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火防盗防师弟》 第1章 防火防盗防师弟 作者:墙外道文案:作为临皋派大师兄,穆清嘉前生废柴一个,在仙魔争战中守山而死。他的师弟则惊才绝艳,在千里之外的主战场中一战成名。师弟回山之后,不见师兄,只见到一抔土灰。于是他夺了师兄的魂魄,以神木重塑他的身躯,将他复活。复生后,穆清嘉既盲且哑,记忆全失,倒霉透顶。美人师弟找上门来,要当他的大腿,奈何为人强势凌厉,脾气太暴。还凶巴巴地要把他缩成小木偶,拎起来、揣胸前、再绑回山。穆清嘉暗忖,天下哪里有师弟管师兄的道理?然后他瞄了眼师弟的剑,悻悻打消了暴力反抗的念头。于是穆清嘉开始了顺毛撸师弟的人生。师弟撸多了,他发现暴脾气美人其实刀子嘴豆腐心,温柔傲娇,煞是可爱。——虽然只对他一个人。他满心想着抱得美人归,谁知真相不是兄友弟恭,而是兄有弟攻。有人说,害死他前生的是师弟,穆清嘉不信;有人说,师弟是盗走神木的叛徒,他也不信;还有人说,师弟的命与九州三界只能存其一,他亦是万万不信。只有他眼所见的,他心所感的那个师弟,才是真实的。霍唯(师弟):你的视力先恢复再说这话罢。穆清嘉:……拒绝拆台!·师兄最初缺失五感:耳、口、鼻、目和体感,会逐一寻回。·师兄前生有厉害的马甲,并非废柴。外柔内刚爱笑师兄受 x 嘴硬心软暴躁师弟攻,强强年下。慢热,感情细水长流,主剧情,略群像。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重生搜索关键字:主角:穆清嘉、霍唯 ┃ 配角:预收《徒弟总掉毛怎么办》仙侠小雪豹师徒年上~ ┃ 其它:一句话简介:如何顺毛暴娇师弟立意:陈酿启封,竹马年下万岁第1章 师兄他坐怀不乱话说那铜锣镇依山而建,山里有个铁锹村。一村一镇既不生铜也不炼铁,只是当今人界动荡不安,兵戈四起,铜铁就成了贵重物什,而这穷山僻壤也寻个铜铁之名,沾些富贵。铁锹村别的什么没有,只有一座山、一条河。那河说大不大,今年春汛却也翻出了几朵浪花,浩浩汤汤地淌来,至铁锹村才流速渐缓。待到秋日,难得丰收一年。同那寒酸村落一样,村口的樵夫别的没有,只讨了个美娇娃为妻。可那春去秋来,美娇娃也被苦日子磨成了老婆子,今日正像往日那般,前去河边锤洗衣物。一具黑影顺流而下,浮浮沉沉,挂在几簇枯芦苇杆上,不动了。妇人以为是上游漂来的尸体,司空见惯,只觉得晦气。再定睛看去,却发现那是具木质人像。她将那木人像正面翻出水面,呦,还挺俊。于是,当晚樵夫回家,便见自家老婆子藏了个俊男人。拽出来就着月色一瞅,发现是个木头男,傻了。“哪儿捡来的?”“河里。”樵夫这儿敲敲那儿打打,听声音觉得木材实乘,便道:“劈了卖吧。冬天少挨几顿饿。”“不行!”妇人护住人像,“这可是仙人,劈不得!”寻常村妇不通学识,只觉那木雕人像栩栩如生,低眉敛目,面容清隽祥和,恍然是个慈眉善目的仙人。“只是木雕而已,不是什么仙人。”樵夫头疼道,“无名无姓的木像也没人愿意拜,只能当寻常木材劈了。”“劈了怪可惜的。”妇人又用皮革揩了揩木雕脸上的浮尘,提议道:“要不咱们放在家里,每日拜上一拜,求仙人保佑?”“世上早就没有仙了。若是有仙人,咱日子过得这么苦,他们怎么不出现?”木匠叹气道,“老婆子啊,与其求神拜佛,不如换得几斤糕面来得实在。”当夜,樵夫拎起一把斧子,瓦亮瓦亮的,照着人像膝盖处就是一砍。一声脆响,樵夫倒在地上,腿脚鲜血直流。妇人正在屋内不忍垂泪,听到响动奔出,见此场景也惊得面色苍白。只见铁斧从中间断为两截,一截飞出划伤了樵夫小腿,一截插在土地里。木雕人像却丝毫未损,轱辘轱辘滚动两下,在月光下现出脸来。祥和的微笑变了。他的面部肉眼可见地扭动,皱眉抿唇,一副纠结模样。月色寒凉,在他脸上投射出崎岖不平的影子,显得极为诡异。“鬼啊——!”樵夫的尖叫声响彻铁锹村。木雕像是被这尖叫声所惊,表情再度变换。他也是十分无奈。任谁醒来后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都会觉得惊慌失措。全身的一切感官都被抽离,只有双耳勤勤恳恳地告诉他外界的讯息。更奇妙的是,他连自己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脑袋空空如也,只装了一点,那就是他自己的名字是“穆清嘉”。从那夫妇口中,穆清嘉得知了自己是一具木俑,还是一具即将四分五裂、在火焰中烧成飞灰的木俑。真是人生……啊不,木生艰难。当斧头呼呼破风声响起时,穆清嘉想翻身躲开,想辩解,但整个身体好像禁锢他灵魂的囚笼一般,任是灵魂如何挣扎,身体都躺在那里,冷漠待死。算了,他这么安慰自己。生是什么,死又有什么区别呢?总归他只是个安静乖巧的木俑,想这么多做什么呢。砰地巨响后,他安然无恙,毫无痛感。好在,他的壳子暂时死不了。坏在,他发现自己不光是痛觉,其他感觉也一概没有。更不妙的是,那对夫妇似乎被吓到,要搬救兵了。 第3章 第2章 师兄他是替罪羊床上的不是什么美娇娃,而是一头野兽。它将血肉骨骼囫囵吞下,窸窸窣窣地下床,莲步微移,来到穆清嘉面前。属于野兽的悠长呼吸在耳边响起。“你是什么东西?”女子妩媚一笑,倒是比先前娇嗲的嗓音好听许多,“罢了,管你是什么东西,别碍我好事。”利爪破空声袭来,穆清嘉欲躲,奈何全身僵直。情急之中,他反倒咔嚓一下闪了腰,重重摔在床榻上,发出一声轰响。床上大概有普通女子幸存,惊醒后见此惨状,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谁!?”窗外护卫疾呼。野兽见一击不中,冷哼一声,趁着护卫破门时从窗口逃离。或许是走得匆忙,一只小巧的铜铃从她袖口滑出,跌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一声响。穆清嘉欲哭无泪地陷入床上软物中,也不知自己趴的是绫罗绸帐,还是那胖少爷的模糊血肉。躺在案发现场里,人证物证皆在,有八张嘴也辩驳不了。更何况他唯一的嘴还是件摆设。穆清嘉觉得,如果他是仙,也一定是个倒霉仙。……翌日,刘府上下一片哀声,人人披麻戴孝,准备为胖少爷刘大郎筹备丧事。仆役护卫行色匆匆,偶尔低声交头接耳,刘大郎的死状在刘府中四处疯传。“我看少爷是马上风去了。”一小厮啧啧艳羡道,”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旁边的仆妇听闻,悄声道:“我倒是听说是让什么妖魔啃了去,肉都吃光了,就剩一副骨头。”一名随侍言之凿凿道:“没错,那妖魔故意倒在路边引少爷上钩,我们一伙人亲眼所见。”“那木妖怪现在在何处?”仆妇问道。随侍拇指一翘,道:“据说在后院里绑着,等仙人来斩妖除魔呢!”后院,年逾半百的胖老者身旁伴着几名美貌妻妾,隔着三米距离面对着五花大绑的穆清嘉。近百名护卫层层环绕,严阵以待。说起来刘太爷姬妾成群,子嗣繁多,其实也不差这一个刘大郎。只是妖魔作祟非同小可,不得不审。“放肆!”他一声暴喝,“妖魔,你究竟为何杀我儿?”穆清嘉心道你抓错人啦,我真没杀你儿子。马鞭砰地抽在他身上,一道印儿都没留下,倒是马鞭四分五裂。断掉的鞭绳回甩,刘太爷一惊,蹬蹬蹬后退三步,挤得姬妾一阵惊呼。这已经是断掉的第四条马鞭,而此时的刘太爷与穆清嘉之间的距离也比之前远了八米。他自觉有些丢面子,色厉内荏地吼道:“说话!”穆清嘉无奈地想,你要是能让我开口说话,那可真是感激不尽。“老爷。”大夫人款款从石阶上走下,“这妖魔的事儿,还是要交给仙人来管,凡人插不上手的。贱妾不才,识得几位临皋派的仙长,昨夜已经通传过消息了。过不多时,他们便会派人来审这妖孽。”“还是夫人明理。”刘太爷捡了个台阶下,遣散诸夫人,将大夫人搂入怀中。这大夫人也不是刘太爷明媒正娶的正妻。十年前,他的正妻,也即刘大郎的生母故去,刘太爷流连花丛时碰见一位妙人儿,纳回家来,此后又添数位夫人。后来府上为了方便,就管第一位叫做大夫人。诸位夫人一听“临皋派”,都下意识地为大夫人腾出位置,低眉顺眼起来。临皋派的大名即使在人界也颇有盛名,它乃是百年内崛起的修仙大派,不论哪家子弟入了临皋派,哪怕只当个外门杂役,都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穆清嘉听着“临皋”二字只觉耳熟,脑中晃过几人身影,俱是摸不透、抓不到,一碰即散。正头疼间,忽听小厮高喝:“仙长到——”众人皆将目光转向门口,只见一人白衣高冠踏入门来,腰间挂一柄玉白长剑。他面容尚年轻,却眉目凝霜,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刘太爷一改趾高气昂之色,忙叫人端茶送水,亲自相迎。“仙长躬临寒舍,有失远迎。不知仙长贵姓?”“顾。”“久闻顾仙长大名!”刘太爷作恍然大悟状,殷勤道:“请坐请坐!”那顾姓仙长对刘太爷的逢迎之辞置若罔闻,围着穆清嘉绕了半圈,道:“这就是你们说的妖魔?”“正是正是。”刘太爷道。也不见那仙长动作,几张符纸“嗖”地贴在木人像身上,捆扎他的麻绳应声而落。刘太爷愣了愣,试探道:“这就好了?”顾仙长颔首:“我今日先在这歇下,明早带他回复师命。可有空余客房?”“草民自己的卧房已经打扫干净了,仙长若是不嫌弃……”“不必。干净客房即可。”顾仙长言罢,转身便走。刘太爷犹疑跟上:“那这妖魔……”“放入我房内。”刘太爷见仙长离开,回身骂道:“还不都去打理房间,恭迎贵客?”为仙长准备的房间十分雅致,陈设具备,几幅山水花鸟图高挂,檀木暗香飘逸其间。穆清嘉觉得十足奇怪,那几张符纸上身,和寻常黄纸没什么两样,他若想动还是可以动。 第5章 “诶?奇怪,我刚刚已经查过庭院了。”霍泷扭头,惊呼出声,“啊!你是……”噗通一声,霍泷沉沉摔倒在地。房檐上的猫儿“嗬嗬”尖叫,逃跑间踩塌了数块瓦片,哐当哐当碎了一地。穆清嘉怔怔地后退一步。他当然看不到霍泷身后有什么,指他身后,也只是想误导他“木人像”的行迹。但刚刚的响动却告诉他:霍泷身后真的有什么人在。这人一击干掉了临皋派的少年,甚至没轮到他呼救。可穆清嘉什么都看不见。“蠢。”来人轻嗤一声,嗓音是烟熏火燎的低哑。穆清嘉一退再退,也不顾绊到什么障碍物,转身跌跌撞撞跑起来,直到撞上一堵墙。那个人气息极强,也极危险。穆清嘉的身体本能地发颤,被这一刺激,更多的信息和知识蜂拥进他的脑海,自主寻找着可能的解决方法。幸而,那人并未留意到他,袭击了霍泷后便没了声响。刚刚他听霍泷呼吸平稳,也未有血液流淌的声音,只希望这少年无恙。“跑够了?”沙哑的嗓音再度袭来,就在穆清嘉身前,微微靠上的位置。面前的“墙”沙哑道,“一转眼就跑没影了。别动。”原来刚刚撞上的墙就是他。穆清嘉有些不着调地想:自己是坚硬的木身,若与那人正面相撞,鼻子歪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他料自己也逃不掉,便索性不再动弹。耳边传来对方在拍打他身前衣襟上的声音,一双魔爪在他胸口上摸来揉去。该不是要摸清脏腑的位置好开膛破肚吧?穆清嘉的笑容愈发僵硬。“衣服脏兮兮的,还有皮肤——”那人嗓音里透着不悦,“用了谁的水灵气?”话音未落,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穆清嘉不知为何惹得此人发怒,被那烈炎般的灵气刮得面色一白,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藏起来。现在做个乖巧的小木偶还来得及么?他的愿望很快就灵验了。对方也不知做了什么,穆清嘉只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最后直接被拎着塞进了热乎乎的领口。“出来。”那人怒道,“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呵呵,仙长好凶啊。”一个娇媚的嗓音自上方响起,穆清嘉浑身一震:这女子的嗓音就是杀害刘大郎的那只野兽!那人的杀意不是冲自己而来的,而是她!玄衣男子眉头紧锁,左手护住胸口衣襟里的小木偶。若是顾霄在场,必定会悚然发现,他的容貌与霍泷像了□□分,若非气质悬殊,身材迥异,任谁都会把二人混认。他腰间随意束着一把玄黑的无鞘细剑,剑身粗犷潦草,仿佛由灼日烈火焚烧而成。细看来,那剑柄上极不起眼地刻着两个古字:“冥蝶”。娇媚少女身着红色华服,春色半露,圆润的肩头被料峭春寒冻得酥红。“呀,仙长何苦要多管闲事呢?我们不是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吗?”“你要伤他,又被我知晓。”那人沉声呵道,“要么夹着尾巴滚,要么死!”少女被冒犯,反而笑起来,“那便对不住了。他看到了我的好事,所以他必须死!”绵柔的嗓音陡然尖锐起来,最后两字未落,少女便双掌化为利爪,向那男子抓来。男子姿态翩翩,也不拔剑,赤手空拳与她对掌。他手臂在与利爪相触时,迸发出繁复的烈焰阵法,如剑刃般锋利坚韧,一时间只听金属碰撞刮擦声不绝于耳。“好烫!”少女惊呼。那男子身法极为干净利落,动作幅度极小,对敌如逗猫儿,只是不知在忌惮着什么,迟迟不拔剑,也不多用火灵气攻防。尽管如此,兜在他胸口处的穆清嘉还是被晃得头晕脑胀。更难受的是,随着那人手臂红光闪烁,一股热意由点滴汇为河流,化作巨浪,仿若将他裹挟入岩浆之下。他觉得自己一会儿在油锅里煎炸,一会儿在烈火中焚烧,意识逐渐浑浑噩噩。在他昏过去的一刹那,那人身形一顿,陡然收回火焰。他翻掌一勾,霍泷腰间的沉鱼剑便从剑鞘中脱出,落入他掌中。刹那间,男子左手指尖在虚空中掠过道道残影,右手持剑,大开大合,横扫,轻挑。他满头的乌青长发被草草地束在脑后,随着挑剑的动作,在剑风中飞扬铺散。剑身嗡鸣,隐隐有龙吟之声。妖媚少女只觉空气中的水分被迅速抽空,汇聚至沉鱼剑周围。她震惊抬眸,却见一尾青蛟腾出沉鱼剑,呼啸而来!“怎么可能?!”少女燃起全身狐火,兽态毕露,却见那青蛟势如破竹,巨口大张,将火焰连同她自己一同吞入肚中。轰然巨响震彻天际,青蛟炸为洪水,去势未绝,冲垮刘府大半偏院,犹不停歇,汇入铜锣镇的大街小巷内,水深没踝。男人提一尾红狐狸,那狐狸被烧秃了毛,在他手中瑟瑟发抖。沉鱼剑在他右手中不断颤抖,终是断为数截,摔落在地。他从湿漉漉的胸口处掏出昏迷过去的小木偶,呼了口气。狐狸咳出两口水,敛去凶狠之色,弱弱道:“……我现在就滚。”男子连眼神都不屑于分给她:“留下两只爪子再说。” 第7章 正当穆清嘉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一个躁郁的嗓音传来。“霍唯。”{霍唯。}字迹点亮空气,如同流星般转瞬即逝。那名为霍唯的男子目光黏连在那字迹上,仿佛要把那一笔一划刻入脑中。{临皋派的仙修?}周围突然陷入了死寂,穆清嘉本还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那魔修口中“风头正盛”的冥蝶剑师弟,却觉得气氛不对,就止住了手。他有些不知所措,忙写道:{是我冒犯了。}良久,霍唯才道:“曾经是。”他的嗓音已无焦躁之意,既沉且哑。虽然是师兄弟关系,但霍唯对现在完全失忆的穆清嘉来说,是个完全的陌生人,故而穆清嘉也不知该如何相处。两人又沉默一会儿,霍唯走近他,弯下腰,从储物玉中取出两条腿状木棍,把穆清嘉的两条腿也接回他的身体。“合适么。”霍唯问。穆清嘉点点头,踮踮脚,四处走动数步,欣喜地发觉自己动起来已经和活人无异了。{谢谢,}他写道,{我的身体,都是你制造的?}“废话。”霍唯再次暴躁了,“不是我,还能是谁?你还盼着谁把你捞回来?”{……}穆清嘉颇为无辜,{感激不尽,穆某定衔环结草以报。}你怎么一点就炸,跟炮仗似的霍唯噎住了,耐着性子低低道:“我不正常,你别在意。说的有些话,辞不达意。”他的手指暴躁地敲击着石壁,黄金蝶停在他指尖,又被搅为金粉。“总之,我不会害你。”霍唯点了点自己的腰带,“你就乖乖呆在我腰侧,我会保护你直到魂魄与身体完全融合,恢复五感和记忆。”他顿了顿,嗓音渐沉:“到那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腰侧……}穆清嘉有点迟疑了,腰侧会不会太晃了?霍唯小解的时候自己会掉下去吗?霍唯见他如此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带薄红,急急辩解道:“不是不想把你放在胸口。那里离丹田太近,会灼伤你,等我……之后,就可以了。”穆清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写道:{不,我一点都不想呆在你的胸口。我就不能一个人好好走吗?}霍唯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面色更红,不过这次是尴尬的。他恶声恶气道,“跟着我就可以了,还想自己走去哪?”穆清嘉心里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敷衍地写道:{好好,我跟着你。}他想的却是,等自己五感都恢复了,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管霍唯是什么“仙道的天之骄子”啦又“叛仙盟盗至宝”啦,这师弟还能管得着师兄吗?必然是管不得的。他颇有信心地回答自己。第4章 师弟他穿金戴银穆清嘉正腹诽着,霍唯便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出走。他有些不适应对方的强势,手腕不自在地挣动起来。霍唯立刻察觉到这一点,他触电似地松开手,问:“怎么?”穆清嘉写道:{去哪?}“回临皋。”霍唯简短道。{现在?}穆清嘉不解霍唯为何如此着急。刘府有命案悬而未解,凭霍唯的本事,收个小妖不在话下,若让那两个小辈做,指不定会斩草不除根,徒惹事端。“当然。”霍唯理所当然道。{这里死了人。}穆清嘉斟酌着写道,{刚刚那只妖沾了人血,你看到了。}霍唯误以为他在担心自身安全,道:“有我在,她不敢惹你。”穆清嘉摇头,再次暗示道:{她身上杀气很重。放任不管,她很有可能去害更多凡人。}霍唯皱眉道:“我是来带你走的。人与妖之间的仇怨,与你我无关。”穆清嘉闻言稍顿。他潜意识里认为仙修都是些斩妖除魔、替天行道之类的角色,未成想霍唯此人如此……不近人情。也是,他这师弟从来都不是个正常的仙修。指望着他主动帮人,简直做梦。但他心知此事不能草草了之,于是又借口道:{总得把我的嫌疑洗清再走罢。那刘太爷误会我杀了他儿子,恨不得把我扒皮抽筋再沉个海。}霍唯明显找错了重点,他剑眉倒竖,危险道:“他伤你了?”穆清嘉眼“见”着代表霍唯的那团红色的人影越烧越旺,丹田处的浓烈火光突突闪耀,仿佛一只即将炸膛的炼丹炉。对方的怒气显而易见,穆清嘉赶紧补充道:{没成功。}“那就是动手了。”霍唯扯起一边嘴角,转身欲走。穆清嘉连忙堵在他身前,按住霍唯一边肩膀,道:{等等,你要做什么?}霍唯目露凶光:“他做的,我百倍奉还。”现在他倒是不急着走了!穆清嘉是想把霍唯留下来,但也不是这个留法啊!{不急,反正他也跑不到哪去。}他连忙转移话题,{对了,刚刚那个临皋派的少年呢?}“无妨,死不了。”霍唯想起穆清嘉身上的水灵气来源,又问道:“你在意他?”穆清嘉只觉自己师弟常喜欢在细枝末节上留心,无奈地写道:{他是临皋派的弟子,也算是你我的小辈。不该袭击他的。}“一副痴相。”霍唯不屑道。 第9章 那厢顾霄也是惊疑不定。他本想用那金镯去困穆清嘉,谁料那金镯一经出手,便不再听他使唤,径直锁了霍唯。难道这天阶法器竟有灵识不成?金镯上手后便失了光华,乖乖栖在霍唯手腕上,老实巴交得很,全然不见方才灵动。霍唯只觉丹田中膨胀的火灵气不断从那黄金镯处流失,宛如在烈火炙烤的狭小房间里开了一扇窗,烈火泄出,清风徐徐灌入其中。他细细观去,见金镯内侧雕有两篆字:和释。看名字倒不像是攻击性法器。“和释镯”将他的灵气散去十之八九,除了限制修为以外,并没有其他负面影响。倒不如说,狂躁的火灵气消解后,那股旷日持久燃烧着肉|体的烈火灭去大半,霍唯身体舒适了不少。只不过,现在还不是他归剑入鞘的时候。“打开。”霍唯双眸如电,直射顾霄。顾霄抿唇后退一步,又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少年,沉住气,再次稳住剑尖。被打散的水灵气缓缓汇聚,悄悄流向霍泷的位置。他用行动表示拒绝。“只要主人死去,法器便能解开。”霍唯沙哑的嗓音满含威胁,“你应该知道,即便只有十分之一的灵力,我也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从他体内泄露的金焰不断撞击在顾霄的剑刃上,灼热的温度熔去寒冰,延着剑身,一直烫到他手心里。顾霄额角冷汗滑落,嘴角难看地扯了扯:“这法器是我师尊的,即便我死了也无济于事。”霍唯一顿:“你师尊?”顾霄冷道:“玄机榜第五,临皋之主。是你不该惹的人物。”闻言,霍唯杀气顿敛。锋利的面容软和少许,他干净利落地收剑,复杂道:“你是惊蛰……水掌门的亲传弟子。”“是。”顾霄仍是举着剑。临皋派尊主,水惊蛰。穆清嘉把这个过分熟悉的名字念上几回,心道怪不得霍唯要收剑。水惊蛰,那可是他与霍唯共同的师妹啊。虽然他连此人音容笑貌种种都记不得了,但念起这个名字时心头盘旋不去的温软,便足以证明他们曾经的关系。霍唯问出了他想要问的问题:“她近来如何?”“师尊自然哪里都好。”顾霄谨慎地回答。“那就好。”霍唯沉声道。霍唯的怀念之色不似作假,倒真像是顾霄师尊的旧友。顾霄把目光在霍唯和霍泷两张过于相似的脸之间转上两转,继而联系到霍唯金色的火焰,顿觉五雷轰顶。——眼前之人,可不正是师尊的旧友么?他可是师尊的二师兄!曾经的临皋派二弟子,毁誉参半、名震九州的霍唯!顾霄默然收剑,又看向目盲失声的穆清嘉,对他的身份也有了猜测。至于穆清嘉本人,他在努力回忆师妹的样貌,霍唯则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三人各有心事,一室沉寂,只闻轻微的鼾声。原来那少年趁着房中安静,睡得愈发香甜,他翻了个身,恰好滚到霍唯脚下,呼呼打起了鼾。穆清嘉偏头憋笑。“……”顾霄复杂道:“霍……前辈。可否允许晚辈叫醒师弟。”霍唯脚尖踢了踢少年,一脸嫌弃道:“哪家出的呆子,水惊蛰还收这种憨货当徒弟?”话音刚落,顾霄便呛咳一声,穆清嘉以手撑额,挡住快翘上眉梢的嘴角。霍泷不就是霍唯他们家的蠢孩子么?凭两人五官相似程度之高,就连顾霄第一时间都没能分辨出,霍唯本人竟还看不出么?“你笑什么。”霍唯瞪他。穆清嘉抖着肩膀比划:{我想到了好笑的事情。}顾霄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他大概明白为什么霍唯没能认出霍泷了。师尊曾讲过,百年前霍家还是修仙大族时,修仙界流行过这么一句话:霍家人都靠鼻子和灵气认人,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脸盲。难以辨识人脸,自然也不会觉得霍泷的容貌与他自己有多像。而这也是为什么,方才霍泷认不出穆清嘉就是那木人像。顾霄指尖一弹,一点冰晶落在霍泷眉间。少年一个激灵睁开眼,鲤鱼打挺似的弹起来。他茫然四顾,摸一把空荡荡的腰间,第一句话就道:“我沉鱼剑呢?”霍唯面色稍缓,减了挑剔严苛之色。穆清嘉笑着想道:这少年虽粗枝大叶,倒是爱剑。剑修皆视剑为生命,极端些的更是追求人剑合一,只要是爱剑的剑修,都会得到同行的尊重。他无意识地抚向腰间,手指微动,却只摸到一把空。穆清嘉一愣,怅然若失地想,自己也是有剑的罢。那把与他一同葬身火海,名唤“天一”的木剑。他的前生,也是以剑入道的剑修。腰间别一把本命灵剑,凭一剑游遍四海八荒。穆清嘉看不到,在他身边,霍唯正注视着他那落在腰间、无处安放的手。第5章 师弟他赠人法器 第11章 “原来你姓穆呀。穆仙友……我可以叫你阿穆吗?”穆清嘉笑着点头。“穆姓世家,我倒是没听说过。”霍泷捏了捏下唇,“是化名吗?”{不,我就姓穆。}穆清嘉写道。霍泷不知想到了什么,挠挠后脑勺,笑道:“别介,我小时候也是在人界长大的。其实血统出身没什么分别,天赋才决定修仙之路能走得多远。只有老古董才会轻视人界出身的仙修。”穆清嘉似懂非懂地点头。经霍泷一提醒,他倒是回忆起修仙界这仙凡有别一说来。灵气讲究血脉,仙修基本都出自修仙界的古老家族,而人界出身者不足万分之一,出生在九州之外属于魔修的荒土更闻所未闻。修士既以仙者血脉为尊,反过来便会鄙夷人界出身的修士。在他们眼中,凡人即便有灵根,也大多作洒扫服侍、随意使唤之用,一般留在外门做些经营之事。不巧的是,穆清嘉模糊地想起,自己就出自人界。他倒不甚在意外界眼光,闻言只是笑着耸耸肩,表示自己浑不介意。另一边,刘太爷已经同意给予临皋派最宽裕的权限,只要他们能揪出杀害刘大郎的妖魔,还刘府一个清净。至于偏院被冲塌半边的事,他也不再计较。笑话,这新来的仙长随意一击便能毁掉一排木石房屋,他怎么敢再行索赔?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霍唯竟主动站了出来。“偏院是我毁的。”他对刘太爷露出彬彬有礼的假笑,举起了手中之物。“这幅法器便权当赔偿罢。”霍唯一直以来不苟言笑,相貌虽俊美,却太过凌厉。尤其是一双眉眼,剑眉下锁着对狭长的凤眸,仿佛靠近他一步便会被剑风削成碎片。他这一笑,即便是虚情假意,也像那苍白的人偶突然活转过来般,多了丝人气。服侍在刘太爷身边的两名舞姬被这笑容晃瞎了眼,纷纷扑闪着眼睛偷眼瞄他。大夫人一晃神,淡淡道:“老爷,这是玄阶法器,人界不可多得。依妾身之意,不如收下仙长好意,以法器护自身周全。”刘太爷浑不知这一瞬间自己头上戴了多少顶绿帽子,注意力全被这法器夺了去。听罢大夫人之言,他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了法器。那法器,是一副宝光闪烁的蟒鞭。和那些凡人姬妾不同,霍泷一见此笑便浑身汗毛倒竖,不自觉往顾霄身后躲了一步。他本来就憷霍唯,这人不笑倒好,笑起来不知怎的就更恐怖了。穆清嘉看清那法器,心下苦笑,但也只得由着霍唯去了。-------------------------------------待诸事皆备,已近夕阳西下。四人各有安排,霍泷替换了一柄新剑,跑到后园里比比划划找手感;顾霄则手中抄了一厚叠符咒,准备挨门挨户地贴上,以防万一,作捉妖之用。穆清嘉轻拍顾霄的肩膀,写道:{这是你画的束缚符?}“束缚符”乃是筑基修士便能画就的入门符咒之一,注入自身属性灵气后,可唤起周围天地灵气作捆缚之用,像顾霄这种金丹后期仙修,量产不是问题。“是。”顾霄恭敬答道,“师伯有何吩咐?”穆清嘉被这声“师伯”喊得一愣。他没想到,不仅是霍唯暴露身份,连自己的底儿也被顾霄兜了去。他可从未提及自己身份,又故去甚早,这师侄年纪尚轻,到底从何得知?“我不似霍泷。五十年前的那些往事,我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包括师伯缘何身亡。”顾霄淡淡解释道,“穆师伯若有什么不便,尽可向我提,顾霄自当尽力为之。”原来自他死后,已过了五十年之久。穆清嘉微笑点头,心里却升起怪异感。不过,若是惊蛰师妹向他讲述过那些陈年旧事,顾霄能猜到自己身份倒也说得通。于是他道:{麻烦了。不知可否借“束缚符”一用?}顾霄照做,穆清嘉双手握着那一叠符咒,浅青色的光华蕴藉于其中,倏尔消失不见。他将之归还给顾霄,写道:{布符,不患寡而患不均。}“是。”顾霄应道。他正欲离开时,穆清嘉又叫住了他,微笑着写道:{这些符,都是水灵气画就的罢。}顾霄一顿,抬眼看他。“师伯说笑了。师尊收徒要求极为严苛,非单水灵根不要,顾霄自然只有水灵气可用。”他用往常的淡漠语气答道。{是我眼拙了。}穆清嘉微笑着道歉。随着顾霄远去,他的笑意愈发不到心底。寻常目明之人自然难以发觉,偏巧他“眼拙”,又有霍唯所画的“灵眸”,便能分辨仙修的灵气属性。他“看”得到,那仙修体内冰蓝包裹着耀金,分明是水金双灵根。以金为御剑的基石,金生水,水灵根又有变异为寒冰的资质,顾霄是天生的剑修。只是,他为何要骗人?穆清嘉无意识地搓着手指,思索着自己所处的境地。现下这四人中,除了年少单纯的霍泷以外,每一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难以尽信;而自己的失忆,更把他推向不利的地位。他必须尽快捡起足以自保的能力才行。穆清嘉魂游天外,想着想着,脚下便要逛游出庭院。另有旁人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正是方才被无视了个彻底的霍唯。“他们做他们的,你跟着去作甚?”他面色不虞道。 第13章 表面上凶神恶煞,但芯子里和霍泷那孩子貌似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思及此,穆清嘉笑意更深,连带着心情也轻松不少。铜铃仍是由霍唯保管,两人三番彻查寝房,没再发现可疑的事物。由于霍唯对屋内气息的厌恶,他们便没再多留,一同走出屋外。此时夕阳已尽,天幕褪去残红,敷满暗蓝;鸟鸣渐微,取而代之的是早春的虫鸣。金翼使和玉腰奴放出不到一刻钟,霍唯便抬起头,道:“找到了。”穆清嘉还欲迈步,霍唯便揽住他的肩膀,一跃飞上房檐。他身轻如燕,顺着屋脊飞奔,带着人几乎脚不点地,数息间便落在一处庭院内。穆清嘉落在地上,才有机会写道:{其实我可以自己走。}“太慢。”霍唯斜他一眼,又想到什么般,恶劣道:“若你想起如何御剑飞行,我便不管。”话音未落,他便推开屋宇的后窗,一跃翻入房中。穆清嘉无言以对:好好的大门不用,和主人家通报一声即可,有必要翻窗么?他一迟疑,屋里的霍唯便像是会读心般,驳道:“浪费时间。快进来。”穆清嘉只好也撑着窗沿跟着翻入。这里是一处佛堂,他们从佛像背面绕到正面,入眼所见是千百盏海灯幽幽摇曳,汇聚成火海浪潮。火光明灭的中心,端坐着一具佛像,神色半明半暗。四周围墙内嵌着刘家祖祖辈辈的往生牌,在幽暗中窥视着生者。而佛堂正中,伫着一台灵柩。玉腰奴正停在灵柩一角上。{等……}穆清嘉还未来得及阻止,霍唯便抬手掀开那灵柩的棺盖。棺盖下,刘大郎的尸身沉默地躺着,身边陪葬的金璜玉珏反射着幽光火光。霍唯毫不避讳,直接下手就摸。华贵的衣袍在他手底下陷,显然是用棉花一类填了身体做了生还时的样子。刘大郎死得太惨,尸身不全,只剩面部是完整的。出于某种民间传说,为防止人横死后尸变,他的两边牙齿拴着细线,挂在耳边,衬着青白的肤色,形如恶鬼。“没有魔物。”霍唯皱眉道,“玉腰奴从不出错。”的确是空无一物,既无妖气也无魔气,只是一具简单尸身罢了。穆清嘉搓了搓手指。某种直觉,或是某种被遗忘的经验告诉他,刘大郎的尸身太空,空得离奇。铜铃上的那串镶字突然撞入他的脑海。“魂”。{刘大郎的尸体缺少魂魄。他过世不到十二个时辰,魂魄理应不该自主离体。}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写给霍唯。按理说魂魄之谈在仙修中很是忌讳,算是某种难以证实、为人所避讳的旁门左道——但霍唯看罢那行字后并未露出异色,很稀松平常地信了。他从储物戒中取出那枚铜铃。玉腰奴的判断没错,它的确是循着铜铃的气息而来。只是那铜铃上不但沾有主人的气息,还有它的受害者刘大郎的气息。霍唯轻嗤一声,将那铜铃举至刘大郎尸身眼前,高声道:“亲眼看到自己的尸身,感觉如何?”在穆清嘉的灵眸中,那铜铃身周的空气扭曲变形,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隐隐觉得那是个人脸的模样。他们猜的不错,那铜铃中居然真的寄存着刘大郎的魂魄!那魂魄受霍唯刺激想要回归原本尸身,却受控于铜铃,无法离开铜铃半尺远。“摄魂铃。”霍唯沉声道。那三个字一出,丝缕冷风从窗缝泄入,吹得满室灯盏为之一黯。屋外渐渐传来嘈杂的人声,房门豁然被推开,吹散一室阴冷。原来,灵堂外迷迷瞪瞪的守灵人被霍唯的声响惊醒,正欲推门查看。{你知道‘摄魂铃’?}穆清嘉疑道。已有一名家丁模样之人冲他们喝道:“何人擅闯灵堂?!”霍唯完全无视了那人,一弹指将棺盖合上,动作像是阖茶盏般优雅平常。“曾缘得一见。”他回穆清嘉道,“铃响时,轻则神智混乱,重则魂魄离体,为其所摄。”那家丁见是两位仙长已是憷了半分,见霍唯昂首阔步迎面走来,更是本能向边上退了数步。穆清嘉随后跟上,听霍唯道:“那小子贴的符顶多能治些小打小闹,怕是应付不来今夜之事。”穆清嘉对此不置可否,写道:{那狐妖的目标不止一个。刘太爷和刘大郎关系最近,今夜可能要出事。}霍唯一顿,回身看他:“还记得我赔给他的法器么?那是实打实的玄阶法器,足以在那小妖手下护得他。”随即,他露出了恶劣的笑意,“只不过上面不留心带了个‘开玩笑’的法阵罢了。”像是应和他的话,一声夜枭蹄鸣破空,正是从刘太爷所居正房的方向传来。与此同时,一个少年跳墙进院,落下时两脚相拌,趔趄了一下。“妖怪出现了!两只……不对,好几只!”霍泷磕磕绊绊道,“顾霄说,他需要帮忙!” 第15章 纯粹的木灵气渡入树干,青色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梨花树内藏的脉络,整棵树宛如翡翠般通透。木灵气就顺着条条脉络流淌而下,送入它扎根的土地。土壤为其点燃,泛起浅翠色的光华,园中草木皆染翡翠之色,晶莹剔透,无风而动。霍泷已经看傻了。穆清嘉笑意真切,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徐徐写道:{成了。}作者有话要说:穆清嘉:拆院子、狐狸烧烤、擅闯灵堂、开人棺盖、欺负游魂野鬼、鞭打主人家、扬言火烧刘府……这种体质,在后来称为拆家哈士奇,走到哪拆到哪。第7章 师兄乃符道高手灯火与夜色胡乱|交错,人世间一片混沌。顾霄飞驰在屋檐楼阁上,枕寒剑每一出鞘,便将一只狐狸冻入寒冰。许多狐狸被剑风斩断肢体,身体则封在鲜血染就的寒冰中,四爪拨动着哀哀哼叫。他已经解决了十数只狐妖,但这还只是西南一角。刘府太大,制式又不甚规整,顾霄很难判断哪里有妖,哪里又没妖,仅凭他一人乱窜,远远不够。霍泷那小子究竟有没有传到话?门扉上事先贴好的束缚符正在发挥它们的作用,符咒亮起蓝色光华,冰棱电射而出,将一只狐狸的四爪冻了个瓷实。但束缚符并不是万能的,修为稍高一些的狐妖便能轻易逃脱。更何况,有的符咒附近没有狐妖,又有的一帖符咒要面对五六只狐妖,根本难以抵挡,还得顾霄亲自出手。前方的院落里,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年被三只狐狸追得逃窜,附近的侍女小厮举着灯笼扫帚,却无一敢挡。其中一只灰狐一口叼住小少年的下衣摆,他被拽得扑倒在地,眼见就要命丧狐口。顾霄正欲挥剑时,隔壁一棵杏花树忽地来了一招“红杏出墙”,它的枝丫迅速抽长,七扭八拐地锁住那只灰狐狸。此间院落里,蔷薇架上的蔷薇藤蔓疯了似的蔓延,爬到小少年身边,把剩余两只狐妖捆了个扎实。“什么……?”顾霄灵剑一顿,举目四望,只见整个刘府的植物都像是拥有灵智一般,纷纷束缚了狐妖。甚至还会“爬墙”互助!那蔷薇花藤卷起刘家少爷,才发现自己抓错了对象,于是又把他放回地面。它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把小少年被拽皱的衣褶重新抻平。顾霄落在门扉前,触上那由他所画、又在穆清嘉手里走了一遭的束缚符。符中蕴藏仍是他自己的水灵气,但细究其中又多了一层陌生的意识。“原来如此。”他低声道。要知道,符咒乃是通过特定的纹案来模拟天道意识,从而沟通引导天地灵气。但其中一部分符道高手,得益于先天的亲和天赋以及后天的心境提升以及勤修苦练,即便不借助纹案,也能使用出符咒的效力。数个时辰前穆清嘉那简单一握,便已经将一束意识打入其中。通过这道意识,他将整整三百六十张符咒联结在一起,突破了束缚符的范围限制。因此,在穆清嘉主动触发联结咒后,由水生木,更为强势的木灵气直接吞吃掉符咒中的水灵气。一方有难,八方来援,整个刘府都成为一个巨大的束缚囚笼。顾霄捏着那纸符咒,望向夜幕西北。“师傅,穆师伯从来都不弱啊。”他自语道。-------------------------------------刘府佛堂前院。霍泷亲眼看到一只作乱的狐妖被藤蔓团团捆扎,惊得合不拢嘴:“阿穆。——这些都是你做的?”穆清嘉还在读取植物共享给他的讯息,闻言抬头笑道:{因地制宜罢了。多亏了你师兄的水灵气符咒。}“你是我见到过最厉害的法修!”霍泷双眸在夜色中眨动出星光,“上次宣宗来约架的那些法修们远——远——比不上你。”“约架?那是仙盟大比。”一个清冷的声音由近及远,正是顾霄。穆清嘉报之以微笑,没有作答。剑修以剑意入道,剑不离身;法修则以玄法入道,主修符咒阵法之流,追求通达天道。剑法之争自古有之,两种修仙流派不和已久,互不相服,所以称剑修为法修算是一种侮辱。不过,穆清嘉虽自诩剑修,但他一无本命灵剑伴身,二无剑修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独狼气质,被认成法修……似乎也并不意外。何况,霍泷方才所言已是对他极大的褒奖,毕竟那“宣宗”乃是仙盟中流砥柱的古老门派,更统领修仙界的法修长达数千年。穆清嘉听过便罢,有人却不肯善罢甘休。只见霍唯眉峰一锁,不悦道:“他是剑修。”“啊,原来是这样。”霍泷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阿穆抱歉,是我失言了。不过,这么好脾气的剑修,除了师傅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穆清嘉权当是夸奖,笑着摇摇头,然后对着顾霄写道:{据你所见,受害者是否皆为刘府少爷?}顾霄稍一思索,恍然道:“果真如此。何以见得?”“显而易见。”霍唯理所当然地替穆清嘉答道,“如此大范围的妖祸一定有其明确目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妖族,其实从不无故害人。”“确实是人祸。”顾霄肯定道,“我一开始便有所怀疑——这次狐祸的主导者,是大夫人。刘太爷子嗣如此繁多,身为人母铲除异己,她有充足的理由。”“那她又是怎么号令狐妖的呢?”霍泷脑洞大开,“莫非,她就是只狐妖头头?卧底在人类村镇伺机而动什么的……” 第17章 穆清嘉将一切尽收耳底,闻言无声轻叹。“来人,给刘太爷治伤,扶他洗漱!”霍唯道。-------------------------------------偌大的刘府如同老旧的木傀儡,被一夜妖风吹得栽倒在地,但半个时辰之后,它又重新嘎吱嘎吱地缓步运转起来。“回老爷,府内并无失窃,除大夫人外别无伤亡。无故失踪者共五名,都是当夜独处的仆妇。”庭院内放着一只装满各色狐狸的大铁笼,上面贴满了符咒。管家瞟了一眼那笼子,又道:“捕获普通狐狸与狐妖共一百二十二只。”又有一人抱来几件衣装,禀道:“在那五名仆妇失踪的地方找到的。没有血迹,上面沾有狐毛。传说妖物能化人形行骗,狐妖尤甚……”刘太爷勃然大怒,手边一盏茶直接摔向管家,管家不敢闪避,登时头破血流。“废物!怎么招的人?满府下人都是妖怪,我要你有何用?”包括管家在内,层层近百名下人皆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头谢罪,不敢发一声。在一片哀求声中,穆清嘉心想,狐妖既可化为人融入镇上的生活中,吃穿用度皆与常人无异,怪不得那一座不甚高深的山里能养活如此多的狐妖。“那天大郎带的侍卫长呢?他招了吗?”刘太爷问道。下面的小厮称诺,不一会儿便拖来一个血人来。临皋派四人仍是被好茶好食侍奉着,见此状,霍唯不悦地以茶掩鼻,只闻不饮;顾霄面无表情;霍泷则面露不忍,求助地看向顾霄。“回老爷,我想起来了。那天大少爷出游,的确去铁锹村那山里走了一遭。”那人的声音虚弱沙哑。他一开口,穆清嘉才发现,这人正是自己与刘大郎初遇时,提醒刘大郎小心,又率先靠近身份不明的自己的人。他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那侍卫长接着道:“铁桥村那片山里有间破旧的祠堂,供奉着女仙,那狐妖变作的貌美女子就宿在其中。少爷路过时见猎心喜,故而……”“一派胡言!”刘太爷打断他,“什么铁锹村,别以为改了名字别人就忘了!这次狐祸,一定就是狐仙村捣的鬼!”穆清嘉一顿。改名?他最初醒来的那铁锹村原先竟叫狐仙村?霍唯低声道:“我倒不知那村改过名字。”{你知道狐仙村?}穆清嘉在桌下写道。“几十年前来过。”霍唯放下茶盏,似是不愿多言。穆清嘉恍然:{果真是旧识。这就是你最初放掉那狐妖的原因?}“我不认得她。”霍唯拧眉,认真看向他。{是是。}穆清嘉笑着敷衍,心道师弟和那狐妖果然有点旧情。霍唯当然知道他并不信自己,两道鸦黑墨眉竖起,想争辩些什么,后来又憋了回去。穆清嘉只觉他这副气鼓鼓的模样莫名惹人疼爱,遂戳了戳他胸口,笑意盈盈道:{想说什么就说啊,憋火伤身。}这一戳不要紧,正巧戳中了对方左胸口一处弹软的凸起。霍唯浑身一颤,苍白的脸上燃起一丝薄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其他什么。穆清嘉发现自己似乎无意间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他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指,笑容有些尴尬。道歉反而跌了师弟面子,徒惹他恼火,不若就这么装傻充愣权当不知罢。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想。那边刘太爷还在宣泄他的怒火。“这群野人早就魔怔了,日日侍奉些妖魔鬼怪。什么狐仙村,不如改叫狐妖村!”“罢了。”顾霄站起身来,向刘太爷拱手,阻了他的话头。“事已至此,也有我临皋派保护不周的责任。”他冷淡道,“时间紧迫,顾某这便启程入山,与我师门一同处理狐妖之祸,必将小姐完璧归赵。”“哪里哪里,我能保得一命全托仙长之福。”刘太爷立刻换上谄媚的笑脸,“山中小道崎岖难走,不如我支人引仙长去吧……”“免了。”霍唯振袖起身,三两步走出院落。“金翼使已经找到那狐妖下落了。”第8章 师兄他不肯搂腰四人两剑,飞驰于空中。顾霄冰着脸立于剑首,霍泷则占了大半段剑身,好奇地这儿摸摸那儿摸摸,高兴得像只好不容易放风的鸽子。他以自己掌握不好新剑为借口,成功坐上了师兄的“宝贝媳妇”,不为别的,就为看顾霄的冰脸。少年的世界单纯易懂:顾霄不高兴,他就高兴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枕寒剑坐起来有些冰屁股。至于穆清嘉,他登上冥蝶剑则纯粹出于被迫。便宜师弟抛给他两个选择:第一,变成小木偶揣兜儿里带走;第二,同乘冥蝶剑带走。不都是被带走么! 第19章 一听这声音,穆清嘉略感讶异,因为这人正是狐仙村的村正,也是最初安抚一众村民,让他免于火烧的老翁。一行浅青色的字迹在阴暗中亮起:{您好,我们来此只为查案,无意叨扰。若有得罪,望海涵。}老者没有惊讶,他看懂了那行话,颔首,缓缓转身,抖着手用烛火点香。“此地……很久都没有客人了。老朽无斋食香茶招待,诸位请自便罢。”顾霄一抱剑,抬脚便去其他地方探查。霍泷不太喜欢这里过于静谧的气氛,也跟着出去了。“五十多年前,我曾来过此处,并非如此样貌。”霍唯开口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老翁动作一顿,慢慢道:“五十年前啊。那时我连话都还说不全,也不记得什么了。”霍唯微微一愣。他自小出生在修仙界,长辈亲朋皆是一副年轻样貌,除非命数降至,才会现出苍老。而这老翁一副耄耋老态,远不像寻常五十多岁的人家,也让霍唯瞬间意识到自己对凡界所知甚少。不过的确,凡人的生命何其短暂,在乡野间五十已算高龄。即便有灵药补品伺候着,寻常富贵人家也顶多七老八十。而修仙者却可以活上百年,甚至千年,甚至得道飞升,不老不死。这也是为何人人都以修仙者为尊,渴慕着有朝一日飞升成仙。一时间二人怔然无话,但见那老翁双手捏着燃香,跪在蒲团上,朝那无头的狐仙木像拜上三拜。香被|插入一盏泥瓷香炉里,一阵幽风吹过,香灰浮动,袅袅香烟朝着穆清嘉扑来。烟雾缥缈,不住滚动变幻着身形,最后化作一只巨大的白狐,叼住穆清嘉的前襟,将他甩上狐背。他在柔软的毛堆里探出脑袋,发现世界都拥有了原本的鲜明颜色,空气中饱含着露水和芳草的味道,身上的触觉则是毛茸茸的。只有在记忆和幻觉中,穆清嘉才能像个正常人一般,体味到人生五感。这里……是他年幼时的记忆。穆清嘉用瘦小的手掌拨弄着狐狸毛,痒得那大白狐打了个喷嚏,直用大尾巴扫他。孩子被咯吱得哈哈大笑,在狐背上打了个滚,舒适地把自己埋进软软的毛发中。盛夏的林间尽是无忧无虑的鸟鸣,他和白狐也是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必去想,只管随性汲取这方天地对生灵万物的馈赠。鸟鸣交响声中,另有一个奇异而好听的声音。穆清嘉侧耳听了半晌,才分辨出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嘉儿丢了!嘉儿丢了!”那口音十分奇异,不像是人话,倒像是清脆悦耳的鸟鸣,“伽伽啾啾”地叫唤着。白狐奔驰的速度更快,那呼唤的声音由近及远,终于将他们送到一名女人身前。那女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行为举止疯疯癫癫,却独有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明亮漂亮,带着神经质的可怕。穆清嘉从白狐身上滑下来,一下扑入她怀中,依恋地拱了拱她的胸口。“嘉儿。嘉儿。”疯女人死死把失而复得的孩子抱在怀里,她勒得太紧,手臂凸出的骨节卡在穆清嘉脖颈间,让他几乎喘不上气。但他却很开心。那是长久的想念,和难以释怀的悲伤。“妈妈。”他的声音轻胜羽毛,仿佛怕惊破了这个美梦。大白狐伏低身体,用鼻吻蹭了蹭女人,长而透明的胡须一扫一扫,惹得她笑起来。痴傻之人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也没有“掩唇而笑”、“笑不露齿”的规矩拘束,所以疯女人的笑容是明快的、真挚的,仿佛能感染所有见到她的人。穆清嘉很喜欢这样的母亲。他随着母亲的动作,一下一下给大白狐梳着毛,看那雪色的柔顺毛发从指缝间流逝。“你就是狐仙吗?”他用童稚的声音问道。白狐低垂着脑袋,青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也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热烘烘的夏风吹拂,林海欢悦地奏起鸣吟。穆清嘉举目四望,这才发现他们正处于一座祠堂前。光洁的牌坊,干净的石砖,林风从明净的窗格间呼啦啦地穿过,带来焚香的味道。匾额端正地悬在木檐上,上书:狐仙祠。穆清嘉犹年幼时的狐仙祠。“……”“……穆清嘉!清嘉!师兄!”一个喑哑的男声在他耳边低吼,穆清嘉惊醒,眼前的鲜活的场景瞬间褪色,变作白茫茫的底色,和单调的五行之色。他身体后倾,把霍唯的脸推得远了些。不过刚刚他好像听到霍唯喊自己“师兄”了?平日里霍唯对他直呼其名,有时候是“喂”,更多时候直接使唤,连名字都懒得叫。 第21章 “我有一物想要送予仙长,不知仙长可赐老朽这个面子?”{您过谦了。}穆清嘉站住身。老翁见他肯等,便慢吞吞绕到木像背后,在木地板上敲击数下,打开一个暗格。他从暗格中端出一只木盒,咧嘴笑起来。“上次看到它还是二十年之前了。还好,还好没坏。”{这是?}老翁颤巍巍将那小木匣放入他穆清嘉的手心。“这是老朽还没长牙时,仙长送予我作玩具的,传说能保佑我一世平安。”他颇为怀念道,“二十年前狐仙村更名时,我就把他存起来了。”穆清嘉推脱道:{这东西对您太珍贵了,我不能要。}老翁不置可否,道:“仙长此行是要去寻找狐仙吧?”“是。”霍唯答道。“那便收着吧,就算是谢礼。”老翁一笑,露出满口豁牙,“它在我没牙的时候来,又在我没牙的时候走,也算是完满。”穆清嘉无法,只得接过木匣。{谢谢您。}他无奈地笑着,{等我们查明真相,就帮您重修狐仙祠罢。}老翁认真地看着他收下了,才笑叹道:“这么多年,老朽也看开了。或许是狐仙大人,不想我们再为她建祠了吧。”他徐徐转身,用那朽浊的双眼凝望着无头木像。“只要心中有她,何患无祠。”说罢,老翁便跪坐在蒲团上,陷入虔诚的冥想中。穆清嘉和霍唯不欲再打扰他,一同走出了破败的祠堂。霍唯瞥一眼他拿着木匣的右手,道:“等等。”他从苍白的脖颈上解下一根乌黑的棉线,那乌线末端吊着一枚莹润的玉璧。他提着那条项链递到穆清嘉眼前,道:“喏。”穆清嘉指了指自己,意思是:给我的?“储物灵玉。”霍唯语速很快,“你那匣子不没地方放么?太碍事。”穆清嘉还欲再写什么,霍唯轻啧一声,扯过他的肩膀,三下五除二便将乌线系在他脖颈上。“一个小玩意罢了,别磨磨唧唧的。”系绳结的时候,二人离得很近,呼吸相闻。霍唯的沙哑的话音直接吹在穆清嘉耳边,那音色火烧火燎,磨得他心头微颤。属于成年男性的双臂展开拢在他脖间,浓郁的火灵气将他笼罩在内,亲密得如同一个拥抱。穆清嘉胡思乱想着:虽然他不知道师弟相貌如何,但仅凭嗓音的话,他和之前那女狐妖比,还不知是谁诱惑谁呢。“不许丢了。”绳结系完,霍唯主动后退一步,撤开那个像拥抱一样的动作。穆清嘉只觉身周那火烫的气息随之一空。他摸了摸玉坠的形状,发现是一枚润泽小巧的环形玉璧,在民间一般称其为“平安扣”,有祛邪免灾保平安之意。他将那平安扣认真藏入自己的衣襟里,笑着写道:{谢谢你,师弟。我很喜欢。}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霍唯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不是他一贯的嘲讽笑容,而是真真切切的微笑——虽然细微到难以察觉。但当他注意到清嘉因目盲而闭合的双目时,霍唯的嘴角又沉了下去。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嘴角又沉了三分。只见穆清嘉有些愧疚地摸了摸鼻头——那是他即将辜负他人的信号,然后不好意思地写道:{师弟,你真好。……但是,我现在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好么?}听霍唯不答话,丹田烧得火红又有炸膛的迹象,穆清嘉连忙补充道:{只在这里转转,不走远。——方才忆起儿时的一些旧事,有些头痛。}霍唯的惊讶一闪而逝,他伸手,似乎想为他按揉太阳穴,却又很快放下。“随你。”他妥协道。其实穆清嘉并未诓他。随着老翁的叙述,他的记忆逐渐开始复现,年幼时有关狐仙祠的一幕幕打破那层灵肉的隔膜,回归他的脑海。旧景接触得越多,那些纷繁复杂的记忆涌现得便越多,充塞于他的头脑中,涨涩难耐。现在与那时明明不过八十载,然而此间不但物是人非,就连那些旧物,也破损颓败得辨不清原貌。犹记那时他与母亲宿在狐仙祠中,夏日火烫的阳光被窗格割成一个个圆圈,暖暖地画在他背上。他就那么翘着腿趴在木地板上,用手里的小石刀一下一下地打磨手中的狐狸小木雕。那狐狸木雕惟妙惟肖,狭长的双眼用青雘石染成水青色,很是漂亮。——等等,木雕?穆清嘉从储物灵玉中取出那只木匣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只狐狸木雕。他呆愣片刻,才恍然失笑:这小玩意在人界兜兜转转数十年,竟又物归原主了。也不知那老村正是否是认出了他,才将这只木雕送予他。说来也巧,他重生后第一次恢复意识,就在他自己的故乡。像是又回到了原点。 第23章 墙外道:……qaq描写霍泷坐枕寒剑的神态,其实最好的比喻是:春游的小学生,骑着大哥心爱的摩托车,满街撒欢儿。第10章 师弟乃暴躁美人穆清嘉、霍唯、顾霄三人站在那狐狸洞前,默然无语地看着霍泷撅着圆屁股,一拱一拱地往里爬。顾霄看着这再平常不过的土洞,质疑道:“你确定这里能找到那只狐妖?”“感觉像。”霍泷在山洞里闷声说,“试试嘛,总没坏处。”霍唯见他慢腾腾挤不进去,不耐,遂蹬起一脚踹在霍泷屁股上,把他踢了进去。少年“哎呦”一声打了个滚,然后惊喜道:“里面还挺宽敞的!你们快进来。”霍唯指尖一弹,一朵金焰落在狐洞边缘,很快便拓展成一个火焰环。土石被灼烧成流浆,露出一个足以容纳一人通行的洞口。穆清嘉递给霍唯一个犹疑的神色。“金翼使就在山体深处,可以一试。”霍唯随性道,“大不了直接把这山捅个对穿,不信她们不出来。”说罢他便一脚踏入洞穴中。如霍泷所言,洞穴里面确实宽敞了许多。岩石墙面凹凸不平,也不太能看出是天然洞穴还是人造洞穴。霍唯指尖点起一撮火焰,顾霄和霍泷也掏出明光符,用以照亮洞穴。只不过,他们还没走几步,眼前便被一堵石墙封住去路。见另外三人相继停下,穆清嘉疑惑道:{怎么不走了?}“你看不见?”霍唯敏感道。{什么?}霍唯明了。“这墙是幻术。”他问穆清嘉道:“仔细看,可看到什么异常?”穆清嘉聚精会神,将木灵气投入灵眸中。视野愈发清晰通透,只见那白色的土石后掩藏着数张褐色的符文,以一种特殊的规律排列着。他一一将其指出,每指出一处,那符文便被霍唯的火焰烧了个干净。符阵毁坏后,他们眼前的不再是石墙,而是深邃的洞穴。“走罢。”霍唯抬脚向前。这种简单的幻阵可能是为了阻挡误闯的凡人,以及修为尚低的修士。不过符阵的出现也证明了另一件事:他们找对路了。穆清嘉一哂,心道霍泷这小子有时候运气出奇地好,误打误撞竟真给他蒙对了。此后,他们又遭遇了数次类似的用以迷惑人眼的符阵,有时候是伪装成死路,有时候是伪装出洞穴岔道,只不过一进去就是陷阱。若是寻常金丹期仙修怕是早已栽了,但有穆清嘉和霍唯在,他们一路都很顺利。霍泷第一次见这么多幻阵,不由啧啧称奇:“书上说狐妖性奸诈,擅巫蛊、幻术,有通天预言之能,我今天算是见着了。”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霍唯开始不耐烦起来,腰间的冥蝶蠢蠢欲动,显然开始想着如何履行前言,给山捅窟窿了。然而这一次,当他们再次破开一道符阵时,便看到眼前的洞壁上挂着一条条杂色绫罗。那绫罗多红色,也有灰色、棕色一类掺杂其中,柔顺丝滑,明显是精心制造而成的。“这是什么?”霍泷好奇地凑近绫罗,随后皱起鼻子。“一股狐狸味儿。”“最好别乱动。”顾霄告诫道,“出了事可没人救你。”霍泷正被那狐狸味儿熏得鼻头发痒,直想打喷嚏,闻言立刻捂紧了嘴。霍唯也皱着鼻子走到绫罗跟前,放在眼前观察。那绫罗纹理细腻,弧度柔韧,每一根纤维半长不短,像极了动物的毛发。“狐腋。”他判断道。霍泷讶异道:“狐腋?我小时候倒是见人穿过狐腋裘,那玩意儿精贵着呢。”有言道“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狐腋乃是狐狸全身最柔软的皮毛,却仅有四肢下的一小块,故而十分难得,即便是王公贵族也鲜少有一二件。穆清嘉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这么多狐腋绫罗,到底用了多少狐狸的毛才制成的?这里到底住了多少狐妖?——或者说,这里曾经住过多少狐妖?见事情有了新的进展,霍泷愈发兴致高昂。他本就走在最前面,此时步履轻快,举着明光符这瞧瞧那看看,就差一步三蹦跶了。“师弟。”顾霄不得不出言提醒,“狐洞错综复杂,不要分散,谨慎行动。”霍泷敷衍地“嗯嗯”两声,权当是耳边风,径直向下一堵符阵制造的墙走去。穆清嘉见此师兄弟二人的相处模式只觉好笑:霍泷少年心性,顾霄虽面子冷,照顾师弟却也无微不至,倒像个爹娘一般。自己这个师兄做的,好似还没顾霄称职,还得烦劳师弟,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让他重生复活过来。正琢磨着,穆清嘉看着前方的路,却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前面是死路一条,而在那堵真实存在的石壁脚下,白色雾团较为稀薄,纹理呈竖线,不像石质,更像是一道木板。木板底下空空荡荡,照着霍泷的速度,再走两步就要一脚踩空掉下去。情急之下,穆清嘉根本来不及写字,只想快跑几步把霍泷拉回来。 第25章 顾霄愈发觉得不对劲。寻常人不可能因为短暂的分离而如此狂躁,更何况是修仙界鼎鼎大名、传言有君子之风的冥蝶剑霍唯?他正惊疑不定时,忽见霍唯突然俯身掩唇,喉头滚动,竟吐出数口污血来。数日以来,他一直表现得极为桀骜强势,所以所有人都没想到,霍唯竟还有伤在身。火焰蒸干了他掌心中的污血,留下一层血痂,又化作粉末脱落。吐出淤血后,霍唯感觉稍好了些,他闭上眼睛,不断做着深呼吸,狂躁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阖目后的黑暗留给他无穷的遐想空间。黑暗尽头,一双温凉的手轻轻抚在他滚烫的面颊上。“冷静,阿唯,要学会掌控你的火灵根,不要由着它乱来。”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别急。师兄永远都在你身边。”呵。霍唯突兀地笑了一声。骗子。他的声音如惊鸟,在幽闭的洞穴中翻飞挣扎,传向远方。“都是我的错。”他喃喃道。顾霄把那话听在耳中,神情复杂。霍唯将冥蝶剑收归腰间,再抬眸时双目已回复清明。他感受得到,代表穆清嘉的一点也在不断移动。如果一直向前,他们终将在地底洞穴的中点相见。第11章 师弟他软萌好欺且说穆清嘉这边。突然坠落时,他脑海中本能地出现浮空符的纹路,但接踵而至的铃声搅散了他的思绪,连拽着霍泷后襟的手也松开了。铃声灌耳,如一只利爪般撕扯着他的魂魄,想将他的魂魄和木身扯作两半。穆清嘉复生不过两三日,本就魂魄不稳,被那摄魂铃声一震,魂魄便轻飘飘地离体,向着摄魂铃落去。却在此时,另有一股带着热意的魂魄从木身中飘出,将穆清嘉的魂魄圈起来绑回去,死死禁锢在木身中。魂魄与木身紧密贴合,属于穆清嘉自己的记忆杂乱无序地涌入,如洪流般冲刷着他的脑海。“从此以后就跟着本尊罢。至于称谓,唤我‘师尊’即可。”头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孩子抬眼,掠过那人腰间的长剑,去看那个如谪仙般的男人。他懵懂道:“那,师尊就是嘉儿的父亲吗?”童言无忌,从未接触过凡间孩童的剑修一噎,道:“非也。——不过清嘉可以把我当做父亲。”孩子亮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那师尊会帮妈妈治病么?会教嘉儿读书认字,会给嘉儿买点心买风车,会教嘉儿酿酒酒、做糕糕吃么?”“倒是不认生。”那人严肃的面容露出些许笑意。然后,他注视着瘦小的孩子,郑重道:“不过,本尊教的可不是凡界那些末等伎俩。本尊教的是修仙飞升、睥睨四海,仗一剑驰骋天涯。”穆清嘉仰望着师尊,直到脖子发酸,也只能看到宽阔的肩膀,和高耸的发髻。他低下头,不安地捏了捏手心里的木雕小狐狸,不知道师尊口中那些艰涩的字眼,比起健康的母亲和香甜的吃食来有什么好。转眼半年过去,画面一转,女人穿着干净的衣服卧病在床,一副痴傻之态,双颊瘦削凹陷,长久地凝望着窗外的银桂花。皋涂山的秋日,晴空干净旷远,满山都开着金银丹朱的各色桂花。朱砂铺地,映照着靛蓝色的长空,有桂花甜香与秋风为伴。“妈妈,你喜欢这桂花么?”小少年趴在床头问她。女人没有回话,她甚至听不懂那些话语的意义。但穆清嘉还是习以为常地自问自答道:“那我就让它永远盛开,妈妈也要永远健健康康的,好么?”彼时他还刚刚筑基,用微薄的木灵气灌溉窗外那株桂花,让那银白的花朵绽放在深绿的盛夏,绽放在清凉的春秋,绽放在白雪皑皑的风雪中。但她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药石无医。两载后剑修出关,穆清嘉跪在他脚下,细数整整八十一套卷宗。“如果我替母亲制造一具新的身体,再将她的魂魄移入……”他仍旧怀抱着希望。师尊打断了他。“换魂长生之术,有违天道伦常,必遭反噬。生死有命,穆清嘉,放她去罢。”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冷冷地划出一道禁忌之线。第三年的秋日,满山桂花盛放之时,那株银桂花独自凋零。穆清嘉亲手将母亲葬在银桂花下,连同那满地落花。他在花冢前长跪不起,身边却多了个小雪团子。“师傅说的对,生命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世间本无永恒。”他直挺挺地跪着,问道:“师弟,你懂么?”小霍唯乖乖跪在他身边陪他,从穆清嘉的视角只看到一团黑漆漆的发顶。小娃娃身着一件绣金黑棉衫,头束簪金小髻,仿若个粉雕玉琢的神仙童子。小霍唯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严肃地跪了一会儿,又仰起脸认真问道:“可是修仙飞升,不就是为了长生么?成仙,不就是永恒么?”穆清嘉沉默半晌,才道:“或许修仙,是不一样的长生罢。” 第27章 穆清嘉一叹,边走边写:{你才十五岁。十五岁的筑基后期已经很了不起了。}他顿了顿,接着道:{霍唯十五岁也才刚刚筑基而已——而且他小时候也爱哭鼻子。}霍泷先是噗嗤一笑,然后才反应过来,亮起一对星星眼,扯着他的袖子惊喜道:“你认识冥蝶剑霍唯?”穆清嘉只觉这小崽子和师弟一样好哄,不由笑起来。不过,他没想到霍泷的态度是如此……仰慕的。毕竟身为长辈,霍唯的声名给霍泷带去各种怀疑和嘲讽,换做常人,理应会产生怨怼才对。{你不怨他么?}他问道。“哈。”霍泷得意起来,鼻孔朝天道,“骂我的人只是嫉妒我有个厉害的爷爷而已。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爷爷?}穆清嘉讶异道,{他有道侣和子嗣?}“不是啦。”霍泷有些脸红地挠头,“冥蝶剑的嫡亲兄长是我的亲爷爷。他老人家当年下山游历时在人界与我奶奶结亲,育有一子,还未来得及求得家族的同意,就仙逝了——我爹什么也不知道,老来得子,便有了我。”“后来我爹我娘都寿终正寝,就剩我一个啦。”他眨了眨眼,感慨道:“所以也不只是为霍唯前辈而骄傲吧——毕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穆清嘉一愣:{唯一?}霍家乃修仙界大族之一,怎么会……?霍泷误解,忙解释道:“当然,师傅对我很好,顾霄……师兄也还说得过去,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指的是,霍唯前辈是我唯一的‘血亲’。”穆清嘉心中震荡,默然无语。记忆中那汇聚数百名强大修仙者的霍家,就那么没了?霍唯的所有亲人,就只剩面前这小崽子了?怪不得霍唯性格大变。“先父一生都以为自己是一名凡人,也作为凡人安稳地度过了一辈子。”霍泷接着道,“师傅找到我后,告诉我有关霍家的事,问我要不要成为修仙者。我同意了。”“——师傅害怕我因为霍唯前辈的名声而遭受委屈,又问我要不要跟她的姓。”他笑着道,“但我拒绝了。”“以一人之力屠尽西北七十二魔修大能,何其恣意,何其风光。仙盟为之扬眉吐气,那七十二魔修的血肉,也足以告慰我霍家百余英魂。”“他是我的骄傲,我想成为他的骄傲。”霍泷抬头道,“我想告诉这世间,霍家还未绝。”少年尚处于变声期的嗓音隐隐藏着激动之意。最后一字落下,掷地有声。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满湖为其漾起波澜。穆清嘉心中大为震撼,却在此时,寂静的地道中传出一声隐忍的哽咽。他回过头去,只见霍泷仰着脸,卯足劲儿把眼泪憋回眼眶,却不小心吹出一个鼻涕泡。沉重的气氛为之一轻,穆清嘉忍不住偏头笑起来。他笑着想到,霍唯是霍泷唯一的血亲,那么这少年也是霍唯的唯一血亲。师弟现在大概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罢。如果师弟知道他还有亲人留存于世,一定会很欢心罢。{等我们出去,我带你见见他,如何?}穆清嘉笑着向霍泷写道。“哇啊——!”少年黑色的眼中亮起万点星火,他跳起来扒住穆清嘉的双肩,激动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他这一蹦跶,明光符不小心掉落在地,洞穴登时阴沉下来。带着腥味的冷风从洞穴另一头吹来,冻得霍泷从上到下打了个哆嗦。穆清嘉心头一跳。“婊|子娘养的小杂种!”一声尖利的咒骂突然在洞穴中响起。两人皆是呆住,正以为是幻听时,那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对,说的就是你!婊|子娘养的小杂种!”那声音比刚才又近了一步。不似用人类嗓子发出,倒像是什么野兽在捏着嗓子学舌。第12章 师兄遭遇复读鸡“你骂谁呢!我爹娘关系好着呢!”霍泷回吼,颇有点他祖宗的暴躁味儿。吼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小脸立刻就白了:“等等,洞穴里怎么、怎么会有人声?”穆清嘉默然不语,向前走了数步,离方才那声音的位置更近了些。霍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重新点起明光符,四下里照来照去。空无一物。另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也不知道外面哪个野男人留的种,人尽可夫的傻货。”穆清嘉身形一顿,脸色微沉。“不对啊,这骂的明显不是我。”霍泷挠着头道。尖利的女声消失不见,又换上另一个糙汉的嗓音。“靠着狐仙大人施舍过活的米虫!”他骂道,“咱们祭祀的好食好物全进了他们娘俩的五脏庙!”穆清嘉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他快速地在声音来源处来回走动,木灵气探入其中。那声音不在这里——它们在墙壁的另一端。他弯下腰,在墙角发现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孔洞,这种小孔一般在庙宇祠堂中用作排水和通风之用。也正是因为这个孔洞,墙对面的声音才能如此清晰地传到他们这一边。那边不知在忌惮到什么,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后,却突然爆发出一场笑声的狂潮。“咯咯咯咯!”“哈哈哈!”“嘻嘻!” 第29章 只闻其声、不知其形时觉得这些声音神秘诡异,而一旦灌灌真正站在他们面前吊嗓子时,就显得十足的滑稽了。霍泷被它逗得哈哈大笑,乐得直捂肚子。穆清嘉蹲下|身,单手捉住灌灌的两只小翅膀和一颗小脑袋,做出一个熟练的杀鸡动作。灌灌吓得两腿狂蹬,各种怂话一箩筐地往外倒。那些人声里有的稚嫩有的苍老,五花八门,最后出现了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都是我的错。”穆清嘉的动作一滞,灌灌以为奏效,立刻又学了几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沙哑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地道中。那声音太有特点,情绪又极强烈,一边的霍泷也听出来了:“……这不是那位凶巴巴的仙友么?”穆清嘉默然无语。灌灌知道自己学的这个声音大概与他们有什么关联,于是搜肠刮肚,又倒出了一堆豆子。与方才那掺杂着绝望与后悔的语气不同,这次的嗓音更年轻、更清澈,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但无一例外都是霍唯的声音。“待师妹长大,我们就把皋涂山交给师妹,然后一起来这里隐居,过无拘无束的生活罢。”他话音淡然,其中却藏着浅浅的笑意。“等哪日你我病老归西,就葬在这山里,埋在一起。”“春雨落下,你坟头开出漂亮的小野花,我便做你坟上花丛的蝴蝶去。”话音落下,满洞皆寂。穆清嘉怔然捉着那一对鸡翅膀,双手微微发抖。霍泷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没想到,那位看起来……但其实还是个情圣呢。”他摸摸后脑勺,有些尴尬道。穆清嘉还是没有动。这里是他的故乡,霍唯在师门行二,水惊蛰行三,能称她为师妹的,只有自己和霍唯二人而已。霍唯的那番话,是对他这个大师兄说的。以师弟那别扭劲儿,能豁出面子道出这番话,说他们从前情同手足都不为过。现在的霍唯向来对自己疾言厉色,嘲讽捉弄是常有,没想到师兄弟情谊却如此深厚。深厚得穆清嘉都有些发臊了。——自己做师兄时仿佛也没做到什么模范带头作用,值得师弟交付一辈子与自己隐居,舍命给自己养老吗?他哂笑一声,只觉心肝儿都煮在一壶温水里,泡暖了,软化了。这样的师弟,又怎么会像顾霄口中那样害他呢?穆清嘉奖赏似的摸了把灌灌的鸡头。感动之余,穆清嘉却觉得整件事有种玄妙感,看起似全部是巧合,却又像是注定会发生一般。灌灌的出现仿佛画出一个完整的循环,它将一段失落的久远记忆封存起来,留到此时,再由失忆的他亲手打开。就像一坛酒,在硝烟未起时封存在地底,度过漫长的寒冬,又于次年桂花盛放时启封。依然是香醇的模样。——光是想想自己那暴躁师弟能有如此兄友弟恭的一面,就值得穆清嘉珍藏一辈子了。什么时候霍唯再凶他的时候,拿出这番话噎师弟,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灌灌在他手里挣扎得都累了,正耷拉着脖子装死时,突然发现那个石化许久的两脚兽又有了新的动作。穆清嘉顺毛撸到灌灌的尾部,揪住那仅剩的几根长翎羽,快准狠地一拔。“你爷爷的!!!”灌灌发出一声哀嚎。穆清嘉松开它,歉疚地摸了摸鼻子。它的确带来了一坛子“好酒”,但毛该拔还是要拔的。毕竟灌灌的羽毛,可是他们抵御摄魂铃的绝佳法宝啊。作者有话要说:青雘(huo四)一种颜料,在穆清嘉小时候雕刻的狐狸眼睛上出现过,在狐仙祠无首雕像的眼睛上也出现过。老村正说过是英水挡住了魔修焚城。本章中所有带引号的古文都摘自山海经。我在山海经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所以本文的灌灌是只复读鸡哒!灌灌好吃,肉鲜美,是来自《吕氏春秋》的记载。(吸溜)ooc小剧场:霍唯:我那是表白吧!确实是表白吧!为什么师兄听不出来?(泪眼咬手绢ing)穆清嘉表面很感动,内心里却琢磨着如何那这些话来臊师弟呢。 第31章 穆清嘉不远处的洞穴突然传来“咔啦”一声,红玉立刻竖起耳朵,喝道:“谁?!”霍泷慌乱地看向穆清嘉,比了个“不是我”的手势。眼看着狐妖便要发现他们,穆清嘉指指他们身周的悬棺,然后做了个“躺”的动作。在霍泷便秘的表情中,苔藓悄无声息地顶开两顶棺盖,穆清嘉率先选了一顶,翻身进去。托这地底洞穴空间足够大的福,在霍泷也藏入另一台悬棺之后,红玉才晃着狐耳赶到。狐妖离穆清嘉只隔着一层木棺,属于野兽的呼吸刻意放轻,她显然在等待猎物耐不住恐惧,自己露出马脚。可惜,和她玩“一二三木头人”的穆清嘉,本身就是个木头人。这游戏不赢都难。红玉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见到任何可疑人物,才自言自语道:“或许是那些小鸟儿罢。姐妹们多半被抓了去,也饿惨了它们。”悬棺中的穆清嘉松了口气,又向边缘靠了靠,尽量不去碰到那些骨质疏松的老古董。他其实不担心狐妖会伤害到他,毕竟自己既然已经走出地洞,霍唯该不会离得太远。他只是想多听听红玉和狐仙的对话,弄清有关狐仙的谜团。那边,狐妖红玉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您让青丘从穷山僻壤变得山林丰茂,沃野千里。是您从天火中救得了黎民百姓。而他们,不但不知恩图报,甚至还遗忘了您!”她越来越激动,“明明只要一些香火,明明只要记得您就好了!但现在,因为那些善忘的卑鄙人类,您就要消失了……”那柔和女声又叹息一声,道:“不要怪他们。是我摧毁了祠堂。是我让他们忘了我。”红玉怒道:“他们连分出魂魄为您治病都不肯!又何德何能得到您的宽恕?!”似是被她的怒火所慑,婴孩的啼哭声突兀地在洞穴中响起。穆清嘉只与大夫人的女儿见过一面,却立刻分辨出那女婴的声音。她的哭声中气十足,听起来倒是没受什么罪。“囡囡,乖,不哭。”红玉放轻了声音,慢慢颠动着那女婴,“别怕,过不了多久你爹爹就会带人来换你啦。”她声音中的轻柔是真实的,大概每一个女性面对可爱的幼崽时,都会或多或少地产生母性。但由红玉这个劫持者说出来,倒更像是狐狸给鸡拜年。红玉率领狐妖众残杀刘府子嗣的情景就在昨夜,其中也有不少年幼的孩子,那时可没见她有什么慈悲心肠。若是情况需要,狐妖绝对会杀死女婴,毫不手软。穆清嘉心中一起一伏,觉得必须要赶紧把那孩子救下来。否则待会儿霍唯一到,乱战一开,那女婴很可能被无辜波及。他从胸前的平安扣中取出了木雕小狐狸,手指在其上不断摩挲。自打重生后,穆清嘉就知道自己有搓手指的习惯。最初他以为他想握的是剑,但当这只木雕完美契合在掌心中时,他终于发觉了自己所真正缺少的东西。他想要捏在手心、用来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应该是一只木雕。他好像天然就知道该如何操控这个小家伙——把三魂分割出一魂,附灵于木雕之上,让自己成为木雕本身。这样诞生出的物件,不再是简单无智的“傀儡术”,穆清嘉称之为“附灵”。人有三魂,包括元神、识神和欲神。“元神”也名胎光,掌管生命,无元神则寿数骤衰;“识神”也即爽灵,掌管智慧,无识神则痴傻疯癫;“欲神”也即幽精,掌管情|欲,无欲神则太上忘情。从短暂的行动需求来看,最重要的便是智慧的识神。所以只要将识神从三魂中抽取,放入木雕中,木雕便有了穆清嘉本人的思考和行动能力。附灵大抵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不过,如果能抓住机会,穆清嘉完全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救到女婴。——要是师弟能尽快来搅局就好了。趁乱偷人总比直接抢人要容易的多。另一边,红玉与狐仙的谈话还在继续下去。“我既无理说服于你,也无力管束于你。”狐仙话音里有浓浓的疲倦,“只是,你又为何平白抢了这孩子来?”红玉逗弄女婴的手一停,红唇弯起,道:“我本不用带她来的。只是她母亲实在不争气。”她笑道:“那女人也是个奸诈狡猾的人类。她本答应我昨晚一起杀死那老头,明面上撕掉了符纸,暗地里却在那老头身上藏了法器,妄想着倒打一耙。”“——若是成功,届时我这小妖死在法器下,老头也‘意外身亡’,刘府就成了她和她闺女的地盘。想得倒美。”说到这里,红玉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只是她没想到啊,那老头无情无义得紧,当场就吓尿了裤子,看她的眼神怨毒又嫌弃,又怎么会出手救她呢?也多亏了他,我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背叛者必须死。所以我杀了她母亲,把她带来了。”她捏了捏怀中女婴的脸蛋儿,微笑道:“虎毒尚且不食子,那老头肯定会来,再不济,用那些仙修的魂魄给您填肚子也好啊。”听罢此言,穆清嘉心中一叹。红玉已经比很多妖聪明得多,她料对了几乎所有事,却算漏了一点,那就是人与妖的分别。青丘狐妖以雌狐为主,雌性地位更高;而雌狐视自己的幼崽为掌上明珠,即便豁出命也会保护幼崽。但人类……不是这样的。刘太爷足足有三十七个男丁,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女婴?他迫切地要求顾霄讨伐狐妖,或许是为了夺回被侵犯的尊严,或许是为了免除后患,或许是为了报复。但独独不会是为了救回他的孩子。如此看来,重情重义的妖族,则更像是人类道德所标榜的“人”。穆清嘉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像极了霍唯的嘲讽笑容。 第33章 狐仙沉默片刻,道:“我从不轻易见人。”“您是狐族的仙,也是妖族的仙。庇佑万妖,受万妖敬仰,无妖敢不服。”红玉恳求道,“五十年过去了,大家都很渴望再见到您。”她抚上自己的脸颊,痴痴说道:“红玉也很久都没有见到大人了。幼年曾承欢大人膝下,而这近两万多个日夜里,红玉没有一刻不想念大人。大人不知么?”一声轻叹融化在空气中,地底忽地吹起一阵风,透明的风缓缓现出人形,露出单薄的人影。那人影是一名身材姣好的女性,只是面目模糊,不知是何模样。空荡荡的脸上,只有一对狭长的水青色狐眼。其实,妖族对人脸的分辨程度很低,他们化形后也很少有自己天生的脸,只是为了方便,才会捡一张顺眼的人脸化形。所以穆清嘉并不惊讶于无脸的狐仙。但他没想到的是,狐仙的面目又数度变换,眉目由模糊到清晰,最后赫然变成了穆清嘉自己的脸!看着这位前凸后翘的美人儿,穆清嘉心中苦笑,一爪子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忍再看。不过,狐仙会下意识地模仿他的脸,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自己成年后与狐仙仍是相交匪浅。幸亏霍家两人都是脸盲,不然之后师弟看到,指不定要怎么打趣呢。也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本体和师弟怎么样了,希望能矜持一点,别做出丢面子的事。事实证明,穆清嘉越不愿意的事情,往往就越紧赶着发生。悬棺中,霍唯依着那人的意思,不明所以地躺进去,还贴心地合拢了棺盖。碍事的尸骨和陪葬品被他当做杂物一把火烧了,但一台并不如何华丽的棺椁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还是略显狭窄。尤其是当穆清嘉还像抱枕头似的,跨在霍唯身上不住地摸摸蹭蹭。失而复得加上意外的热情,霍唯整个人都僵成了一段树杈,身上脸上纹丝不动,只有耳朵尖儿泛起了粉色。“你、你。”他艰涩地吐出半句话,“你想起来了?”那人恍若未闻,照旧像只狗狗般在他身上拱来拱去,过会儿有些累了,便随意地趴在他身上歇息,用脑袋蹭蹭颈窝又蹭蹭脸。没说话,也没写字。霍唯悦动的心脏渐渐沉静下来。他想到,如果穆清嘉恢复了记忆,再如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天真又快活。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有些紧张,与对方脑门相抵。但直到霍唯眉头皱得能夹瘪一只灌灌,也什么都没感受到。应对摄魂铃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不过,大体上没什么大碍,有此异常,或许是方才摄魂铃的后遗症罢。他略微舒展了眉峰。他又想到,这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师兄,练剑不在行,做玩意儿和戏弄人倒是有一手。指不定又是一个捉弄人的游戏。身上的人又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颈窝。霍唯受痒,条件反射地躲开,又很慢很慢地将脖子移回了原位,与他挨在一起。“烦。”他挑眉骂道,“怎么蠢呼呼的。”骂完之后,霍唯又极不情愿似的,轻轻回抱住穆清嘉。他想到之前穆清嘉挣开他的手,想到穆清嘉不肯搂他的腰,想到穆清嘉推开他的脸。霍唯习惯性地露出嘲弄的笑容,双臂却不自觉地越锁越紧。眼前漆黑一片,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如同梦境般的黑暗中,他紧紧拥抱着他,用融入骨血的力度。怀中人忽然开始小幅度挣扎,霍唯双目清明起来,略微松开手臂。只见刚刚还把他当棉花糖抱的人,现在却不安分起来,挣扎着不停后退。霍唯被他拱得身心火大,低吼道:“又怎么了?”穆清嘉耳朵尖儿抖了抖,一脸懵懂地抬头看他,双颊蒸出粉云。哦,热着了。“啧。”霍唯离他远了些,“真难伺候。”两人你情我愿折腾得正欢,悬棺外忽地传来说话声。霍泷一手抱着灌灌,一手扒着棺材缝,因为生怕被别人发现,所以嗓子压得极低。“阿穆——阿穆——你的棺材为什么在震——!”少年用气音儿喊道,“是不是——进老鼠啦?”“碰”地一声,棺材弹开,霍唯环着穆清嘉跃然而出。“好、好大一只大老鼠。”霍泷仰着脸呆呆道。他身旁的顾霄别过脸去,不忍卒睹他师弟的悲惨下场。不过霍唯并未在意,而是转身看向木塔的另一端。他的目光触及那个半透明的人影,眸光一凝,沉声道:“狐仙。”他目光向左移动,随即双眸喷射出摄人的火光。在他视线的终点,一名黑袍人立于木塔檐角上,背后插着一展残破的玄黑幡旗。一日不见的金翼使正飘飘然在他身周打旋儿,维持着十尺距离,不敢太过靠近。 第35章 以一铃控制万铃,这就是铃母的意义。或许身为狐族首领左右手的红玉,也不知她所掌管的铃母是什么时候被炼化成魔器的。霍唯眉峰紧锁,正欲挥剑斩去音波,却发现在自己身周出现一个透明圆盾,抵挡住了音波的摄魂效果。顾霄、霍泷、小白狐身周亦是如此。他立刻就明白过来:穆清嘉一定找到了抵御之法,放在了身上。霍唯看了看脸旁的臀部,好像才注意到自己扛人的姿势有些不雅,于是施法将他缩回小木偶,藏在胸口处。“有趣。”方才那个死板的音色再次出现,小白狐一对尖耳竖起。这回穆清嘉能确认,那声音的确是从娄磬右手上发出的,很有可能就是那枚木戒指。他转眼看向狐仙。红玉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但她很清楚红玉用生命为代价,为她换取了逃生的机会。在这两句话的功夫,狐仙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淡,仰头向后飘去。地底分布着数千口悬棺中,没人知道狐仙将会回到哪一口中去。但穆清嘉却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一口貌似平平无奇的悬棺。他感受得到,好像有种无形的奇妙联系,将狐仙的仙魂与棺椁维系在一起。砰砰、砰砰。注视着那口棺椁时,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差点脱出胸口。那口悬棺里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他的心脏,吸引着他全部的精神。那是他必须要得到的东西。狐仙的尸骨?或许是。她的仙魂看起来很安全,现在娄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至霍唯身上,或者说是霍唯胸口的小木偶身上。他一展幡旗,旗中飞出方才吸收红玉的狐火,以及各式各样的灵气术法。三根凤魂针交替旋飞,被冥蝶剑逐个击落,发出一阵叮当响玉之声。霍唯剑气横扫,右臂逐渐浮现出血色符咒。他剑法迅疾如狂风骤雨,将八方防得密不透风的同时,又能捉住空隙,留下三分刺向娄磬。幡旗所吸收的术法终有尽时,霍唯余光瞥见娄磬偶然露出的木戒指,眉头锁得更紧。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木戒再次开口:“你变弱了。修仙界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堕落到连小小元婴都打不过,不觉得丢人吗。”霍唯目光一凛,道:“你是谁?”“我是谁?哈哈。”木戒一字一句读出声,“我是将会杀死你的人。”与此同时,娄磬抖起幡旗,无数灰黑色浆流如泥鳅般蜂拥而出,数量之大足以铺天盖地,以瀚海狂潮之势盖向霍唯。霍唯双手持剑,爆裂金焰于皮肤上的符文中奔涌,全部冲入冥蝶剑中。随即,他怒喝一声,朝着那狂潮举剑下劈!“哈。哈。哈。”木戒指一字一顿地说。穆清嘉在幡旗抖起时已有不妙的预感,如果他记得不错,那黑色幡旗正是天阶法器中极为有名的“招魂幡”!招魂幡出,四野无魂,八荒幽魅咸集。他立刻意识到,此人既已备好招魂幡,对仙魂势在必得,又怎么可能放过狐仙?穆清嘉长嘤一声,使劲将襁褓抛向霍泷的位置。随即,他在空中扭转腰身,奋不顾身地向狐仙跃去。少年被狐狸叫声提醒,一阵手忙脚乱,接住了女婴。他用左臂拢住一娃一鸟,右手握紧灵剑,腮帮子紧张地鼓起。顾霄跃至他身后,挥剑斩去他后方的魔魂。穆清嘉猜想的不错,果不其然,趁万千魔魂挡住霍唯的当口,娄磬转身,向即将消失的狐仙甩出一个小黑匣。虚无盒。——竟又一天阶至宝!狐仙的眼中倒影着那个小黑点,青色的眼瞳中流露着淡淡的悲伤。那种悲伤,就像她无数次这么看着幼年的穆清嘉,看着他的痴傻母亲一般。穆清嘉只觉浑身涌动着不可名状的怒火,热流充斥着小小的木身,仿佛随时都要挤爆身体。他想都没想,便合身扑向空中的虚无盒。“吼——!”猛兽的咆哮响彻青丘山,庞大的白狐拔地而起,冲着虚无盒张开血盆大口。但他还是晚了一步。虚无盒无声打开,显露出虚无的深渊。虚弱的仙魂被吸入其中,虚无盒悄然合拢。而在大白狐上下颌猛然咬合的瞬间,它消失不见!娄磬从招魂幡中掏出虚无盒,掂量了一下它的重量。“别恋战。”木戒指命令道。娄磬又看了一眼霍唯胸前鼓鼓囊囊的地方,随后沉默地展开招魂幡,带着虚无盒跳入旗面中。幡旗倏然卷起,却在此时,从漫无边际的魔魂之海中,陡然斩出一道耀目金焰!“想逃?!”霍唯如流星般砸向招魂幡,狂暴的火灵气燃起木塔,左腕的和释镯近乎碎裂。 第37章 失去身体后,棺椁对他识魂的吸引力更为强烈,仿佛在有一条铁链拴在他胸口与棺椁间,越收越紧。棺椁的木质外层被烧掉,露出其中完好无损的冰蓝色内壳。——那是一具冰棺。穆清嘉隐约看到,冰棺内躺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个人影,胸前还抱着一团什么东西。正在此时,他忽觉识魂被轻微地揪了一下。回来。头顶上空传来一个声音。离体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到了。穆清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克制住冰棺对他的诱惑,选择回归木身。罢了罢了,他并不清楚那冰棺中会发生什么。若是随意冒险闹出幺蛾子,自己的身体一辈子痴痴傻傻,还让师弟给个傻子养老送终,也太不负责了。思及此,穆清嘉放松自己,任识魂飘入上空。他消失后不过须臾,一个只剩右半身体的人落在地上,赫然是魔修娄磬。失去了半边身体,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却以诡异的姿态行动着。娄磬拾起了碎成两半的小狐狸木雕,死寂的瞳孔亮得惊人,“刚刚那白狐,就是它。是他来了。”木戒沉默不言。“您先走。让我再会一会他。”娄磬道。“……很久没见你这么有兴致了。”木戒呆滞的声音响起,“此次任务失败,回去自己领罚。”“是。”娄磬应答,面不改色地斩去自己的右手。断臂落地则化为飞灰,只留一只木戒指,缓缓浮起。小型传送法阵绽开,木戒、凤魂针连同那碎作两段的狐狸小木雕,一起消失在空中。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沉默地看向上空。-------------------------------------青丘山顶。穆清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犹有些精神恍惚,一种酸楚感从魂魄深处袭来。看守家门的元神瞥了晚归的识魂一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接着拿屁股冲着他。一只手把穆清嘉从胸襟里提了出来,小木偶晃晃悠悠吊在半空,与霍唯面对面。“正常了?”霍唯挑眉,盯着他。穆清嘉尴尬地僵在空中。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兴师问罪还是要来。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刚刚的异常,毕竟分魂附灵是他的本能,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曾经的他知道,但现在的穆清嘉,就连附灵术的方法都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出乎他意料的是,霍唯并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慢慢别开了脸。“不许再开那种奇怪的玩笑。”他又低声补充道,“……至少现在。”霍唯嗓音暗沉,穆清嘉一听就知道师弟在不好意思了。是他想岔了。所以他的本体之前对师弟都开了些什么“奇怪的玩笑”啊?穆清嘉无语凝噎,他摸了摸鼻子,双手在空中比划比划,意指让霍唯把自己变大。霍唯照做,穆清嘉感觉灵眸的视野逐渐恢复正常,已变回了正常人的大小。他不愿倚仗着师弟的剑,便努力掏挖出自己散乱的灵气,用了个浮空符,与他相对而立。在霍唯莫名的目光下,穆清嘉向着他,展颜一笑。那笑容明快温暖,霍唯呼吸一滞,眼神呆了半晌才匆促躲开。躲开后,他又立刻想起现在对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于是又移回目光,沉沉看着他。虽然师弟没什么动静,穆清嘉却能想象出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他忆起从灌灌口中听来的那些话,又想起记忆中别扭可爱的雪团团,只觉一腔温软的暖流充溢着胸膛,只想像儿时一样将孩子抱在怀里揉搓疼爱。这么好的师弟,自然要留在身边,欺负上一辈子。然后,一抹艳红划入穆清嘉的脑海。变作巨狐时,他分明看到师弟受伤吐血了。{对了,你的伤是怎么……}他刚写出几个字,却见一团黑雾直奔霍唯后背而来,不由惊呼出声。“小心!”霍唯瞳孔猛然缩紧,冥蝶剑自主拱卫于身后,与黑影猛烈相撞。对方的速度太快,两人被巨力掼入深山,沿途压倒排排古树。霍唯把穆清嘉摁在怀中,将冥蝶剑狠狠插入石缝中,刮裂山岩近百米,才堪堪止住。穆清嘉从霍唯身上爬起来,咳嗽几声,道:“他的目标是狐仙之魂。” 第39章 霍唯快步踱了两圈:“为什么非得来送死?你有几条命可活?要不是、要不是!你刚刚就死在那儿了!”“没错。”穆清嘉附和道,“穆清嘉这个人简直笨死啦,脑子一热,满心里都想着救师弟。该骂,该骂。”霍唯憋着一口气没撒出去,噎在喉咙里,听了这番话,那气儿就不争气地消了小半。穆清嘉歪头一笑,轻拍他肩头,道:“不气了?”霍唯仍是愤怒地瞪着他:“下次听我的。不,下次自己性命优先。”穆清嘉狠狠点头,只是那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敷衍。但霍唯没看见。他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闭了闭眼,低声道:“只要你活着,我怎么都是好的。”“嗯?”穆清嘉心中一动,想起自己死后的五十年,随之而来又是一阵心酸。霍唯说错话似的住了嘴,任穆清嘉如何磨,也再不肯多说一个字。剑修高束的发髻有三分凌乱,他抱臂别着脸,胸膛大幅度地一起一伏,一看便知是余怒未消。“好了好了,师兄错了。作为补偿,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师兄都给你做,嗯?”穆清嘉笑着道,“再不吱声儿,我以后就叫你小哑巴师弟了?”霍唯被轻而易举地激怒了,狠狠剜了他一眼。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眨了眨眼,露出点莫名的意味。“真的什么都做给我看么?”他问道,话音里意外地带着点狡黠。穆清嘉本能地觉得这话里留着坑等他跳,但他还是笑着举起两指,道:“保证。”霍唯露出得逞的笑容:“那就穿一次女装给我看。”穆清嘉笑脸僵住了。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霍唯:谁给你的勇气?!穆清嘉:梁静茹。呸,是师弟给的勇气~作者os:其实,当穆清嘉开始能说话后,大家就会发现他挺爱说话的,之前是硬件设施限制了他的嘴。第17章 师兄他遭人惦记“师兄向来玉树临风,没想到穿女修的装扮也如此闭月羞花。”霍唯在使坏时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狐仙让霍某缘得一见师兄女子样貌时的风采——但那还不是真正的师兄。”穆清嘉欲哭无泪:说好的脸盲呢?怎么还是看出来了呢?“……你不是不认识人脸吗?”霍唯挑眉道:“我日夜对着你这张脸也不知多少年了,怎么会记不得?”穆清嘉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很少照镜子?”“大抵有五十多年了罢。”霍唯疑惑,“怎么?”五十多年没看到过自己,难怪。“难怪你没认出你孙子来。”穆清嘉道,“除了眼睛,他几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霍唯皱眉:“孙子?我没有女人。而且……”而且,霍家早已只剩他一人。他嗓音一沉,穆清嘉便听出了其中的低落。他微笑着道:“这次我们同行的那个临皋派少年,是你兄长流落在人界的后裔。是师妹找到他的。”霍唯沉默片刻,拳头松了又紧,进了又送,薄唇抿成一条细线。激动、难以置信,有被兄长隐瞒的怨怼,有近乡情怯的畏惧,更多复杂的感情绵绵不绝地涌来,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霍唯张口,半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穆清嘉知道他一时半刻难以平复心境,于是也静静等着。正在此时,那少年的声音传来。“阿穆、阿穆!你们没事吧?”霍泷一边遥遥喊着,一边举起了手中的东西,“你看我找到了这个!”霍唯皱眉:“什么‘阿穆’,没大没小。”穆清嘉轻咳一声,霍唯抖了抖眉梢,绷着脸问道:“你找到了什么?”穆清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自己师弟努力树立长辈威严的样子,着实有趣。霍泷万没想到这人会搭理自己,一被问话,先是一惊,然后态度就不自觉就正经起来,挺身站直。“我看到只金色的蝴蝶在它身边转悠,上面还残留着魔气,就捡回来了。”他张开手心,露出半截烧焦的木棍。霍唯接过来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不是简单的木棍,而是一条惟妙惟肖的木质人腿。少年口中的金蝴蝶翩然落在冥蝶剑锋上,融入剑体,郝然是金翼使。黄金蝶一直在寻觅铃母主人的气息,它们的存在说明,这截木腿很有可能是魔修自爆后残留下来的东西。霍唯的脸色瞬息之间千变万化,清脆的“咯吱”声中,木棍在他手中折为数截。他突然就明白过来。 第41章 既然修仙不为长生,又为了什么?穆清嘉凝视着霍唯手中的虚无盒,若有所思。或许大白狐……不,或许狐仙能解答他的疑惑。他想接过虚无盒,霍唯却躲开了他的动作。“小心。”他道,“我来。”霍唯离三人远了些,然后谨慎地掀开盒盖。春夜的森林静谧无声,唯有一轮明月斜照,还有山顶湖泊沙沙流水声。盒中既无陷阱,亦无仙迹。穆清嘉来到他身旁,对着黑漆漆的盒口,试探着道:“在这里放你出去,可以么?”短暂的寂静过后,盒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好。”无形之物流淌而出,林间一片飒飒之声,带起一阵野花香。其余人皆以为有清风拂过,唯有穆清嘉“看到”一个白色的狐狸影子从盒中飘出。清风拂面而来,穆清嘉怔然呆立半晌,昏倒过去。“清嘉!”霍唯一把接他入怀。穆清嘉呼吸匀称,面色平静祥和,魂魄没有问题,灵气没有问题,木身也同往常一样。霍唯于生死一线时尚游刃有余,此刻却紧张得渗出了冷汗。“霍师伯。”顾霄提议道,“晚辈粗通医术,若不介意,借师伯脉象一观。”见他诚恳不似作伪,霍唯默许了。顾霄双指搭在穆清嘉腕间,片刻后,略微错愕地眨了眨眼。他一抬头,便见霍家二人用两张过于相似的脸,皆是专注地等着他的结果。这或许是他们神情气质最相像的时候。“穆师伯身体无恙,只是睡着了。”顾霄轻咳一声,“若有什么不妥的话……脉象稍缓,或许——是饿了。”“……”霍唯道,“多谢。”他自辟谷以来便没主动吃过东西,虽说是各种山珍海味都尝了个遍,也全都是穆清嘉硬拉着他吃的。所以他竟忘了常人也是要吃饭的。穆清嘉的新身体没有辟谷,之所以昏倒,还真有可能是饿的。一经顾霄提醒,霍泷肚子也咕噜一声。“咱们去‘天海一色阁’好好犒劳一顿吧,我请客!”少年咽了口涎水,“扬州有三家分店,不过最有灵气的还是豫州那家,就是招待帝君也不寒酸!小时候爹爹总带我去,我认得那家厨娘,她做的酥骨鸡最好吃了……”“不许吃。”顾霄严厉道,“你必须习惯辟谷。”霍泷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肚子,然后下意识地看向怀里的灌灌,砸吧砸吧嘴。前狼后虎,进退维谷,灌灌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吓得打了个嗝。-------------------------------------九州之外,西北蛮荒之境,少咸山。幽暗的洞穴中,苍白阴郁的男子浑身抽搐,渐渐醒了过来。他身边有一只木戒,三根凤魂针,还有一只断作两截的狐狸木雕。“太慢了。”木戒道。娄磬无言,只是一边按住剧痛的额头,一边哆嗦着拾起狐狸木雕。“是他,他就在那里。为什么不出现?”他嘴中念着,用一种神经质的目光盯着小木雕上下左右地翻看。“蠢徒。”木戒道,“凭你这瞎子,他即便站在眼前你也发现不了。”娄磬没有任何被冒犯的不满,他看向木戒,双眸中带着纯真的疑惑。“他已经复活了。”木戒再次道。“复活?”“呵。你不觉得这个时间太巧了吗?”木戒道,“冥蝶剑的师兄死于仙魔劫,如今以木身出现在霍唯身边。那人也消失了五十年,直到现在,与他同时出现在这里。”木戒像是想通了什么,又道:“这么说来,当年力言尊者率众屠尽霍家百人,冥蝶剑孤身入蛮荒复仇,最后,力言却丧命于偃师手中。”他呵呵笑道,“好一个师兄弟情深!”星星点点的神采逐渐在娄磬眼中亮起。“原来是他。”他问道,“他叫什么。”木戒似是在思索,片刻后道:“与剑尊者同姓,像是名唤——穆清嘉。”娄磬抚向自己被巨狐扯碎的左半边身体。那剧痛刻入魂魄,被带回他的身体,宛如一道无形的伤疤。“穆清嘉。”他念出声,用左边麻木的脸颊,艰涩一笑。第18章 师兄与狐仙之谜话说穆清嘉晕倒,其实并不是因为饥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理由,至少不完全是。当仙魂穿过他身体的一瞬间,狐仙的一部分意识也随之留在了他的魂魄中,留在了暗沉的虚无之地。 第43章 因为就像灌灌与狐族一般,从前人类与青丘狐族也是共生关系。死者的魂魄将维持狐仙的预言能力,从而壮大狐仙的仙力,护佑子孙后代。所以,如果还有人自愿葬入青丘山地底的话,狐仙便能继续生存下去。“像我母亲一样。”穆清嘉道。“是的,他们都像你母亲一样。”狐仙道,“说来奇妙,狐族与凡人曾合力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而现在这种和平年代,我们却反而无法互通感受了。”穆清嘉忽而想起老村正的话,问道:“五十年前,村里的婴儿也是自愿么?”大白狐一顿,嗓音中带着愧疚。“不,他们是被迫的。出于一个意外。那时我肉|身毁灭,仙魂失去了控制,为了苟延残喘,无意识地抽取了他们的魂魄。幸运的是,我及时找回了自己,没有堕落成魔。”“仙也会堕魔?”穆清嘉道。毕竟修魔和修仙,不管是称谓听起来还是实际的修炼功法,都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路。“当然。”狐仙解释道,“仙魔之间,只有一线之差。魔毫无节制地掠夺他人,成就至尊至强。而成仙,是甘愿成为一方水土的守护仙灵,为苍生奉献自己的魂魄。”“也就是说,甘愿寂灭的觉悟,是飞升成仙的前提。”穆清嘉道,“化神后期修者突破的最后一道坎,是奉献自己的心境。”但若是知道升仙的后果,修仙者还会选择成仙么?这明显是个矛盾,无怪乎化神期修士有百数,而成仙者几百年无一。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若飞升成仙,或曰成魔后,意外受伤,就会夺取大量魂魄为己所用。穆清嘉想起此次来劫掠仙魂的魔修,感觉隐约抓到一丝线索。那魔修是否也在为一名仙,不,一名魔的存在,而寻觅大量的魂魄呢?正当他思索时,大白狐的身影逐渐消散。“我该走了。”她道,“你的身体走得太远,我不能离开青丘太久。”穆清嘉连忙道:“那里太危险了,魔修还会再来的。”“只要我不出现,就没人能找到我——当然,除了你。”狐仙话音带笑,“而且,会有人来守护我。”“等等!”“我们还会再见。”那声音愈来愈轻,“在这之前,我将守护好你的归来之所……”穆清嘉伸手去触碰狐仙的残影,然后“啪叽”一声,拍在了一张人脸上。他使足了劲儿,自己的手倒是没痛觉,被打的那人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巴掌印儿。穆清嘉用起灵眸,看着自己身上趴着的火红人影,噤声。霍唯:“……”穆清嘉立刻决定装傻。他假装伸了个懒腰带过那个尴尬的动作,然后尽量自然地打起招呼。“早安啊师弟,”他寡廉鲜耻道,“为什么每次我醒来,你都趴在我身上,一副要非礼人的样子呢?”他心里极度唾弃自己倒打一耙的行为:师弟的脸肯定被拍肿了,现在一副红扑扑的样子,看起来谁非礼谁还不一定呢。而且,他刚刚发现自己掰断的右手手指已经恢复了,肯定是师弟替换掉的,他这简直就是狗咬吕洞宾……“呵呵。”霍唯咬着牙笑出两声,“梦里蚊虫很多么。”穆清嘉平素最厌蚊虫,或许是基于某种厌恶情绪的联想,他嘴舔了舔唇角,突然觉得嘴里一股怪味儿。“怎么样?”霍唯见他舔唇,问道。穆清嘉没能发现对方话音里隐藏的期待,于是实话实说道:“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师弟,方便给我点水我漱口么?”听罢,霍唯先是脸色一黑,然后尴尬的红晕覆盖过巴掌印儿,一点点盘踞了他的面颊。他僵硬地爬起来,背过身去,恶声道:“有那么难吃么?”穆清嘉一愣,随后发现他们正坐在河岸边的草坪上。他又品了品口中的怪味儿——那是一种鱼腥混杂着焦炭的味道。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该不会是师弟给他烤的鱼吧!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打击一:师兄是吃货,师弟是厨房杀手。打击二:师兄讨厌虫子,师弟是蝴蝶,昆虫的一种。打击三:师兄和拍蚊子一样反手给了师弟一巴掌。霍唯(礼貌假笑):谢谢,有被打击到。第19章 我很想念你。穆清嘉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想想自己的师弟从小高傲得紧,十指不沾阳春水,竟然还给他烤鱼吃!虽然,厨艺还有进步的余地。不过方才自己发表的一番评论,倒是冒失了。思及此,他巴巴转到师弟眼前,笑着道:“其实刚才我做了个梦,你要不要听?”霍唯只顾闭目端坐,并不理他。穆清嘉也不介意,自顾自道:“我梦到‘天海一色阁’的老板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桌珍馐佳肴,我方下筷,窗外就飞来一只大蝴蝶,直往热汤里扑。” 第45章 “我没想错吧……”穆清嘉惊喜道。霍唯牵了牵唇,道:“没错。三灵根,资质足够入临皋派了。霍泷那小子心软,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回去养。”“师弟,你真好。”穆清嘉笑得灿烂。“什么?”霍唯被夸得措手不及,苍白的脸颊一下就烧了起来。“霍泷单纯不谙世事,只凭他还想不到这些关窍。”穆清嘉道,“肯定是你从旁提点的。”“不全是。”霍唯轻咳一声,快速地眨了眨眼。然后他转移话题道:“你的鱼糊了!”“刚刚好。”穆清嘉笑道。眼前的霍唯,鲜活、轻松、生机勃勃,虽有些别扭却可亲可爱得紧。穆清嘉犹记重生后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师弟,暴躁的臭脾气棺材脸,行将就木一般。彼时与现在,判若两人。现在的师弟,才更接近穆清嘉记忆中的那个皋涂山上的少年。他所遗忘的那段时光将师弟涂改得面目全非,但既然现在他穆清嘉回来了,就要一定要帮师弟找回原来的模样。一个快活灵动,对所有事物都怀抱着希望的师弟。想到这里,穆清嘉不由嘲笑自己的贪心,毕竟他师弟从来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种,抱着自己胳膊甜甜喊“师兄”的娃娃。从小就是个臭屁孩子。他在心里笑骂道。“喏。吃吧,小心烫。”穆清嘉将穿着木棍的鱼递给霍唯,“会有些腥,没有盐的食物简直没有生命——不过不会太难吃。”递到眼前的烤鱼烤得外焦里嫩,霍唯接过来,用嘴唇贴上那层烤得酥酥的鱼皮。刚从火苗上拿下来的鱼有着火焰的温度,他却不觉得烫,因为灼热早就成为了他血液皮肉中的一部分。他缓缓撕下一小片鱼肉,含在口中细细咀嚼,直到它激活所有味蕾,最后融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鱼腥味?他已经不太记得那是什么味道了。这条烤鱼对他来说,只是食物的味道,是……穆清嘉的味道。上一次吃到东西是什么时候呢?霍唯思考了很久,才想起来,那大概是师傅飞升后,师兄弟四人一起喝的一坛桂花酒。后来祸患接踵而至,霍家灭族,师弟背叛,他做出那个决定,复仇、拒绝、争吵、错过,每一次他与他的距离都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一切生命的终止。他从没妄想过还能有今天,悠闲地坐在这里,吃穆清嘉烤的鱼。一切都像是少年的梦境般。“……师弟,霍唯、阿唯……小唯唯?”穆清嘉有些担忧道,“卡鱼刺了?”“没事。”霍唯回过神,盯着穆清嘉,继续品味口中的味道。不妨一只手伸到他脸颊便,揩去一滴水。“你作甚……!?”霍唯眼睁睁地看着,对面那人睁开双眼,仿佛很想很像看到般凝视着指尖,然后忽地将手指含入口中。咸的。穆清嘉想。盐是菜肴的生命。但师弟含盐的泪,是天下最糟糕的味道。霍唯也意识到了自己做出了何等丢人的事。“我只是太久没有、我很想念。”他不知所云地解释道,“这是天生的,我本不想的,但控制不住。”穆清嘉只觉“天生的”、“控制不住”云云格外耳熟,像是前几天刚刚从霍泷口中听到过。那时候的霍唯对此嗤之以鼻,让他误以为师弟早就改掉这哭鼻子的“坏习惯”了。但霍唯这一慌,反而道出了重逢以来最坦诚的一句话。我很想念。他说。穆清嘉心想,自己早该说了,最开始自己就应该说出这句话。“我也很想念你,师弟。”他微笑着道。口中淡薄的咸味淌入心头,与心头的甜纠缠不清,回味不绝。直到时间久得像到了世界的尽头,穆清嘉才听到一声低沉的回应。“我也是。”他的师弟道。-------------------------------------豫州地界,上空。“一只蚊子哼哼哼,两只苍蝇嗡嗡嗡……”极速的飞行中,少年不成调的小曲儿被吹得七零八落,飘飘扬扬。 第47章 那修士极诚挚地道过谢,随后从储物玉镯中掏出一块牌子。他做了个法,一只小纸鹤便载着那木牌飞至顾霄身边,将木牌送到他掌心中。“拿着这个,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去宣山找我。”那修士又有些腼腆似的,道:“不过,等这件事办完我便要去皋涂山拜访一遭。嗯,到时候可以向水、水掌门引荐一番吗?”霍泷闻言撇了撇嘴。“当然。”顾霄拱手。“哈哈。”那修士不好意思道,“时间紧迫,师命难违,我便先告辞了。”话音未落,他便乘风而去了。师兄弟二人呆立半空,过了半晌,顾霄才开口道:“他,是不是向北方去了。”霍泷郑重点头。这修士频繁问路却仍走不对地方,大抵是因为,他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少年转念一想,又摊手道:“也好。不过又是一个师傅的追求者而已,寻不到皋涂山,正巧免了师傅的麻烦。”顾霄摇摇头,看向手中的木牌,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人?”霍泷懵懂地睁大眼,绞尽脑汁才道:“和霍唯前辈不对付的人?”顾霄将那木牌掷给少年。木牌由上好的楠木制成,边缘烫着鎏金羽纹。中央一只仙鹤引吭高歌,丹心铁血,玉骨铮铮,其形貌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跃出木牌,扶摇而起。“鹤。他是宣宗的?”少年道。“不止如此。”顾霄凝重道,“你可曾听闻过‘足不出户的名门闺秀’?”“哪个家族的女修么?”霍泷道。顾霄摇摇头,道:“宣宗之主步承弼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健在的弟子,因被宗主保护太过而得此戏称。”霍泷瞪大眼睛:“你是说,他就是……”“——‘步琛’,我们出山时,这个姓名暂且还未被玄机榜录入。”顾霄看向北方,“但我想,很快便会了。”第20章 桃花瑶草醴泉春离青丘,出扬州,陆行千里,其间翻山越水,旅经一二山川江河,又过三五零散村落。霍唯有意无意地避开人群汇集的城镇,他选择的路径人迹罕至,即便有人烟,也最多是渔樵布衣之类。沿途皆是荒郊野岭,山河生鲜虽别有一番清冽风味,穆清嘉却总惦记着凡间滋味,不自觉就挂在嘴边。所以,当他们步入一座颇为繁华的人类城镇时,穆清嘉心中讶异,面上笑盈盈道:“倒是稀罕。”“还有三百里便是皋涂山。”霍唯认真解释道,“再往前就是雍州了。雍州地僻人稀,若欲游玩,再无机会。”他们已提前换上常服,霍唯一袭玄衣,气息内敛沉稳,不似武夫,倒像是从王公贵族、书香世家里走出来的。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寻常人像是留意不到他们似的,两人的出现根本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力。“难为你替师兄着想。”穆清嘉凑近他,意味深长道:“不过,我怎么觉得你之前在躲什么人?”霍唯倒没否认:“时间宝贵,如此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穆清嘉心里有了猜测,拍拍他的肩头道:“罢了。那些烦心事暂且不想,既然来了,就好好吃喝玩乐上一遭再走,才不负此地盛景。”然后,他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贴近霍唯耳畔道:“师兄鼻子不灵,快帮我闻一闻,哪里有好吃的?”霍唯鄙夷地斜了一眼他,骂道:“你当这是用来觅食的狗鼻子吗?”“不要妄自菲薄啊师弟。”穆清嘉晃了晃手指,摇首道:“整天把鼻子泡在魔气、妖气和血腥气里才是误用呢。天道赋予生灵嗅觉,本就是为了方便填肚子用的。”他话锋一转,有些可怜道:“哎,可惜我现在没有嗅觉,师兄羡慕你还羡慕不来呢。”霍唯闻言,虽仍是绷着脸,态度却软了下来。“只这一次。”他轻微地耸了耸鼻尖,随后转向左方,抬腿便走。穆清嘉一乐,心里偷赞师弟真乖。此城处于豫州辖内,人间天子分封九州,豫州乃九州最中心的诸侯国,而这座名为“姑媱”的城,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大型城镇。姑媱城,一个很是温柔婉约的名字,闻之便能联想到温香软玉,红袖添香。事实也的确如此,姑媱城通衢上多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妇人皆风韵犹存。只是穆、霍二人一个目盲一个脸盲,都是“目中无人”之辈,倒白瞎了这街上一道丽景。只见那白衫男子东瞅瞅,西逛逛,满心雀跃新奇,不放过一个摊位或铺位。玄衣男子则不远不近地候着,不离开保护范围,又不过分亲近。“师弟,你看。”穆清嘉把霍唯拉向一处小摊,指向竹藤架上挂着的蝴蝶纸鸢。“喜欢么?”他笑着问道。霍唯挑起眉梢,没答话。“那就是顶喜欢了。”穆清嘉笑眯眯道,“你儿时最喜蝴蝶纸鸢了。还记得么?初时那纸鸢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你还恼过好一阵呢。”霍唯抿唇不语。他当然还记得,在那个初春,年仅六岁的孩子刚被父母送到皋涂山上。那时桂木尚未发芽,光秃秃的山中连个仆役也无,玩伴只有虫鸟走兽,以及一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师兄。他还记得,那个从凡间而来的师兄手巧得紧,见他闷着想家,便扎了只纸鸢送与他玩耍。由于父亲是一族之长,又及他年幼时无法修炼的原因,族中之人对他皆是表面敬若神明,背地里却颇为鄙夷。除了常年游历在外的兄长,他还从未得到过同龄人的善意。他还记得,自己接过蝴蝶纸鸢时,心脏“砰砰”悦动的声音。 第49章 “豫州最负盛名的凡酒。”霍唯垂眸,接过端上来的老君眉茶壶,徐徐倒了两盏在汝窑瓷杯中。“你爱喝酒?”穆清嘉疑道,“我怎么记得……”“你爱。”霍唯看都不看他一眼,将其中一盏茶推给穆清嘉,又端了自己的,放在鼻端摇晃。“哦。”穆清嘉弯眉一笑,却觉得心里那处又被撩了一下。他抿了一小口茶水,只觉那味道比往常喝过的更添三分清香醇厚。他初时还道是心境之故,又品上数口,才发现那奇异的香气仍未散去。霍唯也发现了这一点,道:“前次来时,并非如此。”这异香不是什么蒙汗药之类的粗陋味道,而是清新鲜甜留有余韵,令二人疑惑起来。正巧阁中的温酒娘子奉上“醴泉春”,穆清嘉便顺势问道:“小娘子可知这老君眉中加了何物?为何与先前的味道不太相像?”少女抬眼见他气质温和清雅,便多添了几分好感。“客官可是数年未来姑媱城了罢?”她甜甜笑道,“这茶里除了洞庭湖君山专供的老君眉,还增了一味‘瑶草’。”穆清嘉微笑着赞道:“我游遍九州,可未曾在别处尝过如此特别的香。”“可不,这‘瑶草’只有姑媱山上才有。”少女骄傲地道,“去年我们城主夫人去山上野游时碰巧寻得这仙草,带回来精心培植,又种回山上,这才多了起来。这仙草不但香气清纯,而且兼有美容养颜的功效,收效颇丰,男女皆宜。”她摸了摸红润的脸颊,道:“多亏了这仙草,城中的女人们才能保住这一身皮囊,好像真的永远都不会老呢。”穆清嘉笑道:“穆某虽双目失明,但光听姑娘音色,便知姑娘容貌不凡。”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叮”声,穆清嘉回头,看到霍唯将茶盏放在桌案上,正欲解了冥蝶剑例行擦拭。他道是师弟不耐凡人近身,忙对那姑娘笑道:“忙去罢,我再纠缠下去,岂不引掌柜的责骂于你?”“是、是。”那温酒娘子连忙退下,嗓音里发着抖。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快,穆清嘉有些许奇怪,却未曾再问。他看不到,那少女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玄衣剑眉的男子身前,那白瓷茶盏深深嵌入汉白玉桌案中,茶盏完好无损,桌案却凹陷下一个边缘锋利的圆坑。做出这一切的,只是一只苍白骨感的手,外加一声极细微的响玉声。温酒娘子不敢再多言,老实送了菜肴便罢。第21章 揉唇吃酒画糖人“漱壑醴泉春万斛,堆槃珠柳雪千斤。”酒液清冽通透,晕染着点鹅蛋黄的色泽,于料峭春风中添了几抹酒香。穆清嘉为自己和师弟各斟上一盅,他倒是省却了闻酒香的步骤,只晃上两晃听听声响,便送入口中。热辣的酒液充溢了他的整个口鼻,细品则是绵甜甘冽,弥漫着淡淡的果香。再缓缓咽下,却又是一番烧蚀,如心肝脾肺灼于烈火之上。酒劲歇过,留下的只有暖意。穆清嘉玩味地一笑。这‘醴泉春’的味道,倒是有些像霍唯给他的感觉。仿佛烈焰下埋藏着澄澈的清流,品到深处则是烫热的醇香。“果真是佳酿。”穆清嘉由衷赞道。霍唯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桌上菜肴渐齐,穆清嘉吃得很安静,每尝一口,都要咀嚼品评半晌,仿佛要把五十年的漏下的全补尽了才肯罢休。霍唯则不大沾筷,除非穆清嘉亲自夹到他碗中,才肯稍碰。就连桌边那盅酒,也是沾唇便罢。“不喜欢?”穆清嘉笑问道。“尚可。”霍唯评价道,“蠢物中的佼佼者。”“噗。师弟果然眼光高。”穆清嘉笑道。正巧有两个温酒娘子前来侍酒,一个站在穆清嘉身畔,另一个慑于霍唯的剑,迟迟不敢上前。见霍唯将那姑娘无视了个彻底,穆清嘉暗忖师弟不爱“蠢物”近身,便温和地遣走了两位温酒娘子。没想到的是,霍唯却眉峰一挑,道:“你撵了我的温酒娘子,又有何人侍奉我饮酒?”“这……”穆清嘉还未反应过来,“我叫她们回来。”“罢了。”霍唯抬手制止:“用之即来挥之即去,怜香惜玉之情何在?”穆清嘉这才意识到对方在捉弄自己。他苦笑地摇了摇头,道:“说罢,要我做什么?”霍唯盯了他片刻,又垂了眸道:“代替她,为我侍酒。”他面上带着薄薄的羞红,语气却理直气壮,像是道不可违背的命令。“好师弟,这不是难为我么?”穆清嘉无奈地笑道,“你在师兄眼里就是团毫无差别的人形火炉,哪儿分得清耳鼻口眼?”“想办法。”霍唯抿了口香茶,优哉游哉道,“师兄智谋无双,我相信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你。”“你这……”穆清嘉噗嗤一声笑了,简直无言以对,憋了半晌才斥道:“孽障。” 第51章 或许是记忆本能地想安慰主人,他忽而想起了不久前师兄喂酒那一幕,想起了他温和而又认真的神情。桃粉色逐渐取代了苍白,他面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笑意余韵悠远,恰如酒香。霍唯带着那份悸动走出深巷,走到明媚的春晖之下。他抬眸望向天海一色阁的位置,再次确认了那股联系,然后步入了人群中。忽而,他下|身一沉,垂首便见一个小少年径直撞在他身上,手中抓着的糖人正巧糊在他胯部的衣摆正中。霍唯脸色骤黑,好心情飞了个彻底。那小少年犹傻乎乎地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霍唯余光一闪,猛地扯起小少年的前襟,带着他向后飞撤三步。紧接着,一架马车呼啸而过,马蹄刮起的风撩起小少年的衣摆,吹得他魂飞魄散。获救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看了看黏在霍唯胯间的糖人,哇哇大哭:“呜,你还我糖人——!”霍唯抽了抽嘴角,简直想把这臭屁孩子塞回马蹄底下。他转身欲走,待看清那小少年时,忽地一顿。那小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相貌秀气可爱,尚有婴儿肥的脸上还粘着糖水儿的污迹。但这些都不在霍唯的注意范围内。他只看到,小少年有一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像极了穆清嘉的眸子。小少年还正泪眼模糊地擦鼻子,忽觉黑云压顶,一张染着桂香的手帕落在他脑壳上。“擦擦。”头顶那尊凶神恶煞的大佛说道,“给你再买一只。——如果不远的话。”小少年破涕为笑:“嗯!”糖人吃了一半,又有人给他新的,怎么想都是赚了。于是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小少年屁颠屁颠地跑在前面,霍唯则抱臂跟在他身后。惨死在他□□的糖人儿已被符咒洗了个干净,又被他的体温蒸干,没了影子。糖人儿铺子的确不远,不多会儿便见一老叟蹲坐在通衢旁的石阶上,身后一柄担子伴烧炭火的熬糖锅,身前一只木箱,木箱上插着三五支各式糖人儿。“再来一只大老虎!”小少年兴高采烈地指了指霍唯,“他给我付钱!”老叟才注意到霍唯的存在,她“嗳”了声,摆上大理石板,又放好竹签舀起糖稀,手腕千回百转,须臾间便画就一只铜铃眼儿的斑纹大虫。她手腕沉稳轻灵,全然不似一个六七十的老叟,倒像是剑修练剑、法修画符、炼器师炼器。“厉害吧!”小少年也不知道在自豪什么。霍唯懒得理他,倒是老叟道:“我画了一辈子,熟能生巧罢了。做什么做上一辈子,都能这么熟练。孩儿,你可得学着咯!”霍唯心道,由此看来,街边画糖人的道理,本质上和练剑无甚不同。他起了几分兴趣,心中一动,忽道:“可以为我画一个人么?”“没有我画不出来的。”老叟问道,“公子可否描述一下他的姿态相貌?”穆清嘉是什么样的?这倒难住了他。他们曾一起度过了二十三年的岁月,不,应该是七十三年。五十年前,穆清嘉的时间停止了,霍唯自己的却还在继续。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长久地注视着他,从只是一截树杈开始,然后在他的指间雕摩下,又缓慢地有了熟悉的人类形貌。那时他就笃信自己了解穆清嘉的所有模样。但现在要他用言语形容,霍唯一再琢磨,却难以描绘出那人的样子。“他是……”霍唯酝酿一番,道:“顽劣、爱欺负人,喜欢惹人生气也爱粘人。”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是个胡滥温柔的人渣。”“后生啊。”画糖人的老叟笑得直不起腰,“你这说的,是十恶不赦的仇人,还是屋里藏的俏冤家?”“我倒是觉得像话本里的狐狸精。”旁边的小少年添油加醋道。霍唯感觉自己的语言能力被凡人嘲笑了,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奈何脑子里一团乱麻,实在找不出什么词能概括心里头那人。“都是。”他只好郁郁道。老叟笑完了,问道:“就简单说罢。她好不好看?”“……嗯。”“那就好说了。”老叟笑着应承下来,又舀起一勺糖稀,不紧不慢地倒出。糖稀牵出漂亮的琥珀色糖丝,重叠交错,难舍难分。倒映在霍唯的眸中,便是千般思绪,纠缠难断。“好了。”玄衣男子一怔,仔细看向那扁扁的糖人儿。那是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家,一对俏生生的狐耳,翘起的臀后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一副撩人春情。这好像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第53章 他诚实地点点头,道:“半月前我在那里与人斗法,只知那里名为‘青丘山’。后来浮玉水榭的仙友告诉我目标往扬州去了,我不明不白跑了半月,就到了这里。”穆清嘉竟升起了怜惜:青丘山本就在扬州,此人为了寻扬州而离开扬州,到最后竟迷路到千里之外的豫州来了。但他没有点破,只是静静听着步琛感慨独自游历的艰辛,手上斟了两杯醴泉春,推一杯给他。“……我奔波这许久,想找个地方修整一番,沉心巩固修为,恰好碰见这座灵气充沛的园囿。”步琛迷惑道,“本想落在此处歇歇脚,那凡人却主动招待于我,最后竟冤枉我吃白食,真是奇也怪哉。”穆清嘉心中好笑,心道也不知是宣宗哪座峰主教出来的傻徒儿,竟像从未接触过红尘世事一般。步琛抒发了诸多感慨,总结道:“师傅总说凡界与我辈修仙者习性大相径庭,不要我出山,现下看来,果真个个如猛水野兽一般。”他觉得凡人是怪胎,殊不知凡人也当他是怪胎。这师徒二人引起了穆清嘉的兴趣,但眼下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青丘山,以及在青丘山与步琛斗法的人。“这一路旅途劳顿,辛苦你了。”穆清嘉双手捏杯盏,温和道,“穆某先敬一杯,权当为步兄接风洗尘。”步琛看看他手中的酒,又看看推至自己面前的杯盏,为难道:“师傅说修仙之人要禁酒。”“修为我不如你,饮酒之事你便不如我懂了。”穆清嘉笑着道,“令师在山中禁酒,是为了约束你专心修行。而在外游历,无需静心,借酒敬日月山川,拜天地鬼神,岂不美哉?”“确有几分道理,但……”步琛犹豫。穆清嘉又道:“而且,仔细想来,令师是否从未特别言明,禁止你‘在外’吃酒?”“此言不错。”步琛轻轻捏住酒盏,“但……我没试过,怕醉。”“这是凡间佳酿,并非仙酒,小酌一二,微醺而已。”穆清嘉微笑道,“穆某先干为敬。”说罢,他一仰头,豪气干云地饮去杯中琼浆。其实穆清嘉只爱细品,不爱豪饮,更不爱酗酒。但他打了要让步琛“微醺”的主意,以便他放下心防,多吐露些讯息,于是便以身作则,先开一个豪饮的头儿。步琛犹有些抵触,但见穆清嘉如此豪放,便也将酒盏递至唇边,试探着抿上一口。霎时间,香醇绵长的酒香霸占了他的味觉,他先被辣得咂了咂舌,又沉湎于之后的余香,尝罢一小口,又饮一大口。“果真是世间美味。”杯盏既空,他才抬起头,双眸闪烁如星,“我从前竟不知有这么好的味道,怪不得师傅要禁。”“步兄喜欢便好。”穆清嘉满意于他的反应,在替他又斟一盏的同时,像是随意地问道:“不知步兄要寻的‘目标’是谁?我说不定能帮上忙。”步琛初次饮酒,麦色的双颊上隐隐泛上些许红晕。“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告与穆弟也无妨。”他道,“师傅要我抓的人,是冥蝶剑霍唯。”穆清嘉岔气,酒液直直灌进了气管中,一片火辣。他死死忍住咳嗽的欲望,半掩着脸,不紧不慢地放下杯盏。“说来有些惭愧。”他讪讪笑道,“小弟隐居一个甲子了,却不知这霍唯是何许人也,竟引贵派如此重视?”他被呛得双颊微红,看在步琛眼中,却是因疏漏寡闻而羞赧的意思。于是他安抚道:“穆弟不必介怀,尔等不问世事的清修,不识得此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因此人于三十年前,曾闯入我宣宗,盗走我派镇派之宝。那镇派之宝乃我宣山派祖辈传承之物,他那番强盗行径,引得师傅日日烦忧,故而叫我去捉了霍唯来,夺回镇派之宝。”步琛皱眉,仰头又干一杯闷酒,道:“只是这冥蝶剑不愧久居‘玄机榜’第二而不败,恐怕以我之力,还难以全胜于他。”穆清嘉不动声色,垂首道:“看来,之前与仙友在青丘山斗法之人,正是这位冥蝶剑了。”“没错。”步琛已是微醺,没注意到穆清嘉对他改换了称谓。他回忆道:“半月前,我于青丘山附近的一处荒废洞府中碰巧寻到他,酣战一场。打了三日三夜,灵气已尽,却仍是胜负未分。”他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连我等法修也要赞一声好剑法。既轻灵迅疾,又沉着凛冽;既纷繁华美,又兼大巧不工。我修仙百余年来,还是首次见过如此至臻之剑。”他话锋一转,蹙了眉道:“只是后来,冥蝶剑仿佛顾及着什么似的,不肯再与我缠斗,以至此战不够酣畅尽兴,实乃憾事一件。若有机会,我还愿与他再战上三天三夜。”“是么。”穆清嘉轻笑一声。步琛莫名觉得有些冷,但他会错了意,忙辩解道:“当然,他的剑意再完美,也是修仙界的叛徒。该抓时步某绝不会心慈手软。”接着,他又遗憾道:“只是有些可惜罢了。剑尊者之徒,百年内最有可能飞升成仙之人,却误入歧途,闹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哎。”穆清嘉脑海中飞逝过青丘山妖塔中霍唯吐血的场景,心疼得牙关紧咬,又满面微笑,热情地为步琛斟了满杯。“仙友与冥蝶剑皆为天之骄子,惺惺相惜之情,穆某自然省得。”他劝酒道,“这杯为棋逢对手,干!”步琛酒至酣处,动作大开大合,他一口灌尽醴泉春,见穆清嘉只抿了一小口,遂豪气地劝道:“穆弟无需节省,酒有的是!佳酿难逢,知己更难逢,有这次就没下次了!”要不是他语调是确确实实的真诚,穆清嘉都怀疑对方勘破自己图谋不轨,想反过来灌醉自己了。此时他也有些微醺,这具木身毕竟不如曾经的肉|身那般久经沙场,酒量并没有他想象的大。然而步琛既已注意到,他也只得舍命陪君子。“酒逢知己千杯少,喝!”穆清嘉一口饮尽,掩唇轻轻打了个嗝,不忘问道:“这个霍唯他,他到底抢了什么东西?”步琛眼前有些发晕,他皱着眉盯了穆清嘉半晌,努力找回清晰的视线,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盗了什么?”穆清嘉又问道,觉得自己也晕乎起来。步琛胡乱点点头,道:“很宝贵的东西。”对方说了和没说一样。随后他主动给穆清嘉倒酒,手不停哆嗦,酒液泼出了一小半在桌上。穆清嘉无语凝噎,他万没想到此酒后劲儿如此猛烈,刚刚微醺,就要醉死。他捉住最后清醒的机会,又问道:“他到底盗了什么?”步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穆清嘉只好微微抖着手,送入喉中。“一截木头。”步琛饱含醉意的声音传来,“一截非常宝贵的返魂木。” 第55章 ——我的名字是清嘉吗?他想。“穆清嘉。你在吗?”——我在。你是谁?对方的嗓音很熟悉,仿佛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穆清嘉稍一思考就浑身疼痛,只能任由魂魄在混沌中沉浮。不,也不能称作“沉浮”,因为现在的他仿佛置身于永恒的长夜之中,四周皆是深渊,他如同攀附浮木般抱紧一粒星光,才能免于被黑暗吞噬。好在,那粒星光也接纳了他。他在混沌中漂浮,时醒时睡。睡时多,醒时少。“嗤——”“嗤——”的刮擦声越来越响,穆清嘉现在才慢慢反应过来,那大概是剑锋削木头的声音。为什么他知道,约莫是因为他也曾常常这么做。那刮擦声并不规律,时紧时疏,时轻时重,正如其主人的心情一般,波澜起伏。风浪渐起,烈炎的马蹄碾过静谧,奏起嘈杂的噪音,所过之处一切宁静皆如风卷残云。最后一点耐心被扯得稀烂,失败的试验品在他手中咔咔攥成木屑。“不对。这不是清嘉。不对!”男人的咆哮在穆清嘉身边炸开,他一个激灵,从混沌中清醒过来。那个赋予他姓名的男人如同一头狂躁不安的猛兽,暴怒地扯碎一切能接触到的东西,甚至包括男人自己。穆清嘉紧张半宿,终而幸免于难。害怕之后,又没来由地心疼。除了求生欲以外,他第一次有了其他欲望——他想把那男人抱在怀里。然后告诉他:“别急,别怕。我在。”渺小的愿望没能实现,狂躁之后,男人渐渐平静下来,恢复成平时的他。“错了。”他不带感情道,“三千五百二十七。”那他失败的次数。时间之河滚滚奔流,数字永恒地累加,仿佛永无止境。经过此劫,穆清嘉不太愿意无知无觉地睡着了。因此他也慢慢得知,男人并不经常发脾气,大多时候,他是很安静的。不如说,是寡言少语到沉寂的地步。“嗤——”、“嗤——”。刮擦的声音不断重复,周而复始,单调如一。穆清嘉想多听他说说话,不然的话,他总觉的自己和对方,两个里面总要消失一个。但真听到对方说话时,他又生起酸楚的滋味。洞窟之外,暴雨疯狂轰击着地面,捶打顽石,激起呛人的尘土。暴雨的轰响声中,男人痛苦地喘息,世界是那般喧嚣吵闹,穆清嘉却能听到那人指甲插入皮肉的声音。“疼。”他的额头撞击在石壁上,却不能缓解皮肉的痛楚万一。通向力量的捷径布满了沉痛的代价,他终究自食恶果。若想终止折磨,除了剜去这一身皮肉外,别无他法。但还不到时候。剑还不到归鞘的时候。皮肤上的咒文闪着耀目红芒,照亮了洞窟深处的一截断木。他迫不及待,踉跄地爬到断木旁,待到近时,却僵住手,不敢触碰。他不想灼伤他。于是男人慢慢倒下,蜷缩成一团,就在断木一尺之外。“好疼、好疼、好疼……我好疼。”他呢喃,“好疼啊师兄。”泪水来不及流出眼眶,便被蒸烤成透明的空气,消失得无影无形。他在求救。穆清嘉很想很想回应他,却不能。他疯狂地想,想看到他为何疼痛,想动,想说话,想抱住他承受他的痛苦,却不能。星芒渐黯,支撑着穆清嘉意识的微薄能量消耗殆尽,他重新沉入混沌中。“我好想你。师兄。”男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我也很想念你。——如果能再次醒过来,我一定要说出这句话,然后陪在你身边。穆清嘉知道自己栖身于一截断木中。或曰,步琛口中“一截非常宝贵的返魂木”。若得此木,雕刻后便可轻而易举地附着灵魂于其上,魂魄不再限于本体的五成力量,不再限于附灵的时限。 第57章 他只觉被师弟蒙在鼓里,胸口发闷发胀,却无法真的去生他的气。毕竟,师弟再如何与他亲密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也有他自己的秘密,他不愿告诉自己,一定有他的原因。“喏。”穆清嘉正自我说服着调节心情时,霍唯的声音突然传来。“这是什么?”穆清嘉接过那根粘着薄片的细棍,问道。“糖人儿。”然后霍唯又补充道,“回来的时候,顺手捡的。”“嗯,”穆清嘉稀罕道,“还挺孝敬。”霍唯额角抽了抽,不过还是忍住暴揍师兄的冲动,继续道:“糖人儿画的是你。”“我?”穆清嘉这才惊讶到了。这半透明的薄糖片只能看出轮廓,脑袋上依稀有一对毛耳朵,屁股后则伸出一朵毛尾巴。怎么看都不像人,而像个动物。“像么?”霍唯不动声色道。穆清嘉犹豫了。自从上回不小心嘲讽霍唯厨艺之后,他一直都很后悔,告诫自己评价师弟的时候要慎重,一定不能打击师弟的自信心。万一这糖人儿是师弟亲手做的,万一师弟在求表扬呢?于是,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违心,虚伪地笑着道:“像。实在是太像了。简直就是另一个我。”“呵。”霍唯哼笑出声,笑音低沉沙哑,撩得穆清嘉心里扑棱扑棱直扇蛾子。他暗忖:现在师弟倒是笑得多了,只是这笑的意味,怎么听都是不怀好意啊?“吃吧。”霍唯话音里有股诡计得逞的劲儿。穆清嘉半信半疑地舔了一口糖人儿的耳朵,满足地眯起了眼。味道至少不错,是凡间的麦芽糖,甜滋滋的。穆清嘉舔着糖人儿,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和我同桌吃酒的那人呢?”不提倒好,一提霍唯就炸了:“你还有脸说?!”窗外黄昏下,一对儿停在屋檐上的燕子被这咆哮一震,双双跌下地来。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霍唯(崩溃):身为一个脸盲症患者,我这辈子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要雕刻一张人脸。穆清嘉,你为什么非要长这么复杂?两个豆眼、两个鼻孔再一条缝很难吗?就长成蠢作者剑三同人文的封面那样,很难吗?穆清嘉:这怎么能赖我啊qaq!明明是蠢作者为咱俩的美貌去约了稿……第24章 戏楼傀儡力言术“还醉着。”花藤架下的酒桌旁,穆清嘉凑近呼呼大睡的步琛,压低嗓子道。霍唯看不惯,道:“声音那么小作甚?你还怕吵着他?”穆清嘉吓了一跳,生怕步琛被吵醒,但好在他只是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便接着寻周公去了。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拉着霍唯走到稍远处,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没认出他是谁?”“莫非……”“步琛。宣宗的步琛。”穆清嘉道。霍唯慢慢回忆起半个月前那个自报家门,声称要捉拿自己归案的法修,火气蹭蹭地往上冒。“既知道还陪他吃酒?!”他高声道,“要不是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出现,我又怎么会把你搞丢?!”原来半月前,霍唯正在一座名为亶爰山中的洞府中,静静等待穆清嘉最后的重生。那里接近九州最东南方,地处偏远,与宣山更距离数千里之遥,无论是魔修还是仙修都难以寻觅。再加上重重隐蔽阵法,能寻到那处洞府的,步琛是近三十年以来的头一个。霍唯见步琛境界不低,担心自己斗法会伤到穆清嘉,便把他留在洞府之中。谁知,亶爰山间的妖兽觊觎仙修洞府已久,趁此机会,成群结队地攻占了霍唯的洞府。它们觉木人像无用,便把他随意弃入林中。此后又有怪禽擒起木人像,将之带向百里之外的青丘山,作筑巢之用,结果又意外让木人像落入英水。穆清嘉漂泊得太远,他与霍唯之间的距离越远,联系便越薄弱。后来霍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通过金翼使和玉腰奴寻到他的踪迹。穆清嘉闻言“哦”了一声,对自己缘何落脚在狐仙村的过程也有了个大概。 第59章 他们穿过弯弯曲曲的游廊,沿路不断有梦游者加入游|行,直至走到高耸的阁楼之下。“天海一色阁”之所以称作阁楼,是因为它的建筑主体是一幢有三层看台的木质阁楼。除却庞大的院落组以外,这座阁楼主要用作游人傍晚至夜间看戏听曲儿的戏台。楼阁庞大的黑影如一头蹲伏在暗夜中的巨兽,将人影一口吞入腹中。最前面的梦游客停在一处状似楼梯的木质结构之前,然后艰涩地弯折了腿,踏上一级台阶。其余人整齐地排队跟在他身后,等前面的人踏上一层台阶,才像齿轮转动一般,规矩地踏上一层。穆清嘉现在才发现,有许许多多的来自天海一色阁之外的镇民正不断跨过门槛,鱼贯而入。后面的人隐没在昏暗之中,看不到尽头。这戏楼在东、西、北各有一面,三面相连,每一面又有三层,通过台阶连接。第三层戏台上,霍唯紧挨着穆清嘉落座,周围座无虚席,满堂宾客却鸦雀无声,只有木板受力挤压后的轻微“嘎吱”声。霍唯看向三面看台的最中心,金碧辉煌的戏台形影相吊,其上悬着一四字匾额。“作如是观。”他念出匾额上的字。“《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穆清嘉低声道,“意指世间一切皆是缘聚则生,缘散则灭;变化无常,执捉不住。以佛家禅语悬于戏台上,应当有什么意义才对。”不过他转念一想,九州半数戏台都爱用此匾,以此警戒,教人切勿留恋于虚幻缥缈的戏曲。色相皆空,戏尽虚妄。此时,戏楼众宾皆至,戏台则空空荡荡。灯火葳蕤,晚风吹得光影幢幢,只待伶人上演人生百态。看客不复方才闭目之态,而是睁开空洞无神的双眼,在死寂的黄昏中静待。当夜幕落下,遮掩住最后一道残阳时,一名女子轻缟如雪,戴点翠头面,以水袖掩面,款款从戏幕后飘出。戏台的一半轰然点亮,另一半则隐没在昏暗中。霍唯观察着周围观众呆板的神情,陷入了沉思,穆清嘉则是聚精会神,听那女子唱道:“幽府深深,冤魂沉沉,坠落阴界无相亲。可怜我,钱塘江上生遗恨;可怜我,白杨树下留孤坟。身陷魔窟苦受尽,魍魉为伴做幽魂。”穆清嘉一怔,先不说此女有何不妥,单说这唱腔缠绵隽永,忧苦凄清之情憾人肺腑,实属不可多得的功夫。“什么戏?”霍唯问道。“不知。”穆清嘉努力唤醒自己的记忆,“只是这钱塘江与白杨树倒是耳熟得紧。”青衣旦出场,满堂宾客看得如痴如醉,唱至精彩时,鼓掌叫好声阵阵,把捧场之态饰演得逼真至极。仿佛台下的看客是戏子,而台上的戏子才是真正的看客。穆清嘉刚隐隐记起此戏名字时,戏台上昏暗的另一边忽地亮起烛火,映出灯下埋头苦读的书生来。“公子!”白衣女子唱道。书生故作惊惶道:“你是谁家一钗裙,夤夜擅入生房门?此乃是幽静禅院,男与女授受不亲。”二人扮相皆精致,只是这扮演书生之人一开腔,便高下立分。比起女子,书生的唱腔明显外行。他也不甚认真饰演角色,只从双瞳中射出深情款款的光来,不像是会唱出“男女授受不亲”的单纯书生,倒像是他在迷恋那女子。凭两句话的功夫,穆清嘉已认出,此戏正是《聂小倩》的翻版之一,讲书生宁采臣与女鬼聂小倩之间人鬼情未了的故事。“聂小倩”受老魔要挟,诱惑书生道:“奴喜君神采风韵,奴喜君满腹经纶。故而效红拂夜奔,愿许君百岁同衾。”那“宁采臣”背过身去亮靴底,摇首唱道:“白杨寺地僻荒冷,哪来的朱门绿户?莫不是妖精显影,指令人胆战心惊。”“聂小倩”又神伤道:“君休要疑惑不定,莫辜负奴的真情!”奇就奇在,她唱腔是极情真意切的,面上却古井无波,双眸如一双鱼眼珠般死气沉沉。两人你来我往唱下去,那“宁采臣”越是陶然若醉,越显得“聂小倩”妆容呆板僵硬。她敷粉极厚,眉目描得极浓极艳,不似真人,倒比那满堂宾客更似个浓妆艳抹的偶人。黑幽幽上百号人默然观看着戏台,迄今为止,台上二人也只是简单的唱戏而已,只不过男子粗浅女子精湛,男子出戏女子入戏罢了。霍唯已是不耐看这二人卿卿我我,眉头越蹙越紧,身体难以自控地发散出热浪。却在此时,那男子忽而虚挽起女子的手,两人互相交换身位,有节奏地踱出三步,又收回两步,形成一个跪姿。那是一种很玄妙的巫舞,穆清嘉曾在书上读到过,上古时期凡人曾用舞姿祝祷祭祀,与天道沟通,与现在仙道的符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后来渐渐失传。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习祭祀巫舞之人。随着舞步的加快,天地为之暗沉。空气中逐渐涌现一股奇异的流动,刚出现时既微且缓,数息之后,便急遽化作洪流,汹涌地卷起穆清嘉,向戏台上的白衣女子冲去!他一惊,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还坐在原位,而真正持剑冲向戏台的,是霍唯。剑芒耀目,铮然劈上戏台外围的无形之物,阵法屏障如被戳破的气泡,层层炸裂。那一男一女受此惊扰,巫舞犹不停歇。那书生扮相的边舞边道:“何方仙长?为何阻我好事?”霍唯怒声道:“窃人魂魄,算得上什么好事!”第25章 识魂诈降坐监牢 第61章 她看着缓缓见底的茶缸,又看了看放在柴扉边采集瑶草的草药篓。“有了这仙草,若是咱们也能飞黄腾达,我也要我儿去读书识字,然后找个顶——复杂的心上人。”“你这妞儿,从小就心眼儿多。”老媪弹了下少女的脑壳儿,笑骂道,“嫁了人还不老实。”“想要活得更好,又没有错。”少女笑起来,眼角已镶上了与奶奶如出一辙的笑纹。茅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春风拂过,草叶摇曳。无数嫩黄的草叶于风中飘摇,如柔波荡漾,温柔婉约,如少女春情,娇羞婉转。然而,在瑶草的周围,万物凋零,衰草连天。惨淡的月色滴落在迅速残败的野花枯骨之上,映照出一只抱着花茎而死的田鼠。山中无鸟鸣,死寂之中,唯余瑶草的抽枝破土声。如果方才那是卖糖人老叟的记忆,现在的,恐怕便是草木将死时的记忆。穆清嘉的魂魄一阵绞痛,如消化不良般,清理出那些零碎的异己魂魄。“……好些了么?”霍唯一手揽住他的背,一手捏在他的人中处。穆清嘉清醒过来,低声道:“无妨。”刀斧客层层环绕在二人身周,其中既有木傀儡,又有血|肉之躯的凡人。灯火落在兵器尖锐的刃上,反射出摄人的冷光。霍唯见他好转,便欲拔剑突破重围。忽而一只修长的手落在他拔剑的手上,他抬眸,见穆清嘉缓缓摇头。书生站在外围,从扇边缘掠出一线目光。他眉目掩藏在浓墨重彩之后,无法辨清相貌。但那目光平和淡然,无一丝恶行被揭露的愧意或卑劣,若有什么犹疑不决的话,也只有对冥蝶剑的忌惮。女子半遮着面,身段如弱柳扶风,状似怯懦地躲在书生身后。“仙长既顾及凡人性命,想必也有副慈悲心肠,在下敬服。”书生摇着扇子缓声道。“我亦非杀伐之辈,也无意为难仙长,今日一场都是误会。”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扇柄一一扫过满戏楼的看客,以及杀气凛然的刀斧客。“仙长也瞧见了,此间生灵皆为我所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仙长的灵气,却终有尽时。”霍唯“嗤”了一声,书生未解其意,穆清嘉却知那是对井底之蛙的轻蔑。“除了我,‘祭悼舞’无药可解。若仙长现在放下兵器与我握手言和,一切都还来得及。”书生意味深长道,“——您的朋友,也能得到休息和治疗。”他嗓音温润,却蕴含着重重的威胁。穆清嘉了悟:此人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为误以为自己受到了巫舞的影响,想以此牵制师弟。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不受一丝怀疑地,直接抵达书生的老巢。霍唯连一丝眼神都未分予书生与周遭的刀光剑影,只是抿紧薄唇,注视着穆清嘉。那覆在他手背上的手,轻轻写道:{诈降。}霍唯拔出冥蝶剑,“当啷”一声,掷在地下。“承蒙理解。”那书生像是松了口气。五道符纸从他身上飞出,贴在冥蝶剑上。两名刀斧客将之献给书生,他用黄纸包好冥蝶剑,方才虚虚托入怀中。“客自远方来,在下有失远迎。”他微笑着道,“不若到在下宫中一叙罢。”刀斧客欲押解穆清嘉,却被霍唯挡开。他目光极凶悍,余光扫过书生,书生被那一眼摄得浑身汗毛倒竖。“……客气些,是贵客。”他眯着眼,缓声道。两人被里三层外三层蜂拥着“送”入白日里见到的城主宫中——宫中地牢里。除了和释镯无法拆卸以外,他们身上的法器全部被收缴,地牢外有重兵看守,地牢内有刀斧客巡视,又有符阵相困。因城主夫人身体有恙,他心系爱妻,布下五名傀儡作监视便离开了。“恕在下招待不周,明晨某定替二位解咒。”他彬彬有礼道,“此间符咒皆与我法器相连,一旦毁坏,我必知晓。还请仙长三思后行。”铁栏杆镶嵌于监牢的墙体,其上均匀地布满黄纸符,疏而不漏,即便小巧如鼠,也无法在不惊动符咒的情况下离开。是笃信他们逃不掉了。黑暗的地底不见星月,只有幽微一点烛光,地鼠草虫窸窣之声不断传来。霍唯端坐在草席上闭目养神,静默不语。穆清嘉自己坐了一会儿,便像是困乏虚弱般,缓缓倒下去,靠在他肩头。两人衣袖相连,隐秘的黑暗中钻出一只手,在霍唯手背轻拍两下。{你也觉得有问题?}穆清嘉轻车熟路地在他手背上写写画画。霍唯手背绷紧,读罢后翻出穆清嘉的手心,写道:{然。}他用力极重,写得又慢,带起特殊的受力挤压感,因而穆清嘉能感受得出。霍唯脑海中浮现出刀斧客身后的铜钱印记,穆清嘉却想着记忆碎片中满山的瑶草,以及那些走失的魂魄——那个卖糖人儿的老媪。后来未见她魂魄去往何方,只希望她平安无事。姑媱城已经不是他曾经游历过的姑媱城,这里虽然无妖无魔,却做着比妖魔更为恐怖的事。那个扮演书生的男人想必就是姑媱城的城主,那女子则是他的妻妾,也即白日里温酒娘子所说,培育瑶草的“城主夫人”。但穆清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瑶草为引的祭悼舞如此害人,而且看来绝非一次两次。城中居民缘何毫无怨言,还如此尊敬城主夫妇?甚至还将瑶草奉为救治百病、延年益寿的仙草。 第63章 更别提这个垂涎师弟肉|体的,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师兄。穆清嘉不由想,师弟对于他是什么人?他曾以为,霍唯是走过他生命最长的人,是他挚爱的家人、朋友、对手。但现在看来,自己的身体并不这么觉得。他心中苦笑,端坐起来,念起从记忆角落里搜罗出的《清心诀》,静心等待欲|火熄灭。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沙哑的嗓音。“怎么,想起来了么?”穆清嘉骇得差点平地起飞,那点儿余烬死灰复燃,呼呼吹在心脏上。他脑中翻江倒海,简直听不懂霍唯话里是什么意思。想起来什么?他在暗示什么?那个绮梦难道是……“想,想起来什么?”他故作淡定,尾音发颤。“傀儡术。”霍唯不知他为何大惊小怪,“还能是什么?”“……哦。”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发沉。霍唯有些不耐地捉住他的手,写道:{你少时曾制作诸多傀儡,较此物精细者比比皆是。不惊动制作者的情况下调换傀儡指令,对你而言不难。}穆清嘉这才知晓师弟等这么久,是在等他出马。然而先前那段时间全被他浪费在春|情里去了,思及此他不由愧疚地揉了揉鼻尖。见此,霍唯投以不屑的眼神,奚落道:{是我高估师兄了。}涉及到身为师兄的尊严,穆清嘉立刻把其他情绪抛到天外天,写道:{难不倒我。把刀斧客身上的符文画出来,我看不清。}“早说。”激将法成功,霍唯轻嗤一声,不着痕迹地观察铁牢与法阵之外的刀斧客,将符文画在他手心里。当铜钱状的符文呈现在穆清嘉心中时,他升起一股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类似风格的符法。或许又是生前认识的人罢。他随意想着。然后,他又发现了此铜钱状符文的诡异之处,写道:{这是个残符。确信看全了?}{确信。}霍唯回道,{可有解法?}{有。}穆清嘉解出一笔便落下一笔,持续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仍未推演出全部解法。以手指画出的纹路虽然有所偏差,但霍唯与他自幼相熟,对符术粗解其意,遇疑惑处便向他询问,倒也不繁琐。而穆清嘉对此铜钱符文的理解愈深,便越觉得不对劲。法修在符术之道走得越高深,就越会形成自己独到的见解,创造出独特的符文。一般法修符文风格表里如一,毕竟没有谁会在一个符文里刻意换上三四重风格,与空气斗智斗勇,劳心劳力地和自己过不去。然而这一枚符文,虽然最外重看起来是个铜钱,向内探究,却每一层皆与上层不同,绝对是法修刻意为之。——就好像,在刻意隐瞒自己的风格,不想被认出一般。而此人耗费这么重的心思,为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傀儡术而已,甚至还刻意抹除另一半效果,留下个残符。有些意思。{很难?}霍唯见他解得慢,问道。穆清嘉唇角勾起一抹兴奋的笑容:“是个高手。”霍唯神情又凝重几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又过一炷香时间,符文破解。穆清嘉抬手擦去额角的细汗,笑容洋溢着畅快,感觉好久没这么棋逢对手了。一名傀儡步履僵硬地经过铁栏杆时,墙壁上挂着的灯火微微一晃。一枚不起眼的火星从灯火中掉出,落在他后背处的铜钱符文上,熔炼出新的图腾,篡改了符法的纹路。它巡视的脚步一顿都未顿,但已经有什么暗中改变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霍唯遵循着留在脑海中的纹路,以同样的方法篡改了全部五名刀斧傀儡的符文。城主的第一道“眼”已被拔去。现在,任是穆清嘉任是拉着师弟在监牢中唱歌跳舞,刀斧傀儡也不会被惊动一分。而他们下一道所面对的,就是该如何不触动符文的情况下破开监牢。“嗯。”霍唯暗示性地扬起手腕,“和释镯”在穆清嘉的灵眸中流光溢彩,金蓝二色光泽在其中极速穿梭。他不明所以,但还是依师弟的意思握上和释镯,细微的“咔嚓”一声,解除了对火灵气的限制。霍唯按揉着手腕,躁郁的金焰冲出丹田,四肢百骸为之躁动不安,满室烛火皆变作耀目的金色。“躲远些。”他沉声道。焰光灼人,穆清嘉后退三步,才觉得好了些。金焰瞬间包裹了霍唯的整条右臂,血|肉之躯在焰火中熔炼锻造,流转着钢铁般的色泽,仿佛那不是骨肉,而是一另柄剑。他活动着右腕,仿佛冥蝶剑挽出一个剑花。哧—— 第65章 房间的南面有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青铜门,整间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只浅浅留有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霍唯的目光停留在多宝阁中放置的一只狭长的乌木匣上,然后缓缓抽离视线,落向它处。那匣子里盛着的就是冥蝶剑。他没有去触碰,城主此人谨小慎微,随意触碰很有可能打草惊蛇。另一边,穆清嘉已经蹲下|身体,开始仔细观察木柜上镶嵌的螺钿纹路了。螺钿器一般是以蚌蛤刻成梅花、秋叶一类,因其反面有五彩光泽而饰于漆器。然而此间的螺钿,则被雕作细密繁复的符文阵法,嵌于木柜之上。“有符文么?”他问道。“有。”霍唯道,“连绵不绝。”穆清嘉的灵眸能勉强辨出凹凸不平,美中不足的是只能看个大概,对这种细密精致的纹路无可奈何。他思索片刻,一一点出九个关窍,头也不抬道:“画给我看——就用之前我在空气中写字的方法。”“灵气无法在空中保留太久。”霍唯斟酌道,“这符文规模很庞大,难以记全。”“这点记忆力我还是有的。”穆清嘉抬头自嘲道,“想当年偷看师尊的□□而过目不忘,靠的全是这幅脑子。”霍唯不再多言,一行金色的拓本逐渐在符文的上空显现。那纹路繁复庞杂,深浅不匀,粗细不均,凡人多看几眼便会头晕目眩,穆清嘉的神情却似观览话本般轻松。他全神贯注时眉眼微弯,唇角总会不自觉留有一丝微笑,是天生天养的笑唇。那笑意似有若无,沉静、专注,给人以温柔的感觉,唇角的弧度随着心绪起伏调皮地翘起又落下,灵动天然。每当他读完霍唯拓印出的一处关窍,都因若有所获而笑意愈盛。笑者无心观者有意,霍唯指尖动作略缓,生起一种那是为自己而笑的错觉。穆清嘉的观察也随之减缓,他带着笑意催道:“消极怠工可是要打屁屁的。”霍唯不知想起了什么,眉角抽搐,接着拓印起来。拓本绘出后便逐渐暗淡,五息之后,彻底消失。“桌案、书架、多宝阁和木柜,还有入口那面墙,全部相连形成一把锁,九重锁。若有人暴力破除,便会自爆,将里面的东西炸得一干二净。”穆清嘉笑意盈然道,“幸亏此人没有将锁延伸到房顶,否则我们方才进来的一刻,整间密室都会灰飞烟灭。”他兴致高昂,若是睁开眼睛,想必也是神采奕奕的。然后,他又遗憾道:“这城主的符术境界如此之高,若不是他害人性命,结交一番,倒是件美事。”“你明白就好。”霍唯无情道。穆清嘉兴头正足,不设防地冲师弟展颜一笑。“师弟,我要拆这九重锁。”他快活道,“如若成功,咱们就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得到想要的。如若失败,就一起炸到天上去。怎样?”霍唯勾唇:“上天仙游也是件妙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穆清嘉摩拳擦掌。解阵法需要的是逆向推导思维,解锁者如同站在万亿枝丫的顶端,寻找一个方向,并依据此从无数种可能中选择正确的分支,不断推导,追本溯源,直到寻找到树根。造锁难,解锁却更难上数倍。因为造锁只需了解自己,而解锁,则是要揣摩他人的心理,从而得出开锁的方向。相比之前的傀儡术,这里的锁又是另一种风格,完整而谨慎,穆清嘉直觉这才是出自城主的手笔。时间在静谧中一点一滴地流逝,夜色深处躁动难安。半个时辰过去,正在静坐的霍唯忽然耳尖一动,睁开了双眸。啪嗒。啪嗒。万籁俱寂中,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他看了眼研究得心无旁骛的穆清嘉,起身,缓缓踱至南面的密室入口处,侧耳谛听着脚步声。啪嗒。那个人的最后一步落下,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霍唯藏在内衫下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若门被打开,他将第一时间用肉|体力量制服闯入者。忽而,城主宫内响起一阵骚动,人群跑动的踏足声、受击呼痛声隐约传来。门外人稍稍一顿,犹豫数息,最后选择转身离开。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霍唯放松下来,看向穆清嘉。城主宫不知发生了什么骚动,他们暂且逃过一劫,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纷乱声愈来愈大,穆清嘉却充耳不闻。他浑身精血诚聚,思绪如同紧绷的细弦,由脑海中各类信息知识冲撞,发出颤抖的嗡鸣。众多杂音中,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格外明显。“走开,都走开。”那人的嗓音犹带醉意,“凭什么抓我?嗝,放开我!”霍唯眉峰一聚。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穆清嘉的声音:“我解出来了!师弟快来!”他一边招呼一边比划道,“一重横断以绝天纲,二重增此三处、去五处,以破聚敛,三……”霍唯按照他的要求一一改动符文,临到末尾时,穆清嘉狠喘一口气,道:“等等,不保证绝对正确,至少准备一下……”霍唯手疾眼快,直接一把拉开了最上一槅的抽屉,穆清嘉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第67章 “我知道。”穆清嘉很温柔道,“所以我想与你共同面对。”幽闭无人的洞宫中,三千多个日夜里,师弟独自一人承受着避世的孤独与反噬的痛苦,重复着永远失败的雕刻。而他却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也无怀抱可以温暖那孤独的剑修。所以现在,他不想再丢下他一个人了。“抱头鼠窜也好,抢家劫舍也罢,多算我一份。”穆清嘉笑得灿烂,“以后师兄跟定你啦。”他语调轻松,神情却如同立誓般郑重。霍唯凝视着他的双眸,胸口剧烈起伏,却久久不发一言。另一边,步琛将穆清嘉这个名字在记忆中搜索一番,惊愕道:“剑尊者的大弟子早就死在了仙魔劫中——你用了返魂木!穆仙友,你……”然而时间之流并未因此停止,姑媱城之主已发觉过于干净的密室,怒火冲破和善的面皮,吼道:“留下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白衣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赶来,她黛眉微蹙,道:“夫君,妾身……”城主忙收了怒容,好言劝道:“夫人不必挂怀。这里危险,赶紧下去歇息吧。”女子望向夜空中的仙修,嘴唇微动,眼白中掠过一丝黑气。在月光难以企及的暗影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在城主的命令下,刀斧客蜂拥而上,箭雨从塔楼处一阵阵落下,却在离步琛五尺处皆散作黄沙。“我说过了,走开。”步琛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尘土中的凡人,“别逼我出手伤人。”他清澈的双眸中落下些微血丝,看向城主时,黑沉的瞳孔中没留下任何影子。步琛性刚直仁厚,城主却在那一眼中发现,他的仁厚仅限于与他等同的修士。而他们这些凡人,在对方心中与动物与尘土无差,若不是仙道讲求因果,约束修仙者不得伤害凡人,否则他或许早已不耐纠缠,将他们赶尽杀绝。在步琛眼中,有一道万丈深渊,横亘在凡人与仙修之间。任是凡人如何献出生命赌上一切,都无法跨越那道鸿沟。城主脸色青白如鬼,唇角被牙咬破,流出鲜血。血液滴落在他持着扇柄的手上,他手指像烫着般一颤,然后“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折扇正面提着“先天下忧”四字,背面则布满繁密如虫蚁的符文。他指尖沾着那鲜血,颤抖着摁在扇面中央。“天绝地灭阵,开!”“夫君!”女子惊呼道。城主宫四方边缘齐齐响起铿锵之声,黑色荆棘泛着冷光拔地而起,急遽向天空繁衍。增殖的黑荆棘生出利刺,如成熟结果般脱落,向穆清嘉三人袭来。城主口喷鲜血,单膝跪倒在地,城主夫人已将他接入怀中。“没事的。”城主呛咳着,向女子微笑道,“他们不会逃出去,消息不会泄露。”女子潸然泪下,泪水在她敷着厚粉的面颊上滑落,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一支荆棘箭刺穿桃花树,霍唯反手将之接入掌中。荆棘箭通体为黑色的金属,却如同植物般不断自我增生,全身上下冒出尖刺,仿佛有意识般想攻击捉住它的人。霍唯少见地露出讶然之色,然后目光转沉,看向地面上那个不断咳血的“凡人”。“居然是天绝地灭阵。”步琛讶然道,“我派的天阶阵法,如何被一介凡人学去使出?”穆清嘉一听也有了些印象,立刻解开和释镯,道:“在阵法完成之前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不然神仙也难救。”霍唯荡剑挥开层层荆棘箭雨,穆清嘉紧随其后,冲向尚未完全归拢的天幕。忽而一卷沙绫阻住他们的去路,紧接着数十卷沙绫层层铺散开来,流转环绕二人于中间。“霍唯,今夜我绝不会让你走脱!”步琛高声道。穆清嘉挡在霍唯身后,以桃花树繁茂的树冠对向步琛。“穆清嘉,不要袒护一个叛徒。”步琛道,“仙盟要惩治的只有霍唯一人,你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迫使用返魂木的。跟我回宣山罢,师傅明了其中事理,一定会护你周全。”“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穆清嘉道,“你知道天绝地灭阵……”“嗤。”霍唯嘲讽道,“这种单纯的蠢货,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找死,杀了便是。”此前一番斗法,他已对此人“势必回复师命”的执着深有体会。霍唯知道,哪怕是一同困在天绝地灭阵中,步琛此番也要将他留下来。怒火与杀气化作烈焰,汇向掌中的冥蝶剑。忽有一人挡在他身前,隔开了剑拔弩张的两人。“霍唯不是叛徒,更没有盗走宣山的镇派之宝。”穆清嘉向步琛朗声道,“我以天道为证,以上句句属实,否则我穆清嘉自甘天诛地灭,魂飞魄散!”这誓发得极重,此话一出,不光是步琛,连霍唯都流露出愕然之色。漫天荆棘箭雨泼头撒下,穆清嘉的嗓音不同于以往的温和,而是无比的坚决笃定,没有一丝迟疑动摇。步琛一顿,随后卷起身周沙石,向穆清嘉二人冲去!“走!”他高喝道,“我信你!”御风沙者速度极快,三人身后有劲风助力,更快上一层。然而方才已经耽误不少时间,此时荆棘铁幕已几近闭拢,只留下一小块星夜。步琛脚踏沙鹤,手中凝出惊风弓,一箭穿越无数荆棘箭的阻拦,射向夜空。石箭在微小的豁口处炸作风沙,然后再次凝结成一盖栓塞,牢牢堵住豁口,阻止铁幕的闭合。“已经迟了……咳哈哈哈……”城主边咳血边狂笑。 第69章 “有灵根不炼,这种情况的确不多见。”步琛成功被转移了话题,“一般来说有两种,一种是身体孱弱,经脉无法承受灵气冲刷洗练;另外一种,则是天生的废灵根。”“废灵根?”穆清嘉问道。步琛侃侃而谈道:“五行相生相克,如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以此类推。而废灵根,就是双灵根正好相克,被克制的一方灵根长得越茁壮,越危险。”穆清嘉道:“这样的灵根无法修炼么?”“不能。”步琛摇头道,“天地间溢散的灵气十分驳杂,即便是单属性的灵脉,也不能保证灵气属性的纯净。修炼时,修士将驳杂的灵气吸入丹田,灵根便会自主挑选适宜它的灵气而生长。”“你的意思是,只要开始修炼,就只能同时修炼所有灵根。”穆清嘉抿唇道,“而废灵根,就是体内两种相克的灵气相互冲击,形成反噬……”“没错。”步琛摊了摊手,“相比之下,多灵根就不用担心这种事情的发生。他们大多都能在五行中形成一个半环,每种灵气也较弱,虽有相克,亦有相生,互为弥补。”穆清嘉并不关心这些,而是问道:“如果修炼废灵根,会怎么样?”“没人敢修炼废灵根。”步琛不太在意道,“若是非要修炼的话,轻者极易走火入魔,重者……或许会呕血力竭,爆体身亡。”穆清嘉如遭锤击,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差点没站稳跌倒下去。他想起姑媱城的废灵根城主,灵气微薄得难以探测,却只因触发一个法阵,而吐血倒地。他想起师弟年少时的湘君剑,想起少年立足于清湖水面,身周蕴藏着清润澄澈的水灵气。水、火,水克火,废灵根……?步琛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的语气带着些愁闷,在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他。“多灵根虽安全,却难以成才。各家族为保证既有强大单灵根子嗣出生,又避免废灵根的出现,一般都会选择与属性相生的家族结亲,着实……哎。倒是有一个家族是例外……”“够了。”霍唯突然喝道,“那城主是金木废灵根。”附近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乌鸦惊飞,掠起一长串落魄的啼鸣。步琛看着他,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低声道:“抱歉。”穆清嘉被这当头棒喝从呆滞中敲醒,转头看向霍唯。红色的人形火炉烧得正旺,灼得他清醒过来,方才的一切恐惧皆成虚妄。他见过双灵根的人。即便像顾霄那般,藏得再好,也是金蓝两色的人影。而至少现在,师弟是纯红色的,单火灵根。不会血流而死,爆体身亡。他颤巍巍呼出一口气,只觉心脏毫无规律地乱蹦,唇角都发起抖来。夜色深处,霍唯沉沉与他对望,穆清嘉虽不知对方表情,却笃定师弟此时正凝视着他,用那种他看不到也看不懂的表情。“这废灵根,可有何方法可解?”穆清嘉问道。“到此为止罢。”霍唯这次阻止了他。玄衣男子隐没在巷尾月光无法企及的阴影中,右掌搭在冥蝶剑上,仿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城主那点灵气虽可触发阵法,但满足阵法生长所需的灵气还需借助于他人。”他道,“与其在这里说些无用之言,不如去探寻他那些借来的灵气从何而来。”然后他意味深长地道:“姑媱城两百里之外,就是宣山。那是灵气最近的来源。”步琛两道浓眉缓缓竖了起来,嗓音渐沉:“霍仙友想说什么直说。但我绝不姑息任何诋毁宣宗之人。”霍唯这才转向他,用如深渊般的眼眸直视着步琛的双眼。“此事与宣山派有关,宣宗或许是加害者,亦有可能是受害者。”霍唯盯着他道,“但你心中早有想法,不是么。”步琛一怔,略微退后半步,发现对方所言不错。早在看到天绝地灭阵时,那名为怀疑的种子便在他心头生根发芽,所以才会敏感多心,直到此时,被连根揭露出来。他本不该对生他养他的宣宗有一丝猜忌才是。这凡尘果真如师傅所说,扰人心境,徒生心魔……“我会好好查的。”他努力平复下心中波澜,沉声对霍唯道,“但二位必须同我一处,我才能保证霍仙友不会逃走。”“呵。”霍唯讽道,“逃走?我若想走,杀了你便是。还用得着逃?”“等等……”穆清嘉眼见着霍唯要爆,连忙把他们俩推开,空出十尺安全距离。“这样折中一下罢。”他站在霍唯身边,向步琛微笑道:“其实关于姑媱城之事,我和师弟之前已经有了其他线索。”他隐去自己吸人魂魄、看人记忆一段,将瑶草之事全盘托出,然后道:“所以,我们不如兵分两路,分别探查。至于不放心我们去留的话——不知步仙友可有用于追踪的术法?”步琛犹疑道:“宣宗秘术打入人体后可用于追踪。上回我也这么做了,只是……”“只是被我烧毁了。”霍唯冷道。步琛撇了一下嘴,表示事实就是如此。他无奈道:“别的不提,霍仙友修为深厚,步某甘拜下风。”“那就放在我身上罢,凭我的修为无法逼出追踪符文。”穆清嘉笑眯眯道,“师弟他不敢烧我的。嗯,大概也烧不动。”霍唯:“……”步琛一怔,道:“可行。”“时间宝贵,开始吧。”穆清嘉又补充道,“对了,我的四肢可以拆卸,只有躯体是本体。步仙友施法时可要小心选择。”他做的这般堂堂正正,毫无隐瞒之意,倒弄得步琛有些愧疚了。但他还记得自己的使命,遂道一声“得罪”,将追踪符文打入穆清嘉肩头。施法没有任何痛苦,穆清嘉只觉肩头清凉,仿佛有一只鹤从身旁掠过,扑扇扇起一阵风。“感谢谅解。”步琛抱拳道。“免了。”霍唯连礼数都懒得装,“告辞。” 第71章 霍唯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就这么安静地握着穆清嘉一会儿,然后淡淡道:“那个平庸的剑修经常想,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了他一人?”霍唯双目直视着不可尽的天边,平铺直叙着自己的经历,仿佛置身事外。“他不值得天道如此垂怜。”浮云掩去月光,天地间为之一黯,照耀在他鼻梁上的月光彻底消失,隐去了所有表情。黑暗之中,传出一个很轻的声音。“他值得的。”穆清嘉将高大的师弟揽入怀中,抚摸着他的背脊与长发。“霍唯值得的。”他加重了语气,重申道。霍唯不语。“天道本无常。那不是你的错。”穆清嘉温和道,“不要用别人的暴行来惩罚自己。答应师兄,嗯?”霍唯慢慢环抱住他。穆清嘉感受着这个炽热的拥抱,心中复杂难言。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也用这个姿势抱紧了师弟,伤痛、怜惜、无措,还有逐渐明了的心意。那时师尊飞升,师弟惨遭祸患,九州动荡不安。那是的他还在彷徨不安,努力仰起脸来面对腥风血雨的未来,只希望自己再坚强一些,撑起这个失去师尊庇佑的,小小的临皋派。他们就像暴风雨中两只初出茅庐的幼鸟,依偎在一片残破的树叶下,所能汲取的只有对方的温度,所能依靠的只有对方的翅膀。穆清嘉想,这样就好。亲人也好,友人也罢,亦或是兄弟、道侣,所有的言语不过是浮生之上徒生烦扰的另一层虚妄,条条框框如套索般将真心囚禁。他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明确的定义,简单得一如风雨中相互依偎的两只小鸟。有这份想要一直陪伴对方的心情就足够了。过去,现在,未来。“万事有我。”穆清嘉许诺。过了许久,霍唯才应道:“嗯。”晚风拨云见月,当月光归来时,两人已恢复了坐姿,只是那触碰着的臂膀和交握的手,又有什么不同了。霍唯接着讲了下去。“于是我用了师傅留给我的‘洗灵草’。然后炼化兄长留下的剑,铸就冥蝶,浴火新生。”洗灵草也是传说中才有的仙草。穆清嘉知道,洗灵草名为“洗”,实则为拔除,生生拔除那跟随师弟二十年、以二十年心血浇灌的水灵根。为了获得力量,他拔除了另一半的自己。“所以重生后你刚见到我时,才说‘我不正常’。”穆清嘉心中绞痛,强笑着道,“我还道这人给自己的臭脾气找借口。”霍唯不太爱听穆清嘉说他脾气不好,闻言只是“唔”了一声。两人沉默一阵,穆清嘉于静默中问道:“……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霍唯听起来心情好了些:“因为你今天很坦诚。”“我?”“是你。”霍唯转而抑扬顿挫地学道:“‘抱头鼠窜也好,抢家劫舍也罢,多算我一份。以后师兄跟定你啦’。说吧,这愿望憋心里多久了?”夜里早些时候穆清嘉还不觉得,现在一被他学,顿时觉得脸烫。再加上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立刻有些坐立难安,只觉那与师弟交握的手都快烫熟了。然而他手一挣扎,对方就握得更紧。他不自觉就想起从灌灌那里听到的话,什么“共同隐居终老”什么“坟上的蝴蝶”云云,他知道只要这话一出口,定能把师弟窘得脸红,成功反击一回。临到嘴边,穆清嘉心尖却颤了颤,鬼使神差地没能说出口。“五十年不见,师弟进步了。”他半晌才道。“嗯?”穆清嘉手上使劲儿:“原来面皮薄得很,现在进步得愈发厚脸皮了。”然而霍唯力道更大,死活不肯放他的手走。两人从追与捕的角色逐渐转换到了互相掰手腕较劲儿,掰得骨骼咔咔像,谁也不肯先放手。霍唯嗤笑一声,讽道:“日夜观师兄面,近墨者黑,无可奈何。”“算了吧。”穆清嘉上面微笑,下面手腕用出狠劲儿,“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谁也别嫌弃谁。”两人一个面皮绷紧内里咬牙切齿,一个面上笑眯眯内里咬牙切齿,忽闻清脆的“咔嚓”一声,穆清嘉失力猛然向后仰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被霍唯一把抄了回来。他呆呆看着自己断得只剩个横截面的右手,又看着师弟手中握着的、犹然保持着掰手腕动作的半只木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云海间四散,霍唯端详着他的笑颜,也不由勾起一丝微笑。不过,当穆清嘉看向他时,他又压下唇角,做出一副不快的表情。“笑够了?”他阴沉沉道。“不够。”穆清嘉歪着头笑道,“手断了不还得你换?师弟简直自讨苦吃,哈哈哈。”霍唯一听,哼道:“行。这事我不管,你就断着半只手唬人罢。” 第73章 霍唯接过来上下翻看,一无所获。他熄灭明光符,然后指尖点起一粒金焰,从背面缓缓凑近纸笺。黑暗中陡然现出一点焰光,在强光的照射下,隐藏在纸笺纹路中的一圈铜钱印记,格外清晰。“怎么?”见霍唯久久不言,穆清嘉问道。“没什么。”霍唯淡淡道。穆清嘉深吸一口气。从小到大,他最忍不了的就是师弟的这幅态度:明明心里藏着一堆话,说出来却删减得只剩三两个字。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硬来,硬来只会让对方更犟。“好师弟。”穆清嘉蹭过去,把自己的脸怼到霍唯眼前,柔声细语道,“不要藏着掖着么,一来满足满足师兄的好奇心,二来——如果真遇到什么意外,知道的多总比少要安全些。嗯?”他最后的鼻音微微勾起,温温软软,听在霍唯耳中,就成了某种撒娇。男人眼神微闪,一巴掌推开穆清嘉的脸,然后吐出两个字:“乐鹿。”穆清嘉潜意识知道这是个人名,而且这人名还有些耳熟。“乐鹿?”“他是一个散修炼器师,以九龙钱为法器。”霍唯将那信笺递还给穆清,“这上面有他的标记。”穆清嘉想起傀儡背后的残符,道:“他的标记是铜钱?”“是。”霍唯道。“你怀疑是他暗中与城主联络?”穆清嘉问。“是。”霍唯再次道。“奇怪。”穆清嘉盘膝坐在铺盖上,“这人到底是想暴露自己,还是不想呢——?”霍唯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傀儡身上的残符表面带有铜钱形状,里面却换了三重风格。这信笺也是,特地没留下任何灵气痕迹,却独独多出一个标志。”穆清嘉沉思道,“简直处处是破绽和矛盾。”霍唯道:“他性格乖张,行事不可理喻,毫无逻辑。做出这种事也不意外。”穆清嘉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你认识乐鹿?”“不熟。”霍唯脸色沉下去,开始惜字如金。见他不愿多言,穆清嘉也不强逼,道:“好罢。不熟就不熟。”他没想到的是,霍唯又开口道:“此人通晓傀儡术与附灵术,你能重生与他有关。”然后他凝视着穆清嘉,郑重叮嘱道:“但他同时觊觎着一副新身体。所以,务必小心。”穆清嘉猜测道:“所以宣宗丢失的返魂木,其实是乐鹿用附灵术装作你的模样去抢的?”“不。”霍唯果断道,“他本人很弱,无法使用附灵术。”“这样啊。”穆清嘉抿唇道,“那你说的乐鹿,有什么形象上的特点?”霍唯回忆一阵,总结道:“矮小。”穆清嘉哭笑不得,只觉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不过让脸盲的师弟给一个瞎子描述形貌,也的确没什么意义。“算了,这个暂且不提。”穆清嘉道,“那些信笺上都写了什么?”霍唯重新取回那一叠书信,一边迅速浏览一边道:“各类符术和阵法,难易繁简皆有。”他侧过来仔细对比信笺的颜色变化,发现上层的信纸只有边缘泛黄,越往下则颜色越深,看起来有一些年月。“通信可能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他补充道。穆清嘉问道:“除了那枚铜钱印记,还有其他表达身份的痕迹吗?”“无。”霍唯道,“除了阵法与符文,没有私人言谈。”他目光一顿,又道:“这里有一句。”“写了什么?”霍唯沉默半晌,缓声念道:“‘深感君惦念亡妻、生死两茫之苦,遂相助一二,愿君与贵夫人早日重逢,再续旧缘。’”穆清嘉想到什么,感慨道:“所以他的妻子,城主夫人也是复生之人。”“不可能。”霍唯斩钉截铁道,“只有返魂木才能完美附灵达到复生,而世上不可能有第三截返魂木。”穆清嘉猜道:“有可能是宣宗被盗走的那一截么?”“宣宗修真大能不知凡几,宗主步承弼位列玄机榜首位更是已有百年。”霍唯带着某种嘲讽的意味,“他们不会允许返魂木用于一个凡间女子身上。”“也是。”穆清嘉回想起黄昏时的祭悼舞,想起了城主夫人吸食魂魄的样子,道:“可能是复生,但她的复生或许有某种缺陷,导致她必须频繁获取他人的魂魄才能维持生命。”他顿了一下,接着道:“瑶草也是她寻找种植的,估计在吸取魂魄中起到了什么作用。”霍唯颔首道:“等天明。”看罢了书信,穆清嘉开始翻找第二槅抽屉。里面塞满了镜子项链手镯一类的小型法器,还有一些属于仙修的储物灵玉。霍唯指尖一一掠过那些储物灵玉,道:“无主之物。”这意味着,这些仙修的主人已经死去,而且很有可能就死在姑媱城城主手中。现在想来,对方在对付他们时如此托大,想必是因为之前已有不少仙修栽在他手中,才积累起这份信心。 第75章 “从前是没有的,小女也是第一次见。”那采药少女跪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个响头,“多谢恩公出手相救!小女来世定衔环结草以报!”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粗布衫,挽着少妇的发髻,身体犹自颤抖,还未从刚刚的惊恐中走出来。穆清嘉却觉得,这说话声很是耳熟。第32章 瑶草黄花采药女采药姑娘带着二人走入深林,她性格活泼而不逾矩,有问必答,穆清嘉很快便认出她就是卖糖人儿老媪家的孙女。他心系那老媪安危,斟酌着问道:“你昨夜可曾归家?”姑娘摇摇头,耳边的碎发也随着晃来晃去。“我一进山便呆上三五天,昨儿日仄时分就离家了。”穆清嘉心中微沉,面上仍带着三分微笑:“姑娘家的,手无寸铁独闯深山老林,不怕么?”“还好啦。”采药姑娘道,“其实姑媱山之前挺安全的,外出采药常会碰到的蛇啊獾啊,都不会主动攻击人。但这次也不知道为何……”她想起之前的野猪,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然后扬起笑脸道:“其实是怕的。但没办法。那片山间平原都被富贵人家圈去了,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就只能到险处寻觅瑶草,发发财啦。”“辛苦你了。”穆清嘉温声应着,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老媪的事。他心里想到,这姑娘费尽千辛万苦入山采仙草,却殊不知——殊不知她采来的瑶草,很有可能就是害死老人家的罪魁祸首。采药姑娘察觉到了他的沉默,问道:“恩公不开心么?有什么是小女能帮上忙的,尽管提。”穆清嘉调整好心情,笑着道:“在想事情而已。对了,我来姑媱城也有一两日了,也听说了不少有关瑶草的传闻。这瑶草是城主夫人繁育的么?”“是呀。”采药姑娘明丽地笑起来,“城主夫人温柔可亲,每逢旱年都会在城主府前施粥,接济大家,去年又发现了瑶草——要我说,她可是世上顶好的人!”“但她看起来身子骨不太健康。”穆清嘉试探着道,“抱歉,我是不是多言了?”“没有没有。”那姑娘忙摆手道,“这也不是什么忌讳。城主夫人她早年身世贫寒,落下了病根子;嫁给城主大人后又为姑媱城谋生计,积劳成疾,所以经常卧病在床。”“可惜了。”穆清嘉由衷道。“是啊,可惜了。”采药姑娘没听懂他隐含的意思,接着道,“不过,她这一生也不算白忙活。城主青年才俊,只钟情她一人;姑媱城万民,也对她敬爱有加。”她又强调了一遍,“这样的一生才不算白活。”“卧病在床做人上人是一辈子,像你这样生机勃勃,与这山林走兽作伴也是一辈子。”穆清嘉微笑着道,“若让我选,我宁愿像你一样活着。”采药姑娘被他哄得开心,甜甜地笑着道:“恩公人真好。”霍唯一直沉默地走在最前面,用剑气劈开挡路的粗壮藤蔓与根茎。地表的植被超乎寻常地茂盛,更准确地说,此地盘踞着数株异常庞大的巨树,其他的微小植被如野草藤蔓等,则完全销声匿迹。整片山林仿佛被分作两个极端。“‘瑶草’此名,可有渊源?”霍唯突然发话道。采药姑娘还是首次听他讲话,见识过他以剑吓退猛兽的凶悍姿态之后,拘谨起来。“这个我听奶奶讲过。”她回忆道,“瑶草与一个远古神仙的女儿有关,她名唤瑶姬,死后仙灵化作瑶草,食之可、可……”姑娘忽而面生红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可于梦中与瑶姬云雨。”穆清嘉见采药姑娘肯定他的猜测,若有所思道,“可我记得,炎帝的幼女应当葬在巫山才对,才有这‘巫山云雨’一说。”古书有云:“瑶姬,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精魂依草,寔为茎之,媚而服焉。”这瑶草,怎么也不该生在离巫山八百里开外的姑媱山。霍唯回头看了一眼采药姑娘,道:“瑶草的真实用途,可不是为了什么巫山云雨。”“对,是的。”姑娘小心翼翼地答道,“城主夫人繁殖的瑶草,是用来美容养颜、益寿延年的。——恩公稍等,我们快到了。”这里山高林深,只有她一人日日来此间采药,所以也对此地十分熟悉。刚刚三人同行,就是穆清嘉托她带他们寻找瑶草的聚集地,而眼下听她所言,那地方已经近了。“就是这里。”采药姑娘指着不远处,忽然兴奋道,“诶?怎么都开花了?”林木褪去,阳光落在空旷的土地上,无数嫩黄色的叶片层层叠叠相互拥挤,吮吸着日光与泥土的乳汁。简单的五瓣小黄花缀在每一串叶片中心,清新鲜甜的花香扑鼻而来,在万籁俱寂中汇聚成一股诡异的浓香。霍唯皱紧眉毛,掩住口鼻。见采药姑娘走入瑶草花丛间,穆清嘉方欲跟上,却被霍唯拉住了手,摇头。“快要成熟了。”一个突兀的声音传来,“嘻嘻,就要成熟了。”穆清嘉回头,只见采药姑娘跪坐在瑶草丛中,欣喜若狂地用脸颊蹭弄着那些花儿。狂热扭曲了她的声线和容貌,现在的诡谲与刚才那活泼的姑娘判若两人。在灵眸中,遍地的瑶草散发着浅薄的白雾,那白雾与采药姑娘的魂魄连成一片,渐渐混为一体。“缚!”穆清嘉手画束缚符,浅青色纹案凭空出现,从中生出数股花藤,将那姑娘绑起向后抛去。他双臂横生出两树桃花,将姑娘接住,让她躺在桃木床笫上。“怎么样?”他捏着姑娘的人中问道,“认得清我是谁么?”采药姑娘面上的狂喜渐渐散去,她有些疑惑自己现在的处境,犹疑道:“恩公?”她看起来神志正常,穆清嘉却知晓,瑶草中所汇聚的一部分魂魄已经进入她体内,再难分清你我。他心中逐渐升起可怕的猜测,蹲下身,触向那开着小黄花的瑶草,触向那层薄雾。薄雾像是被吸引一般缠绕着他的臂膀盘旋而上,最后融入他身体中,一如在戏楼时零散的飞絮落在他鼻尖。“穆清嘉!” 第77章 “好罢。”穆清嘉无奈道,“我一没肉|体,二缺记忆,唯一完整的大概就是魂魄。就当你的回答是‘魂魄’罢。”霍唯不语,只静静听着。此时他们掠过城主府的上空,从高空俯视城主府时,只能看到一个微小的方形黑点。穆清嘉一边俯视着姑媱城,一边问道,“那你觉得,城主夫人吸收了如此多的异己魂魄,她还是她本人吗?”“若保持肉|体完整,死亡后七日内魂魄不散。”霍唯道,“若他能在七日内为那女人重塑载体,她就还是她。”“那她又何必去吸收其他魂魄?”穆清嘉道。霍唯解释道:“她的复活有缺陷,不受天道认可,因而须靠其他魂魄代替她承受魂魄的溢散。”“那么,她吸收的那些魂魄又去何处了呢?”穆清嘉凝视着他道。霍唯毫不设防,神色因陷入回忆而有些迷惘。“融入天地,回生死树那里去。”他答道。“我还是第一次听闻‘生死树’这个词。”穆清嘉笑着道,“师弟知道得真清楚。”霍唯:“……”“如果我猜的没错,所谓的‘返魂木’,就是‘生死树’中的一部分。”穆清嘉接着道,“因为生死树是魂魄最终的归宿,所以返魂木才能完美容纳魂魄又无需消耗,我说的对么?”霍唯继续三缄其口:“……”他的神情混杂着讶然、恼火、不安,还有其他等等复杂的、令穆清嘉难以揣测的情绪。穆清嘉一面揣摩他的心思,一面笑着调侃道:“师兄我如此聪慧,猜到也是理所应当,师弟你紧张做什么?”“师兄,脸皮厚未必是好事。”霍唯转移话题道,“到了。”二人降落在昨夜与步琛分别的深巷中,步琛不知被什么绊住了脚并未到来,二人便从深巷中走出,汇入车水马龙的东市通衢里。经过昨日黄昏的魂魄献祭仪式,今日的姑媱城同往日一般人声鼎沸,年轻的红润面庞活跃在通衢上,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这座城镇正在变得年轻而富有活力,强者朗声欢笑,弱者□□渐|微,替他们偿还着获得生命的代价。穆清嘉离霍唯很近,几乎是与他肩并肩地走着。师弟只比他高出三个指节的高度,但宽阔的肩膀显得他更为健壮挺拔。得益于高大的身材与锋锐的气势,他虽容貌俊美昳丽,却无人敢认他作女子。穆清嘉不由感慨,当初那个比他矮上半个头的雪团团,竟然这么快就长得比自己还高了。他耳畔流淌过姑媱城的声音,也许是心中提前有了想法,他发现自己几乎没听到苍老的嗓音,有的只是年轻男女的声音。见通衢上并无异常,他便再次谈起有关肉|体与魂魄的说法。“打个比方,活物是一只完整的杯子,而城主夫人的身体是一只破碎的杯子,从中不断地漏出水。所以她设法将活物杯中的水倒入自己的破杯中,替代泄露的魂魄,保持杯满。”他想了想道:“而返魂木,就像是一只杯状法器,不但不漏,而且天生可以吸收天地间的水,其吸引力凌驾于活物与死物之上。”见霍唯点头,穆清嘉接着道:“瑶草于城主夫人的作用,大抵就是在破杯上画了聚水的‘凝露符’,帮助她掠夺天地间的魂魄。”他锤了下掌心,自我认可道:“这下就清楚了。”他思索片刻,唇角俏皮地勾起:“对了师弟,七日后魂魄散尽、回天乏术这回事,你觉得城主知晓么?”他眨了眨眼睛,“或者说,那个写信的人,会允许他知晓么?——信中对此只字不提,比起‘没必要’提及,我更倾向于‘故意’不提及。”“真假未知啊师弟。”他呵呵笑道。东市通衢上川流不息,车马辚辚驶过,带起的暖风卷起石柱上张贴着的捉拿榜文。那榜文上画着三个形貌各不相同的男子,其中两名正明目张胆地站在街上,然而所有路过的行人都对他们视若无睹。捉拿榜文中最脸色最凶的那人,嘴角牵起意味不明的笑意。“他会知道的。”霍唯道。穆清嘉琥珀色瞳孔中流转着狡黠,与对方玄英色瞳孔相对时,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忽而,霍唯耳尖微动,转向了不远处的人群。穆清嘉向着那个方向看去,视线被人群遮挡一无所获,却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哭声。他知道师弟对那哭声感兴趣,便拉过他的手道:“去看看。”那地方稀稀拉拉围了一圈人,穆清嘉挤开人群,只见一名老人歪歪倒在台阶上,身旁仍摆着一柄担子伴烧炭火的熬糖锅。木箱孤零零地伫着,木箱上曾插着各式糖人儿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那女人的颜色黯淡到近乎透明,魂魄大半散尽,显然已死去多时。“……大清早倒在街上,也无子女收殓,可怜一把年纪,子孙竟这等不孝……”穆清嘉忽然就意识到,那就是卖糖人儿老媪的尸体。他发觉,师弟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瞬。“她做了你的糖人。”霍唯道。他破天荒又增了几句:“她的手很稳。适合练剑。”附近的人皆莫名感到灼热异常,纷纷擦着汗散开。穆清嘉也体会到了师弟的怒火,但他这次没有试图平息那怒火,只是以同样的力道握紧那只手。“我知道。”他道。 第79章 穆清嘉心道这人不是自己恶心自己么,怎么还怪到他头上去了。他在八角凉亭的长凳上坐下,支着下颌道:“那你是谁?”“我是坏人。”乐鹿盯着他道,“我想要你的身体。”穆清嘉呵呵两声,睁开眼上下扫了扫小少年的身材。乐鹿恼羞成怒:“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我要的是返魂木!不是你!”穆清嘉坐下来的时候与小少年身高齐平,但对方能从师弟手里抢人,真实年纪肯定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幼小。“想要一副新身体?”穆清嘉满不惊喜道,“返魂木必须与本体一模一样才能用,换了身体也长不高。”“你!这我当然知道!”乐鹿被戳中痛脚,刚要发火,又忍了下来,笑道:“几十年不见,你的性格还和原来一样糟。”“乐鹿。”穆清嘉叫出他的名字。对方一愣,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穆清嘉笑意不减,声音却沉了下去:“你请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乐鹿皮笑肉不笑道:“霍唯告诉你我的事了?”“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想起来的?”穆清嘉笑着道。“时候还未到。”乐鹿漫不经心道,“若你恢复了记忆,霍唯一定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什么意思。”穆清嘉笑着道。“诶——”乐鹿玩味道:“看来你们俩都喜欢互相隐瞒。想知道吗?”他露出顽劣的笑容:“求我啊。”穆清嘉悠闲地靠回亭柱,好整以暇道:“我们之间的事又为什么要问你?我若想知道,问师弟就好了。”不过,他心里想道,师弟有什么东西要瞒着他?自己又有什么事可瞒着师弟?乐鹿噎了一下,装作不在乎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以后可别后悔。”穆清嘉心中微顿,但并未表现出来。他思考着如何该化被动为主动,思考着这里是什么地方、师弟又在哪,却忽然感觉身体飘了起来。一卷浮云不知何时萦绕在他身畔,轻轻将他托举出八角亭,飞入空中。“怎么,惊讶么?”乐鹿的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身体不受控制?”高处不胜寒,凛冽的山风呼啸而过,穆清嘉凌空飘浮在万丈高空中,无法动弹分毫,所依凭的唯有一卷执掌于他人之手的浮云。师弟只是吓唬他,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危险的事。乐鹿却不一样。他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穆清嘉努力克服着来自魂魄深处的恐惧,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数个画面,仿佛曾几何时,幼弱的他也像如今这般,无依无靠,脚下是万丈深渊。“……师尊,嘉儿还不会,不可以……”孩童怯生生地站在悬崖边,怀中抱一把木剑,脸色发白。“你必须会。”高大的男人冷声道,“本尊不需要废物做徒弟。”孩童向前迈出一步,向山崖下望去,瞳孔中倒映着无边无际的深渊。“跳下去。”剑尊者严厉道,“跳下去,自己御剑上来。本尊不会助你,生死自负。”身后陡然传来一股推力,孩童跃入空中,急坠而下。他全力控制着自己的天一剑,却怎么都无法阻止下落。窒息的恐惧淹没了他的心脏,甚至连惊呼都挤不出一声。后来……后来又如何了呢?穆清嘉沉湎在幼时的回忆中。师尊是对的,他在那几乎无限的漫长时间中学会了如何御剑,但彼时他下坠的速度过快,待学会御剑时,为时已晚。崖底的乱石滩极速撞进孩童的视野中,眼见着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却在此时,山间倏尔升起一阵风,将他缓缓托起,平稳地放在石头旁。孩童瘫在乱石间剧烈地喘息着,手中紧握着天一剑,视线模糊,耳鸣嗡然。他听到了师尊和另一人的话。“你不该惯着他。”剑尊者道,“玃如。”他忘了玃如是如何回应的。坠崖的恐惧感太过身临其境,在闭合的眼皮下,穆清嘉瞳孔扩散,几乎无法聚敛。“你居然在害怕。”乐鹿看着他颤抖的眼皮,有些讶然道,“我从前可不知你竟怕高。”穆清嘉唇角牵起一丝笑:“我只是厌恶身不由己。冒昧请问,你用了什么术法?”“不是法术。”乐鹿的声线里带着些骄傲,“这里是轩辕镜内,我是此镜之主,自然能操纵镜内生命。”“小小年纪别学着诓人。”穆清嘉露出礼貌的微笑,“一者轩辕镜是上古先天法器,失传已有数千年之久;二者轩辕镜用以收妖魔,怎么可能将我收入其中?”他转念一想,乐鹿修为不过元婴出头,却能在霍唯手中一个回合把自己“请”到镜中界内并全身而退,此镜即便不是轩辕镜,等阶也不会差。乐鹿自动无视了他的第一句话,道:“算你识货。我的轩辕镜可比从前那老旧的破玩意强多了。至于收妖么——”他笑道:“是什么给了你信心,让你以为自己还是人类?”这话倒是在理。穆清嘉现在是妖也非妖,是人也非人,倒是比较适合归于精怪一类。不过他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只是淡淡应了声:“原是这样。”乐鹿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笑脸,感觉肚子里生了一把无名火,道:“你就不好奇我的轩辕镜强在何处么?”“不。”穆清嘉拒绝捧场,仍是不咸不淡地应付他。“呵呵。”乐鹿不爽,又冷笑道:“我正好还缺一个实验品,就烦请你亲自体验一下轩辕镜罢。” 第81章 穆清嘉还未完全弄懂乐鹿话语中的意思,听觉便迅速地被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淹没。嘭咚、嘭咚、嘭咚。霍唯的心脏不断泵出血浆,又急又重,震得穆清嘉微微颤抖。如果方才那是第一滴春雨的话,现下就是滚滚春潮,撕裂了寒冰的封冻,难以遏制地发散出生机。秋风拂过,吹起霍唯的一缕发丝,将之缠绕在穆清嘉所附吊坠之上。风已日夜不息地吹过这许久,但自从仙魔劫一战结束后,霍唯却是第一次发现了风的存在。他将凌乱的发丝归于脑后,重新梳理,高高束起。“得到返魂木后,又该如何?”他道。“得到返魂木之后来找我。”乐鹿玩弄着九龙钱道,“我自会告诉你该如何操作。”“我信不过你。”霍唯直白道,“返魂木一直是你求而不得的东西,不是么。”乐鹿着恼地眯起眼睛,道:“我即便真拿了返魂木又怎样?总归没有我你也复活不了你师兄。还想让我白帮忙不成?”“只有返魂木不行。”霍唯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妨碍我复活他。无论是固本培元的仙草,还是洗精伐髓的丹药,我都会取来。”乐鹿莫名牙酸:“停停停。返魂木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呢,别扯这些。”他用奇异的眼光打量着霍唯,“为了一个师兄,值得么?就算是道侣,也没你这般……这般……”话到嘴边,他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不下去了。穆清嘉听到这声“道侣”,心中一动,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甜滋味来,又被他强自按下。他注意着师弟会怎么回答,但师弟只是默然不语。霍唯不错目地盯着乐鹿,瞳孔黑极深极,仿佛一望进去,便是深渊与烈火。半晌过后,乐鹿败下阵来,移开视线,随手丢给他一枚玉简。“《附灵笔录》和宣宗的地图,拿去。不过,除却最后一卷的复生篇,其余的切忌不可擅自修炼。若是搞成疯癫的短命鬼,你那师兄,还有你,可别怪我没提醒。”霍唯将玉简拿在手中,装入储物玉佩里,拱手道:“感激不尽。”言罢他也不再多呆,转身便走。“得了好处就不认账。”乐鹿在身后嘟囔道,“白眼狼。”霍唯忽然一顿,背对着他道:“若万事俱备,他仍醒不来待如何。”“理应不可能。”乐鹿答道,“若真是如此,劝你打消复活他的念头,把返魂木给我,还能有些用处。”他嗓音渐沉,看着霍唯的背影时,眼中存了些落寞。“因为醒不过来就意味着——魂魄不全。”乐鹿道,“魂魄不全,那当真是无可奈何了。”他话音未落,穆清嘉的视野便开始扭曲起来。流云从天际淌入河流,山川天崩地陷,所有声音都被变成嘈杂的噪声,他再也分辨不出霍唯的嗓音。他越来越头晕目眩,直到某个节点,所有画面与声音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的黑暗。穆清嘉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人抓着肩膀晃来晃去。“喂,穆、穆清嘉,醒了吗?”乐鹿略带焦急的声音清晰地从耳边传来,但这次不再是过去,而是现在。“轻点。”穆清嘉道,“头晕。”看到那些过去之后,他直觉乐鹿此人尽管有诸多疑点,但他暂时不会害师弟,也不会害自己,遂少了些心防。乐鹿又确认道:“我是谁?”“小骗子。”穆清嘉推开他,自己坐起身来,“刚刚那是什么?”乐鹿见他无事,往后退了几步,坐下来道:“先说你看到了什么?”“过去。”穆清嘉道,“你和霍唯的过去——那大概是我死之后的事。直到你说‘魂魄不全、无可奈何’,‘过去’变得不稳定,然后就被你晃醒了。”乐鹿喜忧参半,咬着唇道:“也没完全失败。但持续的时间还远远不够……”“你是如何做到的?”穆清嘉问道。“哼。”乐鹿眉梢一扬道:“你好奇?”“好奇。”穆清嘉笑着道,“告诉我,出去给你买糖吃。”乐鹿无视了他后半句话,得逞地笑道:“我就不告诉你。”“那就算了。”穆清嘉叹了口气道,“轩辕镜我有所耳闻,本来还想是否能帮到你,以报达复生之恩,现在看来……”乐鹿一噎,道:“报恩倒是不必,我们已经两清了。”“两清?”穆清嘉道,“我们曾经认识?”乐鹿不太愿意提起,道:“你还想不想知道轩辕镜的事了?”“愿闻其详。”穆清嘉只得道。他们盘坐于透明的水面上,水面下云海沉浮,又有松石竹柏隐匿其间,他们看起来如同悬于空中。乐鹿的手触及水面,轻轻撩起,透明的水从他指尖滑落,一滴一滴落入水中,带起圈圈涟漪。“水是有记忆的。”他道。“新奇的想法。”穆清嘉端坐着道。“事实正是如此,刚才你所看到的画面,就是对它的验证。”乐鹿专注地看着指尖的水滴,“每一滴水的经历不同,纹路也各不相同。声音、冷暖、日照风吹……每一个细微的差别都将对它们造成不同的影响,形成各自不同的纹路。”“你的意思是,根据纹路回推,还原水滴所经历的过去?”穆清嘉轻抚下颌,“即便如此,又如何能辨别出每种纹路代表的因素?信息太过庞杂了。”沾在乐鹿手心的水珠滴尽,他慢慢地、又极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第83章 白光逐渐散去,人声嘈杂渐起,他们重新回到了穆清嘉消失的东市街衢上。“镜中影与实体之间可以互相置换,所以只要把镜影放在现实世界之中掩人耳目,便能护住镜中的实体。”穆清嘉思索着道,“毕竟,即便是仙魔也无法对影子造成任何伤害。倒是个极佳的保命法器。”“嗯哼。”乐鹿随意道,“不许告诉霍唯,不然下次可骗不到他了。”“好。”穆清嘉一边笑着答复他,一边看向四周。东市已和他离开时不一样了,卖糖人老媪的尸身不知被谁收去,百姓都站在通衢两旁,不再是热闹的人声鼎沸,而是因恐惧而窃窃私语。竟只有他们二人站在通衢中央。穆清嘉身上的隐蔽术仍然有效,但乐鹿未曾施加此法。街两旁的人们见一个小少年不知死活地堵在街衢中央,连忙慌乱地招呼他。“孩子,快过来!那里危险!”一个少妇喊道。乐鹿三蹦两蹦跳到一边的石阶上,穆清嘉紧随其后。他们刚步上台阶,一队骑兵便在街道上奔腾而过,战马嘶鸣声不绝于耳,马蹄掀起滚滚烟尘。“已经开始了。”乐鹿不无恶意道。他话音刚落,稍远处的城主宫便响起轰然爆炸声,建筑轰隆隆坍塌,震得数百米之外的穆清嘉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颤抖。他看向城主宫方向,捏紧了装着偃师“遗物”的玉环。“我就不和你一起行动了。”乐鹿对穆清嘉道,“想杀我的人太多,我这条命还得留一阵子。”穆清嘉点头,转身欲走时,又被对方叫住。“听前辈一句劝,有花堪折直须折。”乐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莫待错过了,前尘尽忘,才后悔不迭。”穆清嘉露出一个微笑,他想说,师弟对我没有那份情;他想说,维持着现在这样,自己就已经知足了。但他又想到,这些心思不足为旁人道哉,遂缄了口,只管奔往师弟所在的方向。-------------------------------------一刻钟前,城主宫。黑压压的兵士层层围绕在城主宫外围,头盔将他们的眼睛遮挡在阴影之中,冰冷的铁甲反射出泠泠寒光。城主宫外围全副武装,而正殿却门户大开,阶庭寥落,无人把守。鎏金黑靴踏在殿内的青石砖上,悄无声息。他的身形被飘荡的白纱所遮掩,映出高挑的影。无数重雪白帘幕从房顶上方垂下,柔软地飘动,在春晖中落下影影绰绰的幻景。在瑶草浓郁的异香中,一对金蝶翩跹向殿内飞去。“你来杀我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寝殿深处幽幽传来。“是。”霍唯陈述道,“你必须死。”寝殿深处响起一阵阵浑浊的咳嗽声,间或有血块从那人喉咙中喷出,女子连忙将沾了水的毛巾擦去他的呕吐物,又重新在铜盆中洗濯。流水声静静淌过,女子淡然道:“我不懂,你为何不能理解我们。你和夫君明明是那么相像。痛失所爱的苦楚,失而复得的欢愉,你也都该有过。”“是。”霍唯道,“我会杀了你。”白纱拂过他的肩膀,黑靴静静踏在青石板上,他走得越来越深。“你知道这满殿白绫是为谁而准备的吗?”女子不疾不徐地说道,“是为夫君所备下的。昨夜为了困住你们,他经脉尽毁,命不久矣。就连这最后的短暂时光,你也不愿意施舍给我们么?”霍唯的脚步停在床榻前。一层薄纱轻掩,映出女子的清影,和床榻上躺着的人影。男人从腰间拔出冥蝶剑,指向薄纱之后。“仙长,当真是硬心肠啊。”城主夫人轻声道。话音未落,一枚玄铁刺破薄纱,直冲霍唯面门而来!霍唯身周陡然爆发出烈焰,刹那间千百白纱皆焚作灰烬,丑陋地悬着焦黑的半截在空中。他视野一清,只见床榻上那人翻身而下,她身着城主服饰,双眸漆黑,发丝散乱,不是城主,却俨然是另一名前所未见的女修!面对玄铁,霍唯并不回防,只是一剑刺向那女修。爆裂的金焰融化了疾驰而来的玄铁,爆炎将城主夫人冲击得后退十步,跌倒在地。“杀了他!”城主夫人命令道,“不惜一切代价!”所有门扉窗牖轰然合拢,殿内陷入一片昏沉之中。冥蝶剑在那女修小腹刮过一道伤口,血液在烈焰下飞速凝结,升起焦糊味。然而她却仿佛不知痛苦一般,神情木然,手中接连画出数个符咒。霍唯细观她神色面貌,眉头愈皱愈紧。随着她手中符咒的绘制,冥蝶剑的剑身表面忽而呈波浪翻滚起来,金灵气侵入其中,妄图离散冥蝶剑中的金属。波动持续了不到一瞬,立刻被金焰所吞噬。但这一瞬,已经告诉了霍唯很多讯息。“宣宗的‘御灵散’。”他向城主夫人道,“你竟去招惹宣宗。”“呵呵。”城主夫人轻笑一声,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叹息。那宣宗的女修为人所控,单金灵根,实力足有元婴后期,却在霍唯的剑下节节败退,两三招后便中剑七处,浑身浴血。但她根本无法求饶或投降,只得一剑又一剑地受着,直到霍唯挑断她的脚筋,才瘫倒在地。然而,在命令的控制下,她仍是颤抖地伸出双手,沾着自己的鲜血,在青石地砖上画符。霍唯本欲去杀城主夫人,注意到女修如此挣命,不知回想起什么,脸色怒到极致。他眉头紧锁,提剑便照着女修手筋挑去。“住手——!!” 第85章 “瑶草、力言术、食人魂魄、逆天重生。”她淡声道,“这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过,与夫君无关。他只是太思念亡妻罢了。”她展开双臂,袒露出胸膛:“拿走我的命,但请各位仙长放过他。”“不可能。”霍唯冷漠道,“即便你死了,他也不会放弃复活亡妻,只会造出更多的‘你’。”女子静默无言。“更何况,他身为一城之主,枉顾凡人性命以为私用,已是罪无可赦。”穆清嘉温和道,“夫人,得罪了。”女子闻言垂头,露出一段苍白的颈项。霍唯步履微沉,持剑走向她,随后倏尔将目光转向殿外。只见一名男子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晃地向他们蹒跚而来,下颌沾着星点血沫。被女子送走的城主,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孤身走了回来。“‘罪无可赦’?可笑,我无罪!”他撑起上身嘶吼道,“你们这些仙修迂腐虚伪,只肯将长生掌握在自己手中,你们的存在才是罪!而我,只是想创造凡人长生的神话!”女子连忙将他扶起,颤声道:“夫君,你又是何苦?”穆清嘉站在霍唯身畔的阶矶上,道:“你可知有人在为你口中的‘长生’而付出生命?”“那些弱小的幼儿与虚弱的年迈者,他们于姑媱城毫无进益,只是徒增累赘而已!”城主愤怒地向他们吼道,“将他们的生命让给年轻力壮者,姑媱城将会永远年轻、永远强健,其余王城亦无法匹敌!”他目眦欲裂:“我愿创造属于凡人的不老城,又有何罪?!咳咳咳……”弱者无用,合该被丢弃。再以他们毫不知情的‘牺牲’,来换取城镇的蓬勃生机。这,就是姑媱之主想要缔造的,凡人的永生。越来越多的血沫从他口中咳出。为了摆脱那个被力言术控制的侍从,他再一次动用了自己的灵气,所以无论霍唯是否动手,他都已命不久矣。“我没有罪!……”他坚持着这句话。女子跪在他身边,泪如雨下。她如同凡人那般流出两行清泪,泪水擦去脂粉,露出她布满青紫尸斑的皮肤。随之显现的,是一道横贯面颊的细密针脚。霍唯见之,瞳孔微缩。她的身体,确实属于从前的城主夫人。破碎的尸体一块块地缝合完整,敷上浓厚的脂粉,再召集魂魄注入,唤醒。这就是她全部的诞生过程。只是,尸身四分五裂,城主夫人的魂魄早已不可能存在,现在的她,只是一件披着人皮的赝品罢了。穆清嘉看不见那女子的脸,只是心平气和地对城主道:“那么,你可曾考虑过被你牺牲的人,他们的意愿?”“蝼蚁的想法,不需要被顾及。”城主啐了口血。“你又可曾想到过,‘弱者’也会有人珍惜?”穆清嘉接着缓声道,“又可曾想过,那些有资格长生的人们,愿不愿意以至亲挚爱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长生?”“凡人不会懂得我的壮志雄图。”城主辩驳道,“不会懂得,若凭着他们的欲|望生活,仙修将永远凌驾于凡人之上,凡人则永无出头之日!”“凡人?”霍唯讥讽道,“你所向往的不是永生的凡人,而是永生的傀儡。你所要的只是受掌权者玩弄、没有喜怒爱憎的工具罢了。”“你又懂什么!?”城主怒吼道,“凡人一出世就注定度过卑微的一生,作为人下人!作为仙魔争斗的陪葬品!”穆清嘉心中一沉。据他所知,当年确实有无数凡人,在毫不知情下被卷入修士的争斗中,从而丧失性命。天有好生之德,仙者本该顺应天道惠济苍生,却没能阻挡仙魔劫波及九州苍生,确实是他们的过失。他沉默下来,却听霍唯道:“我不懂凡人,但我懂你。”在城主惊愕的目光下,他漠然道,“因为我就是与你一样,出生就注定无法修炼的废灵根。”他居高临下立于城主身前,目光射落,像是在凝视着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着过去虚幻的光影。“得知自己是废灵根的时候,是不是万念俱灰?为何家族中所有人都可以修得长生,只有你天生是废物?”他嗓音沉缓沙哑,将城主带回暗无天日的回忆中。“被排除于仙修之外,又高傲自恃血统,所以永远无法融入凡人之中,无所归依。”霍唯注视着他道,“你不禁想问,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穆清嘉默默转向他,将那些话听在耳中,心脏揪痛。师弟口中所有对自己的质疑、对天道的诘问,皆乃其亲身体会。那种空洞与茫然或许已千百遍地锤炼着他,锤炼着他的魂魄与肉|体。曾经,师弟与姑媱城拥有同一个童年。城主在那如深渊般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映。惊惶、绝望,自卑与自尊紧紧纠缠,埋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除了天际那高不可及的一线光亮外,别无出路。“够了。”白衣女子低声道。他看到自己在深渊踽踽独行,他看到无数先辈为攀爬悬崖,而摔得□□粉身碎骨。然后他看到,面前这个男人做出他不敢做的事,突破十死无生,攫住悬崖边缘,从此生活在光芒万丈之中。“但你很快发现,若想凌驾于他人之上,除了修仙以外还有其余方法。”霍唯毫无情感道:“那就是踩着凡人的头颅,让他们成为听话的劣等物,向你俯首称臣。”“这样,你依旧高人一等。”他微笑道,“依旧是他们的神。”“够了。”女子提高了声调。城主蜷缩在石板上的手狠狠攥紧。霍唯嗓音沙哑,在他耳中无异于厉鬼的抓挠。“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他带着笑意道。 第87章 她注视着城主,注视着这个一直以来温和地喊她作“媛儿”的男人。“你是何人?”男人颤抖却坚定地问,“告诉我,你是不是媛儿!?”女子怔然,张口却无言。又是一箭射来,将她抬在半空的左臂也钉死在地砖上。女子清了清嗓子,喉头却发出哽咽的声音。她像从前很多次那般,对书生轻声唱道:“君休要疑惑不定,莫辜负奴的真情……”那是聂小倩的唱词,也是她最爱的一曲戏。尽管到如斯绝境,她的唱腔依然曼妙婉转,闻之动人心魄。“你不是她。”城主抵在她喉间的折扇不住颤抖,“她从不会待我这般温和,也不会这般看我。”他注视女子漆黑一片的眼眸,仿佛从中看到了过往。“初次在戏台上见她时,我心中便想,缘何她身份那般卑贱,却能活得如此恣意快活?”他颤声道,“于是我娶了她。媛儿身份尊贵,我却再从她眼中也找不到从前那份快活。我知道她是怨我的。”“她被害死了。被我,和这城主宫害死了。”他眼神专注,“所以我发誓,一定要将她带回来,让她重新开始一次生命。”他内心深处知晓,自己这辈子都将在悬崖之底,永无翻身的可能。然而,只有当那个生而卑贱的优伶踏着他的肩膀向上挣扎,只有当他仰望着她的身影时,他的视线才能被崖顶的一线天光照亮。“所以她必须回来。”他温柔而决绝道,“——而你,必须死。”“嗤”地一声,扇柄前推。女子泪水模糊的视线天旋地转,她的头颅在地上滚动两周,最后停了下来。头颅看到她的夫君紧紧拥抱着那具无头尸体,手中的折扇沾染着腐血,一滴一滴向下滑落。“没事的,别怕。”城主安慰着无头尸体,“碎掉多少次都没事的,我会把你的头重新缝回去。她已经不在了,媛儿,你快回来吧。”他浑身沐浴着黑血,嗓音如此温柔,几乎与那魔修相同,听得穆清嘉毛骨悚然。一双金纹黑靴踏过金焰,站在他身前。“你的女人早已魂飞魄散。”霍唯道,“无论多少次重生,她都不会回来。”城主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却仿佛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东西一般,仍是兀自呢喃道:“坏女人已经被夫君赶跑了,媛儿为何还不回来看我?”其神色癫狂,眼中尽是扭曲的执念,已是半疯。正殿在金焰的焚烧中轰然坍塌,浓烟滚滚,火舌滋滋叫嚣着要吞噬更多生命。穆清嘉手中接连不停地绘出凝露符,打在翻腾的金焰上,阻止它们向更远处,乃至姑媱城通衢上蔓延。黑灰色的烟尘夹杂着火星迸射,他指尖一顿,忽而以袖掩口,打了个喷嚏。待他放下袖子,一股带着浓香的烟灰猛然吸入肺腑,他又接连狠狠咳嗽起来,只觉被熏得几乎窒息。那清香与他在姑媱城食水中所尝到的一样,是属于瑶草的香气。穆清嘉心中涌起不安。能教出力言尊者此等大能的人,怎么会是好相与的角色?那女子,真的会被一柄法器杀死么?女子的头颅滚落在地,仿佛死不瞑目一般,双目圆睁。霍唯的注意力则像是全部放在城主身上。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脸,男女老少皆有,每一张却都与他自己无比相似。然后是姑媱城中那卖糖人老媪,苍老却熟练的手。然而所有生命皆作烟尘,那罪恶的源头,便是他如今的剑锋所向。他举剑,下挥。刹那间,头颅离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了城主的心脏。鲜红的血水如泉涌般喷薄而出,四射迸溅,在霍唯苍白的面颊上留下斑驳血花。头颅利齿翕张犹如恶鬼,至冲他面门啃噬而来!霍唯仿佛早有准备,手腕翻转,调转剑势,横斩头颅于冥蝶剑下。头颅断作两半,在金焰中逐渐烧蚀殆尽。她的嘴开开合合,分明失去了声带,却发出了一个女声。那女声与城主夫人的嗓音大相径庭,但唯一不变的,就是其中那诡异的轻柔,以及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的平静。“看到了么?这将会是你们的结局。”她对霍唯道。“师弟!”穆清嘉撑起水盾遥遥赶来,他额角因魂魄的灼热而冒了汗,双腿皆乃凡木,被残余的金焰燎着,蹦出火星。霍唯耳尖微动,对头颅漠然道:“我不会的。”头颅的双眼盯着他,自顾自道:“我咒你,终生无法得到心爱之人。你会亲手杀了他,一次,无数次。”霍唯振剑甩去冥蝶剑上的污血,背过身去。头颅最终在金焰中完全消失,只余那女声回荡在宫殿中。“你听说过弃魔么?”她轻柔道,“瑶姬生前留有未行而亡的遗憾,遗憾在她死时铸成执念,执念成魔。”霍唯身形微顿。“你的剑可以轻易斩去魔修,而我,却是她成仙时丢弃的魔。”她道,“你觉得,魔的诅咒会奏效么?”两半头颅同时咧开嘴,露出满嘴白生生的尖利牙齿。霍唯毫不犹豫,回身又是一剑横斩。那个骇人的笑容,连同城主与城主夫人的肉|身一并,在烈焰爆炎中灰飞烟灭。他再定睛看时,却发现那头颅早已燃尽,而刚刚他所看到的,不过是幻觉。焰光中平白升腾起厚重的烟尘,一树桃花替霍唯挡住那烈焰与风尘,将他庇佑在浅淡的桃花香中。穆清嘉见他安然无恙,悬起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第89章 “别伤他!拖住!”穆清嘉快速道,“他识魂中有魔,我能让他清醒过来!找机会接近!”步琛紧咬牙关,他意识到现在狂躁的霍唯比半月前那场交锋时要强大得多,凭他一人绝无法制服。他只得暂且放下对师诏安危的顾虑,先对付霍唯。穆清嘉的神识迅速在储物玉环中扫视,无数信息夹杂着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浮现,一只又一只木雕被他排除在外,直到他看到一只单翼单目的鸟。那鸟儿身材娇嫩,毫无攻击性,残缺的身体甚至连独立蹦跳和飞翔都无法做到。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民间亦称比翼鸟。曾经的记忆告诉他,这就是他要找的答案。“步琛,你听好。”穆清嘉将鸟形木雕放在手心里,睁开眼认真注视着他,“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将这只鸟送到霍唯身边。”步琛全身紧绷,一面驾驭着沙鹤,一面不停弯弓搭箭,以风沙为墙阻挡着爆炎的袭击。他小腹处的伤口再次崩裂,汩汩流出鲜血。闻言,他只是扫了一眼那只木雕,没有发出任何疑问,便爽快道:“好!”穆清嘉屏息凝神,识神直接突破躁动难安的元神,射入比翼鸟之中。那鸟儿睁开独眼,活动了一下仅存的左翼,然后纵身一跃,迎着风暴坠入烈焰火海之中!那一刻,灼热的空气席卷了他的身体,穆清嘉眼前浮现过很多画面,有皋涂山中,年幼的他被迫坠落深崖;有青丘山冥蝶剑上,师弟的种种玩笑戏弄;还有在这里的云海月色中,两人手足相触,于无言中许诺。恐惧、惶然、羞窘、温情脉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跃中为过眼云烟,只留一份坚定。我要到他身边去。一股遒劲的风沙托起他的身体,沙箭在他身畔咻咻射落,金焰未曾靠近便散于箭下。坠得愈深,金焰便愈发赤红,直到穆清嘉收拢左翼,落在男人挥出的右臂上。霍唯未持冥蝶剑,右臂,就是他的剑。烈焰灼烧着木雕,穆清嘉强忍灼痛,垂落单翼,让自己的翅膀与霍唯的单手紧紧相连。霎时间,一道纽带在他与它之间相连,天生只有一半的飞鸟,终于寻觅到了它丢失的另一半。烈焰淹没了穆清嘉的视线,他浑身灼热到极点,魂魄仿佛即刻便要分崩离析。下一瞬,一道灼热的剑气朝他袭来,穆清嘉被人一把推到身后,剑锋碰撞的嗡鸣声中,那人绞剑抵挡对面的剑气,留给他一道背影。夜色中,那人手中之剑垂下雪白的剑穗,剑柄纹理中隐隐刻有“湘君”二字。“兄长。”那人咬牙低喝出声。“师弟?”穆清嘉讶然道。那个护住他的人——霍唯迅速地瞥他一眼,随后翻转剑锋,与对方的剑错锋而过,将其力道泄去。霍唯手持湘君剑,仙袍黑底而金纹,袖口的剑纹旁支斜出一枝金桂。他面容尚带有几分青涩稚嫩,五官线条比现在更柔和,少了劫难中染上的杀伐。而这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穆清嘉意识到,这里是过去,是他与师弟共同的过往。阿唯。他心中唤道。而对面那与湘君剑错锋而过的,却是冥蝶剑。那把曾经属于霍家兄长——霍膺的本命灵剑,冥蝶剑。霍膺抬起头来,双眸被漆黑的魔气所遮蔽,与师诏的表现无差,显是中了力言术。“兄长!”霍唯再次喝道,尚还清亮的嗓音中夹杂着痛苦与不可置信。“兄长,我是阿唯!您不认得阿唯了么?”穆清嘉想说出力言术的解法,张开嘴,身体却不由他控制,喊道:“阿唯小心!”这里是已经尘埃落定的过去,来自现在的他只是附着的一缕意识,无法改变过去。霍膺的攻击再度袭来,穆清嘉拔出腰间的天一剑加入战局,同霍唯双剑合璧,与霍膺战于一处。对方的剑法炉火纯青,剑意虽不必剑尊者门下二人玄妙,却远比彼时的师兄弟二人强大太多。又兼他们不愿伤到霍膺,出剑时未免畏手畏脚,很快身上便挂了彩。一剑凌厉而来,穆清嘉勉强避过锋芒,却被热辣的剑风在右臂燎出一道纤长的伤口,血水顺着袖口滑落。“清嘉!”霍唯腾跃闪至他身前,架剑与冥蝶短兵相接。他的全身骨骼在巨力作用下咯吱作响,水灵气倾泻而出。“兄长——我是阿唯啊。”霍唯眼眶通红,“是你的弟弟啊……”霍膺眼中划过一丝清明,猛然撤剑。对方的收力突如其来,霍唯惯性使然,湘君剑直斩而下,刺入了兄长的肩膀。霍膺微笑着认出了他。像是想要抚摸弟弟般,他伸出了手,然后在霍唯充满泪水的目光中,果决地将冥蝶剑插|入自己的小腹。“兄长!!!”霍唯大吼出声,接住霍膺倒下的身躯。穆清嘉忙按住他的伤口,却发现火灵气已经在迅速溃散。丹田破碎,再无法救。霍膺枕在霍唯臂弯中,唇边不断涌出鲜血。“爹娘、小妹……”他磕磕绊绊,又急切道,“人界豫州、有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霍唯从牙缝间挤出字眼,“是谁害了你?我要杀了他!”霍膺终是轻轻摇头,他看了一眼穆清嘉,又转回来深深注视着霍唯。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是一句:“阿唯,活下去。” 第91章 “如果只有兄长,只有小妹的话。”霍唯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穆清嘉颤抖地抚上他心口的手,握紧,触手一片冰寒。“清嘉,或许……”他道,“我不该存在。”“不要!”穆清嘉大喝出声,却发现霍唯的嘴唇一动不动,刚刚那句话,只是他的想象而已。那声猛喝释放出了堵塞在他心中的恐惧,穆清嘉勉力将霍唯宽阔的肩揽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消解对方的冰寒。他又将手握得紧了些,把自己的手塞在霍唯掌中,仿佛这样便能取代那柄刺向师弟的利剑,让他不再责备自己。“我感激你的存在……我需要你。”他语无伦次道,“皋涂山的大家都需要你。所以不要……”沉积在霍唯心中的刺痛淡了些,他松开了抵在心口的手,用那只手温柔地环抱住穆清嘉。“知道了。”他道,“别难过。”两日后,皋涂山中。“师傅临飞升前留给我一样东西。”霍唯站在悬崖边,遥望云雾缥缈的远处。他身后的穆清嘉喉头一噎,垂眸道:“他说过,不到非不得已,不准你使用。”“已经到了。”霍唯道,“我必须手刃力言尊者。除了洗灵草,我别无他法。”穆清嘉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身,轻轻依偎在他肩颈上。他双臂未曾锁紧,留给霍唯很足的余地,自己的双手却捏得青白。他感受到了霍唯即将要丢失的东西,却也知道自己无力挽回它。“清嘉。”霍唯冰凉的掌心握着他的手,“我需要力量。”穆清嘉心里清楚,至少现在,师弟需要的是足以复仇的力量,而不是他的拥抱。所以他放开了手。“我出山一趟。”他浅笑着,慢慢后退,“回来给你们带些栗子糖。”霍唯终是没有转头与他道别,只将苍茫云海纳入眼中。离开皋涂山后,穆清嘉改名换姓,易容后去了浮玉水榭。或许与比翼鸟的特性有关,他单独一人的记忆都不甚清晰,时空被折叠缩短,唯有与霍唯一同时,才能真真正正地回到过去。当穆清嘉重新回到皋涂山时,他少了一枚记载《附灵笔录》的玉简,却多了一份有关力言尊者最详尽的信息。他觉得心头有了希望,笑盈盈地去寻霍唯时,却在师弟洞府处遭遇到了冰冷的结界法阵。记忆中时间迅速跳跃,穆清嘉也分不清过了多长时间,等到轻微的脚步声传入他耳朵,将他从修炼中惊醒时,匣子中的糕点已然腐坏了。他只瞟了一眼那匣子,霍唯便已发觉,盘膝坐在他对面,打开糕点盒。不必靠近,穆清嘉便知师弟终是洗去水灵根,选择了通破灭之能的火灵根。注视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弟,他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在对方拾起一块栗子糖放入口中时,道:“坏了,别吃。”霍唯无言,细嚼着吃掉半颗,随后起身,腰间玄黑的冥蝶剑轻微晃动。“我还需闭关。”霍唯哑声道,“化神期已近。”他曾经清朗的嗓音已不在,只剩下火烧火燎的低沉沙哑。被水灵根压制了二十六年的烈火将在他经脉中焚烧,嗓音的变化只是冰山一角。穆清嘉抬头道:“就算到了化神期,你又待如何?”“去狱法山杀了力言尊者。”霍唯没什么感情道。穆清嘉敛了笑意,站起身,与他平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认真注视着对方,“师傅、你的爹娘兄妹,不会希望你去的。”“你不懂。”霍唯双眸布满血丝,“我必须去。”“阿唯,冷静想想,”穆清嘉声调提高些许,“你去了又能如何?化身后期的梅家族长都死在他手上,即便你突破也只是化神初期,又如何能敌过他?”“梅芝不过浪得虚名。”霍唯道。穆清嘉心头发急,一手按在他肩上:“阿唯,听着,如何对付此人我已经有了些头绪。只要我们再修炼个三年五载,便有机会……”“你不懂,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霍唯怒不可遏地握住他的手腕,“我的血液日夜燃烧,那些和我流着同样的血、却惨死在魔修手中的孤魂野鬼,他们在等我为他们复仇!”这是霍唯第一次凶穆清嘉,狂躁的火灵气扑面袭来。这也是穆清嘉第一次在师弟身上,感受到名为威慑力的存在。洗灵草于他心性上的祸端,已经开始显现。穆清嘉收回被捏得酸疼的手臂,仍是不躲闪地注视着他。然而霍唯怒气勃发,并未发现自己行为的不妥。他一双剑眉倒竖,眼眶通红,玄英色的瞳孔中隐约有金焰一闪而逝。“放眼修仙界,那些化身后期的大能,玄机榜前百、乃至前十,哪一个敢放着安稳的山主不做,舍命深入魔界斩妖除魔!?”他焦躁地反复抽拔冥蝶剑。“且不说三年五载后你我有何进益,若白白等上三年五载,又会有多少人同我的爹娘、兄长小妹一般,在他手下丢了性命!?”他怒不可遏,穆清嘉却平静下来,反手牵住他的手,感受着从他肌肤传来的从前未曾有过的灼热。“即便为了我,为了师弟师妹和你的小徒儿,也不该这么草率地去送命。”他温柔地、又极认真地道,“阿唯。这回你会乖乖听师兄的,对么?”穆清嘉琥珀色的眸子如一泓秋水,洗去霍唯的怒火。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躲闪过他的手,眼中划过惊愕和自责。“抱歉。”他敛眸沉声,像是在控制自己般,双臂紧箍。 第93章 忽而,他耳尖一动,咧嘴笑道:“今日过什么节?一个两个都来找死。化神期的便罢了,怎的元婴后期的也来凑热闹?”霍唯瞳孔一缩,僵硬地转头,看向风雪深处那个月白色的人影。“尊者的‘力言术’闻名九州,某特来领教一番。”那人开口,嗓音别是一番醇厚,与霍唯预想的并不相同。而且,那夜他口中含了迷药度与他,走得又轻,彼时清嘉还在熟睡,即便醒了发现异样,也理当追不到这里才对……蒙稷似是被他的大胆取乐了,纵声狂笑,笑声撼天,整片冰原为之瑟瑟颤抖。“有趣,实在有趣。”他道,“既如此,就让这小虫陪你玩玩罢。”蒙稷一边如此说着,那笑声还一边在冰原中回荡,如魔似幻。霍唯双耳迸血,头痛欲裂,双目猛然翻黑,痛苦地大吼一声!“去,杀了他!”蒙稷命令道。霍唯抬起头,双眸漆黑,一剑冲穆清嘉斩去。穆清嘉熟知师弟剑法,本可轻巧躲过,却假装学艺不精,险险避过那一剑。他一面用出五行符术,假意不敌,一面隐隐诱他向冰缝的位置坠去。时机已至,穆清嘉以绫罗法器缠住冥蝶剑的剑尖,佯装失足,连带着霍唯一同坠入冰缝中。二人在空中滚作一团,穆清嘉早已瞧好一处凸起的冰台,拽着霍唯稳稳落在冰面上。然后他扯足嗓子,发出一声惨叫。冰缝中暗沉无光,更兼风雪遮掩之利,即便是化神期大能,也只能看得个模糊。蒙稷眼见二人摔落,闻砰然撞击声与那元婴小儿的惨叫声,又借着焰光见二人狼狈形貌,遂放了戒心。“天有好生之德。”他桀桀笑道,“今日你们二人谁能战胜对方,爬上这冰原,我便放谁一马。”穆清嘉心头略松,仍不敢怠慢,装着连滚带爬,痛呼声不止,好不狼狈。他着重瞩目着冰原上方射下的视线,未曾留意霍唯竟还有余力,一时不察,忽而颈间滚烫。他回过神来,微微侧身,却仍被冥蝶剑擦破颈侧,削去一块皮肉。穆清嘉不防,露出本来音色,真正地痛呼出声。金焰照耀下,大泼血液迸射而出,淋漓地撒在透明冰层上,光彩夺人。蒙稷见此,彻底收了猜忌,再懒得看他们小打小闹。霍唯虽受力言术操纵,闻那呻|吟声,漆黑的瞳孔剧烈震颤。冥蝶剑残余的最后一丝火光熄灭,插|入冰层。他颤声道:“……清……”穆清嘉一手摁住颈间伤口用出治愈术,一手将霍唯的后半个字堵在口中。幸而风声呼啸,并未将他的声音传入蒙稷耳中。即便如此,他仍不敢怠慢,取出旧日里玩的留声小法器,开始播放提前录制好的打斗声。然后他注意到了自己颈间的伤口。师弟斩得不算太深,没要了他的命。创口在冰冻与燎烧中迅速止血,留下丑陋的创面。他手中沾上鲜血,一面趁霍唯神志挣扎时飞速在冥蝶剑上画下符文,一面在他耳畔用本音道:“我能帮你拜托力言术的控制,杀掉蒙稷,你听好。”霍唯双眸又渐渐浑浊起来,一线血丝溢出唇角,是他再次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穆清嘉见之心中酸涩,温柔道:“醒过来。你的师兄,师弟师妹和小徒弟,都在等你回家。”霍唯眼神坚定些许,默念起他的名字。穆清嘉快速道:“力言术的原理乃以情绪破裂为引,以魔气攻入魂魄,污染识魂,从而操控身体。”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魂魄存在于肉|身之中,铸造本命灵剑时,你感受到被剥离而入剑的无形之物,就是你的魂魄。”“不过那时只是一缕而已,现在你要做到的,就是找出那被魔气污染的识神,然后将之全部汇入剑中。”他道,“就像铸剑时一般。”在穆清嘉的符文下,冥蝶剑能够抵御魔气的侵袭,所以只要进入剑内,便能消解力言术的控制。霍唯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敛眸将识神渡入剑内。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又无师自通收回识魂,重新睁开眼睛。他尚还是首次分魂,又做得太急迫,魂魄与肉|身难以贴合,遂浑身虚软,只靠冥蝶剑的支撑才没完全倒下。“清……”他又哑着嗓子道。穆清嘉知他已完全清醒过来,遂又改了音色,佯怒道:“什么清啊浊啊的,我救了你,你却只喊别人的名字做什么?”霍唯眉峰紧蹙,他失神时仿佛听到了师兄的声音,此时又不太确定了。眼前此人音容形貌皆与穆清嘉相差甚远,冷香浓郁,辨不清本来的味道。“敢问仙友姓名。”他沉声道。“偃师。”穆清嘉道,“我修为虽低,却有一秘法专克力言术。蒙稷没了力言术就弱去一半,我本想来此杀他图个名声,却赶巧撞上了你。”“我要亲手杀了他。”霍唯握剑道。“凭你?”穆清嘉上下打量他,“若不是我出现,你方才早就中了力言术,听凭他使唤了。”霍唯眉峰紧锁,沉默不言,只用那双满含怒火的眼盯着他。“你受了伤。”霍唯道,“我的火焰有破灭之能,若展开激斗,必会创口崩裂,血尽而亡。”“谁说我要用这幅身体杀人了?”穆清嘉微笑道,“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没有你的帮助,我一个人杀不了蒙稷。还请仙友助我。”“愿闻其详。”霍唯谨慎道。穆清嘉从玉环中取出一只布满符文的虎形木雕,道:“我将以识魂附灵于其上,借用天地之力与蒙稷一战。而在此期间,我的身体会丧失意识,需要你来保护我。”霍唯面无表情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的本体,夺了你的功名?”穆清嘉心道,师弟什么品行他当然清楚,嘴上却道:“这是你唯一的选择。蒙稷死了,你我约定去浮玉水榭各缴一半功绩;若你半途杀了我,又耐不过蒙稷的力言术,小心人命和功名两空。” 第95章 他的师弟注定会成为修仙界最耀目的火焰,以手染鲜血为代价。“尽早还家罢。”他叹一声,背过身去。“你那清什么浊什么的,指不定还在日夜担心着等你呢。”第42章 诛魔魔界地处偏远,易受力言尊者余党的袭击。两人相伴而行,一路无言,于九州边界的三危山处分离。霍唯撰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与皋涂山,然后前去霍家祭奠亡魂;披着偃师皮的穆清嘉则去了青丘山。独自一人的记忆再度模糊,他只隐约记得见到了狐仙,半月后便回了皋涂山。穆清嘉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几分不对,总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其他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没惊动任何人,落在自己年少时起的几间茅屋前,恰闻其中传来话语声。“他们去了哪。”霍唯话音含怒,怒意下则藏着惶恐不安。“大师兄在二师兄离开那早就出去找你了,小师弟过了几日也说要去找你们,出了山。”水惊蛰软软的声音响起,“没想到倒是你先回来了……”“至今未归?”霍唯道。“嗯。”水惊蛰小心地瞄着他,“虽说师兄们这些事也轮不到我置喙,但惊蛰还是想说,二师兄你一声不吭走了,叫我们日日夜夜地等——简直是——”她越说越理直气壮,“你看我这嘴唇都给你们急出了一溜泡!”穆清嘉忍不住轻笑一声。霍唯闻声转头,隔着窗牖与他对上了视线。一人淡泊如水,另一人则是将那烈火藏得太深。“辛苦师妹,为我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师兄操心了。”穆清嘉移开视线,向水惊蛰微笑道。少女惊喜地“啊”了一声,抛开了所有矜持,一蹬窗框,低头一钻,如乳燕投林般扑进了穆清嘉怀中。她发丝细软蓬松,一对柳叶眉愉快地弯起,笑意的弧度与穆清嘉如出一辙。“师兄!我可想死你俩了!……现在就剩小师弟那个混世魔王不肯回家了。”穆清嘉笑着揉揉她的发顶,然后抬眸,继续与霍唯隔窗对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仿佛有什么在胸中涌动,临到表面,却行不起一丝波澜。面对霍唯的沉默,穆清嘉露出浅淡的笑意:“活着回来就好。”“嗯。”霍唯应道。水惊蛰扒在穆清嘉怀里,偷眼看霍唯,嘻嘻笑道:“嫉妒了?这么好的大师兄,二师兄不抓紧就归我咯。”“今日的护山阵法还未检视。”霍唯背着手瞥她一眼,“这是你的职责。”“一没理就指使人!”水惊蛰噘嘴瞪他。不过正事要紧,她又朝穆清嘉一笑,很快便化作一道靓影消失在山间。两人隔窗对望,穆清嘉仍是云淡风轻,倒是霍唯愈发焦躁。最后他还是推门走出屋内,同他一起站在槿篱边。皋涂山中的雪还未停,天空仍是剥绵扯絮一般。槿篱上积的雪厚而松软,将鹅黄色的枝丫藏在其中。“你去寻我了。”霍唯道。“嗯。”穆清嘉微微抬头看他,“没找到。”霍唯抬起持剑的手,落在穆清嘉颈侧,缓慢地剥离那高耸的领口。穆清嘉心头一乱,又定住。颈侧触手光洁平整,没有霍唯想象中的伤疤之类,仔细摩挲,也绝无骗人体感的符法存在。冥蝶剑留下的伤口不可能这么快愈合,穆清嘉绝无可能是偃师。霍唯不知是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他思索时,手指仍在那皮肤上流连不去。练剑留下的厚茧轻轻刮蹭着敏感的肌肤,灼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将那一段脖颈在冰天雪地里捂得温暖。“我听闻,力言尊者已经死了。”穆清嘉缓声道,“师弟,恭喜。”他说话时喉间微微震颤,霍唯一怔,如烫伤般缩回手指,藏回背后。“不是我做的。”那一段经历霍唯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简单道:“我遇到一名仙修,是他救了我。”“嗯,师弟福大命大,自有人相助。”穆清嘉垂眸一笑,然后道:“离山一月,我先去休整一番,就不招待师弟了。”他展臂向槿篱之外:“师弟,请吧。”竟有赶客之意。霍唯盯着那只赶人的手,薄唇紧抿,忽觉太阳穴疼痛有如针扎。无数画面霎时间涌入脑海,有烈火焚烧的姑媱宫城,有被他斩去一臂的穆清嘉,也有冲金焰而来的比翼鸟。突然出现的比翼鸟,青丘山的白狐,以及那时师兄的反常表现……所有一切连点成线,成为站在他眼前的穆清嘉。“怎么?”穆清嘉见状微笑道,“许你闭门谢客,不许我阖门却扫?”不成想,对面那人却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后将他一把锁入怀中。“师弟?”穆清嘉怔然。霍唯与他十指交叉,灼热的体温炙烤着他的魂魄深处。那双玄英色的眼眸不复偏执的仇恨,而将仇恨并无数情感深藏,积累了数十年的沉淀。“从来都是你。”他拥抱着他,嗓音沙哑嗡然,“在我身边的一直是你。”他阖眼道:“这幻梦,也该醒了。”霎时间,记忆幻境天崩地陷,金焰在他视野中掀起滔天巨浪,黑色的魔气龙蛇乱舞,藏匿其间。 第97章 一提到那个吻,霍唯的臂膀便僵硬起来。体温再度攀升,灵眸中的那团火炉也腾腾灼烧起来,仿佛烧得立刻就要顶起锅盖冒白烟。穆清嘉无声笑起来,他微微仰头,攀上霍唯的脖颈,凑近他的耳畔。他张口欲言,又犹豫着,徘徊着。最后他轻声道:“就休息一会儿……”疲倦感最终淹没了他,穆清嘉慢慢滑落下去,失去了意识。霍唯一把捞起他虚软的身子,只觉颊边擦过一处轻软的物什,若即若离,稍纵即逝。霍唯怔然蹭了一下颊边,才知那是穆清嘉的唇。男人面颊上升起火烧云。第43章 自卑穆清嘉这一觉睡得香沉无梦,仿佛长眠上百年,醒时却不过是当日的黄昏。他们正处于天海一色阁的客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焚烧过后的清香,以及霍唯身上独有的浅淡桂香。穆清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嗅觉已然恢复了。“阿唯?”他从床榻上起身,喊道。霍唯正在不远处的蒲团上打坐,听闻他的呼唤,毫不理会。若非他丹田中的火焰晃动起来,穆清嘉还真以为他听没听到。师弟兴许是在与他置气罢,穆清嘉想。绷紧脸、皱紧眉,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师弟的这种反应穆清嘉简直习以为常,早在心里取了个戏称:装死。师弟的装死能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是隐怒、不满、窘迫、紧张、羞涩,只要板起一张严肃又不好惹的脸,就没人能看得穿他的真实心情。当然,不包括穆清嘉。这种性格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穆清嘉却觉得,此时的师弟像只赌气的猫,可亲可爱的紧,稍一琢磨,便能从中品出百种趣味来。他心中偷乐,抻了懒腰,缓缓下榻。然后趿了木屐,翘腿在霍唯附近的木椅上落座,双手捧脸,睁眼看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了半个钟头,他眼睁睁地看到师弟的丹田越煮越沸,直到最后,霍唯终于按捺不住,凶恶地吐出一个字:“说。”穆清嘉温和地笑着道:“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五十年前师兄做的糊涂事,如今一忘皆空,总不能强算在现在的我头上。师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强词夺理。”霍唯嗤道。“不对么?”穆清嘉摆出为难的神色,伸出手指例数师弟的黑历史,“阿唯七岁时在山头跌了一跤,掉了金豆豆;晚上对月想家,偷钻师兄被窝,又掉了金豆豆……”霍唯忍无可忍道:“闭嘴。”“就是么。”穆清嘉笑道,“做人总要健忘、咳,总要宽宏大量些才好。谁没有少不更事的时候呢。”“及冠七年,可称不上‘少’。”霍唯带着怒意地注视着他,“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瞒我。”“记不清了。”穆清嘉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向后靠去,“不过大抵——是无颜以偃师的身份面对师门罢。”他虽记不清往事,有一点却是很确定的,那就是当时的临皋派绝不会允许他搞那些分魂附灵的玩意。师尊性情恃才傲物,对门下四名弟子极为严苛,穆清嘉本就剑意不精,常常为师尊所叱骂,又怎敢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用些旁门左道?而他的师弟妹三人则个个剑法卓绝,霍唯虽有废灵根压制,却如同一柄沉于淤泥之下的宝剑,只待浣去淤泥,便可锋芒毕露,一鸣惊人。与他相比,自己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连一把钝剑都算不上。至于为何隐瞒师弟,想必也是他内心深藏的……某种自卑罢。“而且——”穆清嘉又淡然地补上一句,“附灵之法本就是欺瞒天道的歪门邪道,也没什么好提及的。”他眉宇间带了些不自知的落寞,霍唯将之看在眼里,忽道:“你以为,我会因此看不起你?”穆清嘉微顿,只犹豫一瞬,霍唯便沉了脸色,起身振袖道:“你若真那般想我,你我二人就没什么可谈的了。”言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房。“……阿唯!”穆清嘉连忙起身跟上去,然而霍唯健步如飞,他总也追不上师弟的步伐。两人相继穿过走廊,踏上通往底层的台阶,穆清嘉心里发急,忽脚底一空,眼见着便要失足滚落。然后他落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怎么连走路都这般不上心!”霍唯怒喝道。穆清嘉反而笑眯眯地环住他的腰:“抓住你了。”霍唯这才知有诈,无语一阵,低骂道:“小孩子心性。”“阿唯。”穆清嘉站在高一层的台阶上,捧住他的脸,“我隐瞒你,绝不会是因为不信你。”“做了临皋派大师兄那么些年,我剑术平平,剑意残缺,山里被罚得最多的就是我。”他浅笑道,“但我知道,阿唯一直尊我重我,从未将师兄轻看一分。”“我信你不会轻看我。”穆清嘉认真道,“——但我不信自己。”所以,他只当那用剑的平庸师兄是穆清嘉,而分魂附灵的,则是与临皋派毫无瓜葛的偃师。“愚不可及。”霍唯骂道。穆清嘉一怔。“不是么。只有蠢货才自欺欺人。”霍唯微微抬头注视着他,“不管你如何隐藏,如何欺骗我,如何欺骗你自己——都改变不了你剑术平庸,只会些附灵之法,才能勉强与人一战。”穆清嘉讪讪笑道:“阿唯,骂得轻些,师兄还是要点脸的……”他话还未说完,便再次被锁进一个烫热的怀抱中。 第99章 穆清嘉明白过来:“霍家。”霍唯点头,道:“除了打破灵根的禁忌,让水灵根与火灵根结合,我的祖上还触犯了其他天道规则。”穆清嘉仔细听着。霍唯顿了片刻,才道:“霍家的祖上,是一名单水灵根的人类女修,还有一名来自三途河川的蝶妖。”“蝶妖?三途河川?”穆清嘉大为惊讶。他知道师弟幼时尤爱精致漂亮的花草和服饰,乃是少年爱美的天性,只当师弟青睐蝴蝶也是爱美天性的一种体现。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倾身,仔细瞧了瞧师弟的后背,仿佛那片肩胛骨随时会生出一对蝶翼般。霍唯嘴角抽搐,把他的头扳正,道:“不会长出翅膀、触角或者变成肉虫子的,还请师兄放心。”穆清嘉有些遗憾地“啊”了一声,顺手捏了捏他的肩胛骨:“长出翅膀的话,想必会很美。”霍唯闻言,奇怪地瞟他一眼:“我以为你很讨厌虫类。”“的确如此,但师弟怎样我都不会厌弃。”穆清嘉笑道。霍唯干咳两声,别过脸,道:“自蝶妖那一代至今,霍家已传有百代,再未有过与妖相结合的例子。如今血脉稀薄,即便你想看也……”他苦恼地眨了眨眼,仿佛真再思考如何才能变出一对翅膀,供穆清嘉赏玩一般。穆清嘉心中微痒,却深知太唐突反而会适得其反,遂岔开话题,接着道:“咳咳,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来自蝶妖的血脉赋予了你烧伤仙魔的火焰?”“是。”霍唯应声,面上的薄红逐渐消退。他掌心中升起一簇金焰,道:“三途河川的妖族与九州的妖族不同,本就是以魂魄为体,没有肉|身,天生可伤仙魔。”“蝶妖在祖上死后,将自己的本体魂魄炼入剑中,传与后人,便是霍家代代相传的冥蝶剑。”他道,“而只有成为冥蝶剑的主人,才能知悉这一段过往。”但知悉过往也并不意味着能拥有冥蝶的天赋。五十多年前霍家仍繁荣昌盛时,也只有霍家兄长用出过一次冥蝶之火,因而才得到了佩戴冥蝶剑的权力。而霍唯作为水火双灵根,本没有如此纯净的冥蝶血脉。此番却也在与弃魔厮杀的过程中,激发出冥蝶之力,一举焚毁魔魂。穆清嘉点着下颌,思索着道:“除了姑媱城一回,阿唯之前是否也有过一次……”“没错。这并非第一次使用。”霍唯面对着熙攘的人群,道,“三途河川之底的生死树,就是为我所伤。”三途河川,唯有死者魂魄才能前往的国度,有去无回的深渊。霍唯去三途河川,只可能为了一件事:从生死树那里带回穆清嘉的魂魄。穆清嘉停步,怔然呆看他半晌,道:“你疯了。”其实他早有怀疑,他记得自己丧生于火海中,死无全尸,本该当场魂魄离体,即刻入三途河川,散于生死树才对。而事实是,他的魂魄保存完好,又凭借返魂木得以重生。在这之间,有人替他打破了天道伦常,逆转了生死轮回。这个人就是霍唯。“我从来都是疯子。”霍唯没什么感情道,“不然也不会修炼废灵根。”“这不一样。”穆清嘉呆滞道,“要进三途河川必须是死人。你杀了你自己,就为了找我?哪怕……”哪怕他不知道三途河川之下有什么,不知道穆清嘉是否早已魂飞魄散,不知道从何处找到他,更不知道如何将他带回生界。只为了一丝缥缈的可能性,便可将自己的生命全部交付。未曾想,霍唯竟回过头注视着他,愉悦地笑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还笑?!”穆清嘉现在的心情难以概括,他既想狠命拥抱师弟,又想在他手心里狠命抽几道红痕,好从头教给他什么叫□□惜生命。霍唯见他真气得狠了,遂敛了笑,捏了捏那只不安分、想着打人的木手。“我从未如此感激过我的血脉。”他专注道,“由此才能斩得了仙魔灵鬼,入得了三途河川,追得你的魂魄,斩得返魂木,再将你带回来。”彼时他乍闻噩耗,万念俱灰,忆起冥蝶剑中关于死后世界的讯息,遂浑浑噩噩中化作一抹孤魂,欲以此追上穆清嘉的步伐。那段树枝中栖息着的魂魄与他心灵相感,也是他拼尽全部魂魄之力,仅能带回来的物件。树枝中来自师兄的感觉时隐时现,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失心疯了,才会觉得穆清嘉就在其中。幸而,之后乐鹿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他才脱离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与此同时,穆清嘉以灵眸注视着霍唯,恍惚间回到了火红人影闯入三途河川的那日。“他”自开天辟地之始便在三途河川底安睡,直到那一日,入侵者突然袭击了生死树,以烈焰斩断他的身体。在剧烈的痛苦中,“他”与母树分离,被带到现世。灼烧的刺痛永远烙印在“他”体内,教给他何为疼痛,何为恐惧。穆清嘉缓缓抱紧双臂。这便是他身体的记忆,返魂木的记忆。重生至今,他体感缺失,却单单能感受到霍唯的火焰。这不仅是因为金焰是现世唯一能伤到返魂木的火焰,更因为,那疼痛早已被返魂木铭刻在身体里。这个男人,霸道地斩断了他与往生之间的联系,将他带回这一辈子,留在身边。“简直蛮横。”穆清嘉喃喃道。霍唯眼中闪过一道笑意,蛮横地拽着他的手,继续顺着人流向前走去。但穆清嘉转念又想,虽然他们经过了如此多曲折坎坷,至少目前结果是好的。师弟往返于三途河川而安然无恙,他自己也能弥补前生的遗憾,将未尽的情愫继续书写下去。 第101章 穆清嘉对师弟温和道:“他信不信是一回事,如何抉择是一回事,我们说不说出真相又是另一回事。”步琛袖口下的拳头捏紧,垂眸看向它处,道:“抱歉,我可能会辜负你们的好意了。——我将坚持原来的决定:在真相大白之前,同我回宣宗。”“嚣张至极。”霍唯拔剑,紧盯步琛,向前逼近一步:“你应该知道,如今你我一旦开战,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败在我剑下。”强大的压迫力下,步琛毫不畏惧,镇定道:“霍仙友说的不错,但是,若我召集宣宗弟子,不到两个时辰援兵就抵达姑媱城。我虽打不过你,困住你一时半刻还是绰绰有余。”他提醒道:“还请霍仙友,谨慎行事。”穆清嘉一把摁回暴动的冥蝶剑,慢悠悠劝道:“二位先冷静一下,现下我们的灵气和体力还未恢复,贸然开战对谁都有害无益。”他提议道,“既然争斗在所难免,不若先修整片刻,待今夜子时于山中斗法,如何?”“等他叫好帮手,将我们一举歼灭么?”霍唯冷笑道。“我不会这么做。”步琛断然道。他话一出口,便觉得又落入了什么圈套,补充道,“至少在斗法之前。”他话音未落,穆清嘉便一拊掌,道:“就这么定。”他又向步琛微笑道:“那便不打扰步仙友休整了。仙友随时都能掌握我的位置,也欢迎你随时去找我们。”“那就一言为定。”步琛拱手,再抬头时,两人已经挤进了人群中,与他视线相隔。他目送着穆清嘉推搡着霍唯离开了城主宫,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人群深处。呵骂声和鸡蛋瓜果的碎裂声不断敲击着他的心脏,步琛抬起紧握的拳头,放在心脏正上方,按紧。“不要忘记,你的命属于宣宗。”他道,“所以永远不得违抗。无论如何。即便是……”他摇头一叹,背负这双手,慢慢踱去。第45章 胁迫姑媱城的街衢上,霍唯边走边愠怒道:“他不可能改变的。你不该对他抱有多余的期望。”穆清嘉轻轻叹息,想起了城主宫那夜步琛说“我信你”,想起不久之前,他于烈焰中救他一命,又拼尽全力,将比翼鸟送到发狂的师弟身边。“我其实可以理解他。”穆清嘉淡淡道,“步琛也有他的立场。对他来说,宗门和宗主的利益,是远远高于个人情感的。”“这事便算了。”霍唯仍是怒气未消,“那又为何提出子时斗法的约定,为他争取时间?”“错了。”穆清嘉摇摇手指,微笑道,“是替我们争取时间。”霍唯挑眉:“我并未受伤,他却灵气耗竭。而且,那宣宗之主步承弼是个极不好惹的角色。他虽然极少出山,但若他真的来了,恐怕……”他深吸一口气,皱眉不语。穆清嘉笑着转头揶揄他:“原来师弟也会害怕。”“我怕的东西很多。”霍唯面无表情道。穆清嘉微微一笑,步履轻快。“但在这之前,若我猜的没错,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他道,“步仙友期待已久的决战,可能又要泡汤了。”“什么意思。”霍唯眯起眼睛。“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穆清嘉脚步一停,意味深长道,“阿唯,你还记不记得,姑媱城里还有一个深恨宣宗的人?”霍唯一怔,恍然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昨日老媪卖糖人儿的石阶附近。他犹然记得,那老媪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只狐狸精糖人儿,旁边站着的小少年起哄得开心。“乐鹿。”他道。“没错。”穆清嘉笑道,“我想,这小小的姑媱城中,有能力也有动机在步琛眼皮子底下偷走师诏的,就是他了。”-------------------------------------城主宫外。步琛默默发着呆,忽觉被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低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瞧,还美滋滋地舔着半只糖人儿。那少年虽锦衣玉食,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整个人却有种与他的表情、年龄极不相符的孤独感。步琛不知为何觉得这凡人少年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便蹲下身,宽厚道:“怎么,找不到家人了么?”小少年反问道:“大哥哥也找不到家人了么?”步琛尚有些迷惑,却见那小少年拿出一块宣宗天字令,天真道:“这个,是大哥哥家人身上的东西么?”大惊之下,步琛一把捉住了小少年的肩头:“那是我师姐的!你在哪里捡到的?”小少年面上划过嫌恶之色,却并未避开他的手,维持了与他的身体接触。“在哪里捡到的呢?大哥哥自己来看吧。”步琛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一面银镜,镜中他的倒影栩栩如生,产生了一种玄妙又强大的吸引力。但随着步琛丹田灵气涌动,那感觉很快便消弭无形,他清醒过来的同时,也发现了小少年的不对劲。“你是谁?!”他掌心中迅速生出顽石,化作囚锁困住乐鹿。“果然收不了人啊。”乐鹿撇了撇嘴,抛去了伪装,笑道:“没错,师诏现在就在我手里。所以为了她的命,你要好好听话,知道么?”步琛只觉小少年整个人都处于镜面之中,忽而银镜一闪,所有顽石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睡女修的身影。“师姐!”他大声喊道。周遭人见他冲着小少年喊师姐,都对他投以奇异的目光。而那镜中的女子却并未听到他的声音,纹丝不动。见他要动手,乐鹿优哉游哉道:“建议你不要轻举妄动,即便是霍唯也伤不到我,更别提你了。”他一笑,“而我,一个念头便能让你师姐生不如死。”步琛怒发冲冠,气势爆升,强悍的灵气轰飞了周围的人群。豫州兵马闻声而来,数十柄带着符文的□□将他们二人团团围绕在正中。 第103章 穆清嘉负手望向他离开的方向,道了句“谢谢。”“这谢礼属实鸡肋。”霍唯道。穆清嘉回首,冲他盈盈一笑:“他这么做一定有什么道理。”“你为何总是如此轻信他人。”霍唯皱眉道,“步琛也是,乐鹿也是。你才认识他们几天?”穆清嘉一听这话,才想起师弟对自己与乐鹿早已相识的事尚不知情,顿时有些心虚。“乐鹿么。”他轻咳一声,摸摸鼻尖,“他从前大概认识偃师,或许还欠过偃师一个人情,所以才……”他其实还有更多推断,比如偃师与乐鹿不止是相识,应当是熟识,所以过去的自己才会把偃师的遗物托付给他。再比如,自己的复生也因为有乐鹿在与师弟牵线搭桥,乐鹿所知道的事,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多。但这些他不敢再与师弟多言,只怕一不小心点着了师弟的火|药包,惹他心里不痛快。第46章 顿悟果然,霍唯闻言,有些郁郁道:“你从前未曾向我提起过乐鹿。”穆清嘉知他在为蒙在鼓里而生闷气,忙笑着去牵他的手,道:“这说到底还是偃师那些陈年旧事——我们已经和解了,不要为过去的事生气了,嗯?”霍唯没搭理他,却把他的手握得紧了些。两人又坐回石凳上,两个石凳之间离得有些远,穆清嘉自然而然地想抽回手,霍唯却不依不饶,仍是拉紧。于是他只好使术让两个石凳挨近一些,然后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放在桌子底下,任由师弟牵着。霍唯面上冰冷锋锐,仿佛要随时拔剑大杀四方;桌子底下却执拗着不肯放手,一副孩童心性。穆清嘉见此,又觉有趣,又觉面上微热,只还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肯教师弟看出。桃花瓣飘落于湖面,激起温柔的涟漪。胡思乱想一阵,他终于找回了些思绪,说起正事。“乐鹿说的仙盟大比是怎么回事?”穆清嘉问道,“我曾听过一两次,具体的还不曾了解。”清风徐来,霍唯淡声道:“十年一次的仙修盛会,其实就是斗法。听他的意思,今年正是临皋派主持大比。”“称得上是‘盛会’么?”穆清嘉疑惑道,“咱们那会儿我怎么没印象?”“那时我们还不算门派,不在邀请之列。”霍唯道,“而且那时九州安稳日久,仙修无心争斗,仙盟大比规模缩水。直到仙魔劫那一年,才重新开始操办起来。”“有些意思。”穆清嘉思索道,“乐鹿想让事情闹大,确实找了个极好的时候。”霍唯的手不自觉捏紧:“介时各派仙修、散修群雄汇聚,甚至偶有魔修乔装改扮混入其中,恐怕是水浑鱼杂。”“水浑鱼杂,正适合我们浑水摸鱼。”穆清嘉笑道,“‘潜鱼’在暗,若我们也只是一味躲藏,事情不会有任何进展。若我们主动走向明处,‘潜鱼’一定会耐不住性子,被我们钓向明处。”他越说越坚定,笑道:“到时候又有师妹这个东道主帮忙,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那栽桩陷害的‘潜鱼’只好被一网打尽咯。”“你想的未免太简单。”霍唯仍是眉峰不展,“你凭什么认为,那条已经获得返魂木的‘潜鱼’会被另外一段返魂木钓上钩?”“阿唯不觉得奇怪么。”穆清嘉好整以暇道,“自宣宗丢失返魂木之后已有三十载之久,为何那段宣宗的返魂木,却至今没有消息呢?”霍唯侧耳静听。“你想,返魂木的特质会让复活者成为水火不侵、长生不死的存在,甚至可以聚魂祛魔,一出世,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穆清嘉道,“就算着意隐瞒,也不可能逃脱浮玉水榭的消息网。阿唯在青丘隐居多年,不也被寻到了么?”霍唯若有所思地望着湖面。“所以,全无音讯非常可能是因为,宣宗的返魂木,出于某种原因未能成功复活。”穆清嘉道。“可能时候未到。”霍唯思索道,“亦有可能因为魂魄缺失,或者木刻与本人不同,导致灵|肉不符。”穆清嘉笑道:“阿唯当然经验充足,但那条‘潜鱼’可不知道这些。他知道的,只是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导致复活迟迟未能成功。”他笑意渐深:“当我复活的消息放出,‘潜鱼’会不断怀疑:‘为什么自己拥有世间独一的返魂木,却还有其他人成功复活?’‘难不成他的返魂木是假的?’‘难不成是自己出了什么纰漏?’”穆清嘉微笑道:“所以,他绝对抑制不住寻找我的冲动。‘潜鱼’一定会上钩。”霍唯注视着他自问自答、胸有成竹的模样,微微一笑。“随你。”他带着笑意道。低沉沙哑的嗓音淌过耳畔,穆清嘉有种被宠溺夸奖的错觉,就仿佛师弟是长辈,自己才是需要鼓励的后辈一般。这样想其实也不算错,毕竟除去他沉睡的五十年,师弟经历的岁月确实要比他漫长一倍。这样一来,原来爱撒娇的师妹和爱淘气的小师弟,现在也是比他还年长的修士了……穆清嘉重生至今,心里第一次敲响了“大师兄之位不保”的警钟。他情感上还停留在仙魔劫之前,自己撑起翅膀为师弟师妹们遮风挡雨,承担着保护者的角色。然而时光裹挟着万物生灵奔腾向前,却独独遗忘了他,直至此时他才蓦然发觉,重生之后,自己才是被保护、被疼爱的幼崽。百种心思涌上心头,穆清嘉既觉得自己荒谬好笑,又有一种对自己定位失衡的落寞感。“是我……”霍唯沙哑的嗓音传来,“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么?”穆清嘉猛然抬头,笑道:“没有的事,阿唯多心了。只是刚刚想到那个给城主写信的神秘人,也不知道是谁在以此陷害乐鹿。” 第105章 “咒术结束后,本尊从前夺走的东西,会重新还给你。只要你用这双来之不易的眼睛,看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居高临下道,“否则,没有用的东西,本尊会再次夺走。”“但这次,不再会只是你的眼睛了。”他道。出人意表的是,这次薛紫衣做出了应答。“是。”她淡漠道,“我早已‘看清’了。”都元紧盯她许久,才道:“最好如此。到时候若冥蝶剑找上门来,本尊不想看到你对他心慈手软。”一簇微弱的紫色火焰从黑砂中弹出,灼灼闪烁。“他早就不是我的师傅了。”薛紫衣道。都元哼笑一声,阔立于血池中央。“沉寂这么久,三界早已蝼蚁横行了罢。”他道,“也该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记起本尊的威名了。”第47章 故居桂香萦绕。孩子屏息凝气,悄然藏在桂树茂密的叶之间,静静谛听林间的响动。皋涂山这一带满是金桂,如一朵朵袖珍的小太阳般,挤挤挨挨,闪耀在明丽的秋色中。窸窸窣窣的声响离他越来越近,终于,他等待的东西出现了。孩子睁大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将自己隐藏在繁花中,偷眼去瞄。最先入目的是两对雪白的鹿角,那鹿角如皋涂山的雪峰般壮美,从容不迫地游荡在桂花间。巨鹿显露出他的鼻吻,蹭着团团繁花,嗅到最中意的一朵。然后,宽厚的舌将那朵花卷起,送入口中。孩子捂紧口鼻,不敢出声,好奇地观察着巨鹿。鹿又很快寻觅到了另一朵目标,但那一朵长得太高,也藏得太深,他小心地调整着硕大的角,试图向桂花深处钻去。啪嚓一声响。孩子惊得吸了一口气,紧紧攀附着他的树枝。鹿角笨重地挂在树枝上,勾断了枝丫。他中意的那一朵桂花随着枝丫落在地上,染了泥。下一瞬,那枝丫连带着他所触碰到的所有物事,都消散成烟,随风而逝。飒飒秋风中,巨鹿低头注视着那朵桂花消失之处。片刻后,他退开脚步,缓缓消失在桂花深处。-------------------------------------穆清嘉迷迷糊糊睡醒时,鼻尖仍充溢着梦中的桂花香。他蹭了蹭自己一直攀附着的“花枝”,只觉面颊温热,桂香愈浓。被他一蹭,身前的“花枝”像是有生命般颤抖,然后绷紧,僵硬起来。“花枝”口吐人言,嗓音沙哑低沉:“无论何时何地,师兄都能睡得如猪一般,实乃我所不及。”穆清嘉尴尬一笑,忙挺直了脊背,把自己贴在霍唯后背的脸撕了下来。“过奖了。”他讪笑道。此时他正跨坐在冥蝶剑上,双臂环着师弟的腰身;霍唯盘膝坐在前方,操纵着冥蝶剑,极速飞行于高空。他们之下是云海苍茫,偶尔能瞥见九州一隅,或是山川或是荒原,大片大片的黄褐色间缀有微绿。这便是雍州,九州的最西北一带,也是地僻人稀的一州。雍州多荒山沙地,无良田可耕,无浆果可采,凶兽繁多。再加之险峰深谷沟壑纵横,难以与外界沟通,因而少有凡人定居,城镇也稀少荒凉。而对于仙修来说,早在仙魔劫前后,雍州因与魔修的领土接壤,不少修仙世家和小门小派首当其冲,接连被屠派,其余的也多半迁移至内地,所以至今仍固守雍州、有些名望的门派,竟只有临皋派而已。然而临皋派的这份宁静,也即将被仙盟大比打破。穆清嘉观览着茫茫群山,道:“阿唯,你说,我们能在步宗主之前回去么?”“他速度比我们慢。”霍唯答道。“那便好。如此尚能与师妹待上些安稳日子。”穆清嘉松了口气,“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丫头片子竟然会做宗主。阿唯,她现在是什么样?”“想知道,就自己去看。”霍唯平视着前方,道:“我们到了。”数息之后,冥蝶剑穿过云层,盘桓而下,落在荒郊野岭中。穆清嘉跃下灵剑,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却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更别提他记忆中的湖光山色、山亭茅屋。霍唯道:“这是侧峰的‘入口’,阵法最为薄弱。由此进入,可掩人耳目。”穆清嘉细细看去,此山的水灵气的确相较它处更为充沛,五行灵气如雾气般氤氲不散,而在不远处,明显有一层淡蓝色薄膜。——护山阵法。这几个字出现在他脑海中。穆清嘉前行数步,情不自禁地伸手,指尖触碰到那层水意。顷刻间,无数回忆重现在脑海:火海、魔修、小师侄、从体内涌出的血液,以及最后,染血的天一剑重启护山阵法,扑灭魔修的烈焰,守护了皋涂山。这里是他与霍唯相识相知的地方,也是他的葬身之所。穆清嘉向前步入阵法结界,那水意并未排斥他,反而因此而活跃起来。霍唯紧随其后,走入结界中。“不要使用灵气。”他道,“包括灵眸。”“好。” 第107章 “阿唯是不是在偷看我?”穆清嘉却笑眯眯道。霍唯肩膀一抖,勉强压回差点吓出来的火苗,不动声色地嗤了一声,道:“师兄脸皮厚度堪比城墙。”言罢他自觉不该过于沉浸温柔乡,误了正事,便转过身去,道:“我出去一趟。”“去做什么?”穆清嘉问。“做事。”霍唯敷衍道。穆清嘉也不着恼,跟在他身后。霍唯步履加快,他也亦步亦趋,完全无视了对方“不要跟过来”的无声之言。他跟得太紧,所以当霍唯转身停下的时候,也直接撞到了他背上。“先自己待一会儿。”霍唯似是消了气,嗓音是少有的温和无奈,“我去去就回,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我还什么都没说。”穆清嘉睁开双眼,认真注视着他,“从一开始,阿唯就急着要回皋涂山,每逢我提起,总是被你岔开话题。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总能说了罢。”霍唯不愿多言:“我不想你多虑。”“阿唯什么都不与我说,我才会多虑。”穆清嘉好言相劝道,“有困难就一起面对,不要相互隐瞒——这不是我们之前说好的么?”霍唯注视着他,只觉他神情有种认真的好看。他沉思片刻,还是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耳廓,坦白道:“我要取回水灵根。”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当剑尊者逼着徒儿们跳崖学御剑的时候):玃如(鹿蹄子堵耳朵):好烦。剑尊者这立的什么破规矩,每天都要在悬崖听惨叫,折磨本神的耳朵。女娃娃,快把这规矩改了。水惊蛰:好嘞,谨遵吩咐!第48章 灵根水灵根?“洗灵草剔除掉的水灵根?”穆清嘉愕然道,“你的水灵根还留着?还在皋涂山?不,最要紧的是,突然取回会对身体造成损害么?”“你的问题太多了。”霍唯挑眉道。他虽是这么责备着,唇角却扬起一个弧度。“那你就一个个回答。”穆清嘉按着他的双肩,“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想瞒我,你简直……该挨揍!”霍唯颇有兴味地端详着师兄为自己着急的模样,道:“切除水灵根后,我把它与师傅的剑保存在一起,放在了护山大阵的阵枢中。阵枢就在山中某处。”穆清嘉咬着唇角道:“取回来的话……会有危险么?”“轻而易举。”霍唯道。“别诓我。”穆清嘉竖起眉毛,瞪眼警告他。“没诓你。”霍唯不以为意道,“归位丹田有风险。但对于我如今的修为和灵气掌控程度来说,轻而易举。”原来这就是师弟一直想瞒他的事,归位水灵根?“真是疯了。”穆清嘉有种头痛的错觉,按揉着太阳穴道:“如何使用洗灵草原先倒是有一二记载,但归位被剔除的灵根,还是属性相克的灵根,真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会发生什么根本无人知晓——阿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霍唯用玄英色的眸子注视着他,问道:“你觉得呢?”穆清嘉微怔,却见霍唯牵起他的手,将其按在和释镯上。和释镯承担着中和、释放火灵气的作用,经脉中无处安歇的火灵气都会汇入其中。穆清嘉能感到滚烫的火灵气蒸腾而上,以及返魂木对冥蝶之火天生的畏惧。在与霍唯肢体相触时,他永远无法避免这一份疼痛和畏惧。但如果取回水灵根,以水灵气重新压制火灵气的话,这份天生的压制会减弱。他们便能无间无隙地肢体相触。穆清嘉大概明白师弟是什么想法了。他指尖颤栗,克制住想要躲避的本能,反手狠狠捏紧那镯子,认真道:“没必要。”“和释镯是乐鹿的造物,你与乐鹿相识,和释镯又与我相适配。它本就是你专程为我备下的。”霍唯断然道,“所以,你对洗灵之后的弊端一清二楚。”“是又如何?”穆清嘉咬唇道,“有和释镯在就足够了。又不会烧起火。”话音未落,他木头做的指甲盖就升起了一簇金色火苗。“……烧着了也无碍。”穆清嘉绘符扑灭了火,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反正烧着还能换。”“不够。”霍唯注视着他,“我的情绪仍然难以控制。而且——”他伸手,将穆清嘉因烫热而微微颤抖的指尖拉离和释镯,握在手心里。“等你恢复触觉,只会更加无法忍受我的温度。”“你想多了,阿唯……”穆清嘉还欲辩解。他的表情几乎是恳求的,霍唯知道,他的师兄即便是天崩地陷都能笑出来,却总是在面对他,无法说服他时,褪下笑容,露出这种脆弱的神色。他曾经拒绝了这样的穆清嘉两次,现在将是第三次。过去的两次,是为了仇恨与力量,这一次却将是为了珍视。在这一刻,霍唯心脏中涌动着的烈火强胜于丹田的烈火。其中有悔恨,也有那度过了漫长的懵懂之后,逐渐沉淀下来的情感。他牵着穆清嘉的手,将他揽入怀中,与他紧密相贴。 第109章 “算了。”霍唯急促道,“你听错了。”“不,不是。”穆清嘉反射性地道,“咱们一路风尘仆仆,阿唯也有旧伤在身,本来就该去好好休憩一番才对。”然后又小心观察着霍唯的火苗,补上一句:“……对么?”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顾霄(黑下青黑,沧桑):如果问我一辈子有什么后悔事的话,我后悔当年为什么要参合两位师伯的私事。他们琴瑟和鸣,要是真有什么也是你情我愿,关我什么事?以及师妹的问题:师妹被家里送来的时候非常年幼(后面会讲),大概只有两三岁,根本无法自己沐浴。师傅当然不会帮小孩洗澡,所以从小就被两位师兄当亲妹妹、甚至是亲女儿养的。尽管那时候穆清嘉也只刚刚十岁。第49章 温泉斜阳映佳木,融化在初夏的柔风里。草木环合中,小汤池由细腻的朱砂色鹅卵石铺就,温泉荡起涟漪,在氤氲雾气中泛着潋滟水光。一只干净白皙的脚试探着踏入汤池中,随后是围着白巾的窄紧腰臀,最后大半腰腹都没入水中。他口中叼着木簪,随意束起长发,发尾甩起一串水珠。身侧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水波微动,又有一人踏入汤池中。温泉的硫磺味中很快添入一抹桂香,穆清嘉轻轻吸气,然后浅笑着回头,道:“阿唯。”霍唯低沉地“嗯”了一声。他在汤池中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盯着水中某处,仿佛不是在泡汤,而是在应对生死难关。见师弟如此拘谨,穆清嘉心中一哂,反而轻松了些。他笑着道:“在外漂泊那么些年,难得回山里放松一回,就别绷着脸了,嗯?”霍唯沉默,剑眉紧锁,面上泛起薄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其他什么。穆清嘉也沉默一笑,懒懒抻了腰,安抚自己道:平常心就好,这和少时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最正常的泡温泉而已。泉中水汽升腾,富足的水灵气滋养着他的全身经脉,温养着他的元婴。复生后的修为与死前本体相同,他前些日子总觉得隐隐有突破之兆,却仿佛被什么禁锢住一般,无法寸进。也许这就是附灵返魂木的缺陷之一。除此之外,由于他尚未恢复体感,这上好的温泉对于他来说却形同无物,倒是有些遗憾。穆清嘉笑意刚淡了些,霍唯便若有所觉,缓缓运转丹田。火灵气一丝一缕地逐渐汇入汤池中,穆清嘉忽觉皮肤微热,才发觉泉水在缓慢升温。如同一辈子饮清汤寡水的人,舌尖忽而触碰到烈酒,既为这新鲜感所战栗,又为这来之不易的感觉而留恋不舍。这种感觉与平日里和师弟肢体接触不尽相同,属于霍唯霸道的火灵气完全包裹着他的身体,无孔不入,穆清嘉只觉浑身酥麻,颤声道:“可以了,阿唯,够了。”他玉白的肤色泛上薄粉,双肩紧张地耸起,一副又舒服又想躲开的纠结神态。霍唯仔细观察着他,眸光掠过一丝笑意:“不喜欢么?”穆清嘉又打了个哆嗦,觉得额角都要冒汗了。“谢谢,喜欢,但是……”忽然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在他腰间蹭过,他一惊之下,哗啦啦地站起身,向水中看去。只见一条大肥鱼正翻着肚皮,肚子里盛满了火灵气,眼看就要烫熟了。“阿唯,快停下!”穆清嘉哭笑不得道,“再热就能吃水煮鱼了!”霍唯这才善罢甘休,斜眼瞧着一人一鱼。穆清嘉蹲在水中,仔细端详那条怪鱼。温泉里能有活鱼就足够奇怪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条鱼虽然鱼鳍鱼尾皆全,却更有四只软软的爪子贴在腹部,以一副安详去世的姿态仰面躺在水中。他拨着泉水将那怪鱼送到霍唯身边,道:“你看它还能活么?肚子里都是你的火灵气,你把火灵气收回去试试呢?”霍唯双眸扫过他,然后默默移回目光,道:“无碍。只是吃撑了。”这种朱砂红的鱼类生活在皋涂山的温泉口中,专以火灵气为食,天生易开灵智,虽数量稀少,却容易修炼成妖。它本想老实藏在朱砂石之下,却禁不住突如其来的美味,一不小心就撑坏了肚子,如醉酒般漂了起来。“不会爆体么?”穆清嘉担忧道,“要不要试着催吐?”“不用了。”霍唯漫不经心道,“刚刚都是骗你的。它已经被煮熟了,尸体烂了可惜。我们上岸烧了吃罢。”四爪鱼闻言,立刻咕嘟咕嘟吐出一串气泡,挣脱穆清嘉的手,忙不迭逃跑了。穆清嘉目瞪口呆,霍唯哼笑一声,道:“你已经被它骗过三次了。”“有这种事么?”穆清嘉无奈笑道。“师兄第一次遇上它,看花了眼,以为那是石头。”霍唯慢慢回忆道,“结果一脚踩滑,直接扑进泉水中,激起千层浪。那真是不可多得的盛景。”“这种事你倒是记得清楚。”穆清嘉皮笑肉不笑道。“彼此彼此。”霍唯嘲道。经过那条四爪鱼的搅局,师兄弟二人倒是离得更近了些,刚开始僵硬的氛围也逐渐散了。日头西落,夜色渐深,热泉兀自汩汩流淌。他们时不时聊上一两句,霍唯断断续续讲了些这五十年间他经历的几件事,讲他如何修炼,如何杀魔修,如何躲避宣宗和浮玉水榭的侵扰,寻找隐居之所。 第111章 “他还未完全恢复,记忆残缺。”霍唯道,“若真有一天他忆起全部的事,我早已不在了。”见霍唯仍是无动于衷,水惊蛰再次直面他,恨声道:“我从前最敬二师兄敢于涉险,每每能绝处逢生,成他人所不能。为何这些年过去,却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你错看了我。”霍唯漠然道,“我的命可以涉险,千次万次。但他的命,一次也不行。从来都是如此。”若穆清嘉知晓自己的复生是他人的命换来的,即便是无关的普通人,也会难以心安,更何况换命之人是霍唯。介时他会如何想,如何做,已是不难想象。所以霍唯绝不会冒这个险。“我……”水惊蛰眼中有水光闪过,“我明白了。”霍唯见她如此,气势稍弱。忽而他耳尖微动,一团金焰凭空燃起,将中间一物困在当中。随后他伸掌一抓,那团小物便落在了他手心里。灌灌低头缩脖,一对翅膀扑扇不停,大叫大嚷着:“我错啦!我错啦还不成嘛!”霍唯侧脸躲开一根鸡毛,冷道:“你不该在这里。”水惊蛰有些好奇道:“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你这小鸡仔竟没和泷儿一起闭关么?”灌灌被叫小鸡仔也不敢骂人,怂怂地缩成一团,却忽觉尾巴有些热。它回头一瞧,只见金焰正在顺着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尾翎向上烧着,顿时大叫道:“‘我的鸡毛掸子!!’‘走水啦!’”水惊蛰破涕为笑,道:“放了它罢。它不见了,泷儿会伤心的。”霍唯收了火,将那掉落的鸡毛烧成灰烬,慢悠悠撒在灌灌面前。“你什么都不知道。”恶鬼道,“否则,有如此羽。”灌灌咚咚咚点头,随后被一把抛飞向高空。“……二师兄。”水惊蛰望着它扑腾坠落的身影,“这小鸡仔不会飞。”霍唯却是沉眸看向暴雨深处,直到那抹窥视的目光被收回。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霍唯(面无表情):偷看男人拥抱,偷窥裸|男洗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掌门。水惊蛰(捂脸痛哭):我不是,我没有!穆清嘉(挠挠脸):果然我第六感很准,师妹当时就在偷看啊。第50章 雷雨“我走了。”霍唯转过身道,“他还记得你。若想相见,别磨蹭。”“你们突然就来了……”水惊蛰抿唇道,“我都没做好准备。”“够久了。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们会来。”霍唯回首道,“甚至连我的出关时间都了如指掌。所以才在两个月前,通过你那徒儿,将和释镯带给我。”“其实我还没有那么无所不知。”水惊蛰耸肩道,“只是听闻有什么‘木妖’,想起那是大师兄的故乡,才有所猜测罢了。若非你和大师兄同时在场,法器也不会启动。”她忆起仙魔劫前夕,大师兄拿到和释镯之时,二师兄早已离开。于是穆清嘉将其存放于皋涂中某处,只来得及告诉水惊蛰在什么位置,大战就打响了。忆及往昔,她神情黯然道:“那年魔尊在三危山吸引了仙盟的全部战力,未曾想昊焱尊者却率众绕路,侵犯九州内土。皋涂山上,只有大师兄一人面对魔修,才……”她重重垂下头:“我无法面对他,是因为心中有愧。”“那并非你的错。那时你人微言轻,无法违背水家的命令。”霍唯冷漠道,“错的是我。”水惊蛰见他神情,后悔不该提起这一茬,宽慰道:“世间种种阴差阳错,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师兄莫要把所有罪责都扛在自己肩上。”霍唯没有回应她,背影逐渐消失在雨幕重围之后。天地间大雨滂沱,瓢泼大雨砸落地面发出轰然巨响,将一切因果淹没于烟尘中。-------------------------------------窗外雨打桂叶,穆清嘉盘坐在小榻上,闭目静修。头顶的茅草一滴一滴漏着雨水,然后在某一瞬间,哗啦一声全部倾倒在穆清嘉身上,浇成个落汤鸡。他浑身一激灵,抹去脸上的雨水,画避水符给头顶上方打了个补丁。“找时间重新修缮吧。”他拧了一把自己的湿发,“只可惜又糟蹋了师弟的心意。”其实穆清嘉也并非无能到连烘干头发都不会,他只是隐隐想着,该有什么东西与他一同等霍唯,心里才能踏实些。修炼难以沉下心,他索性仰身歪在小榻上,沉默着胡思乱想。泡温泉时身体的灼热感仿佛还未散去,每当他想到正经事时,又忍不住拐回师弟身上。或许是还未曾好好见过霍唯如今的模样,穆清嘉念起他时,总觉得那身影朦朦胧胧,仿佛有飘渺烟沙隔于二人之间,看不透,摸不着。他沉思片刻,发现自己又想偏了题。又即他等的人至今未归,不免总觉自作多情,心中升起对自己的恼火。“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之交淡如水……”穆清嘉边念叨,边在榻上滚了两圈,然后躺平,放空头脑,只听那窗外雨声。混沌中,他的心魂仿若冲入雨幕之中,万千雨水砸在前方透明的屏障上,如珠玉四溅。云层中电闪雷鸣,粗壮的闪电劈落,近在咫尺,他偏斜剑身,躲过那道雷电。 第113章 ——放宽心态,他宽慰自己道,不过是正常的教学罢了,每个兄长都会这么教弟弟的。而师弟懂得知恩图报,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翻腾声继续着,间或有细微的黏腻水声,隐匿在重重落雨声中。“你太沉了,别压着我……”——师弟不愧是师弟,学什么都一点就通,举一反三。二人的喘息逐渐粗重起来,有时舒服得狠了,穆清嘉也不会刻意压抑自己,唇边吐出一两声低吟。天边乌云滚滚,雷蛇缠绕不休。俶尔电光猛闪,从极近极近处传来一声惊雷,其声震耳欲聋,穆清嘉瞳孔一缩,泛起水雾,软软倒下。潮湿的强风吹入室内,窗前红蜡颤巍巍交了最后一滴蜡泪,偃旗息鼓。“是很舒服。”霍唯嗓音略带低哑,“……你很快。”穆清嘉从极乐边缘回神,闻言佯怒道:“毛还没长齐的兔崽子,说什么呢。”霍唯沉默地扎了一下他作为反驳证据,尔后道:“而且我已经及冠了。”穆清嘉脸上一烫,坐起身来,道:“太慢不正常,来让师兄帮你快快结束苦海——”蜡烛虽灭,却有电闪雷鸣相随。耀目的电光时而乍现,落在屋内二人身上,一瞬间照亮两具衣不蔽体的身躯。在上的那人略微眯着眼,睫毛颤动,貌若桃李藏于霜雪之下,冷峻中带着薄红。他剑眉紧锁,像是极认真地注视着身下的人。穆清嘉偶尔得那惊鸿一瞥,便已是心动神摇,难以自持。又半个时辰之后,方云散雨歇。事后清理自是不再多言,两人仍是相背而睡,却皆摆了姿势,调慢了呼吸,睁着眼睛听雨声。今夜的雨躁动难安。“师弟。”穆清嘉也知道他没睡,忍不住唠叨:“此事虽舒服,但切忌频繁,纵欲伤身。”“嗯。”他静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也不能随便和不喜欢的人做,会生病。如果真有一个姑娘,想和她做这件事的话……最好,最好和师兄,或者师尊说一下。”他等了很久,才听到一声答复:“知道了。”不过须臾,霍唯的声音又从身旁传来:“你也要应我一件事。”穆清嘉已经有了些睡意,道:“什么?”“别再叫我‘师弟’。”霍唯道。“唔。”穆清嘉打了个哈欠,迷糊道,“不叫师弟,那叫什么?唯唯?”“……”“小唯唯?”“……”霍唯额角蹦出青筋。“都不满意,那就阿唯罢。”穆清嘉声音越来越低,“阿唯,快睡……”祠堂之外风雨渐止,淅淅沥沥落在房檐上,又落在千里之外,皋涂山中的桂叶上。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借由这一场雨,一场未曾接触的朦胧情愫,重新回到穆清嘉的记忆中。那夜之后,因狐仙执意不肯见外人之故,霍唯虽无缘得见狐仙真容,却也毫无怨言,倒是对青丘山颇为留恋。他念在仙者有灵,跪在狐仙像之前,虔诚地许下心愿。——“待师妹长大,我们就把皋涂山交给师妹,然后一起来这里隐居,过无拘无束的生活罢。”——“哪日你我病老归西,就葬在这山里,埋在一起。春雨落下,你坟头开出漂亮的小野花,我便做你坟上花丛的蝴蝶去。”转眼间时光飞逝,那心愿竟也实现了小半。虽然之后发生了太多当年他们无法预料的坎坷,却也跌跌撞撞走到了现在,两个人仍还在一起。穆清嘉恍然想到,或许师弟是对的,仙者有灵,他们的心愿终将会实现。不论那一天还需等多久,走多远。第51章 惊蛰清晨醒来时,穆清嘉总觉得有人在身边。“……阿唯?”他模糊地唤道。身边的人似乎惊了一下,迅速跃向茅屋外。一夜暴雨后,茅屋上的茅草湿漉漉地滑下来,恰巧灌进她衣领中,惊得她发出一声轻呼。那声音分明是个女子。这下穆清嘉彻底醒过来,连忙飞身下榻,追出屋外,唤道:“师妹休走!”水惊蛰身形飘逸,如幻影般闪至桂树之后,背过身去。穆清嘉看到了她一闪而逝的身影,不知师妹为何躲避自己,遂装作看不到的样子,笑道:“师妹,我知道是你。长这么大还想和师兄玩捉迷藏么?不过现在师兄视力不佳,是赢不过你啦。”水惊蛰知晓他目盲,却并不知晓他有灵眸一事,见他双臂在空中试探着前进,心中酸涩。眼见穆清嘉便要拌在一块石头上,她悄声落在他身边,指尖凝水,欲将石头搬离。谁料穆清嘉转向她,笑着道:“师妹。” 第115章 或许是到了穷途末路,水慈碰壁后仍然不肯放弃,此后日日来皋涂山下纠缠,任是修仙界如何嘲弄都未曾放弃。女童在雪山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日被迫嚎哭,嗓子越来越哑,声音也一日比一日微弱。水慈笃信剑尊者不会任由璞玉在眼底下浪费,再者,狠心冻死女童这事传出去,对剑尊者的名声也不好,于是竟存了让女童以死相逼的心思。直到某日,两个少年趁着夜色偷走女童,水慈本欲阻拦,山口却吹出飓风,雪山在狂风中轰然崩塌,他只得郁郁作罢。后来他才知道,那两个少年是剑尊者的徒弟,才为因祸得福而暗喜不已。这便是水惊蛰成为他们师妹的过程。“……仙魔劫时,水慈又以我娘性命为要挟,胁迫我前往三危山对战魔尊。”水惊蛰隐怒道,“再之后,便将族侄塞与我为徒,欲我将掌门之位传给族侄,以此接管临皋派。”“临皋派乃是师妹一手开立,又与他们有何关系?几十年不见,这老头愈发失心疯了。”穆清嘉微笑道,“委实令人——把他们揍一顿才痛快。”“这些蚊蝇嗅觉倒是灵敏,他们此番一定是为大师兄的复活而来的。”水惊蛰恨声道,“不过我绝不会让他们骚扰师兄的。”穆清嘉叹道:“又给你添麻烦了。”“惊蛰只恨不能常护于师兄身边。”水惊蛰怅然道。她常琢磨着如何才能让二位师兄过得安稳,多些自保的技艺,遂将提前备好的储物灵玉交给穆清嘉,其中装有各类她这些年搜集来的法器。但这还不够。“师兄还记得天一剑么?”她道。天一剑是穆清嘉的本命灵剑,他自然知晓。只是自重生后,他的本命灵剑与他失了联系,只怕是已经在仙魔劫中毁去,所以才销声匿迹。忽然听师妹提起此剑,他讶然道:“它还在这里?”那时魔修为攻入山中,率先引发地动,使阵眼与法阵偏移原位,就如同两只齿轮难以咬合,无法发挥出全部力量。为了重新激活阵法,穆清嘉以血水为引,将天一剑化作水灵阵法与阵眼之间的桥,才在最后驱逐了魔修,皋涂山化险为夷。“正是如此。”水惊蛰颔首道,“惊蛰听闻,大师兄的灵剑在仙魔劫时并未毁去,而是作为阵枢随护山阵法一同封印在某处。”然后她略带歉意道:“惊蛰现在琐事傍身,无法陪同师兄寻剑,只能建议师兄去寻玃如相问了。山神大人还知道山中的很多旧事,或许还知晓有关二师兄灵根的线索。”“玃如?”穆清嘉道,“我该如何寻他?”“师兄与山神大人曾有些交情,这点小事如何难得倒师兄?”水惊蛰一笑。言罢,她便作揖告辞,御剑飞离此处,向主峰的方向而去。待她走后,穆清嘉才自语道:“说是与他相熟,可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啊。”他忆起仅有的几段有关玃如的回忆,幼年与师弟放纸鸢、桂花林中的浮动的桂香,以及生死崖下,那救他一命的风。——有关玃如的回忆里,满是风。风,体现在五行中,其实是灵气的流动与走向。穆清嘉虽没有体感,无法感受到风的存在,却能“看”到灵气的走向。他静气凝神,细细观察山中五彩灵气的变化与流动,逐渐确定了方向,朝着风源奔去。初夏的皋涂山中,满山生满葱郁细密的桂叶,桂树仍在等待秋日,等待它们的花期。待秋日桂花盛放时,是整座山最秀美的时节。穆清嘉的母亲生前最爱桂花,霍唯也无比青睐这种香气宜人的小花。因母亲和师弟之故,穆清嘉也极爱桂花,每年秋日少不了收集桂花,与糯米同酿,埋藏在泥土下。来年喝一坛,留一坛作祭祀之用,待玃如自取。玃如嗜酒如命,亦嗜桂花如命。大抵是皋涂山的桂花太香,才让这位仙灵选择羁留此地。穆清嘉避开有皋涂山弟子出没的地段,一边在林间飞奔,一边回想着有关玃如的一切。年幼的他被那神秘而美丽的生物所吸引,刚开始只敢远远观望,随着逐渐熟识他的脾性,便离得越来越近。直到某一天,当巨鹿看中一枝桂花,又无从下手时,穆清嘉轻盈地爬上那深处的桂花,摘下了他的心头好。“竖子敢尔——!”一个深沉的嗓音响起。孩子未曾料到巨鹿会人言,惊骇之下,失手坠落,花枝落了一地。上一个胆敢侵扰玃如进食的人类早已命丧鹿角之下,他怒不可遏,刚欲掀起蹄子时,却见那孩子慢慢爬了起来。孩子也不管膝盖摔得淤青,举起了手中那枝完整无损的桂花,笑眯眯地递到玃如鼻吻边。“你吃。”他笑意一如春晖,“嘉儿保护得很好,没有沾过土。”或许是被他的大胆震惊,或许是那桂花过于诱人,亦或是玃如想起那是剑尊者唯一的弟子——总之,巨鹿低下了他壮美的角,就着孩子的手,将最上面一朵桂花卷入口中。孩子笑得像吃了蜜一般甜:“以后鹿鹿有想吃的,就喊我好啦。我就住在侧峰,和师尊在一起。我叫穆清嘉,你呢?”“玃如。”“我记下啦。”孩子笑着,又没忍住对动物的喜爱,摸了摸他的鼻吻。玃如一惊,嫌弃地打了个响鼻,喷嚏掀起强风,将孩子吹上高空,飞了足有半里之远。那便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相见。第52章 玃如月白的巨鹿生着四只如雪峰般壮美的角,立于风眼当中,匿于苍翠的桂树林间。 第117章 其实比起剑修或者符修,比起师尊是否发挥出他的才能,穆清嘉更为在意的,却是剑尊者对自己的态度。年幼时,他从师尊那里得到的唯一的慈爱,大概就是初入门之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时的剑尊者,手把手教他认字、练剑、引气入体,就像他收徒时那句许诺一般,“清嘉可以把本尊当做父亲”。然而,当剑尊者某次闭关后出关时,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不,更应该说是,变成了一柄不近人情的剑。后来将他扔下生死崖,眼见着他丧命崖底却冷眼旁观。每当穆清嘉鼓起勇气与师尊对视时,能看到的却只有冰冷的审视。他无数次想,师尊是见自己实在不成才,为收了自己这种废物徒儿而追悔莫及,所以才对他的生死不管不顾。也或许,那就是修至剑道至臻境界之后,即将飞升的征兆。穆清嘉神色不免黯然,他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正试图让自己脱离负面情绪时,却听玃如道:“因为他修的是无情剑道。”穆清嘉猛地抬头:“无情剑道?”玃如道:“你该清楚,剑修需要向剑中注入本人的一部分魂魄,才能练成本命灵剑。”“这我懂。”穆清嘉道,“小时候都是这么教的。”“你们师兄妹四人皆取元神练剑,”玃如道,“而穆洹真,取的是欲神。”“将欲神封入剑中,故而无欲无求,太上无情。”穆清嘉怔忡念道,“原来如此。”他干笑了两声,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怪不得。师尊他没忘记,只是不会……他不能够再像父亲一样对我。”“你竟一直以来将他作父亲看待?真是……”玃如本欲冷嘲几句,却忽然道:“你眼睛怎么了?”穆清嘉伸手,从下颌处接到两滴水,又是几滴,汇在手心里。他也有些惊奇,笑道:“我竟有这般难过么?也亏得这双瞎眼睛竟还会流泪。”“不,那不是泪。”玃如严肃道,“那是血。”穆清嘉一怔,然后赶紧掬一捧水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仍是开玩笑道:“泣血我还是头回见。”血没有继续流出,由于体感尚未回归,他自己倒是没有任何痛感,灵气也如往常一般。“这不是说笑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记挂着要留穆清嘉一命才能与陆吾战斗,玃如明显比他还紧张,“你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应该检查一番。”“哪儿有时间去做这些无关紧要的……”穆清嘉浑不在意道,“许是刚刚参悟用力过猛了。还是先雕刻完再说其他罢。”言罢仍是专注于手下。玃如遂也不再相劝。山林间的时间缓慢流淌,容貌清隽的男子盘膝而坐,雕琢着手中的鹿,玃如也未曾离开,在静默中形成一种陪伴。一整日过去,待日头偏西时,木雕才尽数完成。穆清嘉缓缓放下手中雕像,将之收入玉环中,再抖落掉身上的木屑。他的神情也不如何喜悦,而是隐隐带着一丝怅惘。他还是开口道:“现在,师尊他仙居何处?”飞升成仙者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地界,如同玃如困于皋涂山,陆吾守于昆仑山,以牺牲粢盛祭之祀之,才能存其不灭之魂。穆清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想再去见一见师尊,将自己偃师的身份,以及死而复生违背天道之事和盘托出——不论他老人家如何责骂自己。玃如闻之有些愕然,静默一阵,道:“他已经不在了。”“什么?”穆清嘉呆道。“你或许不知道。”玃如淡淡道,“仙魔劫时他与魔尊同归于尽,早已仙魂尽散。”魔修能有底气侵略九州之地,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魔尊——西北蛮族血统最强者,近千年来,唯一一名修炼成魔的修士。与魔魂同层次,能与之相抗的,只有仙魂。飞升不过数年剑仙穆洹真,同坐骑玃如共同御敌,剑仙陨落,玃如则脱胎换骨,坐化成仙,从此羁守于皋涂山,不再过问世事。穆清嘉艰难地扯起一个微笑:“师尊他志在天下,心怀大仁,这样也算……求仁得仁,不虚此生。”“笑得太丑。”玃如道。话犹未了,他忽而警觉地抬起头颅,起身向侧峰看去。“有人在破坏护山法阵。”玃如冷道,“魔修。”第53章 秦关不待穆清嘉出言,玃如又道:“只有一个人。”“一个魔修?”穆清嘉愕然道,“仙盟大比在即,群雄荟萃,这魔修是疯了,才在这种关头找上门来。”他心中思索片刻,道:“我得去看看。”“别暴露身份。”玃如叮嘱道。“那是自然。”穆清嘉向他一笑,随即从玉环中取出易容的法器,不过两三息便改换音容,俨然是偃师的模样。他作别玃如,飞身而上,只见在侧峰他们进入的法阵薄弱处,正有丝缕魔气渗透进来。观其势,虽不如他所遇到过的力言尊者强大,却也有化神期修为。只是这攻破口颇为蹊跷,穆清嘉还记得,霍唯告诉过他,侧峰的阵法薄弱口只有剑尊者门下的四名徒弟知晓。莫非……? 第119章 他们既无穆清嘉的灵眸,又无水惊蛰的修为与速度,皆未曾见到秦关的魔气。在薄烟剑发动后,他们陆续汇集到浓雾之外,议论纷纷。“门内纠葛?”不免有人联想到最近浮玉水榭所发布的消息上,“听闻水掌门的二师兄,就是那个盗走宣宗至宝的冥蝶剑霍唯!此番不会是大义灭亲罢。”另一仙修捋着胡子道:“半个甲子前,霍唯已叛出临皋派,算不得什么师兄妹,算不得大义灭亲,与水掌门声誉倒是无碍。”“不想灭也要灭。”有好事者道,“传言宣宗宗主的亲传弟子有意与水掌门联姻,恐怕这霍唯和失而复得的至宝,便是嫁妆。”其余人闻言皆是欷歔不已,羡慕宣宗那亲传弟子有此等艳福。又有人打了想夺些功名的心思,琢磨着道:“水掌门玄机榜第五,又是一介女流,而这冥蝶剑却是第二。怕只怕她敌不过,不如我们前去……”话音未落,一道金焰化刃穿透浓雾的封锁,直冲那说话人斩去。幸而他身边的人较为警惕,数人合力挡下一击,才化险为夷。众人相互对望,皆在对方眼中寻到惊诧与畏惧,再无人提起入薄烟阵中相助的话题。浓雾中,薄烟剑迅速将焰刃斩出的豁口修补完整,水惊蛰讶然道:“许久不见,二师兄的剑意已登峰造极。即便是当年的师傅,恐怕也需与他战上数百回合才能赢过。”穆清嘉默然不语,凝神注视着战况。战局似乎已经完全向霍唯这一方倒戈,本身火灵气便克制秦关的金灵气,更何况秦关年纪较小,修为不如霍唯深厚,几乎无法御敌。双剑交锋,秦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犬齿暴露,几欲被自己嚼碎。“为修成剑道,必然有所舍弃。”他低喝道,“我的剑必须由鲜血与魂魄祭奠,这便是我的剑道!”霍唯在离他极近处,双瞳深邃隐有烈火:“践踏弱小者,不配为剑道。”“二师兄曾问我,为何修魔?”秦关咬牙道,“魔修修行一日千里,也只有魔修功法,才能掌控百千剑!”说话时,两柄轻剑从侧面飞出,分别划破他的双臂。血花绽放,星点撒落在游弋的剑刃之上,秦关狂吼一声,最后两柄剑鞘噌然展开!全部九柄剑鞘中的剑足有九千九百枚,这九千九百点剑锋戳刺在冥蝶剑的剑面上,压力陡增,金光爆闪!“至少,我舍弃了良知,但获得了力量。”秦关的声音自九千九百剑锋之后传来,“不像你,自恃正道,却连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他双瞳漆黑:“霍唯,我若是大师兄,绝对会对你失望透顶。”霍唯只觉心口一痛。时刻紧绷的心弦,一直以来都在变得愈发纤细,愈发脆弱,直到此时,魂与剑之间的联系突然崩裂。他再也无法拿稳冥蝶剑,它在九千九百股剑气下脱手而出,飞向远处。“师弟住手!”水惊蛰喊道。薄烟剑如灵蛇般扭曲,环绕于高速飞行的冥蝶剑周身,却如惧怕灼伤般,难以制止其去向。眼见着冥蝶剑就要离开薄烟阵的范畴飞到外人眼前,忽有一人闪身而至,徒手接住了灼烧着的剑刃。霍唯、秦关、水惊蛰见状皆露骇然之色,穆清嘉也是微微一怔。他揣着手臂毁掉可以再换的心思,只想阻止冥蝶剑脱出雾阵,却未曾料到,从前狂躁的冥蝶剑在他手中竟无比乖巧,熄灭了火焰,安分地落在他双掌中。霍唯最先回过神来,双臂成剑,将与自己近在咫尺的百千剑抵挡在外。“他说的是真的,你竟然真的把……”秦关也回过神来,眼神有些复杂,“看在你这份心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霍唯盯着他。“昊焱尊者复活了。”秦关肃然道,“你的剑下亡魂一直对你怀恨在心,但他报复的不会只有你一人。”霍唯眉峰紧锁,双臂爆发出烈焰,高温将百千剑的剑锋烧蚀弯曲、熔化,数息间全部剑刃皆失去了锋利的剑尖。“不劳你费心。”他冷声道。秦关在巨力下轰然倒退数十米,堪堪在浓雾边缘处站住脚跟。他手臂鲜血直流,神情中却带着疯狂。“我终将会超过你的,二师兄。”他哑声道,“不要忘记,犬齿将永远在你身后撕咬,直到你停下时,将你吞噬殆尽,然后——”他遥望着不远处,一手抱着冥蝶剑,一手抵在下颌处作思索状,披着偃师皮的穆清嘉。“滚。”霍唯凶狠地低吼。“不劳你费心。”秦关将这话还给他,然后撑着身体爬起来。他身后的浓雾正好打开一个缺口,秦关朝水惊蛰的方向丢去一瞥,随后便钻入缺口中,脱身而出。霍唯转身看向水惊蛰,面上有责备之意,却也没说什么。穆清嘉仍是抱着那柄出奇听话的冥蝶剑,若有所思。第54章 松鹤当日黄昏,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一道暗影冲出薄烟的封锁,向西北而去,顷刻间便消失不见。关于那日发生所发生之事众人众说纷纭,大部分修士认为那道黑影即是败走逃亡的霍唯,也有少部分实力稍强的修士注意到了残余的魔气。有的认为霍唯早已入魔,极少数则说魔修不过是水掌门的烟|雾|弹,师兄妹沆瀣一气,只为瞒天过海。那言论才露头,便遭遇了猛烈的抨击,余者纷纷言道:“水掌门向来公私分明,连自己的亲眷家族都不偏私,又如何会偏袒一个叛出门派的异姓师兄?”那人忆起起曾经在临皋派受到的种种恩惠,闻言也是惭愧不已,只觉自己恩将仇报,实属狼子野心。然而事实却是,水惊蛰的心确是偏的,只不过没偏给水家,却偏给了两位养育她的师兄。待薄烟阵散去后,已不见了霍唯的身影。一派掌门亭亭玉立于半空,宣布出大部分人猜到的“真相”:霍唯败走逃离。有修士即刻逢迎拍马道:“水掌门将那玄机榜第二的叛徒逼得狼狈逃走,修为果真又大有进益!”水惊蛰谦逊一笑,摇首道:“此言差矣。幸有这位仙友从旁相助,本座才得安然无恙。” 第121章 “不得不叹一句天道鬼斧神工。”步承弼笑道。——天道的鬼斧神工?穆清嘉心中啼笑皆非:这分明就是他的本命灵剑,天一剑!怪不得玃如说他到主峰便能找到本命灵剑,概因这闻名遐迩的藏书阁,正是他的天一剑所化。他现在算是想起来了,自己年少时总爱去藏书阁偷看师尊的禁|书,也总被师尊责罚。出于某种考量,当年师尊飞升前,将藏书阁全权交予他保管。穆清嘉自是珍之重之,在仙魔劫前夕,他认为九州之内自己的灵剑最安全,便把藏书阁全部封存在天一剑中。皋涂山在魔修的火焰下毁于一旦,藏书阁却藏在天一剑中幸存下来,之后又随护山大阵的重启而深埋地下。未曾料到,这五十年间,天一剑竟如此不甘寂寞,又被当成树从地底“长”了出来,生成了如今这等彪悍模样。——也不知师妹给这棵“树”浇了多少水,天一剑的身材才能完全走样。现在他虽找到了灵剑,却也无法拿回身边了。天一剑已经成为了临皋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对于穆清嘉来说,比起在他腰间,天一剑生在皋涂山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他心中千回百转,别人只当他在冷漠不理人。水惊蛰以贵客之礼接待众人,宣宗众弟子皆被引向各自的客室,唯有步承弼带着亲传徒弟步琛,跟随水惊蛰步入掌门正殿。穆清嘉注意到,步琛从刚才就有些局促不安,若说是在为友人与师傅之间做内心争斗,却也不完全像。看那灵气游移不定的样子,像极了穆清嘉离得太近时,霍唯窘态毕露的模样。穆清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目光触及了自己的师妹。顿时,他连把步琛灌醉千百回的念头都有了。待闲杂人等散尽,步承弼东向而坐,闲谈数回,才开始阐明自己的来意。“水掌门或许也有听闻,前些日修真界传言道,我宗失窃已久的镇山秘宝,正在前往临皋派的路上,或者已经成功进入此山中。”他面上颇有些为难之意,“本尊素来敬水掌门不偏不倚,绝不会窝藏贼子。只是——消息来源是浮玉水榭,本尊不得不信。”“本座对此也有所耳闻,因此日日严加戒备,谨防贼子潜入。”水惊蛰道,“尊者今日来的正是时候,或许冥蝶剑正是感知到尊者的气息,才放弃进入皋涂山,逃之夭夭。”步承弼道:“巧了,本尊也正是追随着那股强大的魔气,才提前到了皋涂山。未曾料到,这修魔之人,却是……”他们一者为剑修魁首,一者则是法修魁首,二人言笑晏晏,只是其中不知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笑里藏刀。殿内剩下的两人只当自己是背景板,不过穆清嘉是在估量步承弼的实力,步琛则是呆呆在他师傅身后站着,每隔一会儿都抬头看几眼水惊蛰,然后又慢慢红了脸,错过眼神。水惊蛰对步承弼的话不置可否,推断道:“本派中或许有冥蝶剑必须要拿到手的东西,他才会冒险前来。”她说的半真半假,旁人听起来却是真了十分。步承弼摇首叹道:“他这孩子,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或许还会去而复返。本尊曾对这位青年才俊报以厚望,没想到后来却误入歧途,真当是修仙界一大憾事。”这话说的,不知情者或许还真以为是什么父慈子孝,而穆清嘉却很清晰地记得,剑尊者和松鹤尊者从前关系不睦,步承弼顶多在仙魔劫中见过霍唯,远远提不上什么“报以厚望”。水惊蛰领略了他话中之意,跟着唏嘘一番,道:“既如此,本座自当配合尊者严查皋涂山,绝不会放过冥蝶剑的踪迹。”“承蒙理解。”步承弼笑得仙风道骨,“水掌门巾帼不让须眉,实乃可托付之人。这样,步某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他突然将自称从“本尊”转向“步某”,放下了一宗之主的身份,端得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辈形象。穆清嘉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水掌门师门不幸,如今孤身一人撑起临皋派,其艰辛有目共睹。”步承弼招手,将步琛唤到身前,抚着他的手道,“我这孩子也是一颗独苗,从小没了父母,师兄师姐也……不提也罢。”步琛有些木呆呆的,也不敢直视水惊蛰,面上略有憨红。水惊蛰笑意渐淡:“尊者这是何意?”步承弼慈祥道:“你们两个孩子,经历相似,也都是天资卓越,最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近年来步某总觉大限将至,红尘看尽,却独独放不下我这弟子。若你们二人互相托付,倒也全了我的心愿。”“这……”水惊蛰柳眉微蹙道。她身居高位,无数修士觊觎她的才貌与权势,游说她与人合籍的也不是第一次见。然而像步承弼这般位高权重、难以拒绝的,倒是第一个,她一时也没想出推托之词。步承弼接着道:“若是顾虑到宗门派别之事,水掌门也不必担忧。我这孩儿日后定是要继承宣宗的,身份地位也不算辱没了你。介时你们道侣二人携手治理修仙界,倒是美事一桩。”水惊蛰久久不言,步琛也看出了她的拒绝之意,从喜悦中清醒过来。他心中冰凉,但还是道:“师傅,结侣之事不急在一时。惊、水掌门乍闻此事,只怕难以思虑周全,还请师傅多给她一些时间。”他顿了顿,又向水惊蛰鼓起勇气道:“若水掌门拒绝于我,步琛也绝无怨言。——即便,琛思慕水掌门已久。”步琛一通说完,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把心里话也说了出来,不由窘得脸红脖子粗,轻咳两声,退回步承弼身后。“是步某唐突了。”水惊蛰也颇为意外,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恢复了平时的从容冷静。“令弟子所言极是。”她缓声道,“九州未定,未敢言结侣之事。更何况……”“更何况,”穆清嘉忽而从旁冷道,“水掌门从水灵根,令弟子从土,土水相克,焉有结为道侣的道理?”他嘲讽一笑,道:“身为一宗之主,竟行这等逼婚之事,欺负一介弱女子欺负到脸上来,真令偃某大开眼界。”不管这步承弼究竟是何许人也,敢为难他师妹,就是活腻了。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步琛:为什么我在偃师身上感受到了穆清嘉和霍唯的合体!难道他俩以后的子嗣会这么难缠吗?不对他俩不会有孩子……霍唯(ooc病娇式满足):清嘉把我作为cosy对象。穆清嘉(苦口婆心):师妹,妈宝男要不得啊!你要是和步琛过日子,那到底是你嫁他还是他嫁你啊!还是你俩一起卖给他师傅啊! 第123章 他心中思量着,不知不觉便到了藏书阁——天一剑之前。穆清嘉伸手,想要触碰那棵如花苞般的巨树,临到关头又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将手掌贴合于其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所想象的那种源自魂魄的联系完全销声匿迹,穆清嘉确信,即便他全身都贴在天一剑上大喊它的名字,天一剑都不会回应他。因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关联。穆清嘉如被烫到般缩回手指,心中落寞后,又逐渐生出莫名的惧意:天一剑乃他抽取一缕元神所铸造,即便相距千米也本该能与自己遥相呼应。莫非天一剑中的元神消失了?——亦或是,他的体内,没有他自己的元神?“不可能。”穆清嘉立马打消了这个离奇的念头。若他没有元神,是绝对不可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的,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可能醒来,重新拥有生命。元神来自他人才得以重生?更是绝无可能。掠夺他人元神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可是要堕魔的。他如今人不人、妖不妖,却确信自己还是仙修。穆清嘉揉揉额头,只觉疑云密布,诸多不解沉积在他心头,难以明晰。————山林深处,云飘雾绕,生灵万物自得其乐,悠然忘机。火灵气侵入其中,薄雾消散,百兽潜藏。四角巨鹿闭眼假寐,懒散道:“若你也要问吾阵眼所在之处,恐怕只能空手而归。”“罢了,眼下寻来亦无用。”来人嗓音低沉沙哑,“我来找您只想问,我还有多长时间。”玃如掀起眼皮,凝视着他。“两年。”那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似乎轻松了一些。正有离开之意时,玃如又道:“两年,是在你全力留存真元的情况下下。换言之,不使用灵气。”霍唯背影一顿。“你元神亏空,寿数全赖于真元维系。”玃如沉声道,“若一味透支灵气,待真元耗尽那日,便是你身死道消之时。”“多久?”“说不准,或许是明天。”玃如道,“但在这之前,你会经历凡人苍老的过程,耳背、目浊,乃至善忘。”霍唯无言,似是在想象玃如所言的苍老会是什么景况。一双苍老的手率先撞入脑海,它稳稳运起糖勺,绘下精致的美人。白发纵已归于尘土,那小狐狸却只残了半只耳朵,永远留在穆清嘉的平安扣中。“后悔了?”玃如道。“不。”他回得斩钉截铁。玃如缓声道:“移魂之事非吾所指。吾在问你,后不后悔拒绝吞噬他人之魂,延长你的寿元。”如若瑶姬之弃魔一般,成为永存的魔。深林间暗潮汹涌,晚风裹挟着天边的胭脂云霞流动盘旋,隐隐作囚笼之势,将一人一鹿困于其中。“不。”只听霍唯道,“成为我所憎恶之物,不如死去。”风势渐弱,玃如奇道:“人间有言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你甘心以己之命换重见他的机会,就没有对他的半分不舍?”“纵然有不舍,我亦不会违背本心。若我成魔,那时之我已非本我,他也断不会情系于魔。”霍唯率然道,“非我之魔,与断情绝义的他,即便能相见,也毫无意义。”风云停滞,玃如为这番奇异的言论所惊讶,半晌才沉声道:“难为你如此通透。吾不该质疑于你。”“那便替我永远保守这个秘密。”霍唯向他要一个承诺。“……好。”玃如优雅地垂下脖颈,作风消散。最后一缕风离去,霍唯垂眸,无声怒吼,振臂击向山岩。金焰于指尖生起,他一怔,又将之收回,然后颤抖地微微弯下脊骨,抵在桂树上。他要求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保守秘密,想方设法地减少自己离开后对穆清嘉的伤害。却独独无法控制自己,控制自己狂烈的、想要接近他的心。第56章 雏鸟当穆清嘉重新回到玃如所在之处时,玃如早已离开。一名玄衣男子背身而立,夏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落下斑驳的光点,割裂出残破之美。穆清嘉一顿,习惯性地轻轻落地,从背后接近霍唯。但令他讶异的是,师弟根本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仍是专注地盯着某一光点,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直到穆清嘉轻拍他的臂弯,他才像是刚刚发觉般陡然升起威压,发现是他后,又缓缓收回。穆清嘉被他的火灵气呛得不轻,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刚刚和玃如聊过了?”霍唯点了下头,向后撤了半步,与他拉开距离,沉默以对。穆清嘉隐约发觉对方的态度冷淡了些,但他只是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被撂在空中的手,佯装毫无察觉。 第125章 步琛硬着头皮道:“只是念及水掌门,一时略情难自已。”步承弼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盯了他片刻,道:“出山数月,修为见长,翅膀也硬了。”这话听起来像是赞赏,步琛却如同被毒刺刺中一般,忙垂眸道:“弟子不敢。”步承弼冷眼看着他稍显慌乱的神情,眸光沉如寒渊。第57章 离吻顾霄的居舍处于清湖附近的桂树林间。一小栋朴素的木屋,后院是大片药铺,宽敞的前院则用来练剑和会客。穆清嘉双膝并拢,乖乖坐在青石凳上。霍唯则面色阴沉,弯下腰,用巾帕细细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在治愈术的帮助下,的他双眼止了血,看起来没那么骇人了。不久之前,穆清嘉双目再次出血,霍唯忆起水惊蛰对顾霄医术的肯定,便带他来到了此地。在对方严厉的盘问下,穆清嘉将自己之前曾流过一次血的事说出,然后微微缩了缩身,等着师弟发火。然而暴怒之下,霍唯并未责骂他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话:“你如此不爱惜自己,我又为何要从黄泉拉你回来。”简单一句话,对于穆清嘉来说,却比千言万语还要沉重。他的命不仅是他的命,还是师弟以身犯险、耗费心血换得的,他的每一缕发每一块皮肤,甚至每一滴血液,都是霍唯所 给予。“对不起。”穆清嘉垂头认错。他又抬起头,牵着霍唯的手摇了摇,小心翼翼道:“下次不敢了。嗯?”两人在一起时亲昵无间,不像是威震九州的剑修,倒像是凡间最平常不过的一对竹马。当顾霄从小舍中捧着药碗走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他轻轻叹了口气,恭谨道:“这药需分次滴入眼中,一日两回,有益于伤口愈合。还请师伯配合晚辈。”说罢他便用细长的叶沾起药汁,等着穆清嘉睁眼。穆清嘉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尖,道:“我自己来罢。”“师伯自己看不到伤处。”“怪吓人的。”穆清嘉为难地笑了笑,“你若看了晚上做噩梦,师妹还不知该如何怨我呢。”顾霄还待要说些什么,便被霍唯接过了药碗。“我来。”他又补充道,“我不会做噩梦。”穆清嘉即便不愿,也只得同意,将脸抬起给霍唯看。他容貌清隽天然,唯有一双桃花眼,在这浅墨晕然的面庞上增了一笔桃色。然而现在,他双眼却塌陷下去,薄薄的眼皮之下,空无一物。就像被利刃剜掉一半,他的眼珠凭空消失了。穆清嘉自己也知道,这幅诡异的尊容能夜止小儿啼哭,遂不太好意思露脸,免得吓着别人。他睁开眼,将最丑陋难堪的一部分正对着师弟,心中仍是忐忑不安。会是什么样?两个血洞?师弟会厌恶么?“别怕。”霍唯道,“我不认脸。你长得怎样都与我无关。”他沙哑的嗓音中藏着温柔,与一刻钟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截然相反。穆清嘉缓缓一笑,安了心。上过药后,霍唯将药碗递还给顾霄,以巾帕蒙住穆清嘉的眼睛,穿过鬓发,在他脑后系了结。霍唯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面颊,略微一停,穆清嘉却没感受到那短暂的一触。蒙上巾帕之后,其他人便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也不必再存着那分自惭形秽。穆清嘉摸了摸巾帕角,嗅闻到了馥郁的桂香。“谢谢。”他言罢又改口道,“我很喜欢。”霍唯睫毛微颤,然后抬头示意药碗,嘱咐顾霄道:“收好了。以后你来上药。”“是。”“怎么能麻烦师侄?”穆清嘉半路劫过药碗,“顾霄马上就要结婴了,上药这种小事,我们自己来。”“那你看好他。”霍唯对顾霄道。穆清嘉意识到什么:“你呢?”“我去魔界。”霍唯道,“杀一个亡魂。”“亡魂?”穆清嘉想起在生死崖一战时,秦关所说的那句话。昊焱尊者复活了,正准备寻仇。“你怀疑昊焱尊者与我的眼睛有关?”“无论是不是,他都不能活着。”霍唯凶戾道,“杀身之仇,不得不报。” 第127章 他觉得这之间,一定有什么是他所疏漏的。穆清嘉能感受到,他与阿唯是两情相悦的。不全是亲人之爱,更是——如果可以称得上的话,是道侣之情。以师弟雷厉风行的性格,他必提早宣誓主权、攻城略地,必不会延宕克制至此。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面纱,炽烈之火全部掩于朦胧的面纱之后。不知不觉间,穆清嘉已站在自己的茅舍之外,窗前那只陈旧的走马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走马灯失了灯芯,故也不会转动,独剩木质的轮廓和染上黄晕的剪纸画,死气沉沉。穆清嘉心中一动,取下走马灯,点燃灯芯。热气逐渐升起,气流推动剪纸画奔腾向前。剪纸人你追我赶,在薄纸上投下暗影。他恍然想起,五十年前,这只走马灯尚还崭新时,它也是这样向前转动着,在雪地上投出明亮的火光。皋涂山的初春比往年来的稍晚一些,仍是寒风呼啸,大雪封山。自力言尊者身死后,他与师弟的关系还未来得及回暖,仙魔最终之战却已踏上了来路。步承弼代表仙道,与以昊焱尊者为首的魔道约见于三危山,承诺不牵扯凡人,并将仙魔决战定在五日后的三危山。八百魔修兵将压驻于三危山之外,仙盟宣读聚仙令,召集各族骁勇之士前往边界,并向其承诺丰厚的赏赐与荣誉。穆清嘉等了一日一夜,见无人上皋涂山中“征兵”,悄悄松了口气。师尊走后,皋涂山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一名弟子的离开。霍唯览罢聚仙令,见其上所列既无皋涂山亦无霍家,却是暴怒。“这老匹夫竟敢欺我霍家无人!”穆清嘉再次浏览令上内容,发现确如他所言。即便是稍有耳闻的散修都上了聚仙令,而身为剑道至尊剑尊者之徒的他们,却无一人在列。明晃晃的羞辱。“许是步宗主体谅我们势单力薄罢。”他却是这样说道。但那话并未平息霍唯的怒火,他全身燃起金焰,大开大合打出一套剑法,其势磅礴骇然,以此泄出狂躁的火灵气。他年幼的徒儿薛紫衣为其所惊动,屁颠屁颠地躲在穆清嘉身后,偷眼观察着她性格大变的师傅。一炷香之后,霍唯心火稍熄,头也不回地向山外御剑而去。穆清嘉乘剑追上前去,道:“去哪?”“三危山。”霍唯道。第58章 心志霍唯是为了尊严而战。尊严和荣誉,那都是穆清嘉所不理解的概念。或许是出身与经历使然,霍唯身为族长之子,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为自己的血脉所骄傲,并以光宗耀祖为己任。而穆清嘉幼时日日想的,无非是祭祀的黍稷三牲能吃几天,大白狐叼来的野猪小鹿如何烧熟,以及村长家哪日又弃了破布衫,能供他和母亲蔽一蔽身体。尊严与荣誉,于他无非是天边的浮云,他抓不住,也不想抓。但若是师弟想要,他也不妨一试,试一试这东西到底有多迷人,才值得师弟赴汤蹈火。他刚表现出跃跃欲试之态,霍唯便道:“不要跟着我。”穆清嘉呆住。“不要再跟着我。”霍唯冷道,“你不适合上战场御剑杀敌。在动乱开始之前,回去罢。”他自顾自说着,剑眉深锁,面色凌厉冰寒。穆清嘉凝视着他,在他脸上看到了高傲。“……好。”霍唯对他的情绪毫无所觉,只深陷于自己的想法中。他又有些焦躁道:“而且雍州离战场太近,皋涂山也不够安全,你……”“让我放弃皋涂山?”穆清嘉淡淡打断他。他心中无数次宽慰自己:那些话、那样的语气都并非师弟本愿,他只是还未走出洗灵的影响,那不是他的错,他应该得到原谅。但假若,那都是师弟的真心话呢?假若那是霍唯真正的想法,只是平时被教养和温柔所禁锢,却在此时暴露无遗呢?或许在他心中,穆清嘉自己就是一个总黏在他身后、拖累他、惯于后退躲藏、弱小又胆怯的废物。在这个念头的引导下,穆清嘉深藏于冰层之下的尊严,以“自卑”这副丑恶脆弱的形象,浮出了水面。“让我放弃皋涂山?”他冷道,“我穆清嘉,还没有怯懦到那个程度。”霍唯微微睁大双眸,像是要辩驳什么。但此时的穆清嘉已将一切都扔到九霄云外,脑海中只剩下对方被扭曲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师弟,瞧不起我。“世人如何轻蔑于我,我都不曾介怀。唯有你,唯有你的否定,我——” 第129章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他却已冷汗满襟。刺痛和麻痒交替在他体内流窜,这是除去霍唯金焰以来第一个,会对返魂木产生威胁的力量。若方才他反应得慢,将狐仙的预言说出口,天雷会毫不犹豫地劈向他,摧毁返魂木。——这便是狐仙所言,天道的惩罚?竟严苛到稍稍向他人提起都不能。玃如对此倒是熟视无睹一般,气定神闲道:“那些破事暂且不提。吾向来自私自利,谈何心怀天下。”他漫不经心道,“你听好了。曾有人求过我一件事。”穆清嘉立刻反应过来:“阿唯?今日未时,他找您就是为了求这件事?”“是在更久之前。”玃如沉声道,“他让我救一个人,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为我……付出了代价。”穆清嘉怔然道。玃如不置可否:“吾可没有泄露秘密,是你自己猜出来的,与吾无关。”“原来是这样。”穆清嘉喃喃道。复活可能并不如霍唯所言那般轻易,但为了达成这个夙愿,他付出了某种代价。穆清嘉忽然想起自己在用附灵术时,短短一瞥看到的师弟。他的脸色过于苍白。若说是与步琛斗法时留下的暗伤,又怎么会从九尾狐到比翼鸟期间,都没有任何好转?这代价……或许就与师弟的身体状况有关。而霍唯也为此犹豫不决,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时而克制地面露冷漠,时而情绪冲破枷锁,现出一丝暧昧的情愫。因为,师弟知道,这份情感或许不会长久。刹那间,莫大的恐惧淹没了穆清嘉。他呼吸急促,脑如针扎,扶住了身旁的桂树,才勉强站稳。——不,他还有机会。找到霍唯,获知真相,然后一起寻找解决的方法。只要他还在,一切就都还有希望。“谢谢您。”穆清嘉跪下,认真给玃如磕了三个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我们一起,平平安安地回到皋涂山。”玃如缓缓转过身去,用雪白的尾对着他。“晚辈还有一事相求。”穆清嘉恳请道,“仙盟大比在即,我怕师妹会吃亏。”“我知晓您不问世事,但她也是您从小看大的孩子。如果真发生什么不测,请保护她,带她走,不要让她被发现。”“说什么废话,临皋派掌门可不是等人营救的弱女子。”玃如嗤道,“再说了,你们在这之前回来,自己解决,不就行了?”穆清嘉释然一笑,道:“所言极是。若师妹问起我和阿唯,请转告于她,我们会平安无事,如期归来。”第59章 卧底掌灯时分,清湖河畔,顾霄居所。仙修坐在桌案边,一手撑额沉思,一手摩挲着枕寒剑。木屋内点着一盏小灯,葳蕤火光将人影映照在窗纸上。柴门轻叩,他像是突然惊醒般,剑锋划过指尖,割出一道细痕。“是我。”穆清嘉在门外道,“眼睛有些痛,不知师侄这里可有止疼的药?”兴许是无人在旁,顾霄听到他的声音后并未掩藏心思,眼中浮现出浅浅的挣扎之色。“请进。”他撤了结界。“打扰了。”穆清嘉微一抱拳,被引向一只蒲团。房内陈设简陋,草药味却极浓。人若是长久浸泡于其中,必然会沾染一身药香。而这些草药也并非为了此间主人,而是这山中近百名临皋派弟子。这与顾霄本人冰冷的气息相差悬殊,穆清嘉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清冷之人,竟会有看病救人的嗜好。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来。顾霄抓药草的手微顿,道:“家母气虚体弱,晚辈不过是久病成医。”“尊老爱幼你都占全了。”穆清嘉笑道,“刘家大夫人的女儿,现在如何?”“前月已送予门外仆妇抚养。”顾霄淡淡道,“她稍大之后,或许会成为师弟的第一个弟子。”穆清嘉状似随意道:“你怎么不收?”见顾霄有一瞬间僵硬,他又带着歉意道:“是我交浅言深。”顾霄轻轻摇头,画符研制好药汁,走到穆清嘉身边,等他睁眼。穆清嘉静默片刻,忽而似笑非笑道:“怎么,这药比上次多了一分别的味道?”顾霄面上一紧,行动自如道:“师伯多虑了。”“多的一味仙草——醉杜鹃?”穆清嘉说笑道,“听闻此草能使修仙之人足足睡上三日三夜。怎么,莫非用药太疼,还需麻醉?” 第131章 她的嗓音似有仙术加持,听其音如闻仙乐般醉人心脾。“一把年纪还如此荒淫无道。”乐鹿嫌弃道,“哪日听闻水榭阁主马上风‘仙逝’了我都不会惊奇。”这个看起来妖娆艳美的女修,便是浮玉水榭之主——师陵,掌控着三界最强悍的消息网,同时也是一名预知天机的命修。“我看你是羡慕罢,小孩子。”师陵吹着指甲挥退一众侍从,“你要的水滴与其相对应的记事簿已经准备好了,还找我有什么事?”她这种对待小孩的态度每每都会踩中乐鹿的雷区。他忍了又忍,道:“看来你是不想见你侄女了。”“诏儿?”师陵身形微顿,美目一斜看向他,“你把师诏捞回来了?”“费了一番功夫。”乐鹿露出与他容貌不符合的沉稳,“不过好在并无大碍。”“哦。”师陵依旧吹指甲。谈话难以为继,乐鹿只得提醒道:“……你没有什么要感谢我的?”“我早算过了,诏儿命里终有一大劫,过了就一生顺遂安康。”师陵状似漠不关心道,“没有你,也有其他贵人出手相救。”与命修交谈就是如此困难,因为在她们眼中,所有的事都由天道安排妥当,命中注定,并没有什么意外之痛,亦无意外之喜。“我还耗费一颗九转回魂丹助她固本培元。”乐鹿再次暗示道。“我侄女国色天香,你禁不起诱惑,自愿救她的。”师陵将散发撩到背后,一脚踩下榻来,无赖道:“送出去的东西,还能再漫天要价不成?”乐鹿气得满头冒青烟,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两人齐齐看向笑声发出的位置,只见轩辕镜的伪装消失,露出一名紫棠襦裙的女修来,正是步琛消失的师姐,师诏。一月不见,她与当初那个形容枯槁、受力言术所控的女修判若两人,虽不如师陵娇艳,却称得起一句“国色天香”。“我怎么会为女人所惑?就这种姿色的女人,我见识的……”乐鹿本想说“我见识的多了”,然而转头一看师诏,肚子又瘪了回去,两个腮帮子倒是气鼓鼓的。师陵见侄女安然无恙,心下涌起了淡淡的喜意,有心情奚落乐鹿道:“见识的怎么了?”师诏见乐鹿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忍不住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姑姑,您别捉弄他了。”她道,“若非乐前辈将我藏入镜中,悉心照料,侄女现在恐怕早已再次出‘意外’而死了。”“再次出意外?”师陵峨眉微蹙,“听起来,上次你的失踪另有隐情。诏儿贵为水榭阁主同族,又是松鹤尊者的徒弟,哪个胆大包天,竟谋划到你身上?”她虽能测吉凶,却无法预测到具体的细枝末节,因而也不知师诏劫难的缘由。乐鹿把乱发理服帖,在一边凉凉道:“他还真有这个实力,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是谁?”师陵蹙眉道。“姑姑。”师诏突然沉声道,“我们都信错了人。”她闭了闭眼,“师傅、不,松鹤尊者,现在他恐怕一直在寻找我的踪迹,一旦找到,便毁尸灭迹罢。”第60章 浮玉“你是说,步承弼想害你?”师陵见她不似作伪,心中微愕。她立刻想起,半月前姑媱城事发,步承弼亲自赶到浮玉水榭与她会面,后续一直询问有关师诏的消息。她只当是爱徒心切,却未曾料到,步承弼找她是为了杀人灭口。“步承弼他,为何这么做?”“师姑娘聪颖伶俐,在宣宗深得人心,又是宗主之徒,日后必定一呼百应,接管宗主之位。”乐鹿散漫道,“但步承弼要的是一个同族的听话傀儡,而不是师姑娘这种不易掌控的异姓弟子,接管宣宗的宗主之位。”“仅仅是因为如此?”她百思不得其解,“诏儿到底是他的亲徒弟,而且步承弼看起来并非背信弃义之辈。”“你看错了他。”乐鹿恨声道,“三百年前,他就是一个连师弟都不肯放过的歹毒小人。”师陵思索片刻,道:“我确实记得,步承弼刚入道时有个惊才绝艳的师弟。不过那孩子年纪太轻,出现的又太过短暂,现在修真界已没几个人记得。”“承蒙抬爱。”乐鹿负手挑眉。“你就是他的师弟?”师陵这次终于惊讶了,“的确,你命格是我见过的最为诡谲的修士,经历两次大劫却仍续有一线生机。说实话,你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我面前,都是奇事一件。”“眼下第三道凶劫即将来临,你若还能活过此劫,我敬你是个千年王八降世。”听她言及乐鹿命数,师诏捏紧袖口,轻声道:“就没有办法可以帮他么?”师陵见她关切之情,心中忆起些旧事,叹道:“命之所以是命,正是因为难以违背。”若她能够改命,如今又岂会自封于浮玉水榭,寄情于笙歌曼舞,与那几张脸。“别信她这套鬼话,老生常谈罢了。”乐鹿倒是浑不在意,“下一劫我心中有数。但死的不是我,而是步承弼那伪君子。”他从湖心亭的拱形柜中找到编号,取出一枚早已备下的储物玉佩,其中装有浮玉水榭收集到的各种水滴素材。有了这些,一个月之内,他便能彻底完善轩辕镜,将三百年前的那一幕展现于所有人面前。从此以后,他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地活着。阳光在玉佩中折射出耀眼的弧度,玉佩被他捏在手中,止不住地颤抖。乐鹿面无表情,左手握在右腕上,稳住了手,也定了心。“路已经铺好,只待东窗事发。近期魔界将发生一件大事,凶吉不辨,但请阁主封锁近一月中魔界的所有消息,以假消息暂且应付。”他垂眸道,“其余的,你只需两不偏帮,看戏就好。”“故我所愿。任是步承弼在仙界如何居功至伟,只要他想害我师家之人,就该付出代价。”师陵迈起大长腿,“不过,请务必小心,前些日他离山前来找我卜卦,可是‘大吉’。”“我知道了。”乐鹿背对着二女,沉声道,“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退缩——这是我苟活到现在的全部意义。”随着话音落下,轩辕镜发动,他的身影逐渐透明下去。 第133章 其实这种远距离的巫咒之术极为罕见,而且施术者必须带有目标的贴身之物才行。这也是他们没能意料到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这名女子就在魔界,或许由于他们距离越来越近,所以才能感受到与施术者的精神牵连。只是那紫焰——穆清嘉黯然忆起没能护住的小师侄,她临死前瞎了眼,而自己的眼却被另一名用紫焰的女子拿了去,总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他们所在之处是魔尊成魔前的行宫,主殿名“魑离殿”,也是其子秦关现在的居所。宫殿风格粗犷,主红黑双色,占地极广,足有千百个园囿。穆清嘉便被藏在其中一个隐蔽的角落中。他目前的计划是等秦关来见他,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不行威逼利诱,最好让他助自己寻找霍唯,寻找自己的双眼。然而小半日过去,除了少数几个聋哑侍从之外,穆清嘉再无见到一个正常人,更别提秦关了。与此同时,一个流言在宫中悄然升起:储君在人界物色到一个绝世美女,派其首徒强取豪夺,夺回宫中金屋藏娇。任何人见了,是一只眼睛见的便灼瞎一只眼,两只眼见了便灼瞎一双,若胆敢碰了这美人,更是要抽筋扒皮,炮烙之刑伺之。穆清嘉:……虽说这传言能有效降低他被发现的风险,但这未免太过了罢。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秦关(自豪叉腰):跟着我住豪华宫殿,还是跟着霍唯三界流浪?穆清嘉(怜悯):……算了我不说答案了,省的伤你自尊心。第61章 顾母传言道魔界储君后宫佳丽三千,其中有不少泼辣善妒的魔修女子。穆清嘉只是当做笑谈随便一想,却未曾料到,半日后,真有一名女子携带一群小丫头,风风火火闯入他院中。——不如说,那女子本身,便是个小丫头。他低头俯视着那个身高不到他腰间的少女,无语凝噎。若是小师弟真敢来见他,第一件事,就是代师尊罚跪他三天三夜,尔后阉之,省的以后祸害小姑娘。或许是他的俯视惹恼了华服少女,她着恼地哼了一声,便有侍从小丫头施咒将小姑娘抬高,直到她比穆清嘉还要高上半截。小姑娘向他伸出了手。穆清嘉脑内回闪过曾经见过的宫廷话本,仿佛看到下一瞬姑娘的巴掌向他扇来,然后又被他的护体真气反击,飞出十米的情景,一时有些茫然。然后,他忽然感到头上软软的。小姑娘在抚摸他的发顶,如同长辈一般。“你便是霄儿的师伯罢。”小女孩奖励似的轻拍他的发顶,“前些月,本君见他写信提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穆清嘉:……他知道自己可能误会了,恭谨道:“请问您是?”“本君是霄儿的母亲。”她用稚嫩的脸露出慈祥的表情。穆清嘉不知她表情如何,反正他自己的表情一定是震裂的。他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华服少女斥道:“四个小贱蹄子!见着长得俊的男人就走不动路了?还不快把我们送进去!”性格是意外地泼辣,简直令人无法相信顾霄是从她肚子里滚出来的。穆清嘉让座毕,正要沏茶,忽听华服少女一声断呵,手中的茶具便被那些小侍女接了过去。虽然按辈分说,穆清嘉与这少女该是同辈,他却很少见过这般性格的女子,不自觉拘谨起来。“别紧张。”少女安慰拉着他的手安慰道,“你是好孩子,和那些偷懒的坏蹄子不一样。本君不会骂你的。”“谢、谢谢。”穆清嘉尴尬道。他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心道顾霄个逆徒怎么没事先告诉他,魔修女子性格都这么彪悍的?少女被他的窘态取乐,捏了捏他的手,道:“本君若再年轻些,碰见你这般可爱的孩子,或许会比殿下先一步‘金屋藏娇’呢。”穆清嘉厚着脸皮道:“承蒙厚爱。”然后趁着抱拳的姿势,不着痕迹地脱离她的手。“可以叫你嘉儿么?”少女自来熟道。穆清嘉一怔,想起自己的母亲和狐仙,轻轻点头。“果真同殿下所说的一样,嘉儿和那些仙道伪君子不同,对我们没什么偏见。”少女道。“谬赞了。”穆清嘉逐渐找回气定神闲的姿态,“不过,涉及原则之事,我是不会手软的。”华服少女勾唇一笑,岔开了话题:“霄儿这些年如何?”“我与他相处时间不过半月。”穆清嘉道,“不过他半途修仙,现已至结婴之期,师妹也很是信任于他,想必是可塑之才。”听到这里,华服少女忽地整个人垮了下来,捧着带点婴儿肥的面颊,开始唉声叹气:“这下好了,这一遭霄儿辜负了你们的信任,不管是那女娃,还是你,恐怕都无法原谅他了。”“我是主动来魔界的,还要感谢他一路‘护送’。”穆清嘉道,“但他师尊那边……我就不得而知了。”“那你一定要帮我,让那女娃别记恨我儿。”华服少女再次拉住了穆清嘉的双手,恳求道,“霄儿这么做是有苦衷的。”穆清嘉不置可否,道:“您说。” 第135章 她见顾霄神情冰冷,道:“——你不会是,还想回仙界去,不愿修魔罢。”“母亲言重了。”顾霄面无表情道。“真是儿大不由娘,但或迟或早,你都会成为魔修。”华服少女抱头苦恼一阵,问起正事:“对了,你说的‘来者不善’,是哪一边?”顾霄神情凝重,道:“昊焱尊者。”华服少女闻言,一反嬉笑之态,面色沉了下去。“死了一次还不安分。”她忧心道,“殿下这回可有麻烦了。”随即她按住顾霄肩头,恳切道:“霄儿,听娘一次话,先回洞府闭关突破罢。”她睫毛轻颤,做出了决定,“魔婴也好,元婴也罢。”“孩儿不急这一时……”顾霄推脱道。华服少女摇头,看向魑离主殿的方向:“黑云压城,山雨欲来。霄儿,唯有你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帮上你师傅和师伯。——唯有这样,才能让为娘放心。”顾霄眸光微动,妥协道:“孩儿知道了。”-------------------------------------偏院临水而建,只见回廊起伏,倒映于水波之上。水廊边,穆清嘉一面沉思,一面闲散地投喂着廊下湖中的鱼儿。魔界的观赏鱼也与仙界不同,条条尖牙利齿,以壮硕怪诞为美,相互噬咬吞食是常事。或许对于凶残彪悍的魔修来说,观赏它们为一粒馒头渣相互争斗,也是种娱乐。撒着撒着鱼食,穆清嘉的动作缓慢停了下来,有些心浮气躁。像他这般随性有耐心的修士,等上几个月一年都没什么,现在却为短短半日而心焦不已。想见霍唯的念头太过激烈,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不若再等上半日,不、两个时辰,若事态还未有任何转变,他就只能出宫,自己去寻找霍唯。正思索着,不远处忽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穆清嘉回头,只见看守服侍他的两名聋哑仆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他蓦然警觉,忽觉背后一股阴寒之气袭来,缓缓转过身去。身后之人身材消瘦颀长,一袭黑袍之下,露出小半苍白的下巴。他身怀五行之气,周围笼罩着一层黑雾,乃是化神初期的魔修。穆清嘉沉默以对,笑意仍在,却已全身警戒。“偃师。”来人的嗓音有种独特的阴冷。他一口道破穆清嘉的身份,穆清嘉听闻其声,只觉脊梁骨冰寒,犹如被蛇类爬行而过。“你是……青丘山的那个魔修。”似是因为被穆清嘉记得,来人黑袍下的唇似乎牵了一下。他掀开斗篷,露出青白清秀的面庞。“娄磬。”他道。“……娄磬,你的名字?”穆清嘉不确定道。娄磬缓缓眨了一下眼,然后道:“我知道你的眼睛在哪。”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按哭分配·临皋派》剑尊者收徒不成文的规则:哪个在皋涂山脚下哭得最响亮,就收哪个。天生哭包·霍唯:……(面无表情,默默流泪)两岁怕疼娃·水惊蛰:嗷嗷嗷呜呜呜呜!丧母之痛·秦关:呜嗷嗷嗷嗷!玃如(捂耳朵):烦死了,滚蛋!穆清嘉(心动):好可爱,好可怜,算了,我先照顾着衣食起居,师尊一定会收徒罢。剑尊者(一头乱麻):穆清嘉,给本尊面壁思过!第62章 因果水廊之上。穆清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则云淡风轻道:“你如何知晓?”这魔修与狐仙为敌,不可能是好心帮他,抛出的只是诱饵。“你的声音,很好听。”娄磬牛头不对马嘴道,“以前用的是假声。”他说话磕磕绊绊,吐字缓慢认真,似乎是不常开口说话所造成的。穆清嘉心道此人简直不知所云,淡道:“你如何知悉我身份的?”“我见过。”娄磬终于回答道。然而穆清嘉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生前从何听过这人的嗓音。他也看不到此人容貌,更无法辨别。但听他所言,娄磬从前见过的,应该是“偃师”。“五十年、七个月、二十一日前,冰原上的战斗,你还记得么?”娄磬道,“我日夜无法忘怀。” 第137章 “——竟敢!”看清穆清嘉的一瞬间,秦关暴怒出剑,百千剑爆出七中之五,剑流如银河,纷然刺向娄磬。殿外的娄磬目光呆滞,躲都未躲,身中数十剑倒地。烟尘过后,不见人影,只见被戳刺得稀烂的人形木雕。三根凤魂针归于殿内黑袍人之手,罡风吹飞他的兜帽,露出苍白阴郁的脸来,俨然又是一个娄磬。众人见此皆惊诧不已,穆清嘉也有些讶然:原来方才那个与自己沟通的“娄磬”,竟然只是一个木偶分|身,他根本没有察觉到。竟然有人分魂附灵之后,能同时操控本体和分|身!穆清嘉脊背更寒,但转念宽慰自己,他迟早会与昊焱尊者直接对上。现下与其后悔骇然,不如全神贯注地走下去。秦关百千剑出鞘之后,魑离殿内浮于表面的和平被瞬间撕裂,娄磬与猥琐魔修齐齐发动,攻向秦关。华服少女见状,抖开七道金丝,与另一通体遍布黑雾的魔君一起,勉力牵制娄磬二人。另外两君则直取敌方魁首。处于众矢之的的都元却面色悠然,宛若观赏猴戏般看着殿内诸人往来攻防,唇角擒一抹微笑。风暴中心,他不过是抬手举掌,掌心骤然腾出滚滚爆炎,霎时间充斥了整座宫殿。壮硕魔修如山般的肩膀浮起符文,以身为盾,护住身边的瘦猴儿魔修,却没坚持到第二息,便被掀飞出去,撞在兽骨上。魑离殿热度陡升,灼热的气流中凶兽骨架血纹弥漫,巍然屹立于烈火之中。在他一击之下,首当其冲的二君皆被击退百米,壮硕魔修手臂鲜血奔流,华服少女这边也被波及,受了轻伤。——这便是昊焱尊者的强悍之处:离成魔只有一步之遥,放眼三界,除冥蝶剑霍唯与松鹤尊者步承弼外,无人能敌。在霍唯的推测中,他也是抢走穆清嘉双眼的魔修。火星弥漫,黑焰蒸腾,当所有人都视觉受阻时,穆清嘉却见那如银河般游弋的剑群之中,脱出一柄极细小的剑,藏入他袖中。感受到手臂上的微动,他一顿,望向烟雾对岸秦关的位置。“都住手。”都元的嗓音从烈焰深处悠然传来,“本尊不是来毁殿的。”华服少女扶着壮硕魔修起身,暗自啧声:“这混账实力不减当年,阎王怎么从地底放出了这么一个魔头!”与她对战的两名黑袍人中,娄磬已止了攻势,安静地落在都元身后。另一个嗓音猥琐的魔修则完全沉浸在狂暴的战意之中,指骨生出野兽的利爪,状若疯癫。他是个修魔的妖兽,看妖形,似是黄鼬一类的妖怪。“兽性未退,怪不得这么疯。”华服少女鄙夷道。“我想起来了。”黄鼬妖露出四枚利齿,淫|笑道:“仙魔劫时技不如人,被仙盟抓住关起来的就是你!据说还生了个仙魔混血的杂种……”华服少女被戳中痛点:“我撕了你的嘴!”两人仍旧打成一团,都元泰然安坐于骨椅,道:“本尊说了,住手。”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咒术,腾于半空的黄鼬妖突然面目狰狞,狼狈跌落在地,四肢不停抽搐。“尊、尊者,属下不敢了!”他告饶着,唇边无法自控地淌出涎水,“求尊者、饶属下一命!”趁其病要其命,华服少女可不管斗法公平与否,穿针引线便要将黄鼬妖绞成黄鼬肉末。“顾蓉,住手。”秦关也道。临到关头,华服少女一个回旋,终是放走了她的猎物。她撤了金丝,不满地“呸”了声。黄鼬妖身上的咒术结束,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都元脚下,道:“谢尊者!谢尊者!”谄媚之色既令人作呕又觉可悲。而都元甚至连骨座都没离开。“本尊还以为王留下的子嗣有多么惊才绝艳。”他插着手,状似随意道,“不成想如此优柔寡断,连自己的下人都难以管束。”顾蓉刚要还击,便在壮硕魔修的眼神下怏怏闭嘴。“强者以威名服人。”秦关缓缓收回百千剑,“以咒术驭人,我不屑为之。”顾蓉找机会附和,对都元道:“要不是你那劳什子‘噬心咒’,三界哪个愿意听你的?”噬心咒乃昊焱尊者独门秘咒,任是天王老子被种下此咒,没他亲自动手,都无法清除。只要他动一根手指头,被种下噬心咒的人便要承受万蚁噬心之痛,再动一下,便五脏溃烂,死无全尸。刚刚那只黄鼬妖便是如此。“听本尊的话尚且能苟延残喘,不愿听便魂飞魄散。”都元道,“噬心咒的确卑鄙,却极为简单实用。”“无人待你以真心。”秦关沉声道。“本尊用不着他们的真心。”都元被他逗得朗声大笑,“暗地里咒我骂我、心怀鬼胎者,本尊一概不追究。只要肯为我所用,便有活下去的资格。”“真心易变,故而无用。就算‘殿下’也是如此。”他站了起来,忽然转了目标,踱步到穆清嘉身前。“曾经待殿下真心实意的大师兄,不知现在还肯站在您这边么?”他玩味地看着秦关,似乎想从他面上看到一丝动摇。与昊焱尊者近距离接触时,穆清嘉感到一股来自顶级强者的逼人威压,却不像面对霍唯的火焰时,那般撼人心魄。他立刻确认,都元的火焰伤不了他。然而此人实力超绝,殿内无人能与之匹敌。若他爆发出全力,假以时日,殿内除了穆清嘉都在劫难逃。——那么,都元既为争夺王座而来,为何不现在动手?穆清嘉袖中的细小剑刃微动,他仰头直面这个魔界至尊,从容不迫。 第139章 顾蓉双手掩唇,眼中露出愤然和不可置信之色。其余三君皆怒不可遏,只待秦关松口,便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仙修撕得粉碎。魔界的储君白眉剧烈颤抖,徒然背过身去,将所有心思与神情掩藏在阴影中。“倒是看了一出好戏。”都元不无嘲讽道,“殿下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吐舌头的哈巴狗,得不到主人的认可,就无法活下去。”他暗笑道,“本尊倒不知,魔界的君王之位,什么时候轮得到一只败犬来坐了?”“魔尊的血脉也不过如此。”黄鼬妖贼笑着附和道,“不如尊者改旗易帜,取而代之,小的第一个嵩呼称颂!”“呸!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魑离殿叫嚣?”顾蓉骂道,“五十年来,殿下为魔界平稳所付出的不知凡几,昊焱尊者呢?不知躲在哪个鬼窟窿里,屁都不敢放一个!”“姑娘此言差矣。”都元好整以暇道,“若是本尊实力尚存,这五十年间,或许早已率众占领九州。”“大言不惭。说的风光,不还是冥蝶剑的手下败将?”顾蓉还要接着吵下去。倏尔一道金影掠过殿内,穆清嘉身形如受巨力般一震,摇晃不稳。他低头,只见自己膝弯处密密匝匝环了数圈捆仙锁。捆仙锁正是来自于秦关。四君中的壮硕魔修不满穆清嘉已久,他见储君有意,跨步到穆清嘉身后,双掌如山般击打他双肩,重重压下。巨力之下,穆清嘉跪倒,其余二君也反应过来,一人一边将他羁押在正中。三人皆是化神期魔修,他连一丝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够了。”秦关背身而立,话音凉薄,“四肢卸去,扔去地宫关着。永远不得放出。”“秦关,你敢!目无尊长,我亲自为门除……”穆清嘉横眉冷目,刚说出半句话,便被扇了一掌。清脆的声响横贯整座魑离殿,血焰摇曳,凶兽白骨森森,宛若厉声嘲笑的牙齿。月白风清的仙修被迫跪倒在尘土中,面颊偏向一侧,暴露出脆弱的脖颈。“闭嘴!”顾蓉挥出巴掌的手腕举在空中,发着抖。一部分是受反震力影响,另一部分来自她真情实感的流露。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秦关正处于暴怒之中,穆清嘉多说一句,他的处境便艰难一分。顾蓉在为他之后的处境着想。穆清嘉心中微动,鬓发散落在额间,掩去一丝无奈。他心中好笑道:顾蓉这一巴掌,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殿堂,都元支着下颌,静静观察着,没有放过在场众人任何表情细节。“殿下真狠得下心?”他笑道。秦关面无表情道:“不过一件玩物罢了。既然没用,理当弃了。”都元一笑,扫视过义愤填膺的四君,以及黯然落魄的秦关,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就这么杀了未免暴殄天物,殿下舍得,本尊却不舍得。”他漫不经心道:“殿下或许不知其全貌。此人曾杀害力言尊者,名号‘偃师’。”秦关微顿,他心想都元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落在他人眼中,却是在为穆清嘉的另一重身份而惊讶。“那又如何?”他仍是冷漠道。“他的仙术很有趣,与本尊徒儿相类。既然殿下不要,不如送予本尊,供本尊徒儿把玩一番,如何?”都元开口要人。见秦关状似思索,竟真有将穆清嘉转手送人的打算,顾蓉心中发急,呵斥道:“尊者还是别做白日梦了,这仙修的术法如此高妙,殿下自当研究,哪里有空手要人的道理?”“本尊并非空手而来。”都元立于殿中,向着秦关,面色郑重道:“你我皆为魔尊之位而来,若殿下肯许我此事,本尊将为殿下效力一个甲子,六十年之后再争这尊位。”“以心魔为誓。”他道,“这便是我的诚意。”双方魔修皆震惊不已,黄鼬妖只觉昊焱尊者是疯了才立此誓,却又摄于噬心咒的余威,不敢多劝一个字。都元本就不屑于扯谎,更何况赌上了自己的心魔。由于功法速成使然,魔修本就难以控制住欲念,为心魔所反噬。所以对魔修来说,心魔誓是除了身魂之外最重的誓言。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才将大好的机会拱手让人?现如今秦关修为不深,根基不稳,都元不日便可东山再起,夺得魔尊之位。而缓出这六十年,无异于养虎为患,介时胜负未知。对于昊焱尊者一方只觉荒谬异常,难以理解。而对于秦关一方来说,却是天上掉馅饼,一个不可能拒绝的交易。然而谁也没注意到,殿中那个垂着头狼狈不堪的仙修,唇角却勾起一分浅笑。——他这一巴掌可算没白挨。“尊者既有此诚心,孤也不愿拂了你的好意,不如物尽其用。”秦关一锤定音道,“希望尊者莫要拿心魔冒险。”“——殿下!”顾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必不负殿下重望。”都元满意道。一直沉默不语的娄磬走到穆清嘉身前,张开手心,将一粒黑砂展现在他面前。“你的眼睛。”娄磬道,“这里。”什么?穆清嘉还未来得及想清他话中的意思,便被吸入一片黑暗之中。作者有话要说:大师兄必然不可能如此智障,小师弟必然不可能如此猪队友。另外,任何作品中任何人物的行为三观不代表作者本人的行为三观!ooc小剧场·打脸之后: 第141章 “你是谁?”他暗自捏住手中的细剑,“方才那话作何意?”“我是……”薛紫衣垂了垂眸,道,“区区一介命修。”-------------------------------------魔界的夜幕降临极早,宛若天女撒下黑色薄纱,将天地蒙入混沌幽微之中。属于昊焱尊者的车辇疾驰于夜色中,头顶一轮明月,浩浩汤汤向着少咸山而去。与此同时,另一批魔修绕路穿梭于丛林间,借着夜色的掩护,逐渐靠近都元的车辇。斥候来报:“还有十里到达少咸山,昊焱尊者未见异常。”秦关抱臂而立,臂膀肌肉紧实,身后百千剑拔出一道缝隙,雪色映月,冰冷皎洁。四君之一见他有出战之意,劝道:“殿下,都元还在全盛状态,我们现在上去只怕凶多吉少。”但秦关知道,十里对于修士和上佳的飞行法器来说,不过是半个时辰的问题。若都元回到少咸山开启护山阵法,必将易守难攻。介时大师兄的安危将是个未知数。他心中暗骂:霍唯怎么还不来?“不等了。”秦关百千剑出鞘其三,“魑离殿诸君听令,此役势必斩杀都元。——杀!!”随他而来的三十五人皆为魔婴以上的精锐,战令一处,秦关一马当先,化作一道剑光冲出。诸魔修各显神通,如漫天虹桥般,陆陆续续袭向昊焱尊者的车辇。队伍遭遇奇袭,顿时如散沙般惊逃分散。下一瞬,剧烈的爆炸声响起,车辇分崩离析,从熊熊火光中,露出一个人影来。“本尊一个甲子的效力,便如此没有吸引力么。”都元冷笑道。他一出现,车队立刻军心大定,逐渐找回了组织和进攻节奏,与魑离殿众人展开激烈交锋。“无需等六十年。”秦关昂首,桀骜道,“今夜,就是你彻底殒命之时。”“是么?”都元咔咔转动着脖颈,睨视着眼前年轻的狼王,俊朗的眉宇间升起了暴戾。他背后的血色焰纹如活物般扭动,化作一道红芒落入他手中。光芒激涨,如红缨般猎猎鼓动,被热流扬起时,露出一柄九曲长|枪。“本尊本想放你一条命,奈何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可别怪我不顾已逝魔尊的颜面。”他冷漠道,“更何况,你与他,除了长相外,没有一处相像。”“承你吉言。”秦关一扬下巴,挑衅道,“我可不愿像一个强|奸犯。”话音刚落,九剑开其五,雪亮的剑群如暴雨般,从四面八方向都元当头砸下!乒乒砰砰声不绝于耳,银色的剑雨将其包裹得密不透风,在秦关的操纵下四下里横冲直撞。一个魔婴期的喽啰躲闪不及,被吞噬入内,登时被利齿剔得干干净净。待银浪离去后,只余一块人形的肉沫,徒然在空中爆开。然而秦关的脸色并没有放松下来,白眉紧皱,警惕地盯着剑群中央。第一缕血光从剑群中渗出,其势如蛋破,缝隙在血光的撕扯下越来越宽阔,下一瞬,剑群被一股巨力轰然炸碎,猩红的火焰烧蚀天际。焰光正中乃一只血色圆盘,不断发出疾风破空之声,却是九曲长|枪极速抡舞所致。抡舞之速稍歇,枪身微顿,猛然冲秦关飚去。九曲枪势如破竹,于夜空中残留下一抹弧光,血点刚映照在秦关眼瞳中,下一瞬便点在他心口。百千剑迅速回转,不阻九曲枪,至刺都元。秦关爆呵一声,手臂肌肉贲张,皮肤表面浮现起一层金属色泽,双手虎口直接卡紧蛇形枪|头!血焰烧蚀下,附着在皮肤上的金灵气迅速消退,鲜血四溅。伤口瞬间被烧成焦炭色,血液中的水蒸发,凝固成血痂。百千剑吮吸着他流出的血液,红芒闪耀,最后两柄长剑陡然出鞘!以秦关之力,百千剑无法完全臣服于他,唯有以西北蛮族强悍的血液祭奠,才能压制剑中冤魂,短暂地为其所用。都元用出全盛之力的时间有限,他也同样。这是一场时间的赌局。昊焱尊者毫不留手,血煞的魔气如洪流般倾泻而出,肆意挥霍,顷刻间便在秦关身上留下数道焦黑的伤口。而以百千剑九千九百枚剑刃之众,竟无法在都元身上留下一道痕迹。他全身鲜血淋漓,青黑无数,眼中却现出狂野的血性,虎牙森然,沾染着他自己的血迹。每一柄剑毁去无关紧要,会有下一柄剑补入。他如剑一般,像一个永远无法被折断的剑。“接着来。”他啐出一口淤血,“还不够。”“如你所愿。”都元哼笑道。九曲枪再一次搅散剑群,银瀑四分五裂,裹挟于焰抢周围,却无法寸进一毫。火焰龙卷刺碎无数银剑,其势不可挡,长奔于秦关面前。他正欲全力抵挡,那九曲枪却缓缓停驻下来,焰光骤然熄灭,缩回一朵焰纹枪缨。百千剑让出一道通途,只见剑路尽头,都元维持着投掷九曲枪的姿势,从脚至首,寸寸化作木雕。灵气使用会大幅度加剧魂魄的消耗,瑶草所聚凡魂业已耗尽,都元纵有千钧之力,也无法再操控返魂木。他们终于熬到了。眼尖的顾蓉发现此景,扬声喊道:“都元现乃强弩之末,斩其魔婴者封地千顷,位列四君之上!”“杀——!”群魔狂吼,百种术法齐聚,杀气的终点,是属于都元的返魂木。 第143章 ——五感中的最后一感,穆清嘉的体感恢复了。宛若从母体脱离第一次接触外界一般,活着的感觉,让他无比疼痛。痛到意识模糊。“为了让你免受天罚,”狐仙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如果你离开这里,便会忘记所有在此地发生的事,忘记所有关乎未来的走向。”穆清嘉只觉自己一半在黑砂中面对薛紫衣,一半沉没在过往的回忆中,处于一片冰蓝色的世界里。“如此一来,你便会依命数中的那般,死在皋涂山。”狐仙沉声道,“即便这样,你也执意如此么?”“我意已决。”白衣仙修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那里还有太多我所牵挂之人,所以我必须回去。”他眉眼一弯,轻柔地抚摸着大白狐的鼻吻。“而且,我已经把‘希望’留在你这里了。”回忆画面被墨迹晕然,重回一片黑暗之中。穆清嘉发现自己已经痛得蜷缩起来,冷汗濡湿脊背,心跳快得仿佛要挤破血肉,从胸腔里跳出。“五感尽归。”薛紫衣冷淡道,“恭喜,你已经‘完全’复活了。”“什么叫……‘完全’?”穆清嘉艰难地爬起来,剧痛之下不停干呕,心中脑中乱如麻。一个又一个曾被忽略的问题冒出来:为什么现在他才“完全”复活?为什么他的五感会缺失?模模糊糊地,他想起都元,想起姑媱城主之妻:他们各有缺陷,却都是完整健全的人。不像他,五感与记忆都是从零开始,慢慢恢复。明明他自己才是“完美”复活才对,为何……?重生伊始,阿唯告诉他——“我会保护你直到魂魄与身体完全融合,恢复五感和记忆。”魂魄与身体融合?那是什么意思?杂乱的线条在他脑内穿梭,言语失去了本来的意义,背反、扭转,被赋予荒谬的含义。完美复活的三个条件:返魂木,与肉|身完全相同的木身,完整的魂魄,缺一不可。“直到魂魄与身体完全融合”。霍唯的那句话反复震荡在他脑海中,拆开来又重组,有了新的意义。穆清嘉一直以来都认为,那指的是自己的魂魄,与外来的返魂木身之间难以协调。——若是反过来呢?——若是霍唯的魂魄,与他自己的返魂木之间,需要时间融合呢?“你……没事罢。”模糊的女声传来。穆清嘉隐约觉得,那个女修接近了自己,将他汗湿的额发捋到耳后。动作极轻,却带了关切。她的嗓音清冷悦耳,极富特色,勾起了他脑海中的另一句话。“今日,必有人死在这里。”“离开这里。”穆清嘉唇齿颤抖,咬到了舌尖,“我必须出去。”————少咸山外五十里,寒月森森。千奇百怪的术法汇于一点,击中了都元的返魂木,瞬间爆发出一圈魔气波涛,激起滚滚烟尘,击飞附近的魔修。烟尘过后,方圆一里内草木土石灰飞烟灭,留下一块过于干净的空地。“昊焱尊者这次绝对活不了!”“这么多人同时发动攻击,到底算在谁头上?”“等等,你仔细看……!”烟尘为寒风吹散,视野逐渐清晰起来,所有人看到此景的人都愕然失语。只见“都元”四肢皆去,而由返魂木制造的身体头颅,却飘浮在半空中,完好无损。“这!——莫非是我眼花,这如何可能?!”“刚刚那合力一击足有化神后期之力了!怕是松鹤那老儿也挡不住,这昊焱尊者怎么还没死?”这便是返魂木的强大之处。三界之中,坚不可摧。只除了天雷,与霍唯完全爆发时冥蝶剑所用的金焰。然而,只要其中没有魂魄操控,即便是返魂木也不过是一块死木头罢了。秦关沉沉吐出一口气,百千剑化作银河,游弋至他身后,剑剑归鞘。他疾点身周大穴止血,缓缓运起治愈术,修复身上的创口。他的实力与昊焱尊者相差太多,用出九剑全靠一口气支撑,气息一收,便觉身乏脑胀,只想闭眼倒下。——能杀了这种怪物,当年的霍唯简直……他艳羡二师兄的剑心,由来已久。霍唯就像一颗过于耀眼的太阳,灼烧在他面前,离得太近,蚀去皮肉,暴露出他发黑的骨。二师兄最像师傅,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傲然孤高,无人可与其比肩。秦关拼尽全力去触碰太阳的光芒,每一次都信心十足,每一次都发现自己与太阳离得更远。 第145章 他还有事要做。他如此狼狈不堪,仿佛只有一副骨骼在支撑着满身沉重的血肉,仅凭一丝理智强撑着崩溃的精神。“你有办法离开这里。”穆清嘉语调冷静,秦关留下的细剑贴在他小臂边,隐藏于袖中。“还不到时候。”薛紫衣道,“他们杀不了都元,即便加上你,结局也不会改变。”穆清嘉只觉这句话似曾相识,仿佛很久以前,狐仙也曾与他说过同样的话。他并未深思,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能袖手旁观。”薛紫衣似乎若有所感,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遗憾的是,这个世界被抹上了都元的神识烙印,来去由他,你我皆无法离开此处。”正在此时,空白的上空赫然出现一个漩涡,一个硬物从中坠入。趁此机会,穆清嘉飞身而上,撞入旋涡中,却被一股透明的力量挡了下来。他只得落下地,捡起从外界掉进来的硬物。是都元的返魂木。“小师弟成功了。但为何……?”为什么他仍在黑砂之中?为何都元的返魂木会掉入其内?“秦关不可能赢。”薛紫衣语调淡然而笃定,“师兄,不,娄磬是都元最后的杀手锏。他是特殊的。”“常人的魂魄如同粘稠的水,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难以分割。”她解释道,“但娄磬的魂魄却像是空气,可以随意变形、拆分,这也是为何他生性与常人不同。”穆清嘉想起在魑离殿时,娄磬使用附灵术之后,本体与分|身却都具有一定的意识。也就是说,他将识魂本身,拆作了两份。这是穆清嘉自己所做不到的,若他强行将识神一分为二,会留下永久性的神志分裂或者智力残缺。若“拆分”是指每一件附灵物上都留有神志的话,那么“变形”,就是……只听薛紫衣接着道:“身体犹如容器,常人的身体只能承受一个健全的魂魄操控。而娄磬的魂魄可以压缩,腾出空间,让另外一人的魂魄完整地寄居其内,如此便可将身体交付于他人操纵。”穆清嘉看向返魂木。都元的返魂木在这里,其中空无一物。那么都元的魂魄现今在——娄磬的体内。————少咸山外,火光冲天,烟尘弥漫。“是昊焱尊者!昊焱尊者夺舍了!”瘦猴儿高喊道。下一瞬九曲枪横扫,将他击飞数十里,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烟尘。都元举枪,欲掷出取其性命时,枪杆却被数条金丝缚住,停滞了一瞬。寒气顺着金丝攀附而上,冻结他持枪的手。金丝尽头,顾蓉双腿冻结在地面上以作固定,纤白的双手被割出血痕,却仍不肯撒手。寒冰崩裂,眼看她便要十指尽断时,百千剑化作一条银色的缎带,缠缚住九曲枪,解了燃眉之急。秦关喘着粗气,哑声道:“冲我来。”“如你所愿。”都元眼中划过一抹戾色。他就着金丝银带的拉扯之力,顺势向下俯冲。枪尖爆炎挑散金丝,绞断百千剑,卷起层层焰浪,冲向秦关。厉呵声中,秦关全身肌肉暴起,左肩血洞血涌如泉,被身后百千剑吸收入内。九剑再度全开,每一柄剑泠泠寒芒,成层云叠浪之剑阵,铸造防御重盾。刺耳的破防声中,两者距离极速缩短。距离迫近极限时,秦关陡然拔出一柄长剑,横于身前,与九曲枪尖短兵相接。这是他百千剑中的剑主,也是最初他在皋涂山中炼就的本命灵剑,名唤嫌雪。嫌雪剑铸成之时,他寻找到了值得交付一生的追求。“小师弟的本命灵剑好漂亮,像冰棱一般。”穆清嘉眸中映照出剑身的雪光,“天一剑暗沉,湘君剑纤细,都不如你这般寒光崭然。”“谢谢大师兄。”小少年兴奋地红了脸。水惊蛰入门比他早,年纪却比他小,还处于控制不住灵气、四处暴走的阶段。小姑娘水灵灵的眸子黑白通透,奶声奶气道:“剑美人!”“谢谢……”小少年弹了弹她头上的小揪揪,“小师姐。”“勤加修炼。”霍唯在旁叮嘱。“嗯!”小少年仰慕道,“我以后要成为像二师兄那样厉害的剑修!”“为什么不是像我?”穆清嘉心碎道,“天一剑听了会伤心的。”两个师弟闻言皆笑,小女孩不懂那是玩笑,还以为他真的伤心,于是心疼地抱住了大师兄。秦关眸中漾起笑意。如果……他们现在还能像从前那般欢笑么?——但是没有“如果”。他也不曾后悔。五十年前,秦关突破元婴之际,当魔尊的血脉复苏,当西北蛮族的传承记忆出现在他脑海中,当一份唾手可得的强大力量摆在他眼前时——他动摇了。手中被夸作寒光崭然的嫌雪剑,那时在他眼中,却洁白得太过单纯,单纯得令人生恨。他曾用尽全力洗白自己的魔修血脉,成为他人眼中的仙修。而在面对那份强大的力量时,那份妄想却显得无比脆弱,一击即碎。 第147章 他松了对冥蝶剑的桎梏,向都元掷去。灵剑觅主,在空中倏然偏转方向,直刺都元的左掌。霍唯眸光一厉,符文蔓延到脖颈,双臂如焰刃,攻向都元。猝不及防之下,都元接住了双臂,左掌却被陡然调转身形的冥蝶剑刺了对穿。黑砂脱掌而出,在冥蝶剑尖的锋芒之下,却毫毛未损。都元按住左掌的伤口,恶声笑道:“有我的神识烙印,即便你抢到手,也救不出他。”霍唯读出他的口型,冷声道:“杀了你,烙印自消。”“来不及了。”都元笑道,“我布下一颗棋子在里面,这枚棋子,是你善良的大师兄绝对无法动手的人。”霍唯心中有一丝疑惑,杀意更重。“猜不到么?真是冷情的师傅。”“紫衣。”霍唯错愕。“她没死,现在她的命在本尊手上,对本尊唯命是从。”都元难以遏制快意道,“你觉得,她会放弃自己的命,去顾及那一年半载的师徒旧情么。”他笑道,“倒是你那师兄,在皋涂山上拼了命也要护她。现在见了她,恐怕是亏欠都来不及罢。”第67章 白头黑砂之中震动不断,薛紫衣峨眉轻蹙,捂着心口慢慢跌倒在地。穆清嘉刚要去搀扶她,紫焰便席卷了空白的天空,如漏沙般渗出天际。“噬心咒。”他立刻意识到什么,“昊焱尊者在对你下命令?”搀扶薛紫衣时,他指尖触碰到她皮肤上的紫焰,他强忍着烧撩的疼痛,将她稳稳放在地上。突然他面色一顿。他虽目不能视,却记得梦境中的紫焰,这一触碰,只觉这火焰的温度似曾相识。虽与那小女孩只有半年的相处,她的卓绝的天赋和娴静乖巧的性格,却给穆清嘉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被昊焱尊者所控的火灵根女修,梦中那被黑纱蒙住的双眼,还有她暧昧不明的态度……“……师侄?紫衣?”穆清嘉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是薛紫衣?!”“你认错人了。”薛紫衣推开穆清嘉,冷静道,“我只是一个想保全性命的魔修。”穆清嘉也不便再冒犯,他清晰地记着,女孩手背上有烧伤的疤痕,若是他能触到女修的手,便能知晓她的身份。突然,他心有所感,望向上空。“天一剑?”穆清嘉蹙眉道,“不,阿唯来了。”那是属于本命灵剑的反应。霍唯用元神炼就冥蝶剑,而现在元神归属于穆清嘉,冥蝶剑便是他的本命灵剑。想来皋涂山那回,阿唯灵剑脱手,落入他手中,也不是什么意外。而现在元神完全归属于他,恐怕阿唯已经无法驾驭冥蝶剑了。这把传承霍家千年魂魄与铸剑之功的灵剑,使冥蝶一族如虎添翼,战无不克。霍唯剑道至臻,失去冥蝶剑虽可应对三界中的一流高手,却难以战胜魔界的顶级强者都元。——阿唯现在需要他。穆清嘉顾不得探究薛紫衣的身份,仰面四顾,迫切地想寻找出去的方法。然而每当他在一个方向飞到极限时,便开始举步维艰,到最后即便用上全身灵气,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边界质地粘稠而富有弹性,洁白无瑕,似乎没有任何裂隙或破绽。但是既然他能进来,也必然能出去。巨力挤压之下他通体剧痛,而在这掩盖一切的疼痛之下,隐隐有一丝清凉。是风。这样稠密的质地,恐怕只有风才能穿透罢。穆清嘉立刻想到了玃如。他的四角之所以变幻莫测,是因为它们完全随天地灵气而动。而与天地灵气合一,便能化身为最自由的风。他捏住了玉环中的鹿形木雕。他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成为玃如,成为无所不在的风。而出去之后,他将面临一场恶战,需要同时操控玃如与他的本体,来配合阿唯。需要两份识神?“你在想什么?”薛紫衣提醒道,“你和娄磬不同,那么做只会自取灭亡。”“不。我会珍惜自己的命。”穆清嘉微笑着道。毕竟阿唯还在等着他。而他想见他、护他的感情,已经快要溢出心脏了。穆清嘉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人比他优秀,比他强大,有太多事是他尽力而为也无法做到的。比如冥冥之中无法违逆的天命,比如他残破的剑意,比如他永远比不过娄磬的附灵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路可走。他有玃如,还有对阿唯的心,这些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能做到很多那些强者做不到的事。 第149章 他欲以枪杆为路,飞身夺取黑砂。然而都元变招极快,在他踏出第二步时,枪尖深扎入地,顺势前冲。柔韧的枪杆陡然弯曲,绷紧成半弧,犹如蓄力拉满的弓弦。霍唯知他意图,却又不愿放弃抢夺黑砂的机会,遂咬牙踏上左侧枪杆,欲从侧面攻之。刹那间枪杆绷紧到极致,枪尖反从山岩中迸发而出,向上弹射。枪尖敲击在霍唯右腕经络处,酸麻感顿生,冥蝶剑直直接了一记上挑,再次脱手而出。武器既失,霍唯全身上下皆是空门,唯有一只手凝聚了全部烈焰,宛如又生出另一把剑刃,当头照都元左胸斩下。此时,符文从他脖颈处攀援而上,覆盖了整张面容。符纹飞速流淌,从赤红转为金橘色,宛若在苍白俊美的面上裂开道道沟壑,从中溢散出丝缕金焰,狰狞可怖。有去无回,不要命的打法。“疯子。”都元骂道,“整个门派都是疯子。”九曲枪尚深陷岩层,他只得弃了长|枪,双手成十字,硬接霍唯烈焰手剑。爆破声震耳欲聋,余劲四散崩射,峭壁四分五裂,山石崩塌,隆隆炸响,声传百里。“真是……”都元艰难道,“后生可畏。”他身具昊焱尊者修炼三百余年的灵气,又附带着娄磬强行催灌到化神初期的修为。若是硬拼灵气,他必赢。然而,剑修孤注一掷的杀意,让他久违地感到了胆寒。“若你早生一百年,真元与我相匹敌,今天败的是我。”都元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但你终究嫩了点。所以,只能死——!”但他不知道的是,霍唯不惧死。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个无比自惜性命的魔修,撞上一个亡命之徒。丘峦崩摧的巨响吞噬了天地间一切声音,无论是怒吼还是悲泣,无论是贪妄还是畏怯,亦或是珍藏于心的那一情语。纯粹的火灵气在这一瞬点燃、爆炸,耀眼的强光吞没了万物生灵,色彩失去了意义,视线中仅剩下骤烈的白光,与二三道粗犷的线条挥毫。半里之外,秦关从刺目的光线中恢复视力时,却愕然发现,那并非他的错觉。月凉如水,霍唯满头银辉。竟是一瞬白头。山河静寂,渊渟岳峙。剑修眼前略有昏黑,手剑之所指是魔修的心脏,视线尽头则是他掌中黑砂。犹记那年雪满皋涂,人影虚晃,正是上元节前后。长夜漫漫,烛火映雪。那人肩头披一件避雪蓑,右手挑一盏走马灯,左手提一漆红食盒,向他回眸浅笑。火光催动着灯中人影转动,宛若追逐嬉戏,又若旋飞曼舞。“陪我闹了那么久。”他嗓音温润含笑,“早些歇息罢。”霍唯永恒地凝视着他,薄唇微动。“不。”他开口拒绝。穆清嘉似乎有些意外地轻“啊”了一声,然后一步一步向霍唯走来。“既如此,我们就共同尽兴一场罢。”他在他耳边轻声道。雪粉漫天飞舞,劲风拂面,银发飞扬。狂风从无声处生起,霎时间裹挟了整个战局。“谁!?”都元大惊,还未辨清风的来源,便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叫!冥蝶剑噌然斩断他整只左掌,黑砂中吐出风暴,一人一鹿于风中显形。穆清嘉翻腕,冥蝶剑自然而然地落在他掌中,握稳。他还欲抬剑再伤都元,身下玃如却扭转方向,奔向霍唯。他冷眼一扫,双眸中却撞入一片雪色。师弟……头发白了。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都元:就这?就这?霍唯(专心打架,人狠话不多)穆清嘉一巴掌呼上:就这。师兄身骑白马,脚踏祥云来英雄救美了。恭喜师兄达成:“我骑着我带着我家攻上阵杀敌”成就。希望大家喜欢武打戏。因为我好喜欢打架(不是),精心雕琢了很久。第68章 绝情霍唯竟白了头。 第151章 好吵。他心道。但仍有一事,未能得到答案。——霍唯究竟为了什么,才会把命换给他?何必如此?人死灯灭,万事皆空,纵是有千般好处,也体味不到。又是一剑破空斩落,都元胸腹斜中一剑,轰然砸落地面,再也没能爬起来。穆清嘉欲追上前斩获首级,却觉霍唯手腕不住颤抖,压抑的闷咳从身后传来。一股浅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他立刻意识到,是霍唯在咳血。“别管我,”霍唯嗓音既哑且弱,“杀了他。”穆清嘉没有理会,阖眼以灵眸向下望去。只见昊焱尊者魔魂被烧去十之八|九,只剩一抹残魂苟延残喘,即便天道眷佑,再找到新的身体,也是智力低微,终生形如幼儿罢了。斩草除根?或是照看霍唯?他正在这二者之间游移不定时,玃如突然不再听他操控,四处腾跃,上下颠动,然后一头栽下。他们被甩到空中,霍唯抱紧穆清嘉的腰身,旋转跌落。转身时的惊鸿一瞥,穆清嘉瞥见了对方雪白的长发,他面容与唇瓣毫无血色,染着丝缕血迹。穆清嘉微微一怔,只觉得那抹雪与血,太过刺眼。他用出浮空术,稳稳落地。地表草叶生长,形成一条柔软的地垫,他便将霍唯安置于其上,单手轻按在他丹田处,仔细观察他。细看来,霍唯变化极大。从前锋锐无双的剑修,此时却格外虚弱,仿佛空有一副金玉骨肉,而内在则填充着残花败絮,一戳即破。穆清嘉一边用治愈术修复他的内外伤势,一边将木灵气源源不断地汇入其丹田中。他丹田中的火灵气只剩可怜的一星,木灵气柔和地环绕着它,引它燃烧自身,从而催生出新的火焰。输送灵气时,穆清嘉微微垂首,鬓角发丝软软垂在颊边。一双涟水桃花眼色泽清浅,偏偏面色冷淡,显得他既薄情,又柔软多情。霍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每一瞬间都尽纳眼底,这一瞬才不算白白度过。在这样的目光下,即便是缺失欲神的穆清嘉,都感到了灼热。“难以理解。”他淡漠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什么。”霍唯艰难地读出他的唇语。狂风呼啸,玃如在林间奔腾、跳跃,痛苦地挣扎,鹿角化作灵气长鞭,缠住树木,将之连根拔起。他呦呦哀鸣,发出他人听不懂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为什么要把命换给我?”穆清嘉认真问道。霍唯薄唇紧抿,沉道:“你知道了。”穆清嘉只觉他说了句废话。他仔细盯着对方的脸,追问道:“到底为什么?即便我因此感恩于你,一生铭记于你——你付出的代价却是死亡。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不知道。”他提出了一个可能:“因为你想做我的道侣?”霍唯眉梢带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然后又压了下去。他的确希望如此。但他的寿元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他答道:“因为想让你活。”“就这么简单?”穆清嘉眉梢扬起,琥珀瞳中浅浅地露出一分错愕。霍唯见之,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呛咳出血丝。他眉峰舒展,想到,即便清嘉太上忘情,却仍是那般纯澈可爱。——是他遥不可及的梦境中,道侣的模样。穆清嘉莫名其妙,替他擦去唇边血迹,然后听他哑声开口。“嗯,就这么简单。”霍唯道。数十年以来,他胸膛中汹涌着如烈焰般的情感,滚烫、焦灼,难以用只言片语表达,亦或者,情感本身就无法以话语倾诉。他有时觉得,他眼中的世界就像一盏走马灯,而穆清嘉就是灯芯。灯芯燃烧,岁月静好,当时只道是寻常。一时不慎,灯芯被风雨毁去,只剩苍白的纸,单调的影。从此任剪纸兀自旋转,任世界千姿百态,他亦如被锁入暗笼中,剪去四肢,削去五感。幽暗困苦,举世于他无色无味。这样的世界,于他毫无意义。所以他想要灯芯回来,想要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他。即便无法长久,即便只多看一眼,都是好的。一炷香的时间到了。玃如之形悄然消散,小木雕嘭咚一声落在林间。欲神失了附身之所,本能地奔向穆清嘉的本体。 第153章 “我要找回我的元神。”穆清嘉眼圈通红,“找到了,你就没有理由拒绝我。”“好。”霍唯很配合。穆清嘉开始细细盘问有关自己复活的始末,包括死而复生的时间、魂魄在生死树中的状态,以及在苏醒之前有无异常发生。待霍唯一一答罢,穆清嘉蹙眉道:“你在我焚毁后二十四天才得知这个消息,去黄泉寻我的?”“是。”霍唯垂眸道。那时他劫后余生,功成名就,带着水惊蛰回到皋涂山时,却只见到了战火硝烟之后的虚无。侥幸被护山阵法救下来的师侄与佣人,向他哭诉魔修如何可怖,他通篇什么都没听见,只觉万念俱灰。脑海中只有一句话:穆清嘉已经死去二十四日了。“我死无全尸,魂魄无所依归,死去那一刻便该下了黄泉。”穆清嘉思索道,“但阿唯在二十四日之后,仍在生死树中听到了我的声音?”霍唯颔首,道:“这也是为何,我能斩下带着你魂魄的返魂木。”穆清嘉心生疑窦,据他所知,魂魄入黄泉后会被打散融入生死树,成为不分你我的整体,失去自我意识。二十四天足够魂魄投入下一个轮回了,他的魂魄怎么还能保持完整,还能清醒地与阿唯交流?他接着问道:“而在这之后,返魂木一直昏迷不醒,其间也未曾出现过任何异常?”霍唯再次颔首,道:“直到我从乐鹿那里得知,你是因为魂魄不全,所以才没有意识。而玃如告诉我,你缺的是元神。”穆清嘉思索片刻,感觉心中松快了一些。“阿唯,我们还有希望。”他笑道,“若我所料不错,我的元神一直都滞留在九州三界之中。”见霍唯面露疑色,他将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从一开始,我的返魂木意识朦胧,无法真正苏醒,所以你从黄泉斩回的返魂木之上,本来就没有元神。”“而在这之前,识神和欲神竟逗留了二十四天都未散去——我想,这正是因为,它们在人界逗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落入黄泉。”“你是指……?”穆清嘉双眸莹亮:“识神和欲神一直想要回到本体去,换言之,它们回到元神那里去,所以才会在三界逗留。我的元神就在三界之内!”话音落下,霍唯握着他的手的力道越来越紧,他眸光微闪,虽未言一字,却足见其内心的震动。“可还记得元神在何处?”他问道。穆清嘉凝眉思索,很快便忆起那段极有可能是被狐仙抹消的记忆。那应该是斩获力言尊者之后,仙魔劫之前,自己反回青丘山时发生的事。狐仙似乎预知到了之后的厄运,所以想要将他留在皋涂山;而他念及山中还有师弟师妹以及一众小师侄,所以执意回山。最后狐仙妥协了。然而,预知未来会遭受天罚,出于保护他的目的,狐仙又抹去了他这一段有关未来的记忆。那时的穆清嘉对狐仙说:“我已经把‘希望’留在你这里了。”所谓的“希望”,会不会就是他的元神?而且自他从青丘山归来之后,身体确实有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想来,估计也是缺少元神之故。或许再次见到狐仙时,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阿唯,走,我们去青丘,见狐仙。”他笑道,“我的元神或许就在那里。”念及狐仙预言之事,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数月前她托来的梦。狐仙的第三次卜筮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九州存亡的转折点。他的生死于九州存亡,又有何关联?这念头宛如一缕柔风吹拂,力度虽轻,却将尘封记忆的门推开了一条细缝。风吹起他的鬓发,遮挡住双目。穆清嘉拂去发丝,再睁眼时,惊愕地缩紧了瞳孔。只见眼前景象剧变,风云变幻,山河破碎,万物凋敝。残阳映照在枯枝上,血流江海,浮尸漂泊。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世界中,空余一团又一团白色的雾气,挤挤挨挨,仿佛压榨掉所有的生存空间。这绝对不是真实的世界,他又进入了某段幻景之中。穆清嘉听到惊惶的叫嚷声,回身望去,只见一名形容落魄的中年男人向着河水夺命狂奔,在他身后,浓雾正在用更快的速度追赶着他。数息之后,浓雾触碰到他的皮肤,中年人恐惧大喊,瘫软在地。随着时间过去,他的喊叫声逐渐平息下去,表情趋于平静呆滞,最后闭上了眼。有什么白色的雾气,正从他体内流逝,融入到浓雾之中。穆清嘉骇然发觉,那白雾竟然是魂魄。平和无害的,数以万亿计的魂魄。当黄泉中的魂魄被放入九州,当生与死的界限被混淆,亡灵流入三界,本能地融合生者的魂魄。这便是九州的终结。不是穆清嘉从前所想象的仙魔争战,而是一场天灾。而在九州的终结处,站着一个人,手中别着一把剑。穆清嘉无比熟悉那人的身形,口中轻喃。“阿唯……?”天边雷云翻滚,一笔笔浓墨重彩,遮天蔽日。云层之上蛰伏着电闪雷鸣,当它隆隆劈落时,有裂天之能。下一瞬,雪亮的光吞没了他的视线。穆清嘉一凛,从幻景中醒神。“穆清嘉!”霍唯大吼,抱着他向后撤去。两人瞬时间疾飞数百米,堪堪躲过了那道雷罚。 第155章 “与相处时间无关。”薛紫衣冷道,“你雕不出他的风骨,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你眼中的‘恩人’。”“师尊救了我的命。”娄磬道。“命。”薛紫衣垂眸微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我曾卜算过师兄的命。师兄本该作为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凡人,一生锦衣玉食,顺遂无忧。”“而在你五岁时,你的命数被强行扭转。”她轻叹道,“凡人的命数何其脆弱,修士随便一个念头,便能生生斩断,再由修士续上新的命。登入仙途,亦或是……成为魔修手中的玩物。”娄磬头痛欲裂,眼中生出红血丝,忍不住双手按头。在薛紫衣话语的引导下,他模糊地想起了幼时命数扭转的那一瞬。芙蓉树下,随侍倒地昏睡,神秘俊美的魔修露出掌心的芙蓉花,诱他牵住他的手。芙蓉花的甜美如昙花一现,亦是噩梦的开端。“是力言尊者。”娄磬呆滞道,“他把我骗走,收作侍从。”“真的是他么?”薛紫衣冷淡道。娄磬还欲坚持,却突然发觉,都元的魂魄在颤抖。他们神魂相贴,彼此情绪相通,娄磬立刻意识到,那是名为恐惧的情绪。他在怕什么?他在心虚些什么?“……师尊?”娄磬呆呆道。回忆愈发清晰,幼年的自己抬头看向魔修,望见他满头标志性的银发,以及血红的瞳。那是血统纯正的西北蛮族才拥有的体征,当年将他拐带的人,并非力言尊者,而是——“不是我!”都元失态地咆哮。残缺的识神让他难以控制情绪外泄,所思所想像孩子般透明。天雷炸响在不远处炸响,娄磬耳边嗡然,雪亮的雷电如利爪,撕裂他幽黑的瞳孔。一切都随之明了。“不是师尊。”娄磬却异常平静地道。闻言,都元刚松了口气,便被一股巨力挤出了体外。他恐惧地看向娄磬,然而始作俑者目光毫无波澜,没有透露任何情绪。他轻而易举地捏起这缕残魂,将之放入从前那只木戒中。其实自都元身死后,他一直都可以将昔日的昊焱尊者揉捏于股掌之中,只不过出于绝对的忠诚与感恩,他从未升起一丝一毫忤逆的意图。“你要做什么?”残魂恐慌道,“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去过扬州!”娄磬支撑着身体,缓慢地站起来,转向不远处的天罚雷云。“找死!”残魂语无伦次地叫嚣道,“你们身上的噬心咒,还打着我的、我的神识烙印!”紫焰伸出触手,将半粒解药丹塞入娄磬口中。娄磬没有提防,咽下丹药,不解地看向黑砂。“师兄尽管做想做的事。”薛紫衣道,“现在,噬心咒影响不到你。”娄磬胸口的侵蚀痛感确实缓解了。肉|体的疼痛淡化后,他感到了一种麻木的疼痛,从魂魄深处袭来。他迟钝地意识到,那或许是失望的空虚之痛。更准确的说,是幻灭。“以前我突破化神时,师尊很怕天雷。”娄磬道,“天雷可以销毁返魂木,对么?”残魂颤抖道:“不、不……”看着他苟延残喘的模样,娄磬心中微动。他的思维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从前空茫的心脏逐渐被属于自己的思维和情绪所填满。“抹除黑砂的神识烙印,和师妹身上的噬心咒。”他眼中映照出闪电的轨迹,“否则,师尊只能尝试天雷的滋味了。”-------------------------------------幻景之中,九州苍茫大地被白雾所覆盖。雾气魂魄平和无害,它们只是本能地想让更多的魂魄融入它们,理解它们,成为更加强壮的整体。殊不知万物生灵失去魂魄,只有一死。穆清嘉落入天雷之中,感觉自己轻轻飘起来,一直飘向三界的尽头,看到了那个剑修孤独的背影。残阳如血,剑修鸦黑的眉宇、鬓发,皆染作血污胭脂一般的浑浊颜色。他瞳孔中空无一物,唯有漆黑。只一眼便可知,他虽强大到主宰了整个世界,却是已是尸居余气,形神已离,如行尸走肉一般。穆清嘉见之,虽然知晓这些景象是还未发生的未来,却也心痛欲碎。“阿唯。”他强忍哀伤,“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霍唯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存在,瞳孔缓缓移向他。夕阳似乎在他眼中滴入一缕光,然后又慢慢黯淡下去。“你又来看我了。”他道,“不怨我么?”穆清嘉以为对方在悔恨仙魔劫前的那次争吵,忙认真道:“那根本不是阿唯的错。回到皋涂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怎么会怨恨你?”剑修面上露出一丝茫然。“可是我毁了你。”他哑声道,“亦毁了你的来生,与归来之所。”来生与归来之所?什么意思?穆清嘉闻言不解,却见霍唯忽然御剑向白雾飞去。“阿唯!不要去那里!”他急忙道,“那些魂魄会……”随即他愕然地发现,霍唯御剑穿越白雾,然而那些白雾没有夺走他的魂魄,他毫发无伤。“很奇怪罢。”他温柔地凝视着穆清嘉,唇角带着一缕笑。 第157章 天道之眼剧烈收缩,喷薄出满含怒意的咆哮!幻梦片片碎裂,在穆清嘉回到现实的一瞬间,他用尽全身灵气,催生出滔天植被。顷刻间,参天古木破地而出,生出无数如护盾般的拱形枝丫,迎向头顶的天雷。这一击倾注了穆清嘉元婴后期的全部灵气,他全身经脉被瞬间掏空,干涩脆弱欲断。惊雷裹挟着开天辟地之势,劈落在古木之上。雷电弥散出的余威席卷了穆清嘉的身体,他惨叫一声,返魂木痛到极致,又转为麻痹。眼见着第二道天雷便要砸下,他勉力生出一条藤蔓,攀向一棵树,将自己向外拉去。然而为时已晚,他还未飞到边缘区域,第二道天雷已然落下。就在此时,浅淡的桂香袭来,穆清嘉反应不及,便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击飞!“穆清嘉!”霍唯怒吼道,“为什么又做蠢事!”穆清嘉埋在他胸前,闷道:“谢谢你。”霍唯怒不可遏,根本不想搭理他,然后忽地微微一怔。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流窜着天雷的电流,却没有丝毫疼痛和损伤。相反,穆清嘉方才受到的波及不如他重,却麻痹到动弹不得。“事情很复杂。”穆清嘉抬头,快速解释道,“总之,天道不会伤你。”毕竟霍唯可是三界之内能全力运用出冥蝶剑的唯一一人,错过这一个,霍泷那小子再不给力,说不准就没有下一个了。然而天道护佑他,并不意味着霍唯不会死。他已经失去了元神,若是再耗尽真元,亦会遵循规则而灭亡。现在他们二人的灵气,已经不足以抵挡下一道天雷了。穷途末路。————地面在震动。有雷声嗡鸣。……还有大师兄的痛呼。一里之外,草木稀疏,土地贫瘠。秦关在黑暗中挣扎,双眸努力睁开一道细缝,看到了远方的电闪雷鸣。那时他心系霍唯与都元的胜负,一直强撑着一缕意识,直到看见穆清嘉从黑砂中逃脱,力战都元,才撑不住昏倒过去。然而,秦关只昏迷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又慑于天雷的威势,挣扎醒转。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妥当,在强大蛮族血脉的影响之下,他体力恢复极快,有了些力气,丹田中也存了一丝魔气,至少足够飞过去,看清情状。“殿下。”顾蓉一直守在他身边,见状欣喜道。秦关拾起断掉的嫌雪剑刃,将之收入法器之中,问道:“战况如何?”“都元落败,不知生死。”顾蓉蹙眉望向远方,“但不知为何,雷云突然出现,而且看方向是——殿下师兄所处的位置。”“我们走。”秦关深吸一口气,支撑起身体,飞向前方雷云。半里之外,天罚之势毁天灭地,魑离殿众魔修见识到雷云的威势,惜命要紧,都放弃了围攻娄磬,慌忙向外缘逃去。越是深入,秦关心脏越是下沉一分,因为他逐渐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雷劫,而是天罚。他身边的顾蓉以袖遮脸,坐辇在细碎的雷击中如一叶小舟,沉沉浮浮。“您伤重未愈,我们不能再接近了!”她劝道。“那里面的,是我师兄。我绝不……”秦关蓦地咬牙喝问道:“谁?!”雷云所过之处飞沙走石,昏天黑地,紫焰纠缠在青紫色的雷电之中,逐渐显露出身影。娄磬正在向雷云中心一步一步走去,身周的紫焰替他保驾护航。秦关心中划过霹雳:昊焱尊者居然还没死?正当他震惊之时,娄磬若有所觉,回首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空若无物,瞳仁漆黑,与都元暴戾的血瞳大相径庭。秦关随即意识到,那并非昊焱尊者,而是那个低调阴沉的黑袍属下。“停下!”他朝那边警告道,“别再轻举妄动!否则……!”娄磬并未理会于他,只是看向手中木戒。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血焰一闪,黑砂中紫焰大盛。紫焰仿佛一只终于脱离枷锁的鸾鸟,振翅向高空飞去,在紫电龙蛇身畔遨游。在娄磬的威胁下,附着在黑砂上的神识烙印被解除,世界碎片里外来去自由。他触向黑砂,从其中取出一只木雕。——由他精心雕刻的,属于昊焱尊者的木偶。他们离天罚中心已是极近,间或传来霍唯和穆清嘉的声音,随后顷刻便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之中。秦关唯恐他对师兄不利,见自己的呵斥不管用,从百千剑中拔出两剑握于手心,向娄磬杀去。只听那残魂惊惧道:“逆徒!你要做什么?!把返魂木放回去!天雷会摧毁我的身体!”“是么。”娄磬平静地看向手中的木雕,视线轻抚过它的每一缕纹路,与那纹路相关的记忆也随之点燃。 第159章 话音未落,冥蝶剑上燃起金焰,向娄磬的脖颈挥落。娄磬侧身躲避颈间剑锋,但他的动作太过迟钝。趁着他本能避开冥蝶剑锋芒,全身露出空门之时,霍唯剑锋陡转,向他戴着木戒的手臂削去。“等一下。”一个女声突然响起。紫焰凭空冒出,微微撞开了冥蝶剑,但也没表露出进攻之意。黑砂飘浮在紫焰之中,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穆清嘉想起那个神秘的命修,道:“阿唯,等等,那或许是……”“薛紫衣。”霍唯忽道。“你知道了?”不光是穆清嘉一愣,就连那粒黑砂也像是惊呆一般,停止了旋转飘浮,僵立定格。许久她才轻声道:“在下薛紫衣,见过冥蝶剑。”“小师侄,真的是你。”穆清嘉欣喜道,“怪我之前没认出你。”那年皋涂山中,薛紫衣的“死”一直是他难以释怀的遗憾。现在看到活生生的她,不论这期间有多少苦痛,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霍唯从穆清嘉的表情中确定了她的身份,眼中有微光闪动。然后他面上掠过一丝无措,紧接着又覆上了冰冷的保护色。“你修了魔。”他听不出感情道。“是。紫衣修魔,茹毛饮血,吞噬过无数修士的灵气,他们都死在我手下。”薛紫衣轻声道,“所以紫衣……早已不是您的徒儿了。”霍唯观察穆清嘉的表情,脸色更冷:“她承认了。”“紫衣!”穆清嘉看看黑砂,又看看霍唯,有些急切。他万没想到,师徒见面之后会是如此情状。“阿唯,在黑砂中多亏了她,我才能想明白很多事,才能活着出来见你。”他认真道,“她虽然是魔修,但绝对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您多虑了,紫衣做任何事只会是为了自己。”薛紫衣冷漠道,“为了还我的因果,向您报恩,向都元报仇。”“向我报恩?”穆清嘉歉疚道,“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到,任凭昊焱尊者带走了你。甚至没有想到你生还的可能,这些年一直都无知无觉,能活生生站在这里,还是因为……”他情不自禁地捏紧袖角,霍唯微微一顿,伸出手,牵住他的手。穆清嘉与他对望一眼,接着看向黑砂。“早在魔修攻入皋涂山之前,您的决定救了我一命。”薛紫衣道,“我只能算到其中的命数转折,却无法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谈话时,木戒中的残魂一直在吵嚷。薛紫衣刚有些不悦地停了下来,娄磬便毫不犹豫地抹除了木戒上的发声符文。残魂彻底哑了。薛紫衣轻咳一声,接着道:“五十年前,我本命不该绝。但有一个超越我之上的存在,试图逆转我的命数。仙魔改变修士的命数,就像修士改变凡人的命数同样轻而易举。”她轻叹道,“龟甲上显示,是您选择将我的命数归位,我才能活到现在。”穆清嘉刚开始听得满心莫名,随着她娓娓道来,逐渐明白过来。所谓“超越修士之上的存在”,指的是狐仙。仙魔劫之前他回到青丘山,狐仙预知他有危险后,想要将他留在青丘。但穆清嘉最终决定了离开。恰恰是他的这个决定,才护住了其他初入门的弟子,兴许也在冥冥中救了年幼的薛紫衣。或许,在狐仙所扭转的命运之中,若他没有再皋涂山及时重启护山法阵,整座山都将生灵涂炭。“后来晚辈又算到,我与您的命数在未来将再次相交——相交于此刻。”薛紫衣道,“所以才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您,想要归还救命之恩。”其实,他们今日的得胜环环相扣,缺少任何一环,都不可善了。薛紫衣的立场就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她无视噬心咒的威胁,放走了穆清嘉。反之,若她服从都元,以穆清嘉作为要挟,逼霍唯就范,那么今夜他们凶多吉少。穆清嘉不知道的是,若没有薛紫衣揭破娄磬被尘封的记忆,致使师徒反目,他现在或许早就死在天罚之下了。能窥探天道的命修,真是一种可怕的存在。提起命修一事,穆清嘉忽然想到了薛紫衣的预言:“你之前说‘今夜必有人死在这里’,指的是谁?”“这个么……一条漏网之鱼。”黑砂中吐出一副动物骨骸,正是那只黄鼬妖。穆清嘉这才松了一口气。“抱歉,是我吓到师伯了。”黑砂中的薛紫衣弯唇一笑。事实上,当她预知到今夜她周围有人会死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噬心咒。没想到,与她同往魑离殿的黄鼬妖也算是她“周围的人”。而他身上带着的半粒解药丹暂时克制住了娄磬身上的噬心咒,才能逼迫残魂,解除了他们身上的咒术。她解释了前因后果,穆清嘉有些后怕道:“步宗主的势力竟然已经渗透到昊焱尊者身边了。也幸亏这妖修死了,我和阿唯在魔界的消息才没传出去。”他心中想道,噬心咒如此霸道,更无人可解。步承弼不仅修为超绝,医毒之术亦如此高明,连噬心咒的解药丹都做得出来。“步承弼的母族是一名强大的医修尊者。”霍唯道,“步家一脉自他开始,在医修一道上皆卓有天赋。”“难为你替他说好话,看来步宗主医术果然很强。”穆清嘉笑道,“那日他说要替我瞧眼疾,我还以为是胡诌的借口。”“他接近你了?”霍唯和薛紫衣同时警觉地开口。“我拒绝了。”穆清嘉先向霍唯微微一笑,然后问黑砂道:“有什么不妥么?”只听薛紫衣极缓、极认真道:“松鹤尊者——步承弼他,是导致师傅背上盗窃骂名的罪魁祸首。是他与都元联手,在所有人面前,自导自演了宣宗夺返魂木的戏码。”“……什么?”乍闻此事,穆清嘉脑海内一片空白。 第161章 穆清嘉心道小师弟与魔修交往更多,或许有什么对付噬心咒的方法,便问:“可有噬心咒的解法?或者能缓解一时的法子?”秦关沉眉偏过视线,顾蓉犹豫道:“说起来,他们还是本君的恩人,本君岂有不救之理。但噬心咒如此霸道,我……无能为力。”当年娄磬扮作霍唯大闹宣宗,夺得了整座宣山的注意力,她才能趁乱逃出生天,结束了仙魔劫以来的囚禁。即便娄磬是无心插柳,她也一直铭记于心。“若是顾霄在,或可一试。”秦关突然发话道。接收到顾蓉疑惑的目光,秦关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曾命他研究过噬心咒。他于医道有些天分,此番归来之前,信上说已有了些成果。”他知顾母最不爱顾霄修医道,并称其为旁门左道,因为目光有些闪烁。“你们师徒两个背着我沆瀣一气!”顾蓉气不打一处来,又叹了口气:“罢了,若能救人也算是还了一桩因果。”她估量着,顾霄刻意滞留在金丹后期日久,若他在仙魔之间做好选择,结婴理当比常人更快,那么现在已接近他出关之时。“只是霄儿他,现在到底在何处?”————少咸山外五里,朝霞如薄纱般铺于天边。一名剑修正御剑疾驰,他的身后还隐约跟着一个小少年。“莫再跟我。”顾霄冰冷道,“否则别怪我动手。”“有趣。”乐鹿在他身后道,“在魔界,一个仙修,还是剑修。你是临皋派的?”顾霄不欲与小少年多言。一炷香之前,他从远处看到了那有吞天之势的雷云,因心系亲长而惶惶不安,更加快了速度。眼见他们就要到达雷云曾经汇集的中心,但那贵家小少年仍锲而不舍地跟着他,顾霄只得认真劝道:“前面很危险,回到你长辈那里去。”他拿出了特殊时期哄同门伤者治疗的温和,如冰川中一缕阳光般可贵,常人极难拒绝。乐鹿见之“噗嗤”地笑出来:“我本觉得你和我的‘好师兄’有些相像,这么一看,又不像了。”言罢,他收起护身的轩辕镜,释放出元婴后期的气息。“不必担心,我自保还是绰绰有余。”顾霄愕然地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小少年这个年纪该有的修为。紧接着他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他的血缘生父,全身微微颤抖。“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强装镇定道,“是不是中过什么毒?或者被什么人下过毒?”见乐鹿脸色微僵,顾霄确定了内心的想法,追问道:“那个下毒的……人,是谁?”他母亲从来不肯告诉他那个人的姓名,总说要韬光养晦,亲自报仇雪恨。然而对于顾霄来说,他的生父却是他剑道上永远的心魔。心魔,就当以快剑斩之。乐鹿眯起眼睛。他察觉到了对方的颤抖,但那颤抖不是因为恐惧亦或是激动,而是仇恨。“我为何要告诉你?”他不动声色道。顾霄暗自吸了一口气:“我认识一个人,与你中了相同的毒。”乐鹿盯他许久,然后微微一笑:“我说过了,你和我的‘好师兄’长得有几分相像。”顾霄正莫名时,便听乐鹿接着道:“带我去见那个‘你认识的人’。见到了,我就告诉你下毒者的名号。”————黑砂外,顾蓉正焦急等待时,便见远处飞来两名仙修。为首的剑修全身散发着凌厉中正的灵气,已在元婴中期的境界。顾霄并未按照她的意志解开封印,吸收魔气化为己用,而是选择了继续修仙。但身为母亲,顾蓉也不觉得生气,只觉释然和感慨。她把顾霄轻微的忐忑神情当做是怕她恼怒,因而只是匆忙交代了前因后果,便催他进黑砂中救人。霍唯踏出一步,顿住。紧接着,穆清嘉挽住他的手臂,拉着他踏入黑砂之中。“阿唯是忧心我和顾霄的安全,才进来的。”穆清嘉边走边道,“和师侄如何没有关系。”“……”霍唯微恼,“顾家那小子如何与我何干。”穆清嘉闻言心情好了些,轻轻弯了下唇。黑砂内,薛紫衣面色泛黑,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娄磬按着她的左肩,不断输入魔气,冲击咒术的效力。“对不起。”他垂着头道,“师傅害你,我却无法杀死他。”薛紫衣敛眸摇头。顾霄观察数息,便立刻开始打坐运气。他似是对这种症状极为熟练,手中凝聚出金针,先封住她几大关窍,然后将冰灵气渡入她经脉之中。“别抗拒,顾霄是来帮你的。”穆清嘉轻声安抚道,“他算是你的师弟——你水师叔的弟子。”听罢,娄磬减弱了警惕,薛紫衣也放松下来,任寒冰逐渐将经脉封冻。“以我现在的能力,只能暂停噬心咒发作的时间,并且不会伤害她本身的经脉。”顾霄一面运功一面解释道,“解药丹研制……可能还要多花些年月。”“不必等。”霍唯沉眉道,“杀了步承弼,找出他的解药丹。”薛紫衣苍白的唇稍稍颤动了一下。“我会失去意识吗?”她问道。“是的。”顾霄道。穆清嘉瞥了眼霍唯,然后对着薛紫衣道:“所以想说什么话,就趁现在说罢。”薛紫衣没有回应,如同昏睡一般。 第163章 闻之,霍唯冷哼道:“你还真当秦关良心未泯么?他还需要很长时间收服前任魔尊的旧部,一统魔界。内忧未安,他当然没有蠢到再惹外患。”穆清嘉眉眼弯弯,心中暗道:也不知哪个人在皋涂山见了小师弟,嘴上非替师门除害不可的,结果真到了危急时刻,还是留了人一命。可见师弟也只是嘴上凶凶罢了。他望着霍唯挺直的背影。即便是受伤虚弱、真元不济,剑修的身姿仍笔挺锋利得像一柄出鞘的剑,从未放松过,从未还剑入鞘。穆清嘉忽然想到,几乎所有灵剑都是有鞘的,只有冥蝶剑,是从未有过鞘的。见到它的时候,不是收敛暗芒、警醒地挂在霍唯腰间,就是燃起通体金焰、大杀四方之时。除了攻击便是蛰伏着准备攻击,似乎从未真正休息过。他心中酸涩,缓缓靠近霍唯后背,想用自己的身体多支撑他一些。然而霍唯仿佛完全没发现他的靠近。随着时间流逝,靠着穆清嘉的力道却变得越来越重。他探出脑袋瞅瞅师弟的脸,随后讶然发现,师弟虽半睁半敛着眸子,却呼吸深沉平稳,已是睡熟了。他呆望着那张疲惫的俊美面庞,酸了眼眶,半晌才抿唇笑着,扶着师弟慢慢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睁着眼睡,还想吓唬谁?”穆清嘉虽知道师弟听不到,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嗓音。他伸手拂过霍唯双眸,纤长的睫毛扫在掌心时,有微微的痒意。而一向警醒的霍唯竟也毫无所觉,常年峰聚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竟露出一分久违的少年气。穆清嘉既完全复活,仇人已死,对于霍唯来说,所有的夙愿都已经实现,他再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执念。至于霍家名声如何,他名声如何,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那些他曾经很重视的东西,曾经的少年意气,经过这些年的洗礼,也变得可有可无起来。毕竟,最珍贵的人已经在他身边了。钝剑,也到了归鞘的时候。穆清嘉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故而心脏又是柔软,又是酸涩。他端详枕在膝上的师弟许久,动作极轻地理顺他鬓角的银发,然后抬眼看向四周。作为他们近一个月的“车辇”,又黑又瘦的冥蝶剑似乎显得有些寒酸,离穆清嘉理想中的休憩居所还有很大的改造空间。他微微一笑,丹田中运起了木灵气。————半日后,当霍唯在一片寂静中苏醒过来时,细碎的阳光正从葱郁林木的缝隙中倾泻而下,将温热撒在他胸口。身下是柔软的草叶,耳畔有人一呼一吸,鼻息柔软地吹在他脸颊边,有些湿润。霍唯一时怔然,茫茫间以为自己还在少时的皋涂山中,与师兄在阳光下相拥而眠,而一切冷色调的过往皆是幻梦。今天……他练剑了么?怎么会睡得如此之熟?师傅见了,一定会罚他们的罢。他清醒了些,随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可思议地举目四顾。这片球形小空间完全由植被构成,没有棱角,每一处都是柔软温暖的。花香袅娜,林间甚至还有鸟鸣声传来。而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冥蝶剑延伸而来。霍唯浑身一震,努力控制住自己揉额角的冲动。——穆清嘉对冥蝶剑做了什么?为什么低调古朴的冥蝶剑会变成现在这个愚蠢呆萌的大绿团子?!身上有异动传来,霍唯偏头,只见师兄正窝在他怀中,睡得正沉,像八爪鱼般缠住他的身体。清隽的仙修鬓发散乱,细软的发丝随性铺陈在肩头背后,留一段玉白的脖颈若隐若现,泛着嫩粉。霍唯面颊蓦然一红,视线却怎么都挪不开。似是感到了霍唯的苏醒,穆清嘉睫毛颤动,有睁眼的迹象。霍唯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过于狎昵的动作,亦不知该如何面对醒来的穆清嘉,遂牙一咬心一横——果断地闭上眼,装睡。脸上还是一本正经,严肃又不好惹的样子。穆清嘉朦胧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凶巴巴”的师弟。他有些犯愁地隔空舒了舒霍唯重新聚起的眉峰,道:“梦里也很累么?”那对剑眉仍是紧皱不展。穆清嘉懒懒打了个哈欠,往下一瞥,这才发现了自己的流氓睡姿,顿时脸上一热。他的睡相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差了?穆清嘉眨了眨眼睛,然后几乎用树木生长的缓慢速度,将自己的手臂一点点地从霍唯胸膛上撕下来,再之后是双腿。现在,他与师弟相贴的地方,只有枕在师弟臂弯上的头了。原本穆清嘉打算悄悄坐起身来,犹豫片刻,又贪恋于对方臂膀的温度,没有离开。他微微侧过身,在极近的距离处,用目光描摹霍唯侧脸的轮廓,只觉世上最享受的事莫过于此。穆清嘉没发现的是,在霍唯颈侧,被他鼻息吹到的地方粉了一小团。见师弟睡得沉酣,对他的视线毫无所觉,穆清嘉的胆子略大了些,逐渐生出许多的促狭心思。他想到,现在阿唯听不到他的声音,又看不到他的嘴型,岂不是他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第165章 迷迷糊糊地,穆清嘉用仅剩的一点思维,理解了师弟方才言语中的意思。他想亲阿唯,阿唯允许,那么便是“双方同意”的两情相悦了。唇齿相依中,穆清嘉生起些被看透的难堪,无奈地弯了弯唇角。那笑意倒映在霍唯眼中,剑修眸色漆黑,如同被蜜糖引诱一般,吮吻着对方唇边的笑。————半晌后,窸窣声渐止。霍唯不知躲去了哪里。他行事时凶狠霸道,完事后又像是凭空生了些廉耻心,眸如涟水,颊如蒸霞,活似遭人非礼的大家闺秀。也就只有这时,他才敛去锋芒,露出因极少与人亲昵而带来的生涩。思及此,穆清嘉又是忍不住地笑。他随意理了理散乱的衣襟,悠闲地半卧在一弯树藤里。前方的植被自动让出空隙,视野直通冥蝶剑之外的天空。云层之上,天朗气清,少风无雨。灵剑速度提升到最高,向着东南方的青丘山行驶。穆清嘉忽然想到,所谓的“天道”,会不会就在风中云中,在空气与阳光中窥视着他们?他无声叹了口气,然后又觉自己低落的情绪有些好笑。似乎在点燃活下去的执念之后,穆清嘉为自己考量的愁闷时间也多了起来,不像从前那般随性无忧了。不过,若是与阿唯在一起的话,任是愁闷也是甘美的味道。就像疼痛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一般,愁闷则让他的生命更加真切鲜活。现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威胁有三:霍唯的元神,步承弼,以及天道。无论是哪个一个,都是难以逾越的高峰。步承弼以及宣宗的庞大势力,虽是他们前所未有的最强之敌,但起码摆在了明面上。相比之下,天道的心思才最难猜测。谁都不知道,祂何时何地会突然从深渊中伸出利爪,将穆清嘉拖向死亡。然而,穆清嘉猜测,天道意识并非随心所欲,而是受一定规则限制,也只能利用规则来引导三界走向。比如,“不可预知未来”、“不可告知他人未来”的规则。这也是穆清嘉一直对霍唯三缄其口的原因。绝对不能告诉霍唯那个未来,否则天道不会放过这次劈死他的机会。若是迂回一些呢?若是告诉阿唯,“斩断生死树会导致三界毁灭”这个事实,算不算在透露天机之内?穆清嘉头疼,又轻叹了口气。“在想什么?”霍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唉声叹气,这不像你。”“是啊。”穆清嘉背着他道,“你的糖人儿师兄已经变成苦瓜啦。”因为看不到他回答的唇形,霍唯有些被欺瞒的不悦,于是强行把他身体掰正,与他面对面坐着。见穆清嘉欲言又止,霍唯皱眉道:“你在想‘未来’?”穆清嘉蠢蠢欲动想暗示点什么的心思瞬间熄灭。师弟太聪明了,若他说出生死树之事,师弟一定能将预言猜个八九不离十,规则仍旧会被打破。他在额前十指交叉,埋头苦笑。“什么都没想。即便想了,也不能告诉你。”他顿了顿,字斟句酌道,“只是,阿唯——人有旦夕祸福,若你身边之人真有什么不测的话,也一定、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三思后行。”他话中的“身边之人”指的是谁,二人心知肚明。霍唯唇角下压,沉默片刻,道:“这就是你看到的未来。”穆清嘉食指比唇,做出“嘘——”的手势,瞥了眼上空,又抱着肩膀抖了抖。霍唯遂知不可再问,沉着眸子肃然道:“知道了。但我不会让那个未来发生。”“那是自然。”穆清嘉露齿一笑,“我还想和阿唯一起共享这三界风味呢。”霍唯怔了怔,脸色有没方才那般黑沉得可怖了。虽然在天罚时他就有所猜测,但这是他第一次明确,他们的“敌人”,不仅有三界的魔修仙修,还有天道。霍唯端坐沉思,面无表情,身上还隐隐散发着沉郁之气。穆清嘉见了,却觉自家师弟深沉时,怎么看怎么可爱。于是他忍不住揉了揉师弟的发顶,将柔顺的长发揉成一团乱云堆雪。“任重而道远啊。”他像抱小孩子一般抱住霍唯的脑袋,胡乱把他按在胸前,笑得满足。“……放、快放开!”霍唯凶道。只不过,他的声音被堵在穆清嘉胸口,闷闷的,降了几分威胁性。穆清嘉低头一看,见师弟粉了脸,果然又是在色厉内荏,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旅程过得飞快。在千米高空,在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中,在只有对方的空气里,他们品尝着得来不易的宁静时光。穆清嘉感觉他们像是疯了。有时闲谈,或者只是简单静坐时,他们之间的气氛便会莫名缱绻起来,再以一个吻终结。五感全部恢复之后,似乎只要看到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玄英眸子,或是透过衣衫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时,穆清嘉便丧失了所有的自持,任对方予取予求,自己也沉浸其中。紫萝藤从上方悬垂而下,玲珑小花落在他们肩膀上,偶尔落入他们松开的前襟,顺着皮肤滚落,留下一道凉丝丝的甜香。 第167章 霍唯没留意自己被占了便宜,只道那是师兄要主动确定他们的关系,于是压下心跳,郑重道:“知道了。”穆清嘉偏过脸偷笑,只敢在心里道:“娘子真乖。”他们登上覆满青苔的石阶,并肩穿过破败的牌坊,来到狐仙祠。穆清嘉丢失的元神,连并他们一同活下去的希望,就埋藏在此地。他本该感到雀跃才对,但随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狐洞,穆清嘉的心思却逐渐凝重起来。当霍唯解除狐洞的障眼法,准备踏入其中时,穆清嘉忽然拦住他,道:“我自己下去罢。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阿唯在这里等我就好。”霍唯问道:“你在担心什么?”穆清嘉勉强一笑,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神思不属的模样。一切有关阿唯灭世的预言,都是他从狐仙那里知道的。那位守护凡尘的长者,曾经的万妖之王,早已得知天道赋予霍唯的命运。换做是任何人,都会不遗余力地将这个灭世的可能扼杀。在冥蝶剑上,穆清嘉就已经预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狐仙拒绝归还他的元神都算是比较好的情况,最坏的打算,是她和阿唯直接产生冲突。但这一切,由于预知规则,又无法向师弟明言。见他久久不答,霍唯捏了一下他的耳尖,道:“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已经来过这里三次了。”一语点醒梦中人,穆清嘉的担忧霎时间散去大半。是了,阿唯已经来这里三次了,但每一次狐仙都没有对他生起杀意,所以至少——她不可能当着他的面伤害阿唯。至于归还元神与否,也不是带不带阿唯下去所能决定的。如果她真的拒绝,穆清嘉也已经做好了强抢的准备。加上阿唯的战力,胜算反而更大。“阿唯说的是。”他展颜一笑,轻松道:“一起去见婆婆罢。”霍唯这次才理解了师兄强调那个称呼的深意,挑了挑眉梢。狐洞中仍然悬挂着无数的狐腋绫罗和摄魂铃,他们延着洞穴向前,偶尔会碰到一两只年轻的狐妖,都立在墙边垂首行礼。“王已经等你们很久了。”一只化作小姑娘的狐妖说道。穆清嘉礼貌道谢。“该道谢的是我们才对。”那小姑娘恭敬道,“上回多谢仙人从魔修那里,救下我们的王。”听起来,狐仙把所有事都告诉她们了。经过那一次魔修引发的狐族内乱,她变得更为重视所有青丘狐妖对仙修与魔修的认知。穆清嘉能感觉到,大多数狐妖对他们的谢意都是真诚的,其余则散发着恐惧的情绪。就像那只紧贴着墙边的小狐狸,缩成一只狐狸球,简直恨不得缩回墙里。穆清嘉越是走近,她缩得便越紧。他模了摸脸,自我怀疑一阵,然后忽然看向身后。果然,霍唯正紧紧跟在他身边,那表情在穆清嘉眼里是不明所以,在其他生物眼中则是杀气腾腾。穆清嘉又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小团子,了悟。“他欺负你了?”狐团子忙不迭摇头:“是、是他把我们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谢、谢谢仙人!小狐感感感激不尽!”“那你抖什么?”穆清嘉不解。“可是他、他好可怕。”狐团子快哭了,“那会儿,我们姐妹当时还以为,他要把我们烧成一笼子烤全狐。”霍唯微微睁大眼睛,有点无辜,可看在狐妖们眼中,便是在凶她瞪她。狐团子终于嘤地一声,彻底泪奔。穆清嘉捂住嘴,但还是泄露出“噗嗤”的一声笑,他索性便不忍了,抵在师弟肩头轻笑起来。“阿唯被姑娘嫌弃了。”他道,“以后还要多笑才是。”霍唯少见地没有因他的取笑而恼火,垂眸开他一阵,然后缓慢地绽开一个微笑。穆清嘉呆了。他茫然地想着,若阿唯是妃子,他总免不了做那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引美人一笑的昏君。“走了。”霍唯蜻蜓点水地亲在他额角,牵起他的手。两人浑然不觉,刚才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狐团子见他们互动,呆得忘了哭泣。她面颊上泛起了诡异的红晕,正从狐尾的缝隙偷看他们。青丘狐妖向来耽于美色,又生□□八卦,两个俊美仙人的佳话很快便在山中流传,甚至还画了一卷卷的春|宫图,流向四方妖族。这是后话。————无论穆清嘉多么忐忑不安,他们最终还是来到了承载狐仙的冰棺之前。现在他已经确定,半年前他在冰棺中感受到的奇异联系,就是来自他的元神,只不过被什么东西隔断了,所以吸引力才没有那么强烈。 第169章 “我也没料到是这样。”他怅然道,“但曾经的我,似乎做了更保险的举措。”其实,那年从冰原归来青丘之后的记忆,被狐仙全部抹除,穆清嘉只想起了其中的只言片语,对于自己本体未灭之事,也只是存有一丝猜测。至于其中具体过程,则一概不知。虚空中似有风来,一只白色青瞳的小狐狸来到他们身边,道:“这是你我相互妥协之后的结果。”“狐仙。”穆清嘉心情复杂。曾经的大白狐已经不在,现在这只身材娇小、与穆清嘉附灵之后如出一辙的小狐狸,就是狐仙仅剩的肉|身。“这场豪赌竟真被你赌赢了。”狐仙道,“我有一点很好奇,为何你想起了‘未来’,却没有遭受天罚?”“天罚是有的,不过我们运气不错,天罚阴差阳错被其他人顶替了。”穆清嘉斟酌着道,“我想,天道一时半刻不会有再次动用天罚的机会,那个预言也不会发生,所以……”“你拿元神,是为了救他罢。”狐仙直接道。“我……”面对着长辈,穆清嘉难以撒谎,“是的。不管他是什么,我都想让他活下去。”霍唯拧眉凝视着他,面容带着深切的忧虑。他心有疑惑已久,但顾忌着天罚,一直无法问出口。小白狐扫过他们二人的神情,笑道:“我也从未否认过你的决定。”穆清嘉讶然看向狐仙。他一副呆滞又欣喜的模样,像极了很久以前山林中奔跑的那个小娃娃。狐仙心中一叹,温和道:“看来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误会。你被封印的那段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罢。”“是的,我只记起了很小一部分。”穆清嘉的注意力还放在狐仙对师弟的态度上,有些急切道,“您方才的意思是,答应我……”“怎么这次回来性子变急了?”狐仙笑着道,“时间还没有那么紧迫。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五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话音未落,狐仙眼眸青芒大盛,穆清嘉感受到一股奇异的诱惑力,那双狐眸如旋涡一般,将他的神魂吸入幻境之中。缭绕于身周的烟雾逐渐散去,他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青丘山。狐眸中的青芒散去,巨大的白狐优雅地蹲坐在穆清嘉身前,瞳孔中有丝缕怜悯。“这就是……九州的终结?”穆清嘉首次看到了预言中的景象,捂着嘴不断干呕。为那尸横遍野的九州,为世界尽头孤独绝望的霍唯,也为居心叵测,又无法反抗的天道。“他的命运必须改变。”他强忍泪意道,“我应该可以做些什么……”“你只要待在这里,活下去,一切都会解决。”狐仙淡淡道。“不可能这么简单。”穆清嘉摇头,“在原本的命运中,魔修攻上皋涂山时,我也在那里。我本该能做出什么,或许能阻止山火发生,或许还会保护什么人……”他抬首看向狐仙,“如果我留在这里——龟缩此地,那些人的命运也会受到影响。”“这是最稳妥的方法。”狐仙几乎是漠然道,“难道那几个人的命运,比三界存亡和凡间万亿条生命更为重要么?”穆清嘉哑口无言。“你该学会抉择‘舍’与‘得’。”狐仙肃穆道,“没有舍弃,就无法获得任何东西。尤其当我们的‘敌人’是天道的时候。”穆清嘉痛苦地抱紧双臂,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坚持站在狐仙对面。半晌,他才辩驳道:“如果我一直不回山,师弟一定不会放心,或许会到处找我。万一遇上攻入九州的魔修,战败的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注意到了狐仙青色的眼眸。那双眼眸几乎是带着冰冷,让他霎时全明白过来。“你本来就希望阿唯死。”他颤声道,“也是,一个可能毁灭三界的威胁,怎么会不想让他消失……?”穆清嘉唇瓣颤抖,无意识地运起灵气,第一次对这个从小陪伴自己的长者生起了敌意,随时准备反抗逃走。狐仙沉默地注视着他。“是的,我想杀他,但那已经过去了。”她承认,“在七年前你带他来这里的那个雨夜。”穆清嘉一怔。七年前——那是师弟及冠之时,他们一同回到自己的家乡,想拜访狐仙。然而过了数日,师弟都没见到狐仙,只得在师尊规定的时间内遗憾离开。那个时候,他们在狐仙祠……“也在那时,我改变了主意。”狐仙道。闻言,穆清嘉脸色爆红。他怎么会忘记,第一晚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以为狐仙在木塔里睡觉,没想到她观摩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不不不,那是个意外,我、我们……”穆清嘉面红耳赤,紧接着,便是一阵后怕。他一边冒冷汗一边想,恐怕在那个雷雨之夜,他们浑然忘我之时,狐仙已经起过无数次杀心,他们却毫无所觉。他冷静下来,试图说理:“不关那晚的事。即便不出于私情,惩罚一个还未酿成恶果的人,也是全然不合道理的。”身为妖族,狐仙实际上对于人类羞耻于交|配的心理很不理解,但她还是尊重了穆清嘉的心情,道:“如果你在意的是狐仙祠里的那晚,那么我没有深入观察,请你放心。”什么叫没有深入观察?穆清嘉都不敢直视狐仙了。“真正打消我的杀意的,是他向我许愿的时候。”狐仙接着道。“……许愿啊。”穆清嘉回想起来,不自觉地露出暖融融的微笑。俊美的剑修虔诚地在神像前许下心愿,誓要在生命的尽头与他归隐于家乡,死后同葬,依旧常伴。后来穆清嘉总觉得奇异,那时师弟明明初入仙途,拥有无限的大好未来,却向他率先承诺了死亡。与其说是许愿,不如说是一辈子的承诺。 第171章 有水滴顺着穆清嘉的肩膀滑落腰间,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接着抚摸师弟的脊背。他回忆起,师弟哭起来从来都是无声的,也很少面露表情。少时切磋时,师弟偶尔受了伤,就一边挂着两道莹莹泪水一边对剑,剑风却凌厉不减。每逢此时穆清嘉总免不了心软,末了又被师弟埋怨为什么要留手,为什么切磋不专心。穆清嘉无奈地给他擦了泪,小少年才会一脸震惊地发现自己流泪的事实,深觉丢脸,气恼地藏起来。“像个水做的人一样。”穆清嘉那时总说。直到后来霍唯逐年长大,又服用了洗灵草,泪才渐渐干涸。现在若是哭了,一定是心痛得狠了。穆清嘉深切地感受到,那颗与他相隔不到一尺的心脏,现在是痛苦的。良久之后,霍唯再开口时,嗓音里带了一丝鼻音。“让你一个人承受了太多。”他沉道,“对不起。”“若非我心悦于你,又为何做这些事。”穆清嘉浅笑道,“若我心悦于你,又谈何道歉。”他知道师弟听不到这话,但也正是因为师弟听不到,他才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心情。言罢,他再次试图脱离这个怀抱,这一次霍唯没有阻止,松开了双臂。穆清嘉看向霍唯。他略显苍白的脸庞上果然留有泪水,薄唇与眼眶是昳丽的艳红。面无表情,却胜似千言万语。见此,穆清嘉眉头微蹙,伸手抹去湿漉的痕迹,又觉得擦不净,便从胸口掏出一方巾帕,细细拭过每一缕湿意。两人对望半晌,霍唯忽然鼻尖微动,看向他手中的那方巾帕。“你还留着。”他道。穆清嘉这才想起,这块巾帕是阿唯系来给他遮眼睛的。后来他在黑砂中失去七情六欲,却还是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心理,将它从半空中捡了回来,收在胸前衣襟里。巾帕曾留有霍唯身上的桂香,香气随着时间逐渐消磨,逐渐熏上了穆清嘉身上的味道。两种气味在一方巾帕上交融,再难分彼此。“阿唯送予师兄的定情信物,怎能不留。”穆清嘉浅笑道,“送就送了,要我还给你,我也不还。”“别闹,这种东西怎么配得上……”霍唯有些懊恼,要抢回来。穆清嘉玩心大起,将巾帕背在身后,道:“我付报酬还不行么?”然后他又轻又快地在霍唯唇边啄了一下,“用这个换,阿唯血赚!”登时他便满意地看到,师弟的脸从苍白变得红润起来。“你……”霍唯被他撩得心头火起,简直对自己的师兄无可奈何。要是放在云中剑上,穆清嘉这么撩拨,两人早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但这一次霍唯却什么都没做。只见他附耳到穆清嘉耳边,严厉地小声训斥道:“长辈还在,克制一点。想做什么以后再说。”这话说的,好像平日里师兄多急色一样。穆清嘉又是疑惑又是无辜,双目圆瞪。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一看,只见小白狐仍是乖巧地蹲坐在地,像昭示自我存在一般摇了摇尾巴,青眸中露出一缕笑意。那句话虽然声音小,但实际上整个空间里所有人都能听到。穆清嘉恍然大悟:师弟说那话就是为了捉弄他!他一阵困窘,也不好意思对狐仙解释什么,只得甩开霍唯,对小白狐道:“事不宜迟,我们开始换魂罢。”他凉凉道,“等他身体大好,我揍他就不会有心理负担了。”这话当然是背对着霍唯说的。“好。”狐仙答应得爽快,“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我现在就把你的元神移植到返魂木之上。”“不是本体么?”穆清嘉讶然道。“我的建议是全部移魂到返魂木之上。”狐仙道,“返魂木坚不可摧,除了天罚以外,无人能伤到你,更能永生不死。”若是他人有这个机会,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返魂木。然而穆清嘉却没有为此而欣喜,只是怔然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具身体的打造倾尽了阿唯的心力,五感皆在,他住得久了,也早已习惯,比寻常身体还要舒适几分。然而——穆清嘉又看向他自己的身体。男子平静地沉睡着,如同他在母胎中孕育时一般无知无觉。那是一具留有伤痕,又脆弱不堪的血肉之躯;也是陪着阿唯一同长大,经历过甘露与风雨的身躯。时光已经在他身上谱写过很多篇章,未来的无限可能也蕴于其中。“我想回去。”穆清嘉道。狐仙大为意外,道:“你应该能理解我不愿把本体还给你的理由。失去了返魂木的天赋,你将完全暴露在危险之中。”事实确是如此,无论是姑媱之行还是魔界之行都凶险万分,如果当初穆清嘉苏醒时狐仙就把本体还给他,他可能已经重伤过几个来回了。 第173章 “可以。”霍唯头也不抬地扒开他的手。反抗无效,穆清嘉索性仰过头去,不再多看。他面红耳赤任师弟折腾完,又觉身后一凉。“我自己来!”他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惊恐不已。“不行。”霍唯手下的动作顿了顿,脖颈也慢慢泛起粉色。他像是劝师兄,又像是劝自己道:“……从前又不是没看过,你紧张什么。”穆清嘉趴在浴桶边缘,欲哭无泪。早知道,他就不该像仓鼠一样,在平安扣里存这么多凡人的生活用品!阿唯那个性子也绝不会带这些东西,那么今天他本就不会遭受此劫。沐浴更衣之后,霍唯挽着他的长发,用火灵气一点点蒸干。数十年过去,穆清嘉的黑发生得极长,烘干之后软滑柔顺,在霍唯手中盈盈一握,仿若一袭鲛绡。趁他不注意时,霍唯遵从于心底的冲动,亲吻在那黑发之上。穆清嘉若有所觉,偏头时恰好看到师弟放下头发,抬眸与他对望。他眨了一下眼,将视线移到自己的黑发上,道:“好长。”“要剪么?”霍唯问。“是有些不便。”穆清嘉意动,“战斗会碍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霍唯道。“我娘定不怪我。”穆清嘉笑了起来,“剪了罢。”霍唯睫毛微颤,也不见他如何出剑,青丝飘落,剩下的长发垂到穆清嘉臀间,正好是他前生的长度。——其实霍唯行此事是暗藏私心。他斩断的青丝生于他们相互分离的岁月里,他不存在于师兄的那段生命,没有亲眼看它们变长,没有亲手为他梳理、戴上发冠。这或许是他的某种掌控欲在作祟。穆清嘉艰难地够到自己的头发,想尝试着活动手指束发。偏头时,却见师弟把他斩下的头发,动作自然地装进了储物灵玉之中。霍唯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反问道:“怎么?”有言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忆。”凡间常以结发礼指代婚礼,穆清嘉也摸不准师弟是知道这种凡间习俗刻意为之,还是只是巧合。“没、没事。”他别过脸,说话又开始磕绊起来。什么时候也要向师弟讨要一段头发才是。他暗中想。穆清嘉正着发呆,忽觉师弟凑近了他,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颊边颈侧,有些发痒。“上药。”霍唯解释道。他指尖沾着一块玉色药膏,轻轻涂抹在穆清嘉颈侧的剑伤处。那处伤口早已愈合,不觉疼痛,只觉温凉。“为什么当时不治疗?”霍唯皱眉道,“时间太久,疤痕很难消除。”捕捉到师弟眼中的自责,穆清嘉安慰道:“这种痕迹,其实没必要祛除。要怪也怪我隐瞒身份在先。”“能除。”霍唯执拗道,“我会去找祛疤的仙草,坚持用药。”“嗯,”穆清嘉温和一笑,“听你的。”霍唯收起药膏,两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剑修率先倾身吻住他的唇角,却不深入,只是在周围浅酌,撩拨得穆清嘉呼吸紊乱。他有些耐不住地去舔对方的唇瓣,霍唯却不为所动,只是温柔而残酷地徘徊在边缘,不给他想要的快感。穆清嘉迷惑地“嗯?”了一声,却听霍唯哑声道:“有长辈在。”见他面上浮起薄红,眼眶微红,穆清嘉才知方才的浅尝辄止并非挑逗,而是克制,想必师弟也是憋了许久。他哭笑不得,想不到堂堂一介天不管地不怕的剑修,也会为了这种事而克制自己的欲|望。对了,阿唯方才还管狐仙叫“您”呢。这种尊称,也只有在剑尊者面前,他才会用。想来也是因为狐仙对于穆清嘉是近似于母亲的存在,霍唯才会如此尊敬于她。穆清嘉有些感动,一边笑着一边蹭着对方的下巴:“她不在。”“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霍唯意有所指,略微羞恼。想到那个雨夜,穆清嘉轻咳一声,道:“——这次是真的。换魂太过耗费精力,她去休眠了。”说罢还小声抱怨道:“为何要在此时提那煞风景之事。”霍唯低沉地哼笑一声,含住了他的唇瓣。穆清嘉心满意足地弯起眉眼,被吻得有些气喘。他心中模糊地想到,与师弟做这等事颇为累人,倒也能起到锻炼身体之用。少年人初初尝鲜,是最抵不过诱惑的。他们虽然年纪不比少年,却因修仙而心思纯净,与对方亲昵的冲动只多不少。又兼他们相互暗藏情思已久,一旦接触凡俗情|欲,体验过灵肉相合之事,便每每沉溺其中。霍唯的热情宛若野火,将一切他所爱的人都燃烧殆尽。他太过忘情,身体逐渐下压,穆清嘉承受不住他的进攻,手臂肌肉一软,摔躺在地上。霍唯这才反应过来,用手护住他的后脑,与他一同躺下。“我太用力了。”他带着歉意道。 第175章 “出去之后,我会把这些都忘掉,对么?”霍唯确认道。……原来他从最开始就知道。穆清嘉想着,却疲惫地说不出一个字。见他仍在半梦半醒之中,霍唯流露出近似于疼爱的神情,道:“让你受累了。”“……”穆清嘉的神魂正昏昏欲睡时,又听对方哑声开口。“我愿与你神交,不是为了增进修为,恢复身体。”霍唯凝视着他,“我对你……有所图谋。”“好好记着,不许忘掉。”他轻柔地吻在他眉心,“好梦。”第80章 神说云层之上。穆清嘉再次运转了一圈灵气,内视元婴,沉默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开始发呆。“没错。”霍唯站在剑首道,“是化神中期。”穆清嘉回头,看着师弟的目光从不可置信,变成了捡到宝的灼热。他的修为居然从元婴后期涨到了化神中期!仅仅是神交过一次而已。怪不得修仙之人都爱合籍双修,绑定一个强大的道侣就再也不用努力了!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露骨,霍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凶着脸道:“别做梦了。几十年厚积薄发,和……没太大关系。”世界残片中灵气虽然稀薄,但穆清嘉的本体一直都在自主修炼。再加上他复生以来心境数次提升,以神交为引,自然是跨阶突破。——虽然这一步跨得有些大。化神期每小阶都是一道坎,天赋和机缘缺一不可,很多修士终生都无法突破化神,或者只能停留在化神初期。而霍唯,就是穆清嘉的“机缘”。自离开青丘山,他们已经在冥蝶剑上呆了三天。其实现在霍唯并没有在冰棺中的记忆,也全然不记得神交的细节。只是最开始穆清嘉刚苏醒后,与他对视时总会不自觉目光躲闪,与之前没皮没脸乱撩人的模样相比,几乎是“含羞带怯”的。而霍唯自己的魂魄中始终有一股平静祥和的气息,不断安抚着他的心神。他逐渐意识到,那是师兄魂魄留下的残影。——他们神交过了,就在冰棺中。但那些回味无穷的、值得珍藏一辈子的初次回忆,他竟然完全不记得!“可恶。”霍唯使劲揉了揉额角。与他神交时,师兄总该露出些不一样的表情。可他连穆清嘉神魂幻景是什么都没有印象。霍唯就仿佛做了一个餍足的美梦,回过神时一忘皆空,呆怔地站在冰棺前,怀中还抱着熟睡的师兄。他还记得,那时师兄满面红霞,眉眼柔软,眼尾那抹像是被狠狠疼爱过的绯红,给他原本清隽的气质添了一分娇柔。他还从未见过表现得如此柔弱的师兄,简直想将他藏在心口守护一辈子,任谁要看他都不肯。“都是你做的。”冰棺里突然传来狐仙的声音,“若是把别人惹出这幅表情,是要负责一辈子的。”她性情一向成熟稳重,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霍唯从她声音里听到一丝戏谑。但他完全顾不得深思那戏谑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突然被师兄的长辈托付终生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与他神交的穆清嘉——这梦未免也太过美好。霍唯浑身僵硬,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脑海中飞速划过各种应对之法,又一一否决,最后照着曾幻想过千百次的场景,恭恭敬敬地垂首道:“见过岳母。”狐仙:“……”她与天道安排的宿命抗争了一辈子,在心中不知多少次把这个灭世之子当做假想敌,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与他沾亲带故。她沉默的时间太久,霍唯开始紧张,手背上凸起了青色的血管。狐仙心中笑叹一声,道:“不必多礼。”霍唯这才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对她稍有怠慢。狐仙向他粗略解释了记忆缺失的原因,以及穆清嘉现在的身体状况。听到换魂成功之时,霍唯才注意到自己的听觉已经恢复,但狐仙随后告诉他,他的白发一时半刻无法重新变黑,只能慢慢养起来。他倒觉得这样更好,毕竟面对这头银发,穆清嘉会变得格外宽容和柔软,也会满足他更多要求。他正暗地里打着坏心思的时候,狐仙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想成仙么?”霍唯一怔。其实他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少时受家族与师长的影响,他曾无知地追求成仙,以此证实自己,光耀门楣。但他深知自己的废灵根无法达到那样的高度,故不求仙,只求能与恋慕之人同死。后值倾覆,又年岁渐长,亲近之人一个一个离开,更无暇自顾。偶尔想来,他所知道的仙者,剑仙战死,狐仙羸弱,玃如自困,没有一个善终。孤独的永生,直到仙魂磨灭,将会是何种折磨。但他答道:“我想。若想对抗天道,这会是唯一的办法。” 第177章 室内不是阴谋埋伏,只是简简单单的师弟霍泷而已。一个刚刚出关,佩戴着天阶本命灵剑,宣泄着自己的无聊和烦躁的金丹小仙修。顾霄眸光不自觉地一暖,停在门外,想听他来自己这里到底要说什么。“顾霄!你给我出来!”霍泷大声威胁道,“不然这些仙草我全都给你祸害了!这次是你承受不起的严重,绝对要收拾三天三夜的——我霍泷绝对不撒谎,真的是三天三夜!”顾霄初时还以为对方发现了他,不过很快就意识到师弟在和空气对话。听不到回应,霍泷丧气道:“你到底去哪闭关了呀。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哪里都找不到。”然后仰天长叹,“你个臭冰块脸——”也不知道他是闭关寂寞得久,还是和灌灌近墨者黑学坏了,现在的霍泷,骂起人来一点都不收敛。旁地有个年轻的女修道:“师弟不如试试飞燕传书?据说这种灵物可以找到你想见的人,说不定会找到顾师兄。”那个女修听起来也在他房内,顾霄想起那是门派某峰主的弟子,从前总和霍泷一起听学,也曾与他学过一些医术。……这声“师弟”倒是叫得亲热。他正有些不悦,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竟允许旁人进你的修炼居所?不怕他们下毒害你?”那言语带着恶意揣测的小少年,正是乐鹿。“若有人毒我,我会认出。”顾霄回头,脸色已经恢复冰冷,“还有,不要牵连他。哪怕是一丝,我们的合作都会直接破裂。”“难得你说这么多的话。”乐鹿毫不在意他的威胁,感慨道:“师兄弟啊……”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穆清嘉(捂住小腹):我居然有了!才做过一次而已……不愧是天道之子!霍唯(人间迷惑):。。。半个时辰之后。穆清嘉:不行了,不来了,再来孩子要掉了。霍唯(亲):不会掉。生个双胞胎。第81章 献礼穆清嘉从储物灵玉中取出返魂木,失去了他的魂魄依附之后,返魂木变回了一根貌不惊人的枝条。返魂木坚不可摧,除了霍唯的冥焰之外没有任何凡间之物能伤害到它。而所谓的“雕刻”,不过是雕刻者在精神中事无巨细地描摹出对方的身形性格,以神识为斧凿,将其雕琢成他人的相貌。在此期间,返魂木只是变换形貌,并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在魂魄离开之后,便会重新变回原状。而穆清嘉刚才说,要把催生强化的符文用在返魂木之上。“你想做什么?”霍唯不解。“我们要在它身上动些手脚。”穆清嘉狡黠一笑:“然后‘献’给步承弼。”霍唯皱眉道:“此人性情谨小慎微,不可能贸然使用被动过手脚的东西。”“是啊,论符道,我和步大宗师还差得远,催生符文他一定能看懂。”穆清嘉道,“迄今为止,这种符文用在任何死物生灵上可都是有益无害的。”霍唯凝眉不语。穆清嘉一边随意地抛起返魂木,一边道:“当然,即便这样,他也不会完全放心。所以我们要装作非——常——不情愿,拼尽全力挣扎,才让他把东西抢了去。”“啪”地一声,返魂木重新落回他手中。穆清嘉扬起一个笑容:“阿唯,陪我演一出戏罢。”这段时间,他脸上有了太多的悲伤的表情,霍唯很久没有看到师兄如此自信的笑容,不由心动神摇。即便他仍不明白,既然催生符完全有益无害,为什么师兄却能笃定它能帮助他们对抗步承弼。但既然穆清嘉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那么他就无需再多操心,只信任着他,然后照做便好。半月之内,他们在剑上研究符文,探讨接下来的计划,偶尔也会在穆清嘉半推半就的情况下,深吻之后互相疏解。这样闲适宁静的日子,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从前满山落满桂花之时,树下研讨符文、切磋剑术的时光。细算来,他们抵达皋涂山之日,正是满山桂花盛放之时,仙盟大比也会在那时正是召开。-------------------------------------初秋的皋涂山,细碎的金银小花铺满山林。馥郁的花香无处不在,久居皋涂山的剑修早习以为常,来往宾客却引以为奇观,借此悟道者不在少数。一向宁静的皋涂山,也为这上千人汇集的修仙盛会而热闹起来。晨钟响过九巡,以临皋派掌门首徒为首,百名年轻的剑修弟子展示剑舞,剑鸣清越,啸声震山,立皋涂之威,引各派长老抚掌称赞。无论他们的称赞是真心与否,在场所有人都真切地意识到,一个剑修门派已经崛起了。他们再也无法像当年剑仙陨落之后那样轻视这座仙山,轻视那个年轻的女修。水惊蛰带领一众弟子祭祀剑仙、告慰仙魔劫死去的修士之后,宣布仙盟大比正式开始。却在此时,天边生起七彩祥云,无数巨型鸾鸟身披烟霞而来,每一只鸾鸟的背上都坐着一名形容美丽的女修。“是浮玉水榭!”众修士惊诧,“她们从不参与仙盟大比,这次为何突然赏脸莅临?” 第179章 步承弼露出慈祥的笑意:“朽木不可雕也。”步琛脸色发紫。不远处,偃师,也就是穆清嘉,将一切尽收眼底,在袖袍之下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上的木戒。——步琛还没有将真相告诉步承弼。他毕竟是个重情义的修士,无法视他师姐的性命于不顾。虽然这样有失道义,但穆清嘉还是多次赞叹乐鹿用师诏的命来封步琛的口,这简直是先见之明。他手上的戒指正是装有都元残魂的木戒,也是作为“人质”存放在他这里。以此作保,娄磬应该会听从他的命令。所有事还在按照计划进行着。由于场地受限以及参赛人数众多,大比每日只能容纳一个修为阶段、多赛区进行比赛。也就是说,大比第一日是筑基期的主战场。赛事进行到黄昏,水惊蛰宣布停战散会,待明日继续比拼。夜幕降临,百兽潜行。一灯如豆,昏暗的木屋内,步承弼挥退众弟子,在草席上打坐静修。一长条暗影从窗牖爬进来,又鬼鬼祟祟地顺着墙边,爬到步承弼身边。它似是想说什么,又似是畏惧,踌躇不前。“你来晚了。”步承弼闭着眼睛道,“浮玉水榭先你一步。”“属下……属下绊住了脚。”那条长影道。风吹动灯火,在某一瞬间照亮它油滑的皮毛和奸诈的小豆眼,与步承弼对话之物,竟是一只黄鼬。曾经死去的黄鼬妖,昊焱尊者门下的叛徒,又出现在这里。步承弼睁开眼,眸光如寒冰:“为什么不用传音兽来?如若被人发现,第一个死的就是你。”“我不想的!”黄鼬妖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可是尊者,冥蝶剑和都元,他们伤了我的真元,小的现在想驱策传音兽也做不到啊。”似是害怕步承弼不信,他瑟瑟缩缩地爬近了仙修,展示出自己糊满污血的皮毛:“小的对尊者一片赤诚之心,千里迢迢亲自报信,只可惜身体不允许,到底是慢了数日。”浓重刺鼻的妖血味传来,步承弼嫌恶地皱了皱眉头,道:“想告诉我什么,现在说罢。”黄鼬妖忙不迭说了一堆,所言与浮玉水榭的消息所差无多,只是多了些细节。“……那神木复生之人遭受天雷,霍唯替他挡天雷而死。另一截则安然无恙,小的本想偷摸捡回来,却没想到被那可恶的偃师逮了正着,伤了我,还将神木抢了去。”说到偃师,它开始咬牙切齿。步承弼不动声色地听着,然后盯着它道:“你可知偃师的能力是什么?”黄鼬妖呆愣,不确定道:“是、是变成妖怪?”“没错。”步承弼微笑着,两指从它脑壳开始,缓缓划过脊柱,最后停留在颈椎处,“像你这样的妖修,他伪装起来轻而易举。”他几乎是在黄鼬妖耳边呢喃道:“说不定,现在的你,就是他变的。”第82章 真假步承弼在怀疑,现在的这只黄鼬妖是由偃师假扮的。黄鼬妖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错愕道:“尊者怀疑我?尊者怀疑小的就罢了,又为何是偃师!就是因为他,我的妖丹才会碎成这样,我们之间只有血海深仇,又怎么会有牵连!”它一番真诚剖白,步承弼捏在他颈椎的两指却没松开。“是么?”他冷冷盯着黄鼬的眼睛,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认为娄磬是个什么样的人?”黄鼬妖不明所以,按照直觉答道:“一条黏在都元身边,阴沉的鬼魂,忠诚的狗。”随即它谄媚道:“这样有眼无珠,认不得明主的狗,死了也是活该。”步承弼闻言微微一笑。其实他本来就不怎么怀疑这只黄鼬是娄磬假扮的,只是出于保险起见询问一番。现在听了黄鼬妖的言辞,便完全打消了疑虑。一条阴沉、忠实、没有自我思想的狗。这也是步承弼对娄磬的全部评价。都元死了,娄磬不可能还活着,更不可能如此“清醒”地评价他自己。步承弼随意问道:“都元死了,噬心咒也已解除,你用不着本尊的解药丹。既然如此,你来找本尊所为何事?”“妖丹……”黄鼬妖说道一半又拜了下去,“小的想仍然替尊者在魔界传递消息!只是小的现在身体欠佳,还请尊者赐下仙药!”拿到伤药重结妖丹才是它前来的目的。步承弼将一颗丹药弹入它口中,道:“可以增快你的伤势恢复。但每三个月都需来本尊这里服用一次,否则……”他忽然眯起了眼,窗牖外影影幢幢,仿佛有人影晃过。“谁?”他嗓音恢复隔世高人的清冷。“步宗主。”偃师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我正在追寻一只从魔界逃入仙界的妖,它的踪迹消失在你这里——”不等步承弼发话,他“嘭”地一声踹开了门,“不知可否让‘晚辈’探查一番?”先斩后奏,无礼至极。偃师根本不在意步承弼的脸色,只是在四下扫“视”数回,冷笑道:“这鼬臭味还没散尽。”步承弼感受到袖中瑟瑟发抖的黄鼬,蹙了蹙眉,道:“不知本尊何时得罪过这位小友?”穆清嘉心道你得罪我的事一百年都数不完,面上嗤之以鼻,不走心地说了句“打扰了”,便逍遥而去。只留那扇被暴力破防的门,破破烂烂地躺在地上。偃师出面,再顺便气一气步承弼满足私心,就足够了。只要造成偃师与黄鼬妖同时在场的场面,就彻底洗脱了黄鼬妖的嫌疑,步承弼也就能完全相信魔界发生的事。 第181章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中,刹那间整座皋涂山爆发出轰然议论声。“刚才那个是假的冥蝶剑?”“假装的居然也这么强,到底是何方人士?”“如果不是真人出来,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假的。”直到有一个人道出了所有人不敢说的猜测:“你们说,当年那个盗走神木的冥蝶剑,会不会也是这个冒牌货?”全场哗然。“怎、怎么可能!”一名年轻的修士反驳道,“当年整个宣宗有目共睹,不、不可能认错!就是霍唯背叛了仙盟!”他颇为慌乱,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这个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仙友是梅家的罢。”有人认出他的身份,“当年率众讨伐霍家,领头声讨冥蝶剑的,不正是梅家么。”他顾及着点世家之间的颜面,没有把后面几句话说出口:当年落井下石得嚣张,现在倒开始闻风丧胆了?“先听冥蝶剑本人是怎么说的罢。”有德高望重的轻咳一声,将目光引回场上。只见被霍唯制住全身要害的黑衣修士闭上眼,肌肤色泽逐渐暗淡,木质纹路浮现,又不断缩小,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偶。仙袍翩然垂落在地,黑衣修士拿在手中的返魂木,也掉了出来,发出清脆的声响。霍唯将木偶捏在手心,神色阴寒,似是怒火中烧。所有人都见到了活人变成木偶的场景,不由瞠目结舌。要知道,方才那个木偶可是力战数派强者而不落下风的啊!寂静之中,掌声从人群中响起。众人回眸,只见偃师不知何时暗藏于人群之中,此时正一脸兴味地鼓着掌。“精彩。”他道,“我以为附灵术只是我的独门绝学,却不知何方高人也会用这旁门左道?”经他一点拨,众人才反应过来,方才那活人变木偶的仙术是附灵术,而且在五十多年前就被公之于众。附灵术也是修仙界无人不知的传说,毕竟记载这种仙术的《附灵笔录》是近五十年浮玉水榭价格最高的典籍之一。只不过,无论哪个世家高价购买后,都会发现这种仙术根本无法修行,白白被骗去一大笔灵石。因此,这部功法在某种程度上颇为“臭名昭著”,至于其中记载的神妙效果,也被当做是无稽之谈。现在想来,传言中附灵术真的可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拥有与之相同的特质与实力。偃师一语点醒梦中人之后,只留他们去猜测。透过层层金焰,他捕捉到了霍唯如火焰般的身影。即便不用眼去看,他都能想象出对方深邃的玄英色双眸。我说过要为你沉冤昭雪。穆清嘉露出一个浅笑。就在今晚。作者有话要说:ooc采访一下穆·影帝·清嘉和娄·影帝·磬的出演感受。穆清嘉(撩头发):爽,很爽。娄磬:完成任务,功成身退。……大概他会原谅我一点。第83章 参战“刚才那个假冥蝶剑,不会就是偃师的附灵术做的吧?”立刻有人出声反驳:“方才偃仙友就在我身边,看人斗法时,往前挤的数他最使劲儿。附灵术所耗心力极大,使用者断不可能一边操控人偶,一边活蹦乱跳的。”偃师将众人的议论声收之于耳,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向霍唯朗声问道:“我有件事很好奇,三十年前盗走返魂木的,是你,还是刚才那个冒牌货?”“我说不是我。”霍唯嘲讽道,“有人信么?”闻者面上都升起惭愧之色。有宣宗全宗上下数百人作证,他们从未怀疑过事情的真实性,更有甚者不分青红皂白地去霍家祖坟闹事,现在想来简直是——“简直是禽兽不如啊。”偃师笑道,“动物不知好歹,没想到仙修也会不讲证据,乱冤枉好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将这顶屎盆子直直扣在了宣宗头上。案件有了疑点,不少修士回忆起冥蝶剑斩杀魔修,为仙盟立下赫赫战功的记忆。现在想来,神木失窃那事确实发生得突然,逻辑细节上也有不通,遂在心理上都渐渐倒向了霍唯这边。围在下方的宣宗弟子气得咬牙切齿,骂道:“我堂堂修仙界第一宗门的事,轮不到你这个乡野散修来置喙!”他扫视众人,“附灵术和人偶根本无法证明当年的事,难道你们都在怀疑宗主的判断?”他这句话,再加上不经意泄露出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得罪了在场不少的散修和小门小派,只是碍于宣宗威势不敢摆脸色。步承弼已经微微皱起了眉,还未出口劝阻时,那名弟子突然惊呼一声,把未尽之言堵在了口中。只见不知何处而来的藤蔓把他全身捆了个扎实,又把他“嘭”地绊倒在地。那弟子也不知被藤蔓做了什么,宛如一只灰头土脸的粽子,一边闷声叫嚷一边在人群中滚来滚去。偃师优哉游哉地收回了手中的符咒。“不会说话,就多学学怎么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操控藤蔓让那弟子啃了一嘴泥。 第183章 穆清嘉心中苦笑,这次步承弼一定是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千刀万剐了。只希望他没这个机会。“没想到你还有拉仇恨的天赋。”一个少年音在他耳后揶揄道,“啧,深得我真传啊。”“乐……”穆清嘉讶然。“别回头,找个僻静地方。”乐鹿小声道,“我有事找你商量。”半晌后,侧峰桂树林里。“你想要步承弼的一滴血?”穆清嘉道,“和你的轩辕镜有关?”“没错。”乐鹿道,“正是瞌睡来了给个枕头。我不知道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但让霍唯参战这事上,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穆清嘉隐隐猜到他想趁机曝光步承弼的恶行,蹙眉道:“顾霄那个孩子,你也要牵扯进来么?”“有了他,才能证明步承弼的奸|淫之罪。”乐鹿笑得可爱,“你想,仙道魁首的魔修儿子,活生生站在所有人眼前——没有什么比此事更有冲击力了罢。”“乐鹿。”穆清嘉严肃道,“不要毁掉别人的人生。他还很年轻。”“这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乐鹿无辜道,“我只是牵线搭桥,稍作引导。更何况——他已到而立之年,也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他一笑,“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可比他现在小多了。”穆清嘉面色一动,还是沉着脸凝视他。“后悔把恶鬼拉回人间了?”乐鹿笑道。穆清嘉没理他,道:“顾霄在哪。于公于私,他都是我师侄。”“脸色真可怕。”乐鹿道,“我可不知道他在何处。”穆清嘉背过身道:“我们恩怨已了,现在的合作只是因为共同的敌人。乐鹿,希望你不要太过分。”待他离开许久,小少年才收回嬉皮笑脸的神情,回道:“知道了。”他融入轩辕镜中,刹那间便消失不见。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穆清嘉:怼人这么不优雅的事,还是交给马甲做吧xd霍唯:……我倒是觉得你很乐在其中。下一章和下下章开头有副cp(或许)预警,不喜欢霍泷和顾霄的可以跳过~第84章 霍泷虽然期间发生了众多波折,但仙盟大比仍在水惊蛰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数日之后,基数众多的筑基期赛事结束,进入了金丹期的比试阶段。霍泷也是参赛修士之一,越是临近赛期,越是紧张得惊惊乍乍。——能不紧张么?他最崇拜的霍唯前辈就在看着他啊!他看向茫茫人海,只觉一缕魂魄从口中飘出,直到有人拍在他肩上,才全身炸毛,惊醒回魂。“顾、顾霄!我知道了!”他本能地答道,“这就上去!”他身后的同门师姐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加油表现,说不定你赢了这场比赛,你顾师兄就回来看你了呢。”霍泷这才意识到,那人并不是天天管束他、督促他修炼的顾霄。“好。”他笑得阳光灿烂,“我肯定会赢的。”待他上了台,那名同门师姐才笑出声来:“这傻孩子竟然是冥蝶剑的后人,除了脸哪里都不像。”方才要霍泷赢那话,其实也只是她的随口鼓励,并不真抱有希望。毕竟霍泷结丹不过半个月,还是金丹初期,和本命灵剑磨合也甚少,对手都是金丹期老油条,他输了也很正常。果然,不到数息,比赛结束的锣鼓敲响,霍泷走下赛台——等等,赢了?!少年潇洒地还剑入鞘,像是完全不费力的样子。让众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霍泷不但连战连胜,而且赢得相当干净利落,经常把对面揍得飞出赛台。“会打架这一点,他还是和冥蝶剑出奇相像。”刚刚那个师姐呆呆道,“为什么我们平时没发现?”众弟子都惭愧地低下头:从前他们因为霍泷的长相和血脉,对那少年避如蛇蝎,当然发现不了他的天赋。仙盟大比是擂台赛制,每一场结束都有短暂的时间供擂主恢复体力和灵气,简单地治疗伤势。但为了节省体力,大部分冲着冠军而去的金丹期强者都没有露面,先上去的是比较弱的修士。随着霍泷胜绩积累得越来越多,台下欢呼声也愈发响亮,霍泷骄傲得像是翘起尾巴的小孔雀,一个劲儿地往霍唯所在的贵宾席方向看。偃师单手支着额头,在手的遮挡下偷摸瞄旁边的霍唯,忍不住地想笑,又眨了眨眼,意思是:不给个鼓励?霍唯只得遥遥望向那少年,僵硬地点头。一瞬间,比武场上的霍泷只觉自己浑身热血上涌,仿佛被打了鸡血一样,红着脸喊道:“返魂木我拿定了!我要复活穆师伯!”全场哄然大笑,任是有几百岁的别派长老,也忍不住捋着胡须呵呵直乐。偃师索性不憋了,笑道:“水掌门可真是养了个活宝。”水惊蛰端庄地品了一口茶,微笑道:“血脉影响,天性使然。”“谁说不是。”偃师瞥了一眼霍唯。 第185章 待年龄稍长,秦关送他去仙界修行卧底。他还记得临行前,母亲抓着他的手,百般叮嘱,一遍一遍重复那句话:“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后来在水惊蛰的教导下,他才慢慢懂得何为善恶黑白,仙魔有别,也意识到了……他的身份是什么。皋涂山近百弟子皆穿月白仙袍,表里如一,唯有他是黑芯的。维持一张纯白的表皮,很累。即便挣扎如此,顾霄面上也生不出一丝表情,正如他十多年以来一直做的那样。霍泷无法全懂,却接收到了那份感情,于是抱紧了顾霄,希望能借此给他一些力量。他们平日里互相冷言冷语居多,认真拥抱还是第一次。顾霄感受着怀中温热的少年,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你知道天命吗?”顾霄道,“我想,我的天命就是修魔。”“狗屁天命。”霍泷闷闷骂了一声,然后突然抬起头,眼眶通红道:“如果你的天命是修魔,那我的天命就是阻止你修魔!”不等顾霄反应,他接着恨恨说道:“复仇有什么好?只为了向一个人复仇,就要赔上你的一辈子,亏死了!顾霄的仇人想去深渊就去好了,又不用顾霄陪着去!”顾霄道:“可是仇人太强,若没有我,无法给他重击,他或许还会继续兴风作浪。”“就没有其他方法吗?”霍泷问道,“我们再多努力一些,然后还有师父帮忙,再叫上霍唯前辈,这些所有人肯定能打得过他!”顾霄道:“不可能。”“没有什么不可能!”霍泷大声道,“今晨我还是金丹初期,师兄师姐每次都以为我会败,但我打过了很多很多比我厉害的修士。以后也是一样——我能做到,顾霄也一定能做到!”“你太天真了。”顾霄看着他。“我会证明给你看的。”霍泷下定决心道,“我要拿下金丹期的魁首给你看,打败所有人。到那时,你就该相信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顾霄眼中微现波澜,沉默地注视着他。“你不信?”霍泷被激怒了,很快又道,“不信正好,我要让你以为的‘不可能’变成现实。等一个下午,这点时间你总等得起罢!”“到我得胜之前,在这里呆着,不许逃跑。”他点着对方的胸膛,“什么父母血缘,不要给自甘堕落找借口。如果你真那么做了,我会一辈子瞧不起你。”对于他来说,最可怕的事就是被人瞧不起了。所以顾霄一定会等他。少年如风一般离开,飞到半空,还因为灵气不支而忽上忽下。顾霄没有阻止他,心道或许是时候让师弟知道,什么是不可扭转的现实了。————午歇之后,仙修们再度齐聚比武台,作为上半场全胜的霍泷,也肿着眼睛重归赛场。他变得沉默了许多,打架丝毫不手软,即便是赢了也不再骄傲,而是用目光立刻捕捉下一名对手。他想胜,不只是为了自己。下午的比武场上偶尔会出现金丹后期的修士,但霍泷凭着超乎寻常的快速反应和剑法,仍是次次险胜,未有败绩。直到他面对金丹期最后一名对手。那名对手已经在金丹后期停留数年,强行压制突破,只为在仙盟大比上取得金丹期的魁首。整日的观战之后,他已经摸透了霍泷的全部招式,而且丝毫未有轻敌之心。这是一场苦战,在灵气的巨大差距之下,少年几乎是被压着打。但无论如何受伤,裁决者劝他投降,他都没有走下赛台,亦或是倒地不起。对方下手越来越重,他额角挨了一拳,差点跌飞出场,又在关键时刻御剑飞起,落回赛台,迎向下一次攻击。鲜血遮蔽了他俊秀的脸,掩盖了他的全部视线,霍泷几乎是依靠听觉和嗅觉在行动。场下鸦雀无声,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一个少年那样决绝地不服输。“霍师兄,投降吧!”同门里唯一和他玩的好的师妹泣不成声。“第一次参加仙盟大比,这样的成绩已经非常好了!”也有年长的劝道,“别伤了根本,因小失大啊!”霍泷艰难地弓着腰,扎着马步,举起灵剑,摇摇欲坠。他怎么能输呢?他输了,师兄岂不是又有借口去修魔了?修魔了,就永远都见不到他了……身体里的灵气早已全部耗竭,霍泷困难地吸进一口气,嗅到了满身血腥味。——以及如江河般涛涛汇入他丹田中的水灵气。水惊蛰忽然从尊位上站起身。枯竭的金丹表层龟裂,其内闪烁着莹蓝色的光华。它飞速旋转着,吞噬天地间的灵气,新生出瑰丽的纹路。霍唯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这孩子。”穆清嘉忍不住道,“竟然在赛场上晋级。”以霍泷为中心,灵气浪潮猛然爆发,离他最近的对手被掀飞出去,紧接着,一名浑身浴血的剑修从水雾中飞身而起,狠绝地捅向对手的心窝。他不甚清晰的视线中,映照出了对方恐惧的眼神。霍泷豁然惊醒,快速收剑,以剑侧平滑面拍向对手的胸口,将他击飞出界。然后,少年落在赛台上,踉跄了一下,用剑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裁决者也从未在低阶修士中看到如此奇观,半晌才道:“临皋派,霍泷……胜!” 第187章 乐鹿一人在房顶上仰望高远的苍天。“这儿的风水真养人。”他似是自言自语道,“看看别人的师兄,步承弼,再看看你……啧。”他皱着眉头,半晌才翻身离开。————为了照料霍泷,也为了安他的心,顾霄在数日之内对师弟寸步不离。任是霍泷怎么跳脚着要求他去参赛,顾霄都不动如山,守在木屋里陪他静心休养。与众人所料相同,一名宣宗弟子拿到了元婴期的魁首,然后在化神期比武台上没坚持半柱香的时间,便被击下台去。化神期的斗法与之前的小打小闹截然不同,动辄移山裂地,大部分门派无法主持仙盟大比,也是承载不了化神期修士破坏力的原因。因而,水惊蛰早已提前和玃如协商好,在开赛之时启动隔离观赛者和斗法者的防御屏障。这样一来,任是普通化神修士的全力轰击,也无法击碎这层屏障。为调整玄机榜排位,化神期修士的斗法更为冗长,半个月过去,才将将进入前十的纷争。而前十之争中,也只有偃师、水惊蛰、霍唯、步承弼、一名梅家修士,以及尚未入榜的步琛参战,其他年长的要么云游,要么觉得欺负小辈不妥,没有参加。待到那时,霍泷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拒绝了所有代步工具,颤颤巍巍支着两条腿挤进了观赛人群中。顾霄护在他身边,光是凭全身寒气,便能将人逼退三尺。穆清嘉见霍唯也在看着那边,低声道:“他们相互扶持,无须担心。——倒是你,既然心疼你家的小崽子,前些日为何不去探病?”霍唯嗤之以鼻:“那种女修才做的事,我做不出来。”闻言,穆清嘉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众人见他们言行亲近,也不觉得奇怪。这段时间穆清嘉扮作的偃师总与霍唯走在一处,仙修们已经默认他们已经建立了统一战线,又暗自感慨,大概只有怪人和怪人才能相互说得上话。更无人将偃师与霍唯的大师兄联系在一起——剑尊者的大弟子虽极少露面,但都传其是个善良弱小的修士,和霍唯的实力天差地别,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嘴毒又气人的强大仙修?恰在此时,忽然有一名褐袍修士挡在偃师面前,抱拳道:“偃仙友,久仰。”偃师昂头,作挑剔状观察他一阵,道:“仙友是?”“梅褔。”那褚褐色衣袍的仙修道。趁方才观察他的时间,偃师已经用灵眸看过他的修为灵气,化神后期,金土双灵根,全方位克制他的属性。他回忆了一番,想起这梅福正是梅家的新一任族长,玄机榜第十,也是当年在霍家蒙冤时,领头去霍家祖坟趁火打劫的那位梅家人。因而,此人面对他们两个人,却只和偃师招呼,并不理会霍唯。也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自负清高。梅褔正等着偃师的回话,不想对方未语先笑,笑得煞是善良可亲,把他看得一愣。不是说此人性情诡谲,不爱理人的么?“令尊可安好?”偃师微笑着道,“晚辈敬仰令尊已久。”梅褔脸色微红。他父亲,也就是曾经的梅家族长,正是梅芝。其父虽然修为高深,但在仙魔劫中固守梅家不肯出山,被世人耻笑懦弱,也由于没什么功绩,未曾载入玄机榜。没想到,眼前这名神秘强大的修士,居然还记挂着父亲。“家父身子骨还算硬朗。”梅褔微笑道。“那便好。”偃师又是一笑,“我还预备什么时候去你们梅家做客,学取姓名之道呢。”姓名?取名?梅褔一时没反应过来。“‘梅褔’,没福,当真是个好名姓。”偃师笑道,“令尊替自己儿子求取的姓名,我等自愧弗如。”他身旁的霍唯毫不掩饰地嘲笑一声。梅褔整张脸涨得紫红,视线在偃师和霍唯二人之间来回打转,怒不可遏道:“你、你们!你们是一伙的,狼狈为奸!”偃师不置可否,道:“你刚刚是来向我宣战的罢。”他是玄机榜第九,梅褔第十,斗法在即,此人突然来找他,不是试探,就是宣战。“是又怎样?”梅褔火冒三丈,“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打败你!凭什么一个化神中期的修士,只斩获一颗人头,便高居我之上?位居第九完全是浪得虚名!”“那你的算盘怕是要打空了。”偃师睁开眼睛,盯着他道,“我不会让出前十的位置。”他目光如水,温柔的水波下暗藏着冰棱似的刀锋,全然不似看不见。梅褔不由打了个寒颤。见震慑的效果达到,偃师阖眼,恢复了优游的姿态,微笑道:“倒是你——等到步琛进了前十,你怕是‘没’这个‘福’气再呆在前十了。”“……休在此地大放厥词!”梅褔后退一步,又狠狠振袖,与他们错肩而过,“我们今日便胜负分晓!”待他气势汹汹地离开,穆清嘉感到霍唯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侧头问道:“怎么?”“你这些天说话很好听。”霍唯撇过视线道。他说的“好听”,自然是指怼人。“和你学的。”穆清嘉笑笑,“欺负过你的人,怎么能不欺负回去?他越生气我就越高兴,最好气得肝火过盛,厥倒才妙。”霍唯倒是不甚在意,摇摇头道:“你从前对外人太过温柔。”穆清嘉抿唇一笑,道:“你的意思是——只对你温柔就好?”闻言,霍唯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不说话了。不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皱着眉问道:“可有胜算?” 第189章 “化整为散。”穆清嘉赞道,“这倒能消减一些土灵气对水灵气的压制。而且,步琛的惊风箭在浓雾里难以发挥作用。”确如他所言,凭借视力步琛根本无法辨别水惊蛰的位置。他闭上双眸,却觉每一滴雾水中都蕴藏着杀意和爱意,混淆着他的神魂。水惊蛰想要的就是这一刻。步琛惊觉中计,快速切断神魂感知,聚沙成塔,将自己保护在内。果然,沙塔外缘传来柔软的响动,像是雨水落在沙土中,又像刀锋没入血肉。与此同时,他快速画符捏决,指尖喷涌出大蓬火焰,灼烧着场中的雾气。雾霭中人影飘渺难辨,步琛紧皱眉头,运转出一个庞大的法阵。沙石编制成细网,从防御屏障边缘开始,缓缓向中心聚拢,试图网住难见踪影的游鱼。“这法子也太实诚了些,浪费很多灵气。”穆清嘉毫不掩饰地偏心,“实战经验太少,想必在山中没怎么与人斗过法。”他看步琛怎么看怎么不爽,比对其他人更为挑剔苛责。霍唯见他不自觉地做出如此态度,不由想起他们在姑媱城中时,师兄对步琛还算是宽容温和,常醋得他生闷气。而能造成如斯态度转变的,只能是水惊蛰与步琛的合籍一事。霍唯默默想,不愧是从小养大的师妹,关键时刻还算有用。在他绷着一张脸胡思乱想之时,场中二人已经以符与剑相互快速试探了近百回合,两方皆挂上了细微的伤痕,但未触及要害。与此同时,那张不断收紧的沙网留下的空间越来越小,水惊蛰所受到的攻击也愈发密集。她似是被迫不得已,从某处突然现出身形,孤注一掷,拔剑斩向步琛。步琛右手画出石盾,挡住剑刃,却没有感受到剑刃的重量。受骗了!他一惊,左臂瞬间石化,挡住了另一边颈侧。由于事发突然,他无法展出石盾,防护层的覆盖面较为窄小。石臂与薄烟剑接触的一刹那,薄烟剑忽然剧烈扭曲,以刁钻的角度蜿蜒绕过石臂,转而刺向步琛的左胸。生命受到威胁,步琛出于本能地做出攻击姿态,石臂的棱角瞬间变得尖锐,锤向对方的小腹,以达围魏救赵之效。然而水惊蛰并未收招。事情只发生在千分之一瞬间,就在薄烟剑尖挑破步琛前襟的刹那,剑身再次化作雾气,瞬间消散。能如此收放自如的,世间只有水惊蛰一人。步琛瞳孔收缩,欲想收拳,却已经太晚了。蓬勃而出的灵气一半冲向水惊蛰小腹,另一半则因过快收招,顺着他的手臂反噬到自己体内。两人皆是向后飞退数十米,体内经脉紊乱,唇角流出一丝血。水惊蛰落足不稳,半跪下去,她瞬间弹起身来,薄烟剑聚形,欲再起攻势。却听步琛闷咳一声,道:“是我败了。”闻言,水惊蛰不由一怔,敛了杀意,收回雾气。视线瞬间清晰起来,场外之人也看到了其中的情状,见二人已经止戈休战,不由好奇究竟是谁胜谁负。“是我败了。”步琛再次宣布道。这个结果在很多人的意料之外,不免有知情人调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我欺。”步琛两道浓眉一竖,朗声道:“非也。水掌门技高一筹乃是事实。灵剑一介外物,水掌门都能掌控自如;步某空长百岁,却连自身灵气都无法控制,实属惭愧。”水惊蛰道:“可是……”会有人不满意这个结果。果然,步承弼发话道:“琛儿休得胡闹,你们尚有一战之力,怎能现在就分出胜负?”言下之意,步琛自己说的不算数,等到双方有一人无还手之力才算结束。“师父,徒儿以为斗法并非生死相争,点到为止便罢了。”步琛微笑道,“这次仙盟大比,徒儿获益匪浅。若师父想我入榜,不若徒儿赛后再去挑战梅褔仙友,挣得玄机榜前十之位,如何?”他常年闭关极少与人打交道,心智过于纯真,多数时候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然不知道步承弼只要他赢的“结果”,根本不在乎什么“获益匪浅”。立刻有人拊掌称赞:“好!步宗主的亲传弟子,果然有君子遗风!”步承弼的脸色青黑,他想把步琛养成一条只对自己忠诚的无知的狗——却没想到反而咬了自己的脚。又有知情人笑道:“可是这样一来,步小友想抱得美人归,可就难喽。”步琛想到那个赌约,失落一会儿,又逐渐高兴起来:若真如师父所言,与惊蛰打得两败俱伤,他们即便合籍,以后也无法交心了罢。能让她不厌恶自己,可比名义上的合籍重要得多。“平手。”水惊蛰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她一身仙袍纤尘不染,款款走上前来。容貌虽柔美,气势却不逊于任何男性修士。“步仙友修为较本座更为深厚,方才我们身受同等灵气冲击,他的伤势比我轻一些。”说罢,她落落大方地撩起袖子,让众人看到她雪似的皮肤之下,隐隐颤动的青色经脉。步琛看到她便不由自主地牵起唇角,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皆大欢喜。”穆清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颇有一种养了多年的水灵灵的小白菜,突然间被一头不是很满意但也凑合看的猪给拱了。拱就拱罢,毕竟看样子,这头猪万万不会亏待小白菜,一定会把她当宝贝供起来——只要不是和侍奉他师父有矛盾。但这怎么可能?穆清嘉头疼地捂住额角,只觉任重而道远,自暴自弃地想着:还不如最开始就把他俩暴力拆散。距离和步承弼摊牌的时间越来越近,而在这之前,霍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和天道之下的第一人——步承弼的战斗。穆清嘉知道,他的师弟从小就是剑术天才,极具战斗的天赋,越阶战胜更是常事。 第191章 在比武台防御法阵的阻挡下,大部分修士只受到不到千万分之一的影响,很快便缓解过来。然而,处在碰撞中心的霍唯和步承弼首当其冲,直接遭受到了音波的冲击。即便强悍如步承弼,也限于自身血肉之躯,在震响中一阵眩晕,暂时失去了听觉。霍唯离碰撞点更近,但他事先有所准备,用蝶翼护住了身体。因而他只是停顿一瞬,便延着刚刚在天地鼎轰击出的裂纹,斩出“无赦”之剑。这一击乃是他最强的爆发剑术,灿金色的符文爬上了他的脖颈,冥蝶剑疯狂抽取着他全身的灵气,蝶翼因灵气剧烈消耗而消失。金蝶脱剑而出,劈裂天地鼎,振翅冲向尚处在晕眩中的步承弼。在金焰蝶触及他的一瞬间,步承弼目光变得清明起来,他立刻调动护体真元,凝聚出犹如实质的金灵气挡在身前。护体真元成椭球状,其表面流光溢彩,飞速旋转。旋转的表层迅速将接触到的剑气抛向两边,泄去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随着卸力,金焰蝶迅速分崩离析,步承弼紧皱的眉峰缓缓舒展开来。他处变不惊,甚至连发丝都没乱,仍是清冷平和的模样。却在此时,步承弼瞳孔猛缩,细小而尖锐的威胁感袭来,他本能地侧了一下头。下一瞬,血液从他右侧眼下的细微伤口中蜿蜒渗出。自步承弼受封尊者之称后,已经有两百年没流过一滴血。脸上的伤——更是修仙以来的首次。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去,伸手将那粒“武器”捏在指尖。那不是法器,甚至称不上是兵器,只是一粒金色的椭形小球。就是这粒最细微不过的金属球,穿透了他的护体真元,伤到了他的脸颊。如果他当时反应再慢一拍的话,右眼已经瞎了。这能破他护体真元的小东西,究竟是何方神圣?步承弼摩挲着小金球,感受到其中过于熟悉的气息,明白过来。——这粒金球的取材是睚眦鞭。在睚眦鞭缠绕住火焰金茧之时,霍唯的火融化了鞭身上的锐刺,又将那些金属液体凝缩成一粒球状液体。而在他挥剑释放“无赦”的刹那,这粒金球也受击弹出。它隐没在剑气之中,并不惹眼,又在空中迅速冷凝成实体,击向步承弼右眼。睚眦鞭上的金属与步承弼的护体金灵气出于同源,再加上当时时间过于紧迫,他并未留意这股熟悉的气息,所以放任金球穿透护体真元,伤到了他。“霍唯。”步承弼嗓音阴寒,已是动了真怒,“我会毁掉你的脸,让你生不如死。”霍唯此时耳中亦是嗡鸣一片,他读了步承弼的唇语,飞起一脚,踹翻了天地鼎。他嗤笑道:“只有凡间最低贱的婆娘,才会在邻里打架时扬言要抓烂对方的脸。没想到尊者还有这等爱好。”那话自然是穆清嘉从前讲给他听的,他现在仍清晰地记得,师兄一人分数角模仿狐仙村骂架时绘声绘色的样子。天道之下第一仙修和一介凡间村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霍唯嘴里却成了同种人。他的挑衅果然激怒了步承弼,他怒不可遏,振起睚眦鞭,再度投入战斗。步承弼脸颊上的伤痕早已愈合,但他未曾留意的是,有一滴血顺着脸颊滑下,落在比武台上。血滴悄无声息地融入汉白玉之中,竟如滴入水面一般,兴起层层波澜。一滴血水如一段悠远的回忆,记录了它所经历的无数轮回,形成一条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时间线,线上的每一点都藏着一副画面。另一条暗绿色的线从远方而来,它来自三百多年前的一滴毒茶水,被人小心地保管起来,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两条时空轴在某一点相互交叉,轩辕镜定位了那个独特时间点,再经由层层繁琐的阵法群,复原了那一刻的场景。幻象由虚转实,只见偌大的比武台表面,出现了一串连绵不断的图画。画面影影绰绰,经过暗藏在各处的镜子法器的几经反射,最终投射在比武场四面八方的空地上。战鼓、山峰、地面……如此清晰画面突然出现,数量众多,众修士见所未见,一时惊诧不已。只见一只男性的手不紧不慢地捏起药草,投入炉中。他挑拣的奇花异草颜色艳丽,身负剧毒,多数是常人闻所未闻的品种。“那是什么?”一修士问道,“蜃景?幻象?”有人注意到比武台边缘古朴的花纹,道:“看起来像是一面镜形法器。”众人正议论纷纷时,镜面中忽然出现了一名黑发的青年仙修。那人相貌清冷脱俗,只要见过就不会错认!“这是年轻时候的步宗主……?”有人试探着问出声,“他制毒做什么?”“大胆狂徒,怎敢妄言?”宣宗的年轻弟子跳将出来,“宗主制毒与你何干?再说了,这妖镜突然出现在此,真假未知,你怎知道这画面是真的?”其余人噤声,而这弟子口中的“妖镜”二字却给了某人启发。“妖镜,照妖镜……”一名落拓不羁的中年修士细细琢磨这镜子的纹路,忽然大喜,脱口而出:“可不就是照妖镜!这可是轩辕镜!上古法器!”他快速解释道:“轩辕镜辨真假,照妖魔,只显露真实,从不说谎。也不知道如何改造成如此模样,竟能展现出过去?”一边说着,他一边冲向比武台,却被无形的屏障撞得跌了个跟头,血流了满脸还不停呵呵傻笑着。他眼中流露出的热忱不似作假,绝大部分修士都信了这番话。轩辕镜中,剧毒在炼丹炉中成形,又被步承弼取出一丸,放入茶中。他端着茶盏向前走去,茶水摇曳,照出他干净的下颌线条。——毒茶,要端给谁?宣宗众弟子都隐隐感觉大事不妙,心中升起慌乱,骂道:“信口雌黄!轩辕镜?上古神器岂是这等假物可以玷污的?”那磕得头破血流的修士爬将起来,吹胡子瞪眼道:“我展家炼器千年,何时看错过货,诓过人?千年口碑不要了?” 第193章 他曾回忆过无数次那时的场景,但真正用眼睛旁观,还是第一次。步承弼不是他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恶鬼,他自己却像是一只愚蠢又弱小的猪猡,懦弱的哭泣声恰如家禽待宰时的哀嚎。乐鹿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垂下头,将事先一瓶备好红色液体滴入镜中的水面上。随着师诏的血液汇入轩辕镜之中,沉静的镜面重新开始波动。她的时间线与步承弼的时间线有很长很长的交汇时间。无数回忆向后飞逝,直到他们之间交汇的最后一刻。女修笑着与一众同门挥别,又恭敬地与师父道别。她此番离山是为了奉命前去姑媱山查一桩秘案,与师父的信人——那名刚刚上位的姑媱城主交接。城主名唤步沉渊,在他的百般劝诱下,女修喝了一杯当地盛产的醴泉春,沉酣地睡了过去。乐鹿注视着镜中的她,然后又向镜中滴入一滴清水。那滴水是在他在姑媱城的地底阵法附近搜集、精炼得来,已经经过了无数次试验的证明。画面变得极为昏暗,正如人之沉入梦乡。当轩辕镜趋于黑暗之时,上空中的睚眦鞭猛然划破金焰,鞭风驱散了热浪,视野变得明净了许多。比武台边,师诏仰头注视着步承弼,步承弼也在这短暂的一瞬间看清了她的脸。步承弼冷哼一声,心道果然如此。——这不孝弟子,果然来坏他的事了。在仙盟大比前,师诏肯定便已经与浮玉水榭重建联络,师陵此番前来,定是来与他清算此事的。他脑海中飞速划过各种念头,思索着如何推诿责任,说一切都是“误会”、“阴谋”或者“识人不清”,如何杀人灭口,或者用师诏的命制住师陵……重中之重,还是要维持声誉。若是他表现得像个失而复得、爱徒如命的师父,甚至还能博得更多美名。步承弼脸上笑意更盛,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刻的到来。直到他眼珠微移,看到了轩辕镜,以及它反射出的数十张相同的画面。步承弼目眦欲裂。睚眦鞭夹杂着滔天怒火,骤然向轩辕镜甩出!一道金影划过,金焰蝶翼抽长分割成无数触须,均匀地抵挡住睚眦鞭的力道。霍唯悬空立于步承弼与轩辕镜之间,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般隔开二者。“戏还未完。”他沉声道,“我不会允许你退场。”轩辕镜中。姑媱城地底,当师诏再次苏醒时,已经手脚被缚,躺在了纷繁复杂的法阵之中。她意识模糊,全身灵气顺着阵法流失。“你……”她嗓音微弱,“师父被骗了。”步沉渊一副文雅书生的打扮,摇着文人扇道:“家主把你送给我当‘绝天灭地阵’的灵气来源了。修士的灵气取之不竭——就叫你‘极品灵石’如何?”他见她一片茫然,道:“还不明白么?被骗的从来都只有你。”师诏愕然地瞪着步沉渊的脸,隐约觉得那张脸与师父有些相似。但她的神情,被步沉渊误解成了高傲。他一脚踹向她的脸,怒道:“你不过是投了好胎,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毛皮鞋跟里沉了铁,狠狠在她手上碾压,“你不是高高在上的仙修么,怎么,被废人踩在脚底的感觉如何?”“师父……”她泫然欲泣。“闭嘴,你不配叫家主师父。一个别家的杂种,又怎么比得过步氏一族的天命血脉……”说到此处时,步沉渊忽然一顿,缄了口,岔开话题道:“等着罢,要不了多久,凡人也可以长生,也可以拥有不死之躯,而这一切,都是家主的功劳。”他从歇斯底里的状态恢复了平时的文雅,平静道:“而你,修行百年,也只能成为我们的饵料。”好戏落幕,步沉渊的最后一句话仍然回荡在皋涂山中所有仙修的耳中。什么叫仙修成为饵料?什么叫凡人可以长生?若说步承弼毒害同门师弟、徒弟之事,不过是道德有损,祸起萧墙,而这段回忆所暴露出来的业火,已经蔓延出了墙壁,牵涉到在场所有人的利害关系。有一名驭兽师颤声开口:“前些月,我的妖兽告诉我,姑媱山离奇地死了很多兽族,还有极少的走兽直接开了灵智,数日间成妖入魔。”他们都对姑媱山之事有所耳闻,但自打浮玉水榭散布出消息之后,仿佛又被其他什么势力压了下去,听到的大多是传言,少有确凿之辞。另一个胆大的仙修道:“说是与魂魄之学有关,恐怕就是步宗……步承弼设计的。”他顿了顿,朗声问道:“师诏姑娘,这些年都苦了你。有关这事,你都知道些什么?”师诏道:“这就是我对那里的全部回忆,直到数月前,步琛师弟、冥蝶剑和偃师摧毁城主府,我才清醒过来。”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捕捉到了步琛的身影。高大憨厚的仙修仿佛在顷刻间变了个人,苍白的脸上嵌着两圈血红的眼眶,好像对方才那些情景全然不信,探究地盯着她,沉缓地摇头。这不是真的。步琛想说。这不是真的,对吗?“事实确如所言。”师诏凝视着他,如是说道。却在此时,上空中轰然爆响再次炸裂,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破裂声。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层由水惊蛰布下的内层防御屏障,已经出现了白色裂痕。如果他再击破玃如的外层防御屏障的话,所有仙修便会与步承弼直接交锋!步承弼所拥有的,是许多修士无法想象的毁灭性力量。 第195章 步承弼服食丹药后灵气暴动,霍唯后退百米,避其锋芒。然而他没料到的是,睚眦鞭突然缩成一截短鞭,然后被步承弼插入了自己的丹田!“他在……自残?”一名仙修从震惊中回过神。穆清嘉心中想道:睚眦鞭,龙九子之一的睚眦……为什么要以上古神兽命名?浩如烟海的书卷典籍并旁门左学在他脑海中飞速翻阅,他忽然身体剧震,昂起头颅,发出一声悠长而极富警戒意味的长鸣。霍唯与他心意相通,振起蝶翼极速后撤。紧接着,磅礴的灵气冲击排山倒海而来,霍唯斩出两道剑气搅乱灵气波,才堪堪稳住身形,没有被震飞撞到外层防御屏障上。他脸色略有苍白,抹去唇角血丝,然后愕然发现,现在的步承弼已经不能称作一个“人”。月白色的仙袍瞬间成灰,他脸上布满漆黑的龙鳞,头生双角,眼眸狭长如血。双手如利爪,身后则探出一条极长的鞭尾。龙头豹身,又有基本的人形,看起来是人与妖族的结合产物,又比普通半妖更为慑人。“睚眦。”霍唯也认出了这种传说中神兽。见此情状,穆清嘉确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测。那睚眦鞭中定含有睚眦的骨血与一缕神魂,步承弼炼化此鞭,又让其融入自己的血肉与魂魄,便能在一定程度上拥有神兽睚眦的能力。但就像附灵术一样,这种术法由于条件过于苛刻,从古至今都无人使用,任是再见多识广的修士都是第一次见。从震惊中回过神之后,穆清嘉鹿耳微动,听到了细微的碎裂声。他朝那方向看去,骇然发现,由玃如亲手布下的外层防御法阵上出现了一道细纹!血肉之躯的人怎么可能威胁到仙设下的法阵?——是了,睚眦是神兽,玃如是仙兽,神高于仙,现在拥有睚眦之力的步承弼,若想压制玃如也不是什么难事。穆清嘉心中快速思考着对策,同时释放出灵气,修补破损的防御屏障。附灵之后,他与玃如灵气相同,修补起来天衣无缝。修补完成之后,他更是心乱如麻。他这么做,可是亲手把一个半神和阿唯关在了一起啊。正当此时,一阵强风呼啸而过,眨眼间,真正的玃如便出现在穆清嘉身边。玃如看着眼前这只与他从里到外别无二致的穆清嘉,又是奇异又是不爽地喷了个响鼻,然后道:“这里有吾守护,你去做你该做的罢。”穆清嘉心中感激,忍不住用头蹭了蹭玃如的脖颈,然后化作一道风,一头扎入了屏障之中。此时的睚眦鞭已经成了步承弼身体的一部分,甩起尾鞭来更是迅疾刚猛,灵气也比之前强胜数倍。即便合在场所有人之力,胜过现在半神化的步承弼也是不可能的。只希望他和附灵术一样,也拥有时间限制。穆清嘉心想。尾鞭圈圈荡开,蓄积着力量,看起来想要挣破屏障。穆清嘉本想与霍唯汇合,像上次对战都元般联手对敌,却眼尖地发现,鞭尾最末端弯曲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直指下方。他们下方只有轩辕镜,和镜中的乐鹿。穆清嘉呦呦长鸣,调转方向,俯冲而下。玃如之体行如风,能够穿越任何阵法结界,转瞬间便落入轩辕镜中。他还没来得及与乐鹿说半个字,便觉身后一凉,躲闪开来。只见步承弼只慢他半瞬,也毫无滞涩地进入了镜中!霍唯落后一步,却撞在镜面上,被挡在镜外。冥蝶剑狠狠插落,却没有造成一丝伤害,他怒吼一声,心急如焚。穆清嘉和乐鹿同时骇然大惊。“果然是你,师弟。”步承弼原本的嗓音之上,叠加了一层奸邪粗粝的声音,“三百年前,你就是这么躲在轩辕镜里,从我身边逃走的。”乐鹿额角冷汗涔涔,强笑道:“步师兄原来还有张皮堪堪能看,现在怎么连皮都不要了?”按理说,若他不允许,任何生物都无法进入轩辕镜,即便入镜也要受镜主掌控,这步承弼究竟是如何闯入镜中的?!步承弼并不理会他的挑衅,自顾自道:“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寻找你,寻找破解轩辕镜的方法——或许你也不知道,轩辕镜震慑万妖,却唯独对真龙血脉无效。”而睚眦,就是龙的第二子。轩辕镜已经失去了对步承弼的全部优势。在这段时间内,带刺的尾鞭疯狂抽长,悄然蔓延到整片天地间,宛如择人而噬的毒蛇。峰侧的山松触及尾鞭,迅速枯死,仙鹤在凄鸣变成碎屑,没入云海之中。步承弼注意到此间的景色,感慨道:“没想到你还对宣宗念念不忘。”“松鹤尊者”的命名,就来源于宣宗松树与仙鹤的独特景致,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也完全复原了宣宗的样貌。“我总不能忘了是谁毒害我。”乐鹿一边说着,一边缓慢后撤,然后突然纵身跃出悬崖,没入云雾中。巨鹿从云海中浮现,叼着他的衣领将他扔到背后。“让霍唯进来!”穆清嘉急促道,“他有妖族血脉,符合入镜的规矩!”“知……呃。”乐鹿只吐出一个字,便停了下来。他低头,看到自己左胸处的血洞,以及破胸而出的金鞭。尾鞭抽出,乐鹿松开了握住鹿角的手,软软向一边倒去。一个元婴期修士,失去了护身的轩辕镜,在半神面前犹如薄纸般脆弱。尾鞭再次抽来,欲掏其元婴。穆清嘉长呦一声,鹿角向后弯折,瞬间长成繁杂庞大的网格组织,愤怒地挑开尾鞭。 第197章 “你叫什么?”乐鹿问。仙修犹豫了一下,乐鹿看得出他在想假名,不由心中嘲笑了他一番。“偃师。”那仙修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叫偃师。”数年后乐鹿终于知道了偃师的真名,知道了他当年去昆仑山是为了雕刻仙兽陆吾,以达附灵之法。在这之后,他将《附灵笔录》交还给偃师的师弟,兜兜转转又复活了那仙修。又过数十年,他见到了穆清嘉真正的脸。如今乐鹿再次深陷黑暗之中,全赖穆清嘉源源不断哺入的灵气,吊着他的元婴。……这人怎么总是拼命想让他活着呢。乐鹿回想着那时穆清嘉问他的话,恍然发觉,他虽然不再有深恨的人,却有了一两个牵挂的人。还是不能死啊。他模糊地想到。————穆清嘉带着乐鹿飞出比武台,想寻找一个可以保护他安全的地方。“交给我吧。本尊和那小子是同谋,不会害他。”师陵整理了一下鬓发,“本尊不会打架,只会看看天算算命,好在丹药挺多,保下他性命还是绰绰有余。”她无论是相貌言语都很轻浮,但总有一种令人信任的力量。这不是穆清嘉第一次见到浮玉水榭的尊主,但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是个奇女子。他瞄了一眼她身边的师诏,快速回想起那姑娘在乐鹿喝下毒茶时的神情,隐约猜出他们之间的情谊,便放了心,将乐鹿交给了她们。当穆清嘉回身奔赴战场之时,正好看到霍唯倒飞出轩辕镜,砰然撞击在防御屏障上。他顺着透明屏障缓缓滑落,画出一道粗重血痕。剑修苍白的脸倒映在穆清嘉的双眸之中,他只觉大脑被什么东西搅烂了一般,兽性瞬间压过了理智,昂首发出呦呦哀鸣。天地间风云变幻,狂风卷地而起,如旋涡般汇聚于比武台中心。山中树木瞬间拔地而起,围在防御屏障之外的仙修摇摇欲坠,只能用出避风符落回地面。烈风如刀,侵蚀着步承弼身上的鳞甲。释放护体真元后,他发现狂风竟然能渗透护体真元,并影响到他的行动。他略有诧异,血红的眸子一凝,只得暂时放弃攻击,落回地面,并将尾鞭深深插入地底,以防被狂风卷走。偃师的攻击之强远远超出了他的设想。仅仅是附灵的赝品都如此强势,再加上旁边真正的玃如,出招奇诡的霍唯,以及外面密密麻麻的蝼蚁——他今日,恐怕无法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巨鹿融入烈风之中,瞬间就抵达霍唯身边,托起了他的身体。从剑修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让巨鹿更加烦躁,它不断蹬刨鹿蹄,四角变得尖锐如刀锋,宛如一个刺球,要将任何胆敢伤害它背上之人的入侵者扎得千疮百孔。霍唯捏了捏他的鹿耳,道:“我没事,别难过。”捏在它耳朵上的手有着熟悉的温度和力度,穆清嘉一怔,这才清醒过来。“不该让你垫后。”他道,“伤在哪里?”“侧腹。”霍唯道,“未伤及元婴。已经止血了。”穆清嘉默然不语,只是经由鹿角把灵气不断输送给霍唯。他发现,在这之前,对方的经脉中几乎不剩一缕灵气,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半神手下坚持那么久的。“清嘉很厉害。”霍唯又揉了揉他软绒绒的鹿耳,“步承弼要被你吓跑了——顺便带着返魂木。”在穆清嘉恢复理智之后,狂风逐渐止息,一阵疲惫和虚脱感涌入身心。他的附灵时间快要结束了,但他们已经撑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师弟虽然受了伤,但不影响根本。能从步承弼手下存活,他们还是极为幸运的。而且事态发展暂时还未偏离他的计划。穆清嘉的心神略微放松下来,精神高度紧张之后,只觉头脑有些昏沉。其实,大规模操纵风息极为消耗神魂,即便是玃如,用一次之后几年都无法发动第二次,更何况是一只附灵物。穆清嘉模糊地看到,步承弼卷走返魂木,振鞭甩出一圈圈金环。高纯度的金灵气混杂着神龙的气息,将防御屏障拦腰斩断,变成碎片消失不见。他看到师妹乘着玃如,像曾经的师尊那般战斗。他们配合天衣无缝,显然早已合作过无数次。而寥寥几个留下各宗门长老,不管能力几何,也加入了战局,欲从边缘牵制。然而,步承弼并未攻击他们,而是将目标转向那些修为尚浅的年轻仙修。“劝诸位不要把这里发生的事扩散出去,本尊不想牵扯到其他无辜的修士。”他脸上挂着和往常一样和煦的笑意,却因为满面龙鳞而显得狰狞无比,“因为所有知道的人都会死。”“事到如此,他竟还想有声誉。”穆清嘉低声道,“可惜,从前他靠这一招杀人灭口无数次,这次却不会再如愿。”几乎在轩辕镜展示完那些旧事之后,娄磬便立刻带着录有影像的玉石前往浮玉山。他会将步承弼的一切阴谋和盘托出,包括盗取返魂木之事,并用三千枚上品灵石换取消息扩散。因而,就算这里的所有人都死个干净,所有的真相都会昭告于三界。他的霍唯不会再是那个人人喊打喊杀,即便想崇拜他都不敢宣之于口的人了。穆清嘉心里昏昏沉沉地有些高兴。半空中,步承弼从右胸拔下一片龙鳞,捏决念咒,向地上的年轻修士们撒去。 第199章 步承弼的目标是霍泷、顾霄、或者是他的本体。当穆清嘉猜到这一点时,他能最快做出的反应,就是回魂。即便是玃如的风,也不会比无重量的魂魄更快。但是由于之前释放的狂风,这次的回魂比从前要艰难得多,当他回归自己本体的刹那,便觉头晕目眩,四肢沉得要命。他勉强克制住干呕的欲|望,低声道:“快走。”但步承弼实在是太快了。几乎是在穆清嘉说完这句话的刹那,一股强势慑人的气息便从身后袭来。他使劲推了两个师侄一把,自己则转过身过来,咬破手指掠过空中。虚空中青色的繁密符阵一闪而逝,一整排参天巨木拔地而起,挡在他和步承弼之间。这个符阵是在来皋涂山的路上他顺手准备的,接连绘制了五日之久,以血符为引,能瞬间释放出他的五成灵气。然而在步承弼面前却只撑过了一息。咯吱的树木断折声连片响起,锋利的龙爪率先刺穿树木,然后突然收爪为拳,重重锤在穆清嘉胸口。受了这一锤击,穆清嘉差点闭过气去,但没有停止快速思考。为何收爪用拳?步承弼不想让他死么?不,刚刚树木遮蔽了步承弼的视线,正是因为步承弼无法确认树后的是谁,才不敢下杀手。——步承弼想活捉他们三人中的某一个。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那排树木就碎成了齑粉。紧接着,一只冰凉的龙爪扼住他的脖颈,将他高高举起。穆清嘉双脚离地,只觉脖颈都快被挤断了。“怎么是你?”步承弼阴冷的目光犹如毒蛇,“偃师为什么会把本体交给霍泷?”他心思缜密,迅速将所有细节串联在一起。“琛儿说摧毁瑶草的是霍唯与他的师兄,师诏却说是霍唯和偃师救了她。”他唇边含笑,“刚才,你师弟在喊你的名字,听到了么?”偃师就是穆清嘉,所以才会信任霍泷,把本体托付给他。穆清嘉心中大惊,不是为步承弼识破了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从对方话语隐藏的意思来看,步承弼的目标竟然是霍泷!那少年从未参与过三界纷争,为什么会被盯上?穆清嘉脖颈被扼,喉咙里发出气音,他正准备再次绘符拖延之时,却脖颈一松,掉了下来。他摔在地上,双手后知后觉地传来剧痛。手腕抬不起来,指关节无法用力,已是在瞬间被全卸了。步承弼把他用来画符的手废了。十指连心,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淹没了穆清嘉,他无声惨叫,眼前昏黑一片。但步承弼不知道的是,即便废了他的手,他也可以用符术!穆清嘉在疼痛的黑暗中凝聚神思,如一线光亮般点燃起灵气,凝聚天地之力聚向步承弼。盘根错节的树根从地底暴起,缠缚住他的身体。步承弼眸中掠过一丝讶异,甩开长尾,切断根须。“无符施咒。”他道,“穆清嘉,你该庆幸上辈子你没有显露出这些天赋。否则,我不会等你们成长起来再下手。”穆清嘉急促地喘息着,因过度消耗而暂时失明。他听到几声闷响在前方响起。缓过数息之后,他眼前重新出现了光亮,只见顾霄倒在一边,生死不知,步承弼随手拖着霍泷的衣领,另一只手在空中缓缓划过。在他的指尖下,空气为之撕裂,一道足以容纳一人的黑色洞口凭空出现。“破碎虚空”,这个修士无法接触到的神技,功能类似传送阵法,却能瞬间完成,而且可以随意更改出发点与落脚点,若使用出来根本无迹可寻。“别走。”穆清嘉嘶哑道,“把他留下。”步承弼没留意他,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极速飞来的那道金焰。他忽然笑了一下,然后向穆清嘉伸掌。不可违逆的巨大吸力将穆清嘉拉向步承弼掌中,他顶着疲乏不堪的身体,试图再次攻击步承弼的另一只手,把霍泷救下来。“……穆清嘉!”远远传来了霍唯的声音。在符法释放前的一刹那,穆清嘉想回头去看师弟的身影,却忽觉头部剧痛,昏迷过去。————无尽的黑暗中,他赤身裸|体地抱膝坐着,寒意沁入机理。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漂亮的小金蝶落在他肩头,以它细弱的触须与肩膀相触的地方为起点,他的身体逐渐暖和过来。穆清嘉抬起头,轻柔地点了一下蝶翼,问道:“你迷路了吗?”“你迷路了吗?”那只金蝶重复了他的话,用的却是另一种沙哑而熟悉的男性嗓音。……阿唯。穆清嘉彻底惊醒过来。 第201章 步承弼顺势又捏碎了他的一根手指,冰冷道:“论耍心眼,你还太嫩了。告诉本尊符文的真实用途,还有你和天道之间的全部交流。否则,下一个伤的不会再是手指,而是……”龙爪顺着他的脖颈缓缓下移,直到小腹。那里是他的丹田,元婴正栖息其中。“失去元婴后,本尊有千百种丹药吊住你的性命。变成废人之后,你失去的五官和四肢无法复原,伤口也不会愈合,本尊会让你的血一滴一滴流失,直到屈辱地死去。”恶鬼在他耳边低吟,“一个乐鹿,不值得你付出这么沉痛的代价。”有一段时间,穆清嘉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步承弼用利爪一点点划过那些他说要毁掉的肢体部位,然后满意地看到,仙修的精神正在缓慢崩溃。“我会告诉你。”仙修眼眶微红,却还在强装镇定,“但在这之前,尊者也要告诉我,为何要抓霍泷。”作者有话要说:ooc小剧场:步承弼:哈哈哈哈哈返魂木归我了!穆清嘉:我急了。(笑)我装的。步承弼:把你变成人彘!穆清嘉:我怕了。(笑)我装的。第92章 剑来“你怎么知道步承弼在这个方向?”师陵问霍唯道。数名修士并行于空,师陵坐在一只青鸾背部,腿上放着星盘,手中打着团扇,好奇地看向霍唯。“直觉。”霍唯快速答过,问道:“尊主可有算出具体方位?”“我这人惜命,只算吉凶,不窥视未来全貌,所以具体方位和事情进展都看不到。”师陵摇了摇团扇,饶有兴味道,“而且,我竟测不出你师兄的吉凶。”闻言,霍唯肩头一震,冥蝶剑猝然喷出金焰,差点将他甩飞出去。“为何?他……”霍唯不敢想象最可怕的后果。“安心,亡者生平已定,亦可观吉凶,所以你师兄必定还活得好好的。”师陵忙道,“至于测不出吉凶这种情况,从前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谁?”“你的师父。”师陵眉眼不自觉变得温柔,“我倾尽一辈子探究原因,亦没能得到确切的答案。”霍唯感知到了什么,又仔细观她体态神情,只觉有些熟悉,仿佛在年幼时见过此女与师父一道而行。“您的猜测是?”他问道。“我想,那孩子和穆洹真一样,都是摆脱了天命的人。”师陵感叹道,“天道不知他们的想法,亦无法掌控他们的命数。所以吾辈命修上通天机,也无法得到他们的命运轨迹。”霍唯沉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没之前那般心乱了。他敛眸抱拳:“谢尊主解惑。晚辈先行一步。”“嗳!这孩子怎的如此着急,伤还没好全!”师陵催动青鸾,却还是被远远甩在了后面。看着那个瞬间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背影,她叹息一声,随手扔了团扇,双手插在袖袍中道:“洹真,果然是我年老不中用了么?竟然连你的弟子都追不上。”言罢,她又有些担忧霍唯的命数,便又替他卜了一卦。云雾自星盘中散去,师陵讶然发现,其中空无一物。“竟然又是一个摆脱天命的孩子。”她良久才说道,不知是笑是叹。————当霍唯全速飞行之时,穆清嘉正跪坐在洞窟冰冷的石壁上,听步承弼说他与天道的过往。步家一脉偶尔会出现能聆听天道意识的人,步承弼就是其中之一。也因为如此,他从小到大一直把自己当做天命之子,认为自己是一统九州的命定之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需要一具远远超于其他修士的永恒不灭的肉|体。至此,步承弼的野心昭然若揭。穆清嘉敢肯定,这三界中没有任何活人听过这番话——即便听到了,过不多久也是死尸一条。恐怕待步承弼事成之后,第一个被灭口的人就是穆清嘉自己。既然对方已经向自己完全敞开了秘密,他索性也大胆起来,将所有想问的都问出了口。“尊者想主宰三界,为何不选择成仙?”或许是因为伪装太久有些疲惫,又或许是因为面对着一个“死人”的缘故,步承弼毫不掩饰地暴露出其狼子野心来。“你以为仙是什么?”他不屑道,“仙灵不过是反哺这个世界的养料,天道的傀儡,整个九州都被祂骗了。”穆清嘉心中暗想,这人知道那么多不也还是被天道骗?都是被骗,好歹仙灵造福苍生,步承弼只能为祸三界。“不成仙,又不想做人,那你想做什么?”他问。“世人皆愚昧,只知凡人修仙,不知规则之外还有其他强大的存在。”步承弼自信地笑道,“本尊将超脱于所有规则之上,成为超于神与仙的存在。到那时,九州的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穆清嘉了悟:“……你想成为新的天道意识。”这话道出了步承弼难以明说的野望,他闻言也是一怔,随后道:“不错。本尊要取代的,就是天道。”“那就敬祝尊者马到成功了。”穆清嘉微笑着道。步承弼见他态度大变,不由疑虑地眯起龙眸,显露出探究之色。穆清嘉仍是微笑:“虽然之前晚辈与尊者利害有违,产生了众多龃龉,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你我的敌人都是天道,不如联手对敌,如何?” 第203章 言罢,便起身离开了穆清嘉。穆清嘉百无聊赖地又扮演了一会儿傻子,心里逐渐弄明白了步承弼为何那么认为。睚眦之瞳,不仅仅是他想象的“考验真假”那般简单,步承弼最初的目的就是要摧毁他的神志。的确,若是把穆清嘉换成九州任何一名修士,都会在凶神的一眼下骇得魂飞魄散,神智错乱。但穆清嘉早就与天道之眼对视过,体会过那股绝对的主宰之力,因而多少有些准备。他乐观地想到,刚才的睚眦之瞳,也只是比天道之眼配色更丑一些,像是红眼病里生了铜臭,又像是狐仙村里那村姑给他裹的花被子。属实没品味。不过现在的他早已与在魔界首次面对天道时不同了。穆清嘉笑了一笑,闭上眼,感受到了神魂中翩翩扇动的蝶影。霍唯给他的感觉越来越近了。思及过去这惊心动魄的一个时辰,穆清嘉认为眼下最大的幸运,就是步承弼出于报复霍唯的心理,并未立刻杀人灭口,留下了他一命。既然他还活着,就要接着去做力所能及的事。穆清嘉允许自己休息了片刻,感觉手脚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些,便站起来,缓缓走向霍泷的位置。少年睡得很沉,也没有外伤,只是晕过去而已。穆清嘉见他身上并无大碍,遂松了口气,一边走向洞口,一边治愈自己手指的伤势,被疼得直眯眼。步承弼在这个洞窟之外精心布下了一道又一道结界,穆清嘉试着解析这些符阵,却发现没个一年半载他是无法强行突破的。而洞窟深处,亦布有层层结界,想必是步承弼为了闭关换魂而设。——这里绝非三两天能布置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步承弼的老巢。眼下穆清嘉灵气尽失,进不去,也退不出,若是返魂木上的符文生效,他和霍泷或许会被落石生生困死在洞穴中。但不是全无方法。穆清嘉垂下眸子,脸上浮现出像是怀念又像是怯畏的复杂神情,然后向着洞穴之外的方向,伸出了右手。他的右手多次受伤,淤血汇聚在指关节和手腕处,青青肿肿,让他觉得有些滑稽好笑。真不像是握剑的手。他敛了笑意,凝神静气,再睁眼时已是肃然一片。“天一剑,来。”作者有话要说:剑来!天一剑是穆清嘉的本命灵剑,变成树被弟子们浇灌成藏书阁的那把。它是穆清嘉的元神所炼化,而他最初用返魂木的时候,用的是霍唯的元神,所以无法操控天一剑(反而能屡屡动摇冥蝶剑的控制权)。而现在拿回了自己的神魂,当然可以重新用剑啦!穆清嘉(叉腰):看什么看,没看过剑修?霍唯、霍泷、步承弼、水惊蛰、秦关:……怎么看都不像。第93章 灯火随着穆清嘉话音落下,两百里之外的皋涂山,陡然地动山摇!留守在临皋派的剑修诸弟子皆闻声而来,聚集在藏书阁百米之外,愕然仰视着眼前的场景。生根数十年的藏书阁,居然不断从土石中拔出自己的根须,悍然离地,升入空中!这庞然大物闹出的动静虽大,但动作极为缓慢,似乎在等待误入其中的弟子离开。一名刚入门不久的弟子尚不会御剑飞行,失足掉落,藏书阁伸出一截触须,将他捞起,然后温柔地放置在附近的树冠上。待根须全部离开土石之后,整座巨树不断旋转拧紧,无数机关在其中紧密接合,在数息之后,竟如拼接积木一般,缩小成了一柄细长的木剑。门内所有弟子瞠目结舌,这座藏书阁一直陪伴他们从认字到入道,再到接触浩繁的剑术符术,其中藏书耗尽一生都不能穷尽,结果到头来,竟然是一把灵剑!但不等他们回过神,那木剑便化作一道虚影,向着远方逝去。洞穴中,穆清嘉指尖轻颤,将手收回袖袍下,却仍是止不住地颤抖。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激动。当察觉到这种情绪的时候,他也有些讶异。从前穆清嘉于剑之一道上天赋不足,因而总是隐隐怀揣着自卑,对于自己的本命灵剑,也抱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以至于用偃师这种假身份,更是对剑道的逃避。但现在穆清嘉发现,五十年过去,他还是很思念天一剑,憧憬着与它重新见面。他微笑着呆了呆,然后回头去叫醒霍泷。少年迷迷糊糊醒转过来,见到他熟悉的笑容,又嗅嗅他的气味,一下扑到穆清嘉怀里,哽咽道:“阿穆,穆哥哥、嗝,穆师伯,我这是死了,才能见到你么?”穆清嘉好笑地拍拍他的后背,道:“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不过,如果阿泷再哭下去,说不定就要遭殃了。”霍泷抬脸,仰起头来把眼泪全都装回眼眶,闷道:“嗯。顾霄呢?”“他没被带来,应该没事。”穆清嘉安抚道,“或许还在来找你的路上。”霍泷大概也觉得不能让师兄看到自己这幅怂样,眼神逐渐刚毅起来。 第205章 “阿穆!那边还有!”霍泷的惊呼声响起。返魂木的参差的枝干已经占据了他们所在的石洞,枝杈正迅速向他们这边蔓延。“再撑一会儿!”穆清嘉忽然眼睛一亮,“到了!”天一剑已经穿越百里,来到了洞穴之外!它无需载人,又兼念主心切,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反而后来者居上,率先抵达。穆清嘉用灵眸看准最外层的阵眼,操控天一剑,极速向阵眼中心刺去!法阵爆发出耀眼的强光,阵眼裂开如蛛网般的缝隙,却没有破碎。阵法强度除了本身符文之力以外,还会因布阵者的修为而增加强度。这由步承弼亲自布下的阵法,即便找准阵眼,只凭天一剑是无法立刻破解的。穆清嘉清啸出声,催动天一剑,照着裂缝中心再次斩落。一截树杈突然横冲直撞而来,霍泷撞开他,两人滚了几圈,少年又是无措又是后悔:“我的剑不在身边!早知道就听顾霄的话,多学些符术了!”此时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最边缘的小角落。若阵法还不破除的话,待返魂木刺来,他们或许就没命了。穆清嘉急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唇瓣被自己咬得鲜血直流,只专注于再次落剑。幽闭的黑暗中,忽有一点金光,如蝶影般一闪而逝。下一瞬,骤烈的金色火焰吞噬了他的整个视野!冥蝶剑顺着天一剑的轨迹,骤然劈下!阵法第一层——破!“阿唯!!!”穆清嘉欣喜若狂。霍唯一袭黑衣,眉削如剑,冥蝶剑爆发出的金焰星星点点地撒在空中,映照在他玄英色的瞳孔中,如永夜中的星光。他的清嘉就在里面,等着他。即便不做交流,凭借数十年从小到大的共同修行,他也知道,天一剑所指的位置就是阵眼所在。师兄破不开的法阵,由他霍唯来破!阵法第二层——破!阵法第三层——破!……阵法第九层——破!转瞬间,一连串爆破声接连轰炸过穆清嘉的耳膜,阵法如铜镜破碎,散出无数透明碎片,将洞穴外的光芒折射其中。霍唯就自那万千碎片中踏风而来,玄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一把抱住穆清嘉,又揪起霍泷的后襟,跃出洞外!穆清嘉双臂勾着霍唯的脖子,埋首在胸口,闻到对方受伤后留下的血腥味,以及浅淡的桂花香。他发现自己无比地想念着师弟,以至于现在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几乎要落下泪来。霍唯亦是紧紧搂着他的腰身,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之中。“我……其实是怕的。阿唯,我好怕。”穆清嘉语无伦次道,“好多次,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怕你会孤单,我……”“我也是。”霍唯沙哑道,“对不起,我来晚了。”“不晚。”穆清嘉眨掉眼中泪意,抬头望着他的脸,重新绽放出一个笑容:“正好在我们被插成人肉串之前。”霍唯又忍不住气他乱开玩笑,遂低头吻住了他的嘴。他的唇被啃得满是干涸的血迹,霍唯也不嫌弃,一点点舔舐过那些苦涩的液体,将它重新变得水润柔软。两人缓过一段时间,心情都差不多恢复之后,穆清嘉突然想起什么,忙不迭推开了他,然后一脸涨红地看向下面被提着衣领的霍泷。果不其然,少年正等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炯炯有神地观察着他们。穆清嘉和霍唯同时心生尴尬。只听霍泷忽然扬起一个阳光满满的笑容,道:“原来师伯们也会害怕呀,我还以为只有我怕得不得了呢。……嘴对嘴,是什么缓解焦虑的双修功法么?”霍唯黑着脸不置一词,穆清嘉则是噗嗤一笑,道:“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霍泷不服气,还想辩解,却被霍唯一把丢了出去,正好落在天一剑上。天一剑与霍唯相处日久,很识相地带着聒噪的小鸡仔向远飞去。师兄弟二人又互相对视片刻,然后一齐看向不远处的山峰。返魂木已经基本停止了生长,它如同一只臃肿的怪兽,被卡在山体中动弹不得。它缓慢地舞动着全身枝杈,仿佛要凭此扼死什么猎物,却行动迟缓得连普通的飞鸟都抓不住。“我们的设想没错,”穆清嘉叹道,“他最终还是用了返魂木,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霍唯右手中的冥蝶剑再次燃起金焰,与此同时,一点金芒在他瞳仁中点亮。返魂木感受到了涉及生命的威胁,挣扎扭动更加剧烈,但它的根须已扎根入大地之中,身体嵌入山脉,无法躲藏,亦无法伤害任何人。“都结束了。”霍唯挥剑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