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长生》 第1章 侯府世孙 贞元二十年,岁春。 小少爷朱定北坠马重伤的消息传回侯府后,镇北侯府女眷一片大乱。 老夫人当即昏了过去,但很快醒过来。她毕竟经历了太多骨肉至亲生离死别,只是岁月到底让这个孤勇的老太太心生怯意。 我可怜的孙儿他才九岁啊。老夫人忍着泪当即手书一封:让幺孙随祖父一同回京。 沙场上生死有命,原本区区一个坠马不至于让他们通知回侯府徒惹担忧。但朱定北这次的情况十分凶险,几度军医都说要撑不过去。老侯爷一抹泪,一面叫人通知儿子媳妇和长孙回来,一面书信告知发妻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朱振梁和朱征北匆匆赶回来,看到床板上烧的满脸通红痛苦呻.吟的孩子,饶是铁血男儿,也红了眼眶。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定北最是活泼,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断不至于摔下马来。哪怕是摔下来,他也懂得保护自己,怎会变成如今地步? 他当即想到是有人对小儿子出手了。 老侯爷也如此想,第一时间已经派人去查,目前结果还未出来。他叹了一口气,不等说什么,抓着阿弟的手沉默着的朱征北霍地站起来往外冲。朱振梁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厉喝道:“干什么去?!” “爹,定是那些胡奴搞的鬼,我要杀了他们给小弟报仇!” 朱振梁恨铁不成钢地狠拍了下他的脑袋,看他一脸我没错梗着脖子的模样,心里更难受:“你爷爷都还没说,你急个屁。” 老侯爷正轻拍着手背安抚被两个大嗓门惊扰到的小孙儿,扭头说:“不可意气用事。”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摸了摸脸庞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小孙儿,他心中不忍,扯开视线问道:“他娘呢?” 朱振梁押着儿子让他老实坐着,回道:“爹,你知道她那暴脾气,我拦着没说。”没想到小儿子是这副模样,现在却不能耽搁,万一母子二人错过最后一面……他拍了拍长子的脑袋,高声吩咐副将进来。 高娘子和老夫人的书信前后脚进帐,当时朱定北已经挨过生死关头,神智恢复清醒。 老侯爷看了发妻简单几句的书信将它递给儿子,朱振梁看后也是一阵沉默。 与妻子商量过后,朱振梁亲自和小儿子说明各中缘由,见儿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心里对老娘的决定也越发赞同。 这孩子是他的心头肉。 他们老朱家几代人在沙场拼杀也总得有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实在不该让这个宝贝疙瘩受这样的苦难。 原本担心爱闹的儿子不同意,没想到,嗓子还没有恢复无法说话的朱定北看了他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 与北鲜卑这一战打了足足十年,如今才算把这不逊的胡人打服帖俯首称臣。大靖朝廷一不做二不休,不接受成为属国的请求,在鲜卑战败后,当即在北鲜卑设州府划县城立碑牌,将北鲜卑一鼓作气收入囊中。 这之后的治理当然不是一句话这么容易,动乱还时有发生,故而派遣朱家军常驻鲜卑,以震慑国威。 朱家军驻守半年之后,贞元皇帝一纸诏书抵达三军。 明诏:镇北侯爷一品兵马大元帅朱承元,义勇无双,忠君卫国。顾念其年事已高,朕心有愧,擢令归京安度晚年,留兵马大元帅衔,敕封一品军侯,立镇国石柱,享世袭之荣。 又诏:正二品忠勇将军朱振梁,血战沙场,功勋赫赫。擢升为从一品兵马大元帅,敕令统帅三军。 再诏:敕令兵马大元帅朱承元移交军令虎符于兵马大元帅朱振梁。 如此,将驻守鲜卑府的朱家军兵权正是从老侯爷身上移交到其子朱振梁身上。 他们当然明白这是为何,若不是孙儿突然坠马重伤,朱承元也不会在鲜卑府耽搁。现在见孙儿除了说话还有些吃力外,身体已经好转,便马不停蹄带着孙儿班师回京。 进了京城大门,朱承元与朱定北兵分两路,叮嘱护送小孙儿回镇北侯府,自己则不顾风尘仆仆,往皇宫而去。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老夫人早已翘首以盼,此时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小王氏,快步走上前去。 帘布掀开,走出一个面色枯黄却体格瘦弱的九岁小儿,老夫人抢了一步将朱定北纳入怀中,摸着他瘦削的脊背,落下泪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王氏和林氏一左一右跟着,看老夫人失态连忙上前道:“老夫人,小少爷回来了,咱们快将他请回府里,可不能拦在门外哩。” 林氏也道:“老夫人,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泪。”这么多人看着呢。 两人劝着,老夫人摸着朱定北的小脸笑了笑,牵着孩子往府里去。 “长生,我是奶奶,你还记得奶奶吗?” 说起来皆是心酸。 这孩子的母亲跟随儿子征战 沙场也没少吃苦,老三十了才终于盼得这个孩子。朱定北生在北疆长在沙场,长到这么大,也就是那父子俩隔三年回京述职的时候祖孙二人才能见上一面。上一次见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她还真担心小孙儿和自己生份。 朱定北仰头看着她,忍住心中翻滚的情绪,将她请入高堂坐下,一挥袍角直直地跪了下去,以头抢地。 “长生——” 老夫人动了动,握着手帕坐回去,受了这一礼。 朱定北磕了三个响头,才直起腰板,仰头凝视着她道:“孙儿不肖,叩请祖母圣安。” “好孩子,好孩子。”老夫人连忙扶起他,两个庶妇对视一眼,也赶忙上前搀扶,跟着老夫人夸赞这孩子孝顺。朱定北没理会二人,抬手用手背擦了擦老夫人的眼泪,自己也是热泪盈眶。 昔年一别,怎会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在老夫人身前尽孝。 他看着老夫人依旧青丝萦绕,不显苍老的脸,抛开心中百转千回,会心一笑:“祖母,莫哭了。” 这模样还真像个体贴的小大人。 老夫人噗嗤一笑。自己动手擦了泪,握住小孙儿粗糙的小手,心疼地摸摸他发黄的小脸,忍俊不禁:“你这小鬼头。”两个庶妇也捏着手帕掩唇而笑,一时间伤感的气氛就此淡去。 “你阿爷方才派人传信说你的嗓子坏了,现在看来倒好了些。” 声音虽然沙哑,但好歹发声没有问题。那传信的军爷也不说清楚,害的她还以为……真真该打。 朱定北眼神暗了暗,当初醒来急着要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后来缓过神来,明白了如今处境,却不敢再随意开口,就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小王氏凑上来说:“定是老祖宗福泽深厚,见了您,什么病呀痛呀都不敢烦扰咱们小少爷哩。” “净瞎说。”老夫人啐了一口,拉着朱定北坐到自己身边仔仔细细地问了他的身体和旅途辛苦,林氏提醒了一句,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朱定北。丫鬟引着小少爷洗去这一身风尘,小心地绞了头发,赶忙领到主屋用食。 用了饭,打发了两个庶妇,祖孙两个没说一会儿话,丫鬟就欢欢喜喜地进来禀报:“夫人,侯爷回来啦,已经在门前下马。” 老侯爷步子快,丫鬟话音才落下,就已经踏入屋内。 他握了握发妻的手,相视片刻,他郑重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 他留守京中,也算对这个跟了他大半辈子聚少离多的发妻一点补偿。 老夫人眼眶一热。 老侯爷朗声笑了声,把手中圣旨往她手上一塞,大手一抓,把朱定北抱起来,拍了拍他的屁股:“臭小子,见了老子你又不会说话啦?”进了大门管家朱三已经和他说了这个特大喜讯。 “阿爷。” 朱定北笑着叫了一声,双手抱紧他汗湿的脖子,惹得老侯爷又开怀地拍了拍他的屁股:“你这小王八羔子,可把我和你老子吓坏了。” 老夫人看了圣旨正满心喟叹,见状,赶忙收起黄绢,嗔怪道:“老东西,你可小心着点,把我的乖孙打坏了十个你都赔不起。” “这有什么,妇人就是大惊小怪,他在马背上长大,也没见他屁股多金贵。”虽然这么说,还是讪讪地住手,小心地把朱定北放回地上。 老侯爷大手捏着他的小手,坐下来灌了一壶茶水,擦掉沾在胡子上的水渍,说道:“阿爷刚给你请了一道圣旨,以后你就是侯府的世孙,等老子死了,这侯府就是你的了,你老爹也没份。” 朱定北诧异,前世,继承镇北侯府的却是他那伤了双腿再无法上战场的兄长……心里胡思乱世,他还是拧着眉点了点头。 老侯爷好笑地捏捏他的小脸,这臭小子好像能明白似得。老夫人忍不住责怪,“你这嘴上放炮的老东西,怎么和长生说话呢。”哪怕出声书客电子书,但嫁了这老匹夫几十年,说话也粗糙起来。 老侯爷大笑。听老夫人催他用饭洗漱,才一拍大腿,嚷着管家朱老三进来:“快把太医请进来。” 请封的时候老侯爷心疼孙儿说了一句,贞元皇帝对朱家甚为顾念,当即遣了太医随他一道回府。他行军打仗的速度常人不能比,一家人说了这么一会儿话,老太医才勉强追上来,被请进来时还直抬袖子擦拭满脸汗水。 老夫人赶忙吩咐端了茶水,搬了凳子请他坐下。 细细地诊了脉象,老太医目露疑惑,又换了一只手,只觉这小儿脉象急促沉郁,似乎郁结于胸心事颇重。又看他眼睛清透明亮,比寻常孩童还要灵动几分,联想前因后果,便道是年纪尚幼坠马受惊了,才导致神思不属。 仔细开了药方,老太医道:“侯爷,夫人,请放心。小侯爷身子骨硬朗,身上外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再用两副药就无碍了。只是,孩子的神魂比大人脆弱,这次怕是受惊不小,我这边开副安神 方子,得多用几天,待神归主位才能断汤。” 老夫人闻言更是心疼,没有不答应的。又仔细问了太医需要注意的事情,才送人出去。 老侯爷没夫人这般的细腻情怀,但想到当时孙儿性命垂危的模样,也忍不住摸了摸朱定北的小脸,拍他的脑袋道:“日后看你还敢不敢这般淘气。”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认定孙儿这次受伤定不是一场意外这么简单,他朱家儿郎浑身是胆,怎可能因为坠马就吓得丢了魂魄。 可查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具体的眉目。 值得怀疑的对象太多了。 不愿臣服的鲜卑部落,只想挑动大靖和鲜卑再战的胡族外敌,军中未拔除干净的毒瘤,甚至是……天位上的那人都有对小儿下手的动机。 罢了罢了,如今他自愿拔去虎牙困守上京,还不能护住小孙儿性命么。 第2章 国子学府 朱定北在京城养了两个月,没有如太医担心的那样因为水土不服而毛病不断,反而出落得白白胖胖,再不是回京时那枯黄瘦弱的难民模样。 这可把老夫人高兴坏了。 “你看这孩子就是会挑。” 她看朱定北是越看越喜欢,这孩子生的好,朱家老爷们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全没传到他身上来,容貌反而继承了他娘和自己的优势。瞧瞧这双桃花眼,老夫人和儿子朱振梁的奶娘说起来都藏不住笑,简直跟自己一模一样呢。“你看我辛苦生了五个臭小子没一个像我,就是颖儿,除了皮肤白皙这点,其他全被他爹占了便宜。” 苏妈妈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只说:“可见咱们小侯爷是有福缘的孩子,您啊,就放宽心吧。” 老夫人笑着点头,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晚间老侯爷访友回来提了提,老侯爷才想到自己的疏忽。 “夫人说的是,长生年纪不小了,是该送到学堂上。只是……”老侯爷苦恼,“这哪个先生好我也没数啊。” 老夫人睨了他一眼,这老匹夫对这些一窍不通,难道她还在京城几十年还能没有这些经营?老侯爷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差了,出征在外这么多年,从不考虑女眷的想法,一时间也没想到要老夫人做主操劳这些事情。当即起身作揖:“老夫有眼无珠,可要劳烦夫人了。” 老夫人掩嘴笑,这老匹夫糙人一个却惯会耍滑头。 “这倒不难,咱们也不请先生回来,国子学里国士甚多,便是极好的去处。我主要是怕长生不适应,要是在这里学书跟不上别人,我担心对孩子不好。” “嗨,这有啥好担心的。” 他之前还担心着臭小子来到这四方墙跑马都走不了一圈的鬼地方要撒泼呢,这不也都好好的。他现在对小孙儿是一万个放心,“又不要他考科举,书读那么多也没处使劲,让他学点道理回来就成。” 老侯爷大腿一拍,就这么定下了。 朱定北穿上国子学的学子服,浑身别扭。 前生他除了回京述职和大婚的时候,没有在洛京生活过几日,在塞外风吹雨淋地长大,一身戎装从未离身。现在倒好,男子汉硬朗的肤色被洛京的水土养的娘唧唧的白也就罢了,连武装都要褪下。 摆了摆拖拖拉拉的广袖朱定北的眼神暗淡了一瞬。 老夫人却是欢喜极了,这孩子除了那双眼睛,这浑身气度也像足了王家隽 雅的家风。看小孙儿别别扭扭甩了甩广袖唱大戏似得给她作了个揖,屋子里的笑声都没停下来过。 到了入学那日,老夫人特意起早,亲自给朱定北梳头。 青色的学子方巾将硬质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包裹住,老夫人将两尾青带捋顺,暗道这孩子的头发倒是随了他阿爷。用无味的头油将细碎的发茬子弄服帖了,她细细打量了眼不情不愿的孙儿,得意道:“咱们长生长大了以后可怎么好,定是要被姑娘家抢去了。” 朱定北向来知道洛京的贵女独独喜欢那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如今自己与这等人作了堆当真不知该笑该恼。 好在老夫人知道他一时不适应,便转头叮嘱孙儿的伴读。 朱水生从小跟着朱定北,是他的玩伴也是他的长随。上一次朱定北坠马差点殒命,他当时都快跟着了断性命,好在小少爷从阎罗王手里抢回一条命来。这之后就算不用别人吩咐,他也将朱定北看得牢牢的,好像随时有人要害朱定北性命似的。 镇北侯府与国子学在洛京一东一西,朱定北被勒令不准骑马,只能在马车上没滋没味地坐了小半个时辰。 山门前已经有人候着,领着二人走过百步梯见两个孩子虽出了汗却一点没有喘气,暗暗点头。 “小侯爷这边请。”他为初来乍到的朱定北介绍了国子学内大致的情况。国子学内分蒙学,讲学,进学,大学四阶,蒙学自不必说,上面三阶却不论年龄不论身份,只看学问。有些人年至弱冠却还在进学,而也有些少年年不及十一便已踏入大学。 每个学阶都有设立天地玄黄四个品级,学得快些的孩子就在天品受教,吸收得慢的话就在黄品,先生因材施教,不会怠慢每一个学子。 又介绍了国子学内的几处所在,最后说道:“琼山后面是女学府,小侯爷若无长辈嘱咐,千万不要往那边去,若是叫师长发现,可是要受罚的。” 朱定北对那些小娘子不敢兴趣,闻言痛快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讲学的学府便到了。 朱定北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讲学黄品,老侯爷深知他的功底,让这臭小子推沙盘还成,拿毛笔可真是比杀敌还烦。也是以己度人,体贴的老侯爷可不愿孙儿在国子学比不过那些饱读诗书的小鬼头,受什么鸟气回来。正在讲学的老夫子停下来,给朱定北挑了一个位置坐下,便端着书继续说。 意外的,这些孩子各个听得津津有味,也没有对 他这个外来者表示多少好奇,反而聚精会神地听讲。 朱定北心里纳罕,也静下心听了一会儿,才发现老夫子讲的不是他以为的之乎者也,而是一本县志。比游记更深刻,县志由几代人编撰流传,上面写着那处的风土人情,神话怪谈,奇闻异事,更有些奇花异草,确实很得这些足步不出洛阳府的孩子的喜欢。 不过对于朱定北就没什么吸引力了,他撑着听了一会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好在他到的时候已晚,很快撞钟的声音传来,让学子们休息一炷香时间,吃吃茶水舒活舒活筋骨。这才有人朝朱定北围上来。 “你就是大元帅的儿子?”那孩子眨巴着眼睛,显然对于大元帅有着很强烈的憧憬。 不等朱定北出声,又一个人从他身后出来,竟是和这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哈哈,阿兄,你看他长得像个小丫头,大元帅肯定不像你画的那样,脸那么红,眼睛还跟铜铃一样大。元帅肯定是长这样的。” 朱定北看着双胞胎兄弟,略在心里过滤了下便确定了二人的身份。 “我家里就有一个元帅,你要和我回家看吗?”他对双胞胎中的兄长说道。 楼安康从小对元帅将军就有无限的向往,不过一向乖巧的他虽然有些小激动,却没有答应。反而是他阿弟凑过来:“真的吗?元帅是不是力大如牛,声大如钟。朝敌人吼一声,他们就吓趴下了?” 朱定北却没想过楼尚书的两个孙子小时候是这般模样,也不知听谁说书来的,把元帅想象得比年兽还可怕。 “阿弟,别胡闹。”楼安康把阿弟往身后拉了拉,脸红道:“多谢邀请,可是没有阿爷同意,我们兄弟不敢上门打扰。” 他语气中不无遗憾,朱定北无所谓道:“那你就让你阿爷同意,什么时候想来和我说一声就行。” 兄弟俩都激动起来。 听到他们说话的小孩三三两两聚过来,不一会儿就成了元帅长相的讨论会。等到大元帅已经从一个红脸大眼的壮汉,变成了一个白毛白须脚掌比山宽一手能遮天的巨人,解手回来的老夫子拍了拍教执,这伙孩子才散去。 朱定北没有进入一个新环境的拘谨,身边都是孩子,在国子学从蒙学升上讲学的同龄孩子却没有塞外孩童那般爱玩闹,在学堂上规规矩矩,反而衬得他这个皮囊里住着二十七岁大汉的小子像个顽童似得。 这新课没有再讲故事,老夫子把竹 简一一分发下去,指导孩子们学书写字。 面对的都是半大的孩子,正是没轻重的时候,所以教案都是刻在竹简上以防损坏。写字则是在孩子各家自备的白纸上。 竹简上写的正是前面老夫子说的县志,因为朱定北半路进来,他便重点关注了这个故事没听齐全的孩子,耐心问他可有不认识的字或看不明白的地方。看他摇头,便叫他依着竹简誊写习字。 朱定北老脸一红。 作为朱家军曾经的少帅,不敢说是学富五车,起码字都能认全的。只是那一手字……哎,多少年了都练不出来,倒是他老爹乐呵呵地道:不错,这字着实难得。就是请天下第一的临摹师傅来写也模仿不来半点咱们少帅的气度,再不怕仿造文书了。 在老夫子殷切的目光下,朱定北硬着头皮提笔写了起来。 老夫子却是没有表露嫌弃,主要是这半大的孩子写字再好也有形无骨,只要书写端方即可。不过他看朱定北运笔有力,书写犹如游龙走凤,硬朗的风骨跃然纸上,只是字形欠缺。他一想也是,这孩子在塞外长大,能静下心来读书习字已是不易,也没人教导他书法,写不出好看的字体不足为奇。 难得的是这出自将门与生俱来的风采,有了这底子,要矫正书写,只需时日。 他欣然起身,对朱定北嘱咐了一句如有不懂的地方不要羞于开口,怡怡然就往其他学子的身边走去。 还不知道老夫子做出了怎样惊天地泣鬼神决定的朱定北,瞄了一眼见人走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见那些孩子坐的端端正正,绷着小脸认真写字,朱定北也没好意思偷奸耍滑,只好认命地开始抄写。 末了,老夫子从学子中选出一份写得最好的笔墨让他们一一传阅,意在共勉,良莠看齐。 轮到朱定北的时候,他往纸上看了眼,没看出好在哪儿,实在欣赏不了书法这么高端的意境。再看看那个脊背挺得直直的,显然一副骄傲又忍着不表示的臭小子,纸上的落款虽有但他实在想不起是洛京哪一号人物,便就作罢,传阅给了身后的同窗。 这孩子虎头虎脑的,见他转过来第一个不去接那纸书墨,反而手忙脚乱地遮掩自己写的字。 真真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朱定北原先没留意,这么一打眼凭他的眼力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朱定北会心一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顶着那孩子诧异的目光,一脸正直地回过头来。 ——有个创造字体比他还有创意的家伙在,他就放心了。 第3章 藏龙卧虎 午间用饭的时候,朱定北才意识到这不起眼的黄品小学堂里竟还藏着好几个人物。 他身后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自报家门时他还吃了一惊,再到双胞胎人手一个拉着两个小伙伴过来表明了身份后,他看这些家伙的眼睛就奇怪了。 别管介绍人说得多好听,黄品说白了都是些“笨”脑袋。一个学阶几百学子,天地玄三品都有甲乙丙丁数个学堂,单只黄品独设一个学堂,可见就是几百号人里读书最笨的子弟集中营,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工部尚书的双胞胎在这里尚且还能理解,毕竟后来这两个孩子子承祖业,在工学的造诣上青出于蓝。他们醉心工物,学术上不经心以至于落于人后不算奇怪。但连秦大统领的长孙,中书令的十一子和长信侯府正经袭爵的宁小侯爷都在黄品学堂,实在让人费解。 军政分明,互不干涉。朱定北前生虽说不是对朝政漠不关心,但结交的人少之又少,哪怕一二个打过照面,却因为常年不在京城也没有什么交情。 不过能让他记住名字的,都是在京城有名有姓更有一番作为的人。 工部尚书楼敬知的双胞孙儿,禁军统领秦孝先的长孙,中书令贾惜福的第十一子,不说他们赫赫有名的父辈,他们自己及冠后的风采可不曾埋没在父辈的光环下。 再有这位曾让老爹都说过捉摸不透手段厉害的长信侯……这家伙生父早亡,祖父也没撑过几年,以三岁稚龄承袭长信侯爵位还没教长信侯府在这满是纷争的洛京没落,只说这一点,便知道是个厉害的。 朱定北不由多看了几眼在自己对面安静吃饭的孩子,除了个头比同龄人大了一倍,实在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想是被他看得久了,宁衡抬起头,过于清澈的视线与朱定北打量的目光撞在一起,惹得朱定北退缩了下。 这小子大概想不明白这个新来的孩子为什么盯着自己看,半晌,几乎在朱定北被他看得定力都要用完的时候,突然从自己的饭盒中夹出一块红烧肉,放到朱定北的饭碗中。 “……” 朱定北觉得自己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见宁衡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默不作声地把那块红烧肉夹起,放到嘴里。 眼看着宁衡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如释重负地低头重新吃自己的饭菜,朱定北突然有种感觉:……果然像老爹说的,这小王八羔子心思诡异,他们这种粗人对付不来啊。 国子学自先太祖那代就开始办起来,这百年来吸纳了很多学子,目前还未对平民开放,能够进来求学的都是官宦子弟。 这些人家的条件自不会差,国子学并不供应学子的饭食,他们带来的食物无不精致可口,花样齐全。相比起来,朱定北这份饭菜就显得寒酸了。 老夫人也没有准备这些的经验,一切都按朱定北平时在家的吃食来。谨记着太医的嘱咐,镇北侯府对于朱定北的膳食都以清淡为主,一则他还在调养的阶段,再则也怕他饮食冲突水土不服弄出什么病症来。 粗心的小伙伴们经过这一幕,纷纷留意到朱·小可怜·定北的吃食,忍痛割爱将自己最爱吃的那份食物夹到朱定北饭碗里,眼巴巴地看着他吃下去,才一脸被自己感动得要流泪的模样收回视线。 朱定北:“……” 书童与学子不同席,虽然朱定北对朱水生从没分过这些,但毕竟入乡随俗。 用过饭,早就狼吞虎咽吃完等在门外的朱水生迎了上来。警惕地看着和朱定北走在一道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朱定北身后护送他回学堂。 “小少爷,这个下午用的蜂蜜水,还有这个,你饿了要吃,是你最爱的肉馅。”小厮水生说不完的叮嘱,朱定北好笑地捏了捏他两颊的婴儿肥,也问了他几句,得知他一早上都用在蹲马步上了,不由叹了口气。在这京城,不说自己,就是水生也像是被折断翅膀的苍鹰,要适应囚笼里的生活,除非篡改本性。 朱定北体谅他,并不拘束,让他自己找事情做。 不过他上次受伤吓坏了朱水生,嘴里应下来,眼睛却是恨不得分分秒秒黏在朱定北身上不让他有半分闪失,又怎么可能抛开他自己玩耍呢。 从学堂到膳房相隔两刻的步行路程,来去权当学子们的消食和消遣了。进了学堂虽然还未曾开课,学子们或是看书或是写字,就连秦奚也坐的直直的,拿着一卷书简强记硬背着什么。 朱定北环视一眼,索性趴在书桌上睡了起来。 他身后的秦奚眼巴巴地看着他,很是羡慕,但想到阿爷虎目圆睁的样子……秦奚抖了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打起精神来继续背书。 撞钟的声音再次响起,朱定北嫌弃地擦了擦自己嘴角可疑的湿润,不甚满意地看了眼书桌。趴着睡果然容易流口水,从前老娘原来不是唬弄他玩的。 朱定北不喜欢甜不拉几的蜂蜜水,但是老夫人的一番心意不能 辜负,喝了几口,揉了揉脸,下午讲学的夫子便走了进来。 夫子说的是论语,不出一会儿工夫,就成功地把朱定北推进了周公的怀抱,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好歹撑过了一天,回了家关心问起的老侯爷老夫人见他一脸不愿多谈的样子也没有追问,当他过得不顺心,只能安慰说让他放松学,能学多少是多少,不要有负担。 到了晚间,放心不下的老侯爷到孙子的小院瞧了一眼,见屋子里点了灯,孙子正干劲十足地看书,乐呵呵地走了。 “老爷,怎么样?” “怕什么?狗娘的鲜卑都被我们朱家人打得哭爹喊娘,几本破书算什么。” 老侯爷大手一挥,全然没看见发妻鄙夷的神情:真要这么简单,当初被一首情诗为难地抓耳挠腮的又是哪个? 听他表露孙儿自有计较,老夫人也放心,不再多问。 第二日朱定北比昨日早了一个时辰出发,到国子学的时间尚早便在书院里逛了逛,顺便探探地形熟悉环境。 路遇不少临湖依柳摇头晃脑的学子,他都快走避开。 诚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朱定北最怕就是这些酸儒,多和他们说上几句话饭都要少吃两口。 到了学堂,没想到长信侯爷已经坐在位置上。 瞧他那一脸专注的模样和他书桌上那一本平生仅见的厚书,他没忍住凑过去看了眼,竟是本医书。 他就说嘛,能让老爹都感慨的人怎么可能智力只到黄品,分明也是不务正业。 无端的,这个发现让朱定北对宁衡多了两分好感。 不等和他搭上话,宁衡小心地收起医书,解下书篓外挂着的一个小福袋,递给他。 “给我的?” 朱定北忙不迭接过,拉开福袋一股香味铺面而来,他将油纸包好的馅饼拿出,忍不住吸了吸口水。这两个月嘴里简直淡出鸟了,他这铜肠铁胃,啃得了树皮,喂得下雪球,平生无肉不欢。若不是长者赐不忍辞,也不会乖乖受这么久清粥小菜的荼毒。 啥也不多说了,他一口塞进嘴里,抬手拍了拍宁衡的肩膀,含糊嚷道:“一饭之恩,小弟铭记于心,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宁衡余光扫了眼他油腻的手指,视线落在他无比满足的脸上,垂了垂眼眸。 朱定北昨日没留心,今日特意问过水生学堂的课程。 讲学阶段的课程是按照六艺而设:礼,乐,射,御,书,数。 礼所学除了各种日常礼节之外,更多的是孝悌友德信这些做人根本。乐虽则要求每个学生至少选取一门,但选择权则给了学生自由,有专门的乐夫子教导。射和御则是朱定北的专项,朱家军的少帅骑射功夫在军中的对手可没有几个。 再有便是书,除了诗书典籍和书法之外,同样也讲学一些县志史学,毕竟讲学还不像进学和大学那样针对科举或实务,少了些刻板。至于数,涉猎就广了,一般而言除了九章算术之外,夫子还会讲一些浅显的天文地理,以及术数在诸如水利等各方各面中的运用。 这日上午便是礼课。背诵一章孝经,再听夫子口若悬河如数家珍地列举由古至今一些感人至深至情至性的人物故事,加上夫子煽动性极强的口才,学堂上的学子们目光炯炯有神全神贯注。朱定北最烦说教,夫子的声音犹如洪钟,在他半梦半醒间铛地一声,惊地坐直身体,如此反复。 到了下午,朱定北总算活了过来。 讲学的校场不大,一眼望去陈列的靶子和弓箭都尽收眼底。大部分学子显然兴致缺缺,只因武夫子一上来便要求蹲一炷香的马步。 烈日炎炎,再有夫子放在每个人屁股下的香,虽然根据经验人士说明这一屁股坐下去燃香不至于烫疼屁股,但也有丢脸至极,只能咬牙忍了。 也是为难了这些四体不勤的学子,武夫子要求对他们可没有半点放松,若是偷懒或是动作不到位,轻则纠正,重则点名怒斥加点一炷香。汗水滴到眼睛里都不敢擦,双腿抖抖索索比光着腿站在冰雪天里都厉害,只能凭着意志力强撑。 朱定北体会不到他们的心酸,一炷香的马步对他而言实在太轻松。 他老爹朱元帅不轻易打骂孩子,让他不顺心了却也决不让你舒坦,罚蹲马步动辄一个时辰小半天,朱定北从小受罚到现在,结束的时候还觉得有些不过瘾。 秦奚看出来了,取弓箭的时候凑上来亲热地说道:“你家元帅爹爹也经常罚你蹲马步吧?” 将门虎子大概都有差不多的童年经历,秦奚到国子学受教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同类,说不出的亲近。见朱定北果然露出一副心有戚戚的苦脸,拍了拍他的脸,一副过来人的嘴脸道:“以后你就知道这是为你好了。你看我现在,头上顶盆水也能蹲一个时辰都不抖一下,他们还没有人能赢过我呢!” 朱定北 没能准确明白此人的骄傲点在哪里,便捏了捏他的大耳朵,语重心长道:“再接再厉。” 平静安详的日子一划而过,直到朱定北再一次在诗书课上以头抢桌,脾气火爆的夫子终于爆发。 教执重重地砸在书桌上,夫子怒道:“把老夫刚刚说的这一段背诵一遍!” 看朱小侯爷两眼无神一脸蒙圈,夫子胡子都翘起来了,“朽木!不会还不好好听讲,你看看谁有你这样顽劣?若是周公能教会你这些,你费什么功夫来我这里?真真气煞老夫也,劣童,你莫不以为自己是再世宰予吗?” 朱小侯爷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一脸不明白状况的模样。 憋笑的课堂诡异地严肃,不知谁突然嘀咕了一声,“我好几次看到他睁着眼睛睡觉啦,再世宰猪,非他莫属。” “噗”的一声,整个课堂哄然大笑。 第4章 元帅之威 这个即将伴随朱小侯爷下半生的典故在夫子严厉的斥责声中落幕,朱定北也被判处:抄该篇竹简五十遍,明日上交。 侯府,也不知串门回来的老侯爷是得了哪个老不羞的取笑,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孙儿。但顾及到那书本的催眠功力,心有戚戚地捏了捏孙儿不算结实的肩膀道:“书够用就行。日后晚间早些睡,不要熬灯看书了。” 朱小侯爷无语地应了下来。 飞蛾扑火,就好似人凑热闹。朱小侯爷的光荣事迹一夜之后传遍整个国子学,不少人特意前来一睹“再世宰猪”的风采。 朱小侯爷无动于衷,过了几日新鲜劲过去,也就慢慢消停了。倒有一个人特意从进学府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朱定北白生生的脸,与贾家铭三分相似的脸上布满鄙夷,语重心长地对其说道:“好好读书,争取这次考评进阶玄品。近墨者黑,你可要注意点了。”说罢,啧啧两声,甩袖而去。 贾家铭的脸都红透了,忐忑地看着朱定北,呐呐地说不出道歉的话。 朱定北这段时间大抵知道贾家铭的功底,凭他在诗书上的造诣不说讲学天品,就是进学也不在话下。看了这一幕,也大抵猜测到他甘愿留在这里的原因,摆了摆手,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倒是宁衡看了他一眼,从广袖的内袋里拿出一个份肉干递给他。 朱定北嘿嘿一笑,给眼巴巴的双胞胎分了点,又递了一块给贾家铭,叉开腿大咧咧地坐到宁衡的位置上。 宁衡长他正好十个月,这身板却与进学阶里十三四岁的大块头差不离。未免他坐着太过突兀,学里将他安排在末位右端的位置,临着窗,往外瞧就是一颗年岁古早的白玉兰。 适逢花期,外面虫鸣蝉歌,清风徐徐,再伴着玉兰香气,端的占尽天时地利。 宁衡话很少,朱定北在学堂混了一个多月就听他“嗯。”了两声,比他从前身边最沉闷的将士都要惜字如金。 在朱定北看来,时年九岁的长信侯还没历经蜕变,没有以后的雷霆手段。除了长得着急了点,贪嘴了点,还不务正业爱钻研杂学,与普通臭小子没啥区别。 也算混熟了,朱定北要是嘴馋就会探向他的“袖里乾坤”,总能抓到合乎他口味的小食。到底是京城土生土长的,比水生这样半路上岗的有门道,这些吃食虽不精致,可其美味程度可不比他阿兄烤的羊腿差。 餍足地舔了舔嘴角,朱定北搭 着宁衡的肩膀道:“这书你都背下来了?” 托朱定北的福吃得心满意足的楼安宁凑了一嘴:“从我进蒙学,他还是这本书。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把它从方的看成圆的。”说着自己被自己逗乐,咯咯咯地笑起来。 他阿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拿手帕给他擦了嘴,也是奇怪:“医术没有人教导是摸不到门路的,阿衡你要是喜欢,怎么不叫先生来教?”像他和阿弟平时也开小差钻研天工开物,但有阿爷亲自教导不说,他们楼家的家奴在工学上都有几分造诣,在那样的环境下不怕学不成。 宁衡摇了摇头,手指珍惜地摸了摸书页,说:“不必。” 秦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趁着大家不注意出手如电地把桌上剩下的几根肉条都抓进自己手中,急匆匆地塞进嘴里,惹得楼安宁气恼地掐他。 秦奚一边躲一边不忘吃,“我块头大,吃得就要比你多。” “人家宁衡比你高比你壮,他还没吃呢!” 秦奚尴尬地嘿笑两声,把手里抓着的两条仅存硕果递给宁衡,后者沉默地摇头。 楼安宁伸手去拿,宁衡嫌弃他可不嫌弃,不过要论手上功夫,他不是秦奚对手。两人又热闹起来,最终,秦奚看到目露羡慕瞅着他们看的贾家铭,不客气地把人拉进圈子里,把肉条递给他。 朱定北笑看这一幕——这些将陪伴他许多年的人,此时都还一派天真浪漫。 射御课隔两天一次,因为八九岁的孩子骨骼都还未硬朗,骑马比较危险,因此课程以射箭为主。 宁衡手长腿长,力气不小,武夫子特别给他准备了一副弓,靶子也比其他人远一些。朱定北看得心痒,上前讨好了两句,宁衡瞥了眼正在指导别人的夫子,干脆地把弓递给他。 朱定北试了试趁手的重量,约莫有一石重量,满意地将弓立起,从宁衡背后抽了一把箭。 收腹挺胸,站直,目视靶心,拉弓。 比夫子还要标准利落的姿势。那姿态一显露,宁衡便讶异地睁大眼睛:正在拉弓射箭的朱定北目光专注,眼神里有他分析不出的陌生情怀。 拉弓—— 又拉—— 那张白嫩的小脸上牙邦猛地绷紧,桃花眼一瞪,脚下使劲,再拉—— 咻,满弓的弓弦松开,木箭离弦而去。 朱定北不看都知道脱靶了。手臂酸软后续无力,一石重的长 弓垂下,要不是宁衡及时抓住,这下怕是要砸在朱定北脚上。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边上的武夫子出声道:“姿势不错,但要量力而行。” 他把满脸气闷的朱定北带回他自己的位置上,暗暗点头,果然是朱家的孩子,没有怂蛋。 朱定北甩了甩用力过度的手臂,看着宁衡轻而易举地拉弓射箭中靶,再看看自己手上这个五六岁都已经弃之不用的小弓,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果然生疏一段时间,连弓箭都废弛了。 朱定北眯了眯眼,抬起自己的小弓,一箭中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国子学的休沐与朝臣一致,毕竟学子都是官宦子弟,还是会顾全一二。 大靖是旬沐,每旬的最后一日便是休沐日,也就是每个月的初十,二十及月末最后一日。 国子学每月一考评,定在当月二十一日。虽然考试在即,但临近休沐日,对于蒙学和讲学的半大孩子来说还是先快活了再说。 楼安宁拖着双胞兄长凑过来,“定北,你说过随时欢迎我们去你家里做客,可还算数?” “当然。”这么长时间看他们都没动静,朱定北还以为他们的热乎劲没了呢。元帅么,对于他们家来说还真不是稀罕物,想见就见呗。楼安宁高兴起来,楼安康也矜持地红着脸,说定了二十日休沐那天,又对未曾谋面的元帅憧憬了一番。 朱定北笑道:“那你们可得早些来。” 休沐的由来,是为了让朝臣们好好清理头发,一直沿袭到现在也成了出门访友的好时机。 楼安康兄弟果然一大早就上门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尾巴:宁衡和秦奚。 一进门三个孩子就左顾右盼,生怕漏看了什么。朱定北走在气定神闲的宁衡身边,嘲笑道:“娘哟喂。这仨羊崽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逛天庭呢,我家还藏了蟠桃不成。诶,秦奚,再摸我可得收银子了。” 他顶了顶宁衡的胸口,“你怎么也跟着瞎凑热闹?难道也想看看我爷爷手有没有蒲扇大?” 宁衡浅浅笑了一下,像在湖面漾开的一圈涟漪,虽然很快恢复如常,但也增添了两分生动。 朱定北看得出他心情不错,插科打诨两句,就快步上前,把走岔路的三个叫回来,往练武场去了。 他爷爷的作息与从前保持一致,天不亮就会起来打拳,这个时间, 应该会在院子里耍他最爱的那柄大刀。 转出角门,练武场才进入他们的视野,三个孩子就大惊小怪地倒吸一口凉气。 朱定北把他们拉到没有危险的最佳观看地点,看他们满脸的赞叹稀罕,脸上也是一片骄傲。老爷子和他一样生在战场上,长在战场上,一生赫赫军功可不是嘴皮子耍出来的。 他原本也和老爷子有着一样的人生,谁曾想,庄生一梦竟让他…… 收敛心神,他也专注地看起阿爷练刀。从前老爷子便在军中人称朱大刀,一手刀法可为出神入化。他行军大战,大刀只为杀敌,所以出手没有一点花样,招招凌厉,最是干脆直中要害,快准狠三个字发挥无遗。 离得这么远,刀法的气劲都还能够感受到,更别说是沙场上长年累月浴血奋战而生的气势。 见他们呆了眼,朱定北一笑,抓了几颗大小不一的石头往前丢——只见离刀还有两尺距离的石头突然裂开,一颗不落,被刀气劈开,跌落。 “哇!” 秦奚,楼安康,楼安宁异口同声。 老侯爷停下来,见了他们把刀递给管家朱老三,接过布巾擦了擦汗,笑着走上前:“这是谁家的奶娃娃?一枪成双,哎哟,真是好枪法。”他捏了捏双胞胎的脸,一脸稀罕。见孙儿嫌弃的眼神才意识到不小心说劈了嘴,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眼巴巴地看着他的秦奚的脑袋,一脸正经慈爱地对朱定北道:“长生带朋友回来呐,我让老三给你准备好吃的,去玩吧。” 在秦奚晕乎乎和双胞胎激动非常的目送下,高大的元帅大人扛着大刀走了。 “阿兄,元帅果然有山那么高。” “阿弟,元帅的腰有我们三个那么粗。” “元帅摸我的头了……” “阿兄,元帅的脸果然是红的。” “阿弟,元帅的毛是黑的,眼睛好大啊。” “元帅摸我的头了!元帅摸我的头了——” 朱定北:“…——…” 第5章 骑射大赛 朱定北从小的玩具和洛京的孩子大不相同。 他匆忙回京,不指望那种情形下阿爷和老爹能记得给他捎上点小玩意,他那心思比碗口还粗的老娘更不做想。因此小伙伴们参观下来,都对朱定北投以同情的目光。 管家估摸着差不多了,吩咐人把茶点端上。 在朱定北远离的回廊石桌坐定,对于老元帅的“赞美”总算消停了,朱定北抹了抹不存在的冷汗,默默地给阿爷掬上一把同情泪。 他们对于朱定北在塞外的生活十分好奇,朱定北捡了好玩的同他们说笑:什么夜狩,什么降服狼群,什么成群的骏马还有刚出生的小马驹,什么冰川里摸鱼。诸如此类,凭借他那双能把黑的忽悠成白的,死了也讲活的嘴,三言两语,秦奚和楼家兄弟恨不得立刻收拾包裹奔向塞外。 又问鲜卑人和匈奴人的长相,问他们是不是茹生饮血。年幼的孩子似乎对这些充满好奇,朱定北一一说明,谈起色目人的时候,果然让三个小鬼张着小嘴连连惊呼。 待用了午膳,三个小鬼又要到侯府最神秘的兵器房“探险”,朱定北看连宁衡都兴趣盎然,只好带他们去了。 管家亲自守在门外,生怕他们一个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等到楼家兄弟和秦奚对武器的大和重量,换句式连连夸赞之后,几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侯府。 临走,老侯爷特意遣管家送了他们每人一把小木刀。他看几个孩子也喜欢,府里难得这样热闹,又是孙儿的朋友,怎么也得有点表示。孩子们惊喜交加,秦奚尤甚,据说足足抱着睡了一个多月,才在秦大统领的勒令之下小心地收进藏宝箱中。 这是后话,一日休沐过后,便是国子学月考。 一张卷子,涵盖所有学科,历时两个时辰。到了第二日发放卷宗,也没有专门讲解,答卷上该注意的地方,夫子都专门批注出。如果还有不明之处课下寻了夫子,也能得到解答。 朱定北的答卷不出意料地布满朱笔,上书一个中正鲜红的丙字。 后面的秦奚捂着自己的答卷探头探脑,朱定北攻其不备转头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写着“丁”字,对于自己居然不是最末等很是诧异。 秦奚显然也看见他的考评,一下子蔫了。“你上面红字比我还多,居然比我高一等。”他念了两句,瞪着朱定北,最讨厌背后偷偷用功的小伙伴了!他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和谁较劲,把卷宗塞进书篓里,没精 打采地低下头。 坐在朱定北右手边的贾家铭担心地看过来,朱定北一笑,“别管他。”他也把自己的卷宗收起来,对此并不在意。 课间的时候,得了乙等的楼安康兄弟手拉手地嘲笑了丁等的秦奚一顿,这是两兄弟的固定项目。蒙学的时候他们就在一处,据说某次两人发挥失利比秦奚低了一等,熬出头的秦小公子大肆炫耀了一番,从此便难逃兄弟二人的魔爪。 到底是少年人,用过饭,秦奚又生龙活虎,与楼安宁嬉闹起来。 教授书典的言夫子这一次动了真火,两个时辰的一堂课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挨个点名教育。对于“再世宰猪”他更是重点关照,朱定北都不知道是受了谁的迁怒,言夫子义愤填膺地恨铁不成钢,末了丢下一句:“把弟子规抄五十遍,明日送到我房里来!” “……” 朱定北忍了。 第二日交了抄写的东西,言夫子很是怀疑,仔仔细细地对了笔迹,放下书稿道:“诚信乃立身之本,你竟欺骗蒙混师长,孺子不可教也!” 朱定北瞠目:“弟子不明,还请夫子赐教。” “哼!”言夫子重重哼了一声,“短短一夜你如何能誊抄五十遍弟子规?分明是请了枪手哄骗于我。”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公道自在人心。夫子若有实证但说无妨,可无凭无据污蔑于我,弟子可不能任你一张嘴点是非黑白。”他不客气地转身就走,朱少帅可从不会平白受这种鸟气。 再过一日到国子学,便听说讲学黄品书典的言夫子被门砸伤。 告知他消息的楼安宁幸灾乐祸,“该他命中有此一劫。瞧瞧他平日对我们作威作福的模样,也不知哪路神仙路过发了善心,这下可算少见他几面喽。” 神仙·朱微微一笑,没有说明他昨日走的时候在门上动的细微手脚。 宁衡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干得不错,矜持的朱定北干笑两声,拒不承认。 到了月末休沐的前一天下午,国子学也有固定项目:骑射大赛。 大靖文武并重。自降服鲜卑之后,大靖上下振奋,武学一时更是兴盛,在洛京儒生众多的地方,武学的盛事也越来越频繁。 讲学也有射箭比赛,但那都是小打小闹,他们更愿意摩肩擦踵守着进学和大学的师兄们看他们在马上射箭。更重要的是,每月这个时候,琼山那边的女学子们也会过来一睹学子 的风采。 大靖礼仪也有言男女之防,婚配尤其看重媒妁,但对女子的束缚却并不严苛。富庶的县城皆设有专门的女学便可看出,若是女子足不出户,朱定北的娘亲也不能跟随朱振梁到边疆了。往上两代大靖皇帝,朝廷更出过政令明言寡妇可以再嫁,也正是因此,民间的风气才渐渐开放起来。 秦奚很是期待,撞钟声才响起,拔腿就到大学校场占地盘,连午膳都不用了。 朱定北取笑他:“你那杆小枪又不好使,你往这凑什么热闹?”秦家虽驻守上京多年,但到底师出军营,这种荤话也是打小听着长大,两人扎堆说起话来往往荤素不忌。正咬着朱定北带来的馅饼狼吞虎咽的秦奚也不跟他计较,一边往嘴里塞东西,眼睛还没停下到处乱飘。 把嘴里的东西都吞下去,一抹嘴说道:“我爹说了,使不了也得多看看,要是看中了就把人定下来,下手要快才不会被人抢了。” 朱定北抽了抽嘴角。一旁的贾家铭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一双眼睛在熙熙攘攘的学子们身上梭巡,要是看见自家兄长的身影马上换一个方向,也不知是看新鲜还是找人。说话的功夫,前去与族兄打了招呼的楼家兄弟也朝三人走来。 秦奚往另一个方向看,登时瞪大眼睛。 他拉扯朱定北,后者看去,竟见素来冷淡的宁衡身边竟然跟着三个女孩。那三个女孩或动如脱兔,或静若处子,身量最高的那个抓着宁衡的袖子,遇到新鲜的东西就要看上半晌,走走停停间也不见反宁衡有半点不耐烦。 秦奚顶了顶朱定北的胸口,附耳道:“宁衡兄艳福不浅啊,啧啧,当真是真人不露相,海水不可斗量。” 朱定北见宁衡不知怎么皱起眉头,也觉得新鲜,回道:“成语用得不错。下次书典考试你若是不会,就把你能想起来的成语全部写上去,我看即使是言夫子,都舍不得不给你丙等。” “去去,提这个多晦气。” 两人嬉闹起来,一人比他们快一步迎上前,却是一直东张西望的贾家铭。 “见过六公主。”他腼腆地笑,先有模有样地对牵着宁衡袖子的高挑女子作揖行礼,又分别对一身桃红和一身湖蓝的女孩行礼道:“表妹,景宁妹妹。” 他表妹柳菲菲笑嘻嘻的,“你个小正经,想问你姐姐的去处吗?” 贾家铭害羞地点头,柳菲菲看着有趣,故意道:“你给我什么好处呀,不然我可不白白告诉你。” “这……”贾家铭急了,看他满脸通红,柳菲菲掩唇直笑。一旁高景宁睨了她一眼,尽可着老实人欺负,温言对贾家铭说道:“别听她胡说,贾妍姐姐今日与夫子论琴,没有过来呢。” 贾家铭哦了一声,可见十分低落。 柳菲菲奇道:“你这是什么样子。你姐姐回家便看到了,少看几眼还要了你的命不成。哎呀,你这样,你日后的小娘子可要吃醋了。”说着她又忍不住笑起来。 高景宁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当真什么话都敢当着外男的面胡咧咧。 贾家铭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耳朵。他对柳菲菲可是敬谢不敏,要不是今日没寻见姐姐,他也不想凑上来让她取笑。 朱定北等人也行了礼,他看了贾家铭一眼。 从前从未听说贾家还有一个女儿。要知道他对贾家之所以记忆如此之深,全赖当朝中书令火力够猛,连连生了十二个孩子全是儿子,比坐拥后宫的贞元皇帝都能耐。不知是他孤陋寡闻,还是那女子后来出了什么意外……宁衡打断了他的沉思。 被拉了手,朱定北奇怪地看了宁衡,见他没开口的意思又没有别的表示,索性不管他。 倒是六公主对他很感兴趣,“我从未见过你。”她轻描淡写地看了宁衡拉着朱定北的手一眼,兴味一笑,“表哥,这是你的新朋友?” 秦奚心想,难道自己便见过这位金枝玉叶?可看着朱定北白嫩嫩漂亮脸蛋,不由心中叹服:老爹说的没错,这世上女子都肤浅。他继续张罗起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管这边打什么秋千了。 介绍了身份,六公主讶异:“你是父皇新封的镇北侯世孙?你长得这么白呀?” 朱定北:“……” 也不知这位千金是在谁口中听说过他,也不好反驳,只好道:“洛京水土养人。” “我生长在京里,怎么这水土就这么偏心你——” “慧宁。”宁衡淡淡打断,虽没有表示,六公主也知道自己惹他不快了,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六公主是宫中陈妃所生。因陈妃常伴太后左右,所以六公主出生后也格外得贞元皇帝和太后看重,出生后除了排行而得的洁字为名,又被赐字,封慧宁公主。太后宁氏出生长信侯府,后来因诸多变故府中人丁凋零,最后竟只剩下宁衡一脉香火,担心他长不大便时常接到宫中小住。是以六公主才喊他一声表哥,在众姐妹中与他多一分亲厚。 朱定北倒是不介意,笑着接着道:“我初回京中时,祖母生怕饮食上克了水土,我吃了两三个月的清粥小菜,一晃神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六公主若有兴趣,或可一试,在下可不曾藏私。”至于这话中到底真情以告还是藏了什么祸心,可就不好说了。 六公主哼了一声,再要计较,校场里敲锣打鼓,骑射大赛就要开始。 第6章 董家二少 一月一次的国子学骑射大赛可以说是每半年举行一次的诗书大赛之外,最受瞩目的赛事。 尤其是大学府的校场,出场的师兄在学子们之中都是很有名气的存在。 场下神采奕奕的学子身着修身的暗色武装,腰衬由腰带牢牢绑住,挺直腰身骑在马上。一排十数人,一个赛一个的英俊硬朗,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宁衡站在朱定北左侧,秦奚现在也不忙相看美人,挤在朱定北右侧给第一次观看赛事的同窗一一介绍下场的师兄。 这第一个说的,正是秦奚最看好也颇为崇拜的董明和。 “明和师兄骑射在咱们国子学可是所向披靡,禁军里能比得过他的都不多呢!听说他想从军但是宰相大人不让,等明年他加冠礼成,我猜他定要在禁军或巡防营小试身手。不然这般天纵奇才,浪费了多可惜,我阿爷都夸他呢。” 话语中十分推崇。 朱定北桃花眼微微撑大,不由倾身多看了几眼。 他当然不是被秦奚三言两语煽动,而是这位董宰相的次子董谨行后来做了许多壮举让人刮目相看。而且恐怕要让秦大统领失望了,据他所知,这个人弱冠后可是潇洒地离了董家。再闻其名,不再是董二少爷,而是人称平州海王的董校尉,之后功勋累累,在他去世之前已是将军之衔。 朱定北前生征战近三十年,因边防之重统领陆战,对于海师从来只是听闻。如今有幸看到日后将扬我大靖海师之威的一大人物,自然有心结交,但看自己此时的小身板,与那人实在无处亲近。这一落差,不由有些兴致缺缺起来。 秦奚没有发现小伙伴的失落,换了一人兴致勃勃地介绍:“喏,那边那个绑红边腰带的,还有他左手边那个。” “那是咱们家铭兄的哥哥,排行老二。瞧见那边嚷嚷得最卖力的家伙没有?那是户部尚书的外孙,家里是咱们大靖的皇商,脑袋贼精了,每次大赛都偷设赌局。赌贾八哥和九哥夺魁的人非常多,可受欢迎了。” 他再要说,开赛的铜罗已经敲响。三声过后,中正员用力挥旗——十数骏马扬蹄而出。 单是这场面已经让不少少男少女脸红心跳,再看马上男儿挽弓射箭的英姿,已有人忍不住低呼起来。 这第一场比赛的规则很有些趣味性。场内依参赛人数设下相应的靶子,却不限制每个人射箭的靶子,射中即可,最后根据箭羽上的标记判定中靶的数量和位置,以 定胜负。 选择更多不仅更考验参赛者的眼力和箭术,也意味着任何参赛人都可以干扰射箭——当然这仅限于以箭扰箭,若是箭射人或马,此人不禁会因犯规禁赛,更会受到所有国子学学子乃至外人的唾弃,名誉扫地。 “明和师兄厉害!再射他一箭!” 秦奚激动地大叫起来。场中只见董明和一箭射中另一对手的箭矢,与其空中相会,将那箭矢射落的同时,自己的箭矢竟接着相撞的劲力改换方向,一举射入另一个箭靶之中,虽未正中红心却也不远。 但看这一手,便知他出手的瞬间已有了严密的测算,射箭的角度,力度,更甚至对方出箭的轨迹和力度都在指掌之间。 朱定北赞了一声,不愧是赫赫有名的海霸王! 董明和果然不负众望,接连几箭正中靶心。之前被他干扰的几人自然见不得他一人风光,联合起来对付他。众矢之的,饶是董明和再厉害,大部分箭矢都被射落,几人猛追穷寇,一时间让人大笑,又让人提起一口气呐喊助威。 待比赛的停止的锣声响起,众人还意犹未尽。中正员下场清点箭矢,结果出来后有让人哑然失笑。 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董明和惹众怒遭围攻,却也让人忽略他早前早早就射在靶心的箭矢,反而因一番阻拦,不再专注于射靶,自断胜机。 没什么悬念,这第一局,董明和独占鳌头。 紧追其后的是贾家老九,他及早识破董明和的诡计,最后关头连射几箭才确保了数目。至于他的哥哥贾家宁原本也是胜券在握,但不知中途起了什么心眼,不对付董明和,反而对付起已经射在箭靶上的箭矢。在众人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把就近的几个射满箭矢的靶子清空,自己虽然落在第五名,却也让其后一部分人一箭都不曾中靶。 董明和未遭殃,则是射靶都在远处。这也或许是他洞察先机的又一过人之处也说不定。 第二场比马术,障碍御马。 大学府的骑射大赛更有可观性,就是因为这一处的校场面积为国子学之最,纵马奔驰都不成问题。 设立好的障碍或稀疏或密集,第一场赛事中一箭未中的人遭遇淘汰,使得第二场只有七人上场。原本这一场会将十名外的人淘汰,从前第一场几乎没有淘汰过什么人,今日叫贾老八这么一搅合,这第二场除非受伤,不论先后已不会淘汰任何一人。 这并不影响人们对赛事的 期待,被留下的七人个个丰神俊貌,在学子中原本呼声很高。那纵马扬鞭,灵巧跨越障碍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不为之喝彩。 朱定北此时算是明白了,这一月一次的骑射大赛不仅仅凝聚国子学学子,将这些出色的即将出师的学子推到人前博得头彩之外,更也有些变相相亲的意味。瞧瞧这场上,多少少女为这些风采芳心暗许,而其他人借此良机也不是没有发挥的余地,不是么。 朱定北心中暗叹:老子在外头厮杀保国,最后倒是便宜这些小白脸了。 第三场比赛规则更为简单,各类水果或大或小或高或低地布置在场中,在规定时间内射中最多者取胜。大如苹果,小如樱桃葡萄的水果一一被射下,那一地的“尸体”引得一阵接一阵不绝于耳的喝彩欢呼。 最后,董明和拔得头筹。 赛事结束,人流开始流动。 宁衡嘱咐了六公主一声,不等对方阻拦,也没等秦奚发出对他看中的董二少爷获胜感言,拉着朱定北挤开人流就走。 朱定北踉踉跄跄,等出了人圈也顾不上问明白,拼命呼吸,方才一路过来,小身板就差没被人挤成纸片。 直到打眼看到不远处的董明和,朱定北才明白他所作为何。 原来自己方才那点小心思竟被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做了打算。 董明和在人群中显然也是群龙之首,他正和人说笑着什么。大概是恭喜他得胜,师兄们一个接一个捶他的肩膀,其中不乏之前参赛的人,恭喜还是趁机报复可就不得而知了。 宁衡站定,并不往前凑,董明和看到他,却主动和人解释了一句,身边带着一人朝朱定北二人走过来。 “阿衡?” 董明和没料到宁衡会主动来找他。 宁衡把已经不喘了的朱定北拉到他面前,没出声介绍,这就算是交差了。 朱定北也没经历过这场面,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倒是董明和对宁衡的作风深有了解,对他善意一笑:“小弟是阿衡的朋友吧。” “朱定北,久仰明和师兄大名了。”见状他也不扭捏,朗声笑道。 董明和对这个名字可不陌生,看到朱元帅的嫡子竟是这副细皮嫩肉样貌精致的模样,稍稍惊讶了下,便笑道:“我的名声居然传到鲜卑府去了?你这小鬼不老实。” 被日后平辈的人物叫作小鬼,朱定北笑了笑,道:“洛京不都是 这么套近乎的嘛,看来我这是拜错师傅了。” 董明和还没怎么,他身边那人却没忍住笑出来,见几人看向他,脸上一红,道:“抱歉抱歉,我无心的。” 董明和笑起来,与之前董明和谦和的笑容自有一番别开生面的不同。朱定北微一愣神,听到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同窗,你们的师兄,黄煜。” 黄煜,这名字可就不会错了。 朱定北不由多看了两眼,原来日后搅弄了一方风云的人物竟只是个清秀有余斯文孱弱的普通青年。他原以为,让董谨行离经叛道,最后更与董家决裂,生平除非述职不再踏入洛京一步,更再未踏入董家半步的人物怎么也有倾国倾城的风华…… 这略一走神,他很快在宁衡的催促下回神道:“明和师兄,黄煜师兄。” 他抱了一拳,道:“方才看明和师兄的箭法,心生倾慕,才拜托宁衡过来与您结交。希望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只是你小子小小年纪可不要随便倾慕——咳咳。”董明和被揍了一拳,顿时老实了,说道:“我对朱家军的风采也仰慕已久,小侯爷自小在军中长大,想必造诣不低,如有机会,或可切磋一番。” 朱定北看收敛了神情的黄煜,会心一笑。 虽然容貌不算突出,但确实有让人倾倒的风采。 “不了,在等几年吧。”战场上的箭术离弦见血并不适合带到这里,几年后他们若有缘再见,或可一试。 董明和只当他因为年龄的关系,也一笑带过。两人再说几句,交浅言深,彼此十分投契,董明和也不再把朱定北当做年纪小的弟弟,以朋友之礼待之。 带到要分别的时候,朱定北顿了顿,终究有些不忍。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块铁甲,却未递给董明和,而是他身旁的黄煜。 “这块铁甲,是我父亲当年斩杀鲜卑拓跋王一役中,铠甲仅存的一块完好铁甲,是护心甲。送给你。” “这……” 黄煜看了看董明和,再看他,无功不受禄,这孩子怎么突然? 宁衡直接拿过铁甲塞进董明和手里,“给他。”倒是干脆。 董明和哭笑不得,这份礼在军中可是极重的礼物,他现在手里没有相称的东西,但未表心意,便将自己的随身玉佩还礼给他。 与董明和投契,礼却送给黄煜,回礼的又是董明和,收礼的也 干脆,个中竟也没人觉得奇怪。 朱定北一笑,衷心希望一世良将董谨行不再走入前世那样的极端。 各自散去,朱定北才问道:“你和董明和很熟悉?” “嗯。” 他这算交代完毕,朱定北不依不饶地看着他,才算来一句:“四皇子烨王养在太后宫中,他曾是烨王伴读。” 至于后来为什么不是了,宁衡再未多说。 第7章 栖凤之变 当夜朱定北一边打拳,一边梳理已掌握的京中脉络。 他这个习惯如今就是他身边最亲近的水生都不得而知了:他惯会在蹲马步或是打拳的时候思考事情。 盖因老朱家惩罚子弟的套路代代相传,孩子大了,蹲马步不足以威慑他们后就改做打拳。赤脚在凹凸不平又密集的鹅卵石上打上一两个时辰的朱家拳,那滋味比蹲一天马步还够劲。 当然,年复一年,这种惩罚也失去效力,而那时候他们也长成沙场上的铁将,再受罚都是军规处置。和当初受罚蹲好几个时辰的马步时一样,少年人胡思乱想,但最后就沉静下来,头脑清醒,可以理清杂乱无序的思绪。这个方法十分奏效,朱定北就此养成了打拳的习惯。 与当年那件事逃不了关系的,目前只能锁定兵部和御史台,军机处定也有人出手,但凭空却也无法从茫茫军营里找出可疑人物。 不说当年朱家短短时间内受到重创,全无防备致使主将凋零。就是如今他从地狱回归,要查探旧事却也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根本连当初害了他朱家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朱定北眉眼深沉,或许就是孤魂厉鬼找不到仇人偿命,才叫他魂归年少时,报这血海深仇。 老侯爷白天搭错筋陪发妻在书房呆了一阵,手捧一书睡了个昏天黑地,这到了晚上睡不着,便想着来看看自己的小孙儿。院落里安安静静,他悄无声息地匿了身形,连侯府里从战场上退下来警惕性极高的府兵都没有察觉。原本是想戏弄一下孙儿在他脸上画上点什么,明日大肆取笑一番,没想到他竟未睡。 看着朱定北打了一段朱家拳,老侯爷脸上的笑渐渐沉寂下来,眼中浮现起担忧和疑惑。 朱定北蓦地一收招式,看向老侯爷的方向,紧绷了一瞬,才出声道:“阿爷?” 能在森严的侯府摸到他这处比主屋还要防卫严密的院落的人,不作他想。 老侯爷哈哈一笑,跳下来道:“我说哪个臭小子半夜在这瞎比划呢。你个王八羔子,赶明儿再在学堂上睡着,让那老匹夫看老子笑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被老侯爷提溜回屋也乖乖不反抗。摸摸他硬茬的脑袋,老侯爷叹了口气道:“和阿爷说说,大半夜的瞎琢磨什么呢?” 朱定北愣了一下,知道自己表现出的异常让老侯爷忧愁,便出声道:“阿爷,我今日见到了皇六公主。” “嘿嘿,”老侯爷大手往孙儿腿里 一掏,“臭小子毛都没有,开始想女娃啦。” 朱定北狠狠拍开他,没好气地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宫里现在的嫔妃都出自世家,而且很奇怪,我爹那一辈怎么没什么人在?我相交的几个朋友,父辈居然都不在世了,这是什么道理?” 从前朱定北征战杀伐,洛京里这些事情管的少也想得少,如今身入其境,很多诡秘便显露出来。 老侯爷闻言,并未胡乱打发他,想了想道:“这事新皇登基后就没有人提起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朱定北抱着枕头,盘腿,洗耳恭听。 老侯爷拍拍背,语气不无唏嘘。 “那是泰安四十一年的事了。”老侯爷说起那段密辛,组织了下语言接着道:“你爹当时年纪比你还小,要不是咱们一家都在边疆,恐怕也难逃一劫。” 怕孙儿年纪太小听得糊涂,他便提起一个人来:“你知道宁王吗?” “知道,皇上最小的弟弟,我听老爹说是个胖子。” 老侯爷:“就是那个胖子。你可知道,皇上本来有八个兄弟,他排行第七,现在就只剩这么一个弟弟?” 朱定北一愣,下意识道:“他们死在一起的?” 老侯爷嘿了一声。毕竟见多了生死对于这些事情没什么避讳,他欢喜于孙子的聪慧,也脱了鞋盘腿在他床上,继续道:“正是如此!你爹这一辈洛京重文轻武,娘嘞,老子在外面打战他们就在这里唧唧歪歪,屁事不懂。还总是爱扎堆,这里吃个茶,那里赏个花,隔三差五还吟诗作对,结果可好,被人一锅端了。” “……”朱定北理解老侯爷的怨气,不过这么说对亡者也未免大不敬,他赶紧道:“是谁下手?”总不会是皇帝陛下吧? 一眼看透他想法的老侯爷一巴掌拍他的脑袋,“胡思乱想啥,作怪的当时也被抓着反咬一口,一道都死在栖凤山了。” 栖凤山。 朱定北都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想必是后来成了禁词,那地方也改了名字。 老侯爷说着习惯性地抓着孙儿的小手画了一道那里的地形图。朱定北认出来,此处就在洛京郊外一座荒山,满山都是梧桐树,鬼神传说盛传以至于被封山。现在想来,是有人特意做的手脚。 “当年先帝已经六十三岁了,大概是不认老吧,也不想立太子碍眼,拖着拖着就变成祸事。成年的皇子们都想争一争,可位置就一个,能不 乱吗?” 老侯爷行军坐伍,看问题却向来直中本质,“当时整个洛京乌烟瘴气。后来也不知谁传出来,说先帝中意让五皇子继位,他几个兄长怎么能罢休。也不知是不是兄弟默契,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想到一处去了。先帝就是儿子太多,要是他没选择了,这皇位当然就是剩下那个人的。” 朱定北倒吸一口凉气,这种想法不可谓不丧心病狂,他还是低估了这些斯文人的残忍程度。 “既然要把他们清理干净,当然也不想留着拥护他们的人。先皇膝下有八子,当时七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还没弱冠,八皇子才三岁,两人都没有接触朝政,那天也没有跟着凑热闹。其他想在朝廷上一展抱负的年轻人,对其他几位皇子或多或少都有偏倚,身上各有烙印。这么一来,当时栖凤山上有多少人,有些什么人可想而知。” 朱定北默然。 不说其他,便是长信侯府为首的侯爵府邸,楼府这样的权臣勋贵子辈凋零的大有人在。 “当时的情况实在太过惨烈,就拿长信侯府来说。”见朱定北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他想起孙儿和小长信侯颇有交情,这段往事也许不大合适。但开了头也就继续说道:“除了宁衡的父亲之外,原本还有两个叔伯。经过那事之后,只有他父亲保住一条性命,但一条腿也废了,心力不济,万念俱灰。要不是为了留一个香火,恐怕也活不成了。宁衡刚生下,他没多久就死了。那老匹夫也没撑住,宁衡三岁的时候,也跟着去了。偌大的侯府,当朝太后的母族,最后竟就剩这么个黄口小儿。” 老侯爷叹了口气,“先帝就是因此才……他去世前把还没弱冠的皇七子立为太子,为了不让这些世家起乱,下诏书让太子迎娶世家女。” “阿爷我当时也是临危受命,在京城守了两年,那些世家不闹腾了才出去带兵。” “你是没见过当时皇上登基时的成婚场面。皇后是当朝太傅远宁侯的贵女,贵妃是凉州州牧之女。大婚上皇上皇后并十几个妃嫔一起举行,别以为男人有此盛况有多得意,我瞧皇帝心里肯定憋屈得紧。如今让世家人办的实事也少了,反而重用科举选拔上来的士官。” “不过当时实在太难了,连你姑母都被纳入后宫。要稳住这些世家人心,先皇已经打破宁家女皇后,后宫无一品的陈规,从一品官员和侯爵中挑选出这么多女子。也只有让皇子皇孙有他们的血脉,将来可能继承大统,才算给世家人一点安慰。” “ ……那皇上也没有立太子就是因此?” 让所有世家人都觉得有希望,又或者,皇帝正因为反感这些,并不打算从中选立太子? 老侯爷也是猜测:“应该是吧。不过有先帝的前例在,皇上应当明白国无储君,社稷不宁的道理。哎,这些事反正有那些文臣操心,我们武将只要有战可打就行,管他们乱七八糟。” 朱定北不甚赞同,至少他死之前也没见皇帝立下太子。 乱了才好呢。 他阴郁地想,但很快敛住负面情绪,大靖的江山还是要好好守着。这是朱家人祖祖辈辈的鲜血填来的万里河山,若就此没落,才是真正无颜面对先祖。 “行了,这种事小屁孩别管,听听就算了。”他把朱定北塞进被窝里,自己往床上一躺却不打算走了,说了一句:“闭眼,睡觉。” 没一会儿,震天的呼噜声就响起。 朱定北哭笑不得,这一夜在熟悉的呼噜声中却睡得比往常更安稳些。 第二日是月末休沐,楼家兄弟上门时朱定北已经在练武场与家将对招近一个时辰了。 昨日见孙子如此有上进心,朱家拳法也打得有模有样,老侯爷心情好,天未亮就把孙儿抓起来,一同打拳。这套朱家不外传的拳法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与朱家家训一样,是每个朱家子弟必须铭记在心的东西。 老夫人没等来孙子日常的请安,担心他病了,前来一看便见那老东西抓着小儿郎耍大刀。啼笑皆非地骂了一顿,命人准备了朝食,也随他爷俩胡闹去。 管家来报时,已经将兄弟二人引到老夫人那里拜会,朱定北洗去一身汗水换了衣裳才与两人汇合。 “哎呀,长生,你这一身真精神。”楼安宁听老夫人长生长生地叫,也学着张嘴就来。 老夫人抿嘴笑,“我瞧他穿广袖长衿好看,他却是不惯,在家从不肯穿。” 楼安康道:“老夫人,长生是塞外长大,野马套上鞍都不舒服,何况是长生。您看这身,我就觉得比学子服要顺服许多。” 朱定北失笑,“诶,你们俩倒是把我的话全部说完了。”他吃了一块糕点,拍拍手道:“今天怎么就你俩?” 楼安宁道:“我们打算去长信侯府,他们家厨子可是洛京比御厨还厉害的人物,这个时节肯定要做荷花蜜。我们来叫你一道去,怎么样,够义气吧?” 朱定北想起昨夜阿爷话 里唏嘘,想到总是不说话却最是仗义的宁衡,点头应下。 第8章 长信侯府 长信侯府在镇北侯府以东,在洛京城的最东面,与之隔了三条街。 因为洛京东区世家居多,府邸林立,各自占地广阔,因此只走过三条街,马车也走半个时辰。 光听楼安宁夸耀长信侯府的厨子便说了一路,赞词都没重复过一个。一道接一道的菜品说得人满口生津,连朱定北这样不注重口腹之欲的人也期待起来。 正说道:“咱们平常吃的那些小食干果都是宁大叔做的。这对他就是小菜一碟,更不用说那些大菜,要不是宁衡在这侯府孤苦伶仃,太后娘娘早就把这尊宝挖到宫里去了。”马车停了下来,楼安宁第一个掀开帘子出去,叫道:“哎呀,长信侯爷亲自来迎,真是客气客气。” 楼安康跟在朱定北后面,闻声笑道:“定是知道你要来。我和阿弟以前可没有阿衡亲自来迎过。” 朱定北一笑,出了马车也不用人扶,直接跳下来,对宁衡道:“楼二少说你府里藏着个御厨,今天可要让我大饱口福啦。” 宁衡微微一笑,楼家兄弟找他也不会有第二件事了。 楼安宁咋呼道:“都说比御厨还厉害啦,每年除夕皇帝陛下赏赐到府里的菜,根本不好吃——” “阿弟!”楼安康警告,楼安宁打了个嘴漂,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小声道:“我说实话嘛。”见兄长要揍他,笑嘻嘻地拉着朱定北就往府里跑。 “长生我可跟你说,长信侯府是咱们洛京官邸里最大的一处,有三个我们家那么大。要是算上府外的属地,没准都比皇宫大了。这府邸后面是个大校场,从这里到桃仙山都是长信侯府的地盘。啊,后面还有一个马场呢,我上次看你们侯府都没有这么大的地盘。” 也不知他这副骄傲的模样是为哪般,朱定北闻言倒是十分感兴趣,他已经很久没有跑马。 “宁衡兄,我去耍耍,你可不要小气啊。” 他笑嘻嘻的,宁衡想也不想地点头,说:“好。” 楼安宁啧啧两声,“阿衡最偏心,怎么我要去你就没有这么干脆。” 哼了一声,他又睨眼看朱定北和宁衡,“哦~我知道了。”他拖长声音,凑过来垫着脚攀在宁衡肩膀上,苦口婆心道:“你是把我们当自己人随意欺凌,把长生当成了客人才这么客气是不是?哎呀,你这样多伤咱们长生兄的心啊。” 宁衡丢开他,自己和朱定北走一道,不加理会。 楼安康呵呵笑 道:“你就闹腾吧,就你连马都爬上上去还想骑马,快别丢人了。” “诶诶,阿兄你什么意思?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我楼小爷可是今非昔比,你们等着吧,看我今天大展雄威!” 笑闹之间,穿过花草烂漫的长道,进入侯府厅门。 长信侯府为洛京官邸之最,但同样的人丁也是最少。阖府上下只有宁衡一个主子,除了主院其他各院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入住,哪怕底下人每日清理维护,也只是没有荒废,毫无人情味可言。 总算吃上最惦记的荷花蜜,楼安宁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吃完又给自己添上一碗,说道:“阿衡你这里什么都好,就是人少。” 他没接收到兄长制止的目光,眼巴巴瞅着宁衡道:“我都听他们计划着要给你娶上十几房妻妾呢。到时候可要给我们楼家的族姐族妹留一个位置,这样你大婚后,我才有理由每天上门来混吃混喝啊。” 宁衡瞥了他一眼,听朱定北甚为赞同地接话道:“说的正是,只可惜我家里姐妹都不归我管。阿衡你可争气点,没准还能做我的五姐夫呢。” 说起朱家姐妹,楼安宁噗嗤一笑,挤眉弄眼:“也有可能是六妹夫啊,咱们可一直等着你月貌妹妹出来呢。” 此话一出,连楼安康都忍不住捂嘴大笑起来。 要说朱定北的父亲朱元帅,平素虽不在京城,但府里的事却也为洛京人津津乐道。 他与发妻婚后多年无子,便由长辈做主抬了两个庶妇进门。没想到朱振梁的枪法忒好,两个庶妇进门不就便相继生出庶长子和长女。后来每每三年回京一次,都能在肥田上成功播种,如此两次,朱家二三四五小姐便出生了。后来有了朱定北这个嫡子,朱元帅回京述职才没闹出人命来。 不过,朱家千金的名字也很是让人发哂,依次是碧月,秀华,沉瑜,洛雁,华容。不少人笑谈说就等着以为月貌凑齐天下美人呢。 朱定北捏着花生子砸了砸狂笑不止的兄弟俩,转头一看长信侯爷的脸上表情颇为纠结,他顿悟:这是忍笑忍得狠了。 他翻了一个白眼,“笑吧笑吧,我姐姐那是名至实归,你们就嫉妒吧。” 这只是一半的实话。虽然朱家千金长相也是秀丽可人,但也不知是不是朱元帅血脉太劲,五位小姐都生的人高马大。就是如今还在女学就读的六小姐也是大骨骼身量高挑,寻常男子难以驾驭。她们养在京城却也改不了血脉里的一 股匪气,做不出娇柔的姿态,听师兄们提起来都是心有戚戚。 虽然是私底下,但这么取笑人家姐姐也太过失礼,兄弟俩连忙起身作揖,“长生莫怪,饶恕我们无心之过。” 朱定北大度地挥挥手,道:“就你们两个弱鸡,我五姐一手都能拍死几个。你们若是有本事当着她的面这般玩笑,我敬你俩是个汉子。” 两人干笑,连道不敢。 倒是宁衡等他们说笑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你五姐也有十五了吧?可曾婚配?” 这可了不得,难得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 三人对视一眼,蓦地抱着肚子在榻上笑得东倒西歪。竟没想到他这么半天竟是在纠结这事。 楼安宁边笑边喘道:“长信侯爷,哈哈,你要是这么想做长生的连襟,可得盼着咱们月貌妹妹,哈哈,求求元帅大人,哈哈哈。” 朱定北也是笑得眼泪都挂下来,“你小子将来可是要娶十八九个小老婆,居然还敢肖想我老朱家的闺女,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宁衡苦着一张脸,朱定北想起什么,拍拍他的脸道:“你若是等上一等,也不是没戏,哈哈。” 上一世,这个被长辈盘算着要娶十几房妻妾的长信侯也据他所知无妻无子,也不知他死后……朱定北收住笑,趁楼安宁兄弟不注意,几碗荷花蜜就这么进了他的嘴。等兄弟俩反应过来无不哇哇大叫,和朱定北拼了个你死我活。 午间果然有一顿丰盛的大餐,吃得三人肚子圆了都舍不得停嘴,还是宁衡强制让人把剩菜撤了,说要留他们晚饭这才让三个已经瘫在桌子上打饱嗝的家伙消停。 朱定北:“我说阿衡,你家里养着这么一个大厨,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一点比不上人家齐三少爷?” 他口中的齐三少是讲学黄品学堂里最胖的一个,据说全洛京的福气属他身上最多,可没少让人取笑。 宁衡瞪了他一眼,歇了歇就拉他们起来消食。他拉着朱定北走在前头,双胞胎兄弟俩走在后头,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笑。 太后对宁衡甚为爱重怕他孤单,接到后宫小住时总让年龄相仿的孙子孙女一同作伴。后来他进了国子学蒙学,同楼家的双胞胎与几个同窗关系近了些,太后也时常把楼家兄弟也接进宫里一同玩耍。有太后殷切嘱咐,楼尚书也对宁衡心有不忍,因此两家人时常走动,楼家兄弟可以说是长信侯府里的常客。 否则这偌大的侯爷少了这些欢笑声,当真要寂寥凄凉许多。 走了一路,朱定北奇道:“你家里这不是花就是草的,比姑娘家的闺房都齐活。” 宁衡没说,楼安宁快走两步上前让朱定北看到自己鄙夷的表情,“这眼神不好了吧,这些可都是草药,一般人家还没有呢。连宫里的太医院都巴巴地要来长信侯府买。” 朱定北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难怪你老瞧医书。”又问,“这些草药你都认得?” “嗯。” “哈哈,宁大夫这厢有礼了。以后兄弟要是有什么头昏脑热,可就全赖你照应了。” “好。” 朱定北重重拍他的肩膀:“够义气。” 楼安宁哼声道:“长生你可真爱占阿衡便宜,长信侯爷的出诊费你倒是付得起。” “庸俗,咱们情比金坚,是能用黄金白银能定量的吗?” 楼安宁一翻白眼,“我看你连一个铜板都舍不得花,抠门!” “哎,你不懂,每年发下来的军饷就够我们吃饭,不抠不行啊。” 楼安宁挠了挠腮,脸上一红,看朱少帅一脸高义,不由满脸心虚。楼安康长叹一声:“这么蠢的人竟然和我一母同胞,可怜可叹呐。” 兄弟俩遂打成一团。 没等他们走到马场,管家便来报:“秦奚少爷和贾十一少来了,家仆已经往这边引来。” 果然人未见声先到:“我就知道朱小侯爷你肯定忍不住到长信侯府的马场来跑马,这等好事竟然不叫上我,你们太不够义气了!” 小炮仗一样跑过来,把同行而来的贾家铭远远抛在身后,追得气喘吁吁。 他二人的府邸大门临街相对。从前没什么交情,现如今渐渐走得近了,来凑热闹,秦奚第一个想到叫上自己的邻居。 几人站着等他们,秦奚一个上前扑在朱定北背上勒他的脖子:“吃独食犯众怒,好你个小兵敢公然违抗军法,速速受死吧。” 朱定北一边笑一边挠他:“你个死肥猪,沉死了。” “哈哈,我是再世肥猪,也比你这个再世宰猪强。” 这又惹出一片笑声来。贾家铭总算过来,撑着膝盖喘气,仰头笑看众人笑闹,脸上不由生出花来。迎着阳光,少年人,肆意飞扬。 第9章 轻裘跑马 老长信侯身故,三岁稚子袭爵。宁衡性格又极为冷淡,除了年节婚丧依例走礼,长信侯府已经多年不曾有盛事。 庭院深深,除了老一辈和个别几个亲近的人物,竟无人知晓长信侯府中藏着这样大一个草野葱郁的马场。楼安康有言:“这里可比京郊的第一马场还要大。” “孔家那个马场算什么。要说我全洛京的马和马场就没一个比得上宁衡家的,不然禁军和巡防营的马匹,怎么可能七八成都是从这里引进。”秦奚对于第一皇商家的产业显然不太放在眼里。 朱定北诧异,他一直以为长信侯府是凭借俸禄和皇家照看在支撑,没想到竟是他孤陋寡闻了。洛京的文人府邸,他从前当真低估。 叹道:“原来是要供给军用的,我还想着要是看中,央咱们长信侯送给我呢。” 宁衡:“可以。” 朱定北瞪大眼睛,“真的?” “嗯。”宁衡大手捏捏手中小了一号白皙却十分粗糙的手,望眼看向广饶的草场,“是私产。” 虽是供给军用,但这片马场却是长信侯府的私产,宁衡自然可以做主。朱定北眼睛一亮,手一动没挣开握着的大手,便抓着他的手,不伦不类地作了一揖,口中称道:“多谢长信侯爷大义,小的感激不尽。” 宁衡抿唇一笑,边上秦奚和楼安宁都炸开了:“阿衡你可不能厚此薄彼,我们也要!” “就是就是,我带不回家也可以寄在你这里养着嘛,你答应不答应?” 宁衡只说:“随你们。账单我会寄给贵府。” 秦奚和楼安宁的欢呼声戛然而止,顿时鬼哭狼嚎。贾家铭在一旁劝道:“秦爷爷和楼爷爷说了不准你们纵马。今日偷偷跑一场就算了,若是在这里养上一匹时常过来,少不了一顿罚的。” 楼安康:“别管他们,阿衡有分寸的。” 贾家铭害羞一笑,发现自己多嘴,不吭声了。 “侯爷,您这边请。”老马夫得了信,早早挑选了几匹温驯的让几位少爷相看。 走近马厩,马粪和马匹的气味扑鼻而来。楼家兄弟早有准备捏住了鼻子,贾家铭一时不防,险些被气味熏晕过去,连忙捂住口鼻。秦奚大笑:“就该是这个味儿。” 朱定北也觉得这味道让人安心。多年沙场,除了过命的将士,战马就是兄弟,更是陪伴他最长久的伙伴。 他挣开宁衡的手 ,快走上前,两指抵唇一声长哨,低头吃草的马群应声长嘶,扬蹄高鸣回应。一波传开一波,嘶叫声一声迭一声,响彻整个马场,震耳欲聋。 “好样的!” 朱定北大笑,这里的马匹果然还没有失去野性。 楼家兄弟和贾十一顾不得捏鼻捂嘴,受惊地捂住耳朵,诧异地看着马棚里的马匹嘶鸣大叫。骏马高大,嘶吼气势磅礴,三个文弱孩子不由双腿颤颤,忍住不靠拢了些。 老马夫吃惊,见朱定北一眼选中了一匹马,不由赞道:“这位少爷是懂马之人。” 朱定北回以一笑,“没想到在洛京还能见到这么多纯种野马,育种不易吧?”他捋着黑马鬃毛,黑马亲昵地蹭,好似不是第一次见面。 老马夫:“是番外来的马种,代代改良,现在比北域的马也不差啦。” 说起这片马场上的马来,老马夫满是自豪。他的祖辈开始就给长信侯府养马,代代相传,对这片马场可谓是倾尽心血。 朱定北摸着马脖子,怀念道:“北疆的野马啊,”他回蹭着着对他表示亲近的黑马,“可就没有你这么乖巧喽。” 马群相继被马夫安抚下来,秦奚挤开朱定北身边的宁衡,凑过去看这匹黝黑的骏马,摸了两把,才留恋不舍地跑去选自己心仪的马匹。 楼安宁也羡慕地看着,立身其中,很快习惯刺鼻味道的感官迟钝起来,他伸手摸了摸黑马,那黑马打了个响鼻,弄湿了他的手心。他赶忙在衣服上擦了擦,看它威风赫赫的模样,实在心痒,说道:“长生,你给我挑一匹呗,你的眼光最好了。”有求于人当然不忘奉承。 朱定北心情舒畅,索性给他们三个斯文人都挑了一匹适合的。见宁衡居然也看着自己,瞅了瞅老马夫,也给他挑选出一匹高大的骏马。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当年爬不上马背的小孩,楼安宁用力上马,喝声而出,一马当先而去。自由马场的看守人见状紧随其后,以防意外。几人相继而出。 朱定北纵马走了一段,直身坐在马上,视野开阔眺望向远处。 “咱们比一场,怎么样?”他问宁衡,看他姿势就知道是个中好手。宁衡自然答应,没理会秦奚也想凑一份的跃跃欲试,朱定北扬鞭一指远处的最高树木,定下目标,大喊开始。 黑白两匹骏马飞驰而出,在几个孩子眼中如离弦之箭,鼓动他们也想紧随其后。要不是马夫拉着马不许,这时候可不会只 乖乖地在原地呐喊喝彩。 朱定北适应了下如今娇小的身体,很快纵马扬鞭的感觉便回到身上,压低身体一抓马鬃,大喝一声:“驾!” 宁衡实力不俗,御马有术,原本在他之前,两息之间竟落在他身后,随即一夹马肚狂追而上。 身后跟着的三个马夫神情紧张,抓紧套索快快跟上,唯恐让侯爷与镇北侯府的世孙出了什么意外。 上得高坡,矫健的骏马没有丝毫迟缓,再越坡峰而下,速度更是锐不可当。 风从脸上刮过,细嫩的皮肉在快驰的马上颤抖,两人你一前我一后追逐,谁都不肯落在对方身后。 相互角逐之中,朱定北的好胜心涌起,一下扬鞭加快速度。 在马上奔驰的感觉,一旦感受过比什么都让人上瘾,仿佛人也似箭,与风,与这天地融为一体般飞跃向前。又仿佛四目所及化作北境风沙,成年的朱少帅一马当先身后是弟兄们的呼啸,鲜衣怒马,快意沙场。 “吁!”勒马而停,黑马扬起前蹄,带着马背上的少年飞扬而起,落在地上溅起草碎无数。 朱定北调转马头,笑待落在后面的宁衡上前来。 “我赢了,它是我的了。” 他脸上的笑容,将阳光都逼退,宁衡微微失神,驱马上前道:“本就是你的。” “哈哈!” 许久不曾这样快活,朱定北拿马鞭逗他的马惹得白马团团乱转,带着宁衡也同无头苍蝇一样兜兜转转,直到头晕,才在朱定北得意的笑声中勒紧马绳。 “咱们往回走走,等他们过来。”朱定北驱马前行,两人不再如来时疾驰,慢悠悠让马匹漫步。 正过了育草期,马场上草地肥美,入目一片鲜活绿意,间或夹杂几簇黄花,草深马肥,大有军营马地的风采。 朱定北忍不住说道:“以前有次我惹我娘生气,她罚我在马厩里睡了一夜,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全是被马舔的口水,臭得不敢闻。我阿兄在马厩外面守了我一夜,看我被母马舔来舔去就看我笑话,害的我和他打了一架,又被我老爹罚蹲了一天的马步。” “你想回去。” 宁衡轻声说。 朱定北摇了摇头,他想回去,却没那么容易回去了。 摸着马脖子,他转开话题说起这里的马来。这些马是野马血统,比一般马更为高大,在洛京里要盘出这么大的地 方,供养这些马匹实属不易。他问宁衡:“我家也养了几匹马,过些时候带过来配种可行?” “好。” 朱家养在家里的马都是北疆带回的身负功勋的战马,血统比马场上的更为野性纯正。 两人说话间,秦奚四人已经近前,瞧见他们,秦奚就忍不住催马快驰过来:“谁赢了?谁赢了?!” 朱定北眯了眯眼,哼笑道:“你先说说你赌谁赢。” 秦奚嘿嘿挠了挠头,楼安宁跟上来,嚷道:“我和十一都赌你赢啦,他们俩说阿衡比你高,手脚比你长,你会输给他。” 结果当然是秦奚和楼安康不情不愿把彩头双手奉上,几人在马场上跑了一个时辰才尽兴而归。 晚间当然是饱餐一顿,想到午间错过一次盛宴,秦奚只嚷说他们没良心,吃独食烂屁眼,遭到群起围攻。相约下次休沐再续,几人踩着晚霞各自回府,余晖中的长信侯府似乎也镀上了一层暖光。 六月第一日,修养了一旬的言夫子昂首走进学堂中,教执一拍,出口便是:“几日不见,待老夫来看看你们的功课有没有长进。朱定北,你来背诵一篇旬阳斋记。” 朱定北鹤立鸡群地站在学堂之中,生无可恋状。 同窗一片哄笑,言夫子教执镇压,痛心疾首道:“不管束便如此荒废学业,将这篇斋记抄写十遍,明日上交。” 朱定北:“……”咽下到嘴边的问候。 午间时候,小伙伴们扎堆哄抢长信侯府大厨的手艺,秦奚一边吃一边道:“我问了我爹朱家是不是和言夫子有什么爱恨情仇,我爹说没有。”吞下口中肉,他嘿笑道:“原来咱们言夫子家中贫苦,读书时常常熬夜为家中添补一些进项。有一日劳累过度在学堂上睡着,夫子一怒之下把他赶出学里。” 见几人都看着自己,秦奚说得越发起劲:“言夫子从此奋发图强,一举考下当时乡试魁首,学里哀求都不肯再回去。他生平两大恨,一恨学堂昼寝,二恨有钱有势却不学好的纨绔。” 指着朱定北,两指一竖,“你这两项都占全了,他能不为难你吗?” 最爱看朱定北热闹的就属他,可是现在也不由目露同情。就是他阿爷罚他最狠的时候也没有叫他抄书啊,真真惨无人道。 朱定北愤愤地咬下一块馅饼,美食都无法缓解他心中的不忿。贾家铭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迟疑道:“我……我会仿字。” 几人看向他,贾家铭还没被他们这么瞩目过,言语羞赧:“我可以试试。” 朱定北原本对此不抱希望,那可是他老爹都断定没人能模仿的手书。但一想,反正不用一模一样,有那么几分相似就足够交差了,正好气一气那老匹夫。不说他找枪手么,他满足尊师的期望,岂不美哉。 待贾家铭写了两纸后越写越像,几人纷纷称奇,朱定北喜道:“十一,你可以啊!今日兄台拔刀相助,小弟没齿难忘。” 说着,往宁衡袖里乾坤摸了两把,一袋肉干呈上,聊表谢意。 第10章 中秋佳节 言夫子一招制敌,百试不厌。 先时抓着朱定北找抄手的把柄,一罚再罚。到后来那些抄本完全看不出代笔的痕迹,他索性连理由都懒得找,每每课毕,丢下抄手十遍明日上交,扬长而去。同窗们都不爱看这份热闹了,秦奚拍拍朱定北的肩膀:“唯女子与言夫子难养也,宰猪兄,节哀。”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日子在笑闹中过隙而去。 秋节十分,恰逢朱元帅三年一次的述职时间。虽皇上赐了帅府,但侯府上下一番准备,毕竟父母健在,朱振梁携妻依然住在府中。 平素不常见的姐姐,不论是否外嫁,这一日一人不落地恭候朱元帅回府。姐妹几人也难得有机会和朱定北亲近,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言谈之间只觉不过一会儿,朱振梁夫妇的车马便道了侯府门前。 “父亲,母亲。” 两人先见过长辈,行礼过后,老夫人心疼地摸摸朱振梁粗粝的脸,“我儿,又瘦了这么多。” 朱振梁哈哈直笑,那笑声和老侯爷如出一辙,浑厚爽朗:“娘,每回见我都瘦了一圈,我如今该是瘦成纸片啦。” 老夫人啐了他一句,擦了擦泪,不舍地放开了他。朱振梁转头瞧见小儿子,提溜着抱起来,粗糙满是裂痕的大手在儿子的嫩脸上好一顿磋磨,嘴里直道:“真长成小羊羔啦,白豆腐一样,随你祖母,哈哈。”说着还不过瘾地捏捏,惹出一阵笑声。 老夫人掐他,“瞧你没个轻重,把长生脸弄成什么样了。” 朱振梁一看儿子被“摸”得红彤彤的脸,讪讪一笑,拍了拍他的屁股道:“这小子,回了京连太阳都不打照面了,早晚长成个小娘们。” 朱定北怒,狠狠捏了捏元帅的脸:“老子铮铮男儿,长枪不倒!” 朱振梁破声大笑。 这边父子亲热,夫人高氏也没冷落几个女儿。她仔细瞧了瞧几人,在朱三小姐的肚子上逗留,说道:“都这么大啦,大夫摸的是什么时日?” 朱沉瑜扶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笑,“说是中秋前后,说不准有福气与祖母同一日诞生呢。” 高娘子嫁于朱振梁数年迟迟不孕。身为将士孤女,她最明白沙场无情,生死难料,就怕没能给朱振梁生下一儿半女,断了老朱家血脉。当初也是她力主朱振梁纳妾,这些庶女平时虽不曾相处,但也颇为喜欢,从不为难。 “既不出九月,我与你父亲都会在京城。你 安心养胎,什么事只管寻我们。” 高氏在战场上也是铁娘子一个,说话自是不同于洛京女子的婉转,直接道:“你们几个也是一样,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们,家里府兵八百,压过去叫他们知道厉害。尤其是你们四个,嫁到别人家,冷热都得自己扛,可也别忘了你们身后可是朱家军。若是那几个老爷们管不住二两肉给你们委屈受,只管打,我老朱家打架可从没输过。” 五个女儿家都笑出声来。高娘子说完才想起几个女婿就在场,看他们一脸尴尬模样,便说:“我们老朱家这辈难得得了几位千金,到了你们家里,可都得仔细着些,不枉费她们父亲对你们的托付。” 四个女婿连忙起身,躬身应是。 林氏掩唇,边笑边道:“姐姐,三年不见,更是英姿煞爽,有你在,满京城谁敢招惹咱们朱家姑娘。” 几人说笑成对,一时好不热闹。只有平素最爱说嘴的小王氏,因为长子留守边疆未归,失落之余兴致不高。 休整一夜,朱振梁一早便到军机处述职。 军士不临朝,等早朝之后,贞元皇帝才匆匆赶到军机处,君臣相谈至晚方归。 晚膳后,老夫人和高娘子里屋说话,老侯爷同儿子捎上孙儿到院中石桌,摆了酒盏下酒小食,谈论军事。 边庶正事说完,朱振梁道:“爹,长生坠马的事情已有眉目。” 他们没有避讳朱定北,后者凝神听。 前生也曾遇袭坠马,但情况并不凶险,只摔了腿,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便恢复如初。老夫人也有意让他返京,因他闹了一场,老侯爷也没有坚持。那时候朱家定也有过一番查探,但或许正因那时他在军中,又是冲动顽劣的年纪,长辈并没有对他提起其中因由。他也是长大后回想才知那次不是自己不小心,但毕竟时日太久,知道父亲肯定已经给自己报了仇,故而不曾追问。 遭了两次伤,今夜才算知道谁是贼手。 “是匈奴人,他们才从鲜卑分出去不足一甲子,想来对鲜卑也和我们有一样的打算。” 匈奴,鲜卑族氏一个大部落,几十年前脱离鲜卑自建一国。哪怕族人国土不足鲜卑十之一二,但却自视甚高,早有将整个鲜卑族改作匈奴的野心。如今鲜卑成了大靖的臣属,再要动手,势必要将鲜卑从大靖分割开来才行。 这并未出老侯爷的意料。看了看朱定北,他说道:“鲜卑才建府,百废待兴。你 守好北域,如今最是要安稳,不可再生战事。” 朱振梁再气愤不过,也知道轻重缓急。鲜卑府里可不是所有人都已经认命,种族不同,风俗相左,虽建府分县,但政令推行艰难,目前还是依靠军队管理。要将鲜卑彻底收入大靖国土,非一朝一夕之事。朱家军在这当口不能走,更不能乱。否则不说外敌,便是鲜卑氏族内卷土重来,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还被捂热乎就得重新划分。 朱振梁摸摸小儿子的脑袋,说道:“亏你阿兄气得嘴上燎泡,只你小子,在这洛京可劲舒坦,瞧这模样,养的比年猪还值钱。” 朱定北瞪他一眼。老侯爷对孙儿却是赞不绝口,说起他的朱家拳,朱振梁兴冲冲地让他打上一段让他看看。高氏与婆婆商量完朱五小姐的亲事出来一瞧,月光下爷孙三人或急或缓,拳路行云流水,端的虎虎生威。 楼家兄弟和秦奚对朱振梁大元帅很是崇拜,怎奈人家父子天伦,三年才有这么一个月在洛京团聚,他们不敢上门叨扰。 朱定北瞧他们忍得脑心挠肺的样子,便道:“中秋正午是祖母寿宴,你们嘛,备着厚礼,镇北侯府自是欢迎的。” 因老夫人生辰喜庆,每年正午寿宴,晚间才是中秋家宴,是镇北侯府难得热闹的日子,今年朱振梁夫妇在京,自是更添喜气。 到了那日,几家自不会失礼只让小辈独自前来,由家中女眷一同前来,备礼破丰。 秦奚与贾十一都由家中祖母,母亲作陪,楼家兄弟则是他祖父续弦的继妻陪同。进了侯府,正正经经地拜过寿星,讨了不少吉利,才撇下女眷寻朱定北去了。 宁衡比他们都早一步。 秦奚几人左顾右盼都没看到两位元帅的身影,得知宁衡已经同长生父亲说过话还得了夸赞,顿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怎奈,有女眷一同出门,可不是他们想早来就能来的,便缠着朱定北,就算只是远远看一眼兵马大元帅也是平生足矣。 朱定北笑话他们没出息,满口应了下来。 没成想寿宴过后,女眷们因为府中也有中秋家宴要筹备不便久留,再说几句祝词,便带着孙辈早早离开。孩子离主席又远,远远只看见元帅大人的虎背熊腰,错失良机。 宁衡也没有逗留,每年中秋他都在皇宫与太后一同度过。此前,作为一家之主,宁家最后一人,在赴宴前需祭拜先祖,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安排。 他之后,老夫人不由可怜:“苦 了这孩子了,还是要及早成家,少一些冷清才好。” 朱定北笑道:“祖母,不如你给他物色几个?他肯定受宠若惊。” “去,说的什么浑话。”老夫人点点他的额头。宁衡年纪再小也是堂堂的长信侯爷,他的婚事早有太后宗族替他打算,哪里轮得到她插手。寿宴后,外嫁的女儿回夫家过中秋佳节,倒是朱三小姐临盆在即,今日只有孙婿过来,她心里也记挂,便让自己什么的奶嬷嬷备了份礼去亲家探望。 苏妈妈去而复返,带回一个好消息。原来朱三小姐午间便发动,不出一个时辰便生下一个千金,可见与老夫人缘分匪浅。 老夫人大喜,林氏也是惊喜交加,细细问过女儿一切都好,才安下心来。这中秋佳节她也走不开,随了老夫人的一份礼,又带话说明日上门看望,遣人再去一遭。 有这份喜讯在前,府中更是喜气洋洋。 老侯爷和朱振梁,同诰命在身的老夫人参加皇宫宴会回来后,家宴开始,月桂高悬,众人吃着月饼,说说笑笑,温馨快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贾府家宴上也是其乐融融,贾中书平生除了官衔便是儿子多。虽有三子还在外任职,但大儿子今年携妻儿回京,领了京官职务,也是贾府的大喜事。再有美姬相伴,歌舞升平,四世同堂,同样热闹了一场。 贾老夫人年事已高,同年岁尚小的几个孙子和重孙疼爱一番,便早早歇下。贾家铭同兄长侄儿一道回了自己的院子,又拐出来前往后院。 油纸小心包裹几块精致温热的月饼,他兴冲冲地去寻贾妍。 贾中书连生十一子,却未得一女。贾老夫人曾在寺庙参拜,得了高僧之言,说道贾府阳气过旺过犹不及,恐怕会将贾家气数消耗过重不利子孙绵长,便着儿子领养了一个女儿养在府中。 贾妍便是这个养女。 贾家供她富贵,仔细将养,但说到底只是客人。贾老夫人对她不咸不淡,虽然没什么怠慢,但在家中也没有人亲近。贾家铭因年纪最小,贾妍对他照顾有加,他曾经错手将家父最珍爱的砚台摔坏,哭得六神无主,还是贾妍替他领了罚。自那以后,对这个姐姐,贾家铭更多一份亲厚。 自蒙学后搬离后院,两人便没什么机会见面,今日宴会上见她坐在末位没吃什么东西,贾家铭这才带了月饼前来,却不想在贾妍院中,看到假山后纠缠的男女。 贾妍奋力退开那 人,哀泣道:“七哥,我不能。” 第11章 长生献计 贾家胜急着抱住她,“妍妹,你知我心意。爹已经同我说了今年便要定下婚事,只要你同意,你便是我贾府的七少奶奶,我今生必不负你。” 贾妍挣扎,退开一步,泪眼朦胧却倔强地摇头,“你不懂,自我进了贾府那日起,就注定此生婚嫁无望。贾家待我恩重如山,若不是祖母和父亲,我早在雪地里冻死饿死,我只愿尽我绵薄之力报答贾家。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妍妹!”贾家胜心苦,“你我两情相悦,难道我们终身幸福还不比一个和尚说的话重要吗?我这便去求祖母,她定会——” “够了。” 贾妍忍泪,轻声重复,“够了。” “七哥,不明白的是你。”贾妍凄笑一声,仰头道:“今日之话我只当从未听过,你也不要惊扰祖母和父亲,哪怕他们答应,我,我也不愿嫁你。” “妍妹——” “若是贾家不再需要我,我宁愿青灯古佛。”贾妍打断他,“七哥,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决心,不要糊涂。” 说完便跑开,贾家胜追了两步,却见地上一个人影,惊得看去。只见十一弟站在那处,目瞪口呆。 贾家胜顿了顿,捏了捏拳头,警告地看了贾家铭一眼,无奈离开。 贾家铭夜不成寐,第二日,脸色自是难看。几人关心,他不肯多说,只虚弱一笑:“昨天夜里着凉了,不碍事的。” 朱定北拉着宁衡要给他瞧,后者扫了一眼,对朱定北道:“睡一觉就好了。” 心病只能心药医,不说他就是宫中御医也束手无策。朱定北也看出贾家铭心情不好,不再凑话,留他一个人看着诗书发呆。秦奚戳戳朱定北脊背,拉着他小声说:“十一真不碍事吗?你看他跟丢了魂似得,不会是被女鬼夜会——” “哎哟。” 朱定北收回砸在他头上的书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换来秦奚一个委屈的表情。 不提贾家铭,朱定北却也有自己的烦心之事。 朱振梁此次回京述职,除了在上陈军需粮草之外,还有安排老兵残兵之事。 大靖兵士均在兵部造册入籍,服役年岁也有各军每年统计上陈,对于老弱残兵一般根据军衔分发抚恤银两,予以卸甲返回原籍。一些不愿离开的,若有军属接纳也不成问题,安置起来还算妥当。 只不过经过长达十年的鲜卑之战,伤兵之数甚巨。他 们情况各异,家中多数已没有家人在世,单凭这些抚恤金难以度日不说,病痛也无处看诊。朱振梁不能让出生入死的将士落得晚景凄凉,便给他们争取,哪怕是再多一些抚恤也好。 此事从军机处拟议,摆在早朝上,便又是一场争论。 户部第一个叫苦:“陛下,士兵在沙场抛头颅洒热血,善待他们乃是天地之义,便是再多抚恤都是情理之中。但,十年征战,国库早被挖空一半,今次为了筹备北师军需粮草,已经勉强。再则,单只鲜卑府驻军递呈上来的死亡兵将便有数万……死者为大,这一批抚恤金不能延误。如此,国库实在吃紧,非是微臣不仁,实在是无能为力。” 兵部紧随其后:“陛下,各府驻兵繁冗,兵部才接到裁军令,尚在统计各府老兵,以行精简。这……各地驻兵恐怕难以消化这些伤员,还是依制擢令其重返原籍,更为妥当。” 一度议不出个所以然来,各有各的苦楚,再言陛下三思,贞元皇帝气的甩手散了朝。夙夜思虑,最后还是不得已再召朱振梁以及一干军机处人等重议此事。 见贞元皇帝露出要委曲求全的意思,朱振梁当即挥袍跪下,行下大礼,伏身哭道:“陛下,请您为卑职,为万千将士做主啊!” “他们浴血奋战,一生热血都奉献给大靖子民,如今老了,残了,却落得孤苦伶仃,英雄末路。陛下,他们是您的士兵啊,您的子民啊,您也不忍心吧?户部下放的那点抚恤,还不够他们重修房屋,置办两亩地,更不说让他们孝敬十余年没见过的父母,一辈子也不用娶妻生子了,他们根本养不活啊。” “陛下,是为了大靖,为了尽忠陛下,他们才断了手伤了腿。如今,却要他们无儿无女无人送终,陛下——士兵们苦啊,他们不求富贵,也只求能够活下去啊。” “这些功勋赫赫的军官们尚且如此,以后,那些寒了心的士兵们还怎么敢拼命?谁还敢在战场上断手断脚?陛下,求您做主啊!” 朱振梁声泪俱下,原本也有息事宁人意思的军机处元老也不敢再说。贞元皇帝更是动容,亲自走下龙椅,将兵马元帅扶起,安抚他道:“爱卿,朕都明白。朕定不会辜负这些浴血奋战的勇士,你放心吧。” 话虽如此,但朝堂之上,户部直接呈上国库统计的奏报,明明白白两个字:没钱。 情势胶着,莫可奈何。 朱振梁气恼地砸烂桌角,“这些老不死!没钱?他李重道刮一层汗毛下 来,都够这些残兵吃用一辈子了,混账!” 老侯爷经历多了这些事情,比他沉稳得多。 将帅们每三年回京述职,明面上光彩,暗地里却全是血泪官司。呈上军报为将士们申领功勋,加俸进衔,这样的明文封赏兵部和户部都给得不痛快。到了讨要粮草军备的时候那更是免不了讨价还价,再要他们多拿一个子儿,那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如今要加放抚恤金,给这些残疾退伍的士兵安排去处,恐怕比打胜仗还要难。 朱定北给老爹倒了一杯茶,出声道:“爹,我听说李尚书的女婿有个皇商?” 朱振梁冷哼一声:“岂止。他那三个女儿,一个嫁了皇商,另两个嫁在扬州,每年还不知道给他多少孝敬呢。操了他娘的蛋,一毛不拔的老王八,老子真是恨不得坎了他喂狗。” 朱定北皱着眉头,自己也喝了一杯茶,说:“扬州我们是鞭长莫及,不过孔家就在洛京。他们家肯定干净不了,爹你随便抓几个把柄,李尚书还敢跟我们哭穷不成?” 朱振梁一愣,须臾把儿子扯进怀里好一顿揉搓,“长得像你娘脑子就是好使,老子这次可得给那老儿一点颜色看看。” 话虽这么说,但做起来可不简单。再有十来天,朱家夫妇便要拔军回塞外,紧急万分。 这下,不光贾家铭闷闷不乐,朱定北也愁眉苦脸。 宁衡问他:“你想走?” 朱定北脑袋转了几转才知道他说的什么,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不是这事。”他是不喜欢京城,但如今便是让他走,他也不能离开。 “那是为何?”宁衡追问。 朱定北皱着一张小脸,呸了一声把嘴里的草根吐出来,不快活道:“还不是没钱给闹的。” 宁衡疑惑地看着他,据他所知,朱定北根本没有要花钱的地方。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坐下来,一手揽过他的肩膀,道:“你不知道我爹现在正在和户部打嘴炮,他嘴笨,肯定是输定了。现在要走,钱没拿回去几个子儿,气的饭都吃不下。你想啊,我们朱家军现在还好,能留着那些可以劳作的残兵在鲜卑府开荒地,教那些外族咱们大靖人的本事来养活自己。可是其他兄弟怎么办?” “他们为了大靖拼死厮杀,手脚没了,拿几两银子打发回原籍,这算什么?他们手中就算有田产都荒废了,更何况大多数人家境本就贫苦,如今身有残缺,娶妻都困 难,生活比在军营还要苦。”朱定北揉了揉冒着热气的眼睛,咬牙道:“要不是有这些人,李王八能在这里翘着屁股说风凉话吗?惹急了小爷,抄到他女婿孔府里抢了他大爷的!” 宁衡看得出他是真伤心,无所适从地摸了摸他的脊背给他顺气,眼眸沉沉,思考着什么。 朱定北附耳对他道:“其实我们就是想抓点户部或是孔家的把柄,让那老王八把钱拿出来。可惜我阿爷才刚回京,我爹他们更不用说了,满京城认识的全是粗人,到现在还没找对地方下手呢。” 宁衡看他对自己毫无心机,连这种话都敢对自己直说,不由抿嘴笑了下。朱定北正琢磨这什么,看了他一眼纳罕道:“娘哟喂,你有酒窝呐?” 伸手把他的嘴皮子裂开,果然看到两个酒窝。朱定北啧啧两声:“成天不见你给个笑脸,难怪了,大老爷们脸上有俩酒坑多不爷们。” 见他被自己说得板着脸怎么逗都不笑,朱定北哈哈笑开,“逗你玩呢,我听人说过,有酒窝的人有福气。你就该多笑笑,把福气也分点给别人,藏着多小气。” 宁衡这才露了个笑脸,回敬地捏捏他的脸,道:“你也笑。” “笑什么笑,又不是卖笑的。”朱定北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又琢磨起来:“非得让我想个法子,不能太便宜这些老匹夫。” 不等朱定北想出什么良策,朱振梁脸上便阴天转晴。他也不和朱定北说是得了什么门路,只是抓着他颠了颠,拍拍他的脑袋笑哈哈道:“臭小子鬼主意好,等事成了,爹少不了你的。” 果然,过了几天,户部改口:南部三州秋季收成统计呈报上来,先行挪用,抚恤金可勉强加持,但军机处折子所说的数目需降三成,否则定会影响其他各方周转。 军机处再议,两方争吵后各退一步,将军机处拟定的钱银削减两成,当即发放。 这可是军机处和三省六部多年矛盾第一次取得如此大的胜利,不说老侯爷上下,就是朱定北每天都是笑眯眯的,脸上的花常开不败。 临行,朱振梁特意和老侯爷话别。 爷俩闷了一口烈酒,这满京城除了镇北侯府找不到第二家有这样纯正的北疆马酒了。 “此事还要父亲多加留心。”原本并无头绪,却不知是何方朋友竟将孔家行贿勾结朝廷重臣的账册送到镇北侯府,这才有了转机。虽是友非敌,对方的身份却是必须查出的。 交代完正事,朱振梁慨叹道:“长生回了京确实懂事多了。我还以为这次我和他娘要走,他少不了要嚎几嗓子呢,结果倒好,也不知道瞎乐呵啥。”这么说着,却不知因何拧着眉头,仰头又灌下一碗酒。 老侯爷知道他心中顾虑,他比朱振梁更早地发现朱定北身上的不同,此时劝说道:“我们老朱家的性情不会错的,长生有自己的想法也好,我老头子不求他什么。你且放心,只要有老子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出岔子。” “劳烦父亲了。” 天色尚沉,镇北侯府点了火把,朱元帅整军出发,这一别,又是三年。 朱定北偷偷看着队伍远去,眉眼深深。老侯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待看不见人影,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去吧。” 朱定北定定地看着前方,轻声说: “阿爷,我是朱家人,为战场而生,为黎民而死。我不会忘记。” 第12章 贾妍之死 朱振梁夫妇一走,老夫人很是低落了一阵。 老侯爷和朱定北也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她便拉着朱华容的手,每每叹息:“明年你一出嫁,我这里便真的冷清了。” “祖母,我会常回来的。”祖孙感情好,朱华容也舍不得她。 朱家的儿郎常年在外,驻守府中的女眷忍受最多的便是孤独。朱振梁有五女,常伴老夫人左右,正因饱尝寂寞,故而老夫人对孙女们都甚为怜惜。如今看着她们一个个长大,嫁为人妇,她这心里总不是滋味。 “傻孩子。”老夫人笑着摸摸她的脸。 朱华容的婚事已经定下,朱家嫁女不及权贵不入将门,上面四位千金嫁的也是一般官宦人家,五小姐的亲事也不例外。 虽在京城内,但这一嫁,侯府只剩朱定北一个孙辈了。 相隔一个多月,几人再到长信侯府跑马,闷了许久的贾十一也总算露出笑脸来。 楼安宁还是叽叽喳喳话不停口:“徐州府上呈了一辆水龙车,实在巧妙,阿爷给我和阿兄做了一个,你们也真该去看看。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工部那么多人,可没一个能想到这个点子呢。” 说起工器他更是活跃,这般那般将那水龙车什么模样,如何运作,如何制造,娓娓道来,自己说得是意犹未尽,最后总结道:“他日我定要造出如此神物,为苍生造福。” 几人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此时见状不由一哄而散。 楼安宁愤愤,他兄长驱马过来,安慰道:“他们听不懂,别为难人。” “真是笨死了。”哼了一声,便与楼安康一同追上几人。 风平浪静不久,贾妍的死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砸了下来。 —— 贾家七子月前与洛京周家交换庚帖,三书齐备,议定婚期。 刑部主司周孔怡子嗣绵延但只得了一女,为他择婿自然千挑万选。后有贵妇中的全福人替中书令第七子说媒,周家几番考校,家世品性,生辰八字无一不美,才定下这个人家。 周家女也从女学肄业,绣制嫁衣,待嫁闺中。没曾想这欢喜之际,那贾家胜竟在酒馆酩酊大醉,口呼一女闺名,还与人打了一架。周府对未来姑爷自然关注,这件事不需人多嘴,便叫周孔怡气了个仰倒。他女儿本是贾妍同窗,听得“妍妹”二字,又怎么不知道指的是谁。 她平素最是矜傲,此时见未来夫 婿心心念念竟是自己同窗好友,顿时又怒又急,说什么也不要这门婚事。 周孔怡怎么舍得他受委屈,约了贾惜福,不知怎么说的,第二日贾家便退还庚帖,周家退还聘礼,婚事作罢。 如此一来,贾怀恩大发雷霆,将贾家胜一顿好打,再关到祠堂面壁思过。 原本丢了脸面,但事情还不算太糟。毕竟儿女婚事都要谨小慎微,周家不满也不会对外宣扬,可不知贾老夫人听了什么传言,把贾妍带到主院好一番训斥。 “我贾家供你吃供你喝,你这狐媚子竟还不知足!是贾家的富贵喂大了你的狼心狗肺,是我看错了你。你便以为勾引了胜安我会将你许给他?我告诉你做梦!你不过是个低贱的流民孤女,是我贾家养的奴婢,想要翻身做主,只要老身在一日,就不会给你可趁之机!” 跪在烈日下的贾妍面如土色,一言都无法申辩,只能噙着眼泪,伏在地上,额抵地面,请求老夫人宽恕。 老夫人原本也不想听她说话,此时见她还算识相冷哼了一声,“养出你个狐媚子,真真家门不幸。害我孙儿到此地步,你也给我跪着。谁也不许给她水喝,让她跪着赎罪。”说罢,指了一个严厉凶悍的婆子看着贾妍,愤愤而去。 还是贾中书匆匆赶来,才没让她跪出个好歹。 贾妍在女学也是优秀之辈,一手琴艺更是屡居魁首,不论其心智多傲气,这一场训斥下来也将她打入地狱。无人知道是意外还是以死明志,总之,过了三日,便传出贾妍的死讯。 贾老夫人这才慌了神,也不敢去看贾妍的遗体。只找了高僧相谈,听到贾府孙辈已有孙女平衡阴阳,贾妍在不在已无甚作用,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贾老夫人更是不准府里做白事,只请寺庙里为她诵经百日算作还了这些年为贾家镇宅的恩义。 贾家铭大受刺激,病了一场,再复学时,比以往更加沉默起来。 楼家兄弟几人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见他强颜欢笑,心里也跟着难受。还是秦奚偷了家里的酒,告诉他,一醉解千愁。 几个孩子看他呆呆的,也不敢再废话,自己先喝了一杯,贾家铭喝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一时停不下来,最后更是放声大哭。 “哭得好!”秦奚吼了声,自己一杯接一杯喝起来,抹着眼泪说:“哭大声点,有啥委屈你都哭出来。” 楼家兄弟也被煽动,喝成一团,朱定北叹了口气。 旷了半日课堂,夫子找来时,只见几个孩子东倒西歪。除了宁衡滴酒未沾抱着呼呼大睡的朱定北之外,那四个孩子早滚在地上嚷嚷开了。贾家铭一口气哭到现在,喝得也少,边打嗝边看着夫子找来人,一个个灌下醒酒汤,排排站地打手心。 打得手心通红,通知的长辈也来了。 楼尚书最是温和,牵着两个绵羊似的孙子走了,楼安宁朝他挤眉弄眼,听祖父重重咳了一声,顿时缩头缩脑像个鹌鹑。镇北侯爷和秦大统领一道来的,秦奚看到祖父,吓得逃窜,几经挣扎也没逃过大统领的手掌心,被抓着当着众人的面脱了裤子用鞋底狠狠打了一顿屁股,直打得他哭爹喊娘。 贾家铭噗嗤一声,被随之而来的师兄贾家鸿带走了。 要不是朱定北呼呼大睡连醒酒汤都没给他灌醒,那肯定也逃不了一顿打。 老侯爷抄手抱回他,又将无人认领的长信侯爷一并带回了府中。 翌日朱定北醒来,就见抓着自己双手睡觉的宁衡脸上左一块青紫右一块红肿。他一抽手,宁衡睁开眼睛来,双眼清明地看着他。 朱定北干笑两声,“一时技痒,承让,承让。” 宁衡松开他,开门叫人,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由于六人所犯行为恶劣,国子学的处罚也不轻,不但罚他们每日午间跪抄弟子规,午课结束后,更要负责打扫讲学府。朱定北短短时间内自创一套扫把花枪,常与秦奚打个不可开交,打完了,两人作揖:“多谢父老乡亲赏脸,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趁早滚蛋。” 四人乐呵呵地立直身体,躬身作揖:“见过夫子。” 两人回头,夫子高大的身影盖下来,啪啪啪又是一顿竹编炒肉。 虎秋消散,深秋的风卷起落叶萧瑟。 贾妍未入祖坟,贾家铭也无处可知他葬在了哪里,无人清扫,无人祭奠,两月过后想必已是草掩墓碑,一片荒芜。想及此,夜里又不由哭了一场。但再伤心又如何,他是贾家男儿,学业,孝义,有太多东西等着他去做。他和朱定北几人一样,还称不上少年的孩子或喜或悲中茁壮成长,脚步不能为任何人停留。 洛京的凉秋苦短,一晃神,冬日如疾风骤雨挥鞭而至,一场冬雪之后,天气变骤然冷了下来。 十一月十一,正是朱定北满九岁的生日,虽不是整寿,但朱定北第一年回京,老夫人特意办了寿宴,热闹一番。 宁衡几人自然收到请帖,朱定北从女眷房里退出,亲自招待他们。 道了祝贺,献上贺礼,楼安宁垫着脚搂着他的肩膀道:“合该你和十一有缘,你们说是不是啊?” 无人接话,楼安宁瞪了他们几眼,正要说话就见秦奚拆开宁衡那份贺礼,顿时张大眼睛,抢到手中摸了又摸大呼宁衡偏心。 秦奚挠了挠头,见他稀罕得爱不释手,纳闷道:“一块玉玦而已,我都不喜欢佩戴,你要喜欢,我把我的都给你好了。”他生性好斗,平素就不耐烦这种易碎的饰物,每每碰坏或是弄碎了,都会被家里说上几句,后来索性不佩戴这些腰饰,统统束之高阁。 “你懂什么!”楼安宁眼红,“你以为这是普通的玉吗?上面的族徽看到了没有?拿着这块玉,别说洛京,咱们大靖五成以上的商铺你想要什么拿什么,不用付钱!”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朱定北原本没理会楼安宁一贯的咋呼,正和宁衡说话,此时听了一嘴,不由把这块并不算起眼的玉玦拿过来。仔细看了几眼,见玉玦上的族徽,微微撑大眼睛,他问宁衡:“楼二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还能有假?都说别楼二楼二地喊我,本少有名有姓。”楼安宁忿忿地哼了一声。 宁衡道:“没什么要紧,有上限的。每月不超过百两。” 朱定北吞了吞口水,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嘻嘻笑了声:“我还以为拿着这个我能把你家掏空了呢,楼二就是大惊小怪。” “诶我说朱长生,你别不知足啊,一个月百两,把你养成齐三那样都不用百两。”这玉玦某种意义上说可是宁家的信物,他就没敢肖想过,哪想到宁衡竟然这么痛快地把它送人。早知道……他就死皮赖脸地向宁衡讨要了,为时已晚,悔不当初啊。 朱定北难为情地咳了一声,捏着玉玦看了眼表情淡淡的宁衡,说道:“你们可别欺负我对洛京不熟,这送礼送到底,你们谁给我说说,这玉我在我手上怎么使?” 宁衡愣了下。几人才会意,朱定北却是对这方面的事情所知甚少,何况是连秦奚和贾家铭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一个在北疆长大的孩子更不可能知道底细。今日若非楼安宁闹腾这一出,恐怕就把这块玉玦当做寻常饰物,随意处置了——朱小侯爷比秦奚更甚,根本不佩戴腰饰。 宁衡不善言辞,一时不知从何解释,楼安康解围道:“长生你看上面的貔貅,这是宁家的族徽 。你往后只要看到商铺或是钱庄门前有这个印记,都可以随意购买。” 朱定北注意到楼安康说的是宁家,而非长信侯府。 他看着上面的貔貅出神,他再没见识,也曾在洛京和北疆的街上见过牌匾上刻有貔貅的商铺。貔貅自古就是聚财的神兽,因此他只当是平常,从未想过这竟代表着某个家族。他心中一惊,正如楼安宁所言,大靖全境不算新纳的鲜卑府,十九州内带有貔貅印记的商铺数有商户的五成以上,这是个多可庞大而可怕的数目…… 秦奚说出了他的心声,“阿衡,原来你这么有钱啊!” 楼安宁捂住嘴,这才知道自己说了了不得的事,不由歉意地看向宁衡。若非自小一起长大,两府又交情深厚的关系,这种密辛他也无处得知。宁衡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朱定北笑起来,直接把玉玦绑在脖子上,也不管楼安宁说这是个腰饰,抬手捶了捶宁衡的肩膀,道:“谢啦,今天的长寿面分你一碗。” 心里的震动却只有自己知道。 对洛京,对这些世家,事实上,他一无所知。 第13章 一顿痛打 不同于北疆的凛冽寒冬冰冻三尺,洛京的冬雪缠绵,附着于长青的灌木或是枯枝屋顶上,小意多情。 镇北侯府,前院书房。 老侯爷开门看到本该在国子学的小孙儿,不由取笑:“小侯爷,你那夫子已经懒得罚你抄书,直接把你赶回府了?” 朱定北从兵书中抬头,赏了他一个白眼,若是自己真被赶回来丢的还不是他的脸,有什么好得意的。“今日是学府办诗书会,我懒得听他们唧唧歪歪就回来了。” 老侯爷手中提着一壶热酒,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火辣辣的酒水穿肠而过,舒爽地叹了口气,闻言直笑:“就是。你说洛京这些爷们真是吃饱了撑的,对着棵梅花也能腻歪半天,人家梅花也没碍着他什么,还得受这种罪。” 朱定北把书丢开,凑过来深吸了几口烈酒的香气,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腾着热气的酒杯不放。老侯爷看他的馋样,给他倒了小半杯,嫌弃道:“你这酒量是该练一练了。咱们老朱家的爷们不能喝酒,说出去我老头都没脸见人。小兔崽子,上次那才几口酒,淡得跟水一样,都能把你喝醉得不省人事,真丢我的脸。” 看孙子无动于衷地喝完,又把被子往他跟前推,老侯爷往门口看了眼,边给他倒酒,边道:“别给你祖母知道了,听到没?” 朱定北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半杯下肚,舌头辣的发麻,朱定北吐了吐舌头,问他祖父道:“阿爹回鲜卑府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那些伤兵拿到抚恤返回原籍了没有。” 老侯爷嘿声一笑,“你老爹这点事要是都办不好,老子早晚打断他的腿。”见孙子关心士兵,老侯爷颇感欣慰。 军队才是朱家人的根本,他不想孙儿回到洛京后失了朱家人的本心。便多说一句道:“要是换了你曾曾祖父那时候,除非没了双腿,否则,那些伤兵都不可能下战场。那时候,一来没钱,而来么,也没人。只能这么死乞白赖地拖着。大部分人最后都是马革裹尸,尸骨连返乡都不敢奢望。” 前世,老侯爷独自返京养老,朱定北在军中二十余年除非回京述职,几乎没有机会和老侯爷谈天论地,因此听得格外用心。 老侯爷摸了摸他扎手的头发,喝了一杯,也不忘给孙子倒上。“这往上数,就是你曾祖父带兵的时候。那时还是成孝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曾祖,他定下国策,一鼓励寡妇再嫁,二下明文规定,家中一辈有四丁则有一男丁可免束脩上五年私 塾。” 见朱定北眼中一沉,已然明白其中暗含的玄机,老侯爷畅快地喝下几杯,开怀道:“这两条是最见成效的,其后也有一些昭令下达,其目的民众不会深思,但朝廷上的忠臣都明白其中深意。成孝皇帝鼓励家家户户添丁,这八十余年下来,你可知大靖如今的人口,是当初的二十几倍,而且青壮男丁最多,这些人,”老侯爷一顿,“哎,正是这些人成就我大靖如今的千万雄师,但也是这些人……死的最多啊。” 朱定北转了转酒杯,沉吟道:“成孝年间,大靖疆域还未有如今版图,那时大靖原本也没有足够的财力养活这些人丁才是。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这几项国策还未被禁止,大靖的人丁只会越来越多,这几十年以大靖国库的情况来看,完全没有能力养活这些人。但这些年虽也有小动乱,但也没有因大面积的食不果腹而引起民愤造反,这其中定有原因。 “哈哈!”老侯爷诧异于他的聪慧,忍不住得意而笑,给他倒了满杯酒,解释道:“成孝皇帝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皇帝,我至今还记得我的阿爷和父亲对他如何推崇。只可惜啊,他盛年而逝……”老侯爷打住话头,继续道:“我只知道是从成孝皇帝的私库里出的,但这私库从何而来就不得而知了。” 朱定北知道祖父没有把话说透,他们行军打仗的人其实最清楚不过,这种横财只有掠夺才可能积累。 但至于是哪里夺得,这就是个不解之谜了。而这个私库至今还在为皇室所用,可见其财富之巨。 祖孙两人谈性大发,说了半宿话,朱定北人笑喝起酒来却一点都不含糊,最后是被老侯爷遮遮掩掩给抱回院子里的。 临近年关,因国子学中一部分师长要回乡主持年节的家祭,因此腊月初至,国子学便闭学,待来年过了正月十五才复学。 在此之前,自然是国子学各个学阶年终考评。 朱定北原本未放在眼里,临场才听秦奚说这场考评关系到明年是否能够进阶进学府,顿时如遭雷劈。 这么重要的事,他可没有听说。 秦奚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安宁他们可说了不会在讲学府待着,我还怕这次搞砸了,就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朱定北眼珠子一转,无情地丢下一句:“你自己待着吧,师弟。” 他反正是绝不愿意再见到言夫子了! 咳了一声,他凑到贾家铭身边,小声道 :“十一,待会儿试卷尽量往前放,别挡着。” “长生……”贾家铭皱着脸,朱定北的意图太明显了,但他还是不得不提醒:“进阶考试有两个夫子监考。” “这你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多谢十一兄援手。” 他嘿嘿一笑,瞥了眼一直注意自己的秦奚,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地嘀咕一番。要不是朱定北有先见之明捂住他的嘴,这小子早就叫起来了,此时呜呜呜直点头,看朱定北的目光犹如再生父母。 两个时辰的考评结束之后,学子们便各自回府,待明日再来。 楼安宁凑过来道:“秦奚,有没有把握?别怪哥们不仗义啊,讲学府实在无趣,来年我可不愿意和比我小的小屁孩一同听讲。” 秦奚自信一笑,“小看爷,等着吧,明日就是小爷我大展雄威的时候了。” 到了第二日,在教执的啪啪声中,朱定北真是掐死这个蠢货的心都有了。 讲学府掌教和两位监考夫子严厉地看着眼前两个学生,其中一个有名的呆头呆脑,另一个更是顽劣,劣迹斑斑,不管他们什么身份,掌教厉声喝道:“说,你们之中是谁舞弊?还是你们两人就是共犯?” 秦奚胀红了脸,目光呆滞。相反朱定北则淡定非常,看过两人试卷,同样不怎么能入眼的笔迹,一字不差的答卷。不管心中已经上演了多少种秦奚的死法,朱定北只是皱了皱眉,而后道:“我们没有舞弊,心有灵犀尔,请夫子明察。” “满口胡言!”掌教又砸了教执,吼道:“你莫非当我是三岁小儿不成?如你二人从实说来,我便将此事作罢,你二人试卷作废,来年重修讲学。如若不然,便请你们长辈过来,国子学没本事教导你们,就让他们带回去教导。” 秦奚腿软了一下,他再顽皮也是个老实的孩子,对师长有着天然的敬畏,哪里能经受这场面。 完了,完了。 这回被阿爷带回去可就不是当众打一顿屁股能了事的。 朱定北脸不红心不跳,正直道:“虽然学生也很意外。但舞弊之事子虚乌有,还请夫子拿出实证来。”不等掌教说话,朱定北抢先道:“两位夫子,昨日你们一前一后,黄品学堂不过方寸之地,一切都在二位眼中。还请夫子言明,昨日可见学生回头抄袭,或见秦奚探头探脑,形迹可疑?” 两位监考夫子对视一眼,就是不曾才觉奇怪。但两份试卷明明白白,若不是舞弊 怎么可能写出两份同样的一字不差的卷子来? “敢问夫子,我二人既不曾言传,也不曾眼见,更未夹带,纵有舞弊之心,又如何成事?” 掌教也被他正义凛然的模样所震慑,个中情况他早就问过两位监考夫子自然清楚,但事实摆在眼前。他盯着朱定北看了半晌没发现任何破绽,反而是秦奚面红耳赤低着头不敢直视,便不纠缠朱小侯爷,转而盯住秦奚道:“秦奚,你说。你可有舞弊?如哄骗掌教,罪加一等,你可明白?” 秦奚浑身紧绷,仰头大声道:“我没有!” 心虚害怕,但他还是牢记朱定北死不承认的交代。 掌教眉峰皱起,冷哼一声:“据我所知,你与朱定北素日学业平平,这一次答卷却均在乙等,你还有何话辩解?” 秦奚慌了,幸亏这时朱定北出声道:“这自然是各位夫子悉心教导的功劳。掌教夫子,学府不领功的高风亮节学生佩服,但也不能对学府不自信,就怀疑学生的能力。” “说得好。”掌教咬牙切齿,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么晌午你二人就再考一次。这次我让你二人各居一室,看你们还能不能够心有灵犀。” “掌教夫子——”朱定北正要再说,一人推门而入。 “见过掌教,两位夫子。”来人递上一纸文墨,淡声道:“此事因我而起,是我给他们猜题并给了答案。” 正是宁衡。 他生得比同龄人高大许多,站在二人面前完全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三位夫子看了起来,见上面的题目虽然很广,但本次的考题确实涵盖其中。三人对视一眼,掌教道:“长信侯爷,这不符合——” “夫子,运气也是一种能力。”宁衡打断他,“再则,学生考评本就有备而来,并不算舞弊行为。这次只是巧合,但并不能因此将他二人的考评作废。” “这……那他二人为何方才都不说明原因?”掌教心中还坚持己见,并未被宁衡说服。 “他们只是不想牵连到我罢了。”宁衡看向三人,“此事只是巧合。国子学弟子规中并没有任何章程表明这个做法不对,还请掌教秉公处理。” 掌教深吸一口气,但无计可施,只能作罢。 临走,警告道:“投机取巧,终非正道。进学府的考评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的,你二人好自为之吧!” 待人走了, 楼家兄弟和贾家铭才小心进来。 “十一,把门关上。” 朱定北对最后一个进来的贾家铭说道。后者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 朱定北看向大松一口气正直呼侥幸的秦奚,目光阴森,面目狰狞:“秦奚你个蠢货!你怎么不干脆把我的名字也一并抄上去?!你个王八蛋,看我不打死你!还敢跑,给我按住他!” “长生我错了!饶了我。哎哟,救命啊!” “放开我,哎哟,哎哟,疼死我了。长生阿兄饶小的一命吧,小弟知道错了!” 朱定北怒吼:“晚了!你个一窍不通的笨蛋,今天老子把你的七窍都给通一通,免得再祸害人!” “哎哟,别打……楼安宁你打我干什么,哎哟,混蛋你趁人之危……哎哟,阿衡救命啊……十一救命……” 一顿痛打。 第14章 异想天开 虽有波折,但总算有惊无险,几人顺利进阶进入进学府。 寒冬腊月,是学子们最活跃的时期。 彼时家中长辈还有朝休,没了管束,崇文的学子三不五时便有聚会,温酒赏梅,或吟诗作画,或谈论时政;重武的学子更是活跃,虽寒冬草木凋零无法纵马也不是狩猎的好时机,但室内切磋却无限制,若是恰好遇到禁军或是巡防军某位将领休沐的日子,讨教的人便一拥而上,此消彼长。 虽然这些热闹都与十岁少年干系不大,但他们自由各自快活的办法。 朱定北几人便时时见面,去得最多的便是长信侯府。这里最是自由,虽然上无亲属于宁衡而言是大不幸,对于生活在长辈束缚中的孩子小小的心灵里却也有不懂事的羡慕。 期间楼家兄弟也邀请几人过府,将楼安宁心心念念的水车展示给众人。可惜朱定北和秦奚注定无法欣赏,贾家铭对此一无所知也没有慧根,宁衡只顾着听朱定北吹牛。再好的兴致也维持不住,惹得楼安宁一副苦大仇深的脸孔,恨不得宣告绝交。 倒是楼安康矜持地给小伙伴们介绍了自己耗费整整一年时间改进的一个小弓弩,引来了朱定北的全神贯注和秦奚连声的赞叹。 “安康兄,你太能干了,我阿爷都没用过十箭齐发的弩,这个东西如果做成了,一定会轰动军中的!”秦奚这话绝没有半句夸张之词。 楼安康摸了摸鼻子,不自在道:“只是个小玩具,真要投入使用要改的东西太多了。” 朱定北射出箭矢,堪堪只有他半臂长的小弓弩入手沉重,木箭射出后弓弩后挫的力道也不小,虽然弄疼了肩膀,但他还是止不住笑。“楼大你别谦虚了。万变不离其宗,既然你能做出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把弓弩递给跃跃欲试的秦奚,自己拿过一根小木箭仔细观察起来。 其实几年后军中确实也有这样的弓弩出现,一射七箭杀伤力巨大,但上箭的速度太慢,不能够打前锋,因此弩被做得很大,射程很远,只起到辅助功能。朱定北比旁人更知道今后二十年兵器的发展,甚至每一个兵器他都能亲手做出。 他如今分不出精力做这些,军中战事也无凶险,朝廷攻下鲜卑后也不敢再冒进,武器更新上的需要不甚迫切。但面对有楼家兄弟,他却不会吝啬透露一二。 楼安宁道:“阿兄的想法很好,但这样的弓弩在战场的实用性却未必会高。” 楼安宁更爱农用民工的工器,但兄弟二人一起受教,对于兵用工器虽说没有楼安康有天赋,但却也十分喜欢。此时自然不是唱衰兄长的作品,而是实事求是。作为改进的人,楼安康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的利弊。 他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如果做小了做前锋之用,如今的弓弩已经够用了,这个弓弩上箭速度太慢,会耽误战机。但用在后峰,就势必要把弓弩做的极大极重,负担起足够远的射程。杀伤力如何暂且不能估计,但要做的话,射箭的精准度,换箭的速度还有很多东西都要计算再计算。” “而且……现在战事火雷是主力,其实对于战事而言,这个弓弩做成了,辅助性的意义其实不大。” 楼家人秉性务实,楼安康又少了一分胞弟的潇洒跳脱,多了一分谨慎,正是因此,才会觉得失落。他并不愿意放弃钻研了一整年稍有成效的兵器,但对自己所做的东西却也没有足够的信心。 自从成孝皇帝年间火雷被改进运用于战事,冷兵器的在战事中慢慢退居次位。工部司械司更是以火雷改进为主,弓,弩,投石车,刀剑枪盾虽然也不曾懈怠但投入日渐削弱,楼安康又对此最感兴趣,才有这样的烦恼。 朱定北揽着他的肩膀,凝眸看着秦奚乐此不疲地上箭,发射。“战场上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一个东西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多一分防守也同样是多一份胜算。打战可不单单只靠攻打,防守更为重要,若是这个弓弩排兵布阵的时候用得恰当,也未尝不是一个神兵利器。” “真的吗?” 他赤城热烈的目光让朱定北一怔,不由拍了拍他的头笑道:“当然。我可是以后的大元帅。” 正在搭箭的秦奚闻言,噗地一声,回头捧腹道:“哈哈,长生你要当大元帅?哈哈,史上第一细皮嫩肉的元帅吗?哈哈,笑死我——” 贾家铭扣住他的嘴,瞪了他一眼,示意:上次还没揍够么。 秦奚讪讪住口,赔上满脸笑容。 朱定北也懒得和他计较,继续和楼家兄弟说道:“设想一下这个弓弩若是做大,重量和大小只要有轮车问题就不大。其他问题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克服或把弊端尽可能地降低。” 见几人看向自己,秦奚也放下弓弩认真听起来,朱定北手撑楼安康的肩膀,露出一副老神在在又不掩得意的表情。“第一,它上箭速度慢,其实这个问题完全可以换一种想法。如果把这十箭 设下限制,每次只发五箭,第二次发箭后原先的箭矢完全来得及补充。又或者,”他拿过秦奚手中的弓弩,比划道:“做成上下两层箭槽,是否可行。” 楼安宁兴奋叫出来:“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 楼安康抓住胞弟的手,示意他不要打断。朱定北摸了摸小弩,腹部的茧在木器上滑动时略微坚硬的感觉让他觉得安全,“第二,瞄准度不定。如果用轮车辅助,用滚轴滑轮,能否让它八方转动,可以面向任何地方?” 说道兴头上,朱定北干脆用木箭削尖的箭头在地上画了一个简略的图样。 “第三,杀伤力。在战场上,不论是士兵还是武器的杀伤力,其实很多时候并不取决于他本身,而是战局和统帅。打个比方,若这把十射的弓弩射程有千尺,附以火油,足以跨越城墙火攻敌军。别看火雷杀伤力大,但他同样有负面的危险,我军也很难避免不被误伤。若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说这仗打赢了,有脸说是胜仗吗?” 秦奚大为震动,张口就喊: “说得好!” 秦奚喉咙一抖,岔了气呛得咳起来,回身看声如洪钟抢了自己说词的人,可不正是楼宁楼尚书。 “阿爷。” 兄弟俩异口同声,迎了上去。楼尚书哈哈而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听起的,此时看向朱定北的目光有楼安康兄弟一般的火热,“这位小哥是哪家的孩子?方才说的太好了。” 楼安宁抢着道:“阿爷,这是镇北侯府的世孙,朱定北,我和阿兄的好兄弟。” 楼尚书愣了下,心中暗叹:可惜了。 这般风姿,纵马沙场。但他心如明镜,这孩子成了镇北侯府的世孙,哪怕在军事上造诣再好,怕也不会得皇上的重用了。 “好孩子。”楼尚书拍了拍朱定北还很瘦弱的肩膀,“我听闻你自小随军,果然是朱家男儿,对兵武比旁人都了解。方才那些想法就非常好,也帮了安康大忙了。” 朱定北笑起来:“工器如不异想哪有天开,安宁也说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好,好一个异想天开!”楼尚书笑得开怀,“若不是打不过你祖父,我可真恨不得把你带在身边。小侯爷若是立志工器,定是我大靖之福啊。”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笑容深了深,“楼爷爷过誉了,我可是答应我阿爷要做一个精通吃喝玩乐的纨绔,把我们老朱家几代人都没有 享的福都享了。” 楼尚书顿住,没想到这样小的孩子竟已是个明白人。 他微微笑了一下,拍了拍朱定北的肩膀不再多说,对两个孙儿道:“差不多该请朋友去用餐了,不可贪玩。” 临走,他不由多看了朱定北两眼。这个后生比他祖父,父亲都更有灵性,却只能被约束在这洛京,安定那位的心。 出了楼家,朱定北和宁衡同乘马车。宁衡是一品侯爷,出行的车马规格甚高,里面一应器物俱全,哪怕是腊月,车内也温暖如春。朱定北也懒得骑马受罪,上了马车,便急吼吼地找出车上放置的小食,嘟囔道:“怪不得安宁和他阿兄总往你府上跑,这厨子的手艺比我府上的还差劲。” 宁衡知道他没吃饱,见他吃得急,赶紧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太医说楼阿爷饮食要淡。”宁衡主动解释。 “唔。”朱定北灌了一口茶,对刚刚的抱怨也有点愧疚。 不过以他的皮脸很快就当做没有说过这话,转而道:“楼尚书家里也不容易啊,你看楼大楼二。啧啧,平时看着不是个花钱的主儿,今天我才知道,他们琢磨一个小玩意光耗材就不是个小数目。哎,可怜楼尚书那点俸禄都砸在这两个家伙身上了。” 他感慨得煞有其事,宁衡忍俊不禁。 知道他不贪财却十分爱财,也不知是不是北疆的穷苦才养成他这副性子,宁衡低头喝茶掩住眼中的笑意,稍稍平复,才抬头道:“安康安宁的母亲是富商独女,已经继承外家产业。” 这意思就是那两个耗钱的家伙完全不缺钱。 朱定北挫败地倒在榻上,长叹道:“真让人不爽。你们在洛京享福,不是家财万贯就是继承产业,就我们朱家,累死累活居然得靠女眷经营才积累出一点家底。”他霍地翻身,“气死我了!” 宁衡坐到他身边,被他掐住脖子当了发泄物业不反抗。朱定北哪敢用力,这位可是他最不能得罪的财神爷,宁衡又不如秦奚和楼安宁会配合他做出凄惨的表情逗他,便无趣地放开,拖过食盘再吃起来。 “阿衡,你说什么买卖来钱快?”边吃边说的朱定北话语含糊。 宁衡:“盐,铁。” “……”不用这么用心回答。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这他当然知道啊,但这些都是官营产业,少数委托给皇商,那管制也非常严格。要想从这里赚钱,走的都是旁门左道,他可以做,但镇 北侯府绝不可以。吞下馅饼,朱定北拍了拍手,道:“你觉得我能做点什么营生?” 宁衡垂眸,倾身拿过小几上的茶水倒了一杯端给朱定北,后者摆摆手:“不喝,你快说。” 宁衡便自己喝了一口,想了想,问他:“本银几何?人手几何?” “银钱好说,人嘛,我听我阿爷说有好些不愿返籍的残兵想投靠阿爷,有百余人,我阿爷正愁怎么安置他们呢。”朱定北也是心血来潮,无甚概念地说。 宁衡却把这个当正经事,仔细想了想,道:“你明日来我府上,我们再行商量,可好?” 朱定北很敏锐,顿时嚷道:“卖什么关子,你有主意就快说。” 宁衡咳了一声,道:“你到了。” 朱定北探头一看,果然,镇北侯府已经近在眼前。 第15章 我养的起 翌日,朱定北如约来到长信侯府。 宁衡出门迎接,见朱定北身后跟着楼家兄弟,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咳了一声,打断三人下马车还没停止的谈话,拉过朱定北,眼神瞥了瞥紧随其后的楼家兄弟。 朱定北会意道:“他们一早就带着弓弩到我府上。”说着耸耸肩,大早上他才陪阿爷打完拳,这俩就巴巴地上门来。他这是被兄弟俩盯上了,可以想见以后的日子又添一份热闹。 楼安宁嘿了一声,“阿衡,你嫌弃我们也不用非要表现出来让我们知道吧。哼,咱们六年交情,竟然抵不过红颜易老旧爱新欢的命运,可悲,可叹呐。” 朱定北大笑,“两个旧爱,还不伺候爷开路。” 宁衡捏了捏朱定北的脸,拉着他走在前头。楼安宁也不追,只对管家报菜名,嘴上还不忘讨巧:“几日不见您,可想死我啦。” “安宁少爷,想着你哪天过来,一直备着你最爱吃的木果奶羹呢。”管家满脸慈爱。 楼安宁大喜,抓着阿兄跑着越过朱定北,生怕被人抢了口食。朱定北道:“这小羔子真是有奶就是娘,要是生在北疆,一块糖就能被骗走。” 楼安宁在前面听到,不满大叫:“爷才不傻,至少十块糖才行。” 朱定北笑得不停。 满足口腹之欲后,楼安康开口道:“路上听长生说起来,他让阿衡你出谋划策想做些营生,可能算我和阿弟一份?” “对啊。”楼安宁咽下口中奶羹,比朱定北都积极,“我和阿兄也不能坐吃山空,阿衡你手上有好资源可不能忘了我们呀。” 宁衡见他二人便料到现在的情况,便道:“洛京以西一座荒山发现有天然温泉汤池,山上还有硝石矿,运作起来,百余人总是要的。” “哇,阿衡你是钱多烧得慌,这种好事都随意拿出来让我们白白分一杯羹,好兄弟,够仗义。”说着,楼安宁挤眉弄眼。楼安康把他拉回来,咳了一声道:“既是如此,想必长生的银钱和人手都足够,我们就不凑热闹了。” 不说温泉汤池是洛京贵人所喜欢的物事,自成孝年间,火雷一跃而起,原本只做医用不甚起眼也便宜的硝石也随之风生水起。如今硝石矿仅次于金银铁矿,比乌金石矿更为有利。虽也有官府的管制,但有宁衡在,这事不怕办不成。 这样的矿山汤池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投入不大,且没什么风险 。不像别的营生,需要后期扩大生意,投入只会越来越多,他们正是想着朱定北身上银钱有限才想着帮忙,既然没有这个顾虑,也不能占他们便宜。 宁衡看向朱定北,后者道:“消息是阿衡给的,这事我和他对半。小本买卖,两位少爷就别费心了,到时候在山上建个汤池山庄,给两位爷留一个仅用你们享用。怎么样?” “这话我可记着了,我要最好最大的那个。” 朱定北呸了楼安宁一声,“往我和阿衡后面排吧,最好的当然得先紧着我自己。” 两人又打起嘴仗来,楼安康对宁衡道:“长生现在年纪小,小打小闹不要紧。不过他如今长居洛京,以后也是袭爵的一门侯爷,没有自己的产业,要吃亏的。” 洛京扎根的世家对彼此之间都有所了解,镇北侯府人口本就简单,男人们常年在外征战,府里的产业都是女眷在经营。朱家姻亲的门户也不高,没多少私产,虽然是开国功勋大臣,百年门庭,但说真的,镇北侯府的家底也许还比不上一些后起之秀。 朱家以前男丁都在外奔波打战便算,如今镇北侯已是世袭的爵位,是该有些打算才是。 虽然相识时间不算长,但楼安康将朱定北视为知己,感情或许没有与宁衡一起长大来得深厚,却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朱定北感动地捶了捶他的肩膀,“楼大,够意思。” “哎,我阿兄可不是秦奚,别动粗啊。”楼安宁对兄长很是维护,把朱定北拉开,瞪着他道:“和你说了多少次别楼大楼二地乱喊,本少对自己的名字喜欢得很,别自作主张给我改名。” “楼二,你的名字我叫着别扭,跟喊小姑娘似得——说好不动粗,楼二,你别得寸进尺啊,小心老子揍你,可别哭。” “你就是欠揍。” 两人又闹成一团。 楼安康躲开点以免遭受池鱼之殃,“长生,你府上现在有些什么产业你可知道?” 市农工商,商户的地位低,赋税苛刻,生活并不宽裕。大靖朝廷以高薪养廉,不提倡但也未明言禁止官宦子弟从商。颜面问题,一般官宦人家都不会允许有子弟落入商籍,但或多或少都有商户为他们经营手中的买卖。单说洛京这片地方,寻常产业都已经有人领头,异军突起不易,以镇北侯府的现状着手扩大手中已有的产业更为实际。 楼安宁同秦奚还能斗几手,对上朱定北却毫无战力,朱定北拿捏 他就跟玩似得轻松。闻言,脸上得意的神情一滞,颇有些难为情道:“好些都是阿姐的嫁妆,有多少是留给我的,我没过问。” 他昨日提起要置办产业完全是被身边几个兄弟给刺激的,另一方面也隐约有些危机感,才贸然提出,其实并没有深入琢磨。 没想到宁衡认真给他办起来,楼安康也较真,这倒让他这个当事人脸上臊得慌。 楼安宁被他扣住,扭头大叫:“阿兄,你以后可别说我没心没肺,长生才是。” “你这叫蠢。”朱定北不客气道。 “朱长生——哎哎,你别真用力,我的手要断啦,这可是要发明大靖第一工器的手,价值万金的。”楼安宁是俊杰,最识时务。 朱定北松开他,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起来,自己盘腿认真思考道:“没钱寸步难行,这事我回去和我祖母商量一个章程出来,再请你们帮忙参谋。” “应该如此。” 楼安宁接过兄长的话头,嘻嘻笑道:“就是啊。你别看阿衡一个人,不说宁家的产业,就是太后娘娘的赏赐也足够阿衡养十几个媳妇。你就不行啦,以后娶妻,再有小辈出生,可都要你自己操心。若不趁早,到时三餐不继就难看喽。” 朱定北抽了抽嘴角,他这想得可真够长远。 宁衡出声道:“我养的起。” 几人愣了下,楼安宁噗地一声抱住肚子在榻上打起滚来,“哈哈哈,阿衡你快别说了,哈哈,太好笑,你可千万不要当真。噗,长生年纪小怎么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是以后娶妻生子还得靠你……哈哈哈,那镇北侯爷还敢出门见人吗?臊死了他。” 楼安康看看阿弟,又看看真有这个打算的宁衡,再看朱定北哭笑不得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定北翻了个白眼,“长信侯爷还是留着钱养你的十八房妻妾吧,谢您费心。” 宁衡见他生气,闭口不再提。 回到侯府,趁着老侯爷和老夫人都在场,朱定北便将自己的想法提了提。 老侯爷行军打仗在行,对家里产业却无甚了解,回洛京许久也不曾想过这方面。此时听孙儿提起,才尴尬地看向发妻。 老夫人最知道朱家男儿的本性,此时听朱定北提起惊讶之后心生欣慰,嗔怪地看了眼老侯爷,她说道:“这些我都整理在册,明日便让苏妈妈给你送去。” 见朱定北要拒绝,老夫 人道:“你五姐明年出阁,父母和兄长又在外,府里没人帮你,你阿爷更是指望不上。长生,这些产业在祖母手上管不了太久的。现在交于你,你还有几年可以慢慢学着打理,祖母也能给你打个下手。我家长生这么聪明,兴许还能让祖母过两年清闲日子呢。” 老侯爷对发妻心怀愧疚,此时拍板道:“这事就交给长生去办。” 夜间,水生端了补品进来。 “少爷,我在小厨房炖的,没让别人看见。你快吃吧。” 从前少爷最厌烦书本,回到洛京后一年不到的时间看的书却已经是过去几年的十倍不止。 朱水生不明白为何少爷勤奋起来,就算在夜深人静时浑身也像绷紧了一根弦似得,他不问,但心疼关切不会少半分。少爷要做的事他帮不上忙,只能竭尽所能照顾朱定北膳食起居,不想他累坏了身体。 朱定北很快喝完,把碗筷递回去,笑道:“水生进步飞快,和宁大叔偷师看来成效显著啊。” 水生害臊地挠了挠头,“比起大叔我还差得远。不过少爷放心,我肯定把大叔的本事都学来,到时候少爷不用到长信侯府也能吃好。” “哈哈,那就全赖水生啦。” 朱水生脸上红了红,道:“少爷,您别看太晚。我去给您打些热水,烫烫脚就睡吧。” 朱定北伸了个懒腰,点了点头。水生退到门外,回头看了眼烛火下专注凝神的朱定北,不知为何眼睛一热有想哭的冲动,连忙搓了搓眼睛,快步离开。 翌日一早,苏妈妈便将书册呈上,体贴关照:“小侯爷,您慢慢看,不着急啊,别累着自己。册上的管事都有管家负责联络,您若要问询什么人,让管家把人叫来便好。” 镇北侯府产业不盛,前几任留守京中的家母本不是善于经营之人。到了这一代,少见地有了五位千金,姑娘家的嫁妆不能委屈,这几年下来,便去了一半。留给朱定北的这另一半,也令他唏嘘。 前生,府里也给他留了一份产业,由他妻子管着,他从不过问。此时看来,镇北侯府本身花银子的地方少,但入库的银子也着实单薄。 满打满算,一年下来的积累还不够朱家军战马饲料的用度。若不是今年祖父进爵一品世袭军侯,陛下赏赐了不少田产和钱银,堂堂镇北侯府待明年五小姐出嫁后,府中用度都要相应缩减。 情势迫人变,朱定当即北决定向宁衡讨生意经。 这一次他没带着尾巴,无人活跃气氛,宁衡的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朱定北感慨:“你瞧,除了祖辈的军功赏赐和主母带来的嫁妆,朱家竟没人有魄力开辟新产业。能守着这点家底支撑到现在,多亏祖母持家有道啊。” 家里没男人主持,妇道人家镇守帅府孤苦一生,性情豁达的主母有之,但有心扩大产业的不见一人。以老朱家结亲的门第来说,嫁入府中的女主人主持中馈不难,不过生活上没有太多花销,不曾拮据自然也不会想着降低身份和商户为伍。 “以后会好的。” 宁衡笨拙地安慰。 朱定北笑了笑,问他:“你看完没有,这里面可有施展的余地?” 宁衡指着其中一项,朱定北凑过来,只见上面写着某位家母陪嫁嫁妆的山庄。 “都有几十年没人打理了,早就成荒宅了。”朱定北不解,那山庄离洛京远得很,几位小姐出嫁时都不曾考虑将这山庄放在嫁妆里。 宁衡微微一笑。 “是山。” “嗯?” 宁衡说:这座山,有金矿。 第16章 百名残兵 大靖朝商业发达,相应的,管制起来比以往都严格,尤其是商户禁止买卖易货的三大样。 金银,盐,铁。 一旦发现未经朝廷允准私自开采,或发现矿山不上报,都是极大的罪名。 大靖朝对黄金和白银列入禁商行列,源自于前朝末期朝廷软弱无能,堂堂中原竟向鲜卑羌族等外族称臣,贡税之巨大致使黄金白银流落外族十之七八。这样的做法在短时间内保住了前朝朝廷的存在,治下却是名不聊生,吏治浑浊,最后才有起义之兵奋起反抗,推翻前朝,建立了如今的大靖朝。 前朝遗留下的问题却依然存在,货币便是一大祸患。 大靖太祖皇帝昭令整改全境货币,一百贯钱(一万铜板)价等一两银子,一千两银子价等一两黄金,使得铜币值钱,并勒令商户下调物价,以雷霆手段稳定了局势。 如今建朝百年,金矿和银矿的开采量依旧入不敷出,因此管制比盐铁更甚,发现后隐而不报就是杀头的大罪,私自开采祸殃全族。 朱定北再无知,这点常识还是有的,见宁衡竟然打金矿的主意,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变味。 他一点都不奇怪宁衡知道这山头上为何有金矿,但听他不以为然的语气,不会是……经常干私自开采金矿银矿的活计吧。 宁衡被他看得有些莫名,眼神无辜清澈地看着他,布满疑问。 朱定北干咳一声,凑过去微不可闻地问道:“你以前私采过?” 宁衡会意,脸色奇怪地打量他一眼,同样压低声道:“宁家帮皇室寻找金银矿山,开采后与宁家二八分。” “娘哟喂!” 朱定北大叫,眼睛瞪大如牛,倒吸一口凉气道:“那你家可不是金山银山?比皇帝老子的私库都——咳咳,你的意思是这座矿山开采出来,我也能得两成?” 哪怕两成只有万两黄金,以目前黄金的价值来看,已经足够镇北侯府三代花用了。 宁衡点了点头,交代道:“不过这山得先划到宁家的名下。” 朱定北早就笑成傻子了,金灿灿的黄金仿佛就在眼前,不管宁衡说什么都只知道点头,笑得眼睛见牙不见眼。 宁衡无言以对,这个笨小子就不怕自己拿到地契后就占为己有么。 这么想着,脸上却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笑容。 他太笨了,所以自己要护着他以免被别人欺 负了去,宁衡暗自想道。 当天朱定北就痛快地将山头的地契交给宁衡,之后的事完全甩手交给他去办,就等着最后收黄金。 影子还没看到的黄金让朱定北这些日子都笑容满面,三日后,老侯爷将他叫到跟前,告诉他要的一百名退役伤兵已经集结妥当。 老侯爷见孙儿认真地看名录,那小胳膊小腿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身板还是让他很难放心,忍不住叮嘱道:“小崽子,这些兵虽然手脚有损伤,但都年轻力壮,干力气活那都是好手。你可要仔细点,别搞那些不清不楚的,到时候我可不会允许他们给你担事,知道吗?” 朱定北:“阿爷,你想太多了。我是带他们一起富贵,又不是杀人放火偷鸡摸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啊,还是个孩子呢。”老侯爷听他教训的话,颇有些不是滋味。 一年前还人嫌狗厌的黑小子,怎么一个没留心就变成眼前这个白白嫩嫩满肚子坏心眼的乖顺模样呢。哎,他至今不知是什么造成了孙儿的改变,但没有多嘴。 孙儿虽不符他的愿望过快地成长为一个有成算有谋略的大人,老侯爷却也只能给他最大的支持。他会在在背后看着这个孩子,不让他摔跤,也不会让他走上歧路。 “阿爷,咱们可提前说好了。以后这百人就是我手下的兵,你不能越过我指派他们,更不许跟他们瞎打听。”朱定北放下名册,一脸严肃地重申道。 老侯爷放声大笑,抓着他脸上的嫩肉揉了几把,谑言:“是是,小朱将军,本元帅听命。” 朱定北这才对他露出个笑脸来。 第二天,朱定北便马不停蹄地赶去西郊庄子上见这百名退兵。 朱定北没让老侯爷或是他安排的管家相陪,带着朱水生,两人骑马而来。西郊的庄子是镇北侯府最大的庄园,圣上赐给老侯爷的爵位封赏,不论是占地还是风景和附近田产的肥沃程度,均属难得。 朱定北就看中这个地方够宽敞。他赶到时,这百人已经井然有序地列队相侯。 “见过小侯爷。” 虽然奇怪他单枪匹马前来,但在场的人都已从老侯爷口中得知是小侯爷给他们找的出路,因此尽管马上的只是一个九岁小儿,他们也没有轻看他。由一人领声,百人依旧按照军中习惯行了半跪军礼,声如洪钟,整齐利落。 “免礼。”朱定北高声道,跳下马来。 身材矮小,仰视着这些高大威猛的悍兵,朱定北身上的气势却毫不逊色。几人见状都是一惊,而后升起一股喜悦,果然是元帅的孙儿,气度不同凡响。 朱定北声音还有着童稚未退的清脆,神情语气却与征战多年的将领一般无二甚至更威严的沉着:“一日为军,终身报国。朱家军的铁汉没有孬种,就算退下沙场,我们依然是军人。就算身负残疾,我们依然是最勇猛的朱家军!我希望各位永远记得这一点,不论以后立身何处,时刻谨记朱家军的训言,报效家国。” 众人心中一震,大喊道:“是,属下明白!” 朱定北笑起来,满眼欣慰。 朱家军的军士精气神是大靖最足最强的,不管到哪里,他们都是无往不胜的朱家军。 “其他话我们以后再说。今日我到此前来,想必各位也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朱定北顿了顿,道:“百夫长,何在?” 有几人面面相对,一人踏出队列站直道:“回小侯爷,请您钦点。” 朱定北认得这个声音,便是之前领声问候的一人。他点点头道:“报上姓名。” “属下朱响,原朱志一将军麾下百夫长。” 朱定北见过名录上此人的生平,同他母亲一样的战争孤儿,被朱家军一个老兵收养。在军中为斥候兵,在鲜卑一役中被斩断三指,断了左腿的筋脉。眼前之人身形普通,一脸胡腮让人分辨不清长相,目光却炯炯有神,精气神十足。 难得的是,这个人不仅在这百人间已有威信,能够组织众人,从他短短一句的自我介绍中便知此人聪慧。他是百夫长的不二人选,朱定北点了他,又让他点了两名队长,十名什长和二十名伍长。以军伍的方式管理这些退役的残障军士。 见朱响动作极快,显然对这百人都有掌握,不吝啬地赞扬一句,而后道:“有一点,我事先声明。从今往后,你们这一百人便是我朱定北的麾下,不归其他任何人调配,就算是朱承元老元帅也无权越过我吩咐你们办事。你们也只有一个领帅,明白我的意思吗?” 几人诧异,但服从命令是军士天职,他们毫不迟疑道:“明白!” “不必紧张,如果你们自觉办不到这一点,或者觉得我不足以领帅你们,现在大可退出。” 朱响立刻道:“小侯爷,我们是军人,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其余人等见状高声喊道。他们是才随老侯爷一同退役回京的军人,大多是战争孤儿。多年军旅已经让他们难以适应正常人的生活,如今又都身有残疾,多亏朱家元帅还挂念他们,为他们操持,他们感激报答尚且来不及,又怎会背叛? 他们心中有信念,朱家军,朱家的儿郎,绝不会做有损家国,坑害同袍的事。答应效忠完全不需要犹豫。 朱定北目露欣赏,这大半年艰难的生活和身上的苦难没有消磨他们身上的志气。 朱定北三言两语说了年后他们建造汤池山庄以及开采硝石的安排,又介绍了朱水生,告知以后将由朱水生负责联络。最后才给他们发下年节的例银,嘱咐他们过一个好年,初四再回山庄集合开工。 如此一番,才上马回府。 老侯爷为孙儿办的头一件事,自然十分用心。这百人从前在军伍里都是强中手,人品性情和能力都是一顶一的好。最关键是,他们身后都没有累赘。 朱定北对他们早有一番打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众人看着朱定北的身姿越来越远,队长之一对朱响道:“百夫长,小侯爷不愧是老元帅和元帅的血脉,将门虎子。虽然看上去白净文弱,但我想,他日后一定是和元帅一样的将士。” 朱响收回视线看了看众人,大胡子咧开,笑道:“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看小侯爷,日后未必会比老元帅差。跟着他,值了。” 朱定北回府后,管家便地上一封信,“少爷前脚离开,长信侯爷后脚便到了。说是要在宫里过年节,特意与您话别,见您不在,便留下这封信。” 朱定北收起信封,问道:“阿爷和祖母现在何处?” “老夫人在后院书房,吩咐您回来后一起用膳。侯爷约了秦统领喝酒,怕是要到晚间才回府。” 朱定北点了点头,脚步一转便往后院去了。 陪老夫人一同用过午膳,朱定北回院中小书房,才拆开宁衡的信。信中寥寥数言,言明来年正月十六出宫回府,重要的是,长信侯爷动作神速,一晚上时间已经安排好人手处理矿山的事,时间早晚,大约两个月后便能出第一批黄金。 朱定北见信大喜,到院中打了好一阵拳平复了情绪,才到小书房中静坐看书。 第17章 混世魔王 宁衡一走,长信侯府也无人踏足。 楼家兄弟往镇北侯府来得更勤快,抓着朱定北讨论军伍工器,恨不得把他脑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才甘休。 这日秦奚和贾家铭在二人之后赶来,秦奚气喘吁吁,好似身后有恶犬追着一般,连带着斯文体弱的贾家铭在后面追得十分辛苦。 楼安宁见了秦奚就想酸一句,此时见他满头大汗也顾不上玩笑,问他:“你这是做什么,你阿爹在后面拿鞭子抽你啊?”说着,手脚极快地和兄长一起把台子上的木器零件收好,生怕被这个粗鲁的武人弄坏。 秦奚一把坐下,也不管是谁用的茶杯抓着就喝。一杯水下肚还没缓过来,干脆茶壶提起来,对着嘴灌。 几人目露嫌弃,朱定北把门外已经要瘫的贾家铭扶进来,问:“你急什么,府邸在这里又不会丢。” 贾家铭赧然,坐在一旁捧着水杯也顾不上礼节,一口接一口地喝,显然是累坏了。 秦奚缓过神来,开口就骂:“比我老爹拿鞭子抽我还狠。也不知道我阿爷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抓着我让我背书,还……”秦奚喘了口气,“还居然让贾六那个翰林学士来教我。今天贾六哥出门会友还想带上我,我不跑,不跑还受那鬼罪不成?” “那你做什么把十一拉上。”楼安康怜悯地看了眼跑得满脸通红的贾家铭。 贾家铭连忙摆手,双手握着杯子,认真道:“我也不喜欢去诗酒会,那些都是六哥的朋友。” 秦奚嘿嘿两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就是,我是知道那些人一张嘴有多厉害,才不让十一去受罪呢。” 楼安宁翻了一个白眼,“你以为十一和你这种莽夫是一路人吗?咱们十一以后可是要考状元的,就你,还是离得远点,免得一身蠢气传染给十一。” 秦奚不服,两人又闹成一团。 朱定北见十一看那二人直笑,眼睛里都是欣羡,往他身边坐了坐,低声道:“前两天我阿爷和秦大统领喝酒,好似嘲笑他孙儿没有我这个北蛮回来的野小子有学问。” 贾家铭惊讶,两人心领神会,不由相继捂嘴笑起来。 可怜的秦奚,如不能翻身,可以想见接下来这几年将要受到怎样的摧残。 晚间,席上。 老夫人给朱定北盛了一碗汤,关照道:“长生不要总待在家里,应该时常到外面走走。再则,也不能总是让朋友上家里 来,你也出去走动走动,有来有往方能长久。” 朱定北不知祖母怎会有这样的担心,但还是体贴道:“孙儿知道了,祖母放心。” 老夫人看了眼专注着吃压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老侯爷,不由怒上心头:“夜里积食,侯爷少用些油腻,多吃青菜吧。” 她柔声细语,眉眼含笑,亲自给老侯爷夹了一筷子菜。 老侯爷敏锐地绷直身体,小心看了眼发妻,心中纳闷不知怎么惹她不快。留恋地看了眼被老夫人夹进孙儿盘中的鸡腿,听她劝着朱定北多吃,不由悲从心来,愤愤地夹起青菜塞到嘴里。 一旁五小姐看了直笑,也给小弟夹了一块肉。 男人心思粗,朱华容却明白祖母的顾虑。 朱定北往常在国子学也就罢了,腊月休沐的时候,却没见主动往外跑过几回。通常是几人上门寻他,或是上门邀请了才有动作。 这样被动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况且与他来往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人,学院中学堂的同窗办的聚会送来请帖竟没有一次去赴约,这往后送来的请帖果然越来越少。小弟在北疆是脱缰的野马,到了洛京这份反常的安静着实让人心中不安。 就连她都察觉出来,更不用说是老夫人。 有老夫人督促,朱定北没法阳奉阴违,新的请帖上门,便让水生接下。 这次请的是齐三少,大靖看重整岁生辰,齐三满十岁的生辰办的格外热闹。 朱定北到时,便有黄品学堂里的同窗诧异道:“朱小侯爷来啦。还是齐三少面子大,竟然能请到这位,我们几个联名请他可都没见着人呢。” 听出此人话中不满,他的同伴忙道:“少说废话,齐三少是咱们能比得上的吗?你瞧瞧,咱们三少的人,不论是宽度还是厚度哪一个不比两个你还多,哈哈。” 镇北侯府出来的男人可没一个好惹的。也不知自己这朋友家里怎么交代的,竟然不长眼和朱定北对上,这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齐三被拿出来取笑也不在意,挺着大肚子迎了朱定北坐下。 半大的孩子欢声笑语,话题让人啼笑皆非。朱定北格格不入地坐在那里,万幸有一人拍了他的肩膀,把他从孩群中解救出来。 “十一也在啊,刚刚怎么没见着你。” 朱定北大呼庆幸,揽着贾家铭的肩膀亲切得不得了。 贾家铭笑得含蓄,他早 就看见朱定北,不过他身边缠着人也走不开,所以没去打扰。实在是见他在里面无聊得可怜,才动了恻隐之心。 拐进回廊,便听一阵娇笑声:“我说十一公子怎么上赶着英雄救美呢,原来真是个大美人,哈哈。” 朱定北一见不远处回廊小几上的人,顿觉出了狼窝入虎穴,可不正是曾在骑射大赛上见过一次的柳家和高家的千金。 高景宁拦着柳菲菲不准再拿朱定北的长相取笑,给他倒了一杯茶,笑着请他坐下。 朱定北瞥了一眼尴尬的贾家铭,知道他对于大男人陪着两个小妞打转也觉得丢人,不好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笑话他,便问道:“十一怎么也来啦,就你一个?” 他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贾家铭闻言道:“齐世伯是我大兄的上峰,我收到请帖,兄长也正好要拜会上峰,就一起来了。” 柳菲菲跟着说道:“哪是你跟着他来,分明是你大兄借你的福。哎,景宁我又没说错,十一他大兄调回洛京才多久,要拜会上峰也是应该的嘛。” 贾家铭腼腆地笑了笑,也看朱定北:“长生怎么来了。” 对方比自己不遑多让,一向不耐烦这种应酬,今日到叫人意外。毕竟从没听说镇北侯府和齐家有什么姻亲。 “我祖母不耐烦我在家里生虫,我哪敢不从。”朱定北笑起来,正要再说,远远便有一人的声音传过来:“菲菲妹妹!” 几人看去,只见一个相貌白净清秀身着广袖青衫的少年满是惊喜地看过来,转头几句打发了同伴就朝回廊亭子跑过来。 “他不是在顿丘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柳菲菲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拉着高景宁就要走。那人见状连忙加快脚步跑过来,近到前时才停下脚步,整了整衣襟袖子,正了正青巾燕尾,款步走过来。 “菲菲妹妹,高姑娘。” 来人作揖,嘴上说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人。 “菲菲妹妹,我听阿娘说你前一阵子病了,可都好了么?”哪怕是月前的事,再提起少年脸上都是忧愁和关切,仔仔细细地看着柳菲菲,生怕她有什么不妥当。 柳菲菲暗暗翻了一个白眼,往高景宁身侧躲了躲,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道:“多谢关心,只是小风寒而已,第二天就好了。” “那就好,听说你病了我好几天都没睡好呢。菲菲妹妹,以后 夜里可不能贪凉……” “哎,齐三好像喊我们了,我们先过去了。景宁,走啊。”柳菲菲催促着高景宁,退了两步,便往厅内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来人提步要追,但还是克己地停下,一直看着人影不见了,才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声。 两个姑奶奶总算走了。 朱定北拦住想要和柳菲菲二人一起离开的贾家铭,拖着他坐下,留意到贾家铭为难的神色,低声问:“这家伙是谁?” 贾家铭的声音比他还低,瞄了一眼盯着柳菲菲方向的少年,说道:“他叫马超,与我们同阶,是天品甲等的学子。”顿了顿,他继续道:“是远宁侯府的世孙,皇后娘娘的侄子。” 大靖历代皇后都有着非凡的地位与权力,虽不干涉前朝之事,总管后宫之余也有谏言皇帝的权力。这一任皇后虽不得贞元皇帝喜欢,但在宗室中的地位依然无可撼动。皇后无子,对这位侄子向来宠爱有加,有她护着,这位远宁侯世孙自然少有人敢惹。 马超收回视线,这才注意到朱定北二人。 他看了眼贾家铭,眼神不善,“你也在啊。贾十一,菲菲妹妹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你不要和小时候一样总跟在她后面,有损她清誉。” 贾家铭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 马超对他不甚感兴趣,看另一个是陌生面孔,便哼道:“你又是哪个?” 朱定北笑了一声,贾家铭注意到他的眼神,便站起来介绍道:“这位是镇北侯府的世孙,朱定北小侯爷。他,他是我的朋友。” 朱定北闻言才高兴起来,起身道:“我们二人好不容易寻了这个清净的地方,马小侯爷也要一同叙话吗?” 马超当然听出他的逐客令,文质彬彬的脸上表情难看了一分,胡乱行了一礼,道了告辞。 朱定北多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满眼疑惑,“远宁侯府有两个孙辈?我怎么听说洛京第一混世魔王就是他家的。” 贾家铭见马超还没走远,赶忙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他是有一个哥哥,不过比我们大一轮,如今已经考取进士在翰林院待职。他,他在菲菲妹妹面前才这样,平时……”贾家铭撇了撇嘴,“手上都拿着鞭子呢。” 鞭子?朱定北忍俊不禁,“真是个小娘们,不耍刀弄枪,舞鞭肯定好看。” 贾家铭忙捂住嘴,眼睛里全是笑,显然之前没少受过这个混世魔王的 欺负,闻言大快人心。 朱定北却是看着马超的背影,若有所思。 “长生!” 忽地,一个嘹亮的声音传来,两人看去,就见秦奚拨开人群从厅内跑出来,身后还跟着楼家兄弟。 “十一也在啊,诶,你们怎么到齐胖子这儿也不叫我,害我和安康安宁扑了个空。”秦奚人没到跟前已经开始喊起来。 正要拐入侧厅的马超回头见了几人说笑,不由冷笑一声,“物以类聚,一群废物。” 楼安宁一手拉一个,把他们往外拖,“和寿星公说一声,我们先走啦!再晚就来不及了,好不容易才央了我族兄带我们去的。” “安宁,慢一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贾家铭看了看秦奚,被拉着踉跄两步。 楼安宁:“你去了就知道了。” 秦奚坏笑一声,“别问这么多,反正是个好地方,你们肯定都没去过。” 朱定北看了眼楼安康,见他也是一脸神秘,索性便由着他们,一并离开。 第18章 夜戏花街 洛京以北,洛水之畔。 贾家铭才从马车探出头,吓得缩了回去,惊慌道:“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秦奚和楼安宁哈哈大笑,一人一边,架着贾家铭往外跳下马车,回头喊道:“长生,快点。” 朱定北抬头看了一眼,不由对兴奋难耐的三人颇为无语。 洛河畔,洛京有名的花柳巷。每年初秋选出的十大花魁,文舞歌艺堪比状元郎,人称女状元,与扬州瘦马并称南北双姝。 他前世也到过这里,得美人喂过酒,听过缠绵的小曲儿,见过曼妙婀娜的舞姿。在他看来,不过如此。 那些想要讨好他的人体贴他在洛京没有女眷相伴,生怕他长夜寂寞。却不知,漫漫长夜,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女人。 朱定北打量了眼四个稚气未脱佯装成熟的少年,嗤笑道:“敢当着别人的面溜你们那一两肉么?咱们可说好了,丢人可以,记得离我远点。” 秦奚胀红了脸,扣着他的肩膀把他往花楼里带,“你倒是有本事耍你那杆枪啊,尽嘴上耍花腔。快走吧小侯爷。” 楼安宁的族兄早安排了小厮守在门口,见了几位少爷连忙将人迎到二楼的雅间。 那族兄跑过来叮嘱楼家兄弟不要出雅间,更不要惹出是非叫楼尚书知道今日之事,否则他也兜不住。楼安宁满口答应,等族兄一走,拖着朱定北就到走廊上,探身往下看。 下方门厅搭建起一个高台,垂帘之后有清灵叮咚的琴音传出,隐约能看到帘后弹琴的女子秀美的脸。朱定北没瞧出什么特别,不知左右两边的楼安宁和秦奚为何陶醉,还有楼安康压抑兴奋反而过于正经的表情,以及……朱定北噗地一声,撑着围栏笑得不行:“十一,你是看见人扒衣服还是被姑娘扒了衣服啊?脸红成猴屁股,哈哈。” 贾家铭恨不得把脸钻到胸膛里,楼安宁兄弟转脸一看也跟着大笑起来。 秦奚笑了一阵见他脖子都红了,忙把他往自己身后拉,忍着笑道:“你们别欺负十一了,看你们自己脸什么样还敢笑话别人。诶,楼安宁看谁呢,说的就是你。” 楼安宁啐了一口,“十一是你小媳妇儿啊,你急什么?” 这时候琴声一停。 楼安宁半个身子都探出围栏,看见一个小厮把帘后美人带走了。他认出小厮衣服上的标志,扫兴道:“远宁侯府的人怎么跑这儿来了,马超那个狗孙子不是在顿丘敲钟打 木鱼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奚也纳闷,“没听说皇后娘娘銮驾回京啊。” 贾家铭从秦奚身后站出来,说道:“今日我和长生还在齐府遇见过他。” 见四人提起马超反应不一,朱定北不由奇怪:“他和你们有过节?” 前世他也知道京城里的混世魔王,但区区一个纨绔也犯不到他手上,因此不甚关注。只知道后来他哥哥继承了远宁侯府,他则回了顿丘祖宅,自那之后便没再听说过这个人。 在他看来,一个被庶兄夺了爵位的世孙既没能耐又没脑子,怎么听楼安宁的口气对这个人颇为忌惮。 楼安宁抢着道:“他不是皇后的侄子么,以前我和阿兄在宫里的时候遇到过。狗孙子!他自己弄坏了皇后给太后娘娘抄写的经书,结果栽赃给我们。要不是阿衡不许,我和阿兄那次真要被打死了。” “他说别人就信?” 楼安康想起往事也心生怒气,沉声道:“他一向很聪明,连皇上都夸他是状元之才。可惜,此人的聪明就喜欢用在歪门邪道上。” 那马超身在天品学府,这也是这些年他们兄弟二人情愿留在黄品学堂的原因。 秦奚不乐意道:“也不知道那小子脑子怎么长的,成天吃喝玩乐逞凶斗狠,可每次居然都能在学府里考得魁首。我阿爹每次罚我蹲马步就在边上念叨,我怎么就没有人家远宁侯世孙的三分本事。我最烦听见的就是这个龟孙子的名字。” 朱定北从前的认知再一次被推翻。 “咱们这些人里,就阿衡能对付他。”楼安宁叹了口气。 帘后换了一个琴娘,清脆欢快的琴声再次响起,几人却没了之前的兴头,便安分地回了厢房。 坐了一会儿,龟公推门引了一位妙龄女子进来。秦奚双目睁开,张着嘴手肘顶了顶手边的朱定北,低声催促:“快看,快看。” 几人坐的位置离门口最近,打眼就看到了那莲步轻移的女子。她从他们身边走过,香风袭来,那凹凸有致的身影很快却走出他们的视线,徒留一个纤柳般的背影。 秦奚吞了吞口水,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她就是杏花楼的女状元吗?” 贾家铭嘀咕了声:“女状元不着白衣。而且,她怎么可能会到咱们这里来,我进门时都看到烨王府上的家奴了,陪他还来不及呢。” 秦奚听到,不由更加向往 ,“普通花娘都有如此姿色,那女状元还能了得?” 他想象着女状元的花容月貌,眼睛比映着烛火的酒水还要亮。 朱定北看了一眼贾家铭,问秦奚道:“我怎么没看出来,好看在哪儿?” 楼安宁眼睛还粘在那端坐下来弹奏琵琶的花娘身上,见朱定北如此无趣,不由道:“长生,你个儿长得不着急也就罢了,这脑子长得也太慢了吧,这种事都看不出来吗?” “别胡说。”楼安康骂了一声。念及朱定北在军中长大,见的都是硬邦邦的老爷们,不懂这些实属正常。 朱定北嗤了一声,“往十一胸口塞两个大馒头,不比这花娘好看百倍?有什么稀奇。” 几人顿了下。 再看贾家铭,只见他满脸绯红,双眸噙雾,眉清目秀的模样比涂了脂粉的花娘果然更有些看头。秦奚转脸盯着贾家铭,见他脸上越来越红,忽地伸手往他腿间一探—— 后者尖叫一声,被众人的视线烫得缩成一团,抓着秦奚的手甩开,惊慌地往外跑。 朱定北三人鄙夷地看着秦奚,直把他看得也难为情起来,解释道:“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小姑娘假扮的……” 楼安宁翻了一个白眼,把酒杯往他身上一砸,“还不跟着去看看,这里人这么多,当心你那小媳妇儿被人占便宜。” “别胡说啊,小心十一跟你急。”秦奚说着,到底也不放心,起身快步跑了出去。 楼安宁复又看向弹着琵琶的花娘,纤纤细指,体态柔美,抬眸敛眸之间都有一种形容不出的美好。但方才被朱定北这么一搅合,他看着就有些不对味。余光看向一旁兴致缺缺的朱定北,越看越转不开眼。被朱定北逮个正着,他也不避讳,直接明目张胆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朱定北:“你想说什么。” 楼安宁没有接收到他暗含危险的语气和兄长自求多福的目光,直抒胸臆:“比起十一,长生你更适合啊。你这么白白净净的,长得比我见过的女孩儿都好看,你要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往上抓了抓,嘿嘿贼笑两声,“别说这些花娘,就是女状元都不值一提啊。” “是么。” 朱定北笑。 楼安宁:“就是啊,你平时肯定不爱照镜子——诶哟!长生有人看着呢,你饶了我吧,我错啦。” 朱定北放开扭他的手,拿出一锭银子,对伺候一旁的龟 公打了个眼色。后者愣了下,当即会意,恭敬地躬了躬身,退出厢房,不多时带回一个体态丰满面貌清纯的女子。 “爷,您可还满意?” 朱定北见楼安宁目瞪口呆的模样,笑着把那锭足有十两的银子递给龟公。指了指楼安宁,对那女子道:“拿出你的本事来,好好伺候这位公子,你可明白。” 这位花娘久经欢场,对朱定北的未竟之言了然于胸,娇笑着点了点头。 她坐在浑身僵直的楼安宁身侧,丰满膨胀的双峰贴在楼安宁稚嫩纤细的手臂上,柔柔娇声道:“公子,喝一口嘛。” 九曲回肠的娇吟让未经世事的楼安宁脊背爬起一层鸡皮疙瘩,受惊地要退开,哪想花娘顺势倚在他身上,用柔软的身体磨蹭他瘦弱的胸口。 “公子,奴家喂您。”殷红的脸上表情害羞,楼安宁眼睁睁看着那花娘红艳的嘴唇凑了过来。 楼安康不忍再看地扭过头,抬手掩盖住自己和胞弟一模一样的脸孔。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朱小侯爷,太可怕了。 “别,别,我自己喝。” 楼安宁连连被劝着喝下三杯,脑袋已有些昏沉,下意识拒绝。花娘眼睛里立刻浮起一湾泪水,“定是奴家没有做好,奴家这就亲自伺候您。”她说着含了一口酒水,嘟起嘴唇,递过来。 “阿嚏!” 楼安宁被浓郁的脂粉香气刺激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正好阻拦了花娘用嘴渡酒的打算。他见这花娘是来真的,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长生我错了,你快让她走。” 朱定北不语,递给花娘一个眼神。花娘扶了扶自己沉重的胸口,清纯娇美的脸上绽放一个无辜单纯的笑容,嗔怪道:“公子,奴家不好么。奴家会尽心服侍您的,别躲呀。” “啊!你别过来,你走开!” 楼安宁大叫起来。 满厢房的贵公子们停下自己的事,纷纷看向上蹿下跳的楼安宁,瞠目结舌——“别过来,我不要你。啊,你不要过来。” 好一出旷世的美女调戏良家少男的戏码! 只见楼尚书的次孙被追着跑出厢房,迎面撞上一人,来不及看是谁,猛地躲在那人高大的身后,对追上来的花娘破声大叫道:“饶命啊,你走开,求你了姑奶奶。我不要你伺候,真的不要了!” 花娘见了那人一惊,也不敢再胡闹,连忙行 了一礼。 来人噗嗤一笑,转身看着楼安宁问他:“楼家的?” 楼安宁还心有余悸地抓着他的手臂,此时与他打了个正面,不由睁大眼睛,连连后退两步,惊慌行礼:“楼安康见过烨王殿下。” 不放心胞弟追出来的楼安康:“……” 最难消受美人恩。 经此一役,楼大公子楼安康在洛京子弟中声名大噪。 第19章 宁衡之怒 冬雪皑皑,腊梅在雪中越开越艳。 镇北侯府老夫人独爱花草,院中也养着一株红梅,临窗而立,在宣纸上画着白雪红梅,好不惬意。 “祖母。” 老夫人冷不防吓了一跳,手一抖,一滴红墨在纸上晕开,毁了一纸画卷。 朱定北探头一看,挠了挠头:“孙儿不该,吓着您了。” 老夫人遗憾地看了眼画纸,温和笑道:“是祖母太入神了,不怪你。” 她放下画笔,让丫鬟关上窗户。将朱定北带到火炉边,老夫人摸了摸他冻红的脸,“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怪冷的,仔细把我的宝贝孙儿冻出个好歹。” 朱定北道:“阿爷说您昨日夜里没睡好,我过来看看。” “不碍事,就是昨日夜里雪下得急,吵醒了。”老夫人笑得眉眼弯弯,“你个小滑头,你阿爷昨夜睡得比谁都香,定是听管家说的吧。” 朱定北嘿声,老夫人嗔了他一眼,“既然来了,祖母给你做了一件披风,正好给你试一试。” 说罢也不差遣别人,自己高高兴兴地往后厢取了袍子,亲自替他系上。 上下打量朱定北,她满眼都是自豪,转头对老奶娘道:“你瞧我们长生,不管穿什么都有模有样。” “可不正是呢。”苏妈妈帮着抚平披风,眼里都是赞叹:小侯爷生长在塞外,却和老夫人顶顶像的。满洛京的公子哥儿数过来,哪一个有小侯爷这般的风采。 披风用上等狼皮做成,保暖极佳,各处针线十分用心。朱定北爱不释手,闻言仰头笑道:“祖母,孙儿可不敢居功,这些,”他扬了扬披风,又指了指自己,“可都是祖母您的功劳。” 屋子里笑声一片。 丫鬟掀起帘子,朱五小姐端着一盅冰糖雪梨进来,边走边笑:“果然是阿弟,我还说呢,府里上下哪个能让祖母这般开心。” “你这丫头,嫁衣还绣的马马虎虎净是待不住。”老夫人笑骂,拉着朱定北让他阿姐看了披风又得了一顿夸赞,这才小心地把披风收起来。 朱华容将冰糖雪梨递上来,“听管家说祖母晚间又睡得不舒服,孙儿给您炖了汤,喉咙能舒服点。”说着又不放心道:“祖母每年到这个时候喉咙都不舒服,还是应该找大夫看看。” 她过了年,眼看着就要出嫁了,往后怕是连一碗简单的雪梨汤都不能亲手奉上。 朱定北一惊:“祖母总是这样?”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这嗓子越老越精贵,连银碳的烟气都受不得。”老夫人惭愧,不甚在意道:“等天气回暖就好了,犯不着请大夫。” 朱定北暗自记下。 祖孙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待操办年节采买的小王氏和林氏来禀话,朱定北才离开。 待人都散了,老夫人才记起作废的画纸,吩咐苏妈妈收起来。后者看了眼,奇了一声:“夫人,您看这……” 老夫人往前查看,之间那晕开的红墨不知被何人描画,一朵朵艳丽的红梅在纸上吐蕊绽放,简单几笔虬枝苍劲有力。两人俱是一怔,这墨迹干了许久,满屋子只有一人可能做到。 苏妈妈扶着她,轻声道:“夫人,您可安心了,小侯爷比谁都聪明能干着呢。” 老夫人久久凝视着宣纸,面容沉静,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露出一个笑容,吩咐道:“裱起来,就放在我房里挂着。” “诶,老奴这就去办。” 苏妈妈喜上眉梢,没有发现自家夫人凝结愁绪的眉眼。 年节是大靖人最看重的节日,各家各府越到年关越热闹。 除夕这夜,皇上与朝臣同庆。镇北侯府也在其列,老侯爷老夫人与被圣上钦封为世孙的朱定北一同赴宴。 朱定北原本跟随老侯爷左右,只是没等老侯爷对孙儿多夸耀几句,便有内廷的太监来传话,太后娘娘口谕召见镇北侯府世孙。 不敢耽搁,朱定北跟着碎步疾行的太监到了慈宁宫殿门,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弦乐声声。 “镇北侯府世孙到!” 太监高声传唱,很快有年长的嬷嬷出来亲自领了朱定北进殿拜见。 见礼之后,金銮座上的太后连忙让人扶他起来:“好孩子,快近前让哀家看看。了不得,瞧这般模样可真让人喜欢。”太后慈眉善目,看了朱定北好一会儿,才转向座下的老夫人道:“老姐姐,这孩子可一点都不像你家出来的孩子,倒更像是我的孙儿。” 老夫人连忙起身,“太后娘娘您折煞了。” 见她受惊,太后满不在意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依旧笑着对朱定北道:“这孩子真是越看越合哀家的眼缘,我都不想让你走了呢。不如便留在哀家宫中……正是呢,长信侯爷与你是同窗,也有个伴儿。” 一旁 的皇后忍俊不禁:“母后您可偏心了,您对马超那孩子可都没这么用心呢。” “呸,那孩子鬼灵精的,哪有这孩子乖巧。” 朱定北又被皇后叫到跟前,在一众女眷打量的目光下,饶是沙场少帅也不由心生退意:这些女人的目光可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让人后怕。 贤妃朱氏娇声道:“母后,皇后娘娘,你们可饶过这孩子吧。”她笑着,与朱定北有着三分相似的轮廓柔和,“咱们女人家说话叫一个孩子听着可难为人家,您不如早早将他打发和几个孩子作伴,咱们继续聊咱们的。” 她话中随意,太后也不恼,摸了摸朱定北与面容不甚匹配的硬茬头发,笑道:“瞧你姑姑心疼的。”这么说着,还是让贴身嬷嬷递上赏赐,朱定北谢恩后便让太监带往偏殿。 朱定北表现木讷,礼节也不熟练。在场的女眷们也不觉得奇怪,半大的孩子生长在北疆那种寒苦之地,还是朱家的老爷们打小教导长大的,要是个斯文孩子才叫人惊讶呢。只不过,这孩子确实长得好,老夫人两手边和身后的诰命夫人都赞叹有加,老夫人也不说虚的,对孙儿的夸赞来者不拒。 朱定北走出慈宁宫主殿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自然不是怕这些人,只是有些别扭,况且……他回头看了一眼席间掩唇而笑的女子,很快又撤回视线。 贤妃娘娘,他的姑姑。 帝王为了平衡世家笼络阿爷的牺牲品,至今膝下无子。 贞元三十七年,皇帝御批的斩将令与朱家滔天的罪证下来后,最无辜的就是这位深宫女子。 那时候阿爹战死,阿娘殉难,阿兄死得不明不白……他本应该是这个世上她最后一个亲人,听到她三尺白绫自缢于冷宫的消息时却都分不出心力为她哀悼祭奠,让她走的凄凉。 胡思乱想间,偏殿已到。 朱定北走入殿中,巡视一眼没有见到宁衡。放眼过去,这些未弱冠的子弟除了远宁侯府的世孙马超之外,他竟一个也认不得。 马超转眼看到他,却没有理会他的打算。众人都将他对这个新入群的陌生人的态度看得分明,原本有心招呼的人也放弃这个念头,继续吃喝说笑。若是换做一般的九岁孩童,初入森严皇宫受到这样的冷遇怕是要露出怯意或是哭闹起来,不过此时他们的冷淡正中朱定北下怀。 他索性找了个位置,吩咐人端了点茶水过来,正想着这么混过时间,就见宁衡脚步 匆忙地走了进来。 宁衡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朱定北,脸上不禁浮起怒气,冷冷地看了眼笑闹着的众人,快步朝对方走去。 “长生!” 朱定北抬头便见他略带欢喜的脸,平淡寻常的脸上被他的情绪感染,自然而然便漾开一个笑容来。 “阿衡。”他起身来,还未说话就见宁衡面色不善地看着小几上简单寒酸的茶点,忍不住抱怨道:“你上哪儿去了,我刚刚还找你呢。” 宁衡满目歉意,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拉过他的手并没有急着答话,而是命人将伺候的宫人叫来。 “拜见侯爷。” 掌殿太监毕恭毕敬地行礼,才跪下,冷不防就被茶水泼了一身! 碗碟砸在身上跌碎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吓得太监浑身一抖不说,更是让殿中说笑的声音蓦地掐断。 “你好大的胆子。”宁衡森冷地看着他,“镇北侯府的世孙便只配这点破茶点?这便是慈宁宫的规矩?” 宁衡可以说自小就在慈宁宫长大,不说偏殿的掌殿太监,慈宁宫上下哪个见他发过脾气?如今这一发作,掌殿太监吓破了胆,连连磕头告饶:“侯爷恕罪,小侯爷恕罪!是奴才失职,奴才该死,再也不敢马虎了,请侯爷饶恕奴才这一回吧。” 慈宁宫上下都知道长信侯爷是个面冷心善的人,对下人一向宽容。掌殿太监自以为了解,却没料到,龙有逆鳞触之必伤,他打错了算盘。 “你既知罪,还敢求饶?” 他声音冷肃,掌殿太监慌乱磕头,哭声道:“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宁衡也不看他浑身发抖的丑态,转而看向殿中的天之骄子。纵然一言不发,却也让少年人不敢对上他的视线,纷纷撇开了眼睛,就连主使大家冷落排斥朱小侯爷的马超,此时也不敢出声。 这里可是慈宁宫,谁不知道太后最爱重的便是族中最后一根独苗,谁敢在这地界上惹恼他。 “我的佛,这是怎么了。” 偏殿才一闹开主殿就得了消息,太后也惊讶于宁衡的举动,连忙派了自己最得心的掌事嬷嬷来处理。 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最了解。如果不是真的触及他的底线,做出了极其过分的事,对外人外事一向无动于衷的宁衡绝对不对出言,更不说是发这么大的脾气。 孙嬷嬷见了地上的狼藉,心中一沉,才跪下行礼就 听长信侯爷毫无波澜的声音:“孙姑姑,宁衡僭越了。此间事端请姑姑秉公处理,代我向太后娘娘告罪,宁衡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管众人何等反应,直接拉着朱定北转身离开。 孙嬷嬷压低了头,瞥见他的袍角,直到听到宁衡的脚步远去,才直起身来。 第20章 太后告诫 孙嬷嬷是太后娘娘陪嫁丫头,宫院深深,她是当初四个陪嫁女官里活着的唯一一人。 陪伴太后多年,孙嬷嬷在慈宁宫可以说是比任何掌事太监或嬷嬷更贵重的人物。再则她出身自长信侯府,对于宁衡比他人更多一分慈爱,太后派遣她来就是怕别人处理起来损了长信侯爷的颜面。 宁衡走后,她直起身,转头看了眼已经瘫在地上的掌殿太监和跪了满屋子的奴才,平复了心中的诧异,脸色如常。起身吩咐人把掌殿太监带走,又着人将殿中清理干净,孙嬷嬷才转向殿中默不作声的孩子们。自然一番歉声告罪,又命宫人仔细伺候,才托词公事在身离开。 众人都知道她这是要收拾掌殿太监去了,不由看向马超。 “都看着我干什么?!” 马超怒吼,脸上的表情再不见之前面对宁衡的气短,咬牙切齿。众人见他气恼非常,唯恐被他迁怒,便转开视线讨论起来。 一人奇道:“刚才那是何人,宁衡不是从来不亲近宗室吗?今天倒是给人做面子来了。” 对于刚才那一幕他们还心有余悸,在场谁不明白,宁衡整治那个小太监其实就是杀鸡给猴看的。 真别说,平时不声不响的人发起火来当真可怕。就那么笔直地站在那里,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比家中长辈严厉的责骂还要让人心生惧怕。 难怪老人都是咬人的狗不叫,说话的人暗恨地想。 “好像是镇北侯府的世孙,朱家的。才回京没一年时间,与宁衡是同窗,我也奇怪他怎么护着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 朱家在大靖军伍声望极高,对外更是声名震慑外域,但在洛京文儒世家和皇族宗室眼中就是十足的匹夫。 这种观感由来已久,毕竟朱家男儿久在边疆,洛京世家的往来自然就浅薄了。而镇北侯府圣诏迁为一品世袭军侯也不足一年,老侯爷在洛京又十分低调,镇北侯府尚且不得洛京子弟看重,也就更不会将朱定北这个北疆回来的土猴子放在眼里。 马超道:“朱家养的假娘们,养在洛京就是废物一个,你们以为他以后能有什么作为吗?是能上场杀敌还是在朝为官?宁衡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成日与这些个废物为伍,真是不知所谓!” 宗室对于大局形势还是看的明白的,但这种话哪能放在明面上说? 这可是触犯圣意的事,众人不敢接他的话,忙抓着旁边的人说笑起来,算 是揭过这一茬。 且不说这厢马超被折了面子怀恨在心,出了殿门,朱定北就笑弯了腰。 “长信侯爷好大的威风啊,哈哈,真让小的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宁衡扶着他防他摔跤,闻言微微笑了笑,但表情依然严肃,怒气未消:“他们欺负你。” “哪能啊。”朱定北满不在意地攀着他的肩膀,道:“一群兔崽子,屁股都翘上天了,老子懒得和他们计较。但是你,平白拿一个小太监发作,也不怕人笑话你。” “罪有应得。” 朱定北不懂,他在慈宁宫呆了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宫里待客的规矩么。 要不是有人授意或掌事太监巴结远宁侯府世孙看菜下碟,怎么敢拿毫无规格的东西折辱长生?在他看来,殿中那些宗室子弟碍眼,那掌事太监更罪无可恕。 朱定北捏了捏他的肩膀让他消气,转而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宁衡看他踮脚辛苦,把他的手臂从肩膀上拿下来握在手心,与他说:“我听说你来了,就到前殿寻你。” “唔。”朱定北知道他定是打听到自己被太后召来,所以又匆匆赶了回来。对他牵挂自己也不由感动,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待得肯定无趣,兄弟够意思吧,这不就来给你解闷来了。” 宁衡笑起来,再听朱定北胡诌两句就到了宁衡居住的院落。 他转身打发了伺候一旁的宫人,吩咐关照慈宁宫殿的情况,以便朱定北与老夫人汇合离开。 宁衡住的地方离主殿很近,院中不论是服侍的人手还是各个精贵的摆件都可看出他在这里十分受宠。朱定北正想打趣他几句,但想起他自小孤苦无依才有了太后娘娘的这番荣宠,及时咽下话头,问他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就说他自己,无关乎孝道,若一直与祖母作陪时间久了也无趣得很。再说他方才与太后打了个照面,这皇宫规矩那么大,宁衡在侯府里自由惯了,想必不舒服。 听罢宁衡说完,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晨昏的请安和用膳之外,宁衡也就在屋子里看他那本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医书,或是到太医院讨教,日子过得不知有多自在。 他算是明白了,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我行我素,在哪儿生活于他而言没有半点区别。 朱定北在他面前才恢复自在,毫无形状地叉着腿坐在榻上,接过长信侯爷亲自 伺候的茶水,喝了一口才道:“你倒是逍遥,我往这里走一遭,以后可都不想来了。” 他将自己面见太后的窘迫当做笑话说与宁衡听,后者自然明白太后对他的态度不会多少真心的和善。 这源自于当今皇上对朱家的忌惮。 朱家自百年前祖坟就只有女眷入墓,儿郎们战死或老死在战场,都与一般将士一样烧了亡体,随处安葬。 这才是朱家儿郎的天命和归宿。 老侯爷是第一个被诏命回京颐养天年的朱家主帅,朱定北作为世孙,明眼人都知道虽是一族荣耀但事实上何尝不是朱家军在洛京的质子?贞元皇帝对朱家依旧信赖倚重,但帝王对这支庞大的百年军队怕也有了削权易主的心思。 宁衡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担忧,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又高声喊了人送来各类瓜果点心。 朱定北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这宫宴我还真没吃饱,和楼二说的一样,手艺比你家里差多了。” 宁衡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又听他说:“哎,我现在就盼着我们家水生赶快出师享福喽。”眼睛里刚浮起的笑意猛地一收,“嗯”了一声。 朱定北没察觉到他情绪变化,兴致勃勃地说起他们共同的朋友,说他们到镇北侯府缠着他,又说秦奚被盯着背书又挨了打的笑谈。而后道:“秦奚和楼二约了我元宵看灯,他们说那日集市热闹得很。可惜你出不来。” 顿了顿,确认道:“你是正月十六回府?” 宁衡颇觉遗憾地点点头。 太后对他关爱有加,这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宁衡感恩她的抚养,也愿意侍奉左右成全一份孝心。 朱定北看他失落,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会给你带一盏灯的,别嫌弃我眼光差就成。等你出宫,我们再到侯府找你玩。” 宁衡的生辰在正月十一,他正愁不知道送什么,这元宵灯正好解了他的难题。 宁衡对此并不在意,转而道:“你自己么。” 见朱定北疑惑,宁衡眼睛眨都不眨地道:“他们吵。” “娘哟喂!”朱定北大笑,“你,你说的对。不过要是让那几个听到了,肯定要哭一整晚。诶,你不知道楼二真像个小姑娘似得。前几天我不小心打坏了他的水龙车,当场眼泪就掉下来,把我吓得,可不敢再得罪二少爷了。” 宁衡见他三句不离别人,虽然心里有点不高兴, 但听到他声音看他笑,那点不高兴就不值当什么,便也跟着微笑起来。 当夜太后入睡前听了前因后果,只淡淡地道:“马超那孩子还是这样莽撞。” 纵使没他的示意,但掌教太监看他眼色坏了慈宁宫的规矩却是事实。或者说……是看皇后的颜面。 太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 第二日用过早膳,送走了帝后,太后才让宁衡上前,温声问他:“阿衡昨夜是同远宁侯世孙较劲,还是为了护着镇北侯世孙?” 太后也算养育宁衡长大,深知他的脾性,宁衡不喜欢试探或拐弯抹角。他不会说谎,也不会多话,太后对他多一分随和,因此向来说话也不和他绕弯。 宁衡早知她会询问,垂眸回道:“长生很好。” “长生……是那孩子的乳名吧,看来阿衡与他果真十分要好。”太后怔了怔,这还是第一次从这孩子口中听他夸赞别人。 宁衡养在她膝下,性情缘故与众皇子皇女并不亲近,在学府也没有几个朋友。就是和他一起长大,被他看重的楼家双胞胎与远宁侯世孙起冲突,他出言相帮护着两人周全,却也从未出手干预为他们讨回公道。 她以为这个孩子生性是改不了的,不亲党也无私心,没想到他现在却为了一个相处不足一年的人发作逞威给对方撑场面。 宁衡点了点头,轻声道:“太后,我懂分寸。” 太后闻言一笑,宁衡明白她对朱家的态度,但又看重朋友,因此昨夜只拿了掌殿太监做文章而没有拿马超如何。 “阿衡你一向懂事,哀家不担心。只不过,朱家的孩子以后还是远着些,对你,对那孩子都好。” 她轻声细语,但神色十分认真。 宁衡眉头一拧,他比谁都清楚太后的决定是对的。 孤零一人的长信侯爷可以与任何人交好,但宁家家主与人来往却不得不慎重。被皇帝放在心上的人,宁衡走得近了,就是罪过。 宁衡仰头看着高位上的太后,眼神几变,最后才坚定了神色。 “太后,他只是个孩子。” 太后一愣,看着眼前倔强的宁衡不由心一酸。 是啊,镇北侯府的世孙还只是个九岁小儿,宁衡又何尝不是。 宁府的惨剧是先皇造业,她亏欠娘家,亏欠兄长,亏欠子侄的实在太多。对于宁衡她爱重时又何尝不是为了赎 罪求一份心安呢。 她又怎敢说,这份爱重维护里又有多少是为了替皇室笼络宁家的心。 太后在这深宫中打磨了心性,哪怕是宁衡也很难不牵挂他身负的利害关系,没有真正把他当成一个寻常孩子看待。这对宁衡来说实在过于沉重,过于残忍了。况且孩子的感情纯粹,她的顾虑强加在宁衡身上,委实不应该。 思及此,太后笑了笑道:“这孩子我看着也喜欢,是个好孩子。阿衡,哀家不反对你们来往,但是你要谨记你的身份……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宁衡点头,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清明和慎重。 第21章 上元之夜 除夕守岁,初一伴亲,初二悼古,初三省亲,访亲走友。 年节时期,是世家人奔走繁忙之际,就连孩子都不得空闲。 初三这日,朱家外嫁女早早回府拜会,朱三小姐将四个多月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一并带了回来。众人都怜惜地围绕着她,瞧她模样皆是一番稀罕。 这女娃儿果真与老夫人十分投缘,不仅诞辰都是中秋佳节,就连五官相貌都能看出几分相似。 老夫人听了直高兴,看了看喜欢却不敢碰稚嫩婴儿的朱定北,眼角的鱼尾纹拉长,笑道:“外甥儿肖舅,依我看,月圆儿定是随了长生。” 朱沉瑜闻言直盯着朱定北看,起先没注意,一段时间不见阿弟如今更是了不得了。 掩唇笑了声,没有打趣阿弟长得越来越好看的相貌,只道:“长生也是随了祖母,说来说去呀,可都是祖母的功劳。” 几姐妹大笑着附和,长姐朱碧月更是朗声道:“阿弟再长几岁,洛京的姑娘们还不闹疯了。就是不知道,谁有福气嫁进我们侯府来。” 朱定北脸不红心不跳,任她们调侃自不动如山。 到上元之夜,团圆饭后,朱定北几人才在洛湖道碰头。 见面自然少不了喜庆话。 新年新气象,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何况是得了厚厚年封而且迫切希望长大的又长了一岁的孩子们。 洛湖道通往洛阳湖。 洛水由北向南,在洛京以南河道变得宽阔。古时有人听信风水之说,将河床开拓,让洛水在洛京南面汇聚成湖,才有了洛阳湖如今的美景。 每年洛京的元宵灯会便在洛阳湖岸举行,每到这个时候,洛湖道人行拥挤,车马不通。 朱定北几人在洛湖道前下了马车,楼安康紧紧拉着弟弟,对几人道:“都仔细些,不要走散了。” 巡防营在此地已经加派了许多人手维持治安,但每年到灯会都会有多起失窃和拐卖发生,人多眼杂,防不胜防。楼安康来之前得了楼尚书的叮嘱,此时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全洛京的百姓都挤到这一处,不由更谨慎起来。 秦奚本不以为意,但看贾家铭被人群推搡,好几次都被挤在人后一脸焦急想要跟上又挤不出来的模样,便拉着他的手道:“跟紧我。” 贾家铭松了一口气,直点头。 他们两两相护,倒剩下朱定北孤家寡人一个。但 这种场面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便带头在前,在人群中穿梭。 走过洛湖道,到洛阳湖岸边则开阔起来。虽然沿街两边摆了不少灯火小食摊子,也不似洛湖道那般拥挤。 楼安宁是彻底撒了欢,瞅瞅这边烧制糖人,看看那边花样灯笼,不一会儿又窜没了影,原来是挤进人堆看杂耍。 这可苦了他操心操肺的兄长,全然顾不上玩乐,只管盯着他的人就够忙活的了。 秦奚比楼安康松快多了,贾家铭乖巧怕生,不用吩咐自己便紧紧跟在秦奚身边。倒是秦奚与楼二少一副德行,逛完左边窜到右面,贾家铭跟在他身后也没消停时候。 朱定北摇头失笑,在一旁慢悠悠地看着,等四人觉得累了,才寻了一处元宵摊子坐着吃些小食。 楼安宁吸了吸鼻子,“阿兄,好香啊,你闻到没有?” 楼安康只顾着喘气,朱定北大笑:“狗鼻子还挺灵,应该是驴肉火烧。” 楼二少见朱定北把自己都骂进去了,也不跟他计较,丢了筷子就往那香味散发的地方跑。楼安康着急,刚起身就被秦奚叫住:“吃你的吧,有家奴跟着,还怕他丢了?” 他实在嫌弃楼安康老妈子似得操心,他在边上看着都替他累得慌。反而是贾家铭有些羡慕,低头吃元宵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的热闹,掩饰自己一时的失落。 楼安康还是不放心,直到看到那驴肉火烧的摊子就在不远处,他抬头就能看见,这才专心吃起来。 “诶诶。”秦奚推了推他,嘴里含着元宵努嘴指了指楼安宁的方向。几人看去,这么一会儿功夫,楼安宁跟前又站了几个人,正是马超和远宁侯府的家奴。 楼安宁正不忿地说着什么,脸色难看。 楼安康才动,马超就看了过来,见了贾家铭也不管欺负楼二少,带着人往这边走过来。 “贾十一,菲菲妹妹你见着没有?” 今日正是他生辰,整十岁生辰又是如此喜庆的日子,自是广发请帖。他第一个就发给柳菲菲,但大约是害羞,柳菲菲并没有前来赴宴。 他来洛阳湖之前还特意转到柳左相家中,没成想被告知柳菲菲已随友出门,一路赶来寻了小半个时辰都没见到对方。心急火燎的,不巧又见到楼安宁一脸馋猫模样守着驴肉摊子,便出言不逊找他撒气。 此时贾家铭无辜受他迁怒,只得呐呐地道:“不曾看见,我今日是和朋友 一起出来的。” 马超这才注意到一旁吃他元宵的朱定北,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来气。今天可没长信侯爷给他撑腰,看他还敢不敢与自己作对。 想到除夕那日的窘迫,马超抬脚就踹桌子,小摊桌子没翻,但碗里的元宵却撒了一桌,水流四溅。 朱定北擦了擦脸上的汤水,站起身来。 “哟,定北侯世孙也在呀,本世孙眼拙竟然没瞧见——啊!” 众人只见马超突然后飞了一丈远,摔在地上捂着腿根大叫起来。朱定北比他更干脆,谁让他不爽可不会只踹桌子做这种没格调的下马威,抬脚就踹。 马超疼出满头冷汗,捂着腿根心里后怕。 朱定北有分寸,但在马超看来他就是往自己的子孙根招呼,要不是自己刚才反应机敏,这时候都要断子绝孙了! 一边被家奴扶起来,马超一边气愤地大叫:“都是死人吗!给我打!” 家奴刚动手,就见三个身着镇北侯府家奴衣着的高大汉子挡在朱定北面前。他们都是镇北侯府的府兵,老夫人不放心特意让他们换上不起眼的家奴装跟出来的。镇北侯府的府兵与别的王侯府上的府兵不同,每一个都是从沙场上退下来的铁将,比禁军都来得要凶悍百倍。 虽只有三个人,只在那里站着沉着脸没吭声,都足以让这些平日凭着身份逞凶斗狠的家奴怕得不敢动弹。 “一群废物,愣着干什么!”马超气愤地大叫,但见那三个镇北侯府的奴才往前迈了一步,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些,回过神来登时脸色更难看了。 秦奚见马超今天得不了好,正想落井下石好好酸他一句,贾家铭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着急地摇了摇头。 楼安康道:“小侯爷,街上人杂女眷怎会随意走动,应是在楼阁上观景。” 马超一听也觉得有理,转了转眼珠子,心道这三个家奴看起来不好对付,自己不差这一时威风,往后有的是机会找朱定北算账。便对朱定北放话道:“朱定北,今日之事我记下了,你给我等着!”说着便带着众家奴疾步离开。 元宵是吃不成了,几人也被搅了兴致,恰好楼安宁带着新出炉的驴肉火烧回来,朱定北和秦奚便动手收拾了桌椅,几人围着边吃边歇。 贾家铭坐下,高声叫了摊贩过来,递给他一贯铜板道:“搅了摊主的生意,请莫怪罪。” 马超形势汹汹这一 闹腾,虽没有损坏财产,但天子脚下的子民都有些眼力哪里敢惹?在座的丢了铜板也不管吃没吃完纷纷走人,其他人也都远远避开了摊子。小摊贩睁大眼睛,这一贯钱足以抵他一晚的收入了,当下千恩万谢直道小公子佛祖心肠,又十分有眼力地呈上了几份分量十足的元宵来。 秦奚还在一旁不忿马超仗势欺人,又笑赞:“长生那脚踹得好,痛快啊!”说着端着元宵碗和朱定北碰了一下,十足有喝酒的豪迈。 楼安康在一旁叹息道:“一时痛快后患无穷,长生你以后要小心些,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冲动了。” 真把马超打出个好歹,整个镇北侯府都讨不了好。 朱定北胡乱点了点头,抢了楼安宁手上费工夫调了料子的驴肉边吃边道:“我看那小子一脸蠢相,怎么你们都考不过他,十一也不行?” 他纳闷。 楼安宁被他抢了吃食还是笑眯眯的。今日朱定北踹了马超又让他灰溜溜地走人,真真大快人心,别说一块驴肉,全让他吃下去楼安宁都高兴。 “他鬼心眼最多,谁知道有没有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贾家铭接过楼安宁的话,摇头道:“马超有太傅大人亲自教导,功课不会差的。” “我听说他父亲身体不好,他还在腹中的时候就没撑过去。他母亲与父亲感情深,怨怪是马超克父,他生下后便饱受磋磨,甚至又一次险些被他母亲掐死……直到他五岁时夫人病逝,他的性子也定下来了,喜怒无常,行事偏激。不过有太傅在,他也不会做出格的事,因此长辈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所谓瑕不掩瑜。 男孩子爱闹一些也是常理,因此没人觉得马超这个混世魔王罪大恶极,反而对他寄予厚望。 贾家铭解了朱定北的疑惑,秦奚三人也是初次听闻,不由稀罕道:“十一你知道得可真多啊,还有什么,一并说来听听。” 贾家铭腼腆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他上面有十个哥哥,时常被他们带出去会友。他话少安静,但很多事听在耳里都记在心中,自然知道得比同龄人多。 楼安康叹道:“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啊。” “不准可怜他,他还是可恨!”楼安宁不满地大叫。 众人见状才提起别的说笑起来,不多时就往灯谜处跑,可惜除了贾家铭之外,其他人一无所获。 猜字猜典故猜花花草草的,实在难住了四个不专课业的人。 好在街市上除了猜灯谜赢花灯之外,还有别的项目可供玩耍,比如投壶,朱定北和秦奚都是一把手,不多时便赢了花灯。楼安康兄弟俩也不眼红,反正他们不论谁赢了,都会分给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朱定北对花灯没什么喜恶,只带了两盏最大的花灯回去。 摊主告诉朱定北这两盏灯是长明灯,足足可点一年不熄灭,为长者点燃,这一年定是无病无灾,大好的祈福灯。 朱定北听了欢喜,当下便拿了两盏,一盏孝敬祖母,另一盏便送给宁衡。 楼安宁直笑话他没眼光,这两盏灯除了大实在没别的好处,造型也十分粗糙,哪里有那些精巧的花灯讨人喜欢。朱定北只笑话他嫉妒自己,全不听他的。 老夫人果然欢喜,朱定北亲自点了灯,这才告安。 其实不论孙儿送什么,老夫人都喜欢.要知道镇北侯府上下的爷们哪一个不粗糙,老侯爷今日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伴她左右都已不易,更别说送东西了。 老夫人免不了拉着老侯爷絮絮叨叨,无非说一些长生如何懂事如何体贴的话,听得他直腻味,直把那花灯贬得一文不值。 “老东西,吃味便直说,拿我那花灯说话算什么英雄。” 老夫人笑个不停。 老侯爷这才讪讪地住了嘴,心道:小王八羔子,枉老子手把手教你骑马射箭,都不知道孝敬孝敬老子,一门心思只会讨好娘们,哼。 第22章 二踹马超 正月十六,朝堂复朝,国子学复学。 朱定北比往日早了一刻出门,学府沿路冷清,除了在雪上撒盐的仆役别无他人。他也不在意,到了新学堂,果见宁衡已经到来。 “长生。” 听到响声,宁衡从厚重的医书中抬头,见是他便笑起来。 朱定北瞄了一眼,撇嘴道:“还是这个千金方,我都会背了,你从去年看到今年,可看出什么花来?” 宁衡看着他也不应话,医者一道哪里是背下文字便行的,每一个病症和药方都有多般变化,效用不一,值得深究。 朱定北对医术也不感兴趣,转而道:“我的人已吩咐下去了,今日硝石矿山那边安排好接应了吗?” 不是他不信宁衡安排,而是他今日一早才从宫门里出来,他生怕对方忘了这件事让百名残兵扑了个空,那可就闹笑话了。 宁衡点了点头:“年前便安排下了。” 朱定北这才满意一笑,两人再说一会儿,学堂里便陆陆续续而来。楼安康兄弟秦奚和贾家铭都凑在宁衡身边道了新年大吉和生辰之喜,又纷纷拿出自己的贺礼,虽然迟了些但也是一份心意。年节到现在第一次见到宁衡,他们俱都开怀,没曾想有一个人不合时宜地踏入进学黄品学堂。 同窗中如楼安宁秦奚这般瞠目结舌的大有人在,但不等窸窸窣窣的声音讨论出个结果,夫子便手持教执走了进来。 夫子自我介绍姓黄,负责教导诗词,说罢便点了那位突兀人士,欣慰道:“大家想必也认识马超学子,从蒙学开始每逢考试便是同阶魁首,今次升学考试也不例外。但马超学子心怀若谷,有意提拔我们黄品学府的同窗,以身作则。大家,可要抓紧时机向他看齐,切不可再胡闹懈怠。” 楼安宁如同见了鬼一般,见马超睥睨的神色扫过来便率先低下头翻阅诗词教义。马超得意一笑,待看向朱定北时,却见他撑着脑袋打盹,不由眼角一抽。与新同窗见过礼,他怡怡然坐下。 大靖设太傅,太师,太保三公与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阁阁老,都是老臣荣养职衔。 远宁侯爷是皇上帝师,以三公之首的太傅职衔荣养晚年也是相得益彰。 既为帝师,马超祖父的学问自然也问鼎大靖,如今闲赋,一门心思都用在了聪颖的马超身上。若不是怕他限制他交友,这国子学马超上不上也无所谓,身处黄品学堂自然也无损他日后的功业。 朱定北几人心知肚明:他这是冲着他们来的呢。 宁衡虽不知上元之夜朱定北与马超的龃龉,但将马超针对朱定北不善的眼神看了个真切,眼底浮起一丝蕴怒,微微垂下了眼眸。 进学府与讲学府不同。国子学将课程分得更细致,六艺中除了射御乐之外,礼,书,术三艺则做了细致的分门别类。 单说书此一门,便分了:诗词,策论,文史,圣论,书写。礼则除了孝悌之外,增设律法,君臣礼,国宾礼等,历时三年的进学修为,考取大学府才可进阶。 且进学府的天地玄黄四品学堂,除了以功课划分之外,也以年龄划分。毕竟每年都有许多人考取大学府失利,这些人层次参差但都有底蕴,自然不能与新晋进学府的学子一同受教。 这可苦了朱定北。 单这诗词便讲究言,律等等,一节课下来他昏昏沉沉,好几次都险些睡着。这黄夫子得了讲学言夫子的指点,对他多番照顾,不时让他起身回话醒神,否则恐怕早就呼噜声起。朱定北心中郁郁,原以为脱离了言夫子便可逍遥度日,哪想到这位黄夫子虽不罚他抄写,但更会给他出难题。 他堂堂朱家少帅要作什么劳什子的诗?夫子点了他,他自然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这副沉默是金的模样娱乐了同窗不说,这位黄夫子更是频频摇头,引经据典以他为例好生一番教导黄品学堂的学子,让他们切莫如朱小侯爷这般懈怠。 讲学府的学时为一个时辰一门课,早午各两门,课时之间有一刻钟时间休憩。 没等马超上前寻晦气,也没等楼安宁大肆取笑,朱定北不动如山,一脑袋趴在书桌上——困死了。 进阶进学府,宁衡的身高依然是同窗之最,仍然坐在从前的角落里。他带着朱定北到自己的位子上,借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将命小厮取来的披风覆在上头,让朱定北躺着睡。 他自坐在一旁看医书,马超只能愤愤坐下,楼安宁几人也不闹腾了,就连其他同窗在宁衡清淡的眼神下说话声都放轻了许多。 一刻钟的时间叫朱定北睡了个昏天黑地,铛铛的钟声响起,才被宁衡叫起来。 他闭着眼睛回了自己的位置,不劳宁衡动手,被借了椅子的几位学子赶忙将自己的椅子搬回来。 第二门是圣论,讲述四书,这位夫子教诲的是论语。 朱定北算是领教了,进学 府的夫子比讲学府要刻板得多,面容严肃,言辞直接同时也十分乏味。若不是修养了一刻钟,他恐怕又要睡着。从书篓里拿出一本游记,这一节课算是打发了。 到了午间用膳,马超才寻了机会坐到几人身边来。 他也惧宁衡不悦的目光,顺了顺自己的袖子,道:“长信侯爷,本世孙得了皇后娘娘的教诲要我多照顾你的课业,也免得你一直滞留在黄品学府中,叫太后娘娘忧心。” “是了,还有朱小侯爷。你从塞外回来不久,恐怕书都没摸过几本吧?可要用点心啊,都如今日这般对夫子问话答不上一句来,镇北侯爷的脸面,啧啧,都要丢尽喽。” 马超语重心长。 谁都听出来他这是以言辞相激,让朱定北惹麻烦上身。 进学府比讲学府管理更加严格,在这里闹事可不是罚几日打扫或抄书就能了结的。不说学府,就是世家长辈也不会再将进学府的学子当做懵懂孩子看待,都有自己的一杆秤评估,可想而知在此间闹事带来的影响非常恶劣。 可惜马超棋差一招。 如果他面对的真的是从塞外军营回来的热血少年,恐怕这几句话少不得也要讨一顿打。但朱少帅只是静静地看他耍猴,一面吃着宁衡不断夹到碗里的肉食,悠哉悠哉。 秦奚比当事人还气愤,军侯男儿都有血性受不得挑拨,还是贾家铭深知马超的计策,死死将他拦住了。 马超挑衅一会儿,见没有人接招,眼神变了几变,打量了朱定北一眼心里有了成算。正收回视线,迎面见宁衡神色不善地看着他,马超一乐:“长信侯爷有何指教啊?哎,朱小侯爷颜色生的如此之妙,连女状元都比不得他一分姿色,怨不得长信侯爷待这位新朋友如珠如宝呢。” 独角戏再怎么精彩也没意思,宁衡既想和他过招,马超自然奉陪。 没成想,这一句话好巧不巧正触中朱定北的软肋,他眼睛一眯,回转过视线,脚一伸,明目张胆地将马超连人带椅踹到地上。 “啊!”马超痛叫一声,竟疼得站不起来。“朱定北你好大的胆子!” 朱定北起身,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哎呀,马小侯爷怎么这么不当心。我扶你起来,下次可要坐好了。” 他伸手不由分说地将马超拉起来,手中力道之重将马超的手捏痛得脸都皱起来。 “胡说,分明是你踢我,众目睽睽你还想颠倒黑白吗?”马 超阴沉着脸,虽然自己又受了这个混蛋一脚,但他既然动手落入自己的陷阱,这一脚之仇他定会十倍奉还。 朱定北笑起来。 “谁看见了,嗯?”他转头看向众人,“你们谁看见了?” 众人惊得摇头。 朱定北笑呵呵道:“马小侯爷,下一回可要坐好喽。我好心扶你起来,你可不能冤枉好人。” 马超脸色巨变,此时才明白自己的失策之处。 不仅是他有身份压着别人,朱定北也同样有他的身份,而且在这黄品同窗身上更有一份威严和人脉。他想鼓动这些人成为对付朱定北的马前锋,朱定北同样也可以。而且……比自己做得更无耻。 大势已去,马超也不恋战。 阴森森地看了眼朱定北,扶着被踹地隐隐作痛的腰大步离开。 楼安宁秦奚对视一眼,轰然大笑,无不对朱定北竖起大拇指。 “长生,你好无耻啊,哈哈。无耻得好啊!” 在场没人比楼安宁对朱定北的阴险更有体会,此时见他陷害别人,尤其是和他有仇的马超,真真是大开眼界又大快人心啊。 宁衡也笑。 他一点都不担心马超反动这里目击的学子,比起马超,这些与宁衡同窗了许多年的黄品学子对长信侯爷更多一份忌惮。谁不知道宁衡对朱定北最是维护,讨好了远宁侯府的世孙得罪了长信侯爷,这笔买卖可是亏大了!他们学业不好,可脑子可没蠢到这种程度。 秦奚插嘴道:“知道生气啦,你啊,以后可别总是拿十一的容貌开玩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边说着,他极力掩饰自己目光里对朱定北的戏谑。这位朱家军的少主,镇北侯府的世孙,也不知道怎么长的,竟然比洛京世家仔细将养的公子哥还皮白肉嫩。他上面那几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花容月貌的姐姐,真真是把名字里所有的期盼都在幼弟身上实现了。 他不擅长掩饰,朱定北怎么会看不明白他笑什么,也懒得和他计较。 闻言倒是干脆起身,姿势不得要领地给贾家铭行了一礼:“在下多有冒犯,请十一公子原谅则个。” 贾家铭连连摆手,笑得停不下来。 他与马超虽没有如楼安康兄弟这样大的梁子,但因为柳菲菲的缘故,这些年没少被马超针对欺负,此时可算是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了。 倒是楼安康 不安道:“长生,上次便同你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马超吃了你两次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不认为率直的朱定北能够应付得了马超的诡计。 此言一出,几人的笑声也渐渐停下来。 宁衡摸了摸朱定北的头,说:“没事。” 他会护着他的。 马超那点孩子手段,身为宁家家主的长信侯爷坚信可以维护朱定北的周全。 朱定北拍开他的手,不以为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马超那点小身板,爷还会怕他不成。” 这是实话,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朱家军少帅还真不带怕的。 况且,他从来不会不战而退。 第23章 长生梦魇 傍晚下学,朱定北拉着宁衡到自己府上取花灯。 身后几人虽想凑热闹,但春日入夜早,怕家里担心便乖乖上了自家马车离开。 到了镇北侯府,老夫人执意留了镇北侯府用晚膳,想及他方从宫里出来,府里冷冷清清的,也没个照顾的长辈,便怜惜地拉着他仔仔细细地问了身体起居。 这么一耽搁,外面已经两眼一抹黑。 老侯爷一拍大腿道:“还走什么,到长信侯府都到什么时辰了,小孩子睡得恁晚像什么话。” 他虎着一张脸,瞧了瞧宁衡的身板,又煞有介事地道:“阿衡啊,你看着点长生,让他早点睡。这睡得少,当然长不高了。” 朱定北一跳而起,大怒出手,祖孙俩比划了好一会儿朱家拳,才被老夫人哭笑不得地轰走了。 宁衡不是第一次在朱家留宿,一点没有不自然,也不和朱定北客气。 朱水生见状也是欢喜,若不是长信侯爷在,小少爷今晚恐怕又要熬到深夜。他欢喜地与小厮端了两个水盆请两位少爷烫了脚再睡。朱定北一边擦脸,一边不信邪地看了看宁衡的脚掌,忍不住将自己的脚放在他脚上比划了下—— 朱定北臭着一张脸,明明是也不过比他早出生十个月,这人骨骼怎就能生的如此开阔。 想起老侯爷的取笑,他恨恨地踩了宁衡一脚泄愤。 他如今两大烦恼,一是这晒不黑的皮肤,二便是这不着急的身高。 上一世在北疆,他今年应该与骏马差不多高了,如今却分毫未长。他生怕自己离了北疆真成了洛京世家的软脚虾,这段时间被十分有意识地大口吃肉,每日早起都要活动一番。 可……毫无成效。 宁衡被他踩疼了也不恼,笑着夹住他白皙的脚丫。 朱定北要拿开,宁衡拦着,朱定北见不敌,另一脚也加入战局。两人斗得不可开交,哗啦哗啦,胜负未分,木盆里的水洒溅了满地,热度骤失。 水生捂着嘴笑,提了水加了热水两人才消停。 宁衡用脚掌给他按了按,意外地很舒服,朱定北索性享受他讨好的服侍,悠然自得地哼着北疆遛马逗趣的小调。宁衡见他高兴也咧着嘴笑,两个酒窝深深,像讨了什么便宜似得。 与朱定北的手一样,他的脚掌虽然白皙,但脚底和脚后跟十分粗糙。毕竟自小在塞外奔走,脚底的嫩皮都成了死肉,硬邦邦 的。 相比起来宁衡的脚趾皮肉软和细腻,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才将他脚掌的穴位按摩到位。 朱水生倒了水,收拾了残局,见两位少爷脱了外裳就枕,心里高兴得比得了年封还欢喜。 许久不曾见小少爷这般顽劣淘气,今日见他玩闹,水生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若是长信侯爷日日能伴少爷入眠,该有多好。 水生想道。 也不知是不是睡前得了宁衡脚底按摩,血气通畅,朱定北夜里睡得比以往安稳许多。 直至凌晨。 朱定北作息严格,昨夜睡得早了,脑子也醒的比以往早,此时最易生梦。 “阿弟,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兄长跃下马背,将一匹幼狼递到他面前。 朱定北欢喜抬头,却见兄长血淋漓地趴在马背上,他的左腿淌着血,膝盖以下……什么都不见了。 阿兄! 朱定北狂奔向前,竟不知为何跑进一处无人的灵堂。 他拧着眉头走上前,看见那布满灰尘和蜘蛛网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灵牌,不满这灵堂子孙不孝叫先祖不得安息,便起恻隐之心。弯腰,将灵牌捡起,却见—— 一品兵马大主帅朱振梁之灵位。 朱门高氏之灵位。 镇北侯朱征北之灵位。 他大吃一惊,不知何时竟见眼前出现一口棺材。他惶恐地打开,里面一片腐烂血肉,没有一个完整的人形只有残肢碎体。 他却认得这些衣裳。 不,不! 阿父!阿娘!阿兄!不,你们不能死! 他伸进棺木中摸索,却将腐肉碰碎。朱定北心中剧痛,恸哭出声:阿父—— 宁衡被惊醒,黑暗的室内只听见朱定北喘息的低吼声。 那声音压抑,不知道朱定北做了什么噩梦,竟连牙齿都在发抖。他憋着声音,在梦里吼叫,梦外却像雪地里的幼小孤狼,蜷缩着发不出一点求救的声音。 宁衡一惊,摸到朱定北身上只觉他浑身滚烫,却交织着满身冷汗。他惊忙将朱定北抱入怀中,低声喊了几声,却叫不醒对方。宁衡连忙在朱定北头发上摸索,定了位置,用力揉按起来。整整一刻钟,朱定北才安定下来,呼吸复又变得绵长。 宁衡眉头紧拧,探上朱定北的脉搏。 脉象沉浮不定,宁衡惊讶于自己的判断:心绪沉郁已久,短眠少觉,体质虚乏。 怎么会这样…… 宁衡想起朱定北从塞外回京时原本奄奄一息的传言,他究竟在塞外到底遭遇了什么,竟然受惊到这样的地步。 宁衡搂着他,轻柔地拍打他的脊背,不知想着什么,再未入睡。 朱定北第二日起得很晚,早间的锻炼都耽误了。昨晚做的梦他也忘得一干二净,挺身伸了个懒腰,踢了踢还闭着眼睡得香甜的宁衡,翻过他下榻道:“快点起来。” 今日夫子讲的是兵法,朱定北心有期待,比以往都要积极。 宁衡好似没睡醒似得,安安静静地穿了衣服,早膳也用得很少,进了马车不过一会儿,脑袋就搭在他腿上,不动弹了。 朱定北哭笑不得,今日方知长信侯爷这般渴睡,往常让他第一个到学堂还真是难为他。 经过昨日一战,马超变得安静许多,眼睛都不往身后看,仿佛当朱定北等人不存在一般。 兵法课上老夫子也喜欢点朱定北,与黄夫子不同,老夫子看重的是他朱家军的出身,想他在兵法上定有了解。 朱定北每每言之有物,但也都是书上之言没什么出奇。老夫子想及他未到九岁就回了洛京,朱家男儿再如何严格也不会让八岁小儿上战场,有如此见解已属不易,因此赞许几句,其后点他的次数便少了。 朱定北也兴致缺缺。原本以为老夫子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真知灼见,没想到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国子学的世家子弟原本从军的便没几人,从兵法中领略一些处事手段和见解才是进学府教导的目的。 当头一盆冷水,起初的兴奋也不翼而飞。 过了一日,宁衡又跟着朱定北回了镇北侯府。 他带了自制的药枕,老夫人老侯爷和朱定北各有一个,老侯爷还额外多得了一份膝盖和腰上用的药带,主治他关节疼痛之症。 老夫人喜得笑逐颜开,直夸宁衡可心周到,末了又言说:“你这孩子,往后可不要劳动自个儿,这些呀,你给一个方子让底下人忙活就是了。” 她虽未点明,但宁衡懂她的用意。 朱家人对他亲厚并非要他有所回报,希望他能在这里自在些,不要总将这些放在心里。 宁衡乖顺地应下,又留了晚饭。 朱定北见老夫人只劝宁衡,恨 不得让他一口吃成一个胖子,不由幸灾乐祸地笑。虽然镇北侯府出自的手艺不及长信侯府万一,但能让宁衡多受些眷顾也是美事一桩。 饭毕,再说一会儿话,宁衡便起身对老侯爷行了一礼,口称有事请教。 祖孙三人纳罕,老侯爷自然不会拒绝。 到了前院书房,屏退左右,老侯爷才道:“阿衡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不能让朱定北听见,那想必是长信侯府上遇到什么困难。他能做到的一定相帮。 宁衡却说起了他的乖孙:“朱阿爷,长生初回京城是曾有太医诊断开方,不知是哪位太医,脉案可有保留?” 老侯爷一惊,说了那太医的姓名。脉案放在后院有老夫人收着,此时并不方便,他便追问道:“阿衡为何这样问?” “宁衡略通歧黄之术,前日夜里长生被梦魇住了,心悸气虚,浑身冷汗。我给他诊了脉,又同我几位师父讨论一夜……”宁衡说着顿了顿,脸色有些难看,道:“长生当初在塞外重伤时,可还遇到什么意外?” 老侯爷早便察觉到朱定北有心事,朱定北未曾言明他便也没深想,毕竟孙儿只是个孩子,哪里有那么深的心思? 此时闻言才知自己想得太轻松了。 他拧着眉头,细细想了想前因后果,沉声道:“长生坠马,是因马匹被人动了手脚。此前,他身边并没有任何异常。” 若仅仅是坠马,虽九死一生情况凶险,但他自信自己的孙子绝对不会因为这些疼痛就吓出了心病。可到底是什么让朱定北如此伤神,而且还不能对身为祖父的自己言语?老侯爷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他忽略了什么,还是有什么是他一直未曾知晓的? 宁衡闻言沉默了阵,才道:“如今只能依靠长生自己走出来,不能给他太大压力,更不能逼迫他。让他放轻松,心情愉快才好。” 老侯爷慎重地点了点头。 “长生自从回了洛京就变了很多……性情还是那样不着调,却不爱出门,一点都不像以前那样胡闹了。”他又想起什么,道:“定是他心里压着事,一年都过去了,他连个头都没长过。以前每年那是见风就长,哪会像现在这样,养的越仔细,反而越来越清瘦。” 他是没女人仔细,但对朱定北十分关心,这些都看在眼里。 老侯爷忧心忡忡,宁衡道:“枕头里放了安神药,先让长生用上一段时间看看。往后我不定时 会叨扰府上,给他诊脉。” 老侯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但还是有些犹豫道:“是不是再请太医看一看?” 宁衡一个孩子,老侯爷自然觉得太医更加靠谱。 宁衡摇头否决。 自己的身体自然是自己最清楚,朱定北既然有意隐瞒,那这件事老侯爷自然不能张扬,便当不知道,往日如何往后也如何便好。 宁衡与老侯爷交代了许多,也透了底:他府里教导医术的师父哪一个都比宫里的御医强。 话至夜半,宁衡来到朱定北的小院时,院中灯火通明。 朱水生守在门外,见了他,忙迎上来,指了指里面,轻声道:“少爷睡着了。” 宁衡放轻脚步,见他手脚大开,整个人毫无形状地仰躺着睡得不亦乐乎。室内灯火跳跃,映着熟睡中他脸上的憨气。 宁衡紧绷的脸缓缓柔和下来,露出两天以来第一个笑容。 第24章 两朝宰相 深夜,皇宫。 太后精神不济地倚靠在太妃椅上,孙嬷嬷端着冷掉的茶水出来,便有一个宫女快步走过来:“琪玉姑姑,马泰总管传话进来,那位……” 她脸色苍白地说明,孙嬷嬷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将茶水递给那宫女,转身回屋。 而听闻丽嫔难产生下一个死胎,太后的表情也同孙嬷嬷无甚区别,只是叹了一口气。 孙嬷嬷道:“丽嫔娘娘福薄,倒是连累娘娘劳累半宿。” “终归是我的孙儿,怎能不关心。自从宇涛走后,她们姐妹可不就盼着这个孩子,如今没了,怕是比哀家还要伤心。明日便免了陈妃请安吧。” 孙嬷嬷心知太后这是不愿意瞧见陈妃,连忙应下。 太后躺了一会儿,忽而出声道:“阿衡近日可还往镇北侯府跑么?” 孙嬷嬷恭声应道:“听底下的人说,前日又在朱府留宿了。” 太后不悦地皱了皱眉,但没有其他表示,只说:“明日传哀家的懿旨,先帝寿诞那日,让他陪哀家到护国寺礼佛。” 孙嬷嬷连忙应下。 这么大的事瞒不住,第二日世家人便都知道丽嫔诞下死胎的事。未出正月,这着实有些触霉头,想来丽嫔会因此受很长一段时间的冷落。 秦奚唉声叹气:“我阿娘一早得了消息,就晕厥过去了,丽嫔姨母该多伤心啊。” 青龙阁的陈阁老在先帝时备受重用,凤栖山的变故后,为稳朝廷重臣,陈阁老的长女同样加入后宫,封一品德妃。而二女儿则嫁入禁军统领府中成为秦家长媳,也就是秦奚的生母。 德妃生下先三皇子时同样难产,不过有惊无险,且三皇子司马宇涛十分健康。那时宁衡还未出世,三个皇子中独独三皇子最得太后喜爱,便养在了膝下。陈阁老与长信侯府相交匪浅,太后对德妃也多一分照顾,对三皇子的维护,除了三皇子活泼好动十分讨喜之外,这也有一定的原因。 可就是因为太喜欢,三皇子早夭才让太后最伤怀,连带着迁怒德妃。这些年虽也陪在太后身边,但一想起那个早夭甚至无法入皇陵安葬的孩子,太后便心绪忧伤,不愿多见她。 而三皇子的去世,贞元皇帝见责德妃,褫夺了她的封号。 虽未贬黜一品衔,但从德妃到如今的陈妃,其中有怎会没有区别。 受了一段时间的冷落,还是太后不忍心,才使 得贞元皇帝重降恩宠。 陈妃诞下六公主时再次难产,这一次太医断定她再无法受孕。 如此,皇帝又纳了小陈氏给她作伴,便是丽嫔。 那之后不久,陈宰相便辞官荣养,受封青龙阁阁老。 这过了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盼得丽嫔怀孕,还被诊出为男胎,自是欢喜非常,谁想到竟是这般结局。 朱定北对后宅的事一向不敏感,但听言却暗自琢磨起来。 很多事情都环环相扣,他对洛京,对朝政了解的太少了。在他死前,皇室玉碟上的皇子共有九个。除了已经去世的三皇子,还有最末尾的两个皇子约莫要到三年后才出生,而其中并没有陈家女所生。况且,在他十五岁回京之前,那位曾经叱咤朝堂的陈阁老也因病去世。 他是今日才知道,秦奚竟是这位青龙阁老唯一的外孙子。 朱定北眼神沉了沉。 是他太过疏忽了。 朱定北跟着贾家铭几人安慰了秦奚几句,秦奚对不常见到的丽嫔和陈妃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只因这件事让母亲和外祖伤心而牵挂。 这日下学,秦奚与朱定北同行。陈阁老的府邸与镇北侯府同在洛京西面,与镇北侯府相去不远。 次日,秦奚告假,听闻是他外祖陈阁老身体不适,他尽孝左右。 陈阁老与发妻十分恩爱,两人虽只有三个女儿,陈阁老也未因子嗣而別娶。发妻去世后也未再续弦,因此府邸与长信侯府一样,人丁稀少。这一两年因为陈阁老年岁渐渐老迈,登门拜访的朝官便慢慢减少,府邸也渐渐冷清起来。 秦奚侍疾归来,不同于往常胡闹无忧的神采飞扬,反而愁云密布。 贾家铭宽慰他:“只是风寒,你阿公很快就会好的。” “我知道。”秦奚叹了口气,道:“只是我这两日待在阿公身边,才发现他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阿娘身体不好也不能常回去看他,我又……哎,我只是觉得特别对不起我阿公。” 秦奚眼睛红了,勉强笑了笑。 他那日过去,陈阁老拉着他说了很多话。看着年迈的总是不自觉重复一些告诫的外祖,从前只觉得心烦又畏惧的秦奚那一刻不知为何竟觉无比心酸。 阿公老了,这个唠叨的总让他不愿意接近的老人,如今已年迈至此。 贾家铭见不得他难过,不由眼睛都湿了,不知 道该说什么好。 楼安康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两人都没经历过这些,不懂如何安慰,但看平日傻大个这么伤心,心里也跟着着急。 更不要指望宁衡能开导一二。朱定北便坐到他身边,没好气道:“知道错了你就拿出行动去改,多陪你阿公解解闷也比在这里跟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强。” “谁哭了!”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秦奚下意识摸了摸眼睛,见自己忍住眼睛都没湿,便挺起胸膛吼他。 朱定北嗤了一声,“不说你阿公,你阿爷不也一样?他现在慢慢退下来了,以后肯定和我阿爷一样闲的浑身不舒服,你没事多陪他练练手也成。别成天跟耗子见了猫似得,没出息。” 秦奚满脸通红。 他底下的弟妹还只是蹒跚学步的年纪,他阿爷武人一个,生怕将他们弄出个好歹,平日便只逮着他一个人可劲地“教导”。 说实在的,他在他阿爹跟前还能胡闹,到了秦大统领面前那乖顺的跟个鹌鹑一样。但朱定北这么说,也太损他的面子了。 楼安宁噗嗤一笑,一时没忍住。 见秦奚不敢对付朱定北就瞪自己,楼安宁顿时哼了一声道:“我看长生说的没错,你就是太婆婆妈妈。我阿爷说了生死有命,叹气伤心有什么用,还不如陪他们吃顿饭来得强。你啊……你阿公只有你一个外孙子,其他人都指望不上,你平时多费点心,没成天没心没肺到处乱窜。” 楼安康也道:“陈阁老是两朝宰相,别人想听他的教诲还没机会呢。你呀,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秦奚脸上的愁云早被驱赶,此时大叹一声,仰头道:“你们想去领教,我带你们去啊。保管你们下次见了我阿公,就和我见我阿爷一个德行。” 众人都笑了起来。 马超在另一旁,见他们有说有笑的,身边虽聚集着很多天品学堂的朋友,听他们谈天说地引经论典,没由来地不耐烦起来。 众人小心看他脸色,见他没有发火,这才换了个话题,重新讨论开来。 楼安宁对马超有着比常人更多一分的警惕。 那年宫中,他被兄长护在身后,看着兄长和侍卫拉扯,愤怒说明真相却没有人相信,反而指责他们胡作非为满口谎言。当时森严皇宫凶神恶煞的太监侍卫给他留下了极大的阴影,还有看着兄长受伤的惶恐无助,让他比楼安康更深切地记恨着马超。 此时见他看过来的眼神不善,楼安宁对朱定北小声道:“你看那家伙,不知道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宁衡往马超身上看了眼,收回视线。 贾家铭在一旁道:“长生不要不以为然,他现在不会怎么样,过几天却不好说了。” 见几人看向他,贾家铭捏了捏手指,低声道:“我外祖母病重,姨母和表妹要回臣鹿陪侍,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贾家铭的生母是贾中书的贵妾,也是臣鹿张家的庶长女。 他外祖张家也是官宦富庶人家,只因外祖小小年纪就流连花丛,伤了身体,致使女眷产下的子嗣都没能站住,最后只有贾家铭的生母和柳菲菲生母两个女娃长大。 他外祖母最恨外祖拈花惹草,连带着对庶出的孩子也十分不喜。因为这庶女年长嫡女许多,对嫡女十分护佑,这才有几分好脸色。后来嫡女嫁于柳左相为妻,与庶女同嫁在洛京,又先后有孕,彼此感情越来越深,时常走动,这才让贾家铭和柳菲菲两个后辈感情很深。 便总有人戏言,贾家铭将来定是柳左相的乘龙快婿,亲上加亲。 正是因此,马超才格外看他不顺眼,总找他麻烦。 洛京与臣鹿虽相隔才三五日路程,但侍疾这事不好说,而且贾家铭虽没言明,但他外祖母大概凶多吉少,若要等丧期过去再返程,那便说不准时日了。 可想而知,马超心情定不怎么美妙,到时候得罪了他的朱定北不正是他最好的泄愤对象? 几人一想,也都有些担忧起来。 朱定北奇道:“马超那小子和我们一般大吧,小屁孩他懂什么情爱,怎么就对柳小姐如此另眼相看?” 个中缘故其他人却也不知晓,便看向贾家铭,目带询问。 这件事,恰好是贾家铭知道的。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不自然道:“他母亲同我外祖母有亲故,她丧事时姨母便带着表妹前去吊唁。表妹看他可怜,便将自己宝贝的吃食给了他,陪他坐了一下午。那之后……” 不消贾家铭赘述,马超对柳菲菲的穷追猛打他们都看在眼里。 楼安宁怪叫一声:“他当时才五岁吧!” 看马超的眼神不由更加奇怪,一个五岁的毛头小子大概连男女之分都不明白吧,怎么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几人都和他有一样的疑问,倒是 宁衡有些体会。 马超幼时经历也颇为可怜,比起他这个无父无母无亲的孤儿,他有那样一个母亲还不如没有。想来是未曾被人温柔以待,所以才刻骨难忘。 毕竟好坏对于孩子而言,记在心里那便是一生不会更改的执拗。 但不管如何,马超的威胁也确实存在。 他坏点子多得很,几人都防不胜防,因此只能叮嘱朱定北不要轻心大意。 第25章 促膝夜话 正月二十那日未曾休沐,正月三十是复学后的第一个休沐日。 洛京的天气渐渐回暖,休沐这日朱定北和楼家兄弟相继到长信侯府来。 草木复苏的时节,草场都在蓄草期不适宜跑马,开了春却是马匹配种的好时机。朱定北将家里的马匹带来长信侯府,楼家兄弟找到马场来的时候,他与宁衡正在马背上练习射箭。 楼安宁敬谢不敏道:“真是野蛮人的爱好,可惜秦奚今日不能来,否则还能凑一脚呢。” 朱定北不以为意,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他如今已经恢复到能够举起一石重的弓箭发挥自如了。在马上看了眼没见贾家铭,才问道:“十一呢,你们怎么没顺路带上他?” 楼家和秦家,贾家都在一个街坊,秦奚今日要去他外祖家,他们昨日还约定让楼安康兄弟照顾贾家铭。 楼安宁哼了一声:“留了口信,说是一早与秦奚碰上,便随他一道去阁老府中做客了。” 朱定北朗声一笑,“这不是正好,十一这个小学究肯定和陈阁老有话说,可以救秦奚于水火。” 楼家兄弟想想也是,贾家铭虽在黄品学府,却是每次考试故意为之,自身对学业其实不曾马虎。年龄所限,贾家铭的学问比不上饱学之士,但对此自有一套他自己的见解,敏而好学。 他们想象着贾家铭认真绷着小脸的模样,不由都乐起来:还真说不定,十一会和陈阁老成了忘年交呢。 此时他们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见楼安康兄弟看完小马驹之后便十分无聊,朱定北便请他们做中正官,自己和宁衡比试。 起先兄弟俩还兴致勃勃,毕竟朱定北和宁衡实力相当,胜负难分,角逐十分激烈。但到后来,实在撑不住太过枯燥。反复地重复拉弓射箭中靶的过程,他们看着都替两人累得慌,毫无趣味性可言。兄弟俩心中不由可怜宁衡,他们可是知道,长信侯爷一向也是喜静不喜动,这回是舍命陪君子了。 眼见宁衡不忍心坏朱定北的兴致,楼家兄弟也只能奉陪到底。 如此再三,总算挨到了午膳的时辰。 朱定北甩了甩酸痛的手臂,拒绝了宁衡想要替他揉按的举动,舒活了下筋骨。 在他看来,身体就是缺少锻造,这点程度的酸痛不算什么。 楼安宁就盼着午膳慰藉呢,没想到尝到嘴里竟不是从前那般美味。几人胃口早被养刁了, 楼安宁叫道:“宁大叔难道回乡过年还未回来吗?” 宁衡摇了摇头:“病了。太医说他以后不能太过劳累。” 楼安宁闻言一惊,赶忙问道可有大碍。想着以后不能再吃到这样的美食,不由满脸哭丧。 宁衡:“养几天就好。你们不常来,不碍事。” 朱定北可惜道:“水生只学会炖几道养生汤。” 宁衡摸了摸他的头,“我常给你带。” 朱定北想想还是算了,毕竟人家身体不好,总不能因为口腹之欲而不顾对方的健康。 被莫名其妙放了一日休假的宁大厨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心道:定是安宁少爷馋嘴了。 楼安宁对此一无所知,见宁衡特别照顾朱定北,有些吃味地对兄长嘀咕道:“阿衡最偏心了,哼。” 楼安康笑笑,他有几回闻到宁衡给他喝朱定北喝的汤水里放了些药材,隐约猜到他的身体出了些状况,并不和胞弟一样计较这些。 用过饭,几人转到主院堂屋中说话。 正月堪堪结束,洛京还时有落雪,堂屋中还摆着火炉,十分温暖。 楼安康道:“去年说要帮长生出主意拓开产业,不知你和阿衡商量出结果没有?” 金矿的事情事关隐秘,朱定北连祖父祖母都不曾提起,自然也对楼家兄弟守口如瓶。便道:“阿衡已经帮忙看了,不过府上的田产收成还好,但铺子疏于经营,收益一般,打算先整改这些铺子。” 楼安康赞同道:“确应如此。” 楼安宁在经营方面天赋缺缺,又少了一分楼安康的沉静和智计,因此他外祖家的产业一般都是楼安康在管理。虽未亲自参与经营,但基本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想了想,楼安康又道:“我手上药材商年礼献了很多药材补品,我家里就我和阿爷阿弟,用不了这许多,阿衡家里也不缺这些。我想着放着也是浪费,今日带了两箱子补品,长生走的时候一并带回去吧。” 朱定北纳罕,“我家里人口也简单,除了我祖母,我阿爷也懒得吃这些。唔,给我阿姐添妆倒是不错。” 楼安康见宁衡果然没有将对朱定北明言他的身体状况,心里虽然奇怪,但闻言还是赶紧道:“都是少年长身体的补品,不适合。” 朱定北这才知道他这是为何,苦着一张脸道:“多谢安康兄为我操心了。” 楼安宁 大笑:“我还说阿兄干嘛张罗这些呢!哈哈,长生你与我第一次见面时可一点都没长高啊。你瞧我和阿兄,与去岁可都长高了二寸有余。” 这事没人比朱定北本人着急,便咬牙道:“且让你笑些时日。” 以他上辈子的身高,对上宁衡都不怕,还能对付不了这两个文弱兄弟不成。 几人聊到午后,临行,宁衡命人取来一盒药丸:“用法写在纸上,早晚各用一次便可。” 楼安宁问起,才知原来是朱老夫人所用。兄弟俩连忙询问,得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才放下心来。 楼安宁叹道:“他们真的都老了……阿爷这几日也总是咳嗽,哎。” 入了春,自秦奚外祖病后一番后悔,几人都用心关注家中长辈,如今最天真无忧的楼安宁都有了这样的感慨,何况他人。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阿爷长命百岁,不用担心,咱们大靖的大炮可还没有把外族吓趴下来呢,楼尚书啊,定不会有事的。”说着,他挤了挤眼睛。 楼安宁忍俊不禁,他阿爷还未当上工部尚书时就有豪言,要制造出推出去就能把外族全都吓趴下的炮车。这话传的很广,居然连朱定北在塞外都知道了。 朱定北说的不是虚言,至少他死的时候,也没听到荣养在家的楼尚书逝世的消息。 要带那两箱子补药,宁衡怕他车上施展不开,便又派了一辆车随行。 楼安宁翻了一个白眼,直嚷着他和阿兄陪这两箱子药过来可都没被挤着。朱定北也觉得小题大做,不过一见宁衡指派的马车上满满的吃食,他顿时改口,没有第二句话。 宁衡也给楼家兄弟备了一箱子,否则这回连楼安康都要吃味了。 老夫人得了药,摸着孙儿的头直说:“你呀,以后可要待人家宁衡好些,不可随意发脾气欺负他。” “祖母,我才是你的亲孙子。” 虽然这么抱怨着,但朱定北脸上都是笑。 出了正月,才算真正过完年。 柳菲菲果不其然与女学告假,随母同返臣鹿。马超连续几天都阴沉着脸,连累着黄品学堂一众同窗叫苦不迭。但约莫是没想到万全之策对付朱定北,没有举动。 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正是楼安康楼安宁兄弟的生辰。几人相约到楼家吃了晚间寿宴,闹到深夜都留宿在楼家。 楼尚书给他们安 排了相近的客房,秦奚却在兴头上嚷着:“咱们难得有这个机会,何不同塌而眠,促膝长谈。” 他阿爹现在驻守京城,但从前也从军在外,常与他说起当年意气和战场,还有他的同袍们。秦奚对此早有向往,家中有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此时那肯放过这个机会。 楼安宁也激动起来:“对对对,就应该这样!” 他也不管宁衡朱定北怎么打算,高声吩咐人拿来好几床被褥,拖着往自己和兄长的卧房去。 因为自小没有父母在旁,兄弟两的感情十分要好,到如今也住在一个屋子中。楼尚书怕他们年少淘气摔下床来,还特意做了特大的拔步床,横着躺上六人也不算太拥挤。 楼安宁把兄长和秦奚赶得远远的,一个他看得腻了,一个他是懒得看。于是乎左手朱定北右手贾家铭,直喊道:“左拥右抱,余生足矣。” 贾家铭闹了个大红脸,朱定北取笑他:“往后你也娶十七八个妾室,每晚你想抱多少个,就抱多少个。就怕,你对付不了啊。” “谁,谁说我不行!”楼安宁硬气道。 朱定北狂笑:“那我就等着看喽,你们可都听见了。” 秦奚第一个应和,几人笑成一堆。 楼安康见胞弟又落在朱定北手里,实在同情不起来——自从上次花楼“扬名”,楼安宁和朱定北打擂台他可再也不愿意掺和了。 楼安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们以后都打算做什么呢?阿兄你先说。” 他们这样年纪的少年强烈盼望着长大,对未来也有着无限的憧憬。 最右面的楼安康想也不想道:“我要成为大靖最强的工器师,研制出战胜外敌的绝杀武器。” “阿兄,我才是第一。”楼安宁大声道。 楼安康笑:“嗯,你第一,我第二。” 楼安宁傻笑起来,仿佛这已成事实。 其次是秦奚。 “我想做一个大将军,上战场杀敌!” 秦奚说,语气坚定:“保卫家国,抵御外辱。就像我阿爷,阿爹那样。” 他说罢有些难为情地推了推贾家铭,道:“十一你说。”他催促,免得楼安宁他们有借机取笑他痴心妄想。 贾家铭犹豫了下,说:“我想考状元。” 虽然贾家十二个兄弟只有大兄是嫡子,其他都是庶 子,且年纪相去甚远,并没有受到差别待遇。但贾家铭也有自己的心愿,他想走出贾家,想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不是像其他家族的庶子一样,一生只能为嫡子分担庶务而没有出头之日,或为家财而起纷争。 朱定北笑道:“十一一定可以的。” 虽然他不曾记得有贾家铭这么一个状元郎,但以他的才智和努力,并非没有一争之地。 楼安宁和秦奚也连声附和,只把贾家铭说得边笑边脸红。 楼安宁说道:“我要当天下第一的工器师,做出可以造福天下百姓的农器。” 与兄长的追求不同,他对农用民用的工器更多一分青睐。 推了推朱定北的手臂,他扭头问:“长生你呢?” “纨绔子弟。”朱定北笑着说。 秦奚嚷道:“长生你不说实话,你肯定比我还想当大将军!” 贾家铭捏了捏他的手,秦奚奇怪为什么大家对朱定北如此好笑的话全无反应,呐呐地闭上嘴。 朱定北笑了一声,“我的愿望很简单,我只想家里平平安安。” 秦奚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这下更不敢说话了。 宁衡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道:“富贵闲人。” 这是身为宁家家主唯一的选择,没想到竟与朱定北相得益彰。几人不曾知道这层关系,闻言俱都笑了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深夜都不愿停下,贾家铭微微湿了眼眶,他轻声说:“不知道,等到咱们五十岁的时候再想起今晚,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第26章 皇后获罪 柳菲菲的归期不定,确实让马超情绪暴躁。 他也的确打算着要报朱定北的二踹之仇,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对他。但不等马超想出法子好好整治朱定北一番,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却让马超无暇对付朱定北。 丽嫔状告皇后,毒杀腹中幼子! 事情始末外界所知不甚详尽,但此事却以皇后获罪被褫夺凤印收场。 这样大的事如同往油锅滴水一样,霎时便引起各方关注。就连国子学的学子课时之余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更不说朝堂上因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 皇家无私事。 何况皇后乃天下之母,所谓母仪天下,她的德行为一旦有失事关重大。 朝臣们一分为三,一则痛斥皇后善妒,丧心病狂残害皇嗣,必当严惩;一则叩请皇上三思,单凭宫女太监指证,口说无凭不足以确定皇后罪名;最后一方则不表立场,只道皇上圣明自有公断。 谁也没分出胜负,一时之间朝局胶着,如烈火烹油一般热闹。 这事闹得连置身事外的老侯爷也没心情出外访友喝酒了。 洛京谁人能对这件事坐视不理,三言两语总会提及,每每高谈阔论。镇北侯爷这位从塞外回京荣养手无兵权的一品军侯,却不愿身入其中。 他对朱定北叮嘱:“莫与同窗说道是非,这些事不是我们朱家军应该干涉的,明白吗?” 哪怕他远离沙场,镇北侯府姓朱,就代表着朱家军的立场。 这绝非玩笑。 朱定北点头。 这事却不能避免地被几位挚友谈论。丽嫔是秦奚姨母,生出的死胎是皇室血脉,但同样也与秦奚血脉相连。虽然被秦大统领严命不得在国子学提及半个字眼,对几位他全心信任的朋友,秦奚却无法压抑着沉默。 “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明白。” 秦奚苦恼。 秉性善良的他没有一味盲目地听信传言而怨恨于皇后,他完全想不明白皇后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而长辈不会和他说任何关于这件事的看法和判断,他才十分烦恼困惑。 楼安康:“皇后没有理由这样做呀。去岁因为陛下宠爱的一位美人暴病去世的缘故,听闻连初一十五陛下都不曾踏足坤宁宫了。后来皇后娘娘回顿丘省亲,一去就是两个月……年关回京的时候甚至没有鸣銮回京,也不知是什么 缘故。按理来说,皇后娘娘此时比谁都要小心挽回陛下的圣心,当不至于在这风尖浪口还……” 因为马超突然返京的事情,他还特别留意了这件事。 知晓帝后不和,故而百思不得其解。 楼安宁:“我也想不通,皇后虽然膝下无子,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其他皇子不也都好好的……” 说着楼安宁的声音猛地一顿,他想起已故的三皇子为陈妃所生,如今丽嫔之子也丧命她手,不由细思恐极。 “会不会是皇后与陈妃娘娘……或是远宁侯府和陈阁老有什么利害,所以皇后才……” 楼安宁的声音越说越小,不用他兄长阻拦他自己就停住了话头。 贾家铭担忧地看着秦奚,轻声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尚未可知。或许……只是别人利用丽嫔娘娘丧子的悲痛陷害皇后娘娘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们都不要过早下定论,也不要想太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做什么都无可挽回。至于是谁的过错,自有圣裁。” 他这五位挚友家里人口都十分简单,父母双全的秦奚家中也没有姨娘,自然也不曾见到后宅的手段。 贾家铭不同。 贾中书探花郎出生,风流程度与他那位死在女人身上的外祖不遑多让。贾家铭身处其中耳濡目染,就连他的生母为了保全儿子为了父亲的宠爱,也时常用些手段,与几位姨娘之间的纷争从未停止。贾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皇帝陛下的后院呢。 关联着朝局的后宫,只会比他家中后宅更复杂,也更……无情。 秦奚对丽嫔姨母有着天然的偏信,此事由她举发,秦奚便没有想过凶手不是皇后的可能。此时经过贾家铭的提醒,愈发觉得这件事诡异莫测,怪不得阿爷严令禁止他谈论。以他一根筋的脑子,若言辞伤及皇后体面,事后证明皇后无辜,他的言论将使得整个秦家都开罪于皇后与远宁侯府。 见他更加憋闷,楼安康开解他说道:“秦奚别想太多了,你便多陪陪你阿公和阿娘吧,其他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要给家里添乱就够了。” 朱定北和宁衡都未说话。 他们二人看这件事并没有拘泥于后宫和朝臣,第一个想到的却都是当今圣上。 贾家铭聪慧过人但毕竟年纪还小,不能想到更深的层面。宁衡受太后养育之恩,身为一家之主早早地担负起家族和侯府的责任,因此思虑深远,十岁年纪已经比及冠的 人更有眼见。而朱定北,他若是有勇无谋也不可能担起朱家军的重担。 自从他得知凤栖山之变,明了贞元皇帝登基背后的隐秘,深知后宫这些家世不菲的娘娘们是凤栖山变故中的牺牲品后,看待朝局后宫与他们这位皇帝便多一份思考。 后宫一后四妃九嫔全数出自一品侯门和朝臣,细细想来,不说皇子,但这些妃嫔与皇帝陛下共同孕育有至少一女。 只有这位马皇后,一同入宫,却至今无一儿半女。 远宁侯府当初在洛京并非最显赫的侯门。只因远宁侯是贞元皇上帝师,先帝当初临危点了他的女儿作为皇后,想必也是看中他与贞元皇帝的这份亲厚。但对贞元皇帝最没有威胁的皇后却不得陛下欢心,多年不孕,想来其中定不是外界所说的子孙缘分未到的缘故。 而近年来陛下已多番和皇后矛盾,帝后不和都不加以掩饰,可见皇帝连给皇后的体面都不情愿了。 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忍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但若要说皇后会因此而对陈家姐妹的子嗣下手,朱定北却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陈阁老的功绩实在太大,可以说当年贞元皇帝能够坐稳这张龙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陈宰相力挽狂澜。 这位荣养在府的陈阁老依旧是朝臣们心目中的标杆,就连继任三四年的董宰相遇事也常常拜访陈阁老,秉烛夜谈。贞元皇帝对远在边塞三年才见上一面的朱家人都已经都有如此芥蒂,对这位总是活跃在眼前位高权重的陈阁老恐怕也没有多少好感吧。 说不定……陈氏姐妹的子嗣,就是这位皇帝陛下亲手收回的。 想到这里,朱定北眼里就浮起一层阴霾。 朱家主将的惨死,让朱定北对贞元皇帝失去了根本的信任。 他无意如此揣测他曾经用生命效忠的主君,但他对皇室却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般无条件地愚忠了。 宁衡或许也有自己的判断,但他从不言皇族是非,听他三人低声讨论,只沉默地坐在一旁。察觉到朱定北心绪不定,才插嘴说了一句:“静观其变,不要再说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些严厉,让四人讪讪地闭了嘴。 下学之后,宁衡告知他们他将与太后赴护国寺为先帝守灵斋戒诵经三日,前后将有五日不在国子学。 临行,他多嘴警告他们:“皇后获罪一事,不是你们该关心的。明白吗?” 见他 们应承,宁衡才转向朱定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夜里早些睡。” 朱定北抬眼看了看他的身高,郁闷地打开了他的手。 皇后禁足坤宁宫,凤印被皇帝收回后重掌于太后手中。 太后近日忙碌,此次到护国寺祭奠先帝虽叫了宁衡在侧,但也没有精力和他说话,上了马车便在銮驾上精神不济地在榻上小憩。 宁衡一贯安静,在一旁看书自得其所。 护国寺主持率寺院众僧迎驾,毕恭毕敬地将太后一行迎入寺中。 “住持高僧,一年未见,依旧这般硬朗。哀家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喽。” 先帝逝世二十年,太后每年都会到护国寺中拜祭,与这位住持高僧很是熟络。须发斑白的住持念了声佛,恭声道:“太后娘娘不必如此自伤,寿元天赐,您是天道福运之天女,必定万寿安康。” 太后掩唇而笑,“住持高僧如今也会说这些俗话哄哀家,可见哀家真是老了。” 住持高僧闻言也不惶恐,只是一笑,道:“慧清师弟焚香沐浴三日静候太后銮驾,不知太后娘娘是否与往年一般先同他礼佛呢?” “慧清高僧常年在外游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总被哀家霸占着。多少贵人都埋怨哀家呢。”她笑起来,正要应下,忽而又道:“请慧清高僧稍待片刻,哀家同侄儿说会儿话,再与高僧礼佛。” 住持连忙将太后送入后院厢房。 太后稍作沐浴,拆下珠钗,对镜自顾。 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她有心想用脂粉遮掩,但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便作罢了。 宁衡静候厅中,孙嬷嬷扶着太后出来,屏退左右,自己也躬身退下。 宁太后对上宁衡清明的眼睛,轻叹道:“阿衡,你可知今日哀家要与你说什么?” “宁衡不知。” “你知道的。”太后的眼神变得严厉,“哀家虽不忍心断了你对镇北侯世孙的情谊,但你却不能因此,失了分寸。” 宁衡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长生身有暗疾……我想多陪陪他。” 太后一怔。 怎么也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缘故。 她立即想到朱定北在鲜卑府遇袭濒死的消息,后辗转回到洛京,皇帝也曾派下御医看诊。当时那太医只上报那孩子没有大碍,将养一些时日便能痊 愈。 她当时与皇帝一样,心中不满朱家人的小题大做,谎报病情,图谋世孙之位而欺瞒于君主。 如今想来,若是朱定北九死一生的消息属实,那么如此突然地好转,不知朱家是用了什么奇药。但不可避免的是,不管那药有何等的效用,将一个濒死的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定也将那孩子的根基伤透了。听宁衡的意思,恐怕那孩子的寿元…… 太后又叹一声:“好好的孩子竟然……尽管如此,阿衡,你也不能与他太过亲近。留宿朱家这样的事,不可再三,你可知道了?” 宁衡面无表情,迎上太后的目光点了点头。 太后起身赴慧清高僧处礼佛后,宁衡脸上才有了些复杂的神色。 并非他故意引导,而是……他舍不得。 有太后告诫在前,他还屡屡借宿镇北侯府,不正是等着太后有此一训么。如今太后知晓了,皇帝自然也明了于心。 一个寿元不继,身有暗疾的镇北侯世孙,对他们来说应该足够放心了吧。 第27章 祖孙夜谈 贞元二十一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开年未出正月,便有丽嫔诞下死胎这一大凶之事。二月,皇后涉嫌毒杀皇嗣而获罪,褫夺凤印,禁足坤宁宫。 三日后,变故再生。 贵妃黄氏同淑妃阮氏,先后被查出送与丽嫔不利子嗣的布匹和药材,被皇帝斥责,同样禁足宫中。事关皇族子嗣,又牵涉皇后与两位一品妃,皇帝不得不全力彻查此事。 帝王雷霆之怒,朝臣们一时都安分许多。 皇后获罪,贞元皇帝的态度摆在那里,朝臣们也才泾渭分明,敢论是非。但贵妃,淑妃不同,皇帝对此二人一向恩宠有加,况且她二人的娘家更是不能轻动,洛京朝臣们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谁都不会触这个霉头。 镇北侯府,前院书房。 老侯爷对着边防布军图唉声叹气,静了一会儿,高声问守在门外的管家朱三道:“长生睡了吗?” 朱三恭声道:“小侯爷用过晚膳便和老夫人商量整治商铺的事,此时约莫已经回院中了,老奴这就派人去看看。” 带兵打仗老侯爷宝刀未老,但这铺子营生老侯爷还真插不上手。心想自己堂堂一品大元帅,竟然没留下点家底让孙儿继承,不由更是满面愁容。暗骂:皇帝真是吃饱了撑的,给他一个世袭的侯爵怎么不给他添置家底?这不是存心难为他么,什么时候听说过老朱家除了打仗还能干别的? 没一会儿,朱三在门外说道:“元帅,小侯爷往这边来了。” 老侯爷看了看时辰,稍稍放心了些——自从宁衡特意交代过,老侯爷每晚都盯着朱定北睡觉的时辰,可不敢再让他自己在院子里胡作非为。 “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老侯爷开门,才迎出去没两步就见朱定北三步并作两步走来。 “阿爷。” “小兔崽子什么事,瞧给你急的。咱们老朱家的儿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多跟老子学着点。” 老侯爷收了收脸上的神色,老神在在道。 朱定北没接这茬,坐下便道:“我听祖母说,皇帝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曾向圣上求娶过一个女子,后来死于非命了?” 老侯爷没料到他竟会说起这种陈年旧事,嘟囔了声:“妇道人家和孙子胡说八道什么呢。”忙让朱三关上门,守在门外。 “这事我知道得还没你祖母清楚,那时 我奉命回来,陛下已经被立为太子,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女眷在。不过,是有听闻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倾慕于一女子,也得了先皇允准待弱冠就迎娶她。后来那人便再无音讯,陛下似乎认定她的死和皇后有关,因此这些年对皇后十分冷淡。” 朱定北追问:“那女子是什么身份,阿爷可知?” 老侯爷摆摆手,“老子带兵在外,连你祖母的手都摸不到呢,谁还管这些皇子皇孙后院里那档事?” 他嗤了一声,对此老怀不满。 “难道就没有人对那女子好奇么?” 老夫人也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除此之外,那女子的姓名出身一无所知,他才想着询问老侯爷。 “那时候,谁有心思好奇一个死人。自己家死的孩子都不够他们哭的。” 老侯爷说了一句,等那些人从丧子之痛回过神来,要在新朝站稳脚跟就够他们劳心劳力。之后就算有人想起这位神秘女子来,对方早就香消玉殒,少有的几个知情人都守口如瓶,这便也成了一个无头公案了。 “哦。”朱定北应了一声,拇指磨着食指指盖不知在想什么。 老侯爷坐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瘦弱的肩膀,叹息道:“长生,你在想什么?这些事情与我们并无关系。” 朱定北回神,抬眼看他,满目戏谑。 “我可不能像你老光棍一个,总得给我的世子摸清这洛京的浑水,若都跟我似的满眼抓瞎,不让人笑话呐。” 老侯爷老脸一红,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头,虎着脸道:“兔崽子敢拿老子开涮,胆儿肥了啊!” 心里却因为朱定北这一句话心绪不定。 是啊,他不能再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规看现在的形势了。只要朱家军在一天,镇北侯府在一天,这个一品军侯之位就会一直延续下去。他老了从战场上退下来也没几年好活,可以对朝局上的风云视若无睹,但下面的子孙还要承受这份业障,给皇帝吃下这颗定心丸。 他们老朱家的血脉,总要有人困锁于这四方的洛京之中啊。如此境地,他又有什么底气置身事外呢。 老侯爷想了想,问他:“你都琢磨了些什么,说来给阿爷参谋参谋。” 朱定北煞有介事地感慨:“洛京人的心眼太多了。” “就拿这一次丽嫔丧子来说,那么多太医日日请平安脉,也没见谁说她这胎不好。生出死胎,肯定 有人搞鬼。之前说是皇后吧,那事情还不算糟糕。现在又把贵妃和淑妃扯进来,事情不就乱套了吗?” 朱定北说。 “皇后我不敢说,但是那个黄贵妃和阮淑妃,一个是凉州州牧的女儿,一个是宁州州牧家的,动谁也不能动他们吧。” 老侯爷没想到他已经想到这么深了,赞许道:“不愧是我的孙子,还是有点眼力嘛。” 他自豪地拍了拍朱定北的肩膀,见孙儿面露疼色,才讪讪地收回手。 咳了一声,老侯爷接着道:“咱们先说皇后。” “其实丽嫔生产时遭了毒手,这件事皇后动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大概不知道,咱们大靖历代皇后都出身宁氏,但除了几位得了皇帝喜爱的皇后,几乎没有人有孕。就算产子也不会立为太子。” “一则,是忌讳皇室血脉为宁氏所乱。再则,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不论生母是何人,都必须先过继到皇后名下。太后之位就是皇后囊中之物,就算有宁皇后早逝,皇帝也不会再立皇后,太子的玉碟也要记在那位皇后名下。当年圣上也是如此,他生母并不是太后。虽然咱们现在这位皇后虽然不姓宁,但规矩不会因此改变。她犯不着为难别人。” “再说那两位皇妃。” “没有鲜卑府之前,凉州和宁州是大靖边境两大要害之地,三面都被外族包围。尤其是凉州东边的鲜卑匈奴,西边的羌族,都是厉害好战的蛮族,老子以前就在凉州驻兵十年。” “现在鲜卑人是被打服了,但匈奴和羌族也不是吃素的。这两州事关大靖国境安危,州牧还都是州府当地名门望族举荐上呈的人选,而非陛下考选。所以州牧虽是二品官,但咱们大靖皇帝,除了宁氏皇后之外,也会将这两州州牧的女儿纳入后宫,封高阶嫔妃。当今圣上说起来,曾祖母便出身凉州黄氏。” 凉州如此,宁州除了羌族之外,更大大小小有三个交界国,面对数百个蛮族部落,每年大小战争不断。一般科举上来的朝臣和洛京世家子弟出身的朝臣还真没本事拿捏得住局面。 不比皇后膝下凄凉,淑妃诞下皇长子,黄贵妃有皇四子和五公主,都深得贞元皇帝爱重。 若不是皇后的身份,这两位一品妃比她来得体面太多。 朱定北按了按指盖,自言自语道:“枪指三方,到底是谁要这么做?还是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原以为是皇帝所为,但事关边 境贞元皇帝再糊涂也不可能拿大靖安危开玩笑。何况,鲜卑府建府不过两年,远不到安定的时候,凉州宁州绝不能乱。 但若不是皇帝,又会是谁能将皇帝的后院搅得天翻地覆? 这些事都不能仅仅以利弊得失来定论,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还有许多人看似没有动机却也不能摒除嫌疑。 因此朱定北才会失去了判断的方向。 老侯爷也不是蠢人,可以说某些方面他比朱定北这个重活一世的少帅还要通透。 听朱定北的话,他一下子就明白,孙儿口中的螳螂是谁。 老侯爷拧了拧眉头,他不知道朱定北是怎么察觉到贞元皇帝对朱家的忌惮的,但若以这样的恶意揣度皇帝,实在不妥。虽然……他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怀疑。 他并不愿意让朱定北操心这些,他就是思虑过重才会生了心病。但想到方才朱定北那句看似戏言却饱含沉重的话,告诫孙儿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镇北侯府总要有个人扛起来,而比起这孩子的兄长,朱定北能做得更好。 老侯爷又看了看屏风上的边防图,索性让朱定北少琢磨些,把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道:“也可能是有人着急了。” 朱定北疑惑地看着他。 老侯爷:“你想啊,皇帝有几年没有新的皇子再出世了?今年最小的七皇子也有六岁了吧?六年啊,皇帝陛下也不过三十有六,都是男人,满院子美人怎么可能忍得了。可愣是没闹出人命,这肯定是他自己有意为之。” 贞元皇帝对后宫虽去得不频繁,但绝对是雨露均沾不偏不倚。 这六年来没有龙子再出生,那想必贞元皇帝定有意在已有的皇子中选出太子的人选。 朱定北立刻会意:“但皇上还是没有立太子的意思。也就是说,有皇子的娘娘都有嫌疑,就算是黄贵妃和阮淑妃也有可能是自导了这一处好戏,对陛下施压?” 她们如果身涉其中,她们背后的亲族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那这件事可更加复杂了。 老侯爷长叹息:“所以咱们大靖开国到先帝那辈,后宫也没几个一品世家出来的妃嫔。前朝不就是外戚干政才搅得名不聊生,瞧瞧现在,当时先皇要不是无计可施,也定不会让陛下承受这样的压力。” 朱定北闭了闭眼睛。 如此一来,丽嫔腹中死胎也未必是皇帝所为了。 毕竟不仅贞元皇帝忌惮陈阁老,那些皇子们只会比他老子更忌惮。后宫的娘娘们又怎能容许陈氏产子,给她们本就难分胜负的局面更添凶险呢? “长生啊,这件事闹得再大,也不会惊扰到军方的。洛京这些老狐狸都未必能想明白的事,你个小崽子费这个神能兜出个屁,别胡思乱想了。” 老侯爷说。 朱定北点了点头,“阿爷,我都明白,也就是在你这里才说两句。” 老侯爷笑了声,摸了摸他的头,忽而道:“如果真像你所说的,有人给皇帝老子摆了一道,那这洛京可要热闹了。” 他语气里也有藏不住幸灾乐祸,直让朱定北也笑起来。 皇帝就是太闲了,给他找些事做,少想起朱家几次也不错。 第28章 西郊踏青 先皇寿祭,丽嫔产下死胎的后续纷争并没有穿过护国寺的高墙搅扰了太后娘娘对先帝缅怀的虔诚。 大靖历代皇帝葬于皇陵,但都在护国寺塑有金身。 这三日祭奠,太后不假他人之手,亲力亲为地用高僧诵经开光的佛露为先皇清净金身,又日日念经到深夜。 回了宫中,也不管皇嗣毒杀案子闹得多大,太后直接闭宫,不说前来请安的嫔妃,就连贞元皇帝都吃了闭门羹。不过众妃也都习以为常,每年太后祭拜先帝回来,心情都不甚美妙。 翌日,宁衡重返学堂。 楼安宁被他兄长拉着,还闭着眼睛直打呵欠,亦步亦趋地走进来。楼安康见了宁衡,便带着胞弟到跟前与他招呼,楼安宁鼻子动了动,踮脚将脑袋搭在楼安康肩膀上,睁开迷糊的眼睛,张牙舞爪道:“什么味道这么香,阿衡你又给长生开小灶了对不对?我的呢,我的呢?” 朱定北哈哈大笑,直说他这是狗鼻子,做梦呢还想着吃的。 楼安康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头,哄道:“再过几日休沐,让宁大叔专门给你做一桌。” 楼安宁又张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角都有眼泪挤出来,双手攀着他阿兄,索性趴在他背上继续睡他的。 秦奚嘿了声:“这小子昨晚做贼去了,怎么还没睡醒。” 楼安康无奈道:“他在阿爷书房见了一张农器图稿,昨夜摆弄了一晚都没睡。” “该。”秦奚笑起来,“那图稿又不会跑了,用得着废寝忘食吗。” 朱定北:“他废寝可没忘食。” 几人听言都笑起来。 马超课上课后来去匆匆,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楼安宁直感叹皇后娘娘出了事对咱们也不是没好处,至少这位可算是折腾不起来了。 这自然是天真的玩笑话。 但总归这件事再大,对在国子学进学府求学的少年们也没有多少切身的影响。 惊蛰已过,万物复苏。 二月初十休沐这日,朱定北几人相约到洛京西郊踏青。 镇北侯府在西面,几人便都约在了朱家碰面一同出城。老夫人反复叮嘱他:“踏青走马都行,但切不可到林子里狩猎,才开春那些野兽可都饥不择食,要吃不要命的。还有,切记不能下水,这天气河水能把人冻僵。” 六个十岁的孩子出去玩耍,身边也每个长 辈陪着,实在让人不放心。 老夫人一边给他收拾,一面还不放心,推着老侯爷去挑了几个府兵跟着。 朱定北宁衡秦奚走马在前,身后跟着三辆马车。楼安宁眼红,但他的马术实在不好说,京城脚下百姓众多,闹出意外就没有小事。楼安康许诺了出了西城门就让他上马,楼安宁才安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朱定北三人的背影,又是一顿嘟囔。 洛京城风水极佳,不说南北向的洛水,和若干水泽,便是大靖第二长河汉水自西向东,由山势指引环绕洛京。 洛京西面山林密布,水深草肥,入目皆是青葱春色,山花烂漫。 到了一处宽阔水岸,几人才下马。 楼安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虽然在马背上不过三刻钟时间且未曾疾行,但在马背上一直保持挺直腰身的姿势,也非常费劲。要不是怕他们笑话,楼安宁早恨不得钻回马车里躺着了。 楼安康给他递上水,瞧秦奚和贾家铭忙着让家奴将马车上物品拿下来铺开,正想着过去帮忙,就听见楼安宁狼狈的咳嗽声。 “小心点。” 喝水都能被呛到,对自己的胞弟他实在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楼安宁一边咳得满脸通红,一边抖着手指让楼安康看。后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身武装的朱定北竟闲适得站在马背上,双手连缰绳都没拉着,反而抱着手一派悠闲。马匹还带着他往前走动,竟也没教他摔下马来。 “……” 楼安康收回艳羡的目光,给楼安宁顺气,轻笑道:“长生是马背上长大的,咱们不跟他比啊。” 楼安宁嫌弃地推开他,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了,阿兄还拿这语气哄他。 秦奚和贾家铭显然也看见了,秦奚大叫一声,也不管手上的事,跑向朱定北,直嚷着:“长生教教我!” 朱定北身下骑得马是长信侯府里的良种,身高四尺与北疆的战马差不多高。站在马背上,能感觉到早春的微凉的气息变得更加清冽,视野开阔,能清楚地看到汉水的澎湃,还有远处的重山。一时也叫人心境豁达起来,心旷神怡。 宁衡一惊,贾家铭比他还快地抓着秦奚,急声道:“别惊了马。” 这要是害朱定北从马上摔下来罪过可就大了。 秦奚吓了一跳,赶忙捂住嘴。朱定北跳下马背,看他怂样哈哈大笑。秦奚也顾不上和他打嘴皮子官司,追 着要他教自己,站在马背上遗世而独立,再没有比这个更有男子气概!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肩膀,“爷这可是练了好几年,你要是想要到爷这个程度,啧啧,难喽。” 秦奚大叫:“一句话,你教是不教?” “别急眼啊,你也太不经逗了。你既然想拜师,小爷就收下你这个徒弟了,只要你不嫌吃苦就行。” 楼安宁也涎着脸凑过来,道:“我也要,长生我也想学。” 朱定北打量了他一眼,不忍心道:“还是算了,你可是咱们大靖未来第一的工器师,摔坏了,我赔不起。” 楼安宁直抱怨,但也知道朱定北说的是事实。没必要因为一时意气,拿自己的身体来打赌,毕竟贪多嚼不烂,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骑马学好了再说。 家奴把马牵开,地上已经用布铺开一片,上面摆满他们带来的玩意儿。 朱定北凑过去看,顿时嘲笑开来:“这风筝谁拿的,哈哈,谁今日要放风筝?” 放风筝在大靖三岁的孩子就会喜欢玩,因为是女娃儿钟爱的追逐游戏,稍大些的男孩再喜欢也不会在外放风筝。朱定北虽在北疆长大,但很小的时候,他阿兄也抱着他在马背上放过风筝。后来被他阿娘取笑说是小娘皮的游戏,他就踩了风筝,再也不肯玩了。 秦奚回了一个更大的嘲笑脸,道:“这是为射风筝准备的。” 射风筝,这游戏一听就能明白玩法。 朱定北前世活了那么多年都不知道洛京子弟这项新游戏,不由新奇:“既然是射风筝,这些风筝还不够我一个人射,那你们玩什么呢?” 秦奚翻了个白眼,“那就比比看,到时候谁输了就得受罚。” 虽然朱定北的骑射是比他好,但射风筝也是需要技巧的,他就不信朱定北连这个游戏都没听说过,一上手就能赢自己。不是他自夸,这满洛京射风筝比他厉害的,他还没遇到呢。 楼安宁立即嚷着要开赌局,就连贾家铭也积极响应,几人都押了宝,除了宁衡,都赌秦奚赢,他们都知道秦奚的实力。 朱定北揽着宁衡道:“兄弟有眼光,看我今天大杀四方!” 笑话,他可是连大雕都射过的朱家少帅,还能比不过一个奶娃娃。 赌局一开,几人便迫不及待。秦奚便让家奴起跑放风筝,他和朱定北紧随其后。 十几个形状颜色不一的 风筝同时中空中飞舞,秦奚挑衅地看了朱定北一眼,朝前面大喊道:“都没吃饱饭吗,跑快点,再放高!” 家奴们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秦奚和朱定北同时拉弓,两个人边跑边瞄准。秦奚先发制人,一箭射下蝴蝶风筝应得头彩。 楼安宁跳起来大叫:“秦奚厉害!再射,让长生把裤子都输给我们!” 几人哈哈大笑。 朱定北放箭。 只见那高空中的竟有两个风筝被一箭贯穿! “啊!”楼安宁几人顿时忘了自己的立场,激动得好似一箭双雕的人是自己一般,“长生!再来!” 秦奚吓了一跳,但他也不怕,顿时更涌起一股热血,大叫着再射第二箭。 两人争先恐后,一箭接着一箭破空而去。 看着风筝像雨点一样砸下来,楼安宁一边叫着家奴分散开跑,一边喊着人带着更多的风筝加入。一时间欢呼高叫声响彻整个水涧山谷,回声荡开。 朱定北射了几箭找到感觉,速度越来越快。他如今各自不大,奔跑的速度却非常快,而且耐性极强。秦奚跑了两刻钟就不可避免地气喘吁吁,他的速度都没有慢下来,半个时辰后,几人还意犹未尽,却发现带来的风筝已经告磐。 不用清点便知道谁是赢家,秦奚输得心服口服,喘着气问他:“你们北疆不射风筝射什么?” “哈哈哈,这个问题你早该问我!” 不然也不至于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还有这些家伙,把身上最宝贝的东西都拿出来打赌,这回输得惨了吧。 朱定北乐滋滋地和宁衡分战利品,回他道:“北寒之地鸟少,但雁子多,我三岁就开始打雁,这风筝能比得过活禽?” 秦奚满脸羡慕,心想自己怎么就没投胎到北疆。 楼安宁把朱定北夸了又夸,末了,才愣了下,仰天大喊一声:“我的风筝啊,我还没玩呢!” 几人笑笑闹闹,不多时便坐下来。 家奴将火堆生好,架着一锅已经熬制好的浓汤,这是宁大厨的手艺。热好了,掀开盖子,浓郁的香气勾得人馋虫大动。 家奴盛出来,秦奚不怕烫地捧着一碗,美滋滋地喝起来。楼安宁也想效仿,不一会儿被烫得直捂耳朵,得了他阿兄一顿教训。 这令人胃口大开的香味没讲老夫人担心的饥不择食的山林野兽吸引过 来,却是引来了一双不速之客。 “明和师兄!” 秦奚也顾不上吃了,见了来人,赶忙将嘴里的食物囫囵吞下,起身喊道。 董明和同黄煜相携而来,扬了扬手上的猎物,高声笑道:“师弟们不介意我们加入吧?” “当然不会。”秦奚殷勤地让他们坐下。 朱定北让跟来的家奴打扮的府兵将这些獐子野鸡拿去处理,一旁的家奴十分有眼力地开始加火堆,找柴火,端水,各自忙开。 他笑道:“两位师兄今日好兴致啊。” 朱定北记得不错的话,董明和二人是今年上半年走的,如今想必已有计划。端看他二人,倒是轻松得很。 “你们也是嘛,连阿衡都来了,真是稀奇。”董明和心情看起来十分不错,对谁都有笑脸。 宁衡对他点了点头。 黄煜接过汤碗,笑着道谢。看着这奶白的汤色,这浓郁的香味,这几位小公子实在会享受,比董明和这糙人可细致太多了。今天真是有口福。 他正喝着,忽然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小声道:“师兄你的裤子湿了,要不要到车内换下来,小心着凉了。” 不约而同,有两个人被汤水抢着——咳咳咳! 贾家铭无辜且疑惑地看着黄煜和朱定北,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第29章 弱冠之仪 宁衡急忙接过朱定北手中汤碗,给他擦嘴又顺气。 董明和脸皮一向厚的很,见黄煜一脸不自然的绯红,再看忍笑的朱定北,不由啧啧两声。 果然是从北疆兵蛋子窝回来的小军爷,懂得还挺多的嘛。 他笑,睁眼说瞎话道:“春天露水重,蹭到了。” 几个单纯的小孩抬头看了眼太阳高悬的天色,呆呆地“哦”了一声。朱定北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也不和几人客气,董明和让黄煜喝完汤,便借他们的马车一用。黄煜待在车中恨不得成了个透明人,待董明和把烤干的裤子递给他时,狠狠地剐了他一眼。 家奴们将董明和带来的猎物架上火烤,不一会儿肉香味就出来了。 楼安宁嘴里塞满宁大叔出品的食物,眼睛还忍不住那边瞟,因为这即将入口的美食,眼睛笑得弯弯的。 秦奚面对自己最崇拜的董明和师兄,连脊背都比平时挺得直了些。也顾不上和楼安宁这馋鬼抢食,凑在跟前与董明和说话:“明和师兄是三月及冠,对吗?” “秦奚师弟是想来参加我的冠礼?” 董明和一语中的。 秦奚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模样让准备逗他玩的董明和都不好意思继续了。再看鼓着嘴的楼安宁如出一辙的神情,董明和扛不住道:“当然欢迎。到时候我都给你们发请帖,想来就来吧。” “真的吗!” “太好了!” 秦奚和楼安宁欢呼。 冠礼是大靖男子一生最重要的仪式,能被邀请观礼的都是亲朋好友。得到邀请,对于对强者有着强烈崇拜和模仿心理的小小少年来说,可是一个极大的荣幸啊。 黄煜笑起来,这些小师弟还真是活泼得很。 朱定北难得见他,也不管秦奚不满的嚷嚷,挤开他自己和董明和谈天论地地说起来。 董明和道:“刚才远远看见你们射风筝,定北师弟的箭法着实了得。上一次邀你一试你还谦虚,今天叫我遇上,不如我们也比划比划?” 朱定北抬了抬手,“明和师兄胜之不武吧。” 他现在这小胳膊小腿的,技巧尚可,但力量实在不行。与董明和这样的内行高手过手,和秦奚那样的牛刀小试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对上他胜算很小。 董明和笑起来:“师弟一年未见,怎么不见长?” 朱定北翻了个白眼,“厚积薄发,你不懂。” “哈哈,我不懂,哈哈哈,你小子太有意思了!” 董明和狂笑不止,倒是黄煜在一旁道:“师弟请过大夫吗?这可不是小事。” 洛京世家子弟的培养非常用心,男子甚至比女子还要有讲究。 因为朝廷选官对男子的相貌有极大要求,律法中便有仕官残疾毁容者绝不可取这一条。都说太祖好美,下面的人有样学样,使得大靖开国时官场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士官长相越好,在官场也越混得开。几百年下来,这选官的要求未降低反而越来越挑剔。 若是矮如侏儒,那便是才华再好,也不如身形修长来的让人重视。 朱定北老大人似得叹了口气:“我身子骨好得很,应该是还没适应洛京的气候吧。” 除了这个解释,没病没灾的,他实在想不透自己为什么迟迟不长个子。 宁衡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不急。” 朱定北没好气地赶走他,就他最没资格说这句话。他们这伙人里宁衡本就生的最高大,而他们长个子的速度竟然没一个比得上他的,再这么长下去真是要上天了。 董明和道:“我对军中很是向往,师弟长在北疆,不如说些见闻让我一饱耳福如何?” “军营里都那样,操练吃饭,操练睡觉。” 朱定北撇了撇嘴。见几人明显不满意的神色,眼珠子转了转,便说:“一年到头只有除夕能热闹点。除夕那天,一半人站岗,一半人可以喝酒,每年调换。那些兵老爷喝了酒可了不得,有趣的事情就太多了。就说我阿爹的副将军,每年到那时候就扯嗓子哭,听我阿爹说,他从十五岁哭到四十岁了,每年的词都没换过。” 他忍不住笑起来,有些停不住话头,好似自己就是那十岁小儿依然在军营里四处乱窜,招猫逗狗。 “还有刘军医,平时可和善了。可是只要喝了酒,抓着人就要扎针,不把你浑身扎满不放人。后来每年除夕,伙头就会把猪皮单独留一块给他,让他扎着玩儿。” 董明和忍俊不禁,军营生活艰苦,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只是…… 他看向黄煜,对方正被朱定北三言两语逗得发笑。他蓄满笑意的双眼那般清澈,一点也不见对未来的烦恼和迟疑,让人也跟着安定下来。 宁衡插嘴道:“是刘毅刘军医?” “咦,长信侯爷耳目真是不能小看啊,居然连我朱家军的军医都知道?”朱定北玩笑。 宁衡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说道:“刘医丞被贬充军多年,如今太医院还没有人能出其左右。” “怎么,阿衡现在还在学医?” 董明和深感稀奇,当年宁衡还很小的时候便总捧着一本医书看。“那本医书你可看完了?”他比划了下那本厚的过分的书,实在是记忆犹新。 楼安宁喷笑,“还看着呢,哈哈。” 他想着,这辈子宁衡大概都看不完。 说笑间,野物便烤好了,众人一拥而上。 董明和挑中的活禽肉质就是嫩,口感极佳,几人满嘴流油,吃得十分满足。 秦奚和楼安宁吵嚷着要一同去打猎,董明和见缠不过,随口说下次有机会。但他和朱定北心里都明白,这只是成熟的大人哄骗小孩子的惯用语,若真有下一次……已不知是何年之后。 看着孩子们因为这句话而欢欣雀跃的模样,董明和轻咳了一声,转头对上黄煜戏谑的又带着安抚的目光,他抬手摸了摸黄煜的鬓发,对他笑了笑。 快活的时间总是嫌短,日暮西山小小少年们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各回各家。 临上马车时,朱定北回头看了眼翻身上马的董明和和黄煜,收回视线。 珍重。 他默默念了一句。 踏春归来后不久,宁衡几人相继收到董明和的请帖。 民间普通男儿的冠礼尚且被重视,官宦子弟的成年冠礼更是不容丝毫马虎。 如宰相府公子这般身份的,宴客名单往往早早就拟定了,提前一个月也会将请帖发给各家,以示郑重。 见添了几个孩子进来,董夫人便对董相埋怨儿子童心未泯:“这眼看着就要成人了,什么时候呀才能盼着他懂事一点。前回我同他说他的亲事,这孩子还是嘻嘻哈哈的一点不放在心上。你看别人家的孩子弱冠前多少都成家了?就算有没定亲的那也肯定相看了几家人家,哪像他!就是他兄长也没让我这么操心过……” 董相想的却是另外一方面。 这几个孩子虽说只是孩子,但背后的家族实在不容人忽视。 楼府秦家贾府都好说,只是那定北侯府……如此重要的礼节请到朱家的孩子并不是圣上想要看到的。 这还 不算棘手,毕竟那只是个前途未卜的孩子,尚且在圣上的鼓掌之中。 只是请来长信侯爷便不妥了。 那位若是京中世家过多沾惹,必是祸事一件。宁衡年岁小的时候顾忌可以少些,但日后怕是要提醒自家儿子了。 远着些,对那孩子才是爱护。 听董夫人越说越气,董相忙收回心神,将手上的文书放下,安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凭你怎么操心他们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的。” “哼,你倒是看得开。” 董夫人丢开墨锭,董相顺手将公文推远些免得溅上墨迹。 “我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么?他惯有自己的打算,这次连嘴上都不肯答应我,不是自己相看上了哪家姑娘怕我们不答应自己藏着主意,要么定是打着什么歪念头!我看呀,你再不好好管管他,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的什么胡话。明和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尽管放心吧。” 董相给夫人倒了一杯茶呈上,虽是责怪的话语却也没有平素在朝的严厉。 他本就是平和稳重的人,轻易不会对人说重话。对自己的结发妻子更是敬重有加,因此虽不认同她没完没了的担心,但也只能口头上附和或是斥责两句,并不阻拦。 “再则,他若是娶了媳妇回来,你就不难受了?明理媳妇还不是你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那孩子你嘴上不说,心里可不是还想着她抢走了你的宝贝儿子,私底下也总埋怨么。依你对明和的偏心眼儿,我瞧着能多留两年就多留两年,也给你自己顺顺心。” “老爷!” 董夫人嗔了一声,夫妻俩不由得笑起来。 董相此时不明白知知莫若母,女人总有自己一套不可捉摸的直觉。 若非不安,董夫人又怎会如此忧心。 不曾想,竟被她一语成箴。 董明和的冠礼就在二十岁生辰当日。 三月中旬正是天气暖和时候,洛京是大靖的繁花圣地,晚春处处花团锦簇,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董相府中便是遍地兰草,各色兰花开遍,哪怕是那些未开花的也是姿态青葱,隽雅无双。 洛京不论男女,及笄或是冠礼时候长辈都会特意挑选出一种花草给孩子祈福。 在这繁花盛开的时节,董相特意选中淡雅的兰草,便就是祈愿着二儿子能少一份少年意气的浮躁, 多一分兰草的清雅平和。 董相二公子董明和的冠礼隆重非常,单看给他授冠的人便可见一斑。 正是久不在人前现身的陈阁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陈阁老不甚雄浑却令人凝神聚精的语调说着祝词。 话毕,才将跪在地上的董明和扶起来。 他正了正董明和的束冠,轻声道:“孩子,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无需犹豫。” 董明和眉眼一颤,俯身恭敬道:“是!谨行铭记于心。” 陈阁老笑起来。 耄耋老人眼中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包容与睿智。 孩子啊,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是不能犯错,而是——坚守本心。 放手去做,不要犹豫。不忘初心,不要后悔。 终会成功。 第30章 判决邸报 董明和冠礼之后数日,秦奚几人还对当日的盛况津津乐道。 不等这趟热度消散,一个消息再一次让这位董家二公子跃居洛京世家话题榜首。 董明和不辞而别。 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秦奚和楼安宁都傻眼了。 贾家铭百思不得其解,楼安康下意识地看向宁衡,却发现不仅宁衡神色淡然,就连朱定北也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 “你们早猜到了?” 他不由问。 宁衡看朱定北,见他不言语,便说:“洛京格局太小。明和师兄看到的从来不是高坐上的人,而是天下黎民。” 好男儿,有雄心壮志的抱负是不够的。 更重要的是,实现这个抱负的义无反顾和坚持。 董明和能舍下相府二公子的身份,以及相府安排好的康庄仕途,这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秦奚咬咬牙,他虽心惊于董明和的决定,更多的却是血脉里因为他的不羁而生出的认同感和沸腾的想要追随的心情。 “阿衡说的对。不上战场的士兵不是好将军!” 他祖辈和父辈世代守护着洛京,但他们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军。洛京的繁华安逸从来不是他们所追求的,因此他们对儿孙说起更多的,都是那辽阔的疆域,血雨腥风却无怨无悔的战场。 秦奚家学如此,对于血战沙场的豪迈有着天然的向往。 楼安康不由得看向朱定北。 没有上过战场的少年尚且如此憧憬,这个从沙场上被迫困守洛京从此注定要碌碌无为的朱家儿郎,大概比谁都……不甘心吧。 贾家铭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明和师兄的做法过于激烈了。我听说,董夫人这些天日日以泪洗面,他这样做,终究还是亏欠了生养的父母。” 秦奚张了张嘴想要替董明和辩护,口拙如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连董相也病了一回。”贾家铭对于董明和的做法实在无法理解。 父母在,不远游。 他不是迂腐到要让董明和做到这个地步的学究,他只是不明白,分明董明和可以说服父母,可以正大光明地参军。 为什么偏要选择这样的下策呢? 朱定北呸了一声吐掉口中的衔草,从草地上坐直,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迫不得已罢了。” 见他们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朱定北笑出声来:“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明和师兄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那么多弯弯绕绕。等咱们大靖多了一位大将军,到时候,谁还会追究当年。你们啊,就是先吃萝卜淡操心,下午武夫子不是说要测试骑射吗?有这个时间还不如临阵摸一摸佛脚。” 贾家铭料想到今天下午的惨状,果然不再言语了。 几个孩子火烧屁股似得往进学府的骑射场赶,生怕到的晚了,好弓箭好马都被别人抢走。 朱定北看着他们飞奔的背影,贾家铭被秦奚拖着踉踉跄跄,孩子们眼中一片放晴的明朗,哪里还有方才的阴霾和担忧。 很多事情,都会遵循一样的轨迹。 不论是董明和,还是朱家。 他只是无法确定,有他的干预,是否结局会有不同呢。 但愿……这一世,那位海王大将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吧。 宁衡站在他身侧,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拍了拍他的头。 “别担心。” 朱定北知道他会错意以为自己担心董明和的安全和前途,便也笑笑不说。 “长生!快跟上啊,磨磨唧唧地干啥呢?” 秦奚大叫,楼安宁甩开兄长,跑回来拉着朱定北:“快走,不能让秦奚抢先了!” 秦奚见状,心急如焚好似恶犬在追一般地狂奔起来。贾家铭跟在一旁跑的快断了气,竟也没被落下。 宁衡大步跟在几人身后,看朱定北回头对他扬手催促。那明媚的阳光点滴细碎在他眼睛里,似乎也将温暖渗入了那双清透的眸子。 董明和离京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很长时间,在国子学成为第一大轰动事件。 直到,关于丽嫔子嗣毒杀案最终判决的邸报出来,顶替它成为头一件热闻。 历时将近两个月的探查,国子学的学子们未从家中父辈口中得知这件事的进展,在人前也闭口不谈。直到判处的邸报出来,仿佛才让他们想起这件开年来的惊骇事件。 贞元二十一年,三月末。 皇嗣惨遭毒杀,贞元皇帝雷霆一怒。宗人府主审,刑部大理石御史台三司协理,彻查定论。 凶手系为贬为下等宫奴的罪官之女,郑氏。 敕令将郑氏流放交州的三亲九族就地斩首,其沦为女奴的女眷以火刑除秽,不得安葬。藏匿者 ,同罪。 皇后失职,管理后宫不当,责令罚奉三年,凤令暂封悬,委贵妃淑妃贤妃三妃协理宫务,以观后效。 皇后上呈请罪折,拜谢隆恩。 不论此间事态如何暗潮汹涌,皇嗣毒杀案由贞元皇帝御笔朱批,就此结案。 百官不敢异议,私底下虽有言论但也不敢摆在明面上,就连家族子弟也下了严令,不准妄议朝局。 秦奚也只敢在朱定北几人面前不服,却不是因为皇帝罚得不够重或有所偏颇,而是因为自己外祖。 “丽嫔姨母也是受害人,陛下怎能因为子嗣未保而迁怒姨母呢?我阿娘前日进宫请安,陈妃姨母和丽嫔姨母面容都十分憔悴,陛下……自诞下死胎后就一步也未曾踏入过两位姨母的宫殿。” 他一个未在情事上开窍的少年也明白,不得夫家爱重的女儿家将会是如何凄苦。 何况是捧红踩白的后宫,皇帝的冷落将会是妃嫔的致命之处。 “而且,谁不知道当年郑家九族获罪就是我阿公主审。陛下他……这难道是我陈家咎由自取吗?” 之前说是皇后杀子,秦奚虽然不尽相信,但心里认定是后宫出的鬼祟。 如今罪魁祸首揪出一个郑家,又是皇帝陛下亲自定罪的,竟再无翻案可能。 实在可恨! 他就不信郑家背后没有人,否则一个九族流放,沦为官奴的小女子哪来的能耐在丽嫔临盆的时候动手脚? 秦奚狠狠砸在树干上。定局已成,不消别人说,他也明白。旨意是皇帝陛下说的,别说他,就是自己的祖父和外祖都不可能更改他的旨意,只能认命。 朱定北嘲讽一笑。 那个郑家到底是不是元凶,可还不一定呢。 就算郑家恨陈阁老,当年的陈宰相可也只不过是皇帝的马前驱,这因果也不会落到陈阁老头上,更不该报复在一个闺阁女子身上。 况且那郑家犯的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当年的郑太妃自刎请罪,依然没能保住郑家。 皇帝恩义,不杀郑家人,只将九族流放,由此赢得仁德名声。 郑家,就是贞元皇帝坐稳帝位点上的第一把火。 如今十年时间都过去了,贞元皇帝仍未曾放过郑家…… 朱定北冷笑:恐怕,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郑家吧。至于是谋逆大罪还 是其他,还不是皇帝说了算? 只不知道,郑家当年与皇帝犯了什么忌讳,怎会被记恨到如此地步。 宁衡若有所觉,将手中医书合上,抬头看他。 朱定北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刚才泄露的那一丝阴郁只是宁衡的错觉。 贾家铭比秦奚看得要深远些,低声分析道:“这件事罪连三方。” “一是罪魁郑家。” “郑太妃育有青州王,是陛下叔父,青州王死后他的子嗣承袭王位安守青州。没想到陛下才登基不久,郑家趁干旱天灾名不聊生时候,以困厄百姓起义的名义造反。事后证明青州王与此事无直接关系,太妃娘娘又自刎谢罪,陛下仁慈才杀了主使人,郑家九族其他子弟流放,女眷充奴,留他们性命。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辜负皇恩……如今他们是罪有应得,也算告慰小皇子在天之灵了。” “二是皇后娘娘。” “之前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都被牵扯其中,但现在皇帝陛下以治理不力之罪处置皇后娘娘,反而提拔了三妃,这分明是……凤印虽然从太后娘娘手中还给皇后,但被封悬起来,没有凤印的皇后同贵妃娘娘他们相比,又有什么优势呢?何况陛下这么做,是在诛心啊。我听说皇后因此病得不出宫门,连马超都被叫进宫陪侍左右,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心病都无法痊愈了。” “三,则是陈家。” 贾家铭看了看秦奚,才继续说道:“虽然丽嫔娘娘无错,但圣心难断。就连一国之母都因为陛下的迁怒而获罪,丽嫔娘娘……平安便是福。有陈妃娘娘在宫中,丽嫔娘娘已经是九嫔之一,再往上,怕是锋芒太过。陛下这么做,未尝不是对你姨母的保护。” 他口中有理有据,但其实更多只是为了安慰秦奚。 聪慧如他,心里其实明白,皇帝陛下之所以不喜欢陈家姐妹,是因为陈阁老积威太深。 他与陈阁老有过几次交谈,那位睿智的老人有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魅力,高山仰止,莫过如是。 陛下再给荣宠,那放眼大靖还有谁能和陈府一较高下呢? 外戚,这是大靖立朝以来最忌讳的事。 这一位贞元皇帝也不会例外,因此后宫的陈娘娘注定得不到太多恩宠。 秦奚却信以为真。 他秉性纯善,不会以恶揣测别人,仔细琢磨贾家铭的话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他阿公曾经说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当时他只以为是告诫他无条件地忠诚于皇帝陛下。如今想来,皇帝陛下再高高在上那也是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不维护自己妻子,不爱护自己孩子的男人呢? 至少,在秦奚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败类。 皇帝陛下,也有他的苦衷吧。 秦奚叹了一口气:“我阿公倒是没什么,倒是我阿娘看到姨母受苦总是难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奚为难地挠了挠头。 楼安宁插嘴道:“你还挺能耐的,长辈的事情自己不会解决还靠你不成?你阿娘难过,那不是有你阿爹么。” 秦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贾家铭笑起来:“安宁说的也没错。我听说你姑姑要从平州回来了,你阿娘忙起来,自然便会好起来。” 提起姑姑,秦奚不由虎躯一震,汗毛竖起。 秦大统领这唯一的女儿,秦灭胡,可不是一般人啊。 第31章 秦家女将 秦灭胡,秦奚的姑姑,秦大统领唯一的女儿。 此女原名并不叫灭胡,闺名有着沅芷湘兰般的雅致,是被秦老夫人养在闺中曾也是要以洛京第一闺秀为目标娇养的。 秦家女儿也确实如秦老夫人所盼望的那样,并未被秦家粗犷血脉所染,生的娇美白皙,纤腰如柳。 便是有一年她兄长,便是秦奚的父亲在边关受重伤,秦家派人尾随粮草赴边关探望,没防备女儿竟偷偷混进了队伍中,从此边关一行,闺阁是路人。 不仅自己改了名字不说,更誓要留在边关杀敌戍边,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秦老夫人心肝脾肾肺都疼了一边,使劲手段都无法阻拦。更有一个煽风点火的秦大统领,见女儿巾帼不让须眉,老怀安慰竟不将此等惊世骇俗的事不当一回事,反而乐见其成。 秦老夫人气得和离的话都说出口了,可于事无补。 秦灭胡未出嫁前,她每每垂泪都要将丈夫数落一番,堪堪留到二十岁,还待字闺中。 就在秦老夫人对女儿婚嫁都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那新上任的平州州牧竟和她看对了眼,几经周折,将这位女将军迎娶回府。 秦灭胡在洛京贵女中堪称异类,一些女子口中不耻,但也不乏许多人将她视为闺中英雄,对她是又佩服又羡慕。 如今,秦灭胡嫁给平州州牧已十几年,两人膝下也是儿女双全。 比起其他远嫁女,秦老夫人每三年还有机会与女儿见上一面。 与武将一样,远任各州的州牧每隔三年也需回京述职。 朝廷每年都有一大盛事。 武官述职,州牧述职,秋闱选士。 均是三年一次,交错开来是因为朝廷对这三件事都非常重视,怕挤在一起无法面面俱到。 武官述职和科举都在秋季,州牧述职则在四月谷雨时节前后。 初夏光景是大靖各州最少天灾的节景,因此祸事也少,各州州牧不在州府之中也不会有太紧要的突发事件,才定在了这个时间。 去年武官回朝述职,今年便是州牧回京。 或远或近,各州牧启程时间不一,但都在四月上旬抵达洛京。 秦奚现在是自身难保,也顾不上担心宫中姨母情绪,每日愁眉苦脸。 楼安宁可不会可怜他,反而嘲笑:“你姑姑就算是只老虎也是母的,怕女人 怕到这个地步,真给我们男子汉丢人。” 他们这个年纪正是自我膨胀且逞强的时候。 性征发育使得男女彻底分隔开来,再温文尔雅的男子私心里都觉得自己是大丈夫比小女子强,因此实在对秦奚这怂样看不上眼。 秦奚惨叫一声,倒在贾家铭身上都懒得为自己辩解。 朱定北凑过来,忍笑道:“楼二,你可别小看这位女将军。我阿娘在军中便不敢有人得罪,她还只是军医,算是文职。这位秦姑姑,那可是马前锋,在周将军麾下领五品都尉,真正地统帅万军。别说她在军中是个有权有名的女将军,就算是平州海寇见了她,也都是双股颤颤,屁滚尿流!” “当真?” 楼安宁虽然听说过这位大靖为数不多的女将军的厉害,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有名,就连朱家军出身的朱定北都对她如此推崇。 秦奚跳起来,大声道:“当然是真的!” “想当年我姑姑未出嫁的时候,便是百兵屯长军衔,管着三艘船。就这三艘船,不仅杀入敌军中将半路被海寇劫走的姑父救回,更将平州军围剿了七八年还杀不完的那帮海寇的老巢给抄了!就算过了这么多年,那些海寇听到我姑姑来了,不先逃走,肯定都被我姑姑杀个片甲不留!” 他话中对自己这位身负传奇的姑姑是骄傲得不行,说起那些故事哪里还顾得上害怕。 楼安康好奇的一句话又给他泼了冷水:“你姑姑既然是水师将领,地上功夫总不会比你阿爷阿爹厉害吧。怎么你跟见了你阿爷似得,这么怕她?” 秦奚笑脸一僵。 不知想到什么,不看楼安康反而狠狠瞪了朱定北一眼。 几人纳闷,朱定北已经笑得捂肚子了,气息不稳地道:“你们可知秦姑姑没在水上成海娘娘的时候,被军中称呼为什么?” 这可难住了几人,只管盯着朱定北看,眼神催促他揭开谜底。 朱定北也不卖关子,“人称小双刀。” “双刀将军!”贾家铭先反应过来,“长生阿爷没封帅前就是军中双刀战神,秦姑姑难道?” “不错!” 朱定北哈哈大笑,“秦姑姑十三岁离京,便是到了凉州。那时候我阿爷镇守凉州,她虽没正式拜师,但一身功夫却是跟着我阿爷和阿爹学的。足足学了五年呢。后来……咳咳,姑姑被逼婚,回京路上甩开了秦家人,逃到平州去 了。” 几人都不知道这其中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两番逃家,还成就了这样的佳话,真真奇女子也,实在让人心神向往。 他们没留意到朱定北话说一半突然扭转的话锋掩藏了什么,宁衡注意到他些微的不自然,但也没有追问。 在几人谈天说地的时候,连腼腆的贾家铭如今对几位知交好友都已经是无话不说,但宁衡还是老样子,十句里听不到他吭一声。 秦奚愤愤:“我姑姑被朱家教养不过几年就把朱家的坏心学了个十成十,我阿爷都不是她对手。那性子可恶劣呢,就喜欢捉弄我。上一次她随姑父回京来的时候……我就吃了大苦头,足足被我阿爹阿叔他们嘲笑了一年呢,这一次……天呐,等她回来,我就躲到我阿公家去!” 他真是怕了他这位姑姑了。 几人饶有兴致地要听秦奚说他是怎么被他姑姑戏弄的,不过是在太难以启齿,秦奚死活不肯松口。 楼安宁道:“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同秦姑姑见上一面,一睹女战神的风采。” 楼安康和贾家铭也都有此感慨,看向了秦奚。 这还是第一次秦奚被他们这么祈求地看着,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还是无可奈何道:“我阿爷已经收到信,这两天姑姑一家便会到。十日休沐那天,你们便到家来吧。” 楼安宁首先欢呼出声。 州牧回京述职,礼部都会安排驿馆。不过平州州牧乃是秦大统领的乘龙快婿,因此这些年回京述职都住在秦家。 四月十日休沐这日,秦府第一次招待了长孙的同窗好友。 秦家除了秦奚便是未满三岁的孙辈,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恰巧秦灭胡这次还带回了长子和次子,在洛京正没有玩伴,有他们到来秦老夫人十分高兴。 入府先拜见长辈,今日秦大统领父子都当值,身为平州州牧的姑爷早朝还未归,家中长辈除了秦老夫人和秦奚阿娘,阿婶,便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女将军了。 不过在秦老夫人房里却没瞧见她,几个孩子按捺着急切的心情,同老夫人和两位秦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才由秦奚带下去玩耍。 “秦姑姑不在府上吗?” 一出房门,楼安宁便急问。 “在呢,这时候正在指导我两位表兄的早课。” 说起那两位表兄,秦奚全是同情。这功课可没有国子学那么温和,动不动可是 要上真刀真枪的。 几人没走到秦家的演武场,便听到孩子尖细稚嫩的哭嚷声,秦奚脚步一顿,听出是不到三岁的弟妹,赶忙过去。 只见演武场上一个少年一手一个孩子正在手足无措地哄着,稍大一点的少年正对一身武装的女子说着什么,满脸义正言辞。 走近了,便听到:“……这孩子可不是我和阿弟妹妹,若是玩坏了,你再生一个赔给人家吗?” “好你个臭小子,敢——” “阿娘!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若你还这么不知悔改,我和阿弟便不管你了,把小婶婶叫过来,看你怎么和她交代。” “……我这不是无心的么。”女子的声音便弱下来了,看那两个哭闹不休的粉娃娃哪里还有刚才的可爱,下意识又退开两步,躲在一旁道:“你们小时候我也是这么养大的,阿弟真是把孩子宠坏了,小奚就没有这么娇贵。” 秦奚走到跟前正听到这一句,不由嘴角一抽。 女子看到他却是眼睛一亮:“小奚你快来哄哄他们,你二表兄实在太没用了,根本派不上用场。” 秦奚看两个孩子脚边各有一柄重木刀,不用问便知道弟妹肯定是被哄着觉得这木刀好玩,结果没和姑姑玩两下便跌了跤或是砸了脚。 比起一点都不熟悉的秦灭胡母子,秦奚显然更得两个小奶娃的心。见他来了委委屈屈地扑到他怀里哭了一场,不一会儿就被秦奚哄住了。 秦灭胡见状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这才有心力看向秦奚带来的伙伴。 见了几个少年,秦灭胡眼睛发光。 “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可真俊。” 秦奚听到这声音头皮一紧,但转头看毫无所觉的朱定北贾家铭和楼家兄弟,秦奚眼珠子一转,贼笑道:“姑姑,你瞧见长得最俊的那个没有?” “那就是朱家阿爷的孙子,振梁阿伯的小儿子,朱定北。” “什么?!” 秦灭胡大叫,瞪大眼睛仿佛见了鬼。 朱定北在这一刻突然想起某个郁卒的事实,下意识往后退,没成想宁衡就在他身后,那大块头往哪里一站是彻底挡住了朱定北的退路! 就这么一点功夫,秦灭胡已经扑了过来,他毫无反抗能力地被那纤纤细手抓在了手中。 “振梁阿兄的儿子?天啦,怎么生的这么白这么嫩?哎哟哟,鸡窝里生出白天 鹅了,真可爱。” 朱定北眉头一皱,那纤纤细手就上脸了。 几人之间那纤柳般娇弱的女子像提小鸡一样拎着朱定北,那细手指就像魔爪一样,将朱定北的脸左揉右捏,不一会儿就把那白脸蛋儿折磨得红彤彤的。 她眼睛里射出光彩,仿佛那……色鬼看中了黄花大闺女。 贾家铭和楼安宁兄弟下意识地退开。 ——太可怕了。 第32章 平州之请 朱定北前世只见过这位秦姑姑一面。 那时候他已是朱家军少帅,她也晋为中郎将,随周不古大将军回朝述职。 身着铠甲的女将军气势凛然,眉宇英武,严肃而沉静,让人一见便不敢因她女儿身份小觑他。 但他听说过太多关于这位姑姑的趣闻了。 比如,她生的扶风弱柳娇美可人,那纤纤细手却是天生力大如牛,别说扛大刀,就是扛鼎都不在话下。 又比如,她虽生性像男儿般疏朗,但不爱军中那些腰壮膀粗的大老爷们,偏爱那斯文白嫩小生。 否则,那平州州牧初见时还窝囊地被海盗劫持,哪里那么容易虏获女将军的心?还不正是因为他那白皙俊雅,单薄文弱的皮相么。 可他忘了,在洛京养了一遭,他这粗狂的邋遢大汉,正成了秦灭胡最好的那一口嫩草。 落到她手里,这不叫她稀罕地脱一层皮,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不等一旁皱眉的宁衡出手,朱定北猛地扣住她的腕脉关节,狠狠一拧,在她失力的一瞬一脚踩着她的肩膀,翻了一个跟斗,稳稳地落在了她几步远处。 “咦。” 秦灭胡奇了声,“好小子,陪姑姑耍一耍。” 她话音未落,也不知是如何动作的便轻飘飘落在了朱定北面前,出手直扣他肩关。 朱定北如今力量武功不及她,但武功底子和作战经验都在,自然不会让她如此轻易就得手。 他也不是一味躲闪,侧身避开,突然绕到秦灭胡身后,一脚踹向她的膝窝。秦灭胡回身反击,却不料朱定北滑如泥鳅。 说他像个娘们似得只会逃也不尽然,相反,他每一招反击都攻在她的要害之处,快准狠程度不在她之下。 两人越打越快,围观之人看得聚精会神,就连那两个抽抽搭搭的孩子也揪着秦奚的衣襟,被胶着紧张的对局所感染,小手越抓越用力,不时发出低呼声。 如此你来我往,打了一炷香时间竟还没分出胜负。 对打不比跑跳射箭,与秦灭胡这样的高手过招,只这一炷香的时间,朱定北的气息便跟不上了。 他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当机立断,一个后跳从局中脱身,在秦灭胡穷追不舍时大声认输:“姑姑!停,我输了!” 秦灭胡收招,看他虽是满头热汗,但脸色如常,只是气息有点乱,不由朗声 大笑起来。 拍了拍朱定北的肩膀,她赞许道:“不愧是振梁阿兄的儿子,哈哈,虽然不知道怎么长成这奶娃娃模样,但身手比我家小子可要好太多了。” 朱定北忍着肩膀上的疼痛,保持微笑: “多谢姑姑夸奖。” “哈哈,好孩子,我喜欢!” 不等秦灭胡有什么表示,便听见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她看过去,果然是她的夫婿,平州州牧滕慧下朝回来了。 秦灭胡也不管他咳嗽个什么劲,拉着朱定北介绍给他:“这是朱家的孩子,高家姐姐的儿子,也是你我的侄子。” 滕慧诧异。 他原本见这孩子生的白嫩,有着少年人还没长开的清秀,还以为是自家夫人劣根性发作瞧上人家孩子的“姿色”呢。没曾想,长得这么好看的孩子,竟然是朱家的娃。 他不由想到了这孩子的父亲朱振梁。 若是……那家伙也长在洛京而不是在塞外风吹雨淋骑马作战是不是也…… 他心里没有来一阵庆幸,又清了清嗓子,对朱定北笑道:“原来是长生侄儿,你都长这么大了。你这小名还是你秦姑姑定下的呢,她听说你这次随老元帅回京,说什么也要跟着回来见你一面。” 说着又道妻子道:“不是给长生带了见面礼吗?既然在府里见到,便给长生带回去吧。” 秦灭胡这才想起这一遭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秦奚几人都惊讶。 秦奚更是凑上前来:“姑父说长生的小名是姑姑取的?” 他还不知道,朱定北和姑姑有这样的缘分在。 滕慧颔首,“你姑姑和朱夫人相识多年,这些年天各一方也有书信往来。当时长生出生的时候,她们便通了消息。你姑姑听说长生生下来瘦瘦小小的,担心他有不足之症,便在信中说要给他取一个小名叫长生,叫着叫着孩子也就康健长大了。果然,现在已经成了大孩子。” 秦灭胡和朱家夫子渊源匪浅,她到平州不久,朱振梁与高娘子成婚。 她晚了两年成家,但因高娘子长年不孕,子嗣上反而让她与滕慧走在了前头。后来高娘子有了身孕,秦灭胡便传授了很多经验,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侄子也有着天然的亲厚。 朱定北听阿娘说起过。 原本按照民间的规矩,小孩儿身体不好长辈就会取一个贱名 让孩子好养活。 朱家人和秦灭胡都是战场上的将士,对于那些民间风俗牛鬼蛇神并无敬畏。他们对小辈最奢侈的愿望便是盼望他们平安长寿,便由他阿娘做主定了这个小名。 秦灭胡这一走,好半日才回来。 原来他们夫妇只准备了秦家小辈和朱定北的见面礼,但秦奚今日带回的孩子们都十分讨她喜欢,自然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回。 秦灭胡虽说当了州牧夫人这些年,但府里的庶务却从没打理过,在军营的时间远远多过于在州牧府的时间。因此对这些实在不拿手,她又不好意识求助母亲和姑嫂,琢磨许久都没想出折来。 她实在不知道洛京这些奶娃娃喜欢什么。 她的长子深知母亲能耐,便找了个借口告辞,若不是他帮忙,这时候秦灭胡还不见得能回来呢。 几个孩子本来是冲着秦姑姑来的,没成想倒是和这位平州州牧相谈甚欢。 这是个十分平易近人容易得小辈欢心的长辈,幽默风趣且见多识广,同他说话一点也不觉得无趣。 在秦府用过午膳,几人带着见面礼,欢欢喜喜地离开了主人家。 六人都上了宁衡的马车,他虽然低调但礼制如此,出行所用马车以长信侯爷标准,虽只用了两驱马车,但内里十分宽敞。 贾家铭家就在秦府对面,不过秦奚午后还要去陈府看望外祖,贾家铭与他一同去便与朱定北同路。宁衡不嫌麻烦执意要送朱定北回去,他二人便蹭了车架,明日反正是从陈府出发去学府,正好与朱定北一路。 他们四人扎堆,楼家兄弟不甘寂寞,便也上了车。 说起今日所见所闻,除了宁衡都是嘴上不停的。 楼安宁显然十分喜欢今日这位秦姑姑,英姿煞爽与他之前所见过的女子全不一样。“我看秦姑姑十分可亲,只是有些孩子气罢了,哪里像你说的。若不是我今日见到,还真要相信你的满口胡言,以为秦姑姑是比母老虎还可怕的牛鬼蛇神呢。” 他对喜欢的人都十分维护,此时便对秦奚投去一个白眼。 秦奚冷笑:“你们不过是沾了长生的光,要是换做别个,今日……” 他瞄了眼楼安宁兄弟和贾家铭,别有深意道:“你们几个那张脸,肯定逃不了她的魔爪。” 贾家铭想到什么,看了眼朱定北。几个孩子已经有默契了,此时做这个动作的不仅是他一人,只 是他依然做得比较隐晦罢了。楼家兄弟则是明目张胆,楼安宁更是大叫:“好你个秦奚!明知道……竟然还欺瞒我们,想把我们推入火坑!” 他说着便恶狠狠地扑向秦奚要揍他,马车上坐了六人能施展的空间几乎没多少,两人一闹便殃及池鱼。 坐在秦奚另一手边的贾家铭第一个遭了秧,被他们两个不轻不重的小少年压在底下,一下子就脸红气喘,怎么推都推不开这两座大山。 楼安康赶忙把胞弟扯开,见朱定北将贾家铭拉出来,拍着背被顺气,便专心教训起行为不当的楼安宁。 楼安宁吐了吐舌头,一点没惧意,反而对贾家铭道:“秦奚就是个扫把星,往后你见他犯浑可得躲远点,免得被他连累。” “楼二,你说谁呢,看小爷我——” 眼看着又要闹,宁衡把厚厚的医书一放,目不转睛地看向他们。 两人讪讪一笑,乖乖住了手。 秦奚继续之前的话说:“我姑姑看人只分两种,长相顺眼和长相不顺眼的。不顺眼的就揍,顺眼的更惨,若不是有我姑父舍身就义,这天底下的斯文人谁还敢在她面前凑啊。” “噗,你长得丑也就只能诋毁你姑姑了,我看呀,你是还没被揍怕。” 楼安宁一句话惹得贾家铭都笑起来,车厢里一片笑声传出。 又闹一阵,便到了楼府。 楼家兄弟下车,少了楼安宁叽叽喳喳,便剩秦奚抓着朱定北说笑,一路上倒也不冷清。 秦奚唉声叹气:“姑姑今次可能要在洛京待两个月,我今年可是惨了,每日要与表兄上早课晚课,肯定要被姑姑打脱一层皮。” “你一个大老爷们连女流之辈都打不过,我都替你丢人。” “你就打得过?” 秦奚哼了一声,心里知道自己若是有朱定北一般能耐,肯定不至于被姑姑收拾得毫无还手之力。朱定北平时不声不响的,也不爱出风头,他们也还是今天才知道,除了骑射,外家功夫朱定北也十分厉害。 贾家铭出声道:“州牧述职不是差不多都会在一个月之内赶回州府办公么?秦姑姑这一次不和你姑父一道回平州?” 秦奚摇了摇头,“我不是很清楚,是姑父有事,说是要朝廷批示什么奏折,要好些时候。”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就此作罢,秦奚便说起他姑姑的传奇事迹来。 反反复复其实不过几件事,秦奚这些年不知对别人说起过多少次,但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反而津津有味。 过了镇北侯府,宁衡和朱定北先送秦奚二人到陈府再折返。 只剩两人,宁衡便勤快地收拾了乱作一团的小榻,让朱定北坐的舒服,又换了果点。 见朱定北凝神思忖,宁衡轻声打断他:“你在想滕州牧的折子?” “嗯。” 朱定北不奇怪他问起这个,他确实在想此事。 “你知道是为何事?” 这种事长信侯爷肯定提前得到过消息,但他依然一副十分有兴趣的模样问朱定北,状似请教。 虽然他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但对于一个不会聊天却虚心观察自己的伙伴,从楼安宁秦奚甚至是秦奚楼安康身上暗自学习说话的技巧,能够知道提问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而不冷场,已经是很不容易的改善了。 朱定北也不拆穿他,有问有答: “增兵。” 第33章 增兵之需 平州州牧滕慧此次回京述职所上呈的请求确实是为增兵。 增设平州驻军。 平州位于大靖极东极北之地,西北面接壤鲜卑,南面临海,东北面挨着夫余高丽。虽境内却大多是平原之地,只有北部边境之地有高山峻岭横亘。但只因春秋太短,夏日炽热,冬日至冷且寒日长久,故而作物难以生长,是为苦寒之地。 不过平州为大靖一大边境地处要塞,所以也不曾被朝廷忽视。 但也因平州有天险阻隔,是易守难攻之地,加之南面骚扰的海寇相对于鲜卑而言就是寇贼之流,成不了大气候,朝廷在平州军治上投入不算多。 可自从北鲜卑府建立后,平州的地位一跃而上。 北鲜卑以北是毫无人烟的冰原之地,往南则与大靖凉州,雍州,并州,幽州,平州五洲相邻。 鲜卑建府,要运送物资发展民生自然要通过这五洲。 其中凉州战事不断,雍州并州地势平坦,但除了草原之外与鲜卑相邻的地方却是一大片沙土之地。沙土之中走商危险重重,再有经验的驼队也不敢说能在其中安然无恙。便曾有两队朝廷的物资军队在沙漠中被沙土旋涡吞食,几经搜查不说物资,就是军队的尸骨都查不出半分。 虽然朝廷仍然有物资从此经过,但为减低不必要的损失,运送之路也必须另辟蹊径。 幽州同平州一样,北部以一条连绵山脉天险将大靖与曾经的鲜卑分割开来,行军打仗时想突破几千米的高山上下已是不可能,更不用说运送物资了。 而平州的优势就在于,平州境内那山脉尽头之处,有一条源自冰原的大河往南入海。 这条大河从冰原而来,经过鲜卑和平州,如今正是两地连接的一处天然之地。此河一年一半时间都是完全结冰,只有在夏秋两季酷热时候才会解冻活水,这个时候便是大靖往鲜卑府运送物资的好时机。 但外敌也闻风而来,南边海寇猖獗,再往东北面临河的地方还有高丽,夫余及一些野人部落袭击官船,这两年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这才有滕慧请求增兵的缘由。 这并非平州第一次上呈请求,但因各地驻兵都有定数,而大靖其他精锐兵马大多数都在凉州和新建的鲜卑府驻守,一时半会也调动不了多少兵力。 加之,大靖的士兵数目之多,比起前朝已经多了十倍。军事繁盛自然是大靖威慑邦交的一大能量, 但同时也给大靖朝廷带来了许多麻烦。 户部便是其中最叫苦的地方。 增兵,没有兵士供调动,只能招兵买马。那这部分增加的军饷又从哪里来?反正户部是无赖到底,摊手没钱,你看着办。 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要增兵先裁兵。 那些编制繁冗的驻军,老弱病残的一批全给裁喽,让年轻人吃上他们的军饷事情就好办了。 可裁兵喊了十年,现在还在喊,老账一翻又牵扯出陈年公案,岂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平州想把这件事办下来,一个字,难。 过了两日,秦灭胡携夫婿儿子到镇北侯府拜访。 往年老侯爷不在府里,没到州牧述职时候,就算秦灭胡军中事忙未同滕慧回京,也会让夫婿到镇北侯府拜会,何况是今年。 自从十八岁离开凉州到平州,秦灭胡已经有近二十年未曾见过朱老元帅。二人虽无师徒名分但教导之情不假,见了面都是一番慨叹。秦灭胡自诩军中铁将,此情此景,都忍不住红了眼眶,两人一个赛一个大声地说着过往,哈哈大笑,才将这份酸涩给压了下去。 说了些家常,老夫人便说要到厨房看看,秦灭胡打发了两个孩子陪着她。 书房里只剩三人,说话便更没有顾忌了。 秦灭胡:“格老子的,要咱们血战沙场的时候嫌咱们人肉墙不够厚实,要钱的时候从来恨不得咱们都死光了——” “咳咳。” 州牧大人的嗓子又不舒服了。 这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实在有辱斯文。 被秦灭胡狠狠瞪了一眼,滕慧干笑一声,低头喝茶。 秦灭胡在老侯爷面前比在秦大统领面前更自在,这手头难事如鲠在喉,言语间难免提及。 老侯爷也是无计可施,“如今鲜卑府还三不五时地平叛,朝廷也舍不得投入太多免得做他人衣裳,自然对着运送一事也不加重视。” 秦灭胡道:“我知道,不过上次振梁阿兄从户部捞了一大笔钱回去,我这不是来请侯爷给我支个招,也让我们夫妇风光一回吗?” 不等老侯爷说话,滕慧便不赞同道:“你这不是为难侯爷吗?再说了就算那办法有用,可一不可再,你怎知李尚书还会买帐?若是他狗急跳墙,只会适得其反。” 秦灭胡撇了撇嘴,“就 算达不成目的,给李老鬼添点堵我也乐意。” 滕慧瞪圆了眼睛:“你痛快了,倒是要连累其他人给他们发作泄愤?” 老侯爷乐呵呵地看他们夫妻吵嘴。这些小辈他都明白,秦灭胡也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并非冲动之辈。 老侯爷道:“此事主要是看圣上的态度。增兵一事不是看户部肯不肯拿出钱,更多的是,平州现在还太平,若是叫朝廷吃个大亏,还敢怠慢不成?” 秦灭胡直点头。 滕慧尴尬:“这天降祸可,人祸未免……” 秦灭胡呸了一声,“你个伪君子想什么呢?一肚子坏水。” 秦灭胡看向老侯爷,“他呀,肯定心里也想过干一桩大的。一艘船朝廷不放在眼里,两艘,十艘呢?还不肉痛死他们?不过这也是个蠢办法,等到物资往来频繁的时候还好说,这两年若是出了问题,咱们肯定得比那些海寇高丽人更先倒霉。” “咱们那位呀,问罪起来可比谁都能下狠手,杀一儆百的招数二十年都没玩腻呢。” “阿秦。” 滕慧无奈地喊了声。 “怕什么,这是在我师父面前,又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不过抱怨的话还是就此作罢。 再说了会儿话,管家便传话说膳食妥当了,几人移步。用了饭,稍作歇息,秦灭胡一家便踏上回程。 晚间朱定北从国子学回来,自然问起他阿爷秦灭胡夫妇来访之事。 前院书房。 矮几上放了一盘熟花生,一壶热酒,爷孙俩围着矮几坐着。 朱定北近来在用补药,酒自然不敢沾,便在一旁给老爷子剥花生——老侯爷粗人一个,不耐烦动手剥,从来是上嘴嗑,花生皮屑弄到地上也不管,已经被老夫人说教过好几次了。 老侯爷:“依我看,滕州牧今次怕是要无功而返喽。他的决定很有远见,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朝廷不会松口的。” 大靖虽然国库实力雄厚,但疆域如此辽阔,花钱的地方多得是,自然能省则省,都得紧着刀刃上花用。 朱定北点头。 前世确实如此。 他想起另一个人来:董家的海霸王。 他原以为董明和擅长水战,又要躲避董家人的天罗地网,才会目标如此明确地往平州去。 现在看来,这 位董二少爷看得却十分长远。 一将功成万骨枯,虽然残忍了些,但也正说明以战养将。没有战争,要攒功绩,要出头除非凭借过硬的家世。这显然不是董明和想要的。 平州对现在的他而言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去处。 朝廷的不重视,这一块金玉之地迟早要生变。他记得就在这两三年时间海寇在平州一年比一年猖獗,也正是被劫走的官船物资养肥了海寇,也养大了他们的野心,才有之后的平海之乱。 董明和似乎就是在那一场战役中脱颖而出。 祸事临头,朝廷才后悔当时没有重视平州的请军奏折。但皇帝不会有错,错的是底下这些阻碍否决的官员们和没有坚持到底的平州州牧,当时因帝王问责而获罪的人太多了。 若不是当时平州大乱,而滕慧在平州威望甚高,除了他没人够分量安定民心,恐怕也不是一纸圣旨责骂能了事。 见朱定北一直没出声,老侯爷纳闷:“长生,这事你怎么看?” “没怎么看。”吧嗒一声又是一个花生取子,朱定北浑不在意道:“朝廷这态度,得益的是平州的军官,同时也造福了海寇。苦的是平州百姓。” “阿爷,这不能说是谁错了。” 一句冷嘲热讽的话之后,朱定北突然道。 “哦?” 老侯爷洗耳恭听的模样。 “朝廷没错,鲜卑府需要军队威慑,其余十九州哪一州都不能动用驻军。若果真要增兵,此时此刻,朝廷更愿意也更应该用在鲜卑府和凉州。” “滕州牧也没错。滕州牧为一方父母,自然要为平州百姓着想,让他们免于灾祸。他的请求合情合理。圣上纵观大靖天下,眼中所看的不是只有平州子民。” “不过么……” “不过什么?” 朱定北掀唇一笑,“自太祖以来,大靖的青壮人丁便越来越多了。这些人也要活下去,于是咱们大靖的寺庙逐年增加,开荒的人也越来越多,就是这样还不足以安置他们。要给平州征兵,只要户部肯给得出银子,要多少人没有?” 太祖皇帝时期,诸如寡妇再嫁,男丁过四人便有一人可免束脩上学堂等等政令,使得全民子孙增多。 那几年又是丰年,朝廷财资雄厚,长此以往,户部户籍司统计上来的大靖人丁已达到了一个庞大的数目,其中青壮子弟更是空前地多。 到了这一代,虽然前几年因为年景不好,许多有子嗣的人家都不敢轻易生养孩子添人口,但有底蕴在,征兵的话,人数一点也不成问题。 老侯爷放下酒杯,叹了一声道:“确实如此。听闻昨日朝堂上户部把这两年银钱花用,和往上数五年的银钱用度计划当庭都甩出来了,恨不得一两掰一两地哭诉户部有多穷。那李老鬼就是没脸没皮,滕慧一个文弱书生,还真吵不赢哭不赢他。” 朱定北想到那日所见的秦姑父,确确实实地按着秦灭胡的审美观长得,肤白腿长腰瘦,又有一股读书人所有的斯文雅致。 秦灭胡大声吼几句他尚且要咳嗽两声,脸皮这样薄,自然不能指望他在朝廷上能脸红梗脖子地和户部吵个天翻地覆。 老侯爷说起滕慧,又免不得说起往事:“你这姑父虽然是探花郎出身,脑子也好使。但就是太弱气了些。你秦姑姑眼光太差,我瞧着,他哪点有你阿爹好?就是个皮相占了便宜。” 秦灭胡和高娘子关系亲密,这段往事也没避讳,反而有不少人用这事嘲笑朱振梁元帅。 朱振梁曾对初到凉州的小姑娘秦灭胡有意,当时的秦灭胡就是洛京娇养出来的女娃儿,貌美如花,没有这些年在军中磨练出来的蜜色皮肤,也没有浑身凛冽的气势,是军中儿郎的梦中情人。 怎奈,自小在沙场摸爬打滚长大的朱振梁虽不至于黑如碳石,但与秦小姐的梦中情人可相去太远。 军中儿女不拘小节,朱振梁也不是畏首畏尾的人,知道的人不少,当年朱家军许多人还以为秦灭胡会是他们以后的当家夫人呢。 这消息传得洛京都知道了,才把秦老夫人吓得赶忙要将女儿抓回京城趁早定亲完婚。 不是朱振梁不好,而是朱家军历代镇守边关,秦家历代守护洛京,若是这两家结了亲,金銮殿上那位晚上还敢睡踏实么? 而后秦灭胡出逃,辗转到了平州开始接触水师,有了另一番机缘自不必提。 只说老侯爷看滕慧就像岳丈看女婿鸡蛋里挑骨头一般。 他是将秦灭胡当做自己的女儿来教导的,哪怕分离多年,感情也从未淡去。 第34章 鲜卑徙民 二十州州牧同期返京述职,自然不仅仅只有平州有奏报。 除了平州,还有另外一州也同样要求增兵,那便是鲜卑府。 鲜卑建府至今堪堪两年,这也是鲜卑州牧第一次述职,是朝野上下最瞩目的存在。 虽然贞元皇帝对鲜卑的情况十分关注,鲜卑州牧上呈的奏折里仍然有诸多近期发生的暴动。这些暴动自然是被朱家军迅速镇压了下去,但鲜卑的暴徒依然像土地里的老鼠一样,这里打下去,那里又钻出来,实在是不胜其烦。 鲜卑州牧上呈了一个增兵数目,不多,但也足够给鲜卑一个强有力的震慑。 不过比起增兵,鲜卑州牧更紧要的却是另一件事:徙民。 鲜卑府开设两年,除了军队和官府边民,剩下的便全是鲜卑人和色目人。 鲜卑府地广人稀,直观来看,它的地域有大靖最富庶的扬州府那么大,人口却连扬州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当然,扬州地处江南富庶之地,养得起这么多人,而鲜卑苦寒之地过的又是游牧生活与大靖子民相差甚远,这两者比较有偏颇之处。 但,没有人去经营,鲜卑府永远不会有起色。 没有大靖子民生活,鲜卑府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大靖的天下。 鲜卑州牧言辞切切:“陛下,鲜卑如今十射之地才有一人,如此空荡,绝非长久之计。当务之急,便是我大靖子民真正入主鲜卑府,只要我大靖子民多于鲜卑人,许多事情即便没有政令,十年百年之后,鲜卑府更多的不会是鲜卑人或是大靖人,而是二者通婚而生的混种人,这些人才是大靖鲜卑府立足的根本。” “如果咱们不走出这一步,哪怕杀尽鲜卑府的叛军,也不会是人心所向。” 自朱家军攻下鲜卑,新府荒地开垦了两年,民众也收服得差不多,这些人有吃有喝也好对付得很。 但朝廷甘心一直这样养着这些随时可能反了自己的人,只为鲜卑土地落在大靖名下? 那就太蠢了。 本质上,这种行为与大靖向鲜卑进贡没什么区别。真要说起来,反而是大靖成了鲜卑的属国呢。 这不是贞元皇帝,也不是大靖所有臣民想要看到的局面。 因此,徙民势在必行。 徙民,通婚,设学开化,开荒种植。 这些都是鲜卑府往后这十几年的重中之重。 是大势所趋。 但朝廷要让这个决议真正贯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的时间人力物力不说,更有许多艰难需要克服。 只说迫在眉睫的徙民之事,这事放在前两年荒年的时候尚且困难重重。 大靖的子民虽也有因饥荒而背井离乡的,但他们在大靖的国土之内,所要面对的异乡也是有着相似面孔,喝着同源之水的地方。若叫他们千里迢迢穿过沙漠,去到一无所知的鲜卑府去,除了一些走投无路的年轻人之外,年纪老一些的大概宁愿自杀在故土也不愿远走。 再有一点,大靖的子民对鲜卑有着天然的仇视。 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同胞们,有多少是死在鲜卑人手里?哪怕鲜卑如今已成为大靖的国土,这种根植在血脉里的排斥,除非几代血脉的净化和淡忘,否则,难以消除。 迁徙一些北境边民倒是可行之法,毕竟边民有两点好处:一则他们对鲜卑偏见少了些,二则他们也有很多过着游牧生活。 但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 把这些人都迁徙到鲜卑府,那边民原本所在的地方岂不成了荒城? 那也是几代人苦心建造出来的城池,舍本逐末,得不偿失。就算从别的地方再迁徙难民过来,那边民绝对不答应——哪有自己舍身就义,让别人享福的道理。 徙民是大事,早在鲜卑府建立之初,这件事便被提上议程,但两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想出两全之策来。 自古以来,民众迁徙便是大事。 若是处理得好,那便是名垂千古。若是处理不当,那便是遗臭万年! 贞元皇帝不敢冒险,一番从长计议,这件事便就这么荡着,直到鲜卑州牧将此事正是摆在了明面上。 鲜卑府如今同凉州交州在贞元皇帝眼里一样重要,甚至比二者还要更具意义——这是在他执政期间纳入大靖版图的疆域,是他帝王人生里最恢宏的一笔功勋。 凉州宁州的州牧是由当地世家推举而出,但鲜卑府贞元皇帝不会允许鲜卑人掌权,这州牧人选自然也是千挑万选。 不仅要有能力,有身份,有威望,能机变,更同时还要能镇得住朱家军的场面。 精挑细选,贞元皇帝才定下如今的鲜卑州牧。 单看此人的姓氏,便能窥见一二。 司马。 身负国姓,是为 皇亲。 司马御棋与贞元皇帝同是御字辈,祖父都是太祖亲出,亲族未出三代,血缘还十分亲厚。 司马御棋天资聪颖,弱冠后在宗人府领了差,事情办得漂亮又长袖善舞,在宗亲之中颇有威望。他这一脉又是实实在在的保皇党,其祖父有从龙之功,他和他父亲都只忠于皇帝一人,从未掺和皇子争斗,因此倍得贞元皇帝信任。 司马御棋在鲜卑府也是政绩斐然,至少朱家军很给他面子。 不过,如今的鲜卑府体质还不成熟,还有太多局限阻碍他施展抱负。 不破不立,没有谁比他更希望鲜卑能够有大动作。 与此同时,他也是个目光长远的人。这两年在鲜卑府开垦建设,早就已经做好了容纳千万大靖子民的准备。 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贞元皇帝下令,鲜卑府注入新血脉,那便算活起来了! 迁徙,当然要徙民。 可选择哪里的民众都有风险。不说早朝上的讨论,散了朝,贞元皇帝屡次召集朝臣商议,但选哪个地方都有弊端。 不是朝臣们危言耸听,此事只能谨慎再谨慎,若是出了大过错,别说他们,就是贞元皇帝都不敢担下这个责任。 事关重大,贞元皇帝甚至几次将陈阁老请入宫中,虚心请教。 但尽管如此,徙民一事经过半月商议依旧没有定论。 国子学府学子们也纷纷就此事讨论起来。 大靖并不禁止子明谈论政事,反而相当鼓励。国子学作为官宦子弟最集中之地,每每有热议的话题就会引起一番讨论,呼朋唤友之时言语总离不开时政二字。徙民这事不如毒杀皇嗣皇后贵妃涉嫌之事那般敏感,因此学子们更是直言不讳。 学府夫子更有将徙民一事放在课堂上讨论的,大家众说纷纭,热闹之处堪比朝堂上博学之臣的辩论。 连进学阶黄品学府的夫子也没有错过这一盛事。 史学夫子先后说了几例史书记载的徙民典故,虽然后世看来这些迁徙民众造就了一方水土,但说起当时万民迁徙的无奈心酸和悲壮,夫子连连叹气。 “古时,因为战乱,瘟疫,天灾徙民的事例不一而足。炎黄子民安土重迁,若非难以维持生计,绝不会轻易远走。就算走,这些人大约都是由北向南行往富庶的扬州荆州方向。往北鲜卑走,却是绝无先例。” “鸿雁南 迁,但春天总会飞回北边。但是背井离乡的人们却穷极一生都不能再重回故土。”夫子看向学子们,“此次徙民鲜卑府,乃是我大靖开国以来第一回,大家可有什么想法可相互探讨?” 马超在课堂上一向踊跃,前段时间因皇后娘娘获罪一事他低调了许多,日前从宫中回来便又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此时便是他第一个站起身来:“夫子此言差矣。” “纵观大局,总要有人牺牲。若没有人迈出这第一步,鲜卑河图何时才能真正皈依我大靖?比起这些徙民一时的伤感之情,学生以为,目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他们的子孙将成为鲜卑府的主人,而他们的事迹也将成为是大靖史上一个伟大的里程碑,这是徙民的荣幸。当务之急,且看朝廷是否能采取雷霆手段,一举将此事定局。拖延下去,只会徒增更多麻烦。” 有人附和道:“是啊,他们在灾荒时候听说连树皮草根都吃,到了鲜卑府,至少不会让他们饿死。” 夫子点点头,“说的不错。但你们可知,这些徙民到了新的地方,许多人会因水土不服而死。那时,他们连安葬在故土的机会都没有,魂不返乡,又当如何?” 这位史学夫子年事已高,对于入土为安有着年轻人难以理解的执拗。 “这……那就让人送他的尸体回去不就可以了吗?” “那么远,尸体肯定都臭了,还爬满虫子,呕,谁要送啊。” “那怎么办?” “不能送。一旦有尸体被送回去,那肯定没有人愿意再留了。” “夫子之前所说的徙民我也曾听说过。前朝有一次开荒徙民,将百姓一村一村地往那里赶,就像赶牲畜一样。路上死了就一把火烧了,病了也不给治病,熬不住的就会被半路丢下。简直令人发指!” “竟有此等畜生行径?我大靖可要以此为戒。徙民也是百姓,他们背井离乡已经够可怜的了,是为我大靖做牺牲,至少该得到善待。” “妇人之仁!迁徙路上若死了,难道还为他一人专门派人送葬吗?若不烧掉,将尸身丢弃,让豺狼虎豹啃咬不更加残忍?要我说,这种事情总会有牺牲,那就不该婆婆妈妈,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呵,说得轻巧,那你自愿投身徙民去吧,反正是为我大靖宏图大业。” 学子们各执一词,不一会儿课堂上边吵嚷起来。 夫子摸了摸白胡子也未阻止,只 在一旁听着。 良善心软者有之,心智不坚跟风者有之,舍身大义者有之,自然也不乏一些果决狠辣的言辞。 这些争论正是最能看出学子们心性的时候,吵到兴头上,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有几个有城府掩盖自己的真性情。 当然,学堂上自然也有异类。 楼安宁和秦奚听着激烈的争吵,还时不时按捺不住插嘴说几句。 宁衡和朱定北两个人却不动如山,一个捧着厚厚的医书,一个闲闲地翻阅地方志,仿佛没有听见这些吵嚷一般。贾家铭则与楼安康小声地说着什么,并不参与学子们的争论。 还有一人,同样置身事外。 那便是马超。 他是个意志坚定且自我的人,既然已经说出自己的观念便不会被别人左右,也无需听别人的意见。 暗地里,他留意着朱定北。这个让他连续在同一个坑里摔了两次的人,前些日子抽不出手来教训他,自己再等上一等,等他完全放松警惕时候…… 呵呵。 那便是他一击即中的时候了。 第35章 滕家兄弟 徙民之辩一直到四月末都没有定论。 陆续迁徙民众劳民伤财,因此朝廷上下都认为应该一次性从某一处迁徙。 那么大一个鲜卑府,迁徙几万人也只是杯水车薪,鲜卑州牧的奏折中写的便是百万人数。 且不说这一百万人浩浩荡荡而去路上有太多无法预料的祸事,只这人数便要挖空好几座城池,对于一州的损伤不容小视。 鲜卑府之外的十九州州牧都在洛京述职,但凡有朝臣提出某一地方迁徙,切身相关的本州州牧便会将后果往大里说,仿佛一旦朝廷一意孤行就会引来民愤和暴动,怎么也不同意从本州徙民。 与鲜卑相邻的五州原本是徙民的首选,但他们本身就人口偏少,这一徙民可谓是伤筋动骨,得不偿失。 如此这般,又是一个从长计议。 贞元皇帝在早朝上摔了几次奏本甩袖退朝,还是无济于事。 万一出了岔子,这个千古罪人谁来当?皇帝都不敢,更别说其他人。 四月末,长信侯府的马场正值草长莺飞之际,正是一个跑马的好时节。月末休沐这天,宁衡便邀请几人去侯府马场跑马,秦奚还将他两位表兄带来。 秦灭胡与其夫共同孕育有二子一女,滕秦平和滕秦凉两兄弟自幼跟着家母在军营里长大,马术相当了得。 这可称了朱定北的意,有这二人作陪,一整天泡在马场上连宁大叔的大餐都没能让他离开。 楼安宁气喘吁吁,到底认输地从马背上滑下来,有气无力道:“长生这马从哪儿来的,怎么,咳咳,怎么这么厉害。” 他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水,冷不防还呛了一口。 楼安康心疼,他自己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还在长吁短叹:“是不是阿衡又偷藏宝贝给他吃独食啊?” 场上还有宁衡和秦奚跟在朱定北和滕家兄弟身后,楼安康和贾家铭都不是逞强的人,早早就退场了,楼安宁能撑到这一刻已经十分不容易。 听他抱怨,贾家铭笑话他:“那是镇北侯府的战马,长生说怕它们在京城养废了,早两个月就送到这里放风呢。” 战马! 那就怪不得了。 楼安康见胞弟还不服气的模样,无奈道:“长生府上几匹母马在这里配种成功了,你和长生说说好话,让他给你留一匹小马,养上三年到时候你要骑战马我都不拦着你。” 楼安宁眼睛腾地一亮,也不管喝水了。他忙不迭将水囊丢给他兄长,跑上前去给朱定北呐喊助威,不一会儿就吃了好几口飞尘草沫,满脸苦相灰头土脸地回来,让楼安康和贾家铭好一顿笑。 午饭是在马场上随便用的,几个孩子没形没状地坐在地上,饿死鬼投胎似得往碗里夹菜挖饭,这劲头还真别说——抢来的饭就是格外香! 吃了个肚子圆滚才罢休。 宁衡拉着朱定北起来消食,几人紧随其后,牵着马漫步走着,有说有笑,别提多快活。 滕秦凉忍不住道:“漫道洛京公子吃喝玩乐是一绝,今天看来,还真不是胡说的。我和阿兄在平州想要吃口肉也要自己打野食,哎,今天这一顿真痛快。” 看他一副心满意足的笑脸,几人都知道他不是拿话取笑他们,而是实话实说。 楼安宁怪道:“平州虽然不富裕,但滕叔叔怎么说也是一州州牧,府上怎么可能连顿肉都吃不上?难道平州比凉州还苦?” 他家里有从凉州来投靠的远亲,因此听说过凉州兵马之乱的苦难。在他看来,大靖没有比凉州还苦寒的地方了。 秦奚插嘴道:“我表兄三岁起就被姑姑带去军营里抚养,那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 “听闻秦姑姑是水师都尉,那你们上过大船和海寇打过仗吗?” 楼安康和楼安宁异口同声,双胞胎的默契非同小可。 滕秦凉见他们亮澄澄的眼睛,脸上臊得发红,拉着脸硬邦邦道:“阿娘说要满十五岁才能上战场,我还差两年呢。不过,我大哥去年已经参加过战事了,还宰了两个海寇的脑袋领过功呢!” 说到后来他完全丢开了自己的郁闷,语气里都是对兄长的赞佩和崇拜。 几人的目光刷刷地看向滕秦平。 滕秦平比他们年长几岁,时年十六,皮肤黝黑但稳重老成,气度颇有乃父之风,完全看不出来手上沾过血。 见他们目光灼灼,滕秦平有些窘迫道:“这不算什么。我大靖平州海师与广州海师并称南北双雄,实力很强,那些海寇犯在我们手上大多有来无回。我也不过是跟在后面捡漏占了便宜,现在只是一个伍长,与我同龄的同袍都比我厉害得多。” 滕秦凉比他兄长则要活泼得多,大声道:“才不是!阿娘说你有儒将之风,胆子大做事果敢还谨慎机敏,她从没这么夸过别人呢。阿兄不要气馁,迟早你会 成为大将军的!” 几人都快羡慕死了,盯着未来的大将军直看,就想看看杀过敌的人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尤其是秦奚,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我就和我阿爹说了,等我十五岁就要去投奔姑姑从军,可是阿爷阿爹都不同意!要是让我一辈子在洛京待着,有什么意思?逼急了,我就学明和师兄,一不做二不休投军去!” 这话可把贾家铭吓了一跳,不等他劝说,就听朱定北不屑道:“你是有明和师兄的身手还是有他的脑子?快别丢人了,到时候出师未捷身先死,可别说是我兄弟,否则我都没脸出门。” “长生,你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 秦奚浑身不痛快,自从董明和那件轰动洛京的事情后,他不是第一天有这个想法了。 楼安宁刚要附和,楼安康拉住他,劝道:“明和师兄与你不同。董家世代文儒无一人从军,你不一样,你看你阿爹和阿叔哪一个不是从军营里退回来的?等你岁数到了,就是你不想去,你阿爹也会拿鞭子抽着你去的,别瞎担心了。” 秦奚一听正是这个道理,乐开怀道:“我就说呢。不去平州就不去吧,我也不用姑姑照应,到时候去凉州还是宁州,靠我自己闯荡出一番事业——你们几个,尤其是你,死长生,你就等着看我秦大将军的威风吧!哈哈!” 说着,他自己高兴坏了。 朱定北摇了摇头,酸里酸气地道:“嘴皮子碰碰就能成大将军,你也不害臊。” 秦奚哼了一声,不理他,自己追着大表兄询问他出战的事迹。滕秦平的讲述平淡无奇,但还是让几人听得一惊一乍,连连惊叹。 朱定北叹了一口气,有些羡慕这些孩子的鲜活。 战场啊……那久违之地已经许久不曾入梦了。 宁衡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了些。 朱定北回头看他,见他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腕,低声道:“你想回去,我可以……帮你。” 朱定北愣了下,宁衡说的太认真,一时间让他有些失神。 半晌,他笑起来:“回个屁,小爷在洛京混得逍遥自在,先把我阿爹阿兄没享的福好好过把瘾再说吧。” 他笑得吊儿郎当的,甩开宁衡的手翻身上马,低头对他道:“走,咱们去溜溜。” 宁衡上马,不忘叮嘱道:“不要骑太快,颠着脾胃不利养生。” 听他说的老气横秋的,朱定北叱了声,一夹马肚子先行一步。 楼安宁在后面大叫道:“长生!你太不仗义了,我有话跟你说,你等等我呀!” 几人连忙上马,追随而去。 刚吃了十分饱,都不敢快马疾行。 马儿闲步,时不时低头吃草,艳阳高照,初夏的风清新柔和,吹得人舒服得犯困。 楼安宁把定小马崽的事情说了,立刻得到秦奚的大肆赞同。 朱定北对自己人一向大方,故作迟疑逗得他们着急得脖子都红了,才松了口,许诺给他们每人一匹。 滕秦凉可惜道:“咱们过几天就要回平州了,不然等马崽儿长大些,我厚着脸皮也能抱一头回去呢。” “僧多粥少,千万别来凑热闹了。二表兄你在军营里混的战马想要多少没有,别占我们便宜啊。” 秦奚大叫。 楼安康奇怪:“不是说要道五月末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是不是平州……” 滕秦平摇了摇头,“平州还算太平。只是阿爹的奏请批复不下来,朝廷正忙着鲜卑徙民的事情,在洛京也是耗时间,只能先回去再作打算。” 见他不痛快,贾家铭看了看几人,轻声道:“现在时机不好。我听家里说,中书已经已经拟诏恩准鲜卑府增设十万驻兵,调任并州驻将樊问樊将军为五营之将,常驻鲜卑府。” 贾家铭的父亲是中书令,掌管起草敕诏的中书省,从他嘴里出来的消息一定不会错。 给鲜卑调了十万兵马,又有徙民这样劳民伤财的大事,要给平州府调兵今年是不可能了。 滕慧没有打听到这样确切的消息,但走访洛京同僚时已经明白事态没有挽回的余地,才会就此收手。如今有了贾家铭此言,平州增兵无望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 朱定北的眼睛闪了闪。 樊问,他的老熟人了。 这老家伙霸道苛刻,在军中只对他爹服气,向来不把他这个朱家军少帅放在眼里,从前没少给他添堵。没想到,他和他阿爹深陷乱军之中时,是他带他杀出重围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可惜,他不能听他的话就此远盾苟且偷生,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想起故人,朱定北心神不宁,听耳边一声大吼才回过神来。 “……长生!” 只见楼安宁鼓着嘴看他,“魂飞到哪里去了, 喊了你几遍都不答应。不会是在马背上睡着了吧,再世宰——猪小侯爷!” 他故意拉长声调,把自己和小伙伴们都逗得乐呵。 朱定北没好气道:“叫我干嘛?” “嘿嘿,我们刚刚在说呢。阿衡说你们在西郊的汤池子已经建好了,咱们正好赶在腾家表兄走之前去玩,你看怎么样?” 朱定北哼了声,“这种事你问阿衡不就得了。” 他看了眼不做声的宁衡,大方道:“你们想去暖场我当然欢迎啦,不过小本生意刚开张,都给我记着带一份贺礼才行。” 几人哇哇大叫起来,直说朱定北死性不改抠门之极。 笑闹起来,又是一番纵马追逐,直到日落西斜才打马而归。 第36章 釜底抽薪 西郊温泉之行约定在五月上旬的休沐。 进入五月,贞元皇帝一改之前的温吞小心,雷厉风行地定下鲜卑徙民由豫州和荆州各迁五十万民众入鲜卑,再从雍州,并州,幽州,平州各迁徙三万边民迁居鲜卑府。 此六州迁徙民众的来处由各州州牧拟定呈报。边民先行,百万民众在后,务必确保徙民在十月入秋之前入主鲜卑,不得延缓! 此道诏书呈令圣旨,当廷宣诏,竟无一丝回旋之地。 荆州和豫州州牧暗暗叫苦,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叩谢领旨。 这道诏书竟然与之前所商议的从一州迁徙百万民众的方向不同,而是分了两股,择定荆州和豫州。 大靖内陆的人口大洲当属扬州,广州,荆州,豫州。 其中扬州最为富庶,广州次之。 而荆州和豫州位置偏北,距离鲜卑更近。 两州州牧四处打听,获悉这道圣旨由皇帝亲题,中书令贾怀恩誊写,门下侍中令高鹤复审,宰相董栋梁协从拟议,一夕定论。而在此之前,荣养在府的青龙阁陈阁老曾与陛下密谈整整一夜,两人说了什么就连皇帝身边的东升总管都不得而知。 事成定局,那么该由州内何处迁徙让州牧们焦头烂额。 迁徙边民早之前便有征兆,边境四州的州牧都有所准备因此还不至于乱了阵脚,倒是苦了荆州州牧和豫州州牧。 遍访同僚老翁不在话下,荆州州牧还给青龙阁老陈府上递了拜帖,可惜陈阁老年迈多病,需静养家中不得忧思,是以无功而返。 明白人都知道这是托词。 陈阁老明哲保身,荆州和豫州的州牧心中不忿:当着陛下的面倒是康健得很呐! 贞元皇帝只给他们五天期限上呈徙民议定奏本,州牧们竞相奔波,这日朱定北从国子学回府时还听闻白日里荆州和豫州的州牧到镇北侯府上拜访。 “他们来做什么?” 这两州州牧素来和他们朱家没有牵扯,这么巴巴地凑到家里来,是嫌朱家在陛下面前露脸不够勤快么。 朱三管家也瞧不上眼,说道:“豫州那个姓云的,娶了窦家的姑娘。少爷还记得窦长东将军吗?他从前是侯爷亲部,侯爷离开凉州往鲜卑去的时候把他提拔上来做了二品将军。说是来走亲,前一阵子又上哪儿去了?这会儿临阵磨枪找上咱们来,偏还不上道的把荆州那个出了名的没脸没皮 的左仁也带来!好事没见着,尽给咱们添乱。” “窦长东?他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朱定北皱眉。 朱三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个,道:“是只有一个儿子,他自己有两个兄弟,那姑娘是他一个庶出兄弟的女儿。” “呵,和咱们家可够亲厚的。”朱定北撇了撇嘴,“阿爷怎么说?” “咱们侯爷是打仗的,哪有那个本事给他们出主意。老夫人做主留了饭,侯爷还不乐意呢,趁早把他们赶走了。” 朱定北笑眯了眼,“做得好!” 晚间给老夫人请了安,祖孙两个又凑在一起说话。 老侯爷两口酒气上头,说话一点没客气,只把云路和左仁这两个龟孙子往上数十八代往下数三辈都痛骂了一遍。 “阿爷,他们这是看得起你呢。我都不知道你啥时候比人家陈阁老还有主意哩。” 朱定北取笑他。 老侯爷没好气地哼了声,又闷了一口酒,摔碗道:“这群龟儿子,老子挖了他们祖坟还是怎么的?害的我只能学陈老兄装病,门都出不了了。” 为图清净,老侯爷只得称病闭门谢客。 朱定北往嘴里丢了两颗花生,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司马御棋动作够快的。阿爷,你可得和阿爹通通气,没得人到了鲜卑乱起来,还得阿爹给他们镇压暴民,那得多缺德啊。” 朱定北说的浑不在意,眼睛里却闪过一道冷光。 老侯爷一愣,道:“你阿爹上次信中提过,鲜卑去年大兴土木,开了一大片荒地出来。……嘶,没听他说有什么问题啊。” 原本这些人到了鲜卑和他们军队并没有瓜葛,可真要像孙儿说的乱起来,到时候负责收场的还不得是朱家军? 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谁知道司马御棋那鬼精的会不会折腾点事出来,瞅着他到了鲜卑小动作不断就知道不是个安分的。 小老百姓反了,他们朱家军斩杀蛮夷敌军的屠刀难道还能对着大靖子民砍? 可这挨着皇帝老儿的事,还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这事办还是不办,不都成了朱家军的错了? 想到这里,老侯爷不禁拧住眉头,这酒也不急着喝了。想了半天也没摸清个一三五来,索性看着乖孙儿,厚颜问他:“长生,你看怎么办?” 这种事防不胜防,提早有点防备总比事到临头自乱阵脚来得强。 朱定北早在州牧入京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过这件事。 遥想当年,鲜卑徙民百万,路上就死了近十万人。他那时年纪不大,来龙去脉不是很清楚,但至今还深深记得,剩下的几十万人到了鲜卑还没有安生两个月就乱了套。 当时阿爹受命平乱,杀了三个新村的徙民震慑住了鲜卑徙民才使得他们不得不认命在鲜卑安居,不再起二心。 那之后鲜卑确实平静了一段时间,可那事过了三年,他阿爹有次出门还被砸了满头臭鸡蛋回来。 朱家军的名声在当时的鲜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那是凶名在外! 朱家军是帝王的刀俎,当这把利剑对向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大靖穷苦百姓,做得再多都是错。 更可恶的是,多年后,这条罪状也成了朱家将帅的一道催命符。 朱定北垂眸掩饰住眼里的戾气,状似沉思半晌,才抬头,低声道:“阿爷,这件事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先下手为强。” “怎么个意思?” 见他脸色凝重认真,老侯爷下意识挨近了些。 “阿爷你看,若是事情将来可能走到那一部,那会是谁有本事造这么大的孽,逼得徙民不得不反?” 见老侯爷目露明了,朱定北丢了手指上捏着的花生粒,接着道:“那肯定是府衙里的人。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些现在掀起点小波小浪的奸贼咱们不能姑息,必须得先下手为强,把那些想从徙民身上捞好处的人好好收拾一顿,来一招杀鸡儆猴!杀十个他们不怕,给他杀上百个还能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往咱们朱家军的刀口上凑?” 谁也没两个脑袋,对待这些唯利是图的官员必须是这样的雷霆手段以刑止刑! 老侯爷闻言没有觉得孙子话中的狠辣有任何不妥,沉着脸没说话,显然是在考虑他话中的可行性。 朱定北趁势添油: “鲜卑与咱们打了十年仗,族人必定是老弱妇孺比青壮男儿多,可是现在还不是三天一小闹五天就有一大闹吗?难道那些闹事的没有拖家带口,既然对咱们大靖俯首称臣了,咱们也许诺了能给他们过上好日子,那还能闹成这样?” “肯定是有小鬼在作怪!” 朱定北语气无比笃定:“你说我爹是不是傻到家了?府衙呈报上叛 党名目他就去杀,这脑袋是还没扭转过来,以前咱们杀鲜卑那是大义,现在呢?那就是滥杀我大靖子民!现在鲜卑才归入我大靖两年,打打杀杀说鲜卑平乱,大家都觉得是应该。等过上几年回过味儿来,这些人命算鲜卑蛮族的还是算咱们大靖的?这些死人债是算在皇帝头上还是咱们朱家军头上?” 老侯爷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该死!糊涂啊!” 守在外面的朱三吓得一激灵,不由问了声:“元帅?” 自从老元帅解甲归京,他就没听他用这种满含杀气的声音吼过谁。朱三深知他的暴脾气,生怕他混不吝地没个轻重把小侯爷伤着或是吓着了。 里头的爷孙俩都顾不上管他,老侯爷急声道:“乖孙说的对,你老爹太蠢了!你快把你的想法都倒出来,老子今晚就修书让人快马加鞭送去,好给你老子醒醒脑!” 朱定北相信,如果他老爹现在在这里,他阿爷指定一大嘴巴子抽过去。 “阿爷,你先冷静。” 朱定北咳了一声,见老侯爷还是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他不再劝,继续道:“这是得让阿爹彻查,有动乱必有民愤,哪里乱的最厉害,就让阿爹往哪儿的府衙使劲!” “鲜卑府现在也有两三百万原著族民,说到底往后他们还是鲜卑府土生土长的主人家。阿爹别成天杀几个鲜卑动乱的头目就算了事,把那些臭当官的抓几个大的来,当着老百姓的面好好说道说道,然后给他砍上几个讨个好彩。” “早该这样!” 老侯爷咬牙切齿。 “阿爷,光是这样还不够。” 见老侯爷看着他,朱定北有条有理地道:“咱们大靖不是没出过贪官,往年那些万民陈情的大案都是怎么处理的刑部都有记录,抄家株连九族的比比皆是。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照我说,这些当官的犯事就该比老百姓罚得更重,否则他们凭什么拿朝廷的俸禄,做百姓的父母官?” “对了阿爷,你可千万提醒着阿爹,别火气上头逮着谁错就全杀了。” 朱定北说着又想起一遭来,忙补充道:“阿爹那臭脾气得罪人,真让他查到了肯定敢这么干!都杀了上哪儿找人管鲜卑这么一大摊子事?到时候别说别人,咱们那个皇帝老子肯定得恨死他。” 老侯爷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别说他生的儿子,他现在就有冲动把那群不长眼的狗官全宰了了事。 不过嘴上肯 定不能承认自己犯蠢的,他摆了摆手道:“阿爷早就想到了,你接着说,别急。” “挑那种罪名重的,官级大的下手。等干完了这个,咱还得干两件事。” “安排人在鲜卑府各郡各县通报,势必得让百姓们听见,也好让他们知道以前我们犯下的事过错算不在我们朱家军头上。同时,也让那些打鬼主意的官员知道咱们朱家军不是吃素的,在咱们的地盘上该怎么做事都得让他们心里有数。” “还有一件打紧的事,那就是上本弹劾司马御棋!” “啊?” 老侯爷一愣。 那可是姓司马的,皇帝的亲信钦差,弹劾他不是当面打皇帝老儿的脸吗? 朱定北眉眼一横:“怕什么?就算司马御棋没掺和,他治下不力难道没有错?要我说他也绝对干净不了,瞧他在朝廷上的威风就知道是个狠角色。我能想到的他难道就没想过,你瞧他回洛京这么久可有一句提醒过陛下?这么姑息养奸,谁知道他是不是打着如意算盘,让咱们朱家军落进这个大陷阱里,往后好拿捏咱们?” 老侯爷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一听这话,就被都被捏碎。 可恨! 司马御棋那个老狐狸精绝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朱定北也恨,他司马御棋想把朱家军和鲜卑府当成政途上的垫脚石,他就给他来一个釜底抽薪,也让他尝一尝朱家军前世所受的罪业! 想着,他的声音更压低了些,满是寒气: “咱们不仅要上本参他,还得给他扒下一层皮!” 第37章 欲加之罪 “咱们不仅要上本参他,还得给他扒下一层皮!那些犯事的,哪个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鲜卑才立府不久,属官亲疏远近明明白白。逮着那些跟他亲近的先杀一杀,再给他写上十大罪状,打他个措手不及!” 朱定北重生之后没有一天不再思索当初到底谁是背后主谋。 那些人埋得太深了,他对洛京人物所知甚少不过两眼抓瞎。可那些马前卒,他可是一个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司马御棋,鲜卑府州牧。 这个王八蛋绝对是皇帝老儿手底下的好前锋,痛打落水狗丝毫没留情。 朱定北冷然低语,对司马御棋他是恨不能处之而后快,可有估计皇威和朱家军畏首畏尾,满心不痛快。顿了顿,他想起一个人来:“对了阿爷,朝安阿伯调到鲜卑没有?阿娘说他笔上功夫最厉害,杀人不见血。由他操刀,给他司马御棋定个株连大罪,不管他干了什么,只管往重里写!” “这事我记得问你阿爹,你接着说。” 老侯爷对古朝安的军师之才也早有耳闻,回京后却没关注过他的去向,须得问过儿子才知道。 朱定北又顿了顿,道:“这事不能师出无名。” “您让阿爹派几个得力的斥候混到百姓里好好谋划一下,得要那种让人挑不出错的大事,让咱们有去查官府的理由。阿爷,咱们得小心点,在陛下面前我们朱家绝对不能是那个聪明人。所以那事端必须明明白白指向官府,且天怒人怨,过错清晰明朗。一方面让人都知道之前咱们朱家军平乱是被官府摆了一道,另一方面也让朝廷知道咱们朱家军虽然没心机但也不是好愚弄的。” 老侯爷深觉有理,听得直点头。 见他还殷切地看着自己,朱定北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阿爷,我就想到这么多了。您和阿爹好好商量一下,这是必须得做的干脆又快,赶在司马御棋离开洛京之前才行。” 老侯爷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 他听下来,哪里能不知道朱定北绝对不是突发奇想,他能说出首尾,想必深思熟虑不是一天两天了。 老侯爷没点破。 他不觉得朱定北心眼多有什么不好,反而倍感欣慰。 若是没有朱定北的“猜测”,朱家军之后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只是想想都让他觉得胆寒。 现在先下手,总比往后吃了大亏还毫无反手之力且投诉无门来得强。 见老侯爷闷不吭声也没动作,朱定北不由道:“阿爷,你还有顾虑?” “……阿爷只是在想,咱们这么先斩后奏,陛下恐怕得给我们记上一笔。” 这些谋划说是对着司马御棋来得,追根究底,到底是犯了贞元皇帝的大忌。 “阿爷,”朱定北捏了捏拳头,“咱们现在不怕得罪皇帝,他对咱们有什么想法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但百姓一张嘴,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先淹死咱们。真到我们朱家军都没法收场的时候,皇帝老儿是会给咱们朱家军顶缸,还是第一个把咱们推出去谢罪?” 说着朱定北就恨起来:“反正这件事也不可能把真司马御棋怎么样,皇帝选不出第二个顶他位置的人,最后势必会给他安一个不轻不重的罪名让他戴罪立功。既然这样,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来点重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把戏,可不是只有那些黑墨水会做!咱们只管听下面的官员刑讯说了什么就报什么,至于那些受刑的狗官会说什么,咱们也可以未卜先知一下,阿爷你说对不对?” 见他皮笑肉不笑阴森森的,老侯爷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也没舍得下重手。 朱定北掀着嘴皮子,笑了笑:“阿爷,其实这件事真干了,利肯定大于弊。” “错处无非是让皇帝老儿看咱们更不顺眼,反正咱们再顺他的意,以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长生……” “阿爷,我说的可不是丧气话。有些事情咱们有防备和没防备,结果可不一定就像某些人设计的那样。” 朱定北冷笑了声,而后随手拿起杯子喝了口,继续道:“这能看得见的好处咱们来数数。整肃鲜卑府衙,一能让他们办事尽心,二能给咱们朱家军表明立场顺便对以前的罪责洗白,三也能让那些徙民放心大胆地踏进鲜卑。四么,正好给大家提个醒,好让他们知道时过境迁,对待鲜卑百姓该是什么样的态度。如果我们都不拿他们当自己人,还能想他们给我们卖命不成?” 老侯爷叹了口气,目光坚定。 他沉思半晌,一时间祖孙无话。末了,还是朱三在门外提醒:“元帅,小少爷睡觉的时辰过了。”他才蓦地回过神来,朝朱定北看去。 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孩子竟然歪着脑袋趴在小几上睡着了,他闻了闻,一摇就知道酒壶空了。 老侯爷摇头失笑。 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心里想 着:朱家的孩子不会喝酒可不行啊。 朱定北这一觉睡醒已经日上中天了,水生忙给他递水:“少爷已经是巳时末了,您别急,侯爷已经给您在国子学告了假,您今天就别去了。” 朱定北宿醉后口干舌燥,灌了半壶水,才没好气道:“你看爷是那么好学的人吗?” “嘿嘿,”长生脸红,“少爷你还是去放放水吧,我去和老夫人说一声。还有,您今天是在主屋吃还是就在咱们院子里。” “废话真多,上主屋去。” 朱定北陪两个长辈吃了饭,祖孙两个又扎堆到前院书房,也不知说了什么,直到老夫人派人来催吃晚膳才出了书房的门。 “咦。” 进了主屋见老夫人身边还有一人,朱定北奇道:“阿衡怎么来了,不会是算着饭点来我家蹭吃蹭喝吧?” “臭小子混说什么呢!” 不等他话音落下,老夫人骂了一句,忍俊不禁道:“瞧瞧人家阿衡多想着你,看你没去学堂还专门来探望。你不领情反倒拿话酸人家,我可没教你这样啊。” 朱定北嘻嘻而笑,凑到两人身边坐下,“水生都去过说我是喝了酒睡过头了,他还偏来,肯定是来看我笑话的。祖母,您可别被他骗了。” 宁衡只管看着他,听他说一句就笑一声,半点不计较他话中好歹。 老夫人被逗得直笑,饭后又做主留了宁衡,吩咐几声也不劳他们陪这把老骨头,早早打发他们回了小院。 不等回院子里,宁衡便问他:“怎么喝酒了?” “还不是我阿爷馋我的,不小心就喝多了。”说着他就一笑,对宁衡挤挤眼睛,道:“我这会儿酒劲可还没过去啊,今个儿你给小爷离远点,嘿嘿。” 他还记着去岁醉酒和宁衡同眠,睡梦中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想到就乐呵。 宁衡不给他面子,不笑反而皱着眉头:“你还在服药,禁酒禁茶禁荤腥辛辣。别人管不住你,你自己记着点,可知道?” 朱定北最不爱他这败兴模样,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有没有记在心里那就说不准了。 宁衡无奈,嘀咕道:“就得让人盯着才行。” “诶诶,别上赶着挑事啊。你走快点,今天学里有没有什么高兴事,说来给我听听。” 朱定北催着他快走,没走几步,宁衡伸手抓了他的手,大步向 前。 “没别的事,不过我听贾十一说,马超课上看了你的位置几回神情挺不乐意的。可能想着打你主意趁巧你告假,让他计划泡汤了。” “哈哈,这就是头等乐事啦。” 朱定北笑,“等小爷明个儿去会会他,看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宁衡看他乐在其中,也跟着笑了。 第二日两人乘着宁衡的车架走的,到了学堂又让楼安宁等人好生一顿笑话。 水生是个细心的孩子,陪着管家来告假的时候还特意和少爷几位知交说明一二,免得让他们瞎担心。没成想,送了好大一个乐子给这些惯爱取笑人的损友。 下午是诗书课,老夫子是个刻板的老学究,曾是一届传胪。真才实学拔尖,只是这性子不知变通,在翰林院修了几年古诗词,被国子学请来讲诗书。 往日里这个时候,朱定北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老夫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谁也没奢望将这位将门虎子培养成状元之才。 可没想到老夫子今天却打破这个默契,接二连三地点到他! 他答不上来老夫子不批评也不罚站,而是连连摇头,末了,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份书单,苦口婆心道:“胸无点墨何以立身处世?这些书你仔细看,下旬休沐前来院里寻我,老夫好好考校考校。” 朱定北傻眼了。 “哎呀,朱小侯爷昨日病还没好全吗?怎地脸色这般难看?” 这满脸关切之色的可不正是马超。 “卑鄙小人!”秦奚大叫,“你有种放马过来,背后耍阴招你算什么好汉?!” 马超嗤笑一声,拉了拉袖角,怡怡然道:“粗俗,本少爷不与你一般计较。朱小侯爷,这回,承让了。” 说罢,扬长而去。 他可一点都不怕朱定北知道是他在背后搞鬼,就是要看朱定北这气得咬牙切齿还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他才高兴呢。呵呵,一群野蛮人,小爷要整治你多的是手段。 朱定北把上手长长的书单捏成皱巴巴的纸团,盯着远去的马超,目露不善。 “欺人太甚!”楼安宁义愤填膺,“没种的小人竟然敢这样暗算长生,气死我了!” 秦奚凑了一嘴:“长生,你且看他得意,回头我找人把他套上麻袋揍一顿,给你出气。” “别出馊主意了。”贾家铭在一旁忧心忡忡,“长生 ,这可怎么办?这国子学下到蒙学上到大学,有一半夫子都是太傅门生。马超要动手,肯定不会只有诗书夫子,你……小心点。” 事后小心已经没用了。 朱定北的短板在学堂里无人不知,什么诗书典籍,来哪个他都束手无策,马超这是捏住了他的七寸! 昨个儿还有史学夫子的课时,瞧他昨天遗憾的样子,想必史学夫子肯定有他一份。 朱定北气得说不出话来,要是每个人都给他列上一份书单,单独关照,那他还活不活了?! 楼安康也没想到马超竟然会做的这么绝,可要拼这种事他们还真不是马超对手,只能安慰道:“长生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再怎样我们也会帮忙的。” “……可恶。” 朱定北咬了咬牙。 宁衡站在他身后,久久看着马超远去的背影,没出一声。 果然如朱定北和贾家铭所料,之后的典籍,圣言夫子相继出招,就是书法夫子也将他的书法批的一文不值额外布置了每日十张大字的课业。 有一有二再有三,黄品学堂里资质最愚钝的家伙都知道朱定北这是犯了太岁,连带着看马超的眼神都变了。 太狠了。 往后可得小心不要得罪啊,这家伙根本没人性! 第38章 长宁山庄 五月上旬的休沐日,就在朱定北的杀气腾腾和马超得意洋洋中到来。 因汤池子在西郊方向,朱定北又是东道主之一,因此众人便在镇北侯府碰面一同前去。 原本他们还邀请了家中长辈通往,但一则镇北侯爷和陈阁老正在府中“养病”,秦家长辈又当值,楼尚书不凑小孩子的热闹,所以一个也没应承。 秦姑姑倒是有兴致,不过滕州牧所管辖的平州也在徙民名单中,他们原本都已经收拾好包裹,这么一来原定的行程也因此耽搁了。眼看着明天就到了陛下给的五天期限,滕慧正是心烦意乱时候,她只好作罢,满眼羡慕地将儿子和侄子送出门快活了。 八个人分了两副车架,贾家铭秦奚和两位表兄一道,朱定北四人一道,又带了三两小厮陪同,浩浩荡荡往西郊而去。 这硝石矿山原本是西郊一座荒山,常年没有人打理,早些年还发生雷电火灾烧死了两个猎人,传说是山神发怒,连猎户都避着走别说其他打柴挖野菜的农人了。 荒山野岭没什么正紧的名字,附近人随口能说出一二个不同的称呼来,朱定北和宁衡索性给他取了个新名——长宁山。 温泉山庄挂着崭新的牌匾,因为还没有正式开张,牌匾上的红布也没扯下来。 楼安康问了一句,朱定北也没藏着,说取名长宁山庄。 楼安宁嘿一笑,“这名儿好,一看就知道是咱们长生和阿衡一道开的生意。” 朱定北抿嘴直笑,“我这可是占了阿衡便宜了。看在你们今天带来的贺礼面子上,就请你们到最大那个汤池子,茶点果子都给你们备齐。” “哈哈,多谢长生兄慷慨解囊。” 一众人好一番笑话。 长宁山庄的建造图纸是宁衡和朱定北亲自把关的,当然是宁衡眼光好,朱定北纯属瞎凑热闹。 山庄里一步一景浓淡相宜,再有奇石嶙峋,温泉水引出,在整个山庄假山流动,水雾轻烟,这番景致也是洛京城里头一份了。 山庄面积不小,有十五个单独的院子,每个院子里大小汤池不一。最大的那个是福禄斋,院内宫有四个汤池,福禄寿喜俱全。 福禄两个汤池子相互连通,八个人下去游泳也宽敞得很。 先下水的楼安康几个衣裳齐整,朱定北在岸上大声笑话:“哎哟,小姑娘下水身上都没你们布料多,哈哈哈。” 秦奚不服,把上身的亵衣脱了往他脸上丢。 朱定北笑着躲,不一会儿被纷纷效仿的水中几人砸得乱跳。滕秦凉准头最好,冷不防朱定北这个奸滑的溜到宁衡身后去,给他丢了个正着。 滕秦凉惊了一下,正尴尬就听见秦奚等人轰然大笑,自家表弟笑得最厉害都滑到水里呛了两口水都没停下。 朱定北跳出来,得意非常道:“有本事把裤子也脱了给我!” 知道他们是没衣服可脱了,朱定北也不耽误,解了上衣跳进水里,逮着最近的楼安宁就去,吓得对方划拉乱窜。 “哈哈,没出息的东西。” 朱定北大胜而归,一手攀着贾家铭的肩膀道:“还是十一对我好,舍不得砸我,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枉费我平日疼你们了。” “滚蛋!” “瞎说!” 几人不服气地大叫,秦奚凑过来拉着贾家铭就走,“你就捡着软柿子捏,不许你欺负十一啦。” “哎哟哟。” 几人对视一眼,不言而喻地大笑。 这家伙还真当十一是他小媳妇儿,还护上了。 楼安康在后面大声道:“别把十一带深水里去,他水性不好。” 秦奚说:“知道啦,我顺便教教他游泳。男子汉大丈夫上天入地,一点水怕什么。”转而对贾家铭道:“你可要好好学,就是楼二那么笨都学会了,你肯定没问题。” “滚犊子,你讨好你媳妇儿,拿我做筏子想打架吗?” 楼安宁大叫。 贾家铭被水汽蒸的满脸通红,急急摆手:“我自己能行。” “哈哈,十一害羞了。” 秦奚笑得没心没肺。 滕秦凉看了看他们,再看楼家兄弟,又看踩着宁衡的腿浮起来去够果子托盘的朱定北,羡慕的对他兄长道:“他们玩得可真好。” 滕秦平附和,“是很难得了。” 这和他们在军营里的袍泽们感情又是不同的,都粗糙得很,哪有这么舒服的时候。 福禄两个汤池子温度都不算太高,禄池里水深些,楼安宁闹着就要这里,秦奚和表兄也跟着热闹,楼安康不放心也紧随其后。福池里只剩水性不好的贾家铭,和仰浮在池子里不时摆动着腿飘着的朱定北,还有静坐在一旁看着朱定北的宁衡三人了。 过了小半 个时辰,水生进来喊人:“老夫人交代了不能泡太久,少爷你们都上来吧,别热晕头。” 抬出了老夫人,几人还没尽兴却也不敢不听话。 换了一身衣服,移步到凉亭花园,几人都是一副舒服得走路打飘浑身轻缓的状态。 长宁山庄气温和暖,是花草繁盛之地,走进来便是一阵花香,花团锦簇,再没诗情画意的人也不会讨厌这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凉亭在小湖上,引的是外来之水,隔绝地热,里头养了观赏鱼。水生还备着鱼食供他们解闷,不过也只有贾家铭有心情喂鱼。 滕秦平在里头年纪最长,擅长迁就和把握气氛,这下看他们有些乐过头都蔫蔫地犯困,便说道:“我听秦奚说,长生阿弟在学府受了欺负,没事吧?” 楼安宁立即叫道:“这种事,你个蠢货还往家里说啊?” 秦奚讪讪,滕秦凉在一旁道:“是表弟跟底下小厮说要借人截道揍一个叫马超的人,结果被小表妹听见和长辈学了一嘴。哈哈,我阿舅把他屁股都揍肿了。” “二表兄!” 秦奚郁闷地大叫,这么丢脸的事情说出来合适吗! 楼安宁噗噗直笑,“说你蠢你还真是,惦记着打他,你就不怕他回头再策动几个夫子报复在长生头上?” 秦奚:“……” “这个王八羔子太狡猾了!” 所以,绝对不是他蠢。 滕秦平道:“听说是远宁侯府的世孙,他的身份也没比长生高多少,怎么敢和你们这么不对付?” 楼安康接过话道:“这不能这么说。远宁侯府有一个太傅,镇北侯府有一位元帅,文武不通。马超宫里有一位皇后姑母,长生有贤妃娘娘。这针尖对麦芒,本来没有相容的道理。” “而且那个王八羔子气量特别小,看长生比他受人喜欢就要争个你强我弱的,之前还在长生手上吃过亏,所以肯定被他记恨上了。” 楼安宁趴在兄长肩膀上,跟着他的话说道。 “……听说马太傅教学严格,没想到他的孙儿秉性却是这样。” 滕秦平叹了一声。 秦奚摆摆手:“不关别人的事,他打娘胎就是这德行了。而且还特别会在长辈面前卖乖,做了坏事他们还都觉得没什么。哪像我,说错一句话就要被揍。” “你那是活该。” 楼安宁啐了一嘴。 滕秦凉听了着急,挠了挠头,问:“那怎么办呀?总不能就这么被人欺负吧?” 朱定北听了这么半天,才吭声道:“他想得美,看小爷怎么治他。” “长生你有主意了,快说来听听!” 朱定北故作高深地摆摆手:“雕虫小技不足为外人道也,你们只管看着吧。” 众人不由期待休沐过后的好戏,朱定北果然没叫他们失望。 只见进学府的演武场上,马超抖抖索索地打着马步,头顶骄阳,屁股下点着一根粗粗的香,汗水一道赛一道地滑下他白嫩的脸蛋,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他紧绷的牙关。 楼安宁拍手大叫:“高啊!长生有你的!” 朱定北哼声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国子学里太傅门生多,难道对镇北侯府马首是瞻的武夫子就少了吗?敢用软刀子磋磨他,他就给他上真格的! 瞧瞧,这蹲马步的滋味对这娇生惯养的远宁小侯爷来说,肯定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朱定北拍了拍楼安宁和贾家铭的肩膀:“帮我多欣赏一下马小侯爷的英姿,小爷去练两手。” 朱定北得意而归,他原本就是武夫子的得意门生,现在添油加醋地请他帮个忙好好给软绵绵的马超的练一练体格,对方可是很乐意答应的。 宁衡含笑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脑袋,把弓箭递给他。 朱定北总算吐了一个郁气,拉弓射箭也是利落快活。 没成想才射了几箭,就听见贾家铭的惊呼声。 他看过去,却只见马超一个软倒跌在地上,香案都翻了。 朱定北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不是吧,这么弱?” 马超只迷晕了一会儿,不等人抱起就睁了眼,立刻不识好歹地推开紧张得扶着他的同窗。瞧他小脸惨白的,不知道是被晒昏头还是被气的。 朱定北和马超不死不休的斗争就此拉开帷幕。 这厢文夫子罚背书抄写,那边武夫子就让他蹲够时辰。 马超不服找上武夫子说理,武夫子上下打量他,道:“马小侯爷,看你举弓射箭时,下盘不稳,腰臂无力,可见基本功不扎实得好好练练。真要说……练不好武功不要紧,可做一个男人,腰不好可就要吃大亏了。” 这话传出去,又是好大一个热闹。 马超已经不止一次在演武场上晕倒了,虽然坚持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但无疑坐实了他“肾虚亏乏”的传言。 不说学堂里的同窗,这话传得沸沸扬扬的,连带着学府里的一些高阶人频频来打听。等到马超在家里餐桌上看到补气活精的药膳之后,忍着风度没在外发作的马超当场变脸! “哗啦啦!” 一桌子菜被打翻在地! “混账!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账!都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菜条子谁拟的,给我出来!” 远宁侯府鸡飞狗跳,赴宴而归的马太傅听着下人战战兢兢的回话,二话不说,去请家法! 马老夫人擦着嫡孙儿背上的鞭痕心疼地直掉泪,“阿超啊,你就跟你祖父服个软认个错,可不能再这样逞能下去了。” “我!没!错!” 马超咬牙,不让自己疼叫出声来。 养了一天,马超趁着下学回府时拦住了长信侯府的车架,怒气冲天地吼道:“宁衡!你敢陷害我!给我滚出来!” 第39章 宁衡出手 “宁衡!给我滚出来!” 朱定北正在小踏上打瞌睡,今天一天都是文史课时,他现在被盯得太紧连开小差都不行,一天下来实在累得慌。 冷不丁被这一声咆哮吓得一激灵,翻身起来:“谁啊?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朱定北看宁衡还气定神闲,自己掀开车窗看了眼,顿时拍了拍胸脯道:“我的乖乖,马超这小子把府兵都带出来了,这是想拦路打劫长信侯府呢?” 这么说着,他脸上却全是幸灾乐祸。 “阿衡,你这是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怎么他瞧着跟被破身的花姑娘似得,想勒脖子上吊啊。” 宁衡把取出来的果脯盒子放下,瞪了他一眼。 车外的叫嚣又传来:“宁衡!你有胆子做没胆子出来吗?孬种!” “嘿,他骂你孬种。” 朱定北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重复道。 车外,长信侯府的马夫劝道:“马小侯爷,这是长信侯府的车架,按大靖律法,冒犯侯门车马如同犯一品侯府。您还是快些回去吧,否则按例办,这也是仗责的大罪。我听说前日里太傅大人打了您十鞭,伤还未好不如回去好好休养,有什么事等您好全了我们再来,好吗?” “人才啊!” 朱定北在车里听得乐死了,忙着打听这马夫是个什么来头。 宁衡低声道:“他是御林军的人,冒犯了太后被罚过来给我驾车。” 果然外面的马超听了险些气了个仰倒,大声骂道:“我今日就是犯了又怎么样!我远宁侯府的门庭不比你长信侯府品级低!” 那马夫又道:“小侯爷这话没错。可是容我提醒您,我家主人已经袭爵,是圣上钦封的正一品侯,朝廷上挂号领俸禄的。您嘛……恕小的直言,虽说您是圣上点的世孙,可在您袭爵之前,并无半点品级。小侯爷,小的最佩服太傅大人刚正公允,他恐怕不乐意看到您这样以下犯上的。” “大胆!一个小小的马夫竟敢这样和我说话!来人,把他给我揪下来打!” “哎呀,小侯爷这可使不得!” “哼!知道怕就给本少爷跪地求饶,爷放你一马。” “小侯爷您误会了。”马夫诚恳道:“属下乃从四品御林军官,您府上这些府兵想打我怕是还不够格……哎,我这不是不想为您和您的手下着想吗?你瞧,这是我的牌子,可不是伪冒朝廷 命官欺骗您。” 马超看着马夫递上的军牌,脸上扭曲了一瞬。 御林军。 那是皇帝亲兵,守着皇帝寝宫和金銮殿的亲卫,是禁军中的精英子弟。 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出身地位,不是什么人都能参选御林军的。何况若是动了他……那就是对皇帝陛下的不敬。 马超死死地盯着纹丝不动的马车,心火乱撞。 马夫唯唯诺诺地道:“小侯爷,属下失礼了。不过,这无故拦截一品侯的马车也是不应该的。我们侯爷不计较,可要是传出去那些人公事公办起来……您看?” 马超阴沉着脸,忍住沸腾的怒火,催马让开道:“都退下。” 马夫大喜过望,卑躬屈膝道:“哎呀,多谢小侯爷体谅则个。” 说罢,扬鞭驱马离开。 朱定北早在车里笑得打滚了,马车滚动了,他还不怕死地掀开车窗伸着头对外嚷道:“马小侯爷,承让了!” “朱定北!” 眼看着马超驱马要追,被府兵死死拦住,朱定北爽得满脸是笑。 “兄弟干得好啊!” 朱定北凑在车门上喊道。 马夫嘿嘿一笑:“朱少爷谬赞了。” 说着,执着缰绳的手还给朱定北行了一个抱拳礼。 朱定北坐回宁衡身边,也不接他递的肉干,追问:“你做了什么,把马超气的想挖你祖——咳咳,快说快说。” 朱定北及时刹住嘴。 宁衡把肉干往他嘴边递了递,见他拿着吃下,才说道:“你怕背书,他也有怕的。” “……是马太傅!” 朱定北略一想就想到了这个关键人物。 宁衡笑着点头。 “快说明白点,马太傅可不是会听长信侯话的人。” 朱定北催促。 宁衡组织了下语言,道:“上元节那日,马超在宁家名下的花楼里闹了事,当时的那个姑娘休沐那日一早寻上了远宁侯府,求一条生路。” “怎么说?” 朱定北惊奇。那日马超在他手里吃了亏离开时,还说去找那位柳小姐,怎么找到花楼里去了。这么看着,还犯了事? 没听说啊。 “那姑娘怀了身孕——” “啊?! ”朱定北怪叫,“那小子二两肉竟然能搞大姑娘肚子了?他这还是肾虚啊,长了四个肾都不一定这么好使吧!” 宁衡失笑,“他才多大。” 朱定北不知道他这是布了什么局,于是看着他不再打断。 “你可知道,马超小小年纪流连烟花之地是去做什么?” 朱定北摇头,他哪儿知道。 那小子和他一般大,那玩意儿站不站的起来还不一定呢。 宁衡说道:“贾十一从前说过过世的马夫人虐待他的事情,马超母不慈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被马府费力遮掩的却是另一桩事。” 他顿了顿,看朱定北大眼睛亮澄澄的,倒映着他的脸庞,不由有些失神,待朱定北催了一声,才回神说起那桩密辛来。 “那位马夫人性子执拗,孕中因夫婿病逝的消息受了刺激,此后性情便左了。她待马超其实还不算太差,她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便喜欢虐待身边的丫鬟和先夫的妾室,被她磋磨致死的不少。” 朱定北错愕,没想到深宅大院里与世无争的妇道人家竟然有如此疯狂之举。 “她在虐待这些人的时候,还定要拉着马超在一旁看着,疯言疯语发泄苦闷。马超年纪虽小,但也到了记事的年纪,小时候十分暴戾,后来被马太傅强行掰过来,明面上看是个有些冲动但却也有分寸的孩子。” 朱定北听到这里,立即结果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是,他在花楼虐待那些小姑娘?” 宁衡点了点头。 “花楼里的一些玩法你想象不到,尤其是……马超十分爱看那些小姑娘受辱哭饶,或有反抗的,反抗得越激烈越和他心意。” 朱定北沉默了下。 道:“他选在花楼里还算有点良知。以后若是改不过来或是不再满足花楼里做戏哄骗,怕是一件祸事。” 这若是楼安宁他们听到这样的消息恐怕要吓得汗毛竖起。 朱定北是沙场铁将,腥风血雨过来的,也见过不少龌蹉的事情,因此没有受多大的震动,而是理智分析后患。 花楼里的姑娘明面上就是做皮肉买卖的,虽然说马超这兴趣变态了些,但给了银子钱货两讫,也从未听说闹出人命,倒也不算太过伤天害理。 可若是往后那些花姑娘受辱时的表演不足以让他满足,转而把主意打到清白姑娘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因此无辜遭 殃了。 宁衡打断他的思绪道:“这些事情,有马太傅操心。” 朱定北一想也是。 他不过是为这么个鲜活的孩子有那样的过往和可怜可恨的未来而感到惋惜。毕竟前世只说听说这位马小侯爷混账纨绔,觉得他的下场理所当然,现如今亲身面对这个诗书通达脑子不错的张扬小少年,才生了那么点惜才之心。 至于马超到底是死是活,他自顾不暇,哪会管别人家的闲事。 朱定北笑道:“那姑娘是因此怀了孩子?怎么花楼里的姑娘没有防备着点?” 宁衡摇了摇头,低声道:“那孩子是京兆府尹鲍家公子的风流债。鲍家家风严明,嫡系子孙未有嫡长子出世或娶亲五年之内未孕,不允许庶子出生。那姑娘若是被人发现也得被逼着堕胎。如今她求到花楼妈妈身上想保这个孩子一命,我便成全她。” “好一招张冠李戴,祸水东引!”朱定北拍案,“想来马太傅气得不轻吧?” 这位马太傅他从前就听说过,以他判断是个十分沽名钓誉珍惜羽毛的老东西,这么爱面子,恐怕马超讨不了好。 宁衡微微一笑。 “他连着几日跪在祠堂抄经到子时,又好面子不愿在学堂露怯,想必这几日过得很精彩。” 朱定北听罢大笑。 怪不得那小子没蹲一会儿马步就要晕倒,可怜见的。 哈哈哈哈。 第40章 五大罪状 马超在宁衡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他一个无品级的侯府世孙奈何不了长信侯爷,故而只能在朱定北身上加倍奉还。 但不知长信侯爷府上的大管事与马太傅说了什么,马超在府里抄经清心的惩罚无限制延长,而学府夫子不约而同地收回对朱定北的特别关照。这厢,远宁侯府也请示了国子学,免了近几日马超的武学课时。 让马超欣慰让朱定北烦躁的是,书法夫子不知道是不是玩上了瘾,每日额外的十篇大字雷打不动。 楼安宁几人前事未知,但宁衡亲自派人上太傅府商谈这件事却是有目共睹的。 见马超这些天脸色难看,大快人心之余都纷纷感叹说长生命好,闯了祸也有人收拾。 只有朱定北混不吝的,不知好歹地抬高脑袋,冷冰冰道:“长信侯爷,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这小子既然迟早要拿长信侯府的脸面给他做人情,不趁早,非得等他被照顾了将近一个月才有动静,实在居心不良! 宁衡轻笑,摸着他硬茬儿的脑袋道:“你该多读些书。” 朱定北的表情一僵。 旁的几个都被宁衡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弯了腰,楼安宁不嫌事大地重复道:“长生你要多读书啊,多读书。哈哈哈,笑死我了!” 朱定北没好气地给了他们一人一脚。 五月就这么闹腾地过去了,期间头疼欲裂的豫州和荆州州牧也终于狠下杀手选了几处下了迁徙民众的源处,早朝经由群臣商议选取出最终迁徙地,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朱定北特意看了邸报,发现迁徙地与前世无异。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一次是否还会有有十万徙民的死亡。他看着历史洪流卷土重来,却也无能为力。 且不先忙着叹息徙民命运,眼下却有一件关系朱家,关系整个朱家军的大事要发生。 新芽换翠,草木茂盛的六月伴着洛京的多雨季节而来。 一封快马加鞭而来的边疆急报,比六月的第一声雷在朝野投下了更大的巨响! ——从一品兵马大元帅朱振梁呈递加急奏折状告鲜卑州牧司马御棋!! 随之而来的,是一叠又一叠鲜卑几大郡县府衙残害鲜卑民众,中饱私囊,滥杀无辜,逼良为奴,挑动民愤的罪证,和主犯伏诛的死讯! 朱家军斥候携御赐金令直入皇城,正是早朝十分 ,贞元皇帝才堪堪在东升太监拉长的退朝声中站起来——斥候长驱直入,递上八百里加急文书。 鲜卑府的加急军报?! 难道鲜卑又反了?!要打仗了?! 贞元皇帝脸色丕变,待看过奏报之后,更是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 他恶狠狠地砸了手上的奏报,连道三声: “反了!反了!!反了!!!” 帝王冠前珠帘都没能掩盖住眼里的杀气,吓得群臣纷纷跪叩大喊皇上息怒。 这一天的早朝注定无法平安度过。 贞元皇帝大发雷霆,二话不说,当即让御林军把毫无防备的司马御棋扣下,当庭仗责三十棍!连理由都没说一个字,吓得人人噤声,一句求情的话也没人替司马州牧说。 司马御棋没想到这平地一声雷竟然直直就砸在自己头上! 他错愕地看着皇帝,刚张嘴就被他眼中的戾气吓得憋回了求饶的话,直被打得屁股开花也不敢嚷嚷。 谁不知道贞元皇帝最厌恶软弱啼哭的人?后宫的娇娘子都没有敢在他面前掉眼泪的,这时候越是安静,让贞元皇帝顺畅地把这一口急气出了,才有后路可走。否则,皇帝陛下急火攻心之下摘了他的脑袋也不是不可能。 结结实实的三十大棍打完了,龙椅上的皇帝才出了声:“司马御棋,你可知罪?!” “微臣,微臣……” 知还是不知? 他哪里知道是犯了什么错?可陛下这一通乱打,那必定是没罪也有罪了! 难为司马御棋在高度惊慌之下,咬牙没有被打得昏迷过去。可眼下脑子一团糟,平时运筹帷幄的智谋也因为猝不及防和一无所知而无处施展。 “朕对你信任有加,将重于性命的鲜卑府托付于你,你就是这么回报皇恩,这么回报朕的吗?!” “!!” “微臣绝无此意!请陛下明察!” 司马御棋冷汗流了一背,万幸自己刚才没糊涂地说认罪,皇帝这话就说明他的罪责已经等同谋逆大罪,如何能认! 贞元皇帝冷笑,“东升,丢给他,让他好好看看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蹲在地上一手抓着拂尘端着叠叠奏报,一手慌张地捡皇帝砸在地上的奏折的东升太监闻言抖了抖,连忙将刚捡起的奏折往司马御棋的方向一丢。 可怜他 老迈受惊,竟然失了准头,丢得离司马御棋几丈远,东升太监连忙跪在一旁卑微道:“臣等有罪,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有他这么一句提醒,傻愣的众臣连忙齐声道:“臣等有罪,请陛下息怒!” 司马御棋屁股和腰背上被廷仗打得皮开肉绽,此时根本直不起身来。但面对雷霆之怒,他也顾不上疼痛忙爬上前捡起那封奏折,抖着手翻开。 这一看,他脑袋就一白。 这……怎么会这样? 好在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死咬住舌尖保持清醒,一目十行地看着奏折上如刀剑一般往他坎来的奏报。 “陛下!陛下明鉴,微臣,微臣冤——””呵。““你冤枉?你的意思是朕的兵马大元帅,世代忠良沙场裹尸的朱家军首帅,诬陷于你?” 司马御棋大惊,喊冤的声音顿时被掐住了喉咙。 跪伏着的还不明事态的群臣听了皇帝陛下这句话,都忍不住头皮一紧。他们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进地里,远离这一场无妄之灾。 贞元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 “东升,你给大家念上一念,看看我们这位司马州牧趁着天高皇帝远都干了什么好事!” 东升太监闻言,满嘴黄连,可还必须得应着,下去从司马御棋手中拿过奏折,站到一侧,高声念道:“臣,从一品兵马元帅朱振梁亲笔。臣受小人蒙骗,误杀百姓,罪无可恕,折请陛下免去罪臣元帅之职,回京领罪。” “具表圣明陛下。贞元二十一年五月十六,臣接到定阳郡守鸠杀鲜卑叛民的请命。行军途中,却被我大靖鲜卑族人不顾生死阻拦,却听闻骇人滔天的罪行:定阳郡守及其下属官抢占鲜卑族及色目少女为奴为婢肆意羞辱,致使五十余起自杀案件。其后更将其亲属灭口,致使民怨滔天逼民反靖!” “此项罪状为罪臣亲身经历,证据确凿!定阳郡守及其下属官为官不仁,更贼喊做贼,滥用职权,肆意征用军队残害无辜百姓。” “此外,罪臣探访此前诛杀之叛民之地,皆获悉有官府压榨我鲜卑族民财帛,杀人侵占,肆意奸淫之罪行,民怨鼎沸,人证物证俱全。罪臣误杀良民心中大恨,却悔之晚矣,望陛下为罪臣主持公道!” “这些蠹虫逆党吞食我大靖根基,分裂鲜卑归属,其罪行之恶劣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罪臣将狗官尸首悬于城门暴尸,来往百姓乱石轰砸,恨不能打 成肉泥方泄心头之恨!” “罪臣先斩后奏,愿领大不敬之罪责。” 东升太监念到这里已是心惊胆战,却一口气不敢停歇。 “罪臣朱振梁有负皇恩,伏罪前,惟愿陛下明晰事态。罪臣苟且以戴罪之身状告正二品鲜卑州牧司马御棋,其罪滔天,望陛下明察。” “其罪一,纵容属官为祸乡里,涉嫌谋害万千百姓性命!” “其罪二,借由开荒之故,驱赶我大靖鲜卑族民为奴隶,任意打杀驱使,待如牲畜。鲜卑族民归属我大靖已久,非是属国,而是我大靖黎民百姓,入我大靖户部籍贯。如此打杀,天理不容!” “其罪三,借由开化之故,以游牧不耻之名,强行侵占我大靖鲜卑族民牛羊马匹。更将百姓成批驱赶开荒,致使我大靖族民饥荒致死近万人!” “其罪三,贪墨渎职,姑息养奸!” “圣明陛下体察鲜卑民众疾苦,擢令运送粮食棉布和良种抚恤黎民。但据臣查证,我大靖鲜卑族民百户堪得一户所得粮布,温饱根本无法维持,而其余物资皆被乱臣贼子贪渎。因罪证不足,罪臣尚不知涉案官员几何。但几乎全数朝饷被吞没,事态之严酷,司马御棋定身涉其中。就算狡辩其持身清白,下属如此不堪毫无所觉,简直无能至极!辜负陛下隆恩!” “其罪四,滥用职权,以朱家军兵刃残杀百姓,掩盖其人神共愤之罪行!” “不论司马御棋是否为残害百姓主谋,鲜卑府百姓动乱,身为一州父母官不曾自省,查明真相,反而每遇动乱就请令朱家军绞杀平叛。此等行径可一不可再,屡屡为之,分明做贼心虚!” “司马御棋有陛下钦赐行军令在身,罪臣服从皇命,从未犹疑。而平叛请令上皆附有鲜卑府州牧及叛乱之地层层往上的官员印章,罪臣受此蒙蔽,自鲜卑建府以来,已受命平乱三百二十七次,诛杀叛贼头目及不服者近五千人。罪臣刀染无辜鲜血,助纣为孽,愿一死告慰冤死亡灵。” “司马御棋陷我于大不义大不忠境地,罪臣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请陛下明察秋毫,还我朱家世代清正名声,唯定罪罪臣朱振梁一人。” 东升太监往下再看,腿软了一瞬,狠狠闭了闭眼睛,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继续念道:“其罪五,祸乱朝纲,动摇国本!” “陛下皇恩浩荡,鲜卑初入我大靖版图便托付于狗贼司马御棋。其意为扬我大靖国威,定百姓之民心,成就 我大靖千秋万业。” “司马御棋不但辜负圣上美意,更逼得大靖鲜卑族人家破人亡,深陷水深火热之境地。而今,族人谈及大靖朝廷便痛哭求饶,或恨暴虐政统,已有族民悚然骇怕,宁冒死逃离鲜卑之境,但求苟活。一应罪行竟都归结到陛下及我大靖朝纲,此等威名传到外境,邦交若信以为真,我大靖何以立国?” “鲜卑府第在司马御棋治理之下如此惨烈,罪臣目睹,心痛难安。今割发代首,将项上人头奉呈陛下,愿领失职偏信烂杀及不敬之死罪。惟愿陛下不再受司马御棋蒙骗,致使鲜卑分崩离析,百姓离心,我大靖十年征战之心血毁于一旦!” “皇恩在上,罪臣朱振梁叩跪以南,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升念完,已觉浑身虚脱摇晃。 长篇大论,其实不过片刻时间,东升却觉得一辈子都活到头了。 他在这高堂之上念了十多年的圣旨,哪怕株连九族的旨意也数不胜数,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竟让他双目狞红,浑身发抖,满身冷汗。 他读完奏本,甚至不敢回头看皇帝陛下盛怒的表情,也不敢看下面跪着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群臣,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只听静的落针可听的金銮殿上,传来贞元皇帝毫无温度的声音。 “司马御棋,朱帅的奏折上,可有一条信口开河?可有一条无中生有?可有一条夸大其词?” 他连发三问,没有人敢回答。 司马御棋不敢对其锋芒,砰砰砰地叩着额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恨不能就此磕死在金銮殿上,才能不如此诛心。 “呵。” 贞元皇帝又是一声笑,但听在众臣耳中犹如催命符。 只听九五之尊冷声道: “司马御棋,你干得好差事啊。干得好,朕的江山,都要毁在你,还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手里了!” 贞元皇帝暴喝,猛地起身,还要再骂,却是一口气上不了,硬撑几下直接倒在了龙椅上。 人事不知。 第41章 五十军棍 贞元皇帝当廷昏厥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洛京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远在千里之外的鲜卑府,此时还没有听到这个震惊朝野的消息。 朱家军主帅雷厉风行,短短半个月时间打杀大小官员近百人,鲜卑族人们奔走相告,朱振梁因势导利很快将这些大动作传遍了整个鲜卑府。鲜卑族人报得大仇的同时,更派亲将前往各郡县驻兵,调兵遣将掏了府衙的公库和官员们的私囊,将粮食和衣物发放到百姓手中。 穷苦人家不分汉族还是鲜卑人,有奶便是娘。 握着手上的实实在在的粮食——这些原本要他们的父亲兄弟朝南边的大靖打战用性命才能换来的粮食,此时此刻竟就这么轻易地到了他们手中。 一时之间,仿佛风暴过后大浪平息,鲜卑族人与大靖官府士兵进入前所未有和平共处的时段。 与此同时,却有一人鲜血淋漓地趴在军营大帐里,咬着枕头让军医上药。 不正是朱家军主帅,朱振梁。 军医刘毅收拾了他腰背上的伤,才走出大帐。高娘子和朱征北与朱振梁的副将焦虑地等在外面,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刘大夫,我爹怎么样了?” “元帅皮糙肉厚,都是皮外伤,死不了人。” 刘毅说的云淡风轻。 朱征北和副将朱凡听了黝黑的脸上一阵扭曲,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主帅半死不活地被抬进去,流了一路的血,怎么可能没事。 反倒是高娘子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师父,我先进去看看他。” 她也是军医,本该在刘毅手下打下手,可那里头的病人是她丈夫,她就怕看他惨状阵脚大乱,索性等在了外头。 “他自己自找苦吃你心疼个什么劲儿。”刘毅满脸不高兴,哼了一声道:“要看就去看吧,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狗样有你看腻的时候。” 高娘子赔了个笑脸,扭头进去了。 副将朱凡紧随其后,朱征北看了看刘军医,被后者打发了:“你爹什么伤没受过,还不到怕的时候,快去吧。” 朱征北松了一口气,脚步不停地冲了进去。 若是阿弟在就好了。 朱征北想,刘军医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刻薄样,唯独对自家阿弟总是一副弥勒佛的笑脸,说话从来是轻声细语的。 哎,人和人的差距总是无法跨越。 朱征北进去的时候就听见朱凡叔父的大嗓门说着:“……老元帅又看不见,您这是何苦呢?那群兔崽子也是的,您让他们打,还真敢下狠手!回头看我不削死那些不长眼的。” 朱振梁掀了眼皮看他一眼,忍着痛也不想和他费口舌。 高娘子正给他把脉,不是信不过自家师父,她跟着刘毅学了十几年精通外伤,其他不过一点皮毛。只不过关心则乱,总要自己确定他安好才放心。 朱征北见状道:“十六叔,你别胡说,滥用私刑要打五十军棍的。” 说完他也不管朱凡,凑在朱振梁一旁道:“阿爹你没事吧?疼得厉害吗?” 朱振梁翻了个白眼,心说:我又不是泥做的,不疼?疼死老子了! 不过在儿子面前做老子的总要撑着脸面,他没露怯,用正事转移几人的注意力,少看点自己的惨样。 “军师……嘶,有消息了?” 朱凡连忙道:“主帅,还没有,算着时间斥候最晚昨天就到洛京了。您别着急,这件事情军师都说了万无一失,司马御棋肯定讨不了好。” 朱振梁又翻了一个白眼。 他大费周章能是冲着司马御棋去的?格老子的,他算老几! 朱征北看看那个,又看看这个,道:“阿爹,有消息阿爷那边会让战鹰来传消息的,朝安阿伯一早就守着,不会错过的。” 朱振梁点了点头。 高娘子道:“好了,没看你爹都成这副德行了。他伤势需要静养,你们都出去,废话少说。” 朱征北心道:阿爹这次受的伤可不比前年受的肩伤,他就是不想静养,少不得也得老老实实趴个十天半个月的,阿娘的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不过元帅夫人有令不敢不从,朱凡和朱征北也只好闭嘴出去了。 朱振梁这才龇牙咧嘴,低声哀嚎道:“那群臭小子,茅坑里的臭石头不知变通,还真对老子下死手!哎哟,可疼死老子了!” 要不是他强忍着,受着军法晕过去,这老脸往哪儿搁。 高娘子没好气道:“老元帅亲自下的命令要打你,谁敢给你放水?要我说,你这次也该打,打你至少还给你保命,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咱们全家都得跟着你玩完!”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 老夫老妻的,朱振梁也不在乎在她面前丢脸,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在 她的瞪视下也收了嘴。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这次,该打! 见他苍白的脸满是落寞和懊恼,高娘子心有不忍:“别跟自己过不去,你身上还有伤呢。再说,带兵打仗你在行,玩政客的阴谋手段你过八辈子都不是人家对手,生气也没用。下次可得小心点,尤其是这种事关认命的事,长百八十个心眼防备着都不为过。” 朱振梁蔫蔫地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拉住高娘子给他按摩脑袋经络的手,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老子的聪明也用不在这上头,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主意。你说呢?” “爹没提你想了也没用。”高娘子对他们父子知之甚深,之前就怀疑了,不过她并不在意:“阿爹在洛京好歹也有两三个过命的老朋友,他们提点两句也属正常,反正不管谁帮了咱,阿爹都有分寸,不用你赶着报恩。” 朱振梁没滋没味地捏了捏她粗糙的手掌,还是把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你说……会不会是长生?” “哎呦喂!朱大元帅你快得了吧。” 高娘子大笑。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专打洞。你儿子是个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从我肚子里爬出来,半点没传到我的好处,反而都你们似得,一根筋走到底,拐个弯都不懂!你说说你,怎么就不能出息点有点脑子,连累我儿子跟着也聪明不起来。” 说着,高娘子用手指直戳他的额头。 朱振梁嘿嘿一笑,握紧她的手说:“我这不是瞎猜嘛。” “得了,你跟我说说就行,可千万别到处瞎放屁,让别人看我儿子笑话。” “哪儿能啊。” 朱振梁心里那点疑惑随着发妻的笃定散去,说了这么会儿话,屁股上的疼痛也缓和了些,便高兴地指使高娘子去给他端茶倒水。 高娘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边才给他喂上,账外就传来朱凡的大嗓门:“主帅!军事过来啦!” 朱振梁呛了一口水,赶忙让高娘子把茶水收起来,自己一擦嘴巴,趴回枕头上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高娘子哭笑不得,怪道人家古军师现在好歹是在你手下混饭吃,还能越过你和老元帅告状不成?真是…… “夫人,主帅没大碍吧?” 斯文秀气的古军师入内,给高娘子行了一个礼,才问道。 “碍不碍的都那样 ,这一顿好打这个月是别想下床蹦跶了。”高娘子心稳住了,又恢复了往常模样,问道:“军师过来,可是老元帅有消息了?” “正如夫人所料——” “料个屁!有信儿还不快给我拿过来!” 朱振梁在屏风后面吼道。 哎哟——气急伤身,元帅大人自食恶果。屁股一动全身疼,打眼见古朝安绕过屏风过来,忙不迭平复表情,但疼痛未散,神色不由得十分别扭。 “主帅,请看。” 古军师选择性失明保全了元帅大人的颜面,恭敬地将一卷小纸条递给朱振梁。 朱振梁卷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当廷仗三十,打入天牢。将派钦差,不日抵达。 “痛快!王八的司马御——哎哟!棋——个龟孙子!”朱振梁高兴之下也顾不上遮掩疼痛,兴冲冲道:“老子在他手上吃了大憋,这回他要是在洛京待着老子奈何不了他,他要是敢回来,老子非弄死他不可!” 古朝安无奈,没有和他同仇敌忾,而是冷静道:“主帅,老元帅说上面要派人过来。” 朱振梁眼睛不眨一下:“派就派吧,我接见的钦差还少了?” “信上没有指名道姓,说明老元帅传信的时候圣上还没有决断。但又说不日抵达,可见陛下着急,想必这么一日功夫已经定下人选了,只是不知道是谁……” 古朝安忧心忡忡。 这次的事只是开始,还远没有结束。 朱振梁道:“钦差再快也快不过战鹰,老头儿肯定会告诉我们提前准备,没得费工夫瞎猜。” 古朝安也只好作罢,转而问道:“此次是谁出谋划策,主帅可知?” 朱振梁摇头,“约莫是我爹哪个故交吧,没活成人精也想不到这份上。老爹没说是谁,想必有他的顾虑,咱们只要知道是友非敌即可,别做多余的事给恩人添麻烦。” 古朝安微怔。 主帅说出这番话来,思虑透彻,倒是他为功利所累恶意揣测恩人的救命用意,实属不该。 他歉然道:“属下明白了。” 殊不知,他这位主帅大人对这位恩公也是两眼一抹黑,只要借用聪明睿智的元帅夫人的口风,装了个高深莫测的虚壳罢了。 果然如朱振梁所料,第二天日落之前,战鹰再一次携信从洛京飞来。 信上书两个名字: 陈无为,甄东水。 朱振梁看到这两个名字还愣了下,古朝安正叹:“竟是这两位贵卿……”便见他一脸懵然,轻咳了声掩饰自己的笑意,为主帅说明这二人的来历。 “陈无为系青龙阁老,在先帝时期便是宰相,先帝临终托付阁老辅佐朝纲。这位甄东水,乃当朝右相大人甄飞河,早年曾出使各国,陛下派他来,想必是因为他对鲜卑境内别旁人要熟悉些。” “哦……”朱振梁死要面子也不是没脸没皮之辈,这两位他当然知道,只是一时间没想起来两个人的字,没对上号。 “这陈阁老不是都有八十岁了,皇帝陛下怎么还敢派他来?” 要是在这路上丢了命,他可就是大靖的千古罪人了。 “陈阁老出仕早,如今是六十三岁。” 古朝安解释了一声,听主帅嘀咕道:“不是都打入冷宫十几年了,怎么把这尊大佛请出来了。”心下也是叹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冷落猜忌的时候,你得受着。 倚重得用的时候,你得卖命。 反正……那位陛下也不是第一天这样反复无常了。 第42章 欢迎之至 鲜卑府风云骤变,洛京也是风雨交加。 陈阁老和甄右相临危受命,他二人离京之后,众臣们依然夹着尾巴做人。 皇帝陛下病了。 急火攻心当庭昏迷,皇帝陛下这场病来势汹汹,虽然坚持拖着病体上朝,但众臣不敢多加搅扰,除非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概自己私下打理得漂漂亮亮,为君分忧。 这时候就是要少说话多做事,没见司马御棋还在天牢里待着吗? 那可是陛下在陛下面前最得脸的皇亲,好几次都听皇帝陛下和他兄弟相称,看现在这架势,亲兄弟的情分都不一定管用喽。 听说司马御棋在天牢里求了各路神仙就想和陛下辩白几句,可惜陛下哪儿有精力听一个罪臣废话? 贾家铭道:“我听我二兄长说,司马御棋被打了之后直接关进牢里,现在腰背都快烂了,阿兄怕他没提审就死在里头,还是请示了阿爹才在外面给他找了大夫。” 贾老二就任刑部主狱司左丞,专管刑部天牢里的罪臣。 贾家平尚且如此谨小慎微,连一向对排行十一的庶子不甚在意的贾中书这一次也特别交代他三缄其口。只因贾家铭素日和镇北侯世孙走得近,这时候万不该沾惹那活阎王的儿子。 贾家铭都乖巧地一一应下,对着朱定北说起外人难以探听到的天牢重犯消息时,神情自在,像是完全忘记了父亲的嘱托。 朱定北闻言冷笑了声,没说话。 秦奚:“谁管他的死活?那个狗官就是千刀万剐!都不够给死去的百姓赔命!” “秦奚说的对!”没有任何一次楼安宁像今天这样毫无保留地赞同过秦奚,“枉费我以前还觉得他忧国忧民高风亮节,没想到他的真面目如此丑恶,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 楼安康也道:“人在做天在看,为官不仁最终逃不过法网恢恢。” 大人们不敢说道是非,初生牛犊却恩怨分明,对着信赖的人憋不住满肚子的话。 见朱定北不吭声,秦奚推了推他道:“长生你倒是也说句话呀,我阿爷在金銮殿上听得真真的,你阿爹奏折里还说了要让皇上治罪呢。你说陛下会不会糊涂了真把你阿爹召回京城——” “秦奚!” 贾家铭慌张地打断他,楼安康也不赞同地看着他:“祸出口出!你连陛下都敢编排,不想活了吗!” 楼安康有个不省心的 胞弟,平日里照顾他习惯了,待人处事也软和,很少有对他们说重话的时候,这种口气更是绝无仅有。一时间秦奚都不敢回嘴,呐呐地老实下来。 楼安宁嘀咕道:“我们也是替长生担心吗?” 贾家铭看了看不动如山的朱定北,叹了口气道:“陛下的想法谁知道呢?不过,这件事的过错不在长生父亲身上,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就算生气也不会拿元帅大人怎么样的。但是司马御棋,罪恶滔天,不仅把鲜卑治理得民怨沸腾,还胆大包天地敢把朱家军挪为私用!单凭这一点,陛下绝对不能饶了他,你们就放心等着看他的下场吧。就是不知道,陛下会派哪一位大臣接任鲜卑州牧。” 朱定北听贾家铭一番话,腾地眼睛一亮,张了张口,到底被涌上喉咙的话咽了回去。 “太好了!” 楼家兄弟语气如出一辙。 秦奚急道:“如果这样的话……十一你说,陛下这时候把我阿公叫去鲜卑,不会是想让我阿公?” 鲜卑府那么一大烂摊子不说,那是人住的地方吗?要吃的没有,要穿的没有,更可怕的是冬天尤其的长,冰雪覆盖,呵气成冰,他阿公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楼安康道:“不可能的,你阿公是青龙阁老,系正一品官职位同侯爵,州牧是二品官,陛下要是派你阿公过去,不就是贬官吗?陛下选谁也不会委屈陈阁老的。” “就是呀,秦奚你别闲操心了。现在天气暖还好,等天冷了鲜卑那里怎么能养老,陛下敢这么做,别人看见了还不要说他……那什么嘛,肯定不会的。” 楼安宁拍了拍秦奚的肩膀。 秦奚听了才松了一口气。 贾家铭见状笑了笑,又对朱定北道:“长生你别担心,大家都会平安顺利的。” 朱定北捏了捏他的脸,“十一这么说了,那肯定是这样不会差了。”他笑起来,“你们都注意着点,回家对长辈也不要瞎放炮,免得挨揍。” 四人都点头答应了,朱定北回头看了眼宁衡,见他也朝自己点头,不由取笑:“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呢。” 傍晚下学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雨,六人道别后急忙忙上了各自的马车。宁衡拉住朱定北,把他往自己的马车上带,朱定北对水生摆了摆手,吩咐他上自家马车别穿着蓑衣骑马。 进了马车,朱定北不客气地把鞋子脱了爬小榻上去。洛京六月多疾雨,来势汹汹,虽然打了伞 ,但从学堂一路到门口鞋子都湿透了。 宁衡拿了干布巾递给他,又给他倒了一碗茶。 朱定北鼻子灵,一闻味道就叫道:“不是吧?这才走几步路头发都没湿一下,你真当我是体弱多病还是怎么着?” 那是朱定北最不爱喝的姜茶味道。 “有备无患。” 宁衡不看他的脸色,把姜茶递给他。 朱定北瞪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接招,气愤地把擦了脚的布巾往他脸上丢,见丢了正着才哼哼声把姜茶接过来。 宁衡也给自己擦了脚,坐到他身边,说道:“长生,你觉得皇上会让谁接任这个位置?” “你也觉得皇上会舍弃司马御棋?” 朱定北问得急,差点咬了舌头。 宁衡怔了下,疑惑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一向聪明的他会有这个疑问:“大势所趋,司马御棋已经是废棋,自然会被舍弃。” 朱定北眉头一拧,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贞元皇帝有多器重司马御棋他是看在眼里的,要说皇帝因为这一次司马御棋办事不利就将他弃之不用,朱定北怎么都不相信。 前世鲜卑难道就没乱吗? 司马御棋再有能耐,他的所作所为也瞒不了天子耳目。 可见前世贞元皇帝对司马御棋的作为,和鲜卑府官员的隐私和行事都心里有数。既然上一次他容忍了这些罪行,甚至给了司马御棋更重的宠信,这一次也不会是例外。 他之前听贾家铭分析只是惊讶,但此时宁衡这般笃定,倒让他有些意动。 宁衡不知他在想什么,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便低声道:“你可知道皇上执政二十一年,还当廷仗责过谁?” “谁?” 朱定北忙问。 宁衡摇了摇头。 “从无一人。” “咦?” 宁衡见朱定北惊讶,更压低声音道:“先帝脾气比当今急躁一些,被他当廷仗责的朝臣不计其数。还曾经在早朝上仗杀了当时的一位刑部主司。” 见朱定北挨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宁衡忍不住心里一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话音一顿,那头发上并不如他所说的一根都没有沾水,反而湿了一大块,他又探身在暗格里取了一块干净的布巾出来,给他擦头发上的水。 朱定北嫌弃他婆婆妈妈,小题大做,抢过布巾自己胡乱擦拭,嘴上催促道:“快说,快说!” 宁衡无奈,只好说道:“那位主司之所以惹得龙颜大怒,就是因为当时还年少的陛下十分交好的伴读家里获罪,满门株连下狱。陛下求情无果,便一意孤行拿捏那位刑部主司让他放人。陛下当年虽然年纪小,但先帝也是疼爱有加,而且手段又比一般人狠绝逼得那主司就范,果然帮他把人弄了出来。” “纸包不住火,问斩行刑的时候还是被人指出那个伴读不是本人。先帝查出真相,但念在陛下年少冲动的份上没有重罚他,那为伴读也早远盾不知踪影,于是便问罪了那位主司。没想到,那位主司当场竟点出陛下来,先帝大怒,仗杀了他保全陛下的名誉。” “陛下脾性和先帝肖似,但自那以后或许是心有愧疚,对廷仗很是避讳。司马御棋是第一个,可见陛下心中恼怒到将忌讳都抛之脑后的程度。陛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三十仗打下去,司马御棋若不受惩到底,岂不让陛下这个心病更重?” 朱定北眨了眨眼睛,理了下思绪,道:“这么说来,司马御棋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宁衡摇了摇头。 “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你到底什么意思,给个痛快话行吗!” 朱定北恼了。 宁衡忙道:“司马御棋不死就还有翻身的余地,但鲜卑府的事陛下是绝对不可能再让他沾手。” 朱定北正要松一口气,没呼出口又憋了回去,神色不愉道:“他还可以翻身……这一次我朱家和他是彻底撕破了脸,往后他要是再得势,我恐怕要睡不好觉了。” 想到这里,朱定北几乎断定司马御棋可以全身而退了。 贞元皇帝这阵急火过去,就会想到司马御棋的种种好处。 尤其是,留着他,日后就多了一个制衡朱家的筹码,或者说,对付朱家的前锋将军。 这么好用的人,贞元皇帝怎么会舍得他去死呢? 宁衡听到最后一句,眸光一闪。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朱定北闲置一旁的布巾,重新给朱定北擦拭被打湿的头发,轻声对他说道:“你会睡好觉的。” “唔?” 宁衡低头看了他一眼,微笑,“否则就真的长不高了。” “——滚!爷一定会长成七尺男儿!” 宁衡忍 俊不禁,朱定北看他笑脸十分刺眼,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马车到了长信侯府就停下来,宁衡下车吩咐道:“我让孙必胜送你回府,我先走一步。” 孙必胜就是太后派给宁衡驾车的马夫,必胜是他的表字宁衡本不该称呼,奈何他本人执意如此。实在是他老爹不像他祖父那样的文化人,给他取了大名叫孙大胆,盼着他浑身是胆,却没少被京中子弟嘲笑。弱冠之年当机立断没有给他爹取表字的机会,自己向学府恩师讨了一个能见人的表字来。 朱定北虽然奇怪他没有和自己一道走,也没多问。 马车铎铎离开,隔着雨幕,宁衡看着马车消失在转角也没离开。 他在想一些事情。 本不是他这个长信侯爷该想的事情。 还未想出个头绪来,就又听见马车铎铎声不断靠近,宁衡起先没留意,待到马车近到身前,一人从车门中钻出,对他笑道:“长信侯爷,你在我家白吃白住了那么多次,我回蹭一次,你不会不欢迎吧?” 宁衡愣住,待他跳到跟前来,脸上冰冷的神态融化开。 “欢迎之至!” 第43章 农庄一游 城西,镇北侯府。 老侯爷接到儿子的回信,正等着乖孙儿回来说话,没想到被告知他今日住在了长信侯府。 他一愣,不过思绪打了个水漂又转回到朱振梁的回信上。老夫人却有些不自在,晚间入睡的时候还对着同样心事重重的老侯爷道:“老东西,你说咱们长生是不是在学府里受了委屈,怕回家叫咱们看出来才躲到外面去的?” “什么?” “……老东西!” “啊?别吼,我听见了。”老侯爷思路被打断,干脆先放开不想,对老妻道:“别胡说八道,他不欺负人就算了,谁能欺负到他头上。阿衡在咱们家也住过几晚,换了长生去宁家,有来有往不是很正常。” “怎么没人欺负了?前阵子,他们夫子不是还给他布置了许多课业。我打听过了,别人可没有,这是摆明了欺负长生,欺负我们老朱家在国子学没人脉!” 老夫人对朱定北的事情关注有加,孙儿在国子学那么大的动静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一想到她就来气! “多大点事儿。长生是男娃,这点麻烦自己能处理。咱们快睡觉吧,你的宝贝搁在别人家里一天也不会出事。” 老夫人气才提上来,没开口,就见他转过身,不一会儿呼噜都打起来。 第二天朱定北从国子学回府,才吃了饭没和祖母说上两句话就被老侯爷扛走了。 老夫人追在后面大喊:“老不死的!你别顶着长生的胃,快把他放下来,混账东西!” 老侯爷一激灵,改扛为抱,大步流星而去。 朱定北不自在地扭动:“阿爷,你快放我下来!” “害臊什么?奶娃娃一个,老子抱你一下怎么了?” 朱定北:“……” 到了前院书房,他也不啰嗦,把鲜卑来的信件给他看,金刀大马地坐下道:“你阿爹那里现在还算太平,只是照你朝安阿伯的看法,司马御棋这个人不除后患无穷。” 朱定北看了信,没接他的话,反而道:“阿爷上次信中说让阿爹受军法了?” “……”老侯爷咳了一声:“打他一顿都是轻的!” 儿子信里就说了两件事,司马御棋的判处之外,就是给他老人家卖乖,说是自己被打得有多惨已经诚心悔过,保证下不为例的话。没行到朱定北一下子就看出了里面的门道。 他正暗想儿子不上道,就该让他再受五十军棍,就听朱定北说道:“打得好。” “咳咳!” 老侯爷被烈酒呛住,奇怪地看着“不孝”的孙子。 朱定北把纸条放到自己的茶碗里泡烂,继而道:“五十军棍刚好,等陈阁老和甄右相到鲜卑府的时候也让他们看看阿爹的诚意。到时候传回来,咱们陛下多少能消气点。” 老侯爷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他让打儿子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 “阿爷,朝安阿伯说的对,司马御棋这个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朱定北又说起正事来。 他微微苦笑。 他是被前世的形势影响了判断,现在看来连远在鲜卑的古朝安都没想过司马御棋重回鲜卑的可能性,倒是他着相了。 老侯爷叹了一口气,道:“陈老兄离京前和我见过一面。我多嘴问了一句,他告诉我鲜卑未定,至少在他回京之前,圣上都不会有对司马御棋判处的明旨。依我看,皇帝也没想要他的命,说不定,冷他两年就起复了。” 朱定北比老侯爷更笃定这一点。 “阿爷,他在天牢里待着我们也没地方下手。听说陛下把他扔进去后,刑部连提审都没审过,反倒让他在里头享福了。” 司马御棋在天牢里无疑是安全的,他们朱家没有刑部的路子,而且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一向非常小心,饭菜都必须银针试毒,出入的人口盘查严格。他们想要在陛下明旨之前斩断司马御棋这个后患,也无处下手。 老侯爷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罢了,兵来将挡,往后如何还未可知。” 朱定北想了想,挨近了道:“阿爷,老爹在鲜卑府都有什么动作,你再细细和我说一遍。” 老侯爷见他担心个没完,只好再轻重不漏地将给他听。 祖孙俩一关在书房里就忘了时间,被尽责的朱三管家提醒着才没有误了朱定北的睡眠。 六月的旬试,朱定北的文史竟拿到了上乙等,楼安宁戏说他就是玉不琢不成器,鼓动宁衡盯着他背书。 朱定北不屑:“狗屁!我就是把诸子百家倒背如流有个鸟用,老子一不考科举,二不考写字混饭吃。” “是是是,朱小侯爷是谁呀,左不过,不是还有长信侯爷养着你么。” 几人又笑闹起来。 过了六月下 旬,待到月末休沐的时候,楼安宁怂恿着朱定北和他们一道去出京郊下到农户田庄看水龙车。 这是他好不容易和楼尚书撒泼打诨才得来的机会。 恰好这个周末,除了楼家兄弟别人都不在,他左右无事就答应下来。 宁衡这日要到宫里给太后娘娘请安,秦奚则因恰逢他阿爷不当值被抓了壮丁说要试他手脚功夫,不得抽身。 而贾家铭则两日前就请了假,前往冀州臣鹿吊丧。 臣鹿张家的老太君病情反反复复,熬了小半年还是没撑过去,在五天前过身了。 贾家铭的生母虽然是庶女,但张家儿孙薄,反而是他这个庶女外孙前去给她扶灵,这一去没有十天回不来。 京郊外这一片田庄是天家赐给楼尚书的,水草肥沃是个好地方。 因那一片挨着皇家园林,管道修得妥帖,路上车马也不是很颠簸,朱定北和楼家兄弟骑马走了一阵,日头爬高起来便晒得很,楼尚书便掀帘子喊他们进来。 楼安宁娇生惯养早巴不得上车呢,当下赶紧招呼着朱定北和兄长下马。 楼尚书行居简朴,平常也不用人伺候左右,是以除了马夫和两个护卫没有待奴仆。他亲自给孩子们拧了布,才要先递给朱定北就被热的不行的楼安宁抢过去贴在脸上清凉。 “你这孩子。” 语气里满是纵容。 楼安康懂事,给朱定北拧了布巾递上去才顾得上自己。 楼尚书在一边说笑:“长生在北疆长大,军械器物熟悉,这农用器具怕是没见过多少吧?” 朱定北也不害臊,点头承认。 上辈子他就对农事所知甚少,遇到军需粮草要就地征收的时候才和那些农户打过交道,不过征用事宜军中都有章程,不用他亲自下到田里。鲜卑府军中有战事繁多,不像别的驻军还有军营农田,士兵们闲暇时还要下地耕种。 可以说他没有插过一根秧苗的人。 “那是该好好去看看。都说黎民天下,咱们看不到那么远,但总归要活个明白,不能连自己吃的是什么,穿的从哪来来的都不清楚。” 听楼尚书教训的话,朱定北连声应是。 楼安宁递给朱定北一个“又来了”的眼神,楼安康觑他一眼被他打了个鬼脸。 趁着路上空闲,楼尚书又拿出一叠图稿来,正是水龙车的图形,上 面各处大小各个部件都标识得一清二楚。 楼尚书耐心地和他们解说水龙车用途和运作,两个孙儿听得十分认真,朱定北也凝神听,没察觉时间的流逝,只觉不一会儿就到了田庄。 将楼尚书扶下马车,楼安宁一蹦一跳地对朱定北道:“咱们先去看水龙车,等到午间在农舍吃饭。我以前来过一次,虽然吃的没有家里好,不过这里的野菜城里可没有呢,长生待会儿也得尝一尝才行,清爽可口,可好吃了。” 朱定北笑话他:“你就记着吃了。” “这还能忘了不成。” 他可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六月的郊外虫鸣鸟叫,土路被晒得滚烫,也没有树荫遮阳,难得的是入目皆是青绿的稻禾,依山傍水并不让人觉得烦躁。 “长生,快看,就在那里!” 楼安宁拉着朱定北,指着一处。其实那水龙车在平坦的稻田里异常醒目,水流从轮上滚动水声哗啦哗啦想不注意都难。不过楼安宁孩子心性,急着献宝才不管别人发现没发现。 楼安宁打头跑上田埂。 稻田中的稻禾已经比孩子们的膝盖高,田里水流充沛养的它们精神饱满地站直。井形田埂窄长,不少地方因为过于湿润都有些松动,走起来想不沾一脚泥都不行。 楼安康怕楼安宁胡闹跟在他身后,跟着是朱定北,楼尚书殿后。 他正让楼安宁小心点,眼睛正往两边青葱稻田看,冷不防楼安宁回过头来朝他大叫一声! 楼安康没防备吓了一跳,差点歪倒进水田。要不是朱定北在后面抓住他,这下丢人可就丢大了。 “哈哈哈!” 楼安宁见乖就跑,气的楼安康顾不上兄长风范在后面穷追猛打,兄弟两闹起来好几次都险些掉进水田里去。 楼尚书在后面闲闲地叮嘱:“别压死了稻禾。” 也不管前面闹疯了的两个听见没听见。 朱定北见了也笑,快步跟在他们身后。 溪流在稻田的一侧,走近水龙车前,飞溅的水汽迎面而来。 楼安宁舒服地叫了一声,要是不楼安康拦着还想往前凑把这甘露淋上一淋。 水龙车很高,朱定北后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顶,被抽上来的水流打着白花,木头转动的声音与拍打的水声相得益彰。 楼安康对他说:“这台水龙车搭上竹 子能将水引得很远,你看路边另一头的稻田都靠它浇灌,这样就不怕引水麻烦了。我听阿爷说,那头农田还开了个口子多余的水从那里流出去,成了一条小河,那头的农户现在喝水就用的那条河里的水呢。” 楼尚书正在检查水龙车,一边还和赶来的佃户了解水龙车的使用情况。 楼安宁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耐不住寂寞地凑会朱定北身边来,同他说道:“长生,咱们秋天的时候再过来吧。那时候这里就变成一片黄色啦,咱们可以来和他们一起收割。还有你看这个长得有点像水仙草的东西,它叫石蒜,秋天收稻谷的时候它开红色的花可好看啦。” 朱定北道:“北边的地干旱,没有这么多水。我记得那里的稻谷不需要浇灌这么多水。” 他觉得新鲜。 楼安康道:“我也听阿爷说过,不过鲜卑府种稻谷不好,玉米高粱还有麦子就不用那么多水。” 朱定北点头,平州一代稻谷生的十分喜人,但再往内陆便很少有人能吃到稻谷了。 楼安宁大声道:“等把水龙车带过去,那他们就不怕没有水用啦。” 两人听得失笑,也不管他的孩子话。楼尚书说完了正事,又带着孩子们脱了鞋袜扎高裤腿下水田里亲自感受稻谷的长势情况。淌水田的感觉对朱定北来说很有意思,楼安宁弯腰摸了一把,找了一个大螺子塞到他手里说:“我去岁来的时候就吃过,可好吃呢。” 楼安康见了直笑,说:“长生,阿宁的一番心意你可要收好喽。” 朱定北看着手里吐着“舌头”的螺蛳,只好笑纳了。 第44章 长生中毒 是日,朱定北几人在佃户家里吃了午饭,有歇了晌,与农户家的孩子上小山上掏了许多宝贝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没成想,回城的路上遇上了烨王府的车马,马夫连忙避开让道。 烨王不赶路,听说是工部尚书楼家的车架,便下来打了个招呼,问了两句,烨王笑道:“楼尚书休沐日还往农田看顾水龙车,实在尽忠职守,为父皇分忧解难。烨深感惭愧。” 楼尚书忙称不敢当。 烨王转头一看两个一模一样的乖顺孩子,又瞧了眼有点眼生的孩子,逗他们道:“去岁还见了这两个小娃娃,当时可活泼地紧。怎么今日倒是老鼠见了猫似得,还和小王客气上了?” 楼安宁头皮一紧。 自那夜在花街搞出笑话之后,他可怕见了这位烨王,见他提起上次见面生怕他在楼尚书面前说出他的英雄事迹,顿时眼睛眨了又眨,想着对策。 楼安康道:“烨王殿下,去岁年纪小还不懂事,长大了一岁就知那时冒犯了,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烨王听了直笑,指着他道:“你是安宁吧,那这个就是调皮的安康了?你们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小王可猜对了?” 楼安宁忙摆出一副和兄长别无二致的表情,语调一致道:“回禀殿下,我是安宁,他是我兄长安康。” “哦?” 烨王在他们兄弟身上扫了一眼,状似疑虑。 楼尚书见两个孙子不太自在,便出来解围道:“殿下与我同向而来,不知是?” 烨王道:“庄子里有一处荷花开得很好,母妃每年都来看。今年暑气太旺,她又宫务在身无法成行,我便着了府中人去那里花了一副荷景,又摘一朵花送回宫里给母妃赏玩,不是什么要紧事。” 楼尚书笑道:“殿下仁孝,贵妃娘娘一定十分喜欢。” 烨王笑了声,又问说:“这孩子是哪家的?我看着有些眼生呢。” 朱定北上前一步道:“镇北侯府朱定北,拜见烨王殿下。” 其实他刚才已经和众人见过礼了,但被烨王提点,少不得又费些繁文缛节。 烨王一听,合掌笑道:“这可巧了!” “早间向皇祖母请安,还挺皇祖母和阿衡说起一个叫长生的孩子,我说什么人这么讨她老人家喜欢还想着有机会见上一面呢,没成想,咱们如此有缘。” 朱定北扯 嘴一笑,口称:“劳殿下记挂,不胜惶恐。” 烨王摆摆手,他不爱听这些虚的。又打量了朱定北几眼,见长相生的讨喜,又白又嫩的,实在不像是朱家的男儿,便和他又说了几句才告辞离开。 楼家一行又回了马车。 楼安康呼出一口气道:“烨王殿下倒是很有孝心。” 楼安宁正怕他见了烨王想起那桩不快的往事,见兄长没给他脸色看,顿时笑开道:“烨王最爱干这种附庸风雅的事,你想呀,贵妃娘娘是凉州人,打小没养过荷花,到了洛京倒成了最爱了,我才不信呢。” 谁不知道,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没有太多爱好,外人知道的就是他爱赏看山水画草,这荷花谁喜欢还不一定呢。 楼安康咳了一声,不许他乱说。 楼安宁见他阿爷都没表示,才不怕他兄长呢,话兴上头接着道:“贵妃娘娘就是这姓氏占了便宜。黄贵妃,皇贵妃,这日后要是她之外的哪位娘娘晋为皇贵妃之位,岂不是要被气死。” “阿宁,别拿贵人的事情说笑。” 楼安康没好气地警告他。 “长生又不是外人。”楼安宁嘟囔,但到底不再多说了。 朱定北捏了捏他鼓起的脸,说道:“我听说贵妃还有一位五公主,也是今年出嫁?” 楼安宁直点头:“华容阿姐是八月上旬,五公主也是八月,似乎还要早两天呢。” 七月遇鬼节,历来不是世家子弟婚嫁会选定的日子,八月却是完满,因此许多人家那时候成婚。 楼安康跟着说道:“陛下将宫务交给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协理,又恰逢五公主殿下尚主,怪不得忙得连赏荷花的时间都没有了。我早就听说,郊外那座皇家山庄里的荷花池是洛京之最,往年贵妃娘娘都会陪皇帝陛下去看一次呢。” 楼尚书正闭着眼假寐,听他们说起这些才掀开眼皮看了眼,不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 楼安宁撇了撇嘴,小声道:“一池荷花哪家里没有啊,开花的时候还好,不开花的时候脏死了,有什么好看的。皇帝陛下每年去看不会看腻么?” “你小子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楼安康学着朱定北的口气啐了他一嘴。 三个孩子说笑皇家事,却不知烨王进了宫也与贞元皇帝和母妃说起他们来。 黄贵妃十分喜欢他的孝敬,贞元皇帝百忙 中抽空与她一起用膳更让她心花怒放,因此听他说起楼家两个孩子古灵精怪,与楼尚书温温和和一板一眼的模样完全不同,又说镇北侯府的小世孙长得又白又小,真不像朱家的孩子,看着像个小女娃似得,捂着嘴笑道:“那孩子除夕那日我还见过一面呢,却是生的十分可人疼呢。” “哦?”贞元皇帝也来了兴致,“我听朱家的孩子十岁定生的虎头虎脑的,我还道他和宁衡有的一拼呢。” “那孩子十岁了?” 烨王惊讶不似作伪,“真看不出来。才这么高,还长得肉乎乎白嫩嫩的,看着比宇杭还小些。” 贞元皇帝听了只是笑笑,心中想到,看来宁衡说那孩子有不足之症倒是真的了。 不过,京中的公子哥儿么,生的讨喜些才好呢。 休沐过后便进了七月,暑气愈声,伴着蝉鸣鸟叫声十分好眠。 夫子们盯得松了些,朱定北又旧病重发,恨不得日日长睡不醒,好几位夫子都感叹他孺子不可教。 秦奚总有感慨:“就该让我阿爷看看你的真面目,除了考得比我略高了点,哪里有我态度端正。” 楼安宁听了毫不客气地取笑他:“长生就是睡着听讲,月试也能有上乙等,哪个像你?把你糊上墙都是一滩烂泥。” “诶,楼二怎么说话呢?” 秦奚恼了,楼安宁笑嘻嘻地甩了他一个鬼脸。 宁衡抓着朱定北的脉博,楼安康也不管那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凑上来问说:“长生没事吧,这么成天犯困也不行啊。” 像他们这个岁数的小少年正是精力用不完的时候,哪个像长生似得,坐着都能睡着。 朱定北张着嘴打了个大呵欠,趴在宁衡肩膀上浑身没骨头似得,没精打采道:“不知道,这几天总觉得睡不够。” 宁衡拧着眉头,半晌才拿开自己的手。 这日下了学,朱定北没上马车,说要上马吹风醒醒神,宁衡陪着他骑马回去。 路上,朱定北绕了街去点心铺子买了一扎果酥系在马鞍上带回去,“我祖母最爱吃这家的糕点,说他们手艺好。我是没尝出来,不过听掌柜说再几日有荷花糕售卖,我再来买上一打。” 他乐呵呵的,宁衡也只好陪着笑脸,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走在人群喧闹的地方,朱定北小心着马不冲撞人,和宁衡贴着走,问他说:“你想和我 说什么,都墨迹半天了。” 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宁衡,总觉得这小子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才这般难以启齿。 宁衡静默片刻,才说道:“我怀疑有人换了你的药。” “什么药?”朱定北顿了下,道:“你的意思是我最近犯困是因为被换了药?” 宁衡点了点头,“是一味紫甘草。这种草药的味道晒干后和甘草很像,甜味相等,但却会使人昏沉萎靡,是毒草。如果是晒干入药还好,如果是直接取它紫色的汁液,那毒性就更强。长期服用的话……骨骼脆弱,体质空虚,不能动武,到后期便是体弱多病,寿命难长。” 朱定北脸色一变。 他喝的药都是水生亲自煎熬,不假他人之手。而药包则是宁衡府里直接配好送来的,这两边没有问题,那只有一个可能性。 有人潜入镇北侯府,调换了他的药包。 “我现在是什么状况。” 朱定北凝眸问道。 宁衡一怔,他没料到他会这么冷静,对于自己所受到的威害也没有害怕的情绪,更没有意外。 “……这要有五到十天的潜伏期,你的症状已有几天,但还算短期,停药几天就不会有大碍。”宁衡说着脸色越来越冷,他看了眼熙熙攘攘的人群,接着道:“你照常煎药,明天让带一点药渣给我,不要打草惊蛇。” 朱定北应允。 那人既然有能力调换药包,那势必也能知道他是否喝药,朱定北不敢大意。 到了晚间,老侯爷问起朱定北,又听朱三说孙儿早早回院子里睡了。他奇眉:“这小羔儿,这几天睡得这么早,是不是学府课业太累了?” 朱三:“前面大夫不是说少爷睡得太好不利发育么,我看少爷最近面色红润,精气神都挺足,想必没什么事。” 却不知道,朱定北这几天是在学府睡饱了,回到家中这点时间精神空前地好,但也保持不了多长时间。 水生见朱定北倒了药又让他取药渣,不由心惊肉跳。 他二话不说就去做了,也听话地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包括侯府的家丁。 朱定北躺在床上想着到底是谁要害他? 用这种毁他根基的药……会不会是贞元皇帝的授意? 可这才贞元二十一年,皇帝有必要这样提防还对他一个没有威胁的孩子下手吗?还是这样 粗糙的手法,稍微留心点,找个大夫就能看出来他的病症。皇帝做事绝对不会这么马虎。 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 镇北侯府一向不与人结仇,和洛京中世家关系也简单,有来往的不过那几家,偶尔有冲突的当不至于到了要对一个无辜孩子下手的地步。 又或者下毒的人不针对镇北侯府,而是与他有仇? 朱定北苦笑,上辈子要他命的人数不过来,可这辈子……他打量自己白皙的毫无杀伤力的手掌,除了在学府有些不愉快的小摩擦,他平时出门都少,断不至于把谁得罪到要他命的程度。 就是那个蠢驴马超,他相信对方也没有这个能耐。 朱定北在想幕后黑手的时候,宁衡捧着医术,也在想:到底是谁? 第45章 将计就计 水生手法还是嫩了些,他为朱定北偷取药渣的事情还是被朱三管家手下的人察觉。 朱三没有受伤退伍之前是朱家军的顶尖斥候,他培养出来的人探查能力也不会弱。朱三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告知老侯爷。老侯爷拧着眉头就要让朱三把朱定北吃的药取来,但一想到朱定北没有张扬怕其中有什么隐蔽,便让他偷偷从药包里取出一些,拿给府上大夫去看。 这一看,事情就瞒不住了。 “该死!” 老侯爷怒砸桌子,夺门走出去两步,又咬牙忍着怒气忍了下来。 他吩咐道:“不要惊动长生,今天他下学回府,带他过来见我。” 朱三连忙应了。 朱定北此时还不知道老侯爷已经知道自己被下毒还气的吃不下饭的事,午间用了饭,他便将带来的药渣拿给宁衡。 宁衡略看了看,叹息道:“我经验不足,带回去让我师父看了再做决定。长生……不要声张,以静制动。”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 朱定北点头。他不仅不打算声张,他还打算将计就计,就让自己多昏沉一段时间,他倒要看看,那个人什么时候回收手,又会在什么时候露出马脚来! 宁衡看他倔强要强的模样,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安抚道:“你不会有事的。”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哭丧着脸,小爷着了道,下次就不会吃亏了。” 他还是太大意了。 上辈子不知道多少人想弄死他,方法层出不穷,刺杀下毒都是家常便饭。可没想到回了京,他不仅身体养废了,竟然连警惕心都抛到了脑后,让人轻易得手。 更可怕的是,中毒之后症状如此明显,他竟也没有任何警觉。 夫子的声音哪里能有这样的催眠效果?他不仅警惕迟钝,连脑子都要生锈了。 想到这里,朱定北就气闷得要死。 宁衡低垂着眼睛,捏紧了袖口,心里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朱定北察觉了,抬头看他,不由噗嗤一笑:“好啦,别一副要杀人的模样,敢惹老子我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不是玩笑。” 宁衡严肃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缓了缓脸色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不近人情。 他不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朱定北的头发,把他顺得又犯困起来。 待朱定北从国子学回府,朱三便急急忙忙地把他领到了前院书房。 朱定北见他面有异色,惊疑道:“三叔,出什么事了?” 朱三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朱定北见状更加疑惑,难道是鲜卑府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心里也急躁起来,加快步子去找老侯爷一问究竟。 朱定北才跨进书房,迎面就被老侯爷掐了腰抱起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摸索了一遍。 他痒的直躲,“阿爷你干啥呢?” 老侯爷确定他筋骨没损伤,顿时气上心头给了他屁股一下,恶声恶气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被人下毒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朱定北一听是这事,就老实了下来。 他让老侯爷把他放下来,和他解释道:“我也是昨天才听阿衡和我说的,拿了药渣给他确认,至于到底是什么人下手,我现在还没有头绪。” 老侯爷浓眉大眼,凶狠起来的时候更有一股骇人的戾气。他这么沉着脸不说话,朱定北也不敢造次,只能等他平静下来。 半晌,才听老侯爷说道: “长生,你说会不会是皇帝?” 他这话算是大逆不道了。不过这一年下来,他已经不拿孙儿当一个奶娃看待,遇事都会和他商量甚至于听取他的意见,彼此都明白对方对贞元皇帝的顾虑和防备,因此说话不需要遮拦。 朱定北实事求是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不出他现在对我下手的必要,还是这么拙劣的手段。” 老侯爷长呼出一口气,道:“我想也是。” 马背上拼杀了一辈子,他虽然对效忠的皇室有所微词,但实在不愿意看到皇帝真的对他们下杀手。 “那又会是谁?” 这个问题老侯爷想了一整天了,这么问着他不等孙儿回答,便紧接着问他:“会不会是司马御棋的人?” 放眼整个洛京,目前和他们朱家结仇最大的就是司马御棋还有那批被朱家军斩落马下的贪官污吏。有能耐动手到他镇北侯府上的,看了看去,似乎只有来自司马御棋家中人的抱负了。 朱定北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但被他否决了。 “司马御棋在牢里,他家里人四处为他找关系还缓不过气来,应该不至于这当头对我下手来个罪加一等。何况,有能耐进镇北侯府作恶,还 找到我的院子里,目标如此明确。我怀疑……府中有他的内应。” 而且这个内应身份还不一般。 朱定北过关了北疆沙场的生活,现在在洛京身边除了水生也没有第二个人。往常能进他院子里的就一些扫洒的家丁,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不说他们对朱家感激,但至少都用了十几年,断不至于被人利用对他下手。 但如果没有内应,又怎么能做到? 老侯爷也这样认为,他心气不平道:“那些药包,进府后检查了两道没有一点问题,肯定是府里人作怪。艹他娘的,等我查出来是哪个,老子撕了他!” 老侯爷骂完了更不痛快,话锋又转了回来:“你给我老实说,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被下毒的事情?你是因为你自己可以对付吗?” 朱定北摸了摸鼻子:“这不是还没确定吗,怎么敢惊动您老人家——” “放你娘的狗屁!” 老侯爷听不下去了:“不确定就不敢跟我说?那你准备等到什么?小王八羔子打小就不老实,是不是要等老子给你收尸了你才等着告诉老子?!” 朱定北求饶道:“阿爷,我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敢再瞒着您!” 老侯爷没接声,瞪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你背地里耍什么花样要对付谁,我可以不管。但是,事关你的性命安全,再让我知道你拿这种事不当回事,别等别人来要你的命,老子先打死你!” 朱定北:“……” 他鼻头一酸,低声道:“我知道了。” 这次他是真的知错了。 他毕竟不是上辈子那个无往不利,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的朱家少帅。老爷子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变化,朱家上战场的男儿不管是他本人还是家属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可现在他身在洛京,如果窝囊地死在侯府里,死在这诡变的洛京阴谋里,这是老侯爷,是朱家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老侯爷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更气自己。 让人把手伸进侯府里是他无能,让他一个孩子为朱家受罪是他蠢钝。 “乖孙儿,你放心,阿爷一定把人找出来,给你报仇。” 既然敢来犯朱家,他就杀了这个打头鸡让以后那些猴子都知道厉害。 朱定北不忘叮嘱道:“先别惊动人,没准能钓上一头大鱼呢。” 老侯爷也是这个想法,当即同意了。 当晚老侯爷留他说了好一会儿家常,这位感情粗糙的元帅心怀愧疚之下,关照了许多他的生活小事。想起发妻的念叨,还追问说学府里是否有人欺负他。 朱定北把马超的针锋相对当笑话说给他听,老侯爷却是愤慨得很:“格娘老子的,臭崽子敢耍阴招,老子叫他好看。” 朱定北听了直笑。 后来几天朱定北堂而皇之地学堂上睡觉,秦奚万分期待的七夕就这么被他睡过去了。 七夕第二天,就听说秦奚和楼安宁楼安康还有其他几个国子学学子偷翻琼山被逮个受到严惩的事情。 国子学与女学之间隔了一座琼山,那在朱定北眼里就是矮山坡,国子学里就有句说为抱美人入我怀,跋山涉水入梦来,说的就是爬过琼山,走过琼山脚下那条小沟。 自然,在朱定北这么没有情趣的人眼里,全拿这些当笑话听,可耐不住国子学府那些前仆后继只为目睹美人一眼的学子们。 朱定北听说秦奚和楼家兄弟被罚到三省楼抄书的时候还愣了下,而后暗自庆幸这两天睡得昏昏沉沉才没有被秦奚和楼安宁这两个惹事精缠上。 瞧,楼大那小子不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嘛! 秦奚楼安宁被罚了也不怕,说起那日的冒险经历还津津乐道。 七夕那日是女学的开放日,但那仅限于国子学大学府的学子。 女学子和国子们在鸟语花香的草地上,琴瑟和鸣,作诗书画,舞文弄墨,别有一番趣味。说白了,就是给学子和女学子们相互认识的机会,不知道有多少佳偶都是从七夕文会上产生的。 进学府的学子们已经到了懵懂的年纪,对这些好奇的不得了,活像没见过女人似得,趴在那山头上多瞧了哪个女学子一眼都跟打了鸡血似得,到处炫耀。 秦奚:“我还见到了文昌伯家的四小姐,真真是天仙下凡,说不出的漂亮。听说宫中的虞美人就是当时的洛京第一美人,这位虞四小姐是美人的妹妹,好看得不得了。以后我当了大将军,就要取一个这样的美人儿,这才不枉此生啊。” “不枉个屁。”朱定北耷拉着眼皮,看起来昏昏欲睡,可骂起人来一点不含糊:“就咱们洛京姑娘那细腰,没搞一回就能断了,好看管个屁用。” “咳咳咳!” 几个纯洁的孩子都被这话煞到了,秦奚更是面红耳赤 ,大声道:“龌蹉,谁,谁那么想四小姐了?我,我就是看看!” 什么叫欲盖弥彰?这就叫! “呵,你想也没用。” 他瞥了秦奚脐下三寸一眼,蔫蔫地收回目光。 宁衡无奈地敲了敲他的额头,听他说这种话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楼安宁和楼安康都笑得不行,楼安宁更是添乱道:“还四小姐叫得多亲热,人家知道你是哪根葱啊?” 秦奚:“……” “我真的就是看看,你,还有你楼二不都看了吗?楼二你还说她漂亮以后也要娶一个这样的,是不是你说的!” 见他较真了,楼安宁奚落地大笑:“我看了可我没想啊,哎哟,秦大少爷,你怎么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哈哈,是不是想了什么啊?” “楼二你给我闭嘴!” “我就说就说!哈哈哈!” 楼二一步跳开,没跑一步就扑到了地上,挡了他脚挨了一踢又被压住的朱定北—— “嗷!!” 第46章 十一被罚 七夕节过后,七月半人鬼相通的日子很快到来。 这一日宁衡没有来国子学,他是一家之主,家中没有长辈可以主持祭祀,不必同龄的只要晚间回去磕头上香的同窗们,一大早就要起来准备。 大靖以孝治国,尤其注重祭祀。七月十五这一日,阴间开门,放过世的先人们回府享用后辈们的供奉,是大靖子民最看重的节日之一。 贾家铭昨日从臣鹿回京,忙碌了大半个月,他看上去瘦了许多,不过人还算精神。 他问秦奚:“长生最近总是这样没精神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贾家铭是个敏锐的孩子,心思敏感细腻,才回来就发现了朱定北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秦奚没心没肺地摆摆手:“春眠夏困,不然你以为他再世宰猪的名号是怎么来的?连阿衡也没着急,你不用担心。” 贾家铭听了才放下心来。 这日国子学放学,学子们都匆忙往家赶,不敢在路上耽搁。 朱定北也一样,他打马回府,被朱三领着沐浴洗漱,换了干净的素衣,在老夫人的叮嘱下吃了一碗热粥垫了垫肚子,一步不停地到朱家祠堂里跪拜祖宗。 老侯爷已经跪了一天,见他来了,才扶着腿站起来,对他道:“长生,来这里跪下。” 他指了指他方才跪着的蒲团,见朱定北挺直腰背跪好了,才躬身对着祠堂的排位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承元之孙,朱定北拜请祖宗安康。望列位先祖在天之灵,保佑我孙平安康健,保佑我朱家香火延绵。” 朱定北在他说话的时候虔诚地叩拜,心中默念: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定北地狱归来,定竭尽所能护我朱家周全。请先祖明我心志,护我朱家将士满门热血。 “好了,长生你给祖宗们烧点纸钱。” 老侯爷在祠堂忏悔了大半日,心中的烦忧已经变得清明,因此不再多说。 朱定北应了一声,撒了一把谷壳在火盆中,又拿了纸钱祭拜。末了,才烧香插在香炉汇总,拜别列祖列宗。 老侯爷摸了摸他的头,欣慰道:“好孩子,记住朱家男儿的本分,不要辱没我朱家历代忠勇的名声。” “阿爷,孙儿铭记于心。” 朱定北认真道。 这一夜,家家香火案烛,将准备好的食物尽心拜访献给先祖,一派安宁虔诚。却有一家人例外。 那便是城西贾府。 祠堂祭拜只有男丁才有资格。贾惜福多子,但只有一个嫡子,因此嫡子嫡孙与他共同祭拜先祖而余下庶子携子孙在下跟着叩拜。 散了后,贾家铭偷偷来到贾妍从前住的被封锁的宅院中,为她烧纸钱。 “阿姐,你在下面可还好吗?”贾家铭抹了抹眼泪,撒着稻壳又给她烧了一堆纸钱:“我只盼着这些钱你收着能在下面好好打点关系,活得轻松一些。你今日可曾回来看我?若是你回来那该多好……我一切安好,前几天还送走了我外祖母,她也活的够久了,受了很多罪。你早些离开这混沌世间,也能少受些折磨,到了地底下,要多享点福。” “你若是在下面缺了什么,一定要托梦告诉我。我一定会给你办好的……” 他说着,又是泪如泉涌。 贾妍在这贾府十几年,但她死了却没有一个人记得在这样的日子给她也准备一份饭菜,给她烧些纸钱花用。 贾家铭想着便觉心酸。 她的墓地远在京郊荒山,府里连个正经供奉的牌位也没有。他不敢肯定,她的魂魄还认不认得路回来,又或者,她还愿不愿意回来这伤心地。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他在学府里的情况,告诉她自己活得很好,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被欺负哭了多起来。 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在他躲起来的时候费心寻他,给他偷藏一份点心,生怕他饿着了。 “阿姐,今年我攒着钱,到明年了给你准备一身好看的衣裳捎给你。你以前最爱鲜活的颜色,走的那日却穿的那么单薄素淡,我——” “谁!谁在哪里?!” 陡然一个声音想起来,贾家铭吓了一跳,不等他逃开,那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揪住他。 “小贼哪里跑!” 贾家铭吓得哆嗦。 贾惜福捏着他的脸,接着羸弱的火光和月光一看,眉头就皱起来了。 “十一?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低头看见那火盆,还有边上没有烧的纸钱和谷壳就知道了大概,顿时气上心头道:“你这是烧给哪路野鬼?!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家里做出如此不孝的事情,我往日白教你了!” “父亲,我,我只是想祭拜一下阿姐——” “住口!” 贾惜福大怒:“你只有十个兄长,哪里来 的阿姐?为父教导与你竟还敢狡辩,今日不教训你,明日你倒还想把什么东西招回家中,惊扰祖宗安定。” 他说着,一脚踢翻火盆,揪着贾家铭就走。 贾家铭眼泪滚下来,看着四散的纸钱灰坠落,倾倒一旁的火盆被风吹熄了光芒,好似把他心头那点热量也一并带走了。 贾家铭请来家法,被老夫人制止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怎能如此胡闹,这孩子犯错,等祖宗们享用了香火返回阴间,再罚不迟。” 说罢,就让人将贾家铭抓进了暗房思过。 若说贾家铭祭奠贾妍谁最气恼,无疑是贾老夫人。 当初贾妍的死和她不无关系,她把贾妍葬得远远的,更不允许家里人提起曾经贾府的大小姐。而如今,贾家铭竟然大张旗鼓在府里给那小贱人引魂,若真将那孤魂野鬼请回府中,她今晚可还敢睡着? 她心亏,心里自然藏着鬼,哪怕儿子把火盆也踢了她还是不放心。 夜里辗转反侧不敢入梦,就怕贾妍回来找她,折磨了一夜,再罚贾家铭更是罪加一等,用家法打了脊背血肉绽开才算罢休。 过了数日,贾家铭才得以从床上爬起来。 他生母张氏哭得两眼红肿,但那又能如何?只能劝着道:“铭儿,娘知道那人往日待你好。但我们在家里尚且只有立锥之地,哪里能忤逆老祖宗和你父亲的意思?你若是放不下,等日后你大了,自成一房时,做什么都由得你自己做主。可现在,你可千万不能再犯糊涂了。” 贾家铭冷着一张脸没说话。 等他身体恢复到能回学府听讲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秦奚见了他便高兴地拍他的背,大叫道:“十一你可算回来啦!我听你家里人说你病了,不让我去吵你。现在可都好了——十一,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没事吧?” 贾家铭一张脸像白纸似得,额头冒出冷汗,粗糙如秦奚见了都心惊胆战。 贾家铭扯着嘴角笑了下,摇了摇头。 背上太疼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楼安宁楼安康纷纷问道:“十一你的病还没好全吗?要不要紧?不如还是回家休息吧?” 贾家铭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只说没事。 朱定北看了看他的背,皱了皱眉头。 到七月下旬休沐的时候,贾家铭才算缓过劲来,应约到长信侯府中相 聚。 长信侯府没有长辈,小少年们都觉得这里没有拘束十分自在,因此多在这里聚头。 今日又约到了马场上,秦奚乐颠颠地拉着贾家铭要他上马醒醒神,这两天对方像是朱定北上身似得,没精打采的。 朱定北忍无可忍地在他脚边甩了一鞭子,骂道:“蠢货。” “啊!”秦奚吓得跳开,哪怕没有被打到还是心有余悸,嚷道:“长生你干嘛动手啊,我还没说你什么呢。” 楼安康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把话说开了:“你没看到十一病还没好吗?” “我知道啊。” 秦奚皱着一张脸:“往常我风寒病了,我阿爹阿爷就让我跑马或是跑圈,发了汗病就全好了。十一这病拖了这么多天,定是平日都不动弹的缘故。” 他的苦心注定没有人欣赏了。 连楼安宁都翻了个白眼道:“你个蠢驴,狗屁的风寒,十一受的分明是皮外伤。跌打药味都散到十里外了,你竟然一点都没感觉,真是愚蠢透顶。” 贾家铭有意隐瞒,他们也不想提起让他没脸。 可没想到,这样心照不宣的事情,秦奚这个没少摔打抹药的人竟然不晓得贾家铭是什么病症。 秦奚瞪大眼睛:“可是贾家兄长同我说……他们骗我?” 他没想到十一的兄长竟然会骗他,顿时虎了一张脸道:“十一,难道是他们打你的?你同我说说是谁,我给你报仇!” 贾家铭心中一暖,站直了身道:“不管他们的事,是我犯了错,父亲才动了家法。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秦奚沉着脸没接话。 风寒的病势拖个十天半个月的很正常,但若是皮外伤,过去半个月竟然还行动不自如,想必伤的不轻。 朱定北叹了口气道:“十一,我之前已经拜托阿衡让长信侯府上的大夫等着了,不如,我们先送你去看看吧。” 他看得出来,贾家铭背上的伤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天还能闻见血腥气。 贾家铭眼睛一热,忙借着点头的气力垂下了脑袋。 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示意已经准备好,几人于是回府里。 秦奚不依不饶地跟在贾家铭和大夫身后进了屋内,经常被家中长辈摔打的缘故,他不觉得挨打受伤是一件丢脸的事,因此他不像其他几人一 样顾忌贾家铭的脸面。贾家铭脱下外衣,那密布后背上的伤痕触目惊心,本该白皙光滑的背部竟没有一块好肉。 “……他们为什么打你?” 秦奚捏紧了拳头。 大夫看到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地为贾家铭处理起来。 贾家铭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你不要担心。” 这句话一点没有安抚秦奚暴躁的心情。 而外间也在悄声讨论贾家铭的“病因”。贾家铭是几人之中最乖巧听话,也最察言观色的一个,断不可能主动招惹是非。 因此他们都猜测是他的哪一个兄长看他不顺眼,欺负栽赃他。没等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一个骇人的消息,打断了他们的愤慨—— 司马御棋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第47章 畏罪自杀 司马御棋畏罪自杀了! 这个消息让厅内一静,几个少年面面相觑。贾家铭和秦奚出来时,见到的便是几人或苦恼或惊讶或皱眉的神情,不由心一提,问他们怎么回事。 楼安宁第一个道:“十一,司马御棋昨晚畏罪自杀了,你有听到风声吗?” 依仗于贾家铭父亲是中书令,贾老二又监管天牢,他的耳目灵通,这样的消息他一向是几人中最先知道的。 贾家铭却是一愣,随后道:“这几天我被罚着闭门思过,所以未听到二兄长又说什么异常。” 他苦笑,低垂眼眸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楼安康见状忙道:“十一,你被管他,快坐过来。大夫看了怎么说,你的伤要紧吗?” 秦奚抢着道:“怎么不要紧!可恶,也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竟然把十一整个背都打烂了,还不给他请大夫用好的药,拖到了今天!实在可恨!” 秦奚气势汹汹。 “十一,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打你的?我非得给你打回来,给你报仇!” 贾家铭噗嗤一笑,“这是中书令大人亲自打的,你若是能摸着他的裤腿,只管去吧。” 原本心中万分难堪的事,因着他们真诚的关怀放下了戒心,贾家铭已能将这件折磨了他半个月的事当玩笑说出来,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移开。 秦奚:“……” 见他们目露为难,贾家铭转开话题说道:“司马御棋真的死了?是提审的过程中死了,还是在他的狱中?怎么死的?” 他比在场的伙伴多了解一分天牢里的情形,除非咬舌自尽,不论是毒药还是利器,司马御棋就是想自杀都没有可能。 楼安康道:“听阿衡府里的人说,他是活活把自己掐死的,仵作都已经查验过死因。还有他对面牢房里的人作证,只说他昨晚突然发疯大吼大叫,然后就掐着自己的脖子……活生生把自己掐断气了。” “这怎么可能?!” “他疯啦!” 贾家铭和秦奚惊道,秦奚更是觉得背上爬起一层鸡皮疙瘩,想到那个画面只觉恐怖万分:“他,他掐着不觉得难受吗?而且,一个人掐着自己的脖子,到后面肯定手脚都软了,他怎么还有力气把自己掐死呢?这……这比咬舌自尽还要痛苦啊。” 秦奚完全不敢相信。 宁衡忽地出声道:“不管是什么死 因,他确实死了。” 朱定北正想着什么,听到这句话,霍地抬头看他。 宁衡神色平静,仿佛那个死状奇惨的司马御棋就在他眼前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只说事实:“这件事已经上报给了皇帝陛下,尸体真伪不需要怀疑。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和我们没有关系。” 朱定北嘟囔道:“怎么没有关系,他的罪还没定呢。” 他冷着脸,昨晚战鹰送回消息说,陈阁老和甄右相已经拟好奏折八百里加急往京里送了。等那份奏折呈上御前,司马御棋的罪名就再没有可以申辩的余地,就算逃过死罪,他也得脱一层皮。 可这节骨眼上……他倒是死得干脆。 楼安宁敏感地有些害怕,想了想道:“长生,你别生气了。他既然是畏罪自杀,那你阿爹他们陛下肯定不会怪罪,总归还算一件好事。” 秦奚正气不顺呢,听言脾气很大地吼道:“一条命算什么?他倒是死的轻松,他现在不死,等我外公他们回京,他肯定死无全尸!到时候我肯定带几条恶狗到刑场上,狠狠咬下他几块皮肉,让他做不成鬼。” 贾家铭:“……” 楼安宁:“……” 楼安康:“……” 朱定北笑了声,“说的不错。可惜,他已经死了。” 司马御棋自杀? 呵,无稽之谈。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对手,朱定北前世和司马御棋斗了多少年,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哪怕还有一线生机,司马御棋都绝不会放弃。 这种人卧薪尝胆且心志坚定,哪怕让他跌入泥里,他也能不折手段地往天上跳。 哪怕皇帝陛下已经明旨赐死他,他肯定都要挣扎,何况现在的局面明明不会要了他的命,他却想不开了结了性命? 绝不可能。 朱定北眸光一冷,那到底又是什么让他不得不去死呢? 难道是那位的意思?陈阁老和甄右相在鲜卑查到了什么让那位如此果决地要他的命? 虽然奏折还没到洛京,但朱定北心中已经有几分肯定了这个猜测。司马御棋的命对皇帝来说可不是可有可无的,哪怕他做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贞元皇帝也还想着为他留一条生路。当初把人放进天牢里,不正是为了保住他的命,不让朱家或是其他什么人暗杀他么?现在却反口……到底是因 为什么呢? 朱家军训练有战鹰作为疾迅的传书手段,皇室也必然有某种办法更快一步得到消息。 而且此次随行钦差的人都是贞元皇帝的人,暗中查出什么不能告知天下的事情,杀司马御棋封口,也不是没有可能。 贾家铭道:“就算到了晚上,天牢每个半个时辰也有狱卒巡视监看。司马御棋掐自己的脖子弄死了自己,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掐死的,既然已经惊动了对面牢房的人,狱卒应该也很快会赶到制止他才对。可怎么就?” 他也怀疑司马御棋是不是自杀,因为从可行度而言,这种死法自杀实在不太可能。 况且,他虽然这几日被禁足在房间里,但从臣鹿回来后也从二兄长的只言片语中听出来,司马御棋根本没打算死,否则也不会有点小病小痛就嚷着要让人把大夫带来。 司马御棋怕死得很,又怎么可能用这种残酷的办法自杀呢? 楼安宁道:“难道他是被人害死的?可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 “好了。” 宁衡打断了他,“这件事情自有圣裁,不需要我们操心。” 还想抒发己见的秦奚讪讪地闭了嘴。 这么一件大事发生,几人也没了玩闹的心情,在长信侯府吃了午膳,就各自回府了。 朱定北急着要走,宁衡拦住他说话。 两人回了主院屋中,宁衡才道:“你阿爷可查出什么了?” “嗯?” 朱定北心思还在司马御棋的死讯上,听声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 宁衡敲了敲他的脑袋,“我是说你中毒的事,快过去一个月了,你府里的内奸找到没有?” 朱定北自从说了他阿爷处理这件事后便再没和他多说一个字,宁衡自己私下也查,正是因为没有查到蛛丝马迹才过问。 “哦。”朱定北回神道:“还没有。” 这又是一件让朱定北糟心的事。 哪怕当日匈奴人害他坠马嫁祸鲜卑,做的那般隐蔽也让朱家军查得一清二楚。而现在就在府上发生的事情,竟然查到现在还没有头绪,不知道幕后的人到底有什么鬼神之能,竟然连朱家军都抓不住他的尾巴。 宁衡沉吟片刻,道:“我这里也在查,可是查到的东西也有限。” 朱定北亮起的眼睛又淡了,眉头不展地看着 宁衡。 “我手下的人遍访整个洛京的药铺,有紫甘草进出的店家本就不多,而近一年时间内买办过的人,我都一一核查,但没有一个人和镇北侯府有关。” 这也正是宁衡一筹莫展的地方。 “紫甘草并没有人种植,大多都是药农在山间无意采到,因此往上查来源能加艰难。” 朱定北听到这里,才出声道:“我两个月的药都被掉包,里面的紫甘草不算少了,怎么大量的进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痕迹?” 他没有过多地过问老侯爷查证的事情,没想到宁衡一直没放过追查,而以宁家的身份地位查了这么久还没有眉目,这件事情可就不简单了。 宁衡道:“这也是我追查的方向。如不是从药店进的货,那必然是通过药农,往洛京走动的药农在各大店家那里都有数,我已经派人去查,看是否有人曾接触过他们采买紫甘草。不过那些人分散得很,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朱定北见他面有自责,不由笑道:“你能为我这么费心我已经很感激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否则我过意不去。” 宁衡沉默了下,才道:“我不准有人伤害你。” 朱定北听了直笑,拍着宁衡的脑袋瓜子道:“你这个兄弟我没白交!够意思!” 宁衡也跟着笑,看了会儿他弯弯的眼睛,而后道:“你阿爷那边若是有什么线索,你也和我说一声。” 镇北侯府要查这样的事情,总归没有宁家方便,渠道也少。 朱定北没有不答应的。 回了镇北侯府,朱定北又被朱三请到了前院书房。 一进门,就听老侯爷说道:“司马御棋死了,昨晚死的。这他娘的也太巧了,便宜了这个龟孙子!” 朱定北道:“阿爷,我怀疑是有人在鲜卑查到了什么我们忽略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让司马御棋没命,还是请阿爹深入调查一下比较妥当。” “怎么说?” 老侯爷奇道,司马御棋在朱家军之后才到的鲜卑府,短短两年时间他要搞出什么既瞒天过海又让皇帝要他命的事情来,似乎不太可能。 毕竟,再狠毒不过是逼害鲜卑人和贪污饷银了,司马御棋还能做什么比他这两件事更让帝王无法容忍的事情? “小心驶得万年船。”朱定北喝了一碗白水,继续道:“陈阁老和甄右相写的密函阿爹和朝安阿伯都看 过,并没有提到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事情,由此可见是陛下的另一队人马发现了端倪。这能要命的事,我们还有了解一下比较好,否则难保今天要了司马御棋性命的屠刀他日不会落在我朱家头上。” 老侯爷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这就让写一份手书。”说着就起身走向书桌。 朱定北跟在他身后道:“阿爷,你让阿爹小心点,别让陛下的人发现我们在查他们,免得引火上身。” “咱爷俩能干这种蠢事吗,你只管放心。” 老侯爷头也不抬地道。 朱定北深呼吸一口气。 司马御棋的死他从没有想过第二个可能,能要他命的人或者说能让他“自杀”的人,除了贞元皇帝,没有谁有这个能耐。 第48章 华容出嫁 司马御棋死后第三天,来自鲜卑府的八百里加急的密函终于抵达洛京。 贞元皇帝看后,久久不发一言。 翌日,东升太监就带着圣旨去了打着白灯笼的司马御棋府邸,宣读了一道让司马御棋府邸上下心胆俱裂的旨意:“罪臣司马御棋多行不义,在鲜卑府任职期间,贪墨渎职,枉害百姓,致使君民离心,民怨滔天,罪不可恕。即日起,罪臣司马御棋革除皇室玉牌,贬为庶民。其子嗣家丁流放交州,女眷一律收没为官奴,遇赦不可免。着刑部抄没家产,封锁府宅。钦此。” 听闻旨意的人都瘫软在地,无人有气力接领旨意。东升太监重复了三遍,司马御棋的发妻才抬起双手哭道:“罪奴领旨,谢——陛下隆恩。” 东升太监走出了门还能听见里头的哭嚎声,他不禁摇了摇头。 司马御棋停尸府中又怎么样啊呢?陛下大概也不愿想起他已经死了的事实,贬谪起来不会顾及他是死是活,更不说顾念从前的情分了。 这位大人啊,真真聪明一世,毁在这一时糊涂。 墙内且不说司马御棋府上如何哀戚,洛京城近日却是热闹非常。 八月份的洛京,喜事连连。 皇五公主出嫁之日在即,身有诰命在京的贵妇人们纷纷往宫中递了请安的折子,前往宫中为公主殿下添妆。 五公主为贵妃所出,向来受贞元皇帝宠爱,在女学府中也表现卓卓,不知多少府邸求娶。更不说现如今后宫风云变幻,皇后娘娘的凤印过了大半年依旧封悬,黄贵妃同淑妃协理宫务,贵妃之女身价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就连镇北侯府的老夫人,也购置了一件珊瑚大摆件为五公主添嫁妆。 巧的是,朱五小姐的婚期就在五公主之后两日,镇北侯府也是门庭熙攘,前来拜会的夫人们不知凡几。 前几位朱家小姐可没有这份热闹。只因镇北侯府今时不同往日,去年朱老元帅回京荣养,封正一品世袭军侯,在洛京城里找不出几家身份如此贵重的门庭,自然饱受追捧。 朱定北点礼单的时候,还啧啧叹道:“没想到这些人家和咱们家还有点亲故,我连他们家在洛京哪一片都不清楚呢。” 老夫人笑话他:“你知道还了得。这里不少人呐,我老婆子可也是第一天才知道呢。” 朱五小姐在一旁担忧道:“祖母,这些外人送的添头便罢,只是……您给我备下的嫁妆 单子是不是太厚了?” 她是朱家最小的姑娘,上面四位阿姐出嫁时是什么情形她心里有数。这份嫁妆让她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对不起她们。 老夫人还没说,朱定北便道:“阿姐只管收着就是。不单你一人,其他四位阿姐我也已经给她们备了送过去,只是没有让她们声张而已。” “正是。” 老夫人满脸都是笑,“自从你阿弟回京将我手上这对烂摊子接过去之后,咱们府里的日子就越发宽泛起来。往日是祖母不会经营,今时不同往日。你只管安心出嫁,如今咱们朱家也不是没有男儿在家给你们撑腰的,出了朱家的门,你可仍要记得你是朱家的女儿,不是谁可以欺负的。若是过得不顺心,可不要碍着颜面强忍,只管往家里来。你阿爷,还有你阿弟都会为你做主。” 话音未落,朱华容的眼泪就下来了。 老夫人忙将她拉到身边来,拍着她的手背道:“傻孩子,哭什么呢?以往是我这个做祖母的不争气,你们姐妹只好早早长大,为咱们侯府撑门面。如今当家的回来了,你们出去也有底气,凡事莫委屈了自己。” “祖母,孙儿记得。” 朱华容擦了眼泪,又忍不住旧话重提:“我这一嫁,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您往后可要注意身体,别看这一些小毛病就不理会。只要您健健康康的,我们在婆家也就顺心如意了。” “好好,祖母都记着。” 老夫人也红了眼睛,让自己笑着掩饰住眼中的不舍。 老侯爷没回京之前,镇北侯府冷清得很,日子过得孤苦。便是有孙女儿可心相伴,才让她不至于度日如年。 看着她们一个一个离开家里,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儿,她这心里实在不好受。 朱定北在一旁看着,见两人红目相对,不由得笑起来。 这样的日子,让他觉得活着意义非凡。 临睡,老夫人不免和老侯爷唠叨孙女儿出嫁的事情,出了正月老夫人便开始筹备了,此时已万无一失,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老侯爷听了半晌,直接道:“你便是舍不得,也总不能把孩子留成老姑娘吧?与其过两年再嫁,不如现在出府,也让你少点难受。” “你这说的什么话?” 老夫人不乐意道:“孙女儿是我一点一点拉拔长大的,岂有不珍爱的道理。你们汉子懂得什么,新嫁娘到了婆家就得看 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了。我这些年疼惜着她们长大,舍不得她们磕着碰着,可到头来一顶花轿抬走,我就变成外人了……” “你不也这么过来了吗?”老侯爷宽心得很,“再说五姑爷府上就在京城,也不似我们老朱家爷们常年在外没个定数。五丫头性子好,哪有人不喜欢的,你就等着抱曾孙儿就是。” “这我倒是不担心,五姑爷我也是千挑万选才看中的,亲家也不是刻薄人。” “那便是了。你早些睡吧,就算往后他敢欺负我们丫头,休了他再嫁不就成了?我到时再给他打成残废——” “呸呸呸,闭上你的臭嘴。” “……你这婆娘好没道理。算啦,我睡了,你可别再叨叨。” 老夫人转了身,索性不理他了。 这厢,朱华容的生母小王氏催着女儿将嫁妆单子拿出来,仔细看罢,已是满脸喜意。 “好好,你这般嫁过去谁还敢看轻你,你阿爷回来,咱们家可就定下了。” 小王氏连连抚摸着嫁妆单子。 朱华容交代道:“姨娘,往后我也没几天挨家的日子,您在家里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能让这些林姨娘的,便别争了,咱们好不容易才盼来这天呢。” “哼,当我看得上她么。我才懒得理会她。” 虽然朱振梁常年不在府上,她和林氏也没什么宠好争的,但住在一个院子里总会有些摩擦。 朱华容笑道:“这就是了。我嫁了人,老夫人在家里没人做伴,您时常往那边走动走动,陪祖母说说话也当得。” 小王氏叹了口气:“你当我不愿意么?我说起来还是老夫人的侄女儿,哪有不亲的道理。只不过,在咱们朱府,要么没有姨娘,有了也同奴仆没什么两样。我和林氏住在这小院子里,往常时候出入还有府兵盯着,我可是怕了咱们府里的规矩了。” 朱华容知道她的难处,也不多说了。 在朱府,妾室的身份是极为卑贱的。单是平日便不能与家中贵主同席吃饭,要往老夫人房里走动还得先请示了管家,出了小院这一亩三分地,往外走动也离不了府兵的视线。 哪怕她们孕育了儿女,在儿女面前地位也低了一等。 母女二人说到了打更的时候才各自歇下。 五公主十里红妆下嫁驸马,不日便是朱华容出嫁。 在大靖,不论是嫁女 还是娶妻,两边都会摆上席面庆贺,女方则比男方早一日摆宴。 朱定北也请了宁衡几人来,冷肃的镇北侯府难得张灯结彩,入目皆是红绸喜庆的颜色。楼安宁便听人说人五公主出嫁时多美的话,便嚷着明天也要来给新娘子送嫁,一睹其风采。 楼安康不客气地打击道:“阿爷只往学府里告了一天假,你若是能说动阿爷让你来看热闹的话,你便来吧。” 楼安宁嘴巴撅得能挂油瓶子了。 秦奚叹道:“到了今日,我还没真正见过一个新娘子呢。家里没有姐姐便罢,我阿娘那边也没有表姐妹可以让我送嫁的。” 朱定北道:“等咱们上了大学府,你不想代家里走动人情都不行,到时候你恐怕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原本他五姐出嫁也不用他做什么,可今日单是跟着阿爷出门迎客就让他浑身冒汗,这种福气谁要享他可以分给谁。 贾家铭道:“其实还好,长生年纪小,明日送嫁到亲家就不怕人家灌酒喝了。” 这满府红光也映得他们气色好极了。 朱定北闻言,哼了一声:“好什么好呢。” “咦,怎么大喜的日子谁还惹你不高兴啦?” 楼安宁纯粹想看他笑话呢。 朱定北无奈道:“原本该是我背阿姐出府……不过阿爷不肯,说要他亲自背。” 他有生之年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背着姊妹出嫁了,没想到依旧事与愿违。 楼安宁噗嗤一笑忙捂住嘴,秦奚更是不客气地大笑道:“哈哈,你阿爷还不是怕你的小身板半路折了。哈哈,你阿姐恐怕比你高两个头有吧,幸好不是你背,否则别人看着还真说不清楚是你背她,还是你拖着她在地上走了。” “秦!奚!” 朱定北暴怒,追着他就打。 楼安康抓住想要加入的胞弟,扭头对宁衡笑道:“可惜,阿衡若还想和长生做连襟,恐怕要等上二三十年了。” “哈哈哈!” 众人大笑,朱元帅要再两年后才回京述职。就算那时给长生种下一个月貌妹妹来,至少也得长到十八九岁才会出阁,届时可不是二十年都过去了么。 朱定北大骂:“放屁!谁要把妹妹嫁给老头子!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哈哈,癞蛤蟆!” 楼安宁笑得跌在兄长身上,指着宁 衡直打颤。 宁衡长手一伸把经过身边的朱定北抓过来,“你阿爷该找你了,过去招呼人吧。” “是,长信侯爷。” 朱定北笑得见牙不见眼,拍拍他的头道:“讨好我也没用,我是绝对不会把妹妹嫁给老头子的。” 说着,贱笑着跳开了。 宁衡哭笑不得,楼安宁在一旁安慰道:“阿衡不怕,你将来要娶十八房妻妾的,长生家没有,我家族里可有好些呢。” 宁衡瞪他一眼,再看朱定北,已经跑的没人影了。 第49章 幕后黑手 朱家嫁女,虽不及皇家公主出嫁来的盛大,那也是热闹得紧。 前来凑热闹的百姓只看着那嫁妆一台一台地往府外抬,眼睛都看直了。还有镇北侯爷亲自背着孙女儿上花轿,更是让人不敢怠慢。 女子出嫁,家中长辈或兄弟背着相送,便是有撑腰之意,等闲不能轻视。 何况那还是铁血战场的老元帅。 老侯爷捏了捏孙婿的肩膀道:“好好照顾她,若是让她受了委屈,我朱家上下饶不了你。” 瞧瞧,这大喜的日子还不忘放狠话。 五姑爷强忍着疼没让脸皱起来,老侯爷这一捏简直连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生疼生疼的,这下马威力道十足。新郎官满嘴好话,下跪给妻子的长辈磕了头,才算被放行了。 喜袍新郎打马游街,一起风发,朗声邀请众位父老乡亲到府上吃茶,一路笑脸盈盈。 朱定北骑马跟在送嫁队伍中,看着花轿一点点远离朱家,心里说不出地怅然。方才五姐和祖母拜别,两人哭得妆容都花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到了男方家里,比镇北侯府昨日办的喜宴还要热闹。 朱定北作为小舅子,果然有人哄抢着灌酒。好在他上面四位姐夫都作为娘家兄弟来送嫁,都抢着喝了,才让他们没有盯着他一个孩子不放。饶是如此,散场的时候,长生依然醉得睡死过去。 他醉着回来,镇北侯府自然又是一番忙碌。老侯爷看发妻唠叨不断,乐道:“单只长生一个就够你操心的,你可别想着往后的日子能有多清闲。” 老夫人不理他,细细给朱定北擦了手脸和脖子给他宽了外衣才离开。 第二日,楼安宁几人起哄要他说说送嫁的好玩事,朱定北不客气地给了个白眼,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 其实当时不过随波逐流让做什么做什么,心情还有些莫名的沮丧,哪里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天是八月九日,秦奚三人被罚在三省楼抄书的一月之前终于过去,楼安宁便闹着说上旬的休沐日几人要大肆庆祝一番。 秦奚便道:“咱们许久没抵足夜谈啦,不如那天咱们好好快活,再一同来学府,可好?” 几人纷纷应允。 贾家铭面上高兴,心里却又两分忐忑:他并不像几个好友是在蜜罐中长大的。 早些日子,贾中书曾明言警告过他和镇北侯府世孙少些来往,不 知道会不会允许他夜不归宿。而如果不应允,他怕是又要做让他父亲不高兴的事情了。 物以稀为贵,他家中兄弟那么多,哪怕他现在是老幺,也并没有多得父亲的爱护。 不过,他不会用这样的烦心事让伙伴们烦闷,所以也说说笑笑,并无一点异常。 午后下起雨,到下学时还未停歇。 宁衡邀了朱定北一道走,上了车后给他倒了一碗还热烫的浓汤,道:“孙必胜说回城西的官道上发生了些事故,今日要绕远走,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唔。” 朱定北动了动鼻子,乐颠颠地接过了。 “是什么事?” 洛京城内的官道不比外面,因天家或是皇室宗亲侯门贵族时常来往,自由巡防营每日走动,一般出不了什么事故。 “五公主今日是三朝回宫,出宫回府时马车出了故障滞留在那里。皇家车马出行,我等需避让,行走不方便。” 朱定北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宁衡等他喝完了,将摆好的糕点推他手边,说道:“紫甘草的来路去向有眉目了。” 朱定北把拿起的糕点丢回去,缀满星辰的眸子看着他。 宁衡:“我给你的药是两月一换,那人也知道这个规律。他若还想对你下手,手中没有足够的紫甘草的话,势必要再行买办。我的人一直盯着,总算顺藤摸瓜——” “你直说吧,还怕我不能承受不了么。” 宁衡咳了一声,道:“直接采买的是镇北侯府里一个婆子,那人……是你父亲妾室王氏的奶娘。” “?!” 朱定北大感意外,“怎么会是她?那老婆子有没有可能是被其他人收买?” 朱定北瞬息想到了许多:小王氏一向待他亲厚,并没有什么厉害关系,没有理由对他下手。小王氏的居所离他的院落很远,要越过府兵的耳目更换他的药包可能性并不大。小王氏在镇北侯府虽已有近二十年,但在府中经营出的根基仍旧十分薄弱,没有多少得用的忍受,又有什么本事动用他院子里的人…… 宁衡笑起来,因他的敏锐聪颖而高兴,“不错,我确实发现小王氏有和外人接触的迹象。不过到底是什么人指使她,又或者她与谁合谋,还不能断言。” 朱定北沉默半晌,说道:“后日就是我阿姐回门的日子,我实在不愿家中起争端。 ” 宁衡了然,但这世间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想了想,他道:“不急于一时半刻。咱们暂时也不宜惊动她们,等到她背后的人揪出来,再说处置不迟。” 朱定北抓了抓头发,听到这里是半点食欲都没有了。 宁衡没有正面说,但依然坚持这件事和小王氏有直接关系。 一个深闺妇人,到底是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来,朱定北百思不得其解。若是他真的被紫甘草所害,一损俱损,整个镇北侯府包括小王氏本人都将受到损害,只要稍微考虑一下就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关系。所以说,小王氏为什么会做这样愚蠢的事! 宁衡叹了口气,道:“明日我照常让府里把药包送来,表面上怎么处理你心里都有数。至于你往后一个月的用药,我已经吩咐府里做成了药丸,直接服用即可。不过用量你切记要按照大夫的交代,切莫吃太多。” 朱定北感动于他的体贴,面上装着不乐意道:“真麻烦。我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紫甘草的毒性也已经清了,在这样吃下去,等我长高也是个药罐子。” 宁衡安抚道:“是药三分毒,这些腰只是用在这段时间里调理你的身体,等过些日子就可以停了。” “真的?” 这可是朱定北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宁衡给了他肯定的答案,而后道:“届时,便让厨子给你做药膳,食补更好。” 朱定北笑容一收,怒目而视:“你是认真的?” “放心。”宁衡忍俊不禁,“我府里出来的厨子,绝对让你满意。” “这还差不多。” 朱定北伸了一个懒腰,捏了一块糕点塞宁衡嘴里,自己捧着一盒子糕点,扭头向车窗外问道:“必胜兄,咱们到哪儿了?” 改了道,原本朱定北算着时辰和路途判断地点的法子就不管用了。 孙必胜在车外道:“回小侯爷,离镇北侯府还有三刻钟。” 朱定北吃了一块糕点,忽地转头问道:“今日不是宁大叔做的点心?” “唔,怎么?” “太甜了些。” “……哦,我记得了。” 朱定北把糕点放到一边,又倒了一碗浓汤美滋滋地喝起来。 宁衡慢条斯理地吃着手上的糕点,见他脸上的阴霾散无影踪,心中也不由高兴 起来。 朱定北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将宁衡查到的事情告知老侯爷。 不仅是因为之前不隐瞒的约定,更多的是为了监看小王氏之后的动作还有揪出他院中的内奸都需要老侯爷的帮忙。 老侯爷听闻事关小王氏之后,脸色十分难看。 儿子的两个妾室他没有见过几面,没什么了解,但这些年也确实陪着老夫人处理了家中许多事情,听发妻说起时都是欣慰赞誉的话。却没想到,老夫人口中本本分分的妾室竟会对长生下手。 朱定北道:“阿爷,这件事前因后果我们目前尚不清楚。阿衡也说了,姨娘在外有接触的人,您让三叔查一下我们回京后,她与谁有过走动,或是有没有见着可疑的人。” 他始终不愿意相信,小王氏对他有如此大的恶意,宁愿想着他是被人蛊惑做错了事。 铁血沙场的将士,最怕的,莫过于托付信任的人倒戈相向。 他从未怀疑过镇北侯府中的人对他有异心,更不说想置他于死地。小王氏和林氏都是朱振梁的妾室,但因为孕育了长生上面几位兄姐的关系,在他们眼中与亲人无异,从来不会用恶意去揣测他们。 可没想到正是这种信任,让小王氏有了可趁之机。 老侯爷眉眼阴沉,点头应允。 朱定北想了想道:“哪怕这件事最后查出来就是王姨娘,这与五姐他们没有关系。后日是五姐回门的日子,阿爷不要伤了她的脸面。” 老侯爷没好气地拍他的脑袋:“我是这么糊涂的人吗?” 他脸上带了点笑,但到底意不平,待朱定北离开后吩咐朱三办事时,语气非常差。 朱三听到小王氏身涉其中,表情不比爷孙俩好多少。 后宅虽然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但长生中毒是侯府中人下的手那就是他失职之处。万幸发现得及时,也没有让小少爷受到损伤,但这要是有个万一,他朱三玩死难辞其咎。 老侯爷这般这般吩咐下去,朱三沉重点头,待他交代完了,立刻去办。 朱定北烫了脚,盘膝在床上,吩咐水生道:“将我昨夜未看完的书拿过来。” 水生迟疑道:“少爷,天色晚了不如早点睡吧。” “不了。”朱定北扭了扭脖子,道:“在学堂里睡过了。” 为了伪装中毒的症状,这几日朱定北在学堂上的表现可是十 分“刻苦”的。 水生:“……前个儿,长信侯爷还特意吩咐小的要盯着您睡觉呢,说您在学堂里装模作样不算数。” 朱定北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被他给收买的?” 水生不说话了,强硬地吹了灯烛,坐在一旁,不看着他谁不走了。 朱定北傻眼。 嘿,这小子,反了天了。 第50章 悠闲休沐 八月上旬的休沐日,在秦奚万般期待中到来。 白天去西郊汉河分流的小河里打鱼垂钓,晚间时候便一道回长信侯府。那里没有长辈的拘束,自然是他们首选的好去处。 六人同车,说一些学府和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趣事,不免就说到时下最热闹的一桩事来。 “那日五公主和驸马出宫的时候在路上闹出了人命官司,可是真的?我昨晚才听我阿爹说起的,说是驸马爷瞧上了一个漂亮姑娘惹恼了五公主,才当街起了冲突,错手杀了人。” 秦奚想起这一遭来,忙吧嘴里的糕点咽下去,说道。 楼安宁见他口中还有糕点的碎末飞出,不由嫌弃地往胞兄背后躲。 楼安康没好气地给他和秦奚一人一个脑袋嘣子,“你阿爹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秦奚父亲虽是豪爽武将,但他洛京边上的上洛郡驻军的头一号将领,可不是因为他有一个禁军统领的爹,怎可能在秦奚面前说这样的混账话。 秦奚嘿嘿两声,“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嘛。” 楼安宁探出头道:“还真有这样的事啊?我听说五公主性情温婉贤达,竟然会当街把人打死?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吧?” “不是误会。” 语气如此肯定,却是贾家铭。 几人看向他,贾家铭脸上红了红,低头道:“我四兄长在京兆府衙当师爷,这桩案子就是他记录在册的。” 这就是家中男丁多的好处了,有个位高权重的中书令父亲不说,贾府里但凡争气点的男丁都能谋一份好差事。 而贾家铭的四兄长贾家和和贾家铭在家中的处境相似,生母的处境比张氏还不如。幸而他自己争气,在上一届的科举中考取进士功名,凭着自己的努力从一位文书做到了京兆府衙从六品师爷的官职。 “哇,十一你是不是都知道?快和我们说说。” 贾家铭:“前天五公主和驸马爷回宁出宫的路上外传车马故障,其实是被人拦了车架。那个女子其实是五公主的故交,走投无路想要五公主帮忙。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只知后来那女子竟然冒犯驸马爷,惹得五公主大怒,之后公主命人将她拖走。而那女子不愿,竟……拔了随行侍卫的刀抹了脖子。” “嘶……” 楼安宁吓了一跳,听着都觉得疼。 秦奚道:“她自己抹脖子了?最近想死的人 怎么都和脖子过不去。” 朱定北瞪了他一眼,问贾家铭道:“那女子的身份可曾核实?” “我隐约听四兄长说是逃逸的罪奴。”贾家铭对他们没有藏话,顿了顿,道:“我以为能和五公主有故交的罪奴不多,很可能是庶人司马御棋的女儿。” “啊??” 连楼安康都吃惊,“那这件事情肯定有内情!既然是司马御棋的女儿,她都逃跑了怎么还会跑到公主车架面前自投罗网?后来又和驸马爷扯上关系……哎,不管她为什么找死,这个结局也比被抓回去沦为红尘女来得强。” “京兆府衙已经用刁民惊扰皇家车驾的罪名定案封卷,连告示都没出。对方既是罪奴,纵使有什么隐情也没有人为她鸣冤了。” 贾家铭道。 朱定北皱眉。司马御棋府中男丁六日已经被差役带走流放交州,女眷也差不多时间被收没为官奴,这时候应该已经出京城几百里外。她一个女子是怎么从差役看管中逃脱,还只身回了京城呢?她选在五公主回宁那日堵在路上,分明是有备而来,又怎会拔刀自刎? 他想不透,下意识看了宁衡一眼。 宁衡被他看得一愣,想了想,出声道:“司马御棋先后有两位妻室,已故的那一位是凉州人,与宫里的贵妃娘娘是堂亲。那位夫人留有一个女儿,如果那日拦截的是那位姑娘的话,倒不奇怪。五公主在闺阁中时,与这位表姐感情不错。” 几人听宁衡开口,都听得聚精会神,没想到他蜻蜓点水,说到这里又不继续了。 秦奚急性子道:“既然她和五公主是表姐妹,感情还挺好,怎么会和驸马爷扯上关系?” “是啊,而且五公主为了什么大发雷霆?若是真的感情好,她抹脖子的时候都没人拦着,不是很奇怪吗?” 楼安宁附和。 楼安康和贾家铭虽然没出声,但都看着宁衡。 宁衡眼皮没动一下,丢下一句:“不清楚。”就闭口不提了。 众人:“……” 朱定北挥手道:“罢了,那家人和我朱家八字冲,提起来准没好事,还是说点别的吧。” “我就是好奇,长生不爱听我就不问了嘛。”秦奚意犹未尽,但朱定北和宁衡都不想说他也就听话地聊起别的:“正巧,我有件事要同你们说呢。” 秦奚停住话头,看几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这 才满脸得色道:“我阿爹答应我,今年腊月带我去上洛郡军营!可以呆足一个月呢!” 贾家铭忙说:“真的吗?那你年节的时候也不在京?” 楼安宁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哈哈,秦将军你终于得偿所愿啦,可别到时候被冻成一个冰棍回来!” 秦奚:“滚犊子!老子是入军伍当小兵,将士们能吃的苦我秦奚也能受,而且我阿爹还答应让几位叔伯指点我拳脚功夫和兵法。来年,长生也不一定能比得过我呢。”气势汹汹地呛完了楼安宁,他转头对贾家铭道:“除夕到初三都在京中,待到元宵那日回来。” “哦。” 贾家铭低下头。 楼安宁搂着他的脖子拉到自己身边来,笑话他道:“怎么啦,我们十一舍不得秦奚阿兄受苦啊。” 贾家铭难得扛住了这番戏谑,哼了一声道:“我比秦奚和长生都大几个月呢。” “哈哈,那就是舍不得秦奚阿弟啦!” 贾家铭:“……” 秦奚也跟着楼安宁笑,对着几人说着豪言壮语:“小爷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待小爷从军中浴血而归,尔等纨绔子全不放在小爷眼里。” 瞧他脸上的得意,整个洛京已经容不下这尊大佛了。 楼安宁和楼安康对视一眼,大叫:“揍他!” 兄弟俩一个劲地扑上去,压住秦奚猛揉他的脸:“小王八崽子,说话比放屁还响亮,让你臭屁!” 这语调纯粹是和朱定北学的。 夹在楼家兄弟和秦奚之间的贾家铭累积了多次经验,在秦奚话音刚落下的时候就一缩身往楼家兄弟身后的地方躲,这才免受池鱼之殃。 他看着嗷嗷反击的秦奚,眼中那一点不安的犹豫散去,染上了阳光般暖融的笑意。 朱定北笑倒,在一旁起哄道:“哎哟,秦将军威武,秦将军勇猛无双!哈哈,楼二不要只捏他的脸,压住他的手脚,扒他的裤子!快!” “哈哈!我这就来!” “混蛋!你们这些登徒子,放开我!” 秦奚也顾不上和他楼安康对付,能动弹的一只手连忙抓紧自己的裤腰带,活鱼打挺似得挣扎。三人差点闹翻了车,孙必胜才在外面嚷道:“慢点脱裤子喽,车扛不住啦。” 这么笑闹着到了目的地。 没成想,那小河上已有人泛 舟,还有洞箫声远远传来。 贾家铭奇道:“怎么此人不去洛河反而到这里来吹箫。” 秦奚和楼家兄弟闹得疯,衣冠都乱了,此时正在车上收拾。朱定北伸了个懒腰,道:“不打紧。这声音要死不活的,没准鱼儿都受不了往咱们这边跑呢。” 贾家铭噗嗤一笑,这悠远萧声曲律优美,情丝缭绕,听在朱小侯爷耳朵里就成了半死不活了。 待车上三人整装而来,三艘无蓬小渔舟已经下了水,渔网就绪。 秦奚加快脚步跑过来,看朱定北和宁衡已经上了小船,自己忙拉着秦奚上了其中一艘,也不等身后的楼家兄弟,让船上留的一名护卫撑起长篙急追而去。 “秦奚可真不够意思的,下次我非得把他裤子扒了不可。” 楼安宁愤愤,也不耽搁,和兄长上船。 在护卫的指导下张网,将渔网抛入水中,秦奚扬声道:“今天咱们可得比比谁的运气好,打到的鱼最多,都把身上的好物拿出来,赢的人全部拿走。” 说着,就在自己身上摸出一块银锁来。 楼安宁被银锁晃了下眼,待看个细致,不由大笑:“秦小奚,你还没断奶啊,身上居然还带着长命锁。”说着也不含糊,直接将腰上系着的玉佩接下来,冲秦奚扬了扬。 “放屁,我阿娘年前给我在庙里算了一卦,说我这一年带着银可免灾,才塞给我的。” 没人听秦奚辩驳,都将自己的赌注拿出来溜了溜,几人便开始准备在小舟上钓鱼了。 钓鱼最考验耐性,秦奚坐了两刻钟就有些坐不住了,鱼儿迟迟不上钩,其他两队也没有收获他不着急。但不一会儿,楼安宁就先起竿,钓上了一尾草鱼。 不多一会儿,频频传来楼二惊喜的叫声。 秦奚不敢置信:“今日中了什么邪,楼二这小子不得了啊。” 贾家铭低笑:“别急,长生他们也没钓上来呢。” 话音没落下,朱定北起竿,鱼线甩出一个弧线,一条大鱼急燥地甩着尾巴,溅起几点水花。 秦奚拍手一笑:“嘿,我就说嘛!看看人家长生就是不一样,一条顶你们十条!” 楼安宁不服气地回嘴:“哼,也总好过某个人连一条小鱼苗儿都没捞着吧!” “楼二你是不是找打啊?” “你来啊,小爷怕你不成!” 两人一言不合站起来,隔着水面一句接着一句,楼安宁气性上来,抓着鱼竿往秦奚那边抡,若不是两艘渔舟隔得远鱼竿挥大不到,秦奚就要遭殃了。不过楼二少爷是有大智慧的,见一计不成,立刻生出第二计,用划水淋他。 贾家铭没躲过,叫道:“安宁,这里还有无辜百姓。” 见那护卫被水泼得最惨,楼安宁悻悻地放弃了这个计策。 秦奚见状,抓着鱼竿跟楼安宁对上,没挥两下,楼安康大声道:“胡闹!鱼钩划到脸怎么办?!” 两人停战一瞬,凶狠地对视一眼之后,动作一致地开始解鱼线,甩到水里。 “咂!” “楼二,看小爷今天不收拾你!” “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 两人鱼竿打在水里,停也不停地开始对击,啪啪啪的鱼竿撞击声响起,两杆鱼竿隔空开始对打耍花枪。 这鱼是钓不成了,朱定北和宁衡索性放着鱼竿不管,去看他们热闹。 “这俩小子,怪有意思的。” 朱定北瞧他们耍猴模样,笑得不行,一点也不同情在两人身后提心吊胆就怕掉进水里的秦奚和楼安康。 宁衡勾了勾嘴唇,正要说什么,只听一阵惊慌的尖叫远远传来。 几人看去,只见之前在河中央悠闲而走的小船剧烈晃动几下,紧接着,翻了船。 第51章 救命之恩 八月十日,晴空高照,风光正好。 朱定北六人带着侍卫随到西郊打鱼垂钓,正得趣就眼见不远处一艘小船船板上两个书生打扮的人扑通扑通摔进水里,连累小船翻倒的景象。 “……我今日出门特意看了黄历上写宜出行啊,怎么这种混账事又被咱们碰上了。” 楼安宁也顾不上和秦奚再分高下,把鱼竿往小舟上一丢,伸长脖子看了整个过程,不由啧啧有声道。 宁衡皱了皱眉,给自己的护卫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即高声道:“船朝这边靠拢,四位少爷请都上这艘船回岸边,属下带人去将人捞回来。” 既然遇见了就不能见死不救,万一真出了人命,他们几个孩子在场也不好交代。 侍卫撑船而去,岸上的侍卫也接了六位金贵的主子,加了三人前去支援。 折腾小半个时辰,才算将那艘船上的人都送回岸边,除了船夫之外是三名书生,都是水性差的。也是他们命不该绝,否则没有朱定北几人兴起来游玩,这三个书生怕是今日都得去阎罗殿喝茶。 其中一个书生已经昏死过去,另外两个虽然狼狈,好歹人还清醒。 宁衡的侍卫长问道:“尔等何人,为何事争执连性命都不顾?” 一位书生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对几人行了一礼,道:“多谢几位救命之恩。在下苏毅,扬州丹阳郡人士,乃为明年秋闱赶考而来。今日与两位友人来汉河一观,只因汉河水深急促,便依船家之言来这块宝地泛舟游河。只因两友观点不和,辩驳的时候激烈了些,错手弄翻了船,险些造成大祸。多亏几位恩人赶来相救,否则不说能否科举高中,有无性命回乡都……哎。” 这位名叫苏毅的书生满脸懊悔和后怕。 还清醒的另一个也忙不迭站起身来,谢过了救命之恩,这一位倒是京城本土人士,叫孔登辉。 二人是表兄弟,另一个昏迷不醒的,也是扬州人士,叫程问,亦是下一届秋闱的考生。 两人说话间都直打哆嗦,烈日炎炎,这身上被风吹得冷热交加。 贾家铭忽然道:“孔学兄,莫非出身皇商孔家?” 朱定北原本和宁衡闲闲地站在一旁不打算开口干预,听贾家铭这么一说,扬了扬眉毛。 皇商孔氏。 他没记错的话,当是户部那个李老鬼的女婿家,去岁他还用了点计策借孔家某些见 不得光的金钱来路逼得李老鬼就范。怎么说,也算老熟人了。 孔登科脸色微变,行了半礼道:“正是。在下的外祖便是当今户部尚书,几位救命之恩,登科感激不尽,待回城中必有重谢。” 秦奚直接笑出声来:“你倒是说说你们三条命值多少钱?” 楼安宁也要说,被兄长拉住,摇头示意不要多嘴。 贾家铭并不介意孔登科的言辞,道:“孔学兄不必客气,在下出身城东贾府,排行十一。” 孔登科眼睛一亮,连声道:“原来是十一表弟,表兄眼拙,方才失礼之处,还请表弟海涵。” 贾家铭矜持地笑了笑。 楼安宁和秦奚奇怪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眼,眼神问贾家铭这是谁,怎么称兄道弟上了。 贾家铭便提起他上头排行第九第十的兄长的生母孔氏,正是这位孔登科的姑母。听到贾老十的名字,深知对方总寻贾家铭晦气的几人便知道对这位孔学兄该是什么态度了。 楼安宁笑嘻嘻地凑过来道:“原来是孔师兄,师弟有幸在大学府的演武场上远远见过师兄几次呢,没想到这一次这般凑巧。” 这孔登科出身皇商世家,每个月大学府骑射大赛和半年期的诗文大赛上的赌局便是他的杰作。 “师弟是……楼尚书府的两位公子吗?” 孔登科打量了眼楼安宁兄弟,不确定地道。 “不才正是。”楼安宁抬手想拍拍孔登科的肩膀,看到对方浑身湿透还粘着河里不干不净的沙土和水草,顿时收回手,笑着道:“既然是孔师兄和师兄的表兄,救命之恩也不需要拘泥于虚礼啦。” “对啦,还没介绍呢。这位,是秦大统领的嫡长孙,这位,是镇北侯府的世孙,还有这位,便是当朝正一品长信侯爷了。” 两人听到楼安宁关于秦奚和朱定北的介绍已经十分惶恐,再听到这最后一位,更是不得不跪下行礼道:“学子孔登科(苏毅),拜见侯爷。” 宁衡看着他们的后脑勺,停了片刻,才淡淡道:“起来吧。” 苏毅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汗,他用袖子擦了擦,急声道:“多谢侯爷和几位少爷宽容。今日草民和族弟惊扰在先,又幸得贵人救命之恩,待回家中禀明长辈,必当登门重谢。” “正是此理。” 孔登科嘴上功夫没有表兄厉害,也连忙附和。 楼安宁笑眯眯地道:“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该的应该的。” 扭头和几人对视了一眼,弯弯的眼睛里全是得意:这小子还算上道,否则他巴巴地介绍几人的门第做什么?这可是扬州首富和皇商家出来的油水,不狠赚他一把,都对不起神明的安排。 程问依然昏迷不醒,贾家铭便安排着一队人马将三人还有船夫送回京中。待他们走远了,楼安宁才大笑起来。 朱定北问:“那个姓苏的,也是李尚书的外孙?” 宁衡:“嗯,他的长女嫁在扬州首富苏府。” 啧,这李老鬼挑女婿可真够大胆的。说不准,上辈子贞元皇帝收拾了他们朱家,下一个就是要对姓李的的下手呢。 这一手一个首富皇商的,李尚书的私库说不准比皇帝老儿还厚呢。 秦奚则早早跑回河边,可想而知今日的收成恐怕比预想中要少得多,不由埋怨道:“三个酸儒,洛京风花雪月的地方多了去了,非得跑到这里找不痛快,是不是读书读坏脑子了。” 洛京夏季多雨,致使汉江水位猛涨,水势汹涌。进了八月,汉江依然危险得很,除了少许技艺娴熟的渔家没有人往这一片来游玩。 这三个学子凑到这里来附庸风雅,在秦奚看来实在无聊。 楼安康则是说道:“这下半年,不少参加明年秋闱的富贵学子来京城备考。刚才那个程问看起来身份也不必苏毅低,怎么会被孔登辉推进水里去?” 他面对的就是那艘船的方向,因此看得真切,便是孔登辉和程问二人扭打起来,程问不敌落水,掉进去之前将孔登辉也扯了下去。 楼安宁:“阿兄管他们是非作何?我只要知道,回头等着他们三人往府上送礼就行了。” “你还说长生,你自己也掉进钱眼儿里了。” “诶,楼大,你教训归教训,别拉扯上我啊。” 朱定北忙给自己正名。 楼安宁给胞兄帮腔道:“一年多过去了,长生你还是这么不爱听实话。”见朱定北瞪他,楼安宁扮了一个鬼脸,不带怕的。 处理了孔登辉几人的事情,眼看着就要日上中天,几人也不再等待,将渔网都收起来。 如预料的那般,渔网里没几条大鱼,选出其中最大的五条,养在水桶里回头派人各府送一条回去。小鱼则放生后还剩下一些,半大小子胃口大,好在宁大叔还带了一些菜品 防备着几位大少爷一无所获的情况,因此也让少年们在河岸上饱餐了一顿。 “有宁大叔在实在太好了。” 躺在树荫下,楼安宁摸着肚子感动道。 正午过后的阳光穿梭过树叶,碎成斑斑光晕洒落在他们脸上,并排躺着,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也觉得很有意思。 歇了半晌,朱定北起身活动。 贾家铭怕暑气没跟着,楼安宁昏昏欲睡楼安康便在一旁看着他,秦奚正翘着腿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调子咬着一根狗尾巴草也不愿意动弹,只有宁衡不怕辛苦地和他走在一起。 走远了,朱定北忽然出声问他:“司马御棋的女儿昨天和五公主发生的冲突,你知道多少?” 宁衡早猜到他不问个明白不痛快,当下也没有瞒着:“两个原因,男人和交易。” “哦?” 朱定北洗耳恭听。 “驸马爷在学子府修习时曾与司马小姐有私情,而五公主也知道这一点。不过,现在已经成了驸马,听闻还是五公主向贵妃娘娘讨的人。” “蓝颜祸水,有意思。” 想必,那对表姐妹的关系并没有外界所传的那么和睦吧,只不过这位驸马爷生冷不忌的作风还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宁衡走到他另一边,两人走出树荫,走向下一个树荫地。他继续道:“那位姑娘手中似乎知道一些五公主和驸马爷不愿让外人知道的事情,在司马御棋入狱后,她便与还未出嫁的五公主做了一个交易。她用什么交换暂时查不到,不过后来收押女眷的时候,这位司马小姐并不在其中。” “那她既然逃了,还回来做什么?” “我的人事发时恰好在路过那里听到了一些。”宁衡说。 朱定北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好一个恰好! 宁衡嘴角也跟着扬起,他道:“司马小姐控诉五公主言而无信,她的幼弟非但没有按照他们的约定被送到她身边,反而已经死在了流放路上。她要撕毁交易,五公主自然不肯,两人言语冲突间司马小姐正提起驸马爷,不知要说什么,就被驸马爷推到,不巧撞到了刀口上。” 所谓的抹脖子自刎,看来与事实相去甚远啊。 朱定北的手不自觉往腰侧摸去,没有摸到自己一贯佩戴在腰间的佩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前世才会做的举动。他索性让伸到一半的手抓住宁衡手臂,侧头问他: “幼弟?” 宁衡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顿,紧接着道: “嗯,死的时候才周岁半。” “看来这位司马小姐是想给司马家保住一条血脉。可惜,还是不够聪明。” 朱定北叹息。 不知道那女子是太过于自信自己手中的把柄可以让五公主和驸马爷就范,还是以为那两位故交会念旧情放她生路,抑或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时冲动。但无疑,她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朱定北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当初单枪匹马想要报复最后也丧命黄泉的自己,与司马小姐有着同样的愚蠢举动。 朱定北甩了甩头不再多想,转而问道:“那位驸马是广宁伯的孙子?” 宁衡摇了摇头:“是侄孙,广宁伯的儿子二十年前就死了,没有留后。他名叫程天赐,上一科的探花郎。” “这我知道。” 就算他没刻意关注,但这位驸马爷的名声在国子学府很响亮,他想不知道都难。 “你对他感兴趣?” 宁衡问。 朱定北掀着嘴皮子,笑: “我只是想着,有机会好好看看披着人皮的畜生长什么模样。” 第52章 祖孙温情 从西郊回来后,六人在长信侯府闹到半夜才睡,第二日自然同车到学府。 朱定北下学回府用晚膳的时候,才发现桌上的大鱼就是他们在河里打捞起来的那条,朱定北笑道:“阿爷,祖母,怎么中午不吃还留到晚上。” “反正是活物有什么打紧。快尝尝,这鱼汤鲜得很,鱼肉滑嫩,你多吃些。” 老夫人亲自给孙儿盛了一碗奶白的鱼汤,见他喝下,眼中的笑意更深。她唠叨道:“明日你阿姐回门,祖母想问你的意思,看明日是否在告假一日陪祖母在府中招待他们?” “诶,又不是外人,怎么非要耽误长生功课。” 不等朱定北说,老侯爷就摆手,不以为然道。 老夫人听了搁下筷子不乐意道:“你知道什么,这是五姑娘第一次回娘家,咱们怎么也要让她婆家知道我们家对他重视。往后,真正给她撑腰的不是你,是长生。” 老侯爷不认为姑爷敢对朱家的女儿如何,但老夫人说的也有道理,他当即点头答应了。 朱华容夫妇归宁这日,镇北侯府好一阵热闹,见新嫁娘脸色红润,眉眼间带着少妇人家独有的风情,老夫人和小王氏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 后院的女眷说私房话,前院里,老侯爷亲自考校新姑爷的骑射,长生看着他逞强奉陪的模样,笑着给他阿爷递了个眼色。 不用留情,娶了他朱家的女儿,可不是那么轻松的。 前世,洛京来的平安信中就听说五姐夫妇琴瑟和鸣,只是不知道,最后,这个男人有没有护住她不受苦难。 朱华容走的时候,老夫人和小王氏又不免掉了眼泪,将新婚夫妇送走后,老夫人难得留着小王氏在房里说了一阵话,据朱三说,小王氏走的时候脸上都是笑。 告假一日,第二日朱定北到学府的时候,难得发现一向第一个到的宁衡竟然不在。 没等多久,一个小厮前来通知朱定北,说是太后娘娘凤体有碍,宁衡去往宫中侍疾。 楼安宁几人见宁衡不在不免过问,得知原因后,都不再多嘴。 毕竟事关太后,避而不谈总不会犯错。 秦奚说道:“说来也奇怪,马超这些日子倒是安静,是不是上一次被长生欺负怕了?十一,你说是不是?” 马超肾虚的传言到现在都还被人津津乐道,想起马超的脸色,秦奚就乐得不行。 贾家铭:“他在准备明年春天的童试,到州试结束之前,他没时间针对长生的。” “不是吧。” 楼安宁张大嘴巴,“他才几岁,参加童试就算了,他还不放过州试?若是州试没有被选举,那之前的童试乡试都要重新来过。” 贾家铭:“这我也说不准。” 国子学大部分在进入大学府之前一般不会下水参加科举,其后也少有人一路直接从童试考取到国试。大部分在考完州试之后都会停三年,再参加国试,那时准备回更充分,他家中兄长都是如此。 以大靖科举选士的律法,乡试中的才有学子功名,州试过后才有秀才功名。 秀才功名可比八品员外郎职衔,是吏部登记在册的士人,可以保留。 但如果州试落选,那之前就算是乡试会员也必须从童试开始重新参考,这些年下来,童试场上还有不少鹤发老者参加,便是因此。 而国试,则选取前三甲和后百名为进士。落榜的秀才自然可重复参考,但一旦考中进士,就成了定居,不能再参考。 许多学子并不满足于进士功名,又或者为了以更好的状态参考,都会在州试后停靠一届,等三年后再参考,会更有把握些。 以贾家铭对马超的了解,那家伙肯定会一路考到州试,不过是与不是和他们无关,因此便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秦奚道:“老天,但愿他考取不上,童试就被刷下来!否则,他要真成了秀才,这日子还怎么过!” 楼安康笑话他:“长生都不担心,你鬼叫什么。” “我哪儿是担心他找我麻烦,我是担心我阿爷阿爹,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朱定北的成绩比他好那么一点,也不算多出色,但已经被他阿爷阿爹拿来鞭策他不知道多少次,若是同窗中出一个十一岁的秀才郎,他能想象到以后的日子有多难熬。 朱定北嗤笑一声:“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什么意思?” 秦奚疑惑。 贾家铭捂嘴偷笑,“长生的意思是,你阿爹对你的期待没有那么高。” 秦奚起先还没听明白,而后才跳起来道:“长生你敢小看小爷!小爷往后当了将军,也会是全大靖最有文化的将军!你等着瞧吧。” 朱定北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下次月试别指望我帮你。” “哎呀,长生,这都是误会,误会。诶,你别走啊,听我说话,长生——” 秦奚连忙追,楼安宁笑得赖在胞兄身上,走不动路了。 当日朱定北回府后便听朱三管家说起,今日户部尚书李韬往府里递了拜帖,二十日休沐那天要来府上拜访,感谢朱小侯爷当日对子侄的救命之恩。 “还着人送了东西?” 朱定北饶有兴致地问。 朱三笑道:“是呢,送了一尊玉佛。” “嗤,李大人真是好大手笔啊,他两个外孙的命就值这点小玩意?” “少爷,可不能对佛祖不敬。”朱三忙劝告了一句,而后道:“再多的,他也不敢往我们府上送。虽然全洛京都知道李府富可敌国,但明面上的功夫一向做的很好。” 老侯爷也同孙儿说起这件事,提起户部那群狗贼,他就没好话:“李老鬼送什么不好,偏偏送一尊玉佛过来,不是成心恶心我吗?这丢不能丢,藏不能藏的,难道他娘的真要给他香烛供上?” 老侯爷沙场一生,对神佛的敬畏很淡,不过到了这把岁数到底不像年轻时候轻狂,对这些捉摸不着的东西也不敢怠慢。 但只要想到,老夫人的佛堂里添上这尊佛,他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朱定北笑道:“过几日不就到了佛诞日么,祖母也要去寺里祭拜。往年咱们家里光景不好,也只能添点香火钱,今年既然有李尚书作美,不如赠给佛寺,也算咱们家一份心意。” “妙极!” 老侯爷拍腿叫好,一把将朱定北抓进自己怀里,稀罕不够似得捏他的脸,笑道:“你这孩子长得好啊,咱们老朱家几辈人的心眼儿全长在你小子身上了,哈哈!” 朱定北:……姑且就把这话当夸奖吧。 老侯爷心情好了,便问起拜帖上说的救命之恩是怎么回事。朱定北捡着话说了,老侯爷听了道:“那还是拒了吧,救了三条命就换这么一尊佛,哼。他李老头想得倒是好,还想来我府上贪一顿饭,老子没那闲钱招待他。” 朱定北也是这个意思,老侯爷扬声吩咐了门外的朱三。 老侯爷听朱三应下,言语间不忿道:“那李老鬼就是不做一件让老子顺心的事,早晚有一天让他尝尝老子的厉害。” 这狠话老爷子不是第一天放了,早先在军营的时候,每每因为军饷抚恤金的冲突,他只差没有派兵去 挖李韬的祖坟呢。这话都是轻的。 朱定北忍笑:“阿爷只管宽心,妖孽自有天收。所谓盛极必衰,他李府也风光不了几时了。” “哦,此话怎讲?” 老侯爷兴奋地看着孙儿。 朱定北卖了个关子:“阿爷可知道这文官里头,谁最幸运,谁又最不幸呢?” “你且说,这些老爷子哪里知道。”老侯爷也不怕孙儿看到他的短处,直接说道。 “依我看,最幸运也算聪明的就是贾中书。人家别的步行,但是会生啊,现在就有十一个,往后说不定还有呢。这儿子多了,等他们长大了,贾府谁当家都不会安宁。若是分家,那贾府的家底势必分散。哪怕他们兄弟现在拧成一股绳,日后陛下若是看贾府不顺眼,稍稍用点手段让他们离心,那贾家也是不攻自破。” “但李尚书就倒霉了。” “你看他,一生就是三个女儿,嫁的又都是什么人?”朱定北见阿爷眼睛发亮,也笑起来:“那都是富可敌国的人家,他一个户部尚书本就掌管国库,自己后院里还有三个国库藏着,陛下能看得过去吗?且不说陛下会忍他几时,若是哪天国库缺钱了,陛下第一个对谁下手?” 老侯爷听罢哈哈大笑,在理! 那李老鬼养肥了,不宰他陛下都要睡不着觉啊!哈哈哈! 爷孙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老侯爷便催着他回去睡觉,朱定北问他:“阿爹那里有没有消息?” “你要查的事情恐怕没这么容易,且耐心再等几日。” 朱定北闻言道:“那钦差大人在鲜卑可一切顺利,阿爹已经有十日不曾传信回来了吧?” 老侯爷摸了摸胡子,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小崽子别操心了,那点小事他要是都办不好,趁早摘了他元帅的帽子。” 朱定北笑起来:“我不是担心阿爹,就是有点想他和阿娘阿兄了。” 老侯爷顿了下,将他抱起来,道:“他们安好就好,等后年他们回京,我交代他们把你阿兄也带回来。” 朱定北不自在道:“阿爷,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老侯爷不管他,坚持把他送回了院子里,他告诉朱定北:“趁你还小,趁着阿爷还有力气,让阿爷多陪你走走。” 往后,他的人生就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老侯爷已经知道那回事怎样一条艰难的道路。 想到,他就心疼。 可,也无可奈何。 朱定北眼睛一热,趴在他肩膀上不再说话。 第53章 后空秘闻 在朱定北爷孙俩说起朱振梁的情况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鲜卑驻军,主帅军帐中还亮着烛火。 伤愈的朱元帅正埋头大口吃面,哧溜哧溜的声音没有打扰到一旁冥想的军师大人,反而是他的副将瞧着朱振梁的吃相心中暗叹:若是嫂子在这里,元帅恐怕就不是这模样了。 虽这么想,但他进食的速度一点也不比元帅大人慢。 等他们吃完了,军师才出声道:“元帅,我已经派人将这两年出入鲜卑的商队查了一遍,不查不知道,这里头有这么大文章。” 原本是冲着盘查给皇帝陛下办私事的人去的,没想到无心插柳,还揪出了好几个外敌奸细来。 若是放任这些人在鲜卑府发展下去,他日要做点什么,可就说不好了。 朱振梁一抹嘴,道:“要查的事,查出来没有。” “已经锁定了几对人马,还需要些时间。” 古朝安实事求是道。 朱振梁点了点头,又问起住在州牧府上的两位钦差大人:“听说陈大人昨天受了风寒,可请人去看了?” 答话的是朱副将:“元帅,刘老先生亲自去的,夫人也去了。” 朱振梁意外,没想到刘毅和这位阁老还有些故旧,对他这么上心。 古朝安道:“听说刘军医在太医院就职的时候,曾与陈阁老有旧,他被流放到咱们朱家军来,也是陈阁老的安排。” 朱振梁听到这里就不多问了,洛京那摊子事乱的很,他没兴趣打听。 “不知道长生睡了没有,这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个样,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了。” 古朝安对元帅的小儿子也很喜欢,那孩子的淘气真是平生仅见,笑道:“启禀元帅,下官在朱家军呆了这许多年,单看老元帅,您还有大少爷,朱家男儿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元帅若是好奇,不如回想一下自己十岁时的模样,肯定分毫不差。” 朱振梁哼了一声,别以为他听不出来,他这是拿话挖苦自己呢。 “军师大人神机妙算,这件事却是算差了。” 朱振梁骄傲道:“长生随他祖母和阿娘,生的白净秀气,等长大了,不知道多少女儿家踏破我朱家大门呢。” “噗——” 正在喝汤的朱副一口汤呛进鼻子里。 古朝安哈哈大笑:“果真如此,定要见 上一面才好。” 朱振梁想起小儿子那白嫩嫩的模样就满脸是笑:“这有什么难,等下次回京述职,你便同我一道回京。” 提起洛京,古朝安的眼睛暗了暗,只能感叹道:“元帅大人不在,这鲜卑府怎能离得了人,我怕是去不成了。” “说的也是。不过……长生这辈子,恐怕与这片土地再无缘分了。” 朱振梁话中带着唏嘘。 古朝安叹了口气,那孩子却是可惜了。 身为朱家的儿郎,不能生在这沙场,该是何等的遗憾。而那孩子小时候就天资过人,筋骨更甚常人,却只能待在那阴诡的洛京为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吃一颗定心丸。 那个人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蠢。 一个人的能耐又有多少呢,留着朱定北在京城,又真的能让他安心吗? 朱振梁已经将心中的烦躁抛在脑后,又问起军营里将士训练的情况。朱家军常年东征北战,难得有这么长一段时间闲下来,朱振梁可不愿意朱家军的将士们被磨掉锐气,因此时刻不放松他们的训练。 朱凡一一道来,两人都没察觉军师大人的思绪已经飘出了账外,触及记忆中洛京繁华的模样,猛地抽神回来。 罢了。 不想也罢,前尘往事,是是非非,早已与他无关了。 他如今,只是朱家军的军师。 仅此而已。 —— 洛京,国子学。 宁衡去往太后宫中侍疾,这一去竟然就过去半个月光景还不见回来。 贾家铭都觉得奇怪,没听说太后的病情有这么严重啊,怎的就过去半个月还不见好转?真是如此,太医院却还平平静静的,往常宫中贵人出现这种差池,太医院少不得要贬责几个医丞。 秦奚神神秘秘地说道:“我阿娘前日去宫中探望两位姨母,倒是听说,太后的病和五公主殿下有关呢。” 这话奇了,好端端怎么就扯出已经出嫁的五公主殿下来? 几人忙催着秦奚赶紧交代,秦奚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我也是偷听我阿娘和阿爹说话——这么看我干啥,还想不想听了?” 见伙伴们目露鄙视,秦奚不高兴了。 他就不信,他们几个就那么老实,没听过长辈的墙角。 楼安宁撇了撇嘴,“秦大少爷,求你快说 吧,我们都等不及听啦。” 秦奚抿嘴笑,然后正了正脸上的表情道:“太后娘娘病的那日,五公主殿下正进攻给贵妃娘娘请安呢,后来在贵妃宫中吵闹起。太后听说五公主受了委屈,就唤到跟前来,说是要为她做主呢。” “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五公主似乎求太后下懿旨让驸马爷随她住到公主府去,太后娘娘便劝她与驸马的长辈好好相处,孝敬长辈。五公主居然就哭了起来,后来还昏迷过去。听说……”秦奚把声音压得更低,“太后那日传了太医,说是自己不舒服,但其实是为救治五公主的。而且,咳咳,慈宁宫里好些人都看见,太后房里端出一盆盆血水,那情况……” 贾家铭低呼一声。 朱定北愣住,这情况难道是…… 秦奚脸上红红的,有些难为情道:“我听阿娘跟阿爹说,那情况似乎是女子落胎了。” 在男女之事上还懵懂的楼家兄弟听秦奚的话原本没有听明白,待到他点名,才不约而同地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 贾家铭捏紧手指,难以启齿道:“不会吧……公主殿下还没出嫁几日,怎会?” 他在贾府后宅见听说了许多妇人落胎的事情,因此多少知道一点,在新婚几天时间里,就算女子新婚之夜接了种,可胎儿还没凝聚,就算落下也只是一点血,断然不可能有这样大出血的可能。 楼安宁眼珠子转了转,好奇得不得了。 楼安康怕他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捂住他的嘴,自己问道:“消息可靠吗?” 秦奚肯定地点点头:“陈妃姨母的宫殿就在慈宁宫边上,虽然太后娘娘拦着消息没传出去,但是那么大动静,怎么会不惊动姨母。她派人去问话,那个小宫女亲眼看见内殿里端出血盆的。而且,那日之后,太后宫中便有一些宫女因为伺候太后不力被仗杀……若不是陈妃姨母的人来去很快,说不定,陈妃姨母也要吃亏。” 楼安宁倒吸一口凉气,扯下胞兄的手掌:“那岂不是仗杀了很多人?” 他想到那些无辜的宫女,背后直发凉。 贾家铭道:“正是如此,更能说明事情有鬼……你们还记得前几天在街上死了的那个司马小姐吗?会不会,她是因为知道公主婚前……才被……” 楼安宁再傻也听出来来,他惊叫道:“那孩子是驸马的还是——唔唔!” “别胡说!” 楼安康死死捂住他的嘴,惊慌地瞪着他。 朱定北安抚道:“安康,你放开楼二,他胆子小不会再外面乱说的。” 楼安宁直点头。 楼安康脸色有点白,他放开胞弟,见他嘴边因自己一时用力而泛红,有些难受道:“天家的事岂是我们能妄言的,阿弟,往后说话切莫如此。就算对我们有些话你也不能说,万一被别人听见,不说咱们家,就是长生他们都要被连累。” 楼安宁眼睛红了,低头道:“阿兄,我知道错了。” 楼安康抱住他,秦奚和贾家铭见状满肚子的话也不敢再说了。 朱定北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楼安宁的脑袋:“别怕。若是真被人听见,我割了他的舌头让他不敢乱说就是了。” 楼安康破涕为笑,指着朱定北道:“你个屠夫,我才不会让别人听见不该听见的呢。” 朱定北笑起来,“不过你们都要听楼大的话,以后说话留心点。随便惯了,难保哪天在别人面前也说漏嘴,只是一两个听到也就罢了,要是百八十个听到,我都杀不过来。” “哈哈,楼二说的对,你就是个屠夫!” 少年眼中的阴霾,随着笑声散去。 朱定北则在心中暗道:怪不得那日公主和驸马爷那么气急败坏,原来……这般耐不住寂寞啊。 又过了几天,月末休沐前,宁衡总算回来。 他等在镇北侯府外,用的还不是长信侯府的车架,若不是孙必胜特意敲了他的马车他还未留意到。 朱定北奇怪:“怎么不回府休息,什么话明日到学府说也是一样的。” 宁衡沉默了一瞬,开口道:“金矿那边的挖了第三批矿了,这一次挖掘的量比较多,有一些含量很足。我着人把这批金子留着,待铸成金锭,打上贞元宝印,再转入你府上。” 再没有比这个让朱定北高兴的消息了,他现在是真缺银子! “你快同我说说,有多少?” 宁衡见他眼睛里都冒出金光,不由笑起来,“大约有五千两黄金。” 宁衡语气淡的像是说五百文铜钱似得,这数字可把朱小侯爷砸晕了,他两辈子还没摸过这么多金子! “阿衡,等我拿到了我抱几块垫在我床上,我还没陪金子睡过觉呢,哈哈哈!”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宁衡都 笑出声了,连忙咳了一声道:“元宝硌人,我让人打成金砖。” “哈哈哈,金子啊金子~” 朱小侯爷此刻的表情可以称之为梦幻。 宁衡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朱定北也顾不上拉开他,美了好一会儿,才问起宁衡五公主的事情。 “……秦奚的消息可是真的?” 虽然心里基本确定了,他还是有必要问一问宁衡。 宁衡点头。 “五公主听说前几天和婆家闹不愉快,到公主府去了,莫非他其实是在太后宫中?” 宁衡摇头:“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出宫了。” 朱定北哦了一声,“看来那天他们要让司马小姐封口的事情就是他们婚前私通的事情了?” 宁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不止如此。” 第54章 李氏一族 听到宁衡说司马御棋的女儿在五公主与驸马归宁路上被害的事情还有内幕,朱定北不由竖起耳朵。 这样的密辛若是对别人,宁衡一定半个字不提,但不知为何就是对朱定北多一分天然的信任和亲近。见他睁着大眼睛看着自己,他咳了一声,将未说完的话一并告诉他。 “公主殿下虽贵为帝姬,但到底事关女儿清白,太后当日确实有意借称自己不适将公主留在慈宁宫将养。不过,落胎那天晚上五公主惊梦,醒来后深思不属,说了一些……太后娘娘不爱听的话。这其中便有一件,司马小姐腹中也曾有过驸马的子嗣,而她就是用这个孩子的命换了公主殿下保全自己和幼弟的承诺。五公主怕夜长梦多,因此当时看着司马姑娘喝下那晚堕子汤,司马姑娘已有将近三个月的孩子,这一碗汤药下去,留了许多血,惊了公主的神魂。” 朱定北冷嗤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驸马爷恐怕也知道这件事吧?” 宁衡点了点头,“据我所知,司马姑娘那孩子没有公主出手,他也会出手的。只是亡者没想到,他们会背弃诺言。” “呵,这二人还真是天生一对。” 宁衡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太后娘娘问出了前因后果,气恼之下让人直接送她走,连贵妃娘娘都没通知。” “太后的病?” “不碍事,只是伤心惊悸加之夜里受了凉。太后年纪大了,病情才拖了些时日。” 朱定北点头,沉吟片刻道:“这样看来那位司马小姐应该是个非常懂得取舍的人物,当日又为何自投罗网?会不会是她手中还有未出的筹码,才……?” 以宁衡的立场,这些事情他听过就罢,不会去深究。 但朱定北却不得不多想一层,毕竟司马小姐不是别人,而是司马御棋的女儿。她若是手中真的有这样一个筹码,会不会与司马御棋触怒皇帝那个秘密有关? 宁衡轻声道:“逝者已矣。长生,我今天来,还有另一件事要同你说。” “哦?” 宁衡脸色有些沉郁,言辞严肃:“小王氏身边那婆子的娘家表兄,是一家商铺的掌柜,与京中许多官邸都有接触。调换的药包便是从其中有一家流转出的——司州驻军李捷将军府。” “姓李?” 朱定北一下子皱起眉头。 这人要是姓李,事情就复杂了。 “阿衡,你该知道,大靖开朝的时候便有朱、李两个异姓王。在当时文不出李,武当属朱,过了两朝之后,朱家和李家退居侯爵之位,且不再世袭。而李家在文宗年间因谋逆罪被株连九族,只有一些微末的分支留存下来。李家此后弃文从武,到如今,朝中李姓武官也有朱姓武官一半那么多。” 若是牵涉李家,朱定北就不能只考虑李捷一府了。 宁家历代家主对大靖朝各大家族的起落兴衰如数家珍,不过宁衡没有多提祖辈的恩怨,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泰安十七年,有一位李丛将军因刚愎自用延误军机,致使凉州七郡失守——” “李捷是李丛老儿的子孙?!” 朱定北吃了一惊,随即又否定道:“不可能!李丛的亲族早就死光了,若是李姓旁族没有理由针对我朱家。” 宁衡见他一点就透,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叹息。捏了捏他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宁衡接着说道:“凉州七郡沦陷,先帝大怒将李丛满门抄斩。但刑部执刑是按照户部上登记的户籍来办事,这个李捷是李丛最小的儿子,因李丛的族叔膝下无子,出生不久就过继到了他的名下。” “那他现在想与我朱家如何?” 朱定北低垂的眼眸里全是杀气,语气也无法冷静。 “当年我阿爷年资历尚浅,也不过是朱家军的少将,就是这李老儿不听劝,还将我阿爷扣押不得参与战事。战败后,他倒是一死谢罪,还以为自己能留一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哼,真以为别人都是蠢货吗?后来还是我阿爷率军厮杀,才将七郡夺回,将羌族和鲜卑驱逐。” “先帝判他满门已经是手下留情,比起当年凉州七郡血流成河家破人亡的惨状,他们死有余辜。” 朱定北抬眸,“李捷藏了这么多年,为何现在又对我出手?” “李捷出手虽有私仇的缘故,但此举背后定有我们还未看破的深意。” 宁衡心中也有疑虑,李捷驻守司州三郡已有几年,从未有大过错。又是朱老侯爷同辈的人,眼看着就要到交棒的时候。这些年他一直没有表露出对朱家的敌意,而且地下儿孙也算成器,当不至于为复仇或泄愤拿晚辈的前程开玩笑。毕竟,有心人都可以查到他和李丛的渊源,这是一个可大可小的污点,一个不好可就不只是晚节不保。 朱定北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他直觉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但一时间又说不出是什么缘 故。 宁衡见他面色烦恼,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既然已经摸出这条线,要怎么做,还要你自己决定。” 朱定北点头:“我同阿爷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 “阿衡……谢谢你。” 朱定北认真道。 他知道宁衡是怎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宁衡不会卷进这些事情来。 历代长信侯爷都是大靖的富贵闲人,从不插手别的世家的事情,也不会和其他世家相交过深。 宁衡为他所做的,已经不止多少次触犯到长信侯府的立身之道。 宁衡笑起来,只摸着他不服顺的头发,没有说话。 朱定北回府之后,等不及吃饭,就到前院书房中。老侯爷正在后院等着他回来用饭,听了朱三的话,忙起身往外走,老夫人喊他也没留意。 “这老的小的!” 老夫人叫住朱三,让他把饭菜端到书房提醒他们爷孙吃饭。 朱定北将宁衡所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老侯爷,后者听罢,沉思良久。 “阿爷,你说他想要做什么?” 朱定北对于老一辈的恩怨只是耳闻,其中是否有什么曲折他却是不知。 老侯爷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东海告急,朱家军受皇命到东海御敌。老头子让我接管在凉州的朱家军,但我当时年轻在军中威信不高。李丛则是驻守凉州的主将,品级最高,父帅带兵离开后,他便主持凉州大局。他原本就不甘屈居人下,朱家军的主军一走,便将朱家军定下的诸多军规废除。” “后来,我朱家军的斥候察觉到羌族和鲜卑结盟,我第一时间告知于他。他却不信,只说羌族和鲜卑一东一西,他们不可能越过大靖军的耳目牵上线。” “那场恶战,我如今想起来还是齿寒。死的人,太多了……” 朱定北拧眉:“阿爷,过错在他,虽然与您切身相关,但你对当时的局面也已经尽力而为。李捷难道能将李家的人命算在朱家头上?” 老侯爷摇了摇头,解释道:“李丛死前曾留下一封血书,带着兵众和羌族同归于尽,他望圣上能够看在他尽忠的份上,饶他家小性命。但那份手书不知何人动了手脚,没有随最后的战报一同回京,而等先帝收到手书的时候,李家满门已经问斩。” “先帝对老臣心有愧疚,之后也没有亏待李家旁族的将士 。” 朱定北听后,沉吟道:“李捷以为那封血书延误是朱家动手?” 见老侯爷没有否认,朱定北冷笑一声:“天真,难道他以为一个罪臣的血书能与凉州七郡百姓的认命相抵?依我看,血书延误说不定就是他们李家人下的手。” “……这样说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对于当年旧事,老侯爷一直不得其解,如今听朱定北一说却有种茅塞顿开的感悟。 “阿爷,不是可能,我觉得九成就是了。” 朱定北灌了一口水,“泰安前二十五年,可以说是咱们大靖六朝以来边境最不安定的时期。北境鲜卑,西境羌敌,东海还有夫余之祸,先帝自坐上皇位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凉州地处北境和西境的交界之地,七郡失守,凉州就去了一半,先帝恐怕恨不得把姓李的都杀绝。” “李丛满门之罪已经无可挽回,不仅如此,李家本来也是历代大靖王的心病,经过李从的战败,明面上不懂李家其他人,可也定不会重用。可先帝在杀了李丛满门之后再收到他的血书,事情就有转机。” 事实正是如此,至少那之后李家无大错的将士,先帝从来没有弃用。 用一门人命,换一族荣耀,李家人会如何取舍,一目了然。 老侯爷:“他娘的,那个王八蛋肯定也早就想好让我们朱家来背这个黑锅了!” 朱定北拍了拍老侯爷的肩膀,安慰道:“死者为大,外面只看到李丛满门祸事,自然不会将血书的事情往李家人身上想——是了,我想到了!” 朱定北醍醐灌顶,激动地拍手道:“我想到了!” “乖孙儿,你想到什么了?” 老侯爷摸不着头脑。 朱定北凑到他身边,语气不稳道:“阿爷,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就是李家搞的鬼!” “……你刚才不是说是姓李的吗?” “我不是指这件事。” 朱定北憋住气,深呼吸一口,才说道:“阿爷,我就一直想李捷就算被蒙蔽,朝我下手也是下策,还容易暴露出他。可正是如此,万一他们失手,我中毒的事情东窗事发查到李府,了解到他是为报复的话,岂不更容易让我们就此收手不查下去?” 老侯爷抓耳挠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朱定北知道自己太激动了,可是没办法。 他重生 一年半,到此时才算摸到前世朱家灭门的幕后黑手! 李家,肯定是李家! 整个大靖,军方除了朱家之后,下面有几家势力均衡的家族,李家就是其中之一。 有朱家在一日,他们想要成为大靖第一军侯就是奢望,可一旦朱家倒了,他们才有机会。 李家将更有可能性对他们朱家出手! 开国时,李朱两个异姓王,风光不过两世,朱家急流勇退,将兵权和王权都交了出去,沉浮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因为战事原因,大靖皇室不得不起复朱家。 但李氏不同。 李家是文儒世家,当时在朱家抽身之后,他们也迫于情势自请王权废除,可那之后朝局里依然有一片李姓人,和李氏的门生。 在文宗帝时期,正是李家文臣盛极时刻,文宗忍无可忍,将李家连根拔起。 可李家在大靖的根基过于扎实,以他们香火扩散的程度,灭了九族还有一些关系疏远的旁族。这些人若是没有对祖宗的荣耀死心,那必定不会甘心就这样沉寂下去。 而如果,他们想要复兴李氏的荣耀,会怎么做,并不难想到。 第55章 宁氏殊荣 文儒李家与朱家武将不同。 只要有战可打,朱家就有立足之地。 可李氏一旦从神台上跌下来,科举选士中那么多人才可以补缺,想要夺回当初的荣耀,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家人弃文从武,可以说是一招绝妙的缓兵之计。 朱定北心中闪过万千思绪,见老侯爷满脸疑惑,他也不打算为他解惑,只问道:“阿爷,李家确定没有人在文臣里出仕吗?” “不可能。”老侯爷摆摆手,:“科举选士对考生的第一要求就是身家清白,文宗帝时就下过明旨,洛京李家一脉,永世不能在朝为官。若是和李氏扯上关系,就等于自掘坟墓。” “除了户部的李老鬼,我记得朝中也有不少姓李的文臣啊。” 朱定北的手指敲击着案几,若有所思。 “傻孩子,天底下姓李的人何止千千万。李韬老儿出身扬州府,逆臣李氏原是司州大族,两者往上数十八代都没有一丝一缕牵连。” 朱定北则分析道:“是不是姓李无所谓……阿爷,我觉得李捷对我下毒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老侯爷听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弄明白孙儿到底想表达什么。他无奈地瞪了眼朱定北,干脆道:“先将这些放一放,眼下,第一要紧的,是要怎么处置府上的叛逆。” 朱定北闻言,将心中翻涌的思绪暂且放下,问他道:“阿爷,王姨娘是怎么把药包调换的,你可曾查到了。” “这个且等他两天,既然他们已经拿了新的药包准备再动手,到时候正好抓她个正行!” 老侯爷没说的是,朱三已经查了很久,锁定了不少人暗中观察,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确定的消息,只能被动地等对方下一次动手的机会。 见孙儿鼓着嘴不满意地看着自己,老侯爷也觉得脸上无光,转开话锋道:“我已设下天罗地网,绝不会让他逃出我的手掌心。不过么,抓着了人,你可想好如何处置?” 是要留着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将府中的奸佞一口气铲除了? 朱定北没有犹豫:“单凭这件事也钓不出大鱼。将李捷这一条线索保留着,至于我中毒的事情就按后宅祸乱处置吧。王姨娘……毕竟是阿兄的生母,留她一个体面吧。” 老侯爷欣慰道:“好孩子。” 他老了,论是非曲直不像年轻的时候非得分出黑白来,若是不退一步,总会伤害 到你无意伤害的人。 长生中毒的真相若是宣扬出去,那大孙子和孙女儿就会被生母的名声连累,而同长生的感情也会出现裂痕。因此这件事,只能委屈幺孙儿将苦心咽在肚子里了。 爷孙俩把这件事情说明白,才招呼着朱三把饭菜端进来。 朱三推门而入,道:“请侯爷和少爷稍等片刻,饭菜放在灶台上热着,马上取来。” “这大热天的,穷讲究这些做什么?想咱们以前在边疆的时候,吃雪吃泥的日子多了去了。” 老侯爷不以为然。 朱三干巴巴道:“老夫人特意交代了:老东西吃糠都不必管,长生年纪小肠胃弱,当心伺候着。” 老侯爷恼了:“好你个老三啊,敢拿老子我开玩笑了!” 朱三傻笑。 等饭菜摆上来,爷孙俩敞开了肚子吃,末了,老侯爷才带着朱定北到院子里消食。 一路安静,老侯爷忽然开口道:“长生,往后这些事情不要麻烦长信侯爷了。” “嗯?” 朱定北的心思已经飘到李氏身上了,一时没听见他说什么。 老侯爷以为他不明白其中道理,耐心道:“宁衡虽说是和你一般大的孩子,但每一任长信侯爷都是我大靖最特别的存在。别看如今长信侯府只宁衡一人,但他们的背后的宁家人却不知有多少。” 老侯爷原本不想和朱定北说这些,但见朱定北越界,却不得不提醒他。 “阿爷为什么这么说?” 朱定北收回心神。 老侯爷叹了一口气:“宁衡是个好孩子,你同他交往阿爷一百个放心。但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却不该借长信侯府的耳目,去打听一些事由。” “我并没有抱着这个想法。” 朱定北皱眉,他虽然对宁衡不够坦诚,但从来没有利用对方的想法。 “这不是想或不想,而是,你们确实这么做了。”老侯爷语重心长:“宁衡年纪小所以很多事情可能不明白其中的严重,他家里又没有长辈指点,我今日同你这样说,并不是禁止你们往来,但只能是朋友,就如你和秦家的孩子一样的朋友,不可再越轨。” “此话何意?” 朱定北听了心里不舒服,看着老侯爷不走了,定要让他说个清楚明白。 老侯爷叹了口气,将他牵到院中的石 桌旁坐下,理了理话头,开口道:“说起长信侯府,就不能不提咱们大靖的开国皇后,昭太后。” “昭太后?” 这位昭太后大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她已经过世这么多年,她为大靖开国所做的贡献在史书中千古流芳。朱定北从小生长在北疆,但对于这位昭太后的事迹也是耳熟能详的。 老侯爷点头:“我今日要说的可不是昭太后的功勋,而是她的身份。” 身份? 朱定北直觉将要听到的是一段史书中不曾记载的秘闻,不由聚精凝神。 “昭太后不仅是大靖开国皇后,同时,她也是第一任长信侯爷,第一位宁家的家主。” “啊??” 朱定北诧异。 “世人只知开国时,有朱王府和李王府两个异姓王,却不知这背后还有一个无冕之王,那便是长信侯府。”老侯爷说起朱家历代家主口口相传的秘史,心中满是感慨。 “长信侯府在洛京宗室地位超然,别人都只以为是因为司马皇室为了延续昭太后的遗泽,迎娶宁家女为皇后的规矩。其实,皇后之位,不过是宁家和皇室做的交易……这样说也不尽然,事实上,宁家的皇后,不过是宁家在皇室的质子。皇室许宁家皇后之位,宁家则为皇室经营国库。” “国库?” “不是户部掌管的那个,而是朝廷真正的家底。” 朱定北咽了咽口说:“……我听宁衡口风中提过,大靖商户白户中有五十户是宁家人,其实这是宁家为皇室经营的?” 老侯爷摇了摇头。 “宁家的产业是昭太后留给宁家后人的,当年昭太后确实有意将手中产业作为嫁妆带入皇宫,但太祖皇帝没有答应,反而立下皇后必出宁氏的规矩。先祖也不知道为何太祖皇会做下如此决定,留下宁家这么大的隐患,不过这么多年过来了,两个异姓王走到如今地步,而长信侯府却依然有他超凡的地位。” “历代皇帝都没有想过将宁家产业收入囊中吗?” 朱定北觉得稀奇。 “不知,但至少没有人成功过。”老侯爷唏嘘。 “阿爷的意思是,长信侯府和皇室之间有一些约定或者说默契,而宁衡为我所做的,已经触及到皇室对宁家所画的安全线?” 朱定北是有慧根的人,老侯爷说道这个程度,他当然明白老侯爷的用意。 老侯爷欣慰地点头,索性将话说透了:“大靖两个最大的氏族,一个是司马皇室,另一个就是宁氏。我老子朱家军交给我的时候,便与我说过,在洛京城中,我们可以和任何人相互利用,但独独只有长信侯府不能碰。宁氏的权势再大,却只有皇室能用这把剑,别人若想用,那只会变成一道催命符。”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宁衡这个人,你可以待他如朋友一样结交,但更多的,不要问,不要碰。长生,你明白吗?” 朱定北沉默了半晌,才点下沉重的头。 这一夜,朱定北辗转难眠。 李氏。 宁氏。 这两批人在他脑子里不断出现。 宁衡的事情还好说,他立誓复仇,立誓保全朱家,却没有想过借助宁衡的力量。 好吧,他或许心里有些小算盘,想借宁衡的方便,筹备一些事情或拓宽他摸索洛京形势的渠道,但也仅此而已。 借宁衡的手报仇? 他还没有这么天真,更不会陷朋友于不义。 但有老侯爷今天的叮嘱,他日后行事就要有个度,万不能僭越。 这做起来不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要和宁衡疏远,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两辈子算起来,宁衡是第一个能让他将真性情表露无遗的人,在他面前很自在。能够被照顾,被包容,被关怀。 以往,朱家少帅哪里能有这样任性烂漫的知交? 更多的,他则是在想李捷和李家的事。 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李家在文臣中必定有人,而且是官位不低的人。 取代朱家成为第一军侯,而后,他们在朝堂上的经营便能有恃无恐。 朱定北从来没怀疑过李家人的野心,祖先有心谋逆皇位,后辈为何不能呢? 如此说来,上一世朱家将士的灭门惨死,也不过是李家人复辟的垫脚石……朱定北咬牙,对李家的恨意让他难以入眠。 他朱家军忠肝铁胆,为家国出生入死,却竟因为这些人的一己之私,无辜惨死,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这比贞元皇帝直接操纵臣属将朱家诛杀还让他难受。 朱家人死在沙场,是死得其所。 朱家人被天子不容而杀,是功成身退。 但若是被小人的阴谋所害,那就是屈 辱! 朱定北发誓,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让李家的阴谋得逞。 作者有话要说:友情提示:李氏只是一个小boss哦~ 第56章 护送徙民 朱老侯爷的话让朱定北辗转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他的脸色憔悴了许多,早上去陪老夫人用膳的时候便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前几日中秋是老夫人的寿辰,那天老夫人收了孙儿的礼笑着说礼物还在其次,若是能多陪她说说话,她就更高兴了。自那日后,朱定北每日去学堂之前,都会到老夫人屋里请安,与他们一起吃了早膳再走。 碰巧的是,今日老侯爷一大早就被人叫走了,老夫人屋中却有一个不常见到的人。 小王氏。 “见过小侯爷。”小王氏笑意盈盈,看朱定北的眼神带着些打量。 朱定北只当没察觉,笑脸相对:“王姨娘不必多礼,这么早到祖母这里来,可是有什么喜讯?” 小王氏正要回答,老夫人就拉过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心疼道:“长生这是怎么了?可是昨夜你阿爷难为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她说着,就要让人去把府里的大夫请过来。 朱定北忙拦住了,劝慰道:“祖母别担心。只是昨晚没睡好,我年轻底子好,今晚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年纪小也不能这般胡闹,前个儿我难得出门一趟,就听到有人嘴碎说你成日在学堂昼眠。你这孩子可不能因为我和你阿爷放任你,就不知自律。否则,明个儿也不要水生在你旁边伺候了,祖母晚上专门派人盯着你睡觉。” 朱定北赶紧求饶:“祖母,孙儿知道错了,再没有下一次了。”怕她再教训,便又问起小王氏的来意。 老夫人这才道:“是你二姐有喜了,你姨娘想去探望,来与我说一声。” 朱二小姐出嫁多年都未有一儿半女,底下两个妹妹都走到了她前头。老夫人心里为她着急,听闻她的喜讯自然高兴非常。只不过,现在看长生的模样,心里的欢喜就被冲淡了许多。 小王氏见状,暗自捏紧了自己的手帕。 她是朱家庶长子,二小姐和四小姐的生母,一大早听说了好消息,就匆匆赶来和老夫人讨个恩赏——没有主家同意,朱家的姨娘没有出入侯府的资格。原本老夫人满脸是笑,如今有了孙子却就忘了孙女儿了。 不过……且让这小子再得意一阵子。 看朱定北的模样,她心里冷哼一声,带着笑容道:“姑母与小侯爷用膳,妾身就不打扰了,待去看了二丫头回来再来与姑母说话。” 老夫人连忙让人将她给朱秀华准备的 东西拿给小王氏,让她一并带上,小王氏喜滋滋地道了谢,规规矩矩地行礼离开了。 朱定北这才问起老侯爷来,老夫人便道:“是宫里来的旨意,陛下要在军机处讨论军务把他也叫上了,其他的,我便没有多问。” 朱定北了然,祖孙俩用了饭,老夫人又对水生好生吩咐了一番,交代若是长生白日里不舒服,尽管告假回家来。 朱定北笑眯眯地听着,虽然脸色看起来很差,但精神饱满,这才让老夫人放心了些。 午间用膳的时候,秦奚兴冲冲地问:“明日休沐你们打算做什么?不如咱们去洛河畔走走,听说最近不少来京城备考的公子哥儿在那里争奇斗艳,若是咱们运气好,没准能见到女状元呢!” 楼安宁没好气道:“就你还想见女状元?快醒醒吧,就算真有考生成了女状元的入幕之宾,人家也是在闺阁里与他相会,难不成你还跑到人家后院爬窗偷看不成?” 秦奚被浇了一盆冷水,不理他,问旁的几个可有其他打算。 贾家铭为难道:“明日,我要随我阿兄接待几位考生,他们和贾府沾亲带故,不方便推辞的。” 楼安康体贴道:“这有什么,若是咱们明日碰上好玩的,让秦奚捎一份带回去给你。” 贾家铭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楼安宁早就有打算了,此时迫不及待道:“咱们还是到阿衡那里吧,阿衡近日在宫中,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迟到宁大叔做的菜啦!” 这个提议果然让人心动,秦奚立刻附和,楼安康和宁衡都没有意见。 朱定北却道:“阿衡每天带来的吃食哪天你没吃上?我前几天倒是听府里管家说起一个好去处,机会难得,不如我们就去那里吧。” “到底是什么去处,你倒是说呀?” 满洛京城好玩的地方楼安宁可是如数家珍,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地方长生知道,他却没听说? “武举的考生也有不少来京备战,三叔说他们在赌场打擂台斗武,想必比花街文斗有意思得多。” 朱三管家原本是感慨这些考生不务正业,没想到被朱定北记在心里了。 武斗擂台楼家兄弟和秦奚还是第一次听说,但都和朱定北一样感兴趣,比起斯文的文斗,自然是武斗更得少年们的心。 贾家铭不赞同道:“长生,那个地方我听阿兄们说起来过,里头很乱的什么三教九流都有 ,鱼龙混杂,还有人在擂台上丢掉性命。家中长辈若是知道咱们去了那种地方,定要受罚。” 秦奚则不以为然:“不让他们知道就行啦,正好明天你有事在身,就算咱们不小心被家里抓到了,你也不会有事的。” 贾家铭胀红了脸,瞪着秦奚说不出话来。 楼安康横了浑然不知道自己说错话的秦奚一眼,圆场道:“秦奚说过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我们都知道你是担心我们的安全。正好我也不放心安宁这个惹祸精到那里去,还是换一个地方吧。”后一句话,是对朱定北说的。 楼安宁满不高兴地嘟起嘴,秦奚挠了挠头,不甘心道:“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朱定北倒是无所谓,他只是提个意见不去长信侯府罢了。 平时话少也很少参与他们对话的宁衡忽然出声道:“不碍事,我带你们去。” 宁衡既然开了这个口,自然是能够保证他们的安全。贾家铭不再反对,秦奚和楼安宁高兴地击了一掌,几人约定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这个休沐日的行程就这么定下了。 朱定北看宁衡对自己笑的样子,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宁衡这是不想扫他的兴怕他不高兴,他对自己关怀备至,而自己却……朱定北心里生出一点内疚来。 慢下脚步落在几人身后,朱定北对跟在身旁的宁衡低声说道:“昨天你和我说的事,我已经与阿爷商量好了。明日休沐我不在府中,是他们下手换药包的好时机,如果他们动手的话,阿爷就会将府里的叛徒揪出来,之后便将王姨娘一干人等暗中处置。至于李捷,左右我也平安无事,我和阿爷的意思是如果对方就此收手的话,我们也息事宁人。” 这件事情宁衡费心费力,就算他不提,宁衡也会过问。朱定北一向是擅长主动出击的人,索性先把这件事和宁衡说了。 宁衡皱了皱眉,没有多说。 朱定北知道他在迟疑什么,压低声音道:“朱家和李家仇怨太深了,大家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我们也希望能一直这么太平下去。镇北侯府在洛京处境不好,阿爹在鲜卑也不稳定,能少一桩事就少一桩。” 这自然不是朱定北暂时放过李家的真正原因,不过这个理由已经足够说服宁衡。 因为武斗赌场午后才开饭,几人约定一起到明月楼用午饭,而后再去武斗场。 时间还算充裕,第二日朱定北起身后先 到院子里打拳,没过一会儿朱三过来传老侯爷的话,请他到演武场,爷孙俩练练手。 “阿爷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一早老侯爷进宫议事,直到他睡下前都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为什么事情。 朱三答道:“过了子时才回来的,也没说是什么事情,不过元帅脸色……不是很好。” 朱定北挑了挑眉,见了老侯爷便问他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老侯爷把大刀递给朱三,不甚在意道:“年纪大了觉少。长生过来,阿爷看看你最近有没有长进。” 爷孙俩打得浑身滴汗,才被老夫人催着去收拾了,到主屋用早膳。 刚吃完,老爷子拉着朱定北就走,老夫人满脸不快道:“成日霸占着孙儿,到底有什么说不完的话?一个两个连休沐日都不安生,只想着往外跑,真是的。” 朱定北与老侯爷谈论的事情都瞒着老夫人,她至今还不知道,不是她的乖孙缠着老侯爷问兵法说战场,而是老侯爷遇事已经习惯和孙儿商量了。 爷孙俩赔了好些笑脸,才被老夫人放行。 进了前院书房还未坐下,朱定北便问道:“阿爷,昨天您进宫所为何事?” “能有什么好事!格他老娘的,是护送徙民进鲜卑的事。” 老侯爷火气很大,显然昨天所商讨的对朱家军不是个好事。 朱定北拧眉:“徙民不都是由当地驻军护送吗?这件事有什么好讨论的?” 往鲜卑迁徙百姓的事情五月份就定下了,原本贞元皇帝旨意上说了要在十月份之前所有徙民都必须在鲜卑落户定居。但因为司马御棋的罪责和鲜卑府的祸乱,不得已往后延迟了。 这些日子,陈阁老和甄右相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陛下才下旨意让边民即日起陆续往鲜卑迁徙。而豫州和荆州的徙民则晚半个月启程,但也势必要在十月末之前尽数前往鲜卑,否则北境冰天雪地,徙民的事情就要推迟到明年了。 “就是荆州和豫州那两个龟孙子!说什么路途艰险,州府里的驻兵对途径的险阻没有应对的经验,为了减少徙民的伤亡,请旨望陛下恩准让朱家军负责此次护送。” 老侯爷喝了一口冷茶,重重地放下茶碗道:“这种混账事就知道往我们朱家军身上推,那是去什么地方?说难听点,这百万徙民走的就是黄泉路!不赶时间照顾周全点,死个一两千也算少了。可现在不仅定了期限赶路,若是遇上天 灾,说不定要死一大批。这罪名,我们朱家军怎么背?啊?” 朱定北深吸一口气:“陛下已经下旨了?” 老侯爷叉开腿,冷哼道:“他倒是想。老子不答应,看谁能奈我何!” 老侯爷在军机处红着脖子跟人大小声吵了一整天了,态度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但这话到底没有底气,毕竟,皇命难违,贞元皇帝看样子已经有了决定,到时候,老朱家也得认命。 朱定北将胸中一口浊气呼出,沉声道: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第57章 急中生智 徙民护送的重责按照惯例就该由徙民本州驻兵担纲。 也正因是他们职责所在,哪怕路上有损伤巨大,只要不是军士苛责,皇帝顶多治领将一个护送不利之罪,天下人也不会对护送军队本身有过多的指责,矛头则会指向主事的官员和朝廷。 但若是将这个差事强行压在朱家军身上,那么出了事,越俎代庖的朱家军绝对讨不了好。 贞元皇帝对豫州和荆州的州牧上呈的议案如此重视,还将老侯爷宣召入军机处商议,其态度已经十分明显。想必是心中已经有决定,所谓商议不过是提前通知老侯爷,给朱家军一个准备的时间。 朱定北听罢,也和老侯爷一样气愤,但闹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当务之急是想出对策,让局面不过于糟糕和被动。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阿爷,您即刻派战鹰送信给阿爹——” “我昨日回来就写过信了,只盼着在陛下决定之前振梁和朝安能想出应对之策,大不了我装病拖上几天。” 朱定北摇了摇头,“这是下下策,皇帝陛下要朱家军是为他分忧,而不是凭自己的想法反对他的决定。您再修书一封给阿爹,让他派八百里加急的公函回京,就称今年鲜卑冬日来得比以往更早,请求朝廷增派棉衣等一应用度,并派一支太医到鲜卑去,谨防徙民因严寒冻死。” 朱定北是个有急智的人,越是紧急的情况,他的脑子转得越快,而且往往能够切中要害。 这个能力,以往让他在战场上多次有惊无险,今日也是一样。 老侯爷惊叹一声,“你是说……太对了!若是北境提前入冬,徙民定然不能耽搁,咱们朱家军南下的时间朝廷耗费不起。况且鲜卑一到冬日若没有御寒衣物和足够的粮食势必不太平,陛下自然不会舍本逐末,将我们朱家军南派护送徙民。” 他说着,也想到了一个主意:“不如让你老爹在鲜卑制造一些乱局去平乱,这样一来,还有谁敢随意差遣我军!” 朱定北失笑,“阿爷您忘了,陈阁老和甄右相还在鲜卑府呢。况且,鲜卑这时候不能乱,局面必须要稳住,否则陛下的政令一个也无法推行。要是真乱起来,徙民的事情就会顺势延迟到明年春末,如此一来陛下肯定头一个治阿爹的罪,而且我们势必要南下一趟了。” “乖孙儿说的对,是我急躁了。” 老侯爷叹了口气,他一向是忠耿的直肠子,之前虽然不忿于贞元皇帝的 决定,但也没想过用这样的办法推辞圣命。 刚才也是气不过,这才想出这么一个损招来。 他立即起身,将信纸写好命朱三挑最快的战鹰送去。 看着朱三离去,老侯爷松了一口气,“总算将这个烂摊子推开了,这些王八佬有好事从来没想起过我朱家军,欺负我们老实吗?可恨!” 朱定北泼他冷水道:“就算有这个对策,这趟差事我们还不能完全推掉。” 他说着便开始琢磨这之后的应对之策,老侯爷心急,催他不要光顾着想事情,把话先说明白了。 朱定北道:“这一路到鲜卑确实路途艰辛,尤其在出了雍州并州的州境之后,那段路一般的驻兵连自己都不能保证全身而过,更别说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这件事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朱家军到州境迎接徙民,接棒护送入鲜卑府。” “陛下最多后日会再将您召入宫中说明他的决定,阿爷届时莫提冬日严寒之事,只说明我们朱家军在鲜卑的布防,一兵一卒都关系利害和北境安危。再点明军伍南下要浪费的时间,坚持让荆州和豫州的驻军护送徙民不要松口。之后不管陛下如何决定,只要阿爹的公函比圣旨更快抵达洛京,这件事都有商量的余地。” 老侯爷点了点头,心中再一次感慨老朱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几辈子的聪明都生在了乖孙儿身上。 说完了这一件要紧的事,爷孙俩又对今日抓捕内贼的计划详说了一番,直到朱三管家禀报长信侯府的马车已经到门外。 宁衡进来给老侯爷和老夫人请了安,带着朱定北出门。 上了马车,朱定北问他:“不是说好大家各自去明月楼吗,你怎么还绕远来找我?” 宁衡道:“闲来无事,正好给侯爷和侯夫人请安。” “……你比我这个亲孙子还用心,不如咱俩换过来,反正我祖母一见你就高兴。” 宁衡笑得矜持。 楼家兄弟一早就出门,在街市里逛了一圈买了不少小玩意儿才来到明月楼。即使如此,已经是来得最早的了。 兄弟俩才进酒楼,迎面便有一个身穿禁军统领府家丁衣服的人上前行礼道:“小的是秦府的侍从,见过楼大少爷,楼二少爷。我家少爷命我前来告知各位少爷,他今日不能来了,请各位少爷见谅。” “怎么,秦奚又被秦阿伯揍了?” 楼安宁摸着下 巴笑。 秦家侍从连忙解释道:“今儿一早,贾家十一少爷来府上给少爷讲早课,没成想马小侯爷找上门来,拉着十一少爷就走,少爷不放心跟着去了。” “马超?” 那家伙不是说在备考童试吗?怎么有空找十一的晦气?兄弟俩对视一眼,都摸不着头脑,又问了几句见侍从所知不多便打发他回去复命。 二人才在二楼雅间落座,就见宁衡和朱定北被小二领进来,楼安宁叫道:“你们俩怎么一起——阿衡,你不会是跑去镇北侯府了吧?你去找长生,竟然不叫上我们,太不仗义了!” 楼安宁满脸“偏心偏心”的愤懑字眼。 朱定北捏住他的鼻子,笑道:“我不在,你不是也玩得挺开心吗?这些,还有这些,嗯?” 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小玩意儿,这么一堆也不放在马车上偏偏还带上来,这家伙分明是等不及和他们献宝呢。 经他这么一提醒,楼安宁也顾不上吃味了,将朱定北拉过来,拿起一件小玩意儿喜滋滋道:“我今日在奇珍阁见到不少好东西。你瞧这一个机关塔,”他将一个机关塔塞进朱定北手里:“别看它现在只有三层,但找对了机关,可以拉出十八层那么多,很难的。” 他话音才落下,只听咔哒一声,机关塔弹出一层,继而飞快地咔哒咔哒十来声,十八层机关塔瞬间出现在了朱定北手里。 楼安宁目瞪口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楼安康憋着声笑,就怕打击到胞弟,要知道楼二少爷可是琢磨了整整一上午,才将这个机关塔解出来的。 楼安宁不信了,指着一些他没有破解的据店家说十分难解的机关玩意儿让他解,朱定北不感兴趣道:“先吃饭吧,这些小东西我三岁就会玩了,你要实在想看,等会儿我给你露一手。” 楼安宁:“……”店家似乎说这些比机关塔难十倍,他肯定是记错了! 楼安康:“……”哈哈哈哈! 宁衡抿唇笑,把朱定北拉起来让他坐下,也不管气呼呼的楼安宁瞪他。 朱定北接过宁衡倒的茶水,喝了一口,问道:“秦奚呢?他昨天不是还一直吵着要第一个过来点菜吗?” 说起秦奚的倒霉事,楼安宁立刻就忘了刚才生的气,坐在朱定北身边道:“他今日犯太岁,大早上的马超来找十一晦气,刚好被他碰上了。怕那魔头欺负他小媳妇儿,屁颠颠地跟着去 啦。” 朱定北意外地挑了挑眉,但也没再多问。 秦奚和贾家铭的身份摆在那里,马超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楼安宁抢着点了菜品,几人都不挑嘴,吃饱喝足便徒步走去距离明月楼两条街的武斗场——风云赌场。 宁衡的安排果然妥帖,几人进了赌场便被恭敬地请上三楼雅间,雅间门外有赌场专人看护,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楼安宁一进去,便等不及地走到窗台边,趴着看底下正在进行的武斗。 “哇,这一招真厉害。” “厉害什么,就是个花架子,摆出来好看的。真要动手啊,这样的秦奚都能打得过。” 朱定北走到了楼安宁身边,不客气地嘲了他一句。 楼安康自觉地避开到了另一边窗台,见胞弟咬牙切齿又打不过长生忍气吞声的模样,笑得直打颤。他将站在朱定北和楼安宁身旁挤不到位置的宁衡,招呼到自己身边来,示意他只管看他俩的好戏就成了。 一旁随侍的赌场掌柜见朱定北是个懂行的,忙解释道:“几位少爷,武斗还未开始,下面擂台的是我们赌场里的打手,先在擂台上热热场子添点人气,等一会儿的武斗必不会让少爷们失望。” 楼安宁哼了一声,让他上茶水点心,掌柜连忙对门外的下手吩咐了,依然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楼安康清了清嗓子,忍住了笑也胞弟留足了面子,而后指着擂台一侧挂着牌子的屏风问掌柜是何物。 掌柜知道几位少爷身份贵重,自然不敢怠慢,连忙答道:“这十二个牌子上挂着的是我风云赌场里最厉害的十二个高手,上擂台的武子可以随意选择一个人对打。武子的名字则也会挂在那位应战人的牌子下,由场内各位随意押注。谁赢了,就能拿走赌注的三成。各位少爷若是有兴趣,也可玩一玩。” 楼安宁奇怪:“你们赌场里最厉害的打手应该也没几个对手吧,那不是稳赢吗?” “诶,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之多,我风云赌场也不敢说能招揽到最厉害的人物。” 掌柜闻言笑起来,“他们的武功虽然拔尖,但是来咱们赌场的武子也各个身怀绝艺。他们倒也不图银钱,来斗武的大多是外地的武子。有一些初出茅庐的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便会到我们赌场来试一试身手。只要能在我们这里打败一人,那在武子中便有名声了。若是有人能将这十二位全部击败,那不用等到明 年武举高中,也必定声名鹊起,保不齐,咱们京中的贵人便出面招揽回去了呢。” 原来是这样,楼安宁恍然,对之后的武斗更有了一点兴趣。 楼安康笑道:“秦奚今日没来,回头肯定眼馋闹着要来呢。” “谁让他见色忘义,嘿嘿。” “……阿弟,这话可不要对十一说,他面子薄。” 楼安宁混不吝地摆摆手:“十一早就习惯啦。” 楼安康摸了摸鼻子,竟有些无言以对。 这时候茶点送进来了,四人坐下闲聊,待到楼下传来锣鼓声,才站到了窗台前。 ——武斗开始。 第58章 公子不悔 风云赌场的布局落落大方,一楼中央设下擂台,四周开阔摆放着桌椅。 二楼回形走廊开阔,不愿再大厅喧哗的只要添一点银钱便能道二楼观看武斗,三楼则是雅间,观战的视野开阔,等闲人上不来。 开场的锣鼓声鼓动人心,楼安宁慢了宁衡一步被占了原来的位置也没察觉不对,兴冲冲地跑到胞兄身边,趴在窗台上不断伸长脖子,半个身体都探到了窗户外。楼安康劝他也没留心,还垫着脚间只顾着看热闹,辛苦他阿兄心惊肉跳,只好退后一步把他抓结实了,歪着脑袋在楼安宁手舞足蹈的视线阻拦下将就看擂台。 赌场人头攒动,朱定北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 第一个点牌子斗武的武子显然不是无名之辈,他飞身上台之后,四周一片助威声。 “身手不错!” 见微知著,那武子上台的动作轻盈落下的时候下盘稳如泰山,一看便是练家子。朱定北赞了一声,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更靠近窗台。 擂台上的两人站定,底下人纷纷下注,有不少人都买了那个武子。 再一声铜罗敲响,赌场的中正员扬声宣布第一场武斗开始,两人瞬间交上手,都没有保留实力,拳来脚往,招招制敌! “好!”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响彻赌场,近在耳边的就是楼安宁拍手大叫的声音,兴奋得忘乎所以。 楼安康也被擂台武斗所吸引,被他这么一尖叫回过神来,这一看险些心肝都吓破了,赶紧掐住摇摇欲坠的楼安宁的腰,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 朱定北瞧见这一幕,噗嗤失笑,侧头对身后的宁衡道:“也不知道若是安宁早出生两刻,这两兄弟的性子是不是也能调换过来。” 他随即投入到武斗当中,半晌,不期然察觉到宁衡看他的目光,不由一愣,哭笑不得地道:“我又不是楼二那蠢货,不用你看着我。” 宁衡笑了下,没说话。 朱定北横了他一眼,索性不管他,自己看去了。 那武子的武功不差,但还是一招之差输给了赌场打手。第二个点牌的武子跳了上来,楼安宁转身摸他兄长的荷包,掏出几颗碎银子来,丢给掌柜的,“给我压这个什么,”他伸脑袋看了眼刚挂上去的武子牌子,“对,就押给这个钱不悔!” 说完还煽动朱定北也去押注,后者问他:“你知道他谁呀,就在他身上扔银子。” “你看他那名字,钱不悔,投钱不悔,肯定不会错啦。” 朱定北:“……”幸好他外祖的生意是楼大管着的,否则现在别说养家糊口,不赔干净都不错了。 等他们投好赌注之后,中正员敲响铜罗宣布开始。 楼安宁惊讶:“怎么才这么点人给他押注啊?不应该啊。” 掌柜的在一旁咳嗽一声道:“钱公子独来独往,不过因为好战,在武子之间颇有些名气。不悔是他的表字,他单名一个……悔字。” 钱悔,投钱你就后悔…… 有闲钱的公子哥儿的想法果真有难以言喻的默契。 楼安宁的脸都绿了,朱定北笑得打跌。可出人意料的是,最后竟是钱悔一招克敌,爆了个大逆转! “哈哈哈!好样的!小爷的眼光就是这么无往不利,哈哈哈。” 楼安宁欢呼,给了朱定北一个骄傲得不行的眼神。 朱定北也是满脸惊讶,低声道:“这个人的武功怎么……”好似军伍出身。 军营里练的硬功夫与普通武学不同,朱定北不会错认。而且看这个钱悔出手的直接,招招冲着人要害去的招式,武功路子也让朱定北倍感熟悉——那是朱家军没一个士兵都会练的功夫。 他虽然低囔,不过宁衡一直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因此低声回复他道:“钱悔是凉州驻将窦长东的义子,自小在军伍长大。” “窦长东?”这个人是老侯爷一把提拔上来的亲属部将,朱定北自然不陌生,只是奇怪:“他的义子不在凉州参军,跑来京城考武举做什么?” 身有军籍的人虽然也有到年纪或者伤残退伍,取消军籍恢复原籍的说法,但在如今大靖的军队,都是子承父业,长辈在军中的经营是后辈的一大蒙荫。寻常武子参加武举最终也是投入军伍报效家国,钱悔既然是窦长东的义子,身手有这般俊俏,以他的年纪应当早早就在凉州积累了军功,成为军中一员后起之秀才对。 宁衡会知道钱悔的来历,当然不是他未卜先知,而是这间赌场就是宁氏产业,他曾听下面说起过这个在赌场里混吃混喝却又无法招揽的人。 想了想,便对朱定北道:“窦将军膝下有一子,虽然也不是无能之辈,不过这个钱悔……却是他拍马不及的。”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朱定北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由冷笑道:“窦长东打战 可以,不过,治家实在不怎样。” 先有一个豫州州牧云路,三番两次地给朱家添堵,再有一个肚量狭窄的儿子,可见以他的眼界,往后怕是走不长远的。但凡他看得长远点,就不会纵容亲子打压更出色的义子,更不会就这么让钱悔离开凉州投入他人的营帐。 虽然不知为何前世他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但钱悔的前途不可估量。 朱定北敲了敲手指,吩咐掌柜去将钱悔请上来。 钱悔本不愿意来见京城的公子哥儿,之前有过几次不愉快的经历,让他对洛京的世家子弟印象差到了极点。 掌柜的和他也算结识了一段时间,便劝道:“这几位少爷都是和善人物,况且……几位的贵人却不是不好推辞。” 从前那几个想要招揽他为随从的少爷找上门时,掌柜没多嘴过一句,那些人钱悔尚且不能得罪,可见今次更不好拒绝。 钱悔是能屈能伸的性子,便跟着掌柜走了。他心想着,兵来将挡,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放弃武举离开京城到边境投军去,他没什么好怕的。 可没想到,进门后竟会见到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他心里正纳闷,就见这里头长得最好看的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少爷上前打量着他,饶有兴致地问他:“你是窦长东的义子?” 钱悔心下大惊,他离开凉州自然有一段不能与人说的缘故,可没想到这孩子竟一语点破他和窦长东的渊源。 “这位公子叫我上来所为何事,请直说。” 他并不打算回答对方的问题,不过这孩子的相貌实在生的好,天生便带三分笑,让人觉得亲近,因此钱悔虽然被冒犯而心有不快,但语气仍然客客气气的。 朱定北笑起来,这性情他喜欢。 “看来你不高兴听到窦将军的名字,原本还想靠他和你攀攀亲戚呢。”朱定北笑眯眯的,一边请他落座,一边道:“鄙姓朱,很难得在这洛京城里见到我朱家军的武功路子,请你上来聊聊你不介意吧?” “您是……朱小侯爷?” 钱悔不确定地问,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白嫩嫩的孩子和凶神恶煞面貌粗狂的朱家人联系到一起。 “我看着不像么。”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虽然脸上还是笑,但莫名地让人感觉到危险。 钱悔连忙将脸上的诧异惊讶收起来,起身正经地行了一礼道:“见过小侯爷,幸会。” “你随意就行,我这里没有这么大规矩,喝茶。” 钱悔果然没有推辞。 自从钱悔上来,楼安宁也顾不上看下面打擂台了,此时见他坐着喝茶,搬了凳子坐在他旁边,好奇地问道:“你叫钱悔,为什么牌子上要写你的表字?” 钱悔,钱不悔。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楼安宁还记着因为这个误会被朱定北嘲笑的事情呢。 钱悔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对这双干净的眼睛,他脸上也有点热,但表面上还是一本正经道:“我自知会赢,不想看客错失良机。” 楼安宁:“……”不要脸。 朱定北:“哈哈!”果然有趣。 楼安康刚才也没有错过钱悔的武斗,他们在外围看着都赞叹不断,心生佩服。于是道:“钱公子好身手,我之前听掌柜的说起来,赢了一场就可能连续挑战剩下的十一人,你可有兴趣一试?” 钱悔摇了摇头,若不是因为……他也不会这么招摇。 掌柜的在一旁附和道:“楼公子所言极是。若是钱公子真的可以连点十二个牌子,那么按照我们风云赌场的规矩,不仅将十二场赌局的赌注全数奉上,而且钱公子在京的一应用度花销,都将由我风云赌场承担。” 钱悔眼睛微微睁大,尽管他努力克制住不表露出心里的意动,但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 原来……这位钱公子是真缺钱。 朱定北笑出声来,“风云赌场做的一手好买卖。” 若是钱悔能够连赢十二场,势必在之后的武举中也将脱颖而出,就算不是武状元也定然不差,风云赌场财大气粗,供一个人的用度不过是九牛一毛却能换到一个明日大将的人情,可以说是占了大便宜。就算他们不准备用这人情做什么,以钱悔在风云赌场的经历,也将让风云赌场在武子中的名声更上一个台阶。 他对钱悔道:“怎么说,你也同我朱家军有亲,若是有难处尽管上我镇北侯府。” 朱定北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递给他——虽然朱定北不耐烦这些佩饰,但都说玉养人,老夫人交代了每日都要让他戴着一块玉温养着。 “我阿爷在府中寂寞,若是你不嫌弃,得空与他聊一聊凉州旧景,我承你一份人情。” 钱悔错愕,连忙起身恭敬地接过那块玉佩,眼睛微热道:“小侯爷言重了。” 朱定北摆摆手:“没有什么小侯爷,做我朱家军一天兄弟,那就是一辈子的兄弟。” “是!” 钱悔站直了身体,行了一个久违的军礼。 朱定北不多留他,几人继续看武斗,直到日落时分才各自回府用晚膳。 朱定北跳下马车,问迎上来的朱三管家:“如何?” 朱三颔首:“人赃并获。” 第59章 王氏伏罪 今日是休沐,朱定北带了几名院中府兵出门,老侯爷也出门找人商量护送徙民的应对之策,正是内贼动手调换药包的好时机。 而他们也没有让朱定北失望,果然没有错过这个良机。 人就被关押在前院耳房里,朱定北见到这个五花大绑的人时,面上藏不住地惊讶。 这是跟随老侯爷许多年的士兵,在战场上断了一只手退伍之后便被老侯爷安排在侯府里,一向照顾有加。他年纪也只比老侯爷小几岁,一贯勤恳老实不声张,朱三在府中排查了这么久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老侯爷不在这里,恐怕也是伤了心。 朱定北扭开头,不愿再看这个面色痛苦的老兵,扭过头问朱三:“他可说了什么?” 朱三叹了一声道:“他与赵婆子曾经订过亲……那婆子的儿子是他的骨肉。” 赵婆子就是小王氏身边伺候的婆子,是个寡妇,谁能想到她却与朱家军一个不起眼的士兵有过私情,还在成亲前越轨。后来士兵从军,赵婆子匆匆嫁人,却是珠胎暗结不得不给孩子找一个爹。这段往事如果他不说,根本无从查起。 朱定北不想在听更多细节,叹了口气道:“王姨娘呢?” “关在另一间屋子,少爷可要去看看?” 朱定北拧眉,摇了摇头。 他转身离开,身后五花大绑被封住嘴的老兵忽然挣扎着跪下,以头抢地砰砰地朝朱定北磕头。朱定北回头看到他老泪纵横,不知他是后悔还是想为那赵婆子求情,但他迅速回头,不再听不再看。 出了二房,朱定北心里闷得慌,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对朱三道:“王姨娘关在哪里?” 朱三将他带去了另一面的耳房,王姨娘四肢被绑在椅子上,嘴巴没被封住却也安安静静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见他进来也没做声。 “原本,我不必来见你最后一面。” 朱定北道:“但为了阿兄,我便要问你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实在想不通,王姨娘有什么理由对他下此毒手。 “我只想让我的儿子回来……”王姨娘抬头看着朱定北,眼神怨毒而愤怒,“凭什么你就能当侯府世孙,能在洛京享受荣华富贵,我的儿子却要在外面为你卖命,凭什么?他才是元帅第一个儿子,比你这个病秧子强一百倍!” 朱定北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 ,为了自己和小王氏的较真而觉得愚蠢。 无知妇人,可怜可悲。 “为什么是你回来,我却只能和我的儿子天人相隔!这个侯府是属于我儿子的,是他的——” 朱定北不再去听小王氏的怨恨,疾步离开。 “少爷——” 朱三担心地追了上去。 朱定北对他摇了摇头,道:“没事,不用跟着。”却不知道自己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朱三心疼极了,却听话地没有再打扰他,停了片刻,去书房给老侯爷复命。 听到孙儿独自回了小院,老侯爷叹了口气道:“这个蠢妇实在……长生怕是伤了心。” 小王氏以为镇北侯府的小侯爷享尽荣华富贵,却看不到,这其中的凶险。长生心思透彻,回京前一定也明白了跟随自己回洛京意味着什么。他是朱振梁的嫡子,未来的朱家主帅,却甘愿将自己束缚在洛京,让皇帝陛下看到朱家军的诚意。 孙儿这一辈子已经毁了一半,那蠢妇不心疼他的牺牲也罢,竟然用这么阴损的手段要长生的命,更要将征北——已经被定为朱家军主帅培养的香火也弄回京城来,断送朱家的后路! 老侯爷恨恨地砸了酒杯。 如果长生死了,镇北侯府的世孙也空缺不了多久,届时只有朱征北可以顶替这个位置。 就真的让陛下彻底安心了。 “元帅,小王氏无知,你莫要因她气伤了自己。” 朱三蹲下收拾酒杯,温声劝慰。 老侯爷摇了摇头:“一己私欲险些将我朱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还是征北的生母……何其可笑。罢了,这两日安排一下,把她送去别庄”养病“吧,寻个日子把她葬了。你写一封私信把前因后果告知振梁,好叫他知道长生受了多大的委屈。不过……也莫让他宣扬。” “属下记着了。” “还有李捷……”老侯爷阴沉着眉眼,脸上是朱三很久没再见的森冷,但等了半晌却没听见元帅的后话。 镇北侯府送出的战鹰就是在今夜抵达朱家军。 朱振梁看了纸上所说,不由哈哈大笑道:“妙哉!可见英雄所见略同,这位恩人为阿爷出的主意,却与军事不谋而合。” 古朝安脸上也带着笑意,虽然素未谋面,但这位恩人的胆略实在让他神往。 “战鹰从洛京而来,最快 也要一天一夜,我苦思冥想两日才想到这个办法。这位先生远在洛京,却洞若观火,且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想出应对之法,我不如他。” 古朝安喟叹,若是有生之年能够得见这位睿智的先生,生无憾矣。 朱振梁道:“得你,得这位恩人相助,都是我朱家大幸!军师此言,却让我这莽夫羞愧了。” “论起自知之明,我却是不如元帅大人呢。” 古朝安笑起来。 朱振梁虎着脸瞪他一眼,而后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将折子写出来,军师帮我参谋参谋。哦,是了,陈阁老和甄右相那边的安排如何了?” 他们要称鲜卑今年入冬早自然少不得要两位钦差也了解到这一点,才能万无一失。因此,古朝安便着人派遣几个鲜卑族的耄耋老者在钦差巡查的路上讨论今年入冬过早的事情,要论摸算天气,钦天监的太史令都不一定有这些老人家说得准,陈阁老和甄右相若是听说定不会怀疑。 朱振梁一手字虽然称不上书法大家,还有些潦草,但笔锋霸气凌厉,也有几分观赏性,比起他小儿子的鬼画符不知强了多少倍。 古朝安看过他写的公函之后,又点了几句,略做修改,朱振梁便将公函封好让朱凡立刻送回洛京。 朱振梁心里的大石总算松落下来,把自己的刀取下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刀锋,叹道:“今年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就没有消停过,老子带兵这么多年,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和敌人打战,还得和那些文臣干战!那些老不死的东西,老子出生入死,他们就想着在背后捅刀子,总有一天剐了他们!” 古朝安瞥了他一眼,“这些争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不过以前主帅为战事殚精竭虑,抽不出心神应对罢了。” 朱振梁:“……” 军师是在说他以前愚钝无察,真当他听不明白吗? 这些酸儒,说句话都得夹着软刀子,到底累不累啊。 朱振梁不和军师大人打口头战,转而问他道:“除了战鹰送来的信笺外,可还有其他书信?” 古朝安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仔细回想了下并没有错漏,便问他:“可是有什么问题?” “哎。” 朱振梁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儿长生回京快两年了,洛京每个月都送一封平安信过来,这小子竟然没写过只言片语。军师你说,这小子是不是被洛京繁华迷了眼,把他老子忘 得一干二净了?” 古朝安抽了抽嘴角,没好气道:“古某人尚未娶妻生子,恐怕无法为主帅解惑。” “说起这个,军师也老大不小了,这终身大事——” “主帅!” 古朝安腾地站起来,“属下想起来还有事情为处理,先告辞了。” “……让你娶妻又不是让你喂母老虎,怕成这样,嗤。” 元帅大人摸了摸胡子,暗道得和夫人商量一下给军师讨一房媳妇儿,免得光棍打久了,保不齐更不近人情。 不过,他很快就没有心情看军师大人的热闹了,第二日他总算收到了盼了很久的家信,但看了信上所写,脸上欢喜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下来。 “主帅?” 副将朱凡大惊,难道京中出事了? 但朱振梁没有理会他,捏着信不敢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朱凡道:“去把夫人和征北叫过来。” 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朱凡不敢耽搁,连忙领命而去。 高娘子和朱征北听了朱凡的话都吓了一跳,生怕是洛京侯府出了什么事故,匆忙赶来。朱振梁一言不发,只把皱巴巴的信递给朱征北。 朱征北才看了两句,脸色倏地变白,再看下去,却是忍不住浑身颤抖,红着眼睛跪了下去,额头触地,捏紧了拳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娘子被父子俩吓个半死,把信抢过来看了,顿时失色:“紫甘草,怎么回事紫甘草!长生怎么样,他被下了多久毒?毒性可尽除了?爹没提,会不会是……振梁你快写信回去问清楚,那,那是紫甘草啊……” 一向要强的高娘子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朱振梁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别慌,爹让我瞒下来,说明长生一定没事。” “怎么会没事!那紫甘草不是一般的度,会在体内潜伏许久,若没有除尽,骨头就坏了,往后,往后寿命难长……长生才几岁,为什么要这样对一个孩子。” “阿爹,和阿爷问清楚,阿弟绝不能有事——” 迎上朱振梁的目光,震惊慌乱的朱征北的声音停住了,眼眶里的泪一下子没忍住滚落下来。 伤害长生的不是别人,是他的生母,还是因为他才会对长生动手……朱征北心中又是痛恨又是惊恐,若阿弟真的出事了,他万死难赎。 高娘子见他自责,擦了 擦眼泪弯腰将他扶起来,“好孩子,这不关你的事,起来,快起来。” “娘……” “别说了,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用力要拉朱征北起来,后者的脊背却怎么也直不起来,痛苦地伏在地上,抓着她的袍角,无声痛哭。 高娘子也浮起新泪,忍着道:“王氏伤了长生,如果我在洛京,定将她碎尸万段。但我们远在鲜卑,什么都后知后觉,只能看着长生在那里受苦。征北,我实话告诉你,你生母所作所为我绝对无法原谅,若我在洛京,老爷子让她病死我绝不会答应。” “你可知道,长生在洛京处境有多艰难。往后……你阿爷离开,只剩下他能在洛京为我们挡暗箭,才能让你和你阿爹在北境无后患之忧。” 高娘子心疼得难以附加,按着心口道:“长生是聪明的孩子,他,他一定早就明白自己跟着阿爷回去,是为了什么。可是,他一句都没有同我们说过……你可明白?” 朱征北咬碎牙根,哭声却从喉咙里不断冒出来。 他如何不明白? 正是因为明白……才无法承受生母加害阿弟的事实。 第60章 马超追湖 小王氏得了急症被送去别庄隔离将养的事情,让老夫人吃了一惊不说,也惊动了出嫁的女儿。 除了小王氏亲生的二小姐和五小姐之外,其他三位小姐得了消息也陆续赶回府中。但连老夫人都没有见到小王氏的面,只知她的病非同小可,容易过病气给她人,贴身伺候她的赵婆子就得了一样的病症。 老夫人心中也焦虑,但面对几个孙女儿也只能温言宽慰,又特意安抚朱秀华:“且放宽心,你姨娘一直盼着你肚子里的小外孙呢,就是为了他,也定会很快好过来的。” 与小王氏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林氏很是惶恐,对着亲生女儿直掉眼泪,慌乱道:“你们去求了你祖母将我换个住处吧,她的病实在太可怕了,那赵婆子才染上没两天就死了。我看见管家带走赵婆子,说要烧掉她的尸体……王氏肯定也活不了几日了。我,我若是再不走,万一也被她染上……我不想被烧掉,我不要住在这里。” 林氏啼哭不止,三位小姐无法只好和老夫人讨了恩赏。 老夫人也怕府里剩下的一个姨娘有个好歹不好与儿子交代,便着人给她收拾了一处离原本的院子远远的院子。虽然比原来的更僻静,但林氏还是千恩万谢,总算摆脱了朝不保夕的噩梦。 晚间朱定北从学府回来,老夫人还特意将他留在主屋过夜。她正让大夫仔细清理他的院落确定是否也碰上了脏东西,再大夫没有保证万无一失之前,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孙儿回去。 朱定北心中一暖,这晚难得没有和老侯爷商讨,而是陪着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拍着他的背让他入睡,轻柔的声音将朱定北滞塞了一天一夜的情绪终于疏通。 他对小王氏也不过比陌生人多一点情分,虽然失望,但不过是石头入海,激不起风浪,在这温情脉脉中就此被他抛在了脑后。 第二日朱定北神采奕奕地到国子学,没想到秦奚和贾家铭居然先他一步到学堂,这时候正围着宁衡往嘴里塞肉干。 他稀奇道:“秦奚,不是说被你阿爹打了一顿,这么快就活奔乱跳了?” 休沐日那天秦奚失约,原本他们没在意,没想到昨日他和贾家铭竟然都没来,只听说被动了家法。 秦奚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咬着肉干像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似得,朱定北看了看他的脸色确定他没什么事,而后问贾家铭:“十一没有受罚吧?” 贾家铭摇了摇头,也没有多说他昨 天为什么也告假没来。 “秦奚,你说说你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愤的事情。”朱定北从宁衡桌上的肉干盒子里拿了一枚,秦奚不高兴地把肉干盒子抱进自己怀里不准他吃,宁衡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秦奚讪讪地放开了手。 贾家铭张口,秦奚打断他道:“等楼二来了再说吧,我可不想说两遍。” 那小王八蛋知道他被打了肯定幸灾乐祸,这种丑事能让他少想起一回就少一回吧。 贾家铭抿嘴偷笑。 这日楼家兄弟来得晚,只先夫子一步进了学堂,几人便等到课间时扎堆。 楼安宁果然没辜负秦奚的神机妙算,拍着他的背乐颠颠道:“被打了哪儿了,疼不疼啊?” 秦奚龇牙咧嘴,楼安宁拍的正是地方! 楼安康抓住胞弟不让他再来会心一击,关心地问了他的伤势,见秦奚没放在心上,知道他阿爹说动家法其实也没真下狠手,便问起前因:“是不是马超搞的鬼?” 自从马超定下要去考童试之后,从几天前开始已经不再来国子学听学,而是专心在府中备考。 提起马超,秦奚牙一酸,一拍桌子道:“你们是不知道那个姓马的多可恶,下次别让他犯在小爷手里,否则一定叫人套麻袋打得他娘都不认识!” 朱定北翻了个白眼,略过他对贾家铭道:“时间有限,十一你来说。” 贾家铭比秦奚有条理多了,轻声道:“你们也知道我受秦阿爷托付,早间给秦奚说功课,前日原本要与阿兄出门,不过时间还算充裕,我便到秦府。没想到,被马超拖去柳府拜访。” “菲菲表妹出了热孝,那日便在府中招待几位女学府的同窗。马超听说了消息,便要借我去柳府走一遭。菲菲表妹见他欺负我,便出言维护我,还说了些不准他再出现在她面前的话。马超的性子受不得刺激,抓着我便要打,秦奚失手把他推进荷花池里了。我们也没想到他居然不会水性,那荷花池那么浅,他居然沉下去半天都没起来,等被捞上来的时候都没知觉了。” 楼家兄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居然是马超吃了大亏。 “秦奚你这顿打受得值啊!要是能让他再沉几次荷花池,你再被打几顿都是赚了啊!” 楼安宁跳起来大叫,眉飞色舞。 秦奚的表情扭曲了一瞬,看其他几个没良心的光顾着笑,撑了半天苦脸,实在没忍住也跟着笑:“马小 侯爷这辈子恐怕都不想再看到荷花池啦,他在柳小姐面前不知道多要面子,这一次丢了这么大的人,哈哈,以后他看见我都要绕道!” 楼安宁毫不吝啬地把他大肆夸赞了一番,贾家铭忍着笑,理智地道:“马超待菲菲表妹确实不同,这一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恐怕要记一辈子。秦奚,你往后切莫再招惹他了,谁知道他急了会做出什么来。” 楼安康听了也道:“十一说的对,可一不可再,马超记仇,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他最近忙着备考,保不齐哪天想起来,找你麻烦。”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和长生都吃过亏,就是因为完全预料不到马超会出什么牌子,因此也不知怎么防备。 秦奚切了一身:“还当他多厉害呢,弱鸡一个,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打趴下。” “他傻了,才会到跟你比谁的拳头硬。”楼安宁搂着他的肩膀,仗义道:“不过你放心,他要是真找你麻烦,兄弟几个肯定帮你对付他。是不是啊长生?” 朱定北点头,说:“打架我上,抄书你上。” 楼安宁:“……那还是算了吧,死道友不死贫道。” 秦奚:“楼二你个怂蛋,不讲义气!” 其他几人脸都笑方了,宁衡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朱定北,将心中生出的那点疑惑轻轻压了下去。 在他们或担忧或嬉笑的时候,宫城内军机处的气氛却是箭靶张弩,连午膳也没人想起来用。 东升太监几次想出声提醒贞元皇帝用膳的时间到了,可看镇北侯爷撸袖子要跟人干上的气势还是闭了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这位不知道背了多少人命在身上,怒目圆睁的时候已然能惊小儿,何况现在满身的杀气都压不住。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那个什么荆州徙民地的驻兵就是谁家子侄,还有豫州的那个是谁家小妾的兄弟,跟谁站在一条船上,要我说明白吗?说我朱家军有私心,不愿意担受皇命,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啊?” 老侯爷一点都不怕得罪了,话没说明白,手指却已经恨不得戳到那两人鼻子上,接着骂道:“我朱家军驻军鲜卑难道是吃干饭去的,哪一天有过松懈?凉州三天两口向他们借兵,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可以不去支援凉州到南边去护送徙民?还是你以为百万朱家军有哪个是朝廷养的闲人?匈奴夫余虎视眈眈,但凡我军兵力削弱,这些人就得有动作——这可不是老子危言耸 听,匈奴是什么来头你们比我清楚,那就是以前鲜卑的部落,匈奴人和鲜卑人看起来没两样,还不知道在鲜卑府里藏着多少呢。” “你们只想着把事情推到别人头上,但凡你们谁敢站出来说一句,如果鲜卑乱了能平复大局能承担责任,老子的头拧下来给他当凳子坐,朱家军的主帅也给他来当!” 老侯爷朱承元说话耿直,来来去去就是这些话说了一上午,可在座的大臣都不敢直接应对,只能迂回地转过话题说起别的利害,企图说服贞元皇帝——他们已经看到皇帝陛下的动摇。 可不管他们划什么拳,镇北侯爷就是不接招,张口闭口就是那几句。 新一轮的争执再一次开始,武人嗓门大,东升听了这么一上午已经是头晕耳鸣,他见皇帝陛下头疼地捏鼻梁,壮着胆子上前道:“陛下,午膳的时辰过了,您看……?” 贞元皇帝却没有领受他的好意,摆了摆手,一声不吭地看着镇北侯爷掐着以为军机大臣的衣领,口水喷的对方满脸都是。 他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什么都是给自己添堵。 贞元皇帝闭上眼睛,直到入夜将这些舌战了一天嗓子都哑了的大将们送走,他才露出一个冷脸来。 “陛下,您午间未进食,晚膳万万不能再怠慢了。微臣这就让人端上来,可好?” 东升太监给他端上茶水,恭敬地问道。 贞元皇帝沉默了半晌,忽而问道:“东升儿,你说朕这次……” 话却没有说完。 徙民迁徙到鲜卑必有损耗,他想让朱家军领这份差事,也确实打着让百信的眼睛看着朱家军的主意,不至于有大过失而埋怨君主。 但他现在犹豫了。 为了这点风险,却冒更大的风险,是否值得? 而他没有犹豫太久,一封从鲜卑而来八百里加急的公函,替他做下决定。 第61章 峰回路转 从鲜卑府送抵京城的八百里加急公函,在重阳节前抵达洛京。 彼时,贞元皇帝正对于是否采纳荆州和豫州州牧所上呈的徙民由朱家军护送的事情而犹豫不决。就在公函抵京的前一夜,他撇开镇北侯爷朱承元与军机处大臣商议至晚,已经着中书拟诏定由朱家军全权负责此时。 帝王是全天下最爱惜羽毛的人,能够有朱家军为他分忧他当然不会顾虑事后的罪责朱家军是否承受得起。让他犹豫的是,南派朱家军一营将士会否对鲜卑以及北境的安危构成威胁。 但正如军机大臣所言,朱家军行军不是一年两年,将才济济,军力深厚,绝非一营将士空缺就会影响其威慑和战力的。 这话让贞元皇帝一面欢喜一面担忧。 作为大靖的皇帝,他比谁都希望大靖军伍雄厚,威慑邦邻。 但也是作为一代帝王,他无法容忍大靖最强的军伍只认朱帅不识司马。 出于对朱家军实力的信任,又或许是心里的这点不痛快,贞元皇帝最终下了这个决定。 但还未等他当朝宣布这个旨意,朱家军八百里加急的公函先一步送达天听。 听说是加盖帅印的八百里加急公函,群臣和贞元皇帝一样下意识地眼皮一跳——现在可没有第二个司马御棋给朱元帅下刀子了,这一次,莫非……有出了什么大乱子? 皇帝和众臣在刹那间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当听宣读说是鲜卑府冬日提前请求调配物资银两的奏请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董相执笏出列道:“陛下,依微臣看兵马大元帅所请须得重视。以往,入冬前就是前鲜卑各部与我大靖大动干戈之时,尤其是在年景不好冬日又提早到来的年份。为安定民心,减少百姓伤亡,臣以为朱元帅之请刻不容缓。” 群臣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起,户部左侍郎看了看身前不动声色的上峰,正有动作,就被户部右侍郎一把拦住。 这两位左右侍郎往日一向针锋相对,但在朝堂之上也不敢当着天子的面喧哗。左侍郎这么一恼错失先机,只听前方兵部尚书常寿安高声道:“启禀陛下,臣附议宰相所言。不过,不仅是鲜卑府的百姓,驻守鲜卑的将士也当加送棉衣等御寒之物以及驱寒药草,以免冬日漫漫折损我大军兵力。” “常尚书所言甚是,臣附议。” 户部左侍郎方波听到这个声音惊诧地抬起头来,方才出声附议的不正是他的顶 头上司户部尚书! 只听李尚书继续道:“鲜卑府与凉州二处过冬的银两器物,户部已经盘算办理。不过,未曾预料到北境冬日提前的情况,望陛下宽限一日,待微臣与户部各位同僚盘点清算完毕,再递上具体条陈。” 方波额头上蓦地冒出一层冷汗! 如果刚才不是右侍郎拦了他一下,他此刻恐怕官帽不保啊! 只因他方才所要发表的高谈阔论,正是户部的银钱如何紧缺之类的推托之词,而此刻上下同僚们一片附议之声,若是刚才真说出口,他恐怕会成为第二个被陛下当廷仗责的臣属。 贞元皇帝听了一阵,道:“兵部户部共同处理此事,明日早朝将条陈递上,这一批是急用物资,不得耽搁,明白吗?” “臣领旨。” “臣领旨。” 兵部户部两位尚书立即道。 上座的皇帝陛下的声音停了一阵,而后道:“今日朕还有一事,五日前荆州与豫州州牧上书请求南派朱家军护送徙民入鲜卑。” “朕思虑再三,一来徙民迁移时间紧迫,朱家军南派的时间耗费过久。二来,朱家军另有护卫北境的重责在身,不得分心。现如今朱爱卿又说明鲜卑冬日提前,鲜卑往后也将有一场硬仗要打,鲜卑府民心是否能够安定,归顺于我大靖,便在此一举。因此,朕将令荆州和豫州属地驻兵护送徙民,至原北境边防线,再由朱家军接手安定徙民。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臣附议。” “陛下思虑周全,臣附议。” 这便是之前朱振梁呈告五大罪状举发前鲜卑府州牧司马御棋的一大好处了。 那时强调的鲜卑是大靖鲜卑族子民,这个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没有人再将鲜卑看做了敌鼠患匪,将他们与凉州百姓一样看做是大靖的子民,自然没有人会有异议。 一声声的附议声响起,贞元皇帝点了点头,看向中书令道:“贾爱卿,中书省尽快将旨意拟好。今日便将朕的旨意传往鲜卑,荆州和豫州,务必让他们尽心办事,寒冬之前,徙民必须在鲜卑有居所可住,有粮食可领。” 贾中书忙道:“谨遵陛下旨意。” 早朝散了后,没有人发现户部左侍郎背上汗湿透了。 他匆匆忙忙跟上户部左侍郎的脚步,出了金銮殿,才低声道:“多谢孙侍郎维护之恩,我方波他日必定报答。” 虽然左侍郎方波和右侍郎孙虎奇,平日为在李尚书面前争出优劣而互有口舌,但今日之事若非孙虎奇,他方波定讨不了好。 他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自然感激孙虎奇。但也正是因为平日不对付,因此他便将话说明白,日后定会回报,还他相帮的恩情,免得有别的勾扯。 孙虎奇也压低了声音:“你我都是户部侍郎,对外自然应当相互帮衬。” 方波赔了一个笑脸,但其实还是满头雾水。 他不明白,一向与朱家军……哦,不对,是一向与各大军队都不对付,恨不得将国库看得死死的,只进不出的上峰大人今日为何要力挺朱振梁的奏本,一句二话都没有。按照他们户部历来行事的作风,要给出这么一大笔银子,绝对不能如此爽快。 孙虎奇看出他的疑问,心里冷笑一声:这个方波其蠢无比,还想与他在尚书大人面前争锋?岂不知从前往后,他都是这户部的出头鸟,若是哪日李尚书兜不住事了,第一个肯定把他推出去。 但还是好心地和方波解释了一番,免得这个没脑子的东西办这件事不够尽心,给整个户部惹祸。 “方侍郎,你刚刚接掌北境银资一事怕是不知,北境到寒冬腊月的时候整整四个月都是滴水成冰。若是这个时候不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来年必当战力不怠,影响北境边防的安定。这笔银子说什么也不能省。尤其是鲜卑府,若是不能让那些人领到粮食,恐怕又要南下来抢呢。尚书大人已经筹备好了,想来是最近事忙没有交待与你。” 方波的脸色一沉,刚才的感谢在他嘲讽的眼神中化为乌有,甩袖冷哼了一声,大步急追已经下梯而去的户部尚书。 午间,宁衡便从底下人那里听得详细的消息。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宁衡没有对朱定北提起今日早朝上的决议,他暗自看着和楼安宁秦奚他们嬉笑怒骂的朱定北,怎么也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愁容。 ……他没有与自己说起护送徙民的烦恼,想必,是被老侯爷隐瞒了消息吧。而现在,事情依然完满解决。 朱定北没有察觉到宁衡的异样,下学后拒绝了宁衡同行的邀请,他纵马快他们一步离开。 今日就是阿爹的公函抵达京城的日子,他迫不及待想回去听听徙民护送一事的结果。却不知道,宁衡看着他骏马飞扬的背影远去,眼睛仿佛也被扬起的尘土蒙了灰,原本清透的光泽一点一点地暗淡 了下去。 朱定北跳下马,也不管是谁接手他的爱马,对迎上来的朱三道:“阿爷可在书房?” “在呢。” 朱三脸上喜气洋洋,想必今日有好事发生。 果然,老侯爷正高兴地在书房喝酒呢,见朱定北推门进来,他招手道:“乖孙儿快来,今日高兴,阿爷准许你陪阿爷喝上一杯,哈哈。” “旨意下了?” 朱定北接过酒杯,边坐下边问道。 老侯爷点了点头:“听说昨个儿陛下已经拟好了旨意,可惜啊,没派上用场。今日当朝下旨,说只要咱们在边境迎迎徙民即可。这事简单,你阿爹不会给办砸的。” 朱定北闷了一杯酒,笑着呼出一口热烫的酒气:“那就好。” “不过吧,这到底还是件烦心事。”老侯爷捏了捏炒得脆脆的花生粒,将红色的外皮搓开,把乳白的花生仁放在孙儿手心里让他吃。一边搓一边道:“不知道这些徙民到边境时是个什么情况,若是病了死了一大堆人,咱们也是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朱定北摇了摇头:“生死有命,非朱家军所能决定。阿爷宽心,只要阿爹手下的人交接时清点好人口,与护送军签妥文书即可。” 老侯爷美美地喝了一杯,听朱定北说话只知道点头,笑得眼睛都快不见了。 朱定北无奈摇了摇头,道:“阿爷少喝点,马上要开饭了,当心祖母知道了不高兴。” “再喝一碗。” 老侯爷连忙给自己倒酒,抢着喝了,才叹了口气道:“你莫多嘴,等阿爷将衣物换下再去见那矜贵侯夫人,她自然不会知道。” 朱定北不给面子地大笑,抓着酒壶丢下他道:“那我先行去给祖母请安了,阿爷可收拾利落些,好面见侯夫人。” 老侯爷:“兔崽子。” 很久没有喝得这么畅快了,老侯爷闻了闻酒碗里未散的酒香,陶醉地嗅了嗅,这才放下酒碗,起身。 是该换下这套沾满酒气的衣服喽。 否则,侯夫人的厉害,侯爷也扛不住啊。 第62章 夜话京华 人逢喜事精神爽,解决了一桩麻烦,朱定北晚上睡得格外香甜,第二日神采奕奕。 到了学府,宁衡一如既往地坐在位置上看那本厚厚的医书。他看得太专注,朱定北进来都不曾听见,直到被朱定北一个出其不意地绕到身后用力拍了肩膀,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 “咦。” 见他目光懵懂,朱定北奇了:“长信侯爷双目无神,面容倦怠,可是昨晚偷鸡摸狗去了?得了什么好物,可有我一份?” 宁衡揉了揉眉心,对他笑了下:“昨夜睡得迟了。” “教训我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对自己就这么含糊。”朱定北把他的手拉下来,温热的手心捂着他的眼睛:“眼睛都熬红了还盯着这宝贝书不放,还是歇一歇吧。” 宁衡被他捂着眼睛,仰头对他笑起来,两颊上的酒窝让人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 朱定北见了更高兴,“我先吃着,你趴着睡会儿。” 他从宁衡书篓里拿出一盒子点心果脯来——自从秦奚和楼安宁抢食成了习惯,宁衡的袖里乾坤也已经装不下这些半大少年的口粮了。 宁衡果真趴着睡了,朱定北吃得开怀,见没有说话的人,便索性看宁衡正在看的那一页医书,看到上面是一味毒药,不由心里暗暗叹了声:长信侯爷还真是涉猎广阔。 这毒药的药性奇特,朱定北饶有兴致地看着详解和配方,时间很快打发过去。 等第三人踏入学堂,宁衡便直起身,虽然眼底依然疲惫,但姿势端正,一点也没有方才面对朱定北时的散漫和轻松。 过两日便是九九重阳佳节,国子学的学子们虽然课业繁重,但这一日午后也会提早一个时辰罢课。 秦奚便问他们:“往年重阳我都是在阿公府上过的,今年却得了空闲,你们可有和我一起到白马山登高的?” 楼安宁惊讶:“秦府的人呢?重阳那日我们和阿爷要一起到寺院里点香,还要在那里住一晚呢。” 九九重阳之后便是九月第一个休沐日,往年这个时候楼尚书一家三口不去爬山插茱萸,而是到寺院里祭奠。虽然楼家兄弟都不清楚楼家这一条规矩是出自什么缘由,但这些年下来,都不成改变过。 朱定北和贾家铭也紧接着表示自己府上都有安排。 秦奚只好说,重阳这日他家里长辈都当值,祖母和母亲也不得空,他若留在家里势必要照顾地下弟 妹玩耍,这才一门心思往外跑。 随即,他想起来问宁衡道:“阿衡呢?重阳那日走得早,不如你与我一道去白马山如何?” 宁衡摇了摇头,没说拒绝的理由。 傍晚,宁衡先朱定北一步上了镇北侯府的车架。朱定北愣了下,赶忙跳进车厢,怪道:“长信侯爷放着大马车不坐,屈尊到我这小庙来,有何贵干呢?” 他笑嘻嘻的,宁衡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垂着脑袋道:“重阳那日我要进宫陪伴太后,过了休沐才出宫。” “哦。” 朱定北没有意外。 他挑了挑眉等宁衡的后话,可看了他半天,宁衡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好似睡着了。 他纳罕,但也没有打扰对方。 直到他听见马车转道的声音,他掀开帘子往外看,在镇北侯府车马之前的长信侯府车架拐了个弯,走进岔道往长信侯府的方向去了。 他这才推了推宁衡,“阿衡,你的马车……” 宁衡顺势拉住他的手,弯腰趴在他膝盖上,闷声道:“我到镇北侯府打搅一晚,可好?” 朱定北这才察觉,长信侯爷一天不吭声没精神的模样不是昨夜没睡好,而是心情糟糕所致。朋友有难两肋插刀,这点小事朱定北当然不会拒绝。而且宁衡让长信侯府的马车照常回府,显然是不想别人知道他往自家去了。 朱定北体贴地将他的脑袋抬到自己肩膀上——以他们的身高差,要让在小马车里已经缩手缩脚的宁衡弓着腰趴在他膝盖上,光看着都替他难受。拍了拍宁衡的脑袋,朱定北义气凛然道:“你睡你的,到了我喊你。” “好。” 宁衡笑了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见了老侯爷和老夫人,宁衡又和以往一样的状态,对于老夫人的问话一句一句都仔细答应了,时不时也说上两句附和朱定北爷孙俩的谈话,晚膳用的其乐融融。 回到朱定北的小院,宁衡才放松开身体,早早擦脸烫了脚换下衣服,往床上躺。 朱定北也跟着趴在他身旁,让水生退下守着门外,他低声问:“阿衡,你可是遇到难处?” 朱定北想了很久,也没想到是什么能难住宁衡,又是什么会让宁衡如此介怀,于是问道。 宁衡睁开眼看他,屋内的烛火已经熄灭,月光被窗纸阻拦变得模糊而微弱,只能勉强看到朱定北柔和的轮廓 和闪烁晶莹的眼睛。只看了一眼,宁衡又闭上了眼睛,也没回答朱定北的询问。 朱定北推了推他,“什么话不能对我说?虽然不一定能帮上忙,但也好歹多一个人帮你出出主意,你别不好意思说啊。” 宁衡翻过身背对着朱定北,沉默半晌,他平淡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宁衡:“长生,若有一人平生只得一知己,坦诚相待,事必亲躬,互有亲昵。但,若一日,其中一人不复午间亲密,不再无话不谈。你当如何?可否告诉我,为何如此?” 朱定北:“……” 朱定北笑脸一僵,全然没想到,宁衡竟然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疏离——明明,他做得那么不露痕迹。 他口中干涩,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宁衡这个问题。 宁衡似乎也没打算让他回答,停顿了下紧接着道:“我今日得知一事,有关于你,你可愿听?” 朱定北:“……” 他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舌头和牙齿打架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宁衡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也没有听到其他举动,便翻转回来,面对着朱定北,问他:“长生,你可愿听?” 朱定北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隐约看到他认真的表情,他怔忡了下,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他对宁衡说:“我以为,你会保持沉默。虽然相识未长久,但我们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原本以为……” 你不会问。 宁衡:“……我不会伤到你还有镇北侯府,长生,我不会。” 他明白,是老侯爷和长生说明了利害,让他与这京中所有的聪明人一样与他保持距离。 但他不愿,不愿朱定北走到和楼家兄弟和秦奚他们一样,安全的位置。 朱定北摇了摇头,“我怕伤到你。” 朱家在贞元皇帝面前是债多不压身,倒没有那么重的顾虑。但宁衡不一样,长信侯爷是被陛下所倚重的,宁衡年纪小没有威胁也很得贞元皇帝的爱护,他不想这些因为镇北侯府的介入而改变,更甚至,让宁衡置身危墙之下。 宁衡愣了下,忽然抬手仔仔细细地在黑暗中摸索朱定北的脸,似乎想摸出他此时此刻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似得。 他轻声道:“我知自保,亦可自保。” 宁衡是怎样通透聪慧的人, 只听朱定北一句,便想透了前因后果。 朱定北是为他着想,不愿意将是非牵扯到他身上。但对方不知道,自从将他的事放在心上,自己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且美好。 宁衡不怕,也不会让自己走到朱定北所担心的那个境地。 朱定北摇了摇头,把他盖住自己脸的手拉下来,无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位手中的权利不是我们可以抵抗的。阿衡,你要把他的威严时刻放在心上,不要因为留有退路就无所忌惮。” 朱家军手握大靖一半兵权,他原本也因为皇帝老儿再如何对付朱家,他们率部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大不了归隐田林,不再做大靖的军侯将士。 后来他才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天真。 但凡人们所认为的后路,往往在别人眼中不堪一击。 宁衡小小年纪,执掌那么大的权柄和财富,站得那么高,如果不能仅仅与皇室靠拢,那不过巴掌大的巅峰之地又怎么能站得稳呢? 至于宁衡口中的自保……他没办法相信宁衡真的有后路可退。 朱定北叹了口气:“起先是会不习惯的,但我们还总在一起,不过少说一些烦心的事情而已。你忘记了吗,那天在楼家,我说,我要当一个纨绔子弟,而你则要做富贵闲人。如今这样,才最恰当。” 宁衡紧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在朱定北以为他不再开口的时候,忽然听他说道:“长生,你相信我。” 朱定北:“……” 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固执啊。 “我当然相信你。”朱定北笑起来,“我对你的信任,一直没有改变,而它和你是否能够给我好处,没有半点关系。” 宁衡把撑着手趴着的朱定北按在床上,翻过他的身体让他和自己一样平躺着,他枕着手臂道:“我有分寸。宁家也有做消息的买卖,皇室也是其中一个买家。不会因为我多说几句话,就拿我怎样。况且……” 我不会让他知道,我说了什么。 朱定北愕然,“贩卖消息?” “嗯。只要付得起价码,就是皇帝陛下的秘密,也可以成为一桩交易。” “……比如?” 朱定北不怕死地追问一句。 宁衡笑了一声,却是乖乖地回答:“皇帝陛下曾经向先帝求娶的,是男妻。” “!!!” 朱定北差点没跳起来! 倒吸了一口凉气,朱定北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讪讪道:“这个价码,我付不起。” 宁衡拍了拍他惊魂未定的胸脯,低声道:“宁府的钱很多,我不缺你的消息钱。” 朱定北狠狠捏住宁衡的手,半晌才道:“我什么都缺。” 不论是消息,还是钱。 “我知道。” 宁衡也不喊疼,被他捏的手骨几乎缩起来,他的语气还是带着笑的:“我给你的云佩,足够你在我这里买一辈子消息了。” 朱定北:“……” 心道:那块玉佩被水生收到哪里去了?!必须找出来戴上,必须的! 宁衡凑在朱定北耳边,低声问他: “这里就有一个消息,你可愿听?” 这是他今晚第三遍这样问自己了。 朱定北转过头,黑暗中仿佛看到宁衡温暖的视线,让人不忍心拒绝。 于是,他点头应允。 第63章 钱悔之祸 “你可愿听?” 朱定北想,没有人能够拒绝宁衡这句话。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语气中的认真和仿若错觉般的小心翼翼却触动了朱定北为数不多的柔软神经。 朱定北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听着。” 他说着,把手枕在脑后,放松了身体。 他心里涌起一股疲惫,不是针对宁衡,而是对自己。 他原本就是个不喜欢阴谋算计的人,朱家儿郎生来磊落,他前世从来没有想过把自己的一世聪明用在“自己人”身上。他做事直接,谋略只在对敌,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如此顾虑重重。 和宁衡在一起很自在,有他的“消息”能让他做事更轻松,就当是他的私心吧。重生回九岁之龄到现在,他一直紧绷着神经,能有个人让他喘口气,就容许他……自私一回吧。 宁衡没有察觉到他的神游天外,只以为他的沉默是洗耳恭听,于是道:“你还记得钱悔么。” “钱悔?” 朱定北听到这个名字回过神来。 怎能忘记,数日之前才见过一面,对方的身手和气度他非常欣赏,还跑出橄榄枝,有意让他入镇北侯府门下。 但宁衡之前说过与自己有关,此时却又提起钱悔,难道是对方和镇北侯府有什么关碍? 宁衡:“自风云赌场一别,不过七日,他已经遭受三次刺杀,其中又一次若非有人插手,他现在已命丧黄泉。” “谁想要他的命?” 朱定北拧眉,他侧过身面对宁衡,仔细听他说话。 朱家军虽远在北疆,但对于武举和军伍新锐还是很关注的。他见到钱悔后也曾细细回想过,确实对此人日后作为没有一丝印象。 现在宁衡告诉他,有人刺杀他。 莫非,前世便被人得手了? 那么,谁会杀他呢?一个不受窦长东器重的义子,虽然身负武功胆识,前途无量,但也不至于惹眼到有性命之忧的程度吧? 朱定北顿了下,追问道:“难道刺杀他的人和朱家有关系?” 宁衡摇了摇头,怕他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动作,低声道:“不是刺杀的人。” “我细查过,刺杀他的人有两批。一批人来自凉州,另一批是江湖杀手,而这些杀手受雇于五驸马。” 朱定北被他搞糊涂了。 钱悔被凉州来客刺杀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身为窦长东的义子就算不被其中,在凉州也有几分地位,若非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也不至于在凉州找不到立身之处。而这些人能把钱悔逼出凉州,想要他的命以绝后患,也只能说是钱悔运气不好。 但怎么就牵扯上驸马爷了? 自从这位探花郎成蔚五公主的驸马爷之后,在他耳边出现的未免太过频繁了些,让他有种莫名的危机感。 宁衡没有和他打哑谜,一五一十地说道:“那些凉州人,他们身上有凉州驻军的军牌,应该是窦长东麾下士兵。至于他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刺杀义子,还未查明。至于五驸马,杀手组织受雇于他时,除了他的命,还被要求找到一样东西。” 朱定北挑眉,窦长东做事真是越来越让他意外了。不过,他此时更关注的程天赐对钱悔下手的原因。 “你查到是什么东西了?” “嗯。” 宁衡动了动,把自己的枕头和朱定北的放在一起,凑近前压低声音道:“钱悔身上的东西不多,找起来也方便。其中有半幅山水羊皮画,印着司马御棋的私章。” “司马御棋?!” 朱定北挺身坐起来,“怎么还有他的事,真是阴魂不散。” 宁衡看他坐了一会儿,又倒下来,骂了两句,而后扭头看自己。宁衡见他郁闷,便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接着道:“那个羊皮卷是被人特意剪开的,另一半下落不明。至于五驸马为什么想要它,甚至不惜杀人夺物,应该是司马小姐与他说过什么。” “钱悔和司马御棋有私?” 朱定北表情淡了淡,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在宁衡否了他这个看法后,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宁衡道:“钱悔应该是无意中得到此物。司马御棋的私章若非熟知的人,不会认得,钱悔不知道它是何人之物。” 朱定北听罢,沉吟道:“你说此事与我有关,想必是钱悔逃生无门,想求我朱家庇护。我这一次猜的可对?” 宁衡笑了声,“嗯。他明日应该就会登门拜访。” 朱定北了然。 看来前世,钱悔应该是在武举之前就死了。就是不知道是死在他义父手中还是被那位驸马爷所杀……等等,前世司马御棋风光无限,此时还稳坐在鲜卑府州牧的位置上,就算有私物落在钱悔手上,也不会是驸马爷出手。 所以说,或许前世凉州窦长东确实想要他义子的命,但这幅羊皮画却未必会成为钱悔的又一道催命符。 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给钱悔又添了一桩生死之危。 而他在这一世遇见了对方,对他表露善意,也正是如此,又恰恰给了钱悔一线生机。 因果循环,果然妙不可言。 朱定北抱着手臂沉思半晌,转头问宁衡:“那个羊皮画已经在你手上?” 问出这话,朱定北已经有几分笃定,没想到宁衡却道:“我手下人拓了一份,原先那份还在钱悔手中。” “我猜,他是巴不得你把这催命符拿走呢。”朱定北幸灾乐祸地笑了声,一点也不同情钱悔的惨状。他敲了敲手指,暗想,不知钱悔来投靠的话,是否会将这羊皮画献上呢。 “你看过那画了?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先不忙着考虑钱悔的安危,朱定北得先问清楚那画的隐秘,免得又是什么烫手的山芋被钱悔带入镇北侯府,惹祸上身。 “这半幅图,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水图,可能玄机藏在另外一半上吧。” 宁衡想了想,答道。 他手下的人已经研究过这卷羊皮,为发现夹层,颜料也未有异常之处,不论从那个角度看都只是普通的山水画,没有隐藏的信息。 朱定北叹了口气道:“司马御棋不是爱丹青的人,珍藏一幅画就不寻常。况且还将山水画在羊皮纸上,还盖上了他的私章,这里头绝对有大学问。若是能让我看一看那画,说不定还能看出点什么来。” 和那老东西交手了那么多年,可谓知己知彼,其他人可能都不如朱定北了解他。 他正可惜,就听宁衡说。 “我带着。” “……拓画?” “嗯。” “那你还叽歪什么,快给老子拿出来!” 朱定北一拍宁衡的胸口,没好气地骂了他一句,翻身下床去点烛台。 屋门外打盹的水生被惊醒,见屋子里亮了烛火,忙问是怎么了,朱定北扬声道:“你回房睡吧,不用守着了。” “少爷,你可不能趁着宁少爷睡着就偷偷爬起来,这个时辰该睡觉了。” 水生不肯走,苦口婆心地劝说。 “别吵,有正事。” 朱定北说了一句,索性也不管他是不 是在门外守着,只要他闭嘴就行。他端着烛台走回床边,将宁衡递上的布帛在榻上摊开,照着烛火仔细地看。 “呵,画技这么粗糙,莫非是司马御棋那老东西亲手画的?” 朱定北语气不正经,但心里已经认定了几分。他面色严肃起来,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值得司马御棋亲自动手描画。 他看了半晌都没出声,宁衡见他手上没留心,烛台已经倾斜,里面的烛泪眼看就要漏到他手上,连忙将烛台接了过来。朱定北没管他,将布帛拓画拿起,自己坐在床边对着宁衡举着的烛火看布帛上的图样,越看,脸色越奇怪。 “怎么?” 宁衡忍不住问他。 朱定北:“……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宁衡闻言把视线从他的侧脸上挪开,放在他双手举起的拓画上,布帛上拓印下来的山水画其实只有潦草的几笔,描了山水的轮廓,看起来的确画工粗浅。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像什么?” 朱定北听到宁衡询问,眼神闪了闪,放下手道:“不确定,或许是在那一本地县志上有看过类似的。” 宁衡敏锐地接过他的话:“你说是,司马御棋画的其实是一个地点?” “就是画得太难看了,看不出真面目来。” 朱定北没有否认,唾弃了一句,将布帛卷了卷不客气地塞进自己的枕头下,躺下道:“我先替你保管一阵。” 宁衡闻声弯了弯嘴角,将烛火吹熄了放在床尾处的地上,随后躺在他身边,说:“你想要,便是你的。” 朱定北听了笑起来,“长信侯爷好生大方啊,小爷就不和你客气啦,你可别事后反口。” 宁衡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在他拍开钱,及时收手,低声道:“先睡吧,你已经过了睡觉的时辰了。” “你可以和水生结拜了,真有默契。” 朱定北哼了一声,不过还是老实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好半晌过后,寂静中忽然有响起朱定北清醒的声音:“阿衡,你刚才说,皇帝问先帝求娶男妻?是谁?” 宁衡有些迟钝地嗯了一声,而后清了清嗓子提神,回答道:“我曾说过的。” 说过? 朱定北回想了一阵,才有些不确定道: “你是说,那个死里逃生的伴读?!” 第64章 钱悔投奔 大靖对男风态度十分宽容。 原因在于太祖开国时,麾下有两位爱将都为娶妻,反而毗邻而居,待彼此以夫妻之礼。这两位将军在开朝后依然饱受太祖皇帝重用,在朝廷上位高权重,他们如此堂而皇之自然惹人注目。 那时,便有一位御史不畏惧与两位大臣的报复,上折状告两位权臣大不韪之举,请太祖皇圣裁。 不曾想,太祖皇竟公开言明:“朕用人,看才能,看品德,两者兼备那便是大靖的栋梁。只要儿女私情不祸乱朝纲,那么是男是女,又与卿家何干?” 开国皇后宁昭更是亲自为那两位权臣主持了婚礼,宣读圣旨,准允他们二人结发成夫妻。 也正是因此,经过这许多年,大靖对男风比民风彪悍的匈奴还要宽容。只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迎娶男妻者可以入朝为官,但男妻本人却不能再入仕途,哪怕双方离弃,也不能入仕为官。 而皇室选储君,最看重的除了贤能之外,就是子嗣传承。 因此,贞元皇帝若是求娶了男妻,就等于自己断送了登天之路。 朱定北所知的贞元皇帝,是一个以皇权为天且野心勃勃的人,完全没想到他在年少轻狂的时候,竟然曾为了一人而放弃皇位继承的权利。 朱定北吞了吞口水,接连问宁衡:“真的是他那个伴读?皇帝是什么时候求娶的,在那位伴读被满门抄斩之前还是之后?先帝应允了吗?” 好几个问题,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宁衡见他是彻底不想睡了,知道不把他心痒的事情说透,他今晚是睡不好觉的,便打起精神答复道:“是他。在陛下将那位伴读从天牢里带出来之时,他向先帝求娶,想借此让先帝饶恕他的性命。先帝没有应允,也没有否决。不过,陛下在正阳宫外跪了两天,先帝就松口了。只不过……等陛下回府之时,那位伴读却已经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朱定北倒吸一口冷气。 这可了不得。 他早前可是从他祖母和阿爷口中听说过,陛下曾经心爱的人死了,而且“她”的死因还与皇后娘娘的家族有关。 只看皇帝这么多年对皇后的冷遇,就知道,贞元皇帝对他那位伴读还是有些感情的。 “他是什么出身?姓甚名谁,还活着吗?” 朱定北抓住宁衡的手,紧张地询问。先帝斩杀满门的家族不知多少,他一时之间对不上号, 猜不出那位伴读的身份。 “他家里曾是先帝的吏部尚书,姓梁,那位伴读是第三子,与陛下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也是因此,才被先帝点作陛下的伴读。至于他是死是活,宁家也无法确定,九成可能应该死了。” 宁衡实事求是地告诉他,顺势握住他的手,力道若有似无地揉捏着。 朱定北:“他的生死不明和马太傅有关?” 坊间传闻如此,朱定北也很好奇到底是也不是。 宁衡摇了摇头:“当时朝中是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夺嫡,陛下的年纪还很小,并没有被马太傅多关注。” 朱定北一想也是,那时候谁能料到会有凤栖山的变故,将众望所归的几位皇子都埋葬在那里,让不起眼的七皇子有了登基之日。既然如此,马太傅自然也没必要因为所谓的皇后之位对付贞元皇帝所看重的男妻下杀手。 看来是坊间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了。 “那为何皇帝对皇后这么不讲情面?” 朱定北奇怪,如果不是这桩仇怨,以贞元皇帝冷静理智的性格,怎么会迎娶了皇后却连母仪天下的体面都不给她。 宁衡想了想道:“宫中老人曾经见帝后一次争吵时,皇后娘娘将陛下的一些私藏烧毁了,似乎有梁三少爷所有的遗物。自那日后,陛下就很少踏足坤宁宫了。” “想不到皇帝还有这么重情的时候。” 朱定北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而后低不可闻地道:“只怕那位梁三少爷未必领他的情。” 宁衡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梁三少也确实是陛下一处逆鳞,当年梁家满门获罪,是由当时的刑部郑尚书举发,陈宰相主审,最终定下满门之罪。后来陛下登基后,第一个就对郑氏发难,让他们九族给梁家陪葬。而陈阁老之所以被陛下冷落,也有一部分是因梁家而来。” 朱定北“唔”了一声,道:“难怪陛下这么恨郑氏,他们死了这么多年,丽嫔诞下死胎的事情还能将郑氏牵扯进来。恐怕,陛下是恨不得将他们的尸骨逃出来拿鞭子每天抽一遍呢。” 宁衡听了,失笑道:“逝者已矣,再恨也无处寄托了。” 朱定北哼了一声,还想再问,却忽然觉得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睁开眼睛问宁衡:“你对我的手做了什么?” 宁衡见他已经困意上头,便松开揉按手上穴道的手,轻 声道:“没什么,快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朱定北瞥了他一眼,但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嘟囔了几声,渐渐便陷入了沉睡。宁衡松了一口气,他再凑近些,感受着朱定北呼吸的气息,暗自想着明日要闻一闻水生他家主子这段时间睡眠的情况。这家伙,还真不是一个遵循医嘱的好病人。 也不知宁衡是在他手上按了什么地方,他这一晚睡得特别好。第二日自然是精神百倍,下午又恰是他最爱的骑射课,朱定北好生一番舒活了筋骨,回到镇北侯府时整个人依然神采飞扬。 朱三见他高兴,同他说话也带了两分喜气:“今日府里招待了一位客人,是带着您的玉佩来的,老侯爷安排在咱们府里住下了,吩咐我等少爷回来请您到书房说话。” 果然来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加快脚步往前院书房走去。 老侯爷等他一段时间了,见孙儿进来便拉他坐下道:“你怎么瞒着阿爷跑到斗武赌场去了,也不知道多带人手,万一遇上不知好歹的人可怎么办?” 朱定北不客气地把宁衡供了出来:“那是阿衡家的产业,有他在能有什么事情。阿爷快同我说说,钱悔今日到府上,是有什么事?” 提起这个,老侯爷叹了一口气,有些郁卒道:“你可知他是窦长东的义子?没想到才过了十数年,那龟孙子已经变得如此目无法度了。” 朱定北没有出声安抚他的感慨,只看着他,等待下文。 “这个钱小子却是有几分真本事,不过窦长东想把位置给他亲生的儿子,所以便一直打压不给他出头之日。他也是运气太差,被寻了错处贬到伙房打杂,竟然还能撞破了窦长东麾下中郎将冒领军功的事。”说着,老侯爷露出一个嘲笑来,“这小子脑子被狗吃了,撞破了之后就跑去和窦长东告发,自投罗网。” 朱定北皱眉:“窦长东冒领军功?看来还不止做了一次两次,胆子可真够肥的。” 在军中也不是没有冒领军功的事情发生,最常态的就是将一个敌军人头报做两个,得到双倍的军功。 朱家军治军严苛还有人动歪心思,更何况是窦长东这不正的上梁所带出来的兵将们。而且凉州常年战事频繁,时不时就有羌族和匈奴骚扰,军中要造假只要不超出常理,都不会有人发现。 “那些中郎将敢这么干,肯定有窦长东的授意,钱小子险些丧命于义父手里,之后才逃出军营。” 老侯爷继续道:“他在外头流浪已有两年,今次是为武举而来,想借此投入军中。也算是个心眼实诚的孩子,可惜遇上了这么一个义父。” “这么久了,窦长东还认为钱悔对他有很大的威胁。看来,他犯下的罪责不仅仅是冒领军功。”朱定北冷笑一声,对老侯爷道:“阿爷要提醒阿爹去查一查窦长东的情况,免得凉州出内乱。” 朱定北这是为保险起见。 上一世凉州除了外敌战争,州府内部却还算太平。 不过,那是在钱悔死了的前提之下。若是钱悔没死,还住进了镇北侯府,窦长东知道了指不定会对朱家做什么呢。还是先将对方的七寸捏在手里为好,免得被窦长东反咬一口。 老侯爷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还有一件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递给朱定北:“这上面的印章,你帮阿爷看看是不是司马御棋的?” 朱定北不用看也知道这羊皮卷是什么,不过他还是摊开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道:“阿爷是从钱悔身上拿到这半卷羊皮的?” “嗯,也不知道是何物。”老侯爷嗅了嗅酒壶嘴儿传出来的酒香,对朱定北道:“钱小子说是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自己包裹中的,不过,前天晚上,有人向他索命,便是冲着这份羊皮卷而来的。” 朱定北将羊皮卷在小几上摊开,敲了敲木头小几,问道:“阿爷没看出来么。” “什么?” “这里是——狼牙山。” 他细嫩的手指,指的正是羊皮画山粗糙的山峰。 老侯爷听了惊讶,将羊皮画颠来倒去又看了几遍,却还是没恩给你看出来这是他印象中的鲜卑府狼牙山。 “阿爷,狼牙山那片山地之所以叫狼牙山,就是因为他封顶尖锐,形状像狼牙。一般的山不会如此。” “只凭这个……?” 老侯爷听着孙儿笃定的语气,再看羊皮画上的尖角山峰,还是没能看出什么来。这画画的人绝对是新手,根本没有半点观赏性可言。不过,既然是司马御棋盖了私章的东西,想必也不会是随兴画的,里头应该有深意。 因此老侯爷便没有再说下去,转而看着朱定北问道:“他画狼牙山做什么?” 朱定北笑起来。 “阿爷,您忘了,司马御棋和皇帝陛下,在鲜卑内找一样东西。” 第65章 狼牙墓山 狼牙山。 鲜卑府不算起眼,却又在鲜卑民心中有着神秘和崇尊地位的山峦。 鲜卑以狼为图腾,奉为神明,狼牙山因此形状像狼尖锐的牙齿,因此被鲜卑民看做是雪狼神的仙府,许多鲜卑部落的酋长死后就埋骨在狼牙山。 其实朱定北在昨夜就看出羊皮画上的地点指的是狼牙山,他没有对宁衡坦诚,反而隐瞒下来,让老侯爷将这个消息送到鲜卑朱家军将营中。 朱振梁对着这个消息看了半晌,才问古朝安:“如果真的是狼牙山,他们想找的又是什么?难道是鲜卑酋长的陪葬品?” 朱振梁说着也不觉得是这个原因,大靖富裕,皇帝陛下怎么也不可能觊觎鲜卑部落的陪葬品。何况,他们那些陪葬,还不知道多少是从大靖抢来的东西。或许在鲜卑是稀罕物,但对于大靖皇室而言,却也不过是些寻常玩意。 古朝安盯着茶水出神,朱振梁没有听到他的答复,又出声喊了一声。 他这才回过神来,道:“主帅,不管怎么样还是派人去狼牙山好好查探一下,与附近村民打听看看当地是否有什么传说。” 朱振梁苦哈哈地笑了声道:“今年真是无奇不有,如今我朱家军也开始干起挖坟的买卖了。往后还不知道……” 古朝安笑着打断了他的牢骚,说道:“能者多劳,主帅不要辜负老元帅的期待才好。” 朱振梁抽了抽嘴角,他不过是随便说说,何必把他老爹摆出来压他。 嘴上抱怨,动作却不慢,朱振梁很快将查探的事情安排下去。 等朱凡领命下去,古朝安才道:“主帅,鲜卑府的天气已经渐渐变冷,陈阁老年事已高,与甄右相从洛京远道而来想必不习惯。明日便是重阳佳节,不如请他们到帅府喝上一杯暖身酒,如何?” 朱定北摸了摸胡子,道:“这两位大人来这里够久了,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他们。” 古朝安道:“主帅放心,不会太久。” “哦,他们不等徙民定居之后再走?” 古朝安摇了摇头,“留到那时候,陈阁老也只能明年春后再走了。陈阁老虽然不是中正官,但历年科举选士朝廷陛下势必要过问他的意见,二月春闱便开始,约莫到中旬,朝廷传他们回京的旨意就会下达。” 朱振梁对文官的事情不感兴趣,听到那两位大佛就要离开,他心里落得松快,也没有多加 过问。 每逢佳节倍思亲。 重阳又是老人节,这一日除了祭奠先祖,各家的小辈都会纷纷回家团圆,伴在家中老人膝下,是一个圆满的好日子。 不过,秦奚想去白马山登高的计划不能成行,因为这日下起了小雨,到了午后雨势越来越大,原本结伴要去山上烧火把插茱萸的学子们下了学便纷纷往家里赶。 老夫人边吩咐给乖孙儿准备换洗的热水和衣裳还有驱寒的汤药,边对苏妈妈笑道:“今日这雨下得却正是时候。天意留人,好叫他们爷俩安分些,今日便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陪我这老婆子说话。” 苏妈妈听了直笑:“瞧夫人说的,这满京城里还有哪个少爷能在小小年纪就知道孝敬祖母的?您呀,只管安心顺意好好地让小侯爷孝敬您。” “长生心细最是像我,若是个孙女儿养在我身边……哎呀,我老婆子怎么说起这些了,你快去厨房看看汤炖好了没有,好不容易长生早回来一回,得让他吃些好的,也不怕夜里积食。” 朱定北换了衣裳进来就听见老夫人贴心的吩咐,不由快走两步,恭恭敬敬地给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说道:“今日九九佳节,孙儿祝愿祖母长长久久,康健无忧。” “乖孩子。” 老夫人眼角笑出绮丽的鱼尾,慈爱地拉他到自己身边来,问道:“可先去见过你阿爷了?” 朱定北笑,“祖母是一家之主,自然是要先来见过您。” 老夫人被他三言两语哄得越发眉梢皆是笑意,用晚膳的时候,连老侯爷也得了她的体贴,布了好几道菜,喝了一斤酒也没见她像往常一样说教他。 禁军统领府上则没有这般温馨。 大统领今日内宫当值,秦奚的阿爹和叔父也各自驻军在外未回府中过节,因此只有老夫人和几位女长辈。秦奚带着两个懵懂的弟妹拜贺时,长辈们虽然脸上都是笑,但到底冷清了些。 一家人吃过饭,外面的雨还没停,秦老夫人说了会儿话便乏了,小辈们各自离去。 秦奚陪着阿娘回房,秦夫人陈氏对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叹气道:“也不知你阿公在鲜卑一切可还好,离京都已三月有余,该办的差事也了结了,陛下却……奚儿,你说今年你阿公还能回来过年吗?” “阿娘莫担心,长生说了,鲜卑进了十月就冷风刺骨,十月前阿公肯定就启程回京了。” 秦奚的宽慰却让陈 氏愁上加愁,不由握着秦奚的手,说道:“奚儿,阿娘知道你与朱家的小侯爷亲如兄弟。你可否请他寄信与朱元帅说一说,烦请他多多照顾你阿公。你不知道,你阿公的身体这两年一日不如一日,哪里还受得住这塞外风雪。哪怕只是受了风寒,恐怕也会留下病根难以去除。你阿公一生劳苦,临到老来却还是这般奔波,我们做儿孙的半点也帮不上忙,阿娘想起来,便揪心。” 她说着,忍不住落泪。 陈阁老对亡妻爱重,虽然母亲死得早,但她们三姐妹却是陈阁老呵护着长大的。不论是政务繁忙,还是闲赋在府,陈阁老对女儿的珍爱从未变过。 她们姐妹可以说是陈阁老亲自教导长大的,父女感情极深,在这重阳佳节,陈阁老却远在苦寒的鲜卑,她们在洛京享受再多富贵,心里也不得开怀。 秦奚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泪,急声道:“阿娘我会与长生说的。不过您别担心,长生他阿爹是个好人,肯定会照顾好阿公,说不定这时候正在元帅府喝酒吃大鱼大肉呢。”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陈氏破涕为笑,嗔怪地点了点他的额头。 而正如秦奚所言,此时鲜卑帅府里,陈阁老和甄右相两位钦差正与朱振梁几人举杯共庆佳节。 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也热闹得很。 朱振梁喝了几杯,脸上便浮起酒色,大嗓门笑着说:“两位钦差大人近日辛苦了,我敬您二位。若是回了京,可要挑着好话同陛下说说,好让我后年回京讨钱的时候能得陛下的好脸色哩。” 陈阁老闻言脸上的笑深了两分,“你这孩子比你阿爹长进,嘴上倒也不笨。” 他和朱承元老元帅还年长几岁,有些私交,因此待朱振梁也如同晚辈一样,并不因为他是朱家军的主帅而保持距离。 朱振梁像是得了天大的夸奖,畅怀朗声道:“还是世伯有眼光。我老子嘴笨又不讲道理,每每说不过我就动手,您往后可得好好说说他。” 陈阁老摇头失笑,高娘子在一旁取笑道:“看来你是好了屁股又痒了,上赶着讨打呢?” 朱振梁一想,若是陈阁老真将这话原封不动传给他老子,不正是有一顿好打等着他嘛!连忙一碗黄汤下肚,一抹嘴道:“我刚才可什么都没说,陈世伯可千万别与镇北侯爷提起。” “你啊你。” 陈阁老笑着抿了一口酒,神色和蔼:“过几日我们 也该返京了,也不能在这里照看。徙民入了鲜卑,你要多多费心,让他们过一个好年才能定下心来。最晚到十一月,新州牧和一应官员调度便会定下,你也多帮衬些。不过,做事再不可像从前一样没有分寸,你阿爹在京听说你一刀摘了那么多官员的脑袋,可是吓得不轻。你如今独当一面,遇事要管好自己的脾气,莫再让他忧心。” 他提点这些话,也没有避讳甄右相,温和的眉眼里有着长者的关切。 朱振梁心中一暖,忙起身行了一个大礼,道:“长武定当谨记于心。” 陈阁老抬手虚扶,受了他这一礼。 甄右相看着,笑脸未变,却是深深地看了陈阁老一眼。 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无为和朱家有这么深的交情了。 这番话中藏着许多教诲,甚至暗话告诉朱振梁他之前先斩后奏的事情此次不会受到圣上的责罚,但不能有第二次。 以朱振梁的脾气,若是再遇到那样的贪官,说不定一个急火攻心还真会越过新州牧和朝廷先要了贪官污吏的性命。那时陛下定然不会再宽容。 陈阁老这些提点看似不痛不痒,但其实切中要害,可谓是一字千金。不过这些与他无关,甄右相看在眼里,也聪明地没有表态。 重阳节过后,十日休沐这日天气晴朗,明镜如洗。 朱定北几位朋友都有事在身,他便也没有出门而是在家陪着老侯爷过招。 钱悔也起了个大早,正在自己的小院里练武,不一会儿朱三来将他请到前院的演武场上。 他来时,朱定北和老侯爷正在场上打着朱家拳。老侯爷自是不必说,让他意外的是朱小侯爷,这一套朱家拳在他打来行云流水,招式稳扎稳打,虽然劲道还不够刚烈,但如此少年就练到如此地步,已让人不得不敬佩。 两人停下来看向他,钱悔忙收起脸上的惊讶,上前行礼道:“见过侯爷,小侯爷。” 朱定北接过管家递上来的布巾,一边擦汗一边笑问:“不悔兄不必多礼,在家里可还住的习惯?” 第66章 南郊相遇 钱悔住进镇北侯府也有几天了,朱定北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看他神采飞扬,原本眉宇间隐藏的困顿也消散,展露出军伍的锐气,心中不由满意。 钱悔听他问起,忙道:“以前在军中餐风露宿的时候不少,如今在侯府,吃喝穿住都劳烦侯爷,除了太舒服,别的没有不习惯。” “不悔兄说话还是如此有趣。” 第一眼看一个人顺眼,往后也容易越看越顺眼。朱定北对钱悔就是如此。 钱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老侯爷看到这会儿,才出声道:“钱小子,我看你在府里也闲的不自在,今日便是想让你看看我这乖孙儿。如果能入眼,武举之前陪他练武指点一下他的功夫,你可愿意?” 钱悔眼睛一亮,连声道:“小侯爷天资聪颖,钱悔愿倾囊相教。” “诶,不必如此。”老侯爷摆手道:“他小子往后就是洛京的公子哥儿,怎能耽误你远走高飞的前程。便是空闲时给他一些指教,免得你在府里无事可做。” “多谢侯爷。” 钱悔满怀感激。 当初他拿着朱定北给的玉佩来镇北侯府时也只是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没想到在他将自己的处境说明之后,朱家依然愿意庇护他。老侯爷的收留对他不仅是救命之恩,给他这个安身之所,更待他亲厚,让他悲愤惶恐的心境慢慢回暖,眉眼也恢复从前的疏朗。 受了这样的恩惠,他无以为报,能够为朱家尽一点微薄之力,才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钱悔就这样在镇北侯府安定下来,每日除了习武看书备战武举,就是早晚用半个时辰教导朱定北。 让他诧异的是,看着孱弱的少年功底却十分扎实,身体虽然差了点但领悟力比他还要强,尤其在兵书上的见解更得朱家真传,让他这个年长了一轮的人都自愧不如。到后来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他在教导朱定北,还是对方在指点他了。 日子平顺地到了九月中旬,鲜卑府果然收到洛京而来的圣旨,嘉奖了两位钦差一番,令他们即日启程返京复职。 和这道圣旨一起抵达鲜卑的是朝廷运送来的棉衣钱银,宣旨太监又将圣谕通传鲜卑各郡,将鲜卑各郡的官员部署暂时定下,擢令原鲜卑南郡的郡守高飞扬为代州牧,代理鲜卑州牧一职,整肃鲜卑府吏治,恢复各郡县治安,做好迎接徙民的准备。 在此之前,鲜卑府的管理是朱家军越权管辖,以极端强硬的手段 在最快的时间里安稳了民心。 现在鲜卑大势稍安,再由军伍把持吏治自然不妥,贞元皇帝能容许朱家军在鲜卑把持三个月已经是底线。 这圣旨一下,秦奚脸上的笑便没有停下来过:“我阿娘重阳那日还哭了呢,万幸阿公要回来了,否则咱们家就要水漫金山啦。” “连你阿娘也敢随便说嘴,不孝子。” 楼安宁蔫蔫地哼了一声,自重阳那日到寺院住了一晚,他便受了风寒,眼看六七日过去了,却还没有好转。 秦奚听他声音闷闷的,鼻息不畅,一副半死不活的憔悴模样,心里担心,不过嘴上还是硬气道:“楼二你但凡少说我两句,病都好了。你看看我,从来不在背后说你坏话,病瘟神可从来没找过我。” 楼安宁抬了抬眼皮:“瘟神都嫌你蠢才懒得理你,傻人有傻福,你不知道吗?” 秦奚瞪了他一眼。 朱定北问楼安康:“大夫还是那套说辞吗?怎么吃了几天要都没起效?” 楼安康对这个胞弟是心疼到骨子里了,见他难受比谁都着急,对那些办事不利的大夫也生了埋怨,语气不怎么好道:“一群庸医,前几日说就是小风寒不碍事,隔了几日没治好,又说是安宁体质虚弱,病势才拖得久。” 楼安宁素日活蹦乱跳的,还真看不出来体质虚弱。 “实在不行就换大夫,阿衡应该有认识的人。” 朱定北摸了摸楼安宁的小脸,宁衡点了点头,楼安康笑道:“阿爷说了今日请太医院里的医丞来看,安宁的病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贾家铭看了看楼安宁,对楼安康道:“安宁平日确实武术疏懒了些,不若请师傅学一套前身健体的拳法,将身体底子练好了。眼看着就要入冬,这段日子寒热交加,安宁要重视起来才行。” 楼安康还没应话,被他的认真吓到的楼安宁惨声道:“十一不要啊,我身体好着呢,要担心也要担心长生啊,你要好好督促他。” 贾家铭看了眼嘴角抽搐的朱定北,忍笑道:“长生每天都会陪他阿爷打拳的,哪个像你一样,武学课只顾着起哄,到要练手的时候总想办法偷懒。” 楼安康尴尬地扭过头,嘟囔道:“十一夫子如今越发威严了。” 自从贾家铭受秦奚阿爷所请,早晚带着秦奚习文练字之后,秦奚每每哀求时都喊他十一夫子,这也成了他们调侃贾家铭时的一个谑称。 贾家铭脸上一红,索性不管他只和楼安康细细地说楼二少该如何强身健体,食疗补足,日后不能再因机关器物废寝忘食,如此这般,听得楼安宁脑袋又大了一圈。秦奚看楼安康一副重视的神情,不由捂嘴偷笑,幸灾乐祸。 朱定北见贾家铭一副小大人的严谨模样,也不由失笑,对楼安宁挤眉弄眼递过来的求救眼神视若无睹,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好在楼尚书请来的太医医术极好,楼安宁服了几帖药,气色便好转起来,到了休沐这天便又生龙活虎。 秦奚便提议到郊外跑马,快入冬了,再不抓紧时间到郊外走走,到来年开春后都得在洛京城里窝着。 西郊虽然有开阔的河岸,但楼家兄弟和贾家铭都不是马术好手,怕他们出意外,他们便选了南郊。此处虽然多为官宦人家的赐封地,但不比东郊和北郊官道上车马来往频繁,是个纵马游玩的好去处。 “这条路便是去上洛郡的路,沿着这条官道从洛京到上洛郡只要两个时辰。兄弟我今年在驻兵军营里好好表现,等过两年便央我阿爹把你们也带去军营里过冬。” 他说的好似到军营里过冬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朱定北无奈摇头,楼安宁则跃跃欲试,说要他今年先卧底上洛驻军好好打探敌情,争取让他们早日侵入内部。 秦奚拍胸脯豪爽道:“好说好说。” 两个人乐得跟个傻子似得,咧着嘴不知道多吃了几口灰尘。 等离城远了,缓步骑马的几人才夹着马肚子加快了速度,楼安康不放心地大声道:“长生,秦奚,你们别跑太快掉队了。” 秦奚回道:“你们骑快点,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坐的是乌龟呢!” 楼安宁不服气地催马追上来,“放嘴炮算什么好汉,敢不敢凭实力单挑?” 秦奚轻蔑地看着他:“就你?”一脸打败你太容易的表情激得楼安宁恼羞成怒,大声道:“你就说你敢不敢吧!” “来啊,本将军还怕你啊!” 楼安宁道:“谁输了谁对着京城方向大喊三声我是龟孙子。” 秦奚不疑有他:“好!你别到时候耍赖。” 楼安宁点头一笑,“长生你快上,让秦奚喊他是龟孙子,哈哈。” 秦奚瞪大眼睛:“我什么时候和长生——” 楼安宁吐舌做了个鬼脸,“我又没说是我自己和你比,我替长 生请你不行吗?难道你不敢比啦,不敢比就赶紧认输。” 秦奚胀红了脸,咬牙道:“比就比,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一旁的朱定北:“……” 这么简单的激将法这孩子竟然就上套了,看来往后心机堪忧啊。 楼安康和贾家铭早就笑得腰都软了,好不容易撑着马背坐直,才没有笑趴在马背上。 宁衡跟在后面看他们俩商定了比试的路程,在楼安宁的喊声下同一时间催马而去,也和楼安康他们一起落在他们身后缓慢跟上去,没有追上去。 楼安宁拍手大笑:“秦奚真是太笨啦。” 吃过他暗亏的楼安康睨了他一眼,没有表示。 贾家铭无奈道:“安宁别总欺负他老实,要是哪天他不陪你玩这种把戏了,岂不无趣?” 楼安宁摆摆手说:“那才好。秦奚就是头脑简单,我现在多骗他几回,往后他就少被别人骗几回。” 贾家铭一愣,蓦地笑了。 楼安宁此言,甚合他意。 四人骑马走了一段都没有看到朱定北和秦奚返回,反而是他们派去前路留意是否有车马经过的府兵先行回来道:“朱小侯爷和秦少爷在前路遇上了远宁侯府的车马,与马小侯爷发生了争执。” 这一听还了得,宁衡第一个反应过来,马鞭一甩,仓促而去,三人也急忙紧随其后。 等他们到时,只见他们带来的两名府兵正挡在朱定北和秦奚的马前,秦奚中气十足地骂道:“马超,你要打架我们不怕你!你以为带着三十个府兵就能把我们怎么样吗,你倒是有本事将远宁侯府的府兵全带过来,看我秦奚会不会怕你!” 话音没落下,宁衡四人便赶到。 宁衡看了看朱定北见他面色如常,还带着点看好戏的悠闲,放心下来,而后看向马超。他高坐马上,沉声道:“本侯在此,尔等敢不行礼?” 马超脸色一僵,不情不愿地从马背上下来,对马背上的宁衡行礼道:“见过长信侯爷。” 他身后的府兵见状也纷纷行礼,口称侯爷。 宁衡淡淡地看了他半晌,才出声道:“我等还有事在身,马小侯爷要回城,便不送了。” 马超:“……” 朱定北:“噗嗤。”实在是没忍住。 宁衡闻声勾了勾嘴角,仍然看着马超。 马超抬起头道:“长信侯爷误会了,我带人出城秋猎,恰巧遇上了几位。方才与秦奚提出比试马术,秦少爷已经应允,便是要走,也要等我履行承诺。” 众人看向昂首挺胸的秦奚:“……” 暗道,楼二骗他还是骗的不够啊,实在是太蠢了。 第67章 惊魂一刻 马超提出要比试,秦奚确实应承在前,对上马超轻视的眼神自然不会退缩,驱马上前道:“你想怎么比,小爷奉陪到底。” 马超道:“一局定胜负。我们从这里往前面的山道口跑,先到者为胜。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你敢吗?” “我有什么不敢——” 朱定北驱马上前一步拦住秦奚的话,看向马超道:“马小侯爷想提什么要求,还是提前说妥为好,否则若是让秦奚去偷你阿爷的亵裤,你说他是去还是不去呢?” “你!” 马超见他一句话竟然编排到他阿爷身上,不由眼神一冷,但他忍住了,阴沉道:“若我赢了,秦奚到我府里洗荷花池,把它洗的干干净净再填上。” 几人闻言,心道马超果然是来报秦奚当日失手把他推进荷花池的仇。 这个要求多少让他们放心了些。 秦奚大声道:“如果我赢了,你就到我府上洗马棚,把屎尿都洗的干干净净。” 马超冷哼一声,“君子一言。” 秦奚声势也不弱,“一马难追。” 两人走到起点,捏紧缰绳准备就绪,听朱定北一声令下,同一时间如离弦之箭跑马而去。 楼安宁驱马上前来,看着远去的两人,道:“马超这是干什么,居然找秦奚比骑马,他脑子坏了吗?” 朱定北道:“跟上去看看。” 几人都怕马超使坏,扬鞭纵马跟在他们身后。马超的文儒学问远在同龄人之上,但要论起骑射功夫,就不是军伍世家出身的秦奚的对手。 眼看着马超落在秦奚身后,楼安宁大叫道:“秦奚好样的——咳咳!” 扑面而来的尘土顿时让他咳了个够呛,楼安康只好慢下来陪他:“骑马你嘴巴张那么干什么,吃土你还吃上瘾了。” 说着将水囊递给他,让他漱口。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却忽然听见前方朱定北大喊了一声:“秦奚停下!”两人一个激灵,楼安宁也顾不上喝水了,把水囊丢开,和胞兄打马冲了上去。 朱定北眼力过人,在尘土飞扬中,设向秦奚马屁股的细针没有瞒过他的视线,他连忙提醒秦奚停住下马。 怎奈秦奚正热血上头,一心沉溺在比试之中,只听得耳边大风咧咧,朱定北喊破了喉咙也没拦住他。只见他纵马再跑了几丈远,山道口近在眼前,秦奚的马却 忽然发狂地扬蹄咆哮起来。 就在此时,马超纵马越过他身边扬长而去。 “秦奚!” 朱定北吃了一惊,见秦奚拉紧缰绳企图稳住马,他大喝一声疾催马冲过去。 秦奚试了几个办法,毫不奏效,几次三番被马掀起来,他紧紧抓住缰绳,一时间心惊肉跳,便想要跳下马去。朱定北厉声道:“别跳!” “长生!” 秦奚总算听见了朱定北的声音,犹如天籁。 朱定北更快速度往上跑,到一定距离之后,他吼道:“现在往左侧后跳,快!” 秦奚什么都来不及想,听到声音便下意识地跟着朱定北的动作后跳过去,一下离开了马背他只感觉自己就要砸在地上,却只觉手臂被人一扯,瞬息之间便趴在了马脖子上,剧烈地呕了一声。 “长生!” 落下一步赶来的宁衡眼睁睁看见朱定北徒手将后砸过来的秦奚捞上马背,惊得心尖一跳。 朱定北却没时间管他,狠狠将自己受惊扬蹄的马勒住,一个狠劲将马头扭转过背,朝来的方向跑去,喝道:“套马!” 训练有素的府兵在此突发情况下竟被朱定北抢先一步,此时听他号令,下意识应和一声,带着绳索朝已经疯狂的马而去。 这一番动作让人觉得无比漫长,但其实不过几息之间,朱定北带着秦奚退到疯马伤不到的安全线时,一马而去的马超恰恰抵达了赌局的终点。 “秦奚!” 贾家铭和楼家兄弟赶到,看着马背上面如猪肝的秦奚都吓出一声冷汗。 “……咳咳。” 秦奚想要说什么,却只觉得一口气上来,他趴在马背上没命地咳嗽起来。 楼安康想要摸水囊,摸空了才想起来刚才情急,水囊已经被胞弟丢在路上。正要说什么,却见宁衡扯过朱定北手中的缰绳,一边代他控马,一边捏过他的手翻过来,之间上面一道刺目的伤口横亘在朱定北白嫩的掌心,显然是用力太过被将士割破了手掌,血染了他握住的缰绳处,还有一些滴在秦奚背上。 宁衡脸色丕变,他把秦奚抓起来,立刻有长信侯府的府兵上前一步将秦奚从马背上接了下去。 这下众人的目光便从秦奚身上转到了朱定北身上,急声道:“长生你的手伤的重吗,快绑起来。” 宁衡用力掐着他手掌的穴道把血止住 ,这才结果府兵递上来的止血药,仔细地在朱定北伤口上涂抹均匀,这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来,将他的手上的伤口绑住。 宁衡的脸色实在太难看,几人不敢出声打断他为朱定北处理伤口,等他松开朱定北的手,秦奚才迫不及待道:“长生你怎么样?” 朱定北摇了摇头,“没事,一点皮外伤。” 秦奚却是气狠了。 他此时也是满身冷汗,浑身疼痛,但看到朱定北的血淋淋的伤口,他一阵急火上头,完全没想到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是自己。眼看马超驱马回来停在几步远,轻蔑笑道:“秦奚你输了。” 他眼前一片血红,一下子往前冲去:“马超我杀了你!” 宁衡眉眼一沉,长信侯府的府兵立刻将秦奚抓在手里,任他怎么动作也不让他靠近马超的马。 “马超你卑鄙无耻!别以为你带的人多我们就不敢打你,今天我和你拼了——啊!” 楼安宁气的声音又抖又尖,还没等他放完狠话,却只觉脸上被刮了一阵风,一直安安静静在他旁边的贾家铭突然一抽马鞭,朝马超冲了过去,他回过神时只看到贾家铭的背影,惊得一时间叫了一声,连要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贾家铭的发难猝不及防,等几人意识到发生了生命,贾家铭已经大吼一声朝马超扑了过去! “嘭”的一声,与马超的惨叫声同时响起! “混账!” 他们只听见贾家铭愤怒的尖叫,随即看见马超带来的府兵一下子朝着贾家铭和马超涌了上去,几人下意识跳下马冲过去。 府兵与楼安宁几人都没来得及接触到他们,就听马超的马嘶叫一声,扬蹄——眼看就要砸下来! 秦奚魂飞魄散:“十一躲开!!” 楼家兄弟脑子一片空白,宁衡出手更快,朝贾家铭和马超伸手过去,但马蹄却更快一步,就要踩上毫无防备的贾家铭! ——“十一快躲!” ——“小侯爷快让开!” ——马嘶长叫! 一时间几人的耳朵几乎要听不见任何声音,贾家铭回过头来,之间那比他还要高的马半个身体悬空,眼看就要吵他扑下来! 随即,他只觉得眼前一红,脸上一热。 “嘭!”的一声。 地面都颤动了几下。 朱定北收 刀,将贾家铭拉到身后。而其他人已经惊呆了。 他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就要踩上贾家铭和马超的马毫无预兆地往后砸下,发出刺耳的惨叫声。等他们再看那马,却见马的后蹄被人砍断,正是因此,这一人高的马才无法站立,刹那间砸在了地上。 朱定北呼出一口气,确定周围的马没有因此惊乱,才转身对贾家铭叱声道:“胡闹!” 贾家铭后知后觉,眼里恢复焦点后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中漏出来,把他脸上的血迹冲得满张脸一片血红。 “十一!” 秦奚第一个回过神来,拉住贾家铭,慌乱道:“十一,十一?” 见贾家铭呆呆的,秦奚手忙脚乱地拍他的脸,直到贾家铭憋着声哭出来,他才松了一口气,又喊又叫道:“你吓死我们了!” 楼安宁和楼安康急忙招呼带来的五名府兵挡住他们,却见那些府兵顾不上管他们,马超被贾家铭扑下马后已经痛晕了过去。 “把马车拉过来,立即回城。” 宁衡护住朱定北,冷声道。 等一行人坐上马车,轱辘行进了好一段路,才算从两次惊吓中回过神来。 秦奚急声道:“阿衡,你快看看十一,他的骨头断了没有?” 宁衡沉着脸没作声,盯着朱定北,显然气得不轻。 贾家铭已经回过神来,他刚才是被秦奚险些坠马的事情吓住了,对马超冲过去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全凭一腔激愤。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后怕得整张脸都白了,不过他此时满脸的血污也看不出来。 强自镇定下来,他安抚秦奚道:“没事,我身上不疼。” 秦奚这时候才想起来要教训他,“你疯了,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你知不知道……”说着声音就哽咽了,说不下去了,握着贾家铭的手,眼睛红了一片。 楼安宁这时候也想不起来应该夸赞贾家铭的孤勇,还是称赞朱定北的临危不乱连救两人于水火之中。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怕得要死,憋着声音呜咽哭道:“马超太过分了……你们吓死我了……” 已经是语无伦次。 楼安康搂紧他,拍着他的背,还算镇定道:“快点回城,要让大夫仔细检查才行。” 朱定北颇为无语地看着几人要哭不哭的模样,他的太阳穴到现在还突突直跳,真不知道 与几位洛京的公子哥儿来郊外跑马,竟然也会让他有一种重回了战场,紧绷神经应对的感觉。 他抬手想按一按额角,却是疼得动作一顿。 一直阴沉地瞪着他生闷气的宁衡此时才察觉他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又被鲜血浸湿了。 宁衡急忙捏住他手掌的穴道,将包扎的手帕扯开,见到那里果然重新裂开,先前抹的药膏已经被鲜血冲散了。 “嘶。” 却是楼安宁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宁衡眉心一跳,连忙探身越过楼家兄弟去拉马车上的暗格,但不知道是他急坏了还是吓着了以至于手忙脚乱,竟然没能将暗格拉出来。楼安康见状,连忙放开楼安宁,帮他把暗格取出来。 宁衡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再把左三那处格子拿给我。” 楼安康哦哦两声,依言将暗格取给他。 那暗格里是干净的帕子,宁衡先把朱定北血糊的伤口擦了血,再一次将药膏涂满他的手心,将伤口牢牢绑住。 楼安宁:“长生……” 朱定北看他忍着的眼泪已经忍不住了,只好笑了笑,说:“皮外伤,过两天就好——嗯!” “怎么了?” 却是宁衡顺势想要检查朱定北的另一只手,可才碰到,朱定北就痛得一哆嗦,鼻尖冒汗。 宁衡立即想起来,朱定北就是用这只手把秦奚扯上马背的。 宁衡抬眸,看着他。 朱定北忍着疼,颇觉丢人。 他说: “别动,脱臼了。” 第68章 皇帝处置 楼安宁从南郊当晚便又发起高烧,风寒再一次反复,得知前因后果,下朝回来的楼尚书气不过地要去远宁侯府理论。 还未出楼府,楼管家便同他说了一件事,一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动了整个洛京的事。 ——镇北侯爷杀进远宁侯府,把马太傅打了一顿! 退朝后,才在正阳宫用过早膳的贞元皇帝听到东升太监的禀报,起身的动作一顿,颇为意外地重复了一句:“朱侯把太傅打了?” 东升太监也被这个消息吓着了,尽力稳住语气,平稳地对皇帝陛下道:“是,听闻卯时六刻,远宁侯府才摆上早膳呢,镇北侯爷闯了进去,直接将膳桌掀了,抓着太傅大人便问起小侯爷。得知小侯爷卧病在床,镇北侯爷……一拳将太傅大人打倒在地。之后……镇北侯府的府兵,还将远宁侯府的府兵暴打了一顿,半数人这个月怕都下不了床了。” 贞元皇帝脸色一沉,“是什么缘故?” 两个正一品侯府,府兵八百,这样打起来已经算是一场小战役。堂堂天子脚下,什么事情不能让他裁决,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成何体统! 东升太监感受到龙颜不悦,皮肉一紧,恭敬答道:“说是昨日休沐,长信侯爷与镇北侯世孙,楼尚书家两位小少爷,秦大统领府的长孙少爷,贾中书府的第十一庶子,在南郊跑马,与远宁侯世孙发生了冲突。镇北侯世孙受了重伤,镇北侯爷昨夜不再府中,今早得了消息,便寻上远宁侯府去了。” “宁衡也在?” 贞元皇帝停下脚步,问道。 “是。”东升太监止步,毕恭毕敬道:“听闻秦老夫人也上远宁侯府拜访,楼尚书也已经在去的路上。” 贞元皇帝想了想道:“你派人传朕口谕,将他们召入宫中,不准再闹纠纷。” “领谕!” “还有,把宁衡也叫上。” 东升太监连忙去安排,等到几位苦主进了御书房,东升太监眼皮一跳——马太傅的脸青肿了好几块,一向讲究的太傅大人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这般狼狈。 “臣等参见陛下——” “臣妇拜见陛下——” 五人齐齐拜倒,贞元皇帝没等他们说完,便道:“免礼,都起来吧。东升,赐座。” 贞元皇帝一看马太傅的模样,便知这件事不能善了,眉头皱了皱,道:“早朝刚过,几位爱卿便将这洛京闹得沸 沸扬扬,到底是因何事要如此大动干戈。” 马太傅才有动作,镇北侯朱承元已经坐不住,起身跪下道:“请陛下为我可怜的孙儿主持公道!” 贞元皇帝眼角一抽,若不是他这副愤慨的模样,皇帝真想把他拖下去也打一顿。把当朝三公之首的太傅打成这样,他不治罪已经是网开一面,这老匹夫竟然还让他替他做主。 “朕尚且不知来龙去脉,如何做主?朱爱卿快快请起,待朕了解事由,定会秉公处理。” 他看向马太傅,而后又看了看脸色憔悴的秦老夫人和面色不愉的楼尚书,心里大约有了底。他又看了看垂头专注地看着茶杯的宁衡,棘手的感觉更强烈了。 贞元皇帝道:“长信侯,朕听闻昨日你就在场,特意将你召来,便是要你与朕说明当时到底发生何事。怎么镇北侯世孙会受重伤,远宁侯世孙又卧床不起,还有秦家楼家的孩子都受到牵连?” 这几家的孩子都大靖宗亲重臣家备受关爱的孩子,哪怕只有一个出了闪失就是大事,何况如今是一锅端了。 宁衡闻言起身,“启禀陛下,昨日国子学休沐,我与五位同窗到南郊跑马。远宁侯世孙先到一步,带着三十府兵,拦住我等。而后要求与秦家长孙比试马术,二人比试时,远宁侯世孙见败局已定,将一枚抹了药的细针打入马臀上,致使马匹疯狂欲将秦家长孙甩下马。镇北侯世孙见情况危急,为救秦长孙伤了臂骨险些废了右手,且右掌也受了重伤。” 说话间,宁衡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是低着头掩盖住的眼眸里闪过冷然。 “远宁侯世孙得胜归来,与我等发生了一些口角。后来疯马作乱,府兵护卫不力,远宁侯世孙意外跌下马,摔晕过去了。” 贞元皇帝:“……” 不等他收回情绪表态,马太傅就失控地站起来道:“长信侯爷你怎可如此颠倒黑白!” “昨日我孙儿马超确实带着三十府兵到南郊秋猎不假,但何曾做过那等阴诡之事?若真如此,那么秦长孙可有失,楼少爷可有失?事实却是我远宁侯府的世孙从马上摔下,险些断了脊骨瘫痪在床。这件事,我还想向各位讨回公道,我远宁侯府虽不及各位风光,但也不是可以任人欺凌的!” “陛下,镇北侯今日破晓便带府兵冲入侯门私宅,未说一词便对老臣拳脚相对,更肆无忌惮地将我府上近六百府兵打成重伤。此等无法无天的行径,分明是藐视王法——” 宁衡冷眼看着义愤填膺满脸青肿的马太傅,见他将话锋对准了镇北侯,才出声打断道:“远宁侯的意思是,我宁衡诬陷马世孙。” “公道自在人心——” 一声通传打断了马太傅正气凛然的话,御书房外通传的太监扬声通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心里正打算为马太傅辩护两句的贞元皇帝忽然冷了脸,冷声道:“御书房重地后宫女子不得涉足,皇后娘娘如此莽撞,知法犯法,让她回去禁足思过。” 东升太监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向御书房外传皇帝口谕。 马太傅连忙跪下,没有为皇后辩护,反而道:“臣教女无方,请陛下责罚。” 他这般说,贞元皇帝不好再揪着此事不放,当着几位宗亲大臣的面给皇后和太傅难堪,于是忍着不悦道:“朕知皇后只是顾念子侄,心急之下才会犯错。不过,后宫前朝规矩分明,皇后作为一国之母言行须得谨慎守礼,才可母仪天下。” 贞元皇帝说着,揭过这一茬,道:“两位卿家各执一词,那便请秦老夫人和楼尚书也说说吧。” 秦老夫人起身行礼道:“臣妇所知却比长信侯爷所说还要凶险万分。此事盖因上月三十,远宁侯世孙到我府中,强拉臣妇孙儿与贾家一个孩子到柳左相府中。马世孙言语唐突了左相的嫡女,争论维护之下,臣妇孙儿失手将马世孙推下了荷花池。” “家中已经动用家法狠狠责罚了他,又与远宁侯赔罪。当时远宁侯也表示此事因小儿口角,不必放在心上,臣妇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可没想到,马家那孩子却是怀恨在心,打听到我孙儿今日与友到南郊,身边就跟着一个护卫,便带着三十府兵堵在路上要——” “秦张氏你切莫片面断言——” 楼尚书蓦地起身,朝贞元皇帝行了一礼,打断道:“太傅大人,我那两个孙儿与你们两府的恩怨毫无干系,我的话,你应该不会一片面之词一概而论吧?” “楼尚书,你……” “启禀陛下,我的幺孙儿这两日大病初愈,便邀友到南郊散心。没想到却受了无妄之灾!” 楼尚书一反他平日温吞无争的行事,沉着脸瞪着马太傅道:“我两个孙儿亲眼目睹秦家孩子险些命丧黄泉,又亲眼见到朱家的孩子满手鲜血,以至于夙夜惊梦不能成眠。幺孙儿更因此重病复发,如今躺在床上拉着我哭喊救命……难道,小儿梦呓之词也是诬陷你你远宁侯府 的心机吗?莫非,马太傅以为,我方下朝回府,便与长信侯,镇北侯,秦老夫人串谋通词,污蔑于一个孩子不成?” “太傅,你桃李满天下,最明白该如何教书育人。为何亲生孙儿犯下如此大错,你不责令他悔改,反而为他隐瞒罪行,遮掩错误?你这不是爱护他,你这是害他!” 马太傅今日方知,不叫的狗咬人最疼。 木讷的工部尚书竟有也如此口齿犀利的时候! 他张了张口,在众口一词之下,却不知道该如何为重伤在床的孙儿讨回公道。 贞元皇帝见他张口结舌,暗叹巧舌如簧的太傅大人竟也有今天,随即道:“宁衡,你可有证据?” 宁衡不轻不重道:“回禀陛下,疯马后臀的针虽取出,但请人一看便知所受之伤。且马世孙行事磊落,重伤秦长孙一事众目睽睽,我等带的府兵,与远宁侯府三十名府兵都是目击人。” 贞元皇帝摆了摆手,这些证据是否查实已经不影响他的判断与决定了。 “太傅,此事因果分明,朕不用再问了。马世孙之错,当重处,但念在孩子不过懵懂之龄,做事冲动,朕身为长辈亦不能要他性命给几位卿家赔罪。你须得好生管教,若是在他冠龄前还有此等劣迹传出,不知悔改,远宁侯爵之位却不能交给一个品行不端之人。” 马太傅大惊失色,连忙叩跪。 不等他再说教导无方的请罪话,贞元皇帝已经紧接着道:“至于远宁侯府应如何向各位卿家赔罪,朕不干涉。你且谨记,朝臣和泰是我大靖安国立邦的根本,朕惟愿尔等化干戈为玉帛,共同为我大靖效忠。” “……老臣,谨记于心。” 马太傅的嘴唇抖了抖,最终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贞元皇帝这才看向其他四人道:“此事牵涉的都是各府的宝贝子孙,该如何处理朕不干预,只盼着各位能够平心静气地解决这个争端,切莫再闹出两府府兵私斗这样的事来!若有再犯,朕定不姑息。” “微臣遵旨。” “臣妇遵旨。” 四人异口同声道。 而贞元皇帝和在场的其他人都明白,这件事虽是小儿冲动闯下的祸事,但自凤栖山一战之后,对子嗣的爱重已经到了疯狂地步的洛京宗亲和重臣们,不可能与对方毫无隔阂地冰释前嫌。 祸根就此埋下,贞元皇帝暗叹,这却不知对皇室是福是祸。 第69章 长生急智 朱定北的伤势说重不重,但到底伤筋动骨,劳累老夫人掉了好些眼泪。 朱家五位姐妹匆匆赶回娘家探望自不多提,宁衡则每日来镇北侯府探望,雷打不动。 朱定北在家中将养,每日食补,硬生生将脸吃圆了一圈,不过数日竟就让他觉得活动起来比平时笨重许多。家中长辈一片好意,加之他每每透露不想修养的意思老夫人便苦口婆心,末了又抹眼泪,朱定北不敢违抗,私下里对宁衡抱怨:“再这样下去,肉都横着长了,再过几天,你就能看见第二个齐三少啦。” 齐三,黄品学堂里的胖少爷,去岁还扬言减重,可这大半年过去,他就瞧见对方脸上的肉越堆越多。 “挺好的。” 宁衡酒窝乍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见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便眉眼都是笑。 朱定北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拍下去。 两人正有说有笑,忽然听几道急促的脚步声,一人推门大步冲了进来:“阿衡救命啊!” 却是气喘吁吁的秦奚。 他的小厮和镇北侯府通报的家丁被他甩开一步,此时正扶着门,几乎站不直了。 宁衡皱了皱眉,朱定北忙问:“怎么了?” 秦奚一擦汗,急声道:“我刚刚回家里,贾中书不知怎么突然罚了十一,还,还说要把他弄回荆州老家,弱冠之前不得回京!” 朱定北眉峰一跳,“怎么会——是马太傅找贾中书说了什么吗?” “我哪儿还问那么多,你们快想想办法,绝对不能让十一离京。” 秦奚急的满头热汗,他与贾家铭同车从国子学回府,才下马车贾家铭就被贾府家丁带回府中,不一会儿就传出十一被训斥受罚的事。他心里急的不行,其他几位挚友不是病就是伤,于是他就赶到长信侯府找宁衡帮忙,听说他在这里,又匆匆转马过来。 朱定北:“十一现在如何?” 秦奚六神无主,听一句答一句:“被罚跪在祠堂里,贾府里打听到的消息,贾中书要让他跪满三天三夜,然后就把他送走,国子学也不准他上了。” 宁衡见朱定北紧皱眉头,正开口要说什么,就听他冷静道:“阿衡,你派人与史夫子疏通,请他明日到贾府,言明十一功底深厚要将他转入天品学堂,并让他向贾中书保举十一入考明年春闱童试。秦奚,你想办法去见秦奚,同他说明我的提议,他会明白 该如何应对。” 宁衡微怔,没想到电光火石之间,朱定北竟然就有了如此决断! 他绷着脸忍住满怀骄傲的笑,点头道:“我去安排。” 秦奚还摸不着头脑:“这……那就没办法把十一现在弄出来吗,让他在祠堂里跪一晚他怎么受得了——” “只能委屈他了。” 这里面的门道说起来太复杂,他也没有和秦奚多说。这件事虽然错在马超,但远宁侯府唯一的嫡孙,陛下钦封的世孙也确实是被本该身在局外的贾家铭重创,他此时表现弱势,对他才是有利的。 “可是你要十一去童试,万一——” “废话少说,你还想不想十一留在京城?” “可是你还要他去天品学堂……” “荆州和天品学堂,你想他在哪儿?” 秦奚不说话了,又风风火火地离开。 宁衡的随从已经领命去办此事,他坐回原位,看着垂眸静思的朱定北,眼睛一眨不眨。 朱定北正在想这个安排是否有不妥当之处和后面可能出现的各种麻烦该如何应对,才回身就见宁衡直勾勾地看着他,打了个激灵道:“你盯着我干什么?你还有其他法子?” 宁衡摇了摇头,“办法有很多,只有这一个能够兵不血刃,直接有效……长生,你好聪明。” 朱定北被他夸赞之词说得一笑,说道:“我也就剩这么一点急智可用了。” 宁衡又摇头,他知道长生一直聪明果决,有勇有谋。只是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能在分毫之间就想到上上的对策,好似所有的问题到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一般,让人觉得安心又佩服。 “十一就是太安静。同样是庶子,十一的能力学识不必贾八贾九逊色,可他不想要他们的风光,也不在意贾中书的重视……这对他在贾家的处境,不是一件好事。” 贾中书如此轻易责罚贾家铭,连遣送回老家的话也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一方面是他儿子太多,一方面则是他一贯没将这个幺子放在心里。 无为,无争,恬静淡然,是贾家铭让人亲近的优点,可在贾家就难免要受磋磨。 朱定北前世可也听说过这位刚正不阿的贾中书对家中最末的十二子宠溺纵容的事迹,生生将贾十二宠成了京中一霸,小小年纪便为非作歹。 甚至有一次还闹到了御前,可还是被贾中书 给保全下来,之后的疼宠也不见少半分。 可见贾中书也不是不懂疼爱幼子的,会哭会闹的孩子才是他的心头好……唔,他想起来,那贾十二这两年该出娘胎了吧。 朱定北想着想着便走了神,宁衡不得不捏了捏他的脸,见他看向自己,才松开手。 朱定北悻悻一笑,接着道:“以马超的伤势,今年春闱是没想头了。少了一个劲敌,以十一的本事,定能展露头角。虽然有些惹眼,不过也好过现在谁都拿他当软柿子捏。” “……你很在意他。” 宁衡凝眸看着朱定北。 后者愣了下,而后笑道:“哟,长信侯爷这是吃味了?安心,你在我心里,那是凡夫俗子不可比拟的,若是往后你倒霉,小爷我也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宁衡:“……” 难道他要盼着自己倒霉的时候么。 朱定北收了嬉皮笑脸,叹了声道:“现在想来我仍觉意外,十一平素温温淡淡的娇羞模样没想到骨子里却藏着几分血性。虽然冲动坏事,不过他当时凶狠的模样,当真深得我心!” 宁衡不冷不淡道:“人总有逆鳞。若是那日换做是你我或是楼大楼二,以贾十一的理智绝不会做出伤敌自损的事。” 他话里藏话,这是看不过朱定北将贾十一看得与他一般重要了。 朱定北抿嘴一笑,“他与秦奚本就要好,秦奚待他如何,他便待秦奚如何。咱们这几个人,安宁天真懵懂,安康体贴保守,十一冷静不争。唯有秦奚这孩子,哪怕总是给人添乱,看似傻里傻气但却心眼通透,对谁都报以一万分真诚。” “我呢?” “……长信侯爷嘛,”朱定北顿住,似乎在想着说辞,见宁衡脸色越绷越紧,他忽然坏笑道:“不告诉你。” 宁衡瞪了他一眼,“你若说明,我也同你说,我看你如何。” 朱定北切了一声,摆手道:“我不用猜都知道。” “哦?” “哈哈,长信侯爷眼里,小爷我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你说我说的可对?” 宁衡:“……” 何谓皮厚如城墙,他今日可算见识了。 第二日一早,史夫子果然登门造访贾府。 贾中书下朝回府后,没换朝服便匆匆赶来见他。这位史夫子虽然在国子学进学府黄品学堂任教, 但不说他的出身高贵,便是他自己也是进学府的掌执,声望极高,怠慢不得。 二人见过礼,贾中书一面派人给他添热茶,一面问道:“史先生今日光临寒舍,可是家中劣子在学府中闯了祸事?” 史夫子闻声笑道:“恰恰相反,贵公子在学府中表现大善,我今日便是想与中书大人商量,是否允准令公子考取今次春闱?” 贾中书先是一惊,而后大喜道:“承蒙先生高看,竖子能得此殊荣,我哪里会反对。虽然家丰年纪尚小,但能得先生青睐,我须得让他放手一搏。” “中书大人误会了。” “……什么?” 史夫子笑道:“老夫所言不是府中十公子,而是我亲自教导的,排行十一的小公子。” “家铭?!” 贾中书的吃惊毫不作伪,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家在外都没有闷声不响的幺子,竟然能得史夫子这般看中。 “可他一直在黄品学府,我唯恐他辜负先生好意。” 这也是贾中书为什么一直看不上贾家铭的原因,贾府中学问最差的孩子也能在地品学堂进学,唯有这个什么都不出彩的愚钝十一子,从蒙学开始便一直在最差的黄品学府中止步不前,没给他挣过一分脸面。 史夫子听出他话中迟疑,说道:“今年的黄品学府里却是有那么几个不爱出风头的孩子。我也有意让十一公子转入天品学堂中,让几位夫子专门教导。” 贾中书掩下眼中意外,道:“如此安排自然最好,不过,我只怕若是无法中的,坏了那孩子的心性。” 史夫子却没有这个担心,直言道:“其他我不敢说,十一公子是我亲自教导的,他的功底我很放心。原本他年纪还是太小了些,学堂里又有意保荐太傅府上的小世孙参考,我便想让他缓三年,以免同窗争锋太过。” “可惜好事多磨,马世孙因伤病赶不上明年春闱,必然要在三年后参考……呵呵,老夫手中两名得意弟子,也有些野心想得两位小魁首与我脸上贴金。只是十一公子毕竟年幼,我只怕中书大人舍不得令公子吃苦。” 贾中书听到魁首二字已经是眼皮一跳,万万没想到史夫子竟然有如此言论。 他简直要猜疑史夫子是将其他人错认为自己的十一子了,咳了一声道:“我原本也担心他与他十哥年纪太小,想再留三年……” “中书大人莫非信不过老夫的眼光? ” “怎么会,先生桃李满天下,是驴是马,谁能逃过您的慧眼。” 史夫子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显然因他这番话心中十分开怀,但还是谦逊道:“不敢当。要论桃李,天下名儒恐怕无一人能出陈阁老左右。便是他也对十一公子赞誉有加,老夫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来向中书大人讨这个人情罢了。” 陈阁老! 贾中书气息微微一顿,心中的那些不以为然戛然而散。 昨日,养好了脸上青肿的马太傅找上他,言说贾十一将马超推下马险些瘫痪耽误了一届科考的事,更放话说,若不秉公处置,往后马贾二府再无情面。他家中还有几个在国子学备考的庶子,走的都是文儒仕途,要与马太傅及他的门生打交道的地方太多了,不能因为老十一而耽误那么多孩子的前途。 因此他昨日才会那般大发雷霆。 可就是算曾经的帝师,要论在儒林中的声望也只能望陈阁老的项背。 客客气气的将史夫子送走后,贾中书回身道:“将十一带到我书房来。” 第70章 狼牙陪葬 “神了,长生你是在太神了!” 隔了一日,下学时分,除了宁衡之外,秦奚贾家铭和楼安康也来到镇北侯府探望养伤中的朱定北,甫一见面,秦奚便兴冲冲地扑上前嚷道。 宁衡一把揪住他的后脖子,向后一丢,楼安康劝阻的声音同时落下:“仔细长生的手!” 秦奚踉跄了两步站稳了,讪讪一笑,忙搬了矮凳往朱定北身边坐下,接着道:“长生,我们照你说的办了,贾中书果然没有再罚十一,还把他的住处换到前院暖阁去了。” 贾家铭跪了一晚,腿脚到现在还不麻利,但还是站直了,对朱定北行了一礼,道:“长生,谢谢你。” “和我客气什么。我也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咱们英勇就义的大英雄呢。” 说着,坏笑着对贾家铭挤了挤眼睛。 贾家铭脸上腾得一片通红,窘迫道:“求你们快忘了这件事吧。”真是丢人至极,枉他自以为冷静自持,这种需要别人善后的蠢事都是秦奚和楼安宁才会干的,没想到,自己还办出这么一件大事来,都闹到御前去了。 朱定北和秦奚哈哈大笑,“可不能,这事说什么得记一辈子,往后说给你孙子听也让他们见识一下十一大爷的威猛。” 贾家铭:“……” 楼安康忍住笑,有些自责道:“这些天我都疏忽了,竟不知道十一受了这么大的苦处,没帮上忙。” 贾家铭还没说话,秦奚就摆摆手道:“你就看着楼二那个胆小鬼吧,我听说他还做噩梦哭了呢,肯定黏着你,让你抱着才敢睡觉吧。” 朱定北噗嗤一声,楼安康颇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维护胞弟道:“阿爷胡说的,他只是发烧说了胡话。” 朱定北便问道:“他的病怎么样了,还没好利索吗?” 养了快十天,他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楼安康长叹了一口气:“早两天就好了,不过……他那天哭得太丢人,不好意思见你们呢。” 秦奚快笑翻天了,大声道:“就怪我那天也吓得半死,没好好看他鬼哭狼嚎的模样。” 楼安康失笑,而后正了脸道:“我倒是没那么怕,所以,”他顿了顿,看向秦奚,“那天咱们秦将军掉金豆子的样子,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呢。” 这下秦奚笑不出来了。 贾家铭捂住嘴,等把笑忍过去了,才松开道:“只是这一次 ,马太傅恐怕都把咱们记恨上了,往后不知道会不会让学府中的夫子为难咱们。” “不会的。”楼安康道,“那日阿爷说陛下明言让咱们几家好好相处,他再不高兴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秦奚则是道:“肯定不会啦,太傅都要被元帅吓破胆了,他要是敢这么做,朱家阿爷肯定还得揍他!” “咳咳。” 朱定北清了清嗓子,睨了秦奚一眼。 秦奚毫无所觉,还亢奋着说道:“朱阿爷实在太厉害了,就带着五十府兵,就把远宁侯府打得落花流水,哈哈,往后马家的人肯定见到长生就得绕道。” 宁衡没忍住笑了一声。 朱定北朝天翻了个白眼,“是啊,你阿爷也不赖,前两天和我阿爷喝酒,还说哪天也要带人把马太傅堵到巷子里套麻袋揍一顿呢。你们呀,还真是家学渊博。” 饶是秦奚迟钝,也忍不住脸红:“回头我会同他说的,套麻袋打人太逊色了。” 朱定北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楼安康听他们那两位军伍长辈取笑了一顿,才问贾家铭道:“十一今日在天品学堂可还顺利?” 贾家铭点了点头,“我都好。” 秦奚转头过来道:“十一与我们天各一方,我们可冷清了。” 贾家铭笑起来,“待长生和安宁复学就好了。” 他还有宁衡楼安康都不是话多的人,也难为秦奚在那里憋闷了。 秦奚却道:“十一,等你考了童试,还回来吗?” 众人:“……” 楼安康看不过眼地扭过头,对贾家铭道:“十一你安心备考,别理他。” 贾家铭点头,心中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失落。他是个习惯寂寞的人,可没想到现在却不能像以前一样坦然面对一个人的冷清了。而后他听见秦奚说:“也是啊,十一你不用担心,等我阿公会来,我带你去他那儿玩,回头你肯定考状元哩。” 贾家铭脸上蓦地盛放一个夺目的笑容。 不日,楼安宁终于在家闷得无聊顾不上脸面问题,复学了。到了九月末,朱定北的手掌长了粉色嫩肉,手骨完全复原时,出使鲜卑府的两位钦差也终于回京。 他们如何复命不提,让朱定北高兴的是,他阿爹阿娘还有阿兄都托陈阁老给他带了一箱子礼物。 老夫人见他高兴地将箱 子里的玩意儿摆在长榻上,在一旁笑着说:“你阿爹上月寄回家书,还说你回京玩疯了不给他们去信呢。今次收了这些宝贝,可得写满一张纸,好堵住你阿爹的嘴呀。” 朱定北哼了声,“阿爹嫌弃我字写得难看,本想练好了字让他开开眼,不过他等不及了,我便献丑啦。” 老夫人听了直笑。 到晚间老侯爷回府,朱定北已在前院书房中等他。 见孙儿手中把玩着一个东珠,桌上还摆着一个玉如意,老侯爷嘿地一笑:“乖孙儿,这是孝敬阿爷的?”说着便上手重重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朱定北把手上的东珠和玉如意放在一起,等老侯爷坐下来后,给他端了一碗茶水,说:“阿爹把鲜卑酋长的坟掏了。” “噗。” 正喝茶的老侯爷没防备地呛了一口,“你说什么?” 朱定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阿爷,狼牙山除了这些坟头,也没什么好找的。”所以,他阿爹挖坟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老侯爷挠了挠头,到了他这个年纪听见挖坟这种事总归有那么点忌讳。不过他现在关注的不是这些—— “这些都是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那混小子就把这些当宝贝给你?!” 他连忙把朱三叫进来,要他把桌上的东西拿走,还有朱振梁送回来的那一箱子东西,挑拣一下,别让死人的阴气冲撞了他的宝贝孙子。 朱定北拦住了,但朱三退下后还是连忙叫人把那箱子东西处理了。 书房内,朱定北同老侯爷说道:“阿爷,这个东珠个头这么大,还有这个玉如意上的龙凤纹,应当都是咱们大靖皇室的贡品。我想问您,鲜卑各部南犯的时候,可曾虏获了其他更了不得的东西?” 老侯爷微微瞠目,看桌上的物件的眼神立刻不同了。 他回忆道:“我有生之年从未听说鲜卑有打到咱们洛京的说法,这些东西,会不会是贡品在送来的路上被他们劫走了?” 朱定北敲了敲桌子,“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他分析道:“这两件件葬品应该是朝安阿伯放进来的,还藏在马鞍里掩人耳目,肯定有其他用意。” 老侯爷嘟囔道:“那你阿爹怎么不寄信回来?” “这只能说明他想说的话很重要,而且不能被别人知道。咱们的战鹰也有被人打落的危险,这箱子东西在路上肯定也有人暗 中查看过,因此他们才退而求其次,留了这两件东西。”朱定北话音听了听,继续道:“而且阿爹和朝安阿伯都相信,我们看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一定会明白他们的用意。” 他期待的看着老侯爷,可老侯爷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这夜明珠和玉如意,到底有什么讲究。 朱定北想了想道:“东珠是东海物产,别处寻不得,鲜卑在北境多年,除非踏过我大靖,否则得不到此物。而如意是我大靖祥瑞之物,此等纹路和工艺也必出自皇宫大内。这两样东西成了鲜卑酋长的陪葬品,有没有可能是某一朝使臣出使鲜卑时带去的礼物?” “难道他们想说我朝使臣与鲜卑有过勾结?”老侯爷大胆猜测。 朱定北摇头,“这两件东西的成色看起来少说被埋葬了五十年以上。咱们大靖出使鲜卑部落最近的两次,一个是十八年前,陛下新政我朝局势还未彻底安稳,甄右相带粮布出使鲜卑让他们歇战一年。另一个是七十年前,当时的使臣早就是一具白骨,朝臣也换了全新面貌,就算有过什么勾结也不可能成事。” “那你阿爹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问题,难住了朱定北。 这一次,算无遗策的古军师却是失算了。 他实实在在地打了一个哑谜。 而他以为与他神魂相交心意相通的,为朱家出谋划策的“老先生”定能明白他的意有所指。却没料到,这位“老先生”前世戎马一生,虽然也活到了一定的岁数,可是连老侯爷都不了解的密辛,他再聪明也无法福如心至,无中生有地猜出答案来。 爷孙俩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老侯爷干笑道:“要不,阿爷去信问一问。” 朱定北没同意,古朝安如此谨慎,就怕他们一个沉不住气真坏了什么大事。 朱定北想要好好研究这两件物什,不过老侯爷担心这些葬品有什么鬼祟,执意将它们留在了前院书房中,不准朱定北带回院子里钻研。 这么在书房里琢磨了两天,这一日宁衡下学来镇北侯府探望时,朱定北还是没忍住瞒着老侯爷,将这两件陪葬品带到了宁衡面前。 第71章 开国宝藏 极品东珠,龙凤如意。 不论哪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但宁衡打眼见到它们的时候,眉头就皱起来。 他将软布铺着精心保存东珠与如意的木盒盖上,将它们拿得尽可能远离朱定北,语气不悦道:“谁送你的?” 他见过的宝贝不知凡几,一眼就看出这盒子里的两件是没有过明路的,污秽未除的冥器。 朱定北嘿笑了声,“我老爹从狼牙山挖出来的。” 宁衡嘴角一抽,竟不知说什么是好。朱定北探身过去又把那盒子拿过来,递给了宁衡:“你帮我看看,这两件东西可有特别之处。” 宁衡挥了挥手,让朱定北坐远了,这才打开盒子,对着尚未日落的天色看盒中安静躺着的东珠和如意。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皱了皱眉,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隔着将玉如意拿出来相看。 “看出什么了?” 朱定北忍不住凑了过来。 宁衡瞥了他一眼,将盒子关上了,走到桌前拿茶水淋了手,仔细擦干净了。 朱定北直翻白眼:“长信侯爷还真是讲究人,我等望尘莫及。” 宁衡哼了一声,拉他坐下道:“上一次那半张羊皮画,指的就是狼牙山?” 朱定北听他一语道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当时确实有心隐瞒宁衡,可现在还厚着脸皮寻求他的帮助,他也觉得可耻。 宁衡却没想这么多,毕竟在他眼里,朱定北不过是个孩子,回洛京的时候还不满十岁,能对鲜卑府的山川有几分印象?他只以为是老侯爷认了出来,而他们长辈有自己的计较,朱定北没有同他说明罢了。 朱定北脸皮不动,装作无辜地看着宁衡,问道:“你这么问定是知道了它的出处,快说与我听听。” 宁衡罕见地迟疑了,看着朱定北,半晌才道:“这件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朱定北却不领情,一拍他的肩膀道:“现在都摆在我眼前了,你说这话未免太迟了。你若不说,我也会想其他办法知道我想知道的。” 宁衡知道他这不是在开玩笑,他也了解朱定北的为人,因此心里已经决定为他解惑。 只是……还是忍不住劝说。 宁衡叹息,低声道:“上一次查到李捷给你下毒的时候,我曾与你说过文宗年间,洛京李家因谋逆大罪被株连九族的往事,你可还记得?” 朱定北脸色一变,“又与李家有关?” 他难道是命里犯李不成! 朱定北不由提起十二分精神来,他这些日子现在家中就时刻在筹划着要如何报复李家前世的灭族之仇,可毫无切入点,说不定,这一次的事能够成就他的报仇大业! 宁衡察觉到他情绪浮动,只当是因为李捷下毒的缘故,不疑有他道:“文宗年间也是我大靖国力鼎盛的一朝,皇室权威深重,李家手无兵权,又怎敢谋反?” “他们肯定圈养了私兵。” 朱定北对此毫不怀疑,大靖对军籍和军器银铁管理十分严格,且军政不同朝,军侯与文臣之间但凡走的过近都会被皇室先一步收拾了,何况是共同图谋皇位。因此,朱定北早就明白,李家若要谋反,肯定只有私造兵器,圈养私军才有可能。 宁衡赞许地点了点头,“可是李家哪里来的财力,在皇室与宁家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养出了足以逼宫造反的兵力呢?” 朱定北一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李家有钱是毋庸置疑的,可这些银钱去向,却未必能瞒过商满天下的宁家。 宁衡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直接道:“因为他们动用的财物,是宁家和皇室乃至整个大靖之外的财物。” “……也不可能是鲜卑人出的钱吧。” 若真是如此,曾经的李家主家和鲜卑外敌勾结,那就没有现在的李家的风光了。管他是不是九族之外,肯定香火都被杀绝了。况且,鲜卑部落也没有这么大的财力。 “嗯,是太祖皇与昭太后留下的一处宝藏,不知怎么被李家得到了。” “啊??” 朱定北想了很多可能,却完全没想过居然有关于开国帝后。 宁衡凑近了些,道:“历代长信侯爷与皇室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宝藏的存在,还是李家家主死前对文宗帝透露了这一点。不过,他扬言文宗帝一辈子也不会找到那宝藏所在,而事实果然如他所言。后来历代皇帝便都有意将这批宝藏找回,但没有一个人办到。没想到,线索竟然会在鲜卑。” 朱定北边听,算盘已经打得哗啦啦地响了,可听到这里确实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陛下已经找到狼牙山了?” ……他还想着能不能将这批宝藏私吞了,可有贞元皇帝这么个对手,他这样做就是拿整个朱家冒险。 朱定北咬了咬牙, 一想到朱家费尽辛苦把宝藏找出来,还得毕恭毕敬地呈上给皇帝老儿讨了笑脸的场面,朱定北听到宝藏的消息时的兴奋顿时冷了一半。 宁衡从他纠结的脸色中看出了点什么,不由忍笑道:“应该说,司马御棋找到狼牙山了。” 朱定北立刻反应过来道:“他打算私吞?” 居然跟他打一样的主意!不过,这一点都不需要意外啊。 宁衡压低了声音:“只要陛下以为,他要私吞就够了。” 朱定北被他吐露在脸颊上的气息弄得有些分心,但却不知怎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他喉咙僵了僵,以更低的声音道:“司马御棋的死因……”他的声音蓦地顿住,而后看向宁衡,说了一句不搭前言的话:“是你。” 宁衡听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表情却是纹丝不动,也没有否认。 他说:“司马御棋,是陛下可以将这个秘密托付的人,所以,陛下不会轻易放弃他,更不会要他的命。” 要让贞元皇帝反手,那就只能从根本上摧毁贞元皇帝对司马御棋的信任。 否则,这个人会活的长长久久的,会在沉寂一两年之后由于皇帝陛下亲密无间。他若不死,朱家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睡个好觉了。 朱定北深深地看着宁衡,在后者的脸皮越绷越紧,几乎要维持不住面无表情的时候,他突然大笑起来! “妙啊!好啊!实在太好了!” 朱定北一下子跳起来,狠狠地砸了一下宁衡的胸口,仰天长笑:“干得好!死得太好了!” 他从未笑得这么痛快过,只觉心中一股郁气被兴奋的心跳冲撞开,血液涌动得越来越快。 原来,他从前猜测的那些皇帝对司马御棋格外宽容重视的原因全是狗屁!他能想象到,前世,为何司马御棋在鲜卑犯下那样的大错,贞元皇帝却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那时候一定对皇帝话说三分,用宝藏吊着贞元皇帝,使得他不得不让他高居鲜卑州牧的位置上。 而后来,朱定北沉下了眉眼,皇帝老儿肯定拿到了那笔宝藏,而司马御棋也因此——全无顾虑地踩着朱家人的尸首,飞黄腾达。 外面的水生被他突然爆发的笑吓得浑身一抖,此时又听笑声戛然而止,屋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有些迟疑地喊了声:“少爷?” “怎么了?” 朱定北的声音听不出异常,仿佛刚才 的笑声是他错觉。 水生吞了吞口水,没有将自己刚才的疑问问出口,而是道:“看时辰,老侯爷快回来了。” 朱定北于是将装着玉石和如意的木盒子拿出来给他,交代道:“若是被三叔知道,你让他不要同阿爷说。” 水生不放心地走了。 朱定北关门回身,揉了揉自己的脸,神色中有些失控的兴奋,但还是竭力平复了心中翻滚的情绪,坐回宁衡身旁道:“阿衡,你是不是知道那宝藏在哪儿?” 宁衡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皱着眉说道:“医嘱上说了,要戒浮躁,戒忧思。你可知,你的身体发育迟缓,体征孱弱,就是心病所致。” 这还是宁衡第一次在朱定北面前坦言他的病况。 从前他有心瞒着朱定北,不想增加他的烦恼,可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为什么……长生小小年纪心事会如此沉重,为何……又对司马御棋抱着如此强烈的恨意? 宁衡觉得,或许这个问题他无法从长生身上得到答案。 朱定北摆了摆手道,“先不说这些。” 被忽视的“医师”宁衡不满他的敷衍和忽视,但只是瞪了他一眼,老实道:“我所知道的,仅限于司马御棋告知陛下的那些。不包括狼牙山。” 这倒是让朱定北奇怪,“整个鲜卑府,值得查探的无非那么几个地方。狼牙山是鲜卑部落酋长的埋骨之所,难道不应该是第一个便要去探虚实的地方么。” “司马御棋与陛下亲部曾到过狼牙山。” 宁衡说。 “但是什么都没查出来,还是司马御棋刻意隐瞒?”朱定北敲了敲桌子,“不应该啊,你一看那两件陪葬品,立刻就联想到了太祖帝后留下的宝藏,怎么陛下亲部会被司马御棋瞒过耳目?” 宁衡笑了一声,“鲜卑从大靖掠走的宝物成百上千,这两件并不起眼。” 朱定北挑了挑眉,那古朝安怎么会这么刚好就挑了这两件送过来,难道他还能知道这件私密到只有宁家家主和皇帝几个少数人才知道的内情不成? 宁衡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没有多问,只是解释道:“太祖时期的龙凤如意纹与后来的都不同,因此我才能看出那时太祖或是昭太后的遗物。不论是他二人中的哪一个,他们的遗物都在皇陵里好好呆着,除了那批不知去向的宝藏之外。” 朱定北略觉 好奇,“有什么不同?” “女为凤,男成凰,凤凰本是共生之物。昭太后生性刚强,如男儿一般,因此但凡他佩饰的凤凰之物,必定雕刻得十分威武,且有凶恶之象。她离世之后,帝后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按照太祖的遗旨全数陪葬如皇陵。内宫皇后所用之物都需重新打造,而她们大多性情柔婉,因此凤凰便有不同。” 宁衡解释道。 朱定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要知道不论是史书上还是人们口口相传中的昭太后,都是一个善良慈祥的人。 不过,他此时却也没心情追根究底,而是问宁衡:“所谓宝藏,你可知道是什么?” 第72章 老少同行 能让大靖几代皇帝如此执着的宝藏,定然不会只有金银财宝。 朱定北问宁衡这个问题,不是因为他没放弃想要私吞宝藏的打算,而是,他想弄明白这所谓宝藏是否与朱家灭族有关。 宁衡仔细想了想,而后给了朱定北否定的答案。 “宁家有宁家的规矩,从开朝起,很多事情都流传下来,却没有这一件。” 朱定北也不觉得失望,反而笑道:“你说太祖帝后是怎么想的,留下那么多财宝,却偏偏又划出一批来。既然留下来,那多半也是给后世应急用的,偏偏——诶,阿衡你说,会不会是当时的异姓王李氏隐瞒了这件事?” 当时李朱两位异姓王可以说深得太祖帝后的宠信,朱家是野路子军伍出身,而李家则是智囊。帝后将这个绝密的消息交给李氏保管,那也是合情合理。 至于是因为帝后的嘱托没有说出来,还是李王爷也有自己的私心,以至于李家后代偷用了这批宝藏,恰恰用在了谋反上,这就又是个与先人们一起埋入棺椁中的不解之谜了。 宁衡无奈地看着他,这些问题在他看来已经不重要了。 朱定北见他无趣,不由睨了他一眼,道:“那边看看我老爹那边能在狼牙山上挖出什么来,若是真能找到那个什么宝藏,兄弟肯定记得分你一半。” 宁衡直接叹气了。 朱定北哈哈一笑,“放心,我玩笑呢,怎么可能把你拉下水。” 宁衡:“我不在意这些。” 朱定北笑了声,但没有再说这样的混账话了。 老侯爷回府前,宁衡便先行回长信侯府了,朱定北将宁衡告知他的事情挑了重点告诉老侯爷,后者听罢,看着他半晌没出声。 “阿爷?” 老侯爷瞪了他一眼,“不是同你说过,不要再麻烦宁衡吗?” 朱定北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哀求道:“阿爷,宁衡与我有分寸的,您别管了。” “个小崽子,毛都没长齐能与什么分寸!不说你,便是宁衡也一样。别真傻到以为他有什么底牌能让皇室动不了他,他现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往后真出了事,是你还是老子能派上用场?我告诉你,真到那时候,太后的话都没用!” 老侯爷虎目圆睁。 朱定北:“……不会有那时候的,我一定点到即止。” 老侯爷冷哼一声,“点 到即止个屁,我还不知道你?就是真应了我什么话,回头你想怎样我还能盯着阻挠你不成?你想必到时候,是事情做了,可再不告诉老头我了吧,混小子!” 朱定北傻笑,一副听不懂的模样。 老侯爷教训了他,又说起正事来:“这件事还真要与你爹好生说说,若是他们一个不小心挖出什么大动静来,这可就藏不住了。” “阿爷,你想私吞啊?” 朱定北贼兮兮地凑过来。 老侯爷一愣,随后没好气地拍他的脑袋瓜子:“胡说八道!老子没想造反,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照我说,这事就得就此罢手,免得真找出什么来,给了皇帝老儿他还得怀疑咱们是不是留了点什么。那时候才是大麻烦!不过,你那死鬼老爹跟你一模一样的臭德行,天高皇帝远的,他想做什么我也拦不住,还是把话跟他说清楚得好。” “阿爷深明大义,孙儿受教了。” 朱定北赶忙摆出知错就改的微笑。 老侯爷看都不看一眼,琢磨道:“不过,不能拍战鹰去说,这消息传过去未免太慢了。” 朱定北却不担心,“最多迟上一两天。阿爷您忘了,听说今年北境冬日提前,祖母早早就准备了东西要送到鲜卑去,不过你之前不让送,现在差不多该松口了。把信塞进祖母做的冬衣里,让府兵快马加鞭送过去,五日之内就能送达。” “往年都没送过,这会不会惹人注目?” 朱定北瞧了他一眼,贼笑道:“这就要看阿爷威严如何了。” 老侯爷看孙儿这模样,肯定藏着坏主意,不由催促他快说。朱定北忍笑道:“只要委屈阿爷同祖母吵上一架,祖母开口遣派府兵,你拦不住。届时,别人都只顾着看镇北侯爷的热闹,谁还管送了什么东西过去?” 老侯爷:“……” 他没想到这一次遭殃的居然是自己,这个不孝孙! 过了两日朱小侯爷伤愈复学,午间用饭时候,几人关怀一番,而后就挤眉弄眼地问起镇北侯府的热闹事来。 见首当其冲的秦奚和楼安宁心致勃勃的模样,只能说朱小侯爷料事如神,对夫人千依百顺了许多年内的老粗人镇北侯爷与发妻大吵一架,而后老夫人大显神威,使得镇北侯爷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的事,着实在洛京城引起了大面积的关注。 包括眼前几个损友。 朱定北冷笑一声,一手一 个拉扯过秦奚和楼安宁的嫩脸,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嗯?” 两人疼得哇哇大叫,在其余人取笑的声音中顿时求饶:“不问了,我们啥都不想知道!” 朱定北这才放开他们,楼安宁揉了揉脸,不一会儿又忍不住咬着筷子问道:“长生,我还是想不通,你阿爷为什么不准你祖母送衣物到鲜卑府去?” 这不是很正常嘛,守在洛京的将士家属都恨不得多往边境捎东西过去,怎么朱元帅府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这是我们老朱家不成文的祖训。儿女情长,英雄苦短。我们领兵在外,不是去享福的,你懂吗?” 朱定北微笑,露出一点怀念的笑容。 楼安宁摇头,一件冬衣而已,那就是享福了? 楼安康拍了拍胞弟,让他别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几人又转开话题,说起下一个休沐做什么。 虽然还有五六天光景,但上一次南郊之行,他们中病的病伤的伤,好不容易再聚首,这相隔了一个月的休沐日可要好好玩耍才行。 楼安宁嘴里塞着东西还是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提议:“去长宁山吧,过两天就是立冬啦,去泡汤池,再好不过啦。” 秦奚也道:“这个好,在自己的地盘总不会遇到不长眼的。” 楼安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提起那晦气事做什么。 楼安康却是问贾家铭:“十一,会耽误你备考吗?” 贾家铭心想不过一天时间而已不耽误什么,不过他父亲自从听了史夫子一番话后,对他看得很严,不准他玩物丧志。但他心中已经决定,就算让父亲不满,他也一定要去的。 不等他表露心思,秦奚便急不可耐道:“十一肯定去呀!那天我打算带着我阿公一起去,让他好好暖暖身子,在外头累坏啦。十一还可以和阿公说说话,比听那些老夫子说一本书都有用呢。” 秦奚昂头,一副骄傲得不行的模样。 朱定北叹道:“想阁老当年何等风华,不及弱冠便高中科举,怎料到他唯一的外孙,竟生了个榆木脑袋。” 秦奚:“……” 其他人哄笑成一片。 既然陈阁老要去,楼家兄弟便盘算着将楼尚书也带上,还叮嘱朱定北好好孝敬长辈,记得把老侯爷与老夫人也带着。 于是,十月十日这一天的休沐日,楼朱两家倾巢而出,还有一个分量 极重的陈阁老——原本秦奚还打算将老夫人以及娘亲带上,但她们有约在先,不得成行了。 四位长辈一辆车,六个孩子一辆车,带着几位骑马的府兵,浩浩荡荡往长宁山而去。 这场面可惊动了不少人,其中自然有耳目遍布全京城的贞元皇帝。 听了东升太监的话,贞元皇帝御笔未停,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看来几个孩子患难一场,朕的这些老臣们也亲厚了。” 东升太监出殿外传早膳的时候,才敢偷偷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路上不巧还遇到了一队车马,到了长宁山庄下马车的时候,才知道是柳左相府和门下侍中令高家的女眷。 相互见礼后,老夫人便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我正愁着同他们一群老的小的爷们不自在呢,却是遇上了两位夫人。” “是高家的小娘子细心,说我们两个老太婆到了冬日手脚寒冷,便订了宅院让我们舒活气血呢。” “真是好孩子。” 三位老夫人说笑着朝里走,柳菲菲和高景宁两位娇小姐搀扶着各自的祖母,朱定北有心送一送老夫人,被她推搡走了。 都是夫人小姐,他一个小少年肯定不自在。 老侯爷见小孙儿还眼巴巴地目送他祖母,不由坏笑道:“小崽子,这才多大点,就想陪小姑娘泡汤池了?” 秦奚几个听了脸上都臊成一片猴屁股,被说笑的朱定北却是不动如山,回话道:“干看着不能动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给您老搓背呢。” 老侯爷高兴了:“哈哈,还是我的乖孙儿孝顺。” 一旁听见的众人:“……” 一行人往最大的福禄斋去了,里头有四个汤池,这些个大小爷们一起下水也不会挤着谁。 小少年们一下水就开始撒欢,老侯爷陈阁老和楼尚书自问年纪上头了,选了温度最温和的福汤,下了水舒服得不想动弹。 楼尚书道:“今日还是借了孙儿的光,否则,哪能到这汤池来享福。” 老侯爷听了嘿嘿一笑,“怎么不能来啦,你便是日日来,也没人拦着你,还能多给我孙儿捧捧场呢。” 陈阁老闻声笑道:“长生那孩子,比你这老东西有出息。” 老侯爷哼了一声,挪开了点:“叫谁老东西呢,咱们可没亲到这份上。” 陈阁老笑得更欢了,“我虽年长你几 岁,但也是同辈人,唤你表字不正贴切。老元帅当年给你取这个字,当真是真知灼见。” 老侯爷用温泉热水擦了擦脸,没好气道:“他当年给我取这个表字,肯定没想到我能活到这份上。” 陈阁老楼尚书:“咳咳。” 两人竟都接不下话了。 这里不得不提一提,老侯爷这个已经很少有人够资格称呼的表字了:东西。 他曾有过一个兄弟,表字:南北。 已故的老元帅心有宏图,愿儿子能够替皇室镇守大靖四方,平定边境战乱,震慑强邻。可这个愿望,朱家前几辈人没能彻底实现,而后几辈人也将为之奋斗终生。 第73章 残兵去向 孩子们热闹了一会儿,自觉冷落了长辈,又纷纷游了回来。 老侯爷索性不管陈阁老十年不换一句的调侃,背过身趴着,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对朱定北说:“给阿爷捏捏,这汤池就是舒服,泡得人浑身软骨头。” 朱定北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这边捏捏那边捶捶,还时不时问一句力道如何,其他孩子也有样学样,不过秦奚的力道实在没轻没重,陈阁老“享受”了一会儿外孙的孝敬,就忍无可忍地要求换人了。贾家铭比他就有分寸多了,还极其擅长察言观色,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让陈阁老最舒服的力道。 这边楼安宁脸靠着他阿爷,瞧着兄长伺候阿爷,自己则说着讨喜的话,把楼尚书哄得眉开眼笑。 气氛融融,朱定北忽然伸手入水中急促地抓住了老侯爷的手。 几人听见水声看去,只听朱定北哼声道:“阿爷,你确定要这么做?”他神情似笑非笑,紧接着往水里老侯爷腰间围的那块布扫了一眼,嬉笑了声:“我倒是不怕,阿爷,你确定……嗯?” 老侯爷讪讪,瞪了朱定北一眼,这才收了手。 几人约莫确定,老侯爷这是想扒孙儿的裤子叫他光着屁股蛋子惹笑话呢,没想到出师未捷。 陈尚书不由摇头道:“老东西,还这么不知羞。” 几个孩子偷笑,照顾老侯爷颜面没敢笑出声来。 再泡了一会儿,一个下人进来提醒该出汤池了,老侯爷见了来人倒是有些意外:“朱响,我当长生给你派了什么差事呢,原来是到这儿来享福了。” 正是老侯爷派遣给孙儿调用的百名残兵,如今将近一年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们的去处呢。 朱响涎着笑脸,恭敬道:“多谢元帅挂念,小侯爷体恤,兄弟们日子过得却是自在。” 虽然觉得孙儿大材小用了,但老侯爷也没拆朱定北的台。 毕竟这些残兵能够有个正经去处就不容易了,如今看朱响容光焕发,定是对朱定北的安排十分满意,也不用他多嘴说什么。 朱定北边换衣服边瞧了瞧朱响:“近来可好?” “好好!”朱响迭声道,“兄弟们一切都好,都很顺利。” 朱定北点了点头,随后道:“有些时候没见过大家了,过会儿我随你去看看。” 朱响听了,脸上更是笑开了花。 朱定北言出必行,和长辈们 吃了些东西,又问过老夫人的去处得知她与女眷们兴致正浓不便打扰,便跟着朱响往后山去了。 宁衡陪着老侯爷说话,虽然没表现出来但还是让老侯爷察觉到了一点心不在焉,不由笑话他道:“你这孩子怎么还魂牵梦绕上了,长生去去就回,你还怕他这会儿功夫就不见了不成。” 宁衡目露尴尬,一时接不上话,却是旁边听到的几人哄笑开了。 楼尚书道:“孩子面子薄,朱兄可少说一句吧。” 陈阁老噗嗤一声:“老东西,胸无点墨便别张口让晚辈笑话了。” 老侯爷听罢,杂乱的浓眉一竖,哼声道:“青龙阁老还教训上瘾了?不调侃我便不自在是吧。” 陈阁老喝了口茶,惬意道:“贤弟承让了。” 老侯爷:“……” 这厢,朱定北却没有多逗留,远远见硝石矿上劳作的残兵各个精神饱满井然有序,他也没有现身与他们交代什么,只是转身问朱响道:“我交代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朱响从窄袖里掏出一方小布递上,压低声音道:“日前已经办妥,这是名单请小侯爷过目。” 朱定北接过,扫了一眼后收入怀中,他对朱响道:“做得很好。吩咐他们动作利落些,明年出了春便没有逍遥日子了。” “属下明白。” 朱定北面露满意,拍了拍朱响的肩膀道:“往后,还要你多费心了。” 朱响行了个军礼,诚恳道:“能为您效力,属下万死莫辞。” 朱定北也未多话,留了朱响,自己孤身返回长宁山庄。 长宁山庄除了汤池之外,吃喝也是一绝,更有专人揉肩捏背是个极佳的享乐之处。长辈们点了人在里屋按摩,孩子们便在外头自得其乐,直到日头西斜,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一日程。 不同来时,分了三辆马车,楼尚书爷孙一车,陈尚书带着外孙和贾家铭,而宁衡孤家寡人则与朱定北一家子同行而归。 车上,老夫人不免说起柳家和高家的两位千金来,看得出老夫人对她们十分满意,开口都是赞许之词。 老侯爷取笑道:“你这是急着定孙媳妇儿呢,这张口闭口柳家姑娘高家姑娘的,莫不是一口气给长生相中了她们二人?” “拿人家小姑娘的闺誉乱说什么呢!”老夫人瞪了他一眼,但却没有否认老侯爷的猜测,转而对朱定北道:“祖 母仔细瞧过了。高家的姑娘性情稳重,温和守礼,是个好姑娘。不过,你呀这两年却是越长越闷,合该给你寻个活泼姑娘家才好。那柳家的小姑娘就是极好的,不但活泼讨喜,而且进退有度。小小年纪便是一副美人胚子,长大了,却也不辱没咱们孙儿的皮相呢。” 朱定北双眼睁大,完全没想到老夫人竟然是用心的。 “祖母,我这才几岁,您这未免操心得太早了吧。” 他颇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老夫人捂嘴直笑:“长生是害臊了?这也没什么,若是中意,就该早早先把人定下来。否则,那小姑娘看着日后也是了不得的,只怕再过两年柳左相的门槛就要被踩烂了。” 老侯爷也道:“你大哥早两年就定了人家,来年他加冠,待返京这亲事便要办了。你大哥婚后将你的亲事定下来,正好。” “……祖母,咱们家不娶高门女,那两位千金还是别相看了吧。” 老夫人瞧了朱定北一眼,不由嗔怪道:“你当祖母不知分寸么?但你如今不同以往,好歹你是洛京一品军侯的世孙,便是公主殿下,陛下也容得你娶。亲事若再如往常,没得叫人看低我侯府门楣。” 朱定北:“那您也不要着急,慢慢挑,离我加冠还有还早着呢。” 老夫人还想说什么,老侯爷便摆手道:“你别和他说这些有的没得,这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哪儿知道女儿家好处,你和他说再多也没用。” 老夫人脸上一臊热,不同他说了,反而转头对被冷落了的宁衡说道:“阿衡,老婆子方才也给你留意了下。你这孩子家中冷清,往后当家的主母就该是个知冷知热的才妥帖,那高家姑娘与你年岁相当,对上孝顺,对下体贴,待人处事周全柔善,再合适不过了。” 宁衡正有些不是滋味,没想到老夫人转头将火力对准了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朱定北见状直乐,“这样的好,太后娘娘可打算给他娶上十七房小妾呢,可热闹得紧,若是个不懂事的,还不把他的后院搅翻了天。” 宁衡:“不过是说笑的,你记着这些做什么?” 朱定北瞅着他,出其不意地捏了捏他绷紧的脸皮,大笑道:“了不得,长信侯爷急了,哈哈!” 两老见他们笑闹开,停住话头只管看他们胡闹。 这厢,柳家与高家的女眷也分了两辆马车踏上回程,车上却也同朱老夫人说起了一 样的话。 柳老夫人对孙女儿道:“今日我瞧着镇北侯府的小侯爷,却与他们粗俗武人不同,生的可十分讨喜。” 柳菲菲没听出祖母的试探之意,笑道:“是呢,我头一次见他时还不知他是别人说的从鲜卑回京的那位小侯爷,还当是哪位文儒大人家里养出的小谪仙呢。” 柳老夫人掩嘴笑道:“原来你们见过面了?” 说话间却是在打量孙女儿的神色。 柳菲菲心无城府,闻言便道:“见过两次,他与十一表兄要好,是个宽和的人,一点都不像舞刀弄枪的莽夫。” 在她看来,这位正经军侯府出身的朱小侯爷,比马超那个太傅教养的小侯爷不知道强多少倍。至少叫人看着便舒服,见过他两次,也能知道他是个好玩的人。 柳老夫人见她笑得高兴,心中也留了心。 她是看出来朱家的老夫人对孙女儿的留意,因此才有心试探孙女儿是否抵触那孩子。要知道,自从远宁侯家的小世孙纠缠孙女儿惹出许多事端之后,家里便有心早点给柳菲菲定下亲事,免得她大了,马超还不知分寸,坏了姑娘家的清誉。 不过,那镇北侯府的孩子,她却还需再思量思量。 这话她没没对孙女儿多说,而前面高家的马车中,高老夫人也提起朱定北这位小侯爷,语气中却没有柳老夫人这般温和。 “我瞧朱家的老夫人今日瞧了你好几眼,也不知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不过,祖母可同你说,那朱家的孩子虽生的好看,但与几个伙伴站在一起,便能看出有些不足之症,绝不是良配,你可别将他放在心上。” 面对高老夫人的告诫,高景宁脸上一片羞窘,忙道:“祖母你漫说什么呢,那老夫人只是少见咱们这些闺秀罢了,她不也看了菲菲妹妹吗,肯定没有这个意思的。” “你知道什么。”高老夫人嗤了一声,心中暗道:那老婆子分明想相看你二人,挑选一二。却也太看得起自己,不过是个才提了名分不就的军侯府邸,一野路子的军莽粗汉,竟挑三拣四到他们高家头上了。 她心中老不乐意,难免带到面上来,语气不善道:“且不管她是什么意思,你却不能动歪心思。前些日子我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她老人家还专门问起了你,想必有意将你许配给宁侯爷——” “祖母!” 高景宁急声打断,“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可不好随口说。” 高老夫人笑起来,“对着祖母还害羞什么?女儿家总要有这么一回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该将亲事定下来,再留两年备嫁才不至于仓促。我可听太后说,她也急着给长信侯府添人口呢,怕不会等到侯爷加冠……” 高景宁忙喊了几声祖母,求她别再说了。 但难得的娇态却让高老夫人明白,孙女儿一点也不排斥同长信侯府议亲。她心中满意,暗想着,过年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打探下口风。 长信侯府的当家主母,这个位置可好些人眼红着呢。 她们,也不能落于人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大家看到这里不要着急,这两个美女以后就是神助攻了。 第74章 主帅失踪 长宁山之行后,贞元皇帝一直让人留心朱秦陈楼宁几府的往来,待探查与往年无异,才略略放了心。 朱定北几人的生活也没有因此有什么改变,唯一不同的是贾家铭从黄品学堂转入了天品。不过对方课堂之上也一贯是中规中矩的人,午间仍与几人坐在一起,因此也算不得大变化。 洛京的气候较北境温和,如今虽是十月入冬时节,依然有着秋日的凉爽,要到十月底才会慢慢转凉。 如此好天气,也让人心情舒畅。 楼安宁却是满肚子抱怨:“阿爷和阿兄这次是铁了心折磨我,每日打拳弄得我手酸腿疼,没劲透了。” 楼家却是听了贾家铭的建议,真给楼二少请了一个拳脚师傅来锻炼他的体质,这些日子他早晚都不得闲。 楼安康抿嘴笑道:“我只后悔没有早请师傅来,你这几个晚上睡觉可乖巧多了。” 秦奚心痒道:“不如今晚我也去试一试身手?你们家重金请来的师傅定然功夫不会差了。” “家里请的是重养气的师傅,与你这莽夫不是一路人。”楼安康断然拒绝了。 朱定北也道:“不错,楼二这几天气色红润,看来这钱没白花。” 楼安宁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你们就哄我吧,我这才练了不到半个月还能练出绝世武功来不成,一个个口里生花就知道瞎起哄,敢情劳累辛苦的不是你们便看我笑话是吧。” 贾家铭抿嘴微笑,道:“安宁不是一直想与长生和秦奚一较高低吗,趁这个机会与师傅讨教几招,往后你就不怕没有还手之力了。” 楼安宁听到这话才眉眼舒展,攀着贾家铭的肩膀高兴道:“还是十一说话我爱听。你们俩个给我好生等着,待日后小爷练成神功,就拿你二人做我楼二少的投名状!”他说着便嘿嘿笑起来,仿佛已经将朱定北和秦奚按在地上百般蹂躏一般。 余下几人交换了个无奈的眼色,都不拆穿。 楼安康说起另一件事来:“听说徙民在路上出了些事故,前两天才看看抵达边境。如今北境已落雪,冰封千里,眼看着就到陛下定的十月末期限了,若是不能按时入住鲜卑,不知道陛下会如何惩治。” 此事本与他无关,不过因为有朱定北这层关系在,便多了几分关注。 说着,楼安康不由看向朱定北。 朱定北却不担心,说道:“误事的又不是我们,拖到这 时候才把人送到,朱家军不和荆州和豫州州牧讨说法就不错了。” 贾家铭犹豫道:“我听父亲说,护送徙民的将士有送奏折呈报,说是路遇疫病祸乱改道才耽误了行程,还死了不少人呢。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那些徙民能不能奔走了这么久,能不能承受得住。” 若是又有一大批人死在鲜卑府中,就棘手了。 秦奚插嘴道:“没听说有什么灾荒啊,怎么就闹起疫病了?” 贾家铭:“听说是鸡瘟,闹出来没多久,郡守就下令……封锁了村庄,病情没有扩散,因此只写了一份奏报,没有闹出风波来。” 朱定北扯了扯嘴皮,恐怕不止封锁村庄那么简单,那些村民怕是没有留一个可能染病气的活口了。 呵,这些官吏将屠刀挥向百姓时,可不会比他们这些战场沙发的将士多半分心慈手软。 楼安宁叹了口气道:“以前总觉得天下太平,如今看来,这太平日子也只在洛京了。” 几人听了都笑起来,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天底下最不太平的地方,可就是洛京了。 几人转开话题,便又问起贾家铭备考的情况来,如此这般倒也有说有笑。 徙民从边境交接到朱家军手中之前,护送的将士是三天一封吉报,可到了朱家军手中,却像是石沉大海,没了一点消息。 贞元皇帝之前不见得多重视那些吉报,可朱家军这般行事,却让他心中大为不快。 朱定北也奇怪,便问老侯爷:“阿爹可曾说什么,一切还顺利吗?” 老侯爷想了想道:“只说顺利,却未提其他。他这事办得实在差劲,原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他还敢落皇帝的面子,就是把差事交了,皇帝哪儿还有功夫给他记功劳。” 不在心里狠狠记朱家军一笔,都算不错了! 朱定北沉了沉眉眼,“这么简单的道理,阿爹一定不会不明白。何况还有朝安阿伯,他怎会不提醒阿爹?我就怕这里面出了什么变故。” “不过送个人,能出什么乱子?难不成……你老爹把事情搞砸了,那些徙民都冻死了不成?” 朱定北瞪了老侯爷一眼,后者讪讪地摆了摆手:“说笑呢,哈哈。” 朱定北没管他,接着说道:“狼牙山的事,阿爹也没有回信过来。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冬衣已经送到,连送冬衣过去的府兵也已经 返回洛京,却只带了一些物什回来,没有任何口信或夹带。 到底事关隐秘,朱定北难免担心。 老侯爷嘴上说放心,但到底对独当一面的儿子也有着老父操不完的心,不迟疑地写了信笺,卷了塞进小竹筒里吩咐朱三管家派战鹰加紧送去鲜卑了。 而四日后,鲜卑府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和朱家帅帐遣回的战鹰先后抵达洛京。 贞元皇帝那时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看了那份奏报后,丢开朱笔,连声道:“快,宣军机处一品以上的武将,立刻来见朕!” 东升太监应声,还未出殿,就听皇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将镇北侯爷也召来。” “是,陛下。” 他丝毫不敢耽搁。 镇北侯府,老侯爷卷开信笺,寥寥数语,却让他脸色大变! 朱三惊道:“元帅,出了何事?” 老侯爷还未说话,便有一个小厮匆忙赶来在书房外言称宫中来人宣读陛下口谕,请老侯爷速去接旨。 老侯爷顾不上想太多,将信笺塞给朱三,吩咐道:“立刻把信给长生送去。”说罢,便领口谕,马不停蹄地赶往皇宫。 不多时,朱定北也看到了那信笺。 脸色陡然一变,那上面写的却是: 匈奴来犯,主帅失踪。 朱定北强忍到下学,也顾不上和满眼担心询问的宁衡,匆匆骑马回府,此时老侯爷却还在宫中未归。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通传了大半日,老夫人也得了信,此时正心神不宁,见了满脸阴沉的孙儿,不由强撑着道:“长生莫怕,你阿爹自小在北境长大,和匈奴人交手过百八十场,没这么容易吃亏的。不怕,过两天,捷报就会传回来的。” 这般说着眼圈却是红透了,也不知是用这话安慰孙儿还是安抚自己。 朱定北点点头:“祖母,我不担心。” 他自知没办法安慰老夫人,回头便吩咐管家请大夫给老夫人开安神药,让她好好睡一觉。 自己则在前院书房中等候,知道过了子时,老侯爷才姗姗回府。 “阿爷,到底怎么回事?!” 朱定北急切地问道,信笺上只有寥寥数字,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定北却一无所知。 让他心中不安的是,上辈子可没有发生过所谓的匈奴来犯,主帅失踪的事! 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老侯爷眉目沉重,捏了捏朱定北的肩膀,带他坐下道:“是朝廷的御寒衣物和粮食发放到各郡县,接壤匈奴的几个郡县接连被骚扰,抢夺过冬之物。你阿爹和阿兄率军去平复战事,但……鲜卑人中有内贼,他困斗边郡,之后暂退了匈奴,你阿兄带兵回来,可你阿爹却没了踪迹。” “不可能,若是阿爹失踪,阿兄怎会孤军回旋?” 老侯爷沉了沉声,道:“我也是看了奏报才觉得不对劲。不过信笺上确实是古军师的字迹,因此也不会作伪。” 朱定北眉头紧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他对如今匈奴的战力和朱家军的实力了解,匈奴人断然成不了气候。再则,朱家军也没有倚赖鲜卑人,又怎么会因为鲜卑内贼而落入陷阱之中?就算边郡鲜卑人与匈奴内外勾结,怎么可能他父帅亲自带兵平复会落得如此地步? 朱定北强自冷静下来,出声道:“陛下有何决断?” 老侯爷:“擢令凉州各驻军加强边防,朱家军抵御匈奴不得入境,来年解冰后再起讨伐战事,并令加派人手寻找主帅。” 朱定北冷笑了一声:“商议到现在,就只有这几句话?” 老侯爷脸色比他更阴沉:“军机处那些老东西,十几年不打仗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了,还能指望他们出什么主意?” 贞元皇帝又不比经历多年战事的先帝,遇到这样的事也只能寻求军机处的谏言,也不过是嘴皮子上的功夫罢了。 朱定北坚持道:“我绝对不信阿爹会被匈奴那些乌合之众俘虏!” 老侯爷头疼地按了按头,“我也不信,但是……” 朱定北打断他道:“阿爷,你把奏报再仔仔细细地和我说一遍,不要漏掉一个字。” 老侯爷闻言便道:“贞元二十一年十月初九,接到边郡驻军奏报,匈奴犯边扰民,虏夺粮棉。其行事之猖獗,不可纵容,故主帅亲征退敌,未料鲜卑内贼祸乱,设陷与匈奴里应外合围困主帅于角河郡。力战三载击退匈奴与境外,主帅与几名兵士却不知行踪,我军已封锁边郡,追击匈奴,誓保主帅安危。” 老侯爷回忆着,生怕错漏了奏报中的内容,因此语速很慢。 朱定北听罢,脸上却有一丝怪异,他道:“阿爷,奏报上说是角河郡?” “有什么问题?” 朱定北被老侯爷的追问 弄得一愣,这才想起来,这边郡是老侯爷返京后,司马御棋才在鲜卑府与匈奴接壤的边境划分出郡县,他对鲜卑各郡情况了然于胸,但老侯爷却对这个称呼没有具体的概念。 他眯着眼,微微笑了声。 “狼牙山,就在角河郡内。” 第75章 斩杀王帐 边境告急,朱家军主帅失踪一事让朝野的注意力从徙民进驻鲜卑转移到了战事上。 贞元皇帝也顾不上计较朱振梁在徙民护送一事上的失职,紧急召来军机处商讨之后,结果虽然不如人意,但他们远在洛京,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他没费心去想从前朱家军给他的那些不快,也正是因为这样一次次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缘故,只想着,如果朱振梁真的出了意外,该由谁去鲜卑主持朱家军大局。 思来想去,竟只有被他召回京城荣养的镇北侯爷一人。 贞元皇帝捏了捏眉心,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朱家军对整个大靖的重要性,和朱家军不在他掌控之中的事实仍然让他心中憋闷。 或许,大靖的皇帝换一个人来当,只要朱家军稳住大局,也不会起多大波澜。 东升太监看着皇帝陛下脸色变幻莫测,不由扫了眼一旁的滴漏,温声道:“陛下,已经丑时三刻了,就寝吧。” 贞元皇帝恍若未闻,东升太监只好继续道:“朱元帅的事您在京城却也鞭长莫及,相信元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宽心,保重龙体才好。” 皇帝沉默了会儿,盖上奏折,一声不吭地起身。 比起贞元皇帝的烦躁,朱家爷俩这夜睡得很安稳。 古朝安寄回的信笺只有寥寥数语,没有道明前因后果,若非当时朱定北心智混乱很快就能发现他笔触中的平淡。主帅朱振梁是在角河郡失踪的,狼牙山就在角河郡内,这绝对不会是巧合。 朱定北猜测,定是他阿爹和军师在狼牙山有实质性的发现,那失踪的几个士兵正由主帅亲自率领去往狼牙山挖掘秘宝。 如此,至少他的安危便不用担心了。 第二日一早,爷孙俩便安抚了老夫人,只说失踪的朱振梁是潜入敌营中筹谋大计,隐瞒了行踪,并无性命之忧。 老夫人心中惶惶,但看他二人不是强作欢喜,面目坦然,这才稍缓了心惊肉跳,擦了泪,等待儿子平安的消息——这样的事情她经历过很多,哪怕心如刀割,但却不至于如年轻时那般惶恐无助。 她与老侯爷原本还有两个儿子,尚未成家便都战死沙场,而这些年她不知多少次听说老侯爷战死的假消息,一次又一次,渐渐地便学会如何应对,如何守望,如何坚持。 她摸了摸孙儿的脑袋,哑着声道:“长生累了一夜,今日便告假在家,可好?” 老夫人眼神脆弱,未自觉自己依赖于孙儿的陪伴,朱定北柔柔笑了,点头应下。 老侯爷叹了口气,若是可以他今日也不想出府,不过宫里肯定要召见。况且,他也需要把戏文唱满,给儿子遮掩一二。 老夫人一个人时不时看书便是写字作画,今日心神不宁,便焚香写字静心,朱定北则在旁看书,两人虽不多话,但也让人安心。 到了晚膳时分,老侯爷还未从宫中回来,朱定北与老夫人先用了饭,还未搁筷,就听朱三管家进来低声禀报道:“小侯爷,有客到,正在前院等候。” 朱定北挑了挑眉,与老夫人说了一声,前去一看果然是宁衡。 “怎么来了?” 宁衡仔细观察他的脸色,见他神态自若并没有自己所担心的那样慌乱,不由松了口气,低声道:“简装来的,没惊动别人。” 长信侯府的车架此时已经带着“宁衡”回府去了,宁衡也不是个老实的,宫里不允他与朱定北多来往,他这金蝉脱壳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却是越用越顺溜了。 见朱定北戏谑地看着自己,宁衡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道:“安康几个也想来,只是怕帮不上忙反惹你烦恼,才作罢了。” 朱定北笑了,“怎么阿衡不怕惹恼了我?” 见状宁衡一颗心彻底放下了,抬手揉了揉他硬质的头发,微笑道:“想亲眼看看你是否还好。” 朱定北心中一暖,凑近他低声道:“我阿爹是到狼牙山了。” “找到了?” 宁衡微讶。 朱定北摇了摇头,“猜的。” 虽然朱定北心中笃定自己的猜测,不过他阿爹到底在狼牙山发现了什么,他却不能未卜先知。 宁衡想了想,说:“别惹人注目。” 朱定北明白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这点分寸他们还是有的。” 宁衡紧绷的神情才慢慢放松开来。朱定北好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想起问道:“可用过饭?在我这里吃一点?” 宁衡摇了摇头,起身问他明天是否来学府,得到肯定的答复便匆匆走了。 翌日,朱定北到学堂时才发现除了一向早到的宁衡之外,楼安康几人也早早到了,本该在天品学府的贾家铭也在其中。 朱定北失笑道:“如此迎候小爷大驾,还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见他嬉皮笑脸,几人准备了一晚上的安慰话都僵在了喉咙里,惊讶地打量他,深怕他是受刺激太过魔怔了。 半晌,秦奚才问道:“长生,你……脸色还好呐。”说着,他无所适从地挠了挠头。 朱定北坐在他们身旁,夸张地叹了口气道:“这还不算什么,我五岁时候,还有前锋带着我阿爹的”尸首“回来呢,后来他还是好好的。战场上的事情说不准,我相信阿爹绝不会犯在这些乌合之众手里。” 他说着,见宁衡给他倒了一碗热汤,闻见五谷浓热的香气,他顿时笑眯了眼睛,一口连一口喝了起来。 几人面面相觑,楼安宁摸了摸鼻子,哀叹道:“你倒是吃好睡好,怎么昨日还告了假,害的我和阿兄昨晚都没睡好,就想着怎么讨你个笑脸呢。” 朱定北挑了挑眉,“多想想也不错,你得罪我的时候还少么,说不得哪天就真的用上了。” 楼安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找不到第二个比你还没心没肺的家伙了!我去睡个回笼觉,哼。” 几人昨夜都没睡好,这下都打着呵欠散了。 如此等了足足五天,才有从鲜卑加急而来的战报送来。 大捷! 一品兵马大元帅潜入匈奴王帐,击杀匈奴王! 贞元皇帝大喜,见捷报上写着朱振梁孤军潜入匈奴王帐,斩杀匈奴王,大胜归来!心中那点不满完全散了,又读到朱振梁负伤,便大声吩咐道:“东升,擢令中书拟旨,加封从一品兵马元帅为正一品兵马统帅,赏千金,赐良田。快令人送良药,一并带过去,赏酒替朕犒劳三军!” 善,大善! 贞元皇帝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几天之内让他愁眉苦脸的事情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大逆转! 这一届匈奴王承袭王位不过三年,正是锐气十足时候,又是个好战斗狠的人,凉州和鲜卑边境因此战事不断。鲜卑族人也多有被匈奴挑拨在鲜卑府内滋事,他是恨不能将那匹孤狼早早斩杀,可没想到在此休养生息的冬日,因一场不算大的战事,竟能直接挑了匈奴王帐,把这个还未长到最鼎盛时期的强敌早早扼杀! 那匈奴王几个兄弟都是草包不堪大用,而且野心勃勃,他的儿子也还没长成,哪怕是狼崽子,几年之内也不足为惧。 如此,匈奴可要乱上好些时候。 届时,就算大靖休养生息暂且放过那片疆土,再过十年, 说不定匈奴也将纳入我大靖河图! 这一年到头来,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他开怀振奋。 他丝毫不吝啬地嘉赏朱振梁,将那捷报看了一遍,又扬声道:“命贾惜福将此捷报刻印邸报,即刻发往各州府!哈哈,大快人心,实在令朕快活。” 东升太监已经很久没见他如此龙颜大悦,忙高声应下,兴冲冲地去办了。回头,这位陛下又想起一茬来,“重赏镇北侯府,对了,那小世孙不是身体不好么,开库挑一些人参灵芝送过去。今日午膳便摆在长寿宫。” 长寿宫,正是朱贤妃的住处。 帝言一出,各宫忙开。 镇北侯府。 老侯爷也高兴地只拍大腿,大笑道:“杀得好!这小子今日可真给老子大大地涨了脸!哈哈,干得好!那个老王八死在老子手里,小王八还没蹦跶起来,就被我儿子宰了,好啊,太好了!” 老夫人见他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自然也高兴得很,不过还是忍着嗔怪了声:“那捷报上可是说了梁儿负伤,也不知道伤的重不重。你先别顾着笑,将那斥候找来,好生问一问,顺便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东西,让他带回去给儿子。” 老侯爷直摆手,笑也没停:“怕什么,除死无大事。” “呸呸呸!你个老东西!什么死不死的,你咒我儿子啊?真是气死我了!” 老夫人恼了,骂了两句也不管他,自己起身对朱三管家如此这般吩咐。待从送捷报的斥候口中详细地打听了朱振梁的伤势,虽然对方不是军医也没亲眼见到元帅究竟伤的如何,但只说自己来之前听到元帅声音中气十足,心中的担心就减了大半。 她高高兴兴地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连一贯约束贪杯的老侯爷的酒水都备足了,只等孙儿下学回府,庆祝一番。 可左等右等,竟等不到人过来,找人到前院瞧了,才回来说那爷孙俩又所在书房里说话了。 老夫人骂了两句,但吩咐人将酒菜送去前院的时候满脸是笑。 而前院书房中,不等朱定北说话,老侯爷便率先道:“你阿爹在狼牙山做了什么,怎么还杀到千里之外的匈奴王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早安~~看到好多宝贝问长生他们什么时候长大,因为还有一些情节没铺开,作者君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应该不会超过一百五十章。 哈哈哈哈~这篇文真的很长篇,我不是开玩 笑哒! 第76章 匈奴太后 老侯爷不糊涂,儿子杀了匈奴王他就差得意忘形,但心里还记着孙儿所说的朱振梁“失踪”的真实去向。 分明是去狼牙山探宝去的,怎么短短十日不到的时间竟就杀到匈奴王帐去了? 难不成,朱振梁确实不在狼牙山,而从头至尾就是冲着匈奴王去的? 可这个分析并不合常理。 冬雪十月,不是北境的战时,匈奴虽然眼红大靖朝廷送到鲜卑的粮食棉衣,但也只在边境之地起几场小战役企图抢夺一些物资罢了。这原本就不足以构成大战的原因,朱振梁哪怕不耐烦这些小喽啰,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去杀匈奴王。 可捷报绝对不会谎报战果,匈奴王确实死在朱家军手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是捷报上所说的那般理所当然。 朱定北也想不到其中原委,只说道:“阿爹没有让斥候一并将消息带过来,我想他定在狼牙山有所收获。这两日,应当就会传消息回来,阿爷便与我耐心等两日,如未得到消失,再问不迟。” 也只能这样了。 老侯爷揉着膝盖,笑着答应。 而此时,鲜卑府帅帐。 高娘子给朱振梁换了伤药便离开了,不打扰他和军师副将商量事。 古朝安和朱响这两天都不得闲,匈奴王的死当然是大功一件,但同时也意味着许多麻烦。为防匈奴不管不顾地反扑,朱家军在鲜卑的各大驻军加紧边防布军,又第一时间安排人到凉州平州通报此事,与他们共同布防。 朱振梁的伤势没有斥候所说的轻,回大军后只匆匆吩咐了一些事情便昏死过去,到今早才恢复神智。 古朝安这时候才有机会问他前因后果。 朱振梁今早醒来就撑着病体写了家信,将自己的遭遇和收获娓娓道来,这信还未来得及让人送走,听古朝安问起,他便将信拿给两人看,自己则专心喝药。 古朝安一目十行,看完一遍又忍不住重头再看了一遍。 朱响急的催促道:“军师大人,你可看好了?” 古朝安把信递给他,对朱振梁感慨道:“没想到,我们以为的密辛,竟然差一点被匈奴人捷足先登。” 朱响却是大叫出声来:“不可能吧,这匈奴人怎么会知道我大靖绝密不宣的宝藏?还直接找上狼牙山来!” 朱振梁信上写的正是此事。 他自然不可能在短短七八日的时间里往返匈奴王帐,还成功设计仅凭几人之力杀了谨慎狠辣的匈奴王。完全是匈奴王自投地狱门! 那日他带兵出战,他早就对鲜卑内贼了如指掌,故意陷入他们陷阱中做出苦战难持的情势,趁乱带着十名亲兵转道去了角河郡内的狼牙山。朱家军此前在狼牙山一代酋长的坟墓中找到了可疑之物,朱振梁怕那里真出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才决定私下带兵去处置。 届时就算有个紧急情况,他在场也能决断是否割舍这所谓的宝藏,将它彻底掩埋。 可没想到,他们赶到的时候,却有一队人马快他们一步,深入了那酋长的坟墓之中。 可不正是匈奴王一行! 匈奴王也有自己的顾虑,显然知道在大靖境内偷取宝藏的事不能宣扬,因此没带多少人手,这才给了朱振梁可趁之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振梁斩了匈奴王的首级,留了他一个亲信做活口。 不过亲信所知也不多,只知匈奴王室很早以前就知道大靖有如山的金银财宝被鲜卑部落的某一位酋长抢占,匈奴王室这些年也从未放弃过在鲜卑部落寻找这个宝藏,而今年,他发现了司马御棋和朱家军的人马先后在狼牙山有动作,因此派兵在边境制造乱局,掩护行踪潜入狼牙山想抢先一步夺得宝藏。 他没料到的是,这场边境动乱,不仅给了他极好的掩护,也同样为朱振梁提供了良机。 匈奴王的首级,算是此行的意外之喜,比朱振梁从酋长坟墓里带出来的东西更让朱振梁振奋。 古朝安接着道:“主帅,您说在墓室里只找到了一份地图?” “嗯。” 朱振梁也没遮藏,直接从枕头下摸出一块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羊皮,递给了古朝安。 军师大人接过时,见到羊皮破缺了好几处,不敢置信地搓揉了几遍都没见羊皮变出花样来,而羊皮上画着的地图已经完全找不到线路,瞪大眼睛道:“主帅,你……没拿错?” “格他老子的,那里头除了这个就是一堆金子珠宝,就没有第二样东西了!” 他想到插了半年就得到这么一个破烂,心中不知道多郁闷,好在有一个匈奴王栽在上头,不然他可就亏大了。 古朝安还是不能接受,呐呐道:“不应该啊。” 朱振梁比他看得开,他一个粗人最踏实,从没想过天上能掉馅饼 下来,便安慰道:“算了,这什么宝藏本来就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真的有,那现在好了,谁也别想找到,咱们也不吃亏啊。” 他就说呢,鲜卑部落要真有大靖开国帝后留下的堪比大靖国库的宝藏在,怎么可能还能留到他们来取的时候。 原来,这鬼地图早就成一块破布了。 那酋长也真是想不开,到死还不甘心地让这块破布陪葬,难道死前还能梦到自己躺在金山银山上不成。 朱响也只是凑过来瞅了眼,对那羊皮的破损程度表示了下惊讶,而后便道:“主帅,这信怎么送回去?” “找个可靠的斥候,连同这块破布一起一块送回去。” 朱振梁按了按还发疼的胸口——那匈奴王果真也不是吃素的,哪怕他偷袭成功,临死还是给了自己一刀。 古朝安暗淡的眉眼再一次亮起来,道:“这样极好,说不定,这羊皮在我们这里是块破布,到了那位老先生手里却能变出珍宝来。” “哈哈,军师这是魔怔啦。” 朱振梁取笑道:“你老婆本还没攒够不成?我听夫人说陛下赏了我不少钱,你若是不够钱娶亲,兄弟我便宽你则个。” 古朝安不理他,将破烂的羊皮递给朱响,还不忘嘱咐他仔细保存。 朱响走了,古朝安还有些失魂落魄,朱振梁奇道:“军师为何对那宝藏如此执念?便是真找到了,咱们却也没那个命享用,到头来还不是充国库。那户部的李老头与我们一向不对付,真有那金山银山,还不知道能有几个钱用在咱们朱家军头上呢。” 古朝安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是金银。” “那是什么?” 朱振梁见他不答,粗犷的眉眼里透露出一丝深意,他道:“军师可是有什么话不便同我说?” 古朝安回过神来,见朱振梁起了疑心,苦笑一声道:“是我偏执了。也没什么……只是年少时候偶然听说,这个宝藏里有咱们大靖皇室最大的秘密,我有些好奇罢了。” “……你不想说实话,我不问你就是了。” 朱振梁翻了个白眼,拿这种话哄他,三岁小孩都未必听信。 古朝安深吸一口气,年少时确实听那人提起过那宝藏,还有那让……让司马皇室历代执着的,太祖皇登基的秘密。 因为朱振梁昏迷了两日的缘故,朱定北对消息传回的时间判断失误。 爷孙俩在洛京等足了两日还不见动静,老侯爷已经等不下去地派了府里的隐蔽人前去鲜卑府一探究竟,那人走了一日,朱振梁的亲笔信便被斥候带入镇北侯府中。 爷孙两人看过之后,也都是一番惊叹。 老侯爷感叹道:“看来这匈奴王和他老子一样,有当皇帝的命没守住皇位的运。” 朱定北笑说:“匈奴本来就乱的很,连着三任匈奴王没活过四十岁了。打前头那个,就是被上一任匈奴王搞死的,他自己死在阿爷手里,他儿子嘛,坐上这个位置也没少花功夫。就是不知道,下面这个,坐上去的是谁了。” 朱定北仔细在破烂的羊皮上摸索,心中若有所思。 前世,这任匈奴王可是活到了六十多岁,在他带领下的此后二十几年,匈奴实力大涨,让大靖边境好几次陷入危局之中。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世,他竟就这样死了。 看来,上一世,匈奴王跟着司马御棋的人也定发现了狼牙山。不过他们顶多将那些陪葬的金银财宝拿走,至于……朱定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破布,这所谓的藏宝图,对方恐怕看也不看一眼。 如果他猜测的不错,前世贞元皇帝却是依靠司马御棋拿到了宝藏——那么,这块破烂羊皮里肯定藏有玄机。 老侯爷还在忧心他刚才所说的问题,下一任匈奴王由谁上位还真说不准:“我就盼着他们把动静搞大一点,没准也能弄出一场凤栖山的变故来,弄得差不多死绝了,上去的那个也不足为虑。” “阿爷你瞎想什么呢。” 朱定北没忍住笑话他,边将破烂羊皮收起来,边说道:“匈奴王虽死,但您忘了,他当初是靠谁才上的位?” 老侯爷对匈奴局势时刻未忘,听言立刻道:“胡尔朵那老妖婆?!她不会想自己来当匈奴王吧!” 他险些将这个人忘了! 这胡尔朵太后在匈奴地位十分奇特,他之所以一时间没想起这个人来,实在是因为这个比他还年长几岁的女人在这任匈奴王上位后便沉寂下来。她安分得让他险些忘了这个女人的爪牙之利! 朱定北摇了摇头:“她年纪太大了,恐怕压不住底下那些小的。匈奴王不是留了几个儿子吗,最大的那个应该有七岁了吧?说不定是想从里面挑一个出来,垂帘听政。” 匈奴民风彪悍,便有自承父妻,弟承兄嫂的惯例。 妻子在匈奴人眼中是私产,可以被继承的财产。 而胡尔朵这个女人不简单之处就在于,她十五岁嫁给当时的匈奴王做妾室,之后三十年之内,成为两任匈奴王的正妻!一任匈奴王的生母!而这任匈奴王则是她一手扶上王座的。这个女人在匈奴的分量不容小觑,她现在六十八岁,朱定北丝毫不怀疑她还有精力将下一任匈奴王培养到独当一面的程度。 他可记得,这个女人活到了八十岁才肯去死。 朱老侯爷摸了摸胡子道:“若是把这女人先解决了……匈奴的水就好搅浑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道:“你尽管让阿爹去试试。” 老侯爷诧异:“孙儿觉得你老子杀不死那老妖婆?” 朱定北没说话,却叹了口气。 前世,朱家军何尝没想过将那女人杀了断匈奴王一臂膀,可是……直到那女人老死,都没有成功。 她,太狡猾了。 如九尾狐一般。 第77章 窦军罪行 在朱定北与老侯爷商议对匈奴胡尔朵太后下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鲜卑帅帐,也正为这个女人而点烛未眠。 古朝安听了朱响的汇报之后,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地追问道:“我们派去的人连她的行踪都没摸着就全军覆没了?” 朱振梁可没有忽视了胡尔朵那个让人看不透深浅的女人,古朝安更是对她非常忌惮,因此在得知匈奴王死后的第一时间他就安排人潜入匈奴,更动用了埋在匈奴的暗桩,企图将那个女人先斩落马下,大挫匈奴元气,可没想到,事情与他们预料中的完全不同。 按理,他们的人马比匈奴王的死讯更快一步进入匈奴内部,可没想到胡尔朵太后竟然躲得这般严实。 朱振梁沉着脸道:“匈奴王族里想要她死的人只会比大靖多,她自然不敢松懈。” 朱响啧了一声,不得不佩服道:“这胡尔朵要不是女人,这鲜卑现在还不知道是在谁手上呢。也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嫁了三个匈奴王还都对她死心塌地,他们死了上去的不是她儿子就是她提拔上来的人。简直不是女人。” 古朝安瞥了他一眼,“副将此言差矣。女人的厉害你只是领教的少,若真对上,说不定人家动一动嘴皮子就能要你的命。你以为,女人的武器在于刀剑拳脚不成?” 朱响嘿笑,“想不到军师大人对女人有如此心得,怎么到这把岁数了还娶不着婆娘?” 古朝安脸色一变,冷哼了声道:“不劳你费心。” 朱振梁没留意他们斗嘴,思量一番,而后道:“十六,你盘算一下匈奴那边损失了多少兄弟,让暗桩们只打听消息传递回来,其余的不要妄动。” 朱响应了下来,顿了下道:“主帅,咱们不继续派人杀胡尔朵吗?” 他原本没将这一只腿踩进棺材里的女人放在心上,在古朝安为此操心时还不以为然,但没想到不过三日时间,胡尔朵就让他们损失了一批精锐。朱响再不敢轻视,也由此明白,不尽快将这个女人铲除,匈奴如今大好的形势就会被她拧转,假以时日定又将爪牙伸向大靖来。 朱振梁道:“当然要加派人手。只不过,连她现在在哪儿,什么模样,我们都一无所知,却也无从下手。按传回来的消息看,单是替身她就摆了五处,各个难辨真假,这个女人……怕是除了他们的长生天能把她收回去了。” “主帅何必涨他人威风。”古朝安不认同道:“她再厉害也是一个弱质老妪 ,匈奴王死了,她自然要出面扶植新的匈奴王。到时候她自然要抛头露面,咱们就有得手的机会。” 朱振梁点了点头,现在也只能静待时机了。 古朝安想了想,又道:“主帅,咱们不防将此烦恼告知老元帅请他帮忙。他与那位老先生毕竟年岁长,说不定对这位匈奴太后知道些咱们不知道的事情,能想出对付她的办法来。” 朱振梁也不觉得向老爹求助有什么丢人之处,立即修书一封派战鹰送往洛京。 收到破烂羊皮第二日,朱定北便带着他到学堂找宁衡相看,没成想宁衡告假,归期不定。 午间用饭时候,秦奚便低声对伙伴们说道他从他阿娘口中听得的一些消息:“太后今年却是不甚安顺,五公主与驸马才重归于好,她老人家少了一桩心事没成想因天气转凉却又病了。她这回到护国寺吃斋静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秦奚之所以知道,就是因为太后让他姨母陈妃作陪,陈妃娘娘离宫前修书给他阿娘,让她得空多进宫与丽嫔姨母说话,这才知道原委。 而宁衡也伴在太后左右,这么看来,短时间内不会回京了。 楼安宁看了几人一眼,偷偷将几块糕点小心用帕子包好塞进自己的袖兜里——阿衡一走,宁大叔的糕点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吃到呢,他得留着点解馋。 秦奚说完,伸手去点心盒子,才发现空空如也。 瞪了视线闪烁做贼心虚的楼安宁一眼,他难得没有计较,而是继续道:“听说五公主这些日子都住在公主府,驸马爷也召入府中,广宁侯府已经冷清许久了。” 楼安康:“广宁伯膝下空虚,这才从族中认养了驸马爷,没想到驸马爷如今却为公主……你们说他是惧内还是有什么把柄被公主拿捏住了?” 朱定北难得见楼安康对别人家的私事如此感兴趣,便留心听了一句。 楼安宁理好袖子,凑过来道:“阿爷昨日还去探望程阿爷了,他如今身体也不健朗,受了风寒大半个月还未见好呢。他府中夫人也是多病之身,看顾不周全。听说夫人前些日子还派人去与驸马爷说了消息,不过驸马爷只回来用了顿饭就走了,五公主更是连面都没露。哎,果然孩子还是亲生的好,这些白眼狼养不熟的。” 他感叹的煞有介事,却让几人哭笑不得。 这么说来,楼家和程家的长辈私交甚笃,也难怪他们兄弟二人如此在意。 贾家铭闻言道:“驸马爷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听说才情极佳,在科考时做的文章也心系家国,品性上等。没想到,如今作为却让人看了心寒。” 楼安宁大大地叹了口气,“程阿爷也伤了心,我听阿爷说,他如今也只等着驸马爷记得给他扶灵送终,更多的却没有期盼了。” 他说起来是语气都是可怜,更压低了声音道:“我当时听我阿爷说话时,心里就在想,往后我要对我阿爷更孝顺。老人家最怕冷清了,我可不想我阿爷体会程阿爷一样的心境。” 楼安康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瞪他道:“胡说什么,阿爷有咱们在呢。” 楼安宁揉着头,笑嘻嘻地赔了个笑脸。 秦奚拉着贾家铭道:“我家里还好,只我阿公那里没什么人气。不过现在好了,阿公收了十一做入室弟子,往后就有十一陪他。你们是不知道,他们俩老小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几次都险些打瞌睡呢。十一也不容易啊。” “你一肚子草包,听不懂才如此,别拿十一说事啊。” 楼安宁啐了他一句。 陈阁老收贾家铭为入室弟子的事情就在前几天,最高兴的却是秦奚,面对陈阁老他很多时候都有心无力,但有了十一,总算有人能和他志趣相投了。 贾家铭垂眸低笑,能够成为陈阁老的亲传弟子,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 如今,他在贾府的处境比以前好上太多了,甚至比其他几个庶兄更好。 他心里感激,但也不能为师父做什么,能做的就是多陪陪他了。 朱定北听了也高兴,这几个孩子虽然莽撞懵懂,但心地纯善,越相处越让人喜欢。 宁衡不在,他又将破烂羊皮原样带了回来,才入府便听朱三管家说老侯爷吵着要摆酒,被老夫人好一顿数落呢。 朱定北挑眉:“府里有什么喜事么?” 朱三笑答:“是五小姐有了好消息,侯爷和夫人听了都高兴呢。” 朱定北一乐,“几个月了,五姐可好?” 朱三:“有两个足月了,都好都好,小王氏不在了,夫人亲自上门去探望的,回来说五小姐气色很好。” 这也是朱家难得一件大喜事,朱定北便回头吩咐水生准备一些礼给五姐送去。苏妈妈出来相迎正听见,一面请他进屋,一面笑道:“小侯爷却不用多礼,这小娃儿还在母亲肚子里,可不好受太 重的礼。” 朱定北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说法,闻言自然听从老人家的指点。 晚间,钱悔来陪他过拳脚,朱定北与他练了一个半时辰,离开时钱悔犹豫了下,还是道:“小侯爷,我平日无事,想同府中不当值的府兵讨教身手,不知能否讨这个便利?” 朱定北停住擦汗的动作,朝他笑道:“不悔兄在我府中呆着倒是比胆子养小了,这事有什么好问的,他们还巴不得你上门去呢。” 钱悔一听,抱了个拳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朱定北戏谑地瞟了他一眼。 钱悔达成所愿,不过没急着离开,迟疑了片刻,道:“钱悔有一事,不吐不快。” “你说。” 朱定北将擦汗的布巾丢开,同他席地而坐,认真听他说话。 钱悔也坐下,想了想措辞,开口道:“从匈奴王战死后,我私下里便在琢磨了。匈奴这两年年景也不好,死去的匈奴王是个好战的,从咱们大靖和乌孙抢了不少粮食,但损耗更多。如今他一死,匈奴这个冬天不好过,恐怕凉州边境那边的动作会比往年更频繁。” 冬日是北境止战养息的时节,不过今年这个默契却被打破了。 朱定北心念一转便知道他想说什么,脸上还是一副倾听的神情,佯作没有听明白他话中之意。 钱悔继续道:“这战事一起,又不同以往有常例可循,窦将军等人肯定会更放肆。他们以往就有捏造假战役,以此虚报军功的前科,我担心今年冬天,他们会故技重施。” 朱定北双眼一眯,“制造假战?” 这却是第一次听说。 第78章 军制缺陷 钱悔入镇北侯府寻求护佑的时候,便言明窦长东派人追杀他是因为他无意发现窦长东谎报军功的事实。 谎报军功是大罪,但真要治罪却不容易,毕竟军功呈报到兵部时,大多战事已经过去许久,核查起来本就不会精准到没一个敌军首级都落实。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让人一眼就看出军功夸大,这种事情起不了大波澜。 窦长东虽然做得频繁了些,但到底他不是军中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样做的,因此他与老侯爷都没将精力放在这上头。 可若是为报军功拟造假战役,这可就完全不同了。 试想,凉州天高皇帝远,各大驻军都有各自的管辖范围,往常相互见没有干涉,窦长东带着部下到交界地走一遭,制造一点乱局,再把“军功”报上来,虽则无中生有,但贞元皇帝却也不会去查探虚实。 钱悔叹了口气,道:“我知道的便有两起,不过拿不出证据,因此也没有与侯爷提起。只不过这些天我多想了些,不说出来,心中着实不舒服。” “咱们大靖军政分明,陛下这些年的心力大部分都投放在朝政治理上,军制一直沿用先帝拟定的三年更换监军,不换驻军,不更主将的做法。这些监军是陛下钦差,只是,窦将军在西海郡和西平郡根基稳固,要降服监军为他隐瞒并不难。” 朱定北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此事你为何不与我阿爷说?” 钱悔实话道:“不怕小侯爷怪罪,这些日子看下来,小侯爷年纪虽然小,性子却极其稳妥,就算听到这些也不至于冲动行事。侯爷他……眼中容不得沙子,我怕给朱家惹祸。” 朱定北忍不住笑了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道:“好了,这件事我既然听说了,就不会当做不知道。你等两天,我先安抚阿爷,请他好好想想办法。” 钱悔躬身道:“拖累小侯爷了。” “这话我可不想再听第二回。”朱定北摆了摆手,不轻不重地笑了声,说:“窦将军这事做的不地道,若军功是这么好得的,那咱们军中浴血杀敌不顾性命的兄弟,又算什么?” 钱悔听出他话中的阴沉,动容地捏了捏拳头,忍住了心中的义勇。 第二天是十月底的休沐日,朱定北一早与老侯爷打拳练武,用了早膳便去了书房将钱悔所担忧的事情转述给老侯爷。 老侯爷一听果然大怒,气得拍案道:“窦长东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么做!他还将军纪军 规放在眼里吗?堂堂主将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恐怕窦军中养不出几个好鸟来,一群混账玩意!” 朱定北不动如山,他听了这种事当然气愤,不过缓冲了一夜,心中便冷静下来。 更过分的事情他见识过多少,捏造战事,谎报军功,还不算罪大恶极。 朱定北喝了口热茶,温声道:“窦长东的道行也就到这里了,再大点的事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做。阿爷,真要那这件事动他,咱们现在却也有心无力。” “怎么没办法了,我这边进宫对陛下道明缘由,有钱悔作证,整肃窦军还不容易?” 老侯爷听罢之后就有这样的决定,他绝对不能姑息这种恶习在军中滋长,否则,蔓延开来不说将军士的锐气养废,到时候将士投机取巧,各个不思战杀,反而专营此道,久了,大靖将士就完了! 这种内部腐蚀大靖军力的蠹虫,他见一个杀一个,绝不放过。 朱定北摇了摇头,“要对付窦长东容易,不过这件事牵扯出来,就不会是窦长东一家的事了。” 老侯爷皱着眉头道:“我当然知道军中不止他一个人这样做,可他冒出尖儿了,不掐了难道还等他长成气候再对付?至于其他人,也正好那窦长东警告他们夹着尾巴做人。” 朱定北放下茶杯,面色凝肃道:“阿爷,这事要解决不在窦长东身上,而是在咱们大靖的军制。” “各州驻军不换防,不换主将,只更换监军,这在先帝时期确实是个好法子。先帝执政前二十几年东征西战,军将熟悉了一地之后能够将地方守好,让边境没有后顾之忧。而边境的主将对敌也确实比别的将士更有经验和手段,因此不更迭调换驻军,其实不过是先帝没得选择。” “而陛下登基后,这些年还在和朝臣斗智斗勇,看将士也只将目光锁在我朱家军身上,对其他人却是冷落了。” 朱定北勾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继续道:“咱们朱家军都不敢保证没有几个按私心犯事的,其他将领驻守一方,天高皇帝远,私底下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如果这些人懈怠了,或是贪心不足,闷不吭声在管辖地上做皇室不容的事情,您说他们做不做得到?” 老侯爷脸上皱成一团,贞元皇帝对朱家军盯得很紧,老侯爷这些年却没心力管别的军营的事,他又是作风刚正的人,因此还未如此揣测过友军。 朱定北笃定道:“我说他们做得到,而且……恐怕有不少人在这么 做了。” “陛下派出去的监军,能有多少人能够抵抗住诱惑,刚正不阿呢?哪怕真有誓死不从的,过了三年他也就滚了,领将忍着安分三年再故技重施又如何?窦长东的事一旦揭露,就会提醒陛下他这些年忽略了什么,到时候查起来,就没那么好善了了。” 老侯爷挺直腰背,沉声道:“不能善了也要去做!” 他看向朱定北,对他的冷漠淡然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长生,你应当知道,军人,最重的是什么。” “我们是大靖的兵刃,开疆拓土,护佑家国,是挡在百姓钱的第一人。如果这把刀生锈了,立刻就要打磨,让它重新锋利起来。其他什么都可以乱,唯独军将不行。”老侯爷捏紧拳头,绷着脸道:“咱们军制有问题,那就算伤筋动骨,也要重新安置。” 朱定北略觉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告饶道:“阿爷你先别生气,我话不是还没说完嘛。” 老侯爷看着他不说话了。 朱定北咳了一声,正色道:“窦长东一事咱们暂且搁置不谈,就说,这军制该如何改,阿爷可有线索?” 朱定北的确像听一听他阿爷的想法,他半生军伍,很多事情比他看得更透。 朱定北会第一时间想到军制上,并非他深谋远虑道如此程度,而是前世就因为荆州驻军出了一件大岔子,让贞元皇帝气愤到大动干戈。大靖二十州的驻军一一被探查过去,查出的纰漏差点让贞元皇帝吐了几碗血。 那时候,朝廷也大肆主张修军制,可那些改革却让大靖军力好生乱了一阵子,外敌更趁乱几次起战,把大靖打得个措手不及,回防无力。 如此再三,贞元皇帝只好退让,只杀了几个罪责深重的将领,加大了监军制度,其他还是只能延续旧制。 就算是现在,贞元皇帝要对军制有动作,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各大驻军都已经有自己的一方势力,联合起来抵制新政,朝廷根本拿他们没办法。 老侯爷细思,心里也不由生出一丝凉意。 他到底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军制改革他是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可针对眼下时局如何着手改革却是毫无头绪。 他不由看向朱定北,出声道:“乖孙儿,你是不是也想过了?” 朱定北动了动手指,把心中想说的话忍住了,苦笑道:“阿爷,您太看得起孙儿了。” 老侯爷一想也是,孙儿才几岁大, 若是对军制都有一番见解了,那还是孩子吗? 他想了想,道:“其实阿爷之前在凉州驻军时,私底下琢磨过这件事。” 老侯爷娓娓道来:“要彻底将军制改头换面却是异想天开,阿爷能想到的只有三件事:改动监军,加派更多人,每月回禀军况,此其一。其二,中郎将及都尉调防,三五年将这批人调换驻地,往后便是这些人做主将,实在不该让他们过早在一地扎根经营。这第三件么,便是兵权。” 说到兵权,老侯爷脸色有了些变化,但还是讲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咱们大靖将领手中握的兵权过大了。军印虎符分掌于两位将军手中,虽则合二为一才可调遣一师之军。可这两位主将看了彼此老脸十几年,有再多冲突,但彼此合作的时候更多。若有心做点什么,威胁就太大了。这虎符,或许由陛下收回,更好。” 他也曾是朱家军的主帅,手掌百万兵权,说到分权之事有些不甘心,但却是实实在在地为大靖的未来打算。 朱定北看着老侯爷出神,他没想到阿爷那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甚至连交还兵权都考虑过了。 老侯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我干啥?你阿爷是那种恋栈权势的人吗?对咱们大靖有利的事,才是朱家人该想的事。” 朱定北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对老侯爷的大义凛然他当然相信,但到底人都有私心,哪有话说出来的那么简单。 “阿爷深明大义,是我大靖的福气。不过,旁的人可就没这么想得开了。”朱定北不客气地点明:“如果州府里的驻军联合起来抵制新政推行,这事就已经败了一半。再则,咱们大靖军心不稳,那匈奴羌族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有一场乱战,到时候为了对敌,这新政的成算又少了三分。” “阿爷,您说这剩下的两分可行,陛下能否坚持呢?” “这……” “若是不能坚持,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动手,您说是也不是?” 听了这话,老侯爷虎了脸:“就算一次不成,难道皇室会就此放过任凭别人军权坐大?那就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最终也得改服帖喽。既然早晚都要来这么一遭,那还不如趁早。” 他说着,微顿了顿,“既然要做,何不趁匈奴内乱时发起呢?” 朱定北笑起来,他在提起这个话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老侯爷的选择。 这也是朱家军,朱家人必做的选择。 “窦长东的事情却是是揭开此事的良机,但却不能操之过急。这件事,还得阿爹仔细谋划,还是看他如何说吧。” 老侯爷点头道:“是该如此。” 他现在也不过是荣养在京的镇北侯爷,军中的事,该如何做得放手给儿子。皇帝陛下,也绝不愿他插手。 在老侯爷派人将窦长东所犯之事与军政一事密信送往鲜卑府后不多时,爷孙俩便收到朱振梁的信笺。 请教如何对付匈奴胡尔朵。 第79章 养虎为患 老侯爷受到战鹰信笺,一看就乐了。 “知父莫若子,好啊,原来你们父子俩却是想到一处去了。”老侯爷高兴地直笑,心中大感后继有人。 他老了,才退下来两年对战局的敏锐却变得迟钝许多,此次匈奴王死后他竟是一时没想起胡尔朵来,还好儿子和孙子不像他这是糊涂老头。 朱定北也笑,心中却明白这其中少不得古军师的慧眼。 他没点破,而是道:“阿爹已经对胡尔朵下过手了,结果不如人意,真要等到胡尔朵露面主持匈奴大局的时候动手,怕是比现在更难。” 老侯爷烧了信笺,想也不想道:“难也要做,这老妖婆是留不得了。” 朱定北没接话,老侯爷等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他的异样。 他不解,“长生,你在想胡尔朵?” 朱定北犹豫了半晌,还是把心里的话和老侯爷说了:“阿爷,自古有言此消彼长。没了胡尔朵,匈奴会乱,会弱一段时间。咱们的气势也会因此大涨,说不定能趁势将匈奴的几个部落收入囊中,可也仅此而已。鲜卑府尚且百废待兴,徙民刚刚入驻,得了这几个部落也不过是个添头,而且后面治理的麻烦更多。” “真到那个地步,匈奴势必拼死反扑,届时,只会比胡尔朵安定匈奴后再对敌的情况更不利。” 老侯爷先前还没摸不着头脑,等回过味来,不由脸色一变。 他张了张口,沉静了一会儿脾气,才出声问道:“你不同意杀胡尔朵?” 他的语气完全算不得询问了。 朱定北知道自己的想法与阿爷阿爹都背道而驰,内里的私心更会让他们不悦,但还是整理了话头,答道:“不错。” “阿爷,杀与不杀胡尔朵,从大局上看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咱们就算真把匈奴攻占下来,朝廷也没那个本事将它消化为己有。”朱定北直言,“匈奴子民与鲜卑不同,他们从鲜卑部族中分离出来自立门户,往年对鲜卑下手就如同对大靖下手,他们的野心和不逊,比鲜卑族民更强烈。” “哪怕一时将他们打怕了,也绝对打不服。不花上三五十年,匈奴成不了大靖的州府。” 他说着,不由分神打量了下老侯爷的脸色,见他神情沉肃,顿了顿,接着说道:“况且,咱们现在计划军政改制,何不各退一步,留两方各自休养生息的时机?若是真把他们惹急了,趁机联合羌族打入境内,别 说改换军政,要应付他们就损失惨重。” 老侯爷见他说完了,才出声:“长生说的确实在理,原本,一国之事也不会因为某一个人就如何。” 朱定北听他这样说,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既如此,阿爷也赞同我的做法,对么?” 老侯爷不答反问:“长生,你跟我说实话。你不主张杀胡尔朵,是不想匈奴就此势弱,想要以战养兵。是不是?” 朱定北脸上的表情一僵,微微撑大眼睛,有些无措地看着老侯爷。 老侯爷的说辞太客气了,朱定北这分明是想给朱家军留后路。军制改动,陛下下手最重的还不是朱家军?若是没有匈奴的后顾之忧,朱家军在鲜卑府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真到那一步,陛下恐怕第一个想要夺朱家军的军权。 以战养兵,匈奴越强大,朱家军的地位就越稳固,皇室也不得不倚重朱家。 可这样做,无异于大逆不道。 老侯爷懂朱定北的私心,可……不免心中生起凉意。 他没想到,孙儿对皇室如此凉薄,甚至不惜给大靖留出一头猛虎来,也要保全朱家军。 老侯爷只觉喉咙发干,面对孙儿一点也不觉得羞愧,只是担心自己的反应的神情,心中也生出一些忐忑来。 “长生,你为何……” 为何怎样,他却又说不明白了。 到底是什么,让长生对皇帝如此忌惮,违背朱家的祖训。 朱家儿郎一生最重的便是一个忠。 忠于大靖,忠于家国,忠于皇室。 他们考虑的从来都应该是对大靖有利的事,而不该为自身地位权柄做出如此抉择。 朱定北咬了咬牙,冷声道:“阿爷,我若说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朱家手握的军权,你可信我?” 老侯爷没有半点犹豫,便道:“阿爷当然相信你。只是,你的心思太重了,就算没战打了,皇室不需要我们,我们卸甲归田就是,难道皇帝还会连活路也不给我们留吗?” 是,他不会。 朱定北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前世到底是怎么走到那一步,朱定北死了又活了一遭,却还是没想明白。 朱家军秉承祖训,就算手中权势过大,他们也从来没有留恋过权势,为什么皇帝会绝情到不言罪不招降就屠尽朱家满门? 他想不明白啊。 可既然前世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朱定北丝毫不怀疑,贞元皇帝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暗自平复心中翻滚的情绪,低眸掩藏眼中的戾气,低声道:“如今有了这个世袭的一品军侯,想要退隐,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何况,没了匈奴的威胁,军方必定会被皇室削权。长此以往,重文轻武,大靖又能走到哪一步?” “水至清则无鱼,若真的安逸了,咱们大靖也就只能走到那一步了。” 他说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心中滞塞的情绪一并发泄出来。 老侯爷闻言,怔了半晌。 “你这孩子……就是想得太多了。” 他重重地揉了揉孙儿的脑袋,有些心疼他思虑过度。 长生说的对,今时不同往日,若没有朱家军,一品军侯又如何? 正是镇北侯府成了皇室宗亲重臣,想要像以前一样抽身而退,却是不可能了。 “也罢,老虎爪子不磨,久了连树叶都割不破。等到大靖有那个本事将匈奴收为己有,自然也有后人争雄,却不是咱们爷俩该想的事了。” 这话,是同意了。 朱定北愣了下,而后笑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侯爷却不准备就此放过此事,他已经看出孙儿偏激的苗头自然不敢轻视,便拿了话,要朱定北每日练拳之外,誊抄朱家祖训和家谱送到他书房里来。 朱定北自然答应。 老夫人刚听到消息的时候,还吓了一跳,私下找了管家来问是否长生犯了错,才会被老侯爷如此重罚。 在朱家这些惯爱舞刀弄枪的莽汉手里,罚抄祖训已经是极重的惩罚了,何况还让孙儿抄族谱,这不是暗里说让他不要忘本吗?单这一项,便是了不得的责罚。 朱三早想好了如何回话,不慌不忙道:“夫人请勿挂心。是侯爷看小侯爷在洛京长大,怕他染上洛京世家子弟的习性,坏了朱家儿郎的烈性,这才让小侯爷抄写的。” 老夫人听了果然放心下来,不过嘴上还是骂道:“这老东西成天想一出是一出,就可着劲儿折腾长生。” 军制一事老侯爷是派亲信快马去鲜卑送信,关于胡尔朵一事却是用战鹰送了信笺过去,因此更快一步抵达帅帐。 “静观其变。” 古朝安连连重复了两边信笺上这四个字 ,一时之间却完全想不到“静观其变”的用意所在。 朱振梁更想不明白,“老爹的意思是不管胡尔朵?这大好的机会就这么放过,老头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古朝安边思索边说道:“主帅还不了解老元帅的为人吗?若他在这里,恐怕自己提刀就杀去匈奴了。” “若是那位老先生的主意,这又是为何呢?” 朱振梁暗忖,古朝安这次没答复,因为他也看不透。 知道两日后,亲信送达密信,古朝安才豁然开朗。 朱振梁和朱响看了信,直接便怒了,朱响的大嗓门更吼道:“窦长东这个老王八,枉费老元帅提拔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小人!” 朱振梁的重点却不再窦长东身上,而是这之后提的军制一事以及他老爹所言的三点改制想法,“军师,这真要改军制,你说陛下会不会第一个拿咱们下刀?……军师?” 连唤了两声,古朝安才回过神来。 他霍地站起来,一拳击掌,几乎魔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朱振梁和朱响都被他吓了一跳,朱响更是往前了一步,就怕他疯魔起来他也好先制服住,免得军师大人伤了自己。 古朝安脸色激动地红了一片,忍了半晌,却没对朱振梁说他到底想明白了什么,而是强自压下心中的狂热,重新坐下问道:“主帅方才与我说什么?” 朱振梁担心地瞧了他两眼,见他两眼放光,显然还心绪未定,见他又看向自己,便只好将方才的问话重复了一边。 “不会。” 古朝安语气笃定,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 “陛下要动,也会先动中南九州。”他分析道:“问题虽是由凉州驻军引起,但一则边境各州驻军不能轻举妄动,二则,陛下彻查起来,内陆几州驻军坐大的情形只会更触怒陛下。不管怎么说,要推行新政,也会从这些州府驻军开始。” 朱振梁略定了心,便问道:“军师方才因何事惊喜?” 古朝安想了想,还是说道:“这两日属下一直在想,那位老先生为何让我们静观其变,却总想不到缘由。如今有了军政变动的预测,属下便明白了。” “有胡尔朵在,匈奴后患更大。可也正因此,没有两三年时间,胡尔朵也不可能成功扶植上新王,掌控匈奴局势。如此,却正大利于咱们军中新政推行。再则,这也正是陛下再怎么推 行新政也不会对朱家军有大动作的原因。强敌就在门外,怎么也不能先乱了自家阵脚,主帅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用意。” 朱振梁会意,脸上便带出了些宽怀。 却不知道,军师大人还有未说完的第三点好处。 不杀胡尔朵,匈奴越强,朱家军便越安全。 那位老先生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吧。古朝安心中想着,便不由看向朱振梁,朱家人太老实了,若没有战可打还不知道皇家会如何发落呢。 没有外患,便有内忧。 匈奴强大些也好,也免得那人贪心不足。 作者有话要说:早安~~ 第80章 军师其人 虽然证人钱悔就在镇北侯府中,但真要揭露这件事要做的安排却不是一日之功。 朱定北也不得闲,每日从国子学回来,老侯爷便拉着他反复琢磨军制改革之事。他只听着,偶尔附和,却从不就此事发表言论。 不是他对此没有想法,他知道往后十几年军政上的大事,那时是如何改动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之所以不说,却是因为他不愿重蹈覆辙。 那时改制后留下的烂摊子伤了大靖不少元气,他是半点都不愿意将士们再受那样的磋磨。 如此过了半个月,老侯爷对此事心中有了条陈,随太后到护国寺静养的宁衡也终于返京复学。期间朱定北满十岁的生辰,他错过了,不过当日还特地命人送来了生辰贺礼。 “阿衡,你总算回来了!” 楼安宁喜形于色,看到宁衡从书篓中拿出三盒子吃食时,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朱定北坐在宁衡身旁,淡定地瞧着楼安宁和秦奚哄抢,自己转头看宁衡,好一会儿才眯着眼说:“你看起来瘦了些。” 不等宁衡说话,楼安康便在一旁拆台笑道:“长生定是看出来阿衡又长高了些许,不高兴了呢。” 秦奚和楼安宁听声才仔细看,宁衡安坐着着实看不出长没长高,不过看朱小侯爷的脸色可就是一个大乐子了! “哈哈,阿衡你快指点指点长生。” 楼安宁便往胞兄手里塞果子,便放肆取笑。 秦奚也在一旁起哄,贾家铭则忍笑道:“长生这些日子也长高了寸许,想必身体已经养好了,不必忧心身长。” 他说的这是实话,只不过他们这个年纪本就如竹笋遇春雨,一日赛一日地拔高,朱定北长势本就不甚明显,在疯长身形的同伴里这点小变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话朱定北却爱听,笑眯眯地从盒子里挑了他爱吃的甜枣递给他,老怀欣慰道:“还是十一有眼光,你们这些鱼目又知道什么,哼。” 秦奚笑得太过,被果脯呛住了,惹得朱定北开怀大笑。 午间,长信侯府的小厮提了三个三层食盒,合上其他人带来的午食,整整摆满了一大桌子。 楼安宁闻香几欲落泪,边吃边感动道:“还是阿衡想着我们,我可想死宁大叔的手艺了。” 宁衡难得同他开口道:“你若想吃,我府里也没人拦你。” 楼安宁赧然,“那不是拉不下脸嘛,我要真去了,就秦奚都能笑话我好几天。” 秦奚抬头瞧了他一眼,鼓着嘴只顾着吃,没理他。 朱定北吃东西比这些小公子哥儿只快不慢,只可惜他回洛京后身体不知道是有了什么隐患,食量比起在北境的时候锐减了一半,比他们都早搁筷。 宁衡给他盛了一碗鸡汤,不忘叮嘱:“喝慢些。” 朱定北闻见鸡汤里的药味,也不知道宁大叔怎么做的,这药味混合鸡汤的香味,让人越闻越舒服。 宁衡块头大,吃得倒是不多,第二个搁筷,朱定北也喝完了鸡汤,便同他说话。 “太后娘娘的身体无事了吧?” “嗯。” 宁衡掏出帕子擦了嘴,才道:“去那边第三日便痊愈了,不过太后心中有些烦忧,在护国寺诵经静修了些时候才回来。” 朱定北并不在意太后如何,循例问候一句,得了好,便说起其他:“听说护国寺落雪了?” 护国寺便在京城外不远的灵山上,因灵山地势高,冷得比京城要早些。 宁衡点头,“山上的红梅已经开了,寺僧还取了梅花初蕊和今年初雪煮茶,来年带你去尝尝。” 朱定北敬谢不敏,“这风雅事我还真干不来。” 楼安康咽下口中吃食,却是饶有兴致道:“灵山红梅已经开了吗?我家中的腊梅还只是几个花苞呢,我阿爷最喜欢梅花,回头我叫人去灵山取几枝回来。” 秦奚被他这么一说也想起来,“楼大也给我那几枝,我阿公就爱这些梅兰竹菊。” 贾家铭听他语气,没忍住瞪了他一眼,道:“梅兰竹菊有什么不好,你便不欣赏也别这样说师父。” 秦奚被他说的讪讪,忙说:“随口说错话了嘛,十一大人有大量啊。” 朱定北也凑热闹,“红梅入画正好,我祖母想必喜欢,就麻烦楼大少爷啦。” 楼安康翻了一个白眼,“好好好,小的都记住了。” 他也是做事利落的人,转头就吩咐人去办,第二日那梅花便往朱家和陈家送去了,送去的时候,花上还带着晨露,十分鲜嫩。 此后话不表,这日下学,朱定北难得主动往长信侯府的车架上钻,还不忘反客为主招呼宁衡上车。 “长生?” 马车走了一段路也不见朱定北开 口,宁衡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 朱定北给他递了一个颜色,说:“我今晚在你府上留宿,长信侯爷可得扫榻相迎。” 宁衡一怔,见他不是说笑,倏然笑开。 “好。” 他认真说。 朱定北笑起来,而后有些感慨道:“我还未谢过你呢。阿爷自从用了你给的草药,旧伤的伤痛便轻了许多。往年入冬,没有烈酒他浑身骨头都冷,今年却是轻松了。” 宁衡听了也替他高兴,“这样便好。” 所谓大恩不言谢,朱定北也不是把感激挂在嘴上的人,捶了捶他的肩膀,按下不提,转而道:“太后娘娘为了什么烦忧,怎么病好了也不愿回来?” 宁衡顿了顿,脸色不变道:“护国寺的慧清高僧远游而归,太后娘娘同他说了几日佛法,便是心中烦扰,也都消散了。” 朱定北点了点头,“我也听祖母说起过慧清高僧,说是想请他给我看一看呢。” 他身体这情况,看在家人眼里私下不知如何着急,他祖母也是听说慧清高僧的本事,才想着能否有机缘让他给自己相看,说不准就能除厄,保他安康。 朱定北对此不以为然,不过是凑巧说起慧清高僧才想起这一回来,没成想宁衡听了,却正视起来。 “慧清高僧会留到来年春后,不过此时宜早不宜迟,不如这个休沐便去吧?” 朱定北没想到他还当真了,连忙摆手道:“大夫都看不好,请个和尚能看什么?难不成我还真染了什么邪秽,才变成现在这样?” 老实说,那慧清高僧若真有这等本事,他反而不敢去见他了。 宁衡坚持道:“慧清高僧云游多年,虽则医术比不过我几位师父,但正擅长看一些疑难杂症,去请他相看也无不妥。” 朱定北摸了摸鼻子,“上两个休沐日你不在,秦奚和十一又去了陈阁老那里,楼大楼二也得了新奇玩意儿,在家中和楼尚书讨教。昨日还说等你回来好好聚一聚呢。” 宁衡看出他想推脱,却难得忤他的意愿,“不差这一日,你的事要紧。” 朱定北:“……” 他是真不想去看那什么劳什子的高僧啊。 到了长信侯府,先吃过晚膳,朱定北便拉着宁衡去了主院。 遣退了服侍左右的人,朱定北将随身带着的破烂羊皮拿了出来——自从他小院 里除了内贼,这等重要的东西朱定北是不敢安置在屋中了。 “这是我阿爹从狼牙山带出来的,说是宝藏的线路图。” 宁衡面露惊讶,显然这破了好几处无法补全线路的羊皮藏宝图,也难住了他。 他和朱定北刚拿到这东西时一样,换了几个办法都没发现这里头有什么奥秘。 朱定北见他凝眸看着羊皮,便凑过来道:“我这几天便在想,如果有人能够凭借这破烂玩意儿找到宝藏的话,要么,是这里头有什么夹带。要么,这羊皮所破的地方是太祖帝后或是李王所为,而且他们笃定破了这几个地方,后人依然可以找到宝藏。” 宁衡看向他,朱定北坐回位置上,迎上他的目光道:“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如果是太祖帝后所为,你身为宁家家主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若是李王所为,便需要找李家人试探究竟了。” 宁衡又仔细看这只有几处描画还能隐约看出山形水状的“藏宝图”,皱了皱眉。 朱定北说道:“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出来的,它就留给你几天,实在没发现,再从李家人下手。” 虽然是旁系,但只要有可能知道内情就不能放过。 宁衡笑起来,“你放心?” 若是自己破解了藏宝图,私自去取了,长生可没处说理去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无所谓。我只是不大乐意它被充入国库而已。” 这话可是不着调了,不过宁衡听了却一点也没觉得不对。 朱定北又想起他阿爹提到过的事,问宁衡道:“我听人说,这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宝藏里藏着太祖帝后开国的秘密,也是大靖皇室最大的秘密。你可有听说过?” “秘密?” 宁衡显然没听说过这个说法,莞尔道:“太祖帝后本来就有许多失传的秘密,不过涉及皇室传承的,却从来没有这个说法。” 朱定北点头道:“我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太祖帝后真有什么秘宝会不留给子孙后代,反而找一个地方藏起来?依我看,这宝藏至多有金山银山,留给后辈应急用罢了。” 宁衡认同他的说法,问他道:“这秘密之说,是从何人口中听得的?” 朱定北顿了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宁衡将破烂羊皮卷起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摇头道:“只不过觉得他的说辞 并非空穴来风,有些好奇。” “哦。”朱定北对宁衡比旁人更多一分天然的信任,因此也未隐瞒:“是我阿爹麾下的军师。” “洛京人士?” 宁衡曾听朱定北说起过两次,不过他一直以为这位军师是北境人,可若能知道这样的消息,想必出身不简单。 朱定北却是愣了下,才道:“这……我不清楚。” 古朝安,与朱三管家,朱响他们大同小异,都是双亲俱丧的孤儿,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朱家军收养,都是朱家人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区别只在于,古朝安不是战争遗孤,被朱家军收留时也有十五六岁。 朱定北两世以来,都知道他是举家逃难到北境,后来遇祸,全家只剩下他一个苟活。他以文弱身体来投军,因为年纪不够又没有人保荐的缘故被朱家军拒收,而后辗转被朱家军一个老兵收留,坚忍十数年才闯出一番天地。 他此前经历,却是他最大忌讳,等闲提起便会低落许久,渐渐他们也不再触他逆鳞。 因此,对他的来历,朱定北知道的却不多。 宁衡掩下了惊讶,轻声道:“还是回去问一问你阿爷,毕竟能知道这样密辛的不会是一般人。” 朱定北点了点头,倒不是怀疑古朝安什么,而是他对这位来历神秘的军师也有几分好奇。 第81章 奇怪面相 宁衡言出必行,十一月二十休沐这日一早就上镇北侯府拜访,要接朱定北去护国寺拜会慧清高僧。 到了才知道,朱定北提了此事后老夫人便坚持要陪他去。宁衡在老夫人面前一直以晚辈礼相待,便弃了长信侯的车架,上了镇北侯府的车马与他们同行。 路上老夫人难免对宁衡一番感谢,要知道慧清高僧不是那么好见的,若不是托了宁衡的福,他们没这么容易这么快见到这位高僧。 宁衡早便妥善只会了护国寺,到寺前便有主持的高徒相迎,先招待他们用了斋饭,才一路送到慧清高僧的院落。 那主持高徒见这几位富贵人和善,没有世家人的浮华傲慢,其中一位又是面熟的长信侯爷,于是便话便多了一句,指点说慧清高僧不喜吵闹,尽可长话短说,高僧定会用心帮忙解惑。 慧清高僧面容看起来一点都不似老夫人的同辈,年轻文雅,隽秀出尘,只有那双眼睛透露出非年龄不可沉淀的睿智与宽和。 老夫人恭敬地行了个佛礼,道:“打扰高僧了,信女朱王氏,这是我孙儿,长生,与高僧见礼。” 朱定北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与宁衡坐在一旁,老夫人不敢耽误高僧时间,言简意赅道:“今日劳烦高僧,便是想请您看一看我的孙儿身体可有不足之症?他前几日已满十岁,这身体却比同龄孩子瘦小了些。” 慧清的目光落在朱定北身上,分明慈善平和的视线却让朱定北不知怎么背后爬起一层疙瘩来,仿佛被此人看透了什么。 慧清看了朱定北的面相却是心中一惊,因那面相过于异常,他没有说什么,而是保守地让朱定北上前为他诊脉。 “没有大碍,夫人与小侯爷不必担心。” 这般说着,他心里却隐隐松了一口气,面对老夫人殷切的目光详细说起朱定北身体的状况:“小侯爷的身体状况并不不妥,不过神魂有伤,每日静心养气,起居定时,戒骄戒躁,便能补全。” 他让小沙弥取了他的菩提子手珠来,亲自戴在朱定北手上,拍着他的手背,温声道:“孩子,这串珠子戴足三年方可取下,对你有好处。” 这说法倒与宁衡请来的大夫说的大致相同。 确定不是沾惹了什么阴诡,老夫人心中安定,千恩万谢过后,带着朱定北说要去拜佛请愿。 宁衡没有陪同,而是留在了慧清高僧的厢房。 “阿衡想问什么呢? ” 不同于面对朱家祖孙时素雅温淡的气质,此时的慧清高僧眉眼带笑仿佛一时间沾惹了尘世的烟火般,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长辈。 宁衡也不和他拐弯抹角:“你刚才观长生面相,看出了什么?” 他看人一向观察入微,哪怕慧清方才没有显露异色,但他还是捕捉到了他看长生时眼睛闪过的那丝惊讶。 慧清不答反问:“我听太后娘娘说,你与那孩子感情非同一般,他又有何特别之处,让你如此珍重?” 宁衡眉峰动了动,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你们还有空闲谈论我。” 慧清默了下,无奈地答道:“我只是看那孩子面相神魂不附,有离体之象——” “你说什么?!” 宁衡险些坐不住了,失礼地打断了慧清的话,冷冷地盯住慧清。 慧清失笑,继续道:“这种面相通常只有在濒死之人脸上才会出现。我又探了他的脉象,奇异的是,他的身体十分康健,非短命之态。那他的面相便做不得准了,或许那孩子曾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所谓九死一生,魂魄受了阻滞与身体不能完全相和,也会呈此面相。” “你给他的菩提子够用?” 宁衡直接问重点。 “那是我手里最拿得出手的——” “你需要什么?” 知道还有更好的,宁衡不愿让长生将就。 慧清不由停住嘴,仔细看眉头紧皱的宁衡,好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儿来,直到宁衡不耐烦地催促他,这才拿笔写了一纸的物品——宁家家主开了口,他用不着客气。 “这些东西备齐了,也需要一年时间准备,就让那孩子先凑合着戴着菩提子吧。” 若是让外人知道慧清高僧戴着养了十几年的菩提子只能给人凑合,可让那些等了十来年都见不上慧清高僧一面的信徒情何以堪。 见宁衡小心将干了字迹的纸折好收入袖中,慧清纳罕道:“你对那孩子是否太过用心了?” 宁衡起身道:“人生难得一知交之人,自当珍之重之。” 说完也不管慧清还有没有没说完的话,径自离开去寻朱定北祖孙了。 慧清高僧看着宁衡背影,心中隐约升起一些不好的预感,但具体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半晌才叹了口气道:“罢了,缘起缘灭自有天定,是福是祸也须得他自己历 经。老头我还是离得远远的,不给他添堵便好。” 老夫人跪在佛前虔诚许愿,朱定北见状也不敢怠慢,陪了一路。等宁衡寻过来总算有一个人作伴,不至于让他一人如牵线木偶一般完全是依葫芦画瓢的无趣。 临走时,老夫人还捐了一大笔香火钱。 上了马车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虽不敢碰触那菩提子,眼睛却片刻不离,反复地叮嘱他仔细佩戴不得离手,得了他的几番承诺,才放心。 老侯爷虽不近鬼神,但事关孙儿安危却也格外留心。总算把他们祖孙俩盼回来,得知孙儿安好还得了慧清高僧的宝物,也难得念了两声佛祖。 两老热情地留了宁衡用晚膳,自然又是一番感谢不提。 送宁衡出府的时候,朱定北这才低声问起他留在慧清高僧房中单独问了什么。 宁衡看他,朱定北扭了扭脖子,活络了下,不甚在意道:“若是与我无关,你就不用说了。” 宁衡难得踌躇,片刻后还是将慧清见他面相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朱定北好生吓了一跳,差点没自己将自己绊倒,宁衡忙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轻声安抚道:“应是你回京前坠马重伤留下的隐患,慧清和尚说了,你这不是大病,温养两年,神魂定府就好了。” 朱定北完全没被安慰到,僵着一张脸把他送上了马车,在门口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菩提子看了好半晌,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果然与佛祖打交道的人,自由他的厉害。 虽则没看出朱定北重生的经历,但那面相之说,朱定北却已经全信了。 想必是他二十七岁的魂魄托在年幼的身体里未能融合,才有了这个毛病。朱定北从前完全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对自己之前的不经意不由有些后怕,还好宁衡生性固执,拿了许多安魂温养的物什助他入眠,否则现在只会更糟糕。 朱定北至此不敢怠慢,那串菩提子一直戴在手上,后来宁衡从慧清高僧手中取得更好的玉坠他也没取下来。 休沐这日过后没两天,鲜卑府关于徙民定居的喜报终于呈上御案。 徙民在鲜卑十月飞雪之时入驻鲜卑府,如今十一月快过去,总算在鲜卑落地生根。虽则不可避免地有一些老弱妇孺因酷烈寒冬伤病离世,但百万徙民总算有九成都保住性命。 贞元皇帝接连高兴了好些天,这段日子鲜卑府实在是喜讯连连。先是 年轻气盛的匈奴王被斩落马下,后又有徙民有惊无险的定居。皇帝陛下心头大石落下,连带着对朱家军的那些不满都暂时被搁置一旁,当朝夸赞兵马大元帅办的好差事,又厚赐了镇北侯府许多金银锦缎。 眼看着腊月将至,这兵荒马乱的一年总算要在这喜气洋洋中度过,谁也没想到皇帝陛下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洛京的第一场雪兆丰年的祥瑞才落在京城,便有人不长眼地在这年关时期,敲响了大理寺的鸣冤鼓。 这是贞元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击响大理寺的鸣冤鼓——不同于京兆衙门供给平民百姓的鸣冤鼓,直接向大理寺鸣冤那就是只呈御前的大案。 而这个二十一年来的第一人,也果然没有让提心吊胆的大理寺卿“失望”,将那滚完刀子挨完仗责的原告人押进堂内,师爷接过状纸一看脸色都变了,大理寺卿看过之后,脸色比他还要难看几分。他边命人将原告看押在大理寺囚牢,命人请来大夫给他止血疗伤,一边马不停蹄地带着状纸赶入宫中。 一纸状书差点没把贞元皇帝气得再病一场! 大理寺卿跪在底下恨不得自己不存在,面对皇帝陛下的盛怒大气不敢出一声,埋着头不看不听。 “去,去把这个钱悔召来,朕要亲自问他!” 贞元皇帝砸了砚台,接着吼道:“把军机处三品以上的即刻给朕找来,还有宰相两相中书令,户部和兵部那两个也统统给朕叫来,今日朕倒是好好问一问他们平时怎么办的差事!……还有镇北侯。” 东升太监夹着尾巴,连声吩咐殿外太监去各府宣纸。 “请陛下息怒,千万保重龙体啊陛下。” 东升太监战战兢兢地收拾御书房里被砸的笔墨砚台,贞元皇帝双眼阴鸷,捏着那状纸又看了一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这个年,终究还是过不好了。 第82章 钱悔御状 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并称三司,此三司的共同之处就在于,他们的首官有越过中书门下两处所言直达天听的权利。 刑部职属六部,事务繁冗,而御史台则是一窝臭石头,时时刻刻盯着宗亲朝臣还有皇帝陛下给自己找事,没有消停时候,因此素来是大理寺最是清闲。 他们只管受理案件,而往年这些案件都是御史台呈报上来,他们负责核查案情是否属实,之后便将定案的案情转入刑部处置便是。 哪想到,被冷落了这么多年的鸣冤鼓竟然有被击响的一天。 几位重臣多少还听说了这日大理寺发生的事由,被召见时心中虽忐忑,却比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军机大臣要好上太多了。 户部的李尚书下朝后正在国库督促年终粮银盘点,因此来得最晚,他低头进来时便闻见殿中一股血腥气,御书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当即背后冒出一层冷汗来。 没等他见礼,贞元皇帝便挥退他,冷声道:“人都来齐了,便来听一听这位原告有何冤情吧。” 大理寺的鸣冤鼓也不是那么好敲的,钱悔挨了三十大板又滚了刀子,虽染止血包扎了,但脸色惨败,满脸冷汗,闻声却还是跪着大声道:“草民钱悔,原乃凉州驻将窦长东义子,无意撞破窦长东捏造假战,谎报军功,被一路追杀到京城。这一年来草民在京屡遭刺杀,九月时走投无路被镇北侯收留保住一条性命。原以为逃出生天,却不想前日那些追杀的人竟杀入侯府要草民性命,草民心知定是窦长东又犯大错,企图灭口,只得拼死将窦长东及其部将的罪行状告圣听。” 在场的没有蠢人,寥寥数语中所隐藏的深意一下子浮现心中,他们这才明白皇帝陛下为何如此震怒。 谎报军功。 这事在私底下怎么都能遮掩过去,但一旦被摆在明面上,就是杀头的大罪! 而军功从各大驻军呈报上来,兵部复核批复,户部发放赏银,所牵涉到的面不知多广。 兵部户部还好说,毕竟他们眼睛没有黏在各大驻军身上,最大的问题还在监军身上! 依大靖的军制,每五千士兵一师,校尉掌一师,设一监护官,每往上递一级设一名监护,将营设监军长,如此构成一军监军,听命与监军长。 而监军三年一换,每个月都会有监军长的密函呈军机处,言明各军训练,参战及军功等情况。 监军直属皇帝,手掌御赐金令不听 命与其他任何人。 原本有这一批人在,贞元皇帝并不担心真正的“天高皇帝远”发生,但若是这些他信任备至的人叛变,那对皇室对军权的掌控无疑是重挫。 而现在,皇室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窦长东连捏造假战都能做出来,陛下竟然一无所知,原因不作他想,定是陛下派去的监军隐瞒不报。而有凉州窦军一家,那么其他驻军所派去的监军也在瞬息之间让皇帝陛下丧失了信任,这件事情陛下彻查起来必然星火燎原! 兵部的常尚书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上前跪道:“启禀陛下,窦长东将军所呈上来的军功表有窦将军和监军的亲笔印信,刑部按例以其战事大小估算军功,并无出格之处才予以允准。军功的计算便是以战役和战报为基准,加封中郎将以下的功勋不会派人去军中探查核准,因此若是战役便是虚假,兵部的核查也无效了。只是……这位钱公子莫非是说陛下亲派的监军,也与窦长东狼狈为奸相互包庇吗?” 军功核实准复是兵部的职责,常寿安一听就知道坏事,连忙呈禀兵部是按章法办事,就算出错也是源头有误。 兵部纵然有失职之处,但总比被陛下以为他们与窦长东有所勾结来得强,这是必须撇清的。 他也算聪明人,如此说了,有点出监军祸水东引,保全兵部。 果然,贞元皇帝听得监军二字,脸色冷的结冰。 钱悔听言答道:“据草民暗中所查,这接连两位监军定有知情不报之嫌。而前些年有一位监军到凉州窦军后不久就死于非命,恐怕是因为不愿与窦长东同流合污,要告诸陛下才惨遭横祸。” 常尚书一听,倒吸了一口冷气,动容道:“依钱公子之言,莫非窦将军——窦长东至少五六年前便有谎报军功之举?此等罪责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 钱悔苦笑,“钱悔身为窦长东义子,自小受他养育之恩,若非活不下去,又怎能以子告父?而证据,钱悔确实拿不出。不过,此事只要陛下派人暗访窦军便能查出真伪。” 贞元皇帝冷然地看着他二人,而后目光从御书房内的人一一划过,沉声道:“镇北侯,你可曾知情不报?” 朱承元半跪行了个军礼,道:“回陛下,窦长东曾在为麾下效命,钱悔作为他的义子,老臣顾念这情分,才会在他落魄时施以援手。至于这其中隐情,亦是前日府中刺杀之事,才从钱悔口中得知。臣本欲连夜进宫禀明陛下,但…… 时辰太晚了,臣也不好越过军机处将此等大事面呈陛下。钱悔便说要到大理寺状告,臣觉得这个办法比臣原本的打算好,便让他去了。” 贞元皇帝转头看向钱悔:“你既在一年前便入京中,为何不在当时便将窦长东之罪上禀大理寺?” 钱悔的头埋得更深了,惶恐道:“草民有罪。窦长东虽罪大恶极,却将草民抚养长大,这是杀头灭族的大罪,草民……妇人之仁,一念之差犯下大错。” 朱承元苦笑道:“陛下,此时老臣也不能脱罪。窦长东那老王八是我一手调教的,没想到那龟儿子翅膀硬了竟然干出这种蠢事来,实在可恨,老子真是瞎了眼才——” “咳咳,镇北侯爷,御前勿秽言。” 东升太监紧着皮肉提醒道。 朱承元讪讪地闭了嘴。 贞元皇帝此时却没心力见责他,而是转而看兵部常尚书,道:“不久前朕才听你说凉州与匈奴起了几次战事,这其中可有窦长东报上来的军功?” 常尚书冷汗没入领口,如实道:“有,西海郡呈报两起战事,屯长至都尉申领军功有近千人。” 他不敢说兵部已经核定了这两笔军功,就差登记造册与户部一同议定嘉赏之事。 贞元皇帝嗤了一声,“立即派密探道凉州,朕倒要看看,朕的二品将军是如何为朕鞠躬尽瘁,屡立战功的。” 常尚书连忙应是。 到此时,皇帝才将目光放在一声不吭的军机大臣身上:“朕派出的每一个监军,都有军机处三名二品大臣以上联名举荐,你们可真是目光如炬,给朕挑的好人选啊。” 军机大臣跪倒一片,口称有罪。 贞元皇帝道:“朕今日便要让人去各军好好犒劳一下朕亲派的监军,若是有人提前得了消息,你们这些举荐的人,朕一个不容,你们可听清楚了?” “臣等领旨。” 他们所受的惊恐比起兵部尚书只多不少,要知道那些监军有许多都与他们沾亲带故,一些军机大臣对自己举荐的监军的作为心中有数,见陛下这次要大动干戈暗自早已吓得深思不属。而一些对监军作为不得而知,也是惶恐连连,唯恐他们背着自己犯事,连累自己。 贞元皇帝看在眼里,心中凉了一片。 皇室对军力最大的制约除了皇权,便是这些监军。 若是这些前锋已经改投他门,为他们隐瞒皇 室,就意味着皇室失去了对那些士兵的控制。如果单单只是一两家还不能如何,但若非如此,他就势必要大刀阔斧才能力挽狂澜。 贞元皇帝心乱了,但表面上丝毫不露,哪怕已经怒到了极点,却没有过激的言行,而是看着兵部和户部接着道:“你二人将各州驻军十年内的军功赏赐一一给正罗列成册,明日午时呈报中书。宰相与左右两相门下侍中并军机处几位大臣留在宫中复审案册,举凡有不符之处,摘录呈报。” “至于原告,既然是镇北侯府护住了性命,便从大理寺狱提出转入镇北侯府,请镇北侯无比保全证人性命。” 朱承元闻言,当即应是。 皇帝责令他们封锁消息密查此事,但到底不放心这些军机大臣通风报信坏他大事,将他们全部扣在了军机处,是准备这件事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不放人了。 贞元皇帝越恼怒,语气便越冷淡,获准出宫待命的几人也只能稍喘几口气,离了宫便找一处商议对策,他们有心叫上镇北侯爷,但朱承元毫无眼色竟直接拒绝,而后带着半死不活的钱悔回府之后,干脆闭门谢客。 还有几日国子学才停学,朱定北当日下学会后匆匆赶回,得知钱悔被接回府中养伤,脸色微变。 “有什么问题?” 朱承元原本没在意这件事,此事见孙儿如此反应,心中一跳。 朱定北叹着气揉眉头,没好气道:“皇帝陛下这是不痛快了也不想咱们好过!他若是留在大理寺也就罢了,现在到了咱们家,就是将他与镇北侯府与朱家绑在了一起。就算咱们对外说之前不知道窦长东犯下的罪行,但钱悔状告可以说是这件事的源始,等那些军机大臣和各州驻军脱险,还不把这些都算在我们头上?” 老侯爷:“……皇帝这王八——!!” 他忍住了大逆不道的大骂,但脸色胀红成一片猪肝色。 朱定北的话却还没说完:“陛下不愧是深谋远虑,咱们给他分了这些军官的怒火,等到他要推行新政的时候,第一个肯定将咱们朱家军和镇北侯府推上去给他顶住各方压力!” 老侯爷:“……” 他完全找不到话说,这锅他们朱家不想背都不行了! 朱定北沉着脸,他怎么也没料到竟然棋差一招,被皇帝老儿狠狠摆了一道! 第83章 整肃军治 钱悔身无品阶以平民之身击响大理寺鸣冤鼓,这件事不够半天光景就传遍了全洛京。 紧接着陛下便召见了文武重臣,更让洛京世家屏息以待事态发展。要知道大靖军政分离,互不干涉,往年除了军饷一事,文武朝臣几乎没什么机会同堂面圣。 可哪怕他们将最糟糕的情形都想了一遍,却怎么也没预料到,皇帝陛下雷厉风行,竟然直接将军机处三品以上的大臣全部“挽留”在军机处“商议大事”!而被放行出的董相等几位百官之首,一个字也没有对外透露,第二日也同那些军机大臣一样,滞留在了皇宫之中。 还有唯一身在宫外的镇北侯爷,却是直接关了门,什么人的面子都不给,来打听的全被打发了。 这洛京中还有另一批人略知内情,他们正式窦长东派来刺杀钱悔的人,在得知钱悔踏进大理寺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要遭殃。阻拦不下,他们第一时间便想逃出京城,可没想到他们便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拦住了脚步,等他们终于从麻烦中脱身时,却发现京城已经像个铁牢一样,连个消息都传不出去,想逃更是插翅难飞。 而他们窜逃了两日,就被刑部全部缉拿。 京中紧张的局势,对不知内情的国子们影响不大,再有两天便是腊八小寒日,初雪过后洛京接连下了几天雪,腊八之前国子学便会停学休沐,他们各自忙着安排休沐日,年纪小一些的学子脸上便全是欢喜。 朱定北几人中,属秦奚最高兴,他已与家中长辈约定好了,留在京中过了腊八节,便随府兵直接去上洛郡驻军寻他阿爹。 朱定北心想着让他多高兴两天,因此没将他的计划即将因为这即将席卷各大驻军的风雨而被迫作罢,便也耐心多听他得意几句。 不同于楼家兄弟对他的军营之行的羡慕,贾家铭则满脸担心,不过他忍着没说话泼秦奚冷水,待到楼安康问起他腊月休沐有何计划时才开口说道:“春闱童试在即,我已与父亲和师父说定,这段时间便住在师父家中,静心备考。” 秦奚搂着他的肩膀,笑说:“幸好有你,我此去也安心啦。” 楼安宁捂着嘴嘻嘻笑,半晌还是没忍住说:“你便去吧,家中长辈可有你的小媳妇儿替你孝敬呢。” 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贾家铭愣是胀红了一张脸,秦奚则趴在他身上哈哈大笑:“辛苦十一啦。” 朱定北戏谑地看着他道:“咱们顶多再过三五年就能成为咱们大靖 的状元郎,秦奚撑死了也就是个八品小兵,到时候谁嫁给谁还不一定呢。” 贾家铭:“……” 秦奚不服气了,“瞧爷这身板,再瞅十一的模样,谁嫁谁娶还要说吗?!” 贾家铭忍无可忍了,狠狠掐住秦奚的手背皮肉一拧,恨声道:“胡言乱语!” 秦奚嗷叫一声,捂着手背不敢再拿他取乐了,但还是看着朱定北,一副他说的才有理的模样。 楼安康也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正经了表情咳了一声转向宁衡道:“阿衡,我听说你府上有一处梅苑梅花开得十分喜人,我和阿弟想这几日去那里画一幅梅花图当做阿爷的寿辰贺礼,不知道你是否方便?” 这不过是小要求,宁衡自然没有答应的,朱定北手肘撑在宁衡肩膀上,对楼安康说:“你定了时间也和我说一声,我同你一道。” 楼安宁噗嗤一声,憋着笑道:“长生你是也想去看梅花吗,哈哈,你眼里连美人儿都视若无物,竟然还知道赏花,可要笑死我了。” 朱定北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不介意让他这样笑上三天三夜。” 楼安宁捂住嘴,往胞兄的身后缩了缩,认怂了。 朱定北可没在说笑,他可有些江湖功夫,往人身上一点,便叫你哭就哭,笑就笑。上一回,有个天品学堂的学子见十一总和他们这些黄品学府的末等学子扎堆,便好一番取笑,结果不知道长生使了什么阴招,那学子接连笑了一个时辰,才被武夫子解了穴道。 才一个时辰,那学子的脸都笑歪了。 楼安宁当时看得痛快,但若放在自己身上,想想便恶寒。 秦奚道:“择日不如撞日,趁着腊八前我还在京中,就定在明日去怎么样?” 楼安康摇了摇头,“明日我们和阿爷要去族墓祭拜祖母。” 明日是他祖母的祭日。 秦奚听了便作罢,反正他对什么花花草草也没多少喜欢。 十二月初八,各府的腊八粥才熬上,但往年的热闹今年注定不能有了。三品军官腊八这日终于被放回府中,随后,钱悔的诉状内容便传遍了洛京,细思恐极,世家们哪里还顾得上吃上那碗腊八粥。 相比之下,镇北侯府便温馨无比。 老夫人一早便命人做了腊八粥往五个姑奶奶府上送去,等老侯爷和朱定北练了早课,便得了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 “知道你们爷俩都不喜甜,专门让厨房做了咸味的,吃着可还好?” 朱定北直点头:“阿衡送来的厨子,虽然比宁大叔手艺差了点,但比咱们之前那位厨娘好多了。” 那厨子还是随上个月宁衡送的寿辰礼一并送到镇北侯府上的,精通北派的厨艺,正和老侯爷与他的口味。 老夫人听了,直笑着点他的额头,“你这孩子便是被长信侯府的厨子养刁了舌头,阿衡便是太纵着你了。” 朱定北笑嘻嘻地没回话。 爷孙俩吃完,老侯爷才问了一句:“可给钱小子送过去?” 老夫人嗔了他一眼,道:“阖府上下每个人都得了一碗,怎还能少了客人的。那粥还是水生亲自端去的,你这老东西可比长生没诚意多了。” 老侯爷嘿嘿一笑,他一个大老粗,这时候能想起来问上一句就不错了。 钱悔的伤势看着重,好在都是外伤,养起来也快。 不过,出了这件事,他便是养好了身体也没办法再参加武举了。他状告窦长东的罪行虽有功,但以子告父终究犯了一些忌讳,且他拖延了一年才告发,也有隐瞒不报之罪。虽则功过相抵,但皇帝怕是不想给他太露脸的机会。 老侯爷想起来,便替钱悔可惜。 朱定北只好安慰道:“钱悔志在军伍,虽然朱家军他不好去了,但等风头过去,将他举荐入军中却不难。至于之后如何,就单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老侯爷爱才,欣赏钱悔不忍他年纪轻轻就沉寂,他又何尝不是呢? 钱悔却比他们要乐观得多,对于自己的前途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从宫中回来便打算着留在镇北侯府当一个府兵或小厮报答朱家的救命之恩。 没想到,朱家爷孙竟然为他如此打算,当即感激涕零,哪里还会有半点后悔或迟疑。 腊八这天,中宫传出两道旨意: 暂收凉州西海军西平郡二品驻将窦长东将印,及二品驻将李河兵符,扣押窦长东李河及其子与副将,以及全军监军回京受审谎报军功一案。余下都尉以上军官押在军中,查明事实后再行处置。 擢升凉州晋昌郡驻军从三品中郎将郝刀,朱水为正三品将军,赴西海西平二郡护定大局,确保边境安危。 随后,陛下令欲彻查各府驻军监军的消失以极快的速度从洛京向四境扩散开。但等他们得到消息到底慢了一步 ,一些做贼心虚的更是因此露出破绽被皇帝早前就派下来的暗探抓了个正着。 各军人人自危,年关的喜气荡然无存。 十二月初九,腊八节才过,朱定北一早便上了马车往长信侯府而去。 他们约定这日去宁衡名下的别庄梅苑赏玩,梅苑在东郊,几人先到长信侯府碰面再同车去往别庄最是方便。 镇北侯府离长信侯府最远,他是到的最晚的一个,他来时,已经嚎了好几嗓子的秦奚见了他又扑了过来,满脸委屈道:“那该死是窦长东什么时候不死,非得这时候跳出来,连个年都不让人好好过了!我行囊都收拾好了,结果被我阿爷硬生生从马背上扯下来。我好恨啊!” 朱定北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楼安宁把他从朱定北身上撕下来,没好气道:“晚一年去又不会掉一块肉,你都喊了一早上了,好歹换个词,我都听烦了。” 秦奚瞪了他一眼,自己闷着气找贾家铭去了。 朱定北略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迎上宁衡戏谑的目光,正经了脸,道:“可以走了吗?” 几人便上了长信侯府的车架,一路又闹又笑地往梅苑去了。 出了东城门,楼安宁推开车窗回头看了眼远去的洛京城门,把车窗放下,回身道:“昨天可吓坏好些人呢。我听说有几个军机重臣回府之后就病了,肯定是心里有鬼。” 从昨天开始洛京城的气氛便无形地紧绷着,使得这些聪敏的孩子哪怕是对着熟悉信赖的挚友,也只在出了城门之后才敢讨论这件事。 贾家铭道:“陛下这次看样子不准备轻拿轻放,只怕收拾了一批人之后,还会有大动作。” 秦奚挠了挠头,“什么大动作?” 在他看来,那些犯下罪行的将士逃不了惩治,但该杀的杀了,改惩处的处置了,这件事便就圆满了,还会有什么大动作呢。 楼安康看了朱定北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些年陛下都没怎么大管过各州驻军,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整肃军治,收回一大部分军权。” 秦奚了然,不过他却不怎么担心这件事:“反正将士还是有战可打,兵权被陛下收回去,他们该怎么训练还是怎么训练,该打战还是得往前冲,除了对那些手握军权的将军——”他顿了下,有些僵硬地瞧了眼朱定北,才压低声音嘟囔道:“也没什么区别。” 朱定北被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弄得一笑,接过他的话道:“ 树挪死,人动活。旧制沿用了这么多年,弊端已经远远大于益处。四方边境不时有御敌之战还总算没把将士的底蕴搞坏,但内境几州驻军,了不得有一些剿匪,或是灾年疫病时的防护任务,现在就算把他们拉出去和羌敌或者匈奴干场实战,恐怕一百人里活不下来一个。” 几人听了都是一惊。 他们到底格局还未打开,哪怕知道大靖军治上出了问题要变革,但也看不到具体之处。 朱定北这般说,是让他们真真切切意识到了军治问题的严重性。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将士连战都大不了,朝廷每年还挖空一半国库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第84章 长生作画 马车出了东城门,往东郊梅苑缓行而去。 朱定北见他们对军治问题充满了求知欲,想了想,挑着话对他们解释道:“现在推行的军制是泰安十七年定下来的。先帝登基之前的二十多年,四境战事不断,还有藩王之乱,在十七年是才在屡屡的应急求全下,推行了不换边防,不换主将,将印兵符分立,监军代行太子之巡的军制。” “陛下登基头两年内外也不平静,乱了一阵子,因为这个军制的缘故,各方驻军根基深厚,很快响应陛下诏命,以最快的速度平复了内乱外敌。正是因此,之后几年都没有人提起军制革新。” “直到贞元十五年,荆州的一位老将军提出军制弊端渐显,可令行剔除其中不利之处。不过那时候凉州战事频发,朱家军又与鲜卑苦战,朝臣都怕改制引起内乱祸及边境,便将此事按下不提。” “如今,北境还算太平,匈奴丧王也得耗时间定下大局,而单凭一个羌敌还不算难对付。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除了宁衡之外,这些尚且年少的孩子并没有长辈与他们说起这些往事,此时听朱定北娓娓道来,才明白了来龙去脉。 贾家铭敏锐,听罢沉吟了会儿,说道:“若是如此,那内境的驻军恐怕不愿意军制改换,若是他们联合起来……” 朱定北赞赏地看向他,“所以就看,这前锋一战陛下能下多大的狠手了。” 贾家铭眼睛一亮,确实,这个问题却只有陛下能够解决。若是陛下这次足够杀伐决断,先挫了他们的元气和气势,之后再有动作就会容易得多了。 楼安宁小声道:“但愿他们识相一点吧。” 若是真到了不得不用武力镇压的地步,让边境军挥戈指向内防军,内斗一起恐怕要不安定好长一段时间,死很多无辜的人。 秦奚道:“举凡新政推行,非一日之功,搞不好明年还在改,我连驻军营都去不了!啊啊,想到我就闹心,可恶!” 这抱怨换来了几人的白眼。 长信侯府的别庄离京城不算远,马车出了城慢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 别庄平日都有专人打理,早前便接到消息说侯爷要带伙伴来赏梅,再三准备,很是周到。 昨夜下了一夜雪,砖石路上干爽,而两旁的灌木矮树上的雪还保持原样,一眼望去,银装素裹,很是怡人。 几人裹着厚披风,进了别庄便往梅苑而去。 还未走近,便有淡淡的梅香萦绕在清冷的风中,待走入梅苑贾家铭和楼家兄弟眼睛便亮了几分。 世家里的第一梅苑并非徒有虚名,梅香素雅,迎面或红,或粉,或白,或黄的梅花争相绽放。离得远看,寡淡的梅花却也有浓墨重彩的峥嵘景象,走进了,那梅景缓缓沉静下来,每一棵梅数,甚至每一朵梅花都有各自雅致,姿态怡然自在。 贾家铭情不自禁咏了一首先人颂梅的诗句,秦奚一句没听明白,讪讪地往楼安宁的方向躲了躲。没成想这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楼二少竟然也能从梅花里看出好歹来,一脸着迷的模样。 秦奚大感不适应,明智地和朱定北扎堆,看他和宁衡与自己一样毫不欣赏这白雪红梅的景致,心里才舒坦了点。 几人走到梅苑中央的观景楼,楼家的小厮极有眼力见地将带来的宣纸铺开,笔墨一一摆放好。 楼安康坐在一旁调墨,楼安宁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趴在观景高楼的栏杆上俯瞰梅苑景色。 秦奚还少见他这般安静时候,大感新鲜,多留意了一会儿,忽然听他叹了一声道:“今天宁大叔也来了,不知道会拿梅花做什么好吃的,好想现在就吃到啊。” 秦奚好险没从凳子上笑翻下去。 不多一会儿,楼安康调好了墨,招呼了胞弟一声,让开位置,把画笔递给他。 秦奚咦了一声:“楼大你怎么让他画啊,不怕他画出个梅花糕来?” 楼安康瞪了他一眼:“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他还不信了,反正这梅花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就长那模样,索性搬了凳子坐在楼安宁身后,瞧他能画出什么花样来。 几笔落下,秦奚没看出什么来,倒是朱定北略为惊讶地出声道:“画骨已成,安宁在画艺上灵性上佳。” 楼安康听了便笑,骄傲道:“我阿爷也这样说。我和阿弟为画器物图纸,学字的时候就开始学画了,不过,我的画匠气太重,也只能给阿弟在旁边题几个字了。” 贾家铭看了一会儿,铺了纸在坐上誊写了几篇咏梅诗,便放慢了速度,自己题诗。 秦奚左看一眼画,右看一眼诗,好半天一无所获。 他不由挠了挠头,生出一点自惭形秽的尴尬来,于是出声问朱定北:“长生不是要备一份礼给你祖母吗?不如我同你一起去。” “不急。” 朱定 北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喝热茶。 好在楼安宁画的篇幅不大,且作画的速度很快,约莫过了三刻钟,那红梅白雪的景致便落在了画中。等墨汁干得差不多了,楼安康便在留白处题上祝词,末了拿出兄弟二人的小印红泥盖在祝词下,只待裱装便成了! 楼安宁这才拍了拍手,对秦奚一龇牙:“现在知道为什么你阿爷总是拿我们说教你了吧,服气不服气?” 秦奚臊了一脸,梗着脖子道:“我还有长生做我的难兄难弟,你别得意。” 楼安宁哈哈大笑:“瞧你没出息的样,攀扯长生算什么好汉!” 秦奚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说:“别傻乐了,瞧你脸上都沾上墨了。” 楼安宁鄙夷地看他:“当我是你这个没心眼的蠢货么,想让我上当,没门。” 秦奚急了,往他脸上一擦,说:“就在这里,你不信问你阿兄!” 楼安宁不明所以地摸上脸,果然指腹一片浓黑,他愣了下,突然大喊道:“秦奚你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秦奚伸出五指,边跑便道:“别过来啊,不然我还抹你脸上,哈哈!” 憋着笑的几人见状都笑出声来。 朱定北瞅了一会儿热闹,从楼家兄弟带来的宣纸上抽出一卷,在长桌上铺开,拿镇纸压住边角,挑了只画笔,沾上楼安康调制的还剩许多的各色墨水,点在宣纸上。 瞧他这动作,不说秦奚四人,便是宁衡也吃了一惊。 楼安宁也顾不上和秦奚闹了,上前来把他阿兄所站的极佳位置挤开,近在咫尺之间他还是因为过大的错愕伸长了脖子看朱定北笔触游走。 原以为回事一团不知所以的鬼画符,没想到,瞬息之间,观景楼的骨骼便跃然纸上。 楼阁,亭台,长桌,矮凳,还有渐渐在宣纸上描绘出的少年。 坐着,表情柔和专心作画的楼安宁。 站着他身旁,端着各色墨水的楼安康。 双手搭着膝盖,无所适从的秦奚。 负手而立,认真写诗的贾家铭, 站在一旁注视着的一处的宁衡。 以及楼阁外触目所及的各色梅景。 他画的速度太快了,如此繁复的一幅画,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停笔。 秦奚几人俱是目瞪口呆,连宁衡也呆着一张脸。 朱定北邪气一笑,拿着红色画笔在秦奚脸上一笔画出一朵花来,问他:“秦将军,服不服气?” 秦奚猛地回神,这下可连脖子都红透了,指着他说不话来。 楼安宁大叫一声:“长生!你太厉害了!我再也不崇拜我阿兄了,往后我就佩服你一个人!” 正脱口要夸赞的楼安康:“……阿弟,你让开点别把墨弄撒在画上。” 贾家铭将他脸上的别扭看了个真切,噗嗤一笑道:“长生,你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朱定北扭了扭手腕和脖子,说:“字练不好,总要有一技之长傍身。” 这话是刘毅军医,对他说的,也正是刘阿爷教他作画。 刘阿爷擅长山水丹青,而他则更擅长作画。前世在北域,还有不少通缉犯的头像是他画在通缉公文上的呢。 秦奚掩面,郁闷道:“可千万别让我阿爷知道,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朱定北痛快了,拍了拍身旁的宁衡道:“长信侯爷,还劳烦你在这里题两行字。” 宁衡低声问他:“为什么,没有你。” 朱定北看了眼纸上鲜活的少年,他只是有些想象不到自己的模样和表情。 少年?青年? 文弱?粗犷? 他许久没认真看自己的模样,就怕自己画出另一个自己来。 他对宁衡笑了笑,说:“我若在画中,谁执笔作画?” 宁衡凝视着他,而后看向画中的自己,他的目光正穿过原该存在的朱定北的脸颊,落在了一处虚空。 他顿了顿,提笔写道: 致吾友,安宁,安康,秦奚,十一,宁衡。 贞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九晴雪 长生字 这般写着,他又换了一个细锋毛笔点了朱红墨汁,勾勒了一个纂体私章的图样,上书朱定北三字。 其他几人见了都高兴,倒是朱定北有些不乐意:“说了要拿回去给祖母的,你就不能写点别的,早知道我便让十一来了。” 宁衡听了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转头看他:“不若这幅就送予我?” “想得美。” 朱定北送了他一个白眼,一边招呼人上来把宣纸收起来,宁衡不假他人之手,将宣纸仔细卷起放在竹筒中,待回去裱装起来。 眼看 着到了日正十分,别庄的管家便来请了侯爷和贵客一步主厅用午食。路上楼安宁一直缠着朱定北,央他给他们和阿爷一家三口画一幅画像,朱定北答应了他还不放开,粘着说了好一会儿的乖巧话,这是拿他当他阿爷和阿兄一般地哄着了。 宁大叔的手艺总算转开了少年们的注意力,用完饭几人才起身去消食,便听管家来报。 “侯爷,四皇子殿下五公主五驸马,六公主还有几位少爷小姐递来帖子,想到梅苑一游。” 第85章 长生妄测 东郊多皇家庄园,今日由四皇子殿下相邀,呼朋唤友来到皇上赐给他的一处庄园赏梅。 几人用了一顿风雅的午膳,出来走动时才发现长信侯府的别庄今日却主门大开,主家归临,几人便起意道庄园内的梅苑一看。要知道长信侯这处的梅苑被称作洛京第一梅景所在,自是赏梅的好去处。 宁衡带着五人出来相迎,才见了礼,不等四皇子对入府观景的事情客套一番,六公主便笑嘻嘻地上前挽了宁衡的手:“表兄,今日可真是宜出门的好日子,竟然在东郊都能遇见你。我可有好些时候不见表兄了。” 四皇子见了直笑:“六妹妹见了你眼里便看不到旁人了。” 宁衡瞥了六公主一眼,将手抽出来,退开一步,道:“四殿下,几位,请。” 柳菲菲和高景宁也在其列。她们是六公主邀请来的,此时六公主撇下她们围着长信侯爷打转,柳菲菲便拉着高景宁到贾家铭跟前来:“十一表兄。” “表妹,景宁妹妹。” 贾家铭连忙回礼,柳菲菲戏谑一笑,压低声音道:“表兄可有什么吃食没有,方才人多我都没好意思多用。” “菲菲。” 高景宁听见了,忙拦她。 贾家铭已经上前几步喊住楼安宁,不知说了什么,楼安宁噘着嘴从袖兜里取出用帕子仔细包着的糕点,递给了他。 贾家铭回身极快地递给柳菲菲,说:“走在我后头,吃慢些。” “谢谢表兄!” 柳菲菲笑弯了眼睛。 朱定北原想和楼安宁他们走在一起,但宁衡不知怎么拉着他不放,还迁就他的步伐落在人后惹得前面的四皇子等人频频回头,朱定北不得不和他并肩,与这些大靖身份尊贵的皇子皇女走在一起。 好容易将这群贵人们送到了梅苑,朱定北瞅准时机打算脱身,又被宁衡拉住了。 “做甚?” 他没好气地瞪了宁衡一眼,他可一点都不想与这些皇亲国戚打交道。 宁衡极快瞥了人群中的一个人,低声道:“那就是五驸马程天赐,你不是说想要见一见么。” 朱定北还道他今日怎生这么不识他眼色,没想到宁衡竟然将他一句无心之词记到现在。 他是曾说过想要见识一下这披着人皮的禽兽的真面目,可到底是一时激愤之语,当不得真。况且他其实刚才他已经认 出对方身份。毕竟四殿下身边两个娇俏女子,一个是对宁衡青眼有加的六公主,另一位必然是四殿下的同母胞妹五公主了,而在她身边尾随左右的男子自然就是那位驸马爷。 被宁衡这么一提醒,他不免想起死在他们夫妻的曾与这位驸马爷有染的司马小姐还有五公主未婚先孕的丑事,以及派人暗杀钱悔的事。这桩桩件件他可记得清楚,瞧这位驸马爷如今和五公主柔情蜜意欢声笑语,不得不道一声手段高明。 朱定北之前没留心,现在仔细看来,只见五驸马程天赐眉眼疏阔,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气质风骨,是个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人,不由低声对宁衡道:“人都说相由心生,也不尽然。” 这位驸马就是真正的人不可貌相了。 宁衡勾了勾嘴唇,正要说什么,走在前头赏梅的六公主忽然回转过来,巧笑倩兮地对宁衡说道:“表兄,这株白梅生的真好,我向你讨些可好?皇祖母和母妃都爱这些素净的巧物。” 宁衡点了点头,没作声。 六公主早已习惯他的冷淡,原本没什么,只是有对比就有落差。她今日见他与镇北侯的小侯爷说了许多话,更甚至主动牵对方的手,心中自有不满。 这不满当然不是对宁衡的。 得了对方允准,她甜甜笑了笑,忽然转向朱定北道:“朱小侯爷,去岁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与旁人说的朱家儿郎完全不同,看起来就是好诗茶的贵公子,没想到你还喜欢梅花呢。不如与我说说心得可好?” 朱定北笑眯眯地回视她,像是没感觉到她的敌意一般,谦道:“公主殿下抬举了,我就是个粗人哪儿配得上和殿下说梅赏景,便不打扰您的雅兴了。” 他说罢,敷衍地行了个半礼,转身就走。 宁衡想拦,朱定北拳击了下他的肩头朝他挤了挤眼睛,顾自朝秦奚一行去了。 楼安宁一见他回来便道:“长生,你怎么丢下阿衡孤家寡人呢。” “我好歹陪了一段,你们不仗义的小崽子好意思说教我?”朱定北揽过他的肩膀,说:“把你藏的宝贝匀我一点。” 楼安宁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们一个个儿都和过境蝗虫似得!哼,不过你来晚啦,我那点存粮早让十一掏空讨好小姑娘去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楼安宁口没遮拦,他一看过来,饶是柳菲菲性子泼辣也忍不住红了脸,更不说矜持克礼的高景宁。 他也不 好让人家小姑娘没脸,转而问秦奚道:“这位六公主也算你表妹了,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 他是真好奇。 六公主是陈妃所生,按说秦奚生母与宫中两位陈氏女的姊妹感情很深,时常来往,怎么反到小辈关系这般冷淡? 秦奚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说:“公主殿下养在太后娘娘身边,自然矜贵。我阿娘进宫也见不上她几回,我和她说话更不过两句,怕是见了我她也不认得。” 看来这位六公主与秦家陈家并不亲近,朱定北疑惑,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将来出嫁倚重的便是娘家兄弟,除了皇室,六公主只有秦奚这么一个亲表兄了,再怎么都不应该生疏到礼节都不顾的地步吧。 楼安宁也凑了一嘴:“你没见她恨不得与阿衡形影不离么,人家打小可是说过要做长信侯夫人的。” 楼家兄弟也算去皇宫陪过宁衡几日,对这位六公主也有过几面之缘,这话说出来可不是胡编乱造。 “哦?” 朱定北别有深意地笑起来,与楼安宁的窃笑相得益彰。 不过他心里正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记得上一世这位公主是嫁去秦州,与长信侯夫人差得很远。正想起六公主殿下的归宿,朱定北的思绪倏然一顿,不由扭头瞧了眼宁衡,暗惊道:莫非宁衡上一世一个妻妾都未娶,是为着这位六公主? 触及这种可能性,朱定北是越想越觉得接近真相。 他们哪回见到宁衡如此迁就一个姑娘?便是让她们近身都不曾,瞧瞧这位屡次挽着宁衡手臂,宁衡也不见避讳或厌恶,可见对她比别的女人有所不同。 这么一来,他是不是该在这位公主的亲事上留点心? 六公主对宁衡的情意更是没有遮掩,这郎情妾意虽然不知道最后怎么被皇帝老儿棒打鸳鸯,可若不做点什么放任六公主远嫁,宁衡这一世还是孑然一身,孤单寥落岂不罪过?怎么说他现在欠着宁衡还不清的人情,虽说债多不压身,可若能找到机会报答一二,朱定北也不会推辞。 被他盯着久了,宁衡回头看过来,朱定北敲了敲胳膊,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远的笑容,惹得前者一头雾水。 朱定北摸了摸下巴,先将这件事放在一旁,又转头和秦奚几人说笑起来,不过几句,宁衡便站在了他身旁。 “不用陪着他们?” 朱定北纳闷,便往贵人们那边看了一眼,而后得了六公主 一个冷眼。 他耸了耸肩,这时候心里又有些腻味自己刚才所想的事情了。所谓娶妻娶贤,这六公主的性情在他看来实在不不怎么样,且养尊处优毫无城府,宁衡不过多看顾他们一些她这张脸就这么难看,若是往后宁衡真娶回妾室那不是要后院起火,让人看笑话? 他暗自决定,过会儿探一探宁衡口风,若对公主殿下的感情还不算深的话,趁早让他兄弟换个贤惠能管家的。 “……长生?” 宁衡见他眼神涣散不知道想什么去了,他说的话一句也没听着,暗自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被他没好气地拍下来,才笑道:“想什么呢?” “就是啊长生,瞎琢磨什么好玩的呢?你可别藏私啊。” 楼安宁见他刚才愣愣的模样,也觉新奇。 朱定北没接话,又问宁衡道:“你不招待客人跑来做什么?” 楼安宁抢着答道:“阿衡说让咱们去主屋里吃热食呢!”他朝朱定北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这冰天雪地的与其陪着这些贵人还真不如就待在屋子里呢。 朱定北立即答应。 宁衡浅笑:“宁叔陪着你们,若是无聊,自去找好玩的,不要拘束。” 几人应了由管家带着离开,或多或少都松了一口气。柳菲菲有心与他们同路,但被高景宁拉着留下了。她们毕竟是六公主请来的,虽然六公主现在不需要她们作陪,但若跟别人走了礼数上怎么也说不过去。 何况……她极快地看了眼宁衡,虽然她也知道六公主对长信侯爷有意,不过,她祖母从太后那里已探听过口风,长信侯府不会与皇家结亲。她多看看长信侯爷的性情作为,总是好的。 朱定北几人在别庄吃好喝好,又是一番逗趣,可怜宁衡一路陪着贵客到申时三刻,才将贵人们送走。 冬日入夜早,这日夜间依然有雪,过了申时天便就黑沉下来,几人也不在别庄耽搁,跟着四皇子一行后脚回京城了。 回到长信侯府,让他们意外的是宁衡竟主动开口留他们过夜。 楼家兄弟愣了下,异口同声答应了,又忙吩咐小厮往家里报信。秦奚和贾家铭这夜却是约定了要去陈阁老府上的,因此只能先行离开。 楼安宁还有心来一个促膝夜谈,不想宁衡早早做好安排,才用了饭不久,长信侯府的管家便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到了主院旁的客房去了。楼安宁还想说什么,就被他 胞兄扯走了,楼安康惯来体贴,宁衡这明显有话同长生私下说,他们已经“打扰”很久了。 听着楼安宁远去的咋呼声,朱定北忍不住笑道:“他们兄弟俩可真是……这活泼劲儿都生在楼二这小子身上了。” 宁衡点了点头,回身吩咐人准备沐浴。 长信侯府有专门的院子专供洗浴,铺满了玉石的汤池子其奢华程度朱少帅平生仅见。不过那院子里主院有一段距离,这寒天腊月的跑那么远去就不是享受而是找罪受了。因此沐浴便安排在一旁的耳房,浴桶颇大,两个人下了水里还有很大活动的空间。 朱定北大咧咧地,拿着宁衡专用的皂角稀罕了会儿,便转身趴在浴桶边上指使长信侯爷给他擦背。 宁衡拿着柔软的布巾在他白生生的背上擦着,晕黄烛光下,水里一目了然的身形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观感。宁衡微微闪了闪神,听到他不满地说:“你这是擦背还是擦豆腐呢,用点力。”这才回过神来。 朱定北没察觉他的失神,趴了这么一会儿也想好了措辞,咳了声,问他道:“六公主似乎有意与你结秦晋之好,你也是这个意思?” 宁衡:“……秦晋之好?” 他似乎怕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句。 朱定北回过头来,正瞅见他那一瞬的愣神,显然是没想过他问的问题,不由嗤笑道:“阿衡,那公主殿下对你发的骚.气瞎子都闻到了,你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吧,还是不是男人啊?” 宁衡:“……” 朱小侯爷丝毫不觉得的自己的用词有什么不对,他说起这事就来劲,搭着宁衡的肩膀好似从前军中的兄弟说房里那点事时一般。 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容,朱定北挤眉弄眼:“你瞧那小娘们怎么样?瞧那模样,长开了定是个美人,就是这脾性差了点,不过若是你看对了眼——” 哗啦一声,宁衡猛地站起来。 “水凉了。” 他说。 朱定北呆了下,蓦地哄然大笑。 第86章 血光腊月 朱定北没想到宁衡脸皮这么薄,笑了半晌见他真擦了水穿衣服,怕把老实人惹急了,憋住笑也起身道:“还想给你也擦一擦背呢,你这急的什么。” 宁衡穿衣的手一顿,脸上浮现一丝懊恼。 朱定北就没他那么讲究了,胡乱擦干了身上几下就套好了衣物,和宁衡走出去了还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阿衡,我刚才说的——” 宁衡把他推进寝间,反手关了门,吩咐人在外边守着,回头打断道:“我同她没有男女私情。” “……你这是打算白占人家小姑娘便宜?啧啧,没想到哇。” 朱定北闻言,坏笑地上下打量宁衡。 宁衡颇觉无奈,虽知道朱定北多半是玩笑话,但还是正正经经地与他说明道:“我家中无兄弟姊妹,她与我年纪相仿,太后便让她与我作伴。我对她,如同姊妹。” 宁衡看上去冷冰冰不通情理的一个人,看人却最是通透,因此六公主那点小心思也瞒不住他。 不过,他们左右也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她又是小时候他照顾着看着长大的妹妹,便对他多几分纵容。 六公主自小被陈妃送到太后宫中教养,与生母的感情寡淡,太后也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事实上她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如别人所看到的那样顺畅。而到了懂人事看人脸色的年纪,她便有意无意地与宁衡亲近,大约是发现宁衡这位便宜表兄确实能为她在皇宫保驾护航,更能赢得太后的喜欢,这才亲近成了习惯。 与其说六公主对他情根深种,不如说,她是为了趋利避害。 而早在察觉到六公主有意依赖他的时候,他便与太后说过不会娶她,太后也将话同六公主说得明白。双方早已心知肚明,何况六公主还曾当面与他确认过,得知他无意之后,也没有纠缠。 朱定北听到这里很有些稀奇道:“看她的模样,可不像你说的只是为了利用你啊?” 宁衡这小子未必就真懂女孩子的心意,说不定六公主口头应承只是缓兵之计,心里根本没死心? 宁衡摇了摇头,道:“不管怎样,她不过是孩子心性罢了,我不会娶她,她亦不会嫁我。至于其他,便随她去吧。” 朱定北不说话了。 宁衡分明也看出来六公主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依然保持和从前一样的态度,仿佛给人若即若离的希望,这样我行我素,显然是没有将六公主是否会因此受伤害 考虑在内了。 “看不出来,你还有辣手摧花的本事啊。” 朱定北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 “她如何,我不在意。”宁衡笑了声,“不过,若是我在意的,我便想他所想,急他所急,永不背弃。” 朱定北挑了挑眉,“那是我的荣幸喽。” 他这般应承可真不是他自恋,而是宁衡的眼神太过于直白了。 果然,听见他这般说,宁衡脸上的笑又深了两分。 朱定北觉得与他一个孩子这般认真地讨论感情这种事有点傻,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问道:“你留我下来想同我说什么?可是线路图有线索了?” 他和宁衡都有默契相互保持君子之交的距离,今日宁衡还将楼家兄弟拉上做幌子,显然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思来想去,也只有前段时间给他那卷破烂羊皮藏宝图了。 宁衡点头道:“嗯,查到了一些。” 他从床头暗格里拿出那卷羊皮来,道:“昭太后有记事的习惯,她留下的手稿便在我宁家流传。我查过手稿所书,其中提到的一些地方,或有可能就是藏宝之地。” 朱定北不经意道:“这份手稿,皇室也有?” 宁衡摇头否了他这个疑问,将他觉得有可能的三处一一说明,而后道:“昭太后酷爱游历,在太祖晚年时也曾陪同走过境内外一些地方。若是有将什么东西存放,很有可能就是在那时间所安置。哪怕是早年间所放,想必帝后也会趁此良机去看一看。” 朱定北听了他所指的地方,不由惊讶:“这三处地方都出了我大靖东海境内,有两处还是在夷人一族的地盘。” 说着,他蓦地顿了下,而后皱眉道:“太祖帝后晚年去的地方,行踪应该没有隐瞒。皇室这些年肯定去查过许多次了,这三处若是有什么,他们为何查不到?” 宁衡见他如此敏锐,不由弯了弯嘴角,道:“不错,这些地方皇室确实也已派人细探过,甚至上天入海,但一无所获。” 既然如此,宁衡仍然选定这三处想必有特殊的原因,朱定北猜测不出,便耐心听宁衡说完。 “这三处自由不寻常之处。昭太后手稿中有记载这些地方的日升月落,更清楚地将潮汐以及水中的情形描述出来。我想昭太后一定有她的用意,这或许就是她留给后人的指引。” 听罢,朱定北点了点头,而后问道:“这三处地方,与 这块羊皮可有相通之处?” 宁衡点了下头,“勉强能够说得通,不过,这些都是我们猜测,这其中是否有更深的奥义,却无法断言。我已经派人去探查,相信不久后就会有消息传来。长生,静心稍待。” 宁衡见朱定北皱着眉头以为他担心自己的人会和皇室的人一样无功而返,只能嘴上劝了劝。 朱定北失笑道:“我不着急,只不过……我刚刚在想,李氏有没有可能将这块宝藏暗中转移?” 宁衡抿了抿嘴唇,显然这个问题他也考虑过,这个变数同样不是他们能够断定的。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好了,想再多也没用,再等两个月就会有结果,咱们届时再看情况。” 他对那个宝藏并没有太大执着,不过他心中也坚信那地方不是攻不破的绝密之地。上一世贞元皇帝的人能够找到,没道理他和宁衡就会与宝藏失之交臂了。 两人暂且将此事搁置一旁,又说了一些家常,便熄了烛火。 这个腊月,注定与往年的安详平顺不同。 过了腊月十六,朝廷仍然没有封笔歇朝的旨意,而与此同时,一个又一个密函抵入京中,贞元皇帝快刀斩乱麻,半个月时间竟然便斩杀了近十个中郎将以上的驻军将领。 今天梁州这位驻将掉了脑袋,明天又会轮到谁? 不提各大驻军的将士,就是京官们也因为这等变故日夜不敢松懈。 所谓朝野不分离,那些在外的将士与京官们若无血缘连襟关系,私下也总有些往来,京官们生怕这些驻将攀咬自己,很是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 但到了腊月二十八,百官们中多数人有惊无险地挨到了陛下封笔御批休沐的日子,被准允回家过个好年,这才有不少人暗自擦了冷汗,回家求神除秽去了。 老侯爷见状也不免感慨道:“还以为陛下是不会让这些人活到年后,没想到还是让他们活命下来了。” 朱定北弹了弹茶杯,语气稀松道:“这或许是他们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老侯爷听了不由发笑,见孙儿说起这些血腥事就像喝水吃饭似得那般自然,也不知道该赞该骂。 “明日陛下要祭拜社稷和太庙,我听说礼部有一位主司出了点小差错被陛下狠狠发落了。我瞧着,陛下心里的气可是越忍越大,外面那些人还是放心得太早了。若非这岁末年初都不宜见血光,咱们洛京恐怕 又得遭遇陛下登基那年的血光之灾。” 老侯爷如是说道。 贞元皇帝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若不狠下心肠来整肃朝野,也白白浪费了老天爷送到他面前来的机会。 朱定北冷淡地嗯了一声,别人的死活他向来不管。 “昨日我与秦老底喝了两杯,他地下两个儿子都在驻军中,也没少提心吊胆。不过我信得过秦家的人品家风,想来不会出什么大疏漏,不过么,如今驻军将士变动这么大,他二人也极有可能会被陛下派往其他地方任命。” 老侯爷喝了一杯酒,长舒出一口气。 从前他多少有些羡慕秦大统领,两个儿子都在司州驻军,逢年过节的都能回京瞧一瞧,可现在这安生日子怕是不多了。 朱定北想到秦奚,也有一番感慨,不过这到底是圣裁决断,他们也无法左右,于是转开话锋道:“阿爷,我朱家驻将这一次调配的最多,您多留心些,切记叮嘱他们平稳行事,莫惹是非。” 朱家一代传承一代,虽说嫡亲一脉香火一直不旺,但朱家历代收养战争孤儿,如朱三管家与朱凡副将一般人物对于他们而言同朱家人无异。朱家军之所以壮大,并不仅仅是朱家主帅所率领的那一支精锐军队所向披靡,还因为这些四散驻军的朱姓将士之多,底蕴深厚。 老侯爷放下酒杯道:“阿爷省得,早前你阿爹信中便说已经给你几位叔伯去信了。不过,趁着年关之际,我也写信同他们好生嘱咐一番才好。” 陛下要在军中立威他双手支持,但要是朱家军中的任何一人若是成为皇帝陛下的祭旗人,他非得痛心死不可。 朱定北点了点头,对此倒不是很担心,他对朱家人的品性还是信得过的。 略顿了片刻,他才出声道: “阿爹在李家军中的布置,可稳妥了?” 第87章 贤妃朱氏 “阿爷,阿爹在李家军中的布置,可稳妥了?” 朱定北问着,手指下意识地敲击桌面,眉间出现了一些褶皱,似乎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很快又松开,抬头对老侯爷道:“务必让阿爹行事小心,不要让人抓到破绽。” 此次皇帝下血本整肃驻军,也正是朱定北借机收拾李氏军部的大好时机! 浑水摸鱼,朱家以前不愿做这样的事,可不表示他们不懂得该如何做。 况且,李家人能有几个手里干净没一桩官司,只要他们有违军纪,哪怕只是贪了一匹马一石粮草,他们也能小题大做,达成目的。 老侯爷颔首,“安心,你老子办事还是有谱的。” 他可没忘记李捷对孙儿的毒害之仇!虽然毒害未遂,但却是因为朱定北运气好,如若不然,他们朱家一门就要遭受大祸,因此在朱定北提出要趁乱对付李家军的时候,老侯爷毫无疑义。 他却不知,朱定北想要对付李家军还有另外两个更重要的原因。 一则,因为恨。 李家前世对朱家所做的事,也或许现在正在谋划的某些事,都让朱定北难以姑息。他必须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二来,为打草惊蛇。 李家在朝堂之中一定以埋有人脉,他想借这次李家的乱局好顺藤摸瓜看一看李家这些年在朝中有何经营。这些李党朝臣才是李家想要恢复荣耀的关键所在,正所谓蛇打七寸,李家越想要夺回以前的身份,他就越要将对方踩到泥塘了。 有什么,比将他们辛苦耗费几代人的心血毁于一旦,更让报复人痛快呢? 朱定北冷冷一笑。 老侯爷没有发现孙儿的异状,他正在想窦长东不日将押运进京的事情。曾经重用的旧部如今沦为阶下囚,还是出自朱家之手,老侯爷心里十分不好受。 “等窦长东进了天牢,我这个老上峰该去探望探望他才是。” 朱定北听他喃喃自语,不由莞尔:“阿爷,我恐怕窦长东最不想见到的人,便是你了。唔,若是将钱悔一并带上,那就齐活了。” 听出他的幸灾乐祸,老侯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崽子!” 窦长东一行的囚车如期在正月初四押解进京。 年节未过,但贞元皇帝向来不是懈怠人,当天便宣了兵部和刑部两位尚书入宫议事。 没等两位尚书多 说两句吉利话,贞元皇帝便开门见山道:“罪将窦长东已经押入天牢,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一干人等须得仔细看管,若是再出了司马御棋一类的事情,朕便换个能办事的人来管这刑部,你可听明白了?” 刑部尚书李达深诚惶诚恐地跪领了旨意。 贞元皇帝继而看向刑部的常寿安,语气波澜不兴道:“朕今日会下旨擢令董相主审,三司协理此案。你兵部也不得懈怠,这些日子呈报上来的军功不符,军饷贪墨,还有其他罪责,由你兵部为主整理一份完整的奏报初七之日交给朕。不得姑息一人,不得错漏一事,更不得混肴视听,你可记住了。” 常寿安以头点地,急声道:“臣领命,绝对不负陛下嘱托。” 话虽这般说,但常寿安背后却已冒了一层冷汗。且不说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和他打过招呼的同僚,便是他自己,也有家中连襟犯事列在案头上。 他若有心承一份人情,将那些罪责不重的将士的过失弄得模糊一些,好让他们避罪或轻判,自然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可那些奏报,皇帝陛下知道的比他还清楚。如今他这么说了,是打定主意一个都不放过,他就算有心包庇谁,也不敢违逆圣意。 贞元皇帝没心情听他们表忠心,敲打完之后,便将他们打发了。 东升太监缓声道:“陛下,您接下来是回正阳宫用膳,还是?” 贞元皇帝哪儿还有胃口,不过年节未过御笔未开,他也没有需要批复的奏折文书,捏了捏眉头道:“令中书拟旨,顺应情势,今年初八便开印复朝,通传各府。” 东升太监心肝儿一颤,但想到与其让陛下每日在宫中不快,还不如将这火气对朝臣们发上一发,也省得他们这些內监宫女成日胆战心惊,于是便痛快地应了声。贞元皇帝没理会他的小心思,仍在御书房稍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摆驾长寿宫。” 东升太监连忙高声唱喏,御驾长寿宫——贤妃娘娘朱氏的居所。 贞元皇帝是个勤政的好皇帝,一月里有大半个月都宿在正阳宫,只有那么几天临幸后宫。而他不是爱好颜色之人,虽则宫中每隔两年便有年轻貌美的御妻进宫侍奉,但最得陛下爱重的,还是登基时迎娶的几位妃子。 朱贤妃得了旨意也不意外,这些日子皇帝陛下若到后宫有多半便是到她的寝宫来,无需她吩咐长寿宫上下有条不紊地准备接驾。 迎了圣驾,朱贤妃接过披 风递给宫人去烘烤,又亲自给陛下倒了热茶驱寒,见他眉头不展,有些忧心道:“陛下这些日子仍为前朝之事烦忧,臣妾只恨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还请陛下多宽心些才是。” 贞元皇帝道:“爱妃有心了。” “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臣妾可当不得陛下夸奖。” 朱贤妃爽朗一笑,她素来利落爽快,那笑容明亮竟没有被多年深宫寂静所扰,让见到的人如沐春风,无端便放松了一些心绪。 这也是贞元皇帝爱往她这里走动的原因之二。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的身份,朱承元唯一的女儿,维系他与镇北侯府的一大纽带。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朱贤妃便直言说早膳未用足,要提前摆午膳,请陛下作陪,皇帝也没拒绝。席间无话,撤了膳朱贤妃才感慨道:“刚才拿到醉卧八珍却是臣妾母亲最爱吃的,臣妾还未入宫的时候,她便亲自动手做过,滋味不比宫里的御厨差呢。” “可惜朕没这个口福。”贞元皇帝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爱妃很少提起家中,可是年节下思念得紧了?” 朱贤妃叹了一口气:“我母亲就是太喜静了,平素也不怎么入宫来看我,妾身呀,这可就盼着十五月圆那日,借太后娘娘的风同她见上一面呢。” 贞元皇帝听言便笑了,“你呀,还是这般爱胡言乱语。”略顿了下,他问:“爱妃入宫二十年了吧?” 朱贤妃往他身边坐下,搭着他的手道:“陛下的记性可比我差呢,您忘啦,是二十二年啦。”她挤了挤眼睛,皇帝登基后不几日便将她与几位一品妃迎娶入宫,如今是贞元二十二年,这个年份想要记错都难。 贞元皇帝点了点头,煞有其事道:“爱妃所言有理。朕之前还想着,爱妃多年未曾回府省亲,便下旨意着你去镇北侯府小住两日,如今却是记不太清楚喽。” “真的吗?!” 朱贤妃闻言大喜,连忙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臣妾谢陛下恩典!” 她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贞元皇帝有心逗趣她,正要说什么,便见东升太监过来行礼道:“陛下,慈宁宫传信过来,太后娘娘请陛下同去用膳,可须奴才回了?” 虽则已经用过膳了,皇帝还是起身道:“既然是母后有请自然不能推辞。爱妃,你便与朕同去吧,你胃口好,还能陪母后多用点呢。” 朱贤妃被他笑话食量大也不介意,笑眯眯 道:“陛下,臣妾多年未回府,要准备好些东西呢。” 贞元皇帝点破她的小心思道:“爱妃是怕朕反口吧?你呀,不想去也罢,朕便连同你这点小心眼一并准了。” “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贤妃喜上眉梢,将皇帝送出长寿宫后,才回身吩咐人开始张罗回府要用到的东西。 待走入寝殿,她脸上的笑容才慢慢褪色,变得如这深宫一样的古井无波。 贴身伺候的红禾轻声道:“娘娘,可要派人先通传府里?” 朱贤妃眼中闪现了一些泪光,点了点头,说:“去吧,你也下去,本宫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红禾不放心,但也听话地退下。 哀莫大于心死,她初嫁给皇帝时,也曾少女怀情,但在落胎再难怀孕之后,她心中那份热切便冷了。心静了,看事情也明了。 皇帝再如何柔情蜜意,但眼里没有她,没有这后宫中的任何一人。 或许,饱受他冷落的皇后娘娘在他心中也有过那么一丝情分,可旁的人包括她自己,怕是没有一日被圣明决断的陛下放在心上吧。若不是因她父亲……恐怕这长寿宫,也只是个活死人墓了。 朱贤妃呆站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脸上复又长开了笑容,扬声吩咐红禾开库取锦缎,挑选回府所赐的一应物品。 是了,她那小侄儿,还未曾真正送过见面礼呢,须得备上一份厚礼才好。 话分两头,贞元皇帝到慈宁宫陪着太后用膳谈天,宁衡在一旁作陪。 他与往年一样,入宫陪太后过年节。面对大靖两个身份最尊贵的男女,他也能安静自若,两位长辈也知道他是不爱说话的个性,也没有怪罪。 套了一会儿亲近,太后才将她的真实目的道出:“陛下,过了元宵阿衡也满十二岁,该回广州主宅拜会族老与宗祠了。” 贞元皇帝怔了下,看向宁衡颇有些感慨道:“一转眼,阿衡都这么大了啊,时间过得真快。不等多久,朕怕是不得不服老了。” 宁太后嗔怪道:“陛下正当壮年,胡乱说这些做什么。” 皇帝笑着告饶,说笑了一阵,才说出他的决定:“母后也知道朕这两年再驻军中有些动作,一路南下却不安全,便等军中太平了,再让阿衡回去,母后以为如何?” 宁太后话头一顿,这个理由却是不能做文章的,她只好回了 一个笑脸,道:“是哀家欠考虑了。” 宁衡在一旁听着,不知怎么却想起朱定北来。 他,也想有朝一日,带长生回宁家主宅看一看。 第88章 贤妃省亲 贞元二是二年,正月初四。 镇北侯府接到了內监传旨,贤妃娘娘初六当日将回府省亲两日! 接旨的老侯爷懵了下,在太监的催促声中才有些恍惚地接过旨意,一时间忙着招呼人打赏,又有些忐忑地问道:“贤妃娘娘在宫中可安顺?” 传旨太监闻言诧异,边接过打赏边堆满笑脸道:“侯爷,宫妃省亲可是极大的恩赏,可见陛下对娘娘恩宠有加,侯爷尽管放宽心,准备迎接娘娘凤驾便是。” 老侯爷对陛下千恩万谢地将內监送走了,老夫人在朱定北的搀扶下起身,还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他:“方才那旨意可是说,你姑姑要回来了?” “是的,祖母,您先别着急。” 朱定北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将老人家扶着坐下,给她顺了一会儿气,老夫人才回过神来。 这一转过神,眼睛便湿了,喃喃地喊着朱贤妃的乳名。老侯爷和朱定北见状也是心酸,好在贤妃派过来的人在传旨太监后脚跟赶到,说了贤妃娘娘的交代,这番省亲万事从简,不愿劳累老父老母。 老夫人这才活络过来,急忙着手准备迎接女儿——时间仓促,她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了。 镇北侯府赶紧赶慢,到了初五入夜老夫人还觉着有许多地方没有准备到位,想着女儿明日回来可能会受委屈,辗转难眠。 老侯爷不得不出声安慰道:“女儿回来还不是为了看看我们俩个老的。我们好,她自然便满意。你便睡个好觉,养足了精神,莫叫她担心。” 但老夫人还是心中难定,老侯爷没办法,让人去长生院子里讨了一个药枕给她助眠这才算挨过了这一夜。 正月初六,朱贤妃拜别太后以及帝后,踏出二十来年没有走出的宫门。 老夫人见了女儿便是一番热泪,母女两人泪眼相望,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老侯爷也顾不上行礼了,与朱定北将她们扶到内院,才出声道:“老婆娘你先收一收眼泪,好歹你每年也能见女儿一回,我可是有好些年没见了,你们便看看我成吗?” 朱贤妃破涕为笑,跪拜行了一个孝礼,磕了三个响头才许人扶起来。 “阿爹,阿娘,女儿回来看你们了。” 她擦了泪,仔仔细细地在两老脸上看过,见他们面色康健,心中喜悦,露出久违的真实笑容来:“阿爹,你老得真快。” 寻常人 家父女哪里会这般说话,老侯爷听了却是朗声大笑,说:“阿爹常年风吹日晒,想不老都难。你瞧你阿娘,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倒是你,到底还是长大啦。” 朱贤妃失笑,“女儿都嫁人二十年啦,早就长大了。” 老侯爷摇头,他说的自然不是女儿的身体,而是她的心性。 不过,这终究有些伤感,他便不提,转而看老夫人,见她还坐在哪里傻抹泪呢,便笑道:“你阿娘真真与年轻时候一样,爱哭得紧,你别管她,先来看一看你的小侄儿。” 老夫人闻声瞪了他一眼,拉着女儿的手不放,也忙出声招呼朱定北过来。 朱定北行了一个晚辈跪礼,朱贤妃唤他近前来,仔细相看,半晌才叹道:“我还记得阿兄少年时的模样,与阿爹一样黑皮黑脸的,不讨女孩儿喜欢。没想到,咱们长生却随了阿娘和我了,生的真好。” 朱定北脸上一热,这皮相他实在不愿多说,只好在一旁装乖巧傻笑。 朱贤妃说了给侄儿带来的见面礼,以为他腼腆也没有拿话同他说笑,转而和父母说起家常话来。 老夫人还觉着不真实,要去用饭的时候还反复说:“乐儿今晚便同娘一起睡,阿娘有好些话要对你说呢。” 过了午时,朱家五位外嫁女带着姑爷和孩子回府来。并非他们礼数怠慢,恰恰是她们贴心,知道贤妃娘娘甫回府,要的不是热闹,而是好好与爹娘说话的时间,才在这时候回府来。 朱二小姐与五小姐都怀着身孕,尤其是二小姐已是待产时候,肚子挺得圆滚,朱贤妃见她还赶来,不免叮嘱她小心身子,眼睛落在那怀胎的妇人身上也多了一份暗淡。 她,这辈子已经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也是因此她格外喜欢孩子,几个侄女的孩子年纪都小,两个男娃儿已懵懂地明白什么是大元帅,拉着老侯爷便不放手了。 反倒是才未满两岁的朱三小姐的女儿,谁的面子也不给,只粘着她舅舅,被朱定北抱着也不知怎么得趣,挂着和舅舅肖似的笑脸,露出另行几颗小小的牙齿和粉嫩牙床。 朱贤妃见了便笑:“这孩子与长生投契,都说外甥女肖舅,还真不假。” 老夫人捂嘴,忍笑道:“好在是随了长生,若是随了她大舅舅,沉瑜和三姑爷怕是得早早准备一份厚嫁妆啦。” 朱贤妃也知道大侄子与阿爹阿兄十分相像,听了第一个忍不住笑出 声来。 朱三小姐道:“月圆儿这丫头见了小舅舅,便是做父母的也得往后排呢,小没良心的。” 姐妹们都觉好笑,这时候也放开来,说话大胆起来。 之前贤妃娘娘落寞的眼神她们看得分明,因此不怎么敢说孩子的话题惹她伤怀,且朱贤妃早早便嫁入宫中,与她们从未相处过,生疏之余难免顾及她的身份。 但毕竟血浓于水,哪怕今日是第一次见面,可几句言语间,那种陌生感便消散了。 见她是真心欢喜小娃儿,这才放开了话头,逗趣起来。 朱贤妃谈笑潇洒,性情飞扬,这让五位出嫁的女儿都觉得亲切——老朱家的女儿,仿佛都是这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正是因为朱家儿郎远在沙场,生死难料,对于伴在洛京的女儿,不论是为娘的还是做父亲的天然便多一分宠爱呵护,是以才养出她们比男儿还要疏朗的性格来。 说笑一阵,朱贤妃点了长生和几个孩子陪着去府里走动,不需长辈和其他人作陪。 离了长辈,朱定北的话也不由多了起来,一一回答了朱贤妃对于他学业上的关切,见她看自己的目光有几分不忍,便笑道:“姑姑不必担心,您在宫中好好照顾自己,家里万事有阿爷和我呢。” 朱贤妃笑起来,这孩子先前看着腼腆,相处了才知道或许有一点人生,但却是个十分稳重妥帖的性情,不论是对她,对长辈,对下面的外甥们,都十分体贴。 朱贤妃高兴,话便也多了两分。 镇北侯府没有因为提拔了世袭侯爵之位和皇室的赏赐就变得奢靡,府里的陈设景致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哪怕是在回廊里走着,也让她被感亲切。 她缅怀了一下少年时光,死灰一样的心涌出汩汩暖流。 怕孩子们受冻,她也没有多走,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带着抱着月圆儿的朱定北回到主屋。 用过晚膳,姑奶奶和姑爷们便都带着孩子告退,把时间留给满腔话要说的老夫人与贤妃娘娘,跟着管家在府里客房住下了。 朱定北也没多留,送阿爷祖母与贤妃姑姑到专门备下的寝房便离开了。 屋里,老夫人摸着她柔弱瘦削的手腕,心疼至极。 “乐儿,你受苦了。” 老夫人凝噎,母女俩情绪又有些失控,老侯爷咳了一声道:“私房话等我走了你们再慢说,乐儿,你与阿 爹说说,你在宫里,可都还好?” 百日里人多口杂,很多话他都不必多问,憋到了现在。 朱贤妃也没有一味隐瞒自己的苦处,笑笑道:“阿爹,若是有的选择,我便是死也不愿入宫为妃。但老天没给我这个福气,也只能认命。” 老夫人听言便落泪,怕自己哭出声来便捂着嘴不说话了。 老侯爷叹了一口气:“是阿爹对不住你。” 他常年征战在外,回京近两年却也为避嫌为不给贤妃平静的生活惹出麻烦来,因此还不曾请旨与她见面,父女二人实实在在有二十多年不曾见面了。 朱贤妃摆摆手道:“我知阿爹的不得已,何况我在宫里过得还算顺遂,陛下也恩宠有加。今日能回来一趟,女儿便在无遗憾了。” 老夫人拦住老侯爷还想说的话,道:“你且闭嘴吧,女儿家的命数你不懂,咱们既然踏实过日子了,旁的话也就别说了,是甜是苦,又怎么是别人能劝的过来的。”她说着,声中带泣:“乐儿,娘的乖女儿,你可要记得阿娘和阿爹时刻都记挂着你,心疼着你,你千万爱护自己,好好活着。” 朱贤妃哭笑不得:“阿娘莫哭了,哭多了伤身又伤神,我还有好些话要同你说呢,您可别哭累得睡着了。” 老侯爷在一旁帮腔,老夫人连忙擦了泪。 “乐丫儿,阿爹旁的话也不说了,你便记得一点,阿爹和你兄长凡事都守着本分,福祸都不愿牵连你。你便安心过你的日子,不用为我们费心牵挂,记住吗?”老侯爷怜惜地看着唯一的女儿,粗糙的声音也不由放软了几分:“你自小就聪明,阿爹知道你懂得怎么生活,如何自保。但须得谨记这一点,现在如何,往后如何,都莫因朱家对陛下做傻事。” 朱贤妃肃容点头道:“女儿都明白。” 皇上是个什么脾性,她好歹同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又怎会看不明白? 那是个薄情人,她死了心,不抱着多余的期盼,也不做多余的事,便能与他相安无事地恩爱下去。 而这份恩爱里,有几分是因为朱家的得用她也心知肚明。 她便不听,不看,不想,如此才能长久地幸福下去。 实在不愿多说这个话题,朱贤妃便提起小侄儿来:“长生看起来有些体弱,身量与去岁年节所见也没有长多少,可是身体有什么不足之处?” 老夫人便将慧清高僧的话说了,安 抚她过几年便好了。 他们却不知道,贤妃娘娘要回府省亲的旨意下达后,夜里最睡不着的不是老夫人,而是朱定北。 他不得不去想起前世暗淡离世,无碑无陵的贤妃姑姑。 他作为她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却竟也没有为她送终尽孝,每每回想起来,便愧疚难当。 第89章 株连之最 虽说圣旨言明省亲两日,但翌日午后,朱贤妃便起驾回宫,这一日她要早些回宫再同太后,陛下和皇后娘娘见礼致谢。 回宫之后,皇帝不免问起她这两日行程,听她忧心侄儿身体不佳,很是大方地赐下了人参灵芝等大补之物,又得了一番感激。 朱定北却是万万想不到,在长信侯爷半真半假的“寿命难长”言论,以及太后四皇子贤妃娘娘等人不遗余力的身体欠佳之词下,贞元皇帝对他的防备已经降低了大半! 后话不表,只说送行之时,老夫人依依不舍,可也只能含泪看着女儿离去,就好似当年她再不甘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嫁入皇家一般。旧景今伤,愁上心头,朱贤妃一走,老夫人便病了一场,吓得老侯爷和朱定北都没精力去感伤。 出嫁女也没有多留,陪着用过了晚膳便各自回府了。 倒是一向安静喜笑的月圆儿大哭了一场,抱着她小舅舅不肯撒手,怎么哄都不行,最后还是朱定北将抱着上了马车,一路送到三姐夫府上才罢休。 老夫人对月圆儿这个与她同日出生的重外孙女本就喜爱,如今见她与长生亲缘深厚,更是欢喜。 不过她这两日哭得多了,心力不济,早早便去睡下,到了半夜还发了一场寒热,府里的事务也不能打理,索性交给了朱定北。 年节时下,礼数繁多,朱定北也不是这方面的行家,着实与管家忙乱了好一会儿,才算没出差错。 楼尚书带着两个孙儿来府里拜年的时候,听闻现在府里的一应事务是朱定北在打理吃了一惊,得知老夫人卧病在床,他们便了然:比起年幼的朱小侯爷,朱老元帅似乎更不靠谱些。 老夫人得病的事并没有宣扬出去,一来是逢年过节的喜庆日子病症总归冲了喜气,二来,贤妃娘娘省亲才回便传出贤妃生母染病的消息,怎么都不像话。 朱定北带着双胞胎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没敢让他们多留怕过了病气,亲手给了两兄弟年封礼,便嘱咐孙儿好生招待。 出了主屋,楼安康道:“长生别担心,我看你祖母起色还好,只是普通伤寒,过些日子就好了。” 楼安宁也连连点头。 朱定北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笑道:“大夫早和我说过了。几天不见,你们兄弟俩个圆润了不少啊。” 说着便忍不住捏了捏他们的脸,手感看来确实肉多了些。 楼安宁嘻嘻笑道 :“阿爷年前给家里换了厨子,手艺可好了,连阿兄吃饭都比以前多了。” 朱定北看他们的模样确实知道那厨子的功劳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他们兄弟俩跟着家里的拳脚师傅练了这么几个月总算有了成效,身板结实了不说,胃口也大了。 楼安康略觉尴尬,他不认为自己和阿弟一样贪嘴,可长生也不是空口胡说取笑他,便躲开了朱定北的魔爪,说道:“昨日阿爷带我们去陈阿公府上拜年,还见了十一。出了初三他便住回陈府了,听他说,年后便不同我们一起复学,知道春闱过后,才回来。” 朱定北:“他备考得如何?” 楼安宁抢着道:“十一本来就用功,现在更是恨不得日日与书为伴,他这般努力又有天赋,童试绝对不会有问题,说不定还能考个小秀才回来呢。” 楼安康也笑道:“陈阿公还夸他天资聪慧,十分看好,我看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十一性子较真,不敢有半分松懈,我看他用功的模样真怕他累坏了自己。” 朱定北挑了挑眉,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秦奚不再他阿公府上?” 楼安宁没会意过来,他胞兄却是一点就透,蓦然笑开道:“是了,若有秦奚在侧,他便不想劳逸结合也难。我看啊,不如咱们做个好事,与秦奚打个招呼,反正他现在在府里被他阿爷祖母管着日日练武怕是也腻烦了。” 朱定北失笑:“他不是就盼着有人操练他吗,秦阿爷还不是如他所愿。” 几人默契地想到秦奚不得去驻军时又哭又叫的苦相,不由坏笑起来。 朱定北在洛京的交际不多,今日有楼家两兄弟在,老侯爷才出孙儿脸上看出些少年人的恣意来,不由对楼尚书感慨道:“还要多谢老兄来府上走动,你看我去你府上拜访也不方便,难得见长生这么高兴呢。” 楼尚书带着孩子到镇北侯府拜访没什么,若是他主动去工部尚书府,那便又是另一种意味了。 回京至今,他上门走访的将门也不过那几家,不给皇帝添堵,也不给平白给人家惹麻烦。 楼尚书也道:“这两个孩子也喜欢同长生亲近,可见投契。这么说来,我也得谢谢侯爷,我还总怕他们兄弟没有父母教导被我这半吊子教坏了。” 两人谦了一番,不由相视而笑。 楼家兄弟陪着朱定北在演武场耍了一会儿,用了午膳便告辞回府了。 正月初八,朝廷提前复 朝,早朝之上,董相呈报窦长东的供词,将其极大罪状拟呈圣听。 皇帝一目十行地看完奏折看过来时,董宰相才继续道:“陛下,窦长东及其党羽所犯之罪证据确凿,老臣与三司长官按律拟议窦长东及其子,副将,监军斩首之行。其三族家属发配交州服役,五服之内不得从军入仕。窦军中涉案将士革除军功,重罪者发配,中罪者收押服刑,轻罪者革职查办。请陛下圣裁。” 贞元皇帝道:“窦长东封二品大将,驻守凉州险要之地,如此胡作非为,犯下如此重罪,按往常律法不足以正军心,明军志。改判窦家满门斩首,出了正月便执刑。涉案重者同罪。九族之内不得不得入仕。窦军编下军士,不论是否参与其中,都有隐瞒之罪,革除军功,贬为无阶士兵,重编入从一品将军朱汉生麾下。至于监军……” 他微妙地顿了下,声音带着冷然笑意:“其罪比窦长东等人更法度难容,判其府上男丁腰斩之刑,女眷充没罪奴贱籍,三族之内有官身者不论职位大小,一律革职查办。其子孙,三世之内,不得入仕,不得从军。” 此言一出,堂下有不少人当即软了手脚,却不得不随波逐流地跪道:“陛下圣明。” 不是没有人觉得皇帝这罪判得过重,但他们也都明白,贞元皇帝此言不是为了和他们商量。枪打出头鸟,窦长东一军的罪必须罚得重,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也为之后整治军中纲纪打一场漂亮的前锋战。 果不其然,紧接着兵部尚书便盯着朝臣们锐利的目光,奏本道:“兵部与陛下亲使在各军中明察暗访,其结果已呈报中书,请陛下御览定夺。” 如果可以,他真不愿为陛下做这个传声筒。 天威难测,被牵连的同僚们将来会怨怪的不只是陛下,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兵部尚书。 贞元皇帝道:“昨日夙夜,董相与中书令与朕便就此事商议至晚。” 玉衡珠帘之后,他的目光冷得仿若殿外的冰雪,语气生硬:“若非这一次破釜沉舟,朕还不知朕的将军们是怎样尽忠护国的,说不得,不用等到朕驾崩,大靖国便被被这些”忠君爱国“的濠江士拱手让给外敌了!” 百官无不惊骇,纷纷跪请陛下息怒。 贞元皇帝冷哼一声,“若是这份名单公布出去,大靖的将军要死去一半之多!是朕御下无能,待明日便开七庙社稷,下发罪己诏,以安百姓社稷之心。” “陛下万万不可,此乃 贼臣无度,实非陛下之过——” 反应机敏的董相立刻下跪道,但贞元皇帝却无情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皇帝霍地站起身来,道:“宰相与三司对此事负责到底,五日后的大朝会,我要见到答案。退朝!” 说罢便甩袖而走。 东升太监慌忙通传了一声退朝,紧紧跟在他身后离去。 朝臣们顿时炸开了锅。 老天啊,三族之内有官身者革职查办!金銮殿内几位大臣满脸苍白,心中发憷,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军治上的问责竟然会牵扯到他们文臣身上! 一些没有被皇帝陛下直接降罪的朝臣也惶恐不安,他们惊骇于陛下的无情,才一散朝便冲着董相以及三司官署和兵部去了——那份名单上的监军都有谁!会不会,就有他们三族内的子弟?!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啊! 百官只觉刀斧加身危在旦夕,这个开朝日,真可谓是“惊喜连连”。 朝会后不久,窦军的处置邸报便从洛京下达各州府。洛京大街小巷的府衙张榜才贴上不过一个时辰,整个洛京的百姓口口相传,哪怕是不识字的人都听到了消息,忍不住念了一声佛。 陛下处置的太重了,他们在罪臣被判罪而大快人心之后,更觉得天威深重,心中畏惧。 老侯爷听得消息第一时间便让管家将孙儿唤来书房,爷孙俩相对无言了一会儿,老侯爷长叹道:“没想到……陛下这次真的要大杀四方了。” 一纸公文,便要了千人性命和官身,让久经沙场的老侯爷也不由心悸。 皇权巍巍,让人不敢目视。 朱定北也没想到这一次皇帝竟然会下这么大的决心,他还在琢磨皇帝的用意,心中略觉不安。但不论如何,皇帝手段铁血,对他们总归利大于弊。 老侯爷:“乖孙儿,你说陛下这火烧的太旺,会不会伤了朝廷根本?” 他就怕贞元皇帝这一手笔引火***,司马皇室虽然在大靖人心所归,但若是过于刚硬致使百官离心,朝局不稳,这举措就得不偿失了。 朱定北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由莞尔道:“阿爷,您真以为陛下对之后获罪的监军也会罪及三族吗?” 老侯爷顿住,立即会意孙儿所言。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果真如此,那军机处和朝臣都要砍去三分有二,那陛下还统治什么呢?” 官死 民何存? 贞元皇帝不过是拿窦军在军中立威,一次便足矣。软硬兼施,恩威并重,才是上上之策。 只是,皇帝此举背后到底还有何等目的,他却看不透了…… 第90章 按律论处 朝臣与军机处臣属确实因为贞元皇帝的雷霆之举吓得寝食难安,但不论时候自己回过味来还是有高人指点,他们或多或少安心了些。 所谓可一不可再,皇帝对窦军监军罚得重了些,却不意味着他对往后犯罪的监军都如此重罚。否则,单这一批监军所牵连的三族官署便有二十来名,甚至有三位位列百官的重臣。若是继续重罚下去,那百官剩不下几个,那朝廷还算什么朝廷? 他们“有恃无恐”,大朝会之前总算能睡得着了。 正月十一日的大朝会,三品官身以上朝臣位列金銮殿,殿外七品以上在京官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听着赞司太监通报金銮殿中圣谕,心中也同膝下的青石板一样冰冷。 大殿之上,董相一一陈述兵部上呈的各大驻军罪状,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也不敢稍有停顿。 听了半个时辰,那长长的罪诏竟然还未念完,百官们只觉背后冷汗又出了一层,从未觉得有这么难捱过的早朝,恨不得陛下立刻宣告判处,给他们来一个痛快,也好过这么软刀子慢磨。 等到董相终于念完了,跪听的百官膝盖已麻木,他们低着头聆听陛下金口之言,但金銮殿上一片寂静。 还是董相忍不住直起身来,他抬眼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陛下,动了动干涸的口舌,哑声道:“请陛下示下。” 贞元皇帝的声音这才响起。 “宰相以为,当如何?” 董相打了一个激灵,没有当即回答。他为相也有近十年了,听得最多的一句便是皇帝陛下的“爱卿以为当如何?”,但没有因此让他这样心绪难安。 停顿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他能听见身后同僚们压抑的呼吸声,只觉头昏耳鸣,承受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威压。 但其实不过短短的一息之间,他便伏身道:“回禀陛下,臣与三司上官拟议,按律,一品将领当收押回京经兵部核查功勋,刑部亲审,大理寺复审,确定其罪行方可上呈中书,方可由陛下酌情定其功过。二品将领,亦有上折申辩之权,可暂押军营,着钦差复审定罪。其下三品将士及监军,其罪已昭,按律,祸乱军纪者当杀,欺君犯上者当杀,贪墨军饷者当杀,谎报军功者当杀。” “御下不严者,当按律以其罪轻重处以不同刑法。欺凌百姓者,若伤百姓性命,按律当斩。若罪行轻者,当革除功勋。侵占他人财帛田产者,殃及性命当斩,罪责轻者,当原物奉还,革除功勋及军籍, 以平民之身按律定罪论处。” 这些话是他与许多人商议后的结果,在心中不知默念过多少次,这此惶惶然不知何所言的当口,几乎停也不停便宣之于口。 贞元皇帝听后,依旧面无表情,冷肃道:“宰相以为,当按律行事?” 任谁都听出他话中所含的不满。 董相的头埋得更低了,但声音却是撕开喉咙,用最大的气力说道:“陛下圣明。我大靖以礼治国,以法论罪,兹刑律自太祖年间修著至今,第一则总纲便是太祖亲言:黎民百姓,军将文臣,王爵皇室,获罪者当以刑律处置,以昭明明德。老臣以为,当复如是。” 贞元皇帝又沉默起来。 他似乎乐于看到底下因为他性情难测而哆哆嗦嗦的朝臣,如猫捉老鼠一般肆意玩弄才肯在最后给他一个痛快。 在董相几乎承受不住要再开口时,只听贞元皇帝一声笑。 “善,朕也以为,爱卿所言甚是。” 几乎没有人想到皇帝陛下会如此说,但紧接着,没等他们松出一口气,只听贞元皇帝又开口道:“按律法论罪,便是朕贵为天子,也不得逾越。但,每年刑律都在变更,足见特殊之事,当行特殊之法,以此补全刑律,方可做到真正的公允。” 百官:“……” 只有宰相还强撑着道:“陛下圣明。” 贞元皇帝似乎又笑了一声,那小声模糊不可听,但莫名地让人心中畏惧。 贞元皇帝道:“罢了。所谓天子之法不责众,众者九五之尊也。万民犯事,便是朕的罪过。朕这几日斋戒祭拜宗庙,却未得先圣与太祖皇神谕示下,想来是朕还不够心诚。” 皇帝陛下在宗庙祭告罪己诏一事,洛京无人不知也早已传遍了各州府。 百官们即刻道: “微臣惶恐,陛下恩泽天下,心系黎民,为当世明君,先圣与太祖自当看在眼里。陛下无罪可问,方才未有一言。” “是啊,陛下圣明昭昭,非陛下之过。” 一阵阵附议的声音此起彼伏。 贞元皇帝却只当没有听见,继续道:“董相乃为朕之首辅,行事有度,深得朕心。如何判处这些罪臣,便由董相,中书,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共同商议,五日后的大朝会上呈于朕,再行定夺。” “老臣领旨。” “刑部。” 贞元皇帝又点了一人。 刑部尚书李达深跪上前道:“微臣在。” “此次罪行重大,你须得率部仔细斟酌,此事过后,朕要看到一部更完整,更符合民情民意的刑律。” “……微臣领旨。” 贞元皇帝看了一眼东升太监,东升太监当即会意,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百官们都不言语,贞元皇帝却道:“户部,去岁雪灾一事,还未有奏本上呈吗?” 户部李韬没想到陛下说的是这件事,赶忙出声道:“回禀陛下,已有三府上呈喜报,冀州府尚在灾后整修,臣想不日便会有喜报上呈。待到各州皆安顺度过雪灾,微臣立即呈报陛下。” 贞元皇帝点了点头,“礼部,春耕先农礼祭,可准备妥当?” 礼部尚书孔达慧应声道:“启禀陛下,与太常寺议定择取二月初五的吉日,待到十五元宵日后,便请令各州府祭拜社稷庙宇,以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先农一礼事关重大,不可有疏忽。礼部既有章程,便拟折先呈于朕吧。” “微臣领旨。” 贞元皇帝这才道:“诸位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见他们默不吭声,贞元皇帝这一次没有再为难他们,在东升太监的退朝声中离开。 这日晚,老侯爷与秦大统领喝酒回来,便叹道:“陛下今年恩威愈重,便是秦老兄在金銮殿上护卫也听了满身冷汗,听说一些御林军腿都软了。” 他想起当年仓皇登基的少年皇子,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招猫惹狗屡遭先帝训斥的逍遥王爷,竟有今日之威。 朱定北勾了勾唇,“秦阿爷年节无休,护卫陛下重责在身,怎么今日回府了?” 贞元皇帝道:“他婆娘身体不爽,太后向陛下讨了恩旨,令他休沐一日。” 朱定北没问秦大统领好不容易休沐,怎会人未到府中便着人请他阿爷到府上喝酒,只说道:“看来这个年,谁都不好过啊。” 老侯爷深有同感,“我是没忍住,今日便早早去信与你父兄叔伯,让他们都夹紧尾巴做人。时局如此,大概那些文臣此前都没想到这放在油锅里烧的,他们会是头一个。” 朱定北这几天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贞元皇帝这是双管齐下。 他道:“阿爷,陛下这火,烧的比当初继位的三把火还要旺,恐怕 所图不小。” “他如今一言九鼎,百官莫不马首是瞻,还图什么?” 老侯爷回京两年,这一次才算真正见识到了贞元皇帝的手段——这是一个比先帝还要心狠决绝的帝王。 朱定北道:“陛下整肃军治,偏偏以监军的过失将文武百官都牵涉其中。一桩株连之罪,百官谁不心惊胆战?往后,陛下要在军中有什么大动作,恐怕不仅军方不敢忤逆,就是文臣也定俯首帖耳。虽则手段过于刚烈了些,但效果,却比什么都强。” 老侯爷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乖孙儿,你说陛下让刑部修改刑律,是不是想把监军定罪加重?” “监军不同常人,他们是陛下亲使,只要不废除这个制度,那么监军的忠诚势必是皇帝一大头疼的事情。”朱定北戳了戳拇指指骨,道:“经此一役,恐怕文武朝臣在推选监军时,都将慎之又慎,至少……呵,三族之内的子弟若是品性过硬的,这两年内都没人敢推选了。” 这正是让文武百官都惊怕的根源所在。 那些监军虽说都是军机处推选上来的,但哪一个不是身份贵重,背景深厚?要说一些文武都不到家的世家子,最快的晋升之路,那便是被任命为监军,不仅不用上战场打战,只要安安顺顺的待够年份,便能晋升,不出五十岁,便能成为三品官。 没有比这更省心省力还安全的办法了。 因此,以往,这块香饽饽可是让不少人挣破了头。没想到,最后竟然反受其害。 可见,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享多大的福,就得准备着受多大的罪。 “按说这一次撸下好些监军,那这些补缺不是要让他们想破了头了?” 老侯爷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这些在洛京享福了半辈子的朝臣们,这回受难可算让他隐晦地舒坦了一回。 朱定北忍笑,他心里只会比老侯爷还畅快。 那群老王八,以前不论是军饷还是其他,都可这劲头在他们背后放冷箭。这一次,恐怕是要消停好长一段时间了。 “不过,是人都会趋利避害,他们若不想这天大的殊荣落到自己身上,无非祸水东引。引不了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能让他们免受其害。” “哦?” 朱定北道: “择选,寒门武子。” 第91章 帝王野心 大靖未沿用前朝的中正定品选才制,而是科举选士。 从太祖时期至今已过几百年,但寒门士子想要出头却依旧很难。 一则,比起寒门子弟不比世家子弟,请得起良师,读得起藏书。要培养起一个读书人或武子,需要耗费的财力便是寻常人家难以承担的,便是砸锅卖铁供养上来,除非个别几个天资过人出类拔萃的,想在世家子弟中崭露头角,难于上青天。 二则,寒门子弟入仕之后也远不如世家子弟有人扶持,官运亨通,晋升之路艰险重重。 而如今阴错阳差,世家人不敢择取沾亲带故的子弟顶替监军的位置,这些寒门子弟与他们没有血缘姻亲关系,便是除了差错也不怕株连。而以他们的身家,要让推选上去的寒门武子对他们唯命是从,自然有很多手段可操作。兼负有“知遇之恩”,不愁寒门武子不对他们感激涕零。 老侯爷听了朱定北的话确实眼睛一亮:“用这些人怎么也比世家子弟强,至少,三五年内不那么容易就学坏喽。” 世家子弟出身尊贵,胆子和野心一向比能力大。那些被选为监军的,多是族中受宠却又资质平平之辈,这样的人若是动气歪脑筋,做出的事也往往“出人意料”且有恃无恐。寒门武子就算野心勃勃,除了极个别心术不正的,受眼界和生平所限,大多不敢正面对抗皇权,投机取巧。 有了这些人,确实可以一清军中监军受贿风气,整肃纲纪。 朱定北摸了摸下巴,而后笑道:“陛下要做的不是一锤子买卖。”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世家推举寒门武子,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纵使让他们成了自己的门生为自己所用,但谁也不可能有皇帝的权势足以让这些寒门武子俯首帖耳。只要陛下礼贤下士,稍微放出点姿态,这些寒门武子定都全心向往,未必能为那些世家把控。再则,他们推举上去,最终选用谁,却是皇帝做主,他要在这之前将他心仪之人纳为己用,不过小事一桩。” “只要寒门武子解了监军替补的燃眉之急,陛下便有本事将此事定为规则。说不得,往后监军会有非寒门不取的惯例。而这些人,将真真正正地成为皇族亲使。” 细细想来,他也不得不佩服贞元皇帝的深谋远虑。 他们这位皇帝,一向对世家不假辞色,恐怕早就想着推出效忠于自己的寒门新贵,分散世家的权势地位。以往不论是科举选士,还是提拔寒门官员,都会被世家明里暗里阻 拦干预,而他如今要迈出的这一大步,却是世家心甘情愿甚至迫不及待地帮他跨出去的。 有了寒门监军,以贞元皇帝的积威,要趁势提拔寒门子,阻力就小了很多。 唔,是了,还有那些被驻军之祸牵连的州府父母官补缺……或许,不久后,便是寒门官员的囊中之物了。 老侯爷对文臣一派的事不多关注,但到底对朝局有几分敏锐,在孙儿的分析之后也往深处想了许多。不由摸了摸胡子,赞叹道:“陛下,确实比先帝爷更有魄力。” 先帝年间也曾有大肆启用寒门的举措,但都雷声大雨点小,那些沐浴皇恩的寒门子的官运大多半路夭折在世家手中,残存的那些不是成了某家的乘龙快婿入室之宾,就是碌碌无为难堪大用。贞元皇帝当得起老侯爷这声夸赞,至少,他对世家下得去狠手,受得住各方压力,更有手段让他们咬碎牙和血吞,不敢造次。 说着,他不免感慨:“没想到当初懵懂无知的小少年,如今长成了一代帝王,实乃江山社稷之福啊。” 朱定北忍不住泼他冷水:“陛下大肆收拢军权,阿爷不防猜一猜,他需要多久时间,能够掌握到不需要朱家军也足够定国安邦的军权呢?” 老侯爷:“……” 朱定北冷笑了声:“陛下雷霆手段,若是拿朱家军祭旗,到时候军中谁都不敢不乖乖将军权,也省的花费这么一番苦工。阿爷,您当知我不是无事生非,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当看得明白。他早已不是当初需要依赖朱家军的威武才能在皇位上坐稳的小少年了,他能对世家下得去手,这手段自然也能用在朱家军身上。您觉得,他这份心性手腕,我军中可有谁是他的对手?” “咱们还是好生祈祷这一次陛下整肃军治会顺顺利利地让他尝到甜头,否则这条平顺缓和的路子走不通,“逼得”他不得不用铁血手段,咱们怕是……挨不过多少时日了。” 老侯爷:“……长生,你说的好似真的一样。” 听得他不由额冒冷汗。 朱定北一怔。 可不正是真的一样么…… 他刚才说这话时,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并没有真的想那么多。可是被阿爷这话点醒,霎时只觉醍醐灌顶! 是啊,前世,贞元皇帝在军中的几番整治屡屡无功而退,三番四次,渐渐失去耐心。可叹他与阿爹那时还为保持自身中正不与那些驻军“同流合污”而自勉,却没 想到等待他们的竟然是灭门之祸。 他转念一想,这其中自然有李家主谋促使,但真正下手的还是皇帝。 就算没有李家,他们当日的结局……不过迟早而已。 “长生,你怎么了?” 老侯爷见孙儿脸色刹白,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大惊地蹲在他身前,扶着他的肩膀关切询问。 朱定北咬牙摇了摇头,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声音:“阿爷,不会到这一步的,我……不允许。” 朱定北歇了歇,便回了自己的院子。他却不知,老侯爷一个人在书房呆坐到天明,破晓时分,一只战鹰翱翔高空,飞出洛京向北而去。 两日后,鲜卑帅帐。 朱振梁魁梧的身躯有些塌陷,他靠在椅子上呆了片刻,才找回声音:“朝安,我老子这是什么意思?陛下真的会……” “他会。” 军师已经从最初的震愕中回过神来,无情地击溃了主帅想要寻求宽慰的心情。 他低下头,掩饰中眼中的恨意,厉声道:“他岂止想了一日两日,继位这二十年——不,他尚且是逍遥王爷的时候便抱着这样的心思了!” 朱振梁一惊:“我朱家军世世代代对皇室忠心耿耿,誓死效忠,他怎么会?!” 怎么会要害朱氏一族的性命?怎么会…… “……君无军威,何以安社稷?” “什么?” 朱振梁一时不明白古朝安所言,他们自大靖开国以来就手握军权,为皇室所用。他们手中的权,他们朱家军,何曾有一日不是掌握在皇室手中?又何来君无军威之说? 古朝安抬起头来,苦笑道:“这句话,是皇帝陛下十岁的时候便写在课业上的。现在想来,他一直……不改初衷。” 大靖皇室对朱家军早有不满,但历代的皇帝都选择了宽容,因为这个位置总要有一个人坐,而没有人比历代效忠的朱家更合适,更让他们放心。但贞元皇帝不这么认为,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将皇室对朱家的恩宽视作是一种软弱,一种无能。 他便说过,若待他成年,定请旨入军中。 他要代替朱家,成为皇室手中的军伍之刃,让这份军威掌控于皇室手中。 陛下当年,也没想过自己会临危受命,阴错阳差地坐上皇位。但很显然,他对军权的执着,并没有因为这些年与朝臣斗智斗勇 而消磨,相反,他有了更大的野心。 古朝安心中哀叹,想当年,他笑他莽撞天真,若当真这兵刃握于皇室之手,哪怕亲如父子兄弟,也定不相容。没想到,他在皇位上坐了这么多年,对朱家军仍有如此深的执念。 呵,难道他就不怕自食恶果? 朱家没了,他将军权全部笼络在自己手中又能如何?他九五之尊还能亲自上阵杀敌?亦或者,他当真有可以放心到将这柄杀刃交付的信任之人?他就不怕养出一个狼子野心,等他死后,江山易主吗? 古朝安心中不由恶毒地想,他若真的这么做,那他就等着他从皇陵里气的活过来那一日! 朱振梁则比他,比老爷子和朱定北都冷静得多,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他便将此事前后想了想,自觉不对劲道:“陛下这是想推别人顶替我朱家?他能选谁,莫非是李家?他们还没有这个能耐和分量吧?……啧,难道他还有第二个司马御棋可用?” 古朝安愣了下,有些惊疑道:“主帅为何提起司马御棋?” “那个司马御棋不是当初皇帝在当皇子时候的生死之交吗?按我们老粗人的话说,那就是可以把后背交出去的人。”朱振梁扯了扯胡子,“按说这样的人不多啊。何况咱们这个皇帝比一般人还多疑,当初怎么就偏偏信了司马御棋呢?怪哉,怪哉。” 他没看见军师大人方才一瞬扭曲了的神色,还在说道:“经过这一次,李家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诶,军师,你说我们只把李家二品将军和年轻一辈撸下去,是不是有点心慈手软?” 朱振梁元帅一向信奉斩草除根,如今更看清了李家的威胁,便觉得他们在李家军中做的手脚还不够,该将他们李氏那两个老将军也弄出个晚节不保,让李家彻底万劫不复才是。 古朝安定了定心神,道:“不必,主帅,李家这样不上不下正好。” “此话何讲?” “呵,放眼数过去,陛下真要挑人将顶下咱们,李家还是首选。而他们现在被咱们砍了根系……对陛下掌控有利,但同样对我们反手也有利。” 与其再让皇帝培养别人来对付他们,还不如李家。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李家好歹是他们已经看家的对手,换了其他人,他们反而没那么容易对付了。 朱振梁一想也是,“看来,咱们往后得对李家温和一些啊。” 否则把李家彻底打下去,在来个王 家黄家,那他可真要耐心耗尽了。 第92章 生辰之礼 大靖朝早朝制,每三日一大朝会,在京七品以上官员都得参加。其余便是小朝会,三品百官于金銮殿中呈奏,君臣商讨决议。 虽则是年节时下,但贞元皇帝提前开朝后也没有怠慢。 正月十一的大朝会上,皇帝命董相等人拿出驻军罪判的拟议来,董相一行自然不敢怠慢,如此到了正月十四日的大朝会时,果真又不顾已经伤了的嗓子,将获罪将士的判处当廷逐一念出来。单是那份名单已经长的让人齿寒,而每个人的定罪都要以其罪轻重和身负的功勋而定,贞元皇帝给的三日期限着实仓促。 而金銮殿内的百官听着董相拟议的定罪折,竟是还坚持己见,尽数按律判处,让众臣们着实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当日陛下对董相所言按律论处已表示不满,话里话外已经明示有些人当重处。想到那些被抄家灭门的窦军罪臣,还有那条三族之内尽数革职的处置,臣子们无不心中惴惴,只盼着董相能够顶住皇帝陛下的威压,为他们某一条退路。 长长的论罪书读完,董相的声音已经哑的不能听,但还是高声道:“臣等拟议如是,请陛下定夺。” 他心中对自己的决定也没有多少信心,但还算镇定,陈阁老已经对他告诫过:适可而止,尽力而为。他相信恩师的眼光,陛下若在此时还步步紧逼,他势必要进言劝谏。 过犹不及,希望陛下又分寸,否则真逼得心怀畏怯的百官反抗起来,只会适得其反。 贞元皇帝静默地看着他跪在下方,因他的沉默而瑟缩的百官,嘴角微微一动,复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准奏。” 这一声,如同天籁。 百官们连声道陛下圣明,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激动。 贞元皇帝没等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又继续道:“此等不赦之罪,朕第一次处置不曾重责,但若是谁敢再犯——刑部。” 刑部尚书陡然被喊道,顿时一颤,应了一声,就听皇帝陛下波澜不兴道:“在刑律中写明,此后犯此罪者,杀无赦。不论品级高低,不论功勋如何,他们敢做,自要敢当。呵,若是谁以为朕一辈子不会察觉,那朕便许他们荣华富贵概不追究。但若是无能被朕发现,那就做好九族株连的准备。李卿,你可听明白?” 刑部尚书李达深深深叩首:“……臣,定尽心修缮刑律,不负陛下嘱托。” “吏部。” 吏部尚书高义朗声 应道:“微臣在。” “朕要尽快看到补缺的名录,你要替朕好好把关,莫让朕再费心,可知?” 高义惊声道:“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让陛下再费心? 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这话不仅是说给吏部听的,更是说给心思各异的百官听的。那些不论是已经与吏部论交情人脉的,还是准备和吏部打通关节的臣子,听了这句话后忍不住四肢发软。 若不让他满意,这把军方的火说不定就烧到文臣身上来了! 没有人怀疑贞元皇帝的威胁只是威胁。 他真的敢!甚至期待他们真的做点什么,好成全他……一网打尽。 百官双股颤颤,莫不夹紧尾巴做人,这当口,谁出头谁死,这位可是最好株连的! 贞元皇帝露出一个笑来,在众人埋首间没有人发现这个笑容。 他心道,父皇,您可看见? 您没有做到的,朕,做到了。 最艰难的一日终于过去,中书拟指,下达刑部通报各州府,多少人的富贵,就此断送。 贞元二十二年的年节,因前朝缘故太后没有同往年一样在除夕当日召见命妇,十四日的大朝会过后,有诰命在身的命妇们便接到中宫懿旨,擢令十五上元之日进宫拜贺,紧接着便是陛下圣旨,令百官进宫同贺新春佳节。这道旨意仿佛拨云见日,让洛京世家们都听到了干戈止息的声音,千恩万谢就差没庆幸得泪满衣裳。 老夫人的病症已经去的干净,得了旨意后便开始检查年前原本准备在除夕呈送太后的庆礼,还有孙儿穿的衣服等一应事务,忙得不亦乐乎。 老侯爷也觉得松了一口气,朝局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驰骋沙场这么多年,却没想到才在洛京“荣养”了两年便见识到这许多比沙场上还要可怕的杀伐,也同身在其中的重臣们一样憋着一口气因皇帝陛下的手腕而紧绷,如今才算松了一口气。 他对朱定北说:“乖孙儿,阿爷现在好生后悔带你回这虎狼之地。” 沙场所见的血光只会比这里更多,但却没有这么多的阴私,他的孙儿如此聪慧果敢,本该是万军之首,而今却……身陷洛京的困兽之斗。 朱定北笑了笑,神色柔和,语气却无比坚定:“阿爷,我不后悔。” 不是无知无畏,而是肺腑之言。 他不后悔。前世,他血战沙场为皇室,为大靖,为这天下苍生的存亡杀戮奔忙。这一次,容他自私,只愿以己之身,护佑他朱家儿郎性命周全。 老侯爷愣住,半晌,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忍下眼中的热意。 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他只盼着有生之年,还能做孙儿的盾牌,为他挡护。 元宵佳节,洛阳湖岸的灯会依旧热闹非凡,今次却少了许多富贵子弟的身影。 朱定北同去年一样,随祖父在席间坐听别人或夸赞或玩笑的话,不少人都惊于他的相貌,那些打量更多的却是因为他的体质,如此文弱是非将门之象。好在与镇北侯同桌的都是明白人,清楚这位老元帅的护犊性子,没见远宁侯府从太傅大人到八百府兵都被这位杀神打得服服帖帖的吗,这大喜的日子他们可不想惹晦气。 席间有性子疏狂的要灌他吃酒,镇北侯便说:“这孩子在服药,酒是不能喝的,你这老匹夫敢不敢和老子干一场?” 言语间对府中世孙的身体病弱却是没有隐瞒,几人闻言自然不敢再仗着身份“欺负”这三尺小娃娃,便都喝起酒来。 朱定北百无聊赖,不多时便有一个小太监找过来,言说长信侯爷有请,他赶忙丢了筷子和阿爷说了一声,就打算离开。才走两步便听见一个鬼祟的声音,他看去,却是秦奚在对他挤眉弄眼。 老侯爷卸下军务后,参加这类宫宴用的都是侯爵身份,因此与禁军统领自然不同席,秦奚这好动的孩子打从进来就盯着他了,此时见他要走,早就待不住的他赶紧给朱定北使了好几个眼色。朱定北好笑地睨了他一眼,对他招了招手,后者大喜,匆忙告罪一声,朝朱定北跑过来时还不忘拐了两个弯把贾家铭和楼家双胞胎也喊上。 等在殿外的宁衡见这声势浩大的一众玩伴,饶是再老成,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他当真只是想和长生说说话而已!这些没眼力见的家伙! “阿衡——” 楼安宁丝毫没察觉到他的不欢迎,惊喜地叫道,吓得小太监忙劝道:“楼少爷,宫闱重地不得喧哗。” 楼安宁这才捂住嘴,嘻嘻一笑,脚步更快地朝宁衡跑去。 楼安康仰天长叹,一边还不忘给小太监递了一个压惊的荷包,道:“有劳公公了。” 这完全是意外之喜,那小太监看了看宁衡,见他没有表态,惊喜地收下了,心中暗道这位楼大公子真不是 一般人。 宁衡拉了朱定北的手,瞧了瞧几人,无奈道:“走吧。” 只得把人全都领了回去。 宁衡一贯不喜欢宫宴这样的场合,这么多年,他都是先给皇帝陛下敬酒说完祝词,就赶到太后宫中拜贺,两边都不会多呆,早早便会到自己所住的偏殿待着。哪怕这是皇宫之中,但一走进来,也让他们感受到几分长信侯府的冷清。宁衡素淡惯了,旁边三两个伺候的人也被训练得安静妥帖,这大喜的日子也没瞧出半点热闹来。 挥退了宫人,几个孩子那点拘束便全都抛在身后,纷纷对宁衡道贺。 正月十一是宁衡的生辰,原以为要明日复学的之后才能见到,今年却是赶了个早。 楼安宁见几人纷纷拿出贺礼,一脸呆懵,要哭不哭道:“阿兄,你怎不提醒我!你,你自己带上了竟然不告诉我!” 几人哄笑一片,好生一番取笑他不经心,不管今日能不能见到宁衡,这生辰礼自然得带着有备无患,没成想独独楼安宁这一向讨喜爱闹的呆货竟然没同他们有一般无二的默契。楼安康见他真生气了,无地自容地无措,这才赶忙忍住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玩意来递给他:“诺,可还怪阿兄不记挂你?” 楼安宁眼睛一亮,这机关小鸳鸟不正是他亲自做给宁衡的那一只吗! 他顿时喜笑颜开,抢过那厚礼,塞进宁衡手里:“阿衡,这宝贝可是我楼大师亲自锻造的!你瞧,只要这里一动便能飞起来啦!” 他迫不及待地一拉机关,果然见那小鸳鸟如同活了一般,飞了一段,轻巧地落在桌上。 秦奚和贾家铭满眼赞叹,楼安宁却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原本可以飞得更远的!就是,啊,就是皇宫贵气太沉把它压住啦!”说罢,有些气哼哼地瞪了眼这个“不争气”的臭鸟。 朱定北却是倍感兴趣,起身将那机关鸟捏起,学着楼安宁拉下机关,那小鸟又飞起来,这一次一路飞到了殿门口,撞上殿门才摔在地上。 “好样的,我就说可以飞很远的!” 楼安宁这下高兴了。 朱定北把机关鸟捡起来,对楼安宁笑道:“安宁越来越厉害了!若是这机关鸟能载人飞行,用于奇袭或夜袭,在其上投掷火雷或飞箭,那定是一大绝杀武器!” 楼安宁瞪大眼睛,全没想过自己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竟然还能有这等功用。他暂时还未想明白奇袭夜袭中它 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但见长生满脸喜悦笑容,拉着他的手全是赞许之词,不由心潮澎湃,两个人凑在一起,话声不停。 秦奚听了奇袭就不安分了,不多一会儿就拖了椅子与他们围坐在一起,听得连连惊叹。 贾家铭拉了拉瞅着他们苦笑不得的楼安宁的衣袖,眼神轻飘飘地指了指宁衡,楼安宁看去,只见一贯冷淡的长信侯爷盯着他胞弟和秦奚的眼神要多黑有多黑,隐约竟还能瞧见他落在长生脸上带了几分委屈的眼神。 先是一呆,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捂嘴偷笑起来。 第93章 后宅风云 十五贺典过后,国子学如期复学。 年长了一岁,学子们似乎规矩了起来,见了面纷纷开始行学子礼,眉宇稚嫩间多出一分世故来。 贾家铭果然如他所言没有来复学而是告了三个月的长假,而许久没听闻消息的马超却是伤愈复学,整个人看起来焕然一新,平白多出几分稳重沉肃来。别说找朱定北麻烦,便是多看一眼都不曾,仿若见面不相识,前尘过往尽数勾销。 朱定北他们好生等了几天都不见他有动作,好似真的已经放开那段恩怨。 而马超越是冷静,楼安康越不安心。 他将自己的忧虑告知朱定北几人,楼安宁却噗嗤一笑,说:“他肯定是被十一那一扑吓破了胆,哈哈,他便以为老实人便是他能欺负得了的吗?仔细咬死他!” 楼安康:“……怎么说话的。” 什么咬不咬的,还当十一是……咳咳,不过他这副没心眼的模样也已经够他操心了,先把礼数这狗屁玩意儿放一放。 他抓头对朱定北道:“他不声不响的,我着实心中难安。我们几个在学府里倒没什么,只是十一二月便要下场,若是出了什么事故耽误三年,我怕会误了十一心性。” 贾家铭看着不争不抢,其实心中不但有主见更性子执拗,一心想要自己有一番作为不再依靠贾府。这次童试是他迈出的第一步,若是出师未捷,恐怕会很伤心。若因此生了怨恨,那就更要不得了。 朱定北想了想,对秦奚道:“秦奚,你便把楼大担心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你阿公听,也让十一警醒着,这件事咱们防备不了,只有他自己才行。” 贾家铭如今水涨船高,十五元宵那日陈阁老更以关门弟子的身份将他带入宴席中,如今旁人提起他便先想起陈阁老,而非贾中书府上一个没身份的庶子。 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同,朱定北才担心。 十一那孩子,一贯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性情又太过较真。如今成了陈阁老的入室弟子,对这次童试肯定是拼尽全力,否则辜负了陈阁老不说,更会给陈阁老丢脸。若是被马超搅了局,一定没那么容易想开。 秦奚郑重地点了点头,拧着脸不知道想什么,半晌才小声道:“十一同我说过,这一次,他只能胜不能败,否则……贾府再无他立足之地。” 几人听了都是一惊,楼安康忙问:“十一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秦奚有些烦躁 地挠了挠头,“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前几日贾府里闹了一场,我们家在隔壁听到了一点声响,后来……十一说,他阿娘受了重罚被禁足,若不是有十一现在的身份,他阿娘可能就被送去庵堂里了。” 楼安宁倒吸一口凉气,其余人也脸色一变,“十一阿娘做错了什么,为何竟会?” 秦奚:“我偷偷托我阿娘去打听了下,贾府瞒得很紧,只知道,是十一他阿爹一个妾室怀胎,因他阿娘的过失险些落胎,贾中书大怒,还……让人打了十一阿娘。” “啊?” 几人异口同声,心思却各不同。 楼家兄弟对视一眼,一个惊讶于贾中书竟然如此行事,一个诧异于十一他爹已经这把年纪竟然还要生孩子,这也太老不羞了吧! 楼安康把他阿弟那点小心思看得分明,不由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说话。 朱定北则皱了皱眉,看来他没记错,贾家那个小霸王,今年便要出世了。 他仔细回想了下,对于那孩子的生母却是印象全无。当然,他前世对洛京世家关注原本就少,整个贾家数下来,除了贾中书,和那位名声响亮的小霸王,便是贾家铭也没听说过,更不说后宅女眷了。 朱定北皱眉道:“十一阿娘是贾府贵妾,据我所知,贾府里已经有一妻二妾,那个妾室即便怀有身孕也不过是贱妾之身,怎敢以下犯上?贾中书行事如此僭越,就不怕御史参他?” 他是真疑惑,话音刚落下就见几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受了什么大惊吓似得,就连宁衡和盯着他眉间微皱。 他不解其意,就听楼安宁讪讪笑道:“长生你居然还懂这些啊。” 他说着,还十分佩服地看了朱定北一眼。 朱定北:“……” 再怎么说,他前世也是娶过妻室的人,这点内宅规矩怎么可能不懂? 不过,看这些孩子全然没想到这方面,定是对后宅所知甚少。想来也是,除了贾家铭,他这几个同伴,府中人口都简单,便是父母双全的秦奚也没什么机会见识这些阴私争斗,对这些妻妾贵贱并无实在概念。 宁衡深深地看着他:“长生却是见多识广。” 朱定北闻言顿时瞪了他一眼,什么叫见多识广,他们家也算太平的好吗?! 不过……想起小王氏,他便觉得有些头疼,于是语气更不善:“我大靖典律有言,三品官以上才能 有一妻二良妾,七品以上一妻一妾,余下只能娶正妻,其余妾室只能以奴论之。十一他娘是良人籍,那个小妾再如何得宠,也是签了奴契的下人,哪怕还有主家的孩子,在十一阿娘面前也是奴婢身份,完全可由主母或是良妾做主发卖或告官的。” 宁衡见他带了真火,不由出声道:“为妻为妾,终归越不过为夫者。贾中书存心偏私,其他人若仗着身份处置,往后便难有太平日子了。” 这其中还牵涉男女之情,哪里是典律或法礼就能理得清的。 朱定北抽了抽嘴角:“按我说又不是没生儿子,贾中书还真是贪心不足。那妾室若是个年纪轻轻的美娇娘,怎么能生受他那张老脸,还甘心给他生孩子?” 楼安康,楼安宁,秦奚:“咳咳咳!” 这是吓的。 若是楼安宁这么说,楼大少爷肯定捂住他的嘴好生教训,可看长生,他也只能哭笑不得道:“长生,莫道长者是非。” 朱定北哼了一声,“要不是十一现在太小,担不起宅门,不然怎能受这么大的屈辱?” 说着,他由不得叹了一口气,看秦奚道:“你这些日子多去陪陪他,别让他拧着性子逞强,熬坏了身体。” 秦奚想来便替十一不值,但这件事上他们却都无能为力,于是点点头,不多说话了。 连楼安宁这样不晓事的孩子听了都替十一心疼,有些不安道:“阿兄,我们也去看看十一吧,陪他说说话也好啊。” 他年纪小却敏感,很小的时候每当楼尚书想起妻儿闷不做声的时候他便会笑笑闹闹地分他心神,伴在他左右。他想,十一真的可怜,他阿娘被人欺负了还不能报仇,真怕他因为憋闷着不高兴而生病。 楼安康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过几天休沐日,咱们再聚吧。” 贾家铭怕是不愿他们知道自己的艰难。 朱定北揪了揪他的脸,笑了声道:“别哭丧着脸了,若叫十一见到你这样,那才笑不出来呢。” 楼安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朱定北看了看几人,心道这些孩子心性果真容易让他心软。 以他这些年的际遇经历来看,贾家铭这时候受些磨难也不见得是坏事,他现在孤注一掷,求胜心切对于近在眼前的春闱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贾家铭他看得明白,虽有些孤勇,但平淡的性子下藏着的是软弱与卑怯,若此番能取得好成绩,说不定 就能叫他真正挺直腰背,自信为人。 他又看了看宁衡,见他眼中一派云淡风轻,又不免有些头疼。 他这位长信侯爷啊,与贾十一真真是两个极端。 一个把别人的情义看得比自己都重,另一个呢,却是什么人都不看在眼里。真不知道哪一个,才算更好。 宁衡见他看过来不由闪了闪神,表情有一瞬的尴尬,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生硬道:“我会让人看着马超,别担心。” 朱定北忍俊不禁,搭着他的肩膀煞有介事道:“辛苦长信侯爷了。” 秦奚几人也高兴起来,有宁衡盯着马超,至少能保证贾家铭安全无虞。 不过这一次,他们确实过虑。 马超对他们确实余恨未消,甚至可以说越来越记恨,但他现在没精力也没时间报复。 自太傅在御前辈朱楼秦三家和镇北侯爷挤兑得无地自容之后,他便对马超严加管教。在看他来,马超的冲动愚蠢之极,在动手之前竟不知衡量对方的身份,将他自己乃至整个远宁侯府甚至宫里的皇后娘娘都拖累了。 若不是马超嫡孙和世孙的身份,他定就放弃他选用他那个虽然中庸平和但总算行事守礼有分寸的庶兄了。 马太傅不仅派了自己身边最严厉得用的管事跟着他到国子学盯着他素日行为,稍有偏差便有重责,且下学后也不准他在外逗留,即刻回府读书——错过这一届的春闱,他原本不算严苛的要求只剩下一点:必须在三年后夺得春闱魁首! 说什么,也定要压过让巴结上陈府的贾家庶子一头! 马超虽说伤好了,但底子到底损伤了许多,在马太傅的重压之下身体已经吃不消,眼下又怎有余力对付别人? 静室中空荡荡的,只有香炉燃着烟香,明烛敞亮,这开春雪落未尽的时节,室内竟没有一个取暖的火盆或是暖炉。 马太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心思不属,今日不用背书了,将弟子规抄写十遍,不静下心,便待在这里不许出来。” 浑身已经冻僵的马超听见,浑身一颤,跪直了身体道:“知道了,阿爷。” 马太傅的脚步声远去,马超隐约听见管家劝他:“侯爷,天气尚未回暖,小侯爷身体还未大好,让小人送些火盆进去吧,万万别伤了他的身体。” 而后他听见他阿爷的声音:“不必,吃点口头他才知道反省,若再犯下如此蠢事, 迟早整个侯府都要被他败坏。” 声音就这么淡去了。 马超捏紧的拳头松开,低头看着自己冻得控制不住发抖的手指,不知想着什么,忽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我知道了,阿爷。” 他轻轻地说了一声,蓦然间,又变得面无表情。 第94章 行军鬼策 贾家铭家中变故让几个孩子牵挂了几日,正月三十休沐便相约到陈府相聚。 青龙阁老,位列众阁之首,陈府的门楣却很是清雅,并无多少气派。陈府的大门更是常年大开,虽说来拜访的人就算是位列宰相的董栋梁也会从侧门而入以示敬重,但秦奚打小却没人同他说过此间规矩,大大咧咧地带着朱定北几人便从大门招摇而过。 陈府的老管家前一日就得了信,这日一早就在大门等着了,见小少爷携友而来,脸上便笑开了花。 “管阿爷,阿公起身没有?” 这位管家本身便姓管,在陈阁老官职还低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做一个师爷,按说这些年也该飞黄腾达,可不知道为何他却心甘情愿到陈府做了一府的管事。 楼安康和楼安宁在后头听见这一句都睁大了眼睛,这太阳都把雪晒化了,怎么可能还未起身? 管家却一点没觉得不对,反而笑着说:“今日化雪冷了些,老爷便多卧了一会儿,刚才听见马车声我便叫人去唤了,这会儿肯定已经收拾妥当来见孙少爷的贵客呢。” 身后几人:“……” 这话到底几个意思?难道,曾经位列两朝宰相,如今的青龙阁老竟然这般……懒散?不羁?便是宁衡也觉得诧异。 朱定北对这位与老侯爷交情匪浅的老长辈的某些习惯却是早有耳闻,因此并未如他们这么惊讶,听秦奚又絮絮叨叨地问起他阿公早膳可吃了,吃了什么,心中不由好笑。 陈阁老却不知这一老一小在几个小辈面前透露了些什么,招待孩子们坐下的时候那模样齐整,浑身老鹤谪仙一般的气质,让孩子们一下子就忘了之前秦奚和管家的“诋毁”,老老实实地请了安,态度恭敬。 秦奚没瞧见贾家铭,便问了一句。 陈阁老道:“定是在后面书房里用功,他向来鸡鸣而起,哪里像你,起卧都需要人三催四请。” 秦奚脸皮一紧,他最受不得他阿公这般笑眯眯的玩笑神色,赶紧道:“家里又没有养鸡——我回头也请祖母在我院子里放两只。”他及时扭了话头,一脸讪然。 “噗。” 楼安宁一个没忍住,见陈阁老看向他,连忙捂住嘴,脸上一片通红,这么一个笑脸比他阿兄的几十句苦口婆心都顶用。 陈阁老笑道:“还没去通知十一,不若你们过去寻他玩耍,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秦奚撇 撇嘴,“阿公分明是想回被窝里暖着——嗷!” 收回手的陈阁老依然是那副飘飘欲仙的笑脸,仿佛刚才揍了外孙的人不是他,看着外孙儿疼爱道:“奚儿也有几日不曾与阿公说话了,不如今日陪陪阿公如何?” 话音没落下,秦奚丢下一句去找十一撒腿就跑,竟是连带来的伙伴都不顾了。 宁衡随着朱定北起身,楼家兄弟赶忙说了一句失礼也准备跟随秦奚而去,朱定北摆了摆手,让他们先走,说:“许久不见陈阿爷,我阿爷吩咐了要我好好陪陪您呢。” 陈阁老:“……” 这臭小子眼里的坏笑,他绝对没错看。 于是他道:“好孩子,阿爷我近日棋瘾犯了,你正好陪我手谈几局。” 朱定北:“……阿衡,你回来。” 宁衡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来。只听他说道:“没听见陈阿爷手痒了吗,你来陪着对弈两局。” 朱定北脸上挂满了笑,他却看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于是哦了一声,点头走回来,这么一来楼安康楼安宁也不好走了。 朱定北笑嘻嘻地看先陈阁老,“陈阿爷,阿衡棋艺尚可,肯定不会让您太无聊的。” 他一副贴心的模样,陈阁老无言以对。 正如朱老侯爷总是拿他散漫贪暖取笑作乐,他也一贯知道老朱家都是臭棋篓子,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有“自知之明”。 陈阁老遥想了一下自己的暖窝,仍笑得仙气洋洋,让管家把他的期盼搬到隔间暖阁里。 老管家最明白这位主子,于是几人移步过来时,只见棋盘摆在暖阁小榻上,踏上铺了厚厚一层棉被,还有围炉再侧,几人脱了鞋盘膝坐到榻上时,才发觉那棉被一场暖热,分明是已经烤过了。陈阁老随意坐着,老管家给他腿上盖了一层毛毯,又是端茶倒水,何止享受。 宁衡执黑先行,两人才落下几子,楼家兄弟便惹得冒汗了,宁衡显然也不好受,反而是朱定北一派舒坦,很是随意地将陈阁老盖着的毛毯拖过来些盖住自己的双腿。 楼安宁开始口干,看到那白白的看着就暖呼呼的狐狸毛毯,不由凑到楼安康耳边,极小声说:“阿兄,你看长生,笑起来和陈阿爷像,坐在一起也像。” 楼安康与胞弟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讪讪。 就等不到他们的秦奚拉着秦奚赶过来的时候,第一局还未分出胜负。 秦奚被热气轰得一边脱衣服,一边惊道:“阿衡怎么和阿公下起棋了?输了几回了?” 陈阁老的棋艺冠绝天下,秦奚打小听说到大,亲眼见识过不少他阿公的手下败将。这些年,敢和他阿公对弈的除了常来的董相也没谁了,因此才这么惊讶。 老管家心想着待会儿得留他们在旁屋里多待一会儿在吃些姜茶,这么冷热相冲,还真怕孩子们伤了风寒。闻言应答道:“这是第一局,下了快两盏茶了,胜负未分。” 秦奚和贾家铭都吓了一跳,赶忙凑上去看。 他们先是往朱定北身边靠拢,才看了一会儿实在热得慌,便又和楼家兄弟挤在了一处。 陈阁老落子的速度很快,几乎宁衡才落子他的白子就下定,反观宁衡,则每一步都下的很慢,很谨慎。可见对阵陈阁老十分吃力,但好在他还能稳住局势,棋风又十分不凡,步步设陷,以至于对局到后来,陈阁老落子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如此走了两百五十步,宁衡才败下阵来。 “后生可畏啊。” 陈阁老不吝赞词,虽然宁衡输了,但他也赢得不甚轻易。 朱定北不客气道:“陈阿爷别耍嘴上功夫啊,阿衡陪您坐了这么多会儿,还陪得您这么高兴,怎么也得送点见面礼才行吧?” “你这小崽子,原来你阿爷是嘱咐你来我这里打秋风的。我这儿哪儿有宁小子能看得上的东西在?” 他却是不钻朱定北的套。 朱定北哼了一声,“我可都看得上,你便给了阿衡,我再拿来耍一耍,岂不两全其美。” “哈哈,滑头鬼,偏不美得你。” 朱定北便道:“那要是我能在您手上走过二百五十步,您给不给我这个礼?” 陈阁老把棋盘丢给小辈们收拾,捏捏他的脸道:“你便只说吧,你瞧上我这儿什么东西了?” “嘿嘿,小子这不是听说您这里有行军鬼策的下半篇嘛。” 朱定北脸上堆满笑。 陈阁老眉头一挑,“这老小子消息倒是灵通,难怪还专门同你念叨起我。这么说来,这上半篇,在你家里?” 自然不在,只是他上一世有幸,偶然得到过罢了。没想到竟然从阿爷口中得知他苦寻不得的下半篇竟然在陈府,他今日来可就是冲着这宝贝来的! 朱定北:“若是有,阿爷早就与您炫耀了,哪儿能藏得 住。” 陈阁老一想也是,沉吟道:“你可知你阿爷把陛下御赐的千亩良田都许了我,我也没允他?你若想要,可没有这么容易吧。” 秦奚等人听得稀里糊涂,急着问道:“阿公这行军鬼策是什么兵书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答话的是老管家:“孙少爷,这本书是前朝反书,已经失传很久了。” “反书?!” 老管家给他们都添了茶水,这屋子里热烘烘的容易口干。“这本书是前朝一位元帅的毕生所学,后来他的后人学了这书,差点把皇室都杀光了,皇帝觉得此书有异,得不到便都烧毁了,只有一本孤本被那家下人偷偷带了出来,后来也未曾问世。” 楼安宁不由追问:“为什么学了这书要去杀皇室?长生你——呜呜!”要这书做什么? 楼安康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陈阁老见状笑得不行,“那是那将门后人心术不正。那行军鬼策确实是一本兵法书,只不过其内所述有许多过人之处,威力甚大,若是用的不当确实祸国殃民。” 朱定北怎会听不出这话是隐晦地提点他,于是笑道:“就是传说得太厉害,从军的谁不想拿来看看?若是真能有护国杀敌的良方,那是再好不过了。” 朱定北面容神往。 陈阁老打趣地瞧着他,后者连忙把脸上有些过了火候的正直收敛了些,眼睛弯弯地说道:“陈阿爷,我也不占你便宜,若是我在你手下走了二百五十步,你便将那书借我阿爷誊抄一份。若是我输了,我便将伯弈棋谱双手奉上,如何?” “果然有备而来,你这臭小子倒是很会投我所好啊。” “陈阿爷过奖哩。” 陈阁老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奉陪,但若是输了,可别哭鼻子。” 朱定北瞟了他一眼,起身到宁衡原先的位置坐下。 依旧让朱定北执黑先行,他举棋在半空中顿了一会儿,忽而转向宁衡道:“阿衡,我该下哪儿啊?” 宁衡在探手拿楼安宁丢在榻上的外袍,闻声回过头来,明显愣了下。 朱定北笑得十分甜,“陈阿爷我们可没说不能寻人帮忙。” 陈阁老似笑非笑:“观棋不语。” 朱定北:“咱们是赌棋,再说,你也可找帮手嘛。” 秦奚几人顿悟此人恬不知耻又上一层楼,谁不知道 陈阁老是第一国手,他还能找谁做帮手? 陈阁老却道:“却之不恭。老管,过来给老爷我捏捏肩膀。” 宁衡将那件外袍披在朱定北的腿上,给他指了一处。 朱定北虽出身将门,行军打仗盖世无双,按说这棋艺怎么说也得比常人强一些,但老朱家最天生不耐烦这棋盘上这样那样的规矩,他们打仗从来不会被格局限定,因此这方寸间的博弈实在不上手。他干脆无耻到底,全由宁衡指点,他负责落子。 宁衡这一局比上一局从容许多,至少落子的间隔缩短了很多,而且棋风比之前谨慎且更带杀气,显然是对战利品势在必得。 如此走到第二百四十步,胜负依旧难分。 陈阁老落子的手忽然一停,把白子丢进老管家手里,满不在意道:“我先喝口茶,你代我下。” 老管家顺从地接过。 落子—— 五步之内,满盘皆输。 第95章 势在必得 朱定北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宁衡也坐直了身体,凝眉看着棋盘,默了一会儿,忽道:“国手管增?” “见过长信侯爷。” 老管家笑盈盈行了一礼,这便是认了身份。 “早闻陈相棋艺师从管增国手,如今看来……管老棋艺已臻化境。” 他改了口,没说陈阁老这个年纪相当的徒弟学艺不精。老管家听出来了,不由抿嘴一笑,谦道:“承蒙侯爷赞誉,不胜感激。” 秦奚三人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分明刚才长生夺胜在望,只要再走十步他就赢了,如此胜负难分的局面十步根本不在话下,谁想到,莫不吭手的老管家出手,不仅把宁衡逼得脸色骤变,更在五步之内将棋盘上的局势扭转,让宁衡输了十目之多。 陈阁老含笑的声音想起:“怎么样,小长生,愿赌服输哩。” 他竟也学起朱定北的尾音来,端的一副老狐狸得意的姿态。朱定北不尊老地瞪了他一眼,哼声道:“晚上就让人把棋谱送过来。” 怎么也没想到,老管家竟然是陈阁老的棋艺师父,怪到方才陈阿爷笑得那么不怀好意! “长生真是好孩子。” 陈阁老乐开了怀,这伯弈棋谱可是失传已久的,与他而言这本棋谱的魅力,就好似行军鬼策对朱家儿郎的吸引力一样。 朱定北脸上也绽开一个笑容,仿佛刚才的气闷都是别人的错觉,亲昵道:“陈阿爷,我那儿不止有伯弈棋谱,还有枣阳公棋谱,伏羲琴谱。您可想一观?” 陈阁老:“……” 他定定地看着朱定北,眯了眯眼睛:“应对之策早定,好小子,看来你是势在必得了。” “阿爷说了,陈阿爷可是很难讨好的。” 陈阁老直起身道:“伏羲琴谱失传很多年了,不过这枣阳公棋谱却是早年……莫非……?”他看向朱定北,这枣阳公棋谱在前朝的时候是作为当朝一位公主陪嫁道鲜卑酋长那里的,若是想得到,除非,挖了那些酋长的坟。 朱定北点了点头,“正是陈阿爷所想,谁叫匈奴那些王八蛋居然那么丧尽天良,正好被我阿爹截了胡呢。” 陈阁老立即道:“是朝安送来的要给我的?” 朱定北瞪大了眼睛,惊道:“朝安阿伯可什么都没说呀。” 紧接着他便笑开了,“现在,他们可都在我手中哦~” 陈阁老:“……臭小子,不知早点送过来吗?!” 朱定北可冤枉死了,“压在箱底谁就见着了,还是祖母前两日梳理礼物送往别家的时候才发现的,阿爷还说这些破烂玩意儿占地方,烧了也做不了一顿饭呢。” 天地可鉴,这绝对是实话。 “老!匹!夫!!” 陈阁老嘴上骂着,心里却知道这绝对是对面这面容无辜的小娃儿在威胁他! 宁衡转头看了眼他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再看陈阁老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抵住嘴唇忍住了笑意。 陈阁老转头对看好戏的老管家道:“去把行军鬼策给这臭小子取来。”而后转向朱定北:“晚上都给送过来,听见没有。如是少了什么,我便问一问朝安礼单都有什么。” “多谢陈阿爷!” 朱定北踢开外袍,跳下小榻穿了鞋追着老管家出去了。 宁衡抓着外袍紧随其后。 楼安宁:“……我的衣服。” 楼安康和贾家铭终于忍不住扭头笑得停不下来,秦奚心里抓啊挠啊,凑到他阿公身边来给他端了一杯茶:“阿公,那行军鬼策也让我看一眼呗。” 陈阁老悠哉悠哉地喝了外孙孝敬的茶,而后不急不慢道:“不可。” 秦奚:“……你偏心。” 陈阁老哼了一声,“长生有伯弈棋谱,枣阳公棋谱,伏羲琴谱,你有什么?” 秦奚心道:我有我阿娘啊。但这肯定在他阿公这里是行不通的,况且长生来换的这些东西,他一样都不认得是个什么神物啊。 贾家铭看他蔫蔫的,不由安慰道:“那书是给朱阿爷看的,你还没到那程度,先别惦记着,等往后再问师父要肯定会给你的。” 秦奚于是死灰复燃看向陈阁老,后者却是一点不照顾外孙的情面,长叹一声:“难。我怕是活不到那个岁数喽,你若想要便向十一拿吧。” 他这满府藏书,已经定了死后都许给贾家铭的。 秦奚和贾家铭同时一僵,各自瞪了眼陈阁老,说不出话了。 得了行军鬼策,朱定北乐得对谁都是笑脸,几人总算想起今日来陈府的正事,陪着陈阁老用过午膳,便结伴到贾家铭所住的院落中。 秦奚到陈府一般也住在这里,是陈府里难得的妥善之处,贾家铭搬来陈府后,他便做主将这处挨着主屋 的小院让给了贾家铭。下人早便将炉火兴起,走入屋中便暖和得紧,且不如陈阁老所在之处,热的让火气旺盛的小伙子满身热汗。 秦奚撺掇着朱定北将那本神乎其神的行军鬼策给他瞧上一瞧,遭到了无情的拒绝,气哼哼地学他阿公在朱定北脸上捏了一把,顿时被追杀的满屋子大叫。 楼安宁难得没插上一脚,拉着贾家铭仔细问他在陈府过得如何,备考得如何之类的话,俨然一副胞兄附体的沉稳模样。 贾家铭早从秦奚嘴里探听到他们的来意,见楼安宁笨拙的关切,心中熨烫,一一都回答了。 楼安宁安下心来,便又开始不着调了,往他身旁挤了挤,说:“二月二,十一没忘是什么日子吧?” “龙抬头,自然记得。” 贾家铭一脸正经地答道。 楼安宁没发现他眼里掩藏的笑意,有些急了,咳了一声说:“咱们都过了剃发的年纪,记着龙抬头做什么,你再仔仔细细地想想。” 他笑脸认真地绷着,秦奚才被朱定北蹂躏一番,此时坐下来喝茶,心中要笑得不行,赶忙将口中的茶水吞下去,这才放声大笑道:“你楼二少的生辰嘛,谁还没记住,十一和我早就备好了礼,断不会少了你的。” “嘻嘻,你们记性好就行。” 楼安宁喜滋滋的,那副得了小便宜的模样,惹得楼安康哭笑不得地笑话他。 秦奚反问道:“那三月三是什么日子?你记不记得啊?” “我记得肯定比你清楚。”楼安宁朝他吐了吐舌头,转而对贾家铭道:“我亲手做了一个特别好玩的机关蟾蜍,蟾宫折桂,你定会喜欢的!” 他们兄弟俩和贾家铭的生日都是在好日头,隔了只一个月。 贾家铭笑开,重重地点了点头。 朱定北道:“楼二,十一下月初九就下场了,你这份礼是不是送得有点晚啊?” 楼安宁立刻道:“此话有理!明天我就让人将蟾宫送来!” 朱定北揶揄道:“那你三月三那日,是准备空手来贺喽?” 楼安宁:“……我另备一份!”他咬了咬牙。 贾家铭见他都要被朱定北逗急了,忙道:“不用,我收一份礼便够了。” 楼安宁却坚持:“我定会准备一份更好的,正好庆祝十一童试高中!” 几人听了都笑起来。 在二月二楼家双胞胎生日的前一天,关押在天牢一个多月的窦长东等人被问斩。 老侯爷原本打算在他入京后见他一面,但不料圣旨言明任何人不得探视,因此只在今日到午门观刑。 他也想不到两人再次见面竟会在如此境地,那个曾经性情飞扬跋扈,耍的一手好枪勇刺敌首的亲随部下,如今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穿着白囚服因罪受死。 若非真的欣赏对方的品性能力,他又怎会不遗余力地提拔对方?只是世事难料人心易变,他终究还是没逃过声名权势的私欲,害人害己。而今天,他便来送他最后一程,就当成全对这位爱将最后的情义吧。 一干犯人在二月初一这日天未亮的时候便被押送到午门,日头高照之时百姓们便围了一层又一层,执刑官高声念着他们所犯的罪行,百姓们义愤填膺,一口一口唾沫恨不得就吐在他们脸上。 窦长东垂着头,也能在百姓们一声声的咒骂中想象到这些人唾弃鄙夷的目光,耳边听到妻儿的饶命哭喊,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位二品大将,他曾经也为家国拼杀,立下汗马功劳,生死无畏。 到最后,百姓只记得他如何弄权祸乱,欺君罔上。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结局竟然会是这般狼狈凄凉,晚节不保,遗臭万年。 但这又能怪罪谁呢? 说到底都是他咎由自取。 许是老侯爷盯着看了太久,麻木的窦长东抬头看来,见是他,灰暗的眼睛睁大,情绪苦涩。继而,他便看到在老侯爷身边的钱悔。 窦长东脸色骤变,牙邦紧绷,但最终,他涌出的那股愤恨还是松懈,弯下身躯,朝着老侯爷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人之将死,那些情绪和不甘已经没有意义,这三个响头他磕得心甘情愿。 叩谢,老元帅的知遇之恩,提拔之情。哪怕,他早已辜负。 钱悔也跪了下来。人生灯灭前尘过往也一笔勾销,再有多大的仇怨,这个罪无可赦的男人也曾抚育他长大,让他没有死于苦寒饥荒。 他不是来看窦长东最后的结局,而是来为他收尸。 身为人子,他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送终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弹棒!!~~ 【那啥子兵书棋谱琴谱都素瞎编哒~~】 第96章 李朱之仇 这一届春闱童试定在二月初九,初十,十一,这三日。 大靖的科举选士分春秋两试,春闱自二月到五月,童试,乡试,州试都在春闱进行,层层选拔。秋闱即国试,在州试中取得秀才功名的学子都可自由参加,两试相隔三个月,便是为那些在当届春闱中选拔出的人才提供便利,确保即便是在边塞的考生也能够按时来到洛京参考。 童试的生员资格获取并非易事,只有三条路可走。 其中一条最广泛的一条便是院士推选,大靖所有记录在册的学院都有举荐童生的资格,所推荐者只要在五十五岁之下,有该学院的学生之身份,获得学院的掌院士首肯都可参考。 国子学是这些学院之首,贾家铭的童生资质便是由此而来。 其余两条,一则是获得三名以上秀才员外郎的举荐,二则是五品文臣的举荐。 此二者殊途同归,但除非年纪超过二十五岁或已不再学院求学的学子,大部分人都不会选这两条路。 一来,每个秀才只有推举一人的资格,能得三个联名举荐的人家都是富贵子弟,只要不是品性太差或是学识庸碌都能得到院士推选的资格,没有必要走这条路。 二则,文臣凭借五品以上官身推举一名生员,但官宦学子大都心高气傲在院士面前落选已经十分难堪,大多都会选择再学三年而不是急功近利地凭借长辈功勋走捷径。若不推举子侄,那被推举上来的外人又将于推举官员切身相关,往后两者之间若有一方行为不检失了名声或官职,都将对彼此造成不可挽回的名誉损害,因此爱惜羽毛的文臣们也不愿为外人冒险。 初九这日,朱定北几人与学院告了假,亲自来将贾家铭送到考场。 洛京为大靖都城,地位与州府无异,因此洛京的考生不必像余下二十州的考生一样,从县城,乡郡,州府需变更考场,从童试到州试都在洛京特设的一处廪生院中进行考试。 马车上,楼安宁有心安抚贾家铭不要紧张,放松心神,都被他阿兄制止了。 这时候说这些反而适得其反。 反倒是秦奚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将吃食,衣物,笔墨反复交代了几遍,啰嗦得让人发笑。 楼安宁挤了挤眼睛,戏谑道:“原先以为咱们十一文质彬彬貌若天仙,才是小媳妇儿之选。没想到,竟是秦将军体贴入微无微不至啊。” 贾家铭面红耳赤,瞪了眼楼安宁,而后又 气不顺地瞪了眼秦奚。 秦奚莫名其妙,但还是不放心地道:“外头还冷着呢,你这三天都要住在廪生院里,千万不能马虎,考官给的驱寒姜汤也记得要喝,不要嫌弃味道就倒掉——” “少爷,到了。” 外头驾车的小厮拯救了所有人的耳朵,贾家铭连忙道:“就送到这儿吧,你们都快回书院,别耽误了课时。” 朱定北见他脸上绯红一片,忍俊不禁道:“十一少爷,若是不想听秦小媳妇儿唠叨便直说嘛。我们这几个都不思进取得很,与其回书院还不如在这里等你考完出来呢。” 贾家铭赶忙整理了衣服下马车去了,再待下去,他的脸皮都要被这些玩笑烧坏了。 楼安康和秦奚跟着下去打点了一番,回上马车时这才笑道:“你们就看十一脸皮嫩就爱拿他玩笑,小心他跟你们急。” 朱定北耸了耸肩,“也就这两年了,等十一得了陈阿爷的真传定是铜皮铁骨,到时候想看他变脸可就难喽。” 楼家两兄弟想起笑眯眯的陈阁老,再看眼前这个总是挂着笑脸的朱小侯爷,不由点点头,这位就是得了真传的。 秦奚没仔细听他们说话,仍旧不安心道:“十一年纪这么小,会不会被人欺负啊?” 这话都听得耳朵生茧了,几人都懒得理他。 朱定北则看向宁衡,问道:“先农祭祀那天出了什么事吗?我阿爷回来的时候还气呼呼的,不肯同我说。” 秦奚和楼家两兄弟听见也留神听起来,秦大统领和楼尚书那天也在陪同之列,回来后也不曾说有什么事情发生脸上也有喜庆,怎么朱阿爷反而不高兴了? 大靖重礼重祭,先农祭祀关系着一整年的安顺贞元皇帝尤为重视,因此皇室宗亲还有百官都随同祭祀,宁衡年纪虽小但系为正一品长信侯爷与镇北侯一样都在随列之内。 宁衡颇有些难为情地揉了揉额角,道:“你阿爷和户部的李韬在插秧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口角,李尚书……咳,略胜一筹。” 朱定北听了就笑了,可以想象在那么重要的场合,老侯爷输了口头之风却不能拿他最拿手的拳脚给对方回礼,定然憋屈,在他面前也觉得没面子所以没言语。 他敲了敲小几,含笑道:“让我猜猜,李老头定是说了我们就是养肥的年猪上战场之类的话吧?” 宁衡:“我离得有些远,没听清。” 朱定北哼了一声,“他这话说了好些年都没换一句,肯定错不了。这个老王八,这开年之仗有本事他去打啊!” 楼安康问了一句:“户部尚书跟朱家有私仇?” 按说为了军饷粮草这样的国事争执不下,也是因两方立场不同,私底下当不至于如此势如水火才对。可他们在先农祭祀上都忍不住出口讽刺,这得有多大的仇怨啊! 朱定北点了点头,“李韬的三女婿虽是商贾出身,但在加冠后便投身军伍,后来死在了战场上,他的三女儿闻讯殉情。他原先是我朱家军麾下,不过功绩平平,李韬想给死者加军功让他走得光彩体面被我阿爷拒绝了。” 秦奚:“上了战场生死有命,他女婿要是怕死就该待在家里绣花!死了还想讨便宜谎报军功,他以为他是天王老子吗?” 他自小便被教育着浑身是胆,最瞧不起这种没种也没能耐的人了。 楼安康奇怪:“过了这么多年了,还因为这桩旧事争锋相对,那李尚书也太小器了吧?” 朱定北:“不清楚,不过自那之后他就没少在我们的军饷上动手脚,一来二去,小恩怨也变成世仇了。” 宁衡出声道:“应该是因为那个女婿。” 见朱定北几人都目露惊讶,宁衡接着道:“李韬那位女婿与一般人不同,是在他身边养到十五岁才回本家认祖归宗的。两人情分,如同亲子。” 楼安宁惊道:“不会是李老头的私生子吧?” “别胡说。”楼安康瞪了他一眼,“他可是把女儿嫁给了人家。” 若真是私生,那岂非是乱.伦了? 朱定北奇怪。按说李韬老儿一辈子只生了三个女儿,眼红别人家儿子领了一个回来养成童养女婿继承自己的衣钵也正常。可怎么到最后,却放手让他上战场了? 宁衡看出他的疑问,便道:“听闻,他是自己偷偷转了军籍。” “……原来如此。” 朱定北了然,一旦在兵部上挂了名,不从军则视为逃兵轻者入狱,重则格杀,就算是皇子也不容例外。 楼安宁噘嘴道:“那这李老头也太不讲道理了,他那女婿自己管不住跑去送死,他倒是把罪责怪在朱家军头上。” 朱定北倒不生气,反正不论原因如何,他们与李韬的梁子都已经结下,只能继续斗智斗勇下去。 几人缺了小半日的课时,下午是骑 术课,他们也乐得自在。 课上还有一个将门子弟寻了他们问下个休沐日的进学府的骑射大赛可要参加,被他们推脱了。国子学武子的骑射比试依旧是每个月一场,他们几人后来都去看够,不过自从董明和师兄离京后,这赛场上也没几个出挑人物,后来便少去捧场了。 大学府的骑射大赛尚且如此,更别提进学府的赛事,那在挑剔的朱定北看来更是乏善可陈。 秦奚在马场跑了几回,对贾家铭的瞎操心总算散去,等那寻问之人败兴而归,他便凑到朱定北身边道:“今年营卫长府上的苏东海升上进学府了,前两天还来找我,要我和他比功夫呢。” 朱定北:“就是那个生来力大无穷的苏东海?” 苏东海此人他印象颇深,年纪小他一岁,但力扛九鼎的事迹却是如雷贯耳。前世他死之前已经是秦州的边军的一员猛将,凭借自己的军功荣升三品中郎将。听闻他耍得一手巨斧,所向披靡,更多的传闻是,他生来就有奇力,在抓周礼上捏碎了一块玉牌而扬名。 与前世的董明和一样,都是他神交已久的良将。 见他兴致很高,秦奚便笑道:“就是他,听说他现在已经在用三石重的弓了,而且箭无虚发,我没答应他——” 没等他说下去,一旁听见的楼安宁就大声笑话了:“秦奚,你好孬种,竟然连应战都不敢。” “滚一边去。”秦奚脸上一臊,“那是他想得美,竟然想让我用我阿爹的黑铁弓做赌注,我真要应了回头我老子还不得削死我。” 他骂了一句,接着对看热闹的朱定北道:“他还拖我向你邀战呢。” 朱定北还没说话,宁衡便道:“长生服药未断,不可劳累。”朱定北原本兴致勃勃,听了他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而下,恢复了清醒。 他现在可是“体弱多病寿命难长”的镇北侯世孙,确实不适合应战。输了丢了朱家的脸,赢了,麻烦更大。 宁衡看出来他的失落,于是道:“统领府与营卫府交情不错,不如让秦奚请他出来玩,就当交个朋友。” 楼安康也道:“我和阿弟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位天生奇力的苏大少爷我们早就想认识了。” “就是就是。” 楼安宁也来了兴致。 秦奚摸了摸鼻子,小声说: “这可是你们求我的,被他缠上了可别怪我。” 第97章 营卫长府 皇宫护卫由禁军负责,而洛京的护卫则是由巡防营担当。 巡防营的首领封营卫长,在抓周宴上握碎玉牌的苏东海便是当今营卫长府上的嫡长子。 朱定北见到这位声名赫赫的苏大少爷时,着实吃了一惊。 他一直以为以蛮力著称耍得巨斧的苏将军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与宁衡不相上下的体格。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细胳膊细腿,甚至还比他矮了两寸!用老人家的话手来,一个人体态发育还是有迹可循的,手小脚小的人往往身量也“精致”,而苏东海正是这一类人。 不过他前世没听说过苏东海矮小的说法……想来,他是个例外吧。 朱定北打量苏东海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眼中的惊讶比他更甚。 秦奚嘿笑道:“你们俩个一见如故也不用这么看来看去的吧?都快坐下,欸,楼二你刚才都点了什么,可点了我最喜欢的茄盒子?” 苏东海有些不自在地同朱定北问了礼,没忍住道:“没想到朱小侯爷长得这么好看,我还以为……嘿嘿。” 朱定北:“……苏大少爷也让我深感意外啊。” 苏东海当然听得出他的回讽之意,但从小听得多了,他也没放在心上,哈哈笑道:“长相没什么的,我阿爹可说了,打仗不是靠谁个头大就行的,只要我苦修武功,凭着我的力气要坎胡人的脑袋易如反掌。”他说着顿了顿,略带了些安抚道:“朱小侯爷也不必介怀,咱们杀得了敌人就是英雄。” 朱定北:“……” 这么安慰他,还真是让他感激涕零啊。 宁衡忍笑将气的翻白眼的朱定北拉着坐下来,楼安宁已经笑倒在胞兄身上,楼安康和贾家铭明哲保身只当没听见这番鸡同鸭讲,默契地专心应对只关心吃喝的秦奚。 苏东海比他们往出生一年,落座前一一向几人见了礼,看得出来是个礼貌又细致的孩子,与苏营卫长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浑然不同。 苏东海也不认生,问候之后,还问起了贾家铭日前的童试情况。 贾家铭的童生试正值上一个休沐日,如今过去这么些天,他刚出廪生院时空落落的心态已经完全调整会平常心,见他问起也不因为对方比自己年幼就敷衍,说道:“题目较往年要有深度一些,不过,我已尽我所能,再等两日结果出来便好。” 苏东海笑道:“看贾家兄长成竹在胸,小弟在此预祝您旗开得胜。” 贾家铭忙回了一礼,道谢。 几人看得稀奇,却是秦奚有些受不了道:“你别礼来礼去的,好歹你祖宗几代都是马背上的猛将,就你光学儒生那一套去了!” 秦奚和朱定北一样,向来认为儒生说话行礼你来我去黏黏糊糊的很是看不上眼。 苏东海挠了挠头,“第一次见面自然要规规矩矩的,我阿娘说了,礼多人不怪。” 秦奚嗤了一声,“别你阿娘说你阿爹说的,大老爷们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见。” 苏东海认真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秦奚兄长今年也才十二岁,还是要听话——” “你还没玩没了了!”秦奚嚷了声,回头问伺候在外头的小二道:“快把菜给爷端上来,堵住这个小崽子的嘴!” 朱定北几人都笑得不行,给秦奚打眼色,都奇怪这营卫长的家风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守规矩的孩子出来。 秦奚回了个眼色,意思是待会儿再说,又问苏东海:“你有没有想吃的,尽管点来,今天咱们几个做兄长的请你。” 苏东海忙道:“秦阿兄客气啦,我不挑的。” 秦奚直叹气道:“你啊你啊。” 这也是为什么有长辈们的交代,他依旧和苏东海亲近不起来的缘故。这孩子太中规中矩了,说话一板一眼的,特别无趣。 不过这小子胃口倒是挺好,满满一桌子菜一般都进了他的肚子,吃起东西一点都不含糊。 朱定北眨了眨眼睛,“这模样,才像是是将门同道哩。” 苏东海嘴上没停,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我就这么一个长处了,不能饿着。” 几人听了又是一乐,所以说这孩子虽然老实巴交的不讨人喜欢,可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一同吃了一顿饭,生疏感顿消。 苏东海大约见自己暴露了“本性”,说话也大胆起来。 楼安宁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问:“我听说东海你力气特别大,那到底有多大,这个桌子你能一巴掌拍碎吗?” 楼安康有些无奈地把好奇地想要摸苏东海的手相看的楼安宁拉回自己身边来,抱歉道:“东海阿弟别介意,他好奇心重,没有冒犯的意思。” 苏东海双手直摆,连连说:“没事。”而后道:“就是拍碎了桌子要赔给店家不好,楼二阿兄若是想看,不如咱们比射风筝或是 扛东西也好啊。” 楼安宁顿住,赧然道:“别和我比,我是这儿最差的。” 苏东海立刻看向朱定北:“我以前就听秦阿兄说过朱阿兄射风筝特别厉害,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比一场?” 秦奚立刻道:“不是跟你说了长生身体不好,不能比试吗!” 苏东海之前就拜托过他,他也替朱定北回绝了。 可苏东海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弃,依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定北,后者被宁衡碰了碰手臂,只好将心中的跃跃欲试收了起来,遗憾地拒绝了。 苏东海失落地垂头,丧气道:“我力气太大,以前还不懂得控制自己,所以阿爹都不许我出门怕我伤人。其实朱阿兄刚刚回京的时候我就盼着能和你打一场,你可是从鲜卑回来的,打小就骑在马背上跟着打仗,肯定不怕我的力气。” 朱定北:“你现在还控制不了力气?” 苏东海摇了摇头,“家里请了师父疏导,学府里的武夫子也想了很多办法,但真要到用起来的时候,还是很大。” 现在他至少不会动不动就弄坏东西,不过和人比试射箭或拳脚的时候,还是没个轻重。 之前便在学府里伤了同窗,因此骑射武术课上只有武夫子陪他过手,同窗们都不亲近他。 这对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少年来说,实在是个很让他伤心的烦恼。 朱定北便问他平时都是怎么疏导的,苏东海老实地一一回答了,无非是与功力和经验都丰富的长辈多练手,用着用着自然就能把握分寸了。 朱定北笑看他:“我有个法子,你要不要听。” “要的要的!”苏东海点头如捣蒜。 “你每日问你家里厨房那些豆腐,什么时候能在豆腐上雕出花儿来,你这火候就够了。” “啊?” 苏东海不得其解,在豆腐上雕花,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秦奚和楼家兄弟还以为朱定北是在逗他玩,纷纷忍笑。秦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朱家兄长说话从来不打诳语,他说有用你尽管去试就行了,反正豆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苏东海哦了一声,乖顺地应了下来。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秦奚便说要送苏东海回去,见他们如此仓促,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营卫夫人的吩咐。 等秦奚带着人走了,楼 安宁才出声道:“他看起来好小,那些力气到底都藏在哪儿啊?” 楼安康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你还说,苏东海是营卫长家的大少爷,你当人家是街头上卖艺的,竟叫人拍桌子给你看。还好那孩子没计较,否则我看你丢不丢人。” 朱定北说:“苏东海的性格看起来矛盾得很。虚看,婆婆妈妈优柔寡断而且中庸守成,但再看,其实骨子里还是自我的人。挺有意思的。” 楼安宁皱着鼻子说:“我怎么看不出来,我都和他说不上话呢。” 他觉得就算再同这位苏公子吃上几十顿饭,他们也找不到共同话题,走不成一路人。 贾家铭道:“那应该和他父母的教导有关。” 营卫长的家事曾经也轰动一时,贾家铭听家里兄长闲聊时提起过,此时便对他们说道:“听说,苏营卫长曾娶了一个妻子,但是那位夫人一直未有身孕,所以夫妻和离了。苏东海是续娶的继室所出,虽然生下来便瘦瘦小小的,但力气很大,所以很得营卫长的欢心,一直努力栽培。” “苏东海还有两个胞弟一个胞妹,但两个胞弟都没立住早夭了,因此营卫长对他更严格,而苏夫人……约莫是因为丧子之痛,对唯一的儿子看得比性命还重,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他。听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独立的院子,一直与父母住在一处呢。” 贾家铭虽然没直说,但可以看出来这位苏夫人是个柔弱的人,苏东海一面受苏营卫长管教,一面又伸手其母影响,才成了这副性格。 楼安康闻言却关注起了另一件事:“为什么要无子和离?苏营卫长大可娶妾室生育子嗣啊。” 咳,长生家里不就是这样么? 在大靖,正妻宗妇的地位很高,除非犯了大过错,少有休妻和离的。 贾家铭停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我也是从兄长哪里听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们说,现在这位苏夫人出身有些尴尬,未进门前就与营卫长大人结下珠胎……先夫人性情刚烈,自觉受辱才和离的。” 几人都吓了一跳。 这种往事可不光彩啊。 楼安宁好奇心过剩,很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品性,见他们都露出避讳的意思,还是追问:“十一,身份尴尬是什么意思?” “她出身自北方河畔。” 贾家铭干脆道。 洛京之北,洛水之畔,烟花之地是也。 楼安康连忙示意胞弟打住,往后还要和苏东海来往,苏家长辈的事他们没必要知道太多。 朱定北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笑道:“苏夫人看来不简单啊。” 如何不简单,他没再说。 但在座的人多少心中意会,过程不论如何,单看苏营卫长和发妻和离,不顾她身份还要娶她进门做正妻,这些年更是爱护有加。且营卫府和京中的贵妇人来往间,也未听谁传出这位妇人的劣迹,反而关系融洽——足可见这个女人的心性手段。 就是不知道,这个苏东海到底得了他生母几分真传了。 第98章 十一中魁 贞元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五,夜。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 吏部和军机处为了补缺各地的地方官与监军将领,一整个月几乎都没有送过一口气。 当然,这其中最辛苦且难以入睡的反而是让他们心惊胆战的喜怒无常的贞元皇帝。这一日,又处理政务到深夜,贞元皇帝盯着军机处递呈上来的边防调动安排和将士补缺的名录,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东升太监在旁边看着害怕,等不到他回过神来才不得不低声唤醒他:“陛下。” 贞元皇帝眼神一闪,僵直的双手放下奏折,朝他看过来。 东升太监把头埋得低低的,躬身问道:“时间很晚了,该休息了。” 贞元皇帝自言自语道:“为何会如此,是巧合吗……” “陛下?”东升太监见他神思远走,忧心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近来事情纷杂,却非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还请陛下缓一缓,切莫难为自己,保重龙体要紧啊陛下。” 贞元皇帝无意义地笑了一声,而后起身道:“明日早朝后召叶慎仁和朱承元到军机处见朕。” 原以为他已经考虑得面面俱到,但这份补缺名单上来后他才发现被他忽略的一个重大的问题:被裁决的军将各方势力的均衡被打破了。 他当时恨不得将那些欺君罔上的军将一网打尽,但也知道这不可行,因此与董相商议之后才默认了按律处置的结果。不姑息任何一个人,但也不伤了元气,这既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也为之后军制改革铺开一条平顺的路。 但现在,一个让他头疼的问题出现了。 朱家受罚革职的人几乎九牛一毛,而余下李家,王家等几家人在这一场动乱中几乎折损了大半族中子弟。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军中一家独大。 从前他便有心培植寒门武将与朱家抗衡,但在朝局上争斗了这么些年,他分不出心力来栽培得力的人,因此只能借将门侯勋来制衡。比如李家,就是他十分看好的一家,虽然不指望他们能顶下朱家军的位置,但至少让朱家军不能生出狼子野心来。 没想到,这一次,李家中有一大批年轻军士因过革职或流放,甚至获斩刑的就有五人。 李家后继无人,还能拿什么和朱家军打擂台? 东升太监猜不到他心中烦忧,但见他总算肯安歇心里松了一口气,嘴上应着,又忙吩咐人伺候皇帝陛 下安寝。 老侯爷一大早就接到宫里的旨意,吃了一半的早膳也搁置了,他问朱定北:“乖孙儿你说,皇帝老儿叫老子去是为着什么?” 朱定北也无法确定,只说:“现在军中能与您说的无非两件事,补缺,换防。这些事情您心里都有数,届时随机应变即可。但若是因为别的事,您大可装傻,这个节骨眼儿陛下不会为难您的。” 老侯爷一想也是,嘀咕了一句不让人安生了,就赶忙收拾了一番换上朝服往宫里去了。 当日午时,春闱童试的廪生榜张贴,几人在国子学里苦等结果,都无心听讲。 秦奚很是不安,趁着夫子背着手走过之后探手戳了戳坐在前头朱定北,小声道:“长生,你说十一考得结果怎么样?” 朱定北倒是不担心,虽则他自己的学问做的不好,但对于贾家铭的实力从不怀疑,至少这第一场童生试是不可能名落孙山的,因此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是说好今晚一同庆贺么,再等一个时辰便是。” 秦奚不高兴地朝外张望:“这些没用的东西,早吩咐了打听到消息就过来传个准信,一个个都跑到哪里躲懒——” 啪的一声,教执打在秦奚的桌子上,秦奚冷不防险些吓得跳起来,抬头见夫子目光不善地看着自己,顿时老实下来。 夫子也懒得教训他,警告地咳了一声,继续说教。 楼安宁在一旁低头直笑,捧着书的手抖了又抖。 总算挨到了下学,秦奚往外跑,没见到自家小厮反而打眼就看到学堂外站着的贾家铭,顿时惊喜地喊他:“十一!” 没等他说什么,就被楼安宁挤开了,抓住贾家铭的手急问:“是第几名?怎么样呢?” 贾家铭面色红红,抿着嘴却也没止住不断上扬的嘴角,他极少这般喜形于色,朱定北看见心里便有底了,果然听贾家铭说道:“忝为童生首元。” “真的?!” “太好了!” 秦奚和楼安宁异口同声,一左一右抓着贾家铭,一口一个“十一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地钻进贾家铭耳朵里,惹得他脸上泛起鲜活的热意。 楼安康松了一口气,笑道:“恭喜你,十一。” 宁衡也道了声恭喜。 朱定北看他们肆意地高兴了一会儿,才走上前道:“走,咱们给首元先生庆祝去,预祝下一场一 举夺魁。” 几人一路向北,直往热闹的花街而去。 这一段河畔日落时分便点了彩灯,夜幕降临之际反而开始活泛起来。今日花街还有一场临河舞演,他们定的酒楼正对着舞演,一边吃饭,一边听曲儿观舞,更没有再享受的了。 酒菜上桌的时候,楼下便传来一阵激越的琴鼓声。 楼安宁把筷子一丢,赶忙起身趴在围栏上去看,不一会儿又退了回来,“舞娘还没上场呢。” 楼安康叹息道:“你和秦奚挑的地方,也不问十一可想来,现下还只管自己热闹,要我怎么说你才好。” 楼安宁甜甜一笑,连连给贾家铭夹了几道好菜,挨着他道:“十一最宽宏大量啦,肯定不会和兄长我计较的。” 楼安康扑哧一笑,秦奚大叫:“就你还想当十一的兄长,做梦吧。” “我不仅是十一的兄长,还是你的兄长!别忘了,我可比大半岁!”楼安宁斤斤计较道。 秦奚翻了一个白眼,“谁稀罕。” 年纪最小的朱定北出声道:“应该开舞了,你们还要争?” 食桌就摆在厢房的阳台上,两边立着挡风屏风,坐着也能观赏舞蹈。偏楼安宁和秦奚都不是能坐得住的,听朱定北的话便先后起身站到栏杆前伸着脖子看,也不管是否挡了他人的视线,惹得对花街舞演也十分好奇的楼安康只能随他们起身去看。 朱定北向来对歌舞美人无感,下面一声声的叫好声也引不起他的兴致,仍旧坐着吃食,时不时与贾家铭说上两句。宁衡也坐在一旁,他吃得不多,很快就停了筷子,专心给朱定北布菜,在他吃了几块鱼肉之后便拦着让他吃好克化的菜品。 正说道:“十一,下月初八我们仍旧去送你,你这几日在家中好生温习,我们也不去打搅你,若是有什么事,你只管派人同我们传话。”就听楼安宁和秦奚夸张地低呼出声,回头叫道:“快来看,是胡女!” 胡人朱定北是看得不想看了,只觉他们大惊小怪,无奈楼安宁和秦奚跑回来将他与贾家铭一人一个拖到栏杆前,指着临河桥上舞女让他们看。 贾家铭一见之下脸就红了一片,下意识地往后退。 秦奚拦住他,“别走,且看她怎么跳嘛。” 只见那衣着暴露的胡女双手高抬在头顶做了个莲花手势,裸着的脚轻点着铺着红纱的桥台,开始扭腰舞动。那腰如灵蛇,大胆狂放, 舞女更生了一张艳丽妖冶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而她身上的金链子随着舞步起落,将半遮半掩的双腿和腰肢完全裸露出来,像时开时合的花,惊艳动人。 小少年都到了初识男女情怀的年纪,见到如此场面自然都受了极大的冲击,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去看。 原本还时不时点评几句的楼安宁闭了嘴,睁大眼睛直看到那胡女退场,才找回呼吸,相互看了两眼,脸热地开始害羞起来。 朱定北哈哈大笑,“哎哟,这是怎么了,脸红成这样,莫非还同她洞房了不成?没出息的。” 楼安宁不服气道:“我们第一次看当然有些不习惯嘛,长生在北地难道经常看?” 朱定北不屑地啧了一声,“这算得什么。那胡女的生的瘦巴巴的,除了胸前那两团子肉,其他地方全是骨头,摸上去肯定不舒服,往后挑媳妇记得挑些长肉的。” 几人:“……” 宁衡:“道听途说?” 他语气里夹着浓浓的怀疑和不确定,要不是朱定北年纪摆在那儿,他真要以为对方经验丰富了。 朱定北推着宁衡坐回去,不屑道:“跟你们这些没毛的小子没甚好说的。” 秦奚和楼安宁都没有从之前的胡舞中回过神来,之后的舞蹈再好看也难免分心,再看了一会儿就乖乖落座了。 他们没有朱定北这般“口无遮拦”,有心想同伙伴们说说刚才那胡女和舞蹈但都开不了口,害羞地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一会儿,在外头伺候的小二进来请示道:“贾八爷在门外有请。” 贾家铭听到是自家兄长有些诧异,而后看向朱定北,虽然他年纪最小,但在不爱管事的宁衡之下确实是他身份最高。 朱定北道:“请他进来吧。” 他们几个孩子玩得开,并不想去凑贾八他们的热闹。 贾家惠进来后见到宁衡他们露出一点了然的神色,行礼道:“不知长信侯爷在此,失礼打扰了。” 宁衡免了他的礼,贾家铭起身道:“阿兄。” 贾家惠笑道:“听说你在这里还想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现下看来是我唐突了。” “谢阿兄着想,请代我向几位兄长赔罪。” 贾家铭语气中温和却也同样疏离。 贾家惠笑道:“能亲口恭喜阿弟也算不虚此行,这次考得非常好,阿兄以你为荣,若是有什么需要 阿兄帮忙的尽管与我说。” 他这般说着也不久留,临走前还不忘说:“父亲有意让你回家休息两日再温书,张姨娘也很是想念你。” 今天贾家铭的好消息传来,贾家铭在家里与父母一同得了这个好消息,没待多一会儿便到陈府拜谢恩师了,而后又到国子学寻友,到底是冷落了贾府。 贾家铭明白这才是他来这里见面的主要原因,定也是他父亲的意思,自然不敢推辞。 朱定北和楼安康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他得了童试首元,他和他生母在贾家的处境总算有起色。 第99章 钱悔从军 从花街回府后,朱定北没回小院而是到前院书房来。 老侯爷还等着他,仔细闻了他身上没有酒气,还是取笑道:“你这孩子毛都没长几根心就野了,今日在花街可看到什么可心的小娘子?” 朱定北不接他的话,直接问道:“阿爷,今日陛下宣召所为何事?” 老侯爷三言两语说了,果然是为了调防一事,“皇帝的意思是,让鲜卑府上一般朱家军调回凉州。” 爷孙俩对此都没有意外,他们之前推演陛下对军治上的改动时便料到了这一点。攘内必先安外,边境的变数压到最低,皇帝陛下才能安心开始动内九州的驻军。 陛下对朱家军的能力还是信任的,有朱家军镇守凉州他才没有后顾之忧。 老侯爷叹道:“唇齿相依,如今陛下想将内州驻军的牙一颗颗敲碎,还得让咱们边塞军必进嘴,免得外敌闻着腥味儿不安分。”他语气颇为复杂,欣慰有之,佩服有之,但也有着忧虑:“按陛下的动作,再过两年,你阿爹就该卸甲归田了。” 朱定北没说什么宽慰的话,转而问道:“李捷现在何处?” 要说李家的三品以上的将领中获罪最大的便是从二品的司州驻将李捷,一府男丁都被判了流放之刑罚,出了正月就被押解往交州去了。朱定北坚持让老侯爷动手脚让他路上假死,将他带到他面前来。 老侯爷道:“还未有消息传回来,这个时间约莫已经“死”了,长生再耐心等两日。” 他不明白朱定北为何对李捷尤其执着,也没问出他打算拿李捷如何,但朱定北要做的事情他也不会阻拦。 爷孙俩没多话,时间也晚了,朱定北安了心便听话地回去睡下了。 第二日却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钱悔辞行。 他在镇北侯府住了有半年了,年前还在大理寺堂前受了重伤,这些日子更是足不出侯府。朱定北与他亦师亦友,乍然听他要离开,当场愣住。 再听到他说受他阿爷举荐到平州参军,露出笑脸来:“平州啊,那是个好地方。” 钱悔对平州局势也仅限于道听途说,如今见他如此神态心中生出一些疑惑来,但不等他细想,朱定北便问道:“可否耽误不悔兄一点时间,我有些手信想麻烦你带去平州。” 老侯爷先稀奇了,“你这是要给你秦姑姑还是她的两个小子送礼?送的什么?” 朱定北没答 话,见钱悔应下来,便让水生和管家去学府给他告假半日,自己匆匆回了小院,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返身。 他递给钱悔一封密封的信,信封单薄,上书董谨行亲启几字。 “若是有缘见到,亲手交给他。” 亲手二字咬的极重,钱悔见他神色郑重,也不由严肃了脸,颔首应下。 朱定北笑了笑,又拿出一块纯金的长命锁来,说是给秦灭胡的手信,要转送给未曾谋面的妹妹的。 “左右也告了假,我便送你出城吧。” “小侯爷客气了,无需——” “正好转道去学府,骑马也方便。” 钱悔闻言,便不再多言。 老侯爷特地送了他一匹好马,钱悔行囊不多,手提一把长剑,再无更多的挂累。 朱定北一路将他送出了北城门,到城外的十里亭才停下,钱悔心中感动不已,忍着热泪道:“小侯爷请回,侯爷与您的恩情,钱悔永生不忘。不论何时,任何我能为您做的事,请您知会一声,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朱定北朗笑一声,“我不敢说我朱定北是个施恩不望报的君子,但也不会挟恩要你性命相报。” 钱悔握紧拳头,看着朱定北的眼神里有着崇敬:“钱悔知道。” 朱定北道:“平州也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正好是你大展身手的好地方。我对你的品性能力很放心,建功立业是迟早的事,只有一句话要交代你。” 钱悔挺直腰背,洗耳恭听。 “稳。” 朱定北只说一个字便见钱悔若有所悟,脸上的笑深了两分:“你还年轻,许多事情都不急在一时。你稳稳当当地积累军功,切记厚积薄发的道理,不要急在一时。” 钱悔在凉州窦军中憋屈得太狠,几次死里逃生和后来窦长东的死都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他明白他想要在这天地间找到自己立足之地的迫切,也担心他操之过急,是以才有今日的叮嘱。 钱悔对他弯身行礼,“钱悔定铭记于心。” 再抬头来,松快地对朱定北笑起来,感慨颇多道:“与小侯爷相处这些时日,钱悔受益良多。好几次,我都怀疑小侯爷是不是真的只有十一岁。” 朱定北失笑:“看人可不是看年纪就够的。” 钱悔赞同地直点头,两人相视一眼,他牵了牵缰绳,沉声道:“小侯爷, 保重。” 朱定北:“后会有期。” 钱悔深深看他,而后驱马离开,不再回头。朱定北目送他远走,待再见不到人,才扭了马头回城。 水生见他骑马慢走,有些担心他的情绪,便驱马上前道:“少爷,别难过,钱公子很厉害,肯定会好好的。” 朱定北回头看他,见他皱着一张笑脸,不由好笑地用马鞭轻抽了抽他的马屁股,也没反驳,夹紧马肚子,扬鞭而去。 两人与一个府兵还未入城身后一个快骑厉喝着越过他们往城门疾驰而去。 朱定北勒住缰绳。 朱水生惊疑的声音已经响起:“少爷,那轻骑手上拿的是朱家军的军旗!”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瞬息间将这段时间鲜卑来的信笺仔细回想了一遍,没有想到任何紧急之事不由紧皱眉头,狠抽了下马肚子,高声道:“水生你去学府替我告假。”顾自快马回府。 那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入城后也有紧急通行的特权不必降低马速,而朱定北不能,因此他回府里的时候,早就被惊动的老侯爷已经打听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公文内容。见朱定北急匆匆回来,张口便问,先安抚了他的情绪,道:“不急,是徙民出了些乱子。” “徙民?” 朱定北没想到事关他们,便请他阿爷先把公文告知他。 原来,鲜卑府徙民定居下来后,挨过了最难熬的冬日,便在期盼之中下耕田播种,怎料鲜卑气候实在寒苦,就算是经验老道的农人也无法将春种养活。春耕失利,这让徙民们都惶恐起来,种不出粮食,他们如何活下去? 还有另一些被分配到草原住下的徙民,开春后不得不学原住民放牧为生。但这对于面朝黄土祖辈农耕立业的徙民来说实在太难了!死了一批牛羊之后,恐慌便蔓延开来,百姓情绪难安,便有骚动。 更可恨的是,一些仍旧没有归顺大靖的鲜卑民和潜入鲜卑府的细作煽风点火,民众被煽动,一村之事闹成了一郡之乱,这才惊动了朝廷。 老侯爷:“你阿爹稳住了情势,但这事情咱们带兵的也没办法。但愿朝廷的饱学之士能想到妥善的办法让徙民早日有自己的营生,否则,还有的乱。” 朱定北深以为然。 不过,他更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动乱严重吗?可会耽误调防凉州?” “还不能定论。但从你老子的公文上来看,应该 影响不大。”他眉头还皱着,道:“你阿爹今次却没有提早送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朱定北摇头,“应该是阿爹已经平复了动乱才没有另外送信,阿爷若是不放心,可以去信问一问。” 也只能如此了。 朱定北的淡定多少让他心安了些,信送出后,爷俩在书房中又说了一些话便陪老夫人用午膳去了。 鲜卑此封公文抵京,一向在朝廷很少露脸的工部司农司一下子备受瞩目。 百官饱读圣贤书,满腹经纶,但这种事实在不在行,只能倚重他们一向轻视的工部。工部楼尚书得了圣旨,与司农司彻夜未眠,第二日早朝上如是回禀道:“陛下,鲜卑气候土壤与大靖各地相差甚远,老臣请旨陛下下派司农司主司及两位主丞携带良种前往鲜卑,为百姓寻找生机。” 贞元皇帝道:“此事工部难道从前没有章程吗?” 徙民到鲜卑之后该如何营生他们之前不是没有讨论过,否则怎么敢鲁莽地放百万百姓迁徙?此次的动乱可以说在他们意料之中,但严重程度却在他们意料之外。 那么多人无法从事鲜卑的营生,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此时他们才知道,耕的不是同一块地,这些百姓还没有聪明到可以即刻适应。 楼尚书被质问也不慌乱,高声道:“回禀陛下,司农司早已写了便民书,徙民军行的时候已经请旨送往鲜卑了。不过,现在看来官员将士未必懂得便民书上所写,而百姓们也无法无师自通。故而,老臣恳请陛下派专人去复查并教导百姓。” 贞元皇帝听言心中安定下来。 那段时间因司马御棋之祸,徙民迁徙,后来又有朱家军主帅失踪一事,早就焦头烂额,哪儿还记得司农司上呈过什么奏请?看向楼尚书的眼神不由柔和了些,这个历经两朝的工部尚书,是朝中最让他省心的人了。 贞元皇帝准了他的奏请之后,户部尚书便启奏道:“陛下,老臣惶恐,工部如今派人去教化,恐怕会误了鲜卑府今年的播种时机,那么今年是否要备一批粮食送往鲜卑救急?” 贞元皇帝皱了皱眉。 楼尚书恭声道:“启禀陛下,鲜卑偏北,回暖更晚,时令与大靖略有不同,三月下旬播种并不影响当年收成。只是朝廷年前拨下的粮食若不足以支撑到九月第一批粮食收割的话,当早作打算为好。” 贞元皇帝舒出一口语气,道:“楼 爱卿所言甚是,李卿便带人核实清楚,若有缺粮的忧患只管将预算的补粮递交与朕。宁多勿少,明白吗?” 户部李尚书忙道:“微臣领旨。” 此时解决出乎意料地平顺,让原本提了一颗心的贞元皇帝颇有些迟钝地松了一口气。 第100章 宁家祖训 国子学,午休时分。 今日早朝上的时这时候也在国子学传开了,楼安宁胃口不佳,闷声道:“昨日阿爷都宿在工部府衙,不知道现在可回家歇息了。” 楼安康也很担忧。楼尚书勤勉,遇事从不耽搁,工部又少有紧急之事,因此兄弟俩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阿爷需要夜宿府衙的情况。他老人家年纪毕竟大了,兄弟俩牵肠挂肚,昨夜都没睡个好觉。 朱定北摸了摸楼安宁的头,“若是不放心,用了饭便告假回府去看看,让阿衡去和夫子说。” 宁衡抬起头,见楼家兄弟看过来,便顺势点了点头。 长信侯爷的身份还是很好用的,夫子也没多问,很痛快地允准了楼家兄弟的告假。 少了他们两人,秦奚顿时觉得午后学堂空荡得全无乐趣,这经史课上他又不比宁衡和朱定北潇洒可以埋头自顾做自己的,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熬完了这一日,他迫不及待地往陈府去寻贾家铭。原本要与朱定北同路,不过宁衡示意有话与对方单独说,他就爽快地走了。 马车上,朱定北直言问宁衡:“有什么办法能让鲜卑的经济活起来?” 这个问题困扰他好些一日一夜了。 李家被他打残之后,朱定北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所思所想之事格局便放开来,再不单单拘泥于朱家与朱家军的未来。 想前世,鲜卑由大靖入主之后,一直都是大靖最穷困的州府,没有之一。且不说鲜卑府的气候如何,便说它横跨雍州、并州,幽州三州府,论其所占地域乃边境第一大州府,但农商的产出却仅多于苦厄的流放地交州。 若不是它人口稀少,又被朝廷免了三年的赋税,迁徙而来的百姓们恐怕连自己的口粮都供不上。 鲜卑府如此恶劣的情况,让原本列在计划中第二次第三次徙民胎死腹中。 但经济一事着实不是朱定北所长,便索性丢开,问询宁衡。 宁衡目光微闪,抚了抚他微蹙的眉头,慢道:“宁家祖训,无商不商,无地不商,无所不商。鲜卑自然也有他可取之处,不过还需时间发现罢了。” 朱定北细想前世鲜卑似乎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商业,沉吟道:“可是他们若是以商为本,怕是不妥。” 鲜卑虽然苦寒,但还是能种出粮食的,若是因商耽误了农事,且不说商事所得的钱银够不够他们兑换粮食,便是对军士们的粮 草供应也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他是军伍之人,思考问题的角度自然习惯于以军为重。军士的粮草调配得朝廷发放的银两,大部分都取自当地。鲜卑又代替原先边境三州成为新的大靖关塞,若是粮草供应不能保证及时,以后打起仗来,不稳定的因素就多了。 宁衡见他不是没想法,于是便问他如何设想。 朱定北献丑道:“以前鲜卑让咱们最羡慕无非一样:马。而让咱们最头疼的只一样,他们的体质和武力。” “若是能让鲜卑成为大靖的大马场,供应各军马匹,不失为一个好用处。我还有意让鲜卑圈地作为大靖的练兵场,若是能让每一届武子选士和新兵都在此地接受训练,如此反复,不出五年咱们大靖的军力将上一层!” 朱定北说起此事便难掩激动,但他终归还是冷静道:“第一项养马之事还算好办,但第二项,怕只能是空想了。” 建下这练兵场,由谁来管? 朱家人贞元皇帝肯定是不放心的,原本朱家子嗣不旺盛都已经让皇室日夜记挂,若是坐拥这么一批门生,真做出成绩来,岂非大靖半壁江山都落在朱家的掌控之中?就算朱家人持身公正,但也无法让皇室寝食不安。 但若是不由朱家训练,朱定北还真有些不甘心。 鲜卑是练兵的好所在,但同样的有朱家军在的鲜卑府,皇帝陛下并不愿意看到他们如虎添翼。 宁衡没有就第二项多说什么,鲜卑天高皇帝远,不仅是朱家军其他任何一人都不能让贞元皇帝信任到委托对方培植军伍。 他点说的是朱定北所说的养马之事,他道:“要让马成为鲜卑百姓的养生之道亦是杯水车薪。鲜卑之所以能产好马,气候草原都是其中之重,但更要紧的是,宁缺毋滥。他们从来不多养,贵精不贵多,不过度使用草原。否则后续无力不说,养出的马品质也将大大下降。按朱家军已有的养马规格,鲜卑府的私人马场至多只能圈出一个来,能造福的百姓十分有限。” 朱定北对军马培养自然知之甚深,只是没有考虑到如今的马匹养已经被军伍和皇室垄断,对百姓所能带来的切实好处并不算大。被他否了,朱定北不算失落,但还是头疼得很。 “那该怎么办?” 宁衡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此事不急在一时。以往鲜卑往大靖走私的无非马匹皮毛,牟利大则是因为这些事务珍稀到只能供给少数人的缘故。司马御棋管制的 时候便划出专人专地向皇室和世家提供马匹和皮毛,要以此为商,以鲜卑现在的人口和相应的产量而言不足以撑起整个鲜卑的商事。” 朱定北瞟了他一眼,“你便直接告诉我可行之法呗。” 宁衡摇了摇头,诚实道:“我也不知道。我需要时间,从长计议。” 他也不是先知,鲜卑府的事情他原先不打算沾手,因此也没有事先打算,现在被朱定北问住,也只能据实已告。 朱定北叹了一口气,鲜卑根基实在太弱了,十年战乱内耗过重,不论是鲜卑民还是徙民都没多余的银钱物什用于购买和兑换,只进无出,商事自然做不起来。 这着实不是朱定北能够改变的事,因此苦恼过后便放开了。 回府之后,朱定北听说三姐府上的月圆儿病了,便想着后日休沐去探望。那孩子着实和他投缘,听说她病了,心里自然挂念。 第二日朱定北推脱了秦奚他们的邀请,休沐日当天一早便往三姐夫府上去了。 月圆儿的病已经好了大半,见到朱定北竟似牢牢记得他,一点都不生疏,只在奶娘怀里扑腾要朱定北抱她。 朱定北将她抱过来,疼爱道:“让舅舅看看,月圆儿瘦了啊,是不是病的难受了?” 月圆儿咿咿呀呀的,分明什么都听不明白,但却还是瘪着嘴做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来。 三姑奶奶朱沉瑜笑得不行,对心疼不已的朱定北道:“别管这个小滑头,这是在和你撒娇呢。前些日子让她吃药,倒像是为娘欺负她似得,对着她阿爹便是要哭不哭的模样,惹得他疼得不行,许了她许多好处,现在见到人就可劲地装可怜。” 朱定北大笑:“月圆儿真聪明。” 完全不觉得小娃儿耍滑头有什么不对,反而深觉可爱,继而把自己带来的手信拿给她玩耍,果然让她欢喜地露出大大的笑脸。 朱沉瑜见到里头不少贵重之物,感动之余不免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不知好歹也没个轻重,你拿这些宝贝给她做什么?仔细被她摔坏了。” 心里已经打算将这些东西都收入箱底,往后给女儿当嫁妆。 朱定北毫不在意,还说:“能摔个响儿让咱们月圆儿听了高兴也值了。” 朱沉瑜哭笑不得,“哪有你这般宠孩子的。” 心中却也惊奇,她这个小弟可不是容易亲近人的,没想到与女儿如此投契。 按说这个年纪的小少年哪个有耐心陪一个小女娃子的?他这个舅舅却是比他们为人父母的还要呵护,之前便总有好东西送到府上来。 她不知道,朱定北前世活了那么些年,也没个一儿半女,虽则对女人没有情爱之感,但却很喜欢孩子的,此时完全拿月圆儿当自己的女儿看待。 月圆儿用了药精力不佳,朱定北陪着玩闹了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朱沉瑜让奶娘抱下去,她睡着呢还不乐意,躲进朱定北怀里直哼哼,惹得朱定北怜爱地抱紧,说:“等睡熟了再抱下去也不迟。” 朱沉瑜简直不知道该说啥。 留了饭,姐弟二人也难得有这个机会相处,没了月圆儿胡闹,当姐姐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朱定北仔细问了她的近况,一问一答间才让她热络起来。 “阿弟,姐姐一切都好。就是你二姐那里,你若有闲便去看看她,她眼看着就要产子,有娘家人在侧,多少能安心些。” 末了,朱沉瑜举重若轻道。 朱定北却听出她话中未竟之意,不由笑意一顿,凝眉道:“二姐夫家里慢待她了?” 朱沉瑜见他上心,也不隐瞒:“她夫家万事都好,便是她婆母在子嗣上有些执念。早前便说了话,你二姐多年无子,如今生产若不是儿子,就要做主让你二姐夫纳妾,早日生下儿子来。你二姐的性子你多少也知道,眼中容不得沙子,嘴上没说,心里却计较着呢。我只怕她心思太重,对产子不利。” 话虽这么说,但更多的,她是让朱定北去二姐家摆摆威风,好让二姐亲家赶紧歇了给姑爷纳妾的心。否则若是二姐真生下女儿,恐怕会闹得夫妻都离了心。 朱定北重重点了点头。 午间原本出外访友的三姐夫特意回府来陪小舅子用饭,席间朱定北不轻不重地提醒对方好生照顾三姐和月圆儿,话中隐含威胁,让朱沉瑜听了又是暖心又是哭笑不得。 她这个阿弟啊,是真真切切地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不仅对二姐,对她也是如此。 第二日,朱定北便向宁衡讨买了许多好物,几位姐姐府上没落下,还特意给二姐五姐备了一大箱子给未来外甥儿的礼,依次敲打亲家。 再一日晚间,他特意邀了二姐夫酒楼一叙。 这一顿饭,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但此后,二姐夫府上,再没有纳妾的话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