了完成命 令,挑挑拣拣,把府里身手最好的都弄来校场,为此,还损失两坛好酒,他容易吗! 早朝之上,杨瓒亦不轻松。 昨日地动,几日内必有州府上报,请求赈灾,户部和光禄寺又要哭穷。 五日后京卫操演,英国公张懋和兵部尚书刘大夏奉敕简阅,天子亲临,锦衣卫和羽林卫已在演武场层层把守,严阵以待。 这个时候,宣府兵情送到,鞑靼退兵。 论理,这是好事。 但满朝文武,没有一人面露喜色,反都是忧心忡忡。 “虏遣五骑至营前,取麻带及麻布冠示于边军,言朵颜卫有指挥投奔,自为谍者,买通京城官员,打探情报,告国有大丧。” “虏狂妄,言我关禁如同虚设。今日暂离,他日必麾军直取京城!” 军情读完,除朱厚照阵阵咳嗽,奉天殿一片死寂,再无人出声。 第五十九章快刀斩乱麻 通敌之罪,非同小可。 仅是朵颜三卫和羁縻卫所,朝中文武尚不会如此沉默。然鞑靼退兵之前,放言京城有官员为传递消息, 第 51 部分 自是无人敢做出头椽子,当先开口。 鞑靼挑拨? 可能性的确不小。 但只凭猜测,并无十分把握。万一真有其事,放过通敌之人,自己便是国之罪人,必为世人唾弃! 群臣拿不定主意,奉天殿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朱厚照咳嗽一阵,又打起喷嚏。 身边伺候的中官递水送药,袖子里竟藏着油布包裹的糕点。 离得远,自然看不见。 内阁三位相公和英国公皆在御阶之下,很快发现到异状。虽看不见天子嘴边的点心渣,但中官递药的次数,貌似频繁了些? 天子带病上朝,勤政如此,当可大赞。 朝堂用药,亦无不可。但当着文武群臣,连吃五六块豆糕,是否有些说不过去? 心中带着怀疑,刘健几人目光灼灼。 天子不会是在装病吧? 被几位大佬盯着,朱厚照咳嗽得更加厉害。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众人大惊,阁臣和英国公顾不得怀疑,忙道:“陛下!快唤御医!” 朱厚照一边咳嗽,一边摆摆手,道:“朕无事,卿无需担忧,咳咳!” 张永当即上前,高声道:“退朝!” 两班文武齐身下拜,忧心天子龙体之余,难免有一丝庆幸,边情来得突然,不好应对。拖延几日,方可与同侪商议。 群臣行过金水桥,杨瓒落在队伍之后。 见到前方的王忠和拔升兵科给事中的严嵩,正要加快脚步,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杨侍读,且慢行一步。” 回过身,见是天子身边的中官,曾至长安伯府颁旨的丘聚,杨瓒颔首。 “丘公公。” “杨侍读,陛下宣召,乾清宫觐见。” 此时觐见? 杨瓒皱眉。 “龙体未愈,陛下当休养才是。” “咱家一个奴婢,不敢妄猜天子之意。”丘聚拢着衣袖,笑道,“杨侍读,随咱家来吧。” 杨瓒还能说什么? 只能折返。 实事求是,他也忧心朱厚照的病况。见上一面,应可放心。 丘聚面上带笑,嘴巴却严。一路之上,无论杨瓒怎么问,始终不 漏一丝口风。 行至乾清宫,恰遇顾卿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三人迎面,杨瓒当先拱手。 “牟指挥,顾千户。” 牟斌回礼,表情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杨侍读有礼。” 顾卿侧身半步,目不斜视,赛雪欺霜,同“酒醉”之时判若两人。唯擦肩而过时,眼波流转,嘴角轻勾,笑痕一闪而逝,快得来不及捕捉。直让杨瓒以为眼花,产生错觉。 杨瓒摇摇头,收敛心思。 人在宫中,当谨言慎行,实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当下拉直官服,端正官帽,立在东暖阁前,静等中官通禀。 不到五息,暖阁门开启,谷大用迎上前来。 “杨侍读,陛下宣。” 再拉一下腰带,杨瓒迈步走进暖阁。没在御案前发现朱厚照,视线一扫,发现天子坐在台阶前,抱着一碟点心吃得正欢。 这是什么情况? “杨先生来了?” 听到声响,朱厚照抬起头,一边腮帮鼓着,哪里有半点病容。 “臣拜见陛下。” 杨瓒牙疼。 十二万分确定,天子早已病愈。朝堂上的表现,绝对都是装的。 装什么不好,偏要装病! 对朱厚照的“熊”,杨探花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杨先生快起来。” 抹抹嘴,朱厚照放下空碟。 张永立刻又送上一碟,小心道:“陛下,这个时辰,奴婢当去内局。” “去吧,谷伴伴和丘伴伴伺候就成。” “奴婢遵旨。” “等等。” 张永停住,微垂着头,等朱厚照吩咐。 “煎好的药,朕不用,也别倒掉。记入太医院历簿之后,着人送去北镇抚司,让牟斌找民间大夫验一验药性。” “奴婢遵旨。” 殿门开启,重又合拢。 朱厚照依旧席地而坐,一块接着一块,吃空两碟点心。 杨瓒心中微动,道:“陛下,可是煎汤有不妥?” “朕只是怀疑。”朱厚照摇摇头,饮下半盏温水,道,“父皇的脉案和用药的历簿少了一册。锦衣卫查过一遍,没查到去向。东 厂再查,仍是一样。朕怀疑,诏狱里的院判和御医都是幌子,真正动手脚之人,仍在太医院。生药库最为可疑。” “陛下装病,亦是为此?” 朱厚照咧嘴一笑,又咽下一块点心。 “还是杨先生知朕。” 他宁可不知道! 事情被内阁得悉,他就是天子同谋! 三位阁老不会对天子如何,捏扁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轻而易举。 “陛下,要查太医院,或可另寻办法。”自己装病,到底怎么想出来的? “朕也是没办法。” 放下碟子,朱厚照向后一靠,好心情消去五分。 “陛下……” “朕装病,不单为这事。” 朱厚照左右看看,谷大用和丘聚知机,立刻退到殿门旁,留天子同杨侍读说话。 “陛下另有忧心之事?” 朱厚照有些犹豫,小声道:“朕是不想去仁寿宫。” “为何?” 杨瓒顿感奇怪。 朱厚照一向孝顺,弘治帝去后,按时至仁寿宫和清宁宫问安,风雨不落。 突然口出此言,是何缘故?莫非天子身边又出现“小人”? 一念至此,杨瓒下意识摸向怀中金尺,看得谷大用和丘聚都缩了缩脖子。 “朕、朕不想成婚。” 不想成婚? 杨瓒挑眉,这和去仁寿宫又有什么关系? 见杨瓒不明白,朱厚照抓抓耳朵,不再藏着掖着,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美人进宫,太皇太后传话,请他去仁寿宫“观美”等事,一口气说了出来。 “朕知父皇旨意,也知两宫忧心。”朱厚照继续抓耳朵,“可朕就是不想成婚!” 杨侍读表示理解。 朱厚照虚岁十五,候选的美人至多及笄。 这样的小夫妻,哪怕是一国帝后,都像是在“过家家”,而不是正经搭伙过日子。 “朕想专心国事,想马踏草原,恢复先祖荣光!朕不想成亲,朕……” 朱厚照的脸色越来越红,双拳紧握,好似有话憋在心里,想说又说不出来。 “陛下不想成婚,臣理解。” 这下子,惊讶的变成朱厚照。 “杨先 生?” 杨瓒叹息一声,走到朱厚照身边,同样盘膝坐到地上。 “臣也不想成亲。” “杨先生还没成亲?”朱厚照更显惊讶,“朕听说,杨先生已定下一妾。” 杨瓒满头黑线。 不用猜,锦衣卫! “陛下,此事内有缘故,臣也正发愁。” “为何?” 抛开自身烦恼,朱厚照兴致勃勃,看起杨瓒热闹。 “这个嘛,”杨瓒笑笑,道,“事情还要从几月前说起……” 朝中文武见此情形,必会以为杨瓒疯了。 如此“丑事”,哪怕错不在自身,也当尽量遮掩,没有在天子面前实言的道理。 偏杨瓒反其道而行,不但说了,更是巨细靡遗,连行商送给他的两口箱子都没落下,凡箱内之物,件件道出,没漏半件。 “臣本以为,不过一件寻常事。哪里料到,会生出这番波折。” “杨先生未想纳妾?” “从未。” “假意定下,实是帮女子躲避举送?” “正是。” 朱厚照忽然沉下脸,喝道:“大胆!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 杨瓒起身,肃然道:“臣有过,请陛下降罪!” 朱厚照沉着脸,迟迟没有出声。 谷大用和丘聚额头冒汗。 唯有杨瓒,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不动声色。 “哈哈……” 片刻,朱厚照忽然捶着大腿,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如冰面破开,乍然打破沉凝的气氛。 “陛下?” “杨先生果然是性情中人。” 杨瓒:“……” “过不在杨先生,便是要罪,也是商家。” 朱厚照笑够了,自行从食盒里端出一碟点心,道:“这事蹊跷,似是有人故意要害先生。” “陛下英明,臣也有此想法,只不敢确定。亦不明白,如此浅陋之法,错漏百出,究竟是何人主使,目的为何。” 泼脏水损他名声? 未免太过明显。 能在几月前开始布局,将族人牵连入内,必是心思缜密之辈,不会如此莽撞行事。如今,简直是明摆 着告诉杨瓒,有人要害他。 凡是不缺脑子,都会想到,以区区一个商户,如此胡搅蛮缠,不要命了吗? 杨瓒几乎怀疑,谋划此事之人,必是中途被陨石砸到,才会行事大变,昏招频出。 “目的啊。” 吃完最后一块点心,咕咚咕咚饮下整盏茶水,朱厚照豪迈道:“杨先生无需忧心,朕帮你查。” “陛下?” “朕让牟斌遣人去宣府和大同,正好将此事一并解决。” “臣谢陛下隆恩!” 朱厚照的反应,多少在杨瓒预料之中。 这件事太过蹊跷,线头难觅。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 杨瓒无心费神,压根不和对方玩心思,直接借天子之力碾压。即使长了诸葛孔明的脑子,照样白搭。 言官上疏? 天子面前已有备案,不过被骂几句。杨侍读表示:骂着骂着就习惯了。 “小事一桩。”朱厚照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朕今日不去弘文馆,杨先生既然来了,继续为朕讲北疆和海外方物,如何?” 话落,朱厚照走到御案后,搬起一艘海船模型,船桨桅杆,船舱船锚,皆仿实物而制,精工雕凿,巧夺天工。船上的水手官员,俱是活灵活现,神情动作惟妙惟肖。 “此乃福船,太宗皇帝遣船队下西洋,既用此船。” 模型放好,又取出数卷海图,唤谷大用和丘聚铺开,几乎占满半座暖阁。 “臣斗胆,此物从何而得?” 杨瓒特地打听过,郑和的航海图,在宪宗皇帝时已不知去向。一说被当时的车驾郎中,现今的兵部尚书刘大夏藏了起来;另一说,已被全部焚毁。 “承运库查点珍宝库银,从太宗皇帝留下的箱子里翻到。”朱厚照道,“可惜,福船只余这一艘。” 铺开的海图俱已泛黄,页边微皱,部分字迹模糊不清,在边角处,记录有永乐年间字样。 杨瓒俯下身,小心拂过纸面,发现不及想象中光滑,有粗粝之感,似用牛羊皮所制。 “可惜没有名册留下,不知这些都是出自谁手。” 朱厚照好奇心极盛。 “如果知晓,召其后人前来,必能解说一二。” “陛下,此事急不得。” 内忧外患未除 ,鞑靼虽然退兵,却是临走不忘恶心人,留下隐患。 处理不好,朝廷和归附部落必要生出嫌隙。最糟糕的情况,后者被鞑靼挑拨,同朝廷彻底离心,后果不堪设想。 其次,天子初登基,刚刚坐上龙椅,步子尚且不稳,想要撒丫子开跑,必会跌跟头。海图在手,早晚能有人解读,无需急在一时。 再次,大行皇帝遗诏有命,两宫催得急,朱厚照不想成亲也得成亲,事情拖得越久,只会越被动。 杨瓒理解朱厚照的心情,却没法帮忙。 他不能成亲,成亲就是害人。朱厚照则不然,如能娶个合心意的姑娘,未必不能双宿双栖,白头相守。 现下,朱厚照想出装病这个法子,已有犯熊迹象,实不好多劝说。反正距离年尾还有时间,只要不超过遗诏规定的“年限”,总能想出法子,劝天子回心转意。 思定之后,杨瓒摆正心态,开始和朱厚照一起琢磨海图和福船。 好奇心被挑起,动手能力又是极强,不到片刻,福船即被拆了个七零八落。 看着满地零碎,朱厚照瞪眼,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杨先生,装不起福船,朕不许你吃饭!” “臣遵旨。不过,陛下,臣只是说说,动手拆的不是臣……” “朕拆的也不许你吃饭!” “是。” 君臣对话间,朱厚照气哼哼的开始重组模型。 谷大用和丘聚帮着递零件,不忘拼命咬住腮帮。 不能笑,千万不能笑!天子着恼,尚能说几句好话,杨侍读发威,可是专门往脸上抽。 “五日后京卫操演,杨先生随朕一同前往演武场。”朱厚照拿起一片船板,对比着楔入船体,“别穿官服,朕让尚衣监赶制一件麒麟服,明日便能做好。” “谢陛下隆恩。” 杨瓒行礼,坐回地上,继续帮朱厚照拼船。 陪天子玩模型的翰林院侍读,国朝开立,他该是头一份。 拿起一只船桨,杨瓒刚想叹息,忽又顿住。 看看朱厚照,看看福船,再看看自己,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 长此以往,他早晚被盖上“奸臣”大戳,引天子“玩物丧志”,离“忠直”越来越远。 “杨先生为何叹气?”朱厚照奇怪道。 “回陛下,臣忧心。” “朕方才为戏言,不会不许杨先生吃饭。如是涿鹿之事,杨先生更不必担忧,朕一言九鼎,必将此事解决。” “谢陛下。” 杨瓒垂首,压下心中所想,继续陪着天子玩木头。 奸臣就奸臣吧。 认定的路,总要走下去。 早在弘治帝赐下金尺,跃级拔升,他已成朝中立靶。不行此道,言官同侪就会放过自己? 做梦去吧。 诏狱 庆云侯世子背靠石墙,一动不动。 自被关进囚室,从大喊大叫,威胁狱卒,到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不过短短五日。 关押重犯的囚室三面无窗,铁锁把门。人在其中,终日同黑暗为伴,意志消沉,颓然沮丧,乃至恐惧发疯,不过日子长短。 狱卒行过牢房外,打开牢门上铁锁,周瑛仍是不动。 直至火光刺目,顾卿出现在牢门前,方才如梦初醒,以手遮眼,惊慌和怨恨一同涌现。 “顾靖之!” 牙齿咬碎,恨意无尽彰显。 顾卿抬手,立刻有两名力士上前,提起周瑛双臂,将他拖往刑房。 “顾靖之!本世子同你不共戴天!出去之日,必是你命丧之时!” 顾卿挑眉,侧首道:“世子所言,顾某记住。” 在场校尉力士,连同狱卒在内,均对周瑛升起同情。 惹谁不好,偏惹这位。 说什么不好,偏说这句。 才关了几天,周世子就脑筋不正常。这般表现,再别想走出诏狱,重见天日。 宣府,涿鹿县 杨氏祠堂前,功名坊大体建成。 日暮时分,出工的壮丁陆续返家,两名守夜人在祠堂前打地铺,守着砖料石材。 夜半,月黑风高,万籁无声。 几个身影鬼鬼祟祟出现,寻到守夜人,确定人已熟睡,立即发出信号。 同伙扛出两具尸身,以绳索 第 52 部分 扼颈,悬到将完工的牌坊之下。 “行了,走!” 夜风吹过,守夜人骤然惊醒,揉揉双眼,看到牌坊下挂着的两具尸体,发出一声惊叫:“死人了!” 寂静的祠堂,风声回响。 叫声惊醒沉睡的乡民,纷纷点亮烛火,走出家门。 循着叫声,众人聚集到祠堂前。 火光照亮,见到牌坊下的情形,当即有妇人捂住孩子双眼,更有老人用力击打拐杖,“作孽,作孽啊!” 待将尸体解下,认出是逃走的一双男女,同情变作痛恨,立即有人破口大骂。 “丧了良心,黑了心肝!” 杨材满脸愧色,杨材的妻子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捶着胸口,坐在地上大哭,“我猪油蒙了眼,认的什么亲,作的什么孽啊!” 先做下丑事,后跑到杨家祠堂前上吊。事情传扬出去,杨家无错也会变成有错。 “别哭了!” 族长越众而出,唤来几个胆大的后生,道:“仔细守着,不许旁人靠近。” “是。” “这事瞒不住,十弟,天亮后,你和我一同去县衙。” “大哥……”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 杨氏族长道:“这是有人盯准了咱们,要害四郎。拼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不能让他得逞!” 这一刻,杨氏族人终于意识到,即便没有了闫家,也不是万事无忧。 “谁敢害四郎,我就和谁拼命!” “老子运过军粮,遇过鞑子,杀过人!头不要了,也要把人揪出来!” “走,上县衙!” 杨氏族人围住牌坊,不许任何人靠近。 杨材家的领着儿媳孙媳,不顾夜深,让男人套上车,直往临县冲去。 两具尸首被搬到一旁,杨氏族长同族中老人拈香,跪在祖宗牌位前,祭告先人。 “今我一族遭逢奸人,请祖宗庇佑,护我儿郎。以身抵命,便取我等!” 杨氏族人群情激奋,惊动县衙,震动宣府。 族中老人着寿衣,抬棺赶往临县,直往商户族中祠堂,静坐不动。 本叫着让杨家偿命的妇人,像是被掐住脖子,眼球凸出,嘴巴张开,出不得半点 声音。 “要偿命,咱们这把老骨头都搁在这里。”一名年近耄耋的老人道,“但这事必须查清楚!是非曲直,必要有个公道。否则,你我两族都要遭祸!” 围观的人群中,几个矮小的汉子互相递着眼色,脸上闪过得意。 殊不知,几名杨家后生和皂吏正四处盯着,发现几人异状,没有声张,暗暗记下相貌,见他们要离开,当即跟了上去。 第六十章选妃 几名矮小的汉子加快脚步,径直赶往城中。半点未觉,自己身后竟缀着尾巴。至歇脚客栈,丢给伙计一角银子,吩咐肉干面饼,便上了二楼,关上房门,再不见露面。 皂吏一身短打,留杨氏后生在外,独自走进客栈。 伙计迎上前,行礼笑道:“刘班头,今儿吹的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 “少废话。” 皂吏将伙计带到一旁,问道:“方才进来的几个人,就是上了二楼那几个汉子,都是打哪来的,你可知道?” “刘班头,您可难为小的……”伙计面露难色,有几分犹豫。 “说是不说?”皂吏瞪眼。 伙计不敢再耍嘴皮子,忙道:“都是北边的,说是大同府出身,到宣府访友,日日外出。” “大同府?” 左右瞅瞅,伙计低声道:“不瞒您,小的瞅着不像。” “如何不像?” “小的祖籍大同,这几人的口音听着奇怪,不像是大同出身。” “哦?” “刘班头,小的说的可都是实话。”四下里看看,伙计凑近些,低声道,“不像是大同,也不是太原,更像是宁夏那边,有一个说的还是顺天府官话。小的瞧着可疑,忧心是盗匪,正想着到县衙寻您呐。” “你听真切了?” “自然。”伙计脸上现出几许得意,“小的做了五年跑堂,南来北往,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口音没听过。别说宁夏,草原的鞑子都见过几回。” “行了。”皂吏啧了一声,道,“这几个都是杀人嫌犯,要是能逮住,查证属实,你也有功。” “哎,先谢过刘班头!” 听到此言,伙计当即眉开眼笑,低头哈腰。 甭管真假,有这句话,掌柜的也会给他几个好脸色。说不得,工钱还能多上几个。 “去,给我仔细盯着那几个,有哪里不对,立即到县衙送信。” “您瞧好吧!” 伙计满脸笑容,布巾一甩,搭在肩上。顺手提起茶壶,快步行上二楼。 皂吏离开客栈,吩咐几个杨家的后生,正色道:“这几个汉子身上都带着血气,手上必有多条人命,九成是亡命之徒。尔等守在客栈外,万不可莽撞轻动。我回县衙禀报大令,签下牌票,报巡检增补人手,方可动手拿人。” “刘班头放心,我等必不会莽撞,坏了大事。” 皂吏又叮嘱几句,让留下的同伴照看几人,取近道返回县衙。 事不宜迟。 北疆地广,放这几人离开涿鹿县,再想拿人,无疑是大海捞针。请府州批下海捕文书,必要拖延时日。届时,人早跑得无影无踪。 如此一来,无法查清杨氏祠堂前的命案不说,更会引来诸多麻烦。 客栈中,几个汉子收拾起包裹,没有急着离开,撵走送茶的伙计,行到靠左一间客房门前,敲响三下。 房门很快打开,一个穿着圆领断衫,年月五旬的老仆出现在几人眼前。 打过照面,三句话不到,汉子就被请进门内。 房门合上,伙计探头瞅一眼,眼珠子转转,记下房号,当即寻到马棚,找到两辆披着油布的骡车,四下里打量,连车辕都摸过一遍,始终没寻到奇怪处。 没有办法,只得到厨下再提一壶热水,吩咐杂役准备面饼肉干,再设法到二楼打探。 客房内,两名汉子双手抱拳,瓮声道:“见过老爷!” “几位辛苦。” 平和的嗓音,俊俏的面容,蓝色圆领儒衫,同色四方平定巾。 上座的不是旁人,正是从京城离开,至宁夏侍父疾的闫璟。 “此事早有安排,父亲病重时日,是谁擅自揭开,坏了大事?” “回老爷,是那商户家自作主张,属下闻讯,事情已闹得沸沸扬扬,来不及收场。” “自作主张?”闫璟眯起双眼,“商人忘义。如何积攒下钱财,他是忘得一干二净。见我父被贬,涿鹿本家树倒猢狲散,便以为闫氏将踣不复振,打算将计就计,另觅高枝?” 几个汉子手心冒汗,不敢言语。 比起重病的闫桓,他们更怕闫璟。在京城时,尚未如此。此番再见,都觉 闫璟有不小变化。虽是面带春风未见动怒,目光扫过,却会让人头皮发麻。只是瞬间,也会颈后生寒。 猎户出身的家人,不自觉想起早年见过山蛇。 最毒的那一种。 被咬上一口,药石无解,只能等死。 “此事做得有些急了。” 闫璟摇头,如他能早到几日,还能设法补救。如今也只能行此下策,用那两人的命稍作弥补。 多年前埋下的棋子,终究还是废了。 父亲现又病重,安化王府处只能另想办法。 “可惜。”闫璟道,“既另起心思,再用不上,便提前扫尾,免得另生枝节。派人去寻,找到了,你来办吧。” “是。” 一句话,决定了行商的生死。 汉子没有多留,片刻离开上房,分头行事。 察觉不对,伙计忙寻到客栈外的皂吏,言明几人动向。 “快着些,迟了来不及!” 饶是如此,巡检带人赶到时,向北的汉子尚未出城,南去的已不见踪影。 闫璟早令老仆结账套车,离开涿鹿,快马加鞭向赶往宁夏,自是更寻不到。 看到被五花大绑,押往县衙的三个汉子,皂吏只是遗憾,巡检则是眉头紧皱。回到县衙,当即寻上大令,递出从汉子身上寻到的腰牌。 见到牌上刻印,县令顿时一惊。 “莫不是伪造?”宁夏边军怎么会跑到涿鹿。 巡检摇头。 “卑职出身边军,曾戍宁夏中卫,不会认错。”巡检道,“以卑职之见,暂将三人押入大牢,不急审讯。先遣人报送府衙,再做打算。” “不可行。” 县令摇头。 事涉及两族,死了两条人命,总要给出一个交代。 更重要的是,事涉今科探花,翰林院侍读杨瓒。 人不在京城,不代表消息闭塞。 杨瓒入弘文馆讲学,得先帝御赐之物,打昏庆云侯世子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涿鹿县令亦有耳闻。 如不能将此事处理好,恐将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百姓会骂他,朝中的言官不会放过他。 自家祠堂前死人,还是挂在功名坊上,晦气不用说,寻不出“真凶”,两姓必成世仇。只要杨 瓒在天子面前说几句,他这乌纱怕要戴不住。 巡检劝过两回,县令始终摇头。 巡检正想再劝,忽见一名文吏穿过三堂,急道:“大令,杨氏族长和孙氏族长,连同两族二十余名老人,联名状告命案,请县衙缉捕真凶!” “两族联名?” 巡检惊诧,前头不是说,孙家人要杨家偿命,杨家人抬着棺材堵在孙家祠堂前?现在怎么又一同告状? 县令苦笑,道:“王巡检,现如今,你可明白?” 此事非但不能拖,更要快。至于腰牌之事,可同时遣人上告府衙。 “卑职惭愧。” 两姓族长,二十余名里中老人,背着站着百余族人,县令必须重视。 别说一个知县,换成知州、知府,都不敢轻忽。 稍有不慎,既有“民变”之虞。被御史禀报朝廷,官做不成,全家都会被带累。戍边流放,大可任选一样。 “请两族老人至二堂,送上茶水。” 府衙贪墨事发,锦衣卫拿人之后,县衙主簿和典史始终空缺。 原本管缉捕的县丞,开始分管粮马。遇到此案,自然有借口躲得远远的。县令有些后悔,奈何千金难买早知道。想找人顶岗,也是空想。 “待本县换上官服,即刻升堂。” “是!” 怀着满腔无奈,县令走出二堂。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遣出的缇骑已飞驰入保安州,直奔涿鹿。 京城 该来的躲不掉。 早朝之后,少年天子苦着脸,坐在御辇上,被抬至仁寿宫。 正殿内,王太皇太后高居正位,张皇后和吴太妃分坐两旁。 朱厚照进殿时,不下二十名少女立在殿中,皆是豆蔻年华,冰肌玉骨,芙蓉含羞,滴粉搓酥。 少女们均着彩色罗裙,窄袖褙子。发髻上攒着太皇太后赏赐的金钗,耳上垂着吴太妃赏赐的银珰。 明黄龙袍出现的刹那,纷纷低垂下头,福身行礼。 珠玉两旁,满室莺声燕语。 彩裙铺展,姹紫嫣红,百花绽放。 朱厚照昂起头,目不妄视,耳不邪听。大步行至正位前,行礼问安。 “太皇太后安。” “太后安。” “太妃安。” 几日不见,张皇后心里仍有疙瘩,怒火却消去不少。 太皇太后给她台阶下,总不好继续和儿子别扭。毕竟丈夫不在了,两个兄弟被赶出京城,身边只有儿子可依照,再石头脑袋,也多少能品出些滋味。 “天子来了。” 比起几月之前,王太皇太后的气色好了许多。相比之下,吴太妃精神尚好,人却有些消瘦,在冷宫落下的病症,隐有复发的征兆。 御医诊脉后开出方子,服下半月,面上见好,仍除不掉病根。 朱厚照下狠心整治太医院,吴太妃的病未尝不是因由。 落座之后,朱厚照腰背挺直,双拳紧握,端正放在膝上。 太皇太后和太妃看得有趣,愈发显得慈祥。 张太后难得露出几丝笑意。 当年,她同弘治帝大婚时,也同殿中少女这般年纪。只不过,万妃当道,太子被压得抬不起头,太子妃自然也谈不上尊荣。 回忆起多年前的日子,难免有诸多感慨,笑意中带上几许苦涩,心口发酸。 她的丈夫,终是不在了…… “都起来吧。” 天子不出声,不叫起,太皇太后不能让人继续跪着。 少女们盈盈起身,多是粉面低垂,满脸羞红。 “天子,殿中之女皆是家世清白,才貌兼得,堪为良配。” 太皇太后出言,朱厚照没有继续装木头人,只得点头应是。 吴太妃轻笑,唤女官上前,简短吩咐几句。 女官应诺退下,两息不到,少女便两人一排,上前福身,自叙父兄籍贯。 夏氏女列在第六排,因粉面莹白,端庄自然,不似多数少女含羞带怯,引来朱厚照留意。 福礼时,意外被问到名字。 “回陛下,民女单名福。祖上本居宁波,永乐年间,族人随船队出海,有功,移居应天府,现居上元。” 听到“出海”,朱厚照的眼睛登时亮了。 “你叫夏福?” “回陛下,是。” “好名字。” 乍听此言,夏氏女微愣,饶是再沉稳,也不禁晕红双颊。 一问一答间,朱厚照不觉有几分热切。落在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眼中,两者对视,都是 微微点头。 夏氏女之后,又有吴氏女,沈氏女和王氏女得天子留意,被女官当场记下。 二十名少女回话完毕,太皇太后赏宴,吴太妃和张太后都是心情大好,朱厚照怀揣着心思,想走又不想走,很是矛盾。 “照儿?”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知晓端的,全当没看见。张太后不解,问了一句。朱厚照张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老实坐下,陪三位长辈一同用膳。 天子在旁,少女们都是心情激动,想要说话,又恐犯了宫里的忌讳。 夏福同吴寒梅同席,两人均被天子问话,却是表现不一。前者沉稳不变,后者已眸光盈盈,轻咬红唇,满面飞红。 二十名珠玉美人,各有千秋。 端庄温雅,桃夭娇俏。天真稚纯,玉面芙蓉。 朱厚照不娶妻的念头,正渐渐冰消瓦解。 面对三位长辈带着笑意的目光,只得捧起瓷碗,一心扒饭。没留心,接连吃下七碗,正要添第八碗,见谷大用急急眨眼,才记起自己还在“病中”。 装不下去,干脆不装。 朱厚照嘴一擦,再次光棍,继续扒饭。 就当彩衣娱亲,也是孝道。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看得好笑。张太后也被逗乐了。 天家其乐融融,殿中气氛为之一暖。 目睹此景,少女们各有思量,对常伴天子身侧,更多出几分 第 53 部分 想往。 弘治十八年十月乙巳,美人终选隔日,天子万寿圣节。 早朝之后,朱厚照驾临西角门,免文武群臣及外夷使臣朝贺,不受各地敬献。 “止行礼,陈设贡马及赏赐宴席俱不行。” 换成弘治帝,这道旨意并不出奇。但朱厚照……不得不让群臣深思。 或许是内阁的上疏起到效果,天子终归是听劝的? 自除服以来,群臣不只一次见识到天子的大方。 凡先帝托付的重臣,如内阁六部,隔三差五赏钱赐服。赏赐多到刘健李东阳和谢迁轮番上疏,恳请天子节省,别再随便花钱。 “今府库空虚,灾患频发,户部光禄寺皆不能济。” “强寇在边,粮饷稀缺,军用骤急。若不节省,恐难以为继。” “臣等受先皇遗诏,当竭力辅佐陛下,与国同忧,岂可屡受厚赏。” “以崇俭德,必自上始。伏望自今以后,谨加赉厚赏,撙节为先,无名之赏尽停。” 总之一句话:陛下,臣不缺钱,也不缺衣服。内库金银有数,您能否省着点花? 阁臣带头,群臣自不好落下。 奏疏送上,朱厚照自省半日,决定不再赏钱赐服,开始给刘健等人升官加爵,外带加薪。 杨瓒搭上顺风船,加俸一级,官评侍读学士,赐麒麟服金带,并赐象牙牌。 送赏的宦官,熟门熟路找到长安伯府。 杨庆三人笑得合不拢嘴,杨瓒则下定决心,薪水既然涨了,必须抓紧找房子。 不明不白,总住在顾千户家里,实在不是个事。 万寿节隔日,中官捧着两宫懿旨,前往东安门外宣读。 “夏氏女、吴氏女、王氏女、沈氏女……德才兼备,贤良淑德,择选入宫。” 百名少女,只有十二人被两宫亲点,至宫内学习礼仪组训,读女书,待选后妃。余下尽数落选,将被送回原籍,自行婚配。 念到名字的少女,俱面露喜色,激动难掩。即便只是最低品级的选侍采女,也是身在皇家,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未在懿旨上的少女,多泪盈于睫,哽咽失声。 只差一步,最后一步。 偏偏被宫门拦住,美梦成空。 伴随着旨意,还有两宫赏赐的锦 缎钗环,玉佩金簪。箱盖打开,金辉满室。 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十二名少女梳洗换衣,重梳发髻,接连被扶上马车。 随车轮滚动,车辙印下,琉璃轻撞,香风飘散,少女们的心也开始狂跳。 自此之后,她们再不是家中娇女。 红墙之内,即是她们生存之地。 是获得帝宠,凤翥鸾翔。还是被遗忘到角落,独对寒月,一切的一切,只能靠自己。 去争,去夺,去抢! 第六十一章顾卿之言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壬午,钦天监监正进正德元年大统历,择大婚吉日。 天子御奉天殿亲受,令翰林院抄录,赐文武群臣,并以有司遣快马出京,颁行各府州县。 “以明年为正德元年,采新历。” “元月有吉日,天子大婚,行封后大典。” “依孝宗皇帝旧例,仿祖制,一切循简,不可铺张奢靡。止于京受百官番臣贺,各地藩王镇守不进方物,不得以寻瑞物为由扰民。” “陛下圣明!” 群臣跪拜,山呼万岁。 圣旨颁下,翰林院上下骤然开始忙碌。 自学士至侍读,从侍讲到修撰编修,几乎要宿在值房。挂着两轮黑眼圈,仍要熬油费火,笔下不停。搬运文书的小吏都是风风火火,捧着文卷跑过廊下,忙得脚不沾地。 抄录好的大统历先送礼部查阅,确认无错漏,再由京卫快马飞送各地。 依旧历,先颁顺天,再送应天,其后是中都凤阳,再次是各地藩王府,最后是各府州县衙。 原本,归附的草原部落和西南土官亦在颁发之列。但礼部突然接到天子口谕,暂缓。 暂缓到何时,端看天子心情。 自弘治帝大行,北疆频生兵祸,宣府大同烽火连天。西南同不太平,思恩府接连有土官生事,互相仇杀不算,更杀死朝廷派遣的官员,入山林为贼,抢夺边民谷物牲畜,闹得四川广西等地多不太平。 朝廷怒而发兵,大军未到,便先服软。等官军折返,继续改抢的抢,该杀的杀,官印照领,赏赐照请。 天高皇帝远,自恃朝廷“优容”,几有无法无天之势。 换做弘治帝,还要想一想,是否先礼后兵。朱厚照没有这个习惯,倔脾气上来,直接尥蹶子。 不服朝廷管? 好! 大统历没份,恩裳的金银布帛统统划掉。 主动承认错误,上疏请赏? 也成。 朕大度,内库积攒百捆宝钞,都送去西南。不够没关系,责令有司继续印。十万还是百万,一个戳的问题。 圣旨发下,西南土官未及发表不满,都察院的御史当先跳了出来。 “陛下,此违先皇旧例,亦乏仁爱,恐令西南之民心生怨愤,还请陛下三思!” 那边造反,这边还要给钱,不给就是不仁爱? 这叫什么道理! 当他是软柿子,随便就能捏?! 朱厚照咬牙,告诉自己:不生气,不和这帮脑袋拎不清的生气。 “卿所言固有道理,然内阁亦有条陈,请朕节省滥用,谨慎恩赏,以强边备,充实军饷。” 仗着位置高,言官看不到,朱厚照抓了两下脖子,引来刘健奇怪一瞥。 “西南土官,虽有思恩之名,却无奉行之实。今朝归附,明日复判。其心实险,非仁爱可以感化。” 言官的嘴不好堵,但朱厚照早有准备。 发下圣旨之前,特宣杨瓒觐见。 对付言官,杨瓒自有一套办法。当场给朱厚照支招,向李东阳“求救”。 天子求助,李东阳自然乐于帮忙。没有直接出策,而是联合刘健谢迁再上条陈,请天子“节省”。 边备战事耗银巨万,光禄寺和户部的库银很快见底,全靠内库支应。天灾频发,各地税粮和征银迟迟未到,韩文急得火烧眉毛,内阁跟着一起发愁。 怎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 半月之内,杭州、嘉兴、绍兴、宁波等府连发地动,灾民逾万,请朝廷发下赈济。淮阳等地也有官文抵京,言应天等七府并通、和二州同日地动,又遇大雨,毁民居田地无数,明岁夏粮恐是无望。 为了赈灾,户部和光禄寺挖空心思,勉强凑足银数。 未料想,十日不到,宁夏和山西二州七县又震了。 安化王运气极好,王府上下安然无恙。 晋王则是倒霉透顶,府内垮塌两座院落,压死压伤十余人。晋王刚好路过西苑,不是有刘姓美人奋不顾身,将他从墙下推开,此刻已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盯着飞送入京的官文,光禄寺愁,户部愁,内阁更愁。 于是乎,天子扣下给土官的恩赏,甚至以宝钞替代,内阁和六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 宽宏仁爱固然重要,但也要有度。 自家的麻烦事一堆,银钱不济,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给心怀叵测之人送钱? 绝对是脑袋冒氢气,蠢到冒烟。 御史跳出来时,左右都御史都是眼皮急跳,想把人拉回来,奈何有些距离,只能暗地里着急。 言官需要耿直不假,但耿直过头就是傻。不好听点,十成十的二愣子。 见内阁和六部均未有人出列,史琳和戴珊皱眉叹气。已然明白,天子和内阁定已达成共识,谁敢跳出来反对,纯粹是自找麻烦,和整个朝廷不对付。 有内阁条陈顶在前头,朱厚照成功说退言官,大感舒爽。 憋了满腹不甘的御史退回右班,心中暗道:观天子应对,必是早有准备。想起日前被召入宫的是谁,内阁又是何时送上条陈,立时握紧拳头。 杨瓒所站的位置,同御史有一定距离,自然看不到御史的表情。然而,直觉告诉他,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或早或晚,绝跑不掉。 当日退朝,杨瓒折回翰林院,继续抄录大统历。 彼时,谢丕官至侍讲,评为学士。顾晣臣升任修撰,俸禄亦升上一级。 天气骤凉,谢丕百日抄录大统历,夜间苦读兵书,疲累之下染上风寒,病得起不来床,不得不向吏部告假,已多日未曾见面。 顾晣臣顶替入值弘文馆,也少在值房。 二十多名庶吉士,或入六科为给事中,或入六部观政,两排值房,连杨瓒在内,只有寥寥数人,愈发显得寂静空旷。 坐到案后,杨瓒卷起衣袖,细细研墨。 滴漏轻响,门外有书吏走过。 天空变得阴沉,彤云密布,风声大作。 放下墨条,杨瓒走到窗旁,正要放下支杆,忽见一大红身影从廊下走来。 来人越过文吏,径直走到窗旁。 “顾千户?” 见是顾卿,杨瓒忙放下木杆,请顾卿进门。后者却停在门前,并不再迈步。 “在下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仅有数言告知杨侍读。” “瓒愿详闻” “涿鹿之事。”顾卿道,“北镇抚司派遣缇骑出京,此时应至保安州,不日将到涿鹿。” 涿鹿? 愣了两秒,杨瓒遂反应过来。 “劳烦顾千户,瓒谢过。” “不必。”顾卿问道,“杨侍读可着急娶亲?” 这话问得实在唐突。 杨瓒摇头,道,“此事是家中安排,内情……千户当有所了解。” 顾卿眼眸低垂,单手按住绣春刀,忽然倾身,低声道:“成亲之事,杨侍读当深思才好。否则,徒增烦扰。” 徒增烦扰? 好奇心驱使,杨瓒抬起头。 顾卿微微侧首,嘴角微掀,一双眸子恍如无底深潭,将面前人牢牢禁锢。 骤然感到压力,杨瓒不自觉后退半步,两个字瞬间浮现脑海。 恐吓! 赤果果的恐吓! 顾卿直起身,神态自若,仿佛冒煞气的另有其人。 “话已带到,不打扰杨侍读,在下告辞。” 寒风卷过,大红锦衣轻鼓。 笔挺的背影,似一把经过千锤百炼的长刀。不出鞘则已,一旦出鞘,必利芒湛目,锋锐慑人,寒意沁骨。 伫立门前,杨瓒许久未动。 单手扶住门框,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狂跳的心渐趋平静,难言的悸动深藏入心底,再难抹去。 躲开书吏的目光,杨瓒关上房门,转身靠在门上,单手搭在额前,用力闭上双眼,无声大笑。 没救了,当真是没救了。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北直隶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夹杂着点点冰粒,纷纷扬扬落下。神京城很快为大雪覆盖,变作一片银白。 一夜之后,大雪足可没过脚踝。 兵部上请,将操演之日延后。 朱厚照不同意。 “北疆之地,动辄朔风狂卷,六出纷飞。每遇强虏来犯,官兵皆顶风冒雪,与敌对战。今不过雪没足面,尚无强敌当前,既不能操演?如此庸碌将官,孱弱军卫,怎堪守卫京师!” 朱厚照当真怒了。 越是了解北疆情况,越是对兵部的拖拉不满。 边军能顶着飞雪 和鞑靼骑兵对战,京卫一场操演却是从九月拖到十月,又从十月拖到十一月,种种借口,听着都烦。 “陛下,此事……” “朕不想听借口。”朱厚照发了狠,厉声道,“朕只问刘尚书,京卫当真孱弱至此?” 刘大夏面有难色。 如不能给天子一个满意的答复,事恐不能善了。 实事求是的讲,的确是兵部办事不利,才将一场操演延迟至两月。天子发怒,也是理所应当。 “陛下,操演必将如期进行。” 得到肯定答复,朱厚照的怒火消去几分。 无人继续禀奏,当即退朝。 仁寿宫偏殿中,十二名少女身着宫裙,随女官学习宫礼。单是福礼跪拜,便耗足两个时辰。 夏福同沈寒梅学得最快,吴芳同王芙等六人稍逊一筹,余者多勉强过关。 唯有两人迟迟学不会,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引得女官频频皱眉。又惊又累,重压之下,几乎当场哭起来。 女官眉头皱得更深,神情愈发严肃。 “切莫如此!” 尚未册封,便不是宫妃,需得同伺候的中官宫人一样,严守宫规,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流一滴眼泪。 待天子大婚,凤位之下,尚有后妃宫嫔。两宫亲选出的美人,再不济也会是昭仪贵人。 如此不经事,如何能担当其位,得天子恩宠? “内宫有规,自当严习。他日方可规行矩步,不错分毫。” 放下手中细杆,女官语重心长道:“奴婢身负太皇太后懿旨,教习诸位宫规,不敢有半分懈怠。既要做得人上人,便要吃得苦中苦。诸位既已在宫墙之内,当晓得其中道理,无需奴婢多言。” 话音落下,偏殿内陷入寂静。 含泪的少女取出绣帕,用力按下眼角。 纵然是再难,哪怕是膝盖肿起,也不再叫苦一声。 两名女官站在廊下,见状,微点了点头。当下返回正殿,向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禀报。 “奴婢瞧着,夏氏女同沈氏女最为拔尖。吴氏女很是娇憨,王氏女细心恬静,均有可称道之处。”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低语几声,令女官继续守在偏殿,隔两个时辰再做回报。 殿门关上,吴太妃忍不住轻咳。 王太皇太后面现忧色。 “吃了这些时日汤药,怎么还不见好?” “老毛病了。”吴太妃收起帕子,端起茶盏,润润喉咙,“早年落下的病症,天凉就要犯上一回,再多的方子也是没用。” 提起早年,王太皇太后不免叹息。 “遭了那么多年的罪,才过几天好日子。” 吴太妃轻笑,生死有命,她早已看开。 病症好与不好,都是上天安排。只不过,一旦有那一日,就要再见旧人,心中难免腻歪。 “不提这些糟心事。”吴太妃笑道,“娘娘瞧着哪个更好?” “左不过这四个。”王太皇太后点出夏福四人,道,“咱们选了,总还要天子顺心。当日里,天子似对夏氏女另眼相待。” “性格沉稳,人也聪慧。”吴太妃道,“先前娘娘说过,这孩子年纪小了点,可改了主意?” “十三,虚岁十四,和天子差一岁,也是般配。”王太皇太后道,“需得遣人到金陵,仔细探查其家人品行。” 若是再出一个庆云侯,或是寿宁侯,还不够糟心的。 “娘娘说的是。”吴太妃又咳嗽两声,“我这身子不济,娘娘若是有精神,不若请太后暂移仁寿宫,免得过了病气。” 王太皇太 第 54 部分 后皱眉,问道:“可是又有哪里不对?” “没有。”吴太妃摇头,“我这病来得急,担心过了病气。今日之后,有事便遣女官通传。等我好些,再来同娘娘问安。” “你这话说的,是想戳我的心?”王太皇太后红了眼圈,一把拉住吴太妃的手,“什么过了病气,以后休要说这话!” “娘娘,”吴太妃叹息,“凤体为重。”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王太皇太后道,“就算真的……咱们也好作伴,到地下见过先皇,无论如何,都要先给万氏一顿廷杖!” “娘娘?” “你出过气,我可没有。”王太皇太后笑道,“到了地下,总该畅快一回。有列祖列宗,圣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看着,我就不信,陛下还能护着那万贞儿!” 吴太妃先是发愣,继而轻笑。 王太皇太后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陪着一起笑。 笑到最后,两人都流出眼泪。 “好,真有那日,我必亲自执起廷杖,痛快一回!”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辛亥,英国公张懋、兵部尚书刘大夏奉敕简阅京卫操演。 是日,天子亲临演武场,内阁首辅刘健,次辅李东阳和谢迁伴驾。翰林院侍读杨瓒,侍讲谢丕得幸随驾,立于台旁,一同观操。 留守六十八卫俱上名册,由都督府及兵部筛选,择精锐六万三千五百七十人,分作五营,各领以把总指挥,习操听用。 以武定侯、怀宁侯、南和伯、永顺伯、长安伯为坐营官,分掌万余人。 依天子意,分拨三千营及神机营千余人,仿照太宗皇帝征讨草原战阵,分批操演。 演武场四周,由羽林为、金吾卫、锦衣卫等分别把守。 演武场中,五营军官着甲胄,百户着皮甲,总旗之下俱为袢袄,分枪兵弓兵列阵。 旗帜烈烈。 鼓声中,百余架战车推出,车上架铜铸火炮,随旗官号令点火。 炮声隆隆,大小铁球飞出,暴雨般砸中预先排好的草人,腾起一片浓烟。 “令起!” 鼓声更烈,五营官军臂缚彩带,由把总指挥率领,变换战阵。 五名坐营官均是黑色甲胄,横刀跃马,冲在阵前。 距离虽远,杨瓒仍能一眼认出顾卿。 黑甲红缨,银枪骏马。 两营相遇,监枪官率先发令,排枪之后,手持重兵的骑队自两侧冲出,刀棒相击,金戈之声恍如雷鸣。 看到骑兵手中的武器,杨瓒揉眼,再揉眼。 近两臂长,前宽后窄,沿顶端楔入数排尖钉,光是看着,就觉煞气逼人。 按照太宗皇帝阵图,此乃骑兵利器,每遇敌寇,必所向披靡。 杨瓒不再揉眼,嘴角抖了两抖。 非常人行非常事。 永乐大帝不愧为杀遍草原无敌手的猛人。 先是战车火炮,紧接一阵排枪,其后直上狼牙棒,是个人都受不了。 只可惜,战阵虽好,操演的官兵早非当年。阵中所用的“重兵”,皆以木头制成,刷上黑漆,挥舞起来颇有几分气势,实际全无半点杀伤力。 杨瓒都能发现不对,何况朱厚照。 随战阵操演,原本脸膛通红,激动不已的朱厚照,兴奋渐消,脸色越来越黑,大有一黑到底的架势。 第六十二章一起跳坑 未时中,操演过半。 演武场中,鼓声仍隆,号角四起,杀声震天。 高台之上,朱厚照脸色黑沉,单手扣住玉带,狠狠咬牙,声音几乎从牙缝间挤出。 “这就是六十八卫精锐,拱卫神京的京军?” 骑兵照面,刀锋都未交错,便齐齐坠马。 步兵交锋,嘴上喊得热闹,虚晃一枪,就地滚倒。 先时,以制造兵器为由,兵部请延迟操演。朱厚照痛快答应,以为准备充分,必可重现太宗皇帝军阵的风采。 结果呢? 所谓的“重兵”,全是木头! 所谓的精锐,五成弱兵! 随操演进行,朱厚照的拳头越攥越紧。 要钱,他给。 要人,他给。 要延迟,他也点头同意! 到头来竟是这般? 欺负他年纪轻,不知事,没随父皇简阅过十二营演武?这哪里是操演,分明是是在演戏,糊弄他! “够了!” 见两名把总纵马相击,长枪刚刚擦边,便大叫一声,争先恐后“落马”,怒火终压抑不住,朱厚照当场爆发。 “朕今日当真是长了见识 !” 留下这句话,朱厚照袖子一甩,转身走下高台。 演武场中,官军仍一心“交战”,压根没有注意到,天子怒气冲冲走人。 内阁首辅刘健眉头深锁,转向兵部尚书刘大夏,正要开口,被李东阳从后拉住。谢迁同刘大夏颇有私交,却无法帮老友说话。 哪怕不知兵,不通晓军事,只要长眼睛,都会发现演武中的猫腻。 “刘尚书,好自为之。” 刘健脾气火爆,纵有李东阳调和,仍丝毫不给刘大夏面子。 京军六十八卫,号称精锐尽出,却成一场闹剧。 先时宣府兵情告急,兵部一力主张从大同太原调兵,主因是否在此? 话将出口,又被李东阳拦住。 无论如何,刘大夏是先帝托付的重臣,巩固边防有功,几番推举能臣,在朝中极有威望。纵然是内阁首辅,也不好当着在场文武和六万京军,让他无法下台。 更重要的,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吵起来,实在不像样。 朝堂且罢,演武场上口舌争锋,传出去,难免流言四起,令士庶笑话。 “希贤兄,京卫如此,实非时雍兄之过。” 京军疲弱,训练无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也非眨眼之间即可解决。当下要务,是规劝安抚天子,消去雷霆之怒。 李东阳劝了两回,刘健依旧怫然,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期间,台上文武无心再看操演。 演武官兵实在不争气。 即便坐营官均是功臣之后,知兵善用,奈何闹剧已成,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费。 未时末,最后一声鼓音落下,旗官挥舞令旗,喊杀声为之一停。五营军卒,多数竟站立不稳,歪着头盔,拖着腰刀,浑似打了败仗。 此情此景,不提内阁三人,刘大夏亦是瞋目切齿,火冒三丈。 五名坐营官翻身下马,一个赛一个脸黑。 领着这样的兵,怎么打仗? 不等遇到鞑靼,单是操练就会倒下一半。 武定侯老成持重,只摇了摇头,并未多言。怀宁侯同南和伯手按长刀,怒气难掩。永顺伯直接抄起马鞭,对着几个披着甲胄坐在地上,好似没有骨头的将官狠抽。 这些人的祖辈,都曾跟着太宗皇帝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不过几代 ,竟是凶狼变作绵羊,如此不堪用! 长安伯没有发怒,也没拿鞭子仇人。 秉持锦衣卫的一贯作风,冷着表情,收刀回鞘。行至一名肩扛“重兵”的百户身前,提起长腿,狠狠就是一脚。 木质的狼牙棒当即四分五裂,成了碎渣。百户随之栽倒,半晌爬不起来。 此举实在出人预料。震慑住演武官军,也让其他四名坐营官挑起眉头。 顾卿大步走到高台前,见天子不在,唯有云伞交错,视线扫过杨瓒,微顿两秒,继而向台上抱拳,话不多说,直接转身走人。 演武结束,天子已走,多留无益。闹剧如何收场,与他何干。 至于台上文武会如何想…… 总之,没谁会想不开,脑袋塞棉花,主动找锦衣卫麻烦。 顾卿走后,武定侯、怀宁侯、南和伯、永顺伯陆续离开。永顺伯向来和刘大夏不对付,临走之前不忘嗤笑两声,嘲讽之意尽显。 兵部向户部要了多少银子,从天子内库也没少搬。 这出闹剧,他倒要看姓刘的如何收场! 场中指挥把总面面相觑,都道不好,却是毫无办法。 杨瓒同样想走,奈何诸位大佬不动,只能继续罚站。 至天空开始飘雪,刘健方才发话。操演简阅完毕,群臣可离。 只不过,观看操演的文武能走,参与演武的官军仍要留在校场,不站足两个时辰,不许离开。 “刘阁老,雪渐大……” “恩?” 刘健眯眼,求情的官员立即闭上嘴,不敢多说。 兵部尚书刘大夏没有离开。 绯红色的锦鸡补服,立在漫天大雪中,格外醒目。 “京卫训练无法,苟安懈怠。老夫觍为兵部尚书,愧负天子,愧对黎民!” 话落,刘大夏撩起袍角,面朝弘治帝泰陵方向,跪在雪中,额头触地。 “刘尚书!” “刘司马!” 兵部左右侍郎上前,合两人之力,仍拉不起刘大夏。只得狠狠咬牙,撩起官袍,陪刘大夏一起跪。 “我等愧负圣恩,愧对先皇,有负今上,万死难赎!” 两人齐齐叩首,眼圈泛红。 北风呼啸,雪花漫天。 演武场 中寂若死灰。 片刻之后,铠甲顿地声骤起。 把总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六万兵卒俱绷紧双颊,面泰陵而跪。 满目银白中,红色的袢袄,黑色的甲胄,仿佛点点血斑洒落校场,终汇聚成河。 演武场外,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卫无声退去。 演武场中,六万余人跪在雪中,迟迟不起。 闻听回报,李东阳微微叹息,示意家人不必撑伞,负手立在轿前,遥望阴沉沉的天空,脸上闪过一抹忧色。 杨瓒不够级别坐轿,只能戴上雨帽,同谢丕一并步行。 “谢兄可大好?” “小病而已,累得贤弟牵挂。” 谢丕轻笑,脸色仍有些白,精神却是不错。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话,刻意避开演武场中所见,话题绕得有些远,时而答非所问,话不对题,也是一笑置之。 申时正,杨瓒回到翰林院。 走进值房,正想唤文吏送火盆,忽见丘聚急匆匆行来,二话不说,只让杨瓒快些随他进宫。 “天子召见,杨侍读快些!“ 天子召见? 杨瓒挑眉。 看丘公公的样子,十有八九,朱厚照正在发火。 挠挠下巴,天子气不顺,乾清宫的中官必到翰林院。 该叹气,还是该感到荣幸? 想归想,天子有召,终究不能耽搁。 放下手头事,向对面值房的谢丕打过招呼,杨瓒戴上雨帽,披上罩袍,随丘聚离开翰林院,直往宫中。 彼时,朱厚照正在东暖阁里大发脾气。 笔墨纸砚摔了满地,金制香炉滚到角落。谷大用和张永轮番劝说,半点效果也无,反让怒火烧得更炽,几乎要从东暖阁烧到西暖阁。 “陛下,龙体要紧!” 砰! “陛下,小心!” 啪! “陛下,那是龙山镇纸,您最喜欢的……” 啪嚓! “陛下,注意脚下……哎呦!” “陛下,玉如意是先皇留下,不能摔啊!” 砰! 噼里啪啦! 站在暖阁门前,杨瓒除下雨帽,一边擦脸,一边认真 考虑:是否等上半个时辰,待天子把暖阁里摔得差不多,再请中官通报? 虽有避事之嫌,至少能保证生命安全。 奈何天不从人愿。 已将杨瓒当成救命稻草的丘聚,不等前者出声,三步变作两步,进入暖阁通报。 几息过后,暖阁里终于安静下来。青着额角的张永迎出,道:“杨侍读,陛下宣。” 杨瓒颔首,迈步走进暖阁。 半米不到,忽然停下。 恍如台风过境,景象委实太过惨烈。满目尽是碎瓷断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臣杨瓒,拜见陛下。” 寻到瓷片少的地方,杨瓒勉强近前,跪地行礼。 “杨先生无需多礼。” 朱厚照坐在御案前,双腿支起,双手交攥,肘部搭在膝盖,胸口急剧起伏,显然怒气未消。 张永和谷大用几人不敢出声,小心捡拾地上碎片,尽量清理干净,不留一星半点,以免划伤朱厚照。 清理得差不多,杨瓒又走近些,如往常一般,陪着天子席地而坐。 “陛下唤臣来,可为演武之事?” “恩。” 朱厚照点头,声音中仍带着火气。 “圣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时,兵多将广,人才辈出,京卫边军互为应援,横扫北疆南域,冲坚毁锐,所行披靡,何等精锐!” 杨瓒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他也不需要说话。 “每观太宗皇帝阵图,朕都觉激动万分。遥想当年,大军行处,旗鼓相望;大纛一起,鸟惊鱼散。何等声势!” 握紧拳头,朱厚照声音渐沉。 “演武之前,朕不是没想过,今日京军,必不如永乐年间。只是,朕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般不堪……” 接下来的话,朱厚照没有出口。 抿了抿嘴唇,杨瓒完全可以想象,满怀希望的少年天子,看到演武场中的庆幸,无异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愤怒不假,更多的怕是失望。 愤怒可以安抚,失望该当如何? 兵为邦捍,国威出于此,君威借于此,民望仰于此。 当今大明,北有强邻,三天两头叩边打谷草;沿海有倭寇,同奸人里外勾结,每上岸,必要抢劫杀人,祸害百姓;西南盗匪屡剿不绝,更有土官趁机作乱,官军疲 于应付。 除此之外,各揣心思的藩王,同是不小的隐患。 思及种种,朱厚照的愤怒不难理解。换成他人,一样会怒火冲天。 京卫疏于操练,将官不堪用,是其一。兵部欺上瞒下,有糊弄天子之嫌,是其二。 每年拨至军器局的银两不在少数,到头来却是用“木器”搪塞。 钱都到哪里去了? 无需深想,也能猜到几分。 弘治年间,“裁汰京卫老弱”便著为令。 时至今日,该裁的未裁,该革的未革,反倒是由宦官督掌的龙骧四卫及武勇武显等营,被兵部言官盯死,几番缩减,愈发显得“精锐”。 就在昨日,兵部侍郎又上条陈,言腾骧四卫之内,军勇冒粮者多,蠹耗国用,宜除其名,发还原籍。节用之饷可充京卫。 不料想,话音未落,就被当面扇回巴掌。 “腾骧四卫乃祖宗设立,宿卫宫城,防奸御侮。”朱厚照咬牙,“兵部都察院几番上言,朕知不妥,仍如了他们的意。可他们竟是如此欺朕!” 天子怒气之盛,轻易不会消去。 如果有人趁机挑拨,天子和朝臣必将生出更大的嫌隙,对兵部的不满,更是会越积越深。想要弥补,恐是万难。 杨瓒不由得庆幸,一顿金尺将刘瑾抽老实,至少是表面老实了。否则,劝说天子之余,还要防备这位,实在是耗费心力。 杀掉以绝后患? 想得倒好。 打狗也要看主人。 抽一顿,是先皇给他的权利,朱厚照不会多想。开口就要杀,却是实 第 55 部分 实在在超出“职权”,甚至是冒犯“龙颜”。 朱厚照是天子,性格再直爽也是天子。 冒犯龙威之事,傻子也不会做。 杨瓒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朱厚照喷火,一边想着“善后”问题。 足足过去半个时辰,朱厚照才告一段落。殿中的碎瓷断玉也多被收走,不复之前杂乱。 “杨先生,朕觉得累。” 发完火,失望和疲惫袭上心头,朱厚照靠向御案,表情变得沉闷。 “朕想做个明君,朕想做的事很多,可总像被捆住手脚,迈出一步,就会被拉回两步,再前进不得。” “陛下,”杨瓒轻声道,“万事开头难。” “万事开头难?” 五个字,在殿中静静回响。 “这个道理,朕不是不知道。”朱厚照苦笑,“杨先生曾对朕说过,百忍成金。朕忍到今日,却是半点效果也无。” “陛下……”杨瓒预感到不好,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朕不想忍了!”朱厚照猛的握拳,咬牙道,“朕是天子,为何不能畅快行事!” “陛下,臣请陛下三思。” “思过了,没用。”朱厚照果断道,“朕讲道理,兵部照样不办事。朕还憋屈自己做什么!” 杨瓒傻眼,彻底傻眼。 “陛下,兵政之事非一夕造成。训练无法,也需时日改正。”杨瓒道,“兵部刘尚书,为人耿直忠厚,刚毅果决,乃先皇托付重臣,陛下万不可轻动!” “杨先生以为朕要做什么,罢了刘尚书?” 看着杨瓒,朱厚照的表情很是奇怪。 “朕何时这么说了?” 杨瓒:“……” 口口声声说不讲理,他还能怎么想? “朕没那么冲动,也没那么糊涂。” 见杨瓒目瞪口呆,朱厚照忽然笑了。 “能让杨先生吃惊,可不容易。” “陛下,臣……” 朱厚照站起身,绕回御案后,看到光秃秃的桌面,当即皱眉。 “谷伴伴。” “奴婢在。” “取黄绢,伺候笔墨。” “是。” 片刻后,黄绢铺开,谷大用研墨,张永呈 上御笔。 待墨汁渐浓,朱厚照执笔蘸墨,悬腕于绢上,继而重重落笔。 “昔祖宗之时,精甲锐军,强兵猛将,所向克捷。今兵政渐弛,边军犹谙战,京军则疏于训练,实不堪用。” 写完这句,朱厚照皱了皱眉,本想再添几句狠话,到底没有落笔。 “今观操演,六十八卫精锐齐出,声势赫赫,似天兵神将。实则瓦合之卒,不堪用者甚多。” “兵为邦固,将显国威,岂可糜饷废银,废弛至此!” “今敕内阁六部,差官清查京卫,指挥千户之下,凡不堪用者,贪墨军饷者,蒙祖荫而无能着,以兵为役夫者,皆革!” “清查京卫名册,老弱不堪者裁汰,发回原籍。稍弱者存原伍操练,以备再选。壮者具名奏上,编为团营,依太宗皇帝练兵之法,训练收操,不得虚应其事!” “拔选有能知兵者,充营官。” “敕满朝文武,凡有能者,具实以闻。紧上推举,不可延迟。” 几百字,洋洋洒洒写完,朱厚照停笔,从头至尾看过,总觉得落下什么。 “杨先生观之如何?” 考虑片刻,杨瓒实话实说。 “陛下英明,臣观此令甚好。只微末处尚可增添。” “何处可添?” 杨瓒上前,将心中所想道出。 朱厚照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听到后来,直接将案上黄绢丢开,重新起笔。 待圣旨写完,盖上宝印,杨瓒以为没自己的事,可以行礼走人。 未料想,朱厚照抓起一块豆糕,两口下肚,道:“既是杨先生出的主意,明日,朕去京卫武学,杨先生便与朕同行。” 杨瓒:“……” “说起来,先时杨先生便同朕提过武学之事。”朱厚照又拿起一块豆糕,道,“京卫武学多由国子监助教掌事。朕有意另择贤才,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瓒咽了口口水,危机感顿现。 “陛下,臣推举翰林院侍讲谢丕,修撰顾晣臣。” “谢侍讲,顾修撰?” 考虑片刻,朱厚照点点头,“也好。” 于是乎,天子大笔一挥,升翰林院修撰顾晣臣国子监司业,掌京卫武学。迁翰林院侍讲谢丕至兵部,任武库司郎中,同掌军籍武学。 宝印盖下,朱厚照满意了,杨瓒也长出一口气。 历史上,这二位官途如何,杨瓒并不知晓。 当下却是因杨某人扇动翅膀,先读兵书,后掌武学,齐刷刷走上未知之路。 于此,杨瓒也只能仰头望天。 不想埋了自己,只能请他人一并入坑。 故而,谢兄,顾兄,还请见谅。 第六十三章出来混,总是要还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乙酉,大雪初晴。 层云散去,晴空万里,北风却是更冷。 早朝之上,天子敕谕翰林院,命学士刘机为总裁,重校《大诰武臣》一书,翻刻颁赐京城武学及在外各卫,令武臣子弟熟读。 “勉善戒恶,勤操练,熟读兵法,以待武选。” 同日,升谢丕为兵部郎中,顾晣臣为国子监司业的敕令颁至翰林院。 谢状元和顾榜眼在值房接旨。谢恩当时,心有五味,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言喜忧。 升官是喜事。 半年不到即品级跃升,青袍白鹇位列朝堂,实是少有。 杨瓒是个例,大可不提。内阁三位相公都在翰林院多年,才得以拔升,入六部议政。更不用提满朝文武,诸位先进。 只不过,对两人来说,掌管武学,同武臣子弟打交道,终究心中没底。 按照后世的话讲,专业不对口,被天子强行分配,实是喜忧参半,不知说什么才好。 该庆幸,武学到底是“学”,不至过于离谱。被天子“升”到五军都督府,或军卫指挥使司,才当真该哭。 “咱家恭喜谢郎中,顾司业高升。” 丘聚袖着手,道喜之后,向两人告辞,返回乾清宫。 捧着圣旨,谢丕和顾晣臣互看一眼,都是心有愁意,不敢诉之于口。 恭贺? 道喜? 顾榜眼家在外县,尚有缓和余地。 谢状元望着屋顶,长叹一声,顿生苍凉之感。 日前苦读兵书,手不释卷,以致染上风寒,告假数日,便引堂上侧目。今遭升调兵部,掌事武学,等着他的,必会是一番“恳谈”。 想起每次同谢迁“对坐长谈”的情形,谢状元当真是头皮发麻,不想回家。 与之相比,揍一顿反倒更容易 接受。 真心实意,没有半字虚言。 与谢丕和顾晣臣不同,杨瓒的心情很是不错。有谢丕和顾晣臣作伴,分散可能到来的“火力”,走路都轻快许多。 早朝之后,入弘文馆为天子讲习。 民政一向枯燥,朱厚照却也听得认真,时而就流民等事发问争论。凡杨瓒不能当场解答,自可向内阁和六部寻求答案。 一个时辰之后,民政讲完,杨瓒轻咳两声,请谷大用和张永取来海图,朱厚照立时腰背挺直,双眼发亮,精神百倍。 因福船被拆,至今仍有几个零件装不上去。寻不到匠人重新组装,杨瓒只能研究海图,为天子讲解海外方物。 凭着记忆,杨瓒在海图上点出爪哇,占城,暹罗几地,就气候和地形稍作讲解。余下多是古名,疆域分界亦有些模糊,同后世地图大有区别,只能作罢。 与其连猜带蒙乱说一通,不如什么都不说,免得留下错误印象,给日后造成麻烦。 自永乐朝至,已达百年。宣宗之后,再无天子遣船队出海。 海图深藏在内库多年,得以重见天日,已是万幸。真被朝官藏起或是一把火烧了,才是神仙难救,哭都没地方哭去。 “臣才蔽识浅,不能识得全部海图。”杨瓒道,“内阁三位相公博学多识,广见洽闻,必能为陛下解惑。” “阁老?” 朱厚照蹲在地上,袍角掖入腰带,手指擦过真腊等地。听到杨瓒之言,头也没抬,直接道:“朕不能问。” 为何不能? 不过是一张海图,几个地名,满足一下天子好奇心,举手之劳。刘健谢迁不理解,李东阳总不会如此死脑筋吧? “杨先生不知道。” 收回手,朱厚照坐到地上,闷声道:“上月,占城王子沙古卜洛遣使朝贡,言有红发夷人乘船入港,携金银火器期望通货。” 红发夷人? 杨瓒脑海里乍然闪过一个念头,西方大航海,美洲新大陆! “外夷船能至,我朝亦可遣人出海。朕就此事询问内阁,话刚提起,不光是刘先生,李先生和谢先生都是摇头。” 朱厚照托着下巴,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声音愈发沉闷。 “刘先生说,据永乐朝记载,朝廷每遣船出海,均耗费巨繁。官员、船匠、役夫,少则千余,多则几万。衣 食补给耗费极多。单是准备马船,足要用上整年。” “现下,库银多充为军饷,赈济灾民。内库亦是入不敷出。休要说出海,便是试造一艘福船,都未必可行。” 嘴上说说,尚不会怎么样。 真下令造船出海,满朝文武的口水能淹没奉天殿。 “刘先生所言确有道理,朕只是不甘心。” 不知道太宗皇帝的辉煌,倒还罢了。 知道明朝船队下西洋的壮举,看到当年留下的海图,清点过内库留下的珍宝,朱厚照满心火热。 不只想派遣船队,若是条件允许,自己都想杨帆出海。 “这些话,朕只同杨先生说。”朱厚照盘着腿,笑容里是超出年纪的苦涩,“也只能说说。” “陛下……” 历史上,正德帝的确在京城待不住,三天两头想往外跑。 几次尝试未果,总结经验,终于成功跑到北疆,和小王子打了一仗,取得应州大劫,成为永乐帝之后,唯一一位亲上战场杀敌的天子。 此战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鞑靼不敢大举犯边。北疆重镇难得有几年安稳。 对于史书中的“战况”和“死伤”,杨瓒能送出的只有两个字:荒谬! 打了几天仗,就死几十个人? 开什么春秋玩笑。 不提刀枪砍杀,便是火炮射出的铁球,砸也能砸死百八十个。退一万步说,鞑靼游骑犯边,不到百人的队伍,遇到敢战的边军,总也要留下几具尸首。 十万军队都是举刀虚晃,友谊第一,杀敌第二? 天大的笑话。 朱厚照为出海一事郁闷,杨瓒也没太好的办法。只能提起武学之事,转移天子的注意力。 “陛下,杀敌有赏,盖能激励军民。今京军操练无法,学中无才可举,当行赏赐之法,以励武臣子弟。” “赏赐?” “武学年终一操,可改为三月一考。请钞为奖,优者按季行赏。当日于学中鸣鼓,以彰其能。” 没有激励,如何能大踏步前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武臣子弟,再是纨绔,也要争几分面子。 天子行赏,鸣鼓学中,既得实惠,又有面子。 再榆木脑袋,不求上进,面对这种情况,也该仔细想想,别人三 月领赏,荣耀学中,老子出门抬头挺胸,倍有面子。自己月月落后,回到家中,不是竹笋炒肉,就是木棍加身。 老子一样是纨绔,凭什么抽孩子? 好的不学坏的学,必将抽得更狠。 论起抽人的技术,实乃武将家学渊源。杨探花欲有所长,还当勤学苦练。 想了想,朱厚照点头。 “此事可行。需令兵部先议,方可定为条格。赏赐的金银,”朱厚照咂咂嘴,“朕自内库出便是。” 因操演之事,天子盛怒,兵部尚书刘大夏在雪中长跪,羞愧气怒交加,病在府中,早朝都未能上。部中上下战战兢兢,对天子的命令,凡是合理,必不敢驳斥。 相比之下,户部却是老大难。 除军饷和灾银,韩尚书简直一毛不拔。 朱厚照无法,几番从内库搬钱,承运库太监连连上奏,就差抱着天子的大腿哭:陛下,库房将要见底,天子家也没有余粮,慎搬啊! 内库之事,杨瓒不好插嘴。 只不过,锦衣卫收缴的番僧赏赐,囚犯赃银,均未送入顺天府,而是运送到承运库,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通过庆云侯世子一案,杨瓒还得知,功臣不纳税,宗室不交钱,绝属谬误。 洪武帝定下规矩,赏赐给皇亲、功臣、内官及寺观的庄田,不能白得,全部都要交税。不收麦稻,只征银两,按每亩三分收取。 盘点南北两京,杂七杂八算起来,每年可得银二十余万。 圣祖高皇帝在位时,敢拖欠一分银子,必让你好看!自宣宗皇帝之后,减免成为常例,拖欠也没关系。 朱厚照继位至今,弘治十六年的赏田税银仍在拖欠,弘治十七年更是想都不要想。 不能说老爹过于仁厚,只能是皇亲功臣不体皇恩,胆大妄为。 “有幸”翻阅庆云侯世子的供词,杨瓒发现,周家已有三年不交税银,借口五花八门,简直匪夷所思。偏弘治帝不追求,任由其拖欠。 今番周瑛被下诏狱,前事都被翻了出来。 想救儿子? 先把积欠的税银补全,再论其他。 庆云侯在诏狱外守了两日,求不得宫中开恩,只能想法筹钱。补交之后,是否释放周瑛,还要看顾千户的心情。 以杨瓒的观察,可能性实在太小,完全可以 忽略不计。 杨瓒正琢磨库银,朱厚照已拟定条章,行赏之外,添加罚规。 “有赏当有罚。” 朱厚照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朕闻秀才不第,考核不过,达一定年限,即要夺其禄米。朕不欲罢黜学中子弟,惩治懈怠庸碌者实是必须。” “陛下英明!” 杨瓒拱手。 “杨先生必早已想到,故意不说,是想考朕?” “陛下,臣不敢。” 真心冤枉! 只言赏不说罚,绝非考验天子,实是不想再得罪人。 先同文官集团保持距离,后同勋贵功臣扯开脸皮,再同武臣子弟各种不对付,事情传出去,即便是钢筋铁骨,也会被敲得粉碎。 杨瓒惜命,总要为自己留条退路。 从杨瓒的建议中得到启发,朱厚照先定京城卫学条规,又铺开纸,敕令在外卫所,指挥以下,百户以上,凡年不满二十五岁,均要入卫学,熟读《大诰武臣》,勤学武经七书。 “提学官严行其责,督其学习,举能才,备来年武选。” 武选是由各卫学推举? 杨瓒诧异。 朱厚照更诧异。 “杨先生不知道?” 杨瓒老实摇头。 “长安伯是武选魁首,府门 第 56 部分 前的匾额是父皇所提,前厅还悬有钦赐宝剑,杨先生没看到过?” 杨瓒抿了抿嘴唇,承认自己眼大漏神,孤陋寡闻。 天子为何知道他仍住在顾卿府上……杨侍读拒绝去想。 “今年会试,明年即是武选。自永乐年起,俱行此例。” 杨瓒汗颜。 杨小举人一心读圣贤书,不知此事,不足为奇。他入朝半年,常在翰林院抄录文卷,日前更翻阅武学卷宗,仍不知此事,实是疏忽大意,粗心太甚。 说话间,滴漏轻响。 午时已过,弘文馆讲习结束。 按原定计划,杨瓒留膳宫中,未时中,将随圣驾前往东城外一座武学,观学中演武。 杨瓒真心不想去。 奈何天子有令,不去也得去。 御膳撤下,稍歇片刻,中官奉上清茶。 朱厚照端起茶盏,忽然又放下。 “谷伴伴。” “奴婢在。” “传朕旨意,今日武学观操,谢丕、顾晣臣随驾。” “是。” 谷大用退出偏殿,往两人处传旨。朱厚照又让张永准备常服皮靴。难得出宫一次,没有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看着,也没有言官在一旁讽谏,他要骑马。 “陛下,昨日刚下过雪,路滑。” “无碍,朕的骑术乃武定侯亲授,张伴伴吩咐下去便是。” 张永劝不住,连连向杨瓒使着眼色,期望后者能帮忙。 怀揣对谢状元和顾榜眼的“歉意”,杨侍读一心饮茶,愣是没收到张公公的求救信号。 无奈,张永只能出殿,取来牙牌,传人牵马。 张公公真该庆幸,弘治帝十八年不出京城,象房正空。不然的话,好奇心极盛的少年天子,要骑的不会是马,而是大象。 真到那时,才正该头疼。 谢丕和顾晣臣领旨,至乾清门候驾。 小半个时辰后,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的少年天子出现在两人眼前。 杨瓒落后一步,行在朱厚照身侧。离得近了,看到满脸肃然的顾晣臣和月朗风清的谢丕,心中愧疚更甚。 坑是他挖的,也是他拉着两人跳的,可起跳之前,着实没能想到,坑下有坑,还是天子亲挖。想爬出 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臣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拜见陛下。” “臣国子监司业顾晣臣,拜见陛下。” “起来。” 能骑马出宫,朱厚照心情大好,面上带着笑容,同谢顾二人的紧绷形成鲜明对比。 杨瓒上前,三人行礼。 很快,禁卫牵来骏马。 朱厚照挥退中官,手握缰绳,脚踩马镫,一跃飞上马背。 坐稳之后,兴冲冲挥下马背马鞭,骏马扬起四蹄,飞驰出宫门。 前马的禁军和中官扑倒在地,半晌没能反应过来,天子竟然招呼不打一声,跑了! 在场众人都是手脚冰凉,受惊不小。 数名禁卫急追而出,唯恐天子出现闪失。 谢丕反应相当快,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半身前倾,瞬息追了上去。 顾晣臣和杨瓒几乎同时上马,前者紧随谢丕,纵马飞奔。后者拉着缰绳,眼一闭牙一咬,抱住马脖子,速度竟然也不慢。 听着众人的呼声,感受到耳边的风声,杨瓒切切实实上演一出“泪奔”。 果然,坑不能轻易挖。 出来混,总是要还。 朱厚照一马当先,驰出奉天门。 起初,守门的卫军以为是自己眼花。看清马上的龙袍,立即汗如雨下。 “陛下!” “万岁!” 禁卫追得急,来不及出示腰牌,拉紧缰绳,从城门卫身侧急冲而过。 谷大用和张永十分生猛,两条腿追四条腿,硬是不落多少。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犹能从城门卫处“抢”下马匹,追逐圣驾。 谢丕、顾晣臣和杨瓒落后,只能挥舞马鞭,脚踢马腹,拼命追赶。 三人飞驰而过时,城门卫眼睛都要揉瞎。 骑术精湛,堪比边军那位,是谢状元? 鞭舞成风,满面凶狠之人,是顾榜眼? 抱着马颈,看不清脸的那个,大概、也许是杨探花? 雪渣飞溅,冷风扑面。 奉天门前一片寂静。 做梦,必定是脑袋被马蹄踹到,正在做梦! 文渊阁内,听文吏回报,三位阁老面面相顾,久久无言。 刘健捏着额 头,眉间拧出川字。 历经四朝,经历过天顺和成化年间的风风雨雨,都未曾这般累,心累。 谢迁愣愣的出神。 自己六个儿子,二儿子向来最省心。之前二十多年,也证明了这一想法。可自从儿子金榜登科,入翰林院,讲习弘文馆,一切都开始转变。 先是捧着兵书,日夜揣摩。后是升入兵部,同武人打起交道,距离谢阁老的期望越来越远。 现下,又纵马驰出宫门。 这是要闹哪样? 左思右想,谢阁老委实想不明白,头疼之际,猛然生出揍孩子的欲望。 李东阳看看刘健,再看看谢丕,端起茶盏,吹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轻饮一口,悠然得令人生愤。 “宾之兄好生自在。”谢迁很不平衡。 李东阳八风不动,放下茶盏,示意谢迁稍安勿躁。 “天子既已出宫,再急也是无用。有禁卫在侧,静候其音便是。” 谢丕三人之举,虽有些出格,实际而言,算不上什么。 说不得,还是件好事。 李阁老成竹在胸,拂过长须,再不多言。 第六十四章武学之行 众人一路疾驰,总算在武学前赶上圣驾。 中官、禁卫又惊又吓,唯恐天子有任何闪失,一路紧紧跟随。 武学大门前,见天子猛然拉进缰绳,骏马扬起前蹄,皆变貌失色,心提到嗓子眼,冒出一身冷汗。直至马蹄落地,朱厚照翻身下马,仍是心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 谢丕马术最佳,速度最快。顾晣臣紧随其后,不落半步。杨瓒紧抱马颈,沿途险象环生,自然落在最后。 远远望见双手扣在玉带上,仰望武学门匾,满脸兴奋的少年天子,杨瓒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磨牙。 熊孩子,当真是熊孩子! “杨侍读,请下马。” 一名中官上前,扶杨瓒下马。 难得如此酣痛淋漓,朱厚照性情大好。见杨瓒靠着马身,有些站立不稳,笑道:“杨先生骑术不精,需得勤练。” 明晃晃的伤口上撒盐。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杨瓒咬紧腮帮,心下决定,这月弘文馆讲习,全部改为民政! 什么枯燥讲什么! 必要时,大部 头也可以上! 天子驾临,非同小可。 掌事之人匆忙迎出,一身绿色公服,腰束乌角带,头戴乌纱帽,官服上绣着黄鹂,显然是个文官。 “臣国子监助教周成,拜见陛下。” 国子监助教? 旁人未觉如何,杨瓒着实有些惊讶。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能入京城武学,祖上多为功臣。不是开国靖难,也是勋贵武臣之后,于国立有功劳。 由此决定,学中教习自然不能含糊,全由五军都督府和各卫所举送,都曾戍卫边疆,领兵上过战场,一身真本领,最低也是正五品千户。 学生教习都是精选,掌事却是个从八品文官,只比学正高上一级,当真是奇怪。 究竟是如何运作,才能以从八品制正五品? 若是六品,尚能说得过去。相差如此悬殊,学中武官真能服气? 这么多年,京城武学竟没出乱子,堪称奇迹。 思量间,周成已被天子叫起。 先后同谢丕和顾晣臣见礼,很是郑重。至杨瓒跟前,只敷衍的拱了拱手,眼中闪过不屑。 杨瓒不觉气恼,唯有无语。 自己应该没得罪过这位仁兄吧? 不管怎么说,他是侍读学士,正五品,同谢丕平级。这样的态度,当真没有问题? 想不明白,又无法当场询问,只能暂时按下,以后再说。 朱厚照一心关注操演,并未注意杨瓒的神情。谢丕和顾晣臣转过头,看向周成,都是皱眉。再看杨瓒,表情都带着询问,更有几分关心。 见状,杨瓒愧疚之意更深。 自己拉人下坑,对方不计前嫌,反而倍加关心,实在是过意不去。若有机会,必当弥补。 会否努力推这两人出坑? 杨侍读默默转头,坑太深,天子又一个劲填土,实在出不去。 两位仁兄还是自求多福,小弟实无办法。 走进武学大门,正面一条青石路,可供三马并行。 石路为中轴,将校场一分为二。 左侧有排架,架着刀枪剑戟,右侧立有草人标靶,显然是练习弓箭之所。 石路尽头是正厅,厅前高悬匾额,据说为先帝亲笔。观字迹,当真是狂狷到 相当境界,杨瓒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写的是什么。 如此霸道的笔迹,出自谁手……杨瓒摸摸鼻子,总之不会是孝宗皇帝。 厅后仍为校场,再其后,是二厅,沿厅堂两侧排列数间厢房,皆为教习武经兵法之所。 周成送上学中名册,朱厚照翻开,第一页便著明学中人员。 杨瓒小心瞄了两眼,果然,周成品级最低,排位却在最先。 按照后世的话讲,从八品的文官校长,正五品的千户教习,县级指挥市级,怎么看怎么别扭。 可无论是天子,还是谢丕等人,均未现出异色,似是理所应当。 退后半步,杨瓒微垂双眸,不发一言,沉默是金。 武学中,共有教习三十一人,儒师十八人,学生一百一十九人。 因天子来得突然,多数学生仍在厢房,听儒师讲习武臣大诰。校场中冷冷清清,和预想中大为不同。 “朕来得匆忙,错不在尔。” 朱厚照性子直爽,喜欢直来直去,却不是不讲理。 周成本以为会受到训斥,心中打鼓。不想会是这个结果,不由得双眼瞪大,愣在当场。 申时中,风起云布,天空开始飘雪。穿着夹袍,也抵不住寒意沁骨。 周成愣着不说话,张永不得不出声提醒:“周助教,雪渐大,何时方能操演?” 不操演,也该找个地方给天子挡雪。这样傻愣愣的站着,半句话不说,任由天子站在校场,风吹雪打? 周成当即回神,却没理会张永,只是弯腰谢罪,请朱厚照至厅中避雪,直将天子身边的中官全部视作空气。 张永差点气歪鼻子,谷大用当即黑脸,看向周成的目光很是不善。 杨瓒终于确定,周助教看不惯他,非是他因,八成是他和厂卫走得近,几番被言官,更被斥为奸佞。 只不过,天子面前,公然蔑视上官,给殿前中官没脸,该说耿直过头,还是傻到冒烟? 不管对错,处事单凭好恶,一切摆在面上,这样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行走官场,太容易得罪人。 难怪年近半百,仍是从八品。 一行人被请入厅内,有学中杂役燃起火盆,另有文吏送上热茶。 厅门没有关严,能听到北风呼啸。 偶尔有几片雪花飘入门缝,不到几 息,即融成青石上的点点水斑。 茶水苦涩,水面飘着碎末,难以入喉。 饮了一口,杨瓒便放下杯盏。 古人说的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才几日,连喝茶都开始讲究。 谢丕和顾晣臣同样蹙眉,没有再碰茶盏。 朱厚照倒是不介意,却被张永和谷大用拦住,从随身荷包中取出方口金杯,不用茶叶,只倒热水,又取出两包豆糕,竟还带着温热。 “陛下正用膳食方子,院正有言,不宜多饮茶。” 话说得合情合理,朱厚照点点头。 张永移开茶盏,直接递至周成跟前,笑道:“劳烦周助教,这样的茶也能找来。” 这话听着不对,周成脸色微变。 张永又道:“咱家记着,内库每年都有银钱送至武学,专为应对杂事,货买茶食。陛下登位之后,几番厚赏武学,咱家没记错,两淮进上的贡茶可是不少。” 点到即止,张永笑着退开,压根不给周成反驳的机会。 上月刚赏下贡茶,这月就只剩茶末? 故作节俭也好,实为贪墨也罢,总之,钉子埋下,即使天子不在乎,谢丕等也不会待见此人。 杨瓒忽然有些同情周成。 得罪天子身边的近侍,还是张永这个级别,周助教当真可以辞官告老,回家荣养了。 周成显然还没意识到惹上大麻烦,亦或是在武学日久,习惯压制旁人,对张永愈发不屑,明知有坑,也不开口争辩。 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的目光都闪了两闪。 对视一眼,谢郎中和顾司业交换意见,既奉敕令掌事武学,总要有所作为。周成掌事日久,不出错,也需设法“挪动”。今日把柄送到面前,不抓住,岂非对不起自己? 谢状元和顾榜眼入朝不过半年,日前方有资格早朝。论处事老练,仍远远高过周成。 两人要掌事武学,施展拳脚,令天子满意,周成必须离开! 是回国子监熬油,还是回家种田,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几念之间,谢丕和顾晣臣已打好腹稿,明日早朝之上,必要参周成一本。 杨瓒专心数着茶末,似对外事一无所觉。 周成有错也好,没错也罢,离开早成定局。 不是 他没有同情心,官场职场,都是一样的道理。 一个萝卜一个坑。 不拔掉周成这个萝卜,旁人如何占位。谢丕和顾晣臣的级别都高过他,既要掌管武学,周助教必须走人。 又过两刻,朱厚照开始不耐烦。 厅外终于响起钟声。 “陛下,今日讲习已毕,请至校场。” 周成躬身,请天子移驾。 “好!” 咽下最后半块豆糕,朱厚照擦擦嘴,当先走出厅堂。 校场中,随教习号令,百余武臣子弟冒雪列队,踩着鼓点,立定方位,排成战阵,齐呼“万岁”。 没有高台,朱厚照也不讲究,踏上一块方形青石,抬起手,令众人免礼。 “阵起!” 天子驾临,排兵布阵的教习使出十分力气。 随旗帜挥舞,战鼓轰鸣,百人的战阵,现出千人的气势。 相较京卫操演,武学中的战阵又是不同。 杨瓒看得认真,不得不承认,哪怕再纨绔,世家出身的武臣子弟,也非寻常兵卒可比。 然而,朱厚照却不满意,相当不满意。 “停!” 不等旗官号令,朱厚照直接大喝一声,声音穿透北风,战阵霎时出现混乱。 事出突然,有人停下脚步,有人仍在挥舞枪矛。 动作不一致,致使十余人被撞倒在地,更有两个倒霉透顶,被矛尖刺伤,鲜血染上皮甲,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发出惨叫。 “陛下,战阵刚刚过半。” “朕知 第 57 部分 道。” 打断周成的话,朱厚照跃下青石,召杨瓒和谢丕三人近前,道:“如此操演,不过依令行事,甚是无趣。朕思量,应取他法,方能试出高低真假。” 谢丕顾晣臣不解,齐齐看向杨瓒。 杨贤弟最得圣心,常被召至乾清宫说话,大概能体出圣意? 杨瓒思量片刻,顺着朱厚照的目光望去,看到龙脚踩过的青石,不禁咽了口口水。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事实证明,杨侍读果然能深体圣意。 天子口谕,停止战阵操演,改搬校场青石。 听闻此令,众人俱是傻眼,半天不知作何反应。 不演战阵,改举大石。 这算哪门子的演武? “凡能举过头顶者,赏‘力’字木牌;能举过头顶,行五步者,赏‘勇’字木牌;能举过头顶,行十步以上者,赏‘勇’字铜牌,并赐宝钞十贯。” 口谕既出,不只学生,连教习都想下场试试身手。 宝钞多少,众人不在乎。 能得天子赐牌,实是未曾想过的荣耀。无论如何,都要拼上死力,博上一博。 周成眉头紧皱,试图劝说天子。 武学操演非是儿戏。不练战阵,学民间杂艺搬大石,简直胡闹! “朕意已定,周助教不必多言。”朱厚照听得不耐烦,道,“朕已将武学事交由谢郎中、顾司业掌管,今后学中事尽托他二人。尔如有事,向他二人呈报便是。” 话落,朱厚照袖子一甩,潇洒离开,留给周成一个挺拔的背影。 谢丕顾晣臣快步跟上,同未理他。 候在两侧的教习当下明白,学中将要变天。看向周成的目光,有讥讽,有嘲笑,也有几分同情。 独立风中,周成面色惨白,嘴唇颤抖,强撑着才没有当场栽倒,御前失态。 号令起,一百一十九名武臣子弟除掉皮甲,列队上前。有人不畏寒冷,除去上袍,赤着胸膛,弯腰抱紧青石。伴着一声大喝,额角鼓起青筋,青石高高举过头顶。 “好!” 朱厚照大声叫好,将名册递于谢丕,令记下此人姓名出身。 此人之后,又有十数人举起青石,八人行出五步,能行十步者,盖无一人。 不只学中子弟,教习都 觉得没有面子。 “陛下,臣等想要一试。” “准。” 朱厚照正在兴头,见有教习愿意尝试,自然应允。 比起刚及弱冠的武臣子弟,教习多已年过而立,不惑之年亦有三四人。 请命之人最先上前,除去半边衣袖,膀阔腰圆,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 “起!” 蒲扇般的手掌牢牢扣在青石边缘,巨大的石块,轻易被抬过头顶。 “走!” 又是一声大喝,教习高举着青石,迈开大步。 一步、两步、三步……至第十步,众人齐声叫好。 行过十五步,仍未停下,直至三十步,方现力竭之态。 “好!真勇士也!” 朱厚照召此人上前,问其姓甚名谁,祖籍何处。 “回陛下,微臣江彬,祖籍宣府。袭父职,本戍蔚州卫。因鞑靼犯边,随指挥驰援,因斩首五级,以功升千户。后蒙圣恩升调京卫,现在五军营,不当值时,入武学教习。” “祖籍宣府?”朱厚照看向杨瓒,笑道,“可是杨先生同乡?” “回陛下,正是。” 挂着满脸汗水,江彬抱拳笑道:“同杨探花同乡,实是卑职之荣。” “江千户客气。” 杨瓒颔首,神情淡淡,并不十分热络。 朱厚照又问江彬擅用长兵还是腰刀,知其实为骑军出身,擅用弓弩,能开强弓,对其好感更添几分。 “既能骑射,当为骑军。尔当勤练,日后必有大用。” 闻此言,江彬欣喜若狂。 自边卫调入京师,毫无根基,本以为没有出头之日。未料想喜从天降,鸿运当头,凭着一身力气得天子赏识,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微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圣恩!” “起来吧。” 朱厚照心情大好,令“操演”继续。 见江彬得此殊荣,众人俱是眼热,不愿其专美圣前,拼出全力,让朱厚照连连叫好,发出十余枚“勇”字铜牌。 天将擦黑,仍是意犹未尽。至锦衣卫来人,方才不情愿离开武学,返回宫城。 想到又要骑马,杨瓒立刻一个头两个大。 正为难时,乍见停在武学前的马 车,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至顾卿立在车前,请天子移驾,方才相信,自己没有眼花。 “朕要骑马。” 朱厚照犯熊。 “陛下,”顾卿表情不变,道,“陛下纵马出宫,内阁悉已得知。牟指挥使令臣禀报,两宫亦十分忧心。” “三位相公知道了?” “回陛下,是。” “两宫也忧心朕?” “是。” 朱厚照扁扁嘴,终究没有再倔。 正要上车,忽然想起什么,道:“长安伯,朕观武学校场中青石甚好,可令人一同带回宫中。” 武学青石? “臣领命,陛下稍待。” 问明青石所在,顾卿领校尉二人,按刀走进武学大门。 片刻后,顾千户当先,两名校尉抬着青石,快步从学中走出。 行到一辆空车前,校尉力竭,顾千户随意抬起青石,放到车上。观其动作,仿佛抬着的不是百斤青石,而是没什么重量的条木。 当真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目睹此景,朱厚照瞪圆了眼睛:“长安伯真猛士也!” 杨瓒正上车,不慎一脚踩空,砰一声撞到车板。 揉着额头,面对天子和同侪奇怪的视线,杨侍读讪笑两声,“一时大意。” 待天子坐稳,车队前行,杨瓒靠着车壁,双手抱头,无语泪流。 美人凶猛,今后的日子可还有指望? 第六十五章矛盾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朱厚照纵马出宫,驾临武学隔日,御史言官当朝直谏,天子言行失体,盖因内侍近臣多出小人。如不严加防范,容小人奸邪肆行,恐蹈前朝之祸。 “乞择谨慎老成,通达谙练者为近侍。询政召内阁府部大臣,翰林院官当值部中,各司其职,以备顾问。” 鉴于日前种种,天子身边必有小人。 中官要换,问政要找对部门。翰林院官本职为“考议制度,校正文书”,做好本职工作为上,余事少言。 天子召见,理当讲学经义,勿要多言政事,北疆军情、海外方物更加不行! 御史慷慨激昂,当殿陈词,就差指着杨瓒的鼻子骂:小人!佞臣!当逐出朝堂! 杨瓒未及 反驳,谢丕和顾晣臣先后出列,斥御史妄言,举经义古言,驳斥“翰林官不参政”的谬论。 “吾等在朝为官,岂可见而不言,听而不闻!” “太宗皇帝言:天子守国之门!为陛下讲解北疆之事,有何不可?” “八荒六合,天下之大,岂能一目穷尽。坐井观天,不知外邦,何能御敌,何能兴国?” “不忧国忧民,反究其微末,当真可笑!” “貌似刚正,实则言出无据,非愚则诬。” “不知国情,不体民意,妄服獬豸,尸位素餐!” 状元榜眼联手,火力全开,声如惊雷,语如钢针,直将御史骂得体无完肤,哆嗦着嘴唇,脸色青白,再说不出半个字。 眨眨眼,杨侍读万分确认,拉人进坑的确很有必要。不然的话,哪来如此给力的盟友! 骂退御史,两人话锋一转,当殿弹劾国子监助教周成,斥其掌武学期间玩忽职守,屡次贪墨,愧负圣恩。 “每有赏赐必匿家中,货买食茶多以次充好,有教习为证!” “武臣大诰以外,少讲兵书,代以儒家子经。逢年考核,评定不以武艺战阵,尽为八股文章,堪称奇闻。” “为将者,当临阵奋勇,保民卫国。学中不讲为国杀敌,反授以仁义。本意虽善,其行却恶。同高皇帝创立武学之意南辕北辙。” “列子有著: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武学掌事如此,如何为朝廷举送良将。故弘治十三年至今,学中多庸碌,未举一名良将。” “蒙陛下圣恩,令臣掌武学事。当其职必应其务。为正武学,当垂诸制度,重定考核,为国输才,方不负陛下隆恩! “臣请除国子监助教周成掌事,查其贪墨之行。肃正学中,闻达朝堂,以儆效尤。” 话落,满朝文武俱惊。 以文制武,延自前宋。 仁宗皇帝之后,天子多重用文臣。从八品国子监助教掌事武学,已成惯例。突然改换规矩,满朝文武都有些适应不良。 不等群臣反应过来,状元榜眼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了起来。 文臣不理解,武臣也觉得奇怪。 国子监祭酒上言,请天子收回成命,莫要坏高皇帝治法,乱学中定规。更举出周成上疏,言所列罪名俱子虚乌有。 “周成掌武学以来,俱按条章 办事,从不敢懈怠。贪墨之事更是无从言起,请陛下明察!” 事起武学,涉及国子监,引起如此大的波澜,六部六科当为周成说话才是。怎料黄祭酒的条陈尚有附议,周成的自辩,压根没人理会。 推本溯源,不难理解。 谢阁老是谢状元的亲爹。如果前者不同意,内阁不通过,奏疏未必会闻于朝堂,更不会出现在早朝之上。 位列朝堂的都是人精。 黄祭酒是没办法,周成是他推举,又为翁婿,不保不成。 其他人则要思量,为一个从八品助教得罪阁老,是否值得。故而,旁事尚可再论,周成的官途已然走到尽头。 文臣集体沉默,武臣也不会出头。 作为当事人,周成没有上朝的资格,只能求助黄祭酒,请代为上疏,自己留在国子监,焦急等待结果。 可惜,等来的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如杨瓒预料,朱厚照当殿发下敕谕,“除国子监助教周成武学掌事,发大理寺究查贪墨之事。查证属实,当依律严办。” “陛下圣明!” 谢丕顾晣臣齐呼万岁。 黄祭酒心有不甘,仍要据理力争。同列的太常寺少卿犹豫两秒,再想拦,已是来不及了。 黄祭酒高举朝笏,自仁宗年间讲起,条陈各项规章,并举实例,只为禀明,纵要处置周成,以司业掌武学实不可为,请天子收回成命! 周成不堪用,国子监还有其他助教。 助教不成,还有博士厅的博士。再不行,咬咬牙,监丞也可。 唯有司业,万万不行! “陛下,祖宗规矩不可废啊!” 黄祭酒声泪俱下,不肯罢休。 谢丕和顾晣臣同时握拳,心生怒意。 群臣都在观望,想看一看,这位少年天子是否会顾念“老臣”,改变主意。 “黄卿家之言,确有几分道理。” 话入耳,谢丕和顾晣臣都是心头一震,正要出列,忽见杨瓒微微侧首,向两人摇了摇头。 思及杨瓒对天子的了解,两人互看一眼,停住脚步。 “陛下,此事实不可行,还请收回圣命!” 黄祭酒豁出去,跪在地上,声嘶力竭。 无论如何,都要让天子回心转意。 朱厚照沉默片刻,没有顺着黄祭酒的话说,而是道:“听卿之言,当饱谙本朝律令。” 话题转换得有些快,黄祭酒有些发愣。 “南京刑部左侍郎三乞年老致仕,朕已准奏。”朱厚照话不停歇,语气带着嘲讽,“卿既深知条律,为人刚正,不徇私情,当可为之。” 国子监祭酒,从四品。刑部左侍郎,正三品。 一跃两品,堪谓拔升。 黄祭酒却全无半点喜意,跪在地上,人已经傻了。 自太宗皇帝迁都,南京六部名存实废,远离权利中心。说句不好听的话,已成为文臣武将养老之地。 逢新帝登基,正是大展拳脚之时,忽然被迁至南京,同发配无异。 两京迁调,本该吏部发下官文。但天子金口玉言,吏部官员也不会想不开,站出来驳斥。对黄祭酒有几分佩服,正跃跃欲试的言官,也纷纷偃旗息鼓,不敢出声。 黄祭酒孤零零的跪在地上,无人帮扶。经中官提醒,方才额头触地,叩谢圣恩。 正要退回队列,天子忽又出声。 “黄卿家既入刑部,当端肃言行,约束家人,方不负朕意。” “臣遵旨。” 再次叩首,黄祭酒起身退回队伍。低着头,握紧朝笏,面如死灰。 丹陛之上,朱厚照以袖遮掩,半块豆糕进嘴。 锦衣卫早有密报,京城大火时,杨先生的家人求助,被祭酒府的门房关在大门外。为防火火势蔓延,更直接推到院墙,对邻家见死不救。 朱厚照早想处置,奈何事情繁杂,锦衣卫又被朝官盯死,不好轻动。 如今倒好,自己送上门,撞上枪口,朱厚照自然不会客气。 人送到南京,官途无望。再寻个错处,夺印罢官,轻而易举。 想到锦衣卫的秘报,朱厚照就气得肝疼。 一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藏在府内的金银竟达数万!单靠俸禄,八辈子不吃不喝,也积攒不下。 靠着朝廷恩典,大肆贪墨收礼,当真是胆大包天! 博学广闻,刚正为人,两袖清风? 清风个鬼! 有了黄祭酒这只“出头鸟”,谢丕和顾晣臣掌事武学,再无人提出质疑。学中规矩更改,条陈上禀,内阁兵部加印,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群臣摸出门道,国子监和武学的变故,实出天子之意,不想和黄祭酒作伴去南京,最好不提一字。 此事暂罢,户部尚书韩文出列,重提盐引商税。 “弘治十八年五月发盐引,今太仓积银二十万,请发宣府大同充为军饷。” 同意者自是附议,反对者当即出列争辩。 很快,文臣吵成一锅粥,武将闲在一旁做布景,试图插言,往往被三言两语喷回去。抹去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压下火气,继续装背景。 “今天正月至今,山崩地洞,暴雨洪灾,未见停歇。国朝开立重地亦遭地动,灾民无算,怎可不加以赈济?” “陛下垂统之始,宽心仁爱,立言抚育万民。今诏墨未干,何能弃黎民于不顾!” “赈灾是为要务,太仓银不可动!” “鞑靼退兵月余,饷银或者延至明年……” “不可!” “万万不可!” 群臣争执不下,朱厚照始终没出声。 每次户部提起库银,天子内库都要缩水。不是赈济灾民,就是充实军饷。少则千两,多则万两,连太宗皇帝时的箱银都开了锁。 朱厚照登基不到六个月,承运库的库银就少去三成。偶有填补,实是杯水车薪,眼瞅着窟窿越来越大,填补不上 第 58 部分 ,不怪守库的太监抹眼泪。 “大行皇帝丧葬用度已简之又简。陛下登位,两宫行徽号大典,均自内库出金。” “明年正月,陛下大婚,依定例,各项典仪需用金五千。” “自陛下登位以来,给赏内外官员人等,填补军饷灾银,达八十万两有奇。” “顺天府查抄之银,半数归于户部。功臣庄田征银积欠四十余万,至今未见分毫。” “库中所积不多,万望陛下深虑。” 中官的话,加上见底的库房,终于让朱厚照警醒。 不能继续被户部和光禄寺牵着鼻子走,否则内库见底,必要追悔莫及。 户部没钱,能向天子哭穷。 天子成了穷光蛋,只能自己想办法。 朝堂之上,群臣吵了半个多时辰,始终不见天子表态。 太仓的二十万两白银没有入库,韩尚书不好过,盯着军饷灾银的文武同样心焦。 往昔经验,这个时候,天子本该出声,正好顺杆爬上,请内库发银。 今天实是奇怪,无论怎么吵,天子都不出声。打着内库主意的朝官只能闭上嘴,不着痕迹退出“战场”。 正主不出声,目的达不成,吵出花来也没用。 自始至终,杨瓒都垂首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朝廷缺钱是实情。但再缺钱,也不该总盯着天子内库。 天子出钱填补军饷,赈济灾民,实非长久之计。归根结底,这些钱都该出自户部和光禄寺。 不能履行职责,税粮库银年年减少,不思改正之法,总盯着天子内库算怎么回事? 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 到头来,天子一个人出钱,充作军饷,赈济灾民,本该负责的朝官却是吃相难看,不办人事。 六部之内,户部已被架上柴堆,点火就着。 因京卫操演之事,兵部贪墨显露端倪,刘大夏病在床上,两次上疏乞致仕,都被驳了回去。 这个当头,刘尚书绝不能离开兵部。 余下四部,吏部有马文升坐镇,压着部中官员,不许多搀和盐引库银。礼部和刑部吵得热闹,御史和六科更是战斗力十足。 左右都御使几番出言,都没能压住。 吵到最后,左都御史戴珊当殿吐血,脸色青白昏倒在 地,不省人事。 刹那间,奉天殿中一片静寂。 右都御使史琳当先上前,不敢轻动戴珊,只能焦急道:“廷珍兄?” 朱厚照顾不得规矩,大声道:“退朝,传太医!” 戴珊被送回府中之后,天子两番遣中官问询。院正院判亲至,仍未能将其救醒。 两日之后,戴府门前挂起白幡。 刘健等闻讯,皆是大惊。 史琳同戴珊最契,本已痼疾在身,遇好友骤逝,又添一层新病,御医诊过,亦是束手无策。 “天命如此,生老病死,药石难医。”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先后撒手人寰。 太仓库银之事未决,武学之事方兴,奏疏堆成小山,内阁忙得不可开交。朱厚照只能再升午朝,并由三日一朝改为两日一朝。 如此,仍有多事未决。 连续几日忙到深夜,朱厚照的脾气愈发暴躁,张太后欲借千秋节见兄弟一面,都没能如愿。 “舅舅为父皇守陵,怎能擅离!” 张太后赌气回到清宁宫,连千秋节都不欲再办。 御史闻听风声,当即上疏直谏言。 朱厚照的回应很简单,不打不骂,全部迁调南京。 继续上疏? 山高水远。比起在神京找茬,好歹能耳根清净两日。 这种情况下,弘文馆讲学的时间自然缩短,地点也改为东暖阁。 看着朱厚照脸上的两个黑眼圈,杨瓒只能叹息。财政紧张,朝中内宫都不消停,难怪烦躁成这样。 “陛下,臣闻太仓印已累至三十万,当可解燃眉之急。” 朱厚照没说话,抽出一封奏疏,递给杨瓒。 “杨先生看看吧。” 杨瓒行礼,告罪之后接过奏疏,看清上面的内容,不禁皱眉。 “重开宁夏马市?” 论理,不是不可行。能联络瓦剌,刺探鞑靼消息,充实边防储备,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但提出的人是安化王,就不得不可令人深思。 “朕信不过安化王。” 弘治帝留给朱厚照密旨,安化王赫然在需警惕之列。兼有锦衣卫递送的消息,朱厚照警觉心更甚。 “此事,内阁可有计较 ?” “刘相公认为可行,李相公认为当谨慎,谢相公倾向李相公之意,至今未有决断。” 朱厚照提起笔,斟酌片刻,重又放下。 “杨先生认为此事可行否?” “陛下,臣以为,市马可行,然地点不应在宁夏。” “哦?” “臣在翰林院翻阅卷宗,得知太宗皇帝时,曾于广宁开设互市。”杨瓒顿了一下,看向朱厚照,道,“其为北直隶所属,地靠朵颜三卫,当比宁夏更为适宜。联络瓦剌之事,可交由三卫忠勇之士。前番鞑靼离间之策,亦可消弭。” “广宁吗?” 沉吟片刻,朱厚照道:“张伴伴,让刘伴伴取舆图来。” “是。” 张永退下,朱厚照笑道:“朕就知道,杨先生一定有办法!” 杨瓒拱手,心中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臣有事上请。” “杨先生尽管说。” “臣闻涿鹿之事已解,欲同来京族人一同返家省亲,还请陛下恩准。” 朱厚照没有马上答应,抿着嘴唇,足足过了五分钟,才点头道:“好吧。” “谢陛下隆恩!” “不过,”朱厚照又道,“朕百事烦心,实离不得杨先生。杨先生还需早去早回。” “臣遵旨。” 无论如何,放人就成。 又过两刻,杨瓒起身离宫。 现今的讲学,早已变了味道。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也有同感。比起讲学,他们更像是“幕僚”,凡朝中大事,内阁呈送奏疏,天子多要询问三人。 顾晣臣和杨瓒没有条件,无人可以解惑。 谢丕回到家中,将事情告诉亲爹,谢迁沉默半晌,破天荒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丕儿,努力吧。” 谢家今后,说不得都要靠二儿子。至于喜好兵书,官任兵部,掌事武学,谢阁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吧。 第六十六章省亲一 岁暮天寒,滴水成冰。 进入十二月,神京城连降数场大雪,泥砖木墙俱是一片银白。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顶风冒雪,穿了两层夹袄,仍抵不住刺骨的寒风,冻得耸肩缩颈。每每巡城归来,总会挤到火盆旁,暖和起僵硬的 手脚,才觉活了过来。 皇城十二门,卫军由一日两岗改为一日一岗,轮值还有热汤。饶是如此,数九寒天,在城头站上两个时辰,也足够要了人命。 在城门洞前盘查的卫军尤其难熬。 天子下月大婚,顺天府有令,出入京城的车马人员必须严查。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四下走动,暗中监察,众人时时要绷紧神经,谁还敢在这个紧要时候偷懒。 辰时正,城门陆续开启。 宫城内,鼓声响起,长鞭净道。 天子升殿,百官早朝。 巳时中,奉天门内有快马驰出,马上骑士怀揣圣旨,直奔北上东门。 至城门前,卫军横起长枪,骑士拉紧缰绳,举起牙牌,取出盖有关防印信的文书。 “奉旨出京办事!” 卫卒确认无误,方才放行。 出了北上东门即是官道,可容四马并行。行经此门的快马,多是往朵颜三卫及女真部落传达敕令。无论出入,盘查极是严格。 “寒冬腊月,大雪都能封道。”一个四十许的老卒架起长枪,搓了搓手,哈两口热气,道,“这个时候出去,也不晓得什么紧要事。” “下个月天子就要大婚。”另一个卫卒跺着脚,道,“八成是传送喜讯。” “未必。” 老卒摇摇头。 若说喜讯,有点太早。调兵的话,近期也没见有鞑靼犯边的消息。 按照旧历,难不成要恢复正月互市? 想到这里,老卒再次摇头。 弘治十二年,北边卫所出了杀良冒功的事,朝廷没能公断,引得朵颜卫和泰宁卫不满。自那之后,少见三卫遣人进京,互市也就此关停。 如要重开,不会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老卒又哈两口热气,只觉更冷。 几个兵卒说话时,又有三辆马车驰往皇城北门。 打头一辆,车壁雕饰银纹,车前挂着两盏琉璃灯,垂挂青缦。中间一辆齐头平顶,黑油车身,车前垂着皂缦。 最后一辆并无车顶,只有一块车板,用麻绳捆着三只箱子,俱是铜锁把守。 车轮压过积雪,上下颠簸,铜锁敲击箱身,放出声声钝响。 车夫均是一身短袍,做家丁打扮,膀大腰圆,脸膛黝黑,魁梧壮硕。 行到城门前,一名车夫拉住缰绳,撑着跃下车辕,自怀中取出关防路引,言是京城官员回乡省亲。 “省亲?” 路引盖着顺天府大印,不会错。但这个时候出京,难免有些奇怪。 再看一眼路引,城门卫不禁生出一丝怀疑,开口道:“车中是翰林院侍读杨老爷?小的斗胆,可否当面一见?” 车夫正要竖起眉毛,青缦忽然掀开,一名年不及弱冠,着蓝色儒衫,戴同色方巾的儒生道:“本官翰林院侍读杨瓒。得天子恩准离京,回乡省亲。” 卫卒侧头,年纪对得上,官话中带着宣府口音,应该差不离。况且,京师重地,没谁会想不开,假扮五品京官,就为蒙混出城。 只不过,该盘查的仍要盘查。 “杨老爷,不是小的多事。”卫卒道,“敢问随行都是何人?” “本官族人。” 杨瓒说话时,黑油马车内听到动静,车缦掀起,现出一个中年壮汉,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路引之上尽有写明。” 杨瓒没有半点不耐烦,又卫卒解释道:“车上的三个箱子,装有金银布匹等物,另有宫中赏赐的药材。可要开箱查验?” 开箱? 卫卒连忙摇头。 这般平易近人的文官,委实少见。为这难得的尊重,也不好过于为难。 “风雪大,杨老爷路上小心。” “多谢。” 谢过城门卫吉言,杨瓒转身坐回车上,垂下布缦。 车夫甩了甩鞭子,自袖中取出一枚银角,抛到卫卒怀中。 “天冷,买些酒水暖暖身子。” 卫卒瞪大双眼,满脸惊讶。车夫没说话,直接拍拍腰间乌角带。 看清带上悬挂的腰牌,卫卒立时冒出冷汗,忙不迭让开道路,目送马车飞驰而过。 “刘小旗,那人有什么门道?” “快些闭嘴!” 直到马车行出几百米,刘小旗擦掉额前冷汗,瞅瞅四周,才低声道:“锦衣卫!” 问话的卫卒僵住了。 “真是锦衣卫?” “看牌上刻字,至少是个校尉。” 校尉? 咽了口口水,卫卒禁不住有些后怕。 前些时日 ,因京师混入奸细,在城中放火,锦衣卫没少上城头抓人。甭管千户百户,什么样的家世背景,只要有嫌疑,都是锁链套颈,拿住就走。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卫卒都是头皮发麻。发展到后来,单是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就禁不住双腿打颤。 “当真是锦衣卫?” “骗你不成!” 刘小旗哼了一声,道:“锦衣卫办事,还是少打听的好。” “那位杨侍读……” “让你别打听,你还说!”刘小旗咬牙,“你想进大狱,别拖累旁人!” 卫卒缩缩脖子,打了个寒颤,终不敢再问。 保安州距京师百余里,东临延庆州,南接怀来卫,向西是怀安卫,北上即是宣府镇城,万全都指挥使司所在。 马车出城之后,车夫一路扬鞭,木制车轮碾过厚雪,吱嘎作响,印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临近正月,官道上少见行人。偶尔遇到,也是赶路的行商,南来北往,临到年末也不得停歇。 “前方是白羊口,有一座驿站,老爷可要停下歇歇?” “暂且歇歇,不急赶路。” 天寒地冻,折胶堕指。 坐在车里,抱着手炉,仍觉冷意侵肌。在外没有遮挡,必是更加难熬。 启程之前,杨瓒不想太过麻烦,本意至城西租两辆大车,足够三人乘坐。带上几只木箱,也是绰绰有余。 未料想,没等杨山兄弟出门,伯府长史先一步备好马车,暖炉坐褥俱全,箱子都装车绑好。 “大车简陋,没有车顶遮挡,四面透风。杨先生受过凉,必受不住。” 伯府长史好说歹说,总算请杨瓒上了马车。 伯爷吩咐,如果杨侍读不上车,他就得到雪地里滚上几圈。虽说练武者不惧冬寒暑热,早年也没少在雪地里摸爬滚打。可离开北疆多年,到底年纪大了,能不滚,还是不滚的好。 马车出自伯府,车夫自然也由伯府安排。 长安伯府内,最不缺的就是锦衣卫。 于是乎,三辆刻有长安伯府标记的马车,三名充作车夫的锦衣校尉,成为杨小探花回乡省亲的“标配”。 车夫曾目睹杨瓒挥舞金尺,抽昏庆云侯世子的威武姿态。听到要护送杨侍读回乡,自然是一万个乐意。 留在京中,不外乎巡 城,查找奸细,审讯疑犯都没他的份。出京就不同了。临近年尾,各路山盗水匪多会趁机拦路,打劫过往返家的行商。 若有哪个不开眼,拦截伯府马车,被几人遇见,多少也能松松筋骨。 车夫是夜不收出身,几日不挥刀就浑身难受。 锦衣卫听着威风,京城之内仍要谨言慎行,连疑犯都不能随便砍。哪有刺探草原,和鞑靼互砍的时候顺心。 想想离京之前,几个老弟兄咬牙切齿的样子,车夫禁不住咧嘴。 运气好,旁人羡慕不来。 白羊口卫地处要道,连通京师和镇边城。凡延庆卫居庸关等处的快马,往来传递军情,多经此处。 杨瓒一行到时,卫所官军正修整地堡墙垣。 驿站的驿丞和小吏都前往帮忙,只有一个年过五旬,断了一条胳膊的老卒应门。 见到关防路引,老卒立刻拉开门栓。 “老爷见谅,前几日雪大,压垮了西边的垛墙。这两日忙着整修,又要巡逻,人手不足,驿丞便带着几个吏目前去帮忙,只留小老儿守门。” 口中称老,动作却丝毫不满。说话间已升起火盆,又自后厨提来热水,摆出几只杯盏。 “驿站中都是茶叶沫子,没什么好茶,就不让老爷见笑了。杯盏都还干净,老爷用些热水,暖暖身子。” “多谢老人家。” 坐到桌旁,杨瓒捧起茶杯,问道:“我先时进 第 59 部分 京赶考,曾路过此地。观驻扎卫军,足有千人之数,为何会人手不足?” “老爷说的可是二月间?” “正是。” “不奇怪。” 老卒坐回到矮凳,一边拨着火盆,一边道:“二月里,有鞑靼游骑绕过独石堡,坏了龙门卫的墙垣,抢走不少牲畜粮食,还杀了人。朝廷调遣边军严防长城内外,杨老爷见到的八成就是。” 杨瓒哦了一声。 杨小举人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卫中严防,驿站也被占满,无处落脚。最后只能带着杨土绕远路,赶到昌平州歇了一夜。 几人闲聊时,驿站外又飘起大雪。 老卒推开门板,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道:“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地动天灾不断,明年许能是个好年头,田里能多打些粮食,家中有余力,也好送孙子进卫学,识上几个字。” 听老卒提起卫学,杨瓒不觉竖起耳朵。 “先帝圣明,今上必也是明君。”老卒真心道,“不提旁的,只是增建卫学,许军户子弟读书,就是天大的恩典!” “老人家觉得此项政令甚好?” “自然。”老卒笑道,“不巴望儿孙科举,只望能多认识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将来子袭父职,也能有个晋身的机会。甭管是谁给天子出的主意,小老儿一家都是诚心感谢。若能见上一面,必让孙儿磕头。” 听着老卒的话,杨瓒不禁满脸通红。 按理,他不是这么脸皮薄的人。可就是控制不住,连脖子都开始泛红。 “杨老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杨瓒扇扇袖子,“八成是一路吹风,乍然暖和起来,有些受不住。” “可要移走一个火盆?” “不必。”杨瓒摇摇头,根本不是火盆的缘故,移走自是没用。 又过两刻,雪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 杨瓒站起身,透过门缝,见遍地银白中,一辆骡车艰难行来,似随时会被大雪淹没,不觉感慨,当真如诗中所言:人似游面市,马似困盐车。 “雪实在太大,若杨老爷不急赶路,可在此处歇上一晚,待雪停再走。” 留下这句话,老卒拉下门板,冒雪走出驿站,提起灯笼,为困在雪中的骡车引路。 杨瓒先问过杨庆三人,又询车夫意见。 “雪大倒是不怕。”车夫道,“卑职在,自不会让杨侍读出岔子。只是天色渐晚,车行速度必会拖慢,赶不到下处驿站,怕要在野外过夜。” “既是这样,便在此处歇上一晚。” 骡车上正是赶回的驿丞,得知杨瓒是五品京官,不敢怠慢,令人收拾出几间上房,多添两个火盆。 “天冷,杨老爷早些歇息。如要吃食茶水,唤一声便是。” “多谢。” 杨瓒递过一枚银角,驿丞没有推辞。 待几人回房,驿丞寻出剪刀,剪下大半递给老卒。 “你这是作甚?” “难得遇上出手大方的。”驿丞道,“总旗别嫌少。” “什么总旗。”老卒站起身,拍拍短袍,“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还提它作甚。” 驿丞仍是笑,老卒不提,他不能忘。 对方一条胳膊换了他这条命,天大的恩情,这辈子都不能忘。 当夜,寒风卷着大雪,打在窗楞上,阵阵钝响。 躺在榻上,身上压着两层厚被,杨瓒依旧觉得冷。 冷得睡不着,只能睁眼望着帐顶,摸出随身的青色玉环,想起离京前顾卿说的话,愣愣的出神。 婚事当慎? 翻过身,借雪光描摹玉上的花纹,杨侍读突然生出咬牙的冲动。 不是对顾卿,而是对自己。 早知会心烦,就该问个清楚! 如此没胆,当真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太原,晋王府 王府西苑在地动中垮塌,苑中的歌女舞女皆被移到存心殿后两庑。加上西苑中的侍女,共占去二十余间厢房。 三十多人聚在一处,为居住安排,难免有些口舌。 争执不下,惊动宫人,当即拿下带头几人,绑起来送入柴屋。 “王妃娘娘仁慈,你们也该识趣。” 扫过被堵住嘴,仍挣扎不休的两个舞女,宫人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西苑里竟藏着这样两个妖精,勾得王爷魂不守舍,摸黑前往西苑,连自身的安危也不顾。 如不是这场地动,王妃娘娘还被蒙在鼓里! “带走!” 如今知道了,自然不能放过。既为娘娘,也为她自己,这两个必不能留! 那个牵针引线的乐工一样不能留。 经过早先几件事,还以为他必忠于娘娘。没想到,貌似忠厚内里藏奸,推出一个刘良女,就为掩住这两个。 “呜呜!” 被拉走时,两个美人终于知道不好。刘良女从柴院出来的样子,她们都亲眼见过。被糟践成那副模样,王爷哪里还会再看她们一眼? 想要求饶,嘴却被死死堵住。 挣扎不休惹恼仆妇,被狠踹两脚,当即疼得弓身在地,脸色煞白。 见有一个舞女彩裙染血,仆妇大惊,宫人双眸冷凝。 “还等什么,带走!拖拖拉拉,是想和她一起进柴院?” 仆妇悚然,顾不得其他,拉起两女,一路拖往柴院。 “谁敢多嘴,就和她们一样的下场!” 宫人表情冷厉,在场之人均噤若寒蝉。 后宫中,晋王妃得报,仅是挑了挑眉,连良医也懒得唤。 “生下来也活不了,何必费事。王爷还没有嫡子,要那些玩意作甚。” 宫人垂首,在外八面威风,在晋王妃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翘起鲜红的蔻丹,丰润红唇牵起,晋王妃冷笑道:“倒是那个立下大功的刘良女,被王爷宝贝的什么一样。你前头说什么来着,胆小如鼠?可真是看走了眼。” “王妃娘娘恕罪!” 宫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直到到额前一片青肿,头顶方传来声音:“起来吧。事儿没办好,就要想法弥补,磕头有什么用。” “是。” 颤巍巍起身,宫人咬紧嘴唇。 碰巧也好,处心积虑也罢。总之,那个得了王爷恩宠的女人,必须死! 第六十七章省亲二 在驿站休息一夜,杨瓒一行重新启程。 雪仍在下。 鹅毛般的雪花被风卷着,仿如挦绵扯絮,洋洋洒洒,飘了满目。 驿丞和吏目帮忙套车,查看过马匹车厢,特地捧来几卷粗布,盖在木箱之上。 “多谢。” 杨瓒拢着衣领,取出两枚方形官银,递与驿丞,道:“权当谢意,还请莫要推辞。” 驿丞笑着接下,又让吏目牵来一头老骡。 “大雪没膝,路都埋住了。杨老爷从京城来,这几 位壮士怕不好认路。别看这头骡子缺牙老迈,却是多次驮粮出关。杨老爷带上,多少有些用处。” 杨瓒正要婉拒,驿丞二话不说,直接将骡子系上马车,表明态度。 “杨老爷,卑职守着这座驿站,少说也有七八年。”驿丞道,“南来北往,见过的文武官员不下百余,尚未有人如杨老爷一般宽厚。杨老爷体恤,我等感念在心,这些银两却不能白要。” “我……” 知晓驿丞误会,杨瓒却不知如何解释。 住宿给钱,吃饭付账,天经地义。他有能力,多给一些也是心意。实非驿丞所想的那般“高尚”。 驿丞笑着摇头。 “杨老爷,卑职口拙,只请老爷收下这头骡子。不然,老爷的银子也请收回,卑职实不敢留。” “……好吧。” 推辞不过,杨瓒只能点头。 车夫正捆着麻绳,瞧见蔫头耷脑,貌似没什么精神的老骡,立刻双眼发亮。 绑好木箱,几大步行至青缦马车前,搓热大手,看了看骡子的牙口,对驿丞道:“你倒也舍得!” “壮士这句话,我不明白。” 驿丞装糊涂,车夫没有揭穿,转而问道:“这骡子可是驿站里养的?” “正是。” “当真难得。” 连道两句难得,车夫撑着跃上车辕,对杨瓒道:“跟着杨老爷出门,总能见着新鲜事。” “怎么说?” “那头骡子可不一般。若是提前两年,伯府中的军马也未必跑得过它。” “当真?”杨瓒诧异。 “不骗老爷。” 车夫扬起马鞭,骏马甩动脖颈,嘶鸣一声,喷出热气。 骡子仍是垂着头,几乎被枣红大马的身形掩住。 “告辞。” 透过车窗,杨瓒向驿站众人拱手。 “杨老爷行路当心,一路平安!” 杨庆本想帮忙赶车,却被车夫拒绝。 “雪这么大,我同壮士轮番,壮士也好歇歇。” “不必。” 车夫只让杨庆三人坐稳,猛的一抖缰绳,骏马扬起四蹄,飞驰而出。 车轮压过积雪,破开茫茫雪帘。 目送马车走远,驿丞返回 屋内。第一时间冲到火盆旁,见到烤着面饼的老卒,不由问道:“总旗认定这杨老爷不凡,连养了几年的骡子都肯送,为何不出去送送?” 老卒摇头。 收回长筷,撕开焦脆的饼皮,扑鼻的面香勾得人垂涎欲滴。 “用不着。” 老卒掰开面饼,递给驿丞半张,余下分给吏目。拍拍手,重新拿起长筷,将冰凉的干饼支在火上。 “为何?” 咬一口面饼,驿丞吏目均是烫得哈气。 “问那么多作甚?”老卒瞪眼,“吃你的饼吧。” 未勾补入边军时,他曾随里中的阴阳生学过几手。论起看人观相,不敢说半点不错,十次里总能看准五六次。 这位杨老爷的面相,实是有些奇怪。 乍看不长命,细看却是大富大贵,官运亨通。再细看,儿孙运浅薄。按照俗话说,注定断子绝孙,偏又不像是会遭逢大祸。 这样的命格,实在是少见。 老卒多年不为人观相,以为生疏了,是自己看错。没承想,今日送热水,瞄过杨瓒的手心,又是一惊。 断子绝孙不假,却是凤协鸾和,福寿绵长。 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越是想不通,越会去想。 送别时,老卒没有露面,只将精心饲养多年的骡子送给杨瓒。 没有子嗣,官运实是极佳,当可位极人臣。哪怕为了儿孙,他也要赌上一回。 火苗蹿起,面饼散发出阵阵焦香。 望着橙色的火光,老卒心思飘远,不禁有些出神。 大雪中,杨瓒一行离开白羊口,直奔镇边城。在城中停歇半日,沿河道北上,进入怀来卫。 越向北,气温越低,雪下得越大。 如驿丞所言,老骡的确帮了大忙。风雪再大,仍可辨识方向,更能寻到废弃的驿站和破损的墙垣,供车马人员躲避。 “等风小些再走。” 车夫将马匹系紧,遇到如此恶劣的天气,着实有几分诧异。 早些年,这么大的雪,只能在草原见到。 继续这样下去,三四月间未必能见暖。播不了种,错过夏收,边军尚可依照朝廷运粮,边民又当如何? 遇到灾年,北边的邻居缺衣少食,在草原活不下去,十成会 到大明打谷草。 边民没了粮食,只能沦为流民四处乞讨。 朝廷发下赈济,经府州县衙,定当少去五六成。剩下的,还要供给运送粮食的役夫。留两成给灾民已是万幸,常常是一成不到,糊弄几顿稀粥了事。 食不果腹的灾民,仍要继续乞讨。 弘治朝政治清明,隐藏在台面下的肮脏龃龉,却从来没有消失。 思及少年时的惨事,车夫握紧双拳,脸颊绷紧。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什么时候,百姓才能不苦? 坐在车厢里,杨瓒抱着手炉,围着斗篷,既盼着雪能早些停,又想前路能更长一些。 书音少闻,近乡情怯。 越接近保安州,心情越是复杂。九成是受记忆影响。余下一成,杨瓒也说不明白。 回到涿鹿县,见到杨氏族人,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甚至不能保证,见到杨小举人的亲人,是否能唤一声“父亲”。 背靠车壁,闭上双眼。 杨瓒有种冲动,立刻掉头返京。他想见顾卿,道不明缘由,就是想见。 “没救了啊……” 捏了捏额心,当即为指尖的冰凉瑟缩一下。 睁开双眼,发现炉中香炭已尽。沉思许久,他竟半点未觉。 风声渐小,估算一下时间,杨瓒推开车窗。 三个车夫聚在一处,均是背靠马腹,半点没有进车厢躲避的意思。 发现杨瓒,一人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道:“雪小了些,可以继续赶路。” 余下两人没有多言,点了点头,先后走到车旁,拉起缰绳,将马牵出墙后。 因有一只车轮陷入雪中,杨庆三人帮忙推车。杨瓒也想帮忙,结果被全体否决,赶回车厢。 瞧着几人的眼神,分明在说:赶路要紧,您就老实呆着,别添乱了。 杨瓒无语,坐在车厢里,瞅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骤下决心,必须得练! 今日之后,饭吃五碗,菜上大盘! 吃不下,抻脖灌! 紧紧长袍,打个喷嚏,个子没法达标,力气照样能练。 杨小举人仍在发育期,乐观估计,至少能达到一米七八。依照标准,绝不算矮。只可惜,身边都是超出常识的 猛人。肩宽腿长的锦衣卫没法比,连谢丕和顾晣臣都及不上。 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奔头? 缩在车厢,杨侍读为身高烦恼。苦闷之余,焦躁之情被冲淡不少。 车外几人合力,将车轮推出陷坑,马车继续前行。 有老骡引路,紧赶慢赶,天将擦黑,总算赶到怀来卫。 同白羊口卫相似,卫所的墙垣被大雪压垮,卫中的地堡也有损毁。 泥砖冻得结实,朝廷又三令五申,不得随意砍伐附近树木,修补边墙的材料不足,卫中指挥正发愁。 看到缺损一大片,像是被巨兽咬开豁口的墙垣,杨瓒提笔写下一封书信,请引路的文吏送至指挥处。 得信不久,郭指挥亲自来见,当面向杨瓒道谢。 “指挥使万万不可!” 怀来卫指挥使是正三品,杨瓒仅是正五品。即便翰林清贵,文官地位高于武官,品级也相差太多。 真受了对方的礼,说不得又是一桩把柄。 “杨侍读雪中送炭,本官实不知当如何感谢。”郭指挥使道,“杨侍读回京之后,可持本官名帖至武定侯府,事无大小,必不推辞。” “下官愚钝,敢问武定侯同指挥是?” “武定侯是我大哥。” 郭指挥使爽朗一笑,用力拍了拍杨瓒的背,告辞离去,连夜安排人铲雪堆砌,浇水铸墙。 房门关上,杨瓒反手揉着肩背,一阵呲牙咧嘴。看着强塞到手里的名帖,唯有苦笑。 武将粗莽,不谙心机? 当真的 第 60 部分 话,早晚都会倒大霉。 郭牧此举,的确是为了感谢,然也在无形之中,将他同武定侯府“联系”起来。 收起名帖,杨瓒有些后悔,自己干嘛要多此一举。 与之相对,郭牧则是心情大好。 文官不屑同锦衣卫相交,多认为杨瓒甘同鹰犬为伍,实是离经叛道。武官却没那么多忌讳。 锦衣卫属天子亲军,亦归武官体系。 自国朝开立,南北镇抚司之内,上自指挥同知,下至千户百户,多出自勋贵功臣之家。早些年,郭牧也曾在锦衣卫中“挂职”。 难得有文官愿意同武臣结交,又是天子亲信之人,机会送上门,不赶紧抓紧,还要往外推不成? “来人,铲雪担水!” 心情好,声音自然轻快。 “想当年,仁宗皇帝守卫北平,城头泼水,结冰成墙,挡住几十万大军。我等仿效而行,铸成冰墙,鞑子有三头六臂也休想冲破!” “是!” “指挥英明!” 同知佥事分头行事,千户百户撸起袖子,和兵卒一起挥舞铁铲,堆雪成墙。 卫中将官彻夜未眠,点燃火把,推雪担水,忙得热火朝天。 缺口之外,多处土墙砖墙都结成厚冰,火光照耀之下,光滑如镜,以弓箭试射,屡屡滑落,刀劈斧砍,只留下几道浅浅白痕。 “好!” 郭牧亲自提起一桶冰水,从墙面浇下。其后交由同知和佥事指挥,自顾返回军帐,提笔写下几封短信,唤来亲卫,连夜送出。 “此信送入京,交给我大哥。” “是!” 亲卫飞身上马,一人向南,余下四散,多往附近卫所飞驰而去。 清晨时分,大雪方止。 彤云散去,天空初晴,现出一片湛蓝。 难得一夜好眠,杨瓒走出房门,精神格外的好。深深吸气,凉意从喉咙流入肺部,激灵灵打个寒颤,只觉得通体舒畅,没有任何不适。 文吏亲自送来热水饭食,感谢杨瓒出计,帮卫所度过难关。 “只是仿前人之举,这般过誉,杨某实是惭愧。” 用过茶饭,趁天气好,杨瓒向郭指挥告辞,套马上车,继续前行。 离开卫所时,杨瓒推开车窗,向远处眺望。 苍茫大地,银装素裹。 城头之上,赤红烈烈。 空旷的北疆大地,明军的卫所仿佛一座座孤岛,矗立在冰天雪地中,守卫着广阔的疆域,天下万民。 寒风呼啸,仿佛战场的号角,苍劲古老,亘古悠然。 实耶,梦耶? “杨老爷?” “走吧。” 收回视线,合上车窗。杨瓒靠向车壁,再不多言。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已未,杨瓒离京第七日,仁寿宫发下懿旨,先时迎进宫的十二名美人,八人受册为才人选侍,分入长春、万春两宫。 余下四人将由太皇太后亲自教导,择最优者为后,余者将为妃选,封号等级最低也会为嫔。 朱厚照忙于政事,按时去两宫问安,并不会多留。 美人恩重,奈何天子无心,多数都将落空。 因杨瓒不在,弘文馆讲习由谢丕顾晣臣轮替。有朝臣上言,再选贤德饱学之士入弘文馆。 无论上疏的是谁,朱厚照一律驳回。 “弘文馆之事乃先皇所定,不可轻改。” 几次之后,群臣也品过味道。 杨侍读圣心之隆,的确非一般。 又两日,户部上言,军饷不可拖延,灾民赈济亦不可迟缓,请发太仓银。 “三十万两银,十万充作军银,余下换得粮米,尽发州县。” “凡官衙赈济,饭中不杂陈米,粥中立筷不倒!” 敕令发下,朱厚照仍不放心,令各地镇守太监和锦衣卫镇抚严查,凡有官员阴奉阳违,贪墨灾银,必解至京城,严惩不贷! 圣旨以密令发出,仍未能瞒过朝中。 只因敕令下发两日,既有锦衣卫密报,通州官员无视朝廷敕令,贪墨灾银,以陈粮充新米,已拿下首犯及从犯六人,不日押往京城。 囚车进京,不入刑部大理寺,直将人犯投入诏狱。 群臣哗然。 联系前朝旧例,刘健谢迁同样皱眉,欲上书规劝。独李东阳不动声色,更劝刘健两人,此乃天子之令,就长远来看,未必是坏事。无需急着上疏反驳,看看再论。 刘健谢迁被劝住,不代表他人会保持沉默。 两京言官的讽谏直言,雪花般飞入内阁,递送至乾清宫。 “前朝有例,授内官以权,必数兴罪恶。纵锦衣卫以刑罚,必造冤案。” “陛下践祚之初,诏查守备内官不法,严束锦衣卫之权。今诏墨未干,竟至复起,何以大信天下!” “乞圣命如故,严束厂卫,务授权柄,以致欺瞒圣意,妄造冤案!” 天子没有表态,上言一封比一封严厉。 都察院中,戴珊已卒,史琳重病不起,吏部请迁刑部左侍郎屠勋为都御使,天子准奏。 上任之初,屠勋既表明态度。不和言官站到一处,也不赞同天子之举。 “官员确有其罪,应交刑部大理寺严查。厂卫肆意弄权,不奉严律,超于法外,恐酿成大祸!” 简言之,抓人可以,当由刑部大理寺派人。 没有真凭实据,锦衣卫和东厂胡乱抓人,随意株连,置国法明律于何地? 如有官官相护,锦衣卫可发驾帖。但在那之前,必须依律法办事。否则,还设立刑部大理寺做什么? 屠勋的意见十分中肯,的确是为天子考虑。 可惜,尚没说动天子,先被他人曲解,归入讽谏的直言,和骂厂卫的上疏捏在一处,奏于早朝。 听着言官一句句昏庸无道、纵容奸邪、祸起之兆,朱厚照仅有的一点耐心也被消耗殆尽。 杨侍读不在,天子犯熊,没人能想到“怀柔”。 统一的认知,天子不“悔悟”,上言必须更加强硬! 不让步的结果,朱厚照彻底爆发。李东阳都劝不住,直接上了廷杖,又将骂得最凶的数人下狱抄家。 要证据? 好,朕给你! 查抄出的银两摆到奉天殿,众人皆默,嘿然不语。 短短几日,天子同朝臣针锋相对,看似略胜一筹,实则两败俱伤。 天子恼怒,信不过朝中文武,更视内官近侍为心腹。 群臣几度对天子失望,只觉得天子年少,听信贱谗,重用厂卫,后患无穷。 矛盾愈演愈烈时,刘瑾终于逮住机会,趁张永谷大用至腾骧四卫查点人员名册,凑到朱厚照跟前,舌灿莲花,终于得了天子一个笑脸。 丘聚高凤翔看得皱眉,终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刘瑾在天子面前讨好,恨得牙痒。 十二月末,用了比预期多出一倍的时间, 杨瓒一行终于抵达涿鹿县。 走下马车,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望着得到消息,赶来迎接的族人,杨瓒张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一名鬓发斑白的男子走出人群,哑着声音,道一声“四郎”。杨瓒忽感眼眶刺痛,回过神时,已跪倒在地。 “爹,四郎……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省亲三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杨枞上前两步,欲要扶起儿子,却是双手微颤,力不从心。不是杨瓒扶住,险些滑到在地。 见状,族长出言道:“老六,快扶你三叔起来。” “哎!”被叫的汉子扶起杨枞,道,“四郎归乡省亲是喜事,六叔旧伤刚好,可不能再闪了腰,白让四郎忧心。” “你个二愣子!” 到底会不会说话?! 族长瞪眼,当即就要揍人。被杨枞拦住,手杖才没有敲下。 杨瓒在京时,家中多仰赖族人照顾。 丧葬,田亩,喊冤,陈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凝聚着族人的心意。尤其族长家里的男丁,更是出了大力气。 看着金榜登科的幼子,想起英年早逝的两个儿子,思及族人的帮扶,杨枞悲喜交加,百感交集,不禁抖着嘴角,流下两行咸泪。 “四郎,为父能活到今日,全靠族中,给诸位长辈磕头。” “是。” 面向族长和老人,杨瓒肃然神情,再拜叩首。 “四郎不孝,父有伤疾,不能亲侍。适令原之戚,未能麻服。此番族内逢难,未可同担,有负先祖,愧对亲族!” 顿首在地,杨瓒久久不起。 老人们都是眼睛发酸,既喜杨瓒的懂事,又怜他这般年纪,便要扛起全族期望,怎肯让他长跪。 “四郎,快些起来!” 族长亲自上前,托住杨瓒手臂。 杨瓒还想坚持一下,却被硬生生拉了起来。 看看面前的半百老人,对比自身,杨瓒呆滞两秒,默默低头。 自今往后,每顿五碗,绝对必要! “天冷,想说话有的是时候,别在雪地里站着。”一名老人道,“先回家暖暖身子,余下事都不急。” “对,先回家。” “四 郎,你爹可是惦记了好些时日。” “独身在京,别说你爹,大家都惦记着。” “报喜的差官来时,咱们在里中可是扬眉吐气!” “那叫一个畅快!” “多少年都没这么痛快过。” “对!” “没见临县那几个秀才,老大的年纪,歪眉斜眼,好话泛着酸味……” 杨瓒扶着杨枞,被族人簇拥着走下官道。 车夫和马车都由族人安置,自不必多说。 在他们身后,杨山和杨岗被要好的同伴围住,打听沿路奇闻,京城繁华。 “京城什么样?” “皇宫真用金瓦?” 杨山两人脸膛微红,也不藏私,所见所闻,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听着两人的话,少年们都是面露神往。 “你们是没瞧见,单是城门就望不到顶。” “守卫可是吓人!” “四郎住在伯爷府,咱们沾光,每天的吃食都像是过年。” “伯爷府?” 少年们大哗。 “可不是!” 杨山兄弟愈发得意,声音不觉提高几分。 “长安伯是武状元,上过战场,和鞑靼拼过刀枪。府里还有天子亲书的匾额。” “伯府里的家人都是好身手,百斤重的大石,单手就能举起来,咱们两个都搬不动。” “咱们兄弟跟着学了两手,再遇上打谷草的鞑子,都能砍杀!” 听完杨山和杨岗的形容,少年们满是欣羡,又有些不信。 “别是吹牛皮吧?” “就是。” “四郎中了探花,做了官,你们可别随便胡诌,给四郎招祸。” “当心爹娘抽!” “怎么是胡诌?” 杨山和杨岗登时急了。从怀里掏出黑鲨皮包裹的短刃,噌的出窍,刀身雪亮,两面泛着寒光。 “瞧见没有?” 举着短刃,杨岗昂着下巴,四下里扫过。见少年们紧盯着刀身,眼睛不眨一下,更显得意。 “这可是兵仗局打造,上边还有工匠的名字。别说碰,寻常人见都见不到。” 少年们不停咽着口水,终于相信了杨山兄弟的话 。 “岗子,给咱耍两下,成不?” “成!” 杨山和杨岗很是大方,连刀鞘一并递给少年。 “这刀锋利,小心点,别划伤手。” “晓得!” 少年大喜,接过短刃,当下被五六个同伴围拢。 年纪稍大些的,不好意思往前凑,继续和杨山兄弟说话。 “山子,长安伯那么神气,究竟长什么样?你见过没有?” “是不是和话本里似的,铜筋铁骨,臂有千斤之力,说话都能震得人耳朵生疼?” “用什么兵器?是不是像武安王一样勇冠三军,万人不敌?” 杨山和杨岗嘴巴张了张,都是挠头。 长安伯,他们的确见过。 很高,样貌也好。除了四郎,他们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人。只是人太冷,被看一眼,都觉得像被埋在雪里,要么就是扔进冰窖。 想到四郎和长安伯说话的样子,兄弟俩都是钦佩万分。 到底是文曲星下凡,不一般。 换成他们,别提说话,站近些都会手脚僵硬,脊背生寒。 听完两人对顾卿的形容,少年们面面相觑。 “山子,你们可不能骗人!” 杨山和杨岗齐齐摇头。 “不骗人!等着你们亲眼见过,就晓得咱们绝没有虚言。” “四郎和长安伯交情不浅,求过族长爷爷,跟着四郎进京,说不定真能见到。” 进京? 少年们没有反驳两人,集体陷入沉默。 说得轻巧,也要爹娘答应才成。更重要的是,得有族长点头。 不是谁都有杨山兄弟的运气。 还回短刃,少年千托万请,一定要两人教授刀法。 “放心,一定!” 杨山杨岗拍着胸脯保证,少年们转开心思,谈论起京城雄伟,街巷繁华。你一言我一语,兄弟俩甚至来不及答话。 得知京城的粮价,晓得买一栋宅子需多少银两,众人皆是咋舌不已。 谈话中,一个少年忽然问道:“长安伯为何同四郎的交情这么好,你们可晓得?” “这……” 杨山和杨岗互相看看,再次挠头。 究竟为什么,他们当真不晓得。 问四郎? 不知为何,刚刚生出念头,便齐刷刷打个冷颤。 总觉得,还是不问比较好。 另一边,杨瓒回到家中,送走族人,暂时舒了一口气。 “先歇歇,明日再拜祠堂。” “是。” 族长是好意,杨瓒自然不会拒绝。 何况,杨土的事情,总要告诉他的父母。能容出半天的时间,好过匆忙开口。 俯视水中倒影,杨瓒咬紧腮帮,眼前又浮现那场大火,以及在火中垮塌的房梁。 有一段时日,杨瓒几乎夜夜做梦。每次醒来,都是全身大汗。 梦中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情形,烈焰肆虐,两个身影在浓烟中踉跄。 巨声轰响,房梁砸下。 他被推出二堂,杨土不及呼救,瞬间被火光吞噬…… 双手撑在木架上,杨瓒用力握拳。 闭上双眼,重又睁开,取过布巾,拭干面上的水渍。 噩梦终是虚幻,转醒之后既化为虚无。 现实则不可逃避,终将面对。 放下布巾,杨瓒走向木桌,解开包袱,取出从顺天府开具的文书,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杨叔恰好送来火盆,见到杨瓒,神情有些犹豫。 肃然神情,压下乍起的痛意,杨瓒拱手,深深作揖。 杨叔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连声道:“使不得!可使不得!四郎这是为何?” “杨叔。” 双唇张合,杨瓒嗓子微哑,艰难道出杨土逝去的消息。 听者脸色苍白,许久才颤抖着声音,问道:“四郎是说,土娃没了?” 杨瓒点头,眼圈通红。 “是为救四郎才没的?” “杨叔,是瓒之过。” 杨叔放下火盆,举袖擦擦眼角,道:“ 第 61 部分 我还以为他留在京城,给四郎看家。我……可是葬在了京城?” 说不出安慰的话,杨瓒只能取出文书,交给杨叔。 “没了,没了啊。” 杨叔喃喃念着。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只有这薄薄一张纸。 “杨叔,都怪我。是我没看顾好他。” “不怪四郎。”攥紧文书,杨叔摇摇头,声音沙哑,“护着四郎,本就是应当。我、我去告诉他娘。” 强忍着眼泪,杨叔转身离开。 不久,一阵悲鸣声传来,其后又被强行压下。 立在门旁,对着冰凉的火盆,杨瓒久久不动。 “小叔。” 乍闻声响,杨瓒转过头,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穿着深蓝色的短袍,外罩一层麻衣,正站在墙角,小心的看着他。 “廉儿?” 循着记忆,杨瓒知晓,这个孩子是杨家长孙,也是兄长唯一留下的血脉。 “小叔,娘说小叔舟车劳顿,不让我来。可我想见小叔。” 五岁的孩童,尚没有启蒙,并不十分明白,“舟车劳顿”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爹和二叔都不在了,娘时常垂泪,二婶每日里也不说话。好不容易,小叔归家,娘为何拘着他,不许他来见小叔? “廉儿,到小叔这来。” 待杨廉走近,杨瓒弯腰将他抱起,握住有些凉的小手,皱眉道:“廉儿可是冷?” “不冷。”杨廉摇头。 他的确不冷,只是肚子咕噜咕噜叫。 杨瓒眉头皱得更深,将侄子抱紧房内,翻出天子赏赐的斗篷,结结实实将孩子裹紧。又打开箱笼,取出离京时,皇宫送来的软糖。 除了软糖还有糕点,可惜多数不能久放。 盒盖掀开,甜香扑鼻。 杨廉抽抽鼻子,大眼睛扑闪,期待的看向杨瓒。 “小叔……” 坐到榻旁,将斗篷松开些,杨瓒轻声道:“这是小叔从京城带来的,给廉儿。最多只能吃两块,不然牙疼。” “恩!” 杨廉点头,张开嘴,咬住裹了坚果的糖块,甜得眯起双眼。 半晌,忽又收起笑容。 “怎么了?” “娘说过 ,给爹守孝不能食荤。” “吃糖可以。” “真的?” “真的。” 杨廉捧着精致的木盒,道:“小叔,带我去见爹好不好?我想给爹送去。” “好。” 杨瓒抱起杨廉,轻轻拍着他的背。 “这些给廉儿,小叔另带了好酒。” “酒?” 杨廉皱皱鼻子。 他被祖父蘸着筷子喂过,辣得直流眼泪,从此留下心理阴影。对于祖父和父亲的爱好,实在难以理解。 为免嫂子担心,喂过两块软糖、一块酥饼,杨瓒便抱起杨廉去到正房。 杨母去世多年,杨枞始终没有续弦的念头。 杨大郎和杨二郎往生,杨严氏有子傍身,杨赵氏却是孤零零,无所依傍。 杨枞曾想过,出了孝就让二儿媳归家,另择良配。便是长媳,只要留下杨廉,也无需为大郎守着。 什么贞洁牌坊,杨家从来不在乎。 早年间,杨氏女同闫家郎合离,另嫁他人,没少引来口舌。自那之后,杨氏族中就立下规矩,族中的媳妇,男人不在了,愿意守着,是恩义。想另觅良偶,杨家必不阻拦。 同理,杨氏女嫁到外县,一旦出了事,只要有理,族人必会撑腰。 杨枞不便开口,请族长家人帮忙说道。未料,两个儿媳都是摇头,哪怕家人来接,也是住过两天,又回到杨家。 思及两个嫂子的处境,杨瓒也是叹息。 若是为了杨廉的前程,大可不必。科举也好,做个富家翁也罢,有他在,总能护得侄子平安。 假如是顾忌他,更是不必。 真有御史上疏弹劾,杨瓒绝不会客气,祭出金尺,抽不死你! 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抽一双! 自己没力气,请顾千户帮忙一起抽。 反正都是欠人情,不差这一次。 依照明律,杨家的老宅未设厅堂,正房左右各一间厢房,连着一个小院,四周架起土墙。儿子成亲时,杨父做主,打通土墙,又建两所房屋。从围墙到屋瓦,严格按照规制,不逾越半分。 兄嫂住进新居,杨瓒一心科举,随杨枞留在老宅。 有子登科,本可翻修旧居,架设房梁,增设厅堂。然举家在孝,杨枞 伤病,几月动弹不得,两个儿媳更没有那个心思。 “爹。” 杨枞正坐在榻上,一下一下捶着腿。见儿子孙子一起进来,不免有些奇怪。 “廉儿过来,嫂子怕不知道。” 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杨瓒放下杨廉,提起带回的几口箱子。 “孙家的事实在是糟心。” 待杨廉被儿媳抱走,杨枞才皱着眉,将憋在心里的闷气道出。 私逃的一双男女死在杨氏祠堂前,不是族长和族中老人当机立断,祸害必定不小。 “案子查明,逃走的凶犯也抓了回来。”杨枞道,“提审时招认,说是和孙家有旧怨,杀人是为报仇。” “和孙家有旧怨?” 杨瓒蹙眉。 这事明摆着冲杨家来的,口供显然不可信。 “别说你不信,族长和老人都不信。”杨枞道,“和孙家有仇,为何把人挂到杨家的牌坊上?只这一点就说不通!” 杨枞一边说,一边气得咬牙,“好好的牌坊,费了族里多少心思。沾了这事,实在晦气!这是诚心要祸害杨家!” “大令怎么说?” “犯人一口咬死,还能如何?” 凶手归案,承认罪名,一口咬死是私怨,案子理当了结。继续审下去,也难问出个子丑寅卯。 在报送府衙之前,锦衣卫提走两人,言是另涉要案,需押解进京。 想起捕快见到的边军腰牌,大令没有深究,也不敢深究。 归根结底,除在县中拿住的三人,余下都是锦衣卫抓捕。送到县衙过堂,已是不小的人情。想提走,自然不好阻拦。 发生在大牢里的事,杨家不知道,孙家更不可能知道。 南去的行商迟迟没有回音,找到同行归来的商人,都是一问三不知。只道在保定府分开,人究竟去了哪里,他们都不晓得。 几月没有音讯,是生是死,无人清楚。 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行商的妇人闹得更厉害,叫嚷着女儿死了,丈夫必也被人害了,口口声声要杨家偿命。似有所依仗,根本不怕族中老人。 “人像是疯了,讲不得道理。” 说到这里,杨枞叹息一声,“因着这事,你十叔家里不安生,出门都抬不起头。你十婶带着媳妇挨家 挨户的解释,唯恐害了你的名声。” “十叔十婶也是被蒙蔽。”杨瓒道,“拜过祠堂,我去见十叔,一姓人不该就此生分。” “对,对!理当如此。” “另外,”杨瓒顿了顿,道,“孙家送来的表礼,我一样没动,都带了回来。” 见杨枞面露不解,杨瓒道:“明日请族中帮忙,都送还回去。我亲自向孙氏族长说明,好过十婶劳心。” “这么做妥当吗?” “爹,孙家死了人,有理没理总存着一口怨气。”杨瓒道,“我去把事情说开,日后再有牵扯,也不致拖累族人。” 说不过儿子,杨枞只能点头。 事情牵涉四郎,到底不能一直不露面,让人觉得没担当。 “祠堂前的那块牌坊,还请爹和族中老人说,暂且拆了吧。” “拆了牌坊?” 杨瓒垂下眸子,道,“族人的厚意,儿感念在心。然经此事,留着总是不祥。还是拆了,今后也无需重立。” “这……” “爹,鼓励族人上进,与其立牌坊,不如办族学。”杨瓒道,“儿不才,在京城时结下两三好友,族中子弟想要读书,可延请儒师,想要学武,亦能请来教习。” “也罢。”杨枞点点头,“我明日便去说。” “多谢父亲。” 杨瓒起身,恭敬行礼。 “办学所需皆由儿出,族中凡家有余力者,亦可资助学中。翻过年,廉儿将要六岁,儿必寻得良师,为他启蒙。” 听闻此言,杨枞大感畅慰,连道三声好字,终于有了笑容。 第六十九章天子任性 父子商定之后,杨瓒回房整理箱笼,以待明日。 正房内,杨枞沉思半晌,换上一件厚袍,支着拐杖就要出门,未想在院中遇到杨叔。 闻听杨土没了,杨叔和杨婶都哭了一场。 现下,杨婶悲意难消,歪倒在榻上,身边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守着。杨叔听到动静,擦擦眼泪,推开房门,就见杨枞穿过小院,正向外走。 “老爷这是去哪?” “去寻族长。” “这个时候,老爷也该打个灯笼。” “天还光亮,没那么多讲究。” “腊月里,日头下的早 。”杨叔没多争辩,从廊下取来一只气死风灯,擦响火石,点亮还剩大半截的蜡烛。 “族长家可有些路,我给老爷打灯笼。” 说着,提起木杆,几步走到院门前,为杨枞引路。 因住得近,院子里有任何响动,杨瓒都能听到。 闻得脚踩积雪的吱嘎声,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出房门。见到杨枞和打着灯笼的杨叔,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这个时候,爹要出门?” “去族长家里。”杨枞道,“事情赶早不赶晚。早些说了,也好同族里商量。” “我同爹一起。” “你留在家里。”杨枞摇头,“你辈分小,没有说话的地儿。我走一趟把事情讲明,只要族长点头,老人也同意,明日里,事情都能办好。” 杨枞紧了紧外袍,握紧木杖。 “你赶了这些天的路,早点歇息。” “可……” 杨瓒还想说,杨枞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别看杨瓒考中进士做了官,在族长和老人面前,依旧只有站着的份。 要毁牌坊,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端看族里老人点头与否。 办族学是好事,然方方面面牵扯太多,总要有个章程。收不收外姓子弟,就是头一个难题。 同一里中,住的不只杨氏族人。 东家西舍,街坊邻里,真要求到跟前,还能硬着心肠不答应?再有,族里的媳妇,外嫁的闺女,听到消息,哪有不打听,不动心思的? 里外牵扯起来,一层层铺开,都不好酸脸。 族学办在哪,收多少人,各家出多少银子,都要掰扯开,不能有半点含糊。 人情世故不是那么简单。 一个不小心,没能照顾周全,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好心也会招来埋怨。 “到底经历的少啊。” 杨枞支着拐杖,微驼着背,轻咳两声。 杨叔忙慢下脚步,问道:“老爷,可要慢些?” “不必。”杨枞摇头,“再迟怕要歇了。” 早点把事情说开,也好早下决定。 杨土的事,杨枞已听杨瓒说过。对杨叔一家,既感激又愧疚。 思量着翻年杨廉启蒙,也将杨叔的小儿子带上。不做书童,而是和 杨廉一并读书,他日一同科举,哪怕只中童生,也能改换门匾,全家有个奔头。 这对夫妻向来忠厚,这个当头提起,必不会答应。 杨枞决意,等事情定下,再说不迟。 两人一路前行,四周民宅渐渐被夜色笼罩,苍茫的北方大地,冷风飒飒,烛光映着雪光,愈发显得空旷孤寂。 族长家刚用过饭,几个儿媳在厨下收拾,男人们在正房闲话,年幼的孩子裹着厚袄,在榻上堆着木块,解着九连环。 对于杨枞的到来,全家都有些意外。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族长起身,将杨枞让到身旁,“可是有事?老六,给你三叔端碗热汤。” “有事和大哥商量。”杨枞道。 “可是祠堂的事?” 杨枞点头,道:“还有祠堂前的那块牌坊。” “牌坊?” 族长微顿,待热汤送来,让儿媳妇将孙子孙女抱走。死人的事,不好让小辈听见。 “是忌讳孙家那闺女的事?四郎怎么说?” 端起热汤,杨枞润了润嗓子,将杨瓒的顾虑和提议说明,又道出办族学一事。 “这都是四郎的主意?” “四郎和我商量,想问问族里的意思。”杨枞道,“一切由族里决定。” 族长没急着表态,沉思半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难为那孩子。” “大哥?” “本就是族里惹出来的祸,还要小辈来周全。我这个做伯父的,当真是臊得没脸!” “大哥快别这么说,族里也是为四郎好。” “好?”族长摇头,“旁的不说,单是孙家那个闺女,里里外外惹出多少麻烦。” 提到孙家,杨枞不由皱紧眉头,闭上了嘴。 “四郎体谅他十叔一家,不做计较,做长辈的可不能偏着良心说话。” “大哥……” 族长抬起手,止住杨枞。 “还是见识少,揣着私心。幸亏这事没成,要是成了,麻烦更大。” 谁家没有亲戚,找不出摽梅之年的姑娘? 同为杨姓,多一层“姻亲”更能拉近关系。日后为儿孙辈谋个出身,寻个差事,也更好开口。 将亲戚家的姑娘说给人做妾,必会被 戳脊梁骨。但考虑到儿孙的前途,拼着脸面不要,总要赌上一赌。 族长叹了口气,道:“孙家的事闹出来,未必全是祸事。有了这场风波,知道好坏的都得仔细想想。” 就算不吃教训,有他和族里老人压着,也不敢乱生心思。 杨枞点点头,“大哥想的周到。” “说到底,是我为保存十弟的颜面,没早点处置,委屈了四郎。” 这次过后,一族之内,再不会有人揣着私心给杨瓒保媒。外人敢打主意,也会被族人举着扫把扫出去。 就此而言,杨瓒也算因祸得福,了却“半桩”心事。 至于拆牌坊,建族学,族长有九分赞成,余下还要询问族中老人意见。 “的确是晦气。” 要是旁的地方,还要多思量。偏在祠堂前,进出都要经过,留着这块牌坊,当真是让人心里膈应。 “这事说明白,老人们多会点头。”族长道。 “再有,办族学是好事,该族里出钱。建在哪,收多少人,都由老人商量。和里长说好,有亲戚邻里寻上门,好说便罢,胡搅蛮缠,自有处说理。” “大哥,这办学的银两,还是……” “不必多说。” 打断杨枞的话,族长道:“这不是一家的事,关乎全族,你得听我的。回去同四郎说,他有心,做伯父的很是欣慰。等族学建好,延请有真才实学的儒师,才是紧要。这是都得仰赖他,族人可没那个本事。” 杨枞无奈,只能点头。 “一切都听大哥安排。” “这就对 第 62 部分 了。”族长话锋一转,又道,“常日里不见廉娃,就算带着孝,也不能不出门。五岁大的娃子,又没个兄弟,当心拘坏了。” “大郎没了,我又一直病着,有心无力。” “这可不成。”族长皱眉,道,“长成立不起来的性子,没得后悔。” “这事我也想过。”杨枞道,“好在四郎记着兄弟,和我说,翻年就给廉娃启蒙。” “四郎给廉娃启蒙?” “对。” “这是要把廉娃带去京城?” 杨枞顿时一愣。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 “去京城也好。” “四郎孝顺。”族长笑道,“廉娃带去,八成也要接你去享福。将来,咱们这些乡下泥腿子,见着了都要叫声老太爷。” 杨枞张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年轻时,大哥就是喜好说笑的性子。近些年扳正不少,没料想,今日又拿兄弟取笑。 族长几个儿子立在一旁,想笑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族长媳妇和几个儿媳都在隔屋。听到杨枞的话,三个儿媳抱着孩子,齐齐看向婆婆。 “都看我作甚?” “娘,”小儿媳最是泼辣,也投婆婆的缘,大胆开口道,“四郎是文曲星下凡,能给娃儿启蒙,可是天大的福运。” “娘,不求和廉娃一样,哪怕教给孩子几个字,也是好的。” “娘,您和爹说说?”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有爹开口,四郎总该点头。” 三个儿媳你一言我一语,族长媳妇被说动七分。 “容我想想,再和你爹商量。” “哎,都听娘的。” 三个儿媳互相看看,都是满怀期待,盼望事情能成。 事情谈完,族长让长子杨珁送杨枞归家。 “天黑路滑,好生扶着你三叔。” “是。” 族长的几个儿子,只有老六杨玘继承他早年的性子,能说会道。余下都是闷葫芦,心思不缺,嘴却不怎么利落。 值得安慰的是,手脚勤快,都能吃苦。甭管什么年头,家里从不缺粮食。 送走杨枞,族长坐在榻上,思量该怎么和老人开口。 族长媳妇走进来,拨亮烛 火,将几个儿媳的心思道出。 “你瞧着这事怎么样?” 族长揉了揉眼皮,道:“廉娃是他亲兄弟的骨血,又聪明伶俐,四郎自会带在身边。咱家这几个孩子,未必是那块料子,等族学办起来再启蒙不迟。” “可是……” “你就没想想,咱们开口,四郎抹不开答应了,旁人听说也求上门,四郎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是累了自己,不答应必要得罪族人。 左右都是为难。 “是我想差了。这事的确不妥当。” “咱们杨氏,苦了几代,好容易翻身,有了盼头。”族长道,“没有四郎,闫家把咱们害得绝户,都没处伸冤。才过几天安生日子,不能忘了前头的教训。你和几个媳妇都说说,也和族里媳妇、外嫁的闺女讲明,凡是敢起私心,给四郎找麻烦,别怪我这做长辈的不讲情面!” 族长媳妇点头答应,再不提让杨瓒为孙子启蒙一事。 杨枞回到家中,将族长的态度告知杨瓒。 “得族里老人点头,才能决定。” “劳烦爹爹,是儿之过。” 杨枞摇头,道:“大事上我帮不得你,族里这些事,好歹还能说上几句话。” “爹,儿惭愧。” “你孝顺,我知道。”杨枞道,“你杨叔家的事,我有个念头,你看是妥当……” 要说的事情太多,父子俩都没有睡意。临到子时,方才各自歇息。 翌日,鸡鸣三声,院门便被敲响,族长家的两个儿子亲自来请。 “三叔,四郎,可起身了?” 临到正月,开祠堂不是小事。需得早作准备,才不会出岔子。 “起来了。” 杨瓒早早醒来,整备妥当,亲自奉水伺候杨枞洗漱。杨玘兄弟来时,两人已用过米粥。 “三叔起得早。” 见杨瓒穿着儒衫,杨玘不由道:“四郎为何不着官服?也好让祖宗看看。” 杨瓒摇头苦笑。 在大明朝,事事有讲究,车轿不能随便坐,衣服同样不能乱穿。 朝服,公服,乃至常服,凡是朝廷发下,穿着都有严格规定。天子赏赐的麒麟服更不能随便穿,连腰带都不能随便系。 敢不守规矩,言官的口水能淹死他 。 “官服岂是能随便穿的?” 瞪了弟弟一眼,杨珁和杨瓒说起祭祀安排,巨细靡遗,不漏一句。 “家父正同老人商量,开祠堂之前先拆牌坊。” 牌坊建在祠堂正面,不想穿行,只能绕路。多少代人,向来没有这个规矩。 “先拆牌坊?” “对。”杨玘逮住机会,插嘴道,“两块石基都是我和大哥打下,要拆,也得咱们兄弟动手。” 杨瓒转头看向杨枞,见后者点头,才同杨珁兄弟道:“一切听族中安排。” 天尚未大亮,杨枞父子已随杨珁兄弟动身,先往族长家,再往祠堂。 彼时,族中老人多已聚到一处,商议拆掉牌坊,开办族学之事。 多数人同意杨瓒的提议。只是今后是否再建,还要另论。 “事情不好耽搁,等四郎一到,就去祠堂。” “好。” 京城 临近岁尾,神京城内愈发热闹。街市喧嚣,百姓面上带笑,喜迎爆竹声声。 朝堂之上,却是风声鹤唳,没有半分喜气。 天子和朝臣的矛盾愈发尖锐,每日早朝,都有一番唇枪舌剑,如雷声滚滚,八方雨来。 继言官之后,六部侍郎接连上疏,请天子革武职冗员,召回镇守太监,严束厂卫,移审诏狱人犯。 “地动未赈,暴雪为灾,妖星鼓动,尤示大变。” “陛下践祚至今,虏寇猖獗,土官跳梁,京畿犹现匪患。五月霪雨不绝,六月至八月亢旱蝗灾,九月十月地动不歇,十一月至今,暴雪连连,灾民上千,均不得赈济。” “灾患异频,实天之戒。” “武职冗员,耗费靡甚;盐法坏于戚里,千万引被占;镇守太监贪婪无度,欺夺民利;厂卫无视法度,滥造冤狱。” “内廷坏于中官,朝中乱于奸佞,刚正毁于厂卫。” “百官上疏,天子不查,仍任以私近,亲近群小,实被蒙蔽正听。” “天子不用老成,不修寔德,专好骑射,实莽夫所为。” “纵厂卫乱罚,由镇守太监诬告,抄忠诚之家,屏逐刚正之士,上干天戒,下失民心。长此以往,必圣名不存,祸患丛生。” “伏望陛下仰观俯察,兴革弊端,驱逐奸邪,正玑明德;宣化仁 政,操持正法,膏泽万民。应天之道,则灾异可息,仁德可以保全。” 洋洋洒洒几百字,可谓呕心沥血,煞费苦心。 字字句句,染血含泪,听之落泪,观之惊心。 奏疏送上,本以为能打动天子。不立即处置内官,好歹将诏狱中的人放出几个。多数虽然可恶,总也有真心为朝廷着想,可办实事之人。 查证贪墨,当交刑部大理寺法办。关在诏狱里,音讯不闻,生死不知,才真是令人焦心。 朱厚照的反应十分迅速,动作也相当快。 奏疏递送隔日,天子即下敕令,一巴掌扇在群臣脸上。 “命太监韦兴镇守湖广,太监石岩镇守四川,加各镇守太监禄米岁十二石。” “令太监陈宽清查训练腾骧四卫,裁汰老弱,选补新丁。” “太监韦敏调耀武营,太监张永调显武营,太监丘聚调敢勇营。” “太监谷大用升司礼监少监,调神机营任监枪官。太监刘瑾升司礼监监丞,同调神机营。” “着锦衣卫严查贪墨,涉银五两,即下诏狱!” 连串命令下达,群臣眼花缭乱。待理清思绪,猜透敕令真意,均无比惊心。 天子半点不服软,置上请于不顾,是要和满朝文武硬扛到底? 朱厚照遣张永等至各处宣旨,自己坐在乾清宫,对着案上一叠奏疏,鼻孔喷气。 说朕不讲道理,任人唯亲? 好,朕就“任人唯亲”给你们看! 说朕不知法,不守法? 好,朕守法。 圣祖高皇帝年间的律条,全都翻出来,一条条对照,大家一起守,看看谁先受不了! 接到敕令的中官,多数都是喜上眉梢。唯有刘瑾,捧着敕令欲哭无泪。 分哪不好,偏分到司礼监! 想起司礼监两座大佛,刘公公就双腿打颤。躲尚且来不及,到了眼皮子底下,还能得好? 早知道,他绝不往天子跟前凑。 前头走路发飘,后头就掉坑里,这日子当真没法过了! 第七十章誓言 天子连发几道敕令,任命亲信中官,驳回六部六科及都察院上请,自然引来文武群议。 每日早朝,奉天殿中都充斥着火药味,君臣针锋相对,火气十足 ,矛盾愈发尖锐,渐有不可调解之势。 群臣不肯罢休,天子不愿回头。 临近正月,天子更下令,仿效洪武朝旧例,免朝贺,赐宴从简,休沐都要缩减。 “溯源法度,当以圣祖高皇帝为先。” 如此忧国忧民,关心国事,还休假做什么,纯粹是浪费生命。 说朕习武是莽夫之举,不勤政? 朕勤给你们看! 大年三十,正月初一照常上朝。上元节十日休假全部取消。谁敢不从,上东厂喝茶,到北镇抚司谈心,关进诏狱吟诗作对,不过正月不许出来。 请天子三思? 思什么,既要守法,自当从严。 朱厚照手一挥,很是干脆。 不思了,就这么办! 发下敕令之后,朱厚照宣召锦衣卫,密令把请假在外的官员全部召回,无论因由为何,全部一视同仁。杨瓒归乡省亲,自在其中。 对天子所行,刘健谢迁亦有所不满。看着乾清宫送来的敕令,连连皱眉。 李东阳劝说二人,无论如何,皇命既下,不可轻易违背。 腾骧四卫初创即为内宦掌事,外臣不好置喙。神机营五军营听命天子,非五军都督府所辖,武官不出面,文臣吵翻天也是无用。 在京武官,多以英国公、保国公、武定侯等为首。这几位不示意,没有一个武臣会擅自出声。 “中官监枪,永乐年间即成法,至今已是旧例,非轻易可改。” 李东阳推开言官的谏书,无需逐篇翻阅,也能晓得九成内容。 “天子之命虽有不妥,大体并无过错。” 在李东阳看来,朱厚照折腾的算不上出格。群臣反应过度,只能将天子越推越远。 为免情况继续恶化,李阁老曾多次请见,期望能当面劝说天子,不回心转意,也稍微软化一下态度,别继续和朝臣对着干。 奈何朱厚照打定主意,避而不见,几番将李东阳拒之门外。 纵是阁老,也没有闯宫的权利。 面对犯熊的天子,李东阳束手无策,只能望乾清宫而兴叹。 “我所忧者,实是天子有意复圣祖之法。” 洪武帝立朝,法度何等严酷。 凡贪墨者,皆剥皮充草。民有怨愤,可入府衙,直解 官员入京。 其间种种,不胜枚举。 时至今日,各地县衙俱存有充草的皮人,以警醒后继官员。 现下的情形,天子只是赌气,尚有可转圜的御敌。如被群臣彻底惹恼,一意孤行,谁又敢言圣祖之法不对? 届时,两班文武都将进退不能。与其剥皮充草,不如自己结绳,套上脖子一了百了。 “圣祖高皇帝之法?” 闻言,刘健谢迁都是一惊。 天子任用宦官,引来朝臣不满,他们亦焦心于此,以致忽略最紧要的一条敕令:“凡贪墨五两,俱下诏狱!” 此时想起,不免心生寒意。 “天子当真会如此?” 李东阳摇摇头,表情有几分凝重。 比起做太子时,天子变化不小,心思愈发难猜。纵然是做过天子老师,也不敢断言,这位爱玩好动的少年,每日坐在龙椅上,俯视朝堂百官,脑中都在想些什么。 先帝仁厚,天子纯孝。 忆起弘治帝临终遗命,李东阳不禁叹息,生出一丝苍凉之感。 今上不比孝宗皇帝慈爱,反倒如太宗皇帝习武好斗,杀伐果断。 群臣上疏越频,回应愈是超出预料。长此以往,朝堂纷扰传闻民间,百姓当如何议论?事入奸细之耳,草原得悉,兵祸恐将再起。 自先秦先汉历唐宋至今,前朝后代,千百年间,凡君臣不睦,都将风波乍起,生出乱局。 轻者朝堂震荡,君臣离心,小人当道。重者…… 李东阳蹙紧眉心,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 为今之计,乃是尽量劝说天子,按下朝臣,无论如何,不能让君臣矛盾进一步激化。 可惜,受条件所限,见不到天子,胸有良策也无法施展。 当此紧要关头,唯一能无召入宫的杨瓒,竟是归乡省亲,半月不在朝中。 抚过长须,李东阳眯起双眼。 早知如此,应提醒吏部的马负图,压下杨瓒归乡省亲的批文。延迟两日,也不会生出这般局面。 随手翻开一封谏书,见有“近臣”“奸佞”“翰林侍读学士”等字眼,李东阳眉心皱得更深。 不明是非,乱咬一气,当真是不够添乱! 保安州,涿鹿县 站在祠堂前,杨瓒忽有被 人算计之感,不禁汗毛倒竖。 下意识左右看看,确定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牌坊之上,小心按了按后颈,暗道:紧张过度,以致产生错觉? “四郎,且上前来。” 族长身着绢布袍,脚蹬牛皮直缝靴。衣摆距地五寸,恰好盖过靴筒边缘。白发束成髻,以木簪固定,戴无顶香木帽。 此刻正手持长香,腰背挺直,肃然立在牌坊下。 “族长。” 杨瓒未穿官服,蓝袍方巾,唯腰间束黑乌角带,挂天子亲赐牙牌。 “持香。” 族中老人点头,同意拆毁牌坊,族人自不会提出异议。只在动手之前,需祭以长香。 一为惊动祖先,当以正心告罪;二为悬在牌坊上的两具尸身。死于非命,恐有怨气不散。祭上长香,当可送其归入地府,重新投胎。 无论生前有什么恩怨,人既已往生,都可烟消云散。 杨氏开祠堂,全族聚于此,外姓本不应在场。 然推溯前由,查究因果,杨氏老人合议,请孙氏族人前来,同为往生人上香。 行商不知生死,出族之事自然不可行。现下,死去的行商之女仍是孙氏族人,按规矩,需得如此。 念杨氏仗义,孙氏族长满口答应。但终未亲自前来,只遣两子代为上香。 原本,行商的妇人也该前来。怎知族人前去告知,那妇人竟按着胸口坐地大哭,旋 第 63 部分 即昏倒,人事不省,至今未能下榻。 真也好,假也罢。 父亲不知行踪,母亲不愿前来。依照老人的说法,孙氏女不成单鬼也是孤魂。 同死的表兄尚有一个老仆捻香,而她,却连亲娘都不愿来见。 “可怜啊。” 古人重身后事,重孝道亲情。这般狠心的亲娘,实是少见。 上香之后,族长交给杨瓒一柄铜锤。 立牌坊不是小事,拆牌坊更有规矩。 功名坊是为杨瓒所立,又在祠堂前,今要拆毁,必须杨瓒敲下第一块石砖。 郑重接过铜锤,杨瓒行到牌坊正面。 自两根石柱上望,扫过刻有探花字样的石牌,凝视精心雕凿的花板,知晓这座牌坊耗费族人多少心血,难免生出几许愧意。 然而,为全族安稳,也为今后考虑,这座牌坊不能留,必须拆掉! “四郎?” 杨瓒凝望花板,迟迟不动。族长不得不出声提醒:“时辰要过了。” 族里老人请阴阳生看过,这个时辰最适拆坊,再迟恐不合宜。 “是。” 压下骤起的情绪,按照族长指点,杨瓒用足力气,挥舞起铜锤,对准一根石柱狠狠敲下。 钝声回想,仿似钟声。 再看石柱,别说砖块,连搓石粉都没刮下来。 族长皱眉。 “再敲。” 杨瓒点头,抡锤。 当! 钝声之后,石柱岿然不动。 “再敲!” 当当! “继续敲!” 当当当! 几次之后,族长嗓子冒烟,杨瓒双臂酸软,总算从柱上砸下巴掌大的一片。 杨瓒呼呼喘气的当,族中选出的几个壮丁上前,搓搓双手,抡起铜锤铁铲,叮叮当当凿了起来。 片刻间,石粉飞扬,石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细,倾斜。 “让伯父见笑了。”退后几步,擦去额上汗水,杨瓒笑得无比干戈。 丢人,两辈子从没这么丢人! “四郎读书做官,不用下田,没把子力气也算不得什么。” 族长收回铜锤,单手提着,无比轻松。时而还挥 动两下,似对杨瓒的费力感到奇怪。 杨瓒抖着胳膊,颤着双手,默默转头,无语泪流。 自今起,五碗增至六碗,可能多几分希望? 眨眼间,两根石柱俱被砸倒,花板石匾都没留下。 “吊过往生人的绳子,不能留!” 族中老人发话,壮丁再次挥舞铜锤,肌肉隆隆鼓起,将雕凿有花鸟的石板砸成碎块,装入藤筐,盖上粗布,只等运入山中深埋。 “时辰到,开祠堂!” 牌坊清理干净,石基都被挖出运走,半块不留。 祠堂前留下两个深坑,族人排成列,穿过坑间窄路,入祠堂跪拜。 族长和老人在前,杨枞杨瓒父子在后。 族中男丁依辈分年纪分离,在祠堂内跪拜。族中女子孩童候在祠堂外,未有特例,不可越过半步。 杨廉被母亲带来,本该随同辈兄弟跪在最末。未等分香,却被族长遣人领至最前。 未知内中缘故,杨严氏望着儿子,心头发紧。惊疑不定之下,险些起身冲入祠堂。幸亏被族长家的儿媳拦住,才没破了族中规矩。 “莫要担心。”杨刘氏按着杨严氏,压低声音道,“你公公和小叔都在前面,还能害廉娃不成?你要是坏了规矩,犯了忌讳,才会让廉娃在长辈前落不是。” “可……” “听我的劝,千万别犯糊涂!” 杨刘氏不松手,连声叮嘱。杨严氏面上被劝住,退后两步,望着黑黝黝的门内,仍是心焦。 先祖牌位前,杨瓒依照老人吩咐,跪在蒲团上,先上香后磕头。 礼毕,族人带过杨廉。 “瓒有言告于祖宗,还清诸位长辈做个见证。” 牵过杨廉,握着冰凉的小手,杨瓒深吸一口,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男瓒于堂前立誓,今生不娶,不续子嗣!” “四郎!”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呼出声。 “你这是做什么?” “兄长之死,瓒难辞其咎。” 杨瓒端正神情,声音愈发坚定。 “瓒今在列祖列宗前立誓,长兄之子既瓒之子,瓒必当视如己出,抚其成人,育其成才。欲考功名,瓒定倾囊相授,助其科举。欲为闲翁,必为其择良妇,置田产,传续家业,绵延血脉。” “四郎!” 杨瓒声音一顿,急着道:“族人之恩,瓒永铭于心,绝不敢忘!” “自今之后,凡族中驱策,置祭田,办族学,孝老人,爱孤独,力所能及,绝无推脱。然族人如有违法,行仗势凌人之举,瓒亦将秉公论断,交有司严惩,绝不徇私情!” “祖先当前,瓒立此言,诸位长辈可证。有违此誓,必应天责!” 誓言道完,杨瓒重重叩头。 在场之人皆被誓言震撼,久久未能作出反应。 杨枞颤抖着嘴唇,想说儿子傻,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四郎,”族长哑着嗓子,用力按住杨瓒的肩膀,“你这是何必!” 世人重诺,在祖宗牌位前立誓,断无反悔的余地。 念兄弟之情,将长兄之子视如亲出,精心抚养,助其成才立家已是大善。因此而不娶妻不生子,又是何必。 担忧爱亲子而疏侄儿? 以四郎的品性,怎会如此! 祠堂中的老人亦是摇头叹息。 年少冲动,发下如此誓言,今后当真要孤独一生? 杨瓒转向杨枞,再次跪倒。 “父亲,儿意已决,请父亲应允。” 杨枞没有说话,举起木杖,就要狠狠抽下。 “三弟!” “老三!” “这里是祠堂!” 族长和老人们忙要阻止,杨枞却已停下,木杖脱手,用力拍在杨瓒背上,哑声道:“四郎,你让为父如何,如何啊!” 儿子重亲情,他喜。 为养育兄长之子孤独终老,他又何尝忍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杨枞被族长拉住,浑身似没了力气,面向祖宗排位跪倒,痛哭失声。 老妻离去,两个儿子被害,长媳拘着孙子,似要同夫家离心,现今四郎又发下此等重誓,他该如何,他又能如何? 杨枞哭得伤心,老泪纵横。 杨瓒跪在地上,重重磕头。 事难两全。 原身已逝,他必代其侍奉尊长,全尽孝道。然而,有再多的愧疚,他都不能娶妻,不能生子。 做人当有底线。 为了世人的目光,便违心娶妻,害一个无辜女子的终身,他做不到。 伪善也好,伪君子也罢。 前世今生,他真的做不到。 牌位前,杨瓒不停的磕头。很快,额前一片青肿,地面染上血痕。 杨廉年幼,不知小叔为何这般,又惊又吓,竟大哭起来。 哭声传出祠堂,不知发生何事,杨严氏面色苍白,不是被杨刘氏死命拉住,早已冲进祠堂大门。 “三弟,”族长劝慰杨枞,“四郎重情谊,记挂兄弟,爱护侄子,你当欣慰才是。” 看着长跪不起的儿子,杨枞似瞬间苍老十岁,终究哑着声音道:“起来吧。” “爹?” “既在祖宗牌位前立誓,便要做到。” 扣着族长前臂,杨枞费力站起身,面向祖宗牌位,重新跪倒,行大礼。 “祖先在上,自今日起,枞之一脉传于四男瓒,后续于长孙廉。” “长孙成年,尊父为先,孝叔为重。为父斩衰,为叔齐衰不杖。” “列祖在上,族人为证!” 三叩首后,杨枞对杨廉道:“廉儿,给祖宗磕头。” 杨廉仍挂着眼泪,懵懵懂懂,不明祖父之意。 “廉儿,听话。” 杨珁有两个孩子,见杨廉这般模样,不由心生怜意,轻轻推着他的背,让其跪在蒲团之上。 杨瓒额头流血,费力转向杨珁,颔首道谢。后者轻轻摇头,于杨瓒要立下重誓,仍存几分不解。 “廉儿,别怕。” 杨瓒举起衣袖,揩去额角鲜红,带着杨廉行礼。 见祖孙三人这般,在场老人们均眼角湿润。 “祖宗庇佑,四郎这般重情义,谁敢乱嚼舌头,必行宗法!” 拆了牌坊,明言不娶,了结两桩心事。 紧绷的神经放松,杨瓒起身,不及站稳,忽感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踉跄两步,就要栽倒在地。 “四郎!” 众人大惊,顾不得其他,忙将杨瓒扶出祠堂。 “快,请大夫!” 刚行过窄路,忽见远处有快马飞驰而来。 当先骑士一身绯红锦衣,头戴绣金乌纱帽,长眉入鬓,目含冷霜。 行到近前,见被众人搀扶的杨瓒,立刻翻身下马,半句不言,将人“抢”过,安置到马背。 事发突然,众人都愣在当场。 这人是谁? 看样子是个武官,怎么一声不出就抢人? “你、你是何人?” 见儿子被“抢”,杨枞顾不得畏惧,上前就要理论。 顾卿按过杨瓒脉搏,自怀中取出瓷瓶,倒出两粒丸药,喂入杨瓒口中。 因水囊已空,只能掰开杨瓒的下巴,手指顺过颈喉,将丸药“顺”了下去。 当真该感谢顾千户情商颇高,知晓地点不对。不然的话,再来一次“不得已”,杨氏全族都将和京城的李大夫一样,石化风中,重塑人生三观。 “本官顾卿,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奉天子命,赐翰林院侍读杨瓒冠带,召其还朝。” 听闻此言,杨氏族人均是愣住。 人群后的杨山杨岗认出顾卿,忙推推身边的同伴,“瞧见没有?那位就是长安伯!” 长安伯? 少年们壮起胆,纷纷踮脚。 待看清顾卿的五官样貌,终于相信了杨山兄弟的话。 长得好,不假。 冰冷吓人,更是不假。 顾卿视线扫过,少年们齐齐缩回脖子,心中打鼓,再不敢多看一眼。 能与之交好,四郎果真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 第七十一章回京一 “顾千户,小民有礼!” 祭礼已毕,族长亲自上前,言明杨瓒于祠堂晕倒,至今未醒,立即启程实不可能。 “四郎有些不妥,需得看过大夫,还请顾千户通融。” 天子宣召回京,不容争辩,更不可拖延。皇命难违,即便有再多不舍,也要强作笑颜。 看着儿子,杨枞眼角发酸,口中发涩,只望顾卿能够容情,等杨瓒醒来,确诊无碍再启程。 “这是自然。” 顾卿点头,亲自牵马,送杨瓒还家。 “让顾千户为难,小民甚是过意不去。” “老人家切莫如此。” 与第一印象不同,顾卿貌似冰冷,实则态度温和,对杨枞很是尊重,如敬家中长辈。 面对如此情况,杨枞满头雾水,摸不到头绪。他人更是云里雾里,想不明白。 按照世人观念,锦衣卫该是虎背熊腰,凶神恶煞 ,出则拿人,入则解囚,其凶名能止小儿夜啼。 这位顾千户却打破众人常识。 长得好,人也和气。别说锦衣卫,武官都不像,倒似王孙公子,凤骨龙姿,金镶玉砌。 对比宣府卫城的边军壮汉,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犹如云泥之别,完全两样。 这样人物,在杨枞面前执子侄礼? 越想越不可能,着实是糊涂。 最后,只能从杨庆三人的话推测,顾千户和杨瓒相交莫逆,实为挚友,才会如此礼待杨家长辈。 有些见识的老人,多从另一个方面考虑。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凡事只听命天子,自有一股傲气。如此放下身段,可见四郎皇恩之重,必定前途可期。 众人各有思量,猜测不易。 无一例外,都对杨瓒有了进一步认识。 先得天子钦点,金榜登科,打马御前。后入翰林院,短短时间内官至正五品。这样的经历,实是话本中才有。 单是耳中听闻,已有震惊之感。顾卿的出现,更证实众人所想。 杨瓒,四郎,果真是全族的希望! 自今往后,凡杨氏族人教育子孙,必举杨瓒为例。 “学文不成,习武不行,整日不知上进,下田还要偷懒,惭愧不惭愧!” “瞧瞧人家四郎,不求你及上一半,只要能学到一分,你老子也能乐上整月!” 敢反驳? 以何为借口? 杨瓒不成亲,不生娃,无后为大? 下场只有一个,引来父亲大人暴怒,抓起趁手的“兵器”,一顿狠抽。 兵器无有,鞋底也能凑合。 朝廷有律,许北疆庶民穿靴。皮面硬底,为防路滑,常在鞋底订细木条。落到身上,必留下成排红印,排列整齐,无比的酸爽。 抽且不算,更要大骂:“四郎为何不成亲?为的兄弟情义!为的是侄子!你若也能这样,老子都能在祖宗面前烧高香!” 何谓别人家的孩子? 正如这般。 有杨瓒在前,杨氏儿郎上进则罢,不上进,必将水深火热,日日酸爽。 离开祠堂后,族人各自还家,换衣洗漱,准备表礼,送杨瓒还京。 “多备些面饼,给四郎路上吃。” “这些粗浅吃食,四郎能看得上?” “你都见着了,四郎重情义,如何会看不上。” 回家之后,族长亲自到库房里扛出白面,吩咐媳妇做饼。待厨房升火,才端起热汤,喝下大半碗,逼出额上细汗,顿觉松快不少。 杨珁抱起闺女,又捞起眼巴巴瞅着的儿子,对杨刘氏道:“爹说的对,甭管礼轻礼重,都是咱们的心意。娘忙不过来,你去帮下手。” “哎。” 杨刘氏答应一声,走到厨下,系上围裙,洗手帮忙和面。 左右看看,见两个弟媳都不在,凑到婆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你说真的?”族长媳妇停住动作,看向儿媳。 “真的,不是媳妇拦着,差点冲进门,族里几个媳妇都见着了。”杨刘氏担心道,“娘,您说这是怎么回事?该不是撞着什么了?” “别瞎说,还嫌事不多?” 见婆婆生怒,杨刘氏不敢再说。过了一会,到底没忍住,又道:“娘,儿媳想着,是不是该去劝劝?” 族长媳妇没理她,继续和面。 半晌,才点头道:“是该劝劝。” 杨刘氏长出口气,总算没再让婆婆生恼。 “回头多去走走,带着廓娃和庾娃。” “可……”到底是守孝的人家,杨刘氏自己不碍什么,带上孩子,总觉得不妥当。 “都是亲戚,没那么多忌讳。”族长媳妇道,“一日不改嫁,就一日是杨家的人。大郎早晚要接替他爹,你是长媳,凡事不能只顾自己,都得学起来。” “是。”杨刘氏福身,“媳妇受教。” “你也别多想。”族长媳妇舀起半碗水,倒入面中,道,“我年岁小时,家里遭过兵祸,惨事怪事都没少见。她是心里不痛快,一时钻了牛角尖,多劝劝就能回转过来。” “是。 第 64 部分 ”杨刘氏接过陶碗,小心道,“媳妇必不会多嘴,但族里怕会有些言语。” 知道儿媳的担心,族长媳妇道:“无碍,我同你爹说,必不会有人嚼舌头。” 不提前世,族学办起来,必要延请良师。族里没那么大本事,全要指望杨瓒。谁敢随便嚼舌头,看杨瓒家的笑话,能被全族人的口水淹死。 “娘,您说四郎进京,会不会带上廉娃?” “说不准。” 杨瓒在祖宗牌位前立誓,要替兄长育儿成才,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养在身边。 留的时间长些,过了正月也好安排。现下里手忙脚乱,天气又冷,别说亲娘不敢撒手,旁人看着都担心。 “四郎不成亲,必是要将廉娃当成儿子养。” 年少丧父,有这样一个亲叔,当真是福气。 婆媳俩说着话,手下没停,白胖的面团揉好,重重摔在案板上。 “瞧你三叔的样子,廉娃长成娶亲,必要扛起两房。若是珗哥儿家的不改嫁,也不过继,三房都得廉娃传嗣。” “嘶——” 杨刘氏倒吸一口凉气,面团脱手,挂在案板边缘,不是族长媳妇托住,险些落到地上。 一人挑三房? 真是这般,廉娃将来不是要娶三个媳妇? 庄主人家,院子都小。娶到不安生的,住到一起,三天两头吵嚷说嘴,闹得鸡飞狗跳,不是白让人看笑话? “我也是猜。”托起面团,族长媳妇拍拍围裙,不甚满意媳妇的大惊小怪,“真有这个打算,多生几个就是,你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是媳妇想差了。” 杨刘氏尴尬笑笑。 原来婆婆是这个意思,的确是她想多了。 说话间,面已揉好,放到盆里,盖上帘布,等着发起。 知晓杨瓒要启程还京,族内不少人家都在准备吃食,面饼包子,各种肉干,不一而足。 金银宝钞,四郎都不缺。做些吃食,多少能表达心意。 还有人家对着没做完的衣裳鞋袜发愁。 本以为四郎能多留几日,想做得精致些,手下慢了点。哪承想,京城来人,这就要走。夹袄没絮全,外袍没上袖,鞋底刚纳好,如何能送得出手? 看看没上好的鞋面,左右不是,更觉发愁。 不提族人如何,杨瓒因磕头太猛,昏得深沉,到家仍没醒来。 杨枞搬不动儿子,请杨玘帮忙。 顾千户快人一步,侧身挡住杨玘,将杨瓒扶下马背,打横抱在怀里。 “还请带路。” 见状,杨枞半晌说不出话。委实有些纳闷,儿子和顾大人的交情,当真如此之好?亦或锦衣卫都是如此的雷厉风行,不拘小节? 杨玘心宽,见杨枞不动,上前两步,敲响大门。 听到声响,杨叔立即穿过小院,拉开门栓。 “老爷。”杨叔拉开门扇,见到顾卿怀里的杨瓒,担忧问道,“四郎这是怎么了?” “以后再说。” 杨枞摇摇头,顾卿已抱着杨瓒穿过大门,停在院中。侧头看向杨枞,似在询问,该将人送到哪里。 “且往这边。” 正房是杨枞住着,杨瓒归乡省亲,仍住在东侧厢房。 推开房门,迎面一股暖意,书香裹着墨香,清雅端肃,令人精神一震。 “劳烦顾千户。” “伯父无需这般客气。” 大步走到榻旁,顾卿放下杨瓒。俯身之际,嘴角似有笑意。 在场锦衣卫均双眼瞪圆。 千户大人在笑? 不是冷笑,也没有半分煞气? 幻觉,一定是幻觉! 顾卿除下杨瓒外袍,随手抽出发簪,动作无比自然。 锦衣卫眼睛瞪得更圆,吸冷气的声音太大,引来顾千户冷冷一瞥。 心惊胆跳之际,同时在心中悲念:马上贴墙面装背景,是否还来得及? 杨枞未注意到锦衣卫的反应,脑海中回响着“伯父”二字,满是疑问。 先前还是“老人家”,现在就是“伯父”? 锦衣卫果然“雷厉风行”。 “三叔,我二哥去请大夫,这时候该过来了。”杨玘忽然道,“我去看看。” 杨枞点头,压下心头疑惑,请顾卿至正房用茶。 “多谢伯父。” “顾千户客气。” “晚辈同四郎交情莫逆,伯父如不介意,可唤晚辈之名。” “这……不妥吧?” “伯父乃卿之长辈,有何不妥?” 老人家,伯父,长辈。 杨枞只能干笑两声,僵硬点头。 两人行至正房,杨叔送上热茶。 随杨瓒归乡的校尉早得知消息,从歇脚处赶来,见礼之后,将沿途所见报与顾卿。 “白羊口驿站有善养马之人?” “属下如未猜错,应是驿站中的老卒。” 校尉禀报时,牵来的骡子正在院中嚼干草。不声不响,蔫头蔫脑,没有半点精神。不是校尉有言,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头老骡,识路不说,奔跑起来,速度丝毫不亚于军马。 看过骡子,顾卿对校尉颔首。 校尉抱拳,心中明白,归京时必走白羊口。驿站中的老卒,九成要显身发达。 大夫到时,杨瓒依旧未醒。 诊脉之后,大夫告知杨枞,杨瓒并无大碍。 “无需开方子,备好热水米粥,至多一个时辰,杨老爷就能转醒。” “可能赶路?” “赶路?” 闻言,大夫不禁皱眉,视线从榻上移开,落到说话人身上。 “将临正月,杨老爷还要赶路?” “天子有命,杨侍读需尽早返京。” 既是天子之命,便无转圜余地。 沉思片刻,大夫提起笔,写下两张膳方,道:“天冷风大,杨老爷底子不厚,一路之上还需小心。这是两副膳方,寻好药材,在家中熬制成热汤,冻结成块,以温水融开即可服用。” “多谢大夫。” 杨枞道谢,取诊金相送。 大夫没有推辞,主动多留一个时辰,待杨瓒醒来,才提起药箱冒雪还家。 躺在榻上,杨瓒仍有些头晕,感到全身无力。 “四郎,可好些了?” “累父亲劳心,瓒不孝。” 勉强撑起身子,杨瓒目光转动,见到立在门旁的顾卿,立时定住。 下意识闭眼,睁开。 还在? 揉一揉,再睁开。 依旧在。 杨瓒终于确定,是真人,不是幻觉。 “顾千户?” “杨侍读。” 手托瓷碗,顾卿走到榻前。 “顾千户为何在此?” “奉天子口谕,召杨侍读还京。” 天子口谕? 杨瓒打了个激灵,挣扎着掀开被子,离开床榻,面向京城方向行礼谢恩。 “本该今日启程,然天色已晚,可明日动身。” 天色已晚? 看向窗外,杨瓒满脸莫名。不得不告诉自己,明晃晃的是雪光,绝不是日光。 延迟启程,顾卿等人自要留宿。 杨枞本想让出正房,被顾卿婉拒。 “晚辈同杨侍读莫逆,可抵足而眠。” 杨瓒正用药膳,闻言,差点喷出满口热汤。 交情莫逆,尚说得过去。 抵足而眠? 咽下热汤,杨瓒心头狂跳,万分担忧,睡到半夜,自己会色欲熏心,狼性大发,以致丧失理性,忘记武力值对比,飞扑而上,其后被顾千户丢出窗外,埋到雪地里清醒。 放下瓷碗,杨瓒捂住双眼。 与美人共枕,诱惑委实太大。他对自己没信心,万分的没信心。 很不幸,一时走神被当做默认。 杨枞返回正房,顾卿留在东厢。同行的锦衣卫和随杨瓒归乡的校尉,全在西厢歇息。 论理,原可安排在族人家中。 怎料几人有志一同,决意留在杨家,床榻不足,拼起两张方桌,铺上被褥就能凑合一夜。 杨枞过意不去,一名校尉忙道:“老人家实不必费神,咱们几个都是边军出身,跟着伯爷进京之前,时常草行露宿,睡在雪窝里都不稀奇。” 以伯爷对杨侍读的看重,敢让杨家人为难,今后别想有好日子过! 惹到伯爷是什么下场,庆云侯世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曾经不可一世的周世子,关进诏狱收拾两顿,别说嚣张跋扈,见到穿绯袍的都冷汗直冒,双腿打颤。 所以说,惹谁都好,千万别惹锦衣卫。惹上锦衣卫,也绝不能在伯爷跟前挂号。 万一被伯爷“惦记”上,后果很严重,下场很凄惨,非寻常人可以承受。 用过晚膳,杨瓒没急着安置,向顾卿告罪一声,独自到正房,同杨枞商议杨廉之事。 “儿本以为能在家中过上元节。时间充裕,正好做安排。”杨瓒道,“今蒙天子宣召,不能多留,父亲之意,儿动身时,可能带上廉儿 ?” “太急了。” 杨枞摇头,对着烛光微微叹气。 “总要你嫂子点头才成。” “儿同嫂子说?” “不妥。” 叔嫂有别,且事关长孙,杨枞不能不慎重。 “那……” 一时之间,杨瓒也想不出主意。忽听有敲门声,应声之后,杨廉被杨叔送了进来。 “祖父,小叔。” 杨廉穿着厚袄,罩着麻服,按照母亲教导,端正行礼。 “廉儿?” 杨瓒连忙起身,几步走过去,抱起杨廉。摸过小脸,确定不带半点冰凉,才放下心来。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你娘可知道?” 杨枞接过孙子,同杨瓒一样,先确定杨廉穿得暖和,才松开眉头。 “回祖父,是娘让廉儿过来。” “你娘让你过来?” “恩。”杨廉点头,“娘说,先前有过,请祖父不罪。今后全听祖父和小叔安排。” “你娘真这么说?” 杨廉继续点头,道:“娘还说,小叔这次回京,如要带上廉儿,廉儿一定要听话。” 说到这里,杨廉顿住,似有些苦恼。 “廉儿要同小叔离开?” 杨瓒看着杨廉,又看向杨枞,“爹,您看?” “你走得匆忙,廉娃还小,路上不妥当。”抱着孙子,杨枞沉声道,“等过了正月,开春之后再送廉娃京。” “父亲想得周到,儿冒失了。” “难为你嫂子明白。”杨枞叹道,“本想让你带着廉娃,去见见你大哥二哥,多送些花用。” “爹,儿再多留一日……” “糊涂!”杨枞严声道,“皇命既下,岂能拖延!家里的事有我,我不成,还有族里。你安心回京,忠心天子,报效国朝,为父自感欣慰,你两个哥哥更不会怪你。” “是。” 杨瓒恭敬行礼,看着杨廉,想起逝去的兄长,又是一番酸楚。 临院,杨严氏靠在榻旁,穿针引线,很快缝好半个鞋面。 人心都是肉长的,先时有再大的怨气和不满,经今日一遭,也消去大半。 说到底,丈夫是闫家人害死的,同小叔有什么相干。 族人对小叔的看重都是应当。她以为的不公,实则是钻了牛角尖。 不是小叔,夫死之仇如何能报? 小叔发下重誓,宁肯终身不娶,养育廉儿成才,这是情分,更是恩义。 思及此,杨严氏顿感羞惭。 放下鞋面,回想起娘家人的话,对比公公和杨氏族内的种种,杨严氏终下定决心,自今往后,儿子就是她的依靠,杨家就是她的根。 有敢说小叔一句不是,她必要撕烂那人的嘴巴,扯碎那人的舌头! 第七十二章回京二 美人共枕,压力山大。 熄灯之后,杨瓒躺在榻上,双腿伸直,双臂紧贴腿侧,硬挺挺的一动不动,好似木桩一般。 沉香萦绕鼻端,心思微动,神思不觉开始飘浮。 繁花迷人眼,美色醉人心。 黑发玉肤,触手可及。 要不然…… 打住! 用力握拳,杨瓒狠狠咬牙。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杨瓒表示,格调太高,尚无此等觉悟。 “思想”犯错误,可以弥补。化为行动,怕要躺在担架上上路。 唯恐把持不住,铸下“大错”,杨瓒闭上双眼,从《弟子规》默背到《论语》,从《大学》背到《中庸》,连《孝经》都过了一遍。感慨杨小举人好学不倦,博关经典之余,赫然发现,自己愈发精神,半点睡意也无。 这下糟糕了。 星光洒入室内,杨瓒睁开双眼,狠狠瞪着帐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谁说背书会瞌睡?出来谈一下人生,保证不抽死! 光线黑暗,意识清醒,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清浅规律的呼吸,仿佛能安定人心。 淡淡的沉香,沁人心脾,不带半分浓郁。 告诉自己不要动,冲动是魔鬼,按捺不住必会出事。奈何意志过于薄弱,理智被情感甩飞,身体仿佛脱离大脑控制,自顾自开始行动。 小心的,不发出过大声响,杨瓒慢慢转身。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浓墨般的长发。禁不住想象,缠入指尖一缕,是否会丝缎般冰凉。 深吸一口气,压下狂乱的心跳。 杨瓒告诉自己,只是看看,过一过眼瘾,绝无其他念头,绝无……好吧,他当真没法保证。 目光转动,沿额际下滑。 长眉斜飞,如剑锋凌厉。双睫浓密,似蝶翼轻颤。 鼻梁高挺,唇色艳红。 靡颜腻理,非是呼吸可闻,当真如雪砌一般。 杨瓒看得出神,久久不眨一下眼。 直到更鼓声传来,伴着脚踩积雪的吱嘎声响,才乍然清醒,猛然意识到,他竟然看呆了。 没出息! 这三个字,已明晃晃刻在杨探花的脑门上。 闭上眼,深呼吸,用最大的意志力转身,继续背诵十三经。 他偏不信,一夜而已,距天亮最多两三个时辰,熬也能熬不过去! “看够了?” 声音很轻,流入杨瓒耳中,却仿佛惊雷炸响。 汗毛树立,猛地转头,差点扭到脖子。 不知何时,顾卿已经醒来。单臂支起,掌心托着下颌,双眼微眯,隐隐带着笑意。乌黑的发如瀑布垂落,倾泻缠绕在颈间,映着肤色,说不出的靡丽。 僵硬的扯扯嘴角,杨瓒没敢出声。 壮起胆子偷看,被当场拿了个现行。 还有什么可说? “我……那个……” 活了两辈子,从未有此时尴尬,也未曾这般口拙。 顾卿轻勾唇角,忽然倾身,长发扫过杨瓒脸颊,似最上等的丝绸。 “杨侍读尚未回答。” “什么?” “可是看够了?” 对上漆黑双眸,杨瓒更觉尴尬,很想给自己一拳。 “那个,在下可以解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会不会被当成萝卜雕花? 锦衣卫的绣春刀,貌似极端锋利…… “杨侍读放心,顾某并不介意。” “不介意?” 杨瓒吃惊,顾卿靠得更近,鼻尖相距不过半寸,彼此呼吸可闻。 “只不过,需得杨侍读帮个小忙。” 第 65 部分 “帮忙?” “杨侍读放心,并不难。” 略有些凉的指尖,轻轻擦过杨瓒的领口,声音在黑暗中流淌,愈发显得低沉。 “杨侍读,应不会拒绝?” 拒绝? 拒绝什么? 这样的发展,打死他都想不到。脑子不成浆糊已是谢天谢地,“谨慎”两字,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杨侍读可是同意了?” 杨瓒手脚僵硬,压根不知该往哪里摆。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两颗眼珠,加一张嘴。 “杨侍读肯帮忙,卿实是感激。” 感激? 等等,他什么时候答应了? 不等杨瓒说话,顾卿径直靠了过来。 沉香气息缭绕,腰间多出一条手臂,杨瓒立即僵成石头。 “顾千户。” “恩?” “这就是所谓的帮忙?” “正是。”顾卿点头。 未知故意还是无心,气息擦过杨瓒耳垂,缓缓滑过颈侧。 “移榻难眠,实是难言之隐。仰赖杨侍读仗义相助,卿委实感激。” 杨瓒:“……” 移榻难眠,诓谁呢! 堂堂长安伯会认床,换个地方就睡不着?就算睡不着,抱着个人形木头桩子就能解决? 欺负他是文官,不晓得边军和锦衣卫的强悍? 腹诽之后,望着帐顶,杨瓒再次发现,自己心思太浅,稍不留神就会被顾千户带进沟里。主动从高处跃下不算,还要测量一下水深,多跳几次! 果然是美人当前,智商成负? 收回视线,杨瓒看向顾卿,后者呼吸平缓,正睡得安稳。 抿了抿嘴唇,心思转动,杨瓒眯起双眼。 “顾千户,可睡熟了?” 没有回应。 “既是睡熟,理当听不见瓒所言?” 仍没有回应。 杨瓒艰难的动了动,略微调整一下角度,低语两声。可以感到,随尾音落下,沉稳的呼吸骤然乱了一拍。 目的达成,杨瓒大感舒爽,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心情畅快之下,紧张感消散,睡意渐渐涌上。 更鼓声又一次传 来,穿透夜风,声响变得朦胧,不似平时清脆。 子时末,丑时初,三更将过,四更已至。 伴着更鼓声,杨瓒打了个哈欠,昏沉沉进入梦乡。 顾卿睁开双眼,静静凝视杨瓒,数息之后方移开视线。勾起嘴角,笑痕稍纵即逝,恍如从未曾出现。 半宿无话。 五更末,天仍漆黑。 杨氏族人陆续醒来,屋内亮起灯光。 炉火点燃,族长媳妇带着儿媳在厨下烙饼。族长套上厚袄,推开门,站在院里好一会,未见有降雪之兆,才放下心,脸上有了笑容。 四郎今日启程,赶上晴天,是个好兆头。 “爹,天冷风大,您怎么站在院子里?” “无碍。” 三个儿子到齐,族长转身回屋。见长孙也被抱来,揉着眼睛打哈欠,始终没有哭闹,满意的点了点头。 “想成才就得勤快。四郎在家时,哪日不是晚睡早起,勤学苦读,才能金榜题名,得晋官身。” 三个儿子躬身听训,长孙杨廓被放到地上,站在父亲腿边,一同听祖父教导。 “自国朝开立,杨家多少代下来,少有立身扬名之人。早先被闫氏欺压,因为什么?你们都应该晓得。” “是。” “现如今,四郎在朝为官,族内又将开办学堂,廓娃、庾娃,加上还没能下地的几个娃娃,但凡有一个出息,能及得上四郎一半,咱家都能改门换匾,他日我到地下见了祖宗,也有话说,更有脸面。” “儿谨遵父亲教诲。” “廓娃,”族长招手,道,“到祖父这来。” 幼子长孙,向来得长辈宠爱。 自落地,杨廓便得祖母祖母喜爱,少见祖父如此严肃,几岁大的孩子,难免有些害怕。 “莫怕,过来。” 族长放缓表情,杨廓抬头,小脸不再紧绷,迈步走到祖父面前。 “祖父今日说的话,你都要记着,不管到了什么年岁,都不能忘。” “孙儿不忘。” “宗族是根,各家是枝。齐心合力才能让树根深扎,树身不倒。” “是。” “做人,不是吃饱穿暖就好,要懂廉耻知礼仪。家有千金,却是欺压乡里不办人事,也同畜生无异。你可明白?” “孙儿明白。” “要学你三爷爷家的四叔,重情重义。对长辈,要孝顺,对兄弟,要友爱,对同族,要关切。为了一点私心,六亲不认,置亲情不顾,弃族人不管,纵能得意一时,也不能安稳一世。你要牢牢记住!” “孙儿一定记住。” “你四叔在祖宗牌位前立下重誓,你可知缘故?” 杨廓抬着头,老实摇头。 “现下不懂,没有关碍。”族长道,“你只要记得,为人处世必要学你四叔。今后凡有人敢说你四叔的不是,挥起拳头揍过去。你揍不过,还有你爹,你叔,你爷爷!” 杨廓听不懂大道理,揍人却是能听懂的。包子样的小拳头,照样威力不小。 杨珁咳嗽两声,不敢和亲爹顶嘴,只能瞪儿子。 这小子早就难管,在父亲跟前才老实些。现今有了父亲的许可,还不得翻上天去! “老大。”没理会长子的苦脸,族长道,“等你娘烙好饼,你和老六给四郎送去,顺带帮忙套车。” “是。” 杨珁和杨玘离开,杨玿上前,对族长道:“爹,我也去帮忙?” 族长摇头,道:“你去你十叔家一趟。” “去十叔家?”杨玿面现诧异。 “对,和你十叔十婶说,四郎辰时中就要动身,一起送送。” 犹豫片刻,杨玿道:“爹,十叔怕不会答应。” “叫你去就去!”族长瞪眼,“告诉你十叔,我说的,全家都去。四郎都不计较,他们钻的什么牛角尖。一族人没有隔夜仇,放不开心胸,只能惹人笑话!” 杨玿不敢和亲爹争辩,只能应声出门。 彼时,天将大亮,族人接连走出家门,或提着藤篮,或扛着布袋,都往杨瓒家汇集而去。 杨瓒已经起身。 前半夜没能睡好,后半夜却是酣然无梦。 半闭着眼睛,浸湿帕子覆在脸上,温热的水汽蒸去残余困意,顿觉有了精神。 顾卿着好绯袍,正拿起玉带。 千户是正五品,本该束乌角带。谁让顾千户亲爹是侯爵,又得天子亲授伯爵,腰带自可用玉。 见顾卿束发戴冠,杨瓒忽然记起,官服之外,只见他穿过白泽服。 回忆停格在某个瞬间,杨瓒放下布巾 ,捏捏额头。 该说自己过于迟钝,后知后觉,还是对方段数太高,非寻常人可比? 思及此,杨瓒颇有磨牙冲动。 “杨侍读?” 顾卿戴上乌纱,束好腰牌。绣春刀在手,冷煞之气再现。 昨夜的一切,变得格外不真实,如同幻梦一场。 看着眉眼冰冷,似冰雪雕琢的顾伯爷,杨瓒默默转头,不得不认清现实,想磨牙,也需区分对象。 敢对这位下口,必定会崩掉两颗门牙。 他还年轻,大好人生等在前方,脸面十分重要。会导致张嘴漏风的行为,还是不做为妙。 见杨瓒走神,顾卿挑眉,又问一句:“杨侍读可有哪里不适?” “劳迁千户挂心,瓒无碍。” “那便好。” 两句话过后,室内陷入沉默。 杨瓒正觉尴尬,门被敲响。 早膳已备好,杨枞正等着两人用饭。 舒了口气,杨瓒欲要迈步,想起顾卿,连忙拱手,请顾千户先行。 “杨侍读客气。” “哪里。” 同榻一夜,隐约摸清几分对方的心思,杨瓒不觉欣喜,反而时时想要磨牙,当真是世事难料。 走进正房,杨枞已等在桌旁。 “爹。” “伯父。” 听顾卿叫伯父,杨枞依旧浑身不自在。 尴尬笑笑,等两人落座,挟一块菜饼,送到杨瓒碗里。 “你小时最喜吃这个。”杨枞道,语气中有藏不住的寂寥,“此番离开,不晓得何时能再回,多吃些。” 冬日里并无鲜蔬,饼馅都是秋日藏入地窖的白菜。夹着油炸过的肉丁,裹着焦脆的饼皮,咬一口,满嘴酥香。 菜饼不大,凭杨瓒的胃口,也能吃下三四个。 米粥熬得浓稠,吃下半碗,热气从胃里涌出,额头竟有些出汗。 昨夜间,因担心杨廉着凉,杨枞将孙子留在正房。今日早早起来,端正坐好,和杨瓒一起用饭。 有客人在,孩子本该另作安排。 顾卿提前拦住,言其并不在意。见杨廉没什么精神,自荷包里取出一颗白色糖丸,放到碗里,白粥立即有了甜香。 杨廉胃口大开,连 吃两大碗,小肚子都鼓了起来。 杨瓒怀疑的看向顾卿,身为锦衣卫千户,竟随身带着糖? 既非办案需要,可能性只有一个:浑身冒冷气的长安伯,喜欢吃糖! 这世界玄幻了吗? 端起瓷碗,顾卿表情镇定,未见半分尴尬。 谁说锦衣卫不能喜甜? 请到承天门千户所喝茶,顺便到诏狱谈谈人生。 用过早膳,随行校尉已套好马车。族人送来的面饼吃食都被仔细收好,放到车上。 杨瓒带回的几只箱子,孙家之物托族长送回临县。他本想亲自去,无奈情况有变,只能请族人代劳。 余下的一只,金银交由父亲,布匹等物分于族内。 得知是天子赏赐,老人们忙叫收好,娶媳嫁女,无论做聘礼还是嫁妆,比田产金银都有脸面。 杨瓒的两个嫂子不好出门,只送来两双鞋。鞋底厚实,针脚细密,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费了不少心思。 “多谢嫂嫂。” 收下之后,杨瓒郑重行礼。虽未当面,尊重之意尽显。 族长发话,杨材一家也来送行。 得杨枞提点,杨瓒走到杨材夫妻身前,躬身行礼。 “前事已了,十叔十婶当放开心怀,切莫继续自责,否则,瓒心难安。” “四郎,十叔受不得这礼……”杨材面带愧疚,眼圈通红。 “十叔是瓒的长辈,如何受不得?” 听闻此言,杨材嘴唇哆嗦,四郎还认他做长辈?杨材的妻儿亦是满脸激动,甚至语带哽咽。 “瓒久不在家,家中全赖族中照顾。诸位长辈的恩义,瓒都牢记在心,终身不忘。” 退后一步,杨瓒跪地,面向祠堂方向行大礼。 族中老人都是红了眼圈,连胜道:“我杨氏有望啊!” 杨瓒转向杨枞,磕三声响头。 “父亲,儿不孝,不能侍奉左右,还请父亲保重。” 按着杨瓒的肩膀,杨枞道:“你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孝顺。起来,日头短,早些启程,莫误了时辰。” “是。” 杨瓒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记下一张张殷切的面容。最后俯身,对杨廉道:“廉儿在家要孝敬祖父,孝顺母亲和婶娘。等过了年,小叔便接廉儿进京。” 杨廉点头,抓着杨瓒的袖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小叔,廉儿一定听话。” “好。” 杨瓒将一只荷包交给侄子,内有十余颗糖丸,皆为顾千户“友情”奉献。 “廉儿收好,吃粥时才可用。盒子里的软糖,每次也只能吃一颗。” “恩。” 杨廉抱紧荷包,用力点头。 杨瓒起身,再次告别父老,终于踏上马车。 顾卿飞身上马,向众人抱拳。 校尉扬起长鞭,骏马同时扬蹄,哒哒声中,碎雪飞溅。 不顾寒风,杨瓒推开车窗,屡次向后张望,直到房屋人影均化作黑点,天地间只余白茫茫一片,才不舍的收回视线。 前世不曾奢望的亲情,却在这个陌生时代得到。 讽刺吗? 不。 该是幸运。 望着皑皑白雪,杨瓒忽然笑了。 笑声得畅快,笑得肆意。 面对顾卿望过来的视线,杨瓒更是笑弯了眼。 “杨侍读为何发笑?” “为何不能?” “……” 顾卿挑眉,看着杨瓒,突然发现,眼前之人似乎有了些变化。 曾有过的压抑郁愤全然消失,余下的只有豁达畅然。好似一块美玉,几经打磨,终于开始绽放光华。 顾卿拉住马缰,黑眸深邃,几将杨瓒凝入其中。 笑声戛然而止。 强撑两秒,杨瓒终没能撑住,缩回车厢。 这一回,朗笑的变作顾卿。 无论骑马赶车,同行校尉只能心中流泪,这种情况下,装背景的难度委实太大。若是上天再给一次机会,打死也不和千户大人一同出京! 第七十三章抵京 正德元年,正月壬午。 大雪连下数日,雪深处足可没过膝盖,入京的官道皆被封堵。 杨瓒一行被大雪拖慢速度,不得不两次绕路,在白羊口所盘桓两日,等雪小后再继续赶路。 留宿驿站时,见到送出骡子的老卒,顾千户开门见山,询问对方可懂得养马。 老卒没有隐瞒,直接坦言,早年戍守蓟州山海卫,曾跟随指挥到朵颜卫市 马。停留时日,与卫中百户结交,粗浅学了些养马的本领。 “后来出了事,互市关闭,再没见过面。” 弘治十二年,辽东守将杀良冒功,诱杀三百兀良哈骑兵,冒充鞑靼,借机邀赏。 事发之后,兀良哈三卫遣使者入京,要求朝廷给一个公道。朝廷却是高举轻放,仅夺数人官职,并未依律问斩。对于死者,只给一些金银布帛了事,全无半点说法。 使者归来,三卫首领愤怒不平,多次举兵袭扰相邻的北直隶州府。其后,更学着鞑靼,趁秋高草肥之时侵扰边民,打起谷草。 朝廷不给公道,恶名不能白担,抢也要抢个够本! 后经朝廷抚恤,总算是消停下来。但裂痕已生,想要弥补,实非易事。 “从弘治十二年到弘治十四年,靠近辽东的永平府一带都不太平。” 老卒眼皮低垂,映着火光,脸上沟壑愈深,似盛载无限悲痛。 “这条胳膊就是弘治十二年没的。” 丢开火钳,单手覆上肩膀,自肩头到袖缘,空空荡荡。 “好在老天照顾,虽没了胳膊,命总算保住。没法打仗,靠着积累的战功,从蓟州移调宣府,到驿站中做个吏目,生计也有了着落。” 以老卒相马养马的本事,本可到保定府养马。按照朝廷定例,田亩饷银之外,升任百户也不出奇。只因身有残疾,又同朵颜卫百户交好,才落到如今地步。 幸好驿丞是同袍,又有过命的交情,否则,如今的日子也没法保障。 “都是命啊。” 老卒苦笑一声,继续拨动火钳。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屋内燃起三个火盆,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添一件夹袄,裹两层外袍,杨瓒依旧冷得牙齿打颤。披上顾卿的大氅,才觉暖和起来。 只 第 66 部分 不过,大氅给了他,顾卿该怎么办? 未等杨瓒开口,顾卿又从行李中取出一件貂皮斗篷,光滑黑亮的皮毛,围拢在肩上,愈发衬得面如冠玉,凤目龙眉。 “可是还冷?” 见杨瓒望着自己,呆愣愣的不说话,顾卿心生误会,令校尉取来两条厚毯,一条给杨瓒垫脚,一条盖到腿上。 认出踩在脚下的皮毛,杨瓒许久无语。 有钱就是任性,他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安置”好杨瓒,顾卿继续同老卒叙话。 “老话中所言,可是辽东总兵官李杲同巡抚张玉,以及镇守太监任良合谋冒功一事?” 老卒看向顾卿,诧异道:“大人知晓此事?” 事情距今已有六年,知晓内情之人皆秘而不露,朝廷和地方极力隐瞒,百姓多被蒙在鼓里。资历浅的京城官员,都以为辽东守将是因贪墨被抓,功过相抵才留得性命。 殊不知,所谓的“功”,才是真正的过。 三百鞑靼人头,无一例外,都是兀良哈三卫的骑兵,其中即有同老卒交好,授他养马之术的百户。 以顾卿的年纪,不像曾参与此案。究竟从何得知,又知道得这么清楚? 思及他的身份,老卒不禁释然。 天下之大,何事能瞒过锦衣卫?所谓法不传六耳,在厂卫眼中不过是一句空谈。 弘治十二年发生的几件要案,方方面面,牵涉实在不小。北镇抚司留下的案卷,多达三十余份。顾卿得指挥使牟斌看重,以千户之职执掌诏谕,翻阅往日案卷,该知道的都是一清二楚。 辽东守将杀良冒功,兀良哈三卫扰边,妖道惑众谋反,会试科场舞弊…… 一桩桩,一件件,俱是触目惊心。 时过境迁,案卷积尘,当年留下的阴影仍未散去。 舞弊一案是李阁老逆鳞,谁碰谁死。自作聪明的闫桓和闫璟,完全可以现身说法。 为了生计,兼被鞑靼逼迫,兀良哈三卫暂且放下旧事,同朝廷讲和。但无人晓得,什么时候,这些壮汉又会旧事重提,抄起刀子和边军互砍。 妖言惑众之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 先时京城流言纷起,天子下令锦衣卫严查,以雷霆手段处置可疑生事的僧道,朝中反对之声不少。后查出里通外敌,证据确凿,声音才渐渐平息。 天子服用丹药,伤的是皇家脸面,同朝臣关碍不大。妖言惑众,通敌草原,损毁朝廷的名声,伤害士大夫的根本利益,绝不能轻饶。 杨瓒撇撇嘴,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多数时间都是个笑话。 究其根本,还是利益决定一切。 顾卿和老卒说话时,杨瓒始终保持沉默,脑子却转得飞快。 怀抱满腔热血,立身持正,不结朋党,便是扛鼎忠臣?不受贿赂,执法秉公,便能为天下黎民谋取福利? 放在当下,实在过于理想主义。 即使是弘治朝,台面下仍隐藏不少秘密。 天子和朝臣,朝廷和藩王,文武群臣之间,大佬角力,不敌尚可寻一条退路。小卒子的下场,基本是被碾得粉碎,骨头渣子都不剩。 自以为聪明过人,能玩转朝堂,将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掌握手心? 当真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杨瓒越想越是心惊。 联系自身,不禁生出惧意。 不提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单是各部侍郎,随便拎出一个,官场经验和人生履历就能碾压自己。 紧了紧斗篷,杨瓒一边心惊肉跳,一边感叹自身好运。 世事皆有因果。 不是弘治帝病入膏肓,仓促为儿子寻找班底,他不会一甲登科,金尺在手。不是恰好投了正德帝的眼缘,机缘巧合,获得几位大佬好感,他未必会有今日品级。 他以为自己明白了,看透了,事实上,别说升堂入室,连门框都没摸到。 这般莽撞,没被碾成齑粉,还能活蹦乱跳,加官进爵,不是运气好还能是什么? 杨瓒没有妄自菲薄,实情确实如此。 想要走得更远,必须端正态度。 面前的坑不少,许多还是亲自下锹。有谢丕顾晣臣同为坑友,虽不寂寞,爬上来的可能性却是微乎其微。 事到如今,爬不上来也没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直接从坑底打洞,挖出一条隧道,照样能向前迈进。 何况,他身边还有顾千户。 都说欠钱的是大爷,他不欠顾卿钱,却欠下不少人情,又曾同榻共枕,虽没发生什么,到底“关系匪浅”。 临到撑不住那日,看在甘为抱枕的份上,顾千户也不会坐视不理,撒 手不管的……吧? 想到这里,杨瓒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顾卿。 锦衣卫直觉何等敏锐,几乎杨瓒刚一转头,就对上漆黑双眼。 “杨侍读可是有事?” 杨瓒浅笑,胆子突肥,道:“灯下观景,美不胜收,古人诚不欺我。” 顾卿挑眉,嘴角微勾。 老卒左右看看,破桌旧椅,好看在哪里? 几名校尉互相看看,都是表情空白,向面瘫无限靠拢。 非礼勿听,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与杨侍读和顾千户同行,太考验意志力和心理承受能力。今遭之后,装傻充愣的本领必将直线攀升。 因柴火不够,入夜之后,几人只能挤一挤,睡在两间房内。 杨瓒裹成粽子,靠墙不动。 顾卿继续“认床”,长臂一伸,压住“粽子”,长夜无梦。 睡在桌上的两个校尉一动不敢动,腹诽兄弟几个不厚道,猜拳耍诈,留他二人在此,翻个身都不敢。 越想越是心酸,越想越是胸闷,心酸胸闷之下,同时两脚抽筋,忙伸出胳膊捂住对方的嘴,不能动,更不能叫! 捂着捂着,心生悲戚,不由得挂出瀑布泪。 一动不动,什么时候才能抽到头啊…… 翌日,天空放晴。 一行人终于能够启程。 老卒留在驿站,等待朝廷调令。锦衣卫在北疆亦有马场,对外隶属边军。有顾千户做保,老卒入马场任职,绝没有问题。 “告辞。” 顾卿飞身上马,皑皑白雪之中,绯袍似血,黑氅如墨,脊背挺直,恍如一柄利刃,破开天地,留下刺痛观者双眸的一抹重彩。 杨瓒登上马车,向驿丞和老卒道别。比起来时,留下的银两更多。 锦衣卫跃上车辕,扬起长鞭。 呼吸间,热气化作薄雾,结成薄霜,刹那凝上眉睫。 “告辞!” “杨老爷一路顺风!” 骏马嘶鸣,健壮的身躯驰过雪地,强壮的肌肉随奔跑起伏。 杨瓒靠在车壁,耳旁尽是北风呼啸。 碎雪打在车厢上,噼啪作响。 “依此速度,明日傍晚即可抵达京师。” 顾卿行在马车旁,出声告知行程。 杨瓒推开车窗,因雪地反光,只得微眯起双眼。 “一切听顾千户安排。” 顾卿颔首,道:“杨侍读可在车厢歇息,如没有大雪,我等今夜不歇。” “夜晚不歇?” “在路上耽搁数日,临近京城,应能走得快些。” 杨瓒没有提出异议。 锦衣卫的强悍,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同样的,顾千户“移榻难眠”,已无半分可信。 退回车厢,杨瓒靠着车壁,再一次生出咬人冲动。 正德元年正月癸未,宣宗皇帝忌辰。 天子戴黑翼善冠,着浅色龙袍,束黑犀带,御奉先殿行祭礼。 回宫之后,未如旧历罢朝,而是令中官宣旨,升殿午朝。 朱厚照言出必行,下敕令,言正月不休沐,必做到日日升殿。 礼部上请,按照成化年间旧例,正月初一至十五,天子皆不御奉天殿。潜台词是:陛下,您就别折腾了,给个台阶,大家回家过年,都好收场。 朱厚照偏不。 台阶垒起来,举起锤子就砸,不砸碎不算完。 成化旧例,比得上洪武旧例?一巴掌扇回去! 礼部又请,圣祖高皇帝正月上朝不假,然也未至奉天殿。 “未御奉天殿?” 朱厚照询问,礼部官员连连点头。 台阶敲碎,就架梯子,天子总不会不给面子? 哪承想,朱厚照依旧不按牌理出牌,梯子推倒,决意固执到底。 不御奉天殿,没关系,西角门! “朕践祚至今,未有建树,深感焦急。唯有勤政,方不负先皇重托。” 群臣傻眼。 天子这是决心不过年,也不让大家过年? 朱厚照大方点头,半点不否认。 朕是皇帝,就这么任性,你能怎么着? 不是几番直谏,说他不勤政?年都不过,节日不休,早朝错过就升殿午朝,看还有什么话说! 群臣无法,不能自打嘴巴,只能苦着脸,日日早起出门,陪着天子一起闹腾。 京城官员不休沐,起早贪黑上朝点卯,府州县衙的官员没有接到敕令,依照常例,自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不再报 送官文,封笔过年。 没有军情民务,各地灾情,天子群臣不能大眼瞪小眼,就这么闲着,只能就内官库银之事吵个没完没了。 群臣上奏裁汰冗员,召回镇守太监。天子便下令增选腾骧四卫勇士旗军,向神机营增派监枪官。 一来二去,没有他事作为调和,双方的矛盾陷入白热化,巡按直隶御史的一封弹劾,彻底让朝堂炸开了锅。 “臣劾北直隶选婚太监吴中,奉皇命不知敬慎,纵下人仗势倚福,索州府百姓钱财,动辄计百千数。选婚之时,多番疏忽,不亲筛选,全交他人。不忠不敬,其罪难赦,乞逮治之。更择老成以任其事。” 奏疏闻于朝,天子震怒。 消息传入后宫,仁寿宫和清宁宫同时震动。 这份弹劾,貌似针对吴中一人,事实却将各地的选婚太监得罪个遍。举送美人的府州县衙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凡涉及此事,都无法独善其身。 太监选婚,户籍名单均要自衙门索取。 前者索取贿赂,在名单中动手脚,瞒报或多报人数,后者会不知道? 说不知道,可信度实在不高。说知道,一个欺君的帽子压下来,前途无望,人生都要画上休止符。 再者,美人举送入京,经连番筛选,由两宫亲自过目,择十二人进宫。其中,有六人出身北直隶,两人更在后位争夺之列。 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贪赃枉法,弄虚作假,这些进宫的美人怎么办? 狠心下查,哪怕只牵涉一星半点,后宫之内都不会平静。 张太后与太皇太后吴太妃不和,宫内早都知晓。 四名皇后人选,无一人是太后掌眼。朝堂上出了这件事,不属实便罢,一旦查证属实,难言宫中会起多大的风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太皇太后震怒,吴太妃也是心惊。 有品级份位的美人,尚且有几分保障。候选中宫的四人,尤其出身北直隶的沈寒梅同吴芳,面上镇定,心中对弹劾的吴中的御史已是恼恨至极。 何谓弄虚作假? 何谓欺上瞒下? 什么叫择老成之人再选? 眼见凤位在前,美梦将要成真,不料横生祸端,牵扯进流言之中。哪怕查明身家清白,也不为两宫所喜,后位再无期望。 “若要我晓得 ……” 沈寒梅用力扯着锦帕,口中喃喃自语,眼中闪过恨意,再不复往日娴雅。 吴芳伏在榻上,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天榻一般。 “别哭了!哭就能没事了?”沈寒梅站起身,道,“事情已经这样,哭再多也没用。” 吴芳擦擦眼泪,坐起身。 “这事出来,你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清者自清,太皇太后和天子必能明察秋毫。”沈寒梅道,“水落石出之前,自乱阵脚才是废了前程。” “可……” 吴芳皱眉,心中满是不甘。 沈寒梅看在眼里,没有再劝。 只差最后半步,她又如何甘心?! 一封弹劾奏疏,竟掀起这么大的风波,怕是上疏的刘御史也没能料到。 正如杨瓒之前所想,耿直过头,不计较后果,好心也会办坏事。 风波中,数名锦衣卫护卫两辆马车,停在玄武门前。 接到锦衣卫递出的腰牌,城门卫当即让开道路。 连日赶路,杨瓒疲累至极。见到皇城大门,终于长出一口气。殊不知,皇城内正有一堆麻烦事等着,这口气,委实松得太早。 第七十四章惊讶 归乡省亲之前,杨瓒未曾置办宅院。此番匆忙回京,又没有杨氏族人相伴,只得继续借助长安伯府。 马车穿过城门,哒哒的马蹄声渐被人声掩盖。 越向前行,熙攘声越大,愈发显得嘈杂。 杨瓒推开车窗,发现街两旁摆开众多摊位,各色人等忙碌其间。有粗布短袄的小贩,也有穿绢布袍、戴无顶帽的商人,还有老少匠人,都忙着撑起木杆,拉开长绳,铺开木板。 摊位前摆着大小不等的木箱,少数摊开,多数紧闭。木箱旁边,各有细木锦缎,粗细不一的蜡烛。 “这是什么缘故?” 杨瓒看得好奇,不免开口询问。 按照农历,现下是正月初七,不该安居家中,同亲人团聚?这番忙碌景象,实在令人费解。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 听到杨瓒疑问,顾卿拉住缰绳,减缓行速,靠近车窗,道:“每逢上元佳节,京城都要开灯市。这里靠近外城门,再向里走,更加热闹。” “这些商人和匠人都是京城人 ?” “多数从外地来。”顾卿举起马鞭,指向几名满脸络腮胡,装束有些奇怪的商人道,“那几名夷人,去年也曾来此。” “去年?”杨瓒咋舌,“顾千户都还记得?” “自然。” 顾卿点头,微掀唇角,笑道:“比起我朝匠人,夷人工匠手艺粗陋,做出的花样还算新奇。杨侍读有意,待赏灯之日,可前来一观。” 上元节,杨瓒听着耳生。换成元宵节,便恍然大悟。 元宵佳节,是华夏的传统节日。自秦开始,历经两汉,发展到唐宋,已十分兴盛。节日期间必要赏灯,女子也会结伴出行。兴致所至,文人骚客亦要吟诗填词。灯市之中,虽无爆竹声声,热闹却不下除夕。 至元时,庆贺被短暂取消,明太祖朱元璋立国,参仿宋制,恢复旧日传统。诏令全国,每逢佳节,各府州县不可拘束百姓,官员当与民同乐。 “自太宗皇帝迁都,东安门处即有灯市,至今已近百年。” 见杨瓒感兴趣,顾卿干脆令校尉驱车,取道东安门。 此时,东安门迤北大街已汇聚来自各地的商贩和匠人,支起棚架,高挂彩灯,更有匠人当场制作彩灯,吸引过路百姓购买。 第 67 部分 加上穿梭在摊位间的货郎,在街边支起的吃食摊子,可以想见,入夜之后,整条长街将是何等热闹。 “上元节当日,东安门不宵禁,正阳门,崇文门等俱不关闭。” “不宵禁?” “自古有言,提彩灯绕街长行,可走百病。” 听“古人”讲“古”,委实有些奇怪。杨瓒控制住嘴角,尽量不要上翘。 “杨侍读为何发笑?” “啊?”杨瓒摸摸嘴角,无语的看向顾卿,感觉需要这般敏锐? 顾千户点头,需要。 杨侍读无语。 和锦衣卫相处,当真压力不小。将来搭伙过日子,想藏个私房钱都不可能。 搭伙过日子? 怎么会想到这个? 杨瓒猛的一愣,用力咬住腮帮,不敢看顾卿,只能瞪着车窗,似有深仇大恨。 顾卿看着杨瓒,眼中难得闪过疑惑。杨侍读的心思,有时摆在脸上,有时的确难猜。 正月十五过后,京城恢复宵禁,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恢复巡逻。到正月十七,制灯匠人和商贩才会到顺天府开具路引,交出部分税银,启程返乡。 “自正月初十至十七,灯市不歇。” “这么长时间?” “自然。” 顾卿奇怪的看着杨瓒,这不是理所当然? 杨瓒挠挠鼻子,杨小举人一心读圣贤书,逢年过节也是朝经暮史,手不释卷。上元节观灯必将耽搁读书,自然不行。 再者,京师繁华,北疆苦寒。宣府又是北疆重镇,保安州紧邻宣府镇城,除夕当日,都是兵在城头,甲不离身,刀不离手。 依少数记忆,涿鹿县的上元节实在算不上热闹,单是匠人和灯商,就不及京师万分之一。更不用提叫卖其间的小商小贩,香风袭面的妙龄佳人。 听着顾卿的讲解,津津有味的看着渐成规模的灯市,杨瓒愈发兴致盎然。 东风夜放花千树。 宝马雕车香满路。 两句宋词,将上元节的热闹欢腾描绘得淋漓尽致。身在此地,不能畅快一游,岂不遗憾。如有美人同行,更是大好。 轻轻敲着车壁,想起顾卿之前所言,杨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杨侍读?” “无事。” 摇摇头,无心再看,杨瓒退回车厢,捏了捏额角。 事情一大堆,想这些做什么。 京城之内更要谨言慎行。被人抓住把柄,有自己受的。 马车加快速度,很快将语笑喧闹甩在身后。 朔风呼啸卷过长街,车轮滚滚压过积雪,行在勋贵朝官居住的街巷,熙攘之声渐不可闻,四周骤然变得寂静,仿佛与东安门外成两个世界。 不知为何,杨瓒突然感到不对劲。再次推开车窗,看到匆匆行来的两顶官轿,顺着来路望去,终于发现问题。 “这个时辰,还有官员出入宫城?” 杨瓒会发出此问,顾卿似早有预料。 “宫中有令,正月不休沐,每日上朝。” “正月不休沐?”杨瓒诧异,“为何?” “天子之意,为人臣子者不可妄加揣测。” 没有转头,顾卿只压低声音,点拨杨瓒。 “冬日天寒,京师之内屡起朔风。今番回京,杨侍读当小心才是。” 话落,令同行校尉再次加快速度,扬鞭策马,直奔长安伯府。 天寒风大,需要小心? 莫非是朝中出事了? 杨瓒蹙眉,心头闪过担忧。 天子正月升殿,本就有些奇怪。又有顾卿的提醒,杨瓒不得不从最坏的角度考虑。 回到长安伯府,顾卿稍事休息,换上一身官服,即前往北镇抚司复命。 用过茶点,杨瓒坐在厢房,只觉疲惫不堪。 “伯爷令小的告知杨侍读,明日早朝之后,去吏部签押即可。” “我知道了,劳长史代我谢过伯爷。” “杨侍读客气。”马长史道,“旅途辛劳,请杨侍读好生休息,有事可唤家人。” “好。” “此乃伯爷交代,杨侍读看过,便烧了吧。” 留下薄薄几页纸,马长史行礼告退。 房门合上,室内恢复静谧。 杨瓒撑着额头,又在桌边坐了一会,强打起精神,看着摊开的几页纸,不禁皱眉苦笑:“果真不能比。” 连日赶路,顾千户不见半点疲惫,始终生龙活虎,精神抖擞。他却好,休息半晌,依旧头昏眼花,看字都是重影。 “巡按直隶御史刘玉劾太监吴忠违法……” “天子敕腾骧四卫择选勇士旗军。” “内官谷大用、刘瑾调神机营。” “令锦衣卫查贪墨。” “天子有意复洪武朝之法……” 杨瓒揉着眼眶,尽量集中精神。 看到最后,除了无奈只有无奈。 叹息一声,折起几页纸,送到烛火旁点燃。 看着火光吞噬墨痕,脸上现出苦笑。 他早该想到,以朱厚照的性格,早晚要出事。只没料到,天子和朝臣的矛盾已到如此地步。不说势成水火,也相去不远。 “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厚照脾气直,时常犯熊。可犯熊也有因由,不会无缘无故甩脸子给朝臣看。旁人不提,内阁三位相公都是弘治帝临终托付之人,朱厚照总要给几分面子。 有人刻意找茬,激化矛盾? 杨瓒支着下巴,敲敲桌子,这个可能性很大。 说句不好听的,青葱少年朱厚照正处于人生叛逆期,性格就像弹簧,遇强则强。顺心便罢,不顺心,眨眼弹飞。 “就算有人找茬,短短时间,也不该如此。” 手指悬在桌面,久久没有落下。 杨瓒很不理解,旁人两论,以李东阳的老谋深算,如何能放任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 坐视旁观,不担心少年天子犯熊升级,彻底和群臣对着干? 事实上,朱厚照已经这么做了。只是还没达到顶峰,正在努力攀升。一朝爆发,才真的会要人命。 “没辙啊。” 手指开始发酸,杨瓒终于意识到,自己保持一个姿势僵坐了许久。 “要是早上几日,还能想想办法,现下……”恐怕神仙也不敢说,事情简单,马上就能解决。 触及桌面,凉意沿掌心爬升,似要侵入骨髓,杨瓒蹙眉,无意识打了个冷颤。 站起身,打着哈欠,杨瓒绕过屏风,倒在床榻之上。 天塌了,有高个顶着。 事情已经这样,再急也是无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睡觉。 睡醒,明天再说。 除下外袍,侧躺在榻上。全身包裹着锦被,不过片刻,杨瓒便沉入梦乡。 透过 门缝,一丝凉风飘入室内。 残余烛火轻摇,倏然熄灭,只余青烟飘渺。 正德元年,正月丙戌。 睡了一夜,杨瓒精神大好。用过两块点心,喝下半盏热茶,便起身前往宫城。 京师之地,已多日未下大雪。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总算能喘口气,不必巡逻之外,每日早起铲雪。 正月里,百姓无需辛劳,此时多在家中酣睡。路上行人,多是早起的文武官员。 依明律,在京文武官员,唯三品以上可乘轿。余下,够品级的文官可乘车,武官一概不许乘车。有爵位在身者,同样不能特殊,不骑马只能走路。 洪武帝同永乐帝再三申敕,不忘开国艰难,不废文治武功。 “其五军都督府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等,不问老少,不问功勋,盖不许乘轿。年老体衰者可乘车。余者皆不许。敢违例者,奏闻属实,严惩不贷。” 仁宗之后,朝廷法度渐宽。经宣宗英宗等朝,至孝宗朝,即便有官员违例,只要不过分,朝廷也不会严惩。 日月轮转,龙椅上换人,情况眨眼发生变化。 论理,以历史为参照,朱厚照不像会拘泥于这些“小事”。 偏偏有人作死,打着各种幌子,连番找茬,多重刺激,将少年天子彻底激怒,继而当朝宣布,复圣祖高皇帝之法。 甭管多大年岁,是不是受过风寒行动不便,法令当前,文武官员皆不许谮越。 丁是丁卯是卯。 圣祖皇帝怎么下令,必当一字不改,全部遵从。 故而,严抓贪官之余,锦衣卫和东厂开始严查京城官轿。 敢越制雕饰龙凤纹,抓!不是龙凤,只是看着像?那也不行,必须抓! 越品用金银绣带,抓! 车缦有色差,抓! 车轮尺寸不对,抓! 车身敢用丹漆,必须抓! 马鞍敢高出半寸,管你是谁,都要抓! 不乘车骑马,改走路? 不成! 厂卫横眉立目,厉声斥责:三品文武不依制乘轿,步行上朝,违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如此行事,可是对今上不满? 解释无用,统统抓起来! 自进入正德元年,京城官员行在路上,无不提心吊胆, 唯恐中途跳出个锦衣卫或东厂番子,拿着尺子各种测量,找出半点不对,当场抓人。 短短不过数日,多数京城官员觉都睡不好,差点神经衰弱。 面对这种情况,内阁三位相公也是脑仁疼。 如果是其他事,还能想想办法。但天子手捧律令,头顶大诰,开口圣祖闭口太宗,集合都察院六科,也想不出驳斥的办法。 言官本有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之责。 天子以身作则,处处守法,依祖制办事,谁敢做出头椽子,上言此事欠妥,必当廷杖加身,揍个半死。 青史留名? 做梦去吧。 史书记载,必会斥其为“不守法”的小人。考虑到言官身份,更会加上“渎职”二字。 于是乎,朱厚照占据“大义”,全方位无死角的开始修理群臣。 百官憋着怒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每日上朝都要狠戳天子神经。 发展到后来,众人在天子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朝着内官喷火。被敕令掌管内卫,入神机营监枪的刘瑾谷大用等人,有事没事,都被骂得体无完肤。 “奸宦小人!谗佞之徒!” 骂得不过瘾,有人大笔一挥,奏疏之上赫然有了“八虎”二字。 该说历史偶然,还是时代必然? 知道此事,杨瓒愣了许久,实觉不可思议。 论理,刘瑾被压制,能发挥的“光热”有限,张永谷大用等也没做太出格的事,不该被骂得这么厉害。 可谁让他们是宦官,还是天子身边的宦官? 作为同被指桑骂槐,各种挑刺之人,杨侍读难免生出一丝同情。 “人生无奈啊。” 发出这声感叹,杨瓒递出腰牌,迈步走进宫门。 彼时,两班文武多数到齐,正候在御阶之下,等着御驾到来。杨瓒左右看看,发现谢丕顾晣臣就在不远处,就要提步前行,至少也该打个招呼。 刚走出两步,身后既有响鞭。 群臣登时一静,衣袖摩擦间,文武分立,按照品级列班。 西角门不比奉天殿,并无多少落脚处。队末的几名言官,几乎是挤在一起,才勉强站在门内。 朱厚照没有乘御辇,一身明黄色盘龙服,头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带,脚蹬龙靴,板着脸,大步流星走进殿内 。 “跪!” 天子高坐龙椅,中官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听着有些耳生,不似张永谷大用熟悉。 杨瓒跪拜起身,抬头上望。看不清五官,高矮胖瘦倒是有些熟悉。 刘瑾? 只看身形,杨瓒不敢十分确定。 微微眯眼,假如真是刘瑾,要解决的麻烦,怕会多上几件。 刘瑾不是第一次随朱厚照上朝。 自调入司礼监,在王岳戴义两尊大佛的“压迫”下,刘公公走路都要踮起脚尖。万事小心,仍被抓住把柄,狠狠收拾两顿。 司礼监收拾人,面上压根看不出伤痕,却能让受罚之人生不如死,恨不能早早去见阎王。 身为少丞,刘瑾必到司礼监轮值。 每到轮值日,刘公公都是青着脸进去,白着脸出来。见到朱厚照,还要陪着笑脸,半句口风不漏。不然,下回只能被收拾得更狠。 这等悲惨境遇,换成他人,必定整日以泪洗面。 刘公公意志坚定,抗压能力非同一般,硬是扛过最艰难的日子,抗击打能力逐日增强。加上能说会道,善于揣测上意,终于再次入了天子的眼。 谷大用和张永被军务拖住,不能时刻严防,刘瑾渐渐得回天子宠幸,虽不及早先,也能让丘聚高凤翔等看着眼红。 现如今,每隔三日,刘瑾便能随朱厚照升殿临朝。站在高阶上,俯视文武百官,当真有扬眉吐气之感。 只不过,今日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刘公公小心瞅一眼天子,放胆在文官队伍中打量。 绯红之后均是青袍乌纱,垂首恭立,想要寻出某人,实在有些困难。 按照路程,某位奉训大夫,该是这个时候回来? 想到这里,刘瑾下意识就想捂脸。 只能说记忆太深,杨侍读的金尺早成刘公公的噩梦,今生今世,想忘都不可能。 第七十五章解局一 文官队列之前,刘健李东阳抬起头,目光直对上刘瑾。刘健更是眉头深锁,目带寒光。 近些时日,天子和群臣针锋相对,停弘文馆讲读,不至文华殿经筵日讲,必是有人进谗。 内官不可结交外臣,是开国立下的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内阁三位相公,六部几位尚书,都 从各自渠道得悉,天子一日比一日固执,一日比一日难说话,这位刘公公的作用委实不小。 “陛下万乘之尊,六合八荒皆为陛下所有,陛下所欲之事,何能不行?” 刘瑾自认做得隐秘,殊不知,消息早传到刘健等人耳中。 错就错在,他不该在乾清宫外说这句话,而且时机不该抓得那么“好”。 当日,朱厚照在朝堂之上发落两名言官,廷杖之后直接发还原籍,十年不用。更不听文武劝诫,增各地镇守太监禄米,连刘健和谢迁的面子都不给。 退朝之后,内阁三人坐在文渊阁中,都无心翻阅奏疏。 思及天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刘健谢迁眉间深锁,连李东阳也无法维持淡然。 未能防微杜渐,容其壮大,以致养虎为患,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不欲害己,必当砍掉老虎的爪子,敲掉老虎的牙齿。必要时,一刀结果其性命,是最好的办法。 官场之上,内廷之中,道理皆是一样。 三人皆浸淫仕途多年,刘健更历经四朝,无不深谋远虑,深谙庙堂规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击中要害。 针对天子身边的内官,尤其是刘瑾,三人态度一致,此等口蜜腹剑、煽风点火之人,必不能留。 刘东阳主张上请天子,将其驱逐出神京。或发送南京,或遣至皇陵,总之,将人撵走即可,再择老成内官侍奉天子。 刘健和谢迁 第 68 部分 则不然。 “此等奸邪之人,理当诛杀!” 二对一,刘健态度坚决,有善侃谈的谢迁助阵,李东阳势单力孤,只能摇摇头,叹息一声,不再出言。 朝堂之上,都察院六科紧抓各地镇守太监不放,即有六部和内阁的推波助澜。先处置镇守太监,打开缺口,即可顺理成章清除天子身边的隐患。 故而,内阁袖手旁观,任由天子和群臣的矛盾激化。 依刘健的想法,天子年轻,幼时未经挫折,处理政事好率性而为。日子久了,恐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旁人意见。于国于民,都不是件好事。 既为清除内宦,也为压一压天子,教其沉稳,刘健立意强硬到底。 谢迁支持刘健,对李东阳所言“怀柔”,虽觉有理,仍只能抛开。 “为天子者,内当秉政劳民,外当长驾远驭。我等为臣子,理应扶持礼法,规劝天子敦诗说礼,远佞亲贤,诛灭群小!” “宾之诸多顾虑,未免有些懦弱,瞻前顾后,助他人威风,实不可取!” 劝不得刘健回头,李东阳无法,只能再请见天子。 结果同之前一样,朱厚照就两个字:不见! 几次三番,李阁老有些心凉。 一边过于强硬,一边持续犯倔。 以常理而言,刘健和谢迁的想法并不能算错。实际上,的确在为天子考虑。换成弘治帝,必会全盘采纳。甚至是成化帝,都会择条接受。 但龙椅上的不是弘治帝,而是弘治帝的儿子,虚岁十六的正德帝! 弘治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百般宠爱,养成活泼好玩,爽直的性格。 刘健欲行铁腕,对这位进行“挫折教育”,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局面只会闹得更僵。 事已至此,李东阳心中叹气,表面仍要同刘健谢迁保持一致。 天子不听劝,水越搅越混,内阁便不能显出不和。 事情尚未发展到最坏的地步,损伤的不过是些挑梁小丑,微末小卒,天子只在内卫和三大营折腾,顺便给镇守太监加几石禄米,下令锦衣卫东厂严查“违制”,并未触动群臣的根本利益。 李东阳能做的,唯有沉住气,等待时机。 让刘健罢手,必不可能。 从今上登位,刘阁老便积下一肚子火气。朱厚照几次犯熊,更 是火上浇油。 为弘治帝临终嘱托,为使朱厚照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刘健绝不会让步。必须让少年天子知道,治理国家,处理政事不能全凭己愿。任用臣子更不能依靠个人好恶。 肆意而为,不听劝诫,亲信内臣,惩治耿介,绝非明君所为! 有刘阁老为后盾,群臣底气更足,直谏的奏疏越来越长,措辞越来越严厉。 朱厚照看得火大,更加觉得,满朝文武都在和自己对着干。这次顺了他们的意,日后必被群臣压制,做事束手束脚。别说重启出海的计划,连出皇城都不可能! 刘瑾不是没想着继续煽风,奈何司礼监王提督火眼金睛,他煽一次风,就会被收拾一次。手段越来越狠,刘公公抗击打能力再强,也有些撑不住了。 于是乎,在杨瓒回京之前,朝堂之上君臣互瞪,火星四溅,仍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好似各立天平两端,不停加着砝码,却都选最小的拿,最大的几块始终堆放在一旁,无人问津。 少年天子政治经验不足,不晓得如何打中七寸,只在边缘敲砖碎瓦。 朝臣分成三派,一派坚决拥护刘阁老,甘当马前卒;一派同李阁老相类,忧心局面不可收拾;还有一派,两不相帮,每日上朝均袖手垂眼,事不涉己绝不轻易开口。 但是,无论如何站队,无一例外,没有一人站在天子身边。 利益决定一切,颠扑不破,千百年不变。 不能怪朱厚照亲近内官,朝堂之上,少年天子实在是孤立无援。 就在双方勉强维系平衡时,一封弹劾奏疏拉断紧绷的长弦,巡按御史刘玉,赫然抓起一块重量级砝码,咣当一声,砸上天平托盘。 “劾选婚太监吴忠不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镇守太监身上打不开缺口,改从选婚太监下手。 有人看到机会,立即上奏,附议刘御史,并四方搜罗证据,言之凿凿,必要将吴忠拿下。 意外的,刘健和谢迁没有出声,六部尚书也是皱眉。 蹦跳得最欢几人,犹不知闯下大祸。 当真该庆幸,天子刚坐半年龙椅,诸位老练大伴多不在宫城,要么前往守陵,要么往南京养老,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张永等,尚未经过历练,并不晓得此事背后机窍,更不会明白,上奏的御史已搬起石头,稍有不慎,就会砸伤所有文官的脚 。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倒是知晓几分,碍于后宫不干涉朝政,又牵涉皇后人选,天子大婚,只能看着着急,没有半点办法。 至于张太后……不提也罢。 线既然扯断,天平倾斜,平衡不再,局面终会被打破。 只不过,这个打破局面的人不是阁臣,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武官勋爵,而是刚刚从宣府归来,仍带着朔风气息的杨瓒。 单看锦衣卫搜集的消息,并无法掌握直观印象。 立身朝堂,听过几位同侪的激昂发言,杨瓒终于明白,朱厚照为何犯熊到这个地步。 本该支持他的人,全都站在对立面。盯着他的钱袋不说,还要把给他攒钱的人收拾掉,神仙也会冒火星。 “镇守江西太监董让,废格诏书,聚敛财物;镇守蓟州太监刘琅,贪婪无度,怙恶不悛;镇守山东太监朱云,贪酷不法,已为民患。俱求罢黜,押解回京,以罪论处!” “北直隶选婚太监吴忠,奉旨办事,不严守法令,纵下人索取贿赂,改划名册,今已查证属实,请陛下严惩!” “宁晋、静海等县处皇庄管事太监,擅税往来客货,得银钱巨万。以为皇庄之名,加苇场之税。其豺狼为恶,致使民怨沸腾,不可不究。请陛下召还管事太监,以法论处。欲奉孝两宫,可将庄田交于户部,佃种小民。参功臣田,亩税银三分,输内库进用。” 直谏的御史慷慨陈言,一心关注天子反应,半点不知,户部尚书韩文正瞪着他,双眼冒火。 弹劾皇庄管事太监不法,自行其事便罢。 将庄田交由户部管理,怎么想出来的? 皇庄是天子私产,交由太监管事理所应当。出产如何征银,早有定制。正如自家田产,在律法容许范围内,向佃户收多少粮,岂容外人置喙。 这位倒好,自己抻着脖子挨刀不算,还要拉上几个垫背。 盯着天子内库,几番想要掏钱,已很是过分。打起皇庄主意,简直是嫌死得不够快! 听到此言,朱厚照果然黑脸。 召还镇守太监已是老生常谈,耳朵都听出茧子。 选婚太监事情未决,竟又打起皇庄的主意?接下来,是不是要将内库交出来,他们才满意? 怒火冲头,朱厚照猛的一拍龙椅。 “大胆!” “陛下,臣 一心为国……” “为国?”朱厚照气得脸色铁青,“是不是朕将承运库交出来,你们才肯罢休?朕自内库出军饷灾银,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在哪,是不是早已搬进尔等家中?!” 气到极点,朱厚照说话再无半分顾忌。 哪怕是群臣上疏,请裁革皇庄田亩,朱厚照都不会这么生气。无论革除多少,皇庄仍是天家财产,毋庸置疑。 将皇庄交给户部,算怎么回事? 说句不好听的,朝中官员,无论贫富,族中都有祭田。若有人出言,管理祭田的族人犯法,不如将祭田交给外姓人管理。是高兴的点头,还是怒起揍人? 凡是有脑子的,都不会选择前者。 怒到极致,朱厚照忍无可忍,不听群臣“请息怒”之声,甩袖走人。 刘瑾知道不好,忙提高嗓门,喊一声“退朝”。小跑步跟上朱厚照,急匆匆离开西角门。 群臣被晾在殿中,左右看看,目光集中到内阁三人身上。 刘健当先起身,话不多说一句,抬腿走人。虽气天子妄为,对做事不经考虑,自作聪明的官员,他更看不上。 李东阳和谢迁紧随其后。 三位阁老带头,文臣武将方才陆续起身,退出殿门。 走下石阶,众人皆面带忧色。路过王御史身边,轻轻瞥两眼,浑似在看一个死人。 耿直可以,但不能愚蠢。 蠢到这个地步,着实是世见少有。和弹劾选婚太监的刘御史,称得上一对“蠢友”,必当留名史书。 名声好坏,端看史官笔下春秋。 退一万步,也逃不脱四个字:蠢笨不堪。 这样的脑袋不适合朝堂,为身家性命考虑,也该回家种田。 行过金水桥,群臣三两为伴,走向宫门。 杨瓒落在最后,慢下几步,悄悄脱离队伍,调头向乾清宫方向行去。 文官队伍里,一名青袍给事中忽然停下,驻足观望杨瓒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惊讶,神情变得复杂。 “严兄为何停住?” “好似瞧见了杨侍读。” “杨贤弟回来了?”王忠大喜,四下张望,未能发现杨瓒,颇为遗憾,“严兄既看到杨贤弟,为何不叫住?” “我……”话到嘴边,严嵩突然改变主意,改口道,“只是 背影相似,并不十分肯定。” 王忠点点头,旋即想起杨瓒同谢丕顾晣臣交好,他若是回京,二人必然知晓。当即对严嵩道:“谢司业既在前处,你我不妨前往一叙。” “王给谏同谢司业相熟?” “点头之交,倒是杨贤弟同谢司业交好。” 严嵩点点头,随王忠快行几步,赶上谢丕。 身为话题中人,杨瓒正立在乾清宫门前,高举牙牌,请求觐见天子。 殿前卫不敢怠慢,立即告知中官。 “杨侍读回京了?” 退朝之后,朱厚照将自己关在内殿,门内响声不绝。 谷大用轮值司礼监,张永在营中点选勇士,丘聚和刘瑾几人侍奉殿前。得知杨瓒请见,哪怕是刘公公,也长出一口气,有了天降救命稻草之感。 “陛下,翰林院侍读杨瓒请见!” 小心躲着瓷片,刘瑾入内殿禀报。 朱厚照高举一只瓷瓶,正要砸下。闻听禀报,随手将瓷瓶丢给刘瑾,大声道:“快宣!” 瓷瓶足有半米高,上绘花鸟鱼纹,本为一对,摆设在内殿。 朱厚照被朝臣惹火,怒气难消,回宫之后一顿狠砸。内殿如狂风扫过,刘瑾怀中的瓶子,实是硕果仅存。余下都成零碎,散落四周。 殿内似台风过境,清理干净之前,实在不好见人。 朱厚照移驾东暖阁,刚推开门,就见到候在暖阁内的青色身影。 在群臣面前吹胡子瞪眼,半分不让的天子,此刻就像受到委屈,终于见到家长的孩子,眼圈都有些泛红。 “杨先生,你总算回来了!” 杨瓒恭敬行礼,完全能猜到朱厚照的潜台词。 你不在,那群xx的都欺负朕! 没人理解朕,朕孤独寂寞冷。 “陛下,因天降大雪,路况不佳,臣在路上耽搁些时日,还请陛下恕罪。” “杨先生无过,是朕心急。” 见到杨瓒,就像见到亲人。 和群臣争执不下,乃至针锋相对,朱厚照面上坚强,心中委实有些慌。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犯熊归犯熊,被弘治帝爱护着长大,猛然对上满朝文武,没有杨瓒开解,当真是难受。 现在好了,杨先生回来了。 一个月来,朱厚照终 于露出笑容。 同朝臣的僵持,面对刘健的“挫折教育”,更加深他对杨瓒的依赖。不知不觉间,隐隐将杨瓒视为可说知心话的“友人”,甚至是长辈。 暖阁内有地龙,朱厚照半点不讲究,盘膝坐到地上,抱着一盘点心,向杨瓒大吐苦水。 “朕想做什么,他们都不答应!” “朕穿衣服要管,吃点心要管,赏赐几名内侍也要管!” “镇守太监自宣宗皇帝便有,逼朕下令召回是想做什么?” “朕月底就要大婚,弹劾选婚太监,安的什么心!” “内库国库分开,是圣祖高皇帝立下的规矩。军饷、灾银本该户部和光禄寺出,结果都盯着朕!好似朕不出钱便是昏君,便是无道!” 狠狠嚼着点心,朱厚照恨声道:“朕出了银两仍不罢休,竟试图插手皇庄。这是要掏空朕的家底!把朕逼急了,直接让锦衣卫东厂抄家!” 吃完整盘豆糕,朱厚照端起茶盏,咕咚咕咚灌下整盏茶水。 “杨先生没看到,区区七品给事中,为官不过五载,家中藏银逾万。更有珍珠丝绸,各种古画古玩。牟斌将记录的册子给朕看,朕都不敢相信。” “发迹之前,家中仅有几亩薄田,进京都要靠族人接济。这才几年,竟豪富如此!” 砰的一声,茶盏顿地。 “朕让牟斌去查朝官,有一个算一个,少则千余,多则百万,最多的几个,家中库房都有两三处。朕是没借口处置,不然……” 杨瓒静静听着,始终没敢问,锦衣卫暗查百官,朝中几位大佬是否也在名单之上。 按照一视同仁的规则,应该不落。 “杨先生不在时,朕没人说话,只能憋气。”朱厚照又端起一盘点心,显然心情好了不少,“杨先生能听朕说话,朕总算不那么难受。” 朱厚照说话时,杨瓒的脑子里一直在飞速转动。 等他语速减慢,不再满腔怒火,试着问道:“陛下,臣斗胆,有一问。” “杨先生尽管问。” “朝中诸事,陛下可有解决之法?” 朱厚照拿起一块豆糕,整个送进嘴里,腮帮顿时鼓起。 “没有。” 两个字,干脆利落。 “继续这样?” “恩。” 一个字,更干脆。 杨瓒无语,下意识握住怀中金尺,想抽熊孩子,怎么办? 发现杨瓒神情不对,手下金光闪啊闪,朱厚照终于回过味来,放下盘子,问道:“杨先生可有办法?” “有。” 杨瓒也很干脆,面对朱厚照发亮的双眼,正色道:“不过,在臣说完之前,请陛下静心,勿要急躁。” “朕答应!” “谢陛下。” 杨瓒起身,不复先时随意。 朱厚照丢开点心,立身拱手,“请先生教我。” “陛下,臣有三请。” 杨瓒肃然神情,语气却不见刚硬,声音缓缓在殿中流淌,似波动微澜。 “一请陛下下旨,彻查各镇守太监,年老无能者召回,不法者严惩,代以壮年有能之人。有功者予以嘉奖,或增禄米,或赐 第 69 部分 冠服,全仗陛下之意。” 朱厚照蹙眉。 “彻查?” “无论黎庶朝臣,内外侍人,有功当奖,有过当罚,奖惩分明,方为正道。” 群臣上请,要召回全部镇守太监,朱厚照自然不会答应。确有太监不法,然也有忠心可办事之人,一概而论,做一刀切,自然不行。 双方都不让步,事情僵住。僵持日久,更不会轻易退后。 一旦成为死结,君臣离心,历史又将走回老路。 “纵是盗匪,法办之前亦要过堂。”杨瓒道,“律法有证,想必朝中也不会反对。” 天子先退一步,要彻查镇守太监。有能者留职,无能者调换,同时限制部分职权,群臣继续揪着不放,便是无理。 天子再行惩戒,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朱厚照很聪明,几乎是一点就透。 转念之间,比杨瓒想到的更多。 “杨先生此言甚好,朕明日就下敕令!” “陛下莫急。”杨瓒笑道,“臣尚有两请。” “杨先生快说。” “第二请,关乎选婚太监不法。” 朱厚照皱眉,“此事牵涉太广,不好严查。” “正因牵涉广,才要查。” “为何?”朱厚照不解。 “陛下可曾做过观棋之人?” “朕不喜下棋。” 好吧,天子太直爽,也是个问题。 控制住拍额头的冲动,杨瓒耐心道:“陛下,朝堂即为棋盘,满朝文武皆在其中。小卒看似不起眼,必要时亦可改变全局。” “杨先生的意思,朕不太明白。” “陛下,”杨瓒沉声道,“选婚之事,不只牵涉中官,各地府州县衙官员,均不能脱开关系。” 朱厚照点点头,正因如此,他才说不能严查。 一旦摆开架势,岂不是要人人自危,不乱也生出乱子。 “臣以棋局作比,乃是为让陛下明白,每颗棋子之间,每行一步,皆不少关联。” 朱厚照神情微变。 “地方官衙,朝中文武,同榜同乡,座师翁婿,如分布在棋盘上的棋子,纵横交错,不至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差太多。” “严查被弹劾的北直隶 选婚宦官,有关联的地方官员同要严查。与之相连的京官,为保全自身,也会为陛下解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任由厂卫和刑部去查,即便无关此事,难保会查出些早年的黑历史。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真的是两袖清风。 能保证的那位,目前还没出生。 只要天子露出意思,就会有人设法解决此事,根本用不着朱厚照参与进去。 和言官对吵,朱厚照赢不了。 但他是天子,站在最高处,俯视整盘棋局,只要找准一点,用不着亲自动手,自有人为他下完整盘棋,取得胜局。 杨瓒没有说得太过明白,朱厚照却听得十分清楚。 “好!”朱厚照猛的握拳,“朕不只查北直隶,南直隶,乃至中都各地,都要严查!” “陛下圣明!” 杨瓒拱手,朱厚照大感畅快。 “朕明白杨先生的意思了,朕不用做下棋之人,只要观棋即可,对是不对?” “陛下圣明!” 想到朝堂要吵开锅,朱厚照就兴奋,能打起来更好,热闹。 虽说明朝的皇帝有各种各样的爱好,喜欢看臣子吵架甚至是当殿互殴,熊孩子朱厚照不是独一份,也少有出其左右者。 “还有一请,杨先生快说。” “这第三请,”刻意顿了顿,杨瓒方道,“是为皇庄。” 第七十六章解局二 皇庄? 朱厚照兴奋微减,闭上嘴,半天不出声。 杨瓒没有着急,同样保持沉默,等候天子发问。 滴漏轻响,足足过了一刻,朱厚照才道:“杨先生,此事关乎更大。皇庄之下还有两宫庄田,每年所出子粒,输内库之外俱奉孝两宫,实不能轻动。” 双手负在身后,朱厚照面现焦躁,开始在暖阁内踱步。 “朕登基以来,承运库太监屡次上奏,库银入不敷出。往年存下的谷物多充军粮,所余不足三成。” 朱厚照停下脚步,下颌紧绷。 “此前,朕令龙大伴细查内库,自弘治十四年,皇庄宫庄上交银两便逐年减少,勋贵功臣田税常年积欠,查抄犯官银钱稍可弥补,相较输出银粮,实是杯水车薪。” “朕无法,只得再设庄田。”朱厚照面上的焦躁变成苦笑 。 “朕为皇太子时,即有庄田千余顷。彼时只好玩耍,不喜读书,不知政务,更不知农桑。庄田出息多少,每年输入库房数额,全不在乎。现今……杨先生,朕的内库,当真快要见底了。” 早朝之时,朱厚照之所以暴怒,一是朝臣妄图插手皇家私产,侵犯皇家威严。二是想起皇庄减少,功臣拖欠田税粮不交,内中猫腻,锦衣卫查得清清楚楚。 弘治十六年的田税拖欠到正德元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不交全数,上交五成也是照顾天子颜面。 结果呢? 一粒麦子都不交! 北直隶的皇庄由太监管事,纵使有贪墨,也不敢太过分。各地的功臣庄田,几乎是明着逃税。朱厚照正缺钱,如何不生恼怒? 查功臣时,锦衣卫顺带查了朝中文武。看到指挥使牟斌呈送的簿册,朱厚照差点拆了东暖阁。 “杨先生家中可有祭田?” “回陛下,有。” “可有私田?” “亦有。” “可交税?” “回陛下,杨氏族中田产数俱在官府有案,每年夏粮冬税不敢少交半斗。” “杨先生可知,满朝文武又是怎么做的?内阁三位相公,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家中田产几何?每年交税多少?” “这,”话题转到这个方向,杨瓒实在没有准备,“回陛下,臣有耳闻,然知之不详。” “杨先生耳闻为何?” “陛下,臣……” 杨瓒苦笑,这是又给他挖坑? 知道熊孩子不是故意,可踩进去当真要命。 “杨先生不说,朕来说。” 朱厚照握拳,狠狠磨牙。 “无论多少田亩,全部不交税!”恨声在暖阁内回响,带着无法压抑的怒火,“一分银子不交,一粒粮食不缴!” 朱厚照脸色涨红,对朝臣的不满,飙升到新的高度。 “盯着朕的内库,妄图插手皇庄,就差明着说朕纵容内官盘剥小民。却不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皮有多厚!三日自省,都省到哪里去了!” “陛下息怒。” “息不了!” “……” 还是别劝了,越劝火越大。 估计这段日子没少受气,否则也不能这样。 杨瓒垂下双眼,决定保持沉默,等天子第二波火气发完再说。 “不提旁人,单是去年查抄的犯官,田亩数便与官衙存档对不上。”朱厚照咬牙切齿,双眼冒火,“弹劾厂卫无法无天,滥造冤案,好!朕让刑部大理寺彻查。结果能?罪名不变,报上的赃银和田产全都对不上!” “他们怎么敢?当朕是聋子瞎子,还是仗着法不责众,以为朕不敢抄他们的家?” “寒门学子,为官数载即有良田百顷。自身贪墨不算,更托庇族人邻里逃税。半点不念国事艰辛,只顾中饱私囊,妄称什么国士良臣,说什么一心为国,全都去他……” “陛下!” 杨瓒不能不出声。 天子发火无碍,气急了,让锦衣卫拿着驾帖抓人也是无妨,爆粗实不可取。一旦成为习惯,离开乾清宫,在朝堂上喷出一两句,事情怕会不好收拾。 换成圣祖高皇帝或者太宗皇帝,盘腿坐在龙椅上爆粗,对着朝臣的脸喷唾沫星子,也没人敢出言指摘。 这两位马背上的皇帝当真会杀人,而且一杀就是一片。 朱厚照肖似太宗,到底不是太宗。 即使要骂,也不能过于粗俗。读书人之乎者也,骂人不带脏,杀人不见血,或许该找个合适的时间,给天子仔细讲解,深刻剖析一番。 至于事情传出去的后果,杨侍读耸耸肩膀,全无在乎。 虱子多了不怕痒,已经登上言官的黑名册,名次提升几位,也是无妨。 被杨瓒止住,朱厚照没有继续说,却也没有半分窘态。 “朕口不择言,杨先生就当没听见吧。” 朱厚照的行事风格,杨瓒早有体会。自发现包着《论语》封皮的《莺莺传》,对这位的脸皮厚度就不抱希望。 “陛下怒从何起,臣能理解。”杨瓒道,“然积弊已久,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还请陛下戒骄戒躁,徐徐图之,必有得偿所愿之日。” 朱厚照点点头,闷声道:“杨先生的话,朕不是没想过。只是心里憋气,痛恨表里不一,渎货无厌之徒!背地里受赇枉法,殿前还敢振振有词,真以为朕不知道内情,拿他没有办法?” 杨瓒没有出言。 官久自富,不说百分之百正确,却能概括现下庙堂风气。 严刑峻法,灭不除贪婪。 举起屠刀,杀不尽贪官。 圣祖高皇帝杀了半辈子,照样没有多少效果。若泉下有知,知道满朝文武身家,估计会被再气死一次。 “说朕纵容内侍无法,朕就一切依祖宗之法。”朱厚照哼了一声,道,“杨先生不在京中,应不晓得,单是上月,就有不下二十名京官及家眷违法,被下诏狱。” “陛下欲复行圣祖高皇帝之法?” “对。” “为给朝官一个教训?” “杨先生果然知朕!” “……” 杨瓒忽然发现,自己遇到的坑还不算太深。 “对了。” 朱厚照忽然转头,“杨先生要和朕言皇庄之事,怎么会说到这里?” “……”是他愿意的吗? “如朕先时所言,内库无银,皇庄实不可废,更不能交由户部掌管。”朱厚照道,“朝中文武多不交税,库房里的金银怕是比朕都多。将皇庄交给他们,朕等着要饭吧。” 杨瓒苦笑。 朱厚照说话当真是百无禁忌。前头拦住,后头又出岔子。好在殿中只有两人,刘瑾丘聚都在门外守者,否则,天晓得明日早朝会是什么情况。 “陛下,臣之意,并非裁革皇庄,是请宫中重新调派庄田管事。” “哦?” 朱厚照起了兴致,顾不得发火,忙道:“杨先生快说。” “臣遵旨。”杨瓒道,“皇庄内管事职责,臣并不十分了解,只知一人独管,不如两人共管;两人同理,不如三人分权。增设两名管事,不敢言万全,彼此牵顾,总会有些作用。” “三人分权?” 朱厚照眸光微闪,没有急着发问,让杨瓒继续说。 “荀子语,人生而有好利。”杨瓒道,“世人皆有好利之心,为名,为权,为钱。” 防意如城,人己一视,正因少,才显得珍贵。 晋身朝堂,在仕途中打滚,能达到这个高度,不能说没有,实是凤毛麟角。 “庙堂之上如此,山水之远亦如此。” “臣年少之时,终日苦读,不知田亩稼轩,若将稻麦放在眼前,恐都分不清楚。如要臣做文章,可几息书就。下田耕种,实在是为难。分不清种子,不识得节气,待秋收之 日,怕是会颗粒无收。” “杨先生分不出稻麦?” 杨瓒诚实摇头。 “朕却是知道。”朱厚照很是骄傲,昂着下巴道,“每年年初,父皇都要祭祀先农,下田耕种。朕捡过稻穗,扶过车犁。今年起,将亲祀农神,杨先生随驾,不妨仔细认认。” “是。” 杨瓒无奈。 和朱厚照说话,稍不注意就会被带歪,当真要小心。 依朱厚照的形貌,幼时必是个白胖娃娃,玉雪可爱。穿着缩小版的大红盘龙常服,提着竹篮,跟在弘治帝身后捡拾稻穗……不能想了,掐皇子什么的,很是大不敬。 “臣举此例,实为禀奏陛下,读书人善笔墨,习武者惯用刀枪,管农桑者本应识田。如臣一般,不识稻麦,不认稼轩,必不能管理农桑。” 朱厚照收起轻松神情,面现沉思之色。 “皇庄出产逐年减少,天灾是一则,管事不识农事,未必不是因由。臣相信,派遣至皇庄宫庄的中官,为天子信任,必也对天子忠心耿耿。但是,”杨瓒话锋一转,“如其不能识人,不晓稼轩,被庄头等欺瞒,纵有赤城之心,也愧负身担之任。” “杨先生是说,管理庄田的中官被下人欺骗?” “臣只是做比。”杨瓒道。 管理皇庄的宦官不贪? 杨瓒脑子发抽才会作此保证。但他相信,再贪也有限度,大头依旧属于天子。 宦官不同朝官,后者事发,还能在刑部大牢挣扎一下,千方百计保住性命。前者惹来天子怒火,诏狱都不用过,分秒被捏死的命。 杨瓒举出此例,目的不是为让朱厚照治贪,而是为下边要说的话做好铺垫。 思考片刻,朱厚照点点头。 “杨先生所言有理。管理皇庄之人,应选擅农者,否则被骗都不晓得。” “陛下圣明。”杨瓒笑道,“另外,皇庄出息不丰,同所种稻麦粮种怕也有关。陛下不妨下令,选老成扶犁之人,筛选培育良种,分出庄田耕种。得高产稻麦,一可丰皇庄出产,奉孝两宫,二可济贫弱小民,彰天子仁德。” 说几句话,就要顺毛拍上一拍,真心累。 “朕明白了,可还有?” “汉时,朝廷曾遣使臣出使西域,带回瓜果菜蔬及香料种子,被民间广泛种植。太宗高皇帝年间,船队出 海也曾载回紫檀等良木。” 终于要道出真实意图,杨瓒颇有几分紧张。 “臣归京时,曾在城中见到多名番商。可见,国朝虽未遣使,番商却从未曾断绝往来。” “杨先生是说?” “臣曾闻,海外有粮,亩产高于稻谷黍麦。可许番商以利,令其遍寻粮种,于皇庄内试种。如能寻到丰产良种,解军饷之急,民生之困,陛下当功比汉武唐宗,必为万世称颂!” 估算现下年月,美洲的金银和作物应已开始流入欧洲。土豆需要改良,玉米的话,有种子就能成长。 杨瓒对农业不熟,但后世的高产作物,却是知道几种。 在灯市见到的几个大胡子番商,不似欧洲人,更像是往来海上的中东人。有钱能使鬼推磨。由他们做中间商,效率远高于组建船队,自行出海。 重要的是,短时间内,用不着和满朝文武打嘴仗。 如果说动朱厚照,提前将高产作物引入大明,应对后续的天灾人祸,多多少少,总能多几分把握。 必须感谢弹劾皇庄的王御史,不是这位仁兄,杨瓒还想不起这件事。只能说机缘巧合 第 70 部分 ,无心之下,给杨瓒送上梯子。只要牢固不断,借力向上爬,已是必然。 朱厚照被杨瓒说得热血沸腾。功比汉武唐宗,为万世称颂,想想就很激动。 自外邦引入粮食倒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在皇庄耕种。万一走漏消息,又会被言官喷口水。 看出朱厚照的犹豫,杨瓒上前半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讲述一番。 朱厚照舒展眉心,眼睛越来越亮。 “杨先生以为有用?” “臣以为有用。” “好!” 朱厚照痛快拍板,就这么办! “陛下英明!” 杨瓒行礼,告诉自己,放心还早。只是迈出第一步,其后必有更多阻力,必要振作精神,才能同某些爱好挑事的同僚大战三百回合。 熊孩子犯熊,冒险陪上一回,又有何妨。 为胸中仅存的热血,杨小探花握拳,拼了! 正德元年,正月庚子,杨瓒回京第三日,天子驾临奉天殿。 受够西角门的逼仄,接到换地早朝的口谕,文武群臣无一人反对。 御阶前,站着一身蟒服的谷大用。 昨日,杨瓒上请完毕,顺带又抽刘公公一顿。谗言惑君,不将天子带向正道,两罪并罚,抽得比上次更狠。 朱厚照没有阻止杨瓒。 经过杨侍读的一番剖析,朱厚照骤然发现,在胳膊不够粗之前,尝试和群臣掰腕子,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就算赢了,也会疼上十天半个月。 身为天子,本应是操控棋局之人,撸袖子亲自下场,实在不够明智,完全是傻到冒烟。 不承认自己犯熊,错的必须是旁人。 想到刘瑾几番“进言”,朱厚照差点亲自动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刘公公这顿抽都是“实至名归”,半点也不冤枉。 于是乎,“短暂”间隔之后,噩梦成真,刘公公二次脸肿,复成猪头。 据言,因样子过于凄惨,司礼监王提督都生出恻隐之心,对下边的人发话,在消肿之前,轻点收拾。 轻点下手,而不是不下手。 刘瑾关在屋里,对着墙角垂泪。 想干点坏事,怎么就这么难? 姓杨的是他今生最大的克星,没有之一! “天子升殿,跪!” 比起刘瑾和张永,谷大用的声音少去几分尖锐,听着还算顺耳。 杨瓒随群臣跪拜,起身时不小心按到前臂,好悬没有呲牙咧嘴。 抽人是个力气活,想要可持续发展,必要勤加练习。 大殿之上,文武皆以为将继续昨日“议题”,要么天子暴怒甩袖,要么又有几个倒霉蛋被大汉将军拖走。 不料,朱厚照改换作风,雷厉风行,不给群臣开口的机会,先一步令谷大用宣读圣旨。 “天子敕:召前总镇两广地方太监韦经还朝,查贪污税银,依律严惩。” “召镇守江西太监董让,镇守蓟州太监刘琅还朝,交司礼监法办。革镇守山东太监朱云,镇守陕西太监刘云三年禄米。” “命锦衣卫严查各地镇守太监,凡有贪酷扰民,斥而不改者,俱押解还京,别选廉正者代之。” 首道惊雷炸响,群臣尚来不及反应,谷大用已开始宣读第二道旨意。 “敕刑部大理寺,联合锦衣卫东厂,严查选婚太监违法之事。各府州县,凡有女子举送,当地选婚太监,衙门官员,俱要严查。证据确凿,当究治其罪,绝不姑息!” 圣旨宣读完毕,谷大用退到一侧。 俯视群臣,朱厚照开口道:“皇庄乃天家私产,管事放纵下人违法,收取过往货税,朕已下令锦衣卫彻查。凡参与者,内侍法办,余者交送当地府衙。” 不等群臣出声,朱厚照抛下又一颗惊雷。 “昨日,闻王卿家所言,朕甚感民生之艰。” 故意顿了一下,等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朱厚照才接着道:“自今日起,凡皇庄所在,留内官三人管理庄田内事。另设校尉十人,力士数名,由南北镇抚司调拨,盘查宁晋、静海、永清等县官道。凡私设关卡一律废除。滥收货税路税尽皆交还,涉事之人严惩不贷!” 殿中落针可闻,朱厚照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杨先生不说,他还不晓得,各地官府衙门,除正税上交朝廷,杂税多留库房自用。 皇庄向来往商人收税,的确不对。府州县衙门雁过拔毛,不只商人,农人的几个铜板都不放过,更是大过。还有脸说朕昏庸? 弹劾皇庄管事不法,好,朕处置! 向往来客货收税触犯律条,好,全部废掉! 只是朕不收,皇庄所在地的官衙也要仿效而行。谁敢收,被锦衣卫查到,统统剁手! 哭穷? 朕不管。 谁上疏弹劾的找谁去。 站在文臣队伍里,杨瓒低着头,表情肃然,目光清正。对于给天子出了这样的主意,全无半点负担。 事实上,如果不是下手有点狠,抽得刘公公无法见人,他倒想推荐刘瑾出任宁晋县皇庄管事。 一来,把这颗钉子从朱厚照身边启走。二来,以刘公公的手段和韧性,对付当地官员当是绰绰有余。 甭管是好是坏,只要用处得当,都能发光发热。 无奈,下手有点太快,刘公公有段日子不能见人。 杨瓒抿了抿嘴唇,颇有些遗憾。 第七十七章解局三 连声惊雷炸响,奉天殿中,群臣猝不及防,皆是目瞪口呆。 升殿之前,众人想过多种可能,全然没有想到,天子会毫无预兆,突然“让步”。事先没有任何准备,连领旨谢恩都慢了半拍。 内阁反应最快,当先行礼。 “陛下圣明!” 两班文武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跪地,山呼万岁。 仓促之下,动作不够整齐划一,声音也是参差不齐。 坐在龙椅上,朱厚照俯视众人,心情格外的好。 朝堂上垂绅正笏,风仪严峻,背地里簠簋不修,贪得无厌。这样的人,凭什么指责他的不是?凭什么指着他的鼻子斥“庸碌”“昏聩”! 众人跪在地上,山呼万岁声不绝。 朱厚照居高临下,许久才叫起身。如果不是杨先生在列,必要让他们多跪一刻。 不是少年天子又犯熊,实因垂继大统以来,这样的场面少之又少。 早朝之上,群臣出列,不是指责他好玩,以致懈怠朝政,就是讽谏他好武夫之道,有失体统,要么就是盯着皇家内库,各种挖钱。 在群臣眼中,他做什么都不对。 除了乖乖从内库掏钱,对言官的讽谏唯唯应是,其他的,多吃块豆糕都是违背礼仪,奢靡浪费。 敲着膝盖,扫过众人脸上的表情,朱厚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爽! 从皇太子到天子,从文华殿到奉天殿,他还没有这么爽过。 犯熊不算。和 群臣针锋相对,甩袖子走人也不算。 甩人巴掌,还能让被甩巴掌的人满口称颂,当真是做梦都先想不到。 杨先生献策时,他还有几分担心。现下看来,压根不必要。 “众卿平身。” 四字出口,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杨瓒站起身,因距离远,看不清朱厚照的表情。但想也知道,这小屁孩绝对是双眼月弯,嘴角上翘。 三位阁老站在前列,心中皆有疑惑。 关于镇守太监的去留,天子和群臣僵持整整一月,不见半点让步。几番当殿发怒,起身走人,将文武百官晾在西角门。 今天早朝,刘健已准备好奏疏。 如果天子依旧故我,刘阁老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在奉天殿落天子颜面,退朝之后,讽谏奏疏也会送入乾清宫。 未料想,不等他行动,天子连下两道诏书,干脆利落将事情解决。 金口玉言,谁能反对? 纵然是反对,又有什么立场,用什么理由? 百官弹劾镇守太监不法,天子同意召还数人,并下令严惩。黄绢上加盖宝印,没有半分虚假。足见天子下定决心,绝不是敷衍了事。 按照群臣最初的想法,循序渐进,先拿下几个根基不深的太监,再对老资格动手。 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也不能动。 以韦经为例,其是成化帝委派,得弘治帝信任,在两广之地盘踞多年,手握实权,对朝廷多有贡献。在两广镇守面前,三司衙门都要退一射之地,土官番司更以得见为荣。 想动他,六部都要仔细掂量。 再者,宦官和朝臣属于两个系统,没有天子下令,刑部大理寺也不敢随意拿人,否则就是越权。 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天子忽然改变想法,不再和群臣僵持,直接向镇守太监下刀,第一个挨刀之人就是两广总镇太监! 仔细揣摩这道圣旨,无论文武都感到心惊。 两广,江西,蓟州,山东,陕西。 不是边疆重地,也是丰产粮税之所,要么就是水路输送关要。 各处镇守太监深受皇恩,皆同韦经类似,在当地盘根错节,根基之深难以想象。结果天子一道旨意,根本用不着多费口舌,全部押解还京。未被召还者,也是遣人申斥,革三年禄米。 冷光闪过,鲜血飞溅,杀鸡儆猴! 只不过,鸡虽殒命,这被儆的瘊,到底是哪个? 其余镇守太监,还是和天子对着干的朝官? 不是众人多想,更不是杞人忧天。 诏狱里关押着不下二十名京官,相比前朝,数量的确不多,问题是抓捕下狱的时间! 一月之内锒铛入狱,还不够警醒众人? 能立身朝堂的都不是傻子。 仔细思量,天子无疑在向群臣证明,虽继位不过半载,仅是舞象之年,一旦燃起怒火,对踩线之人不会有半分手软。 无论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甭管朝臣还是内官,甭管资格有多老,通通不给面子! 怀揣种种猜测,群臣皆局蹐不安,结舌杜口。即便注意到“别选太监代之”,也没有心思反驳。 天子貌似让步,实则提着染血的刀,明晃晃警告众人:朕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谁敢不识相,得寸进尺,后果自负! 面对威胁,没谁会脑袋发抽,继续和天子纠缠。更何况,也没有立场。 镇守太监早已存在,几十年屹立不摇。天子能够下令彻查,狠心惩处,已给足朝臣颜面。 想要一锅端,将所有镇守太监打入尘埃,别说是宦海沉浮的老油条,便是新入官场的进士,一样知晓不可能。 天子一意孤行,尚有立场直谏。 天子幡然醒悟,秉正执法,继续紧抓不放,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 两个字:愚蠢。 比起镇守太监,严查选婚太监一事更让朝臣侧目。 上疏弹劾此事,本非多数人所愿。 一则,天子月底将要大婚,这个关节弹劾选婚太监,得罪的可不只是宦官集团。 若出身北直隶的女子登上后位,虽不致干涉朝政动摇国本,枕头风吹起来,也足够让人喝上一壶。 其次,单查选婚太监尚好,观天子之意,是要连各地布政使司,府州县衙门一并彻查。 局限于刑部大理寺,众人还不会这般担心,锦衣卫和东厂牵扯进来,有过无过,老底都会被掀开。 到时候,没罪也会变成有罪。区别只在于,是到刑部大牢暂居,还是到诏狱单间长住。 身在朝堂,便脱不开各方关系。 同榜同年,同族同 乡,翁婿姻亲,如蛛丝般结成大网。人在其中,彼此牵连,休想轻易脱身。 平时不显,一旦事有不对,必定是拔起萝卜带出泥。 罪名轻尚罢,如是重罪,网中之人要么断尾求生,要么跟着一起倒霉。 杨瓒能想到这点,众人亦然, 杨侍读举起棍子,搅乱浑水,拍打蛛网。他人身在网中,满身水渍,难下决断。 究竟是断然挥刀,弃卒保帅;还是联合起来,以求翻身? 无论选择哪种,将盖子揭开的刘御史,下场都不会太好。命能保住,职业生涯也将画上句号。 有朝官出列,想在圣旨抄送各地前努力一下。不能让天子收回成命,至少将彻查地点限制在北直隶各府。 理由有些牵强,倒也说得过去。 “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不法,同南京中都等地何干?还请陛下三思。” “如不加以区分,一概而论,恐令无辜者蒙冤。” 朱厚照没有发怒,也没有驳斥,而是一摆手,“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多言。” 就这么办,谁说也没用。 “陛下!” 劝说不住,众人心里的滋味实在难以表述。 为今之计,只能绞尽脑汁,各想办法。 不想被牵连进去,必须自打嘴巴,设法证明“不法之事”子乌须有。证明不了,也得将“犯罪人数”缩减最小范围。 小卒同样惜命。 大佬们挥挥袖,掸掸衣摆,不用费太大的力气,自可轻易脱身。 下边的人不甘心,总要想方设法脱罪。 实在没办法,只能推出几人顶罪。 作为“牺牲品”和“替罪羊”,认命便罢,自然是我不好换大家好,等着坐牢流放。不认命,后果只能是我不好,大家都别想跑,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 后一种情况,必定导致互相攀咬。 用不着朱厚照操心,几方势力就会撕扯不休。 下边的人撸袖子开揍,大佬还能稳坐钓鱼台? 明显不可能。 断尾求生固然重要,砍的次数太多,长短超过底线,不致要了人命也会众叛亲离。 不想撕得昏天黑地,来几场群体斗殴,只能将上疏弹劾的御史推出去,言其诬告。 如此 一来,都察院必不会善罢甘休。 别说证据确凿,确有其事,就是道听途说,也没有将言官定为“诬告”的道理。 天子行廷杖,将人撵回老家种田,还能在史书上留几笔,说不得会被春秋一下,成为“诤臣”。被朝臣推出去顶罪,扣上污名,今生今世都不得翻身。 身为御史,负监察百官、纠察不法之责。 一人背上诬告的罪名,整个都察院都会被牵连。 姓刘的能诬告,证明言官也有私心,并非百分百的清廉公正。以此推断,其他御史乃至副都御使,左右都御使,都变得十分可疑。 同为言官的六科给事中,也不能独善其身。 大家属于同一体系,平时可以掐,必要时必须站在同一阵线! 和武官撕,和文官撕,和天子撕! 撕到不能再撕! 总之,绝不能被同僚上言“诬告”! 杨瓒上请之时,只想着将水搅浑,万万没能想到,力度有点大,浑水变成泥潭。 朱厚照想到了。 身在皇家,接受的是帝王教育,政治嗅觉远比杨瓒敏锐,缺少的不过是经验。 看到群臣的表现,设想到可能的 第 71 部分 后果,朱厚照心情更好,借衣袖遮掩,又吞下两块豆糕。 当日早朝,结束在一片肃杀的气氛当中。 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退朝之前,朱厚照突发奇想,决定恢复上元节休假,只是从十日缩短到五日。 “上元节当日,朕与万民同乐。” 丢下这句话,朱厚照起身走人。 奉天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纵然是内阁三人,也不得不正视天子的变化。 轻飘飘两道圣旨,搅乱整个朝堂。偏偏不能说天子有错,毕竟麻烦的源头不在龙椅之上。归根结底,无论倒霉到什么地步,都是自找。 “李相公,你看天子是什么意思?” 三人之中,李东阳最是平易近人。心怀忐忑的官员不敢拦刘健谢迁的路,只能壮起胆子,到李东阳面前碰碰运气。 未料想,李东阳没说话,前方的刘健忽然驻足,转过身,厉声喝道:“天子刚正,下旨严查不法,尔等有何异议?” “不敢,不敢!” “天子大中至正,法不徇情,我等甚是欣喜!” “既如此,还有何事需问?” 分毫不给人面子,刘健冷哼一声,再不做停留,转身就走。 安慰众人两句,李东阳亦未多留。他担心的不是两道圣旨,而是皇庄。 撤掉设立的关卡,不再向往来商贾收取货税,看似寻常,内中实藏有大玄机。 “皇庄,官衙,官道,陆运。” 一边走,李东阳一边思量。 天子以身作则,严格拘束皇庄管事太监,不许大肆盘剥。有圣旨为令,当地官衙必仿效而行,减免杂税,否则将有违背皇命之嫌。 宁晋等县有官道通往京师,贯通南北。 消息传出,各地行商必将蜂拥而至。 究其根本,各地官府盘剥甚巨,水路尚好,商队行走陆路,单是各项杂税就占据成本多半。逐年挤压之下,利润不断缩减。大商贾尚能支撑,行商多是小本买卖,不赔钱就算好的。 此项皇命一出,可以想见,皇庄所在的州县必当聚集各地商贩。 南北货物流通,各色人等聚集,酒楼客栈、食铺茶肆多会随之而起,鳞次栉比。 几县之地,都将日渐繁华。 行到文渊阁前,李东 阳没有急着推开门,而是立在廊下,唤来一名书吏。 “去工部,取北直隶保定等府舆图送来。” “是。” 书吏领命退下,摸不清李阁老的意图,却没有多问。 李东阳步入室内,见刘健谢迁正翻阅奏疏,偶尔交谈,多言及两道圣旨,少有涉及皇庄,不免摇头。 丢了西瓜捡芝麻。 忽视紧要未决之事,关注能预期结果的细枝末节,该说两位同僚久居高位,思虑已成定势,还是自己杞人忧天,想得太多? 李东阳同刘健颔首,行到桌案后,随意翻开一份奏疏,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自正月初一到上元节前,各府州县衙封笔,不报送公文。摆在桌案上的多是积压的琐事,或御史台六科递送的弹劾讽谏。 看到奏疏上的文字,李东阳连连皱眉。 屠勋刚正有余,老练不足。比起前任左、都御使,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想到先后卒去的史琳戴珊,李东阳莫名升起一个念头,幸亏走得早,不然到话,见到都察院这个样,必定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捶死几个。 忆起两位都御使年轻时的生猛,李东阳下意识捶了捶肩膀。 想当年,李阁老也曾打遍六部无敌手。 凭借祖上行伍出身,敢挑衅李大学士,不血溅五步,也会落得个鼻青脸肿。 “老了啊。” 李东阳突发感慨,引来刘健谢迁奇怪一瞥。 正要开口询问,被敲门声好打断。 几名书吏抬着木箱走进室内,向三位阁老见礼。 “禀李阁老,北直隶各府舆图皆在此。” “好,下去吧。” “是。” 书吏退出值房,李东阳打开木箱,并未取出全部舆图,而是翻阅图边备注,抽出几张,铺在桌案上。 仔细看会发现,这几张舆图俱为皇庄所在。 太原,晋王府 刘良女跪在地上,看着宫人嘴巴张合,如五雷轰顶。 “怎么,可是高兴傻了?” 团领窄袖小葵花衫,珠络缝金带红裙,刺着小金花的宫鞋,再次挑起刘良女的下巴。 宫人垂首,鬓梳闪动银光,圆珠耳饰轻轻摇晃,微眯起的双眸满含嘲讽。 “以为救了王爷,便能一步登天?”宫人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区区舞女,连王府端茶倒水的奴婢都不如,能配给一个乐工,也算是天大的造化。怎么,还不谢王妃恩典?” 刘良女咬着嘴唇,瑟瑟发抖,似恐惧到极致。 “早揭穿了画皮,还要装样?”宫人踩在刘良女的肩上,木质的鞋底,在宫缎上留下清晰印痕,“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配不配穿这身宫裙!” “奴婢,奴婢……” “得了。” 宫人收回脚,见到鞋面的眼泪,不禁皱眉。 新制好的宫鞋,又不能穿了。 “杨乐工同你也是旧识,在西苑中就对你多番照顾。前日求了王妃,王妃做主将你赏了他。赶紧收拾起来,今天就搬出偏殿。” 见刘良女跪地垂泪,不出言争辩,乖乖磕头,宫人眉间皱得更深。 本以为这贱婢会嚷着叫王爷,也好借机处置,落个干净,在王妃面前有个交代。 没想到……真是认命了? 如果不是,此女更不能留! 宫人惊疑不定,当真起了杀心。 无奈,此女到底救过王爷,不好擅加处置。先将她移出偏殿,总有动手的时候。 存心殿暖阁内,晋王坐在椅上,面色不愉。 晋王妃笑靥如花,亲自斟茶,送到晋王面前。 “王爷,妾兄长升了镇边城所指挥佥事,日前来信报喜。” “哦?” 晋王神情稍缓。 “镇边城所,指挥可是郭牧?” “正是。”晋王妃微侧首,素手托着杯盏,管葱似的玉指,鲜红的蔻丹,如预料中,吸引住晋王的视线。 “咳!” 晋王咳嗽一声,先前冷脸,现下要转圜,难免有些拉不下面子。 晋王妃好似没有看到,仍是在笑。对移出偏殿的刘良女只字不提。 一个玩意,惹得王爷当面来问,当真是活得太长。能留个全尸,也是看在救过王爷的份上。 不过,西苑那么大,地方又有些偏,偏偏是她撞上大运? 心头微动,王妃面上笑意更深。 第七十八章坑无止境 退朝之后,杨瓒随众人一同离宫。 刚过 金水桥,即被一名急匆匆赶来的中官唤住。因看着有些面生,仔细打量两眼,杨瓒方才认出,是曾在弘文馆中见过的韦敏。 “杨侍读慢行一步,天子召见。” 现如今,韦敏升任正五品监丞,任耀武营监枪官,在内官监中说一不二,除掌印太监之外,两个少监见了他,都要有几分客气。 闻天子召见,杨瓒正身而立,面向乾清宫方向行礼。 韦敏候在一旁,待杨瓒起身,笑着道:“杨侍读请随咱家来。” “劳烦韦公公。” “不敢。” 自金水桥到乾清宫有一段路。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叙几句,竟有几分投缘。 “咱家本是代掌印做事,现下已不在弘文馆,调入乾清宫伺候。” “恭喜韦公公。” “不敢。”心下得意,表情中难免带出几分,“能近前伺候天子,是咱家的造化。” 说话间,迎面遇上一辆小车,为两名宫人及数名中官簇拥着,沿宫墙走过。 看到车顶盖着的青布,辨认出到领车中官的服色,韦敏眼神闪了闪,低声对杨瓒道:“杨侍读且靠这边。” 杨瓒侧身,目光落在车身,带有几许疑惑。 这样规格的车舆,他还是第一次见。 宫城之内行车,多以人力牵拉。 天子的步辇肩舆他最为熟悉,其次是在登基大典上见到的玉辂。无一例外,都是大红赤金,不盖油绢,行在御道上,包铜镶金的云板房窗格外耀眼。 今日见这辆小车,比肩舆尚小一圈。木窗紧闭,无雨仍四面垂挂布帘,上为平顶,四角无任何挂饰,只从外部看,很难猜出乘车的是何许人。 中官宫人不可能,天子和两宫更不可能。 不等杨瓒细想,小车已经远去。看方向,直往奉天门。 出宫? “杨侍读,”见杨瓒停住,韦敏出声道,“过去的是那行人,在万春宫伺候。” 万春宫,天子的后宫? 杨瓒恍然,当即收回目光。 “多谢韦公公提醒。” “杨侍读客气。” 快行两步,同跟随的小黄门拉开距离,韦敏压低声音道:“不怪杨侍读不晓得,这样的小车已近二十年未见。车里都是犯了规矩的嫔 妃才人,被遣送出宫。” “犯了规矩?” “正是。” 说完这句话,韦敏不再多言。涉及内宫,杨瓒不便多问。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很沉默。 杨瓒心中揣着疑问,面上始终未现。会招来祸端的好奇心,还是压下为好。 韦敏暗中打量,心下赞道,不愧得先帝重托,今上重用。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从高凤翔手里抢来这趟差事,果然值得。 能同杨侍读说上话,得杨侍读一个笑脸,实在是不容易。 天子身边的内官,只有张永谷大用几个有这份本事。韦敏调入乾清宫时间不长,根基不深。想要出头,必须要搏上一搏。 成不了张永谷大用,也要高过丘聚几个。 至于刘瑾,早年有些本事,今上登基之后,却是越活越回去,两次肿着脑袋被抬出乾清宫,已成十二监的笑话。又被司礼监提督掌印不喜,明里暗里收拾,着实让看他不顺眼的中官出了口恶气。 仔细回想,刘瑾落到今天这个下场,里里外外,杨侍读的作用可是不小。 韦敏翻翻眼皮,自己想要出头,即便无法得杨侍读几句夸赞,也不能像刘瑾一样被他厌恶,见着面就抽,以致失去天子信任。 自到天子身边伺候,韦敏提着心,愈发了解天子性格行事。 说起来不可思议,只要杨侍读一句话,甭管是谁,都会被天子厌恶疏远。 杨侍读两次挥舞金尺,不只狠狠教训了刘瑾,也警醒了张永谷大用等宦官。想活得好,必要谨言慎行,一心做事,少挑拨是非。 撺掇天子和朝臣针锋相对,趁机为自己求得恩宠,捞取好处,打死也不能干。 刘公公成为鲜活的反面教材,时刻被众内官牢记在心。 就结果而言,称得上劳苦功高,为内宫整肃风气做出巨大贡献。 乾清宫前,禁卫手执长戟,站在廊下,一身铠甲闪闪发亮,如金制一般。走近会发现,铠甲表面都有磨损,部分还带着刀痕,应是早年之物。 杨瓒皱眉,心中带着疑问,走进东暖阁。 刚要行礼,就被朱厚照叫起。 “杨先生不必多礼,快来看看,这身铠甲如何?” 朱厚照站在暖阁正中,张永和谷大用几个围着,正为他系上护腰,套上臂甲。 龙冠已被摘下,发髻重新束过,不用发簪,只以绣有金线的绢带固定。 丘聚手捧头盔,小心翼翼上前,朱厚照抓起戴上,就要拉下面甲。 “此乃太宗皇帝战甲。”朱厚照很是兴奋,“殿外禁卫铠甲,也是太宗皇帝年间打造。” 杨瓒顿觉牙酸。 难道这位没发现,腿甲正往下滑,肩甲多出一块,束胸甲的中官都快哭出来? 穿衣服要符合尺寸,甲胄亦然。 大体看,太宗皇帝这套甲胄必是量身打造。 从腿甲臂甲和胸甲推算,太宗皇帝必是大明猛男。身高超过一八零,接近一九零,肩宽背厚,臂粗腿长。 反观朱厚照,个子不矮,体格根本没法看。 纵向对比,勉强能达到七成水准。横向对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不提其他,至少要把肱二头肌练出来,才能撑起肩甲,系牢臂甲。 “太宗皇帝的甲胄,甚是威武。” 杨瓒垂首。 他说的是实话,即便是钻空子,所答非问,到底不会有欺君之嫌。 “杨先生果真这么觉得?” 朱厚照大喜,扶着头盔,拖着宝剑,丁零当啷往前走。 杨瓒看得眼角直抽。 幸亏自己站得近,再多走几步,难保不会从身上掉下几块铁片。 “殿外禁卫的铠甲,杨先生都见到了?” “回陛下,臣已见到。” “觉得如何?” “甚是威武。” “善!” 头盔遮住视线,朱厚照觉得碍事,摘下来捧在手里,眼珠子一转,忽然罩到杨瓒的官帽之上。 “陛下!” 张永几个惊呼出声。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杨瓒顿感头皮发麻。 太宗皇帝的头盔岂能随便戴,传出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天子亲自给他戴的也不行! 看着杨瓒,朱厚照捧腹,大笑出声,甚至捶起大腿。 杨瓒表情紧绷,缓缓抽出进尺。 “陛下,此举甚是不妥!” 朱厚照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杨瓒要抽自己,忙将头盔取回,道:“此为太宗皇帝就藩时所穿,内府均有记载,杨先生无需介怀。” 那也不成! 戴皇帝的头盔是大不敬,戴藩王的也没好到哪去! 杨瓒气得嘴唇发抖。 亏他为这个熊孩子殚精竭虑,做好和满朝文武撸袖子大战的准备。结果倒好,没和预想中的对手开撕,先被“队友”坑了一回。 这样的玩笑绝对不能开。 朱厚照没意识到严重性,杨瓒却不敢用自己的小命冒险。 “陛下,如这般举动再不可行!” “这里没有旁人,杨先生无需担心。” “陛下!”杨瓒加重语气,“难道陛下忘记寿宁侯之事?” “帝冠龙袍,彰显天子之威,岂可儿戏。纵是藩王甲胄,亦不可轻忽。” 杨瓒退后半步,跪地行大礼。 “昔日寿宁侯假醉酒,冒戴帝冠,冒犯天威,实大不敬,为天下所厌。” 话到这里,杨瓒顿首。 “臣不能规劝陛下,致陛下行此举,难辞其咎。降跽泥首,不能赎罪!” “杨先生……” “陛下,此事并非儿戏!” 杨瓒话落,暖阁内落针可闻。 张永和谷大用等不敢出声,朱厚照收起笑容,咬着嘴唇,头盔抓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杨先生,你先起来。” “陛下,臣有过,不能起!” 说话时,杨瓒高举金尺,当着朱厚照的面,反手抽在自己身上。 啪的一声,激痛自肩头蔓延。 杨瓒脸色煞白,不顾冷汗从脸颊滑落,狠狠又是一下。 破风声在殿内回响,接连抽了三下 第 72 部分 ,杨瓒方才停手。 左肩以下失去知觉,手臂软软的垂着,手指均已麻木。 “杨先生!” 朱厚照的脸色比杨瓒更白,不叫张永等人,亲自上前扶起杨瓒。见其疼得皱眉,声音中满是焦急。 “谷伴伴,传御医!” “陛下,臣无碍。”杨瓒连忙出声,“无需唤御医,惊动朝中更不好收拾。” “可……” “陛下,还请听臣一言。” 朱厚照眼角泛红,叫住谷大用。 “去内殿取青玉膏。” “是。” 谷大用的背影消失在侧门,余下中官皆屏气凝气,双眼紧盯青砖,不敢轻动。 “一件小事,杨先生这是何必!” 杨瓒摇头,单臂撑着,从地上站起,正色道:“陛下,古有言,官怠于宦成,病加于少愈,祸生于懈惰。” 朱厚照皱眉,似并不赞同。 “秉节持重,谨小慎微,方不为祸始。” 疼痛之后,感觉变得迟缓。 杨瓒眼前发黑,仍坚持说道:“陛下仁厚宽爱,臣铭感肺腑。” 被当面夸赞,朱厚照有些脸红。 “得陛下厚恩,有些话,臣不得不言。” “杨先生……” 杨瓒咬住舌尖,狠掐两下大腿。 疼得眼冒金星,总算少几分眩晕。 下狠心行苦肉计,绝不能在关键时刻晕过去,半途而废。 不能在这次劝服朱厚照,让他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日后必生祸端。 由其任性,以天子之尊,顶多被朝臣烦上一段时日。作为替代,杨瓒必被当成标靶,戳成筛子。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杨瓒苦口婆心,超常发挥,用最深刻的语言向朱厚照讲明: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必有章法,有些线可以踩,有些线不能过,连碰一下都不行。 “克己慎行,坐戒垂堂,方为长久之道。陛下有百龙之智,定当体臣所言。” 做皇帝就能万事不顾? 绝对不成。 犯熊可以,挖坑也没问题,但必须有限度。 坑挖得太深,跳进去出不来,可没有第二个杨瓒给熊孩子出主意。 杨瓒 说得明白,讲得透彻。 朱厚照绝顶聪明,一点即透。 “杨先生,朕知道错了。” “经一失,长一智。”杨瓒道,“臣斗胆直谏犯颜,还请陛下恕罪。” “杨先生深虑积远,尽忠拂过,直言是为朕好。反是朕所行有失妥当,今日改正,日后定不再犯。” 朱厚照时常犯熊,却是知错能改。 明白错在哪里,痛快承认,没做半分强辩。 “陛下采言纳谏,英明果决,实为万民之福。” “杨先生莫要夸我。” 朱厚照站起身,不用“朕”而用“我”,行学生之礼。 “今后,还请杨先生教我。” “臣惶恐。” 杨瓒忙还礼,动作有些大,牵扯到伤处,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快,扶杨先生去偏殿!” 朱厚照一声令下,张永谷大用等齐齐上前,不敢碰杨瓒的伤处,只能从背后将他抬起。 眨眼间,杨瓒双脚离地,被几个中官抬着离开东暖阁,安置到偏殿。 “陛下,奴婢为杨侍读涂药。” 谷大用手重,张永取过玉盒,小心除下杨瓒腰带,解开外袍。 朱厚照点点头,返回内殿,脱下一身的甲胄,负手立在殿中,许久不动。 “谷伴伴。” “奴婢在。” “暖阁内之事,尔等之外,朕不欲他人知晓。” “陛下放心。”谷大用道,“奴婢定办得妥当。” “去吧。” “是。” 内殿门开启,重又合上。 朱厚照转过身,走到放置甲胄的木箱旁,手指拂过锃亮的头盔和胸甲,用力闭眼,盖上箱盖。 “来人!” 听到召唤,丘聚和韦敏连忙走进内殿。 “送回承运库,令禁卫换回原本铠甲。龙大伴那里,销去今日移库记录。” “奴婢遵命。” 两人领命,不唤他人帮忙,各自抬着木箱前后,走出内殿。 等殿门关上,朱厚照才现出满脸不舍,从袖中取荷包,解开系绳,将最后一块豆糕送进嘴里。 杨先生说的对,他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朝堂内宫多少双眼睛 看着,做事不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日子长了,等他能和太宗皇帝一样,上马打仗,下马得百官拜服,才能脱去几分桎梏。 吃下豆糕,朱厚照摸摸肚子。 不到饭点,肚子却开始咕噜噜叫。 再让御膳房送两盘糕点? 瞅一眼滴漏,距离正膳还有一段时间,肚子叫得更响。 自明日开始,京官开始休沐。即便要讽谏,也得等到五日后升殿。债多了不愁,管他呢! “来人!” 到底是杨瓒教育出的“学生”,对言官喷口水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偏殿中,杨瓒上过药,伤处一片清凉,顿觉舒服许多。 谢过张永,整理好官袍,正打算见过天子,离宫回府。刚迈出两步,殿门即被推开,朱厚照换上盘龙常服,身后跟着两名手提食盒的中官,大步走进。 “杨先生无碍了?” “回陛下,臣无碍。” “那就好。” 中官放下食盒,退出殿门。 朱厚照半点不讲究,打开盒盖,取出两盘点心,一盘自己捧着,一盘递给杨瓒。 “杨先生受了伤,多吃些。” “谢陛下。” 杨瓒拱手,被朱厚照硬拉到桌旁坐下。 “下次朕再犯错,杨先生不要打自己,多疼。” 杨瓒:“……” “也不能打朕!” 杨瓒:“……” “等刘伴伴回来,打刘伴伴,他抗揍。” 杨瓒:“……” 他是该高兴,朱厚照不会再像历史中一样,被刘瑾带歪,还是为“抗揍”的的刘公公流几滴同情的眼泪? 寝房内,刘公公趴在榻上,忽觉脊背生寒。 起身时,脚没站稳,滑了一下,正脸扑倒在地。 只这一下,伤上加伤,刘公公的养伤时日又要增添半月。 文渊阁中,李东阳翻过数张舆图,提笔在纸上勾画记录。 刘健和谢迁越看越奇怪,忍不住开口询问。 “宾之这是为何?” 李东阳摇摇头,将写好的纸张团作几团,扔入火盆,很快烧成灰烬。 “随意看看,不当什么。” 随意看看? 视线扫过盆中灰烬,刘健谢迁满脸不信。 李东阳却不再说,收起舆图,令书吏送回工部,回到案后继续翻阅奏疏。 翻到吏部送上的官员评核,一个名字闯入眼帘,视线忽然停住。 “宾之兄?” “无事。” 放下奏疏,取笔批红。 墨汁浸染,李阁老心思飞转。 杨瓒既已还朝,天子忽然态度大变,或许就有了解释。 仁寿宫 王太皇太后放下经书,看到从殿外走进的女官,和吴太妃对视一眼,开口问道:“人送走了?” “回娘娘,已出了奉天门。遵娘娘懿旨,先安置到东安门外,出正月就送其还乡。” 王太皇太后点点头,待宫人退下,禁不住叹息。 “原本看着是个好孩子,没承想是这样,你我都看走了眼。” “谁又能预料到,她手里有那样的东西。”吴太妃道,“好在天子没去过万春宫,又发现的早。这事不声张是对的,不然,吴忠的事没个说法,内宫更得人心惶惶。” “可不是。”王太皇太后道,“苦了一辈子,临老又要操心,就不能让咱们过几天清净日子。” “瞧您这话……” 话到一半,吴太妃便开始咳嗽。半盏茶入口,才勉强压下。 “你这病总也不见好,是不是换个药方?” “算了,换再多也没用。”吴太妃道,“现下,还是天子大婚的事要紧。” “你瞧着哪个好?” “北直隶的怕是不成,人再好,因着吴忠的事也给连累了。”吴太妃道,“夏氏女和王氏女,娘娘中意谁?” “这些日子看着,上元夏氏端庄稳重,行事不急不躁,人又生得好,堪配天子。” “娘娘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你也喜欢她?” “都是百精百灵,花儿一样的。只是年龄相当,王氏女过于稚纯,有些孩子气,还是夏氏沉稳,执掌凤印才能压服得住。” “有理。” 王太皇太后点头,又同吴太妃商量,请张太后到仁寿宫。 “到底是儿媳。” 吴太妃没有多言,只是心下透亮,不管她们选了谁,都不会得张 太后的意。 天子大婚之后,后宫总要起些波澜。 一国之后的路并不平坦,旁人能帮的有限。能不能握紧凤印,稳稳当当走下去,全要看夏氏自己。 第七十九章上元节一 天子下令五日休沐,百官不上朝,文华殿经筵日讲同弘文馆皆停。 杨瓒深居简出,少与同僚走动,京城官员的宴请拜帖一概谢绝。唯有谢丕顾晣臣王忠等人,被请到城西福来楼小聚。 因襄助王忠上言之故,严嵩也在席中蹭了个位置。 抛开历史评价,能在及冠之年高中进士,即证明其有真才实学。 觥筹交错间,言及民间疾苦,北疆兵祸,多能侃侃而谈,切中要害。谈起笔墨绘画,同样见识不凡。推却不过,挥毫为店家题字,更得“笔精墨妙,金声玉振”的评价。 “唯中兄之笔墨果然精妙。” “以中过奖。” 酒酣耳热,严嵩不复平日里拘束,多出几分快意洒脱。 “区区拙笔,不敢比谢状元柳骨颜筋,顾榜眼跌宕遒丽,亦不及杨探花丰筋多力,王给谏渴骥怒猊。实是班门弄斧,画蚓涂鸦,献丑了。” “哪里!” “唐人有言,书法之道,无常谓古肥今瘠。古今既殊,肥瘦颇反,各家皆有所长。严兄之字,矫若惊龙,力透纸背,实令我等惊叹。” 谢丕和顾晣臣举杯,皆有几分醉意。 或许是掌事武学的关系,两人不同以往,言行之中,少去些许儒雅,多出几分肆意洒脱。 谢丕有高士之风,打马御前街时,杨瓒便已发现。 顾晣臣性格稳重,有些时候,比杨瓒更加谨慎。短短一月之间,能有这般变化,的确令人称奇。 席间酒罄,福来楼的掌柜亲自从酒窖寻来,拍开封泥,醇厚的酒香飘散到大堂,引得用饭的客人纷纷抽动鼻子,大声叫道:“掌柜藏着好酒,为何不送上!” 捧着酒坛,掌柜笑着解释几句,另奉上酒水,多赠一碟小菜,多数人也就罢了。 唯有一名醉汉,始终不依不饶,偏要掌柜怀里的一小坛,怒眉瞪眼,甚至要明抢,着实有些无理。 掌柜不多说,指着墙上的几首诗词,意思很明白:想喝也不难,照着上面留几行字,必能舀上一碗。 醉汉起身走到墙壁前,眼睛瞪 大,先看题字,再看落款,憋得满脸通红,硬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酒,壮士用是不用?” 客栈众人哈哈大笑,更有人借机起哄。 壮汉脸色变得酱紫,崩不住,蒲扇般的巴掌挥出,重重甩在掌柜的脸上。 一声脆响,掌柜倒退两步,酒坛砸碎在地。 热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老五!”一名满脸虬髯的魁壮汉子厉声道,“喝了几碗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给店家赔礼!” 掌柜半边脸通红,印着清晰的掌印,很快肿胀起来。眼睛被挤成一条缝,耳际嗡鸣,半晌动也不动。 “大哥,是这店家不识好歹!” “赔礼!” 壮汉用力拍在桌上,瞪着老五。 一是为他酒醉惹事,引来京卫衙役不好收场;二是因他不识场合,当着兄弟的面顶撞,落自己脸面。 老五跟在他身边十几年,走南闯北,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出海,辛苦挣下一份家业。 过命的交情,不是太过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里是哪? 京城! 为几个番商手里的东西,他们从南京跟到北直隶,好不容易找准点子,确定番商的落脚处,准备上元节时动手。 这个紧要关头,老五偏要惹事,跟来的几个也不知道好歹,还要用话激他,等回到船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扔进海里泡上几天,好好清醒清醒脑子! “客官莫要动气,说到底,是小老儿不对。这位壮士好酒,酒窖里还有没开封的坛子,这就让人送来。” 疼得吸凉气,掌柜仍尽量陪着笑脸。 和气生财。 想要生意兴隆,就得有眼色,会看人。 这五个大汉都是一水的劲装,腰束黑皮带,肩宽背阔,袖子挽起,胳膊上全是腱子肉。 满脸的煞气,看那块头,寻常京卫不是对手。 开客栈做生意,惹上这些凶人,实为不智。 本地的倒还好,凭着福来楼住过探花郎,墙上还有进士老爷题字,顺天府的衙役总会给几分面子。如是顺天府外来的,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这几个壮汉,看着像北地人,说话却带着南地口音。 逢上元节,南来北往的客商汇聚,说 不得就是哪位大商的护院镖师。气急给他一刀,连夜走脱,哪里说理去? 到时候,告状找不到嫌犯,发下海捕文书也是无用。 归根到底,对方纠缠不假,也是他得意太过,明知是个醉汉,还要话赶话,引来这场是非。 脸上这一巴掌,全当是给他提醒。 想想状元楼,五十年光景,在京师里数一数二。 结果呢? 遇上事,还不是被贴了封条,掌柜一家老小死的死,散的散,都没能落得好下场。 做人不能忘本。 得意忘形,自以为了不得,转眼就要招祸。 思及此,掌柜压下郁气,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让老五挽回面子,不再像要拔刀杀人。 “你这老头倒是识趣。方才是我莽撞,银子拿去,再送好酒来!” 老五冷哼一声,取出一枚银锭,直接丢进掌柜怀里。 待伙计送上酒坛,拍开泥封,猛灌一口,登时哈哈大笑。 “好酒!” 听到楼下喧哗,杨瓒几人都有些好奇。 王忠最先起身,看明白情形,立时眉眼倒竖。严嵩站得近,见他要冲下楼,忙一把拉住。 “严兄为何拉我?京师重地,岂容此等恶人猖狂!” 王忠执意要冲下去,严嵩实在拉不住,只得向杨瓒三人求助。 “王兄,此事暂已了结,不好再插手。” “为何?” “我观这几人皆非善类。” “什么?”王忠警醒,再看楼下几名壮汉,神情立刻肃然。 杨瓒沉思片刻,道:“近些时日,京城汇聚各地客商,不少宵小趁机混入。这几人面相凶狠,身上都带着煞气,未查清身份之前,不好轻举妄动。打蛇不死,我等自是不怕,恐为店家招祸。” 以四人的身份,自可以为掌柜出了 第 73 部分 这口气。但醉汉仅是闹事,送进牢房,至多关上几日,仍要放出来。 积下怨气,寻不到四人,必要找掌柜麻烦,伤及人命都有可能。 “杨贤弟未免忧心过甚。” 王忠蹙眉,认为杨瓒太过小心,对此等恶人岂能手软。 谢丕三人却同意杨瓒的想法。 “杨贤弟之言有理。”谢丕道,“此五人身形剽悍,身上带有匪气,还是谨慎些好。” 在武学掌事,免不了和学中教习打交道。 行伍出身的教习,不喜谢郎中和顾司业的书生气。对武人的粗莽,后者同样适应不良。但接触久了,仍会互有影响。 最显著一点,谢丕和顾晣臣能很快发现,这些壮汉不是出身军伍,也不似家丁护院,更似匪类。 用行话来说:身上都有血气,手中必定握有人命。 “先唤小二来,看这几人是否要住下。”杨瓒道,“若不是,还请谢兄帮忙,调拨几名家人,查明其在何处歇脚。” “杨贤弟是想?” “谢兄也说,这几人不似善类。上元节当日,京城不宵禁,城门不关,天子更下旨,欲与民同乐。有此等人在京,瓒心实不安稳。” 说到这里,杨瓒停住,指指宫城方向。暗示得如此明显,这两人不会听不明白。 果然,怔忪两秒,谢丕和顾晣臣同时变了脸色。 “杨贤弟,此事非同小可,莫要说笑。” 不如杨瓒同天子亲近,不代表不了解天子性格。 见识过朱厚照纵马飞驰,甩脱一干护卫,谢状元和顾榜眼已然明白,今上非一般的任性。 言与万民同乐,绝非口头说说。 以今上的性格以及行动力,上元节当日,必会千方百计出宫,混入灯市。 是否能够成功,不敢轻易下结论。但只要有一丝可能,都轻忽不得。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和旁人说,连亲爹都不行。 谢丕满脸苦笑,顾晣臣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们早该知道,杨瓒不赴他人宴请,连武定侯郭良都吃了闭门羹,突然请他们上福来楼小聚,必定没有“好事”。 明摆着挖好坑,设好陷阱,等着他们跳! 考虑到种种后果,明知前方不平,仍要捏着鼻子,纵身往下一跃。 谢丕和顾晣臣瞪着杨瓒,攥紧拳头,指关节咔吧咔吧脆响。 杨瓒淡定微笑,抽出怀中金尺,大有敢上来,他就六亲不认的架势。 三人对峙,王忠左右看看,满头雾水。 严嵩猜透几分,心中有担忧,更多则是兴奋。 “杨贤弟,为兄可是待你不薄。” 谢丕咬牙。 这样三番两次挖坑,当真不会良心不安? “正因感念两位仁兄,小弟才会如此。” 见二人松开拳头,杨瓒才上前两步,低语几句。 “事关天下万民,小弟只能委托两位仁兄,还请莫怪。” 话说到这个份上,岂能不答应? 谢丕再次苦笑,用力拍了拍杨瓒的肩膀。恰好碰到金尺留下的淤青,后者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小弟一直认为谢兄是个厚道人。” 杨瓒捂着肩膀,满脸控诉。 “贤弟过誉。” 谢丕笑眯眯,加重三分力道,抬手又是一记。 杨瓒险些当场呲牙。 阳春白雪呢? 高情逸态呢? 襟怀洒落哪里去了? 有先贤之风,高士之姿的谢小才子,歪成如今这个样子,未知谢阁老是何感想。 知道罪魁祸首,会不会抄起家伙来和他拼命? 想到谢迁左手镇纸,右手宝剑,哇呀呀杀来的样子,杨瓒不禁长叹,很有几分过意不去。 良心谴责归良心谴责,该做的总要做。 为了大明江山,也只能对不住谢相公了。 当日,几人商议停当,离开福来楼,各自前方安排。 闹事的壮汉歇在楼中,省去不少麻烦。 谢丕留下两名家人,同长安伯府家丁一同守在客栈外,盯住几人动向。 杨瓒没有返回伯府,令车夫调转车头,前往诏狱。 车夫扬鞭,随着车轮滚动,对杨瓒说道:“杨老爷,要盯住那几个,府内兄弟足够。” 留下谢府的家人,实在有些累赘。 靠在车壁,杨瓒捏了捏眉心。 在锦衣卫看来,的确是多此一举。但既已决定让谢丕等人参与进来,这些“累赘”的事,总是不能避免。 更何况,那几名壮汉的来历,莫名引起他的兴趣。 听店中伙计说,送酒时,隐约听到“番人”“金陵”等字眼。 虽不真切,见多各地的客商,听多各府口音,伙计仍有八分肯定。 “此事我自有计较。” 没法详细解释,也不好解释。 杨瓒只能含糊应对,一切等见到顾卿再论。 坐在车厢里,抱着手炉,酒意渐渐涌上,杨瓒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马车停在诏狱门前,顾卿得人通禀,亲自迎出,却发现车内无比安静。 掀开车帘,杨小探花已歪倒在厚毯上,脸颊晕红,蜷着身子,打起轻鼾。 “伯爷,杨老爷刚去了福来楼,见过谢郎中,顾司业,六科的王忠、严嵩。” 家人利落跳下车辕,在顾卿弯腰抱人时,道出杨瓒在福来楼内的种种。 “知道了。” 顾卿没有多问,用斗篷包住杨瓒,转身折返,举步生风。 天将擦黑,诏狱门外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守门的校尉力士纷纷低头,非礼勿看,全当自己是墙砖门柱。 按常理,杨侍读同千户大人交情不浅,曾在僧道闹事时出计相助,现下醉酒,千户大人帮帮忙,实是无从非议。 镇抚司中的兄弟,交情好的,遇上喝醉酒,也会帮忙抬人。 但是,看到顾千户抱人的样子,不自觉的就会尴尬,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顾卿绕过影壁,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前的校尉力士互相看看,神情都有些复杂。 仅是自己这样想,还可视之为错觉。大家都一样,问题可就大了。 “千户和杨侍读,交情当真是非同一般。” 话虽这样说,心中的疑问却久久不去。 不敢多想,到头来,只能仰头长望夜空,目光中满是忧伤。 锦衣卫直觉敏锐,观察力非凡,有的时候,当真不是见好事。 杨瓒睡得很熟,一路被抱到厢房,仍没有醒来。 举杯时不觉,掌柜藏起的好酒,后劲着实有些大。 厢房之内,摆设十分简单。 一榻一桌两椅,四壁光秃秃,墙角甚至有些剥落。 屋内没 有屏风,只在榻上垂下青帐。 顾卿放下杨瓒,解开斗篷时,见杨瓒眉头微蹙,下意识放轻动作。 窗外渐黑,室内始终没有燃灯。 杨瓒侧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顾卿的斗篷,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顾卿俯身,双臂撑在榻上,酒香微散,似能醉人。 星眸半合,迎着拂过唇缘的暖意,距离愈近。 将要含住为酒水浸润的下唇,门外忽有校尉来报:牟指挥使急召。 “千户,牟指挥使已在二堂。” 校尉立在门外,见室内漆黑,许久没有声音传出,还以为顾卿不在室内。 正要提步再寻,房门忽然打开。 一身冰雪气的顾千户立在门内,红衣乌眸,唇色如血,映着月光,艳丽得近乎妖异。 校尉激灵灵打个冷颤,好悬没有倒退几步,举刀自卫。 千户大人满身煞气,嘴角带笑,似要杀人。 校尉寒毛倒竖,牙齿咯咯打颤,恨不能脚底生风,立即转身逃命。 “指挥使急召?” “回千户,正是。” “哦。” 顾卿离开厢房,反手带上房门,冷冷扫过校尉一眼,抬腿走人。 足足过了五秒,校尉才敢移动双脚。 看着紧闭的房门,完全不明白,他究竟哪里惹到了千户大人。 为保住性命,是不是该想法调去南镇抚司? 虽不如北镇抚司自在,好歹不用三头两头受惊吓,担忧项上人头。 夜色降临,明月高悬。 寂静的厢房内,杨瓒忽然睁开双眼。 呆呆的望着帐顶,不自觉舔了舔嘴唇。 酒壮怂人胆。 多好的机会,只要手臂一勾…… “失策!” 早知道,应该再多喝几杯,壮壮胆子,说不得事情就成了。 翻来覆去几次,终于坐起身,摸黑走到桌旁,擦亮火石。 烛光照亮,杨瓒执起茶壶,不顾茶水冰凉,对着壶嘴灌下一大口。喝得太急,水流沿着下颌流淌,滑入领口,留下几抹深色水痕。 半壶茶尽,杨瓒总算有几分清醒。 要事在前,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想要和美人这样那样, 以后有的是机会。 刚刚听到,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来了,人就在二堂? 正好。 省得多费周折,再请顾千户前往北镇抚司。 揉揉额角,整理过衣袍,杨瓒想了想,仍将顾卿的斗篷披上,推开房门,循着记忆,行过回廊。 乾清宫 张永和谷大用小心抱进两个包袱,朱厚照满脸兴奋,搓手问道:“找来了?” “回陛下,奴婢幸不辱命。” “好!” 解开包袱,抖开两件儒衫,朱厚照双眼发亮。 有了这个,上元节必能出宫! “上元节当日,朕要出宫。”将张永和谷大用唤到近前,朱厚照低声道,“张伴伴从显武营调护卫,谷伴伴随驾。” 出宫? 张永和谷大用惊吓不小,差点坐到地上。 陛下让他们寻来儒生衣袍,不为好玩,是为出宫? “朕要去灯市。早听说灯市热闹,朕与万民同乐,自不能错过!” 听闻此言,张永和谷大用如五雷轰顶,登时泪流满面。 杨侍读的金尺,不远矣。 第八十章上元节二 朱厚照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谷大用和张永只能眼睁睁看着,急得嘴上起泡,全无办法。 想请杨瓒救急,却遇上元节休沐,天子不上朝,连弘文馆都停了,压根见不到人。 出宫? 没有天子口谕,哪个中官宫人敢随便走出奉天门,绝对是嫌命太长。 “多调些营兵,再和司礼监透个信。” 搬不来救兵,只能从他处想办法。 “近些时候,王提督受了寒气,起不得榻,正用汤药。遣人告知戴掌印,调来东厂的番子,好歹多一重保障。” “只能这么办。” 两人商量时,没有避开丘聚高凤翔等人,只将韦敏排斥在外。 十二监中官,安排到各殿侍奉,各有各的圈子。 张永等都是文华殿老人,几乎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战战兢兢,熬过上千个日夜,才有今天。 韦敏算哪颗葱? 实打实的半路出家,刚调入乾清宫,就在天子跟前伺候,自然让张永等人看不顺 眼。 如此一来,双方自难亲近。 加上韦公公胸怀抱负,力争上游,前几日还抢了丘聚的差事,和杨侍读搭上话,理所当然,引来更大不满。 “先来后到,总要有个章程。咱们这样的,才在天子跟前露几回脸?一个内官监来的,敢抢在前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外廷同内廷不睦,互相看不顺眼。各自内部同样不是铁板一块。 面对外力,尚能团结,一旦外力消失,顷刻土崩瓦解。 天子身边的位置有限,有人占住,必有人要期望落空。 张永和谷大用先后被调入司礼监,任显武营和神机营监枪官。现下只是少监,日后必能再升。 只要占住天子身边的位置,不被他人取代,等到王岳戴义出宫荣养,坐上提督掌印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先时有刘瑾,两人总有几分提心。 现下,刘公公接连敲打收拾,形不成多大威胁。两人得天子宠幸,又同杨侍读交好,脚下的路必定越走越宽。 丘聚高凤翔等人则不然。 不比刘瑾舌灿莲花,也不如张永善察言观色,更不及谷大用一身力气,除了不长胡子,和军汉没多少区别。 想得天子看重,实在有些困难。 想另辟蹊径,寻些机巧的物件给天子解闷,或想些新奇的玩法引天子开心,都要再三思量。 事成便罢,事情不成,又引得天子荒废朝政,刘公公就是他们的下场。 日思夜想,想破脑袋,始终无法开窍。 百般无奈,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对天子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打个饱嗝都要问上五六遍,以示忠心。 问得多了,还被天子嫌弃。 “啰嗦!” 瞧瞧,想得天子一个笑脸,究竟有多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 韦敏横空出世,调入乾清宫,被天子授予武职。 丘聚高凤翔等人顿感威胁。无法赶走韦敏,唯有向谷大用张永低头。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当前“地位”,不能被后来者挤下去! 同是出身文华殿,虽不能称兄道弟,到底有几分香火情。几人凑到一处,连番合计,不能撵走,干脆孤立! “冷着他,少让他往陛下跟前凑。” 此计一出,韦敏彻底沦为乾清宫中的隐形人。 除小黄门和束铃,稍有地位的宦官,压根不同他说话。迎面遇上也是鼻孔朝天,连眼神都欠奉。 被人无视的滋味并不好受。 韦敏咬牙扛住,坚决不示弱。寻到机会,还同杨瓒说上了话。 自听过杨瓒讲学,他便立下宏愿,如果天子能遣船队出海,他必要随船。 在神机营中任监枪官很了不得? 只要识得火铳,谁都能做。 他的目标,是太宗和宣宗年间,先下东洋、再下西洋的三保太监! 率庞大船队远航番邦,宣扬国威。以宦官之身,名流史册,为后世称颂。 仅是想想,韦敏就很激动。 相比之下,被他人孤立又算得上什么? 天子果决刚毅,有太宗皇帝遗风。杨侍读乃不世出的贤臣,必能辅佐天子,中兴大明盛世! 韦敏坚信,只要耐心等待,必有得偿夙愿的一日。 在那之前,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必须顶住! 韦敏目标远大,十分想得开。遇张永谷大用等人气不顺,更会自动避开。坚决不给对方机会,寻错将他赶走。 故而,上元节,天子欲偷溜出宫一事,他是半点不知。临到当日,听到十二监赐宴,不必当值,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听天子赐宴群臣,没听说过赐宴宦官。 纵是佳节,赏赐金银也就罢了。 赐宴宫中,不怕言官讽谏? “天子恩德,赐宴十二监。韦公公自行即可,这里有咱家伺候。” 丘聚笑得和气,全无半点心虚。 越是这样,越让韦敏疑心。 平日里遇到,都是鼻孔朝天,冷着一张面孔,今时今日,却是这般和善? 背后一定有问题! 韦敏袖着手,同样面上带笑,暗地里打量丘聚。 第 74 部分 怎料对方做好充足准备,压根看不出什么。更连声催促,不给他深思的余地。 “韦公公还需快些,掌印陪宴,去晚怕不合适。” “丘公公不去御用监?” “咱家奉皇命,留在乾清宫伺候。”丘聚笑道,很有几分得意。 “咱家知道了,多谢丘公公。” 明知有问题,却没法多问。 韦敏行礼,叩谢天子恩德,带着两个小黄门,三四个束铃手巾返回内官监。 沿途遇上几波人,均在仁寿宫和清宁宫伺候。 知晓两宫下达同样懿旨,韦敏停住脚步,回望乾清宫方向,莫非真是他想多了? 调走大部分宫人中官,朱厚照换上儒衫,在外面罩上一件宽大的龙袍,起驾前往奉天门。 为偷溜出宫,往灯市一游,朱厚照可谓煞费苦心。 先说动两宫,赐宴十二监及女官各司。后下旨免上元节朝拜,令百官家中宴饮,无需入宫进贺。 “上元节当日,赐宴鸿胪寺。” 不是身边人提醒,朱厚照压根忘记,鸿胪寺里还住着朝鲜和安南使臣。 “三天两头来人,烦是不烦!” 写完圣旨,加盖宝印时,想到设宴靡费,朱厚照很是不满。 番邦进献方物,遵礼节朝贡,他自是乐意接见。 以朝鲜李氏为代表,三天两头来一趟,大事没有,小事一箩筐,当真是烦人。甚者,住下就不走,厚着脸皮在鸿胪寺混吃混喝。 临走之前,更要厚皮老脸请赏。 朱厚照对自己人大方,对外人却不一样。又有杨瓒敲边鼓,对这些番邦使臣更是看不上。 送来三瓜两枣,大米都能按粒数,请赏却是半点不客气,金银绸缎、珍珠美玉,什么值钱要什么。 明摆着占便宜,当朕是傻子? 相比之下,朵颜三卫偶尔起刺,到底实在。不赏绫罗绸缎,也没有涎脸涎皮讨要。 没有金银宝钞也没关系,能赏几口铁锅,回到部落也能交代。 此非杜撰。 弘治十八年,泰宁卫使者进京,上书请赏,白纸黑字,铁锅赫然列在第一位。 安排好内外群臣,顺便圈住番邦使臣,按照计划,朱厚照摆驾奉天门。 天子起驾,作为仪仗队,锦衣卫自要跟随。 牟斌亲自登上城头,南北镇抚司同知佥事,千户百户,皆锦衣鸾带,戴乌纱帽,佩绣春刀,分立御道两旁。 御驾过时,校尉挺直腰背,纹丝不动。 朔风卷过,衣摆翻飞,袍角袖口的云纹似鲜活流动。 申时末,城头点燃火把。 钟鼓齐鸣,奉天门大开。 京城百姓,外来商人群集城门下,仰望城头上的云伞云盖。 在朱厚照出现一刻,众人俯地跪拜,如潮水一般,山呼万岁声不绝,俄而融入钟磬之声,震耳欲聋。 京城之内,万千灯火点亮。 东安门外,各色彩灯斑斓闪烁,组成蜿蜒长龙,似欲腾空而起,翱翔天际。 “陛下万岁!” “万万岁!“ 高呼声不绝。 站在城头,朱厚照脊背挺直,立如苍松。 双眼湛亮,下颌绷紧。脸颊浮现红晕,激动万分之下,竟然忘记礼部进上的祝词,上前一步,扬起右手。 欢呼声更大。 牟斌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天子高举双臂,兴奋得用力挥舞。 足够亲民,威严全无。 少年天子激动不已,为让百姓看得清楚些,甚至想要跳上两步。 张永和谷大用眼疾手快,双双扑上,拼命拉住龙袍一角。 不说祝词,不算什么。双臂挥舞,也说得过去。 崩豆似的跳高,坚决不行! 从圣祖高皇帝开国,从太宗皇帝迁都神京,历代先帝,哪怕最荒唐那位,也没这么干过。 有失体统不算,万一脚下没站稳,磕碰到哪里,城头这些人都要掉脑袋。 “陛下,陛下小心!” 张永小声叫着,希望朱厚照能冷静点。 可惜山呼声过于庞大,张公公扯开嗓子,也如蚊讷一般,朱厚照压根听不见。 百般无奈,张永谷大用只能对视苦笑,牢牢拽住龙袍一角,打死也不放手。 好在腰带系得紧。 不然的话,这么大力气,龙袍必定会被拽掉。 “陛下万岁!” 城楼下,几名壮汉混在人群中,随百姓一起高呼,目光却频频闪动,紧盯在不 远处的几名番人身上。 “大哥,动不动手?” “盯准了?” “盯准了。” “好。等人群散开,趁乱挤过去。” “大哥,东西八成在那个白衣番人身上,不如……” “三个都带走。”为首的汉子低声道,“记住,绝不能在城内杀人。找到东西,将人敲昏带出城外。他们身上有路引,路上能顺当些。” “大哥放心。” 汉子点头,又道:“今明两日京城皆不宵禁,城门不关,何必这般费事。只要取来东西路引,直接到城外埋了,岂不干净。” “老五闭口!” 无需为首的汉子斥责,一名脸上横贯三条刀疤的汉子道:“东西抢来,你会看?” “三哥可是秀才。” “秀才?秀才也读不懂番人的字。”汉子道,“敢自作主张坏事,误了大家发财,不用大哥下令,我先卸掉你两条胳膊!” “晓得了。” 虽不情愿,老五也只能咬牙点头。 几人不再多言,在人群中散开,从三个方向盯准番商。 彼时,城头钟鼓声渐停。 朱厚照停止挥手,兴奋感微减,终于想起礼部敬上的贺言。 “谷伴伴,念。” “奴婢遵命。” 天子不蹦了,张永和谷大用长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无论如何,头总算保住了。 张永俯身,为天子整理衣摆,谷大用展开圣旨,高声念道:“天子敕:上元佳节……” 城门前,人声寂静,百姓皆躬身在地。 正向番人挤去的壮汉动作稍慢,立在众人之间,极是显眼。 事先安排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役,如跟在螳螂身后的黄雀,找准目标,彼此打了手势。 敕令宣读完毕,人群再次山呼万岁,久久不愿散去。 在人群后方,儒衫方巾的杨瓒谢丕等人,由家丁护卫,静观其变。 “杨贤弟,天子真会出宫?” “谢兄智计在握,何需询问小弟?” 谢丕眸光一闪,杨瓒动作更快,在谢状元动手前,先侧身让开两步,躲到顾榜眼身后。 吃一堑长一智,再吃亏,当 真是脑袋被门夹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我……” 谢丕被气得咬牙,当初为何看走了眼? 什么沉稳厚道,全都是x! 一气之下,谢状元爆了粗口。 幸亏谢阁老不在当场,否则定会气得吐血。 吐完之后,手持家法,逮住谢状元,必须腿打折。 能官至内阁,即便不如李东阳身手了得,也不比刘健为人剽悍,总要有几分看家本领。愤怒之下,下手难免会重些。身为源头,杨瓒八成也逃不过,必要挨上几下。 伤上加伤,日子怎能好过。 谢阁老不在,当真是万幸啊。 杨瓒四十五度角望天,发出一声感叹。 一切为了大明,谢阁老还当节哀。 城头上,朱厚照斥压抑住满心激动,按照预定计划,离开城楼,登上御辇。 张永谷大用紧随在旁,牟指挥使本想跟随,被天子挥退,只能遵旨,另遣人护送。 “恭送陛下!” 天子起驾,众人皆躬身行礼。 朱厚照握紧拳头,不停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千万不要紧张,稍有不对,就会在牟斌眼前露馅。 御辇走远,牟斌直起身,皱紧一双浓眉,没想到,真被杨侍读猜对了。 “顾卿。” “属下在。” “东安门那里,都安排好了?” “回指挥,皆按计划行事。” “多遣十人跟着天子。”牟斌顿了顿,道,“非必要,无需让天子发现。” “遵命!” “显武营,”提起内卫,牟斌有些不以为然,“都遣人看住,免得帮不上忙,还要碍手碍脚。” “是!” 顾卿领命,离开奉天门。 今夜不宵禁,宫城皇城,俱是灯火通明。 街头巷陌,花天锦地,车马如龙。 男来女往,熙熙攘攘,摩肩如云。 靠近东安门,灯火辉煌,热闹更甚。 摊位一个接着一个,彩灯一盏连着一盏。 从街头望去,灿如繁星,五彩斑斓。交相辉映,更显光华夺目。 每盏彩灯前,都有两三少女驻足,莺声 燕语,妆点鼎沸声嚣,钗环彩裙,尽显红飞翠舞。 南北各地的商人,说着官话方言,各举彩灯,吸引人群在摊位前停留。 制灯的工匠耗费心思,翻新各种花样。 绘在灯上的人物像,个个栩栩如生。 美人峨眉娇颜,武将怒目虬髯。老者慈眉善目,孩童粉妆玉润。 走马灯转动,一帧帧典故在眼前流动。或文人作揖,或武将策马,大有意趣。 杨瓒行走在摊位间,看到一盏四面绘着美人的彩灯,灯匠别出心裁,美人相类,膝边繁花各不同。随轮轴转动,仿佛花开花谢,历尽春景夏荣。 “杨贤弟。” 正看得入神,肩头忽被人拍了一下。 “看那边。” 顺谢丕所指看去,杨瓒禁不住抽动嘴角。 还真被这小屁孩跑出来了! 同行几人互相看了看,神情都有些复杂。 “事已至此,我等当依计划行事。” 杨瓒压低声音,谢丕和顾晣臣微微点头,王忠和严嵩更不会反对。 天子想出宫,十成十拦不住。 为保万无一失,暗中有锦衣卫东厂,明里则安排长安伯府和学士府的家人。 杨瓒和谢丕几人,负责同天子“偶遇”。 遇上后,必要步步跟紧,绝不能让朱厚照溜掉。 天子想玩,就让他玩。 怎么玩,到哪里玩,必须仔细思量,制定最佳路线,确保不出丁点差错。 见到杨瓒,朱厚照半点没有偷溜出宫,被人撞见的尴尬。反举起一盏钟馗捉鬼彩灯,高兴道:“杨侍读,真是巧!你瞧这个,比宫灯更要精巧。” 杨瓒:“……” 这是被抓包该有的反应吗? 谢丕顾晣臣同样被闪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 正无语时,人群中突起一阵骚乱。 数个摊位接连掀翻,三名番商高呼着,奋力冲开人群,跑向巡视的顺天府衙役。 “求命!” 发音不准,引起的骚却是不小。 为免人群出现混乱,潜藏在暗处的力士番役打几声呼哨,立刻动手,将追逐的两波人当场拿下。 “带走!” 顺天府衙役挥舞着铁尺,勉 强挤过来,人已经抓住,混乱业已平息。 张永和谷大用的心提到嗓子眼,双腿都在打颤。万一冲撞到天子,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杨瓒几人也是冒出一头冷汗。 怕有事,偏偏有事! 朱厚照不以为意,觉得稀奇,不是杨瓒拦着,当真会冲过去看热闹。 番商和五名壮汉俱被押走,一名穿着绢布短衣,扮作灯匠的校尉走来,手里攥着一支两指宽的竹筒。 “此乃番商携带,经查验,内中只有一张羊皮纸。” 羊皮纸? 朱厚照很是好奇,杨瓒也是一样。 那几个壮汉,曾在客栈闹事,被杨瓒等亲眼目睹。其后遣人跟随,没想到,真发现了问题。 他们的目的,竟是这三个番商。 准确点说,是番商携带的羊皮纸。 “此处不方便说话,福来楼距离不远,可暂作歇脚,还请陛下移驾。” 急于知道羊皮纸上内容,朱厚照没有反对,同杨瓒等离开人群。 待到楼中,掌柜送上热茶,校尉立刻关上房门,打开竹筒。 羊皮纸被硝得很薄,看样子,着实有些年头。 摊开在桌上,竟占据半个桌面。 看着奇怪的字体和清晰的线条,谢丕顾晣臣尚无反应,杨瓒立时瞳孔紧缩,这竟是一张海图! 第八十一章上元节三 “这是海图?” 杨瓒能认出海图,朱厚照亦然。 见识过永乐朝时期的郑和海图,再看眼前这张,难免觉得粗陋,有几分不习惯。 大概是质地原因,图上线条极其粗糙。 海中岛屿多以图形代替,或是方圆,或是三角,大小不同,虽标注有番邦文字,仍有些模糊,无法一眼认出。 临海的大明州县倒是极容易辨认。 查验墨迹深浅,能够确定,多处都是新添加,远比海岛绘制得精细。 朱厚照站起身,指着图上靠左的位置,问道:“杨先生,这绘的可是宁波府?” “回陛下,正是” “朕记得,这几处应是卫所?” “臣不敢完全断定,有八成把握,此处应为昌国卫。” “好大的胆子!” 朱 厚照当即震怒,猛的一拍桌案。 木质的方桌,发出吱嘎声响,桌腿摇动,显见用了多大力气。 “此图是番人绘制?” 杨瓒无法回答,看向立在门旁的锦衣卫。 “你说!” “回陛下,此图确从番人身上搜得,是否由其所绘,暂无从得知。” “人现在哪里?” “回陛下,已押往诏狱。” “起驾!” 朱厚照咬牙道:“去诏狱,朕要亲审!” 闻言,张永谷大用大惊失色,想劝阻,又不贸然开口,唯恐劝不住天子,反引来更大怒气,闹得不可开交。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看向杨瓒,满脸焦急。 杨侍读,快想想办法,总不能让天子真跑去诏狱! 天子偷溜出宫,事先做好准备,好歹遮掩过去。 起驾前往诏狱,亲自审讯疑犯,实在有失体统。走漏风声,朝中追究起来,他们这些伺候的,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杨瓒没有反应,仍在仔细观摩海图,似要将图纸盯出两个洞来。 张永和谷大用急得嘴里冒火,变貌失色。 杨侍读,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两人的求救信号,杨瓒半点没有接收到。专注看着图上标注的海岛,回忆郑和海图,发现有几处明显对不上。 是郑和海图疏漏,还是这张海图有错误? 可惜上辈子没多看看地图,想做一番对照,都无从忆起。 杨瓒陷入沉思,谢丕顾晣臣同时起身,拱手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严嵩站在一侧,始终保持沉默。 以他的品级,有资格上朝,却是站在队末,距离天子十万八千里。说句不好听的,换下官袍,天子知道他是谁? 贸然开口,未必能帮上忙,反引来天子厌恶,得不偿失。何况,有杨瓒谢丕在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出面。 王忠性格耿直,明知无用,仍要上前。 刚迈出一步,即被严嵩暗中拽住。 “王给谏,非是你我出言的场合,静观 第 75 部分 便是。” 严嵩实是出于好心,压低声音,示意王忠向右看。 “杨侍读在此,必能劝说陛下。” 王忠皱眉,表情微变,眼中闪一抹复杂。 严嵩看得真切,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心下稍惊,下意识松开手。王忠却没有再向前,而是收回脚,后退半步。 “多谢严兄提醒,是在下过于急切。” “王给谏客气。” 王忠言辞恳切,严嵩怀疑自己眼花。王给谏向来性格耿直,方才应是看错了吧? 两人声音极低,站在角落,并未引起他人注意。 另一面,谢丕顾晣臣好说歹说,唇焦舌干,被劝之人却瞋目切齿,因海图内容不胜其怒。 “好大的胆子,朕必要亲自问个明白!” 明朝船队七下西洋,绘制海图不下百余张。有的图上,连番邦人口都有标注。以此类比,朱厚照原不该如此愤怒。 问题在于,这张海图不只绘出宁波府沿海州府,部分近海卫所、备御千户所亦有标注。 不认识字,不代表看不出标记点的位置 自杨瓒在弘文馆开讲,永乐朝的海图就挂上乾清宫的宫墙。不是要召见内阁六部,东暖阁内也会挂上几张。 私下绘制明朝地貌,本就十分可疑。标明沿海防卫,到底有什么企图? 为行路方便,经商需要? 骗傻子去吧。 在朱厚照看来,大明船队绘制海图,天经地义。外番之人勘察自家地貌,绝对不行! 他就任性了,怎么着吧! “陛下,还请三思!” 谢丕和顾晣臣做歉做好,说得喉咙冒烟,依旧无用。 眼看朱厚照迈步向外走,杨瓒终于不再沉默。 “陛下。” 比起他人的紧张,杨侍读很是淡定。 “还请听臣一言。” 旁人说话,朱厚照可以不听。换成杨瓒,脚步立刻停住。 “杨先生有何话?” 杨瓒拱手,道:“陛下今日出宫,是为彰显仁德,与万民同乐。” 朱厚照歪歪脑袋,斟酌两秒,点头。 “朕是有此意。” 谢丕等愕然瞠目,完全没料到,杨瓒不开口则已 ,一开口就是这句。 不理旁人反应,杨瓒笑道:“既如此,陛下当继续才是。” “继续?” 朱厚照微愣,继续逛灯市? 杨瓒轻笑,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折起海图,纳入袖中。 “陛下,灯市仅有几日,明日将要罢灯。”见朱厚照转动眼珠,似是心动,杨瓒再接再厉,“不趁今日赏灯,想要再看,可要足足等上一年。” 谢丕双眼瞪得更大,顾晣臣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这是在劝说天子?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而且,天子不可能答应的……吧? 按照常理,谢状元和顾榜眼的思路没错。 只可惜,朱厚照的性格行事,没法依常理推测。 房内寂静片刻,朱厚照右手握拳,拍在左手掌心,道:“幸亏杨先生提醒,朕怎么没想到!” 人关在诏狱,没长翅膀,绝对跑不掉。无需急在一时。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偷溜出宫,就为见识灯市热闹。错过今日,想再偷溜,百分百不可能。 等上一年? 朱厚照没那份耐心。 “陛下,臣闻灯市之内,许多摊位都设有灯谜,猜中有物相赠。” “果真?”朱厚照的注意力完全转移。 “果真。”杨瓒道,“或是彩灯,或是机巧物件,不一而足。臣不善猜灯谜,未知陛下可有兴趣?” “有!”朱厚照连连点头,“朕最喜猜谜!” “既如此,可请陛下移驾?” “好!” 杨瓒说得轻松,朱厚照答应得痛快。 谢丕等人都是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样的发展? 就这么简单? 杨瓒挑眉,就是这么简单。 朱厚照兴致勃勃,当先就要推开房门。 张永谷大用回神,忙上前两步,一边擦汗,一边为天子引路。同时不忘对杨瓒点头,以示感激。 关键时刻,到底要杨侍读出马。 杨侍读威武! 朱厚照先行,杨瓒落后半步,回身问道:“几位兄台,不随小弟一同?” 谢丕顾晣臣看着杨瓒,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 王忠严嵩表情复杂,更难以形容。 “谢兄?顾兄?” 杨瓒看向谢丕,面带疑惑。 “我等自要与贤弟同行。”谢丕回道。 “甚好。” 杨瓒颔首,迈出房门。 谢丕单手负在身后,表情渐渐变得认真。 父亲早有言,此子不凡,当与之交好。如今看来,堂上智慧非他所能及。虽已立身官场,晋身仕途,观人行事,着实还要认真学。 “顾兄,”谢丕侧首,问道,“你我可与杨贤弟同行?” 话中颇含深意,绝非只问当下。 “这是自然。”顾晣臣浅笑,一派洒拓。 “顾兄干脆,谢某佩服。” “岂敢。” 两人对视,视线交换,眼中均有深意。随即先后走出房门,紧随天子而去。 王忠和严嵩站在原地,齐齐苦笑。 没人招呼,只能自己跟上。 在灯市同天子“偶遇”,杨瓒三人足以应对,根本无需他二人帮忙。将他们带上,已是天大人情。抓不抓得住机会,全看自己。 “杨贤弟提携之情,严某必当铭记在胸。” 严嵩翻出感叹,王忠侧首,眼底复杂褪去,神情终变得释然。 步下二楼,掌柜正要送上茶点。 “几位老爷这就要走?” “明日罢灯,想再观灯,就要等到明年。”杨瓒解释道,“我等均不愿错过,掌柜好意只能心领。” “杨老爷客气!“ 掌柜笑得眯起双眼。 杨瓒屡次前来,已为福来楼赚足脸面。 做人要知足,贪心太过,一蛇吞象,十成不会得偿所愿,怕还会乐极生悲。 “恭送诸位老爷!” 先时,客栈众人虽也去门前跪拜,却压根不知道天子长什么样。 几丈高的城楼,又没有望远镜,只能看到一个明黄色的人影。再想细看,早被挤到人群后边。 掌柜不认识朱厚照,见杨瓒几人的态度,也知其身份不凡。 行礼时,腰弯得更深,还让伙计将点心包上。 “这是厨下新蒸的糕饼,裹了蜂糖,还请几位老爷莫要嫌弃。” “多谢。” 杨瓒接过纸包,早有跟随的家人取出荷包,倒出银角。入手的分量,够买下五六十张糕饼。 “不用绞了,老爷高兴,请掌柜用个水酒。” “谢杨老爷!” 开门做生意,自然是钱越多越好。 见杨瓒给钱,朱厚照看向张永,道:“张伴……” “咳!” 杨瓒咳嗽一声,朱厚照立即改口,“张伯,给钱!” 张伯? 张永好悬没坐到地上。 当真是要人命了! 苍白着脸,取出两颗银豆,朱厚照犹不满意。还是杨瓒劝说,才勉强点头。 “掌柜可要收好。” 离开之前,杨瓒忽然转头,提点一句。 掌柜攥着两颗银豆,犹自不解。片刻后,忽然福至心灵,急切举到眼前。银豆打磨成蚕豆状,很是精美,一侧刻着米粒大的四个字。 仔细辨认,看清刻的是什么,掌柜立时僵在原地,脸色涨红,似热血冲头一般。 “东家?” 见情形不对,伙计立刻上前,想看看银豆上到底有什么,让掌柜成了这个样子。 “没事!” 不等伙计靠近,掌柜立刻攥紧银豆。 “没见有客?快去招呼!” 留下这句话,也不管伙计的反应,掌柜飞快转身,迅速跑回后厢。 伙计嗤了一声,布巾搭在肩上,“稀罕!” “店小二!” “哎,来了!” 灯市中,人比先时更多。 因混乱掀翻的摊位均已撤下,灯匠商人重新立起木杆,拉起长绳。 熄灭的彩灯不能再用,外罩没有损坏,也是不吉利。 好在都有备用,重新挂起来,不比先前逊色。借着众人的好奇心,也能招揽不少生意。 灯市中,不乏小食摊和挤在路旁的小贩。 朱厚照捧着糕饼,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吃完两个,仍觉不足。 “杨先生,还有吗?” “没了。” 宫外的东西,自然不能随便吃。 朱厚照下口之前,在场几人分食三个,张永和谷大用更是小心在饼上撕开一角,才敢让天子下口。 念及众人要逛灯市,多了累赘,伙计只包起五个糕饼。个头不大,分出三个,自然不够朱厚照吃饱。 “陛……老爷,前方有番商的摊位,可要看看?” “又是番商?” 朱厚照皱眉。 “此番商非彼番商。”杨瓒笑道,“摊位上的灯多由琉璃制成,绘画图案也有区别。老爷可有兴趣?” “有!” 朱厚照好奇心旺盛,顺着杨瓒所指的方向,大步流星就要往前挤。 天子性急,着实苦了开路的家人和锦衣卫。 不能让人挤到天子,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推搡百姓,只能硬着头皮,以自身为盾,分海一般,为天子开路。 杨瓒向随行的校尉点点头,将袖中海图递出。 “烦请告知顾千户,此图之上恐有玄机。押入诏狱的几名番商,务必详加询问。” “是!” 校尉领命,钻入人群,顷刻不见踪影。 “杨贤弟可是发现不对?”谢丕留意,不免问了一句。 “大概。”杨瓒没有一口咬死。 郑和海图藏在深宫,不能作为证据。要知晓海图上的问题,只能仰赖锦衣卫。 几名番商来历不明,身藏这样的海图,着实有些可疑。没有他提醒,也会引起锦衣卫警觉,必将到刑房走上一遭。 抢劫番商的壮汉,就算不是海盗,也相去不远。落到锦衣卫手里,铜筋铁骨,照样能敲个粉碎。别说出身籍贯,怕是连亲爹穿什么内衫,都会问得一清二楚。 “杨先生,快来!” 立在番商的摊位前,提着一盏造型稍显奇怪的彩灯,朱厚照兴奋招手。 杨瓒收起思绪,借家丁排开的窄路,快步向前。 尽全力稳住这位,只期望顾千户能抓紧时间,快些问出个子丑寅卯。 一旦天子驾临诏狱,意图亲审疑犯,消息传到朝中,必生出不小的波澜。万一吵起来,耽搁事情不说,更会纠缠得没完没了。 若牵扯出海图,有直觉敏锐者,发现天子对出海感兴趣,问题会更大。 届时,为天子讲解海外方物的杨瓒,定当处于风口浪尖,不死也会脱层皮。 鉴于群臣对海禁的观点,杨瓒实在不敢冒险。 他想做些事,都要细细谋划,暗中进行。 没做好准备之前,泄露出消息,横生出枝节,借番商寻粮种之事都会生出波折。 杞人忧天? 以都察院和六科的战斗力,将两件事扯到一起,一棍子砸死,不过是小菜一碟。 诏狱 三名番商,五名壮汉,分别押入两间囚室,逐个提审。 起初,狱卒没有用刑,而是好声好气,甚至笑呵呵的开口询问:诸位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祖籍哪里。 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儿女,平时都做什么营生。此番来京,所为何事,暗地里有何图谋。 仔细道来,不许有半点隐瞒,大家便宜。 “小人乃黑衣大食后裔,世代以贸易为生。前朝时,因国家被灭,君主惨死,祖先流亡至此。” “小人现居宁波府,有户籍路引凭证。” “此次进京只为生意,绝无其他图谋!” 番商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声嘶力竭喊冤。 一边哭,一边竹筒倒豆子,问什么答什么,不敢隐瞒半句。 他们被人抢,该是苦主吧? 为什么不审讯疑犯,先审他们? 当真是不明白。 “千户,您看?” “先带下去。” 顾卿坐在椅上,翻过几人的口供,神情始终没有半点变化。 烛火微微摇动,刑房外突起一阵脚步声。 一身绢布短袍的校尉走入,无视脚软被拖出去的番商,抱拳行礼之后,取出海图,将杨瓒所言详细道出。 “杨侍读令属下报知千户,此图大有玄机,番商来历甚是可疑。” “余下几人,杨侍读可说了什么?” “并未。” 顾卿展开海图,沉吟片刻,问道:“此图还有何人看过?” “陛下身边的两个伴当,兵部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户科给事中王忠,兵科给事中严嵩。” “仅这几人?” “是。” “陛下现在何处?” 校尉的表情有瞬间扭曲。 “回千户,正在灯市。” 顾卿有片刻默然。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遵命!” 校尉退下,顾卿借着烛光,仔细扫过图上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看了半晌,顾千户抬起头,合上图纸。 “来人,去南镇抚司,请赵佥事前来。” “是!” 锦衣卫霸气侧漏,无孔不入,令宵小闻风丧胆。 顾千户出身勋贵,能文能武。 比文采,不下今科三鼎;论身手,更可傲视右班武将。为办事需要,番邦文字亦有涉猎。可海图摆在面前,他却硬是看不懂。 杨瓒以为,将海图交给顾卿,自可万事大吉。压根没想过,顾千户会有这样的短板。 问题出现,顾卿无法解决,只能往南镇抚司请人。 明朝文武爱好丰富,作为稽查百官的天子亲军,锦衣卫更不落人后。 顾千户看不懂海图,诏狱和北镇抚司也无此能人。没关系,到南镇抚司找。 北镇抚司稽查办案,审讯犯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四处奔忙。 南镇抚司负责锦衣卫内部事务,少有出京办事的机会。闲下来的时间,自然可以发展各种兴趣爱好。 顾卿去请的赵佥事,即是此类能人。 其祖上曾是郑和船队一员,曾参与围剿海盗,随郑和献俘。家学渊源,能通多种语言,鸿胪寺的译字生和通译都要甘拜下风。 区区海图,自然不在话下。 校尉领命,赶往南镇抚司。 番商暂且押在囚室,待人来后再审。 五名疑似海匪的壮汉,先后被狱卒提出囚室,送进刑房。 被押进刑房时,老五鼓着双眼,咬牙硬是不跪,狱卒几乎要按不住他。 顾卿抬起右手,两名力士当即上前,一左一右,卸了他的胳膊。靴底踹在膝窝,用了狠劲,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老五扑倒在地,仅以肩膀支撑,根本爬不起来。 “押着,下一个。” 出乎老五的预料,顾卿无意问他,只让力士将他按在一旁,继续审讯他人。 几个壮汉先后被带来,卸胳膊踢腿,半句不问。 自始至终,顾卿坐在椅上,观察五人表现。两刻后,才走到一人身前,取出海图,缓缓展开。 果然,海 第 76 部分 图展开的一刻,该人神情骤变。 “动手吧。” “遵命!” 绳索吊起,五名壮汉皆知,今日怕会撂在这里。 原本都下定决心,无论问什么,坚决不开口,打死也不说。 没料想,顾卿压根不问,先卸胳膊后踹腿,人齐了,直接吊起来抽鞭子,坚决不给几人顽强不屈的机会。 常年在海上跑,风吹日晒,皮糙肉厚,抽几鞭子,不过挠挠痒。 可壮汉们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位锦衣卫千户,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问都不问,算什么审讯? 啪! 鞭子挥落,壮汉们满头雾水。 啪! 鞭子再落,壮汉们雾水满头。 糊里糊涂,傻头傻脑的瞪着顾卿,好似抽下的不是鞭子,根本不觉得疼。 校尉力士举着鞭子,很是无语。 抽了十几年鞭子,这样的还是头回见。 装傻还是真傻?还是脑袋里缺根弦,真这么抗打? 第八十二章收获 十鞭过后,校尉力士后退半步,顾卿冷声道:“说吧。” 五名壮汉抬起头,仍是浑浑噩噩,昏头搭脑。 说吧? 说什么? 至少多问一句,让他们知道怎么起头。 什么都不问,就让他们说,怎么说?说对了尚罢,说错了,岂不是又要挨鞭子? 活了三十多年,在海上饱经风雨,多次面对生死,眉头都不眨一下。官军海盗都曾经见过,大场合小场合都曾闯过,从没生出半点惧意。 眼前的锦衣卫千户,却让五人大开眼界,都觉头皮发麻。 严肃,话不多问,上来就打。有没有证据口供,仿佛全不在乎。 这样的行事风格,实是平生首次遇到。不是有兄弟出身行伍,和锦衣卫打过交道,五人怕会认为,锦衣卫就是此等作风。 换成他人,还能当稀奇事说笑。眼下,被吊在刑房里的是自己,受刑的也是自己,感觉就不是那么美妙。 抽鞭子时不觉得,停下片刻,火辣辣的痛感蔓延脊背,伤处仿佛被蜂尾蜇过,疼得人想咬断舌头。 五人咬牙,脸色发白,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锦衣卫的鞭子,不 会抹了盐水毒药吧?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疼,比带了藤刺的鞭子还要人命。 “不说?” 顾卿挑眉,逐一扫过五人,在老大和老五脸上多停留数秒。 “的确是硬汉子。” 这是夸他们呢? 不知为何,壮汉们同时心中一凛,预感不妙。 “继续。” 简单两个字,鞭声再起。 校尉力士抡圆了膀子,用足十分力气,破空声不绝。 抽足十鞭,换人继续。 鞭子折断,换一条就是。 对五人来说,这感觉,当真非同一般的酸爽。 三十鞭过后,棉絮纷飞,绢布裁成的短袍成了碎布,杂乱垂挂在腰带上。三层衣袍,只有两条衣袖还算完整。 校尉力士掌控力道,下手很有技巧。 几十鞭抽完,五人背后一片青紫,肿起数道檩子,却是指甲大的皮都没破,半滴血没流。 这绝不是手下留情。 相反,如果五人执迷不悟,坚持打死不说,用不上一晚,两个时辰后,背部的伤就会恶化。不经医治,在囚室里熬上几天,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届时,半寸伤口没有,人早已归西。 壮汉们在海上行走,自以为见多识广。万万没料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会遇上下手这么狠的。 落到这群绣春刀手里,想要个痛快,十八年后再见,都是无比艰难。 想死? 可以。 该说的说完,自会送你上路。 继续顽固,必让你生不如死。 背部的鞭伤一阵疼似一阵,五人都开始眼冒金星,双腿发软。卸掉的胳膊疼得麻木,再撑半个时辰,十有八九会废掉。 剩一条胳膊,还能勉强同人搏命。 两条膀子都废了,今后还怎么在海上行船,怎么为一家老小讨生活? 壮汉们伤痛愈烈,心中焦急,不由自主,目光集中到首领身上。 兄弟几个,只有首领识得海图。几个番商的下落,也是首领遣人追查。此番进京,更是首领一力主张。 结拜兄弟七个,两个留在船上,管着一帮水匪弟兄,严防消息泄露,惹来麻烦。其他人跟着老大北上,抢夺海图。 出发时 ,都以为是件轻松活计,手到擒来。 哪承想,中途生变,海图没抢到,更阴沟里翻船,落到锦衣卫手里。 当真是霉运当头,倒了八辈子血霉。 一边挨抽,壮汉们一边埋怨。 如果不是被大哥说动,心中起了贪念,无视风险,企图捞一笔大的,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别说抢到海图,寻得宝藏,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两说。 不掉脑袋,被关在大牢里,数年不得自由,于他们而言,却是比死更加难受。 三轮鞭子抽完,校尉得顾卿示意,停下鞭子,解开绳索。 失去绳索支撑,壮汉们瘫倒在地,胳膊被结上,仍不敢用力,以致大头朝下,半天爬不起来。 “说。” 停在为首的壮汉前,顾卿抽刀出窍,声音愈发冰冷。 后者不动,还想坚持一下,雪亮锋利的刀尖已抵上眉心。 “不说?” 刀尖划过,一丝血线沿额间滑落,铁锈味涌入鼻端,冰冷的煞气如有实感。 壮汉头皮发麻,喉结上下滚动,恐惧自脊椎开始蔓延。 “还是不说?” 刀尖暂离,壮汉被两名力士提起。 顾卿收回长刀,漆黑的双眼,没有起伏的声调,却比疾言厉色更令人胆寒。金相玉质,少见的好相貌,落在壮汉眼中,实比鹰嘴鹞目更加骇人。 这时,刑房门打开,一名身穿豹补绯袍,年约四旬的武官走了进来。 眉疏目朗,鼻梁高挺。嘴唇微厚,嘴角微翘,仿佛天生带笑,观之可亲。不知内情者,绝不会想到,此人是被斥为天子鹰犬,心狠手辣的锦衣卫。 “赵佥事。”顾卿抱拳,“劳烦佥事过来,还请莫怪。” “顾千户。”赵榆还礼,扫过地上五人,笑道,“本官在南镇抚司闲着,终日无聊。来诏狱一趟,好歹有事做,反倒要感谢千户。” 赵榆说话时,顾卿未见如何,在场的校尉力士齐刷刷打了个冷颤。 北镇抚司忙碌,文武百官睡不好觉。 南镇抚司开张,北镇抚司上下一样发愁。 对北镇抚司而言,赵佥事闲着,南镇抚司上下没事干,实是天大好事。哪天南镇抚司的校尉力士齐出,才是麻烦不小。 两人寒暄时,五名 壮汉总算得以喘息。 被校尉力士压制,动弹不得,好歹头颈可以转动,彼此交换眼神,都生出同样的念头。 要不然,说了吧? 海图和番商落在锦衣卫手里,连自己都进了诏狱,发财的念头早被掐灭。为保得性命,囫囵个出去,总得识时务。 “大人,我等……” 交换过眼神,下定决心,首领当即开口。 未等话收完,脸上便挨了一刀鞘。 “闭嘴!没见千户和佥事说话?” “千户没让你开口,安静点!” “敢胡乱叫,敲掉你满嘴牙!” 壮汉吐血。 不招供,吊起来抽鞭子。要招供了,反而不让开口。 这还有没有天理? 锦衣卫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校尉冷笑,身为人犯,和锦衣卫讲理? 果然脑袋里少根弦,傻缺。 寒暄之后,话归正题。 顾卿取出海图,铺在桌上。赵榆看过两眼,目光立时定住。嘴边笑纹消失,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此张海图,顾千户从何处得来?”赵榆一边看,一边问道,“其上标注,应为大食文字。” “内中详情,恕下官不便多言。”顾卿道,“佥事可识得此图?““自然。” 赵榆直起身,指着几处墨痕较深的标注,道:“如我没有看错,这里应是江浙。” “江浙?” “线条虽然粗陋,大体却没多少出入。”赵榆道,“此处为宁波府,相邻是台州府,再下是温州府。” “此乃观海卫,此处为定海后所,相对岛屿之上,设有定海中所及定海左所。” “昌国卫向下有石浦二所。太宗皇帝年间,三保太监出航,有马船在此处装卸货物。” “这里是桃渚所,海门卫。” “此为温州府,辖有金乡卫,盘石卫。” “再向下即是福建。且看这处,正是福宁州大金所。” 赵榆点着海图,每指出一处,顾卿的神情便严峻一分。 “此图标注极为详细,寻常卫所指挥未必有相类舆图。” 依赵榆来看,此图非同小可,新老卫所俱有标注,落在匪类手中,沿海百姓将遭逢大祸。 自圣祖高皇帝开国,海匪倭贼便屡禁不绝,每次上岸,百姓都要遭殃。 宣宗之后,朝廷海禁愈严。 外来番邦船只,必须依照朝廷规定,在固定时间地点进行贸易。交易不是每年都有,往往要等上三五年,乃至十年,才许外来船只入港。 外来船只,没有朝廷所颁的文书,不许市货。 胆敢暗中交易,不被抓到算运气,万一被抓到,后果会相当严重。无论朝贡使臣还是随船商人,依明律处置,绝不手软,打死也只能认命。 番商多慑于明朝威严,少有敢以身试险。 想买到明朝的货物,只能通过走私,甚至同海盗交易。 相邻的倭国,自弘治朝中期便陷入分裂内乱。战败的武士联合贼匪,坐个木盆就敢下海。只要淹不死,侥幸登上明朝海岸,必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更为可恨的是,有奸商内贼同倭人沆瀣一气。暗中通风报信,瓜分抢得的金银财物。 卫所官军接到贼报,赶至事发地点,早已不见贼影。目之所及,只有死伤哀苦的百姓,以及被付之一炬的房屋。 从弘治十五年开始,朝廷屡次派遣巡按御史,严查沿海匪患,真倭假倭,一律斩首示众。敢为贼匪通风报信,祸及三族。 起初,朝廷用雷霆手段,起到一定震慑作用,匪患渐小。到弘治十八年,贼匪摸清官军套路,开始玩起躲迷藏。每次追剿,别说真倭,连假倭都抓不到半个。 朝廷派遣的官员,当地的卫军,只能眼睁睁看着贼寇为患,毫无办法。 百姓遭受苦难,流离失所,无不怨声载道。 贼匪为何能如此猖獗? 厂卫几番查探,除岸上内奸之外,更怀疑其手中握有沿海布防的舆图。 “此张海图非我朝之物。上标几处卫所,皆是新设不久。如我没有猜错,持有此图之人,必和倭贼海盗有所牵涉。” 铺开记录供词的白纸,赵榆提笔,在纸上简单勾画。 “弘治十八年,这几处均有倭贼上岸。” 随墨汁晕染,简单的线条铺展,比海图更为直观。 顾卿凝眸,瞬间明了,为何赵榆敢肯定,持图之人同倭贼海盗有关。 “此处有乡民聚集,距卫所较远且防备不严,从这里登岸,洗劫之后,有充裕时间离去。” 赵榆停笔,道:“持图之人可抓到了?” “都押在囚室里。” “甚好。”赵佥事拿起勾画过的纸张,嘴边现出笑痕,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如顾千户不介意,本官想同他们聊上几句。” “请赵佥事前来,即是为此。” 顾卿唤来狱卒,为赵榆引路。 “三名番商,自称黑衣大食后裔。户籍在宁波府,路引乃府衙开具。” 赵榆点点头,斟酌片刻,既了解话中未尽之意。 仅是番商同贼人勾结,问题尚好解决。怕只怕,府衙内部被买通,或是有当地大族牵涉在内。那样一来,想查明此事,恐怕要大动干戈。 事闻朝中,必当掀起波澜。 浪头打下来,劲道绝不会小。不知牟指挥使能不能扛得住。 赵榆咂咂嘴,要不然,向指挥使建议,拉东厂“下水”? 反正在朝官眼中,厂卫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遇到这样的“好”事,锦衣卫自然不能独享。 赵榆笑呵呵向外走,中途忽然停住,转身问道:“本官闻得,顾千户同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关系莫逆?” “杨侍读暂住下官家中。” “哦。”赵榆点头,“甚好。如有机会,本官欲同杨侍读一晤,可请顾千户帮忙引荐?” “佥事有意,下官自当从命。” “多谢。” 赵榆颔首,又指向海图,道:“这几座海岛,上边标注的东西很有意思。如这五人是知情者,千户不妨多问问。” “有意思?” “很有意思。” 赵榆不只认识海图,更认识图上的文字。 “不是金银就是珍珠,千户不觉得有意思?” 话落,赵榆摆摆手,前往关押疑犯的囚室。 刑房门关闭,铁石摩擦,发出一声钝响。 顾卿转过身,冷冷的看着五名壮汉。 后者听到赵榆的话,心知事情瞒不住。他们能扛住鞭子,那几个番商瞧着就是软蛋。 抛开最后一丝侥幸,五人终于开口,将抢劫海图的目的和盘托出。 “我等抢夺海图,不为其他,只为图上银矿及倭人藏宝。” 银矿?倭人藏宝? 顾卿挑眉,再看海图,发现仍是看不 明白,表情更冷。 见千户脸色难看,校尉力士会错意,又举起鞭子。 壮汉们齐齐吐血,很是哀怨。 不说要打,说了也要打。 就算最没人性的海盗,也不会这般凶恶! 还让不让人活? 诏狱中,番商和壮汉心肝发颤,一片水深火热。 灯市内,朱厚照左手提灯,右手握着两个糖人,看什么都好奇。 杨瓒随驾,提着一盏绘有花鸟虫鱼的走马灯,不时为朱厚照讲解灯上的故事,偶尔驻足某个摊位,等天子猜谜。 发现天子皱眉,杨侍读立即让开位置,笑眯眯抬手,请谢丕顾晣臣上前。 “还请两位仁兄帮忙。” 他不会猜谜,早有备案。 有两位货真价实的大才子在,也轮不到他出场。 没法拒绝,两位被坑的才子只能认命。几次下来,随行家人都没能空手,彩灯不算,作为彩头的笔墨纸砚、钗环玉佩堆成小山。 锦衣卫忙着搭建“人墙”,没法帮忙。王忠和严嵩自告奋勇,为天子提灯。 “卿等果然忠心。” 忠心? 王给谏和严给谏互相看看,除了苦笑,唯有苦笑。 不过,能在天子跟前混个脸熟,也算得偿所愿。 从街头走到巷尾,凡是有灯谜的摊位,都遭到一行人的“扫荡”。 才高八斗的谢丕,足够让摊主头疼,加上学富五车的顾晣臣,堪比台风过境,席卷起来,不留半点渣滓。 两人合力,压根没有猜不出的灯谜。 如果不是人太多 第 77 部分 ,怕坏了生意,左右摊位的工匠商人当真想挥舞扫把赶人。 这是猜谜? 分明是砸场子! 好在谢状元和顾榜眼知晓人情世故,没把事情做绝。既让朱厚照拍手,又给摊主留下余地。 几次下来,朱厚照对两人观感大好,不及杨瓒地位,也多出几分亲厚。 离开最后一个摊位,朱厚照手里的糖人只剩细杆。 “前方有间茶肆,老爷不妨过去歇歇脚。” 张永抱着一堆锦囊木盒,半点不妨碍说话。 “也好。” 朱厚照接受提议,道:“杨先生,快些。” 杨瓒提着彩灯,路过张永时,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 这间茶肆有锦衣卫看守,比福来楼更为安全。 朱厚照半点不晓得内情,到了地方,噔噔噔跑上二楼,等伙计送茶时,令张永谷大用挑出几只木盒。 “这支钗上有佛文,太皇太后必定喜欢。” “玉镯给太妃。” “簪子送给母后。” 摆出三个盒子,朱厚照仍没有停手。 “这方砚台是朕猜谜所得,送给杨先生。” 杨瓒微愣,他也有? “谢陛下。” “不用。” 朱厚照挥挥手,继续在彩头里拨拉,又选出两支笔,两个造型奇巧的笔筒,推到谢丕严嵩四人跟前。 “几位爱卿辛苦。” 四人谢恩,拿起天子赏赐,禁不住心头发热。 此物粗陋,不及寻常所用半分,却比任何赏赐都显珍贵。 送出礼物,朱厚照拍拍手,袖子一挥,猜灯谜所得之物,在场人人有份。不够分,自己商量,劈成几瓣也没关系。 不够分就劈开? 众人跪地谢恩,表情都有些扭曲。 该感动吗? 应该。 可这样不靠谱的赏赐,当真是世间少有,平生仅见。 杨瓒默默转头,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不发表意见。 第八十三章藏宝 在茶肆稍歇,亥时中,朱厚照起驾返回宫城。 头顶繁星闪亮,月如银盘。 灯市人流穿梭,接踵摩肩, 火烛光照,仿佛一条长龙。 难得出宫一次,行在路上,目及左右,颇有些恋恋不舍。 “天色已晚,夜风渐冷,不好多做停留。”杨瓒提着彩灯,将一张葱油饼递到朱厚照面前,“陛下欲再出行,日后总有机会。” 不能遍览名山大川,偶尔出宫城一趟,绝不是问题。 历史上,朱厚照几次跑出神京,差点住到北疆。现如今,多出杨瓒这个变数,天子未必会偷溜出京,北疆之行仍不可避免。 朱厚照最崇拜的不是亲爹,而是太宗皇帝。 想同朱棣一般武功赫赫,威慑草原,鞑靼的小王子必须拍扁。 亲自拍,远超借他人之力。 至于朝中的阻力……绞尽脑汁,拉上谢状元顾榜眼,应该能想到办法。 无论如何,事先制定计划,带着禁卫出行,总比熊孩子偷溜更安全。 “真的?” “真的。”杨瓒道,“臣可曾在陛下面前妄言?” “朕信杨先生。” 得到杨瓒承诺,朱厚照心情大好。 接过葱油饼,咬一口,满嘴脆香。 “比御膳房的手艺好。” 又是一口,腮帮鼓起,小半张饼已然下腹。 杨瓒没接话,张永和谷大用记在心里,回宫之后,必要到尚膳监走一趟。 天子奉行节俭,每日膳食,均按圣祖高皇帝传下的规矩。 节俭归节俭,伺候的可不能偷懒。 为宫中奉膳,不好新奇,手艺总该过得去。其他倒还罢了,面食做得不好,也不嫌丢人。尚膳监掌印都该找块豆腐撞死。 张永和谷大用互相看看,暗中交换过眼神,打定主意,事情赶早不赶晚,回宫就去! 一张葱油饼没多大分量,朱厚照几口吃完,擦擦嘴,道:“朕往奉天门,杨先生同几位卿家无需随驾。” 杨瓒几人拱手行礼,目送朱厚照走远,却没有真的各回各家,而是远远的跟着,确定天子进了宫城,绷紧的心弦才告放松。 幸亏天子说到做到,没有再偷溜,否则,今夜别想安稳。 “谢兄,小弟尚有事,就此告辞。” 提心海图之事,杨瓒先出言,同谢丕等人告辞。 谢丕顾晣臣决定返家,向杨瓒拱手。 王忠和严嵩则需再往灯市,明日罢灯,依照传统,家中妻儿将绕城走百病,需买两盏新灯。 “告辞。” 几人各怀心事,互相道别,在奉天门前分头而行。 谢府家人分作两拨,一拨护送谢丕返家,余下拿着银角铜钱,往几个精致摊位前购灯。 顾晣臣登上马车,转向城南。 王忠和严嵩先后走进人群,顷刻不见踪影。 伯府家人候在茶肆前,见杨瓒行来,立即挽马套车。 “杨老爷可要回府?” “不回伯府。”将彩灯交给车夫,杨瓒登上车板,道,“去诏狱。” “诏狱?” 车夫微愣。 因未跟随杨瓒行动,他尚不知海图一事。只晓得灯市内有歹人抢劫,现已被锦衣卫押走。 杨瓒没有多做解释,只让马车快行。 见杨瓒面带疲色,车夫虽满心疑惑,到底没有再问。 离开灯市,喧嚣渐消。 走得越远,四周越是寂静。 木质楼阁民居鳞次栉比,廊檐房角均挂有灯笼,或精美雅致,或造型简单。 无边夜色中,烛光在灯罩中闪亮,织就数条光带,绵延街市两旁。 马蹄哒哒作响,车轮滚动,压出清晰的辙痕。 车厢里,杨瓒忽感一阵烦躁。 推开半扇车窗,遥望万家灯火,不安的情绪渐渐沉淀。 思绪漂浮,仿佛要融入古老的神京街巷,随夜风飘散。 咻——啪! 车夫甩出响鞭,破开瞬间静谧。 马蹄声加快,杨瓒从寂寞中转醒,收回目光,轻轻撸过眼眶,压下骤起的情绪。 早下定决心,要在这个时空生活下去。 七想八想,不过徒增烦恼,于己无益。 诏狱中,五名壮汉逐一在口供上画押,分别被狱卒拖走,关进囚室。 囚室内空空荡荡,冷意沁骨。 趴在坚硬的石床上,鞭伤疼得厉害,几道檩子已肿得发亮。放任不管,不去见阎王,也会痛苦难熬,恨不能撞墙。 诏狱很少请大夫,杨瓒是特例中的特例。 狱卒随身备有伤药,对鞭伤棍伤相当有效。 手掌长的陶 瓶,圆肚细口。去掉蜡封,辛辣味道刺鼻。 壮汉扭头,只看一眼,差点从石床上蹦起来。 这样一瓶子粉末,黑漆漆炭灰一般,是伤药? 毒药还可信些。 “老实趴着!” 壮汉的心思表现在脸上,狱卒很是不满。 看着不起眼,闻着刺鼻,实打实是永乐年间传下的方子。多少犯官被用刑,都是靠它保住性命。 现如今,太医院都没有这么好的伤药。 不识货不说,还敢嫌弃? 若不是顾千户明言,这五人日后有用,一捧草木灰就能对付。管他是不是留下病根,不死就成。 “咬着!” 狱卒放下陶瓶,取出一根竹筷,递到壮汉嘴边。另两名狱卒按住壮汉手脚,手下用足力气,确保其不会挣扎过头,从石床滚落。 “忍着点。” 说话间,狱卒叠起布巾,在盆中浸湿,均匀倒上药粉,招呼不打一声,直接敷到肿起的檩子上。 咔嚓! 药刚敷上,竹筷即应声而断。 火烧般的疼痛自伤处蔓延,壮汉咬紧牙关,仍没能撑住,不到两秒,古铜色的脸膛惨白一片,涕泪横流。 “出息。” 见多同样的情形,狱卒不以为意,接连浸湿布巾,重复之前动作。 壮汉开始奋力挣扎。 疼成这样,能忍住的就不是人。 “按住了!” 眼见布巾滑落,狱卒厉声喝道:“这点疼算什么?忍住!” 没法忍! 哪怕被抢船的同道砍上百八十刀,也好过这样! 活了三十年,从没这么多丢脸过。他算是明白,为何厂卫被视作凶神。落到他们手里,当真会生不如死。 “真是……” 狱卒终于不耐烦,取下腰牌,咚的一声,砸在壮汉脑袋上。 选正位置,掌握好力度,不伤人命,只将人砸晕,祖辈传下的手艺,非一般熟练。 壮汉晕倒,一动不动趴着。 敷药的过程变得格外顺利。 鞭伤都被药粉覆盖,狱卒站起身,擦擦手。 “走,下一间。” 不出意外,明早就能消肿。 海盗就这点能耐? 不及成化年的文官硬气。 “班头,这边。” 一名年轻的狱卒举起钥匙,打开铁锁。 门内的壮汉听闻弟兄惨叫,强撑着不想露怯。只可惜,苍白的脸色,缩到墙角的动作,早被看得一清二楚。 “别过来!” 壮汉声音嘶哑,双手护在身前。 狱卒齐齐黑线。 至于怕成这样? 当他们调戏良家妇女? “抓起来!” 映着火光,狱卒走进囚室,影子在石壁上不断拉长。 壮汉退无可退,终于被押上石床。 “娘啊!” 痛呼传出,山崩地裂一般,恍如正遭受非人折磨。 余下壮汉都握紧栏杆,透过木栏间的缝隙,紧盯传出惨叫的囚室,面色惨白如纸。 隔间内,庆云侯世子靠在门前,手探入衣领,抓了抓肩膀。 关在狱中几月,从云端跌落尘埃,没疯就算好的。 唾骂无用,挣扎更是无用。 盼着亲爹? 要是能救他出去,也不会等到今日。 周瑛摇摇头,开始抓背。 对比后进来这几个,顾靖之对他称得上客气。好歹早晚膳食不缺,也没对他下狠手。 听着壮汉的惨叫,周瑛收回手,整理一下外袍,望着囚室一角,发出一声感叹,相当富有哲理。 痛苦和幸福,果真都需要对比。 顾卿取得口供,没有急着递送宫中,而是离开刑房,前往关押番商的囚室。 不知赵榆用了何等手段,三个番商皆老实跪在地上,问什么答什么,半点不敢掺假。 “这几人确是大食后裔,祖上却不是黑衣大食,而是白衣大食。”赵榆站起身,面上依旧带笑,道,“据说还有王室血脉。” “白衣大食?”顾卿蹙眉。 “顾千户不晓得?” 顾卿摇头。 “难怪。”赵榆道,“白衣大食在黑衣大食前立国,末代王朝距今,少说有四五百年。” “赵佥事如何确认?” “本官先祖曾随船队出海,中途遇上过大食的商船,往来经过均有记载。” 顾卿没有多问,取出壮汉的口供,翻过两页,道:“五人祖籍徽州,三人为农户,两人为军户。弘治二年随商队辗转至江浙,私结番商走私货物,其后更沦为盗匪。” “海盗?”赵榆收起笑容,“可同倭贼勾结?” “没有。”顾卿道,“五人招募的海匪均同倭贼有仇。海上遇到,无论真倭假倭,必断头沉海。” 赵榆神情微缓。 “这三名番人,居我朝日久,表明经营杂货,实从事走私行当。手中握有两艘海船,同倭国暹罗等贸易。市货之外,暗中绘制海图,为倭人传递消息。” 顾卿说话时,三名番商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据言,三人私贿宁波府衙官吏,多行不法。” “贿赂何人?” “因做得机密,外人皆不知。” “不知?” 赵榆冷笑,转向面如死灰的三名番商,道:“尔等在这里说,还是想到刑房再开口?” “我、我……” 目睹五名海盗的惨状,三名番商均已吓破胆,不敢隐瞒,当即招认,用金银珍珠买通宁波府通判,为走私大开方便之门。几处沿海卫所,也有文吏被买通,暗中传递消息。 “卫所?” 赵榆顾卿同时脸色大变。 江浙福建卫所俱有锦衣卫镇抚,这么大的事,竟无人回报? “尔等所言确实?” “回大人,千真万确,不敢有半句虚言。” 番商抖抖瑟瑟,汗不敢出。说话时,牙齿互相磕碰,声音清晰可闻。 派驻各卫所的镇抚,俱出自北镇抚司。若真出现问题,自牟指挥使以下都要吃挂落。 赵榆斟酌片刻,没有当场深问,压低声音,交代顾卿两声。后者立即唤来校尉,飞驰往北镇抚司,将此事报于牟指挥使。 “事起何因,暂不好猜测。未必如你我所想。牟指挥使遣人之前,南镇抚司不会马上插手。” “多谢赵佥事。” “不必。” 此事按下,顾卿展开海图,请赵榆帮忙,同番商核对藏宝之地。 番商不敢隐瞒,将何处藏有金银珠宝,原因为何,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番商不只从事走私,更同倭贼海盗交易,获利巨大,胃口也越来越大 。 借登岛交易之机,暗中查探,记下海盗行船路线,推测出几处可能的藏宝地点,绘制在图上。只等日后有机会,亲自前往一探。 “尔等不惧海盗报复?” “回大人,海盗之间常有厮杀,占据这两处的盗匪,均为另外一股盗匪吞并,沉船海中。” “小的获悉此事,原想着,离京后即前往查探,未料……” 简言之,藏宝的海盗团灭,此处暂无人接管。三名番商知情,计划赶在其他海盗发现之前,先一步前往寻宝。 找到了,自然好。 找不到,也不损失什么。航程归来,绕到倭国贸易,同样能大赚一笔。 “银矿又是怎么回事?” “银矿……” 三名番商咽了口口水,略有些迟疑。 “说!” “是,小的说,小的这就说!” “倭国之地,银贵金贱。小的乘船市货时,常备有金银,作价交换。”一名番商抖着声音,小心道,“弘治十七年,小的运绸缎至石见,同船的佛郎机夷人知晓如何勘探矿藏,一次外出归来,告知小的,该地有银矿脉,储量很是不小。” “佛郎机夷人?” 赵榆和顾卿表情都些古怪。 本就是番人,唤他人为夷狄,岂不可笑? 番商壮起胆子争辩:“小的久居华夏,受文明教化,不敢自比大国之民,却也不是这些佛郎机人可比。” 提起佛郎机人,三名番商脸上都闪过厌恶。 常年不洗澡,头上爬虱子,一身的味。见到米饭没命的吃,连话都说不好,简直是没开化的野人。 不是会打铁看矿,有一把子力气,早扔进海里喂鱼,省得浪费粮食。 “银矿在倭国?” 这倒是不太好办。 “禀大人,倭人的一个什么将军死了,现正打仗。” “哦?” “小的和倭人打过多年交道,”见赵榆顾卿脸色骤冷,番商硬着头皮,打着哆嗦,继续说道,“掌管石见之地的大名实力弱小,正四处购买武器,只为不被周围大名吞并。” “接着说。” “ 第 78 部分 是,”番商不敢放松,继续道,“只需少量兵器,即可换得藏银之地。” 确定银脉存在,番商就打定主意,借倭国生乱,大肆渔利。换得山地后立即开采。在事情泄露之前,采多少是多少。 几乎是无本的买卖,得多少都是赚。 番商的口供,由赵榆顾卿亲自记录。 听到番商的计划,两人都是笔下一顿。 和这样的做生意,不被坑才是出奇。 口供录完,囚室门关上,赵榆没有马上离开。 算算时间,前往北镇抚司的校尉应该抵达。得知消息,以牟斌的性子,必会马上赶来。 两人在二堂用茶,半刻不到,即有力士来报,有马车停在诏狱门前。 来人不是预想中的牟斌,而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 赵榆放下茶盏,笑道:“本官早闻杨侍读大名,神交已久,可惜总不得见。机缘巧逢,还请顾千户帮忙引见。” “自然。” 顾卿颔首,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赵榆有几分好奇,顾卿的脾气,南北镇抚司上下都曾领教过。这位翰林院侍读到底是何等能人,可与之相交莫逆? 诏狱外,杨瓒跃下车辕,半点不知,除了顾卿,还有一个锦衣卫大佬在等着自己。 学士府中,谢丕提着彩灯,抱着竹笔,快步穿过回廊,前往后厢。 夜阑人静,风过无痕。屋脊上的瓦兽似也陷入沉眠。 整座府内,除守夜的家人,静悄悄不闻半点声响。 刚行过槅窗,迈步走进五厅,谢丕立时顿住。 厅堂内,数盏戳灯点亮,明晃晃,照得室内仿佛白昼。 山居图下,茶香袅袅。 身着圆领袍,头戴乌纱帽的谢迁,坐在上首,面前摆开一张棋盘,盘上棋子纵横交错,似已等了许久。 “父亲。” 谢丕不敢继续发愣,忙放下彩灯,拱手行礼。 “回来了?” 谢迁神情淡然,捻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盘右上角,道:“来同为父下完这盘残局。” “是。” 谢丕领命,行到桌旁,坐下之后,执起一粒黑子。 “去灯市了?” 谢迁又落一子。 “是 。” 谢丕跟上。 “同行何人?” “几位同僚。” “哦?” 谢迁扫过谢丕,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谢丕额头冒汗,说与不说,实在难以决断。 说了,陛下那里不好交代。不说,日后消息走漏,亲爹必会让他好看。 咚。 一声轻响。谢丕走神的时候,谢迁连吃数子,胜负已定。 “心不静,力有未尽。抄录资治通鉴汉纪,后日交于我看。” 说完,谢大学士起身离去,高情逸态,很是潇洒。 谢郎中独坐厅内,已然石化。 汉纪足有六十卷,后日抄完,还要查阅? 望着谢大学士的背影,谢小学士泪流满面。 亲爹? 果真是亲爹? 谢迁回到正房,抚过长须,哼了一声。 和他藏心眼,不说实话,小子还太嫩。 第八十四章走神 诏狱 校尉当前引路,杨瓒走进二堂。 见堂上坐着一名豹补绯袍的武官,头戴镶金边乌纱,腰佩金牌,杨瓒停下脚步,不着痕迹扫顾卿一眼。 这是哪位? 看补服,至少是四品。可是锦衣卫内部人员? “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 顾卿尚未开口,赵榆提前自报家门。 “赵佥事有礼。” 杨瓒是正五品,遇寻常四品武官,未必要先行礼。然锦衣卫地位不同,又是南镇抚司大佬,之前从来见过,小心些总无大错。 “本官仰慕杨侍读已久,今番得见,实是有幸。” 赵榆笑着还礼,语气和蔼,相当平易近人。 面对这种情况,杨瓒有些发懵。 这位真是锦衣卫? 未免太和气了些。 参照牟指挥使和顾千户,要么一身威压,要么寒意逼人。这样和气,感觉似开门做生意的商人,怎么看怎么奇怪。 连书铺里抄录的秀才,都比这位有“威严”。 杨瓒揣着疑问,下意识转头,向顾千户寻求答案。 后者没出言,表情始终冰冷,只在侧身的 瞬间,向他眨了下眼。 杨瓒顿住。 眨眼代表何意,实在理解不能。 一眼参透玄机? 不是锦衣卫,真心做不到。 似未留意杨瓒顾卿的动作,赵榆笑容愈显和气,请杨瓒坐下,话不多说,直接展开海图,将图中隐患道明。 随赵佥事讲解,杨瓒眉间紧蹙,神情越发严肃。 “番商勾结倭人,绘制我朝边防舆图?” “此图为凭,不容置疑。” “图上标有海盗藏宝和倭国银矿?” “不假。”接连点出两座海岛,赵榆道,“此地临近江浙,早有匪患。有海盗倭人聚集,不足为奇。” “那五人皆为海匪,追踪商人进京,即为此图?” 赵佥事点头,在海图旁铺开勾画的简图。图上标注的番文均被译做汉字,看起来更清楚。 “此处边卫,乃弘治十八年设立,工部舆图尚未完善。此图之上,已将卫下各指挥千户所标明。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容轻忽。” 赵榆说话时,顾卿令人取来五名壮汉供词,直接递到杨瓒面前。 “杨侍读可细观。” 杨瓒略有迟疑,没有马上接过。 他同厂卫交好,到底不属于“系统内部”人员。如果只是顾卿在场,自无大碍。有旁人在,还是南镇抚司佥事,这么做合适吗? “无碍,杨侍读尽管看。” 赵榆笑笑,着校尉送上纸笔,选最细的一支,状似要临摹下整张海图。 桌上不够施展,直接趴到地上。 杨瓒嘴角微抽,不得不承认,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能人辈出,从上至下都相当有性格。 “让杨侍读见笑了。” “不敢。” 杨瓒没有再迟疑,当着两人面,展开厚厚一叠供词。 他确实好奇供词内容。到底有什么秘密,使得南镇抚司佥事跑来诏狱。 想过多种可能,压根没有想过,顾卿看不懂海图,赵佥事实是他请来的“外援”。 接下来小半个时辰,赵榆一心临摹海图,改正图上几点错误,将临海州县一一勾画注明。近旁以汉文备注,比原版更为详尽。 杨瓒静心翻阅供词,见到番商买通府衙通判,暗中走私货物谋取暴利,并为倭寇 传递消息,帮海盗销赃,不禁愤气填膺,恨得咬牙。 翻过两页,看到番商意图偷盗海匪藏宝,抢挖倭人银矿,狠坑昔日“贸易伙伴”,又觉好笑。 王八配绿豆,破锅陪烂盖。 不管海盗还是倭人,遇上这几个见钱眼开,除了金银什么都不认的番商,落得个血本无归,赔得当裤子,都只能认命。 自己怪错事做多,不积德,怨不得旁人。 “人才啊。” 私通倭人固然可恨,但能掉头坑对方一把,也算是将功赎罪。 善加利用的话…… 杨瓒托着下巴,双眼微眯,嘴角轻勾,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顾卿频频转头,眉尾几乎飞入鬓角。赵榆停下笔,仔细打量杨瓒,眼神微闪。 笑成这样,是想坑人,还是坑人? 看样子,挖出的坑还不浅。万一掉进去,不摔断腿,也休想轻易爬出来。 又过半刻,全图完成,墨迹渐干。 赵佥事放下笔,取过布巾,擦了擦手。 如杨侍读这般人才,留在翰林院抄录做学问,着实是浪费。调入锦衣卫,肯定大有前途。无奈其是科举晋身,又没有勋贵功臣背景,此事也只能想想。 赵榆摇摇头,叹息一声。 人才难得,实在是可惜。 不知赵佥事所想,杨瓒一心翻阅供词。看到最后一页,脑中闪过多个念头,都有几分拿不准。 为藏宝和银矿,的确值得冒险。但在动手之前,必须做最坏考虑,准备好应对各方阻力。 其他不提,单是遣船出海,就是个大问题。 福船没有,调动战船和马船,必定惊动朝中。 打渔用的小舢板,倒是可以下海。但想穿过湍流,登上海盗藏宝的岛屿,实是没有半成可能。侥幸登陆,寻到藏宝,怎么运回来都是个问题。 木盆航海的技能,属倭人独有,他人没法仿效。 空对宝山而不得入,大概就指眼下这种情况。 供词放到桌上,杨瓒颇有几分郁闷。 “杨侍读何故叹气?” “一言难尽。” 杨瓒摇摇头,现出一丝苦笑。视线定在藏宝的海岛,很是无奈。 海盗藏宝不得,倭人银矿更是想都别想。 “杨侍读所忧者,本官亦能猜到几分。”赵榆道,“此事虽难,却非不可为,单看杨侍读如何决断。” “赵佥事之意,下官不明。” “杨侍读当真不明?” 点着海图上的两座孤岛,赵榆道:“山有巨宝,何能不取?” 杨瓒微顿,“有心无力。” “杨侍读读书百卷,当知宋人曾言,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 沉默半晌,杨瓒起身拱手。 “多谢赵佥事,瓒受教。” 赵榆侧身,只受半礼。 “杨侍读心中早有对策,只因一时迷顿,无法决断。本官不过稍做点拨,当不得如此大礼。” “于瓒而言,赵佥事之言如醍醐灌顶。此事如能成,赵佥事居功至伟。” “杨侍读实在客气。” 两人说话时,顾卿始终没有出声。直到校尉来报,指挥使牟斌已到正堂,方才道:“指挥使已至,当前往一迎。” “自然。” 赵榆颔首,令校尉收起临摹的海图,当先走出二堂。 杨瓒落后半步,行在顾卿右侧,道:“之前顾千户眨眼,是为何意?” 顾卿微侧头,挑眉看着杨瓒,好似在问:他眨眼了?为何本人不记得? 杨瓒瞠目。 不是场合不对,武力值堪忧,当真想抽出金尺,同顾千户战斗一回。 表皮雪白,内里却黑成墨汁。 黑不要紧,能否别这么气人? 杨侍读怒目,顾千户展颜,黑眸湛亮,睫毛轻颤,行过廊柱时,忽然探手,自杨瓒肩头拂过,掌心滑落,略勾住袖摆,指尖轻轻擦过杨瓒手背。 瞬间的触感,恍如柳絮轻拂。 刹那轻痒,随之而来的,是自脊椎攀升的颤栗,蔓延至上臂的酥麻。 杨瓒用力磨牙,勉强压制住狂跳的心,耳根仍不自觉泛红。 静电! 必须是静电! 赵佥事走在前方,一无所觉。 行在两人身后的校尉,恨不能抱头撞柱,就此晕厥。 没看见,他什么都没看见! 大堂内,牟斌负手而立,怒意昭然。 绷紧的面颊,握紧的双拳,无不在表明,牟指挥使的怒气值 正直线飙升,随时可能喷火。 “胆大包天,当真是胆大包天!全都该杀!” 先时得报,牟斌并未放在心上。 区区盗匪,抓起来处置便罢。 哪里会想到,“疑犯”“苦主”均来头不小。前者是流民逃户,落草不算,更成了海匪,祸害一方。后者私结倭人海盗,贿赂府衙通判,卫所文吏,暗中传递消息,大行不法之事。 这且不算,事涉沿海卫所,疑有锦衣卫镇抚欺上瞒下,知情不报,当真如两巴掌甩在牟斌脸上,留下通红的掌印,十天半月无法消掉。 气愤,恼怒,羞耻,自责。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牟斌恨得咬牙切齿。 自接掌南北镇抚司,尚未出过此等纰漏,栽这么大的跟头。 一旦查证属实,哪怕为堵住悠悠众口,保住锦衣卫的名头,天子的颜面,他也当自摘乌纱,乞致仕。 厂卫名声不好,牟斌努力半生,万事谨慎,才得今日局面。 此事传出,诸般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牟斌气很已极,握紧拳头,猛然捶在桌上。 砰的一声,两指厚的木板应声而裂,碎木落在地上,发出声声钝响。 “查!”牟斌咬牙,道,“北镇抚司不动,由南镇抚司派人,必要查个清楚明白!凡有涉及其中,绝不轻饶!” 牟斌发这么大的火,赵榆顾卿都有些吃惊。 “指挥,属下以为,不可如此大张旗鼓。莫如先遣北镇抚司缇骑暗中查探,握住实据,再行论断。” 每隔几日,即有北镇抚司缇骑出京,暗中南下,尚可瞒住一段时间。若直接由南镇抚司派人,必引来朝中目光。引来言官弹劾,事情发展再难掌控。 “指挥使,谨慎为上,还请三思。” 正月里,为革镇守太监及京卫冗员一事,天子和朝中文武僵持不下。 禁卫首当其冲,锦衣卫自然不会落下。 先是跋扈肆行,无视朝廷法度,滥捕滥抓,乞严惩不贷。后是人员冗滥,消耗库银甚巨,请罢黜裁汰。 一桩桩一件件,俱都朝向厂卫开火。 日前天子下诏,召还数名镇守太监,严惩不法,情势有所缓和。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根源难除,矛盾始终无法彻底解决。 这个关头,突然冒出江浙福建之 事,地方官员固有牵涉,锦衣卫亦被推到风口浪尖。甚至,为保存自身,涉事者必将互相攀咬,咬出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 无论真假,只要有锦衣卫镇抚被供出,牟斌都会被卷入。他不主动请辞,承担“罪责”,旁人也会“帮忙”。 拿下几个校尉力士,算得上什么,对锦衣卫指挥使下刀,才是真英雄。 什么交情,这个时候都不顶用。 为保全自身,凡是同牟斌有交往的文官,必会第一时间划清界线。 冷眼旁观,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分厚道。狠咬几口,才会真的要人命。 推他人顶罪? 以牟斌的性格,实在做不出来。 想明这一切,牟斌不由得长叹,怒火消失,怅然瞬间涌上。 “是我考虑不周,便从尔等之意。” 赵榆抱拳,留下临摹的海图,言南镇抚司尚有事,不便多留,便告辞离去。 牟斌点点头,没有马上询问狱中关押的疑犯,而是对顾卿道:“徐同知告老,其长子降级袭百户,年后既入北镇抚司。同知之位不可久空,明日过后,本官即上疏奏请天子,荐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仍管诏狱。” “指挥使厚爱,属下……” “不必多言。” 打断顾卿的话,牟斌道,“天子不日将要大婚,礼部已拟定章程。本官忙不过来,明日,你且到北镇抚司安排相应事宜。诏狱中的人犯,既已查明身份,取得口供,暂且关押,不必多审。等上元节后,一切交由天子定夺。” “遵命。” 顾卿抱拳行礼,牟斌脸上始终带着语郁色,没有片刻舒展。看过海图供词,无心提审番商海盗,留下两句话,即匆匆离开诏狱,返回北镇抚司。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坐以待毙。 第 79 部分 “日后当行事谨慎,该狠心的时候,绝不能手软,莫要学我。” 话中大有深意,杨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又觉不太可能。 顾卿恭送牟斌,转身看向杨瓒,道:“杨侍读可要见狱中人犯?” 自是要见。 “如此,请随我来。” 顾千户亲自引路,仍是七拐八拐,方才穿过三堂,走进狱中。 “千户。” 校尉行礼,狱卒取下钥匙,径直走到左侧第五间囚室前,打开铁锁。 “杨侍读请。” 杨瓒动动嘴唇,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目光转向室内三人,瞬间挑起眉毛。 在灯市中,没来得及仔细看,现下对面,发现这三人都有几分眼熟。 仔细回想,方才恍然。 回京之时,行过皇城门,穿过街市,曾见过几名番商,这三人皆在其中。 心中了然,面上不显。 杨瓒走到囚室内,肃然神情,道:“尔等走私货物,犯下重罪。私结海盗倭贼,罪上加罪,依律当斩!” 三名番人久在国朝,多次同府衙官吏往来,自然晓得,自己走私结倭,落到锦衣卫手里,恐难逃一死。 先时怀抱侥幸,想通过“献”宝求得一命。 未料想,希望眨眼破灭。 眼前之人,年不及弱冠,儒衫方巾,实在猜不出来历。但能走进诏狱,当着锦衣卫的面喊打喊杀,绝非一般人。 不是京官也是勋贵。 若是官员,品级定不低。 想到这里,三人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小的错了,请留小的一命,小的愿做牛做马,做大人的仆人,任凭大人差遣!” 头磕得砰砰响,泪水鼻涕糊了满脸。 过了许久,三人近乎要绝望,认命等死,头顶忽传仙音。 “无论何事,尔等都愿意做?” “愿意!” “我等愿意!” 只要能保住性命,哪怕滚刀山下油锅,也要拼上一拼。 “很好。” 杨瓒轻笑,弯腰蹲下,同三人平视,道:“只要尔等用心,事成之后,我保尔等不死。如生出二心,阴奉阳违,后果可是会相当严重。” “大人……” “放心,不砍头。” 听闻此言,番商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抖得更加厉害。 眼前之人,同先时审问他们的锦衣卫何等相似。 “凌迟,听说过吗?” 见番商脸色煞白,杨瓒笑得更加和蔼。 “我观三位均是分量不轻,割上几百刀,应该不成问题。” 番商面无人色,泪流得更急,连惊带吓,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凶狠的倭人,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他们都曾见过。没有相当的胆量,怎么敢做走私行当。 但是,如杨瓒和赵榆一般,面上带笑,说话和气,字里行间不见威慑,却让人冷到骨子里,实是让人惊恐畏惧到极点。 加上顾卿在一旁虎视眈眈,三人手脚冰凉,仅存的胆气也在瞬间消散。 “大人,无论大人说什么,小得一定照办!” 哪怕挥刀互砍,也绝无二话! “很好。” 杨瓒笑眯眯点头,站起身,转头看向顾卿。 “千户,借一步说话。” 顾卿上前两步,依杨瓒之意俯身。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缘,顾千户脊背忽然一僵。 杨瓒暗笑,他就是故意的,怎么着? 被调戏多次,还不许他找补回来? “此三人有用,为取藏宝,可这样……” 一番低语,顾卿再维持不住严肃表情。显然,对杨侍读的“聪明才智”有了进一步认识。 “顾千户以为如何?” “可行。” “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千户,如何?” “好。” 得到肯定答案,杨瓒唤狱卒送来纸笔,林林种种列下数十条,一并留给顾卿。其后由校尉带路,快步离开囚室。 为保事成,必须得到天子支持,还要提防朝中部分人闻讯捣乱。 时间紧急,容不得耽搁,必须尽速安排。 杨瓒离开后,顾卿没有亲自动手,吩咐狱卒将三人带去囚室,按照杨瓒列出的清单,逐项询问。 两艘海船在哪?宁波?很好,全部上交。 船上海员几人?名单列出,全部缉拿。 走私货物渠道为 何,老实交代。累年所得,九成上缴!如何为倭人传递消息,不可隐瞒一词。如何为海盗销赃,统统都要说清楚。 航海路线,贸易路线,都在图上标出来。 不会? 能绘制海图,不会标注路线,简直笑话。 还不会? 鞭子开抽,多抽几下就会了。 问到最后,三名番商已是抱头痛哭,几欲自戕。 本以为带路寻得海盗藏宝,交出积年所得银两,便能保得一条性命,从狱中脱身。 哪承想,对方不只要扒皮,更要敲骨吸髓,连骨头渣渣都不放过。 被如此剥削,哪里还有活路? 就算能活着出去,被供出来的倭人海盗也不会放过自己。 要想活命,只能死心塌地为锦衣卫办事,同“过去”一刀两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供词越垒越高,校尉力士临场发挥,问出不少倭国秘事。 顾卿坐在椅上,手指规律的敲击着扶手,表情冰冷,周身煞气弥漫。 刑房中,校尉力士,班头狱卒,都以为顾千户对番商的口供不满,加大力气,鞭子舞得虎虎生风。完全没发现,英明神武的顾千户,心思根本不在此处,正光明正大的走神。 第八十五章不要白不要 正德元年,正月十六,京城罢灯。 相比往日,东安门外更加热闹。 人流穿梭,士卒校尉衙役成队巡逻,昼夜不歇。 灯匠商人用足力气吆喝,花灯彩灯亮起整日。白昼之时,整条街上仍是烛火闪亮,不似夜晚璀璨夺目,烂如繁星,也足够引人眼球。 市中一盏走马灯,足有一米高,上绘寒门立雪、闻鸡起舞等典故,引来更多人驻足。 此灯本为一对,另一盏绘春秋冬夏四景,已被朱厚照带回宫中。只闻其名未见其影,无缘得见,许多人只能站在栏杆下,望着空下的绳索,兴叹不已。 说起这件事,匠人也是无奈。 大明朝的学霸组团,再稀奇古怪的灯谜也能迎刃而解。 幸亏谢丕顾晣臣为人厚道,没有将两盏走马灯一并提走。否则,匠人一年的努力就要白费,不当场晕厥也会气得吐血。 临到傍晚,灯市中的人群慢慢聚集,开始向正阳门涌动。 摊位前的花 灯多已售罄,只有零星几盏继续闪烁。 一米高的走马灯也被京中豪商买走,数着收到的银角铜钱,匠人总算露出笑容。 正阳门外,户部尚书韩圭的夫人持香,当先引路。几名侍郎夫人手提彩灯,落后两步。 几人之后,京城官员家眷,乡绅富户家人,士人庶民妻女,无论老少,无论在室还是已为妇人,均三两相携,手提彩灯,心怀虔诚走出正阳门。遵循节日传统,绕城“走百病”。 过城门时,妇人少女均摸索城门上的铜钉,希图大吉大利,来年田产丰收,商铺扶余,家人无病无灾。 摸到的自然欣喜,没摸到的也不气馁。 队伍将绕过整座皇城,经过余下几座城门,总能摸到一次,得偿所愿。 灯烛辉煌,青烟袅袅。 自城头观望,队伍自城门行出,环绕石砌城墙,蜿蜒开一条七彩光带。 烛光闪耀,恰似星辉夺目。 宫城内,两宫传下懿旨,罢灯之日,不当值的宫人,均可提花灯绕宫城一周。 天子闻听,更令张永传达口谕:“禁卫巡逻之时,遇宫人相携,不可阻拦。” 中官传旨,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卫皆领命。 当夜,宫城十二门俱开,罗衫红裙的妙龄少女手提花灯,接连行出东上门。 碧瓦朱薨,飞阁流丹,城门之上钉头磷磷。 灯烛辉煌,映衬罗衫红裙。 百千佳人袅娜娉婷,红粉青蛾,衣香鬓影。 巧笑随风,轻盈飘入月宫,纵是嫦娥,望人间美景,也当欣羡花荣。 仁寿宫中,宴开数席。 王太皇太后主宴,吴太妃和张太后陪宴。 朱厚照心情好,见太皇太后遣人来请,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带上数名伴当,提着灯市得来的彩头,早早来到仁寿宫。 得封的美人,依品级入席,两人相邻,均丰容靓饰,粉面娇羞。夏福吴芳四人暂无品级,却被安排到吴太妃和张太后下首。 见到天子,众美起身福礼。 满殿莺声燕语,既有北地美人的清脆,亦有南地佳人的软语。当真是春色满园,姹紫嫣红,斗艳争辉。 可惜朱厚照心不在此,不懂得欣赏。方桃譬李,花嫣柳媚均付诸东流。佳人白费了心思。 一身明黄色盘龙常 服,头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带,朱厚照亲手捧着三只锦盒,大步流星走进殿中。 向上首三人行礼,又唤众人起身,笑道:“当此佳节,朕有孝心奉于两宫。” “陛下人来就好,何必费那么多心思。” 在清宁宫中诵了几月道经,张太后甚觉无聊。有先帝遗旨,又在儿子跟前吃过几回钉子,到底歇了将兄弟召回京城的心思。 今日仁寿宫设宴,本不想来。还是吴太妃劝说,天子将驾临,才勉强赴宴。 坐在上首,见到满殿的美人,不觉赏心悦目,只感到气闷。 儿子同她疏远,儿媳妇也不能自己选,现在受婆婆的气,将来八成还要接着受媳妇气,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见到朱厚照,心情稍好。但见其同太皇太后更加亲近,刚压下去的郁气再次沸腾。 气恼之下,话便有些尖锐。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状似未闻,一起装糊涂。朱厚照皱眉,看到张太后掺杂了花白的鬓角,终究心头一软。 “奉孝长辈乃是儿子的本分。” 朱厚照上前,将一枚造型古拙的木簪奉给张太后。 “儿子记得,母后曾有一枚木簪,是父皇早年相赠。后遗落湖中,不曾寻得。” 看着木簪,张太后指尖轻颤。 “都是早年的事了……皇帝如何晓得?” “父皇说过。”朱厚照笑道,“父皇曾对儿提起,儿便记在心中。日前寻得此簪,奉于母后,权做儿子的一片孝心。” “好,好……” 张太后取出木簪,材料做工均非出自内府,同当年弘治帝所赠,却有六七分相似。 想当初,宫中被万妃把持,文华殿的一应用度都是减之又减,克扣得不能再克扣。 还是太子的弘治帝,奉皇命出宫拜见阁老,一路战战兢兢,被万妃的党羽监视。归来之后,避开众人,从怀中取出一支木簪……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张太后不由得心酸。 那样的苦日子,她和先皇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后来怎么就变了? 是因她护着兄弟,哭求先皇处置朝臣;还是兄弟窥伺内闱,她却求着先皇杖毙了直言的中官? 仔细想来,落到今日,当真怨不得旁人。 握着木簪,张太后凤目含泪。 朱厚照手足无措,只能向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求助。 “大好的日子,天子又是这般仁孝,该高兴才是。” 王太皇太后出言,挥退斟酒的宫人,唤来夏福,道:“好孩子,为太后奉一杯水酒。” “是。” 夏福盈盈起身,执起酒壶,走到太后和天子前。皓腕轻举,清冽的酒水落入金盏,粉面微垂,轻声道:“娘娘,请用。” 声音悦耳,带着水乡的温润。 朱厚照恍了一下神,不由得侧首,看向身旁少女。 十四五的年纪,粉面桃腮。穿着宫裙,黑发梳成小髻,鬓梳金簪俱为宫中之物。 “朕记得你。”朱厚照忽然道,“你姓夏,祖上曾随船队出海。” “回陛下,正是。” “咳!陛下,该入席了。” 朱厚照还想继续说,却听太皇太后一声咳嗽,请他入席。 夏福忙福身,托起酒壶返回席中。坐下之后,头垂得更低,俏脸泛红,不胜娇羞。 人走了,抻着脖子也没法说话,朱厚照满脸失望。 张太后取下金簪,换上木簪。见朱厚照这个样子,心头微动,不免失笑。 年少慕艾,心思纯粹。 初见先皇时,也是这样一副呆样。 想到这里,目光自然转向夏福。 先时同太皇太后和太妃置气,四个候选凤位的美人,她都没有仔细看过。现下细观,不得不佩服两人的眼光。 俊俏聪慧,难得的是那份稳重。 “是个好孩子。” 低语一声,张太后微微颔首。 入席之后,朱厚照仍频频看向夏福,很显然,话没说出口,心里始终惦记。 夏福端正坐着,不敢轻动。 性格再沉稳,面对这种情况也会发慌。惊喜交加,耳边嗡嗡作响,心砰砰乱跳,片刻也不得安稳。 天子的表现,两宫尽览。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交换眼神,暗暗点头。 如此看来,选择应是没错。终究要天子喜欢,小夫妻才能安安稳稳,和如琴瑟。 一场佳宴,有人开心,自也有人失落。 宴会最后,天子从宫外带回的四季走马灯,由太皇太后做主,赐给夏福。同时令人取来钗环,赏给在座美人。 夏福所得最厚,一枚点翠凤簪,凤尾展开,足有两个巴掌宽。凤口衔三串米粒大的红宝石,轻颤摇曳,实是巧夺天工。 “娘娘有赏,我也凑个趣。” 吴太妃未赐环佩首饰,只赏贡缎。 中官宫人打开箱子,缎面绣着金丝银线,烛火一照,满室流光溢彩。 吴太妃被废后,在冷宫一住就是十几年,手中的好东西仍是不少。这些宫缎里,甚至有英宗朝的旧物。 织有凤纹的一匹,自然赐给了夏福。 王太皇太后心情好,竟当着众人开起玩笑。 “这样的好东西,哀家可都没有。” 吴太妃轻笑,道:“娘娘库房里什么没有,何必眼馋我这几匹缎子?要我说,你们快些求求娘娘,说不得又能得些好东西。到时候做了衣裙,往娘娘跟前一站,花朵似的,看着就舒心。” 太皇太后笑过一场,当即让人开库房,取来数匹宫绸。 “这些花样的料子,哀家也用不上。照太妃说的,花朵样的年纪,是该多做几件衣裳。” “谢太皇太后,谢太妃。” 得了赏赐,无人不开心。纵是同后位失之交臂的吴芳三人,也是面露喜色。 张太后也想开了,人不是她选的,到底还要叫她一声婆婆。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大方,她自然不能吝啬。 “哀家不比两位娘娘富裕,好歹积攒些钏镯耳珰。借着喜气,也凑回热闹。” 很快,宫人捧出两只小箱,打开之后,尽是珠翠玉宝。 按品级赏赐 第 80 部分 之后,多出十余件都给了夏福。 “好孩子,我年轻时最喜欢这些。不算什么,拿回去戴着玩吧。” 心情放开,张太后说话变得随意。不称“哀家”而称“我”,着实让夏福受宠若惊。 天色渐晚,两宫都有些疲累。 “到底上了年纪,不比早年,天一晚就捱不住。”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起身,张太后自然不会多留。 宴席散去,美人福身恭送。 朱厚照先送太皇太后安置,后令人备辇,送吴太妃和张太后回清宁宫。不顾中官劝说,执意步行,一路从仁寿宫走到清宁宫。 路虽不长,张太后却已哽咽难言。 待到天子离去,吴太妃陪张太后坐着,轻轻拍着她的手。 “天子仁孝,是太后之福。” 有这样一个儿子,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别扭了快一年,也该放开了。 张太后点点头,送走吴太妃,关上殿门,当即令人绑缚两名中官,堵住嘴,送去司礼监。 “送过去之后,告诉戴义,这两个奴婢驽钝不堪用,犯了宫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中官挣扎着磕头,张太后硬下心肠,分毫不理会。 人离开后,遣退内殿宫人,自枕下取出一只挂着铜锁的扁盒,也不打开,直接丢入火盆。 “做到这个份上,哀家也是仁至义尽。” 兄弟不争气,她又能护到何时?自己操碎了心,他们又何尝回报一星半点? 为何不能早点醒悟? 如果早些明白,也不会连先帝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费尽心力,总算送出消息的寿宁侯,日盼夜盼,巴望着等来召他回京的旨意。 只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和宫内的最后一线联系,被张太后亲手截断。不出意外,张氏兄弟必将于泰陵终老,再出不得山中半步。 司礼监中,看到清宁宫来人,戴义破天荒愣了两秒。 今天吹的什么风? “太后娘娘真是这么吩咐?” “自然。” 宫人表情肃然,眉头紧蹙,似对戴义颇有几分不满。 她还能矫称懿旨不成? “太后娘娘有令,奴婢自当遵从 。” 戴义弯腰,向清宁宫方向行礼。 宫人满意离开,留下的两个中官面如死灰,惊神破胆。 “来人。” “奴婢在。” “将这两个带下去。”戴义袖着手,冷笑数声,道,“真以为咱家不知道,你们暗中为宫外传递消息?看你们是坤宁宫老人,伺候太后娘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没急着下狠手。聪明的就该老实点,缩起脖子过日子。如今自己寻死,也怪不得咱家。” 两名中官不能说话,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单是寿宁侯也就罢了。”戴义俯身,阴恻恻的盯着两人,说道,“早先借着僧道,暗中为西北边那两位递送消息,当真是活够了。” “唔——唔——” 中官惊骇欲绝,戴义直起腰,居高临下,目光冰冷,浑似在看两个死人。 “既是太后娘娘有命,咱家自要办好这差事。知道的都说出来,咱家会给你们留个全尸。” “唔——” 中官挣扎着被拖下去,戴义袖手立在门前,正要转身,忽见陈宽从对面走来,行色匆匆,显是有急事。 “什么事这么急?” “南边出事了。” 提督王岳病倒,司礼监和东厂由戴义掌管,大小事都要报到他的跟前。陈宽是内官监掌印,王岳不能理事时,助戴义协理东厂。得番役禀报,立即赶来见戴义。 “南边出事?” “牟斌亲自透出的消息,说是……” 陈宽凑到戴义耳边,几句将事情讲明。 “这事牵涉不小,锦衣卫镇抚使脱不开,牟斌怕要栽跟头。” “这关咱们什么事?” “关系大了。”陈宽额头冒汗,“江浙福建都有镇守太监,每年的岁银都有多少?怎么可能没一点牵扯!” “这……” 戴义神情变得严肃。 “单是走私,总能压下去。杀几个,顺便抄几家,避开风头,可以留到日后慢慢收拾。”陈宽道,“若是下边吃了倭贼海盗的赃银,哪怕不知情,也会被有心人翻出来。到时候,牟斌吃挂落,咱们也好不了。” 陈宽的话,虽有些危言耸听,却也着实在理。 “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镇守两广的太监被 召回,罪列数条,其中之一就是收受贿赂。 江浙福建的镇守太监,手头定不怎么干净。寻常还罢了,若是牵连上海盗,等不到奉召回京,当即就要正法。 “牟斌透出消息,就是独木难支,寻咱们帮忙。”陈宽道。 “下边的人犯了事,是打是杀,全该由天子决断。细细查找,顺藤摸瓜,当可肃清江浙福建的假倭。虽有些难,总能拿下。若是朝中的人搀和进来,怕是内贼除不掉,咱们先被扣上一堆罪名,逐出神京。” “我听说,翰林院的杨侍读昨天去过诏狱。随后就关在长安伯府,一直没出门。” “杨侍读?” “据说,那几个番商海盗为争一张海图,才落到锦衣卫手里。图上有藏宝,还有银矿!” “什么?” 戴义瞠目。 “果真?” “没见到实物,咱家也不能十分肯定。”陈宽道,“不过,从牟斌透出的意思,怕是真有玄机。” “既如此,咱家就帮这个忙。” 戴义唤人,让东厂的档头给北镇抚司送信。不管牟斌怎么做,他都会帮上一把。 “等张永刘瑾到监中轮值,让他们来见咱家。” “是。” 监丞退下,戴义将陈宽请入房内,说是帮忙,具体怎么帮,帮到什么份上,还需仔细商量。 正德元年,正月十七,上元节休沐最后一日。 杨瓒穿上御赐麒麟服,带上写好的奏疏,怀揣金尺,手持腰牌,走进奉天门。 今日不上朝,朱厚照没事可做,干脆令中官在东暖阁前摆开架势,再度演练太宗皇帝战阵。 队伍中,赫然有三名武学教习,其中之一既是江彬。 随旗官号令,号角响起,鼓声隆隆。 手持刀枪的禁卫开始列阵。 经武学教习演练,战阵大有不同。虽无多少杀气,到底步履齐整,刀枪挥舞得分外有力。 朱厚照身着铠甲,手按宝剑,看到此景,不禁热血沸腾。 正看得兴起,高凤翔忽然来报,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请求觐见天子,正候在乾清宫门前。 “杨先生来了?” 朱厚照兴致正高,未令众人停下操演,直接将杨瓒请到东暖阁前,一同观阵。 “臣贸然 请见,还请陛下恕罪。” 行礼之后,杨瓒即开口请罪。 “不罪。”朱厚照道,“杨先生来得正好,可与朕一同观看操演。” “臣遵旨。” 杨瓒没着急取出奏疏,站到朱厚照身边,耐心陪天子“玩耍”。 把熊孩子哄高兴了,事情会更加顺利。顺带了解一下禁卫的训练情况,何乐而不为。 鼓声敲响,战阵继续。 阵中禁卫更加卖力,看得朱厚照连连喝彩,拍手叫好。 杨瓒面上带笑,偶尔称赞几句。直到战阵结束,朱厚照仍不尽兴,还要继续操演,方开口道:“陛下,臣今日觐见,实有要事禀奏。” “杨先生有事,为何不早说?” 朱厚照贪玩,却也知晓事情缓急。当即摘下头盔,令众人退下。 君臣走进暖阁,立刻有宫人送上热茶糕点。 张永和谷大用知机,不留旁人,亲自守在门前。 杨瓒自袖中取出奏疏,恭敬呈送御前。 吃完两块米糕,朱厚照擦擦手,翻开奏疏,囫囵个扫过一遍,双眼立即瞪大。 “杨先生,这上面所写俱是实情?” “回陛下,俱是实情。” “可恨!” 猛的一拍桌案,朱厚照气得双眼通红,发踊冲冠。 “食朝廷俸禄,本该护卫万民,竟敢如此!该杀,全都该杀!” 杨瓒垂目静立,没有出言规劝,也没有火上浇油。 等朱厚照发过一通火气,又取出一封奏疏,连带赵佥事翻译过海图,一并奉上。 朱厚照气哼哼的翻开,本以为又是地方官员受贿犯法,番商海盗肆意妄为。哪承想,入目的不是藏宝,就是银矿。 百余言,可总结为一字:钱。 看看奏疏,再看看杨瓒,不过五秒,少年天子由怒转喜。再看海图,盯着几座重点标注的小岛,嘴角咧开,双眼歘歘放出金光。 钱啊,这可都是钱啊! “杨先生,朕欲取之,当如何做?” 银子送到眼前,不要白不要! 杨瓒嘴角抽了抽。 这位当真是爽直,半点也不客气。 “陛下,藏宝皆在岛上,需有海船方可运回。银矿在倭国,保险起 见,当遣人事先勘察,确定无误,才好动手。” 天子直率,他也不好藏着掖着,怎么直白怎么说。 是否不符君子之道……反正没外人听见。 “恩。”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战船不能调用,被百官知道,朕会被烦死。” 杨瓒表示理解,就此事,奏疏上亦有写明。 “这几名番商有两艘海船,船员齐备,应可出航。” “不够,再多找几艘。” 朱厚照摇头,两艘船能顶什么事。 “不是供出了同伙?凡有船者,一律上缴。” 人抓起来,船归自己,船员凑齐,出发探宝,稳赚不赔的买卖。 “陛下圣明。” “至于倭国银矿,”想了片刻,朱厚照忽然一拍手,“父皇曾命工部铸造各军民宣慰使司金牌,尚未送出。朝鲜使臣求了多次,朕都没答应。如今正好用上。” “陛下之意,是铸造金牌下赐倭国,借机派使臣前往?” “杨先生觉得如何?” “陛下英明。然金牌过于靡费,可否以他物代之?” 给倭人金牌? 坚决不成! “杨先生说得有理。” 朱厚照点点头,大笔一挥,金牌换成石牌,经杨瓒提醒,又觉得费时,干脆换成木牌。 “陛下英明!” 杨瓒拱手。 “这使臣……” 朱厚照双眼湛亮,满怀期待的看向杨瓒。 本着“友爱互助”的原则,杨侍读“大公无私”的推举了谢状元。 “谢卿家?” “正是。”杨瓒道,“谢郎中博闻多识,于番邦文字多有涉猎。且远见明察,行事极有章法,必能担此重任。” “好。” 朱厚照接受建议,令张永送上黄绢。 尚在抄录资治通鉴的谢状元,尚且不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又被杨探花坑了一回。 第八十六章长歪 正德元年,正月十八,天子驾临奉天殿,升殿早朝。 文武百官分列两班,先行拜礼,再进朝议。 礼部尚书上天子大婚仪注,言钦天监已测定吉日。 “ 遵先皇遗诏,陛下垂统万民,当择吉日大婚,承续绵嗣,以固国本。” 朱厚照登基时,虚岁十五,尚没娶太子妃。 依传统观点,即便万春、长春两宫已有数名才人采女,少年天子依旧是“单身”。 遵弘治帝生前旨意,凤印送回尚宝监,后宫大小事由吴太妃掌管。王太皇太后不插手,张太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没有任何权利。 然而,由前朝太妃掌管宫务,终非长久之计。 为承续宗庙,巩固国本,于情于理,天子都当早日婚配。内宫之事交皇后,吴太妃功成身退,既不负先皇嘱托,也可专心养病。 礼部进上的仪注,天子大婚与封后大典并举,款章条列均遵照洪武朝旧制,清楚明白,无一疏漏。 大婚第二日,各品阶命妇大妆,入坤宁宫恭贺,方才礼成。 “遵天子旨意,典礼章程均依圣祖朝规制,避繁就简,不费奢靡。” “可。” 礼部尚书话音落下,朱厚照即点头首肯。 “大婚之日,京城百官朝贺,京外官员、各地镇守于府衙三拜即可。不可进献方物奇宝,不得借大典扰民敛财。敢违命者,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 大婚之事告一段落,殿中寂静片刻,文官队列中忽行出一人,身穿青色鸂鶒补服,手持朝笏,腰配朝参牙牌。 “陛下,臣有奏!” 该人面容刚正,长眉入鬓,三缕长髯垂胸,鼻直口阔,声如洪钟,正是刑科都给事中邹文盛。 看到言官出列,朱厚照下意识皱眉。 奈何人已经站出来,不能无缘无故撵回去,只能压下骤起的烦躁,冷声道:“卿有何事禀奏?” 如果是挑自己毛病……朱厚照握紧拳头,磨了磨后槽牙,为日后耳根清净,不理他就是。 吃过几回教训,朱厚照已然明白,和言官争论,无异于自找麻烦,自找罪受。 不理他,冷着他,等他说完,蒙混过去便是。 混不过去便拖着。拖上十天半个月,新事压着旧事,一件叠着一件,战斗热情必会冷却不少。 做好心理准备,朱厚照严阵以待。 未料想,邹给谏不是给天子挑毛病,而是要弹劾同为言官,任职都察院的巡按御史刘玉! “御史者,服獬 豸,监察百官,当立身持正,铁骨刚直,不欺地下,为强项骨鲠。” 邹文盛平举朝笏,声音在殿中回响。 “刘玉表忠实奸,貌清实浊。巡按北直隶期间,大肆收受贿赂,排除异己。凡与之不睦,定谣诼诬谤,锻炼罗织。陨雹飞霜者不知凡几。” 说到这里,邹文盛陡然提高声音。 “其诽谤同僚,萋菲贝锦,构陷真定府通判两人,保定府治中一人,皆下狱问罪。妄造罪名,致真定府儒学教授、训导蒙冤。” “两人蒙不白之冤归乡,清名不存。百姓不明真相,谓其贪渎法,蜚语恶言,谗口嗷嗷。” “本为清正之人,竟遭此冤屈,郁愤之下,钱训导成诗于墙,悬颈梁上!其子为父伸冤,被刘玉得悉,遣家人中途拦截,险断其双腿!” “幸得遇医士路过,方保住一条性命。” 邹文盛说话时,文武两班俱保持沉默,奉天殿中落针可闻。 “其诬陷同僚,诽谤良善,恶行难恕。乞严惩其罪,以匡正气,以正朝纲!” 尾音落下,邹文盛跪地叩首。 刘玉面色苍白,气得浑身发抖。 为官十数载,能得今日地位,斗争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巡按北直隶期间,弹劾真定、保定两府官员,逼儒学教授训导还乡,确有其事。然究其根本,实是对方立身不正,被他抓住把柄。 那名训导之子,告状不假,本意却非为父亲伸冤,实是为敲诈钱财。令家人驱其出门,施以薄惩,又有何不对? 事情已过去多年,先皇都没有追究,新帝登基之初,又 第 81 部分 被翻了出来,字字句句,似欲置人于死地。 背后定有玄机! 想起日前好友所言,刘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莫非,问题真出在弹劾选婚太监一事之上? “仲玘性格耿介,一身浩然正气。然行事过于鲁莽,不加以防范,恐引来祸患。” 留下颇具深意的一句话,好友再未登门。昨日更遣人送来书信,取消儿女亲事。 刘玉捧着书信,枯坐良久。 这哪里是取消儿女亲事,分明是与他割袍绝义! 当下,立在殿中,耳中刺入邹文盛锋利如刀的言辞,刘玉僵硬如石,面色惨白如纸。 前后左右皆为同僚,仍如茕茕孤立,朔风从四面袭来,寒意自脊背攀升。 他明白,纵然能驳斥邹文盛的弹劾,也无法轻易摆脱罪名。邹文盛不过是马前卒,在他之后,定有更大的陷坑在等着自己。 要么承认罪名,望天子仁慈,网开一面,许他交罚银黜官致仕。 要么强辩解到底,等着他的,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刘玉狠狠咬牙,握紧朝笏,重又放开。 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在天子开口之前,迈步走出队列,摘下朝冠,跪倒在地。 “陛下,臣认罪。” 这一举动,既在意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聪明人都晓得,刘玉弹劾选婚太监,引得太子大动肝火,要彻查各地镇抚府衙,已是犯了众怒。 无论地方朝中,牵涉者为自保,定当手段尽出。 多方施力,刘玉必不会有好下场。 内宫之中,几位北直隶选送的美人,也会对此事耿耿于怀。纵然不能干涉朝中,在天子耳边吹几声枕头风,撒撒娇,也够刘玉喝上一壶。 只不过,要将刘玉拿下,不能从选婚太监之事入手。 本就不欲天子详查,还拿出来说事,不是自找麻烦?将刘玉早年的“罪状”翻出来,从根本上否定他的人品,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一个品德败坏,为私利构陷同僚,草菅人命的官员,说出的话如何能信? 同理,被他参倒的官,弹劾的案件,也当慎之又慎,重新估量。 如此一来,北直隶选婚太监不法之事,当可高举轻放。牵涉的地方官员,多可从容脱身。 真有倒霉透顶,无法洗刷罪名的,只能怨贪心太过,手太黑。不想掉脑袋,只能交出积年所得,或流放南疆,或充军北地,任选一样。 刘玉认罪之后,一言不发,伏地不起。 邹文盛准备好的话,一大半吞回肚子里。 朝堂上再度陷入寂静。 朱厚照半天没出声,手指擦过龙椅,表情很是复杂。 站在文官队列中,杨瓒倒吸一口凉气,对朝堂争斗的严酷,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不过是轻飘飘几句话,刘玉便无法招架,打落牙齿和血吞,主动摘下乌纱,伏地认罪。 换成自己,能否扛过这一局? 衡量几回,杨瓒不得不承认,以他目前的手段经验,未必能顺利脱身。九成以上的可能,要同刘玉一般,不做争辩,光棍认罪。 未出正月,天子又要大婚。这个时候,刘玉罪名再大,也不会人头落地。顶多流放充军,蹲几年大牢。出来之后,归乡种田,精心教导子孙,未必没有咸鱼翻身,十年报仇的机会。 如果是自己,面对窘境,是否能有这般机变,如此恒心? 沉吟片刻,杨瓒实在拿不准,只得暗自摇头。 为今后的职业生涯,他还有得学。 天子不出声,群臣不能陪着一起沉默,否则戏还怎么唱? 继邹文盛之后,又有两名给事中,一名御史,两名郎中出列,就刘玉的“罪行”展开讨论。 “人证物证俱在,且已伏地认罪,理当严惩!” “其罪当斩!” “月底将逢大典,妄造血光,委实不祥。” “其行可恶,然罪不至死。依律当流放千里,子孙三代不许科举。” 你一言我一语,几人貌似争辩,实则将罪名牢牢定下。纵是刘玉反口喊冤,也再不能翻身。 杨瓒静静观望,心下明白,流放充军都不算什么,子孙三代不许科举,才真是断绝刘玉前路。 三代之后,纵然能出英才,在朝中的亲友故旧多已散去,各种关系网也将不复存在。 更何况,将刘玉撵出朝堂者,不是一两个人。这么多力量集合在一起,别说三代,就是五代,乃至十代,刘家的子孙都会被拒在朝堂之外。 手段不可谓不毒辣,偏又符合律条,无从反驳。 表面上 看,提出此议之人,是站在为刘玉“减轻刑罚”的立场。 毕竟,刘御史诬陷同僚,逼死人命,纵家人行凶,都是“罪证属实”。大明律可没有犯罪追诉时效一说。 无论过了多少年,被查出来,刘御史没得跑。 “刘玉罪证确凿,本应重责,惩一儆百。” 朱厚照高坐龙椅,声音低沉。 百官垂首听旨,纵是内阁三位相公,也看不清天子此刻的表情。 “然焦卿家及赵卿家所言有理,未出正月,将临大典,此时染上血光,实为不吉。” 话到这里,朱厚照忽然停下。 群臣屏息以待,刘御史跪在地上,恍如成了一尊雕像。 “先皇以仁治国,纵如万氏党羽,首恶之外,亦究问罪行轻重,非必要少取人命。” “朕承宗庙,抚育万民,自当奉先皇之仁义,以德行彰天下。” “刘玉。” 朱厚照加重声音,刘玉额头触地。 “罪臣在。” “尔既已认罪,当摘去乌纱,除去官服。” “是。” “当此吉日,朕不取尔性命。罢黜官职,交罚银后自可归乡。” 刘玉似不敢置信,顾不得规矩,倏然抬起头,仰望丹陛之上,眼角泛红,滚下两行热泪。 “罪人领旨谢恩!” 本以为前路断绝,将坠入无底深渊。未料想,天子竟网开一面,亲手递给他一条长藤。 刘玉所能做的,唯有牢牢抓住。 如想翻身,送子孙再入朝堂,必要同文官集团断情决义。其能抛弃自己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天下,终究姓朱。 哪怕被文官孤立,被言官讥讽弹劾,只要天子不弃,便能安稳无虞。 翰林院侍读杨瓒,便是最好的例子。 刘玉后悔,为何没能早早醒悟,以致落到今日下场。 好在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他还有机会。 “罪人谢陛下隆恩。” 跪在青石上,刘玉四叩首。 旋即起身,主动除下官袍及乌角带,再行礼,随大汉将军走出殿外。 正月的神京,虽久未落雪,仍是冷风侵骨。 天子令刘玉罢官归乡, 交出罚银,却未行廷杖,也未下其牢狱,殿外禁卫自不会上前押解。反有中官送上一件绢布外袍,并一顶纱帽。 “多谢。” 刘玉拱手,中官侧身让开,道:“刘御史要谢,便谢天子,咱家不过奉命从事。” “罪人已非朝官,公公直呼玉名即可。” “那咱家就放肆一回。”刘瑾笑道,“说起来,咱家同你也是本家,年岁又不及你,觍颜称一声兄长。” “公公客气。” “这里不是常叙的地,咱家同你得缘,若不嫌弃,便赠你一句话。” “罪人聆听。” “归乡之后,多关注海边动静。” 海边? 刘玉面现疑惑,刘瑾笑眯眯将他拉到一旁,左右看看,凑到刘玉耳边,低声道:“宁波府……” 明有律令,士人不可在本乡为官。 刘玉出身宁波府,先祖曾随郑和船队出海,是赫赫有名的海商。朝廷海禁之时,弃船上岸,耗资巨繁,购下良田千顷。又托往日关系,手捧金银打点上下,想方设法更改户籍,成为民户。 现今,刘氏子孙已遍布江浙,是不折不扣的一方豪绅。 刘玉出身旁枝,少而好学,考中进士,颇得本家看重,家中亦有良田商铺。 此番归乡,官职虽无,活下去却不成问题。 本以为要等到儿孙发迹,才能翻身,结果刚出奉天殿,便遇上天子身边伺候的中官。 更重要的是,其言是奉天子之命! “兄长切记,行事务必隐秘,旦遇有商船出海,都要细细记下。如能联络上几名海商,那就更好。” “海商?朝廷已经禁海……” 刘瑾袖着手,不说话,看着刘玉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见状,刘玉终于明白,对方的用意,绝不单是“赠言”这么简单。 “实话告诉兄长,这事牵扯不小,办好了,别说恢复官身,归京指日可期。” 听闻此言,刘玉的瞳孔骤然收缩。 “此事,可是……”陛下之意? 刘瑾仍是笑,遇上杨瓒,他只有成猪头的命,对付这些心心念念向上攀登的朝官,有一个算一个,手到擒来,熟练得很。 “有些话不好明讲,兄长心中知晓便是。” 不 点头,也不否认,让对方去猜,这才是说话的艺术。 可惜啊,姓杨的和他犯冲,见到面就抽,否则,他必会是天子身边第一人,哪里有那几个棒槌卖好的余地。 聪明人最容易多想。 刘瑾又说了几句,将司礼监掌印的吩咐,捡重要的告知刘玉。后者自以为意会,郑重接过刘瑾递出的铜牌,腰背挺直,脚下生风,再不见半点颓废。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办好这件事,未必没有重返朝堂的希望。 目送刘玉离开,刘瑾收起笑容,一溜小跑,往司礼监复命。 文臣要收拾刘玉,厂卫早已得讯。今番行事,不过顺势而为。能发挥作用固然好,没有建树,也不废什么。 至于他手里那块铜牌,虽出自东厂,却没有暗藏的刻印,只要不承认,又是一个伪造的罪名,压根用不着担心。 司礼监内,戴义端着一盏热茶,正同陈宽商量遣人南下之事。 一名小黄门来报,刘瑾等在门外。 陈宽当即皱眉,戴义却是笑道:“来了?让他进来。” 走进室内,刘瑾恭敬行礼。 王岳下令收拾他,执行人却是戴义。每回见到戴公公,刘公公都禁不双腿打颤,很想转身就跑。 “见过戴掌印。” “恩。”戴义点点头,“事情都办妥了?” “回掌印,办妥了。” 刘瑾小心觑一眼戴义,将如何交代刘玉,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 “做的不错。”戴义难得给了刘瑾一个笑脸,“这事,咱家自会禀报天子。” 言下之意,没事别多嘴,不然一天照三顿收拾。 “是。” 刘瑾低着头,额际鼓动,终究没敢多言。 等他退下,陈宽眉心皱得更深。 “这个奴婢早该除掉,为何还要用他?” “王提督的意思。”戴义饮一口茶,放下杯盏,道,“甭管是什么人,现下还能用。真用不上了,找个罪名捏死便是。” 如果是文华殿时期,戴义未必会出此言。 天子登基之后,明显远着刘瑾,杨瓒几次动尺子,旁人没事,刘公公两成猪头。 朝堂宫里,一个赛一个人精。 刘瑾现下是什么地位,司礼监上 下都是一清二楚。 “到底伺候天子多年,不忙着动手。”戴义道,“牟斌那边递话,明日就派人出京。东厂这边,遣两个颗领班跟着,多点几个番子,遇事也好有个帮衬。” 陈宽点头。 “趁着这段时日,十二监上下需得好好查一查。” “查十二监?” “清宁宫送来那两个奴婢,供出不少事。西北边那两位,手可不是一般的长。” “合适吗?”陈宽有些迟疑。 天子将要大婚,万一闹出事,可不好收场。 “陛下大婚,十二监都要派事,正好调人。上上下下忙得叫打后脑勺,暗中捆几个到司礼监,一时半会也传不出消息。换到平时,可没这么好的时机。” “有理。”陈宽想了片刻,道,“既如此,我先去安排,免得到时候生乱。” “也好。” 两人商议时,早朝将届尾声。 不出正月,各地没有官文递送,朝堂之上,无外乎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解决了刘玉,皇庄一事便不能急。 比起地方官员借采选收受贿赂,重议设立在皇庄附近的收费关卡,明显更为重量级。 稍有不慎,事情没办成,自己也要搭进去。 大家都不想做锄头椽子,又无他事参奏,奉天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文武百官不说话,以为天子会宣布退朝。 没料想,天子突然出声,连颁数道圣旨。 “革宁波府台州府捕盗通判,革观海卫、昌国卫、海门卫、金乡卫、盘石卫捕盗主簿。查其任职期间,渎职不法,收受贿赂,纵容走私,皆逮捕进京,严惩不贷。” “命工部加快铸造金牌七十面,赐云南四夷车里居民宣慰使司等衙门。造石牌五面,赐朝鲜李氏。木牌二十面,赐倭国大名。” “敕兵部郎中谢丕为正使,兵科给事中严嵩为副使,使倭国。传上朝圣意,赏赐木牌。 “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为正使,户科给事中王忠为副使,使朝鲜。” 旨意下达,群臣鸦雀无声。 谢丕傻眼,顾晣臣亦傻眼。 出使之人,当由礼部及鸿胪寺择选,怎么就点到他们头上? 严嵩和王忠则颇为激动,前者更看向杨瓒方向,面带感激。 不是 杨侍读提携,天子哪会记得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更不用说命其为使臣,出使外邦,宣扬国威。 杨瓒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的确是他挖了个坑,埋了谢状元。顾榜眼为何也在坑内,百分百不关他的事。只能说,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挖坑埋人的功力逐日攀升。 单单出使倭国,的确有些刺眼。加上朝鲜,好歹能够遮掩。 只不过,赐倭国木牌,朝鲜石牌,当真不是故意? 杨瓒捏捏手指,默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装背景。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俯视群臣,心情大好。 他的确是故意。 混淆各方视线是其一,趁机撵走弘文馆中那几个朝鲜人是其二。若是能趁机让倭国和朝鲜掐起来,更好。 如杨先生之前所言,一个死皮赖脸、总想占自家便宜,另一个占便宜不成,直接开抢,屡揍不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掐死一个少一个,正好磕瓜子看热闹。 只要国朝万民平安康泰,管他邻邦腥风血雨。 于是乎,在杨小探花的努力下,在内外各种因素的影响下,风华正茂的正德帝,开始四十五角倾斜,越长越歪,再也扶不回来。 第八十七章接连被堵 天子升殿早朝当日,逢杨瓒入值弘文馆。 依旧例,正月间群臣休 第 82 部分 沐,文华殿经筵日讲同弘文馆讲习皆停。 无奈今上过于“勤政”,正月里,仅上元节休沐五天,大年初一照样早朝。 现今,假期结束,文武百官入朝点卯,文华殿需等到二月开讲,弘文馆先恢复如常。 退朝之后,杨瓒行出乾清门,正要转道思善门,即被两道身影拦住。 青袍乌纱,俊眉朗目。 正是谢丕顾晣臣。 两人嘴角弯起,笑意却未达眼底。落在杨侍读眼中,实在不怎么友好。 该不是挖坑行为露馅,这二位气不过,合伙堵他,欲揍之而后快? 可能性很大。 左右看看,墙高人稀。为身家性命着想,遂下定决心,露馅也得强撑,打死不承认! 杨瓒同样弯起嘴角,拱手行礼道:“谢兄,顾兄。” “杨贤弟。” 谢丕二人还礼,说话时,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显然怒气不小。 “为兄欲同贤弟一叙,不知贤弟可否拨冗?” “不巧,小弟今日入值弘文馆。”杨瓒为难道,“可否改日?” “不可。” 谢状元回以笑脸,却是一口拒绝。 杨瓒:“……” 他终于发现,咬牙切齿四个字,也可用来形容笑颜。 “话不多,路上讲亦可。” 出言的不是谢丕,而是顾晣臣。 尾音落下,同谢丕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将杨瓒“夹”在中间,仗着身高优势,封死杨瓒退路。 全方位堵住,看你还往哪里跑! 借口无用,跑又跑不过两人,杨瓒长叹一声,只能认命。 “两位兄长欲言何事,小弟洗耳恭听。能否松开小弟手臂,这般行走,委实不雅。” 两人身高腿长,均超一八零。站在身边,还是一边一个,着实压力山大。因出使一事,杨瓒终有几分心虚,气势早矮一截。此消彼长,感觉实在不太美好。 顾晣臣是厚道人,见杨瓒神情不似作伪,主动退开半步。 谢丕却没有顾榜眼一般好骗。 有亲爹谢丕做榜样,偶尔受李东阳点播,谢状元的情商智商均高人一等。先时没防备,接连踩坑。一朝顿悟,联系前因后果,很快发现,无论调入兵部还是出使倭国,都 和杨瓒有断不开的联系。 如此还不醒悟,就不是谢丕。 这种情况下,杨瓒还想蒙混过关,唯有三个字:不可能。 “杨贤弟,请吧。” 谢丕单臂一抬,笑容满面,很是亲切。 杨瓒脖颈一凉,眨眨眼,仿佛看到了年轻版的谢迁。收起怒气,仅看笑脸,亦有几分李阁老风采。 谢迁的头脑,李东阳的气质…… 杨瓒不敢深想,只望谢状元维持高士风范,继续吴带当风,魏晋风流,千万别落入世俗,生出挖坑埋人的爱好。 行到思善门,谢丕终于道出正题。 “出使倭国朝鲜之事,还请贤弟为我二人解惑。”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想躲也躲不开。 心知瞒不住,杨瓒干脆加快脚步,将二人带入弘文馆,趁天子未至,将事情简单说明。 为缓解内库紧张,解决国库的老大难,海盗的藏宝势在必得,倭国的银矿更要开挖。 朝鲜没有银子,好歹有不少“土特产”,出使期间不妨仔细勘察。人参等物不能充实内库,换成真金白银,也能缓解一时之需。 “此事还需从上元节灯市说起……” 番商,海盗,海图,藏宝,银矿。 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 杨瓒滔滔不绝,口沫横飞。 谢丕顾晣臣正襟端坐,神情肃然。 “海图之上绘有海盗藏宝,倭人银矿。前者需置海船,齐备海员,由番商引路,短期无法成行。后者,可借出使之机查探矿脉,设法开采。” 银矿现世,必引来各方争夺。 倭国内乱,各方势力久战不休,无论地盘大小,都缺钱。 掌控银矿之地的大名,必不会坐视不理,任由银子被搬走。周边的割据势力知晓,也会手段尽出,试图分一杯羹。 如此一来,谢丕此行便至关重要。 “谢兄学富五车,高世之才,顾兄秉节持重,老练通达,此番出使,必如阪上走丸,刀过竹解,群方咸遂。” 说完,杨瓒深深拱手,向两人行礼。 银子必须到手,藏宝必须取回。 两位仁兄肩负重任,为大明江山,为黎民百姓,为守卫北疆南土的明军将士,为逐日见底的内库,可以跑马的国 库,一切有劳了! 谢丕和顾晣臣默然无语。 都是聪明人,见微知著,一点即透。 坑是杨瓒挖的,踹两人下去的却是天子。纵使有力气爬上来,也必须收回手脚,老实在坑底呆着。 必要时,更需亲自动手,主动铲几锹土。 “此次出使,原是杨贤弟举荐,为兄当真是感激。” “谢兄客气。” 谢丕:“……”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简单了解完情况,谢顾二人知晓,出使之事板上钉钉,再无回转可能。 杨瓒对外邦的认知,夹杂有后世观点,多少有些不符合时情。 谢丕顾晣臣则不然。 谢丕家学渊源,顾晣臣读书万卷,许多杨瓒不知晓的内情,两人却是一清二楚。 倭国内乱,各方势力打生打死。 丁点大的地方,人口有限。一座木楼、十几间草房就是一方势力,三天一打,五天一战,刀不够用,直接削木棍上阵厮杀。 不提明军将领,文臣都觉可笑。 七八个人刀劈斧砍叫打仗? 人数凑足四个巴掌就是大战? 县城里的花胳膊都会嗤之以鼻。青皮混混抢地盘,一场群殴都不只这个规模。 说句不太好听的,小势力动手像村长打架,大势力开战仅比里长开掐,真是一点也不够看。 发展到战国末期,小势力多被吞并,活器随海盗传入,战争的规模才堪堪提升。论精彩程度,勉强也只有两颗星。 故而,听杨瓒言及倭国内乱,各方势力龙争虎斗,谢丕微愣,眼中闪过惊讶,表情颇有些奇怪。 见顾晣臣要出声,迅速伸出手,压住对方衣袖,止住话头。 不要打断,继续听。 杨瓒无知无觉,仍在发表感慨。 谢丕忍笑忍得辛苦,顾晣臣无奈,只能两不相帮,默默转头。 由此可见,被带歪的不只是朱厚照。 清风朗月的谢状元,在杨瓒的影响下,同样偏离方向,距阳春白雪越来越远。 动手挖坑之期,指日可待。 三人说话时,朱厚照已从乾清宫赶来,听到屋内人声,抬手止住随驾中官,不令人开门,站在门口,光明正大“偷听”起 来。 听到精彩处,干脆趴到门上,双眼晶亮。 张永谷大用面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 天子这般行事,着实是有失体统。被人知道怎么得了! 互相看看,想劝不敢劝。伸手拉起来?更不行,妥妥的犯上。 “陛下……”张永壮起胆子,试着出声。 您想听,进去听多好,作甚要趴在门上? 堂堂一国之君,这么做合适吗? “嘘!别说话,正讲到朝鲜……昏聩?顾卿家少会如此评议他人。” 听得兴起,朱厚照直接朝张永等摆手。 不许出声,不许动。 都给朕安静些! 室内的声音忽然停了。 原因很简单,门上有缝隙,木刻花纹之间镶嵌着琉璃。阳光正好,一个大活人趴在门上,看不到才奇怪。 如此肆无忌惮,敢在宫城内帘窥壁听,除天子之外,不做他想。 揭穿还是沉默? 天子会否恼羞成怒,将三人下狱? 装了半晌糊涂,终于装不下去。 杨瓒当先起身,径直走到门边,咳嗽几声,提醒门外的少年天子,已经被发现,别趴门了,进来听吧。 听到声音,朱厚照直起身,全无半点尴尬。 无需中官上前,自顾自推开房门,笑道:“杨先生,倭国朝鲜之事甚是有趣。今日讲读,便以此为章,如何?” 三人行礼,听朱厚照所言,都不禁苦笑。 今上果非常人,单是这份“厚脸皮”,即非他人可比。 遥想初入弘文馆,套着《论语》封皮的《莺莺传》,杨瓒最是感慨。 如此心宽,当真是不容易。 “陛下,臣等尚需轮值,暂且告退。” “不忙。”朱厚照行到桌后,未等坐下,伺候的中官已送上茶水糕点,“各地未送官文,兵部无事禀奏,谢卿家去了只能枯坐,也是无聊,不如留下。” 谢丕:“……” 这是身为一国之君该说的话吗? “国子监正月不开讲,武学有训导在,顾卿家也留下,同朕讲朝鲜之事,如何?” 顾晣臣:“……” 能让老实人无语,朱厚照的确有才。 看看兴致勃勃,正自毁形象的少年天子,再看看僵立当场,万分无语的两位同僚,杨瓒摇摇头,很想告诉两位仁兄,只是情商高、智商超人还不够,需得不断提高心理承受能力,增强抗压水平,才能扎根正德朝,君臣相得,做出一番事业。 两位是否能听进去……都是聪明人,想必不用多说。 天子开口,谢丕顾晣臣自当从命,想走也不可能。 奉皇命旷工,追忆历代先帝,回溯百年皇朝,实打实的头一份。 “张伴伴,再送几盘糕点,不要温茶,送蜜水。” 朱厚照兴致起来,大有长谈之势。 朱厚照饭量大,还喜甜食,上朝都要偷吃几块。这么吃,不见没长胖,只有个头不断拔高,杨侍读当真是羡慕。 糕点送上,房门关好。 朱厚照端正坐在案后,等待开讲。 三人商量之后,由谢丕讲倭国,顾晣臣讲朝鲜,杨瓒讲番邦方物商贸。凡有不明处,三人互相补充,为天子答疑。 “倭人居于岛上,同我朝隔海相望。自成化年间,倭人内乱,常有流亡倭人渡海,同海盗内贼勾结,侵扰海岸愈烈。” “李氏本为王氏高丽臣子,王氏不自量力,欲兴兵我朝,李氏举义,取而代之,请圣祖高皇帝敕国号,始称朝鲜。” “圣祖高皇帝立国,行怀柔远人之策,编纂《皇明祖训》,录十五番邦为‘不征之国’,朝鲜倭国均在其内。” 不征之国,非是不动武,也不是如后世一般建交。 仅是告诉这十五个番邦,听话的,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听话,照揍不耽误。例如朝鲜,国君登位,世子册封,都需明朝皇帝点头。否则即是“不合法”。虽喜好占便宜,也可归入听话一类。 倭国则属于反面例子。 提起这个岛国,非但杨瓒撇嘴,谢丕顾晣臣同样皱眉。 江浙福建饱受倭贼海盗之患,甭管真倭假倭,反正都带个倭字,必要算到倭国头上。 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年间,倭国还算老实,尊奉明朝为上国,配合抓捕倭贼。明朝皇帝宽仁不收,也没浪费粮食,并排架起几口大锅,都在海边煮了。 宣宗之后,明朝海禁越严,倭国乱成一锅粥,越来越不听话。部分大名甚至和海盗勾结,提供港口,瓜分海盗抢得的金银财物。 朝廷上下, 地方官府,对这个揍也揍不听话的番邦,自然是哪里都看不顺眼。 有个做阁老的亲爹,加上李东阳偶尔开小灶,谢丕接触到的东西,远非杨瓒顾晣臣可比。由倭国言及海外番邦,种种见识,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只不过,没有海图对比,难免不够形象。 “谢卿家,暂且停下。” 止住谢丕,令中官奉茶,朱厚照道:“谷伴伴,回乾清宫,取海图来。” “是。” 谷大用领命,退出房门。 谢丕饮下半盏温茶,喉咙总算不再冒烟。 在他休息时,顾晣臣顶上,开始讲解朝鲜。虽不如谢丕所言生动,却也言之有物。讲到朝鲜现任国君,更是频频摇头。 “其名隆,母为废妃。自幼性情怪戾,不喜读书。嗣位之后,重用外戚,刑上谏臣。国君之尊,竟狎妓游乐,实是昏庸无道。” 顾晣臣性格稳重,为人厚道,说话常留有余地。如此评价一个番邦君主,足见此人确实是昏聩,不可救药。 杨瓒对朝鲜历史并不了解,仅能从言语中推断李隆为人性格。听到“狎妓游乐”,扫一眼朱厚照,不免生出几许担忧。 历史上,朱厚照也有类似问题。 宫中嫔妃,既有舞女出身。正德二年开始修建的豹房,更是赫赫有名。 现今尚看不出端倪,日后会如何发展,实是不敢打包票。 无论如何,谨慎一些,提前预防总是没错。 最好的办法,将天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强国富民之上,自不会有精力去想其他。如能将苗头掐死,那就更好。 奏疏乏味,政事无聊,那就交给内阁,持枪上马,去拍扁鞑靼。 小王子拍死,还有南疆。南疆处理干净,海外番邦顶上。 海外番邦也没了,美洲大陆、澳洲的领土就在前方。 总之,不怕不做,就怕懒惰。 天子想玩,没关系。 和自家人玩,难以发挥最高水平,走出国门,玩向世界,才是真正的高格调。 海图在手,倭国当可作为第一块踏脚石。 所谓居仁行义,在真金白银面前,也要退一射之地。 只不过,之前没发现,顾榜眼这样的老实人,竟也喜欢八卦。开口就言国君不好读书,狎妓游玩,除了八卦, 很难有第二种解释。 消息来源,无需多想。 三人皆出身翰林,上千份的卷宗,随意翻翻,就能找出不少好料。 顾晣臣讲得详细,不只是朱厚照,杨瓒和谢丕也听得入神。 谷大用取来海图,铺开在案上,内容之详尽,怕是倭国将军和朝鲜国君都要咂舌。 这两张海图,杨瓒都看过,自不会惊讶。 谢丕和顾晣臣是初见,愣了足有五秒,方才回过神来。看看海图,再看看杨瓒,目光中满是怀疑。 乾清宫中竟有太宗皇帝年间的海图? 看陛下表情,八成早翻过几遍。 海图如何得来,陛下兴致由何而起,解释一下? 早闻杨贤弟熟知海外方物,在弘文馆讲习时,多有提及。此间若无瓜葛,简直天方夜谭。 谢状元顾榜眼目光灼灼,似欲在杨探花身上戳出几个窟窿。 杨瓒眯眼轻笑,对两人拱手,很是光棍。 被瞪两眼又不会少块肉,喜欢怎么瞪,从哪个角度瞪,大可随意。实在顶不住,干脆瞪回去。 眼睛大,一对二,照样不惧! 三人以眼厮杀,难分高下。 空气中似有刀光剑影。 讲习停下,自然引来朱厚照不满。 海图取来,怎么都闭口不言? “杨先生,谢卿家,顾卿家?” “陛下恕罪。” 连问 第 83 部分 三声,三人齐齐拱手,动作整齐划一。 朱厚照嘴抖。 杨先生不同常人,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谢卿家和顾卿家也是如此有性格。 难怪能够同登一甲,入朝后更相交莫逆。 想起弘治帝留下的名单,忆起亲爹临终前的叮嘱,朱厚照不禁慨叹:能得三位贤臣辅佐,朕心甚慰! 殊不知,真相总是距离期望很远,少年天子同三位能臣的思考回路,压根不在一个频率。 所谓美好的误会,即是由此而生。 当日,三人同在弘文馆讲习。 从早朝之后,讲到日暮时分,轮番上阵,都是口干舌燥。后被天子留膳,宫门关闭之前,才匆匆离开。 或许是老天认为,杨侍读的日子还不够刺激,刚刚走出奉天门,尚未同谢丕顾晣臣告辞,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面前。 车厢垂挂青缦,装饰银螭绣带。车前琉璃灯微晃,烛火照亮一个大字:谢。 车夫跃下车辕,行礼道:“老爷命小的来接少爷,并请杨侍读、顾司业过府。” 杨瓒微愣。 这是什么情况? 儿子堵玩,老子再堵。 他走的是什么运? “父亲?” 谢丕沉吟两秒,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当即请杨瓒顾晣臣上车。 “个中缘由,丕能猜到几分,路上自可详叙。” 说话时,长安伯府和顾府的马车先后赶到,知晓是谢大学士有请,长安伯府的车夫抱拳行礼,取出一面牙牌,送到杨瓒手中。 “此乃北镇抚司牙牌。”车夫道,“伯爷已奉命出京,归期未定。临行之前,令小的告知杨老爷,遇有急事,可持此牌至南镇抚司,寻赵榆赵佥事。” 将牙牌收入袖中,杨瓒点点头。 持北镇抚司牙牌,到南镇抚司找人,着实有些奇怪。 其中的关窍,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只能暂且按下,先打起精神,往大学士府一行,归来再寻根由。 第八十八章提点 马车一路驰往学士府。 中途同两队缇骑擦肩而过,车夫减慢速度,驱马让开道路,至缇骑行远,方才扬鞭启程。 杨瓒放下车窗,眉间微皱。 观其他方向,是往南城午门 。 莫非也是要南下? “有些蹊跷。” 谢丕同样皱眉。 这个时辰,城门已然关闭。出城需持五府及锦衣卫关防印信。据他所知,内阁并未批阅相关文书。 “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不递文书,五府却不敢擅发印信。” “如有天子敕谕,非是不可。” “天子敕谕?” 谢丕微愣。 杨瓒解释道:“诏狱中的番商和海盗,供出的不只是藏宝银矿。” “你是说……” 谢丕声音渐底,话只说半截,余下都咽回了嗓子里。 “今天早朝,陛下下旨,革宁波府衙捕盗通判。”杨瓒道,“昌国卫等卫所捕盗主簿俱押解回京,交由刑部大理寺审问。” 缇骑南下,十成是传达敕谕,顺便抓人回京。 既然文吏能被买通,武官未必干净。 海图之事不闻朝廷,为免拿人时横生枝节,走漏消息,绕过卫军,遣锦衣卫出京,是最好的办法。 说话间,马车又慢了下来。 推开车窗,竟是数名东厂番役,穿圆领衫,戴圆帽,腰配长刀,马腹贴地飞驰而去。 “东厂番子?” 谢丕顾晣臣露出惊色。 先是锦衣卫,后是东厂,单只抓捕几个通判主簿,绝不用此等阵仗。 以此推测,江浙福建怕要出大事。 “杨贤弟,此间内情,你可详知?” 杨瓒摇头。 他知道的的确不少,却不能尽说。 天子大婚后,谢丕顾晣臣将出使,知道再多也帮不上大忙,徒增烦心。 再者,谢丕知道,谢迁那里必定瞒不住。 在遣船出海一事上,内阁究竟会是什么态度,杨瓒拿不准。 六部之中,他人不论,兵部尚书刘大夏,百分百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想当年,存在兵部的郑和海图,就是被这位老先生“遗失”。 到底是烧掉还是藏起来,至今也没有公论。 如果朱厚照敢在朝议中提出海,其结果,很可能被旗帜鲜明的顶回去。“引诱”天子生出这个念头的杨瓒,也不会落到什么好下场。 掉脑袋未必,被斥为奸佞小人,祸国佞臣,绝对是板上 钉钉。 经过一番考虑,杨瓒选择沉默。 不是信不过谢丕顾晣臣,实因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诸多努力就会白费。 毕竟,他所想的“出海”,同派人寻宝、出使倭国勘矿,完全是两个概念。 “两位兄长,人由锦衣卫审讯,小弟所知实在不多。” “究竟是不知还是不愿?” 谢丕眯起双眼,很是怀疑。 杨瓒苦笑,“兄长莫要为难小弟。” 顾晣臣同有几分不信,但杨瓒不愿说,总不能逼他说。 三人同登一甲,同为天子讲习,不言莫逆,总有几分交情。逼得太甚,实非好事。纵不会当场翻脸,今后也会变得生疏。 思及此,顾晣臣当即出言,转开话题。 宫门之前,谢丕明言,谢迁请二人过府的原因,他能猜到几分。如今路程过半,仍只字未露,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以中,究竟何因,直说无妨。” 是他二人行为有差,惹来阁老不满;还是以文官掌武事,好兵书,引来朝中侧目? “同朝中之事并无瓜葛。” 小心观察顾晣臣和杨瓒的表情,谢丕不动声色,慢慢靠向车壁。确定三人间的“距离”足够安全,方道:“上元节天子出宫,我等隐瞒不报之事,已为堂上得悉。” “什么?!” “谢兄为何不早说!” “莫要瞪眼。”谢丕连忙道,“为此事,我已抄录资治通鉴六十卷!至今手腕无力,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说到最后,谢丕愈发感到悲催。 从小到大,犯错就抄书,敢偷懒,一日三餐都要变成白粥咸菜。这次罚得最重,一天两夜,抄录六十卷古籍,着实是要命。 明明是三个人一起犯事,为何偏他被亲爹重责? 为增强说服力,谢丕高举双臂,撸起衣袖,露出微微颤抖的两只手。 腰酸腿软,肩颈僵硬,手臂发麻,绝非需言! 若不是能左右开弓,双手写字,今天回府仍要清粥咸菜,继续挑灯夜战,用生命抄完最后一卷。 顾晣臣面现同情,不再追问。 杨瓒沉吟片刻,问道:“天子出宫之事,算得上隐秘。谢阁老从何得知?” 谢丕摇头。 “堂上未曾言明。然以我之见,李相公刘相公同已知晓。” “什么?” “今日上朝前,有家人持父亲名帖书信,送往李相公和刘相公府上。” 简言之,之前不知道,现在也该晓得。 “依我推测,两位相公,八成已在府中。” 杨瓒:“……” 顾晣臣:“……” 也就是说,不是谢阁老独自询问,而是要来一场三堂会审? “谢兄。”杨瓒强作镇定,“小弟有事要说。” “杨贤弟何事?” “我忽然想起,家中有急事,必须尽快处理。” “多快?” “现在!停车,我要下车!” 说着,杨瓒就要推开车门。 谢丕吓了一跳。 马上就到学士府,这个时候掉头? “杨贤弟,据为兄所知,贤弟借住长安伯府上。” 借住在旁人家里,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堂上遣人来请,李阁老和刘阁老一起等着,绝不能让人跑了。否则,自己怕要抄上几个月的古籍。 想到亲爹堆满厢房的藏书,谢状元顿时打了个寒颤。一把抓住杨瓒的衣袖,不能走,跳车更不行! “谢兄,小弟真有急事!”杨瓒拽衣袖。 “不行!”谢丕抓胳膊。 “放手!”杨探花挣扎。 “不放!”谢状元直接抱腰。 杨瓒没辙,实在是不想面对三座大佛,正要取出金尺,做最后努力,忽听顾晣臣道:“以中,我亦想起,武学有文书尚未看完。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过府拜会。” 谢丕瞪眼。 顾兄,你可是厚道人!不能这么干! 顾晣臣转头。 明知此行非善,前方很可能有坑,再厚道也不能向下踩。 杨瓒继续挣扎。 有顾晣臣为盟友,他日阁老追究,无需自己扛,跳车,闪人! 谢丕急得头上冒汗,抓住杨瓒,拉不住顾晣臣;拦住顾晣臣,又得松开杨瓒。 车夫听到动静,疑惑的转头看一眼车厢,三位老爷在做什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是文人,总不会在车厢里切磋身手吧? 跟随在暗处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同感无语。 车门已开半扇,青缦卷起,车厢内的情形,看得十分真切。 分明是两人想走,一人硬拦。 拽袖子抱腰,挣扎不开,直接上脚,车门差点没踹飞,着实是勇猛异常。 “这是文人?” 锦衣卫扭曲着表情,继续跟上。 东厂番役取出粗布炭笔,画上几个奇怪的符号。 先时得到消息,这三位交情甚好。假以时日,必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他日入内阁主政,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看到方才情形,番役又开始不确定。 在车里都能打起来,真是交情好? 舔舔嘴唇,打了个喷嚏,见颗领班讯号,知晓锦衣卫已先一步跟上,当即抛开杂念,穿过熟悉的街巷,迅速隐入黑暗之中。 锦衣卫东厂监察百官,内阁三位相公同在名单之内。 昨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和东厂提督王岳,下达了一模一样的命令,严查谢学士府。 严查阁老? 这样的命令,十几年未曾有过。 上一个有此待遇的阁老,是经过正统成化弘治三朝,绰号“刘棉花”的刘吉。 观谢阁老为人行事,与刘吉完全不同。为何会引来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厂公关注,实是令人费解。 不提暗中监视的锦衣卫和番役,马车停在学士府前,杨瓒闪人行动失败,知晓已入瓮口,再走不成,只能整整官袍,推门下车。 顾晣臣紧随其后,反倒是谢丕慢了一步,相较两人,微有些狼狈。 三阶石梯,两座石兽。 绿油大门,悬挂兽首锡环,两侧铜钉并排,檐下一张谢府门匾,悬挂数只灯笼。 火烛辉映,钉头磷磷,古兽狰狞,不见朱甍碧瓦,唯有古朴庄严。 门房早得命令,听到声响,立刻从角门走出。见到谢丕三人,马上唤来帮手,一起打开侧门。 门轴吱嘎作响,谢丕亲自为杨瓒和顾晣臣引路。 三人身后,几名家人卸车,将马牵走,以人力将车厢推入门内。 府内管事迎上前,行礼道:“老爷在前厅同两位阁老对弈。” 谢丕点点头,不用管家,引杨瓒顾晣臣步上青石路,绕过一条回廊,很快抵达前厅。 厅内灯火辉煌,谢迁与刘健对坐,桌上一张棋盘,两盏香茗。 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难分胜负。 李东阳坐在一旁,手托茶盏,观棋不语。 听到声响,三人同时抬头,表情不见变化,杨瓒三人却同感压力山大。 “父亲。” 谢丕当先行礼,随后同杨瓒顾晣臣一起,问候李东阳刘健。 三位阁老均已换下官服,谢迁更是一身道袍,头戴东坡巾,猛然一看,极具古贤风范。 杨瓒一点不敢放松,甚至比先时更为紧张。 顾晣臣亦然。 最了解亲爹的谢丕,已经头上冒汗。 “此非朝堂部中,无需拘束。”谢迁和蔼笑道。 杨瓒连忙拱手。 谢迁能说,他不能听。否则就是脑袋被门夹,自寻死路。 视线扫过杨瓒三人,谢迁抚过长须,道:“尔等且近些,观此棋局,可有破解之法?” 观棋? 若是象棋,杨瓒还能走上几步。换成围棋,实在是两眼一抹黑。 但阁老开口,不能不听。 走到桌旁,皱眉看了许久,终究是看不出一点门道。倒是谢丕顾晣臣熟知棋艺,看出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得谁。 “可有解法?” “小子愚钝。” 三人一并拱手。 谢丕顾晣臣是真的惭愧,杨瓒则是浑水摸鱼。从刚刚开始,便观察两人神情,无论做什么,照葫芦画瓢总无大错。 “无解?” 谢迁刘健未言,李东阳忽然朗声一笑,放下茶盏,执起一粒黑子,落在棋盘左上角。 “如此,可还无解?” 谢丕顾晣臣微顿,有几分恍然。李东阳再落一子,两人眼睛发亮,似有所悟。 下完三子,李东阳不再动作,将棋局交还李东阳,对杨瓒道:“老夫甚是技痒,同老夫对弈一局,如何?” 他来? 杨瓒愕然。 谢状元顾榜眼都在,怎么就找上他了。 谢丕不是说,天子偷溜出宫一事泄露,三位相公正等着收拾他们? 见面不提其他,先下棋,究竟为何? “小子棋艺不精,不敢在阁 老面前献丑。” “无碍。”李东阳道,“老夫让你几子便是。” 这不是让不让子的问题。 杨瓒头皮发麻,干脆承认,他不会下棋。 “不会?” 李东阳诧异。 刘健谢迁亦是抬头。 “真不会?” “真不会。” 厅内沉默两秒,杨瓒低头垂目,话说到这个份上,总不能硬赶鸭子上架吧? “无碍。” 还无碍? “老夫教你便是。” 李东阳和蔼大度,杨瓒想哭。 棋盘摆上,李阁老当真要赶着杨瓒上架。 杨瓒无奈,只能硬起头皮,执起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中央,随后又啪啪啪落下三子。 四星连珠,成一条直线。 杨侍读破罐子破摔,全当下五子棋。 换成旁人,遇到这么胡闹的,不掀桌也会翻盘。 李阁老耐性极佳,无论杨瓒怎么落子,都能淡然以对。间或指点两句,抚须言道:“落子稍乱,倒也机敏。” 杨瓒:“……” 棋局过半,李东阳依旧不骄不躁,耐心指点。 杨瓒隐约摸出些门道,试着落下一子,终得李东阳赞许点头。 还要再下,李阁老却是挥袖抹开棋面。 杨瓒眨眼。 “既已识得入门关窍,当重新开局。” “是。” 不解深意,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杨瓒再次执黑,不到半刻,被李东阳杀得大败。 “孺子可教。” 一句赞许,杨瓒又被杀得片甲不存。 “颇为进步。” 四字过后,杨侍读已被虐得体无完肤,只剩一层血皮。 “再接再厉。” 还来? 杨瓒浑身僵硬,再掩饰不住悲伤。都虐成这样了,能否手下留情? 下棋下得满怀悲怆,如此悲壮,当是古今第一人。 “不下了?” 杨瓒连连摇头,唯恐李阁老继续开虐。 第 84 部分 “也罢。” 李东阳灿然一笑,须发银白,气质儒雅。不复年轻时俊朗,却另有一种俊仪洒脱。这样的气质,必经岁月磨砺而成,光华内蕴,非年轻可比。 “老夫为何同你下棋,可明白?” “小子愚钝,请阁老指点。” “慢慢想。” 李东阳浅笑,根本不给杨瓒答案。 “想明白之后,可至老夫府中,你我再对弈几局。” 杨瓒:“……” 主动上门找虐,他看着很傻? 垂头看向棋盘,凝视白色长龙,深思李东阳之意,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快得完全抓不住。 杨瓒皱眉沉思,李东阳端起茶盏,没有出声打断。 旁人点拨终归有限,终要杨瓒自己想明白。 思量间,谢迁同刘健的棋局已分出胜负,一子之差,谢阁老落败。 观棋良久,直至棋局结束,谢丕顾晣臣仍有些出神。 轻咳一声,谢迁令家人撤下棋盘,送上热茶,再取两副棋子,赠与杨瓒顾晣臣。 “这两副棋子用料,均采老夫家乡山石,由匠人精心雕凿而成。” 送出棋子,用过一盏茶,谢迁便要送客。 杨瓒顾晣臣捧着木盒,互相看看,都是满脑袋问号。 让他们过府,就为下棋? 告辞离开时,谢府已备好马车。 两人分别上车,临走之前,同时看向谢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丕摇头,同样不解。 事实上,他比杨瓒两人疑惑更深。 不提堂上同李相公,以刘相公的脾气,也不该这般。 “谢兄当真不了解内情?” “当真不解。” 带着满头雾水,杨瓒回到长安伯府。 换下官服,坐在桌旁,随手捻起一粒棋子,对着烛光,愣愣的出神。 李相公的举动,很大可能是在点拨自己。 原因为何? 杨瓒想过几种可能,都被一一推翻。 “戒骄戒躁,还是莫要自以为是?” 棋子落在掌心,冰凉的触感,沿神经传导,仿佛一根利刺,直直扎入脑海。 假如 不是点拨,那会是什么……示警? 杨瓒摇头,怎么可能,八成是神经过敏。 相比之下,谢阁老的这份赠礼更让他提心。 为何偏偏是棋子? 遇到解不开的难题,只能将相关事件一一梳理。 内阁三位相公既知上元节之事,是否已知晓海图?海图的内容,或许也知道几分? 若是如此…… 杨瓒微顿,攥紧棋子。 家乡山石? 灵机一动,杨瓒猛然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拉开房门。 “杨侍读?” 马长史正巧走过,被杨瓒叫住,疑惑问道:“可有事吩咐?” “马长史可知谢阁老家乡何处?” “谢阁老出身江浙,祖籍绍兴府余姚县。” 马长史奇怪的看着杨瓒,单是口音就能听出来,杨侍读竟然不知道? 江浙,绍兴府,余姚? 杨瓒皱眉,马长史等了片刻,不见杨瓒再问,告罪一声,继续巡夜。 返回厢房,杨瓒倒在榻上,回忆曾看过的舆图,许多断掉的线头开始串联,蓦然心惊。 不能慌,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 杨瓒闭上双眼,用力握拳。 或许只是他神经过敏,想得太多。以谢阁老的为人,绝不至如此地步。最大的可能,是谢氏族中乃至姻亲有问题。 总之,盖子没有揭开,绝不能自乱阵脚。 李阁老提点他,怕也多有此意。为何当着谢阁老和刘阁老的面……是否也有几分回护之意? “这么一看,运气还不算太糟。” 干笑两声,杨瓒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接下来数日,内宫外廷皆为天子大婚忙碌。 礼部从上至下,都挂着两个黑眼圈,忙得脚不沾地。 户部和光禄寺联合上请,国库空虚,实在没有余力。天子大婚及封后大典的一应用都,还请自掏腰包。实在无法,先调太仓银应急。 “太仓银?” 山西等地积欠四十万税银,弘治十八年发放的盐引,多用来充实边军军饷。 太仓存银,是为戍卫宣府等地的边军准备,户部请发银赈济灾民,都被驳了回去。为大婚调用,朱厚照傻了才会点头。 不调银,只能自己出钱。 想想要见底的内库,朱厚照很是发愁。 “不能早点出使?”早点搬银子回来,也好救急。 “陛下,正月未出,船不能行。” 杨瓒实事求是,朱厚照唉声叹气。 “陛下,如要解决此事,并非没有办法。” “杨先生快说!” “只需诏令北直隶各府,清点库存赃银,待陛下大婚之后,五成交于户部。” “这般简单?” 朱厚照怀疑。 “这般简单。” 杨瓒点头。 按照往例,这些赃银多要收入内库。户部盯得再牢,也只能眼馋。 非常事行非常法。 先画一张大饼,松一松户部和光禄寺的钱袋,等到寻宝和银矿的事情闻于朝中,为补库银,缓解财政,阻力也能减轻几分。 “好,就照杨先生说的办!” 天子金口玉言,户部和光禄寺终于打开库房。 大婚准备工作变得顺利,仁寿宫中的四位美人先后迁走,两人为嫔,入长春宫。沈寒梅为妃,入万春宫。 夏福手捧懿旨,暂入坤宁宫偏殿,大婚后再搬入正殿。 皇后的册宝已铸造完毕,只等大婚之日,担床送入宗人府。 内宫十二监,女官六局,都是营营逐逐,熬油费火,忙得脚打后脑勺。 期间,偶尔有中官犯错,被押入司礼监,各监掌印也无暇过问,更不会去捞人。 这个时候,有一个算一个,都忙得嗓子眼冒火。犯了错被处置,也可杀一儆百,给手底下这些崽子提个醒,平时也就算了,这当口被抓住,自求多福吧。 正月底,距天子大婚只剩两日,藩王进送贺仪的队伍陆续抵京。 天子下令,不许靡费扰民,形式总要走一下。 血缘亲疏不论,到底都是圣祖高皇帝子孙,总要遣人恭贺,才不会为世人诟病。 “自明日起,群臣罢朝。” 天子大婚,三日罢朝。 奉天殿中,群臣跪地领旨。 回府之后,杨瓒刚刚换下官服,忽听一声脆响。 循声看去,顾千户送他的玉环,竟被衣袖拂落在地,碎成三段。 第八十九章截杀 南直隶,淮安府 冬雨绵绵,往扬州府的官道之上,大小水坑遍布,经人踩马踏,车辙碾过,很快变得泥泞不堪。 自北向南,数匹快马在雨中飞驰,雨鬣霜蹄,驱霆策电。 马上骑士均一身缇衣,头戴乌纱,腰配绣春刀,悬锦衣卫北镇抚司牙牌。 马背之上,挂着水囊弓弩,随颠簸起伏。箭矢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响。 为首骑士一身大红锦袍,乌纱镶嵌金边,腰束玉带,悬挂金牌。细雨朦胧中,看不清五官面貌,唯有通身煞气,格外骇人。 将出淮安府时,迎面忽来一匹快马,骑士伏在马背,单臂缠住缰绳,单臂垂落马颈,貌似不省人事。 “去看看!” 顾卿凝眸,猛然拉住缰绳。 骏马嘶鸣,前蹄扬起,落在地面,溅点水花。鼻孔扩张,喷出一阵白雾。 “是!” 两名校尉抱拳领命,策马上前。 探查骑士鼻息,检查背部伤口,未有太大收获。拽下腰上的牙牌,看清牌上刻字,神情骤生变化。 一人将骑士扶下马背,另一人策马回报。 “禀千户,是东厂番子。” “东厂的人?” 顾卿微讶。 据他所知,北镇抚司缇骑出城时,东厂尚未有动作。这个东厂番子怎么会跑到自己前边? 如果不是北边来的,只能出自镇守太监府。 “千户请看!” 校尉递出牙牌,看到半面字号,顾卿双眼微眯。 “人还活着?” “禀千户,还有一口气。” 顾卿点头,越过校尉,策马走到番子跟前。 “能说话吗?” “回千户,伤口太深,失血太多,人晕过去了。” “叫醒。” 校尉有些为难,怎么叫? 浇冷水必定没用。 扇巴掌? 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力道轻叫不醒,力道重……会不会直接拍死? 左右两难时,一只巴掌大的瓷瓶落到怀里。 “喂两颗。” 瓶身有太医院的标记,绝对是难得的好药。 校尉当即一喜,划开蜡封,倒出两粒指甲盖大小的丸药,掰开番役下巴,一起丢进嘴里。 人昏迷后不能吞咽,校尉只能动手,顺过番子喉咙,再解开水囊,对准灌下去。 呛到没关系,呛醒更好。千户要问话,正愁人不醒。 是不是会加重伤势,一命呜呼? 重伤在身,血快流干,都能策马跑这么远,命必然很硬,一时半刻肯定死不了。 若是南北镇抚司弟兄,校尉还会顾虑几分,动作尽量放轻。换成东厂番子,实在不必顾忌太多。不趁机下黑手算好的,还要“温柔”,做美梦去吧。 药丸送下,校尉试着取下弩箭,却被顾卿拦住。 “且慢。” 顾卿翻身下马,不顾衣摆染上泥浆,俯身仔细查看番子背部的伤口。 “这是兵弩,不能随意取。” 撕裂伤口,只会死得更快。 手指擦过弩箭尾部,发现极小的一处标记,顾卿直起身,神情愈发严峻。 “南京军器局所造。” 军器局? 军器、兵仗两局制造的弓弩,唯有边卫配发。兵弩做工精细,数量更是不多。 “此人莫非是逃犯?” “未必。” 如是逃犯,该乔装改扮,换身衣服才是。明目张胆挂着东厂的腰牌跑路,十成的脑缺。 凡是外出办事的番役,必数人同行。独自策马飞奔,寻常百姓都知晓不对。 “于此处暂歇,待此人醒来,问话后再启程。” 雨势渐大,一行人走下官道,张开油布避雨。 重伤的番子终于醒来,见到一身缇衣的校尉,认出为首的顾卿,立时瞪圆双眼,焦急要出声。未料想,开口即是连串的咳嗽,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校尉将人扶起来,撑开下巴,又喂下一粒丸药。 稍歇片刻,番役方才好转,断断续续的出声,道明身份以及重伤缘由。 “卑职王纯,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弘治十五年任东厂领班,弘治十七年调江浙镇守太监府。” 声音嘶哑,话说得很不利索。 “在顺天时,卑职曾见过千户。”王纯脸色苍白,又是一阵咳嗽,牵动背部伤口,鲜血染红半身,“此番奉镇守太监之命,冒死携密报北行 ,途中遇到截杀,同行八人均已殒命。唯有卑职捡得半条性命……咳咳!” 王纯又开始咳嗽,撕心裂肺一般。怕顾卿不信,从怀中取出关防印信,以及镇守浙江太监呈交天子的血书。 “千户,”一名校尉低声道,“卑职想起,曾在东安门千户所见过此人。不记得名字,只确定姓王。” 顾卿颔首,对王纯道:“先为你治伤。” “来不及了。” 王纯摇头,挣扎坐起,取出贴身藏着的一支竹筒。两指粗细,被油布包裹,又覆一层蜡封,浸在雨水多时,仍不损分毫。 “此物交于千户,还清千户即可送回京城!” “此中即是密报?” 王纯点头,困难道:“事关江浙府衙卫所,福建镇守太监,乃至当地镇抚使。临行前,马公公千叮万嘱,务必将此物送到京城。” 接过竹筒,顾卿略有迟疑。 此番南下,是为传达敕谕,缉拿罪人。纵知事情紧急,关系重大,他也不能中途折返,否则即是抗旨。 “屠章,赵横。” “属下在!” “尔等携此回京,交于牟指挥使,并呈报此事。” “遵命!” 屠、赵两人抱拳,当即跃身上马,掉头驰北。 王纯交出竹筒,了结最后一桩心愿,神情稍有放松,呼吸骤然急促。凸起双眼,双拳握紧,喉咙中发出风箱般的声音。 “王总旗!” 校尉又倒出两粒丸药,却再也喂不下去。 手指探往鼻端,没有半丝气息。按在颈侧,感受不到任何跳动。 王纯双眼圆睁,表情定格在最后一刻。 “人去了。” 手按佩刀,顾卿声音骤冷,眸中盈满杀气。 校尉力士皆咬牙赤目,痛愤已极,刺心切骨。 “暂且葬在此处,待返程归来,携其回京。” “是!” 两名力士用力搓脸,抬起王纯的尸身,远远离开官道,寻一片稀疏林地,挖土掩埋。 不立石碑,只横过两截断木,搬来数块大小不等的方石,做下标记,以待来日。 “走!” 力士回来,顾卿一声令下,马队再次启程。 前方纵有龙潭虎穴 ,也要闯一闯。畜生胆敢拦路,必杀之而后快! 行不到千米,天色渐暗,官道变得狭窄,路旁林木渐密。 敏锐的直觉,预示着潜藏在暗处的危险。骑士同时拉紧缰绳,马速骤然减慢。 “御敌!” 单手缠绕马缰,顾卿丢开马鞭,长刀出鞘。 校尉力士分散,两人擎起弓弩,五人横托长刀,余下弯弓搭箭,正对幽暗林中。 嗖! 破空声袭来,道路两旁骤现数十支火把。 强弓如月,弓弦绷紧。 黑色箭矢破开雨幕,直向顾卿等袭来。 两名力士中箭,闷哼一声跌落马背。余下人没有躲闪,而是看准箭矢飞来的方向,开弓还击。 林中接连传出惨叫,校尉一击得手,调转方向,再次拉开弓弦。 三轮之后,林中之人终于意识到,守株待兔不顶用。想用弓箭解决这些锦衣卫,完全不可能。 嗖! 又是一阵箭雨,带头者打出讯号,埋伏在四周的杀手冲上官道,手持长兵,意图将骑士挑落马下。 这个决定,完全是蠢到冒烟。 锦衣卫人数少,战斗力却是相当高,动起手来,丝毫不亚于精锐边军。 偷袭没能占到便宜,远攻都不能拿下,换成近战,且是以步对马,纯属找死。 嘡啷! 校尉力士俱弃弓持刀,策马向顾卿靠拢,十一人长刀横托,呈锥形冲锋,似一群凶狼,舔舐獠牙,刹那扑入羊群。 “杀!” 冷光闪过,长矛断成两截。 去势未减,持矛之人已身首分离。 双膝跪倒,失去头颅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自断颈处喷溅,落在地面,为雨水冲刷,很快褪去浓烈,缓缓浸入泥土之中。 “啊!” 骑士行过处,惨叫声不断。 每一次挥刀,都将收割数条人命。 大雨中,道路很快被血染红,伏尸散落,没有一具完整。 动心怵目,修罗场一般。 “啊!” 目睹残状,仅存的几个杀手魂飞魄丧,转身就逃。 顾卿未下令追赶 第 85 部分 ,收刀回鞘,举起长弓,黑眸冷凝,绯衣似血。 校尉力士举弓,十余只箭矢飞出,撕开冷风,逃走的杀手几乎同一时间栽倒,痛苦哀嚎。 “留一个活口。” “是!” 收起长弓,顾卿表情分毫未变。 一场厮杀,于他不过尔尔。 北疆戍卫多年,历经刀光箭雨,比起凶悍的鞑靼,这些偷袭之人实在不值一提。 两名落马的力士已然气绝,如王纯一般,被埋在路旁。 中箭的杀手被带到顾卿面前,双膝跪下,连声惨叫,仍不肯吐露一言。 “何人遣尔等埋伏在此?说!” 没有趁手的刑具,校尉就地取材,挥舞起马鞭刀鞘,每一下都击在伤口,不致命,只会让人彻心彻骨,痛得死去活来。 任凭校尉怎么问,杀手痛苦得在地上打滚,硬是不开口。 顾卿抬起右臂,校尉停住。 “千户,请给卑职一刻钟,必能让他开口。” “不必。” 顾卿俯身,居高临下看着杀手,冷声道:“你是边军。” 什么?! 校尉骤惊。 边军为何会埋伏在此? 截杀锦衣卫,是想要造反不成? “截杀东厂番子之人,即是尔等?” 杀手咬牙不言,顾卿也无需他回答。 “翻他身上,必有凭证。” “是!” 校尉力士领命,不愿意费事,直接用刀划开杀手腰带,扯下外袍。 “老实点!” 杀手拼命挣扎,压根不是众人对手。 校尉动作很快,下手极其利落,除了一条遮羞布,什么也没给他留。 “千户,请看!” 一枚木牌被搜出,上刻五寨堡字样。 杀手赤红双眼,终于出声,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太原府口音。 “要杀便杀,这般折辱人,一群王xx……” 骂得不堪,直被刀鞘拍在脸上,吐出一口血水,两颗门牙。 “五寨堡,太原府?” 顾卿翻看腰牌,杀手兀自咒骂不休。 “有种杀了老子!” “ 闭嘴!” 校尉大怒,又要动手。 刀鞘尚未落下,顾卿声音传入耳中。 “杀了吧。” 校尉和杀手均是一愣,前者回神极快,直接抽刀,后者惊魂丧胆,这和预想不对! 现在要杀,之前何必留他性命? 顾卿没耐性,连日雨水,拖慢了行程。今日再耽搁,又要多耗几日才能离开南直隶,进入江浙。 从东厂番役被截杀来看,江浙福建的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 当地的镇守太监和锦衣卫镇抚,要么已被买通,同贼人沆瀣一气,要么就是陷入困境,几乎动弹不得。 王纯侥幸进入淮安,不是遇到他们,十成走不出南直隶,会死在路上。 冒险派人送信的镇守太监,怕已是凶多吉少。 能做到这个地步,究竟会是多大的势力? 江浙毗邻应天府,南京城的勋贵外戚,当地土豪大族,是否牵涉其中? 此行凶险,不杀出一条血路,怕是不能善了。 “处理干净,马上启程。” “遵命!” 校尉力士下马,将杀手尸体拖入路旁掩埋。 不是下雨,直接放火焚烧会更快。 行动间,又搜到数枚木牌,均出自太原大同卫所。 一一翻看过木牌,顾卿未多言,交由校尉收好,星夜兼程,继续上路。 途经扬州府,又遇到三次截杀。其中一路杀手,手中竟有火器。 顾千户被激起杀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得校尉力士都心惊胆战,每次回话,都有些提心吊胆。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扬州府衙。消息传到应天府,府尹同遣人追查。 “锦衣卫也不可滥杀无辜,还请同本官前往府衙,分说清楚!” “滥杀无辜?” 立在十余具尸体间,顾卿冷笑,长刀一甩,血珠飞溅,恰好落在扬州府推官的公服之上。 “你?!” “本官皇命在身,不得耽误,让开!” 杀意犹在,煞气未散。 校尉力士头顶似有血光凝聚。 推官不自觉后退半步,见有校尉面露嘲讽之意,立时羞恼。正要厉声叱喝,几枚木牌忽然砸落,另有一张路引,轻飘飘 落在孙学头顶。 “孙推官先看仔细,腰牌不论,这张路引可是扬州府开具?” 扔出木牌,校尉看着孙推官,满脸不善。 孙学展开路引,果然盖有府衙佥印,著名身份户籍俱为扬州府治下乡民。 “出身扬州,年过五旬?” 顾卿冷笑,指着孙推官手里的腰牌,道:“分明是而立之年,太原府的边军。藏匿逃军,为其开具路引,纵其截杀天子亲卫,好大的胆子!想造反不成?” “血口喷人!” “真假与否,本官无暇追究。证物交由孙推官,如何做,孙推官自行思量。” 威胁,明目张胆的威胁! 事情已经惊动应天府,当着众人的面出口,若是强行压下,他这官也做到头了。 孙学气怒交加,却发作不得。 一名力士下马,将受伤未死的杀手交给府衙来人。 “人证物证在此,顾某告辞。” 话落,顾卿扬鞭。 骏马如利剑驰出,府衙众人忙不迭让路。 骤变突生。 站在孙推官身后的巡检,忽然举起单臂,袖中射出两只弩箭,直奔顾卿背心。 “千户!” 校尉惊呼,偷袭的巡检抽出匕首,横过颈项,向后栽倒,当场气绝。 鲜血喷涌,溅了孙推官半身。 孙学面无人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大事了! 假如这个锦衣卫千户死在这里,丢官是小,他一家老小都别想活! “快,救人!救人啊!” 一语惊醒众人,忙不迭上前帮忙。未料,锦衣卫已箭矢向外,长刀出鞘。 冷幽的寒光,直刺众人颈间。 “退后!” 孙推官想要开口,被校尉眼中的杀意吓到,脚一软,竟坐到地上,再起不得身。 宁夏,安化王府 一场大雪过后,廊庑垂挂冰锥,存心殿西侧厢室内,亮起橘黄烛光。 室内燃起两只火盆,靠墙一张大案,笔筒镇纸整齐摆放,笔架挂有三只狼毫,两只紫毫。案后立着一名青年,白色儒衫,未戴冠,发未束,直披肩上。 青年略显消瘦,仍不掩面容俊美。 浓眉下一双桃花眼,似春日浮 波,光华微漾,动人心魄。 画纸上,一幅垂钓图渐露雏形。 远山巍峨,碧波荡漾。 孤舟穿行,独对剪影。 本该是一幅夏日美景,却莫名带着几分冬日寒意。 形只影单,无尽的萧索。 闫璟放下笔,行到窗旁,推开窗扇,入目一片银白。寒气流入喉咙,五脏六腑似要冻结一般。 廊下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为首者,三十左右年纪,长脸粗眉,颧骨隆起,嘴唇微厚,一身大红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脚蹬鹿皮靴,正是安化王朱寘鐇。 闫璟双眼微眯,离开窗旁,打开房门,拱手行礼。 “草民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 朱寘鐇走进室内,令中官守门,焦急道:“淮安府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本王心实难定。” “王爷,宁夏距南直隶甚远,且盘查越严,消息传递不便。慢一些,实是合乎情理。” “要命的事情,合理有什么用!” 朱寘鐇双手负在背后,焦躁的来回踱步。 “若是被锦衣卫逮住把柄,本王多年的心血都要白费!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王爷就不会市货江浙?” 一句话,触到安化王痛处。 停下脚步,阴沉的盯着闫璟,拳头攥紧,似要杀人。 闫璟镇定自若,拱手道:“王爷,宁夏苦寒,朝廷拖延军饷,边军嗷嗷,如何对抗草原之敌?王爷遣人疏通财物,实是为国为民。相比龙椅上的少帝,王爷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有圣祖太宗皇帝之风。” “住口!” 安化王脸色骤变。 “休要再让孤听到此言!” 将他同圣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相比,明摆着告诉外人,他图谋不轨,有造反意图。 “草民失言,王爷恕罪。” 闫璟神情不变,道:“事已至此,王爷且放宽心。” “孤如何放心?” 拦截锦衣卫,可是不小的罪名。被查出来,哪怕是宗室,也是罪名不轻。 他的祖上,是圣祖高皇帝第十六子,庆靖王朱栴。几代下来,和天子的血缘已十分稀薄。一旦事发,夺去王位,贬为庶人都有可能! “王爷,此事若成,自可拖慢厂卫南下速度,容江浙之人销毁账册。如不成,也查不到王爷身上。” “哦?” “草民已同长史做好安排,派遣之人,无一是宁夏出身。” “此事孤王知道。”安化王不耐道,“尔为何言之凿凿,必定查不到孤身上?” “王爷莫急。” 闫璟侧身,自百宝家架上取下一只木盒,打开盒盖,呈到安化王面前。 “这是?” “太原府边军腰牌。” “尔从何处得来?” “边卫苦寒,贴户逃军不少,亡命之徒同样不缺。此次派往淮安之人,均籍贯山西。长史已做好安排,令几人身藏腰牌,一旦事有不成,朝廷追查,也不会查到王爷身上。” 安化王拿起木牌,在手中掂了掂。 “你怎知派去的人不会招出实情,供出本王?” 闫璟自信笑道:“招募这批亡命之徒,即是在晋地,且以晋王名义。” 安化王愣住,这是明摆着要拉晋王为他挡刀? 是否有点太不厚道? “王爷欲成大事,当摒弃妇人之仁。” 安化王沉默了。 握紧木牌,神情变了几变,终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这个长史推荐的三甲进士,能力才干皆出乎预料。他看重的本是闫桓,结果闫桓耐不住宁夏苦寒,发配不久就病死。长史推荐闫璟,他本不以为意,结果…… 安化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阴沉。 聪明能干是不错。 太聪明,未必能忠心到底。 要想放心用,还需用些手段。 第九十章天子大婚一 正德元年,正月乙亥,内官高凤翔捧敕令往南京宣读。 敕令中,升夏福之父夏长儒为中军都督府同知,不视事。赐神京城宅邸,保定府田庄。赏金五两,银三十两,器玩十件,宝钞十万贯,并赐大红织金麒麟衣一件。 授夏福之母为夫人,赐命妇衣冠。赏金银宝钞,首饰器玩。 夏福三位兄长,俱授武城兵马使司佥事,领俸,不视事。 夏福祖父母等亲眷,依定例,各有赐服金银。 高凤翔宣旨时,夏家人齐跪正厅。 夏福的兄长嫂子满面喜意,笑容抑制不住。 夏长儒和夏夫人眼圈泛红,待圣旨宣读完毕,激动得腿脚发软,几乎站不起身。 “我的福儿要做皇后了?” “是啊,娘,小姑有福。” “娘,这回您可放心了吧?” 夏家女眷退到厅后,几个儿媳你一言我一语,夸奖夏福,恭维婆婆。很快,夏夫人便收起泪水,满面喜色。 夏家男子在外厅,请高凤翔落座,送上金银红封,试着打听夏福在宫中情况。 “国丈国舅放心,两宫均言夏娘娘稳重聪慧,堪为陛下良配。” 高凤翔启程之前,特地到司礼监拜会王岳戴义,讨过主意。故而,对夏家人十分客气,却并不怎么亲热。 “你在天子身边伺候,给知道道理。坤宁宫自有领班太监,皇后身边多用女官,用不着你操心。” 想起王岳的话,高凤翔愈发端正神情,非是规矩如此,怕是连红封都不肯收。 “咱们是内官,和外戚本就该远着。一旦牵扯进去,必落不得好。从国朝开立至今,历代外戚,魏国公府之外,都能风光几年?” “远的不说,早几年,张家是何等风光。一门两侯,器用可比国公。可惜啊,人心不足,辜负了先帝的仁心,枉费太后娘娘的回护之意。” “依祖宗规矩,皇后之父升官授爵。夏娘娘的父兄得了官,却没授爵位,天子是什么意思,还用咱家教你?” 王岳没有明着说,高凤翔揣测话中深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张家兄弟,弘治年间何等跋扈。 私戴帝冠,窥伺内帷,横行京中,抢夺民田,其罪行,罄竹难书。有张太后求情,硬是毫发无损,反是出言弹劾的李梦阳被下诏狱。 先皇大行,今上登位,一道圣旨便将二人撵出京城,不得诏令,永不可回京,子孙后代都要守卫皇陵。 先皇密旨之事,高凤翔并不晓得。但他清楚,即使没有弘治帝的示意,张家兄弟这般作死,今上早晚也动手。 对亲舅尚能下狠心,何况旁人? 大婚在即,天子下旨升了夏家父子的官,却没有授给爵位。夏家主母得了诰命,几个儿媳仍是白身。 此间种种,足以表明天子的态度。 从根源上避免外戚得权,为祸百姓。 内阁六部均能猜到圣意,都没说什么。部尚书也闭紧嘴巴,装聋作哑,根本没有提出,只升官不授爵位,实在不符合规矩。 如今看来,天子防着外戚做大,朝中文武皆是赞成。自天子践祚,群臣二话不说,举双手拥护圣意,还是首次。 别看夏家人现下品行好,以后怎么样,实在难说。 张家未发迹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良善。 结果呢? 出了张鹤龄兄弟这对滚刀肉,肆无忌惮,横行京城,百官弹劾,百姓唾骂,天子屡屡皱眉,虽没有下狠心处置,也是极为不喜。 想想张家,对比当前夏家,高凤翔心思转了几转,摆正姿态,愈发客气。 该说不该说,拿捏住底线,既不让夏家人生恼,也没破坏内外不可传递消息的规矩,拣两三句场面话,自可应付过去。 “夏娘娘入主坤宁宫,金册金宝均已铸造。两宫甚喜夏娘娘,老国丈当放心才是。” 高凤翔很会说话,虽比不上刘瑾张永,和新鲜出炉的外戚打交道,却是绰绰有余。 在朱厚照身边能排得上号,本身就不一般。 加上王岳的提点,夏家人只觉这位神京来的公公和气,平易近人,没有半点架子。更是出乎预料的守规矩,和印象中的宦官完全不一样。 “日子紧,老国丈还需尽早准备,同三位国舅赴神京上任。” 赶不上天子大婚不要紧,奉召入宫参拜,说几句吉祥话即可。 宫中规矩到底和民间不同,毕竟,在“夫家”纳彩出嫁的,除一国之后,再无他人。 纵观国朝,皇后多是以东宫嫔妃和藩王妃晋身。封后大典的殊荣可享,以皇后身份出嫁,实是少之又少。 “多谢高公公提点。” 夏长儒和长子亲自送高凤翔出门,又送出 第 86 部分 两封银子。 这一次,高凤翔没有推拒,笑眯眯手下,同夏家人告辞。 院门关上,一家人都觉身在云中,脚下发飘,恍如梦寐。 捧着圣旨,夏长儒犹不敢相信,幼女即将成为皇后,自家也将改换门匾,从一介草民跃升为皇亲国戚。 用力掐一下大腿,感到疼痛,心才渐渐落回实处。 “父亲,儿子明日便去族中,将此事禀告族老。” “是该去。”夏长儒道,“天使莅临,族中必得到消息。不等明日,你马上带着赏赐的绢帛宝钞,再扛几袋粮食,包上糕点糖果,同你兄弟一起去见族长。” “现在?” “对。”夏长儒点头,道,“同族长讲明,宝钞奉在祠堂,绢帛粮食送于族中老人孤寡。并言,不日我父子将举家入京,十亩水田由族中代为打理。” 水田交给族中打理? 夏长儒的三个儿子均是不愿。 “父亲,为何要将田产交给族中?佃种出去还可收租,多少也是进项。” 交出去,甭想再要回来。经过族老的手,转眼就成祭田。 夏长儒摇摇头,道:“祖上本是外州迁来,不是族人帮扶,也没有今日。福姐儿入宫为后,我一家都要北迁,哪有余力看顾上元田产,到头来,也是要交给族人。不如现下做个人情,也能帮福姐儿得个好名声。” 在夏氏族中,夏长儒算不上十分富裕,勉强吃饱穿暖,送儿子入私塾识得几个字。 十亩水田,多是祖辈购置。 如不是夏福被采选入宫,夏长儒本打算动用半生积蓄,再购几亩田产,多为儿孙积攒土地家业。 现如今,这些考虑都没了必要。 “天子赐下北直隶宅邸田庄,上百顷的田地,还不够我等生活?何必计较些微得失。” 人就是这么奇怪。 自家一夕发达,行事再平常,也会被人说嘴。田产是小事,招惹恶言才是大事。 夏长儒一番话,说得几个儿子低头。 “你们要记得,福姐儿刚入宫,立足未稳,到了神京,务必要谨言慎行,谁也不许惹麻烦!如若不听,犯下过错,我必赶他出门!” “是!” 夏氏兄弟恭立在厅内,敬听父亲训导。 夏夫人欢喜过后,隐隐 升起一丝担忧。 听传旨的天使言,宫中有太皇太后,太妃,还有皇太后。算起来,两层的婆婆。福姐儿是个好孩子,但要让婆婆都喜欢,怕是不容易。 半个时辰后,夏家院门再开,夏长儒的儿子赶着骡车,车上载有布帛米面,直往族长家行去。 沿途遇上族人邻居,兄弟三个没有吝啬,取出包着油纸的糕点糖果,一一发放。 “家中有喜事,请叔伯相亲们莫要嫌弃。” 路不算远,不大一会,即到族长家门前。 车后跟了七八个孩童,瞅着放在簸箩里的糖块,满眼渴望。 “拿去吧。” 夏长儒的三子最是心软,想到刚刚一岁的儿子,抓来两把糖块,由其去分。 两个兄弟看到了,也只是笑,并未阻止。 待孩童散去,三兄弟才上前叩门。 “五伯,七房侄儿前来拜会。” 夏氏族中一片喜气,离开夏家的高凤翔,登上马车,直往城南,拜会南京守备太监傅容。 傅容年过六旬,高凤翔还是小黄门时,没少得傅公公关照。待高凤翔发迹,傅容已到南京养老。 说是守备太监,事实上,手中并无多少权利。 南京遍地勋贵旧臣,砖头砸下来,都能拍到两个伯爷。稍有不慎,甭管守备镇守,都得不着好。 傅容居住的宅院不大,三进门厅,黑油大门,门旁两尊石狮,个头不及高凤翔腰间。 依镇守太监的品级和油水,实在是有些寒酸。 无奈,情况所迫,傅公公不敢稍有谮越,否则,南京的官员能用口水淹死他。 不像神京城的同僚,需要处理大量政务,这些官老爷闲来无事,最常做的就是上疏进言,弹劾时弊百官。 最出名的一位,户科给事中戴铣。 自今上登基,满打满算刚足半年。戴给谏递往顺天的弹劾奏疏,已超过六份,基本是前一份还在路上,后一份就送出应天。 最近两月,戴给谏愈发勤奋,连递三份奏疏,都是弹劾杨瓒。 奏疏中引经据典,言辞犀利,似恨到极点。 连当事人都怀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戴给谏,或是不小心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致被紧咬不放。 不然的话,历史上,这位冲刘瑾发力,受廷杖 而死的猛人,怎么就盯上了自己? 翻开奏疏,朱厚照同样困惑,杨先生明明是心忧过国事,凡事为朕考虑,到言官的嘴里,怎么就成了包藏祸心,帽忠实奸的小人? 高凤翔南下,一为宣读圣旨,二为了解一下,南京六科为何紧抓杨瓒不放。便是神京的言官,都没有这么固执。 想了解最切实的消息,自不能向文官打听。 傅容镇守南京多年,消息灵通,是最好的选择。 “见过傅爷爷。” “哎呀,可当不得。” 两人见面后,高凤翔先行礼,用的还是早年称呼。 傅容身材微胖,尤其一张圆脸,双下巴,笑起来弥勒佛一般。 “一晃这么多年,难为高少监还记得咱家。” “不敢忘,没有傅爷爷,哪有咱家的几天。” 傅容笑得更是和气,双眼眯成一条缝,让长随上茶,一番东拉西扯。两盏茶后,高凤翔才道出真正来意。 “戴铣?”傅容奇怪道,“天子遣你来查?” 一个七品给事中,值当吗? “正是。”高凤翔压低声音,“傅爷爷在应天,消息定然灵通,可知这戴铣平日多同何人往来?” “这个嘛……天子为何专要查他?” 见傅容不肯轻易吐口,高凤翔定定神,只能挑明,戴铣死咬之人,被今上称作“先生”。 戴铣弹劾杨瓒,天子如何能不关心。 傅容更觉奇怪。 “先帝钦赐金尺,今上言必称先生。这样的人,岂是轻易能参倒?” “知道归知道,难保引来有心人。”高凤翔道,“万一事情闹大,不会伤筋动骨,也不好收场。” “倒也是。” 傅容思量许久,挥退长随,带高凤翔穿过三厅,走进书房。 打开百宝架后的暗格,取出一只扁平的铁盒,傅容道:“这里面是咱家搜集的一些消息,本想等着东厂来人。现下,扬州那边出了事,便交给高少监。” 扬州出事? “高少监不晓得?” 高凤翔摇头。 “咱家取道凤阳,先去中都,后来的金陵。” 没入江苏,路上又匆忙,时间赶得急,消息自然没那么快。 “倒是咱家 想差了。”傅容扣上暗格,道,“锦衣卫和东厂奉旨南下,查江浙捕盗通判及卫所捕盗主簿,途经扬州,遇贼盗埋伏,有了死伤。事情惊动应天府,扬州府推官带人前往,未料想,同行巡检被贼人买通,以袖箭射伤锦衣卫千户,当场畏罪自尽。” 顿了顿,傅容压低声音:“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原王府里那位。” “什么?!” 高凤翔大惊。 埋伏锦衣卫,暗杀千户,这是要造反? “可知受伤何人?” 傅容没说话,打开铁盒,取出最上面一张绢布条。 高凤翔接过,看到上面两行字,脸色立变。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长安伯顾卿?! 正德元年,正月丙子,天子遣官祭告天地宗庙。依祖制,遣官持节行纳彩问名礼。 原本,此事该交由宗室长辈,礼部官员。 朱厚照却是任性到底,传下口谕,不用礼部侍郎,改由翰林院侍读杨瓒持节。 面对传旨的张永,杨瓒半晌说不出话。只觉有无数利箭正嗖嗖飞来,不被扎成筛子,也会变成蜂窝煤。 “咱家恭喜杨侍读。” 张永袖手弯腰,满脸喜气。 帝后大婚时,持节纳彩,这是何等的脸面。 杨瓒嘴角抽动,艰难挤出笑容。 今日之后,兵部之外,礼部上下也将斜眼看他。照这个趋势,六部都要得罪个遍。 送走张永,下意识摸向怀中金尺。 不能怒抽熊孩子,只能深吸气,不停告诉自己:不生气,这是荣耀,是光荣,是简在帝心……简在帝心个x! 五品的翰林侍读,没成家,更没孩子,最宽松的条件,也沾不上礼官的边。 先时替代学士刘机,在登基大典礼上宣读诏书,已是逾越。今番再替礼部官员纳彩,简直是主动站上烤架,等人添柴。 几乎可以想见,史书上会如何记载。 天子顶多两个字:任性。 自己的名字之后,必将长篇大论,中心思想绝对是佞臣小人。 杨瓒负手而立,仰望苍天。 本以为有谢丕和顾晣臣做坑友,多少能轻松些。哪里想到,天子盯准自己坑,不坑到底绝不罢休。 “苍天啊!” 郁愤至极,杨侍读泪流满面。 就不能换个人坑吗?! 无奈天子下令,纵有再多不愿,也得照办。 纳彩问名当日,杨瓒着御赐麒麟服,先至鸿胪寺设案,再至奉天殿御座前请制。 朱厚照具冕服,高坐龙椅,旈珠垂下,遮住面上表情。 身上黑红两色,映衬金黄龙椅,威严尽显。 杨瓒手捧制书,有瞬间的恍惚。御座上的少年,竟是如此陌生。 “拜!” 群臣皆身着朝服,梁冠广袖,金银革带,花色织锦,手持朝笏行四拜礼。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长儒之女为皇后,命礼部尚书张升,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户部侍郎焦芳行纳彩问名礼。” “臣遵旨。” 杨瓒三人行礼,退出殿外。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自南飞驰而来,马上骑士着锦衣卫缇衣,风尘仆仆。 行至午门,一名骑士扯下腰牌,道:“锦衣卫办事回京!” 天子大婚吉日,宫城皇城各门守卫愈严。 守门兵卒看清腰牌,并未当即放行,而是匆匆请来城门卫百户,言明情况。 “我等自南直隶归来,急见指挥使。尔等竟敢阻拦?!” “不敢。”百户抱拳,道,“自今起三日,城内不许策马奔驰。还请几位下马,我等自会让路。” “你……” 校尉大怒,正要挥鞭,忽被百户拦住。 “下马!” 令下,百户当先下马,问道:“如此可行?” “请!” 城门卫放行,几人牵马走进午门。 穿过城南街市,看到民居皆悬挂红灯笼,官衙悬挂红绸,百姓俱面有喜色,校尉猛然间明白,为何城内不策马,为何百户会硬生生拦住自己。 陛下大婚吉日,纵是十万火急,敢闯入城门,纵马街巷,也是死罪。 “谢钱百户救命之恩。” “不必。” 钱宁加快脚步,道:“未知赵横等是否已抵达。” 顾卿重伤,禁不住劳累。抓人的事只能交给东厂番子。钱宁奉命还京,是为将一人交给牟斌。 如此人所言属实,赵横两人带回的牙牌路引恐怕 都是迷雾,截杀锦衣卫之人,怕是另有来路,并非晋王指使。 江浙之地的问题,也远比想象中严重,绝非抓几个人能够解决。 相反,抓了还不如不抓。 打草惊蛇,必会出大问题。 钱宁等抵京时,顾卿留在扬州府养伤。 伤他的箭矢浸泡过毒药,扬州府最好的大夫也是束手无策。最后,是当地镇守太监遣人,才救回顾千户性命。 “咱家此来,是请顾千户到镇守府盘桓几日。” 出手救人的是镇守府太监,有司礼监和东厂背景,面对扬州府一干官员,没有半点客气。 “万一再蹦出个巡检衙役……咱家可是为诸位着想。” 言下之意,伤人的是府衙属官,万不能留长安伯在此养伤。 得罪人? 中官冷冷一笑,什么都怕,单不怕得罪人。 文官和宦官早势不两立。顾卿又是锦衣卫,被人趁机下了黑手怎么办? 江浙福建那边一堆事,王公公早有不满,手里捏了不少证据。现今东厂锦衣卫来人,正好递送入京。 只不过,东厂来的颗领班和王公公早有龃龉,后者实不愿送出这份功劳。 现如今,顾卿留在扬州,王公公一咬牙,干脆将证据交给锦衣卫。上头有人不满,他自有办法应对。 于是乎,重伤在身的顾千户被扶上马车,请入镇守太监府。 扬州府衙上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 在南京得到消息的高凤翔,匆匆向傅容告辞,择道扬州府,北上神京。 仍在酝酿弹劾奏疏的戴给谏,迎来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 看到家人递上的名帖,戴铣眉间皱出川字。 余姚谢氏? 第九十一章天子大婚二 戴府侧门前,一名着圆领衫,戴乌纱帽,束乌角带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仔细打量正门上悬挂的匾额,不知在想些什么。 男子身后,两名壮年家人横眉竖眼,正月天里仍是一身单衣,领口微开,手臂和胸前的腱子肉鼓鼓囊囊,端得是牛高马大,虎背熊腰,不容小觑。 门房年近五旬,平日里接待的,多是南京六部官员,随行家人也是谦恭和气,哪里见过这样凶恶的壮汉。 小厮往三厅通禀,门又 不能关,只能哆嗦着躲在门后,眼不见为净。 “王伯,老爷接了帖子,请来人至正厅。” 随着话声,小厮匆忙折返,身后跟着在书房伺候的家人。 行到侧门前,小厮和王伯立在门旁,家人上前,请候了足足一刻钟的客人进府。 “这位老爷,请。” 中年男子颔首,嘴角上翘,似天生带笑,蔼然可亲。 两名壮汉便不是这般和气,横眉立眼,钵大的拳头晃了晃,惊得门房和小厮连连后退,左脚绊右脚,差点坐到地上。 见状,壮汉哈哈大笑。 家人皱眉。 上门拜访,却是如此放肆,恐非善类。老爷为何要见? “不得无礼!” 中年男子喝止住壮汉,随后解释道:“我这随从是军汉出身,行事直鲁,略有些放肆,实并无恶意,莫要惊怕。” “是,是。” 门房和小厮唯唯应是,低头退后。待几人走远,才敢举袖擦汗。 “王伯,您老见的人多,您瞧着这位老爷是什么人?” “难说。”王伯摇头,道,“听口音是江浙那边,和前日来拜会的礼科给事中有几分相似。看穿着,八成还有做官的亲戚。” 小厮满脸羡慕。 “王伯,您老可真厉害。难怪老太爷和老妇人让您来金陵。” “你是年纪小,过上几年,见的人多了,未必不及我。” 门房 第 87 部分 摇摇头,有的时候,知道的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别光顾着说话,先来关门。” “哎!” 不提门房猜测,中年男子随家人行至正厅,同常服乌纱的戴铣见礼。 热茶送上,戴给谏开门见山。 “足下自称余姚谢氏,可是谢阁老同族?” “只称得上旁枝。”中年男子道,“在下谢紘,一介商贾,偶尔做些水上生意。” 谢紘? 水上生意? 戴铣顿时一惊,手微颤,滚烫的茶水自杯盏溅出。 “你是海匪谢十六?!” “正是在下。” “你好大的胆子!狗彘之辈,恶贯满盈,竟敢冒充余姚谢氏,来人!” 戴铣大声叫人,谢紘仍安坐不动,了无遽容。掀起杯盖,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道:“我劝戴给谏省省力气。” 话音落下,两名壮汉行到正厅门前,拦住闻声赶来的家人,扯着衣领,直接丢了出去。 砰砰几声,厅前登时响起一阵惨叫。 戴铣怒气更甚。 “你竟敢在本官家中行凶?!” 谢十六饮一口热茶,微微眯眼,似在品味润过喉齿的清香。 “好茶,这样的好茶,不说价值千金,也非轻易可得,戴给谏着实会享受。只不过,”声音顿了顿,“以从七品的俸禄,怕是一片叶子都买不到吧?” 戴铣表情变了几变,厉声道:“你在威胁本官?” “不敢。” 待厅外的惨叫声渐小,谢紘放下杯盏,唤回两名壮汉,道:“在下此次前来,是有笔生意要和戴给谏谈。” “痴心妄想,本官绝不会答应!” “戴给谏先别忙着拒绝。” 谢紘自袖中取出一卷绢布,当着戴铣的面展开。 绢布之上,密密麻麻写着几十行字,多是朝官巨绅,每个名字后,均录有数量不等的金银珍宝。 扫过两眼,戴铣神情骤变,不自觉上前,想看得更清楚些。 谢紘成竹在胸,早料到戴铣会上钩,将绢布向前一递,直接送到戴铣手中。 看着手中的绢布,戴铣皱紧眉头,心情难言。 绢布上,赫然有座师和好友的名字,更有在 江浙为官的族人乡人。名后记有金银数额,明显是一张行贿名单。 自国朝开立,每逢会试,江西举子均榜上有名,还曾包揽一甲三人,二甲前四,一度掌控权柄,成为朝堂地方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自仁宗宣宗之后,势力渐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权柄不及早年,根基仍在,关系网依旧遍布两京地方。 戴铣是弘治九年进士,座师与他同是江西人。 打上师徒烙印,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是关系紧密,轻易不能断。 看着绢布上几个熟悉的名字,再看缀在字后的金银,戴铣面沉似水,抬头看向谢紘,问道:“你意欲何为?” “在下说过,想同戴给谏作笔生意。” 指着绢布,谢紘道:“若是这东西落在厂卫手里,上面的人会是什么下场,戴给谏应该知道?” “不过伪造之物!” “伪造?”谢紘冷笑,“戴给谏真想试一试?” 戴铣不语,攥紧绢布。 “何须绕圈子,不妨直言。” “好,戴给谏是个痛快人。”谢紘笑道,“简单得很,请戴给谏向朝廷递份奏疏,严陈江浙一地官员收受贿赂,私纵海匪,闹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请朝廷严惩。” 什么? 戴铣不可置信的看着谢紘。 身为海匪,让他弹劾受贿官员,这人是脑袋被门夹了不成? “戴给谏,我虽不通文墨,也不是蠢人,更不会自寻死路。” 戴铣冷哼一声,这可未必。 谢紘不以为意,抛出最终目的:“请你弹劾之人,非在这张名单之中。” 说着,谢紘又取出一张绢布,上面只有寥寥百余字,同样录有官员姓名,俱是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几番上疏,请朝廷严剿海匪之人。 “你……” 对比两张绢布,戴铣立刻明白谢紘打的是什么主意。 颠倒黑白,将脏水泼到无辜者身上,护下真正庇护海盗的官员,等风声过去,狼狈为奸,继续为恶。 “休想,本官纵是一死,也不会如你的愿!” “话别说得太早。”谢紘冷笑,“戴给谏当真是不染一尘,公正廉洁?” “自然!” 谢紘嗤笑。 “为何发笑?” “我笑戴给谏心口不一,惺惺作态。” 戴铣脸色涨红,显然气怒已极。 “戴给谏真是不徇私情,刚正不阿,为何紧咬翰林院侍读杨瓒不放?” “此子谗言媚上,大慝巨奸,吾食君之俸,自当直言进谏,驱恶逐佞。” “真是如此,戴给谏的确令人佩服。”谢紘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嘲讽。 “你是何意?” “戴给谏何必打马虎眼,在下出身草莽,却非真的蒙昧无知。”谢紘道,“既是私心,何必假托正义。无非是杨瓒挡了财路,诸如戴给谏,必要做刀锋锐笔,为背后之人扫清障碍。” “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我既然敢说,手中就有证据。戴给谏可要看一看?” 戴铣握拳,谢紘继续道:“先是清查府库,其后严查盐引、水运,接着是选婚太监犯法,再有皇庄、杂费路关,这一件件,无一不同杨瓒有关。” “你如何知道?” “在下自有办法。”谢紘道,“自以为机密,实则早被有心人知晓。我仅知些皮毛,如戴给谏这般,必定知道得更多。” 戴铣不言,怒容消去,看着谢紘,眼神暗沉。 “此子手握金尺,得两朝天子信任,本该是朝堂的助力。哪承想,却是跳出规则,欲要自行其事。更结交厂卫,亲近武臣。留这样的人在天子身边,隐患极大。不尽早除掉,恐将厝火燎原,酿成大患,是也不是?” “刚当着本官的面说这些,当真是好胆。” “戴给谏过奖。”谢紘道,“我敢坐到戴给谏面前,怎会没有准备。囫囵个进了南京城,照样能全须全尾的出去。戴给谏是聪明人,做不做这笔生意,可要好好想想。” 戴铣沉默了。 谢紘也不催他,一心品茶,悠闲打量起室内陈设,似已笃定,事情必会如他所愿。 “此事牵扯太广,本官需慎重考虑。” “也好。” 谢紘很干脆,出乎预料的干脆。 “三日之后,我会再次上门拜访。届时,希望戴给谏能给在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戴铣未斥其张狂,也没就势点头。唤家人送客,攥着两块绢布,独坐正厅良久。 华灯初上,家人来请用膳,才骤然回神。 “ 老爷,孺人遣小的来,请老爷往正房用膳。” “不用了。”戴铣满心焦躁,哪有心思吃饭,“我去书房,非有要事,莫要打扰。” “是。” 家人退出正厅,戴铣从侧门离开。 穿过廊下,夜风拂面,心情微定,脚步也慢了下来。 弹劾杨瓒,是因其行事特例,挑战整个文官集团规则,损害大家利益。且其教唆天子,效仿太宗皇帝好武,重用厂卫,不听直言,同先帝行事截然不同。 这样人,如何能留在天子身边! 几次上言,戴铣自认行之无愧。 但是,谢紘威胁之事,关系江浙乃至福建海防。 一旦将无罪之人下狱,任由贪官污吏掌权,放纵盗匪宵小猖狂,祸害沿海百姓,他便是罪人,必为万世唾骂。纵是以死谢罪,也无颜去见祖宗。 思及此,戴铣用力握拳。 “吾平生志愿,辅佐天子,中兴社稷,进贤黜佞,除君侧之恶,以正朝纲。此等事如何能做!” 下定决心,戴铣再次加快脚步,进到书房,铺纸磨墨,悬腕提笔,瞬息书就三封书信,并抄录好名单,连夜遣人出府,一封递送到南京都察院,另外两封,分别送往余姚和神京。 老师交代的事,怕是做不到了。 翌日,戴铣并向南京吏部递了条子,请假三日。 其后,交代妻子携子女至娘家暂避,如他遇到不测,便携子返乡,投奔族中。 “老爷,这究竟是为何?” “莫要多问。” 戴铣写好秘信,交长子贴身收藏。 “朗朗乾坤,自有公道大明。你且牢记,宁玉碎勿瓦全,抱朴含真,持正立身。” “儿谨遵父亲教诲。” “好,随你母亲去吧。” 戴铣直起身,肃正神情,目送妻子登车,独自留在家中,等谢紘再次上门。 对方既言能随意出入南京,六部乃至应天府必有内应。 信送入都察院,戴铣冒了相当大的风险。 他已下定决心,必不同盗匪同流合污。逼迫过甚,甘愿一死,以全清名,上达天听。 彼时,顾卿在扬州镇守太监府养伤,东厂番子进入江浙,持朝廷官文往府衙极涉事卫所抓人。 黜官还乡的刘玉, 拜会过族中,携妻儿移居象山。 刘氏亲族有男丁在钱仓所和昌国卫戍守,刘玉借此关系,几番走动,结交钱仓所一名文书,两名总旗。 几次饮酒,暗中记录下曾出现在近海的船只,做成簿册,只等朝廷派下钦差御史。 南直隶、江浙、福建,均暗潮汹涌。 正德元年,正月己卯,纳吉问名隔日,杨瓒具朝服,充大婚副使,同正使捧答名表至奉天门外,授司礼监提督掌印奏禀御前。 行礼之后,中官捧出制书。 “兹聘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长儒之女为皇后,命卿等持节,行纳吉纳徵告期礼。” 纳吉用玉帛,纳徵用谷圭、玄纁束帛等物。 全程由礼官同主婚者引导,正副使只需依规矩行事,宣读制书即可。 饶是如此,一套程序走下来,杨瓒仍是两眼蚊香圈,累得眼前发黑,压根不知道礼乐奏了几个音,屁鼓响了几声,更不记得礼官都说了些什么。 本以为纳吉问名之后,自己就能解脱,哪承想,还要足足忙上两日! 当日回府,朝服都来不及脱,倒在榻上,沾枕既睡。 隔日早早起身,打着哈欠,挂着两个黑眼圈,入奉天殿行拜礼。其后出奉天门,徒步行出大明门,迎凤驾入宫。 大婚时,皇后入宫乘坐的彩舆,需由正副使护送。卤簿伞盖等物,则由中官女官能撑起。 奉天门外,礼官设案,正使宣读制书。 锦衣卫开道,中官先行,后为女官,中为彩舆。 杨瓒打起精神,跟紧正使。 幸亏有礼乐中夹杂着鼓声,否则,他站着都能睡过去。 大明门外,夏福安坐宫车之上,霞帔红裙,凤冠镶嵌珍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皇后换舆时,杨瓒同他人一样,垂首敛眸,肃然静立。 香风拂过,裙角凤纹似流动的水波。 女官内官齐齐下拜,彩舆调转方向,行往奉天门。 虽只看了一眼,杨瓒仍能确定,皇后没有戴盖头,连象征性的红纱都没有。 队伍行入奉天门,主婚者及内赞接替正副使,杨瓒总算能松一口气。 接下来的仪式,将在奉天殿和华盖殿中举行。他只需和同僚一起朝拜,用不着继续出列,惹来红眼。 “奉制册 后,奉册宝行奉迎礼!” 礼官立在殿前,伴着礼乐,宣读制书。 杨瓒退回左班队列,随众人下拜,行四拜礼。 虽然膝盖有点疼,好歹四拜即可,换成亲王宗室,恭贺大礼,次数需翻一倍,八拜!大婚之后,帝后首次拜见两宫,同样要行八拜礼。 初闻此事,杨瓒实在不敢相信。 礼官看着他的表情,很不可思议。仿佛在说:杨侍读被授大婚副使,竟然如此孤陋寡闻? 被鄙视几次,杨瓒学聪敏了,凡事跟着别人做,即使不明白,也不会当场发问。反正天子大婚仅此一次,是否记住章程,关碍不大。 以后再有大礼,自有礼部官员顶上。他一个翰林院侍读,用不着多操心。 彩舆直行到内殿,皇后跪宣册受宝,更服登舆,随天子诣奉先殿,行谒礼。 归来入乾清宫正殿,内侍女官请帝后更服,再入内殿。 执事者举馔案,奉金爵两卺。 “请陛下、娘娘合卺。” 两盏金爵,帝后分别拿起。 一饮之后,内赞唱贺词,词毕再饮。 三酌三饮,方才礼毕。 内赞再唱贺词,龙凤红烛灼目。 朱厚照一身皮弁,端正坐于位上,夏福俏脸微红,直至内赞执事退出,仍是动也不动。 张永谷大用几人均身着蟒袍,得朱厚照示意,忙将伺候的宫人内侍全部遣走。其后,几人躬身行礼,齐声道:“请陛下娘娘安寝,奴婢告退。” 语毕,殿门合拢。 微风拂过,烛光轻动。 夏福脸色更红,朱厚照突然站起身,抻了抻胳膊,自袖中取出一只荷包,倒出两块豆糕,几口吞下肚。 想想,又倒出一块,递给夏福,道:“你也饿了吧,吃吧。” 夏福眼睛瞪圆,看看豆糕,再看看皇帝,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饿?” 咕噜声响起。 朱厚照笑了,拉起夏福的手,“吃吧,朕让御膳房做的,凉了也好吃。” “谢陛下。” 脸红成柿子,夏福低着头,小口小口咬着豆糕。 朱厚照看得有趣,干脆踢掉靴子,盘腿坐在榻上,拍拍对面。 “快来坐下,我这里还有。” 说着,又取出两个荷包。 女官被张永几个拦住,压根不知道内殿是个什么情形。 更不会晓得,新鲜出炉的大明帝后,对坐喜床,你一块我一块,开始分起豆糕。 分完豆糕,朱厚照又开始在喜床上寻找。 “陛下?” 三块豆糕下腹,夏福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 “栗子。” 翻过四角,两手空空,朱厚照难免失望。 “张伴伴告诉朕,民间成婚,喜床上都会撒坚果红豆。” 豆糕本为自己准备,分给夏福,自然没能吃饱。传人送膳,更不可能。即便再任性,朱厚照也清楚晓得,内殿门关上,不到明早不能打开,否则就是不吉。 事情真假,他说不好。若是敢做,言官的口水不论,两宫都会气得戳他脑袋。 看着朱厚照,夏福终于咬牙,也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 解开系绳,赫然是几块硬糖。 朱厚照眼神变了。 “你藏了糖?” 夏福低头,事实上,不只藏了一袋。另外一袋,已在大明门外和彩舆中吃掉。 正有些后悔,怕天子不喜,耳边却传来几声畅快大笑。 “陛下?” “朕和梓潼必定合得来!” 一边笑,朱厚照一边拿起硬糖,自己吃一块,往夏福嘴里塞一块。 咬着糖,豆蔻之年的小皇后脸色更红。 吃完了糖, 第 88 部分 朱厚照精神更好,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的却不再是糖果糕点,而是一张描绘在薄绢上的海图。 “朕记得梓潼说过,祖上曾随船队出海?” 夏福点头。 “可认得此图?” “回陛下,妾不认得。”夏福摇头。 “这样啊。”朱厚照有些失望。 “妾的兄长或许认得。” “哦?” “妾家中藏有类似海图,年少时,臣妾曾看过几张。妾父亲还曾教导三位兄长,祖宗传下的本领绝不能丢掉。哪怕一辈子不能登上海船,随船队出海,海图和认图画图的本事也要传下去。” 说着,夏福自颈上取下一块雕凿成方形的香木,正反两面,均雕凿着简单线条。 “这块木牌是祖上传下,是从海外得来。听妾父亲说,木牌两面的图案合起来,能找到一座小岛。” 朱厚照立时起了兴致,拿起木牌,凑到火烛前细看。 奈何年代久远,纹理有些模糊,非专业人士,怕是看不出个五四三二一来。 “除了海图,国丈还会些什么?” “妾的父亲会造船。” “造船?” 朱厚照很吃惊。 “不是真船。”夏福解释道,“用木头雕凿,小臂长短,船身和桅杆都能拆卸,妾的长兄手艺更好。” 听着夏福的话,朱厚照眼睛更亮。隔门唤谷大用和张永,将暖阁内的木船取来。 “陛下,开门不吉。” “从窗户递。” 谷大用&张永:“……” 无语半晌,两人互看一眼,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天子有命,还能怎么着,唯有遵旨。 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 钱宁等人已归京几日。牟斌看过物证,亲自审讯过疑犯,仍迟迟没有动作。 赵横两人带回的腰牌路引,直指晋王。 钱宁带回的人证,却咬出了安化王府长史。 不得不承认,闫璟的计划算得上周密,可惜百密一疏,漏算了执行的人。招买人手期间,竟住到之前留宿过的客栈,被伙计认出来,身份不可能不泄露。 事涉两名藩王,牟斌不敢轻动。 再三审讯,确定 疑犯没有说谎,遣心腹给东厂送信。得王岳回信,没着急禀报天子,亲笔写就一封密函,附上名帖,遣人送往长安伯府。 因有所顾忌,和王岳达成一致之后,这封信件才送到杨瓒手中。 看过信中内容,杨瓒脸色雪白。 事涉藩王,顾卿重伤? 第九十二章钦差南下一 大婚翌日,内赞女官请开内殿,发现天子同皇后面对面,横躺在喜床上。俱和衣而卧,睡得脸色潮红。 一艘近一米长的木船,放在两人中间。 未装好的桅杆仓顶散落船身四周,女官当即皱眉,狠狠剜了张永和谷大用一眼。 若是伤到陛下和娘娘,看你们如何交代! 两人唯有苦笑。 天子下令,如何能不从? 小心上前,瞅见地上的几个荷包,忙不迭捡起。里面还有点心渣,必是天子用过豆糕,随手扔到一边。 “咱家记着,尚膳监那老东西没备过硬糖……” 谷大用话说到一半,立即被胳膊肘拐了一下。 抬起头,张永正一个劲的使眼色。 “快点收起来!这个时候棒槌,等着麻烦找上门不成?” 内殿中只有皇帝和皇后。不是天子的东西,自然属于皇后。 天子藏豆糕,皇后藏硬糖,大婚之夜不行夫妻之礼,反倒玩了整夜木船,当真是天下奇事,世间少有。 内廷众人必须闭紧嘴巴,半个字都不能漏。 女官捧着木盒,为白帕发愁。 内赞看着懵懂坐起,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的皇帝,连贺词都憋回了喉咙里。 这叫什么事! 自曾祖辈起,就开始做皇家内赞。纵然是被万氏迷惑的成化皇帝,也没这样。 当着众人,夏福力持镇定,想到昨夜种种,不禁咬着嘴唇,俏脸通红。 若是被两宫知晓…… 思及此,红色乍然退去,指尖微抖。 内侍捧上青盐牙具,夏福仍僵硬坐着。 朱厚照关心问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妥?” “陛下,妾……” 看到女官手捧木盒,将一方叠起白绸装入,夏福指尖抖得更厉害,脸白如雪。 大婚之夜没有圆房,如 何向两宫解释? 昨日之前,太皇太后、太妃和皇太后先后教导她,身为一国之后,面对天子,当戒之、敬之、无违圣命。更应早日绵延皇嗣,传续皇统。 “万春、长春宫内,天子少有召幸。皇后应勉尽职责,早日诞下皇嗣。” 越想越是心焦。 害怕被皇太后斥责,又有几分对太皇太后和太妃的愧疚。 怀着这种心情,夏福如何能泰然自若,得体去见两宫? 朱厚照蹙眉。 “真有不妥?” “陛下,妾无事。” 无论心里想什么,都不能当着女官内侍的面说。 大婚后五日,帝后都将同宿,夏福暗暗握紧粉拳,还有四天,必不能再如昨夜一般! 夏福虽然行事稳重,到底年纪还小,遇到问题很容易钻牛角尖。故而,为了责任,为了不辜负两宫期望,竟决意将天子扑倒。 这样的夏皇后,同历史上完全不同。 究其根本,杨瓒将朱厚照教歪,歪掉的天子,转眼给皇后脚下松了松土。 少年天子,妙龄皇后,共同携手向前,狂奔在长歪的大道上,再也不回头。 对大明而言,究竟好还是不好? 只有历史和时间能给出答案。 帝后洗漱完毕,朱厚照具冕服,夏福着礼服,登上御辇宫车,出了乾清宫。 两人先入华盖殿,受在京宗室八拜。 随后,天子入奉天殿,受群臣朝贺,皇后往仁寿宫,诣太皇太后及皇太后,亲手奉膳。 膳毕,入坤宁宫正位,受内外命妇恭贺。 按照祖训,这样的场合,吴太妃本不应出席。然其出身不凡,曾为成化帝元后,又掌宫务多年,太皇太后特下懿旨,在正殿中为吴太妃设立座位,即在张太后对面。 张太后虽有微词,碍于太皇太后旨意,又是儿子的大好日子,只能按下。 见仁寿宫来接吴太妃,干脆起身,带着女官宫人一同离开清宁宫。 媳妇不是自己挑的,却也是个好孩子,必能同儿子好好过日子。 再者说,自己头上还有一层婆婆,何必同儿媳妇摆款。惹来太皇太后不满,再冷了儿子的心,实是得不偿失。 皇太后移驾仁寿宫,免掉夏福两宫往来,实是相当体贴。 太皇太后立即遣中官传讯,皇后只往仁寿宫即可,不必再往清宁宫。 得讯,夏福更感惭愧。 婆婆对她这般好,她必不能让婆婆失望。 扑倒天子,势在必行! 皇后抵达仁寿宫,为两宫奉膳。 朱厚照升殿奉天殿,受百官朝贺。 杨瓒一身朝服,随众人下拜。惦记着顾卿伤势,心思不属,表情中难免露出几分。 礼毕,天子步下御阶,登御辇,往仁寿宫诣三位长辈。 群臣恭送天子,其后退出奉天殿,离宫还家。 杨瓒行在路上,心思百转,眉头紧蹙。谢丕唤了两声,硬是没听见。 将要行出奉天门,谢丕快走几步,提高声音,道:“杨贤弟,且慢一步!” “啊?” 杨瓒终于回神,转头看向谢丕,表情中满是疑惑。 “谢兄叫我?” “正是。”赶上杨瓒,谢丕皱眉道,“杨贤弟可是遇到难事?” “谢兄何有此问?” “方才在奉天殿中,贤弟神情似有不对。”谢丕道,“不只是为兄,几名御史和给事中也频频侧目。如有难事,贤弟可同为兄商量。在宫中还是谨慎些好。” 杨瓒微惊,不禁汗颜。 “多谢兄长提醒,瓒今后必定小心。至于难事,确有一桩,尚可解决,暂不必烦劳兄长” 谢丕有些不信,“果真?” “瓒从无虚言。在兄长面前,更是如此。” 想起几次被杨瓒坑,谢丕嘴角抽了抽,很想问问,贤弟说这话,不觉得亏心? 半点不亏心。 杨瓒面无惭色,一派坦然。 “贤弟果非常人。”谢丕嘴角抽得更厉害。 “谢兄长夸奖。” 谢郎中想给自己两巴掌,没事操哪门子心!有这时间,半部兵书都能读完。 出了奉天门,杨瓒吩咐车夫,不回长安伯府。 “去南镇抚司。” 去哪? 车夫僵了一下,表情骤然一变。 凡北镇抚司出身,听到“南镇抚司”四个字,多数都是一样反应。 “杨老爷要去南镇抚司?” “正是。” “一定今日?” “一定。” 杨瓒主意已定,车夫不能抗命,一边甩动马鞭,一边在心里哀叹,平日躲都来不及,今天自己送上门,被几个弟兄知道,必定会笑破肚皮。 谁让他硬是抢了给杨老爷赶车的差事? 被人笑,也只能认了。 马车行过长街,车角悬挂的琉璃灯微微晃动,映着阳光,折射七彩光芒。 车夫取近路,穿过东、南两城街市。 相比东市繁华,南市更为喧嚣热闹。 临街房屋高矮错落,挂着各种幌子,或茶楼酒肆,或点心杂铺。 比起东城的整齐有序,鳞萃比栉,南城布局微显杂乱,靠近内城,愈发显得拥挤。 “正月里,还不是那么热闹。”车夫道,“赶上春秋时节,有市禽蛋的农人,货牛马的行商,南城更热闹。” 马车行过处,路旁的摊贩货郎纷纷避让。 南城的路本就不宽,再被摊贩占地,更显得拥挤。人多时,必会捱三顶四,连转身都困难。 南镇抚司衙门,即在南城中心处。 一样的大门破旧,石兽皲裂,墙头长草,同北镇抚司衙门极其相似。 不看守卫在门前的校尉力士,谁也猜不到,这栋破房子里,行走办事的是锦衣卫。 “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特来拜会赵榆赵佥事。” 话落,杨瓒递上名帖,并有顾卿留下的牙牌。 “翰林院侍读?” 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同为锦衣卫,却属两个系统。杨瓒在北镇抚司内人缘好,不代表南镇抚司的人也会给他笑脸。 “稍待。” 校尉接过牙牌,确认无误,连名帖一同递送入内。 一刻钟不到,衙门大门开启,赵榆面上带笑,亲自出迎。 “贵客临门,实是蓬荜生辉。” “赵佥事抬举,下官实不敢当。” 杨瓒拱手,明知今日之后,“秘结锦衣卫”的帽子将牢牢扣在头顶,这一趟也必须要走。 “无事不登三宝殿,下官拜会赵佥事,实是有事相求。” “既如此,还请入内相商。”赵榆笑道,“如能做到,赵某必不推辞。” “多谢赵佥事。” 杨 瓒身上仍是朝服,三梁朝冠,银革带,四色盘雕花锦绶,腰佩药玉,手持象牙笏,同四周环境颇有些格格不入。 明朝不修衙,两京的官衙更将这一规则发挥到极致。 走进破败的南镇抚司衙门,穿过布满碎痕的石路,仰望少了数块瓦片的房顶,杨瓒当真是长了见识。 这样的房子,一旦下大雨,必成水帘洞。 难为南镇抚司上下,竟能艰苦朴素到这般地步,实为官场楷模。 走进正厅,四面透风。 落座之后,看到豁了口子的茶盏,杨瓒眉毛抖了抖,当真是没有最艰苦,只有更艰苦。 “杨侍读用茶。” “多谢。” 杯是破杯,茶却是好茶。 轻抿一口,微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胃腔,满口回甘。 “好茶。” “杨侍读若喜欢,赵某便赠杨侍读一罐。” “如此好茶,下官实不敢受。” “前些时候,有个广东镇抚贪墨走私,都是从他家中搜出来的,不当什么。” 看看杯盏,再看看赵榆,杨瓒愣住。 赃物? 这么不遮掩,大咧咧的说出来,真的可以? “杨侍读觉得奇怪?”赵榆轻笑,“金银之类自要上交内库。这些茶叶,内库不要,扔了可惜,正好衙门里用了,正可省下一笔开销。” “赵佥事勤俭,实为我辈楷模。” “过奖。” “……” 谢郎中以为他脸皮厚?真该领过来看看! 一番寒暄,杨瓒道出此行所求。 赵榆听后,没有马上点头,而是敲了敲圈椅扶手,问道:“杨侍读要再进诏狱,当去北镇抚司,请得牟指挥使点头,为何寻到本官处?” 称呼的变化,让杨瓒意识到,赵榆未必肯帮忙。 “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杨瓒深吸一口气,道,“长安伯不在京中,诏狱现由北镇抚司同知掌管,下官同其并无交情。况且,近日京城起风,牟指挥使公务繁忙,下官未必得见。” 给他送信,未必乐见他参与。 牟斌和顾卿不同,与杨瓒并无半分交情。因江浙福建之事,正焦头烂额,杨瓒要进诏狱,九成以上不会答应。 端起茶盏, 赵榆道:“本官掌南镇抚司事,诏狱中事,同半官无太大瓜葛。杨侍读怕是找错人了。” “赵佥事,下官实在无法,才求到佥事面前。” 见赵榆仍无半分松动,杨瓒狠狠咬牙,取出牟斌书信,道:“赵佥事看过这封信,再言是否拒绝下官。” “哦?” 接过书信,确认是牟斌字迹,赵榆神情微动,态度立时变得严肃。 敢拦路截杀锦衣卫,几同造反。 当地的卫所官衙俱有牵涉,查下去,怕是江南官场要重新洗牌。且事涉两位藩王,难怪牟斌小心到这般地步。 “难怪。” 赵榆眯起双眼,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眼见事情有门,杨瓒压低声音,道:“另有一桩线索,牟指挥使尚不知情。在下亦无十分把握。此番请赵佥事帮忙,即为确证。如线索为真,此间事远非寻常可以处置。” “什么线索?” “这……”杨瓒为难道,“牵连太大,没有确证之前,下官不敢轻言。” 涉及一位阁老,面前又是锦衣卫,脑袋抽了才会张口就说。 杨瓒不肯轻易松口,赵榆没有强问,将信折好,交还杨瓒,道:“也罢,赵某就帮杨侍读这个忙。” 闻言,杨瓒大喜,忙拱手道:“多谢赵佥事!” “先别忙着谢。”赵榆道,“这是一滩浑水,怕还会越搅越混。杨侍读可想好了,一旦参与其中,恐再难抽身。” 牟斌远着杨瓒,未必不是好意。 江浙,福建,南直隶,两位藩王,即便是赵榆,都不禁心头发冷。 事情查到最后,纵然是水落石出,牟斌怕也性命难保。或许,任由水继续浑着,保持现状反倒是更好。 “瓒早已下破釜沉舟之心。为除奸恶,宁愿东海而死!” 重伤顾千户,还想全 第 89 部分 身而退,想得美! 哪怕是花岗岩,他也要凿成蜂窝煤,砸个粉碎! 赵榆吃惊不小。 观其意,是要掀起一场狂风骤雨,倾覆江南官场? 关键是,五成以上可能,杨瓒不是狂言,而是真能做到。 “罢。” 赵榆摇头,即使如此,这个忙,他还是得帮。 “事情赶早不赶晚,本官这就去见牟指挥使。” “多谢赵佥事!” 唤来当值千户,安排好镇抚司内相关事宜,赵榆骑马,同杨瓒赶往北镇抚司。 到了地方,则被校尉告知,牟指挥使人在诏狱。 “正好。” 两人当即掉头,直往诏狱。 牟斌正翻阅疑犯供词,听校尉来报,赵榆杨瓒求见,不禁皱了下眉头。 人来了,总不能不见。 “请。” 暂管诏狱的同知亲自为二人引路,行至二厅,见礼之后,赵榆开门见山,道出杨瓒所求之事。 “杨侍读,”牟斌沉下脸,“尔乃朝官,并且锦衣卫。无天子令,不可审问狱中疑犯。” “牟指挥使误会了。”杨瓒道,“下官欲见之人,实是关押在此的三名番商及五名海匪。” 人是在灯市抓的,天子口谕,他可全程参与审问。牟斌知晓内情,没有理由阻拦。 之所以去见赵榆,所为不过是尽快走进诏狱大门。 没有赵榆帮忙,他未必进不来,却要多费些周折。耽搁时间不说,一个不慎,还会惹怒牟斌,全无半点益处。 有势可借,为何不借? 不然的话,也太对不起顾千户临行前的一番安排。 “为何要见番商?” 杨瓒面现犹豫,赵榆领会其意,凑到牟斌耳边,低声解释一番。 “果真如此?” “确实。” 沉思片刻,牟斌终于点头,唤来一名校尉,带杨瓒前往囚室。 “谢牟指挥使。” 礼多人不怪。 杨瓒拱手,刻意忽视某位同知刺在背后的目光。 事情没确定,绝不能乱说,被扎几下没什么,早习惯了。 狱卒同杨瓒是熟人,得知杨瓒要询问番商海 盗,立即取出钥匙,道:“小的这就把人带到刑房。” “无需麻烦,去囚室即可。” 狱卒眼珠子转转,笑着点头。 “杨侍读,这边请。” 朝靴是硬底,踏在长廊中,脚步声不时回响。 三名番商被关在一处,同养伤中的五名海匪相邻。 狱卒巡逻时,彼此都很老实,一旦走远,必会互相谩骂。 一方骂海匪不是个东西,贪婪成性,脑袋有坑,累得自己入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去;另一方咬牙切齿,自己是匪徒不假,这三个又是什么好东西!等着离开囚室,必要捶他个半死! 当! 狱卒抽出短棍,用力敲在铁门之上。 “都老实点,大人要问话!” 透过栏柱,见到杨瓒的脸,海匪不痛不痒,番商直接抱团,缩到墙角。 怎么又是这位? 铁锁打开,杨瓒迈步走进牢房,双手拢在身前,长袖下端过膝,笑着对三人道:“又见面了,三位一向可好?” 在牢里住着,怎么能好! 上次明明说好,合作就能离开。谁想到,这文官比锦衣卫还不是东西,爽过不承认,提上裤子不认人,说过的话回头就忘! 在牢房里,三人数着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饶是如此,也比再见杨瓒要好。 这位可是开口凌迟闭口车裂的主,见到他,绝对没好事。 番商挤在墙角,根本没法问话。不用杨瓒说,狱卒已上前,一阵拳打脚踢,把人拉到杨瓒面前。 “老实点!” 杨瓒轻笑,扫过三人,道:“本官有事要问尔等,务必真实回答,如若不然……” 不然怎样,抽鞭子还是挨棍子?砍头还是凌迟? “本官不会那般残忍。”杨瓒笑得和气,“本官只会向朝廷请令,在江浙福建各地广贴布告,言已知各路海匪,如不尽快俯首认罪,必当诛其三族。当然,告示上也会写上尔等姓名,广告几地,尔等感沐天恩,供出海贼恶霸,立下大功。” “对了,告示贴出之后,本官会同锦衣卫商量,将尔等送回江南。” 番商傻了。 要不要这么凶残?! “届时,被激怒的各路好汉会如何,本官可不敢保证。” 番商哭了。 说,他们什么都说! “大人,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很好。”杨瓒点头,“江浙福建,最大一股海匪头目,尔等可知?” 番商连连点头,这些事,上次都问过,他们知道的都说了。 “此人姓许,诨号许光头。手下有近三十艘船,自祖辈起就在海上讨生活。” “其真名籍贯,尔等可知?” “大人,小的不知。” “恩?” “真不知道!大人,海上的匪贼都是诨号相称,许光头手下有六个人,每次交易都是这六人轮番登岸,小的连许光头的面都没见过,更不说真名籍贯!” 番商说着,忽然神情一变,激动道:“那五个海匪都曾在许光头手下做事,必定清楚!” 杨瓒没说话,斟酌片刻,转身离开囚室。 番商再次抱团,丝毫不敢放松。 五名海匪听得真切,大骂番商无耻。 杨瓒蹙眉,知晓不能用同样的办法,也吓唬不住他们,心一横,遣人请示牟指挥使,可否用刑。 文官到诏狱中审案,本就奇怪。 张口要用刑,牟斌和赵榆同时喷茶。 “杨侍读真这么说?” “是。” 两人互相看看,牟斌点头,“随意,人打不死就成。” “遵命!” 得到肯定回答,杨瓒手一挥,人带进刑房,校尉力士袖子一撸,当即开揍。 时隔半月,五人伤未全好,再被一顿狠揍,各个眼冒金星。只望杨瓒能开恩,赶紧问,别揍了成不? 一个锦衣卫千户,一个文官,都是不问话先开揍,这般行事作风,一家子不成?! 二十鞭后,五人有什么说什么,虽不知许光头真实底细,他手下六个人,却供出了三个。 听到海匪所言,杨瓒瞳孔微缩。 “谢紘,化名谢石棋,诨号谢十六,说是应天府出身,平日里说官话却带着绍兴口音。他是许光头的军师,许光头能有今日风光,他功劳绝对不小。” “谢十六读过书识得字,浑身上下都是心眼。明面上是个正经商人,私下里没少干海上勾当。” “其为人还算仗义,和咱们一样,看倭贼不顺眼, 遇上了,必要沉进海里喂鱼。” 姓谢,绍兴口音。 想起谢阁老送的棋子,想起李阁老的提点,杨瓒脊背发凉。 记录下供词,一份交给牟斌,另一份揣在怀中,不等明日,当即赶往宫中。 彼时,皇后留在仁寿宫,同吴太妃学习处理宫务,朱厚照闲来无事,没有朝政处理,又到暖阁内研究海图。 谢丕和顾晣臣预定二月出使,朱厚照几乎是掰着手指算日子,几乎将海图瞪穿。 “陛下,杨侍读请见。” “杨先生来了?快请!” 朱厚照正愁没人说话,杨瓒来得正好。 杨瓒步进暖阁,躬身下拜,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何事?” 杨瓒取出供词,呈送御前。 刚看过两行,朱厚照脸色立变。 “下去!” 两字出口,殿内中官宫人当即悄声退出,暖阁门关严,君臣开始一番密谈。 接下来两日,天子罢朝,皇城内风平浪静。 到第三日,天子升殿,不等群臣奏禀,当殿宣读敕令。 “钦差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出勘江浙。” 惊雷劈下,百官目瞪口呆。 钦差? 翰林院学士? “陛下,此事不妥!” 当即有官员出列直言,钦差由天子委派,群臣少有置喙,但也不能随便点名。 朝廷派遣钦差,至少该是从四品。 一个五品翰林侍读,奉天子命出勘,合适吗? 况且,专业不对口。 本不属翰林职责,即便是佥都御使,都比侍读学士合适。 “卿所言有理,提议甚好。” 朱厚照点点头,道:“调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入都察院,升左佥都御使,钦差出京,出勘江浙。” 侍读学士,正五品。左佥都御使,正四品。 这下没话可说了吧? 杨瓒眨眨眼,麻溜出列,领旨谢恩。 打入言官队伍,更可死掐到底。 直谏的官员差点晕过去。 陛下,有权也不能这么任性! 第九十三章钦差南下二 天子执意任命杨瓒为钦差,群臣无法,实在劝不住,只能接受现实。 劝过几句,就从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任都察院佥都御使,实现两级跳。 接着劝,天子会不会当殿犯熊,升杨瓒为副都御使,甚至都御使,实现四级跳乃至六级跳,没人敢断言。 毕竟,天子任性,有目共睹。 自史琳、戴珊先后病卒,屠勋继任右都御使,另一个都御使的位置始终空缺。如果天子犯倔,坚持提升杨瓒,别说都察院,内阁都没办法。 群臣默然,有脑袋转不过弯,仍想继续出声的,也被同僚拉住。不能再劝了,再劝,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再者言,钦差南下绝非好差事。 江浙之地,各方关系错综盘结,三司衙门,镇守太监,各卫所指挥,都不是善茬,个顶个不好惹。 巡查御史之外,监察御史便有十人。又有加衔的提督、巡抚、经略等官,随便哪一个,都能和杨瓒打一场擂台。 纵有钦差之名,到底资历尚浅。 在京有天子为依仗,离开顺天府,走出北直隶,一个正四品的佥都御使,同样会被地方大佬压得抬不起头来。 文武两班中,同杨瓒交好者,如谢丕顾晣臣,均有几分担忧。同杨瓒不睦者,例如几名曾弹劾杨瓒的给事中,多是幸灾乐祸。 天高皇帝远,强龙难压地头蛇。 江南官场的水太深,前朝不是没派遣过钦差,结果怎么样? 意气风发、胸怀壮志南下,垂头丧气、怊怅若失归京。 丢官尚算幸运,捅到马蜂窝,丢掉性命都有可能。 没有节庵公的才华,想动江南官场,纯属白日做梦。 皇庄是天子的钱袋子,江南则是国库的支撑。每年的火耗冰敬,各方孝敬,大部分送进京城,落入六部口袋。 这是摆到台面上的规则,内阁三公也不能例外。 地方庇护商人走私市货,同样不是秘密。 因利益牵扯,各方势力勾结,关系错综复杂,如蛛网般交织在一起,勉强维持平衡。 这样的关系网,轻易不能碰。 谁碰谁死。 多重压力之下,纵然是看不过去,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太过分,地方朝廷都不会大动干戈。 真有不怕死敢越界,例如许 光头之流,手下三十多条海船,上千海贼,威胁江浙福建等地安全,沿海卫所必会出兵围剿。 屡次出兵,却是收效甚微。 不是不想抓,而是抓不到。 地方府衙卫所均有贪心之辈,被海贼买通,提前泄露风声。更有走私商人,暗中递送消息,海贼事先有了防备,遇卫军倾巢而出,早早躲入秘密海港,留下几条小舢板,任由对方去烧。 在知晓内情的人眼中,杨瓒年少气盛,此次南下,必将吃力不讨好,甚至断送前程。 天子的确任性,但也不能肆意妄为,三番两次同群臣对着干。 况且,江浙之地,山高水远,如若杨瓒犯下众怒,天子远在北直隶,未必能救得了他。 众人各有思量,目光愈发复杂。 杨瓒似无所觉,出列领旨,三拜叩首。 旁人怎么想,同他无关。 龙潭虎穴也好,万丈悬崖也罢,脚步既已迈出,万没有回头的道理。示弱于人前,九成不会得来善意,最大的可能,是粉身碎骨,死得更惨。 “臣领旨谢恩。” 三拜起身,杨瓒没有马上入列,静等天子另一道敕令。 朱厚照没让杨瓒失望,命张永捧出一柄短刃,巴掌长,刀柄处镶嵌外邦舶来的珊瑚宝石,刀鞘用整块鲨鱼皮制造,样式古朴,隐有血光,实为当年郑和船队出行,外邦进贡之物。 “此乃外邦进献宝刃,太宗皇帝曾赞其锋利。” 朱厚照说话时,张永走下御阶,手捧短刃,送到杨瓒身前。 “朕将此匕赐尔,此次南下,遇有恶徒,可先斩后奏。”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杨瓒再拜,起身后接过匕首。 群臣乍然变色,内阁三位相公也是皱眉。 杨瓒已有先皇御赐的金尺,此番南下,纵不能有所作为,保命却是没问题。 今上又赐下这枚短刃,到底有几个意思? 保全自身尚罢,如杨瓒随意用来杀人,该当如何? 毕竟是御赐之物,扣上一个不敬的罪名,杀了也是白杀。不见庆云侯世子仍在诏狱常驻,罪名之一,便是对先皇御赐之物大不敬。 先时等着看杨瓒笑话的朝官,此刻都出了一身冷汗。 谢丕顾晣臣则是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有御赐之物在身,同地方周旋,定会多出几分底气。只要不遇穷凶极恶之辈,性命当是无碍。 连落两道惊雷,群臣被炸得头晕眼花。 接下来,天子下令收回庆云侯功臣田,改设皇庄,均无人出言反对。 眼见江南要起风雨,管他功臣田还是皇庄,实在没心思去想。 三位阁老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心和气平,八风不动,心思难测。 这样的模糊的态度,让众人拿不准,杨瓒此行,到底有没有内阁支持。 如果有,恐怕江南起的不是风雨,而是风暴。 退朝之后,杨瓒没有离宫,怀揣金尺,腰插宝刃,往乾清宫觐见。 在暖阁前,暂将短刃交给张永,杨瓒整了整衣冠,方才进殿。 短刃属凶器,即便是天子赏赐,也不能佩戴见驾。金尺则不然,行走坐卧俱不离身,照样不犯规矩。 “拜见陛下。” “杨先生不用多礼。” 朱厚照心情很好,坐在御案后,捧着一碟豆糕,正吃得开心。 “陛下,臣请见,是为南下之事。” 钦差南下,不能自己走。京卫护送是其一,随员同样不能马虎。 经过两日思考,杨瓒写下一张名单,只等朱厚照批准。 “此间事,臣具奏疏之上,请陛下御览。” 朱厚照放下碟子,擦擦手,翻开奏疏,扫过两行,瞬间瞪大双眼。 “杨先生,”少年天子抬起头,不确定的看向杨瓒,问道,“你没写错?” “回陛下,臣是写好之后再行抄录。” 绝对没错。 “可是……刘伴伴?” 请遣内官随同,朱厚照可以理解。 江浙之地,区别于北方各州府, 第 90 部分 掌权太监共四人,分为镇守、织造、市舶、营造。镇守太监府同当地文武分庭抗礼,死掐多年,不落下风。 不论其为人如何,是否手不干净,对天子绝对是忠心耿耿。 此次南下,有宫中宦官同行,四人不帮忙,也不会故意扯后腿。办事遇到的阻力定会减小。 但是,刘瑾? 不提张永谷大用,换成丘聚高凤翔,朱厚照都不会这么吃惊。 “陛下,臣经深思熟虑,方决意请刘监丞随行。” “杨先生如何考虑,可详说于朕?” “臣遵旨。” 杨瓒拱手。 “刘监丞为人机敏,遇困境仍百折不挠,挺身而斗。且能乘间抵隙,行机谋之道。有其同行,定能震慑群恶,开弓得胜。” 朱厚照无语。 这是夸还是损? 杨先生,朕读书不多,能否别这么绕弯子? 朕实在理解不能。 天子两眼蚊香圈,杨瓒坦然而立,打定主意,必须说服天子,请刘公公随行。 他不熟悉江南官场,也不打算和当地官员撕扯,纯粹浪费时间。与其跳进浑水,和一群人摔跤,不如寻找外援。 刘公公就是不错的选择。 历史上,立皇帝的威名如雷贯耳。再加上另外一个人,足可同地方官员愉快的玩耍。 借此良机,杨瓒大可腾出手来,拳打奸商,脚踹海贼。顺便架起大炮,把倭寇全部轰进海里喂鱼。 “张伴伴。” “奴婢在。” “宣刘伴伴。” 朱厚照想不明白,干脆把刘瑾叫来。杨瓒抽了他两回,若是心中有怨,恐怕不能用心办事,还是换人的好。 “杨先生,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陛下,臣已考虑清楚,此事必得刘公公。” “……好吧。” 当日,刘瑾轮值司礼监,不在御前伺候。见张永来找,知是天子要见,不由得兴奋。 莫不是天子想起了他的好? 见他这样,张永冷笑两声,挤挤眼皮,道:“刘监丞,天子钦差杨佥宪出勘江浙。杨佥宪觐见东暖阁,请天子准你同行。” 刘瑾反应慢了半拍。 杨佥宪? 哪位? “前翰林院侍读学士,奉训大夫杨瓒。” 刘瑾瞪圆双眼,干巴巴的咽着口水,彻底傻了。 杨瓒,佥都御使,钦差出京。 十个字,在他脑海里不停回旋。 为什么是他? 两次见到杨瓒,两次被抽得生活不能自理。刘瑾已然落下心理阴影,见到姓杨的都要绕路。 这一回,是在京城没抽够,要到南边继续抽? “刘监丞?” 刘瑾石化,半天没迈出一步。 张永不满,催促道:“陛下还等着呐,刘监丞快些,莫要拖延。” 无奈,刘公公只能咽下心酸,抹掉泪水,跟着张永前往东暖阁。 到了地方,发现谷大用正等在门边。 见到刘瑾,同样是无声冷笑。 刘公公的心沉到谷底,进殿打眼一瞅,天子坐在龙椅上,翻看一份奏疏。杨瓒立在御案前,见他进来,面带浅笑,很是和善。 凉意从足底蹿升,刘公公生生打了个冷颤。 见朱厚照抬头,不敢耽搁,躬身上前行礼。 “刘伴伴,杨先生南下,特向朕请旨许你随行,你可愿意?” 想说不愿意,成吗? 自然不成。 刘瑾垂头,苦水往肚子里咽,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奴婢愿意。” 朱厚照点点头,接着道:“既如此,朕便许你出京。一路之上必要听命行事,如若不然,朕必严惩!” “奴婢遵命!” 刘瑾跪地叩首,眼角余光瞄向杨瓒,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笑得更加和气。 当下,刘公公额头冒汗,心肝剧颤,动也不敢动。仿佛是被猫按在爪下的老鼠,落在天敌手里,越是挣扎,死得越快。 待刘瑾起身,朱厚照挥挥手,命他下去。 宦官出京,天子敕令,关防印信,内府牙牌,一个也不能少。 刘瑾是司礼监监丞,同是神机营监枪官,需得将诸事交接,安排妥帖,方可成行。 走出东暖阁,刘公公没急着走,而是顶住谷大用的白眼,坚持留在廊下,等杨瓒出来。 有些话,必须当面问。即便是死,总也要死个明白。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暖阁门方才开启 。 一身青袍,胸前绣着白鹇补子的杨瓒,走出殿门,看到候在廊下一脸复杂的刘瑾,仅挑了挑眉,未见半分惊讶。 “咱家恭喜杨佥宪升官!” “多谢。” 杨瓒笑眯眯点头,对刘瑾道:“此次南下,还需刘公公襄助。” 犹豫两秒,刘瑾终于咬牙道出心中疑问。 “杨佥宪看得上咱家,是咱家三生有幸。只是不明白,为何是咱家?” 这话有些拗口,也是刘瑾心绪烦乱,才会这般直愣愣的问出来。 早料到刘瑾会有疑问,杨瓒坦然笑道:“瓒泛泛之人,为官不足一载,资历浅薄。蒙天子厚恩,委以重任,理当倾尽全力,敬事后食。然南下之事非同小可,仅瓒一人,努筋拔力,仍恐不能成事。” 说到这里,杨瓒顿了顿,略压低声音,道:“瓒知刘公公有才,亦有抱负。此次南下,即是刘公公大展拳脚之机。”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瑾不可能不动心。 正如杨瓒所说,事情如能办好,自己得到的好处定然不少。说不得,更能得会天子宠信,王岳和戴义再想收拾他,也要掂量一番。 只不过,这么做,对杨瓒又有什么好处? 面对刘瑾疑问,杨瓒笑意更深。 “瓒与同僚交往不多,对江浙官员也不甚了解,与之周旋,必疲于应对,不得微功。”嘴角翘起,双眼微眯,话锋随之一转,“然于刘公公,瓒却了解颇深。” 翻译过来:江南官场,他不熟,想收拾谁都不容易。稍有不慎,即会满盘皆输,遭遇滑铁卢。 刘公公,他熟。收拾了两顿,不熟也熟。 钦差出京,奉旨办事。 对付江南官员,尚有一定难度,换成刘瑾,左手金尺,右手宝刃,绝对是一打一个准,手到擒来。 思明话中深意,刘瑾冒出一身冷汗。 威胁,赤果果的威胁! 这姓杨的分明在说,收拾不了江浙的地头蛇,照样能收拾了你!不用心办事,被金尺抽两下算是运气,闹不好就得挨刀。 身为螺丝钉,就得有被拧的觉悟。 同理,遇到杨瓒,刘公公只能自认倒霉,撸起袖子,奔赴江浙,和大小官员狠掐到底。 刘瑾默然。 和文官开掐,是宦官的使命。和武 官死斗,是宦官的本领。 被言官威胁逼迫,同地方文武大战八百回合,当真是要命。 “杨佥宪,咱家服了。” “刘公公有此等觉悟,来日必有大成。” 刘瑾嘴角抽了抽,成不成,他不晓得。他只知道,此次南下,必要扯开大旗,和江浙大小官员艰苦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敢后退,敌人没动手,杨瓒会先抽他个满脸开花。 遥想前朝王振之流,刘瑾泪水长流。 做坏事难,做奸宦更难。 都是一样的力争上游,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解决了刘瑾,杨瓒转道兵部。 别误会,杨御史这次绝非给谢状元挖坑,他要坑……咳,托以重任的,是另外一人。 刘大夏仍在告假,老先生年纪大了,操演之后,冰天雪地里跪了半日,又气又愧,引发旧疾,三天两头请大夫,汤药从未断过。 天子大婚,勉强支撑进宫朝贺。一套程序走完,回到府内便一头栽倒,至今没能起榻。 现今,兵部由左右侍郎掌事。 兵部右侍郎同谢迁次子是挚友,谢丕任职兵部,明里暗里得到不少照顾,在武库司中,不说横着走,也算得上如鱼得水。 于兵部而言,言官绝对是稀客。 考虑到此人是杨瓒,所谓的稀奇,倒也算不得什么。 两位侍郎正忙,正月里,各府州县衙门封笔,不递送公文,边疆的军情却没断过。 草原邻居常在节日里来访,相比平时,边军反倒更为警戒。 谢丕放下公务,将杨瓒请进值房。 三句话过后,杨瓒道明来意,谢郎中蹙眉,道:“贤弟莫要说笑,钦差出京绝非儿戏,随员当由六部报送内阁,呈递天子钦点。” “谢兄,此事已奏请天子。” “陛下准了?” 杨瓒点头。 谢丕无语。 揉了揉额角,凡有杨瓒参与之事,都不能用常理来思考。否则,百分百是自己找罪受。 “来人。” 听唤,一名书吏走进值房。 “郎中有何吩咐?” “请王主事过来。” “是。” 书吏退出,一路寻到值房, 案上笔墨尽干,空空如也。问过几人,才在藏有舆图的库房里找到正主。 “王主事,谢郎中有请。” 听到声音,正一一开箱,核对舆图的青袍官员抬起头。 三十出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极是英俊。 起身时,灰尘扬起,不得不眯起双眼,咳嗽两声,问道:“谢郎中寻我何事?” “小的不知。” “哦。” 王主事没有再问,走出库房,掸掉官袍上的灰尘,正了正官帽,大步穿过回廊,行向值房。 走进房内,见有陌生面孔,不动声色扫过两眼,行礼道:“兵部武库司主事王守仁,见过郎中。” 说完,又转向杨瓒,道:“见过杨侍读。” 杨瓒微讶,王守仁不上朝,两人少有交集,仅在恩荣宴上见过一次,还不是正脸,如何能一眼就认出自己? 怀揣疑问,杨瓒还礼。 谢丕道:“今日早朝,杨侍读已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使,吏部明日将下官文。” 王守仁再行礼,恭喜杨瓒。 旋即看向谢丕,不知何事召他前来。 “不是本官,是杨佥宪有事。” “敢问杨佥宪,所为何事?” “本官奉旨南下江浙,需随员数人。知王主事大才槃槃,怀才抱器,且出身绍兴,熟知当地民情,故上疏天子,请王主事随行。” 原本,他想找严嵩。 可惜,严给谏已被任命为副使,不日将随谢丕出使倭国。 在翰林院翻阅卷宗,寻找合适之人,王守仁三个字落入眼帘。 王伯安的才干能力,非常人可必。又是出身江浙,绍兴府余姚县人,简直是随员的不二人选。 前有刘瑾,后有王守仁,左手金尺,右手宝刃。 杨御史当可仰天长啸,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扎一双,谁来也不惧! 于刘瑾而言,随杨瓒南下是个苦差。换成王守仁,无疑是馅饼从天而降。 “下官谢杨佥宪赏识。” “不必。”杨瓒起身,笑道,“本官仰慕王主事才华,早欲一晤。” “不敢当!” 杨瓒的名声,王守仁也曾听过,如今当面,只觉传言当真不可信。 观其言行谦和,平易 近人,哪里是个谗言媚上的小人? 看到杨瓒的笑容,谢丕默默转头。 经验告诉他,这是杨瓒坑人的前兆。对于将掉坑而不自知的王主事,除了流两滴同情的泪水,实是爱莫能助。 第九十四章悲催的刘公公 离开兵部衙门,杨瓒登上马车,直往锦衣卫北镇抚司,求见指挥使牟斌。 钦差南下,必有锦衣卫随行。安排几个熟人,总比生面孔来得便宜。此外,杨瓒已得到天子许可,将番商和海匪提出诏狱,藏在队伍中一同出京。 此事需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漏半点风声。 没有牟指挥使帮忙,难度会相当大。 “还请牟指挥使帮忙。” 杨瓒说明来意,牟斌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 安排熟人倒是好办。 自扬州归来的钱宁几人,隶属承天门千户所,在诏狱掌事,都和杨瓒说过话,打过照面。安排护送钦差出京,一道手令即可,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有他们随行,牟斌人在京中,也能最快到消息,当是一举两得,互惠互利。 将番商海匪提出诏狱,问题不大。安排进南下队伍,着实有些困难。 京城之内,各衙门官员都在盯着,锦衣卫也不能一手遮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听杨瓒之意,此事不能声张,需得悄悄进行,越少人知道越好。无形之中,再次增加了事情的难度。 纵然是牟斌,也不会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杨佥宪,钦差南下,必有京卫护从。离京之前,有司也会严加核查。”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往队伍里塞人,相当困难。行事稍有疏漏,被有心人发现,彼此都会惹上麻烦。 “下官相信,牟指挥使定有良策。” “杨佥宪实是高看本官。” 锦衣卫镇抚在南边不安分,恐牵涉进海盗之事,牟斌官司缠身,非万不得已,不想再惹一重麻烦。 见牟斌始终犹豫,不肯点头,杨瓒低声道:“请指挥使屏退左右,下官有要事相告。” “要事?” “关系海图。” 牟斌微顿,抬起手,“尔等先下去。” 佥事校尉抱拳退下,关上房门。 “杨佥宪有何言,可以直讲。” “海图 藏宝及银矿之事,想必牟指挥使已经知晓?” 牟斌点头。 “本官此番南下,抵山东之后,将弃陆路,改行水路。” 闻弦歌而知雅意。 牟斌是聪明人,思考两秒,即知杨瓒在暗示什么。 藏宝都在海上,借南下之机,正可掩人耳目,前往寻找。 “杨佥宪是要绕路?” “正是。” “此事天子可知?” “两日之前,下官已禀报天子。” 杨瓒说着,取下腰间宝刃,拧开刀柄底端的珊瑚珠,倒出卷成筒状的一小张黄绢,当着牟斌的面展开。 其上加盖宝印,鲜红的篆体,占据近半张黄绢。 短短两行字,简截了当,一览即知。 “牟指挥使可还有疑问?” “既有天子密旨,本官自当勉尽其力。杨佥宪今日且先回府,安排妥当之后,本官自会遣人送信。” “多谢牟指挥使。” 杨瓒拱手,笑道:“启程之前,下官需再见见那几个番商,指挥使可行个方便?” “可以。” 送佛送到西,都是为天子办事,牟斌自不会为难杨瓒。当即手书一封,盖上私印,许杨瓒自由出入诏狱。然也仅限于离京之前的一段时间。 接过手书,杨瓒再次道谢。告辞离开北镇抚司,坐在马车上,不免感叹,顾千户不在身边,事事都不方便。想见一见番商,都得费上一番周折。 好在事情顺利,否则,他又得去一趟南镇抚司。 次数多了,不想引人注意都不成。 “回伯府。” 天色不早,随员事情敲定,番商海匪也安排进护送队伍,接下来,需得给家中送信。 奉旨 第 91 部分 南下,归期未定,廉儿进京的时间,恐怕要推迟数月。 推开车窗,街巷,牌坊,吆喝的伙计,挑着担子的小贩,提着篮子的妇人,握着铁尺巡街的衙役,一一在眼前闪过,很快被抛到车后。 想到在扬州养伤的顾卿,杨瓒不禁闭上双眼,勉强稳定心神,敲了敲车壁。 “快些。” 行到空旷处,车夫扬鞭,骏马撒开四蹄,哒哒的马蹄声响彻长街。 正德元年,二月壬戌,天子下敕,升山东布政使陶琰为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巡抚河南地方。调武学训导江彬等十人,入登州卫戍守。 命锦衣卫百户钱宁,总旗赵横领京卫一百三十人,护送钦差南下。 队伍中突然多出八人,实在过于醒目,最终,杨瓒同意牟斌建议,只安排两名番商,两名海匪同行,余下仍关在诏狱。 得知消息,海匪未见如何,三个番商先打了起来。 一个名额,谁赢了谁留下! 杨瓒的威胁犹在耳边,三人抛弃往日交情,拼足力气,拳拳到肉,各个鼻青脸肿。 隔壁的海匪嫌不够热闹,一个劲呐喊助威。 “好!” “往死里揍!” “踹肚子!” “扇脸!” 叫声惊动狱卒,见到番商惨状,登时大吃一惊。忙打开囚室,确认三人都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才长舒一口气。 牟指挥使有言,这三人有大用,真出个好歹,他可没法交代。 气得咬牙,狠狠敲了两棍,请示过班头,将三人分别关押。 看你还怎么打! “老实点!再不老实,把你们和这五个关一起!” 狱卒翘起大拇指,向右一指。 海匪双眼发亮,摩拳擦掌。 番商脸色发青,吓得连连求饶。 “老实了?” 狱卒啧了一声,早这么老实,用得着自己多跑一趟,着实是晦气。 杨瓒来提人时,三名番商都是满脸青肿。伤势最重一个,眼睛都肿得睁不开。 皱眉看了半晌,选出伤势较轻两人,令其洗漱干净,换上长随的短袄,刮掉乱糟糟的胡子,充作佥都御使府家人,随行江浙。 两名番商后悔不迭,早知是这个结果,干嘛拼 了死力,不如主动在墙上多撞几下。 结果倒好,不能见人的待在牢里,他们却要跟着南下,万一被哪股海盗认出来……想到可能的后果,番商不禁双腿发软,脸色青白。 “尔等效忠朝廷,忠心办事,本官自会保尔等性命。” 知道番商的担心,杨瓒笑眯眯抛出诱饵。 这种情况下,番商是咬也得咬,不咬也得得咬。 “小的一定效忠,大人尽管吩咐!” “小的也是一样!” “好。”杨瓒点点头,道,“只要事情顺利,寻到图上藏宝,尔等罪名均可免去。若能再立大功,本官还会上奏朝廷,授尔等一官半职,领朝廷俸禄。” “谢大人,谢大人!” 杨瓒画出的大饼着实诱人,两个番商眼睛发红,下狠心,拼这一回! 事情到这个份上,不拼也不成了。 比起番商,安排海匪更加容易。 五人中,选出认识海图的老大,脑袋里缺根筋的老五,乔装北镇抚司力士,扛包裹赶马车,清路开道,也算物尽其用。 “有三人在牢里,不用担心这两个生事逃跑。” 下决心跟随杨瓒,两名番商再没有半点隐瞒,其中一人更主动献策,该如何控制这几个海贼,让对方老老实实,不敢生出逃走的心思。 “大人只需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敢跑,牢里那三人都活不成。” “这会有用?” “自然有用。”番商道,“海匪都是亡命之徒,在海上讨生活,不在乎性命,和人拼刀子,死了伤了都是好汉。丢下兄弟自己逃跑,必会被骂成孬种。他们敢丢下兄弟不管,消息传出去,就算回到海上,也会被排斥,甚至断绝活路。” 杨瓒沉思片刻,忽然道:“你知道的不少。” “回大人,小的同海匪做生意,总得多打听。行事谨慎些,才不会犯了忌讳。因无知被扔进海里丢掉性命,那得多冤。” “海盗有这样的忌讳,商人似乎没有?” 番商惊出冷汗,忙道:“大人,小的一心跟随大人,绝不会有逃走之心!” 跟在杨瓒身边,至少命能保住。 半路逃跑,成不成两说,落到“生意伙伴”手里,死得只能更快。 “忠心与否,还要看尔等表现。”杨瓒轻笑,“本官拭目 以待。” “是,是!” “小的一定不让大人失望!” 番商连连点头,心提到嗓子眼,直到杨瓒走出房门,背影消失,都没能放回腔子。 正德元年,二月戊戌 早朝之后,杨瓒入东暖阁觐见。 关上殿门,君臣进行一番详谈。临到日暮,宫门将落,杨瓒方才出宫。 春寒料峭,风过鬓边,仍余一丝朔北寒意。 绯袍金带,目秀眉清,行动间,衣摆轻动,尽显雍容尔雅。 夕阳映红琉璃瓦,廊柱宫墙,艳烈犹如朱砂。 停下脚步,杨瓒回过头,遥望笼罩半圈光晕的屋脊坐兽,嘴角轻勾。 王守仁,刘瑾,钱宁。 此三人一同南下,未知后世史书将如何记载。 天子敕令已传送出京,由快马报至各州府。南直隶及江浙官员将作何反应,他很是期待。 两位牵涉进来的藩王,不是他该关心。涉及宗室皇族,哪怕是锦衣卫和东厂,都要万分小心。 但是,若半路截杀之人真为藩王所派,江南事了,说不得,他还要北上西行。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圣人都说,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一个凡夫俗子,还有什么可犹豫。 粉身碎骨,自断前程? 杨瓒摇摇头,事到如今,考虑再多都没用,顾忌越多越是凶险。 为保自身,必须一门心思向前冲,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魔挡灭魔! 正德元年,二月己亥,杨瓒启程离京。 一行三辆马车,由三十余骑兵、百余步卒护卫,出皇城之后,先往通州,后一路南下,经香河、武清等地,入天津三卫,停留三日,过河间府进入山东。 沿途之上,各府州县衙得到消息,大小官员纷纷前来拜见,送上金银表礼。 杨瓒烦不胜烦,全推给刘瑾。 刘公公奉行一个准则:钱收下,人不见。 心情好,遣伺候的小黄门递两句话,心情不好,直接撵走。 人情面子? 宦官和文官势不两立,讲什么面子! 再者言,随同南下,立功的机会有,风险同样不小。被杨瓒各种威胁欺压,刘公公憋了一肚子火气,不能冲杨瓒喷,只能找 旁人撒气。 干不过姓杨的,还欺负不了几个地方官? 笑话! 于是乎,随钦差队伍南下,刘公公威名远扬。 队伍尚未进入山东,三司衙门皆已得知,钦差队伍里有个贪财跋扈的中官,今上未践祚时,已在东宫伺候,很有资历,连钦差杨瓒都要让他几分。 “每有官员递上名帖,不到钦差手中,必被此阉截去。送银不达百两,必命长随当面喝斥。其飞扬跋扈,弁髦法纪,公然索取贿赂,肆虐逞凶,罪大恶极,实当诛戮!” 每过一县,刘瑾的恶名便增加一分。 每过一州,想抽刘公公鞋底的官员豪绅就翻上两番。 刘瑾背负上贪婪的罪名,经手的银子,却是一分没落入口袋。 送礼之人离开后,都详实记录在册子上,清点装箱,贴上封条。积累到一定数目,便由同行的京卫护送回京。 作为随员,王守仁还曾奇怪,钦差出勘,何须百人护送。这般大的声势,难免扰民。 得知内情,对杨瓒的为人,顿时有了新的认识。然这般行事,必会为百官诟病,引来口诛笔伐。 “杨佥宪不担心?” “有何担心?” 杨瓒端着茶杯,扫一眼坐立不安的刘瑾,笑道:“此番奉旨南下,本官早立下宏愿,为报偿君恩,肃清乌流,铲除奸恶,碎首糜躯在所不惜!” 话落,杨瓒放下茶盏,翻开新送上的簿册,看到日渐增多的官员名录,对比附在其后的金银数目,嘴角挂上一丝冷笑。 “刘公公,过了河间府,本官欲横穿济南,过青州、莱州两府,东行登州府,由登州卫登船,改行水路。” 行水路? 王守仁不知内情,微微蹙眉。想起天子调武学训导入登州卫的敕令,不免有些出神。 刘瑾眼珠子转转,赫然明白,走不走水路,不是自己说得算,这个时候提出来,八成是让他在登船之前,多见几个地方官,狠狠下手,多搜刮些银两。 过了这村没这店,到了海上,除沿海州府,没哪个内陆的官员会千里迢迢,坐船送钱。 咂咂嘴,刘公公不禁暗道:黑啊,真心黑! 难怪咱家不是这姓杨的对手,比起坑人,着实差了几个段数。 银子刮来不算,记录下的册子,都是铁铮铮的证据。 一个正七品知县,每月俸禄不过七石五斗,永乐朝后,部分禄米折换宝钞,随宝钞贬值,所得不停缩水,别说积攒下余银,吃顿肉都要举债。 现下,册子上动辄百千两,更有古画字玩,都是哪里来的? 翻过两页,杨瓒提起笔,重点划出两个人名。 刘瑾收钱,锦衣卫暗访。 不是太过分,杨瓒不会真置人于死地。毕竟,明朝的薪水制度的确有些变态,上百年不变,更是不增反减。 家资富裕尚好,寒门出身,人情往来不说,生计都成问题。 杨瓒在京期间,领过五回禄米,加起来,不足伯府半月消耗。 火耗冰敬摆上台面,各种贪污屡禁不绝,杀都杀不怕,当真不是没有原因。 水至清则无鱼,但也不能浑得太过分。 杨瓒划出这两位,吃相实在太难看,几要激起民乱。完全是伸出脖子,等着挨宰。 “不砍不足以平民愤,不杀愧负君恩。” 合上册子,递给刘瑾,杨瓒笑道:“一切有劳刘公公了。” 刘瑾扭曲着表情,想到册子里这些人的下场,诡异的生出几分欣慰。 幸福需要对比,痛苦也是一样。 自己落到姓杨的手里,日子过得凄惨,时刻为小命担忧。这些不干人事、欺压百姓的,凭什么安居地方,吃得脑满肠肥,心宽体胖! 越想越不平衡,刘公公彻底愤怒,誓要同贪官污吏斗争到底! 简单说来,只两句话:我不好过,你更别想好过!你不好过,我才能开心一下。 拿起册子,刘瑾起身告辞,回到房间,唤来长随,道:“打明儿个开始,少于三百两的帖子都给咱家撕了,当面扔回去!” “是。” 长随应诺,忠实执行刘公公的计划。 离开天津三卫时,刘公公的威名更上一层楼,提起刘瑾,当地文武俱是脸色发青,咬牙切齿。 见过狠的,没见过这么狠的;见过黑的,没见过黑成这副德性的! 当地镇守太监特地送来拜帖,附上五百两白银,另有一双玉器。 刘瑾收下东西,连帖子一起,送到杨瓒跟前。 杨瓒看过帖子,没多说,让刘公公自己看着办。 “咱家办?”刘瑾愕然。 “自然。”杨瓒颔首,道,“镇守太监乃宫中委派,本官如何能处置?” 石化半晌,刘瑾回过味来,险些当场喷泪。 谁说他黑的?给咱家出来!看看这位,才知道什么叫黑! 无奈,小命握在杨瓒手里,更要靠着对方立功,刘公公只能咬牙,遣人将当地镇守太监请来官驿,话不多说,抡起膀子就抽。 “咱家抽你个不知好歹的!” “天子令你镇守此地,是为百姓黎庶谋福祉!你个没xx的,竟然搜刮百姓?!” “贪钱不说,还敢送到咱家跟前,以为咱家跟你一样?!” “抽你个没良心的!” “揍你个胆肥的!” “踹你个忘本的!” “xx的!敢还手?” “哎呦!你还真敢?!” 镇守太监也不是吃素的,京里来的怎么样?咱家好歹也是司礼监出身,不差你什么! 刘公公怒气爆表,随手抄起一样东西,差点给对方开瓢。 两个加起来超过百岁的中官,你踹我掐,你挠我抓,发挥出最高的战斗力,从客房战斗到大厅,从二楼战斗到一楼,动静大到引来众人围观,下巴眼珠子掉了一地。 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打起来了? 驿丞哭丧着脸,差点跪地上。 我的个天老爷,这两个都不好惹,谁出了事,他这不入流的小官都得吃挂落。 听到动静,杨瓒走出客房,见到现场混乱,嘴角抖动,一言不发,又转身走了回去。 捂着嘴,不能笑,坚决不能笑! 刘公公是为大义而斗殴,该赞扬才是。 过了半晌,仍不见消停。 杨瓒再次推开房门,两位公公正扯着头发互扇,长随拉不开,都挨了几巴掌。 隔壁,王守仁也站在门边,表情很难以形容。 杨瓒表示理解。 遇到这样的情形,阳明先生也会傻眼。 见打得差不多了,杨瓒咳嗽一声,亲自劝架。 两位公公打得火热,正在紧要关头,谁也不听。 钱宁眯眼,就要上前。 杨瓒摆摆手,抽出金尺,走近强弩之末的两位公公。 金光闪 过,刘公公惨叫一声,驴打滚,直接滚到墙角。 镇守太监没见识过杨瓒厉害,动作慢了一拍,啪啪两声,被抽得晕倒,不省人事。 刘瑾也是双手捂脸,心有余悸。 “刘公公忠义,嫉恶如仇,本官必如实报知圣上。” “……咱家谢过。” 不谢还能如何? 刘瑾已然明白,跟着杨瓒南下,不只要和文官掐,和武官斗,好不好,还要和同僚打上一架。 摸摸裂开的嘴角,一声冷嘶。 被长随扶着起身,刘公公望着杨瓒的笑脸,泪水横流。 “刘公公可是感动?无需如此,此乃本官分内之事。” 感动你个球! 刘瑾瞪眼,视线扫过金尺,到底没敢当场爆发。只能咽下苦水,回房偷偷抹眼泪。 咱家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 不过,打了这一架,心里着实松快不少。如此看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知不觉中,刘公公的人生道路开始九十度转弯,骂名更甚以往,斗争的功力却是不断增强。 遇到这样的刘瑾,江南的大小官员,只能自求多福。 第九十五章不作不死 时进三月,杨瓒一行过济南府。 在天津三卫一场战斗,刘公公光荣负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上横过两道抓痕,差点破相。 在济南期间,杨瓒特遣护卫,寻来 第 92 部分 当地最好的大夫,并送出随身的伤药,很是让刘公公“感动”了一回。 趁机说,今后下尺的时候,能否轻点?另外,分清人再抽,成不? “咱家知道,杨佥宪必是心善之人。” 刘公公泪眼汪汪,满怀期待。 杨御史下意识搓搓胳膊。 能否别这样? 头皮发麻,想抽人啊! 为免刘公公伤上加伤,杨瓒留下伤药,匆忙告辞。 “杨佥宪?” 碰巧,王守仁推开房门,见到杨瓒的表情,颇有些奇怪。 “佥宪可是去见刘公公?” “正是。” 杨瓒点点头。 近段时间,刘瑾都不能见人,自己也不耐烦应付地方官员,但有的人递帖子,例如三司衙门大佬,总不好不给面子。 让钱宁接待,明摆着得罪人。 思来想去,唯有请王主事出面。 “王主事,本官有事相托。” “佥宪吩咐即可,下官必竭尽所能。”王守仁拱手道。 “甚好!” 杨瓒颔首,笑眯了双眼。 王守仁微微蹙眉,想起临行前谢郎中所言,不觉心头一动。旋即摇头,杨佥宪乃是忠君为民之人,纵用些冒险之法,也是为国考量。 遇有难事,自己如能帮忙,固不可辞。 何况,不过是同地方衙门交涉,算不得为难,可以解决。 “佥宪放心,下官定不负重托。” “有劳王主事了!” 谢郎中的提醒被抛到脑后,尚未体会到杨瓒挖坑水平的阳明先生,怀揣着一腔热情,大踏步向前迈进,主动踩进深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刘瑾养伤,不能见人。杨瓒假托水土不服,每到驿馆必关门谢客。 当地府州县衙递送的拜帖,都经王守仁过目,分门别类做出整理,录成三本名册。 官职名字之后,除呈送的金银字玩,多添加政绩官声,甚至连为官期间的冤假错案都没落下。 册子送上,杨瓒翻过一遍,不由得啧啧称奇。 “王主事果真大才!” “杨佥宪过奖。”王守仁道,“下官只是记录,有功者当是钱百户。” 简言之,他只是动动笔杆,做出整理。真正出力的,是早出晚归探访民情,护送钦差南下的锦衣卫。 “本官不露面,当地官员可有不满?” “佥宪放心,下官已向诸人解释,非是佥宪怠慢,实是事出有因。” “哦?”杨瓒很是好奇。 “一则,佥宪旅途疲惫,水土不服,不好打扰;二则,刘公公正怨气满腹,无事莫要近前为好。” 恩? 杨瓒眨眼,这两件事,可以联系到一起? 王守仁点头,自然可以。 “在河间府时,拜帖均送到刘公公面前,今番改成下官,不知情者必有猜测。” 是刘公公真伤得见不了人,还是钦差终于雄起,顶住压力,给这恶阉好看? 如是前者,足以拍手称快。 如是后者,钦差避而不见,必是怕拖累众人。 恶阉在天子身边伺候,在外尚罢,回京之后,寻机进谗,钦差吃挂落,前途黯淡,当面拜见的地方官员多会被划归“同党”,落不到好。 金银表礼照收……必是奸宦逼迫,钦差无法阻拦。 如此看来,钦差定是心怀愧疚,兼水土不服,才会染上重病,不得面见。 聪明人喜欢脑补。 无需王守仁更多解释,杨瓒便头顶光环,成为忍辱负重,敢同奸宦斗争的英雄。而刘公公,很不幸,继嚣张贪婪之外,又添一层恶名。 杨瓒是温其如玉,休休有容;刘瑾即为谗慝巨滑,大奸之辈。 作为双方桥梁,接下拜帖,传递消息的王主事,根本不用多说,只需在对方面露疑色时,摇摇头,叹两口气,便可坐实猜测。 不得不承认,是金子早晚会放光。 刘公公如此,王主事亦然。 只不过,前者是背着黑锅,越背越勇,拼搏向前。后者则是长袖一挥,谈笑间,牵着地方官的鼻子,把人卖掉,对方还会为他数钱。 “王主事大才,本官佩服。” “杨佥宪过奖。下官悉心毕力,实不及佥宪三分。” 杨瓒摇摇头。 他会挖坑,也挖得足够深。 换成旁人,掉进去,一时半会出不来。 但王主事身强体健,跳跃能力非凡。主动跳进坑里,根本用不着借力,双腿一蹬 ,弹簧一样,眨眼就能跳上来。 这且不算,立定之后,更使出连环踢,把围观的都踹下去,挥舞起铁锹,潇洒填土。 果然,猛人就是猛人,不服不行。 既知难题能被轻易解决,杨瓒干脆撒开手,诸事托于王主事,继续装病。得空唤来番商,铺开海图,专心研究海盗藏宝地点。 “此番南下,肃清江浙是其一,寻得藏宝是其二。两者均不可轻忽。” 藏宝之事,王守仁尚被蒙在鼓里,刘瑾却是知道不少。 遇杨瓒铺开海图,撑着来见,当面道明,宁波府有司礼监埋下的钉子,应能派上用场。 “刘玉?” 杨瓒挑眉,似有些印象。 “此人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后被夺取去职,携家人返乡,现居宁波府象山。” “原来是他!” 杨瓒不得不感叹,世界真小。 说起来,刘玉丢官,和他有不小的关系。毕竟是他给天子出计,严查各地选婚太监,卷进地方官衙,推动整个事情发展。 最后,刘给谏成为替罪羊,被整个文官集团抛弃,丢官罢职,回家种田。 出乎预料的是,司礼监竟会向他抛出橄榄枝。 “杨佥宪想不到的事可多着呐。” 难得见杨瓒吃瘪,刘公公笑得有几分得意。但见金光闪过,笑脸立即收了回去。 记吃不记打,嘴贱干嘛! 好在杨瓒没打算抽人,记下此人,继续钻研海图。 两个番商低着头,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一路之上,几番见识到杨御史的手段,两人彻底歇了旁的心思,只望寻到藏宝,杨瓒会兑现承诺,饶自己一命。 至于升官发财,当真是想都不敢想。 可惜,他们仍低估了杨瓒。 带他们南下,不只为寻宝。不然,两人引路足够,何必还要带上海匪。 只因时机没到,一切需要保密。 等到江浙,才是这四人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 两日后,杨瓒一行从济南出发,经青州府,过莱州府境内,在掖县稍事休息,其后日夜兼程,直奔登州府。 此时,已近三月末。 刘瑾伤势养好,再次生龙活虎,战斗力飙升,和登州府镇守太监一顿狠掐 ,大获全胜。 送往神京的金银铜钱、字画古玩,全部折算成官银,将近十万两。 看到簿册,朱厚照犹不敢相信。 待银箱运进宫中,封条开启,满室金光闪烁,珠光宝气,少年天子当场石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骤然惊喜,随之而来的便是暴怒。 杨瓒能想到金银来路,朱厚照更不会忽略。 “好,好,好!” 连道三声好字,朱厚照一脚踹在银箱上,恨不能将簿册上的官员全部抓来,有一个算一个,砍头凌迟,剥皮充草! “这便是朕之股肱,国之柱石?!” 越想越气,朱厚照又狠狠踹了两脚。过膝高的银箱,被踹得砰砰作响。 “陛下,当心脚疼。” “朕不……” 刚想说不疼,暖阁外忽传脚步声,丘聚来报,皇后娘娘做了糖饼,呈送皇帝陛下。 “皇后来了?” “回陛下,娘娘已在暖阁外。” 顾不得继续踹箱子,朱厚照匆忙回到御案后,拿起一本奏疏,道:“说朕正忙。” “奴婢遵命。” 丘聚正要退下,朱厚照犹豫了一下,从奏疏后探头,问道:“你方才说,皇后做了糖饼?” “回陛下,奴婢听得真切,是娘娘亲手做的。” “哦。”朱厚照抽抽鼻子,“皇后一片心意,朕万不能辜负,请皇后进来。” “是。” 丘聚退下,张永指挥着殿内中官,抬起银箱,古玩字画暂归置到一旁,稍后送回承运库。 “见过陛下。” 夏福走进暖阁,金绣凤纹裙,真红大袖霞帔,嵌玉金带缠过纤纤楚腰,乌发梳成宫髻,未戴冠,仅六只金钗斜簪髻后,最末一对,凤口垂下流苏,均指甲盖大小,以翠玉串成,莹润光滑,摇动间,轻轻撞击,脆声可闻。 “梓潼无需多礼。” 朱厚照绕过御案,亲自扶起皇后。 夏福没有顺势起来,而是行过福礼,方才笑道:“妾做了糖饼,陛下尝尝?” “好。” “妾还会几个家乡小菜,晚膳时做了,陛下可赏脸?” “好……吔,朕想想。” 朱厚照正要点头,忽又顿住。想起 几日来,在皇后寝宫中的情形,糖饼咬在嘴里,半晌没敢往下咽。 皇后知晓航海事,喜欢吃甜食,说话有趣,相处起来,朱厚照很是自在。 但有一点,每到熄灯后,皇后就会“性情大变”。 一次两次,不是问题。 夜夜如此,青葱少年有些扛不住,压力山大。 明明他是天子,明明他力气比较大,明明……不能想,一想都是辛酸泪。 黑灯瞎火,被娇滴滴的皇后一把按倒,能说吗? 偏偏管不住自己,每日处理完政事,抬脚就往坤宁宫走。 海图,美食,下西洋的故事,甚至是重装过的福船,都吸引着朱厚照。后悔几次,也是不长记性,一个劲往皇后身边跑。 相比之下,万春、长春两宫的美人自然被冷落。 张太后想说,被太皇太后和太妃压了下去。 “年少夫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况且,帝后琴瑟相调,有益正嗣绵延,乃国朝之福。” 从大明门抬进宫的夏福,是元后,是帝妻。 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包括沈寒梅三人,说白了,都是“妾”。哪怕有“妃”的名头,诞下皇子也是庶子。 如帝后不谐,倒还罢了。 帝后恩爱,何必横插一脚,说什么雨露均沾。万一再出个万氏,哭都没地哭去。 今上还有几个美人,先帝可只守着皇后一人。朝臣上疏时,太皇太后可说过什么? 太皇太后和太妃都是厚道,没用太硬的话刺人,只略微提点两句。张太后心下品味,以己推人,终究息了心思。 三位长辈撒手不管,年轻的小夫妻琴瑟和鸣,比翼并蒂,恩爱非常。 唯一的问题是,小皇后的扑倒计划很成功,或许是太成功,年轻的正德皇帝渐有“夫纲不振”的苗头。 宫里的说法总是文雅些。 换成民间俗语,三个字:怕老婆。 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发话,朝中大臣也没立场发言。有几个不开眼的想蹦跶,被内阁一巴掌拍下去。 天子的家务事,用得着旁人操心? 什么怕老婆,此乃凤凰于飞,帝后恩爱! 再蹦跶,是不是想去朔北喝风? 内阁下狠手抽嘴巴子,众人立即偃旗息鼓,再不敢出声。 所谓怕老婆的传统,古已有之。武将不论,文人之中着实是不少。 六部九卿,三四位都是同道。 见天子也是如此,难免生出戚戚之感,从某个奇怪的角度,开始君臣相得,互相理解。 每日上朝,面对群臣目光,朱厚照稍感奇怪,却没往心里去。 内阁三人嘴角抽抽,也不会提醒。 谢丕顾晣臣即将出使,对朝中的变化并未深思。唯有严嵩,一边为出行做准备,一边感叹,身为一国之君,也是不容易啊! “老爷将行,妾赶制了一件夹袄,望老爷带上。” 欧阳孺人刚过花信之年,粉黛桃腮,纤巧袅娜,说话时未语先笑,着实可亲。 见妻子过来,严嵩忙放下文书,接过夹袄,道:“累娘子操劳。” “老爷说哪里话。” 欧阳孺人粉面微红,见桌上摆放一叠文书,知晓丈夫正忙,便不再打扰,东西送到,即要离开。 “厨下正炖汤,我去看着,稍后给老爷送来。” “多谢娘子。” 严嵩想想,干脆丢开文书,和妻子一起出门。 京城的三月,寒意未消。 七品的京官,俸禄寥寥,全靠家中接济,才置办下这栋宅院。家中仅有老仆一人,家计膳食都需孺人操持打点。 严嵩感念妻子辛劳,更多几分敬爱。 妻子下厨为他熬汤,帮不上忙,总能添几根柴。 “老爷,圣人言,君子远庖厨。” “娘子此言差矣。”严嵩轻托妻子手臂,笑道,“圣人不忍杀生,方有此言。娘子贤良,操持家务,终日劳累。为夫不过出些力,添几根柴,又算得上什么。” 行到后院,见到堆在院中的断木,严嵩跃跃欲试,打算执斧。 “为夫先劈柴。” 欧阳孺人吓了一跳,忙道:“老爷,当心!” 出言稍慢,严嵩抡起斧头,差点闪腰。 实在看不过去,欧阳孺人一把抢过斧头,随便朝身后一扔,仿佛扔出一方绢帕,看得严嵩双眼圆睁。 “老爷,可无事?这斧子重,莫要再动。” “啊……好。” 严嵩大脑放空,回忆起方才一幕,看着娇小的妻子,心肝直颤。继而下定决心,紧跟天 子步伐,敬爱妻子,终身不变! 怕老婆? 被同僚嘲笑? 他乐意! 管得着吗?! 正德元年,四月辛巳,钦差队伍经招远,过黄县,抵达蓬莱县。 县中多山陵,早有古人定居。 汉时立石,唐时置镇,国朝开立即升镇为县,设登州府衙于此,并于沿海险要处设卫所,建造堡寨。各营垒堡寨之间置峰堠,遇有海盗倭贼来犯,狼烟逐起,府衙官员亲登城头,与军卫共同抗敌。 杨瓒计划从登州卫登船,绕行过威海卫,成山卫,宁津所,南下淮安。 海图上,标注有近海几座岛屿,询问过番商,知岛上并无藏宝,杨瓒无意浪费时间,决定直接南下。 临行前,写就一封书信,请锦衣卫先行送往扬州府,交到顾卿手中。 “有劳黄总旗。” “杨佥宪放心,卑职定日夜兼程,尽快送到。” 信件送出,见过登州府衙来人,杨瓒将中途将停靠江浙海岛一事,透露给王守仁。 王主事沉吟片刻,问道:“下官斗胆猜测,江浙之事,恐非轻易可为。佥宪欲要登岛,为何不等诸事妥当?” 杨瓒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王主事,面前有一团乱麻,当如何解开?” “自然是寻到线头,抽丝剥茧。” “本官没有此等耐心。”杨瓒摇摇头,道,“依半官之见,应直接挥刀,自中间砍断。所谓快刀斩乱麻,王主事应该听过。” “砍断?” “正是。” “麻绳尽断,该当如何?” “断就断了,抓起来抖开,打结 第 93 部分 连起来就是。” “……”王守仁无语。细思两秒,倒觉有一番道理。 “王主事,南下之前,本官即已知晓,江浙之事非一朝一夕可决。若是内阁三位相公,或有可为。换成本官,休说盘根究底,稍有动作,便会捅了马蜂窝,尸骨无存。” 这其中牵涉太多人的利益,越是了解,杨瓒越是心惊。 同样的,为自己有先见之明,带上刘瑾,从兵部挖走王守仁,感到万分庆幸。 “佥宪所言,下官已然了解。然天子钦差重任,纵是万难,也不当后退。” “自然。”杨瓒重重点头,“本官早有粉身碎骨之心!未知王主事可是一样?” “下官亦然。” “善!” 杨瓒笑道:“既如此,本官有一计,需得王主事帮忙。” “佥宪尽管道来,下官责无旁贷!” “王主事果然国之栋梁,瓒佩服!” “佥宪过奖。” 整整一个多时辰,杨瓒和王守仁关在厢房里,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密谋一番。 谋划到中途,刘公公也被拉入小团体,成为和江浙官员开掐的急先锋。 钱宁守在门外,偶尔听到只言片语,不甚分明。 越是听不到,越是好奇,到最后,似有百爪挠心。 待三人计议完毕,房门开启,刘公公率先走出,观其神情,只两句可以形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王主事慢其两步,却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离开时,不忘拱手道:“下官参圣人格物之道,今得佥事之言,隐有所悟,多谢!” “王主事客气。” 杨瓒起身还礼,送走两人,关上房门。 钱宁正要离开,忽听室内传出几声钝响,转过头,钝响已消。 听错了? 室内,杨瓒捂着膝盖,疼得呲牙咧嘴,兴奋却是久久不消。 万没想到,他不过是提出框架,王守仁和刘瑾竟是主动加以完善,明枪暗箭齐出,陷坑深井无数。 仔细想想,他都有些同情江南官员。 遇上这两位,当真会非同一般的酸爽。 翌日,钦差队伍打点行装,持登州府衙重新开具的海上关防印信,登上一艘可载五百人的海船,由两艘小型 战船护送,一路南下。 城北大木闸拉起,船舶行出海面。 杨瓒站在船首,遥望蓝天白云,振翅水鸟,正要发出一番感慨,忽遇浪头打来,官船开始摇晃。 五秒不到,杨瓒脸色煞白。 方才想起,杨小举人自幼长在内陆,别说海船,连河船都没坐过! 船舶继续摇晃,杨瓒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好悬没吐出一肚子酸水。 眩晕稍退,转过头,发现刘瑾和王守仁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撑着栏杆,脸白如雪。 刘公公也就罢了,王主事出身江浙,怎么也会晕船? 王守仁苦笑,“下官习惯河船、湖船,乘海船却是第一次……” 话没说完,浪再次打来,船身又开始晃动。 三人同时表情一变,动作整齐的握紧栏杆,哇哇开吐。 杨瓒终于明白,什么叫不作不死。 他这样的,纯属自己找罪受! 受了罪,还要强撑,安慰比他还难受的两位,“没事,时间长就习惯了。” 王守仁比较含蓄,好歹记着杨瓒高过他四级,自己找地方躺着,眼不见为净。 刘瑾比较固执,面色青白,站都站不稳,仍怒视杨瓒,眼白充血,目似铜铃。扛不住,扶着栏杆清空肠胃,还要再戳两眼。 咱家豁出去了,就算挨抽,也要瞪个够本! 第九十六章第一处藏宝 船行数日,风浪渐小。 杨瓒慢慢开始适应船身晃动,不再睁眼就晕,动不动吐得天昏地暗。 王守仁适应得更快。早两日,已随船工在船首眺望,甚至请教船工,自制一条鱼竿,玩起海钓。 钓不钓得上鱼,暂且两说。只这份心态,就甩下刘公公十万八千里。 三人中,只刘瑾无法适应海上行船,依旧是整日歇在船舱里。休说到船头吹一吹海风,欣赏一下海上美景,便是坐起身都困难。 饶是如此,每回见到杨瓒,仍坚持瞪上一眼。 咱家落到这个地步,都是谁害的! 行过大嵩所,三艘船将短暂停在海上。 海图上标注的一处藏宝岛,即在卫所东南方海域。 据番商说,该岛由巨石构成,覆有广袤植被,终年浓荫蔽日,栖息有海鸟和小型野兽。 “两石之间有一狭长水道,仅容小舟行过。藏宝即在水道之下。” 番商一边说,一边用炭笔勾画。 线条粗陋,海岛是两个长方的条状,紧紧挨在一起,中间留出缝隙,杂乱画出几个圆环。 “小的听闻,这些地方藏着的都是金块银砖,还有从海女处换来的珍珠……都绑上石头,沉入海里。” “沉入海里?” 杨瓒挑眉。 不是埋在地下?这要怎么取? 番商继续解释,当初海贼沉宝,只为短暂掩藏,以为很快就能取出。 “没能想到,海贼竟然内讧。几股大势力把百十条船瓜分,不服的都被砍杀,丢进海里,整片海水都被染红。” 未曾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形,却从旁人嘴里听了不下五六次。 胜利者乘船返回,留在海里的,无论是伤是死,是否还有一口气,九成都得去见阎王。 血腥味最吸引鲨鱼。 当时,整片海水被染红,引来的可不是一两条,而是整整一群。 被十几条鲨鱼围攻,侥幸逃脱者,寥寥无几。 “这些消息,都是小的从海匪处打听来的。此处藏宝,小的有七成以上把握。” “恩。” 杨瓒点点头,仔细看着番商绘出的简图,照其所言,官船和兵船都进不了水道,只能放下舢板小舟。 欲寻藏宝,必得水性好。 如他这般,下水只会狗刨,憋气不过十五秒,压根没戏。 亲手挖宝的愿望,暂时无法实现,杨瓒倒也未感沮丧。只要能挖出藏宝,是不是亲自动手,又有何妨。 只不过,护送的兵船上,仅江彬几人算得上熟面孔。加上钱宁赵横等锦衣卫,满打满算,不超过二十人。余下都是京卫和登州卫的水军,是否能严守消息,杨瓒不敢打包票。 如果有哪个喝醉说漏嘴,朝中风闻,自己又会被扣上一堆帽子,喷一脸口水。 寻来的藏宝,内库留不住,户部和光禄寺必会想方设法分一杯羹。 东西可以分,但主动分和被动分总有区别。 金银珍珠送进承运库,由管库太监明载簿册,过了天子的眼,发军饷还是充灾银,班班可考。纵有损耗,也不会出入太大。 若是进了户部和光禄寺,中间 的“损耗”,不会少于四成。 这还是从最好的角度计算。 为官不过一载,对某些人的胃口,杨御史炳如观火,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杨佥宪可有为难之处?” 杨瓒的表情变化,瞒不过王守仁的眼睛。 询问之后,知晓杨瓒担忧,当即洒然一笑,道:“此事不难。如佥宪信任,便交于下官,如何?” “王主事已有对策?” “正是。”王守仁道,“无需二十人,只选十名善闭气者,备小舟及粗绳渔网,随下官前往即可。” 杨瓒微愣,十人? 王守仁点头。 “下官水性尚佳,可在水下闭气数息。如番商所言确实,箱沉不深,以粗绳渔网捆绑牢固,再由小舟拖曳回船。届时,佥宪着人拉起粗绳即可。” 就这么简单? 杨瓒轻轻敲击桌案。 听起来儿戏,却非是不可行。如果能成,中间可省去不少麻烦。 斟酌片刻,杨瓒终于点头。 “此事便交由王主事。” “谢佥宪信任!” 王守仁拱手,正要亲往选人,门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咱家……也去。” 两人回头,见是刘瑾,心下都生出几许佩服。 面白似鬼,扶着门框依旧站不稳,还能发出此等“豪言”,着实令人钦佩! 只不过,精神再豪迈,现实不允许也是白搭。 刘瑾强撑着走到船头,看王守仁换下官袍,抓住绳结,双腿一踏,利落从船舷攀爬而下,平稳落入小舟,险些双眼翻白,当场晕过去。 杨瓒眨眨眼,当下确定,刘公公不仅晕船,还恐高。 今后同这位沟通,无需动用金尺,绳子捆起来玩蹦极,效果必定更好。 “王主事,小心!” 杨瓒手拢在唇边,向王守仁挥手。 王守仁回身,立在舟上,未行文人礼,而是如武人抱拳。 海风吹过,短袍紧裹长身。 剑眉朗目,肩宽腿长,英姿飒爽。 兵船距官船不远,船上指挥早得通报,钦差随员有意登岛。 “此处岛石险峻,林木繁茂,景色奇伟。本官有幸一览,实不愿交臂相失。” 一堆石头,几棵大树,呼啦啦一群海鸟,有什么好看? 指挥不明白,船舱的千户和百户自然更不清楚。 大家都是军汉,不了解文人的风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依旧瞪不出个五四三二一来。 “要么说文官就是事多……” “指挥慎言!” “知道了。” 不喜杨瓒多事,却也不好违命。 一则,杨瓒是佥都御使,都察院的言官。谁都知道,言官不好惹。没事还要找事,主动往枪口上撞,是嫌官做得太舒服? 二则,杨瓒是钦差出京,有天子赏赐的金尺宝刃。惹急了,眉毛一竖,抽他几尺,甚至戳他两刀,只能受着,没处说理。 再者,官船上还有个名噪府州的刘公公。 比起和宦官打交道,他宁可忍受文人的酸气。 “罢,传本官令,暂停此处。放下小舟,送二十人过去,护送钦差随员登岛。” 岛上荒芜人烟,海鸟之外,不乏毒虫毒蛇。万一出现意外,没法向朝廷交代。 钦差随员自作主张,硬要上岛? 压根不会有人听他辩解。丢官算好,说不得脑袋都要赔掉。 见兵船放下小舟,杨瓒神情微变。 事情不能泄露,这些人过来,都将是麻烦。 “让他们上船。” 由两个长随搀扶着,刘瑾颤巍巍站在船头,单看背影,活似耄耋之年的老人。 “咱家可代为应付。” 杨瓒微讶,什么时候,刘公公的觉悟竟变得如此之高? 刘瑾想瞪眼,奈何气力不支,只能暗暗咬牙。被这姓杨的捏手里,不主动提高觉悟,甭想囫囵个回京。 心中服软,嘴巴仍要硬。 “为天子办事,是咱家的本分。” 他拖着这些人,是为天子,杨佥宪莫要误会。 杨瓒很不文雅的耸耸肩膀,笑眯眯点头。 放心,本官绝不误会。同样的,下次该动手的时候,也照样不会手软。 “刘公公忠义,是条汉子,本官佩服。” 一口气堵住嗓子眼,刘瑾差点晕过去。 是条汉子? 这是往心口戳刀,还是杀猪专用的剔骨尖刀! 姓杨的果真是他克星! “刘公公?” 刘瑾硬生生扭头。 他不和姓杨的说话,否则早晚气死。 眨眼间,两艘小舟靠近官船。 因是运粮船改建,卫军十分熟悉船体,登船的动作相当熟练。 “卑职见过杨佥宪!” 带队是江彬,熟面孔,杨瓒神经略松。 虽对此人观感一般,下意识想要疏远,总比来个陌生人要强。 “咳!” 杨瓒颔首之后,刘瑾咳嗽一声,照计划插言道:“杨佥宪,咱家瞧着此处风景不错,想登岛看看,如何?” “刘公公有意,本官自当安排。” “甚好!”刘瑾手一指,“咱家要去那里,着人安排吧!” 去哪? 杨瓒眼角抽了抽,怀疑刘瑾仍在晕眩。 仅为引开卫军,需要做出此等牺牲,去攀爬悬崖峭壁?找处浅滩遛弯不是更好? 晕船加恐高,却要玩攀岩,果然没有最作死只有更作死,刘公公堪称猛士。 刘公公也有点后悔,奈何话已出口,总不好收回。 硬着头皮,咱家就去那里了! 杨瓒点点头,示意备船。 “江佥事,有劳了。” 江彬抱拳,眺望陡峭山崖,也是牙酸。 真要爬上去? 目测高度……不成,再看他也得晕。 官船驶近海岛,放下小舟。 刘瑾闭着双眼,几乎是滑到舟上。 江彬很是费解。 怕成这样,还要登崖顶观景,果然公公的想法奇特,非寻常人可以理解。 一行人往悬崖前行,官船横过,恰好挡住兵船视线,掩藏住从水道行出的一艘小船。 王守仁和锦衣卫轮番下水,按照番商指点,在一处稍浅的位置,先后寻到十只木箱。 箱子大小不一,最大两只已半沉入砂中,有贝类覆在箱上,不是仔细找,很难发现。 钱宁水性最好,解开腰上渔网,先套住两只小箱。立即有锦衣卫跟上,以麻绳系紧,确定不会松脱,先后向水面游去。 十只箱子,必须分批次绑好,再运出河道,送上官船。 没有辅 助工具,众人在水下的时间有限。且海水冰冷,饶是身体再好,火气再旺,也冻得嘴唇发白。 王守仁三次下水,动作利落,丝毫不逊色锦衣卫。 最大的一只箱子,是他和钱宁合力,方才在沙中寻出。绑好之后,两人浮出水面,手臂搭在小舟上,都已筋疲力竭。 锦衣卫没了力气,捆绑渔网的绳索,全被缠在番商身上。 “别动,老实呆着。” 钱宁双手撑起,回到舟上,举起最后一条绳子,直接捆了三圈,末尾还紧了紧,差点把番商勒断气。 “快走!” 拖着箱子,行速自然减慢。 好在绳子够长,除钱宁和王守仁,锦衣卫都没上船,而是在水中推动小舟,加快前进速度。 “这样不行,还是太慢。” 王守仁站起身,目测一下距离,抓着番商,直接跳进水里。 钱宁明白他的用意,随后跃入水中,拽着番商,向官船游去。 十二人互相轮换,速度增快一倍。 番商却是吓得魂不附体。 手脚都被捆住,动弹不得。一旦锦衣卫松手,必要沉底。 好在距官船不算太远,望到水中情形,杨瓒立即让人放下长绳。 费了一番功夫,十二人先后登船。 候命的京卫和船工立即开始用力,拉动绳索。沉在水道里的宝箱,一只接一只露出海面。 “起!” 寻到藏宝箱,不兴奋是假的。 待十只箱子提上甲板,一字排开,不只杨瓒,王主事都在双眼放光。 四只箱子是他寻到,兴奋之外,更多几分成就感。这样的激动,语言难以形容。若是可以,当真想多体验几次。 不知不觉中,王守仁对探海寻 第 94 部分 宝生出无尽的兴趣。 这样的结果,怕是杨瓒都没能料到。 “给刘公公发信,可以离岛回船。” 箱子运回,刘瑾自不必继续在悬崖上受罪。 船上旗帜扬起,刘瑾望见,当即松了口气。 佯装欣赏美景,实则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滋味非一般难受,“这景没什么好看,回去。” 话落,刘瑾抬脚就走,江彬和护送的卫军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只能一个劲运气。 说好的是他,说不好的也是他。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没等喘口气,又要马上下去,溜人玩吗? 回到船上,好奇寻到的宝物,刘瑾提起精神,先往杨瓒舱房。 舱房不大,自然容不下所有木箱。杨瓒下令,将箱子都运入底舱,即是原本存粮之处。 这样一来,刘瑾自然扑了空。 问明情况,掉头下到底舱,发现舱里点着风灯,鸦雀无声。 数人背影正对舱门,中间围着几只箱子,均是屏息凝气,似僵住一般。 刘瑾上前两步,探头向内看去。 饶是见多宫内珍宝,仍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十只箱子,仅打开五只,里面的东西无不连城之价。 最小的两只箱子,一只里满是珍珠,小如米粒,大如龙眼,堆叠在一起,润泽光亮。另一只装有金银首饰,打磨成花鸟虫兽,璀璨夺目。最上一枚玉佩,竟雕琢着龙纹!不似本朝之物,倒似唐宋时的古董。 余下三只箱子,有赤红的珊瑚树,底座镶嵌宝石,只比天子赏赐给杨瓒的那株矮上几寸;有未经打磨的宝石,棱光闪烁,夺人眼球;还有整箱的金银器皿,看不出年代,观其外形,均非本朝之物。 刘瑾双眼瞪大,终于明白,为何所有人都不出声。 “佥宪,可要继续开?” “开!” 一小股海盗,藏宝便如此之巨,难以想象,许光头之流又将是何等豪富。 锦衣卫领命,余下五只箱子被一一开启。 最大两只,堆着各种形状的银块,成色不一。王守仁和钱宁看过,确认箱中并非官银。 番商壮着胆子上前,指着一块银饼,道:“大人,这些银饼应是倭国之物。” “你确定?”杨瓒拿起一 块银饼,或许是掺了杂质的关系,成色实在一般。 “小的同谢十六交易,收过几袋,都是许光头从倭人手中得来。” “哦。” 杨瓒点点头,将银饼扔回箱中。 余下几只箱子,多是金银之物,没什么出奇。 唯独一块灰白色“木头”,堆在银中,隐隐散发香味,引来众人侧目。这样一块木头,放在藏宝的箱子里,实在有些奇怪。 杨瓒正自不解,袖子忽被拉了一下。 转过头,发现刘瑾正挤眉弄眼,本能快于思考,险些一尺子抽下去。 “杨佥宪,咱家若是没看错,这可是宝贝。” “宝贝?” “龙涎香!” “你说这是什么?” 杨瓒吃了一惊。 传说中各种高大上,天子御用的香料,就是这么灰不溜秋的一截“木头”? 仔细回想后世对龙涎香的介绍,杨瓒眨眼,再眨眼,仔细端详箱子里的东西,终于相信,刘公公没说谎。 既在宫内伺候,自然见过不少好东西。对上用之物,定是比他人了解。 龙涎香无法估算价值,只能和珊瑚珍珠放到一边。锦衣卫清点过金银,记录下数目,抄录成三份簿册,分别由杨瓒,王守仁,刘瑾保管。 “他日运宝回京,此将呈送天子。” 王守仁没多言,接过册子收好。刘瑾万没想到,他也有份。看着杨瓒,半晌没动。 “刘公公?” “杨佥宪,可否容咱家再核对一遍?” “自然。” 凡事同杨瓒扯上关系,刘公公都要万分小心。秉持着十二万分认真的态度,一一开箱子,重新清点。过程中,竟在一只箱子发现夹层,取出来,又是一张海图。 “这……” 海图很是粗糙,画的都是些什么,根本辨认不出。 夹层里还有一本削成薄片,用牛筋串联的木简。包裹几层油布,本以为是古物。未料想,木简上都是人名。 杨瓒没看出蹊跷,王守仁忽然皱眉。 “此二人,似是浙江布政使司官员。” 心中闪过多个念头,杨瓒拿起竹简,重新裹上油布,向王守仁摇摇头。 后者领会其意,不再多言。 金银重新清点完毕,留王守仁和刘瑾收拾首尾,杨瓒带着木简回到舱房,取纸笔抄录。其后同钱宁商议,船过浮山前所,暂时靠岸,遣人快马加鞭,将名单送去扬州府。 事关重大,最保险的办法,钱宁亲跑一趟。 “还请钱百户帮忙。” “佥宪有命,下官断不敢辞!” 海上行船,同陆上关系断绝。 南直隶和江浙官员不知钦差行到哪里,杨瓒同样不晓得,江浙等地都发生了什么。 托钱宁送信,一来是为保险。二来,即便到了浙江,杨瓒也不打算立即登岸。海图上标注的最大一处藏宝地,现已为许光头手下占据。番商言,进京之前,同谢十六最后一次交易,即在此处。 两艘兵船,几百名卫军,南下一趟,什么事都不做,未免枯燥。不求一举剿灭海盗,探听一下虚实,摸一摸根底,总是好的。 在灵山卫送走钱宁,杨瓒将计划说出。王守仁和刘瑾早有准备,并未多言。 对刘公公来说,到了江浙,即要撸起袖子开掐,逮住一个掐一个,逮住两个掐一双。与其大惊小怪,不如省点力气。 番商和海盗却是傻眼。 “大人,您要探谢十六的虚实?” “正是。” 杨瓒坐在椅上,绯色官服,黑色乌纱,腰束金带,本该悬挂在金带下的牙牌,此刻正被握在手中,观其大小厚度,充板砖砸晕几个,应该不成问题。 番商咽着口水,终于意识到,先前的预感不是虚假,这位年不及弱冠,却比官场老油条还会谋算的主,寻宝只是顺带,其真实目的,八成是要剿匪! 和江南官员撕扯,不是杨瓒专长。有刘公公当前,他自可退后观战。 灭掉江浙最大一股海匪,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官匪勾结,关系网紧密? 官官相护,找不出下手的地方? 没关系,有刘公公和地方官开撕,他只朝海匪下刀。 打蛇打七寸,举起大砍刀,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白费。 手持天子密令,钦差剿匪,名正言顺。 谁敢阻拦,正可说道一下,护着同僚,尚可辩解。护着海盗,是想作甚? 造反?! 此举的确危险。但不探虎穴,安得虎子。不杀鸡儆猴,如何能在江浙打 开局面。仔细衡量,这样的险值得冒。 何况,他不是孤军奋战。 推算时间,在扬州府养伤的顾千户,八成已接到他的书信。加上钱宁带去的名单,以顾千户的能力,此时应该有了动作。 第九十七章主动跳坑 正德元年,四月辛亥,应天府 天刚擦亮,东华门外,即有一辆青缦马车飞速行来。 车夫扬起马鞭,甩出鞭花。 骏马扬蹄,哒哒声破开黎明前最后一丝寂静。 六名骑士护卫马车左右。 四人着缇衣,背负弓箭,腰佩绣春刀。身姿剽悍,飞驰中,煞气扑面。 两人做东厂番役打扮,圆领衫,皂圆帽,腰间一把长刀,随身没有弓箭,而是两只水火短棍。 城门卫刚刚轮值,正要拉起门闸。忽见马车骑士自东行来,擦擦眼,确认没看错,当即停下动作,飞速禀报城门官。 后者得报,提刀走上城头,眺望渐近的马车,眉间锁紧。 “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怎么凑在了一起?” 南京有六部,有镇守太监,亦有厂卫常驻。 南京勋贵功臣子弟,十个里有五六个挂着锦衣卫官衔。同庆云侯世子周瑛相类,只领俸禄不视事。待继承父祖爵位,即会主动向天子乞辞,转授家中子嗣。 在南京守皇城门,不比在神京轻松。 神京好歹是天子脚下,厂卫进出办事都遵循规则,极有章法。南京则不然,除北镇抚司派遣的同知佥事,千户百户,余下多勋贵功臣子弟,飞扬跋扈起来,魏国公都管不住。 故尔,朱厚照才会生出将张氏兄弟南送的念头。 进了南京城,区区两个外戚,不比蚂蚁好多少。 遇上老资格的勋贵,或是祖上有免死金牌的功臣子弟,马鞭一扬,分钟教这对滚刀肉重新做人。 相比之下,东厂则要低调得多。 在神京,无论官员勋贵还是锦衣卫,听到东厂两个字,都是皱眉。换成南京,别说颗领班,就是镇守太监傅容,行事都要小心再小心。 多年搜集到的证据,要借高凤翔的手上呈天子,足见南京镇守太监一职,面上好看,内里空虚。傅容手中的权利,甚至比不上江浙福建同僚。 说句不好听的,花架子。 地位权责不 同,注定厂卫吃不到一个锅里去。 今时今日,见缇骑番子行在一处,共同护送一辆马车,如何不让城门卫吃惊。 “百户,时辰到了,再不开皇城门,上边怕要怪罪。 “开门!” 吃惊归吃惊,不能真将人拦在城外。 城门官快步走下城楼,待门闸拉动,城门开启,亲自查验来人关防路引。 “我等自扬州府来,持扬州镇守太监印信,拜见南京镇守太监傅容傅公公。” 护卫的番子上前,并未下马,只从怀中取出路引,出示印信。 “扬州镇守?” “正是。” 印信等物没有问题,城门官转向青缦马车,问道:“车内何人?” “京城来人。” 这个京城,自然不是应天,而是顺天。 “可请当面?” “你……” 番子刚要发怒,青缦拉起,车中人露出面容。 金绣白泽服,金缘乌纱,腰束玉带,佩一柄绣春刀。 剑眉星眸,肤如玉色,通身的贵气。 饶是见多宗室勋贵子弟的城门卫,也不禁看愣了一下。 “吾乃长安伯顾靖之。” 一句话,青缦再次垂下。 顾靖之? 名字耳生,看冠服,至少是个伯爷。 无皇命,藩王不得离开封地。同理,两京和中都的勋贵,也不能擅离。 长安伯远从北来,唯一的可能,即是身负皇令,说不得就是南下办事的锦衣卫。 如果真是锦衣卫,里面怕是有些门道。听说前些日子,扬州出了大事,有盗匪不开眼,截杀厂卫。 刚刚扫过一眼,这位伯爷,气色貌似不太好…… 城门官心神飞闪,疑惑接连涌上心头。见番子和缇骑神情不善,终没敢多问,查验过腰牌,便让路放行。 马车进城后,城门官当即遣人报知五城兵马司及应天府。 后者接到消息,马车已停在镇守府前。 听长随禀报,傅容神情微变。 “真是长安伯?” “回公公,来人是这么说。” 家人一边说,一边呈上名帖。 顾靖之三字,笔 锋如刀,力透纸背,似有煞气迎面。 “快请,开正门!” 单是锦衣卫千户,不值如此。但顾家未获罪前,在神京城可是顶尖的勋贵。 顾卿的曾祖母是仁宗皇帝之女,英宗皇帝的姑母。因顾卿高祖在土木堡战死,曾祖和祖父无辜获罪,被夺爵流放,在乾清宫前苦跪两日,未果,毅然除去绫罗绸缎,着麻衣戴木簪,同夫家一起北上。 三年后,病死在朔北。 顾家三代在北疆戍卫,立下赫赫战功,被天子召回。归京后即洗脱罪名,复爵位,发还家产庄田。 念及逝于北疆的皇族公主,天子特下恩旨,立顾鼎为侯世子,袭父爵位。封顾卿一等伯爵,世袭罔替。 如此,顾家荣耀一时无两。 顾家复爵时,傅容已在南京。关于神京城的消息,多从旁人口中得来。 就其本人,同顾家并无干系。但他还是小黄门时,借着同姓,拜为干爹的傅公公,曾伺候过仁宗皇帝的两位公主。其资格之老,司礼监的提督王岳、掌印戴义,见面都得弯腰。 可惜人走茶凉。 傅公公人刚没,傅容就被挤来南京。 说得好听,国朝开立之地,镇守之职不容轻忽,需得老成持重之辈。实际上,不过是司礼监容不下他! 他可是傅公公的干亲,论资排辈,宁瑾陈宽及不上,王岳也差了几分,但和戴义换换位置,没人能挑出理来。 只可惜…… 傅容摇摇头,世事难买早知道。 没能狠下心,棋差一招,怨不得谁。 怪只怪自视甚高,以为有傅公公的荫庇,就能顺风顺水。到头来阴沟里翻船,被扔到南边养老,苦果只能自己吞。 在南京多年,傅容面上笑呵呵,像个弥勒佛,实则憋了一肚子怨气。 顾卿此次前来,让傅容看到了机会。 搭上顾家的船,未必能马上调回神京,好处却是一定不少。 至少,和顾家有几分交情的勋贵功臣,往后再见,总要给他几分颜面。不会再如之前一般,探查个消息都要束手束脚。 心下打定主意,傅容对顾卿更多几分客气。将人请进正厅,令长随奉茶。 稍作寒暄,便不再废话,直接询问来意。 “只要咱家能做到,长安伯尽管开口,咱家必不会 推辞。” 顾卿放下茶盏,道:“傅公公高义。” “岂敢。” “如此,顾某便不再客套。” “正该如此。” “在下欲至南京刑部大牢,提审一名人犯,可请傅公公帮忙?” 南京刑部大牢,提审人犯? 傅容笑容微僵,这还真不客套。 “敢问伯爷,想提哪名人犯?” “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 “这……” 犹豫片刻,傅容苦笑道:“这事可不好办。” “为何?” “戴铣被人告发,私通海盗。应天府的差役搜查其家,搜出白银千两。更有一封密信,落款是海匪谢十六。证据确凿,当日就押入刑部大牢,除三司,任何人不得见。” “谢十六?” “此人本名谢紘,化名谢石棋,以商人做隐蔽,是江浙福建一带有名的海贼。同其他五人一起,奉悍匪许光头为头目,横行海上,拦截商船,祸害沿海百姓,无恶不作。” 和谢十六扯上关系,甭说是一个给事中,便是南京六部尚书,都要丢官送命。 “此事确实?” “真也好,假也罢,戴铣必死。”傅容道,“想将他提出大牢,实是无法。” “真没办法?” “不怕伯爷笑话,咱家在南京实在是说不上话。如果伯爷真要见他,咱家倒是可以为伯爷另指一条路。” “傅公公请讲。” “ 第 95 部分 魏国公。” 顾卿垂下眼眸,神情莫测。 傅容压低声音,道:“南直隶的水太深,旁人搀和进来,未必得好。魏国公则不然,跺跺脚,金陵都要抖三抖。他发话,刑部定要给面子。如果伯爷信得过咱家,咱家这就遣人往魏国公府送信。” “魏国公会帮忙?” 傅容眯眼,笑得像尊弥勒佛。 “高凤翔那老小子从扬州回京,想必去过扬州镇守太监府。” 顾卿点头。 “伯爷可是当面见过?” “见过。” 没有什么好隐瞒,顾卿回答得干脆。 “既见过高凤翔,伯爷应知,咱家手里握着不少好东西。南直隶的勋贵功臣,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咱家这里留过名。” “魏国公亦然?” “魏国公持身刚正,国公府的右长史却是贪心不足。半年前,联合恶绅,霸占民田五六百亩。更胆大包天,瞒骗过魏国公夫人,挂在国公府功臣田内。” “此事魏国公可知?” “自然不知。”傅容笑道,“不然,咱家如何能做这个人情,又凭什么说动魏国公,帮伯爷这个忙?” “劳烦傅公公。” “不敢。” 傅容笑道:“能帮上伯爷的忙,是咱家有幸。伯爷无需这般客气。” 话落,自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研墨抄录下两页,当着顾卿的面,装入信封,用火蜡封好。 傅容唤来长随,道:“送去魏国公府,记住,交到左长史手上!” “是!” 长随退下,不消片刻,有家人来报,应天府府丞和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投帖拜访。 傅容明白,这些人想见的不是自己。 “伯爷是什么意思?见还是不见?” “顾某旅途疲惫,还请傅公公帮忙。” “咱家明白了。” 傅容收起名帖,唤来束铃为顾卿引路。 “伯爷暂到东厢歇息,咱家去打发了他们。” 平时不上门,这回主找来,八成是要打探消息,要么就是知道了长安伯的身份。 傅容冷笑两声,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机会,岂容他人拦路截胡。 咱家忍够了,谁敢挡咱家回神京的路,必 不会轻饶! 当日,镇守太监府大门紧闭,一连几波人都被挡在门外。直到魏国公府来人,傅容才下令开门。 半个时辰后,国公府家人离开,镇守府再次紧闭大门。 翌日,天未亮,一辆马车从镇守府侧门行出。车旁护卫仍是缇骑和番子,均改做镇守府家人打扮,一路驰往刑部大牢。 守门的狱卒早得吩咐,见护卫递上腰牌,立即引路。 只不过,人不能都进去。 “非是小的不识好歹,斗胆为难大人,实是规矩如此。” 眼前人一身圆领窄袖长袍,玉簪束发,单看相貌装束,实在认不出官居几品,狱卒言行更加小心。 听狱卒之言,顾卿举起右臂,止住随缇骑番子,只带一名校尉入内。 “快些带路!” 校尉按刀怒喝,狱卒擦擦冷汗,连声道:“是,是!请随小的来。” 步下石梯,腐朽乌糟之气冲鼻。 牢房无窗,越向里走越是阴暗。白日里,仍要以火把照亮。 戴铣被举发勾结匪徒,依明律,是大罪。身为朝官,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此刻,正关押在死囚监牢,官袍乌纱均被除下,双手双脚锁着铁链,须发蓬乱,额头还有两抹血痕。 听到声响,猛然抬头,见到站在牢门前的顾卿,想要站起,却是力不从心,只能哑声道:“本官无罪!勾结海匪者另有他人!” “闭嘴!” 当的一声,狱卒持棍狠敲牢门。 江南之地,尤其江浙福建百姓,对海盗倭贼深恶痛绝。 戴铣勾结海贼,证据确凿。大牢里的囚犯,看他的目光都极是不善。非是牢门阻隔,怕要扑上来活活撕了他。 “开门。” 狱卒有些犹豫,被校尉一瞪,想起昨日来人的吩咐,终于取出钥匙,打开牢房。 “你且退下。” “是。” 狱卒离开,校尉主动站在牢房门口,手按刀柄,挡住旁人视线。 顾卿走到戴铣跟前,自袖中取出一枚牙牌。 戴铣费力抬头,看清牙牌上的印刻,倏地瞪大双眼。 “你、你是北镇抚司千户?” “是。” 顾卿弯腰,黑色双眸仿佛无机质一般,清晰映出戴铣惊 愕的面容。 “本官奉旨南下,即为肃清江南匪患,抓捕勾结海盗之人。戴铣,你可知罪?” “下官是冤枉的!” “冤枉?罪证确凿,如何冤枉?” “下官是被栽赃,被陷害!”戴铣嘶声喊道,“下官确曾见过海贼谢十六,然并未与之结交,更未收过海匪贿赂!谢十六威胁下官,逼下官上疏弹劾一心剿匪的同僚。下官不愿违背正道,送走妻小,决心赴死,哪承想……” “如何?” “谢十六狡诈,六部都察院俱有人被其买通。下官不从其意,既被栽赃入狱,落得如今下场。” “既是栽赃,你家中白银从何而来?” “下官、下官……” “说!” “是太仓库银。” 戴铣垂下头,羞愧不已。 顾卿没有继续追问,话题又转回谢十六身上。 “谢十六如何找来,又是如何威胁,尽道于本官,不可错漏一字。” “是。” 戴铣点头,从谢十六上门拜访,作势胁迫,到留下两张名单,定下三日之期,一字一句,清楚道出,没有半分遗漏。 “三日后,谢十六并未上门。本官等来的,都是应天府衙役。” 戴铣声音嘶哑,眼圈赤红。 “两张名单可被搜出?” “下官被抓当日,预感不妙,原件已仔细藏好。然在这之前,下官写成书信,将此事报于都察院,并遣人飞驰神京。” 戴铣握紧双拳,眼中闪过愤恨。 顾卿没说话,思考片刻,问道:“两份名单,你还记得多少?” “下官全部记得。” “全部?”顾卿挑眉。 “下官记忆尚可,不敢言过目不忘,两张名单却是看过多遍,全部记得。” “好。” 顾卿取出绢布炭笔,道:“默写下来,一字不许错。” “是。” 戴铣执笔,扯动铁链,哗啦啦一阵声响。 “卢方。” “千户有何吩咐?” “找狱卒,取铁链钥匙。” “遵命!” 校尉抱拳,大步走过牢房拐角,抓住探头探脑的狱卒,一把将两串 钥匙扯了下来。 “大人,使不得!” 狱卒还想说,被一拳砸中鼻梁,登时眼冒金星。 “管住眼睛嘴巴,否则……” 话只说到一半,长刀出鞘三寸。 狱卒捂住鼻子,连连点头,指出开铁链的钥匙,缩到墙角,再不敢偷看。 校尉返回,铁链解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戴铣揉了揉青紫的手腕,拿起笔,在绢上认真书写。 于此同时,杨瓒一行所乘海船已抵安东卫。 按照船行速度,本该进入苏州沿海,但途中几次绕行,遇海岛便要登岸观景,少则半日,多则几天,自然耽搁行程。 刘公公和杨瓒轮番引开兵船,王守仁和钱宁带队寻宝。人手不够,两名海盗都被抓过壮丁。 次数多了,兵船上的卫军开始察觉不对。 周指挥下令,放下小船,盯着钦差随员。 功夫不负有心人。 抵达安东卫之前,卫军终于发现,每次钦差和刘公公登岛,钦差随员和锦衣卫必会神秘消失。 且随行行船南下,官船的吃水线越来越深,显然,船上多了不少东西。 石头? 不可能。 木头? 更不可能。 周指挥苦思无果,干脆光棍一把,直接找上杨瓒。 无论如何,杨钦差和刘公公的行为都过于诡异,晕船恐高还要往高处爬,神智清醒的都会发现不对。 没想到,杨瓒听明来意,压根不做正面回答,左牵右扯,打起马虎眼。 恐高还要登岛,是为锻炼意志!不见刘公公精神头越来越好,终于能走出船舱? 王主事经常消失? 错,大错特错!没消失,只是下船潜水而已。 “潜水?” 周指挥瞪眼。 杨瓒笑着侧头,道:“本官口误,凫水。” 周指挥继续瞪眼,这也能解释? “王主事祖籍江浙,在神京日久,难免怀念家乡。今番南下,借闲暇入水畅游,一解乡愁。” 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周指挥气结。 就算要骗人,至少找个好点的借口。一听就是假话,亏也能说出口。当 他长的不是脑袋,是窝瓜? “周指挥不信?” 不信!骗傻子去吧! “如周指挥这等英才,本官就知瞒不住。”杨瓒做势叹息,真诚道,“事到如今,只能将实情告知指挥。” “本官洗耳恭听。” “事实上,王主事下船,确有要务。事关机密,入指挥耳朵,切莫道给他人知晓。” 周指挥点头,道:“杨佥宪尽管放心。” “指挥且附耳过来。” 杨瓒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详细说明。 周指挥的眼睛越瞪越大。 海盗老窝? 藏宝? 钦差随员消失,是借番商和被招安的海匪引路,探明路线虚实,绘制海图? 杨瓒说完,铺开一张新绘制的海图,神秘道:“现已查明,此处散有小股海匪,不足百人。所藏金银珍宝极为可观。” 咕咚。 周指挥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口水。 “杨佥宪作何打算?” “自然是绘制海图,待船抵淮安府,请当地卫所出兵剿灭。” 这哪成! 肥肉就在眼前,却要拱手让出,傻子才干! 自己手下两艘船,几百号人,戍守登州卫时没少出海应战。如此大好良机,怎能错过? “杨佥宪,贼匪狡猾,至淮安府调兵,必要耽搁时间,恐生变故。依本官之见,贼窝距我等不远,不如由本官领麾下仔细查探,寻机剿灭,如何?” 反正都是灭贼,谁灭不是一样。 “这……恐怕不好吧?”杨瓒面露为难,“周指挥戍守登州卫,此地已非山东管辖。” 不通知当地卫所,出兵剿匪,似乎有抢功嫌疑,难免说不过去。 “为国灭贼,奋勇杀寇,乃官军之责!” 周指挥气冲霄汉,浩气凛然,大有舍我其谁之势。 “本官职责所在,还请佥宪成全。如被追究,本官一力承担!” 杨瓒满面佩服,拱手道:“周指挥立地擎天,实乃国之栋梁,瓒钦佩之至!” 隔壁,趴在墙上偷听的刘瑾默默起身,捶捶腰,看一眼身边的长随,哼了两声。 咱家怎么说来着,姓杨的老谋深算,心狠手黑,古今少有。甭管是谁, 被姓杨的盯上,都没得好。 瞧见没有,几句话,又一个自投罗网,主动跳坑的傻缺。 跳且不算,还要抱拳感谢。 刘公公叹气,输在姓杨的手里,咱家也是不冤。 第九十八章杀心 周指挥主动请战,在杨瓒预料之中。但出战的热情之高,却在预料之外。 铺开海图,看到标注在图上的三座海岛,周指挥双眼发亮,好似看的不是海盗水贼,而是即将到手的战功和金银珍宝。 “周指挥,于军事之道,瓒不甚了解。然此次随员,兵部王主事,却是深谙兵法。” 杨瓒话说完,周指挥即明了其意。 海图是杨瓒给的,消息是杨瓒提供的,出兵之后,论战功,自己可以占大头,但不能完全丢开对方。无论王主事是否真通兵事,此番出战必须随船。 依明军惯例,倒也说得过去。 “杨佥宪之意,本官明白。” 周指挥答应得十分痛快。 兵部主事,虽是文官,好歹专业对口。如果不马上点头,杨佥宪生恼,将人换成刘公公,才真的闹心。 还是那句话,比起杨瓒和王守仁,周指挥使更不愿同刘瑾打交道。 “此三处岛屿紧邻,一座在中,两座成掎角之势。海匪岛寨建于中心岛上,背后乃嶙峋山崖,万丈之高,攀登不便。前方水道不宽,仅容一艘兵船通行。如何登岛,还请周指挥谨慎。” “多谢杨佥宪提醒。” 周指挥不是笨人,未彻底了解岛屿情况,自不会大包大揽。 待王守仁被请来,三人一并研究海图,就目前所知的消息,制定剿匪计划。 得知是自己随兵船剿匪,王守仁很有些诧异。 他不相信,杨瓒看不出,这样的海匪水寨,压根挡不住官军。明摆着到手的功劳,却要送给旁人? 察觉到王守仁的疑惑,杨瓒只笑了笑,没有解释。 《楚辞》有言,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 正可用来形容王守仁。 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军事家。 通今博古,能文能武。 此等人物,正该时时发光,日日耀眼。 以其军事才能,肃平西南匪患,灭掉藩王造反, 用来对付一小股海匪,必能手到擒来。 然天才也需要磨练。 杨瓒相信,多剿灭几股海匪,积累经验,心中有了章程,他日遇到谢十六许光头这等悍匪,王主事定也能谈笑间灭其锋锐,攻寨拔营,拿下群贼。 故而,杨瓒自己不登兵船,同样不许刘瑾登船。 刘公公的专场在江浙,现下用不着凑热闹。 如果周指挥知道杨瓒心中所想,就该明白,之前的担心都没必要。别说参合剿匪一事,刘公公连兵船的船舷都摸不到。 计定,周指挥叠起海图,向杨瓒告辞,回兵船安排。 作为计划的参与者和执行者,王主事自当随行。 “杨佥宪提携,下官必不敢忘。” “王主事客气。”杨瓒笑道,“剿灭海贼,肃平海疆,以身杀贼,非寻常可为。今后有诸多要仰赖王主事,该是本官道谢才是。” “佥宪过奖,下官实不敢当。” “当得。”杨瓒道,“遇此等好海匪,以王主事才干,不过小试牛刀,必能兵到匪除。本官当静候佳音。” “下官定不负佥宪期望!” 拱手行礼,王守仁热血澎湃,斗志昂扬的离开船舱。 周指挥已先行返回,他需得另乘小舟,独自登船。 由此可见,周指挥嘴上答应得痛快,未必真看得起这个兵部主事。是否能让他改变态度,杨瓒帮不上忙,一切只能靠王守仁自己。 待小舟离开,杨瓒走上船头,遥望火红光轮西沉,倦鸟归巢,似有无数情绪在心中酝酿、激荡。 海风拂过,带着熟悉的味道。 闭上眼,再睁开,竟见远处有波浪掀起。 两条矫健的身影,猛然跃出海面,犹如弯月,映着海上日沉,重新砸入水中,溅起巨大浪花。 杨瓒看得入迷,刘瑾走到身侧亦不得知。 直到对方出声, 第 96 部分 才猛然回神。再转头,海中的精灵早不见踪影。 “杨佥宪倒是好兴致。” 刘瑾话有些发酸,杨瓒没有接言,他心情好,不想搭理这位。 讨了个没趣,刘瑾不敢继续造次。 酸两句,过过嘴瘾便罢。 必须把握分寸。 真惹怒对方,一顿尺子下来,自己又要几天不能见人。 一群海鸟飞过,羽毛黑得发亮,仅喉下有菱形白羽。 双翼展开,超过两米。 杨瓒第一次看到这种海鸟,抬头仰望,心中震撼无法形容。 海鸟飞远,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询问船工,后者也是摇头。 “大人,小的也没见过这种鸟。没料错的话,应该是从南边飞来的,还有可能是海外番邦。” “番邦?” 船工点头。 “太宗皇帝年间,海禁不像现在这么严。小的祖上随商船出过几次海,带回不少好东西,说过不少奇闻,山一样的大鱼,能将人抓起来的大鸟……” 船工讲着先祖的旧事,神情中满是骄傲。 杨瓒听得津津有味,刘瑾正好在旁边,也不禁竖起耳朵。 “祖上既有这番奇遇,为何尔仍是个船工?” 船工苦笑,道:“一夕暴富,不晓得收敛,自然留不住财。” 财富迷眼,引来觊觎。 没有身份地位,也没有族人依仗,不过四代,家产便败落九成。 “子不言父过,但,”船工顿了顿,“小的父亲好赌,最后一点家资都送给了赌坊。先祖留下的田产宅院都被典当。后来发现,之所以输这么多,是被人做局。” “被骗?” “正是。”船工点头,道,“一怒之下,父亲找上赌坊,想讨回公道,却被活生生打断两条腿,险些死街上。小的当时还年幼,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求告无门,只能咽下冤屈。” “父亲命虽保住,人却是废了。后半生只能躺在榻上,翻身都需人帮扶。” “小的没本事,旁的营生做不了,干脆做了募军。戍守卫所几年,换得的军饷粮布,好歹能养活一家老小。” 船工说得淡然,却让人更觉心酸。 杨瓒叹息一声,没有继续问。 转过身,看到刘瑾眼圈微红,满面同情,不觉惊悚。 这是什么状况? 杨佥宪见鬼一样,刘公公腾的满脸赤红,狠狠咬牙。 咱家也是穷苦人出身,又不是铁石心肠,听到这样的事,还不许同情一下? 哼了一声,刘公公甩袖就走。 这样的赌坊,必有官吏做依仗。说不得就是贪官污吏在背后策划。 天下乌鸦一般黑,姓杨的不是好东西,文官都不是好东西! 刘公公钻牛角尖,愤世嫉俗。 江南的这场风暴,恐将达到十级。 望着刘瑾愤愤的背影,杨瓒挠挠下巴,很是不解。 他说什么了,不过是奇怪的看了两眼,值得气成这样。还是说,有段日子没动武,刘公公浑身不自在,开始各种挑衅? 要不要满足对方一下? 刘瑾不知杨瓒所想,若是知道,八成会给自己两巴掌。 好了伤疤忘了疼,活该被抽! 官船行过安东卫,即入淮安府。 海岸有兵船巡逻,登州府的关防失效,需得重新加盖官印,才能继续南下。 杨瓒下令,打起钦差旗帜,三艘船驶进海湾,停泊港口。 岸上卫军登船,查验过关防印信,确认不是伪造,许杨瓒一行登岸,在驿站歇息。待换过关防印信,再登船启程。 停留时间虽短,不妨碍当地官员闻风而至。也不妨碍刘公公收下名帖,抬回几箱金银。 有海盗藏宝做对比,百十两金银过手,刘公公眼不眨一下。记录上册子,贴上封条,全部送入底舱。 王守仁奉命随兵船剿匪,官员的名帖表礼,杨瓒不过问,全部交到刘公公手里。 愤怒中的刘公公,自然不会客气。 如此一来,“钦差无能,奸宦跋扈”之语,传遍淮安府,并向南直隶和江浙福建州府蔓延。 本以为钦差雄起,可以压制奸宦。 结果却让众人失望。 奸宦之狡诈,非同一般。钦差无法应付,安居地方的大小官员更不愿做锄头椽子,试一试刘公公究竟嚣张到何等地步。 淮安府的官员很“知趣”,官船停靠两日,补充淡水菜蔬,舱底的银箱多出七八只,数一数,白银竟达万余两。 到第三日 ,周指挥遣人来报,已召集麾下布置妥当,杨瓒出面同当地官员辞行,三艘海船离港。 送行的官员站在港口,目送官船行远,纷纷叹气摇头。 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还有些盼头。当面见过杨瓒,失望无以言表。 尚不及弱冠,脸上还残留着稚气,难怪压制不住奸宦,轻易落入下风,任由其作威作福。 才高八斗又如何?满怀壮志又如何? 缺乏官场斗争经验,探花郎也是白费。 这样的钦差,一旦抵达江浙,不出十日,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到底年轻啊。” 想起远在顺天的少帝,有老成官员连声叹息。 今上年少,钦差官员同样这般年轻。江浙的局面怕是难以打开,想要肃清匪患,更是难上加难。 稍有不慎,事情恐将更乱,局面怕难以收拾。 不提官员如何想,海船离开港口,并未马上南下,而是调头向东。 离岸足够远,官船停在海上,不再前行。一艘兵船留下护卫,另外一艘由番商指引,驶往海匪藏身的海岛。 “小的曾登岛交易,又有罗盘海图,大人尽管放心。” 番商拍着胸脯,对杨瓒打包票,定然将兵船领到隐蔽位置,在海匪发现之前就能轰上两炮。 两艘兵船皆备有火炮。 如今海战的形式,仍是接舷跳帮,举刀互砍。但大明的战船上,基本都备有火器。海战未必得用,攻占海岛却能发挥不小的威力。 听到海商保证,杨瓒嘴角抽了抽,对岛上的海贼突生同情。 和谁做生意不好,偏和这三位。 当真是钱到手就不认人,出卖昔日贸易伙伴,个顶个干脆利落。 兵船靠近南侧岛屿,中心岛突起薄雾。 周指挥下令停船,放下长绳,由善泳者携带火石等物,避开巡逻海盗,登岸放火。 知晓需一人带路,两名番商脸色骤变,都指向对方,大声道:“他比小的清楚!” 周指挥皱眉,干脆手一挥,抓起一个,也不看是谁,直接丢给登岛的百户。 “就他了。看着点,别让他死了。” “遵命!” 为行动方便,登岛卫军全部除去上袍,只着长裤。腰间勒黑色宽带,背负弓箭长刀,用油布 包裹火石。 二十名壮汉,常年戍守海边,同海匪倭贼对战,风吹日晒,各个身强体健,一身古铜肤色,肌肉隆隆。 行动之前,杨瓒被请上兵船。 二十人抱拳,单膝跪地,行军礼。 肱二头肌鼓起,八块腹肌分明。不是腰带裹住,必有清晰的人鱼线。 只一眼,杨瓒便下意识扭头,就要捂住鼻子。 不成,冲击力太大,扛不住! 继续看下去,怕犯思想错误。 “杨佥宪可觉何处不妥?” “没有不妥。” “果真?” “果真。” 周指挥挑眉,文官果然奇怪。 王守仁本想请命,同这二十人一起登岛,却被周指挥拒绝。无奈,只能留在船上,等火光燃起,信号发出,再随众人进攻中心岛。 杨瓒很快控制住情绪,勉励众人几句,便将主位让给周指挥,退到一旁。 他本想留在官船上等消息。未料周指挥这般给面子,主动请他登船。 然而,只请他,落下刘瑾,是故意还是疏忽? 杨瓒负手,看着周指挥的背影,微微眯眼。 经过此事,谁敢说武官憨直,一个个都是傻大粗,有一个算一个,绝对狠抽! 雾气越来越浓,很快飘到南岛。 二十名卫军下水,除弓箭长刀,嘴上均咬住一柄匕首。刀刃泛着冷光,吹毛可断,锋利无比。 番商不情愿,也只能认命。怕他出声惊动海盗,干脆用布条绑嘴。 指方向,有手足矣,用不着说话。 数息间,三座海岛均被薄雾笼罩。 海浪翻涌,岛中怪石岩山耸立,雾气缠绕,飘渺不似人间。 “传言,这三座岛上住着神仙。” 握住船舷,周指挥似在自言自语。 “海匪必是借世人畏惧之心,占据此岛,藏匿行迹。” 杨瓒没有接话,极目远望,始终看不清岛上的情形。 如果有望远镜,必能方便许多。 制造原理,他倒是知道。返京之后,或许可上言天子,让内造府的工匠试一试。 思量间,二十名卫军已成功登上海岛。 番商指引的地点很是 巧妙,既能安全登陆,又不会被轻易发现。 追根溯源,还是这股海匪实力不强,人数过少。换成许光头,哪怕是谢十六,几百人散布岛上,稍有风吹草动,当即就能发现。 哪里会像现在,卫军登上岛屿,架起火堆点燃。浓烟滚滚,冲破薄雾,多数海匪仍没意识到,自己的地盘上有了官军。 “加速行船!” 浓烟腾起,周指挥当即下令,兵船前行。 薄雾遮挡,水道狭窄,都没有关系。 有浓烟指明方向,铜炮推上甲板,大小钢球装入炮口。 “开炮!” 轰鸣震耳,仿如惊雷。 黑烟腾起,铁球飞出,多数落进海中,仅少数砸在岛缘。 饶是如此,也令岛上海匪惊魂丧胆,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是两声巨响,匪首弹压不住,海匪纷纷抱头鼠窜,狼奔豕突,很快乱成一片。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官兵来了!官兵放火烧岛!” 官兵?! 众人更显惊慌。 盗终究是盗,平日里杀人不眨眼,听到官兵二字,依旧会双腿发软、只能说,明朝的水军的确强大,即便到明末,照样能打得佛郎机人找不着北,哭爹喊娘。 听到官军上岛,海盗如何不怕。 或许是天公作美,中心岛一片混乱时,薄雾忽然散去。 兵船现出实影,周指挥身着铠甲,按剑立于船头。百余卫军披坚执锐,杀气充天。 “擂鼓!” 咚!咚!咚! 三声鼓响,岛上海匪惊得魂飞魄散。 真是官军?! 先登南岛的二十人,由番商引路,寻到海盗停船处,纷纷拉开弓弦。 数声破空,裹着火油的箭矢,纷纷飞上甲板。 先后三阵箭雨,火光冲天而起。 木质的船板,顷刻被火光吞噬。 看守海船的几名海盗,正举刀向官军冲去,感到身后热浪,回过头,发现船身已陷入火海,顿时面如土色,动弹不得。 当啷一声,长刀落地,为首的一个小头目,竟是跪在了地上。 海船被烧,彻底断绝海匪后路。仅存的几条小舢板,压根不够所有人逃命。即使能逃入海中,兵船一撞,也 会倾覆。 官兵如猛虎般冲上海岛,列成战阵,前进时,如巨石碾过。 凡敢反抗者,都当场去见了阎王。 大势已去,众匪胆寒。 除匪首和两三人仍在顽抗,余下均瑟瑟发抖。在官兵喊出“跪地不杀”之后,丢掉武器,纷纷跪地求饶,少数竟趴在地上。 他们诚心投降,千万别下刀子! 匪首被一路追赶,心腹俱被杀死。想要投海,却被一箭射穿大腿,惨叫一声,倒在海滩。 海岸边,王守仁放下弓箭,几名卫军立即涌上,将匪首捆了个结实。 杨瓒立在船头,看得很是清楚。 动笔可成锦绣文章,临战能开弓杀敌。 猛人果然是猛人! 这一战,岛上海盗尽被剿灭,无一脱逃。 匪首被五花大绑,捆在兵船上。 死去的海匪俱被斩去首级,侥幸活着的也被捆成粽子,押上兵船。 明军战功以斩获论。 海盗不比鞑子,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一次斩杀二十人,活捉四十三人,分到两百人头上,不能人人升官,得些赏赐总没问题。 再者,这里是贼窝,金银财宝必不会少。 周指挥搓搓大手,和杨瓒商量,“杨佥宪,岛上多林木岩洞,说不定哪里就有匪徒窝藏。” 潜台词,这是搜啊,还是搜啊? 杨瓒知道,官军剿匪所得财物,大部分上交朝廷,少数可以截留。除非胆子太肥,全部私分,被人举发。否则,朝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追究。 连年军饷积欠,还不许捞点外财? “本官不知兵事,一切由周指挥安排即刻。” 想发财,可以。但不能过分,否则大家面子都不好过。 明白杨瓒暗示,周指挥点点头,旋即下令,搜查三座海岛。 当然,不是漫无目的搜寻。撬开匪首的嘴,抓几个海匪带路,自然能找到藏金银的洞窟。 别看这股海盗势力不大,藏起的金银数量却相当可观。其中,倭人的金饼银饼尤其多。 “尔等私通倭贼?” 几鞭子下去,匪首再无隐瞒,问一句招两句,一股脑全部招认。 知晓这股海盗同倭人关系紧密,还曾假扮倭贼,上岸祸害 百姓,杨瓒恨得咬牙。 假扮倭贼,亏也能想得出来! 得知匪首以下,每个海盗至少手握两条人命,杨瓒再无半丝怜悯之心。 “此等肆意为虐,怙恶不悛之徒,全都该杀!” 第九十九章计策 近百海匪藏匿的海岛,一战而下。 搜得金饼一箱,计二十七两;银块银饼六箱,计三千四百两。另有珍珠、珊瑚、宝石及金银器皿十五箱,各色绸缎布帛三十匹,银矿石九块,粗略估算,可做价白银八千余两。 匪首私藏金银达两千余量,藏在山后一座洞窟,连麾下贼匪亦不得知。 有被海盗挟持的村民八人,船工三人,因被奴役,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脚被铁链粗绳捆绑,伤口不得诊治,已红肿发炎。再拖些时日,怕命都要丢掉。 另有女子二十余,被锁在一间木屋,后为悬崖,前有看守,终日不见阳光,濒临绝望,少数已气咽声丝,不存生意。 官军登岛,海匪伏诛,村民船工被解救,均俯倒在地,喜极而泣。 一名十几岁的村人面带泪水,举起石块木板,大喊着,就要打杀跪在地上的匪徒。 “还我爹娘,还我妹妹,还我族人命来!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畜生!” 女子互相搀扶,走出木屋,似不相信眼前一切。直到匪首被少年砸破额头,哀嚎求饶,女子方哀泣一声,哭倒在地。 被海匪劫持到岛上,不知多少时日,受尽折磨。 今朝脱离苦海,却是无颜再回村中。 关押女子之地,靠近悬崖。 第 97 部分 三名女子离崖边较近,痛哭一场,忽然站起身,向杨瓒及周指挥等盈盈下拜。旋即转身,不出一言,跃身投入海中,瞬息卷入波涛,不见踪影。 “救人,快救人!” 杨瓒大惊,忙奔至崖边。 不想,余下的女子竟接二连三起身,脸上犹带泪痕,福礼之后,毅然跃下悬崖。 “妾等亲人惨死,又被贼寇所辱,令家族蒙羞,无颜再见族人。今匪徒伏诛,妾等大仇得报,此身坠海,洗去一身污浊,来生来世方可清白做人。” “妾等,谢大人恩德!。” “谢大人恩德!” 最后两名女子起身,虽消瘦孱弱,仍可见花容月颜。 官兵欲要救人,不敢拉住女子手臂,只能牢牢拽住衣袖。 撕拉一声,衣袖断开。 两名女子互相搀扶,含泪而笑,向后仰倒,坠落悬崖。 裙摆在半空散开,似绽放的鲜花。 波涛汹涌,海浪拍岸。 雪白的浪花,霎时吞没娇颜。 杨瓒伫立崖边,直直望着海面,眼底火辣辣的疼。视线被水雾遮挡,渐渐变得模糊。 “杨佥宪,”周指挥站在一旁,手按刀柄,声音中低沉,“本官戍守登州卫,曾出海剿匪。亦救过被掳的村民女子。” 杨瓒没有动,似预感到周指挥将说些什么。 “即便归家,也无一存活。” 惊涛骤起,尾音被海浪声淹没。 杨瓒久久不动,眼圈赤红。 “女子何辜,丈夫无能!” 留下八个字,杨瓒转身,快步走下悬崖。 丈夫无能。 周指挥狠狠握拳,想起初入卫所,曾在海边见过的拾螺女;想起海盗上岸,被烈火焚毁的渔村;想起抱着家人,痛哭失声的村人…… 久远的记忆,似汹涌的潮水,破开坚固的堤坝,冲入脑海,破开心壁。 “指挥?” 一名百户上前,咬牙问道:“这些匪徒,当如何处置?” 杨瓒的话,让军汉们既愧疚又愤怒。 愧疚,是对无辜遭难的百姓。 愤怒,是对聚众为匪,甚至假扮倭人,祸害百姓的畜生! “杀。” 周指挥转 过身,大步上前,长刀猛然出鞘。 冷光挥过,带路的海匪已身首分离。 首级落地,面上仍带震惊之色,双眼圆睁,满是骇然。 “岛上贼匪,一个不留!” “遵命!” 如此恶徒,杀一百次,也难赎其罪! 官兵携带怒火,四十余名海盗全部死在刀下。尸身丢入海中,告慰死在海贼手中的魂灵。 离开海岛,周指挥写好奏疏,请杨瓒过目。 “此岛位置险要,当上奏朝廷,请于此处设立卫所,进了护卫海疆,出可剿匪擒贼!” 奏疏经王主事润色,加盖钦差指挥官印,交由锦衣卫。待官船下次靠岸,由陆路送往神京。 接下来的航程,自周指挥一下,皆像是吞了火药。无需杨瓒出言,兵船一路乘风破浪,凡海图上标注的贼窝,均遭炮火洗礼。 四百官兵,骤然成了四百杀神,遇上海盗,只一个字:杀! 炮声隆隆,岛上火起。 海船被凿穿,沉入海底。 海贼豕窜狼逋,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周指挥号令两艘官船,所向披靡。遇岛攻岛,遇船击船。反抗者,格杀勿论。 海盗凶,官兵更凶;海盗狠,官兵更狠! 至四月下旬,已有六股海匪被官军剿灭,除被掳掠的村民船工,匪首之下,几乎人畜不留。 凶名传出,海匪闻风丧胆,岸上州府亦得到消息。有地方官员不知内情,以“杀俘不祥”之名,上奏朝廷。奏疏没到天子面前,就被内阁截了下来。 按照李阁老的意思,这样的奏疏,以后莫要递送到天子跟前。 “贼寇之流,杀便杀了。”刘阁老更干脆,“当严查上疏之人。若与贼匪勾结,定严惩不贷!” 谢阁老表示,他没有意见,一切听两位兄台之意。 朱厚照知晓,二话不说,翻开杨瓒递送的名单,选出被勾画之人,令锦衣卫即刻出京,全部押入诏狱,听候审问。 “罪证属实,依律严惩!” 天子高举圣祖高皇帝之法,开口祖宗闭口组训,谁敢出言反驳,即是不敬。查到和地方勾连,收受赃银,立即送去大理寺喝茶。 继续执迷不悟,和天子呛声,直接下诏狱,由东厂和锦衣卫轮番做思想工作,总有幡然醒悟,回 归正道的一天。 钦差剿匪,天子抓人。 单是四月上旬,刑科签出的驾帖便多达二十一张。 青、莱等州的官员,各个提心吊胆,唯恐哪一日祸从天降,锦衣卫持驾帖踹门。 上疏弹劾钦差的官员,第一批被押解入京。从家中搜出白银千余两,直接对半分,一半送内库,一半进国库。 凡落实罪名的贪官,皆仿效此例。 户部光禄寺支持天子肃清朝纲。内阁不表态,即是默认。 朝中文武看得清楚明白,这种情况下,谁敢站出来反对,明摆着想丢官去仕。 至于地方的求救,能断则断。实在断不掉,只能挥刀自行斩断。 神京的风雨,暂止于山东,未及江淮等地。加上锦衣卫刻意封锁消息,江南等地官员听闻,只以为是当地官员贪墨库银,事发被朝廷追究,少会同南下的钦差联系到一起。 过盐城时,官船短暂靠岸。 获救的村民被送下船,各自还家。 得卫所通报,地方文武陆续赶至,递帖拜见钦差。 未见杨瓒,先看到兵船上的卫军,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凶神恶煞,浑身血光,目光似刀子一般,实是少见。 这真是登州卫的水军? “此等勇壮,老夫只在边镇见过。” 淮安知府出身北地,不惑之年才考中进士。后外放南直隶,由七品知县做起,先后调任扬州、镇江、常州等地,经过二十三年,几乎将南直隶走遍,方成淮安知府。 经历成化、弘治两朝,今上登基,王知府本欲乞致仕高老。奏疏递上去,很快被驳了回来。本欲再递,江浙忽然闹出大事。 府衙捕盗通判和卫所捕盗主簿被缉拿,即便不知内情,也晓得情况不妙。 拿人的锦衣卫被截杀,天子震怒,派遣钦差南下。 这个关头,稍有不慎,别说江浙,整个江南官场都要震荡。 南直隶官员乞致仕,无论什么理由,一概不允。淮安知府也就歇了告老的心思。 回首二十多年官场生涯,有功有过。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从未曾涉及江浙福建那滩浑水。 他的确贪墨,依圣祖皇帝年间法令,砍十次头都足够。但他素来厌恶海匪,对倭贼更是深恶痛绝。在任期间,曾 三次上疏朝廷,请肃清淮安匪患,并下令州县官员,严查匪盗,官声算是不错。 这次,杨瓒和周指挥联手剿匪,消息传来,南直隶官员反应不一,有赞同,拍手称大快人心;亦有暗自摇头,觉得杀戮太过,有伤天和。 淮安知府则精神一振,不顾幕僚阻拦,快马加鞭赶往盐城,就为见杨瓒一面。 “老夫年将古稀,儿孙皆无心仕途,有何可惧!” 见到下船的卫军,王知府震惊不已。再看一身绯袍,年不及弱冠,眉清目秀的钦差,差点把胡子揪断。 传言钦差年轻,他本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竟会如此年轻! 王守仁忙着清点缴获的金银,记录装箱,自然留在船上。刘瑾倒是跟了下来,一身圆领葵花衫,袖着手,眯眼看人。似在估量,能在这些地方官身上砍几刀,收获几箱金银。 “诸位有礼。” 南下途中,杨瓒很少同地方官员打交道。 为安置从海盗处救出的村民,他必须露面。否则,遇到某个异想天开,诬指村民为匪,借机邀功请赏的,必会气得肝疼。 一番寒暄,发现淮安知府远比现象中清明,官声也算不错。将人交给对方安置,杨瓒勉强能够安心。 “王太守,一切有劳。” “下官自当尽力。” 年纪虽大,品级却低于对方。兼杨瓒身负圣命,淮安知府自不能托大。 客气一番,杨瓒大功告成,返回官船。 刘瑾上前两步,呵呵一笑,道:“诸位,咱家有礼了。” 晕船加上恐高,刘公公随船南下,一路掉膘。 本是张圆脸,如今瘦成长脸。眯眼一笑,声调微高,直让众人头皮发麻,心生寒意。 打过招呼,刘瑾不废话,直接开始敲打,准确点说,敲诈。 诸位的拜帖,钦差不收,都是咱家收着。 表礼必须有。 几十两,打发叫花子呐?也能拿得出手! 少于二百两,休要往咱家跟前递! 拿不出来? 是真拿不出来还是不肯拿? “别以为咱家真不知道。” 刘公公眼放寒光。 “咱家司礼监出身,在神机营监枪,东厂也能说得上话。” 官船 之上,东厂番子和锦衣卫都不缺。各位有多少家底,咱家可都知道。 知趣的话,乖乖送礼拿钱,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不知趣,大可等着番子上门。 到时候,就不是几百两银子的的事了,而是抄家! 总之两个字,给钱! 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刘瑾嘿嘿冷笑,众人冒出一身冷汗。 钦差传言真假,有待商榷。 这个刘公公,当真和传说中一模一样,嚣张跋扈,死要钱! “再有,”刘瑾拉长声音,扫过盐城当地官员,阴沉道,“吕知县是哪位?咱家久闻其名,欲当面一见。” 话落,即有一个穿着青袍,年约四十许的官员走出,拱手道:“下官有礼。” “有礼?有礼你个xx!” 刘瑾骤然暴喝,举起牙牌,当面抽了过去。 几番被杨佥宪抽脸,从哪个角度最合适,用什么力道最疼,刘公公有切身体会。积累下经验,掉头抽旁人,自然是一抽一个准。 动作快狠准,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态势。 “你……” 吕知县万没想到,刘瑾二话不说,竟以牙牌抽脸! 哪怕是个小县县令,也是朝廷命官。被一个宦官抽脸,如何说得过去,今后如何在官场立足,又怎能在同僚面前抬起头来! 额头鼓起青筋,吕知县满脸赤红。 短暂惊讶之后,在场官员俱面现怒色。 无论同吕知县是否有交情,平时是不是有龃龉,都对刘瑾嗔目而视。更有两名官员,当场怒斥出声。 奸宦如此作为,哪里是抽吕知县,分明是抽所有淮安文官的脸! “不服气?” 刘瑾嘿嘿冷笑,自袖中取出一叠纸,劈头盖脸砸到吕知县头上。 “看看吧,看清楚,告诉咱家,你该不该抽?” 纸张飘散,如雪花飞扬。 吕知县捡起两页,看过之后,脸色由红转白,继而变得惨白。 “庇护青皮无赖开赌坊,设局祸害小民,欺夺民财,你到底是贼匪还是一县的父母官?这且不算,更勾结奸商,欺上瞒下,为海贼通风报信,打杀报官的村民,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打?该不该杀?!” 杨瓒一路剿匪,取得大量海贼口 供。 其中,为海匪通风报信、走私销赃的商人,不下三十余。仅淮安等地,被买通的地方官,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吕知县即是其中之一。 原本,杨瓒不打算拿他开刀,时候未到。 未料想,海贼竟然供出,吕知县私开赌坊,纵容青皮欺民。每次海盗上岸,都以赌坊为掩护,交易销赃。 刘瑾看到供词,当即炸了。 这是官还是贼? 骂咱家是奸宦,这些读书人又算什么东西! “咳!” 杨瓒咳嗽一声,不得不提醒,他也是个读书人。骂可以,别这么大面积撒网,波及无辜。 刘公公哼了一声,怒火难平。 杨瓒斟酌片刻,干脆顺水推舟,让刘公公发泄这场怒气。顺便看看,当地官员是什么反应。 会不会惊动江浙,打草惊蛇……杨瓒微微眯眼,真惊动了,未必不是件好事。 刘公公得了准话,随便怎么做,别出人命就成。当即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下船开撕。 吕知县不幸撞上枪口,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知府等看到供词,脸色变了几变。看吕知县的目光,不由带上厌恶。 但厌恶归厌恶,不能真将他交到宦官手里。 要断罪,也该经地方有司递送刑部大理寺。任由一个宦官任意而为,盐城乃至淮安的文官,脸皮都会被踩到地上,狠踏两脚。 “此人有罪,当由有司审问公断。刘公公奉旨南下,不可滥动私刑!” 意外的,刘瑾很好说话。 点头表示,太守大人说的对,咱家的确不该这般。 王知府愣住。 “太守秉公,咱家自无二话,供词一并交于太守,递送有司公断。救回的村民中,有两人可为证,证明此人同奸商海匪勾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私下里动手脚,减轻罪名都不可能。 交代完,不等王知府出声,话锋又是一转。 “咱家不入驿站,拜帖和表礼还请送到船上。” “……” 临走不忘要礼,当真是嚣张跋扈,死要钱! 刘瑾的一举一动,皆被杨瓒看在眼中。 待刘公公返回,笑着将人请入船舱,亲自递上一杯温茶, 道:“刘公公辛苦。” 接过茶盏,刘瑾没有半点得意,怀疑的看着杨瓒,心中登时拉起警报。 无事献殷勤,这姓杨的又打什么主意? 果然,下一刻就听杨瓒道:“船将过扬州,本官又得几份口供,刘公公可要看看?” 一口茶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看看? 想不看,成吗? 自然不成。 放下茶盏,刘公公低头认命。 反正都是掐,早一天晚一天,是南直隶的官还是江浙的官,又有什么区别? 都不是好东西,掐死一个少一个! 接过供词,刘瑾认真翻看。 杨瓒端起茶盏,嗅一口茶香,嘴角轻勾。 果然好茶。 京城带来的茶早已告罄。 壶中是从海匪处的缴获。周指挥不好茶,又不能上交朝廷,全部送上官船。 杨瓒坦然收下,没令锦衣卫贴封条,而是另外装箱,同几箱成色不好的银饼,以及二十匹绸缎放到一处,留待他用。 先时六股海盗,人数稀少,装备不精,只算是练手。 盘踞在江浙沿海的许光头谢十六,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百余条船,上千匪徒,两条兵船根本不够看。 对付这股悍匪,绝不能如之前一般,贸然强攻。 周指挥心下明白,想要拿下上千匪徒,需得当地卫所出兵。事后论功,有杨瓒在,该是自己麾下的功劳,旁人必定占不去。 不能强攻,又 第 98 部分 该如何解决这股匪患? 联系江浙卫所,难保不会被海贼的探子钻空子,送出消息。如许光头和谢十六故技重施,隐匿遁逃,一番布置都将白费。 “本官已有计策,只是时机未到,还不能坦言。” 周指挥仍是不明白,问了几次,杨瓒闭口不言,只能作罢。 看到分出的银饼茶叶和丝绸,王守仁目光微闪。见杨瓒屡次叫番商前去说话,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 “杨佥宪可是要令番商上岛,从海匪内部传递消息?” “果然瞒不住王主事。” 被王守仁看破,杨瓒没有继续遮掩,而是痛快承认。 “此事关系不小,还请王主事暂且保密。待船过扬州,再行安排。” “佥宪有命,下官自当从命。只不过……” “王主事何须吞吐,有话不妨直说。” “这两名番商,可信得过?” 纵然信得过,岛上悍匪可会上当? 杨瓒轻笑,正因如此,他才会将两名海匪提出诏狱。 番商曾同谢十六交易,海匪曾在许光头手下做事。无需取得信任,只要能登上海岛,探明多数海匪都在岛上,即大功告成。 “王主事放心,此四人必一心为朝廷办事。” 见王守仁有些不信,杨瓒只能将部分安排托出。 包括威胁番商,联系顾卿,以及将刘公公“投入”江浙官场,吸引火力,一桩桩一件件,联系起来,盘结成一张大网,只需轻轻拉动线头,骨牌即会倾倒。 “本官早已言明,江南水深,贸然踏足,恐将陷入泥潭,粉身碎骨。” 推出刘瑾和地方大佬撕扯,转移目光。趁机联络顾卿,做一番安排,才能灭掉许光头谢十六这群悍匪,除掉为贪官污吏输送血液的一根巨木。 “攀爬高峰,非一夕可就。从底部挖山,耗费些时间,却能有百倍之功。” 实力不对等,没关系。爬不上峰顶,也没关系。 反正他擅长挖坑,挥舞起铁锹从山底开挖,断其根基,万仞高峰也会倒塌。 “剿灭小股海匪,所得口供,掌握的证据,足以颠覆淮安扬州官场。擒拿许光头谢十六,结果将会如何,王主事可能预料?” 王守仁沉默了。 片刻后,站起身,拱手 道:“佥宪大才榱槃,赤心报国,下官感佩之至!” “王主事过誉。”杨瓒笑道,“欲要计成,还需王主事鼎力相助。” “佥宪尽管吩咐,下官定竭股肱之力!” “好!” 王主事再次主动跳坑,杨佥宪大感畅慰。 说得嗓子冒烟,就为这个结果。 当真是不容易啊。 第一百章亮刃 正德元年,四月底,杨瓒一行自淮安出发,经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路南下,于五月下旬抵达金山卫。 再向前,即进入杭州湾,抵达江浙。 补给过淡水菜蔬,官船再次离岸。 闻讯赶来的松江府官员扑了个空,准备好的拜帖表礼也未送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官船走远,扬帆海上,不见踪影。 “这个方向,似乎不对。” 金山知县忽然神情一变,引来同僚侧目。 “钦差江浙,为何往东去?” “观其方向,是往大取山岛?”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起自淮安府传来的消息,在场官员都是眉间紧蹙,表情变了几变。 “难不成,这位钦差真是决心剿匪?” “九成。” “浙海匪患难平,更有倭贼夹杂其间,仅凭几百官兵,恐难拿下。” 话微酸,也是实情。 越靠近江浙,近海岛屿越多。 大小不一,零星棋布,散落海中。 岛上千态,或草木葱茏,或怪石嶙峋。或毒虫遍布,或百千海鸟栖息。 部分海岛,自秦汉便有人定居。本朝设立官衙卫所,有繁荣者,村镇规模不下于陆上州县。 然也仅为个例。 多数岛屿渺无人烟,更无卫所官员。如有淡水,能驳船,必为海盗占据。走私货物,交易海外方物,常年可见番商倭人。 自成化年起,偶尔能见到高鼻深眸,穿着打扮古怪的佛郎机人,带着金银器物,比手画脚,同商人交换明朝的丝绸瓷器。 起初,两三年乃是七八年才有一艘佛郎机船入港。 弘治十年后,忽然变得多起来。甚至有少数人离开船队,定居岛上,向当地人学习官话。更换明朝衣袍,学习明朝礼仪。 岛上的商人海 匪,乃至倭人,都当是看西洋景,图个乐呵。 这些长相怪异,浑身飘着怪味的佛郎机人,起初很嚣张,破船靠岸,下来几个人,也不打听一下情况,就敢插旗圈地,说什么奉国王之名,占据此岛。 不凑巧,此岛归谢十六管辖。 语言不通,单看动作,也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 官府抓人,还要过堂审讯。海盗根本不讲究这些,想占自家地盘,还有什么可说,揍就对了。 先是陆战,继而海战。 两艘佛郎机船都被海盗夺取,一艘沉海,一艘成了谢十六的战利品。船上的佛郎机人,大食人,二十几个强壮的黑人,都被带到岛上。 有岛上番商能说佛郎机话,挑出水手船工,以及身强体壮的苦力,余下都被沉海。 同海匪讲仁慈,无异于劝老虎吃素。 何况,这些远道而来的佛郎机人,实在和“好人”不搭边。不客气点讲,明着是所谓的探险家,实则就是一群匪徒。 登上陌生大陆,第一件事就是画圈占地。 遇上好欺负的,烧杀抢掠;不好欺负的,被狠揍一顿,只能自认倒霉。惹上谢十六一众海匪,更是踢到铁板,角色调转,被烧杀抢掠,当做货物买卖。 为番商寻到银矿的佛郎机人,即在这群人中间。 番商用两块银饼交换,仍拍着大腿,直叫亏本。 看得一众海匪哈哈大笑。 被当做货物买卖的佛郎机探险家,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只能老实认命。不然,下场定会和船长一样,丢进海里喂鱼。 知晓杨瓒要对付许光头和谢十六,两名番商心惊不已。但刀口抵上脖子,摇摆不定只会死得更快。 几番思量,最终,将同谢十六的交易和盘托出,包括登岛时见到的武器,岸上布放,都说得一清二楚。 “据小的所知,岛上有火炮,能发铁球。” 一名番商说完,另一名番商立即补充道:“还有火铳,火雷。谢十六的手底下,不下二十人擅使弓箭。小的听醉酒的海贼说漏嘴,谢十六的海船上,藏有前朝的攻城弩,连许光头都眼馋。” “交易多在双屿岛,许光头不露面,都是谢十六和其他五个人安排。不是信得过的商人,绝不许登岛。小的和海贼交易数年,每次登岛也要蒙上双眼,到岸才能解开。” 番商滔滔 不绝,杨瓒端起茶壶,轻轻嗅着茶香,没有插言。 待番商停住,方才道:“交易数年?” 四个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番商激灵灵打个寒颤,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能对神明发誓,一定改过,效忠朝廷。 “本官相信。” 杨瓒颔首,放下茶盏。 瓷沿轻磕桌面,发出脆响。似有铜锤敲在头顶,番商缩了缩脖子,耳际嗡嗡作响。 “尔等是识时务之人,想必不会忘记本官前番所言。” 番商连连点头,唯恐杨瓒真的翻脸,贴出告示,将他们丢去江浙,自生自灭。 “小的不敢忘!” “大人有吩咐,小的拼命也会做到!” “大人,小的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大人让往东,小的绝不往西。大人让抓狗,小的绝不撵鸡!” “小的一片赤诚之心!” 番商声嘶力竭,旁听的王守仁都皱起眉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抬手止住两人发誓,杨瓒道:“本官正有一事交代你二人。” “大人尽管吩咐!” 杨瓒点点头,似对两人的态度十分满意。 “两日后,船靠嘉兴。尔等登岸,联系谢十六手下海匪,言有货物交易。” 什么?! 番商瞪大双眼,这岂不是上门送死? “尔等不愿?”杨瓒神情微沉,“发誓改过,莫非是诓骗本官?” “小的不敢!” 番商满口苦水,无法下咽。 “大人,海匪狡诈,必要先查验货物。小的离家数月,仓促之间实无法安排妥当。” “此非难题。”杨瓒缓和神情,道,“所需货物,本官自会备妥。茶叶,丝绸,布帛,银饼,俱已装箱。尔等只需联系海匪,设法登岛。” “大人,小的……” 番商仍有些犹豫,杨瓒勾唇,笑意未达眼底,令人脊背生寒。 “还是为难?” 明明是目秀眉清,丰标不凡,这一笑,却比凶狠的海匪更令人惧怕。 番商打着哆嗦,连忙摇头。 本能告诉两人,敢点头,后果会相当严重。 “放心,本官会遣人与尔 等同行。尔等只需携货物登岛,如往常一般交易。莫让海匪看出端倪,即可平安归来。事成,本官会上奏天子,免尔等之罪,为你二人请功。” “谢大人!” 番商行礼,感激涕零。 到底是发自肺腑,还是做表面文章,杨瓒不在乎。两人老实办事,中途不出纰漏,即是万事大吉。 番商退出船舱,王主事开口道:“佥宪当真不担心?” “不担心。”杨瓒转头,笑道,“有王主事与之上岸,安排定然周密,本官何须担忧?” “佥宪过誉,下官实不敢当。” “当得。” 杨瓒笑得愈发真诚。 “王主事文武兼资,具王佐之才,周指挥亦有夸赞。今番南下,连剿六处海匪,如能再灭许、谢一众悍匪,天子班功行赏,周指挥使有鞍甲之劳,王主事亦有荡荡之勋,功不可没。” “下官功薄蝉翼,佥宪实在过奖。” 王守仁起身拱手,连言不敢当。并言,此番剿匪,若无杨佥宪提供海图,事无可成。 “如论功,佥宪当居首。” 杨瓒笑着摇头,知晓王主事不好拐,诱其主动跳坑已万分不易,再想更进一步,实是痴心妄想。 想到这里,杨瓒不由得开始怀念谢丕。 遥想往昔,谢状元何等高情逸态,乐于跳坑。现如今,积累下经验,也是越来越不好坑。 咳! 算算时间,谢状元应该抵达倭国,未知如何发展,是否已寻到银矿…… 如杨瓒所料,谢丕和严嵩一行,早于半月前抵达倭国。 为避人耳目,先往京都,宣读天子圣意,将最大一面木牌交由幕府将军。 至于天皇,不好意思,谢状元时间紧急,见过曾向国朝“纳贡”的足利氏,就算完成任务。接下来,便要以观访各地为名,前往石见勘探银矿。 发现银矿的佛郎机人,被安排进使臣队伍,为谢丕带路。 受大明赏赐,幕府将军很激动,郑重挂起木牌,安排酒宴美人,款待上国使臣。 菜肴寡淡,酒水一般,倒也能接受。但那几个所谓的美人,是什么鬼? 脸上涂满面粉,眉毛剃得精光,嘴唇三点红,展颜一笑,露出两排黑牙。 白脸,无眉,黑齿。 这是人还是妖怪? 谢丕强自镇定,严嵩脸颊抖了抖,险些当场喷酒。 美人靠过来时,几乎能看到从脸上掉落的粉渣。 这不是惊吓,而是惊悚。 严副使起身要跑。 不成了,下官撑不住了! 站住! 谢状元一把拦住,表情严肃,眼神锐利。 为了大明,为了银矿,区区难关,算得了什么! 严嵩苦笑,这是区区? 谢丕点头,区区!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不只是一级。 严嵩无奈,只能苦着脸坐下,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否则,难保不会夺路而逃。 设宴的足利氏搂着美人,观赏歌舞,乐在其中。 与宴的明朝官员均肖似严嵩,尽量盯着空气,眼角发抽。 男子剃头,女子白面黑牙。 当真是蛮夷之地! 宴毕,谢丕一行回房歇息,看到候在室内的美人,又是一番折磨。 这哪里是出使,分明是受罪! 最难消受“美人”恩,众人终于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翌日,不顾挽留,谢丕严嵩执意启程。 临行前,告知足利氏,近有倭人骚扰明朝沿海,最好严加约束。 “如足利将军无法,我朝亦可出兵。” 倭国管不住,明朝就出手。 朱厚照以圣祖和太宗皇帝为榜样,处置起倭寇,不会有半点手软。蒸煮不至于,砍头是必须。 “是!” 倭人弯腰九十度,连连称是,言必定颁下条令,加以严惩。 “只要发现,必不轻饶!” 谢丕没有多言,动身离开。 待登上海船,严嵩言道:“谢郎中,倭人不可信。” “我知。”谢丕点头,道,“今次出使,有锦衣卫打探消息,倭国结束二王分治,仍呈割据之态。诸大名拥兵自重,不服统辖,互相征伐,长久必生战乱。” “一旦乱起,足利氏怕会被架空。”严嵩沉思半晌,道,“此事当禀报朝廷。” 对倭国目前的情况,两人都不乐观。 “倭人凶狠,且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倭国乱生,江浙 福建沿海聚集的倭贼必会更多。提前防范,总比事后补救有用得多。 五月上旬,谢丕一行抵达石见,受到当地大名热情接待。 送出两匹绸缎,一套瓷器之后,谢丕避开,严嵩以“个人”身份,提出此行目的。 “上使要买山地?” “正是。”严嵩道,“本官欲购木材,此地正合吾意。” 见对方迟疑,严嵩言只伐木十年,其后仍归属原主。 “如不放心,我等可以定契。” 真是伐木? 大名疑惑难消。 先是番商,后是明朝使臣,莫非山上有什么好东西? 无奈自身实力不强,周边对手虎视眈眈,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给他考虑。况且,土地在他手中,明朝人不可能永远不走。只要增强实力,发现山中秘密,大可将其夺回! “如阁下能履行承诺,提供兵器,这座山便交给阁下!” “自然。” 严嵩颔首轻笑,没有漏看对方的表情变化。略微思量,便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笑! 心下暗自嗤笑,面上却未显分毫。 契书当场写下,第一批交付的长矛,将在六月中旬送到。 对方想要火器,被严嵩拒绝。还想纠缠,严嵩直接挥袖,作势要走。 “此地佳木,他处亦可寻。” 潜台词,买下石见山,为的是山中木材。如果石见大名不卖,周防、安芸、出云,哪里不能买。 严嵩的演技,未臻最高点,达到炉火纯青。但蒙几个倭人,实在是简单得不能 第 99 部分 再简单。 谈判的结果,严副使得偿所愿,大获全胜。 倭人被各种收拾,还要点头哈腰,捧着契纸,连声道谢。 看过契纸,谢丕挑起一边眉毛。 山买下,附近的土地也圈了不少? “山中开矿,必惊动山下村民。如此以来,总能多出些保障。” 无论谢丕还是严嵩,都不认为能长久占据银矿。除非明朝派兵,攻下这片土地。 问题是,内阁六部定不会轻易点头。 倭贼作乱,斩杀即可,派兵远征实不可行。何况,穷山恶水,打下来有何用? 鞑靼才是明朝的心腹大患。如倭国,尚不被士大夫们放在眼里。 如是为了银矿,更不可行。 违反圣人之道,绝对不行! 想到种种可能,谢丕和严嵩都是摇头。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勘探矿脉,加紧开采。采出多少是多少,银矿石冶炼麻烦,直接装船,运回大明再行处置。 两人计定,当日便遣佛郎机人带路,寻到发现银矿石之地。以此为中心,同行工部官员四下勘察,很快发现矿脉。 谢丕和严嵩精神一振,当即写成奏疏,加盖印章,由随行锦衣卫送回大明。 在此之前,他们尚需在倭国留一段时日。 为保银矿秘密,严嵩下令,召集附近村人,开始沿山脚伐木。 “每日一顿饭,另有工钱。” 此时,倭国正闹饥荒,知晓有饭可吃,还有工钱可拿,村民倾巢而出。多数男子连身衣服都不穿,赤着脚,一条兜裆布,拎起斧头就上山。 石见大名得知消息,先前的疑虑消去几分。 一边观赏瓷器,一边幻想,等兵器到手,必要给宿敌好看! 与此同时,杨瓒一行进入浙海。 官船停泊海上,番商和两名海贼乘坐自海匪处缴获的商船,运送茶叶丝绸上岸。 同行有六名卫军,皆换下袢袄,着短打,做家人打扮。 王守仁一身青色儒衫,头戴四方巾,开口子曰,闭口之乎者也,将一个屡考不第,沦为帐房先生的酸丁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 不知内情的卫军拦住商船,仔细检查路引,知对方所运俱为茶叶丝绸,并无违禁之物,方许商船停靠。 一名番商留在船上看顾货物,另一人下船,带一名海匪,三名卫军,三绕两绕,寻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正是海贼在岸上的联络窝点。 番商海贼都是熟面孔,门房立即通禀,将人迎进门内。 半个时辰后,几人走出宅院,队伍里多出两张生面孔。 当夜,杨瓒得到消息,事情顺利,两日后,商船离港,前往双屿。 事情刚起头,放心太早。 拿起钱宁送回的秘信,看着纸上苍劲的字体,杨瓒微微垂下眼睫。 数月不见,思念犹如潮涌。 否认实是违心。 他栽了,就这么简单。 应天府 顾卿得到名单,先往镇守府见过傅容,又以长安伯的名义,向魏国公府递出拜帖。 魏国公很快有了回应,隔日,戴铣即被提出死囚牢,移交大理寺重审。 一时半刻,罪名难以洗脱。好歹能保住性命,不会不明不白死在刑部大牢。 三日后,顾卿启程,离开应天府。傅容写下亲笔信,请顾卿转交镇守浙江太监刘璟。 “江浙之地,咱家帮不上忙。刘璟兼任东厂颗领班,手下有不少番子,必有大用。” “多谢。” 顾卿离开时,向傅容表示,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傅容送出城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好似了却一件心事,笑得极是畅快。 “咱家的宝没押错。这长安伯,实非寻常人。” 马车离开应天府,过广德州,经四安镇,直往湖州府。 见过湖州知府,换过关防印信,顾卿日夜兼程,仅用数日便抵达钱塘。其后转水路,先后经过沥海所,临江卫,三元所。 递出锦衣卫牙牌,见到卫所指挥千户,顾卿不多言,直接两个字:调兵。 “没有朝廷下令,兵部印信,卫军岂可轻动!” 顾卿挑眉,先宣读天子密令,后取出戴铣记录的名单。 几名指挥千户,手底下都不干净。见到顾卿递出的名单,当即冒出冷汗。 “剿灭海匪乃卫军之责。本官携天子敕令,诸位还有什么话说?” 顾卿不担心对方会通风报信,更不担心撕破脸皮。 名单掌握在手,这几人要保住性命官途,必会竭尽全力,剿灭知情 的海匪。 别说泄露消息,谁敢这么做,九成被乱刀砍成肉泥。 扇过巴掌,总要给颗甜枣,锦衣卫深谙其中道理。 “诸位放心,剿灭这股悍匪,即是泼天之功。几位的名字定会从名单上抹去。” 几人都不笨,知道没有退路,当即表示,愿听长安伯调遣。 这份名单,十成是从许光头手中流出。 海盗头子阴险狡诈,早存心思算计自己,才会记录得这般详细。不被锦衣卫查到,日后也会成为威胁自己的把柄。 与其担惊受怕,不如狠下心肠,从源头消灭隐患。 即便事发,也可算作“戴罪立功”,官保不住,总能保命。 杀掉顾卿,鱼死网破,入海为寇? 绝对是脑袋被门夹过,傻到不能再傻。 一日为贼,终生难脱污名。 家中妻儿老小,宗姓族人都在岸上。自己落草,全族都要被拖累,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 想保住自己,只有一条路:剿匪,杀了许光头! 至此,杨瓒的计划终于成形。 炮口张开,弓弦拉满。 只待时机成熟,海岛亮刃! 在那之前,还需送刘公公上岸。毕竟,转移江浙大小官员目光,吸引火力,拉动仇恨值,也是计划中的重点。 金尺宝刃之前,刘公公只能鼓起斗志,撸起袖子,扫视一众对手,掐个昏天暗地。 所谓牺牲奉献,壮怀激烈,盖莫如是。 第一百零一章覆灭一 正德元年,五月甲申 端午佳节,神京城内,再次变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早朝之上,朱厚照下旨,以先皇小祥,免群臣朝贺。 宫内不设宴,不赏金银布帛。自内阁以下,六部九卿,五军都督,按照品级,领粽子回府。 “钦此!” 略显尖锐的声音,在奉天殿中回响。 张永合上圣旨,躬身退后。 群臣口称“万岁”,四拜谢恩。 深切体会到,天子复兴圣祖高皇帝之法的决心,是何等坚定。 圣祖高皇帝之后,太宗皇帝下旨,端午节皆休沐一日。 按照惯例,群臣入奉天殿朝贺,天子赐宴,赏赐 金银布帛。内外命妇大妆,入贺仁寿、坤宁两宫,按品级受赏。 赏赐俱出内库,金银之外,常有器皿摆件。刘健和马文升历经四朝,所得金注银盏,可凑足三套。其中有英宗皇帝和孝宗皇帝所用金注,不能用,摆着也是荣耀。 今上一改作风,端午节不休沐,不赐宴,赏赐都换成粽子! 内库紧张,发不出金银,赏几匹布也是好的,至少能做几件衣裳。 赏粽子算怎么回事? 许多大臣年事已高,牙口不太好,家中过节,粽子都做成核桃大小,用料更显精细,方便入口。 宫中赏下的粽子,包裹肉丁果脯,新鲜大枣,个个都有拳头大,分量十足,硬得能砸晕耕牛。食量小的,半个能顶一顿饭。 “盐引换得糯米,从太仓调来,诸卿可用。” 这句话出口,仿佛一针戳破皮球,鼓起的勇气全部消失。 谁敢抱怨粽子太硬,个头太大,糯米选的不精,里面掺沙子? 咯掉牙也得吃! 不然,是承认以次充好,用掺了沙子的米换盐引? 打死也不能干。 朱厚照体恤老臣,普通官员多是一两个,六部尚书至少六个,内阁及英国公等勋贵功臣都是十个! 幸亏没有下旨,必须一个人沐浴隆恩。不然的话,至少有三位老臣会当殿晕倒。 晕死总比撑死强。 没资格上朝的京官,看到同僚拎粽子出宫,既纳闷又羡慕。 纳闷天子为何不赏金银,羡慕同僚还有粽子可领,自己连粒米都得不着。 上疏天子节俭的官员,对此大表赞赏。 “天子仁德,纳谏如流,戒奢以俭,有先帝之风。” 话传出,不少人咬牙,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给事中官小,只领到一个? 背后戳小人抽鞋底,遇见仍要笑如春风,拱手表示:仁兄说得对,就是这样,在下佩服。 天子仁德,黄连也得吞下去! 英国公年逾古稀,身体倍棒,每顿能吃三大碗米饭。儿子更能吃,每顿至少五碗。 十个粽子带回家,父子几个分一分,吃完不到半饱。 国公夫人转身,眼不见为净。 结缡数十载,对丈夫的秉性习惯,多有了解。看向无奈的儿媳和目瞪口 呆的孙媳,道:“摆饭。” 儿媳应诺,孙媳眼睛瞪得更大。恍然回神,见婆婆看着自己,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媳妇失态。” “没事。”世子夫人摆摆手,笑道,“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 看向意犹未尽的丈夫,孙媳默默垂头。 娘说过,国公府规矩大,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都出身勋贵,嫁过来,需得温厚恭顺,孝敬长辈,敬爱夫君。可眼前的情况,同她想象中的,实在有相当差距。 武将家中多是大肚汉,几个粽子分一分,当日就能解决。 文臣府内则是另一番情形。 儿孙多的,如谢阁老,六个儿子,儿子下边有孙子,孙子不够还有外孙,加上府中女眷,粽子甚至不够分。 一个分成数块,每人仅能尝尝味道。 谢迁抚过长须,饮下半杯温酒。所以说,枝繁叶茂就是好啊。 刘健和李东阳没谢迁儿子多,好在学生不少。 能尝到宫中赏赐,自然是天大的荣耀。 两位阁老颔首微笑,很是慈祥。众人一边咯得牙疼,一边感动得泪水盈眶,有阁老做靠山,三生有幸啊! 六部官员各显神通,各想办法。实在没办法,只能硬吞。 锦衣卫监察百官,看到不少惹人心酸的场景。 吃粽子能吃得泪流成河,当真千古奇事。 回报牟斌,指挥使大人嘴角抽动,几番斟酌,到底详具纸上,递送宫中。 天子是什么反应,无需猜测。 当真该庆幸,锦衣卫没这份荣耀。 坤宁宫内,朱厚照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盘核桃大的蜜粽,雪白晶莹,玉雕一般。 夹开一枚枣粽,送进嘴里,糯米裹着蜜枣,香甜的滋味溢满口腔。 “这个好!”舔舔嘴唇,夹起余下半个,送到夏福嘴边,笑道,“梓潼尝尝。” “谢陛下。” 半个枣粽,夏皇后分作两口,仍鼓起腮帮。 自从分过豆糕硬糖,皇帝皇后在一起,最常做的事就是吃。 两个人一起吃,味道更香。 糕点,糖果,膳食,每天四五顿,饭量逐日增多。 好在小夫妻都忙,吃得再多,也不见长肉。 对此,朝中不是没有非议。 天子多吃几盘豆糕,都有言官上疏。帝后同样好吃,成何体统,怎能视而不见? 杨瓒不在京中,谢丕顾晣臣出使,没人帮朱厚照出主意。好在有李阁老点播,解了天子燃眉之急。 文华殿筵讲之后,朱厚照二话不说,直奔清宁宫。 “儿子是真饿。” 五个字,张太后当即怒了。 一国之君吃不饱饭,这还了得!每天处理朝政,常深夜不歇,多吃两盘点心,值得这样? 靡费内库? 好,哀家解决! 爱子之情爆发,张太后抬出银箱,掀开箱盖,都是雪亮的银锭。 “天子放心,有哀家。” 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一天吃八顿也没关系。内库钱不够,哀家这有。一国天子,竟要饿着肚子处理朝政,这叫什么事! 有人弹劾? 随他去! “哀家倒要看看,谁敢挑毛病。再敢挑,哀家就去哭先帝,明摆着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丧良心!” 这话诛心。 张太后没有政治头脑,却能刺中“对手”痛脚。 换成太皇太后和吴太妃,还能讲讲道理。 张太后……有理也成没理。 不见先帝都被哭得没法子,将李梦阳下狱? 事情性质不同,结果却未必不同。一旦张太后下定决心,豁出去,甭管都察院还是六科,都得让路。 后宫不干涉朝政? 几盘糕点,和朝政没半点干系。 奢侈靡费? 没动国库,不用内库,太后的私房钱,朝官有什么资格管,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太后出钱,言官都打了退堂鼓。 朱厚照一身轻松,前脚接过太后的银子,后脚就送了两套舶来的首饰和一斛珍珠。 张太后得了礼物,为儿子孝心感动,母子关系渐渐转好。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也没落下,同样是外邦首饰和珍珠宝石。 夏皇后没得首饰,一株珊瑚树摆在寝殿,晃得宫人内侍两眼发花。 有了官员表礼和海匪缴获,内库日渐丰盈。少年天子财大气粗,对“自己人”愈发大方。杨瓒尚未回京,赏下的金银珍宝已堆 满长安伯府库房。 四品文官,没有宅院,仍借宿他人府中,天子不觉奇怪,旁人自不会多言。 朱厚照对“自己人”大方,军饷灾银也给得痛快,偏偏对朝中文武吝啬起来。 端午佳节,不赏金银改赏粽子,就是最真实写照。 能说天子做得不对? 朱厚照必拍案而起。 “直谏朕奢靡的是尔等,说朕不体恤臣工也是尔等,朕究竟怎么做,尔等才满意?亦或是朕无论怎么做,尔等都要挑刺?!” 群臣无言以对。 由此,天子以洪武旧法为旗,以勤俭节约为杆,凡是佳节恩赏,一律削减。查出有官吏贪污,全部严惩。 发下军饷灾银,必以东厂番子和锦衣卫护送。当地官员敢伸手,必要有被剁爪的觉悟。 “尚膳监的手艺越来越好。” 分完五个甜粽,朱厚照挟起咸粽,同样分给皇后一半。 正要入口,一名中年宦官忽然来报,锦衣卫又带回了消息。 “可是杨先生?” 宦官品级不够,无法入内殿,只将详情告知谷大用。后者听天子询问,立即道:“回陛下,不是杨御史,是出使倭国的谢郎中送回文书。” “哦?”朱厚照放下筷子,擦擦手,“拿给朕。” “是。” 谷大用呈上文书,朱厚照直接翻开。 夏皇后起身,端着空盘离开榻边,借故避入侧殿。 “陛下,妾先告退。” 朱厚照点点头,认真翻阅官文。 越看眼睛越亮,到最后,控制不住骤然升起的喜意,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有钱了! 朕有钱 第 100 部分 了! 整座银矿,开采十年,足够再堆满五座承运库! “谷伴伴。” “奴婢在。” “传牟斌戴义乾清宫觐见。” “是!” 谷大用退下,朱厚照下榻,唤来宫人,道:“告知皇后,朕回乾清宫,晚些再过来。” “奴婢遵命。” 宫人双颊绯红,盈盈下拜。腰带刻意束得紧,恍如成熟的水蜜桃,诱惑。 朱厚照惦记银子,压根没看一眼,大步流星奔出寝宫。 这一幕落在女官眼中,立即皱紧眉头。 待宫人禀报皇后,退出内殿,立即被两个中官扭住。 “奴婢犯了何错?” “犯了何错,你不知道?” 女官表情冰冷。 不提皇后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得天子宠爱。长春、万春宫的沈妃王嫔吴昭仪,哪个不漂亮?哪个不是一等一的美人? 一个小小的宫人,竟妄想接近天子,一步登天,简直是找死! 越近仁寿宫,宫人脸色越白。 到宫门前,双膝发软,连声音求饶,只求女官能放过自己。 “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 “堵上嘴!” 后悔已晚,无论王太皇太后还是吴太妃,都不会轻饶她。 经历过万氏之祸,两宫对宫人媚主尤其忌讳。 杀鸡儆猴,并不只适用于前朝。 “皇后正位,绵延嫡嗣,方为国朝之福。” 逗着鹁鸽房送上的鹦鹉,王太皇太后淡然道:“皇后年纪小,怕下不了手。哀家半截身子入土,没那么多忌讳。” “娘娘说的是。”吴太妃道,“好在发现得早。以天子的性子,也不会再有万氏那样的祸害。” “这倒是。”太皇太后点头,“外八道的,没得坏了内宫清净。” 鹦鹉歪着脑袋,忽然开口,叫道:“娘娘万福!” “瞧这小东西。” 两人都笑了,逗着鹦鹉,好似忘记跪在殿门外的宫人。 伺候的女官暗中叹息,明日,怕又要驰出一辆宫车,卷走一张草席。 皇宫大内,本就是最无情之地。 认不清自己, 贪图富贵,妄想飞上枝头,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 朱厚照为发现银矿狂喜,谢丕将启程归国,严嵩尚要留一段时日,继续和倭人打交道。 出使朝鲜的顾晣臣和王忠,未必好过到哪里去。 朝鲜没有半秃将军,黑牙美人,但一日三餐,顿顿都是泡菜,实在要人命。 早膳,米粥泡菜。 午膳,米饭泡菜。 晚膳,继续米饭泡菜。 一张圆桌,摆上十几个圆碗,貌似丰盛,十碗中有九碗是泡菜。 偏偏还是最高规格! 不过几日,顾司业和王给谏已是面有菜色,严重怀疑,朝鲜心生二意,以慢待使臣向明朝示威。 这且不算,接待使臣的不是官员,而是外戚! 要求朝鲜国王给个说法,竟是一面都不得见。 “蕞尔小国,安敢如此!” 顾晣臣是厚道人,厚道人发起火来才最是要命。 王忠脸色黑沉,同样愤怒。 小邦竟敢如此,不是生出二心,安敢如此? 正使副使同时发怒,吓坏了接待的官员。 李隆整日忙着和美人游玩,压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道:“要走便走,何须阻拦。” 接待官员面如土色,差点跪在地上。 心中只两个字:完了! 朝鲜国王的态度,终究瞒不住,很快被顾晣臣和王忠得知。 “欺人太甚!” 王忠不胜其怒,当日便要启程。 顾晣臣反倒平静下来,盘膝坐着,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膝盖。 半晌,拦住王忠,并言:“王给谏压压火气,本官以为,此时不可离去。” “为何?” “王给谏可发现,朝鲜国王不好儒学?” 王忠点头。 李隆不好读书,登位后不理国事,宠幸外戚,疏远忠直,更不理正妻,宠爱妓女,行事日渐荒唐。一国之主,竟将寺庙改作妓院,简直骇人听闻。 明朝使臣抵达朝鲜,除赏赐石牌时露面,余下多在宴饮做乐,狎妓游玩。 “君臣不睦。” 四个字,轻飘飘流入王忠耳内。 顾晣臣转过头,低声道:“如此下去 ,不出两年,王位必生变故。你我不知便罢,既然知晓,当大有可为。” 王忠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顾晣臣,仿佛不认识一般。 他一直认为,比起杨瓒和谢丕,顾晣臣行事老成,甚至有些墨守成规。如今看来,他是看走了眼。 一甲三人,没一个是善茬。 “下官愚钝,还请顾司业指点。” “王给谏可是认为本官表里不一,行事狠毒,违圣人教导?” “下官不敢,顾司业误会了。”王忠面现尴尬。 顾晣臣轻笑,不以为意。 若是半年前,他也会同王忠一般,认为趁火打劫不厚道,非君子所为。但是,苦读兵书,掌管武学,几番同杨瓒谢丕论事,视野不断开拓,为人处世,也随之发生变化。 做大明的官,自当对国朝负责,对黎庶宽仁厚德。 换做外邦,听话尚可以商量,不听话,如朝鲜这般,还有什么可说? 按照杨佥宪之言,不怕坑,只怕坑的不够深。 “王给谏,且附耳过来。” 如要成事,单凭顾司业自身,把握不大。加上王忠,顺便给同行的锦衣卫透个口风,成功的可能性将高至七成。 “本官之意,事情该这么办……” 顾晣臣的声音越来越低,王忠的表情急速变化。 到最后,一句“为国朝万民,天子定当欣慰”,王给谏终于抛开最后一丝犹豫,握拳表示,豁出去,下官名声不要,干了! 接下来几日,顾正使和王副使一改先前态度,不提启程还朝,对接待官员变得和颜悦色。偶尔还讨论几句诗词歌赋,畅谈一番风花雪月,往使臣居处往来的官员,登时多了一倍不止。 随来往增多,顾晣臣的计划开始慢慢实行。 大网张开,众多官员自愿投入其中,互相联络,送出厚礼,只为见顾晣臣一面。 地小国穷,没有大量金银,只能送人参药材。 不过五日,送来的人参,足够太医院用上百八十年。分给朝中文武,完全可以一人一支,回家当萝卜啃。 汉阳城内,暗潮汹涌。 身在漩涡中心,李隆仍半点不觉,终日饮酒作乐,四处游玩。 于此同时,南下的杨瓒,终于抵达江浙。 官船在宁 波府靠岸,当地官员得讯,皆快马飞驰而来。 船停观海卫,宁波知府以下,临近州县官员均候在岸边。 船板落下,两队卫军率先登岸,行动间,步履严整,威武彰显。 卫军在岸上站定,手按刀柄,视线逡巡。地方官员颈后微凉,暗道一声:好重的杀气! 很快,船板后出现三道人影,众人以为是钦差杨瓒,正要上前见礼。不想,话没能出口,都堵在嗓子眼里。 蟒服玉带,白面无须。一左一右,两个紫衣长随。 哪里是钦差,分明是久闻大名的刘公公! 众人疑惑,刘瑾均看在眼里。 为了今天,他特意穿上蟒服,系上玉带,就为壮气势,给这些地方官一个印象:咱家不好惹! 刘瑾登岸许久,杨瓒仍未露面。 众人面面相觑,观海卫指挥抱拳道:“请问这位公公,钦差人在何处?” 刘瑾斜眼,“病了,不见人。” 病了? “钦差何病,公公可知?” 事实上,指挥更想问,到底是真病假病,真不能见,还是另有缘故。 长随立即上前,喝斥道:“大胆!敢和刘公公这样说话!” 指挥脸色涨红,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被一个奴婢喝斥,当真是奇耻大辱。 刘瑾却是冷笑,见众人均面色不善,冷哼一声,架子摆得更高。 咱家此来,不是和诸位讲理。为的是不讲理,集体开掐。 不服? 和咱家说没用,去找姓杨的。 咱家不想挨抽,更不想挨刀子,所以,诸位洗净脖子,配合一下,撸袖子来战! 此时,杨瓒正随兵船南下,绕过东霍山,前往定海。 为免海匪察觉,官船大张旗鼓靠岸,兵船降下旗帜,绕远路暗行。 番商得命,联络海匪,两次登上双屿岛,运送茶叶布帛,大量银饼。另送给谢十六手下三颗珍珠,都有龙眼大小,莹白圆润,是万中无一的珍品。 有钱好办事。 番商送出礼物,上下打点,小心打听,终于送回消息。 谢十六外出办事,需五日后才能折返。 “五日后?” 杨瓒沉吟片刻,立即遣人报知顾卿,计 划有变,需提早行动。 “谢十六不在岛上,杀几个海匪有何用处?” “用处大着。”杨瓒轻笑,“在有在的好处,不在也有不在的好处。关键在于,顾千户能调来多少水军,能否封锁住消息,赶在谢十六回来之前,一战而下。” 周指挥有些拿不准。 “仅靠几个番商海贼,杨佥宪有几分把握?” “非也。”杨瓒道,“周指挥莫不是忘记,王主事也在岛上?” “他一人能当什么?” “可当千军万马。” 杨瓒言之凿凿,周指挥纵是存疑,也不好当场反驳。只期望计划顺利,拿不下谢十六,占下双屿,也是功劳一桩。 一夜无话。 天明时分,守卫忽亮警讯。 远海之处,五艘兵船,十余艘小船,正破开海浪,迎风行来。 “来者何人?!” 周指挥和杨瓒都十分紧张。 如果霉运当头,遇上行船的海匪,两艘船四百人,都得葬身鱼腹。 靠近了,兵船亮起火把,开始摇动。 黎明海上,火光耀眼。 片刻,周指挥大笑,道:“是临山卫水军!” 杨瓒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已然汗湿。 第一百零二章覆灭二 有天子密旨,却无内阁兵部官文,五艘兵船,已是临山卫指挥使能调动的极限。再多,必引来府州怀疑,未出港,便会被拦截。 余下十余艘小船,多为沥海所三山所运兵送粮使用。因装备火器,能载人员有限,满打满算,这支拼凑起来的剿匪船队,不过一千五百余人。 一艘兵船上,顾卿同临山卫郭指挥使并排而立。 郭指挥披袍擐甲,执锐披坚,面容刚毅,英武非凡。 顾卿一身锦袍,腰束金带,头戴乌纱,未执长兵,独佩一柄绣春刀,腰间悬挂象牙牌,气势丝毫不亚于前者。 星眸带寒,视线扫过,恍如刀割,煞气有形。 随两船距离愈近,杨瓒抿紧嘴唇,双手负在背后,攥紧十指。指尖扎入掌心,留下月牙状的红印。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顾卿身上。 目光凝聚,一瞬不瞬。 指节发白,痛感好似麻木。 四目相对时,潮水般的情绪上涌,涤荡胸腔。 几息之后,又急速消退。 情绪流动,似潮汐翻涌。上一刻,浪高十丈,下一刻,骤然风平浪静。海面似镜,直向下望,已是清澈见底。 这种情绪,杨瓒少有体会。 心砰砰跳,喉咙发干,想说的话都憋在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整整数月,震惊,愤怒,焦灼,担忧,一一涌上心头,又逐渐沉入心底。 同顾卿对面,方才发现,思念远甚所想。 大起大落,实难用语言秒回。 用尽全身的力气,方能控制住情绪。 “杨佥宪?” 杨瓒久久不动,也不出声,同往日大为迥异。 同船的周指挥使觉得奇怪,以为他还在担心,不由道:“对面乃临山卫兵船。船头着铠甲者,即是临山卫指挥。” 言下之意,既打出火光,表明身份,自然是“朋友”。如不怀好意,根本用不着现身,五艘兵船,十余艘小舟,将近四倍的兵力,一个照面,就能将四百人送进海底喂鱼。 “多谢周指挥提醒。” 艰难的动了动嘴角,杨瓒微微侧身,松开手指,骨头发出咔吧声响。 “本官少临战事,心中不定,让周指挥见笑了。” “哪里。” 周指挥摇摇头,并不在意, 杨瓒深吸一口气,转开视线,理智回归,所有的情绪都压入心底。 日子还长,想同美人诉说衷肠,需等剿灭海盗。 当然,情况允许,条件具备,场地合适,杨佥宪是否真有胆量,很值得商榷。 距离渐近,两艘兵船几乎并行。 无需放下小舟,搭上踏板,周指挥几个大步,已登临山卫兵船。 轮到杨瓒,踏上船板,悬空一刻,方才发现,同刘公公相似,他也恐高。 尽量目视前方,仍如踩在云中,海风吹过,长板晃动,脚步随之虚飘。 此时此刻,对刘公公的牺牲奉献和大无畏精神,杨御极是钦佩。 短短十几步路,杨瓒走得万分艰难。 行到尽头,双腿发软,脚步微一踉跄,手臂即被攥住。 “杨佥宪小心。” 熟悉的声音,因疲 惫而有些沙哑。 掌温透过布料,似要灼伤皮肤。 杨瓒抬起头,不期然,对上漆黑双眸。意识到自己险些撞进顾卿怀里,蹭的一下,双耳通红。 顾卿挑眉,眼底似有笑意闪过。 松开杨瓒手臂,顺势覆上肩头,沿脊背滑下,撑在腰间,助他站稳。 “杨佥宪可无事?” 有事! 杨瓒嘴唇发干,耳朵红得似要滴下血来。 十几岁的身体,反应很是惊人。 当真该庆幸,自己穿的是官服,腰带也束得不够紧。 否则…… 站直身体,杨瓒默默垂首,意外发现,这手的位置,是否太往下了点? 顾千户挑起长眉,表情极是坦然。 眼中带着疑惑,似在询问杨佥宪,为何这般看他,有哪里不对? 杨瓒转头,更觉悲伤。 两辈子加起来,也抵不过顾卿的道行,还诉什么衷肠? 找个地方立扑,才能找回场子。被反扑镇压的可能性有多大,杨佥宪拒绝去想。 “我无事。” “无事便好。” 顾卿松开手,退后半步。 热度忽然消失,杨瓒动动肩膀,微有些失落。 两人的动作,未有任何出格,偏偏让四周的锦衣卫不敢上前。 总觉得,千户大人像是要捕食的老虎,这个时候,谁敢上前打扰,不亚于虎口夺食,后果必会相当严重。 不得不承认,锦衣卫直觉敏锐。 相比之下,船上的卫军,包括周、肖两位指挥使,神经有些粗放,甚至可以说迟钝,压根没注意到两人异状。 简单寒暄之后,发现杨瓒和顾卿仍在原处,开口道:“杨佥宪,船头风大,可往船舱叙话?” 计划是杨瓒制定,执行调兵则是顾卿。 起初,临山卫指挥确是出于无奈,被顾卿拿着名单逼迫,才扛起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