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贩药指南》 第1章 这死法略别致27 蝉在窗外树上拼命地叫,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程馨病恹恹地趴在桌子上,前面一个老头儿……不,是一个老先生正三百六十度解析当归这味药,先是说它的习性外形,生长环境,又讲解它的药性药效,再举一些引入当归的名方。 若不是程馨此时身高不到一米三厘米,那老先生穿着古装长袍,她一定以为自己是在大学辅修课堂上。 二十四小时前,程馨非常不时髦地穿越了,穿越后她推测了一下自己的死因,有九成把握自己是心梗导致的猝死。作为一只学医狗,她当时已经连续一个月住在急诊室里,那几天就莫名胸闷。 急诊实习医生死在了急诊室里,这是个多么吸引人眼球的糟心新闻啊……好在她此时不在那个世界了,不然该有多丢人。 唉……程馨心塞地叹了口气,她是为了全人类的健康而牺牲,多么崇高,多么伟大!如果老天爷再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她还是会说——算了吧!老娘不干了! 在她穿越后的二十四个小时里,程馨从几个维度深度分析了自己为什么会英年早逝,然后惊觉自己的悲剧是从自己选了临医学专业开始的,但是接着程馨又发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好像也悲剧地选了医学类的专业,这专业若是在现代,应该叫:《中草药学理论与应用》。 除了程馨外,这屋里还有二十多个学生,都是六七岁的娃娃,认真听讲的少,大多数交头接耳、埋头苦睡,那先生却根本不管,自讲自的,无论从哪里看,这分明就是个日托班,偏偏还起了个像模像样的名字,叫“启香堂”。 程馨也决定睡个晌觉,刚趴下却有个纸团飞到了桌子上,她歪头一瞅,看见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在对她笑,她展开纸条一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思弟,下学一起去捉蛐蛐儿。” 是的,她现在女扮男装,原因暂不明朗。 想她刚醒来时,有丫鬟叫她“小少爷”,她当时险些吓尿,世界瞬间崩塌,好在后来发现这身体是个不带“把儿”的,只是一直假扮男孩罢了。 那扔纸团的男孩名叫魏相庆,是同族堂哥,程馨对捉蛐蛐儿这事儿没啥兴趣,把纸团随手塞进兜里,蒙头就睡。 再醒过来时,日已西斜,台上的老先生还在讲课,程馨半个身子都压麻了,忍不住“哎呀哎呀”地叫了两声,却得到邻桌一少年的白眼,这少年几乎是学堂里唯一认真听课的,虽生得十分好看,却少年老成, 上课甚是严肃。 好在这时老先生终于讲完下课,程馨赶紧歪着半个身子站起来,又是跺脚又是跳的,总算缓解了,正要收拾东西打道回府,魏相庆却拉着她就往外走:“思弟思弟,快走吧,总算是下学了。” “哥,带他去做什么!一天木头疙瘩似的,又笨又蠢,累尿裤子也捉不到一只蛐蛐儿!”说话的是魏相庆同父同母的弟弟魏相兰。 程馨翻了个白眼,挣脱了魏相庆的拉扯,斟酌着措辞:“庆哥你和兰弟去吧,我先回府里去,省得母亲担忧。” “怕伯母担心就让下人回去报一声。”魏相庆说完就把来接程馨的丫鬟翠陌遣走了,程馨这下想回去也回不去了,只得与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去捉蛐蛐儿。 这捉蛐蛐儿的地方倒也不远,离学堂三箭之地有一块药田,药田旁边有一条小河,魏相庆和魏相兰俩人撅着腚在河边翻石头,程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小短腿儿悬空着,百无聊赖,这漫长人生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魏相庆和魏相兰在河边翻了老半天,并没找到半只蛐蛐儿影,魏相庆比魏相兰大两岁,耐性也好些,依旧翻着着,那魏相兰却不是个好性子的,累得满头是汗,却啥也没找见,又气又急,抬头却看程馨优哉游哉地坐在石头上,竟是一直没动过,于是把没找到蛐蛐儿的罪过都赖到程馨头上。 他小短腿儿迅速腾挪,翻山越岭好不困难地到了程馨面前,小胖手气指着程馨,气哼哼道:“娘娘腔你为什么不去找蛐蛐儿!” “呃……娘娘腔?”程馨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就说你是娘娘腔,哪有男的取名叫‘相思’,家里这些哥哥谁不说你是娘娘腔!” 程馨现在的身体名叫魏相思,当年魏家老太爷给她取了这名字的时候,魏相思的父亲魏正谊险些抽过去,吓得以为魏老太爷知道了这孩子是个女娃,可后来多方打探才知,原来是魏老太爷前晚做梦,梦见了已故魏老夫人,思念难忍,于是把这个正房“嫡子”取名叫相思。 程馨咂咂嘴,娘气就娘气,总比起名叫魏钢炮、魏擎天要强吧,但她看着眼前这个身高不足一米的娃娃,忍不住泛起了人性本恶的一面来:“‘相思’娘娘气,‘相兰’也没好到哪去呀!兰花、兰草的不是更娘娘气?” “你才娘你才娘!我一点都不娘!”魏相兰急急分辩,小胖手气得上下挥舞。 “你们快来看!我找到一只蛐蛐儿! ”那边魏相庆在喊。 魏相兰这货立马忘了方才的事,拉着程馨跑过去,果真看见一只通体碧绿的大蛐蛐儿,魏相庆正蹑手蹑脚地靠近它,眼看就要捉住时,那蛐蛐儿竟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一蹦跳出包围圈,三下两下跳远了。 这下魏相庆和魏相兰两兄弟再顾不上程馨,屁颠屁颠地跟着那蛐蛐儿跑,程馨转头找那两兄弟的看管妈妈,却见她躺在草丛里睡得鼾声震天,自己只得跟了上去。 不知不觉,那蛐蛐儿竟跑到了田地里,它趴在陇台上一动不动,那两兄弟蹑手蹑脚地从两边合围,这田里不知种着什么药材,已经长出青苗来,那俩娃却不留心,专往青苗上踩,程馨忍不住提醒:“别踩人家的苗!” 魏相兰却呲牙瞪眼地把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眼看那蛐蛐儿成了瓮中之鳖,却忽然听得一怒气冲冲的男人声音:“这是谁家的娃!踩坏了我多少药材!你家大人在哪里,陪我药材!” 声音惊了蛐蛐儿,那蛐蛐儿飞身一跃没入青苗不见了。 程馨一回头,见从土路那边快步走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男人穿着粗布短打,脚上趿着一双草鞋。男人几步就到了跟前,一双倒掉三角眼先是看向程馨,见她只站在陇边上,鞋袜干净,于是没理她,径直奔着地里吓傻的两人去了。 这人专挑有青苗的地方踩,分明是打定主意要狠狠讹上一笔啊。 那男人趿着一双破草鞋,眨眼就到了魏相庆、魏相兰两兄弟面前,恶声恶气问:“你们是谁家的娃,平白无故来祸害我的药田?” 这两人见到这样凶狠的人本来就怕得要死,加上魏家素来家教严,哪个肯说。那人见此,一手拎了一个,像是拎着两只鸡崽子般往回走,回程顺便又踩了两陇青苗。 到了地头把两人放下,他又看向程馨,问:“你和他俩是一起的不?你们是谁家的娃娃?” 魏相庆看着她直摇头,魏相兰却吓得哆哆嗦嗦,面前这男人分明想狠狠讹诈一笔,他们仨兜儿比脸干净,不满足这男人的要求,他是根本不可能放人的,于是程馨指了指那看管妈妈的方向:“喏,大人在那边呢。” 男人听了,拎着两人便过去要钱,程馨小短腿捣腾过去的时候,看管妈妈 正赔礼道歉,那男人却张口闭口的“赔钱”,这本是那妈妈玩忽职守惹出的祸,她自然也希望能息事宁人,忍痛从荷包里拣出几块碎银 塞进男人手里,陪着笑:“合该是我们的错,这位老爷也别真动气了,这些银子您拿着,这事情就算了吧。” 那男人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又把银子塞回看管妈妈手里:“你也不去看看我的药田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花这点银子就想了事?” 那看管妈妈姓刘,是个出名的铁公鸡,便是这几块碎银也是她咬牙拿出来的,哪里还肯再掏钱,又想魏家在本地也是名门大户,他一个佃农怕是不敢惹,于是硬气道:“不过几陇青苗,尚未长成,陪这些银子已经不少,你还想靠赔的钱发家不成?我们魏家的人素来讲理,这事儿便是让谁评理,也需按具体情况赔钱,哪有你要多少赔多少的道理?” 那男人家里排行老三,人称田三,偏是个不怕大户的人,听刘妈妈一说,就问:“是城东开药材铺的魏家?” 那刘妈妈只当唬住了田三:“除了城东魏家,还有哪个魏家是大户?” 田三一听竟扭头拎着相庆相兰两兄弟便走,刘妈妈这下可急了,“哎呦哎呦”叫了两声,就要去追田三,转头却见程馨傻愣愣站在边上,只得抱起程馨便去追,一边追还一边喊:“我的爷,我赔钱还不成!千万别去家里闹事啊!” 第2章 沈庄讹人小霸王27 哪知刘妈妈越是喊,那田三跑得越快,直直奔魏家去了,等刘妈妈和程馨到了门口,哪里还看得见田三的影子。门口看门的小厮与刘妈妈本相熟,不等她发问就天呀地呀地叫起来:“我的奶奶呀,你怎么没看住这俩小少爷,糟尽了谁的地也不能糟尽这祖宗霸王的地啊!” 刘妈妈一听白了脸:“那人当真找上门来了?” “那还有假?那田三可是出了名的难缠,我拦他不住,还惊动了老爷,现下正在前厅回话呢!” “我的天,这还了得!”程馨感觉到刘妈妈虎躯一震,下一刻她就被塞到那小厮怀里。 “你先把思哥儿送回章华院去,我去含翠院找四奶奶去!”刘妈妈口中的“四奶奶”正是魏相庆魏相兰的亲娘,有名的精明泼横,只望她能杀杀那讹人小霸王的威风。 又说这田三见了魏正谊竟完全换了副嘴脸,全然没了与刘妈妈耍横的狠劲儿,进门便扑倒在地,一边捶地一边号哭:“我的爷啊,小的辛辛苦苦头拱地才种得那几亩地,全家老小都指望到秋儿田里的药材成了,掉交租,若是还有余钱儿再买些粮食糊口,如今全教两位小爷给糟蹋了!我的老天爷啊!这可怎么办!” 魏家礼义传家,魏正谊当家后未敢有一刻违背,见田三哭得惨绝人寰,急忙上前扶起,问:“这位兄弟快起来,你且仔细说说到底怎么个缘由,若是真因顽童胡闹,魏家自会赔偿。” 那田三一听“赔偿”二字,当下收了哭声,却依旧十分委屈:“这两位小爷今儿下学后在我地里捉蛐蛐儿,我种得一亩半的知母,竟有一半被踩坏了,那知母本就十分娇贵,这么一折腾哪里还有收成!” “你撒谎!是你自己踩坏了!”相兰相庆两兄弟此刻终于回过神来,这喊冤的却是魏相兰。 那田三本以为两个六七岁的娃娃不懂什么事,到时随他怎么说,没料到这娃娃胆儿还不小,当下又耍起泼来:“大户人家欺负人了啊!踩了人家的药田不赔啊,我的天啊!” 魏正谊扫了两个侄子一眼,神色颇厉:“你们闯了祸还有理了不成,去墙角站着,一会儿再与你们算账。” 平日这两兄弟便害怕魏正谊,哪里还敢再说话,乖乖站墙角去了。 田三这才消停了,伏低做小道:“魏家老爷,不是我田三非抓住两位小爷的错处不松口,实在是药田毁了没了活路,老爷若是心善便赏我几个银钱,我出去了保管把嘴封得严严实实的,不说府 里一句坏话。” 魏正谊平素都和一些有头脸的人打交道,如今遇上了这小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认了:“你且说需赔多少才合适?” 田三倒掉的三角眼滴溜溜转了转,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魏正谊问:“五吊钱?” 田三摇摇头:“五两雪花银。” “五两银子!”魏正谊还有点不信。 “五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成!” 魏正谊这才知自己这是被讹上了,却一心与田三争辩出个道理来:“你说你种的是知母,即便我两个侄子顽劣踩坏了一亩青苗,一亩的知母也不出五两银子,你又凭什么要五两银?” 田三是个讹人的老手,他讹人有一三字金诀,哪三字呢? 不讲理。 此时田三也不伏低做小了,懒洋洋靠在椅子上:“魏老爷说的是别人家的知母,我种的知母与别人家不同,一亩的收成比别人两亩还多些,损失自然就大。” 知母即便再丰收,一亩也绝对不出五两银,魏正谊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这时却听得一女子声音从门外传来:“五两银,你要了回去买寿材不成!” “五两银,你要了回去买寿材不成!” 这话说得阴损,田三脸都气白了,恶狠狠地瞪着刚进门的妇人。这妇人穿着一件海棠色百褶如意月裙,上着琵琶襟上衣,挽着云近香髻,颈上挂着八宝连珠项链,发上簪着赤金红宝石蝴蝶花簪,明丽贵气非常。只那一双眼似种了刀子般,一看便知不好相与。 这妇人正是魏家四房正位夫人冯氏,她进了门却不和田三强辩,先是行至魏正谊面前规规矩矩行个礼,唇齿伶俐:“弟媳给大伯请安。” “四弟媳来得正好,相庆相兰两个孩子顽劣,踩了人家的药田,正不知如何处理呢。” “大伯怎知不是这刁农自己坏了田地,来府上讹诈,弟妹听说他可是讹诈的惯犯,周遭邻居都绕着他家田地走。”冯氏冷哼一声,也不拿正眼瞧田三。 那田三一听恼了,拍着桌子喊道:“我是个讹诈惯犯?谁嚼的舌头根子!这位夫人也不去打听打听,我田三祖祖辈辈都是沈庄上的佃户,家里全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沈庄上下哪个不知道!” 冯氏撇嘴嗤笑一声,转瞬却收了笑意:“你莫要欺负我妇人不知外面情况,沈庄上我也能找出认识的人,你若是不服气,咱们就 好好辩辩!” “就是,谁不知道你田三的德行!”这回说话的确实早先吃瘪的刘妈妈。 田三又气又怒,脸红脖子粗:“你们踩坏了我的地还有道理了不成!这钱你倒是赔还是不赔!” 冯氏此时已经把站墙角的两兄弟从上到下检查了个遍,见两人身上一点伤也无,暗中给魏相庆使了个眼色。这母子本就连心,庆哥儿与冯氏更是如此,当下福至心灵,理直气壮道:“我与兰弟从没踩过你的地,都是你自己踩的!” 田三这回算是遇上对手了,后槽牙咬得“咔咔”作响:“你们分明是欺负我无权无势,我就不信这云州府还没王法了!” “欺负你个阴损缺德的又如何,你便是告到哪里去,一亩知母也要不出五两银子来!” “你就不怕我出去说你们魏家为富不仁!” “爱说你就说去!我怕你作甚!” “好好好!”田三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竟拧身就要往门外走,眼看形势就要收个不住,魏正谊忙拉住田三:“兄弟这是要去哪儿?” 田三冷哼一声:“我去沉香会找会长,我就不信会长也管不了这事儿!” “这可使不得!” “怎么就使不得了,你们不是硬气得很吗,我倒要看看你们要怎么吃不了兜着走!” 沉香会专管这南方六州府的药事,不管是药商还是药农,都要听从沉香会会长的评断,平日常有药商因生意之争去裁断的,也有药农为田地边界去评判的,今天若因为这点小事儿惊动了会长,魏家丢脸可就丢大了。 魏正谊拍了拍田三的后背,好声好气道:“兄弟若是去了沉香会,不过是把事情闹大而已,便是会长亲自裁夺,也不可能让赔五两银子,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何必呢?” 田三本也没想真去,只是吓唬吓唬他们,面上却不松懈:“费力不讨好也要去,本来我还想息事宁人,但你们仗势欺人,这口气我是万万咽不下去的!” “呸!本就是个下流货色,还在这装什么风骨,别闪了舌头!”冯氏不依不饶。 “四弟妹少说两句罢,别再火上浇油了。”魏正谊出言。 冯氏扭头冷哼了一声,却是没再言语。魏正谊这才又转向田三:“两个侄儿毁坏了药田是我管教无方,合该是要赔偿的,不如就按照市价赔偿你一亩地的知母如何?” “那你……要赔我多少? ” “一亩知母顶多收六百斤,年景好时鲜知母一担不过三分银子,合该一两八分银,我让账房取两分与你,这事儿权当了了吧。” “二两!太少了太少了!”田三直摇手。 冯氏却憋不住气了:“二两还嫌少,我看你是个不吃好草料的!你且去告,爱上哪告上哪告,大伯心慈你还当我们魏家都是脾气儿好的了!” 田三一看自己再讨不到什么好处,这事儿追究下去自己也没好果子吃,于是一边服了软一边还要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来:“二两就二两,我不与你们计较,我这就去账房领银子去。” 魏正谊让刘妈妈领着田三去了账房,回身却见冯氏正抱着两兄弟嘘寒问暖,不禁咳嗽了一声,两兄弟立刻站回到墙角去,冯氏也直起身来。 “四弟妹,今日之事都是相庆相兰两兄弟顽劣,今后需好生管教,切不可再出这样的事。” 冯氏听了自然心气儿不顺,但对这个当家的大伯,她总归有几分忌惮,低声应了,却听魏正谊又道:“赔给那佃户的银子,下月从你们四房的月钱里扣出去。” “为何要扣四房的月钱?”冯氏一听要扣月钱,哪里还按捺得住,魏正谊却不给她争辩的机会,说完便走了。 冯氏哪是个能吃亏的主儿,看了看角落里的两兄弟,有一损计涌上心头。 第3章 以恶制恶27 程馨吃完晚饭,便早早睡下了,梦到自己中了大奖,正要伸手领奖之时,忽然一阵地动山摇醒了过来,一睁眼却是翠陌。 “小少爷,老太爷那边派人来了,说要小少爷去呢。”翠陌一边说,一边给程馨换衣服,刚刚穿完就有一妇人急急进了门来,也似刚穿备停当一般。那妇人穿着如意云纹衫子,生得一张圆脸,傅粉施朱,看起来十分亲善,正是魏正谊的正房夫人,程馨现在的亲娘楚氏。 楚氏方进了门,魏正谊也紧跟在后,那楚氏心中不安,问道:“都这个时辰了,老太爷叫我们过去能有什么事?” “我也不知,快些去才是正经。”魏正谊回道,一边过来抱了程馨出了门去。 此时早已入夜,外面却并不凉爽,空气似是调了蜜糖一般稠腻,魏正谊抱着程馨,楚氏跟在后面,前后两三个丫鬟婆子掌灯,才走几步便生出一身的汗来。 魏老太爷统共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女儿早已出嫁,嫁的都是商贾人家,只一个女儿原先看中了个清贫书生,执意嫁他,家中无法只得依从了,但那书生竟是争气,前几年考中了榜眼,如今在京中做个六品小官。 另外四个儿子,嫡长子便是魏正谊这房了,三房取名魏正信,四房名唤魏正孝,都是从妾室许姨娘那里出来的,还剩一个二房同是庶出,只这二房生下来便有先天不足之症,虽尽心调养,到了十二岁年头上却早早没了。 如今魏老太爷仍在,三房四房也要仰仗着魏家祖业过活,所以未曾分家,只分别住了东南两院,魏正谊居北院,西院自然是魏老太爷住的。 这魏老太爷平日对府内人并无太多礼法规矩,但却最是重家人德行,只是自己的三个儿子除魏正谊稍平正些,三房不学无术,四房又懦弱没个主意,竟挑不出个能扛起门楣的,魏老太爷时常慨叹,却没个办法。 又说这魏正谊一行人才到了魏老太爷住的春晖院,就听见里屋传出女子的啼哭之声,却不知这个时间会有谁来这里哭,待进了门,魏正谊却傻了眼。 程馨也扭脸去看,见相庆相兰两兄弟都跪在地上,相庆正委委屈屈地掉眼泪,相兰却只皱着眉,旁边跪着这两兄弟的看管刘妈妈。屋内正位上坐着一年近六十的老人,这老人生得白胖干净,下巴颏圆圆滚滚,看着十分慈祥,只一双眼明亮非常,正来魏老太爷。魏老太爷旁边还立着个年岁与他相仿的老叟,正是原先府里的老管家魏兴。 座下还有一男 子,正低着头不言语,旁边坐着一个妇人,薄唇抿着,正以手遮脸嘤嘤哭泣。 这妇人正是那四房正位,庆兰两兄弟的亲娘冯氏。 魏正谊与楚氏先给老太爷请了安,程馨也学着魏正谊的样子行了个礼,只是有些不伦不类。 魏老太爷本已经要就寝,四房的媳妇却带着两个孙儿来要他评理,他一听却是和大房有关的,于是把两边的人凑齐了,看看这理该怎么评。 “本来夜深了,平常的事明儿再说也成,只四房媳妇既然带了庆哥儿兰哥儿来,把事情早些弄清楚也安稳,所以把你们也叫来了。”虽四儿媳此时哭得有些扰人,魏老太爷却娓娓道来,并无一丝一毫急躁。 魏正谊纳罕,左思右想不过为了今日佃户索赔之事,左右都已解决了,虽扣了四房而两银子,冯氏总不值当为了这点月钱来哭扰老太爷,一时一头雾水,只口中答应:“父亲说的是。” “老四家的,你也别只顾哭,如今人也齐了,你若有什么觉得冤屈的,便当众说了,若真有不公,我自会与你做主。” 冯氏闻言暂住了哭声抬起头来,程馨总算见到这妇人的脸,只见眉梢挂着半斗凌厉,嘴角含着一斛泼辣,不忿地横扫了三人一眼。 这分明是要开撕啊! “老太爷,今儿庆哥儿兰哥儿下了学,被思哥儿拉去捉蛐蛐儿,孩童顽劣本没什么,只是思哥儿没个管束,踩坏了佃户的药田,被人找上门来索赔。”那一直低着头的魏正孝却没吱声,冯氏一张口就颠倒了乾坤黑白。 程馨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她可是一根苗也没踩啊,屎盆子怎么就扣到她脑袋上了呢,这锅……来得太突然了些…… 但程馨很快就冷静下来,这两日她听翠陌言语,得知这副身体原来的主人没什么脾气,平时话也没几句,她此时要是开口辩解,会不会惹人怀疑?还是忍吧,忍一时风平浪静…… 这事魏老太爷自然是听说了,只因不过是小事,且已处理妥当,便没过问:“下午我听人禀报过了,不是说是庆哥儿兰哥儿惹的事,怎么是思哥儿挑起来的?” 魏正谊接话道:“确是庆哥儿和兰哥儿踩坏了人家的药田,那人是沈庄上的佃户,下午拎着他们两兄弟进的门。” 冯氏冷哼一声:“大伯叔自然向着自己的儿子说话,什么脏水都往我们这房泼。” “你……”魏正谊气闷,却强忍着:“你说我泼脏水, 今儿下午多少人看见田三拎着庆哥儿兰哥儿寻来的,这我还能说了谎不成?” “下午那佃户确实是和庆哥儿兰哥儿一起来的。”冯氏这倒是没否认,转而却道:“只是那毁坏药田的事却全怪不得他们两个。” “这事儿早已明了,如何又和他们兄弟没干……” “下午大伯叔在跟前儿,庆哥儿胆小不敢说,这才平白让人污蔑了,回院子我一问,原不是这回事。”冯氏打断魏正谊,一副早已胸有成足的模样:“庆哥儿说原是思哥儿要捉蛐蛐儿玩,见那蛐蛐儿进了田里,就要他们两兄弟去捉,庆哥儿劝说不能踩了人家田地,思哥儿却偏要他们捉,说不然回家去大伯叔处告状,我这两个儿子惯怕大伯叔的,这才被胁迫着下了田里,不然也没有后面替人受过的冤枉事了!” 程馨目瞪口呆,深深敬佩冯氏颠倒黑白的天赋,感情方才哭得那一场,是赛前热身? 冯氏牙尖嘴利,魏正谊本没看过什么《吵架的艺术》或是《撕x技巧》,一时竟哑口无言,眼见就要败下阵来,却是楚氏找到了冯氏不合逻辑之处:“思哥儿尚不足六岁,最听话本分不过,庆哥儿已八岁,兰哥儿也只比思哥儿小两月,这两兄弟哪个不比思哥儿机灵,怎还能叫思哥儿教唆去做出格的事?” “思哥儿虽然比他们两兄弟小,我们四房却哪里能和大伯叔、大伯嫂平起平坐?只怕在叔嫂眼里我们提鞋都不配,庆儿兰儿自小便仰仗着大房,思哥儿说的话他们哪个敢不从?若是惹恼了叔嫂的心肝宝贝,我们四房还怕没了饭吃要喝风去!”这冯氏嘴皮子厉害,愣是把白的说成黑的,魏正谊如今虽是魏家的主事儿人,但从未苛责亏待过三房四房,今儿说扣四房月钱,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晚间回房便觉得自己处置得不妥当,想着明早再处理,哪知因这小事,他那四弟媳今晚就撒开泼来。 “老爷何曾慢待过你们,若说府里事多繁杂,相互之间走动少倒是真的,可吃穿用度从未俭省苛刻,四弟媳这么说,好没有道理。”楚氏纵然动了气,说话却依旧柔柔弱弱的,一时竟冤屈得险些垂下泪来。 冯氏看了看程馨,心中暗自恼怒,若不是大房生了这嫡孙,魏家的祖业还不都归了三房四房,话中自带了恨意:“大伯嫂自是向着自家说话,可凡事总要讲个道理,总不能平白冤屈了我的两个儿子,既是思哥儿挑起的事端,总归要让思哥儿担着,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才是!” 而程馨的亲娘楚氏,显然吵架撕x的入 门证书还没拿到手,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话,既不犀利,也不能言之有物——一点亮点也没有啊! 程馨只觉膝盖很疼……这高门大宅的斗争实在来得太突然,她……她还没做好战斗准备呢。 她正颦眉苦思该如何应对,一直没开口的魏老太爷却看着自己的嫡长孙,心中微微纳罕,怎么感觉今天这孙子和以前不太一样?眼里好像有贼光呢? “既然四房媳妇说是思哥儿教唆的,思哥儿你自己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魏老爷发话了。 第4章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27 程馨目瞪口呆,她本想着大人吵一吵,老太爷再训诫一番,就各回各家了,哪知老太爷竟不按理出牌,让她说缘由。她无从知晓这身体本主儿的行为模式,说话措辞习惯,生怕说错了让别人觉得她精分。 她踌躇为难,不知该怎么说,神色全然落在冯氏眼里,她冷笑一声,她之所以敢这么明着赖,还不是因为大房的宝贝疙瘩是个见了生人就要躲,人多处不敢说话的怂包蛋!老太爷问他,倒不如去问问自己的脚趾头! “老太爷也莫要为难思哥儿了,打小起就胆子跟兔儿似的,话都说不利落,不如让庆哥儿说说事情原委。”冯氏递给魏相庆一个眼神,魏相庆赶紧接过话头。 只见他端端正正跪着,目不斜视,朗声道:“今儿下学,我和兰弟本要回家温书的,思弟说听见外边有蛐蛐儿叫,让我们捉两只拿回府里养,我本来不想去,但又害怕思弟自己去危险,这才跟着去了,哪知道后来蛐蛐儿跑到了田地里,思弟就让我们去田地里捉。” 看着演技爆表的魏相庆,程馨感觉自己友谊的小船儿翻了。 许是也有些心虚,魏相庆偷偷看了程馨一眼,又赶紧缩回目光,背书一般:“我们自小蒙受爷爷教导,知道药田对药农来说是最重要不过的事了,于是劝思弟回家莫捉了,但是思弟……思弟不肯,我只……” “呀!庆哥哥你撒谎啊!”稚嫩的声音忽然打断了魏相庆早已编好的话,屋内众人都忍不住看向声音的来处——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睁着一双水灵灵的无辜眼睛,一手还惊讶地捂着唇。 “我……我没撒谎。”魏相庆心里素质还是不过硬,遇上突发状况难免有些慌张。 “哦?那相思倒是说说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魏老太爷哦了一声,虽因皮肤松弛而生出一对比眼睛还大的眼袋来,却并不影响他那一双充满睿智的眼睛看世情。 程馨方才已想好了,这锅不能背,一是因为这事儿闹到了老太爷跟前儿,若是冯氏那一番说辞被听信了,只怕老太爷对她会有些想法,显然老太爷虽然不管家,却依旧是魏家最有话语权的人,若他对自己有看法,只怕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第二是因为冯氏,这一场闹下来,程馨已大概了解了冯氏为人,牙尖嘴利自不必说,颠倒黑白的诬赖事情只怕也没少干,若是这次被她得逞了,更要以为程馨是个趴窝鸡,以后定要变本加厉,让程馨成为背锅小能手。 因这两点,程馨决定不忍了 ,至于行为模式什么的……出了问题再说吧! 程馨这幅皮囊生得招人喜欢,粉白的脸蛋儿,一双眼睛也水灵,她只无辜地眨眨眼,就十分呆萌:“今天下学本来就是庆哥哥要去捉蛐蛐儿,非拉了我同去,我说怕家里人着急,庆哥哥就让翠陌先回来禀报一声,这事儿可以问翠陌去。” 此时翠陌正在屋里,事情原委听得清楚,立刻上前回禀:“今儿我去接小少爷,确是庆少爷打发我先回来的。” “你自然向着自己的主子说话,怕是来之前已串通好了的!”冯氏冷哼一声,不慌不忙驳道。 “咦?我都睡了,才被抓起来的,都不知道为啥来……四婶婶什么是串通?”小男孩似是真的不明白,忽然问冯氏。 冯氏被问住了,什么是串通呢?当然是事先知道要干什么,于是几个人合计合计,统一口径,这不是说她自己呢么! 这时一直跪在一边的刘妈妈说话了:“老奴可以作证,当真是思小少爷教唆庆小少爷和兰小少爷踩药田的,老婆子劝又劝不住!” 这刘妈妈自有小算盘打,她寻思魏相思的丫鬟翠陌早早回府了,魏相思又不过一个六岁娃娃,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他们几个的,是故才敢这样大胆。 程馨睁着无辜的双眼看向白白胖胖的魏老太爷,不无纳罕:“爷爷,方才四婶婶说翠陌说话向着我,不能信,那刘婆婆是庆哥哥和兰哥哥的看管婆婆,她说的话是不是也不可信呢?” “如何不可信……”冯氏正要辩驳,魏老太爷却举起白胖胖的手打断了,眼中不无赞许地看着程馨:“既然是四房媳妇自己说的,翠陌和刘婆的话自然都不能成为佐证。” 冯氏气闷,只觉自己本已攒好的局儿,忽然被打得七零八落,眼前这豆丁儿似的小娃娃,怎么三言两语就让自己占了下风,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娃娃有这样的能耐? 她正思忖着,忽然看见一直未开口的魏相兰,竟抓住一棵救命稻草般:“兰哥儿平时从不撒谎,兰哥儿你快与老太爷说出实情,不要让你们哥俩儿替人受过!” 唉唉唉!程馨友谊的小船儿又要翻了么? 屋内的目光都落在魏相兰身上,他自从进屋后一个字也没说过,如今所有人都等着他说话,他会说什么呢? 答案是,什么都不说! 他只气鼓鼓地跪在蒲团上,嘴撅得能挂油瓶,却无论冯氏怎么催促,魏相庆怎么规劝,魏老太 爷怎么询问,他都一言不发。他似是跪得有些累了,后背弯成一个弧度,脑袋也耷拉着。 程馨本不甚喜欢这个嘴欠的,可如今一看,心中竟生出几分钦佩来,决定事后把两人友谊的小船加固一番。 此时天色已晚,程馨上了一整日的课,早已乏了,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于是小短腿儿捣腾两步凑到魏老太爷近前,小胖爪子抓住了魏老太爷的袍襟儿,稚声嫩气道:“爷爷,我还有个能证明这事儿原委的东西,等我把那东西拿来,保准儿您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魏老太爷圆滑丰润的下巴一颤,竟是被程馨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了,忙应:“那你快去取来。” 程馨得令,立刻遣了翠陌去取,众人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魏正谊与楚氏更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儿,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困惑。不多时翠陌回来,手里拎着个四四方方的竹编小箱回来,正是程馨上学用的书箱。 她撅着腚在书箱里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颠颠儿地双手呈给魏老太爷,魏老太爷一看,之间上面写着: “思弟,下学一起去捉蛐蛐儿。” 想来当初魏相庆写这纸条时未做他想,哪里料到如今竟成了呈堂证物,怪也只能怪他遇上了程馨,而程馨又有个毛病:她喜欢搜集乱七八糟的东西,凡是到她手里的东西,几乎从来不扔……也因这毛病,以前每次搬家她都累得脱层皮,没成想这毛病今儿竟派上了用场。 魏正谊和楚氏抻着脖子瞧,奈何离得太远啥也看不到,冯氏也翘着脚,想看看魏相思葫芦里的什么药,却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行字,具体写的什么却不知道,就连一直眼观口口观鼻魏正孝,此时也抬起头去瞧。 魏老太爷清了清嗓子,看了魏相庆一眼,和颜悦色地朗声读了出来:“思弟,下学一起去捉蛐蛐儿。” 早在魏相思拿出那纸条时,魏相庆便白了脸,如今竟把头低了,不敢看魏老太爷。 “庆哥儿,这纸条又是怎么回事?”魏老太爷发问。 魏相庆怯怯去看冯氏,希望从冯氏那里得到些援助,但这情势早已超出了冯氏的预料,一时间竟不知怎么接,却又听魏老太爷说:“我问你话,你看你娘做什么?怎么?要你娘教你圆谎吗?” 此时的魏老太爷早没了笑意,他虽生得白胖慈祥,但魏家毕竟是在他手里昌盛起来的,威严犹在,可敬未消,严肃起来着实让魏相庆这个八岁的 娃娃吃不消,当场竟掉起金豆子——哭了。 程馨看得真切,魏相庆是生生被吓哭的。这就像考试考了零蛋,于是自己用笔在前面添个10,成了100分,结果却被家长看出来,一时又怕又羞,忍不住就要哭。 当然,程馨的成绩一向不错,这事儿她是没做过的。 看魏相庆哭了,魏老太爷便也没再逼迫,转向这事儿的始作俑者,问:“四房媳妇儿我问你,这事儿究竟是庆哥儿自己和你说的,还是你让庆哥儿这么说的?” 纵然冯氏牙尖嘴利,此刻也像拔了牙的老虎一般,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这问题本也难回答,若说是魏相庆自己个儿说的,这么一个小孩就会诬告人,只怕老太爷以后看他都带着想法,若说是自己教唆的,她一个大人竟这样心怀不轨,老太爷怕是不会轻罚。 “你既然不吭声,那我就认为是庆哥儿的主意……”魏老太爷这句话尚未说完,冯氏已抢先应了:“本是我的主意,庆哥儿原是不干的,却不敢忤逆我。” 魏老太爷稀疏的眉毛挑了挑,余光看见魏相思正拿自己的小短脚在地上画圈,百无聊赖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奈何屋里人多,他又不能发问,只得移开目光转向魏正孝:“孝儿,这事儿你知也不知?” 魏正孝慌忙站起身来,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脚也不知道往哪儿放,声音也有些颤抖:“儿……儿不知道。” “当真不知?” “儿的确不知道。”魏正孝看了魏老太爷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一副生怕魏老太爷吃了他的模样。 “既是这样,事情便都清楚了,原不该思哥儿的事,全是老四媳妇儿的错儿,我这样说,可冤枉了你?”魏老太爷看向冯氏,不怒自威。 “儿媳……不冤枉。”冯氏咬着牙道。 “庆哥儿兰哥儿尚小,孩童顽劣些本不必深责,但你身为人母,却教他们推脱污蔑,实在不应该,好在这次有实据,不然真真假假如何能分辩。”魏老太爷顿了顿,转而道:“也正因为这样,此事不能轻易算了。” 冯氏张嘴欲辩,碰上魏老太爷的目光却忽然萎了,终是没有开口。 第5章 十级老司机27 “大房掌家不久,待人亲厚,我从未闻他苛待三房或四房的风言风语。”魏老太爷馒头般白胖的手捋了捋自己稀稀拉拉的胡须,看着魏正孝道:“我这么说,你们肯定要想我偏颇,但我是不是故意偏向大房你们心中最清楚。” 魏正孝忙道:“儿不敢,父亲说的极是。” 魏老太爷继续道:“大房掌家宽厚本是好事,但却也有坏处,就是心慈手软,有犯了错的下人只稍微责罚,有些本不该的事情也得过且过,这本是不对的。” 听自己的父亲这样说,魏正谊竟是恍然若惊,如梦初醒一般,忙上前请罪:“是儿子没能掌好这个家,请父亲责罚。” 魏老太爷摇了摇头,面有欣慰之色:“你自小便这样,我清楚,且你从未掌管过这么多事情,疏漏是难免的,慢慢学习便是了。” “儿子谨遵教诲。” 魏老太爷又转向魏正孝,道:“你兄长管家,你本应该在旁帮衬,但你从来不闻不问,自己媳妇儿挑事胡闹不拦着,竟跟着一起来胡闹。” 魏正孝自小怯懦,娶了冯氏之后偏又添了惧内的毛病,被老太爷训了也只唯唯诺诺说“儿子以后会注意”,竟不敢说冯氏一个不好来,也不曾做出什么保证之类的话。 魏老太爷摇摇头,终于转向了冯氏,声音不轻不重,却透着失望之意:“魏家人丁淡薄,大房只思哥儿一个男孩,三房有学哥儿玉哥儿,四房有庆哥儿兰哥儿,这几个哥儿以后长大少不得要为魏家出力,与思哥儿一起撑起家业来,你这做娘的不但不教他们兄弟和睦的道理,反而要他们反目,若兄弟情义就此毁了,日后兄弟睨墙指日可待矣!” “是媳妇一时糊涂。” “你若只是一时糊涂也便罢了,我只怕你不知悔改。” 冯氏连忙认错:“媳妇儿真的只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魏老太爷端起茶盏,慢悠悠啜了一口,且不说话,急得冯氏热锅蚂蚁一般,连程馨这个在旁看热闹的都忍不住去瞅那老爷子,好一会儿,魏老太爷才喝完了茶,悠悠道:“我也信你是真心悔改的,只是你拉着庆哥儿思哥儿到我这告状,我自然要把这事儿处理妥帖了。” “媳妇全听父亲的。”冯氏忙应。 “按道理说,如今大房掌家,我本不应该插手家事。” 魏正谊忙道:“父亲且别这样说,儿子还要请父亲教导。” 若不是现下人多,程馨几乎就要给魏老太爷发一枚“老司机十级”的奖章了,这话说的太艺术了,这套路玩得够深啊…… 套路颇深的魏老太爷此时似乎感觉到了一道热切的目光,环视屋内却一无所获,轻咳一声,道:“既然你们两房都没有他话,这事儿我便做一回主。四房媳妇过错最大,从今儿起,四房月钱减半。” 冯氏本欲松口气,忽然却发现哪里不对。老太爷只说减半,却没说减半多久?一个月还是一年?她本是因为二两月钱起的事,如今差的可不是二两了! 冯氏想问,又怕再惹怒了老太爷,只得暂时作罢。 魏老太爷又看着坐下跪着的魏相庆魏相兰两兄弟,魏相庆此时倒是没哭了,只是低着头,魏相兰依旧老老实实跪在蒲团上,嘴倒是没方才那样撅着了。 “你们两兄弟同样有错,明知此事是错的,却不加阻止,同样要罚。”魏老太爷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就罚你们各抄一遍《孝经》。” 相庆相兰两兄弟闷闷应了,这事儿也算是告一段落,四房一家人灰头土脸地走了。魏正谊宽慰魏老太爷几句,也欲带着程馨回章华院去,哪知魏老太爷却把程馨独留下来,说是有几句话要与她说。 魏正谊和楚氏只得焦急地在门外等,一会儿趴门听听,一会儿从窗户缝看看,生怕这魏老太爷发现自己的“嫡孙子”原是个假货。 屋内的魏老太爷却是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嫡孙,此时程馨正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双小手背在身后,颇有几分大人神韵,惹得魏老太爷发笑:“相思呀,你知不知道我留你是为什么呀?” 程馨十分懂套路地道:“孙儿不知道。” “我问你,那纸条可是你故意留下做证据的?” “不是,孙儿随手扔进去的。” 魏老太爷一双清明非常的眼睛直直盯着眼前的小人儿,仿佛要从她的眼里找出一些破绽来,哪知这小人儿满眼诚恳,十分可信。 心理素质过硬,是程馨素来引以为傲的。 魏老太爷直起身子,眯着眼道:“你庆哥哥和兰弟弟平白污蔑你,着实不对,哪有这般的兄弟之谊。” 呃……这老头儿才说了兄弟之间要友爱,转头就来挑拨她,真当她是六岁小儿? 魏老太爷见她不说话,神态更是和蔼可亲,身子微微前倾,道:“你是魏家的嫡孙子,爷爷自然向着你,只不过面上要假意公 平,若是以后庆哥儿兰哥儿有过错,你马上就来告我,爷爷必替你好好报复他们。” 这老狐狸分明要钓鱼执法!程馨暗哂一声,却笑得天真无邪:“庆哥哥兰弟弟本是一时糊涂,兄弟之间没有隔夜仇,我也没有怪过他们呀,爷爷也快忘了这事儿,免得烦心劳力再累瘦了。” 魏老太爷呼吸一窒,虽看得面前的小娃天真烂漫,却又隐约觉得这娃娃口不对心,竟是不上当。鱼儿不咬钩儿,他这一肚子准备好的教育说辞便只能憋着,好生难受。 他正憋得便秘一般,下手的小娃娃却又开口了:“爷爷向着孙儿,孙儿本应欣喜,但自小父亲便教导我要光明磊落,爷爷表面公允,背后却这般想法,实在不该,若让庆哥哥和兰弟弟知道了,该有多伤心难过,这话以后爷爷还是别再说了,让别人听见不好。” 老管家魏兴一辈子跟着自家老爷走南闯北,比魏老太爷肚里的蛔虫还了解他,此时他看见自家老爷稀疏的胡须微微颤动,胸脯起起伏伏,想是被自己的亲孙子堵得够呛。 想魏老太爷早些年叱咤药材界,全靠炉火纯青坑蒙好手段,也靠着这手绝技,把本已靠祖产勉强度日的魏家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只是他如今闲来无事,难免技痒,今儿总算有个施展的机会,只这娃娃不上当…… 魏兴咳嗽了一声,道:“老爷,时辰不早了,思小少爷明儿还要去学堂,早些让他回章华院吧。”魏兴忙找了个台阶给他下,否则他怕自家老爷再气吐血。 魏老太爷借坡下驴,摸了摸胡子,满脸慈爱地摸了摸程馨的脑瓜儿:“你快随你爹娘回去休息吧。” 程馨自然巴不得,忙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出门去了。 房内此时只剩魏老太爷和魏兴两人,魏老太爷没说话,魏兴便只站立不动。 许久,魏老太爷幽幽道:“我怎么觉得被那猴崽子骗了。” 魏兴同样有此错觉,却只道:“老奴也觉得思小少爷智谋过人。” “智谋他奶奶个腿儿!只不过是鬼心眼儿多罢了。”魏老太爷颇为动怒。 “思小少爷今年刚满六岁,六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心眼儿,想来长大也定是机敏过人,老爷后继有人喽!” 魏老太爷倒是没反驳,他白胖的手摩挲着衣袖,似是在思考什么,许久慨叹一声,道:“我这几个儿子,没一个像我的,老大淳厚有余,急智不足,老三倒是机灵,只从来只往享乐山上走,奢逸 河里游,绝不肯在正事上多动一点脑筋,老四呢更不肖说,胆子针鼻儿一般,没有一处像我,只五姐儿与我最像,却偏偏是个女儿身,如今还跟着她相公去京城了,我竟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五姐儿的确和老爷最像,但女儿总归是要嫁出去的,不能在旁侍奉也是难免的,大少爷为人忠厚孝顺,老爷又攒下这许多家底,自不需要再出去开疆扩土,安心守产便是了。” “人说富不过三代,确实是这个理儿,只怕我百年之后,没人能顶起这魏家的门楣来。”魏老太爷哀叹一声,连那对眼袋都染了伤感。 “儿孙自有儿孙福,且现在家里正盛,说什么丧气话呢。”魏兴安抚道,又言:“且老奴看思小少爷是个聪慧的,以后做生意必然如鱼得水的。” 又说程馨几人回到章华院时已是半夜,闹了这一场都有些疲乏,程馨哈欠连天,翠陌忙给她换了衣衫,服侍就寝,一切停当便关门出去了。 此时魏正谊楚氏尚未离开,见程馨躺下以为熟睡,便小声私语起来。 “今儿多亏咱们孩儿机灵,不然哪里能善了,四叔倒没得说,四弟妹那一张嘴,要污蔑人哪个能跑。” 魏正谊点头,亦是慨叹:“本是幼儿胡闹,都是小事,哪知她竟往天大里去闹,还惊动了父亲,今日我见庆哥儿兰哥儿竟也听冯氏撺掇,都是些心术不正的,往后让相思与他们少接触,免得太过亲近又要惹出事端来。” “岂是那么容易的,他门仨都在启香堂上学,同车接送,如何能少接触。” 魏正谊叹了一声:“也的确是难办……” “经过此事,让翠陌平日小心些,常伴相思左右便也出不了什么岔子,我担心的却是另一桩……”楚氏踌躇。 第6章 赤|裸裸的校园霸凌27 “什么事?” 楚氏此时正坐在边,轻轻给程馨掖好被角,这才道:“你我子嗣艰难,怀思儿时逢上你三十有五,因家规严厉,才不得不将思儿扮做男儿身,如今她年幼尚可,我只担心……担心以后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直如此罢。” 魏家祖上有一条家规,虽是嫡子继承家业,但这嫡子需有儿子,若到了三十五岁依旧无子,需得让出这掌家之位,是故楚氏才有此一说。 魏正谊为了生出儿子,让人寻了两名好生养的女子纳入府中,只这两个妾室竟是专生女儿的,到了魏正谊三十五岁的年纪上,楚氏终于有孕,魏正谊专门请了西山岳王庙里的刘半仙算了一卦,刘半仙直说是个儿子,魏正谊千恩万谢地封了红包,只坐在家里等这儿子出世。 谁知临盆那天,孩子呱呱坠地,哪里是什么小子,分明是个粉嘟嘟的女娃娃,魏正谊当下心如死灰,这好比你有一张银票,上面写着白银万两,你满心欢喜地去钱庄兑,甚至已经想好了在哪里买个多大的院子,娶几名小妾,谁知到头来却竹篮打水,反而不如没有那张银票的好。 眼见着这偌大的家业都要拱手让人,魏正谊便也生出些许孤胆来,与楚氏合计狸猫换太……不,是母猫变公猫,蒙骗了府里上下。 那接生的稳婆和翠陌本是楚氏娘家人,倒是可靠,魏正谊又备了厚礼去酬谢刘半仙,当真竟未惹人怀疑。当初两人本想着能瞒一时是一时,等生了儿子再说,哪知一晃六年,竟一无所出,大抵是魏正谊早早绝了种。 想到此事,魏正谊也十分头痛,叹道:“当初哪承想会是如今的局面,当下也不知该怎么办,瞒得一时是一时罢。” 不多时,两人吹灯离去,黑暗中的程馨翻了个身,哀鸣一声,这是什么坑爹的人设!人类生理学上说了,女性到了青春期会长胸,到时她是不是得把胸绑起来!人类生理学上还说了,女性到了青春期声音会变得尖细,所以她那时应该成为真正的“娘娘腔”了吧…… 她的肾脏就隐隐作痛…… 次日天未亮,翠陌便唤程馨起,程馨昨晚没睡好,两个黑眼圈尤重,翠陌洗了条凉帕子敷了一会儿才稍稍好些,到正厅时见魏正谊与楚氏已经收拾停当,楚氏面色也不甚好,想来昨夜应是没怎么睡。 楚氏从翠陌怀里接过程馨,手指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却并没说什么,几人这便往春晖院去了,三人每天晨起都要去魏老太爷处报道,类似于上班要按 时打卡一般。 几人到了春晖院,就见魏老太爷身着绛紫色绸衫,脚踩玄色布鞋,正和魏兴在院子里散步,三人上前请安,魏老太爷气色极好,慈爱地摸了摸程馨的脑袋,又叮嘱几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话,三人才退了。 谁知冤家路窄,刚到门口便见魏正孝冯氏一行四人,魏相兰睡眼朦胧幽魂一般,魏相庆则有些郁郁寡欢,蓦地看见程馨本想开口招呼,谁知程馨竟不看他,只得黯然走了。 回到章华院,厨房的赵妈妈已经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早膳,翠陌盛了一碗粳米莲子粥,桌上又有三四样甜咸点心,四五样小菜,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程馨便呼噜噜地吃起来。 楚氏给她拣了一块单笼金乳酥,笑道:“思儿是真饿了,何时见她吃得这么痛快,以前哪次不是满院追着喂。” 程馨咧嘴傻笑,手不禁捏了捏自己纸一般薄的肚皮儿,心道:怪不得这身体瘦成这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才是福啊! 吃罢饭,依旧是翠陌陪着程馨去上学,两人到了门口,和程馨一同拼车的相庆相兰已经早早在车上等着了,翠陌把程馨抱上车,与刘妈妈一前一后跟着马车。 程馨上车时只与相兰打了声招呼,完全无视了相庆,这相庆心中忐忑,时常偷偷瞧她,却不敢轻易开口说话,这时马车一晃,相庆急忙抓住程馨的手,关切道:“思弟小心,别摔倒了。” 程馨抽出自己的手,轻哼一声不做理会。相庆又在自己的书箱里翻找,不知是找什么,直急得满头是汗,才掏出了一个小包,献宝似地承奉到程馨面前,讨好道:“思弟,这是我舅舅从信州府带回来的酥皮酪,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尝尝。” 相庆展开那小包,只见上面端端正正躺着两块乳白色的糕,散发出悠悠奶香,程馨咽了咽口水,依旧转头没理。 魏相庆这下没了主意,他心中有些纳罕,往日若惹了魏相思生气,只消陪个礼,或是带些点心果子,这气儿就消了,今儿怎么却不管用了? 从魏家大宅到启香堂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程馨下了马车,见街上已经停了一排马车,颇为壮观气派,原来这还是个贵族学校? 她正要往里走,却看见一个少年从街角正往这边走,看着好像是做邻桌那个,也是唯一认真听课的,好像叫啥亭? 那少年身量与魏相庆差不多,也不过七八岁模样,但偏生得少年老成,倒比教书的先生还要古板正经些 。 正如程馨所想,这启香堂本是沉香会办的学堂,专收药商子弟辨药识药,以后好继承家里祖业。沉香会会长的小儿子如今也在启香堂上学,名唤沈成茂,从小就是沈家的宝贝疙瘩,从不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所以这沈成茂便有些无法无天。 富贵总要和贫穷总是矛盾的,沈成茂看见那每天走路来上学的顾长亭便平白不开心,他想顾长亭家里穷得叮当响,家中更没有做官的,连饭都吃不上还要和他一样来上学,他这样的破落户偏偏平时还要装清高,实在可气。 是故平时沈成茂也总找顾长亭的麻烦,只盼望他早日绝了痴心妄想,回家谋生计去。 他此时正站在书院门口,旁边是几个是家长同在沉香会里述职的药商子弟,他们在等顾长亭走过来,这是他们每天清晨要做的趣事。 不多时少年从他们面前经过,沈成茂对旁边大个子的男孩使了个眼色,那男孩十分熟练地挡住了少年的去路。少年没吭声,只绕过大个子男孩要进学堂,大个子男孩却又敏捷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沈成茂凑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嬉笑道:“顾少爷真朴素,这么远的路都是用脚走来的啊?连车都坐不起,还上什么学?” 大个子男孩推了少年一把,奚落:“就是!看你这身破烂儿,穿出来也不知道丢人,破落户凭什么像我们一样读书!” “就是,看他的鞋子都破了!” “家里都喝风了,还要装清高……” 那几个药商子弟附和,声音响亮,像是怕别人听不见一般。 被围在中央的少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充满恶意的闹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抿唇不语。 旁边偶有来迟的学童,经过那少年或是报以讥讽一笑,或是会心一笑,只是没有一个出来阻止的,一边是这云州府最有钱有势的沉香会富贵子,另一边是个三餐不继的少年,谁会阻止呢。 程馨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同样没有动作,好在很快书院的掌教裘先生来了,几个孩童才散去,那少年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他叫顾长亭,家里原来也殷实,但他刚出生时,顾家的老爷出门贩药,遇上洪水,药和人都被冲走了,贩药的钱有些是从别处借来的,出事把祖产也赔上了。”魏相庆终于找到一个献媚的机会,恨不能好好表现,于是又补充道:“他好像和咱们家还沾点亲戚,我好像听魏老管家说过的……” 少年时候的程馨最喜欢一首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她那时多希望这世上有惩恶扬善的大侠,遇见欺凌弱小的恶霸,手起刀落,斩其头于马下。 但程馨等了整个青春,都没等来这大侠,彼时她才知:这世上本没有大侠,有的不过一盘红烧大虾。 上课的依旧是昨儿那位长袍先生,姓吴,讲的依旧是某味中药的性状、功用之类,程馨无精打采,在本上鬼画符,总算挨到中午。 翠陌与刘妈妈送了热乎乎的饭菜来,程馨与相庆相兰两兄弟拿着饭准备到侧厢房吃,临出门看见那名叫顾长亭的少年从书箱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他早晨从家里带来的午饭。 魏家也是云州府里的大户,但魏老太爷生性吝啬小气,从来府里不敢铺张浪费,送来的也不过是两菜一饭,只是做得精细可口,而这些学童之中,也有家里阔气的,竟差家仆送来十几碟山珍海味过来,一个孩子如何吃得下,但摆阔气从不犯法,谁管呢! 程馨刚刚坐定,便见顾长亭从门口进来,他手中拿着那小小的布包拣了一个角落坐下,程馨低头吃饭。 不多时沈成茂和几个学童也进了门来,几人身后跟了十几个仆从,手中有拎着食盒的,有捧着果盘糕点的,那沈成茂也不过八岁年纪,却已生了一副奸肝恶胆,不安心吃饭,反倒领着几人坐到了顾长亭的桌子上。 饭菜铺开,这面是鸡鱼肘子,鲍鱼海味,那面是一盒粗粳米饭,沈成茂“啧啧啧”地咂了咂嘴,故态复萌:“顾少爷的饭盒好寒酸啊,萝卜干配粳米饭能下咽吗?我爹说那是喂马的。” 旁边有学童帮腔:“我家马都不吃这些,都是喂牲畜的。” 仿佛觉得这话俏皮可笑,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只那少年闷头吃饭,不发一言。 沈成茂眨了眨眼睛,把面前一盘葱香鲍鱼推到少年面前:“喏,反正我也吃不了,给你吃吧。” 少年专心吃着自己的粳米饭,看也未看那推来的鲍鱼。 沈成茂一看鱼不上钩,奸计难成,说变脸就变脸,一把掀翻了少年的饭盒,里面的米饭撒得满地都是。隔壁的吴先生听见响动过来一看,当下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沈成茂早已换了一副嘴脸,不可置信地指着顾长亭,污蔑道:“顾长亭要与我们换菜吃,我 们不干,他一生气就把自己的饭盒给扣了!” 旁边立马便有帮腔的,由不得吴先生不信,此时那少年终于开口,却只是倔强的三个字: “我没有。” 吴先生懒得理这糊涂账,只让顾长亭把残饭收拾了,去门外罚站,竟丝毫不听他解释。 临了吴先生还忍不住奚落:“小门小户就安分些,别总想着攀交富贵人家。” 为人师表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出类拔萃了。 中午有半个时辰小憩,外面太阳毒辣辣的,厢房里却十分凉爽,这班学童惬意地睡了个晌觉,懒懒散散地往正堂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程馨看见顾长亭还站在门外,太阳晒得他满脸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那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少年,身上长满刺,却并不能保护自己。 正午过后,太阳火盆一般,程馨在屋里都感觉到了外面扑进来的热浪,但吴先生似乎忘了顾长亭还在外面站着,又或许他只是懒得理会,中暑而已,权当是教训,以后也少给他惹些麻烦。 程馨坐在窗边,见门外的顾长亭身形有些不稳,于是从袖子里摸摸搜搜掏出一个多汁的鲜桃儿来,这是翠陌中午悄悄塞给她的。 “给你吃桃儿!”程馨一面把桃儿从窗口伸出去,一面压低声音唤顾长亭。 谁知那顾长亭只看了她一眼,却不接桃子。 “你吃吧,先生看不见!”程馨又说。 顾长亭依旧没动。 “我特意……”程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先生近在耳边的声音吓掉了桃儿。 “魏相思你不听课干什么呢!”吴先生脸色青黑,正站在程馨的桌前。 “我……我……”程馨支支吾吾,一时找不到好借口。 吴先生看着她伸出窗外的胳膊,斥责:“你手里拿的什么?” 程馨把空空如也的手收回来,嗫嚅:“我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气息……” “哈哈哈哈哈!魏家小子犯傻啦!” “就是就是!笑死我啦!” 堂内爆发出阵阵笑声,魏相思尴尬地搓了搓手,友善而纯良地看着胡子都气歪了的吴先生。 吴先生觉得自己很不喜欢这魏相思,但碍于他曾收了魏老爷送的年节贺礼,便未责罚。 直到下学,顾长亭才进了堂里,脚步虚浮,自收拾了书箱 出去。 程馨和相兰相庆两兄弟出门,马车已等在门口,来接的除了刘婆还有一个丫鬟,是楚氏房里的香附,说翠陌今儿下午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与夫人请了两日假,这两日她来接送,程馨应了,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两天之后,翠陌并未回来,程馨问起,香附说她病得越发厉害了,请了大夫来看,吃了六七副汤药也不见好转,如今人都站不起来了。 程馨想,如今正是盛夏,也许是胃肠感冒,吃些药应是没什么问题,便上学去了,等回来时,见房里只楚氏一人,她面色有些不好,见程馨进来便拉着她的手,道:“翠陌去了。” 程馨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又听楚氏道:“翠陌昨儿开始便吃什么吐什么,人也瘦得不成样子,今儿中午我差人去看时,已咽气了,可怜她这么点儿的岁数上就没了。” 程馨惊吓不小,翠陌也不过十五六岁,身体应该不错,只是胃肠感冒就要了她的命? 她又想到,这是在缺医少药的古代,是拿泥鳅治黄疸,拿汞当仙丹的时代,这点病当然能要人命……只可惜翠陌这样小。 与翠陌相比,她这副身体更加弱小啊……她摸了摸自己细弱的脖子,惊恐万分地咽了口唾沫。 自此之后,魏家的小少爷就想吃错了药一般,每日都让丫鬟早早把他叫醒,天未亮就穿着短打长裤沿着院墙奔跑,一边跑还一边嘟囔着什么,有下人仔细跟在后面听了,回来与众人分享,说小少爷好像嘟囔的是:随疯奔跑芝麻油长翅膀之类的。 也是这天,程馨开始认真思考要怎么才能在这有病难医的世界里,无病无灾地长大。 第7章 董事长过大寿27 今儿是魏老太爷七十大寿,魏家在云州府又是个大户,平日有生意来往的人家,或是沾些亲故的人家,都来行礼祝寿。 作为魏老太爷的嫡孙,魏相思这日起得格外早,天光未亮,便与魏正谊和楚氏去春晖院请安,三人到时魏老太爷正在更衣,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和魏兴一同来了正厅。 今日魏老太爷显得格外精神抖擞,白嫩的脸上略有些喜庆的红晕,头上扎着一条嵌宝珠的栗色发带,身穿绛红五福捧寿样子的褂袍,十分气派。 魏正谊带着楚氏和魏相思上前跪拜,祝道:“儿子祝父亲福气绵长,寿数无疆。” 同来的还有现今府中的郑管事,管事奉上早已准备好的贺寿三件套,也说了句吉祥话,魏老太爷呵呵笑着让魏兴收了,又与魏正谊说了些话,正要问魏相思话,却又有人进屋禀报,说是三爷来了。 不多时丫鬟引着四个人进了门,为首一人四十上下,鹰鼻薄唇,眼睛略有些浑浊,一看便知常年沉迷酒色,此人正是魏老太爷庶出的三儿子魏正信。旁边跟着魏正信的夫人秦氏,秦氏身材微胖,生得不美不丑,只是平常,只面上稍有倦意,虽用厚厚的脂粉掩盖,却也掩盖不住, 两人身后跟着两名十三四岁的少年,肖像父亲的少年名唤魏相学,肖像母亲的名唤魏相玉,两位少年只偷瞄了魏相思一眼,便规规矩矩垂手而立。 魏正信同样带着自己妻儿给魏老太爷磕头,说些祝福的吉祥话儿,又送了精心准备的寿礼。魏老太爷笑呵呵的,问那两位少年:“你两去年升学去了沉香堂,可有用心读书?” 魏相学拱手施礼,分明是个少年,却偏做出这老成持重的模样,魏相思觉得十分不协调,却极力忍笑,少不得面目扭曲些,偏旁的人并无异常,显然这样在他们的眼中才是正常。 却听那少年道:“学儿和玉弟自然尽心钻研,为家门争光。” 那沉香堂魏相思听丫鬟提起过,学员都是从启香堂里挑选出来的,学的是更为高深的课程,魏相思想,大概也就是高等中学一类。 听闻魏老太爷关心两个儿子的学业,秦氏略略骄傲,笑意盈盈道:“学儿和玉儿自肯用心学习,前儿沉香堂月试,得了第三第四的好成绩呢!” 魏老太爷点点头,再说些关心慈爱的话儿,便等来了老四一家。 魏老太爷的第四个儿子同样没有什么新意,依旧是磕头、吉祥话、送礼的老三样。魏相思 忽然觉得整个魏家就是个上市公司,魏老太爷相当于这公司的董事长,她爹魏正谊相当于公司ceo,三房、四房是职位稍低的总经理,今儿董事长过生日,他们这些下属自然殷勤得很,都想在董事长面前好生表现一番。 楚氏让丫鬟端上了八碟喜饼果子,果子上或印“福”字,或印“寿”字,十分可爱喜人,楚氏盈盈上前,指着那喜饼果子道:“儿媳知道父亲喜欢甜食,前几日特让人从韶州府带了槐花酱、桂花蜜,今早亲手做了这果子祝寿,还请父亲别怪儿媳手艺笨拙。” 魏老太爷拣起一个果子放进嘴里,只觉果子酥软可口,唇齿留着槐花桂花的甜香,连赞了几个“好”,让丫鬟拿去与几个孩子分食。等喜饼果子轮到魏相思这里时,盘里只孤零零躺着最后一个果子,而旁边魏相庆也未吃着呢。 魏相思拿起那最后一个果子十分慷慨友爱地递给了魏相庆,还十分亲热道:“给庆哥哥吃吧,我不喜欢吃甜的。” 魏相庆整个人愣在原处,这几日魏相思对他冷淡不理,话都不屑与他说,今日怎么却态度大转弯,他正纳罕,魏相思却把果子塞进他手里,甜甜笑着。 要说魏相思自然没这么宽广的心胸,奈何那魏老太爷正看着这边,是故才演了这一出戏,人生真是全靠演技过活啊! 众人吃罢了果子,秦氏拍拍手,有小厮捧着两本书上前,魏老太爷不解:“三儿媳,这是何物?” 秦氏掩唇一笑,道:“学儿玉儿有孝心,知道父亲过寿,他们小辈的没什么可送的,便各抄了《法华经》和《药师经》祝祷父亲身体康健。” 冯氏几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分明看不惯秦氏这献宝一般地显摆,偏又不能发作,谁知那秦氏却话锋一转,问她道:“不知庆哥儿和兰哥儿拿什么表孝心呢?” 魏相庆和魏相兰自然是没有什么准备的,往年魏老太爷过寿,也不过是各房同备了一份礼,全权代表了,偏今年秦氏弄出这些幺蛾子来,冯氏又恼又羞,冷哼一声:“既是孝心,自己个儿知道就是了,何必还要摆到人家眼皮子底下,生怕别人看不见一般似的。” 秦氏也不恼,笑了两声,道:“我听说庆哥儿和兰哥儿没事在屋里抄《孝经》,的确没拿出来给人看,想来应该也是极为孝顺的。” 魏相庆和魏相兰抄《孝经》是被魏老太爷罚了,这事儿府里谁人不知道,秦氏却故意拿这话奚落冯氏,冯氏纵是个牙尖嘴利的,却奈何一来有错在先底 气弱,二来今儿是魏老太爷的生辰,撕破了脸怕老太爷不悦,于是生生忍了,只等日后再算账。 秦氏奚落了几番,见冯氏只不回应,便转向魏相思这边,正要发问,哪知魏相思竟先站了出来,从丫鬟手中接过个红布包裹的方扁框子,恭恭敬敬地递到魏老太爷面前。 “孙儿知道咱们家是靠药材发家的,爷爷又让我们去启香堂沉香堂学习,以后也是希望我们能做药材生意,所以孙儿亲自做了这个挂画,祝爷爷福寿安康。”魏相思把“亲自”两个字咬得极重,生怕别人不知。 魏老太爷展开,只见是一幅“寿”字,只是这字并非用笔墨写就,而是用四种不同花纹的小圆木片粘在布上的。魏兴也凑过去看,指着寿字开头一笔,惊诧问道:“这是木芙蓉的枝干切片?” 魏相思点点头,魏兴又指着其他三种贴片问:“那这三种是什么?” 旁边的秦氏也伸着脖子去看,却见魏老太爷斜了老管家一眼,道:“一种是泽葛根,一种是木棉枝,还有一种是……” “是雪菖蒲!”魏兴惊呼一声,又叹道:“正好各取这四种药材名中的一个字,合在一起就是‘福泽绵长’!” “就你聪明!”魏老太爷哂了一声,白嫩的手指摸了摸那个用药材贴片粘成的寿字,对魏相思道:“你这寿礼着实有些新意,难免你能想出这点子。” 魏相思忙趁热拍马:“孙儿只是时常想着爷爷的教诲,就忽然有了这想法。” 魏老太爷点点头,不无欣赏之意。 看着魏老太爷满意,暗暗松了一口气,别看这幅字不大,却用了她几个晚上的时间挑灯夜战……粘,董事长过生日,她这个候补ceo怎么也要出些力气溜须拍马,一想着自己以后的前途还要靠董事长,熬些夜,受些累,她倒也觉得有滋有味儿的。 其实魏相思本也想抄一本经书,省事又好看,偏她拿了经书一看,竟有三分之二的字不认识,想她当年也是个文化人儿,没成想今儿竟成了目不识丁的老白,心中悲愤莫名,只扔了那经书再不看。 一时她得了魏老太爷的夸奖,厅中众人面色各异,又吃了一盏茶,便移驾慈安堂准备迎客。 魏家祖上本有些产业,但人常说富不过三代,到了魏老太爷这一辈,家中产业寥落,入不敷出,是故魏老太爷十四岁辍了学,随父经商。没想到颇有经商的才能,渐渐竟将本已要关门的药材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只十年的 时间,魏家已焕然一新。 第8章 来颗长生不老丹27 云州府本是药材商人聚集的福地,这里往上数三十辈,亦有不少靠药材吃饭的,药商之间自然或多或少有些交集,且生意场上多个朋友总是好的,是故云州府的商贾之家多有来往。 魏老太爷如今算是老一辈里颇有些威望的,今日来贺寿的自然不少,魏相思一家与三房四房均在慈安堂前站成一排,来了客人先与魏正谊寒暄,他们这些小辈儿的便行礼问好,然后再引客人去拜见魏老太爷,一个上午竟丝毫不得闲,魏相思觉得腰都要断了,只得悄悄地揉着,偏叫魏相兰看见了,平白得了个鄙夷的大白眼。 这时来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年纪似乎比魏老太爷还要长些,只是这人佝偻着,似乎有病,及近了更见他双手颤抖如筛,魏正谊却是认识这人的,忙迎上去,双手搀扶着,问候道:“秦五叔来了,父亲见到您一定高兴。” 那人颤颤巍巍点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什么,又受了魏相思这帮晚辈的礼,便被引着去了魏老太爷处。 这秦老太爷只比魏老太爷虚长两月,年轻时二人一起走南闯北,虽不说肝胆相照,但当时也是相互投机的,只是如今秦老太爷头脑混沌,说话也不十分清楚,魏老太爷与他说话他只点头哼哈答应着,他说话魏老太爷又听不清,倒真像是鸭子听雷的意思。 秦家后生扶着秦老太爷落了坐,魏老太爷却稍稍有些感慨,忍不住对魏兴道:“本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偏偏迷上了吃什么仙丹,想求长生,却后半生都不好过了。” 这时门外有些嘈杂,魏相思往门外看时,看见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被引着往这边来了,那人宽额方脸,浓眉虎目,穿一件堆绣玄色锦袍,登着一双红底玄色朝靴,后面还跟着三四个仆从,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又是分明没见过的。 那人才踏进慈安堂,堂内的人瞬间安静了,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寒暄问候之声,那玄袍中年人一一笑着回了,这才转向魏正谊,行了一礼,笑道:“今早会中有事,我来迟了,贤弟莫怪。” 魏正谊连忙避让开,虚扶一把:“岂敢岂敢,沉香会事务繁忙,会长大人能亲自到访,实是蓬荜生辉了。” 魏相思这才知道这眼熟是哪里来的,这人既然是沉香会的会长,那就是沈成茂的亲爹沈继和了,按照沈成茂在启香堂里肆意欺凌的这番作为,魏相思充满偏见地觉得沈继和也不是什么好鸟儿。 沈继和似福至心灵一般,正是这时低头去看魏相思,吓得魏相思怀 疑自己是不是不自觉把心中所想宣之于口,却听沈继和十分诚恳道:“令公子与府中另两位在启香堂读书的少爷确实出类拔萃,茂儿回家总是与我提起,想来将来定能成一番大事。” 魏正谊自然只得谦虚退让,又加倍地夸回去,寒暄得差不多,魏正谊便亲自引着沈继和去见魏老太爷,自然是老套路的先恭维夸奖一番。 夸得两相欢喜后,魏老太爷问:“不知今年南方六州的药材年景如何?” 沈继和笑道:“今年多亏药师仙王保佑,除了淮州府那里略有小旱,其他几州风调雨顺,这是近十年都没见到的好光景了,沉香会今年也承情安闲了许多。” 魏老太爷点点头,道:“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去年韶州府发洪水,药田毁了近半,苦了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救人救田救药。” 沈继和连忙拱拱手,道;“沈某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坐在沉香会长的位置上,总要尽忠职守,倒是咱们云州府这些药商,那时解囊相助,不然我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说罢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堂里的宾客有见过沈继和的,也有没见过的,此时虽没加入谈话中来,却都竖耳倾听,生怕漏听了什么。 此时堂里已开了宴席,便有不认识沈继和的人来敬魏老太爷酒,敬罢再去敬沈继和,想着混个脸熟。那沈继和倒也没有什么架子,来敬酒的倒也都受了,十分亲和。 正是宾主尽欢之时,忽听见有一人高喊:“秦老太爷晕倒了!秦老太爷吐白沫了!”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秦老太爷正躺在地上抽搐,魏相思也踮起脚尖儿想看个热闹,奈何只从人缝里看见秦老太爷吐白沫子,这是癫痫? 事发突然,众人都乱了,泼水的,扇耳光的,往嘴里塞馒头的,无所不有,偏没有一样好使的,这时又听得一声“让开”,从门外窜进来一个靛蓝的影子,穿过避让的人群径直奔着秦老太爷的方向去了。 众人只见那身着靛蓝长衫的男子从袖中抽出一个布包,又从布包中抽出一根银针,毫不犹豫地扎进了秦老太爷头顶大穴之中,那陪秦老太爷同来的秦家后生当下大骇,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却理也未理,又连连拿出数十根针,全部刺入秦老太爷的脑中。那后生急了,想要去拦,手却被人抓住,抬头去看,却是魏府老管家魏兴。 “秦家少爷,这位是忍冬阁的戚寒水戚先生,你且放心让戚先生施针, 切不可扰乱。” 那秦家后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忍冬阁的戚……戚先生!” 别说那秦家后生惊讶,便是沈继和听了那忍冬阁戚寒水几个字,也是惊诧莫名。 只是堂内却有一人完全处于懵逼的状态,这个人就是魏相思。一来她不知道忍冬阁是啥地方,二来她也不知道戚寒水是谁,本想问问魏相兰,偏偏魏相兰不知何时溜出去了。 魏相庆见魏相思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又加上早间魏相思递给他个果子,便觉得两人这是前仇尽消了,忙殷勤解释道:“忍冬阁是北方十三郡医术最高明医者的所在,咱们南方六州的药商药农以沉香会为尊,北方的医者以忍冬阁为首,我听说连皇宫太医院的大夫都是从忍冬阁里出来的。” “那这老头又是谁?” 魏相庆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戚寒水是谁你都不知道?忍冬阁下分为青白堂和赭红堂,青白堂主内息调理,赭红堂主外伤医治,这位戚先生正是赭红堂的堂主,他配的金刚散是疗伤圣药,听说早些年皇上打猎受了伤都是请他去治的呢!” 魏相思对这忍冬阁确实不了解,听了这话只把忍冬阁当成“高阶医术研修班”之类的组织,好奇问道:“忍冬阁的青白堂和赭红堂与咱们的启香堂和沉香堂是一个意思不?” 魏相庆一拍脑门:“那可差远了,启香堂和沉香堂不过是沉香会办的学堂而已,怎么能和青白堂和赭红堂相提并论呢!这两堂里可都是医术高明的大夫,治病救人的!” 魏相思抓了抓脑袋,粗略觉得可以把忍冬阁理解成一家声名远播的古代私立医院,医院分为两个科室,一个是神经内分泌与胃肠内科,另一个是急症重伤外科…… 她正在胡思乱想,秦老太爷那边却悠悠转醒,戚寒水一边收了银针,一边头也不抬地对那秦家后生道:“别让你家老太爷吃‘仙丹’了,他这个吃法迟早驾鹤西归。” 戚寒水这话说得丝毫没有医家的慈悲心肠,反倒有些刻薄,那秦家后生心中虽不忿,但念及戚寒水的名声,便只得忍气吞声求道:“还请戚先生慈心施救!” 戚寒水身量不高,生得干瘦,一张脸皮也老树皮一般布满丘壑,冷着脸的时候格外冷气森森:“他自己不知节制,我就更没有多余的慈心了。” 说罢竟是转身走到魏老太爷面前拱了拱手,不理那秦家后生了:“魏老太爷安好,戚某奉阁主之名,略带薄礼, 替阁主贺老太爷寿。” “戚先生长途奔波辛苦,劳累戚先生这一趟才是过意不去,不知温阁主可还安好?”对于戚寒水的行事作风,魏老太爷早有耳闻。 “阁主尚好,本想亲自前来贺寿,只因事急从权未能前来。”戚寒水拍拍手,从外间进来八个青年,手中各捧着一个锦盒,戚寒水打开其中两个锦盒,一个里面装着一只碧色的风干莲花,另一个装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犀角,盒子打开立刻便有清幽香气逸散开来: “早年少阁主病重,四处寻访木香犀角而不得,多亏魏老太爷割爱,才救得少阁主一命,阁主念念不忘,寻访多年终于找到这一只,特来奉还。另有夏枯莲、人形首乌、云莽山福芝几件,为魏老太爷贺寿。” 此言一出,堂内皆惊,这几件东西都是世上少有的,每件都要价值千金,这忍冬阁出手也太阔气了些! 魏老太爷虽是个财迷,当初送出那木香犀角并不图回报,如今忍冬阁回送了这么一份大礼他却也能笑纳,只听出戚寒水话外之意,真意问道:“温阁主的急事可是与少阁主的病有干系?” 那戚寒水倒也不隐瞒,只平静淡然道:“少阁主吉人天相,定会无事。” 宴罢,魏老太爷留戚寒水小住,那戚寒水本也想在云州府留些时日,便托魏老太爷帮忙寻一处清净宅院,这几日暂且住在魏府。 一回章华院魏相思便如烂泥一般瘫在上挺尸,她如今这副身体豆腐渣掺屁做的一般,十分不禁折腾,站着一天又是赔笑又是弯腰,整个人都要散了,正要昏睡过去之时,听得楚氏在门外轻唤,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楚氏便推门进来了。 楚氏摇了摇她,她哼哼两声没睁眼,却听楚氏道:“白芍红药,以后你们便跟着相思了,要好生照顾才是。” 魏相思一下清醒了,一个翻身坐起来,便看见前站了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一个小丫头穿着水红长裙,头上梳着双平髻,正好奇地盯着她。另一个小丫头穿着白裙,怯生生地垂着眼,却又忍不住想抬头看,半面身子都躲在红衣的背后。 楚氏见魏相思起来了,忙拉了红衣小丫头道:“这是红药。” 又拉了白衣胆小的,道:“这是白芍,以后他们两个就在你屋里伺候了。” 魏相思嘿嘿一笑,亲切地拉着两个小丫头的手,道:“明早你俩早点起,咱仨组团跑步去!” 第9章 忍冬阁的宝贝病秧子27 楚氏刚安排白芍红药两个小丫头在偏房睡了,魏正谊也终于处理完府中事务回了章华院,见楚氏没在房里,便直奔魏相思这屋来了。 楚氏忙让下人奉茶,自己又给魏正谊揉了揉太阳穴,问道:“戚先生安歇了?” “嗯,晚间父亲又亲自去了一趟,我陪着说了会儿话,又用了晚饭。”魏正谊牵过楚氏的手,道:“今日你也辛苦了,别忙活了。” 楚氏笑笑,看了魏相思一眼,道:“思儿今儿怕是也累坏了,我方才叫她全不理呢!” 魏正谊却叹息一声没有接话。楚氏想起今日戚寒水说的话,不禁问道:“夫君可是因忍冬阁少主的事烦愁?” “怕是温阁主的独子活不久了。” 楚氏一惊,不可置信道:“温阁主是北方十三郡医术最高明的,如何医不好自己亲儿的病?” “你不知,那温少阁主的母亲是当今太后最小的女儿颐和公主,颐和公主自小**病榻,后经温阁主亲自医治,身体才转好了,颐和公主向太后求赐了这门地位悬殊的婚事,但颐和公主身体不好,温少阁主出生时便带了先天不足的毛病,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这温少阁主也的确苦命。”楚氏叹息。 “谁说不是呢,好在他生在那样的家里,若是平常百姓家,只怕早早就死了。”魏正谊慨叹,又道:“温阁主有个师叔,医术自有精妙之处,只是性子不容于世。温少阁主长到两岁时发烧不止,气喘难平,眼看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温阁主便去求这个师叔,那师叔看了虽勉强施针,却断言‘这病秧子活不过八岁’,现在温少阁主正是八岁年纪上,想来是大限将至了。” “可惜了。”楚氏摇头。 “唉,生在那样万里挑一的家门里,偏偏命不久长,原来阎王面前倒是人人平等了。” 魏相思闭目听着,她寻思既是先天带来的毛病,又这么多年都没治好,想来那温少阁主确实应该是没救了吧。 又说这戚寒水在魏府住了几日,均是早出晚归,出门却不是去药房,而且去些小街巷里闲逛,不知在找什么。 这几日沈继和也时常来魏府拜望戚寒水,想让他在启香堂给上几堂课,戚寒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几次,但却经受不住沈继和一如既往的热情和执着,最后只勉强答应等安定下来再说。 不几日竟真的找到一处清净宜居的宅子,魏正谊 安排几个人帮忙搬东西,当晚又在家中设酒席送辞,第二日戚寒水便搬了出去。 假日结束,魏相思与相庆相兰两兄弟如旧开始了请安打卡出门上学的生活,魏相思对上课依旧持得过且过的态度,那吴先生也不管。 课间休息,沈成茂竟没找顾长亭的麻烦,只是笑着看他,不知藏了什么坏心思,转而到了上课的时间,吴先生方进了门便被一个纸团砸到了脑门,惊惶之下怒问:“谁扔的!到底是谁扔的!” 一个沈成茂的跟屁虫应道:“学生看见是顾长亭扔的!” 吴先生狠狠瞪了顾长亭一眼,把那纸团捡起来展开一看,立时鼻子都气歪了,只见上面写着: 老吴老吴不害臊,拿了银子哈哈笑。贪财不应做老师,老婆喊你去贩药。 这吴先生昨日一小妾过生日,收了几个学生家里送去的贺礼,如今又看见这歪诗,是又羞又怒啊,当下怒喝一声:“顾长亭你竟敢辱骂先生,你给我出来!” 顾长亭并不知那纸上写的什么,只得依言走上前去行了个礼,道:“先生,纸团不是我扔的。” 那吴先生的无名火正无处发,哪里听得进去解释呢,何况不过是个无财无势穷学生的解释,当下抽出戒尺来,喝道:“伸出手来!” “这纸条并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扔的。”顾长亭直直站着,定定看着吴先生。 沈成茂一干人却害怕事情没有闹大,在下面起哄: “吴先生,我亲眼看见是顾长亭写的!” “我也看见他用纸团扔您!” “我听见他骂您了,还说您是势利小人,将来自己发达了要报复呢!” 所谓三人成虎,吴先生气得浑身发抖,戒尺把桌子敲得当当作响,怒喝:“你这浑学生,如今且穷困潦倒呢,还想着以后发达,我看你这辈子也就是个破落户,我才疏学浅,怕是教不了你了,你回家去吧!” 纵使顾长亭比同龄人要成熟些,却也不过个八岁的孩子,慌忙道:“先生不要让我退学,这的确不是我干的!” 吴先生眯着赤红的眼睛:“到现在了你还撒谎,伸手!” 顾长亭不敢再违逆,默默伸出手来,他的手指修长,只是因为常年帮母亲操劳家事而生了一层薄薄的茧。 “啪!” 戒尺打到手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吓了魏相思一跳,她略有不忿,奈何心 知吴先生不是个讲理的,只能暂且忍着。 “啪啪啪!”又是三下,顾长亭的手掌当时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沈成茂在下面叫好拍手,那一帮跟屁虫应声虫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孩子有时候比成年人更加残忍。 吴先生高高扬起戒尺,正欲再打几尺出气,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青年的声音: “吴先生且住手!” 吴先生一惊回头,见是院中掌教裘宝嘉,这裘掌教年纪不到三十,却诗文犹好,人又正直,原是韶州府一世家的庶子,因不能承家业,院长便请了他来主理启香堂和沉香堂的堂中事务,深受院长敬待。 “吴先生,院长两年前便告知各先生,不可再动体发上的惩戒,不知此学生犯了什么错,让先生忘了这事。”裘宝嘉微微颦眉,问道。 吴先生自是知道这事儿,但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穷学生,打了又能如何,只要不得罪那些为院里捐银办学的大户,院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吧,偏这裘掌教还拿着棒槌当针穿了。 吴先生也不回答,只整理了略有些凌乱的长衫,正色凛然道:“此学生做歪诗辱骂师长,我正要带他去见院长,请逐他出院。” “那诗何在?” 吴先生左翻右翻前看后看,偏就找不见那纸团了,想是方才气恼时扔到哪里去了,只硬声道:“不知哪里去了,裘掌教与我见院长去罢。” 裘宝嘉却没动,只不笑不怒道:“院长去城外义诊,要明晚才能回,吴先生若有事也请忍耐,先开课教书吧。” 吴先生如今就跟装满了水的牛膀胱,憋得难受,哪里能上得了课,又见裘宝嘉这般平淡寡然的模样,一甩袖子罢课走了。 裘宝嘉也不拦着,只让顾长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准备开课教书,低头却见桌子与墙壁的角落里蹲着一个五六岁的圆脸小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蹲着?” 魏相思的蹲姿并不十分优美雅观,讷讷道:“掉了个东西过来拣。” 裘宝嘉并未为难,只让她快些回座位,于是开始讲课。这裘掌教也是个中规中矩十分谨慎的,凡是典籍古书中没说的一律不多言,讲得堂中学童睡了大半。 魏相思却没有睡意,同样没有睡意的还有顾长亭,他虽在专心听课,却能明显看出他此时心中满是忧虑,魏相思叹了口气。 下学之后魏家“三宝”便径直回家去了,方 一进门便看见魏家退休老管家魏兴在厅前等着,说是魏老太爷有事找他们三个,一行四人便径直去了魏老太爷住的春晖院。 如今暑热难忍,魏相思所在的章华院也不知是不是院子设计得不科学,即便晚上也少有凉风,谁知进了春晖院却清凉无比,只见院内两侧种了参天的桐树,树荫浓密却不遮风,煞是凉爽。 一进正厅,便看见白胖的魏老太爷正躺在新搬来的藤椅上歇息,想来他也是怕热,此时只穿了件白绢薄衣,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拿着帕子擦额上冒出的细密汗珠子,一见三人来了,一个鲤鱼打挺弹坐起来,指着桌上一个铁片箍着的木匣子。 那木匣子外面还包着厚厚的棉布,只是棉布被木匣表面的水珠沁湿了,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却听魏老太爷焦急道:“官府今日开窖放了冰,我让人做了冰碗,等了一下午只等你们回来消暑。” 魏相思并不知“冰碗”是何物,但既是冰做的,肯定是消暑救命的“良药”。 相庆相兰两兄弟却知这“冰碗”是什么,当下欢呼一声,扑过去打开那冰匣子,魏相思也凑过去看,只见四四方方的小木匣里摆放着四只碧玉小盏,小盏上各摆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小冰碗,冰碗底儿上码了一层新鲜的桃仁儿碎、鲜杏仁儿、鲜菱角和雪白的鸡头米,果仁上堆着小山一般的冰屑,冰屑上还撒了几个颜色鲜艳的蜜饯果脯。 魏相思咽了咽口水,这是刨冰?她没想到竟在这没有冰箱和制冰机的时代吃到刨冰,惊喜莫名,双手捧出那碧玉小盏来放在眼前,丝丝凉气逸散开来,在炎热的空气中聚现出一丝一缕的白色水雾来。 魏相思犹自沉浸在这碗奢侈的刨冰里,却有一双白胖的大手明火执仗地从她手中拿走了那小盏,她眼巴巴去看,见那冰碗已易了主,魏老太爷正手中拿着个瓷勺吃着,目睹了这一幕的魏相庆急忙把手中尚未动过的冰碗塞进魏相思的手中,自己又从冰匣子里拿出了最后一碗,这一老三少便呼噜噜哗啦啦地吃了起来。 这冰沙中撒了蜜糖,合着鲜杏仁儿、菱角和蜜饯,吃起来爽口又凉爽,当真享受,难为魏老太爷忍了这一下午。 少顷,四人不止吃了碗里的冰沙,连小冰碗都吃了个干净,最后四人竟各捧了个碧玉小盏面面相觑。 魏老太爷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嘟囔着:“不够吃不够吃啊。” 另外三个小的心中也如此想,偏偏再没有冰了。这时魏兴带了看门的小厮来了厅 里,魏老太爷一问,那看门子的小厮答道:“门外来了个姓顾的夫人,说自己原是西山郡魏氏一门,如今有件急事要求见老太爷,但望老太爷允准。” “西山郡的魏家?”魏老太爷纳闷,却是魏兴提醒道:“老爷原有个七叔伯移居到了西山郡,那夫人或是那一支的后辈。” 魏老太爷经此提醒,也有些印象,让小厮去请那位顾夫人,不多时便有个妇人随那小厮进了门。 妇人三十岁上下,穿一件半旧的白玉兰色布裙,梳着反绾云髻,头上插着两支绞丝银钗,生得一张芙蓉面孔,见了魏老太爷便盈盈拜倒,声音沉静:“相宁拜见老太爷,请老太爷安。” 魏老太爷正襟危坐,虚扶一把:“你是‘相’字辈的?” “回老太爷话,老太爷七叔伯正是妾身的曾祖。” 魏老太爷请那妇人在位子上坐了,问道:“既有亲戚,本应常走动,相互照应,早先怎没早些过府里来?” 那妇人虽不富贵,穿着还略寒酸,却是不卑不亢道:“妾身初嫁到云州府时,曾来府中拜望过太夫人,只后来夫家的生意折了,家中落魄,便不敢相扰了。” 只因这妇人原来只拜望过太夫人,并未与魏老太爷谋面,是故后来太夫人仙逝,魏老太爷也不知有这么一个亲戚在云州府中,又想起妇人自称顾夫人,不禁问道:“可是城南贩药途中被洪水冲走的顾家?” 妇人眼神一暗,答道:“正是,只如今祖宅已押给了别人,不住城南了。” 第10章 吴青莲先生吃瘪27 魏老太爷叹息一声,道:“你夫君倒是个会做买的,可惜了。” 早年魏顾两家也有生意上的往来,不过不甚亲密罢了。那妇人听了难免感伤,只是少顷便恢复如常,温和道:“家主昔日也常提起五爷爷,甚是敬服。” 按照辈分来讲,这顾夫人与魏相思是一辈,又因魏老太爷在家中排行第五,是故叫了一声“五爷爷”。既被人叫了爷爷,这便是需要照拂的小辈,魏老太爷便直言道:“你先前说因家中遭了变故,便不到府上来了,今日登门必是有事的。” 顾夫人起身福了一福,道:“妾身有一子,名唤顾长亭,如今正在启香堂读书,今日因事被冤枉,又得罪了书院的吴先生,吴先生不肯善罢甘休,要长亭退学,我想着五爷爷与那书院的院长应该有些交情,所以冒昧来求五爷爷从中斡旋。” 这顾夫人自从家道中落后便不曾登门,如今为了顾长亭在书院的事却来求魏老太爷,想来是极重视顾长亭的前途,偏她从未提及是谁陷害,是谁冤枉,含含糊糊带过了,并未在魏老太爷面前诋毁谁,这让魏相思心中生出几分好感来。 “吴先生要你儿子退学?”魏老太爷皱眉问。 顾夫人尚未开口,相兰已经抢先回答道:“是沈成茂写了一首诗辱骂吴先生,赖是顾长亭写的,吴先生这就恼了。” 魏老太爷眯眼看了魏相兰一眼,徐徐善诱道:“你既然知道真相,怎么不去替顾长亭作证?” 魏相兰憋得满脸通红,待要解释又觉得不如不解释,索性低着头装闷葫芦。这确实不是因为魏相兰胆小怕事或者正义感缺失,而是那日他正睡得香,等被吵醒时只看到吴先生暴跳如雷,并不知道缘故,起因经过最后还是魏相思讲给他听的,但他此时总不能把魏相思供出来吧? 此时魏相思呢,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坚决不接这话茬,反倒是顾夫人替他们解了围,道:“今日吴先生发怒,怕是他们这帮孩子也插不上嘴,连裘掌教也劝不住呢。” “既是裘掌教也劝他,想是他有错处,卢院长那边又是怎么说的?” “卢院长出城义诊去了,要明儿才能回。” 魏老太爷摸了摸自己稀疏可怜的胡须,沉吟道:“卢长安是个正直的老倔驴,应能不会偏颇谁,这我还是心中有数的,若是他处置此时你大可放心,只是……” “五爷爷有话但请直说。” “相兰说这事牵扯到 沈会长的儿子,我只怕卢长安处置过严得罪沈会长,到时本是孩子之间的小事,反殃及到你们一家。”魏老太爷斟酌词句,缓缓道。 沈继和这个人心胸狭隘比妇人甚,若得罪了他,虽表面笑意盈盈,暗中却定要把那得罪他的人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搞垮,这样的事在云州府并不少见。 顾夫人一愣,她自然知道沉香会会长的势力,只是一直都以为是孩子学堂的事,并未多想,经魏老太爷一提点,背后不觉冷汗津津。如今他们孤儿寡母,并无靠山,只还余几亩良田,才得以勉强度日,若那沈会长携私报复,只怕他们母子难以保全。 “那这事该怎么处置才妥当呢?”顾夫人问。 “我写一封信给卢长安,明一早让府里的小厮在城门口等着,只劝卢长安平息事端不要闹大,你看可否?” 顾夫人自然同意,又是福了一礼道:“此事全仗五爷爷斡旋,不胜感激。” 魏老太爷叹了口气,道:“本是同宗同族,你娘家不在这里,需常来府中走动,我知你没有攀附的心思,可也不能为了避嫌就断了来往。” 见顾夫人不语,魏老太爷又道:“你家小子如今和相思他们三兄弟同在启香堂读书,不仅有同宗之系,更兼着同窗之谊,顾家小子没有亲兄弟,更要时常走动,不能疏远了才是。” 顾夫人轻轻应了一声,却听魏老太爷道:“你大舅母与你年纪相近,平日也只在府中待着,并没有什么说话的人,你若能常来,她必定开心。” 这“大舅母”自然就是指魏相思的亲娘楚氏了。但此时魏相思心中却想着另一个问题:顾夫人与她同辈,那顾长亭岂不就是她的“大外甥”? 第二日一早,府里的小厮便揣着魏老太爷写的亲笔信到城门口去等卢院长,奈何左等右等也不见个人。 与府里小厮同样焦急难忍的还有一人,就是启香堂的吴先生。这吴先生昨儿回家之后,抑郁不平,愣是气得一宿没睡,今儿一早便来了书院,搬了个凳子坐在院长房门口等着,掌教裘宝嘉见了也不劝,只让院内的小童给吴先生沏了一壶茶,那茶是裘掌教私藏了六七年的陈年老茶叶,味道不怎么好…… 眨眼到了中午,太阳毒辣如斗,吴青莲先生被晒得满面潮红,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但吴青莲先生是个有骨气的人,今天发誓要给自己找补回来,所以喝着骚涩的茶水强忍着。 不久,吴青莲先生的肚子开始抗 议,自从他十四岁进入沉香会谋职起,再没受过饿,如今哪里受得了,于是奕奕然起身,端着姿态出门找吃食去了。少顷,饱腹而归,依旧坐在院长门前的椅子上,誓要把自己的决心掏出来给众人看。 然而直到日薄西山,并未见到卢院长的人,学生们下课了,一窝蜂地往往拥,吴青莲先生却再也按捺不住了,颤颤巍巍地抓住裘掌教的胳膊,问:“院长什么时候回啊?” 裘掌教十分和蔼,微笑回道:“今夜里准回,吴先生再等等。” “再等……”吴青莲先生头重脚轻,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煞是绝望。正是这时,他却看见门外一抹墨竹色影子,定睛一看正是他等了一整日的院长大人,当下松了裘掌教的手,一把抓住正往外走的顾长亭,扑上前去告状。 “院长,我吴青莲当不了这启香堂的先生了!特来请辞!”吴青莲先生上步拱手,这语调姿态竟极为自然娴熟,想来是昨晚练了许久的。 这卢院长年纪六十左右,穿着一身墨竹色的长衫,一路风尘,长衫上沾了不少灰,他皮肤微黑,浓眉小眼蒜头鼻,鼻下生出两撇茂密的小胡子,这胡子修剪得十分工整,比魏老太爷那稀稀疏疏的几根须毛好看顺眼许多。 “既是这样,吴先生便自去吧。”卢院长的小眼睛眯着,两根手指捋着自己的小胡子,淡淡道。 “诶?”吴青莲傻眼了,这套路不对啊,院长不问他为什么要请辞么?院长不问他要怎么说呢? 卢院长自然知道吴青莲因何闹了这一场,昨儿裘宝嘉派人已先知会,今儿傍晚又在城门口碰上了魏府来送信的,这吴先生把事情闹得不小嘛。 吴青莲当下慌了神,等不及卢院长发问,便自己全说了:“回院长,我今日请辞全是因为启香堂里这个浑学生顾长亭的缘故,我吴青莲最是光明磊落的,一向清贫自持,一日三省吾身,却被这顾长亭骂成贪图名利的小人,这事若是不得解决,我是再教不了学生的了。” 魏相思此时正在旁边看着,听见吴青莲如此说,忍不住腹谝道:你家的两房小妾最了解你的自持和省身。 卢院长听他说完,问道:“顾长亭是如何污蔑你的?” “这……这怎么好说。”吴青莲想起那几句歪诗,只觉难以宣之于口。 “既不属实,又何惧人言?” 吴青莲先生气得跺脚,心一横,咬牙念出那四句诗来,念完还忍不住瞪了顾长亭一眼 。 “那诗现在何处?”卢院长脸上并无异色。 “我看那诗生气,随手扔了。”吴青莲一愣道,随即又言:“这顾长亭目无师长实在可恨,请院长逐他出院。” “写诗的那张纸丢了?”卢院长又问。 “是不见了。” 卢院长皱眉,幽幽道:“所以现在是无凭无据了?” 吴青莲一时语塞,这时同围在旁边看热闹的沈成茂高声叫到:“院长,我们能作证!是顾长亭写的!” 这边得了声援,吴青莲立刻坚定信念,义正言辞道:“像顾长亭这样的学生,实在孺子不可教,如今便知欺辱师长,将来只怕有辱门风,不如早逐了出去省事!” “省事?”卢院长重复了一声,声色瞬时严厉起来:“在吴先生心里,教导学生是只图‘省事’二字的吗?若真是这般,我这书院也留你不住。” 吴青莲白了脸,并未料到院长大人竟说变脸就变脸,当下忙拱手:“是吴某失言,院长勿怪!只是顾长亭确实写诗讥辱,堂中许多学生都亲眼看见,均可作证。” 话音一落,沈成茂那一堆人中立刻有上前做证的。 卢院长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日的诗当真找不到了?” “找不……”吴青莲的话尚在口中,却被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在我这!” 第11章 继续吃瘪27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魏相思高举着手中的书箱,殷勤非常地跑到卢院长面前,在书箱里翻翻找找,捧出一张皱了吧唧的纸出来。这纸正是那日吴青莲扔在墙角,被魏相思“冒死”捡回来的“证据”。 魏相思想,即便在这样的年代,像自己这般助人为乐的好人怕是也不多,抬头却见顾长亭正在看她,少年白净修长,一双眼里看不出情绪,魏相思心中一乐,若是此时没人,她定要唤几声“大外甥”的。 卢院长拿过那张纸,却不看,只先打量起魏相思来,奇怪问道:“你在哪儿找到的?” 魏相思早已想好说辞,憨厚非常道:“那日在自个儿桌下看见的,以为是自己掉的,就放起来了,方才听吴先生说起,这才知道原不是我的。” 这话漏洞百出,但是魏相思只是个还在尿炕的六岁孩童,这话也就颇为可信。卢院长点点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魏相思。” “你是……魏老损的孙子?” “魏老损……是谁?” 卢院长此时才知自己失言,忙遮掩过去:“那你是城东魏家的孩子?” “学生正是。” 卢院长咂咂嘴,又仔细打量了魏相思两眼,嘟囔道:“那老损贼的孙子竟长得和他一点都不像。” 此时他已将目光收回,见那纸上写着四句诗,字歪歪扭扭的,于是拿给吴青莲看,问:“吴先生说的可是这张文纸?” “这张正是顾长亭写的!”吴青莲斩钉截铁。 “既然是这张就好办了。”卢院长转头对裘宝嘉道:“关门,启香堂的学生一个都不许走,把他们的字迹逐个比对,把写这诗的人给我找出来。” 裘宝嘉手脚利落,几步出门告诉门口接学生的家仆,说是院长有训诫,让等些时候,然后从里关了门,组织一班学生重新回到堂上去,开始了字迹鉴定的“刑侦”工作。 字迹比对的重点首先自然是顾长亭,裘宝嘉拿出顾长亭平日使用的本子,见上面字迹有力规整,与那张纸上的字迹明显有异,于是一个一个继续比对,及到了魏相思这边,却见魏相思讪讪地看着他笑,有些赧然,有些憨厚。 “拿出本子我看看。” 魏相思慢吞吞地打开书箱,从里面掏出一个半旧的本子来,裘宝嘉翻开第一页,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上面画的这是啥?猫?还是豹子? 翻到第二页,裘掌教的眉头深锁,第三页,裘掌教的眼角有些抽搐,翻了十多页,裘掌教终于找到了几个字,虽然字的笔画不太对,但好歹是字不是?显然那诗也不是魏相思写的,她写不出那么好的字来。 裘掌教总算放下本子,转身想走,却终是忍不住又折回来,苦大仇深温言相问:“你这字……是谁教的?” “自学成才……” “哦,怪不得呢。”裘掌教没再说,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不久,裘掌教就到了沈成茂的桌前,那诗正是沈成茂写的,他方才便想偷溜,奈何卢院长亲自把守着门,真真个插翅难逃。 裘掌教向他要本子,他撒谎:“本子今天没带来,落家里了。” “也并非一定要本子,我今儿见你在书扉上写字了,拿那书给我看看就成。”这裘宝嘉是个心细的,今儿上课时虽什么都没说,但对课上学生们的举止了然于胸,是故由此一说。 沈成茂还想负隅顽抗,奈何却见卢院长往这边看,只得乖乖交出了书箱。他想着自己老爹既然是沉香会会长,这书院又是沉香会出资兴办的,即便拿住了自己,想来也不会处置,是故有些有恃无恐。 裘宝嘉仔细看了看扉页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心中便有了计较,走到卢院长身边,附耳道:“那诗的确是沈成茂的笔记。” 卢院长气定神闲,清咳了一声,问吴青莲道:“吴先生今日定要严惩那写诗的学生不可吗?” “兹事体大,必不能姑息。”吴青莲先生此时并未察觉异常,犹自唱着高调,等着卢院长给他做主。 “既然如此,便只得依了吴先生,宝嘉,你拿着我的拜帖去沈家一趟,就说沈成茂因课上写诗辱骂吴先生,被吴先生逐出书院了。” “啥?”吴青莲目瞪口呆地看着卢院长,惊道:“这事与沈成茂半点关系也没有,怎么扯到了他身上去。” “请吴先生细鉴。”裘宝嘉将那诗和沈成茂的书都递到吴青莲面前,解释道:“这写诗的笔记与沈成茂的笔记一样,原是沈成茂写的,却与顾长亭没干系。” “这……”吴青莲像是吃了苍蝇一般,张嘴欲言又不能,裘宝嘉却已拿了卢院长新写的拜帖准备出门。 “宝嘉,你去了沈府千万和善,只说吴先生气不过,是故才要沈成茂退学的。”卢院长叮嘱。 “别别别啊!”吴青莲一听脸都绿了,上前一把 抓住裘宝嘉的手,又回头对卢院长道:“不过小事,怎地就要让好好一个学生退学了。” 卢院长一时没有说话,只拿自己那双豆大的小眼定定盯着吴青莲,许久才沉声道:“方才吴先生不是说‘兹事体大’,如今不过换了个学生,便成小事了?” 豆大的汗珠从吴青莲脑门上冒出来,他又是羞又是臊又是怕,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自是不敢得罪沈继和的,且不说沈家年节从来的礼多贵重,但是沈继和一句话,他便在这云州府里待不下去。 沈会长的手段哪个不知呢? “启香堂设立之初,本有两个目的,一自然是为了教习这班药商子弟识药辩药,以后继承家业,靠药材立命立身。二却是为了教他们做人,药材不比别的东西,是用来救命的,药商若没有良心,不能行正道,比索命的无常也好不到哪去。”卢院长目光扫过堂下一张张稚嫩的脸,想着以后这南方的药道全靠这些子弟,难免便想趁机教诲一番。 他想,虽然眼下这帮稚童只知吃喝玩乐,以后从这里出几个扛起药道的厉害人物也未可知,他看那顾家的小子就不错。 这边教诲完,卢院长便转向今日的事主:“吴先生是沉香会举荐来的老师,卢某甚是敬重,吴先生的学识自然是没得挑,但启香堂不仅教授知识,更要教学生做人处事,这吴先生就做得不太好了。” “吴某知错了,日后定不敢再犯。” 卢院长却不肯就此罢休:“那日我听裘掌教说你动手打了学生。” “诶……是我……一时糊涂。”吴青莲扫了裘宝嘉一眼,心中难免怨恨,嘴上却甚是服气恭敬。 “我早有院规,吴先生是不知,还是未放在心上?” 吴青莲忙道了几声“不敢”,又诚恳认错:“是吴某失察,多亏院长和掌教明察秋毫,才未冤了顾长亭,否则吴某于心何安。” 魏相思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转头却见沈成茂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她没趣儿地转回头,装傻充愣。 事情自然不能闹大,卢院长只把吴青莲带到自己的屋里,促膝长谈了许久,又带了沈成茂进去促膝长谈,也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这沈成茂出来之后虽气得不行却又要强忍着。 最后自然是带了苦主顾长亭进去,又是同样的促膝长谈。 这事儿总归是大事化小,平稳解决了,只是听说后来卢院长亲自去了一趟 沉香会,又与沈会长促膝长谈近一个时辰,然后沈会长回家与沈成茂佐以棍棒炒肉,同时促膝长谈一番,真真是谈得天昏地暗,呕心沥血不止啊。 今儿早魏相思早早去魏老太爷处打卡请安,去书院的马车觉得也轻快,她这是刚做了件惩恶扬善的好事,心中舒畅,然而她忘了好人都是没好报的。 她才到书院便看见自己桌上摆着个草编的小盒,一时手贱忍不住揭开盖子一看,当下石塑一般定在那里,背后冷汗津津,她的声音在自己的脑中尖叫,她的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这小盒里装了什么东西呢? 魏相思这个人很奇怪,她并不怕蛇和蟾蜍这类普通人害怕的动物,却怕腿多的,比如蜘蛛,再比如——一条满身是腿的蜈蚣,就像眼前这条。 那蜈蚣腿多,爬得自然就快,须毛向盒子外探了探,然后飞快地爬了出来,离魏相思更近了些。 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除了放着盒子的沈成茂。他矫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总算舒坦了些。 那蜈蚣的腿不停的动,看着竟越来越多,眼看便要爬到魏相思的手上,这时一个盒子凭空出现盖住了那条蜈蚣,魏相思终于能动了。 她颤颤巍巍地抬头,想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却见少年顾长亭正颦眉看着她,有些不解有些关心,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只将那蜈蚣装在盒子里扔出去了。 这时裘宝嘉进了堂里:“今儿吴先生有事,依旧是我给大家上课。” 堂下学生应声说是,反正也不听课,谁讲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上学,上学鸟用没有!不如跟着爹去赚银子!我不上学!”人还没见到,堂里便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童声。 第12章 嘴炮小王子27 “我不上学,上学鸟用没有!不如跟着爹去赚银子!我不上学!”人还没见到,堂里便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童声。众人都好奇地往外张望,目光正碰上了撞进门的一对父子。说撞是因为那红衣男童死死抱着男人的腿不肯进来,那男人硬拖着男童进来,便有些踉跄不稳。 男童见了这满堂的人却并不露怯,死死抱住自己亲爹的腿,撒泼道:“我不上学!鸟用没有!” 依旧还是满嘴的“鸟”,听起来十分别致。身为院内掌教的裘宝嘉却有些听不下去了,轻咳一声。 那红衣男童寻声看了裘宝嘉一眼:“爹你看,我就说上学没什么用,你看这书院的先生连‘鸟’字都听不得,多狭隘,多肤浅!爹你快带我走!” 那男童的亲爹额上青筋暴起,一手薅住男童的脖颈子,把他从自己的腿上拖走,喝道:“别嘴里一天‘鸟’啊‘鸟’的,也不管在什么地方就‘鸟鸟鸟’的叫,我平日在家怎么教你的!” 那红衣男童似是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并不惧怕,仔细思考了片刻,道:“爹你平时都说‘不是好鸟’、‘鸟了个蛋的’,下次我说全了。” 男人气得一会儿脸白,一会儿脸红,裘掌教也听不下去这漫天满地的鸟,又清咳了一声,打圆场道:“唐老爷也不必恼火,留唐小公子在启香堂便可。” 唐老爷十分抱歉地对裘宝嘉拱拱手,一手抓住男童的脑瓜子,恶狠狠道:“你丫今天要是敢出这个门,老子打折你的腿!” 想是唐老爷尚有老父余威,那男童虽心不甘情不愿,却没再喊什么“上学没鸟用”之类的粗鄙话,只是依旧不死心:“爹,你就让我在铺子里待着吧。” “你在铺子里不过整日与伙计们鬼混,昨个儿赌了一整天,前儿更不像话,撺掇铺里的伙计陪你去护城河里抓虾,再这样放着你不管,只怕我的铺子都被你拆了!”唐老爷面如猪肝,十分痛心棘手的样子。 那男童一听,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谄媚笑着:“原来爹你是担心我糟蹋铺子啊!你就我一个儿子,以后你死……不,你没了,那铺子还不是要归我的,我早点熟悉铺子的生意,你合着该高兴呀!” 唐老爷一听这臭小子盼着自己死,怒目圆睁,狠狠赏了男童一记爆栗,喝道:“老子还没死呢!这学你要是不老老实实给我上了,我就把你那一双短腿儿打折了!” 男童一见自己老爹动怒,当下十分识相的老实了,讨 好道:“老爹你一定能长命百岁,我好好上学,保证听话,老爹你放心!” 唐老爷又转向裘宝嘉,一拱手道:“小儿顽劣,请掌教见谅。” 裘宝嘉也是一拱手,微微笑道:“自不放在心上,唐老爷请宽心。” 唐老爷又是一礼,这才出门走了,走之前还斜眼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眼神里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这唐老爷就是云州府内专做补药生意的唐永乐,唐家原只是个小商户,只这唐老爷手段了得,专做补药生意,只几年的时间便把唐家推上了云州府富户排名前三的位置,当然,这前三的排名只是个比方,毕竟没人会真的去给云州府的药商做个财产清算。 但由此却可以看出唐家的财富蔚蔚客观得很。 那红衣男童正是唐家唯一的独苗苗——唐玉川,虽唐永乐自己做着补药的生意,自己却不甚争气,小妾纳了一房又一房,偏连个鸟都没生出来,只正房夫人生了唐玉川一人。 按理说唐玉川既是唐家唯一的子嗣,唐永乐本应把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偏这唐玉川是混世魔王转世,生来便是和唐永乐干仗掐架的冤家孽障,这父子自唐玉川牙牙学语之时便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甚是热闹。 唐玉川见自己老爹走了,便也想溜了,谁知却看见裘掌教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唐玉川这便似想偷油却被人盯住的老鼠一般,顿时委顿了,耷拉着圆圆的脑袋瓜儿,挪着贵妃小步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立刻便有家里的仆从把书箱、坐垫、点心等一应杂物送过来搁置妥当。 唐玉川生了一张白嫩圆脸,一双圆溜溜的眼,两扇柔长的睫毛,十分可爱招人喜欢,当然,这可爱只是表面。 他百无聊赖地翘着自己的短胖小腿儿,对裘宝嘉讲的课不感兴趣,这时旁边坐着的沈成茂忽然捅了捅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下学一起去骡马胡同看皮影戏去!” 唐玉川厌烦地挥挥手:“那玩意有什么好看的,老掉牙的剧情,多少年也不换个样。” 沈成茂碰了一鼻子灰,却没灰心,又道:“那去苏木街买糖粘?” 唐玉川依旧十分厌烦:“那甜兮兮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纵然沈成茂有心拉拢唐玉川,连碰了两鼻子灰也到了他能忍耐的极点,愤愤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倒不是唐玉川有意羞辱沈成茂,唐家非但十分富庶,而且万分奢侈,这唐玉川自小吃遍山珍 海味,玩尽城中趣处,如今已鲜有能引发他兴趣的东西。且这唐小爷从不委屈自己,不想理会的人从不理会,想勾兑的人死皮赖脸的倒贴。 他看着窗边那自始至终趴在桌上的学童,觉得那学童与自己一样百无聊赖,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抻着脖子问:“小爷叫唐玉川,你叫什么名字?” 魏相思挪了挪脑袋,没理。 “小爷知道你听见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也挺无聊的,咱俩说会儿话呗?我看这整个屋子里就你最有趣,最没趣的就是你右边我前边那个书呆子,你觉得是不是这样?”唐玉川话多且繁,滔滔不绝,让魏相思无法集中心思睡觉。 见魏相思又动了动,唐玉川说得更加起劲儿:“你是谁家的,我老爹说这学堂里都是药商的儿子,让我多结交几个,以后继承家业也好做生意上的往来,咱俩认识认识,以后有困难我帮你咋样?” 这魏相思只一味不理,奈何这唐小爷偏是个不怕困难的,你越不理他,他便越往上贴,那一张漏风嘴更是闭不上,放炮竹一般噼噼啪啪不消停,终于让魏相思濒临崩溃边缘。 她丧气地坐了起来,白了斜后方的唐玉川一眼。只看这一眼,唐玉川便兴奋得不得了:“你看你看,我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到底叫啥?” “他叫魏相思。”旁边马上要被他逼疯的魏相兰恶狠狠道。 “谁问你了,你有趣儿没趣儿!”唐玉川气愤地哼了一声,又转向魏相思:“原来你叫魏相思啊?是城东开药材铺的魏家吗?你的名字很奇怪嘛?怎么像个小姑娘的名字。”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是不是个哑巴?” “真可怜,没找个大夫治一治吗?我听说忍冬阁阁主的医术顶好呢,找他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呢!”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熬着不说话,我要是一天不说话,憋都要憋死了!” 魏相思被这一连串的自问自答气得险些背过去,她现下倒是想说话,只一句话也插不进啊。 终于,唐玉川短暂地安静了片刻,魏相思这才找到了插话的时机。 她缓缓转头看着唐玉川,一字一顿道:“我不哑我只是不想理你你别说话了听着像一群聒噪的鸭子太闹心了。” 这句话一气呵成,想来是怕唐玉川中途开口打断她。 “你……”唐玉川直直指着魏相思,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抚掌大呼 :“你很有性格嘛!小爷最喜欢有性格的人!你这个兄弟小爷交定了!” 这又是抚掌又是大喝,自然惊动了规规矩矩讲课的裘宝嘉,于是再次严明课堂纪律:说话的别打扰睡觉的。 唐玉川毕竟是个十分会审时度势的,当下便有所收敛。但及到了下课,唐玉川那张嘴便张张合合说个不停,魏相思不禁觉得自己想错了,一群鸭子哪里能如唐玉川聒噪,分明整个云州府的鸭子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他! “你既然不是个哑巴,怎么一上午也不说个话,不说话不觉得憋得慌吗?” “不憋。”魏相思、魏相庆、魏相兰齐声回道。 “我只问魏相思,又没问你们两个!” “那也不憋。”魏相兰道。 “你这人怎么回事,小爷不想搭理你,你怎么还来招惹小爷了?”唐玉川一手叉腰,另一手也叉腰,做茶壶状。 魏相兰坐在唐玉川旁边,也就是魏相思的正后方,这一上午他早已被唐玉川弄得崩溃无比,此时也是一肚子火气没地儿撒:“你那张破嘴能不能闭一会儿,一刻不说话能憋死吗?能憋死吗!” 唐玉川没想到魏相兰竟发起火来,上前一步瞪着眼,小鼻子也皱了起来,蓦地怒声道:“当然能憋死!” 这下就如同点了火药桶一般,魏相兰和唐玉川掐起架来,唐大嘴炮自然是不会让人的,魏相兰呢也不是个省油的等,你来我往便是“漏风嘴”、“鸭子叫”、“闷蛋”漫天飞,竟颇有些势均力敌。 正吵得难分难舍之时,刚刚进门的裘宝嘉却敲了敲面前的桌子:“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魏相兰自然不想惹裘宝嘉,当下动作麻利地指着唐玉川:“掌教他又说上学没鸟用。” 说完坐下,低头看书不语。那唐玉川哪里想到会有这番变化,却也不慌,只讪讪讨好而笑,十分恭敬道:“我没说,是他听错啦。” 第13章 打群架啦27 裘宝嘉打量了两人一番,轻咳一声,挥手让唐玉川坐下,目光又在堂内逡巡一番,轻声爆出了一个惊雷:“今天是月试的日子,如往常一样考这月所学,一个时辰交考卷。” 此时只有一个词可形容魏相思此时神态——呆若木鸡。她从来没听说过是要考试的呀,日托班不就是为了让幼儿混日子么,为什么魏相庆魏相兰仿佛都知道今儿要考试,这班里只有她被蒙在鼓里么。 卷子从前面传过来,魏相思抽出一张继续往后传,她皱眉看着眼前这张试卷,虽可以看出考的应是这些日子先生教的药材知识,只是有三分之二的字她是不识得的。这屋里比她还没文化的自然就是插班生唐玉川,只见他大笔一挥,歪歪扭扭在试卷上写了自己的大名,就交了卷。 魏相思也想这样,但她不敢,只能一边猜卷子上在问什么,一边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只可惜卷子上没有选择题,不然她还能抓阄碰碰运气。 编得差不多,魏相思便百无聊赖了,她右边的顾长亭正奋笔疾书,胸有成竹的样子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又往后看,见魏相庆正鬼鬼祟祟地往桌儿下看,又见魏相兰也如她一般百无聊赖四处打量,心中稍安——总归有个垫背,别考了倒第一不是? 然而,显然魏相思庆幸得太早了些。 第二天放榜,魏相思竟以清奇的零分与唐玉川并列第一——倒数的。唐玉川自是欣喜非常,觉得两人又有了相似之处,魏相庆看她却有些担忧,至于魏相兰这边,情况也不容乐观——倒第五。 魏相思捧着自己的卷子,见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画了密密麻麻的大红叉,竟没一个蒙对的,这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既然这是启香堂每月都要进行的考试,那魏老太爷和魏正谊自然也是知道的,这若是问起来,她可咋说呀。 这一天魏相思都浑浑噩噩的,下课也落在了相庆相兰后面,幽魂一般,她晃晃悠悠地往外走,门口却被几个人堵住了,她抬头一看:几个高大粗壮的男孩,最前面站着沈成茂。 她退后两步,猛地放开嗓子:“救命啊!救命啊!” 沈成茂傻在当场,按照他以往堵人群殴的实践经验来说,一般被堵的人会愣一会儿,然后求饶或者冲上来厮打,魏相思怎么不按套路来? 魏相思这几声喊得撕心裂肺,惊起了窗外树上昏睡的乌鸦,沈成茂一挥手:“堵住他的嘴,给我揍他!” 魏相思此时早已退后数步与他们拉 开了一段距离,一见他们冲将上来,吓得兔子一般跳上桌子,又从窗户窜了出去。沈成茂因那日歪诗的事恨意难消,带头领着那三个壮实的学童冲出去,本想抓住魏相思胖揍一顿,哪知他刚一落地便被绊了个列跌,后面三人连忙扶住,这才看清窗根儿蹲着的魏相兰,魏相兰手中还拿着个棒子。 魏相思在哪儿呢?早躲到魏相庆后面去了,她此时完完全全原谅了魏相庆的污蔑之仇,既然他没在这紧要关头抛弃自己,那就是经得起考验的好同志。 沈成茂自然知道他们三人的关系,冷哼一声:“你们俩让我揍他一顿,这事儿便算了,要是你们俩不识趣儿,别怪我一起打!” 魏相庆自不是个胆大的,但此时也并无退让的意思,魏相兰呢却是个不怕事的,握住了手中的棍子,上下扫了沈成茂一眼:“你们就是多个人,打起来你们也别想讨着好。” 沈成茂这三个跟班儿虽也是□□岁的模样,却个个生得人高马大,比魏相庆还高出半头去,虽双方都讨不找好,魏家三宝这边却准是要吃亏的。沈成茂这便要出手,却忽然从旁窜出个人影,这人将肩上的书箱轻轻放在墙根儿下,也不说话,只定定站在魏相思前面,魏相庆旁边。 这人正是这事端的起由——顾长亭。此时魏相兰也与他们站到一处,三人并做一列,竟颇有些热血义气。 如今这便是四对四了,魏相思的身体是不顶什么用,但胜算总比方才大了许多。沈成茂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三个跟班儿,一时略慌,指着顾长亭道:“你……你来捣什么乱,小爷还没找你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顾长亭依旧没说话,只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不曾退缩。沈成茂一看没唬住,这架却不能不打,当下大喝一声:“给我往死里揍他们四个!” 那三人便要冲上去,却猛听得一声大喊: “呦呦呦!打架呀!带我一个!” 沈成茂往声音来处一望,却是那天让他碰了一头脸灰的唐唐玉川,不禁脸上又青又白,却不知这唐玉川是哪一帮的:“这事儿与你没干系,你掺和什么?” 唐玉川眼珠子一转,看了看两边的形势,小跑到魏相思旁边,问:“要不要我帮你打架?我打架可很厉害的。” 魏相思这人,素来是个能屈能伸的,当下谄媚笑着:“我就看你是个有骨气的,敢于和邪恶力量做斗争。” “邪恶力量……你这词儿倒挺有趣儿。”唐玉川皱眉 问,转而又全不在意,转身把手搭在顾长亭肩上,却是看着沈成茂,笑嘻嘻:“五对四,我最喜欢以多欺少了。” 沈成茂如今是有些肝儿颤了,他虽喊得欢,却并不是个能打的,看这架势,谁胜谁负也未可知呢,便生了撤退的心思,他这想法完全落入了唐玉川眼里,他当下大喝一声窜了出去,一把抓住沈成茂的头发,雨点般的拳头便落在他的身上。 他这一招又快又狠,很是出其不意,那三个沈成茂的跟班儿哪里料到,只一迟疑,他们的头儿便被揍得“嗷嗷”惨叫,三人连忙上去抓唐玉川,唐玉川纵然是个能打的,以一对四也是废,高声求救:“魏相思快救我!” 沈成茂本已要偃旗息鼓,若不是唐玉川冲上去,只怕今天的架是打不起来的。魏相庆用眼神询问身后的魏相思,再看眼前这形势,不打恐怕也不成了吧? “上!”魏相思恶狠狠喝道,自己也跟着冲进了乱作一团的人堆儿里。 他们四人的加入立刻逆转了形势,唐玉川的确很能打,那踩脚、踢蛋损招不绝,一看便知是从实战里积累的经验,魏相庆个子也不矮,倒是十分顶用,自个儿捞了一个搭起黄瓜架来。 魏相兰弱些,多亏魏相思在背后出黑腿,才坐上了那人的胸口,占了上风。 剩下顾长亭,自然是摁住了已被唐玉川胖揍一顿的沈成茂,那沈成茂犹自斗狠:“你竟然敢压着我!看我以后不打折了你的腿!” 顾长亭皱眉,却没松手,魏相思见他下不去手,只得代劳了,飞起两脚踢得沈成茂惨叫起来,她也不打,只在沈成茂的肥腚上狠狠掐、拧、拽!疼得沈成茂惨叫连连不能断绝。 “你再威胁个试试?你再说个我听听?”魏相思说着,两记*夺命掐腚手已然施展。 “啊!啊啊啊!救命啊!爹爹爹!救我!救我啊!”沈成茂大□□一般蹬腿挣扎,喊得嗓子都哑了,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这一架干得魏相思郁气全消,十分畅快,回府马车上又叮嘱相庆相兰两兄弟一些说辞,到章华院又同楚氏说是摔了,此事便暂时蒙混过去。 晚间一家饭厅用饭,魏相思有些心虚地从碗里抬起头瞄魏正谊,想着自己这次考的成绩,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她从盘子里夹出一块肥嫩多汁的五花肉,殷勤且狗腿地放到魏正谊的碗中,脸上还带着十二分的讨好,二十分的乖巧。 魏正谊今儿一天处理了许多烦心事,此时见女儿如 此懂事,心下感动莫名。他摸了摸女儿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思儿懂事了。” 魏相思嘴角微翘,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更是纯良得日月可鉴:“爹爹辛苦了,快多吃些。” 魏正谊感动得老泪纵横,想他这辈子怕是没有儿子的命了,如今这女儿省心懂事也是快慰,许久,他背过身去擦干老泪,问道:“这几日堂里可考试了?” 越是怕什么便是来什么,魏相思微微皱眉,一副惆怅模样:“考试了,只是成绩不好。” 楚氏往她碗里夹了些菜,听她如此说,便安慰道:“下次用功便是了。” 魏正谊也道:“成绩往复是常事,稍有退步也没什么大干系,这次考了多少名?” 名次魏相思可不好意思说,只从身后的书箱里把名次表单拿出来,双手递给魏正谊,然后乖乖站好,等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第14章 半个包子27 魏正谊拿着那张表单从上往下看,本以为应是排在中游,哪知竟是末位,他的眉毛微微抖动了一下,从表单上沿看着魏相思,他似是要开口,又忍住,却终于是忍不住。 “魏相思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此时魏正谊的老泪尚未干透,暴喝一声,惊得院中树上飞鸟四散奔逃。 “爹爹息怒,我……我下次一定好好复习,一定不考末位了。”魏相思低头小声道。 看着眼前这没有桌子高的小人儿,魏正谊打又下不去手,骂又下不去口,着实有气无处撒。楚氏没想到自家相公会突然发怒,一边拿过那张表单,一边道:“稍有退步也不用这样……”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看着那表单最后一行写着自家宝贝的大名,本准备好的话便卡在喉咙里,噎得死死的。 最后魏正谊总归是没有打也没有骂,只是让魏相思在院子里跪着反省,晚饭也不准吃了。 此时太阳虽已落山,但地面依旧热气蒸面,魏相思额上渐渐沁出汗珠,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少爷,给你包子!” 一个散发着香气油纸包扔到了她的面前,她不动声色地把油纸包用袍摆盖住,转头去看那油纸包飞来的方向,便见白芍正怯生生地躲在柱子后面。魏相思又看门内,见楚氏正与魏正谊说着什么,两人并未注意到自己,于是在袍摆底下把油纸包打开,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咬了一大口。 她眼睛一直盯着屋里,却见魏正谊抬头往这边看,她忙又藏起油纸包,头深深地埋着——防止魏正谊看到她鼓囊囊的腮帮子。 未眠夜长梦多,魏相思趁屋里人没注意,把剩下的半个包子一股脑塞进了嘴里,却忽然听见背后一个稚嫩天真的声音喊:“爹爹,魏相思偷吃包子!” 魏相思心头一紧,这一分神,包子便呛到了气管里,猛地咳嗽起来,那半个刚塞进去的包子就被整个喷了出来,骨碌骨碌滚到了一双缎面白底儿的黑鞋跟前儿。魏相思惊愕地抬头,就看见魏正谊比鞋面儿还黑的脸,她腼腆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嘴角的油星子,讪讪叫了一声:“爹。” 魏正谊修剪得极规矩的胡子抖了抖,看看自己的女儿,又看了看自己脚边的半个包子,做愤然无语状。 此时导致魏相思喷包子的罪魁祸首正俏生生站在一位妇人旁边,那妇人生得妍极,只是神色之中隐隐可见局促之色,正是钱姨娘,那罪魁祸首就是钱姨娘的女儿魏绮 袖,早先在阖府家宴上,魏相思见过一面。 “贱妾拜见老爷,拜见夫人。”钱姨娘娉娉婷婷一福身,又看了魏相思一眼,有些犹疑:“思少爷这是怎么了?” 魏正谊并未回答,只淡淡问:“可是有事?” 钱姨娘脸色一白,忙回道:“院中有点小事,并不十分着急,待老爷夫人闲时我再来吧。” 这时楚氏出来了,拉住她的手,道:“妹妹有事便说吧,此刻并没什么别的事,老爷在颍州府的故交绍家老爷让人送了些顶好的蜜汁葡萄来,我本想让下人一会儿送到你们院儿去,你倒是有口福,闻着便来了,快领着绮丫头进屋吃些。” 这钱姨娘见了楚氏却少些局促之意,脸上也有了些笑容,被楚氏拉进门里去了。 魏相思跪得直挺挺的,垂着眼,却悄悄瞄着眼前那双缎面黑鞋,黑鞋住了一会儿,才听黑鞋主人低声道:“现在有人,我给你些颜面,回屋里自个儿反省去。” 魏相思欢天喜地,却只十分矜持自恃地应了一声,脚底抹油地溜了,临走看了一眼堂里,见楚氏与钱姨娘正在闲话,那告状精魏绮袖却正对这她翻白眼吐舌头,气得她险些吐出胸口老血——白瞎了那半个肉包子! 一进自己的小院儿,白芍便迎上来,慌慌张张跳脚道:“刚才看见绮袖小姐,吓得我赶紧跑了,吓死啦!” 魏相思拍了拍她的肩膀,十分感动:“我在前院吃苦受罚,你能冒险给我送肉包子,我心中十分安慰。” “都是红药姐让我送的。”白芍老实回答。 “红药在哪儿呢?” “红药姐去小厨房……” 院门“吱嘎”一声开了,正被两人谈及的红药提着个小竹篮进了门,响声道:“我听说少爷考了倒第一,老爷罚不让吃饭,所以去小厨房拿了些吃的,等少爷回来好吃。” 魏相思心下一喜,推着红药白芍两人快步进了屋。篮子被一块蓝色的布蒙着,掀开便见一碗热气腾腾的晶白米饭,一小碟虾仁炒笋,一盅豆腐羹,魏相思深吸一口气,满眼欣喜地看着红药:“小厨房怎么还有这些吃的?” 红药不过八岁左右的年纪,做事却颇为伶俐,且本身尤其喜欢钻研吃食,平日无事便常往小厨房跑,与厨房的妈妈婆子们早已十分相熟:“我去的时候看见赵妈妈在,便说自己傍晚给少爷归置书房错过了饭时,想寻些吃食,赵妈妈想起昨儿还剩了一碗虾仁,便顺 手炒了个笋来。” 红药说话的功夫,魏相思已经埋头苦吃起来,那虾仁弹牙青笋滑嫩,味道甚好,魏相思比了个大拇指,口齿不清:“你以后多往赵妈妈那边走走,拉拉关系,以后我要是被罚,你也好给我留口吃的。” “我的少爷啊,你能不能稍有些出息,下次可别考末位了!”红药翻了个小白眼。 红药白芍本是楚氏娘家的家生子,两人也知魏相思是个没把儿的,是故她总算也有两个能说实话的人。 魏相思迅速解决了一菜一饭一汤,擦了擦嘴:“你俩赶紧把这些藏起来,我怕一会儿爹娘要过来的。” 果不其然,碗盏刚刚收起来,魏正谊与楚氏便来了,此时魏相思已经在墙角站直摆好了姿势,等待查验。见她这般乖巧,魏正谊的气也消了大半,却是佯怒道:“你往常从没考过这佯的名次,这次是怎么了?” 魏相思束手而立,乖巧道:“先生讲了些新知识,我一时学不会。” “你既学不会,便更要用功才是。”魏正谊叹息一声,却未再苛责,楚氏却上前牵起魏相思的手,语重心长:“思儿,你与庆哥儿和兰哥儿同在启香堂上学,如今你考成了这样,你让你父亲怎么向老太爷说呢?老太爷听了心里又该怎么想你?” 魏相思低着头,一副潸然欲泣悔恨莫名的样子,楚氏叹了口气,口气又柔和些:“娘知道这些年来委屈了你,但眼下也确实没有其他的法子,你现在还小,有些事本不应让你知晓,但我与你父亲的为难处,你心里也应有数才是。” “孩儿知道,孩儿让父亲母亲操心了。” 楚氏叹了口气,与魏正谊对视一眼,觉得教育得差不多了,便让身后的丫鬟把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荤一素两碟小菜和一碗米饭,然后满眼怜爱地看着魏相思:“你爹说罚你不准吃饭是吓你的,你正在长身体,把这些都吃了才好。” 魏相思咽了口口水,并不是因为这饭菜可口,而是她现下略撑……但她又不能不吃,只得硬着头皮端起饭碗,以壮士断腕的姿态咬牙吃着。 “月试的成绩既然下来了,老爷明儿还是回报父亲一声才好。”楚氏有些忧愁。 “确需回禀父亲一声,只是父亲明儿要去拜望陈老尚书,等晚些再说。”魏正谊扫了魏相思一眼,悠悠道:“只怕父亲到时也要找思儿去问话的。” 魏相思噎住了,白芍忙把早准备好的水杯递过去,她早先怕 自家的少爷饿着,如今却怕她撑着,一张小脸皱成了个倭瓜。 魏相思神色坚毅地拍了拍胸口,唇语道:我能行! 但一想起因这成绩之事魏老太爷免不得还要找自己去谈话,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哭丧着一张脸。魏正谊见此,不安慰,反落井下石:“谁让你自己不争气,我这关虽过去了,你亲爷爷那关可不好过的。” 第15章 讲义气的唐小爷27 许是被老太爷要找自己谈话的事弄得心中忐忑,又许是晚上多吃了一碗饭,魏相思这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在上烙饼,连外屋睡着的白芍红药也被扰得睡不安稳。 这样翻了半宿也没有一丝睡意,魏相思索性披了件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去乘凉。天上一弯弦月,银辉满地,虽未点灯,却纤毫毕现,她抱膝坐在院内台阶上发呆,许久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觉得胃里满满的热热的…… “少爷?”白芍迷迷糊糊摸出门来,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我……晚上吃多了,出来消食。” 这时红药哈欠连天地拿了三个绣花小垫出来,在台阶上一字摆开:“坐垫子上吧,硌得慌。” “你们睡吧,我坐一会儿就进屋了。”魏相思轻声哄道。 白芍红药却一左一右在她旁边坐下,白芍道:“我也觉得屋里热得很,凉快凉快再睡。” 红药却眯着眼,一副看破一切的了然模样:“少爷现在肯定想着老太爷呢,下次看你还敢不敢考末位。” 魏相思愁眉苦脸地抱着膝盖,深深叹了口气,学渣不好混啊。 打仗事件虽暂时瞒过了家里,但按照沈成茂的做派,这事儿必定是不得善了的,第二天一早果见沈成茂在四个家丁一个管家的陪同下,一瘸一拐地来了书院,直奔卢长安的所在。 不多时,卢长安带着沈家一行人来了堂内,众学生一见沈成茂这副呲牙咧嘴的模样,都有些好笑,只另外三个同被打惨的学生笑不出来。卢长安轻咳一声:“昨儿是哪几个人参与了打架?” 那三个鼻青脸肿的学生率先站了起来,魏相思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原则正要站起来,唐玉川却率先站起来,大声道:“是我一个人打的!” 卢长安皱了皱眉,去看沈成茂,见沈成茂气得脸红脖子粗,高呼:“还有魏相思、魏相庆、魏相兰和顾长亭!他们都打我了!” “你别胡赖他们,是你昨儿下学带着人要打魏相思,被我看见了,他没还手,是我打的你!”唐玉川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说瞎话,一看便是撒谎不眨眼的。 “你你……你撒谎!昨天你们五个都打我了,你看我的脸,你看你看!”沈成茂从没吃过亏,昨儿被这一顿胖揍可伤得不轻,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没打就没打!” “打了!打了!你们都打我了!” 两人便这样掐起嘴架来,同来给自家少爷讨说法的沈府管家脑袋有些疼,这事儿本是自家少爷挑起的,没打过人家就算了,偏现在还理直气壮的要说法,他也知道是理亏,但老爷不在家,夫人又着少爷,这才让自己摊了这遭难事。 “好了!”卢长安喝了一声,防止这两个小霸王当堂再打起来:“沈成茂,昨日可是你先去堵人的?” 对这个院长,沈成茂还是有些忌惮的,一下没了气焰,却仍不依不饶:“都是魏相思他先招惹我的!” 卢长安眼睛一眯:“我这院长当得不好,启香堂如今竟没有一点学堂的样子,看来是该整顿了。” “卢院长……”沈府管家话说到一半,被卢长安的手按住。 “明儿请各位学生的家长来书院,今儿你们就都回去罢。”卢长安一甩袖子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学生们。然而魏相思早已看破这一切:院长大人这是要祭出家长会这个大招了! 学生各自散了,沈成茂虽然不忿,奈何自己有伤在身打不过唐玉川,只得放下一箩筐狠话走了。唐玉川立时跑到魏相思面前索功:“小爷是不是很讲义气?把你们全乎保住了!” 魏相思一边收拾书箱,一边问了个让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跑得快吗?” 事实证明魏相思这个问题是非常关键的,第二日开完家长会已是正午,唐玉川的亲爹唐永乐老爷手中拿着鞋底子,追着唐玉川跑过了骡马胡同,横穿了整条苏木街,终于在洪福客栈门口逮住了他,这一顿胖揍,惨绝人寰,鬼哭神嚎,路过者无不摇头叹息,可怜那粉雕玉琢的可爱男孩被揍得鼻青脸肿。 卢院长此次开会,将这次群架事件的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涉事的几家又都是这云州府里有头有脸的,哪个脸上也无光,好在魏相思这边过错较小,且罪责又都让唐玉川一力揽去,所以并未被魏正谊责罚。 沈继和自然没有亲来,却是让沉香会中的掌事代为参会,也是极为重视了。 会中卢院长还宣布了一件事:启香堂从今儿起实行末位淘汰。 每年年末考试,若考了最末位,那学生便要被清出启香堂去,这话一出,众人哗然,或有请院长三思的,但卢院长主意已定,这事便是铁板钉钉了。 这一天魏相思都在等着魏老太爷的传唤,但春晖院那边却没有什么响动,这让魏相思忍不住以最深的恶意揣度魏老太爷:他是故意的,就要钝刀割肉折磨自己 。 天刚擦黑,春晖院那边的人便来了,说是老太爷请,魏相思只得乖乖去了。及进了正厅的门,却只见魏兴,不见老太爷那白胖的身影。 “老爷正在用饭,小少爷稍等一下吧。”魏兴笑呵呵的,和善可亲。 魏相思乖乖应了,却不坐,只罚站一般站在中间。魏兴看着,觉得有些好笑,魏相思挠挠头,忍不住道:“我先罚会儿站,说不定爷爷看了心疼就不罚我了。” 不多时又进来两个人,正是魏相庆和魏相兰,魏相庆见魏相思站着,小声问:“爷爷罚你站了?” 魏相思也小声嘀咕:“你们怎么也来了?” “不知道……”魏相庆一顿又问:“打架那事爷爷不知道的吧?”。 这时听见帘后一声咳嗽,三人连忙闭嘴站好,魏老太爷便掀开帘子进了厅里来。他本生得极为和善,怎知此时他不笑竟颇有些骇人。 “我听说启香堂月试了?” “回爷爷,前儿刚考过了。”魏相庆规规矩矩回答。 “你们三个考得如何?” “我考了十七,兰弟考了二十九,思弟考了……考了……” “考了多少?”魏老太爷眯着眼问。 “考了三十四。”这话却是魏相思说的。 “三十四?你月试的时候用脑子了么!”魏老太爷胡子都气歪了,今儿卢长安那倔驴给他送了封信,信中虽有安慰之话,他却分明从那信中品出揶揄嘲笑之味,想他一辈子都没输给过卢长安,临老临老还因为孙子被看轻了,心中如何能不气恼? “用……用了。”魏相思乖乖回答。 魏相庆因为上次毁坏药田污蔑魏相思的事,心中尚有亏欠,硬着头皮求情:“思弟这次没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爷爷也别气坏了身子。” 魏老太爷双下巴抖了抖:“你倒是会做好人,你月试虽不算太差,但你就没有错不成!” 魏相庆连忙伏身跪下,诚惶诚恐:“孙子成绩也不出挑,实在有愧爷爷教导。” 魏老爷眼睛一眯:“只这一件事?” 相思一听,心道不好,想来是卢长安的心中也提及了几人打架之事,一脚踹在魏相兰的膝窝上,另一手则按住他头,让他与自己同时跪了下去,诚恳惶恐:“孙儿不敢隐瞒。” “你如今长能耐了,启香堂月试能考倒第一,还带头 与人打架,想来是你爹平时疏于管教了。”魏老太爷冷哼一声,似是真的动了气。 相思本来寻思着今天耍乖萌,这事便能过去了,谁想却是料错了,此时也并无好的法子,只低着头小声道:“是孙儿自己个儿不争气,与父亲没有干系。” “啪!”鸡毛掸子打在桌角,声音响亮渗人,这若是打在屁股上,该有多疼啊。 相思缩着脖子,魏相庆也咬着牙,魏相兰也蔫了,魏家三宝在魏家*oss面前统统老实了。 “魏兴。”魏老太爷唤了一声,魏家老管家便把早已准备好的三个香炉拿了上来,一一摆放在魏家三宝面前。 “原本今日我是要开祠堂的,但顾念你们今次是初犯,所以网开一面。” 一听要开祠堂,魏相庆牙齿发酸,他记得上次开祠堂是因为三叔拿了家里贩药的银子去赎了个红倌人,被魏老太爷开祠堂打得皮开肉绽……他咽了口唾沫,一动不敢动。 魏老太爷用手指梳理着鸡毛掸子上的鸡毛,问:“与同窗不睦,上学不思上进,这两条罪责,你们可认?” “与人打架都是因为沈……嘶!”相思狠狠一掐魏相兰的小腿,阻止魏相兰那尚未出口的辩解之词。 既然卢长安亲自写信给魏老太爷,自然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明白,只是魏老爷此刻的性状怕是定要给他们个教训尝尝,若再辩解,只怕罚得更重,相思忙道:“是我们三个错了,本该勤学上进,为家里争光添彩的,也该同窗相睦相亲,爷爷教训的极是。” 白胖的老头摸了摸稀稀疏疏的花白胡须,与站在身旁的老管家了个眼色,那意思似在说:你看,我就说这猴崽子是个会看人脸色的。 第16章 忍冬阁的激进派27 “虽沈会长亲自延请,我却仍不解戚先生为何肯屈尊来此授课?” 卢长安此一问却不唐突,只因医者多看不起药商,觉得贩药之徒,唯利以逐,又时有昧良心的药商以次充好,害人性命,是故鲜有医者与药商来往。忍冬阁作为北方十三郡医者汇聚之地,戚寒水又是二堂主之一,竟肯屈尊降贵来此教小儿读书,怎不教卢长安好奇。 “我从未觉得大夫比药商高贵到哪里去,有时药商反而比大夫更知药性药理,忍冬阁那帮老家伙故步自封惯了,我却反而瞧不上他们。”戚寒水终于不似方才那般冷淡,眸子里带了丝丝冷然之意。 这话却是卢长安第一次听别人说起,不仅与时下众人的想法迥异,还多出些叛逆骇俗的况味,只这说法却与他的看法不谋而合了:“药物习性、产地、炮制和药性强弱、药质优劣,都是一个药商最为看重的,药商整日与药材打交道,那药材手一摸,鼻子一闻,舌头一舔,这药是好是坏心中就已知道了,确比一些大夫要了解些。” 戚寒水难得与人投机,也起了兴致:“这世上还有照着书治病的大夫,病患来了他只号脉,判断脉象,然后观人面色,确定了病症,然后呢?翻着医书找方子,照着前人的方子全抄下来。且不说古书上先人之言是否正确,患者和患者的病症还千差万别,哪能大体症状对了就全开一样的药,这不是误人子弟?” “正是!”卢长安欺身上前:“这样的大夫识药辨药全从整篇方子里得来的,若单拿出一味药,他们怕是不会用,更不知不需大方剂,只一味药就能治大病的道理。” 戚寒水听得卢长安“一味药”的理论,眼中得色一闪而过,了个关子:“卢院猜我那闻名天下的伤药‘金刚散’是什么配的?” “怕是至多不过三味药?” 戚寒水伸出两根手指:“只两味药,却止血生肌再好用不过。” 两人聊得正投机,旁边的裘宝嘉却忍不住提醒:“院长,戚先生该上课去了。” 卢院长尚不尽兴,却也只得放戚寒水去上课。戚寒水本想糊弄两节课便退了,如今竟颇有久逢知己之意,于是上课也用心起来。 堂里学生们早已坐好了,他既然讲的是医道,难免要从医道根本讲起,问众生:“谁是班里成绩居首的?” 学神顾长亭缓缓起身一礼,道:“学生顾长亭。” 戚寒水点点头,问道:“你说说何谓人之脉?” 顾长亭一愣,启香堂从未讲授医道,他也不过是自己看书略知而已,只得道:“学生才疏学浅,只知脉搏乃是元气之行迹,有阴阳虚实之分,可断人病状。” 这回答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是满分回答,戚寒水很满意,挥手让他坐下,又问:“班里末位是谁?” 相思期期艾艾站起来,脸皱得苦瓜一般,她可没有顾长亭的领悟力,如果让她回答什么是脉,她这个前世学习西方医学的人只会说——脉就是血液经由心脏的左心室收缩而挤压流入主动脉,随即传递到全身动脉,因动脉为富有弹性的结缔组织与肌肉所形成管路,当大量血液进入动脉将使动脉压力变大而使管径扩张,在体表较浅处动脉即可感受到此扩张,即所谓的脉搏…… 只是不知道戚先生有没有高血压的毛病,会不会让她气仰壳。 “你说说什么是滑脉?” 相思绞尽脑汁,在脑海里搜寻关于“滑脉”这个东西的信息,却一无所获,只得支支吾吾道:“滑脉……就是很滑……的脉。” 戚寒水并没有高血压的毛病,所以没被气昏头,他只是摇着头道:“怪不得你是班里末位。” 这怪不得相思,她前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学的又是时常需要开膛破肚看器官的西医,对于中医所讲的“气”、“形”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没有概念。 戚寒水不再提问,开始中规中矩地讲起《中医入门基础》系列课程,相思听得云里雾里,但想起魏老太爷的鸡毛掸子,只得强打精神听着。与她不同,旁边的顾长亭听得十分认真,眼神晶亮,学渣和学神果然是不同的。 眨眼一上午便过去了,戚寒水要讲的都已讲完,便是回答学生提问的环节,班里有个叫秦玉成的,正是那日寿宴上吐白沫的秦老太爷之孙,他对戚寒水莫名崇拜,举手提问:“先生,忍冬阁是什么样的,那里的大夫都和您一样医术高明吗?” “忍冬阁啊,”戚寒水一顿,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道:“也没什么特别,人比别处多些,掉书袋老学究比别处更古板些,只我们阁主确是世所罕见心怀大爱且医术高明的大夫。” “忍冬阁阁主的医术要是真那么高明,为什么自己亲儿子的病却治不好?”一个学生小声躲在别人后头问道。 戚寒水并不气恼,略略惆怅:“药石之力终究有限,若你心脉上长了个东西,用再多的药,也不能将那东西除去,所以说医者并非 无所不能。” 这是相思第三次听人提起忍冬阁的少阁主,第一次是在寿宴上魏老太爷问,戚寒水答。第二次是魏正谊在房中与楚氏说,忍冬阁少阁主大限将至。第三次便是此时此地,只是这三次提起,都逃不开他的病和短命。 忍冬阁少阁主的命,真是苦啊! 吃罢晚饭,春晖院的下人来请相思,她寻思着昨儿魏老太爷的气也应该消了,这时候找她过去又有什么事呢?但魏老太爷作为如今魏家的最高长官,相思虽心有疑问,却是恭恭敬敬地跟那下人走了。 到了春晖院,却见魏相庆和魏相兰已经在堂内坐好了,老太爷也坐在正位上“嗞溜嗞溜”喝着茶水,相思请过安,便与庆兰两兄弟站成一排,等着领导指示。 不多时,魏老太爷的茶水见了底儿,这才悠悠抬头看向三人,道:“我听说今儿戚先生去书院教书了,他可是少有的有才学本事的人,你们三个要好好学。” 三人点头称是,魏老太爷又道:“今儿叫你们三个过来,是有件事要与你们说,如今府里的事都不用**心,我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勤督促你们三个的学业,自今日起,你们下学便来春晖院温习功课,若有事来不了,也要提前过来说明原因才可。我这样安排,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这是……要上晚自习?这个时代也流行用晚自习这种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丧心病狂手段压榨祖国花朵的身体和灵魂吗?相思心中大恸。 只是却一丝也不敢表现出来,忍得实在辛苦。三人中,魏相兰是个直肠子,竟问:“是天天要来吗?书院放假的时候也要来?” 魏老太爷倒是没生气,道:“书院若是放假,你们晚上便不用来此了。” “哦。”魏相兰闷闷应了一声,却听魏老太爷说道:“以后每日我都会考察你们的功课,若是有进步就有奖励,若是没长进自然要惩罚,你们三个都仔细些。” 三人六条胳膊如今都是酸麻难忍,谁还敢不仔细,都敢怒不敢言地应了。 今日自然是不用上晚自习的,魏老太爷也没有留他们吃夜宵的好心情,早早放三人出院子了。 “思弟,爷爷方才说要考察功课,你说是怎么个考法?”魏相兰一出门就憋不住了,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作为曾经饱受填鸭教育摧残过的幸存者,相思轻车熟路:“既然爷爷每日都要考察,想来就是嘴上问问今日堂里教什么了之类的,上课多 听听也就是了。” 魏相庆心下稍安,又对魏相兰说:“这样也好,春晖院清净,也能学的进去。” 魏相兰白眼望天,一张生无可恋脸:“白天忍一天都够辛苦,晚上还要温书,真是够呛!” 相思与他心有戚戚焉。 虽然从古至今的教育者都十分没有新意地把考试当成教育学生的黄金辅助手段,相思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确实管用——第二日上课她不敢梦游了,乖乖拿出自己的小小线装本,记起课堂笔记来。 吴先生依旧没来上课,裘掌教的课也如同吴先生的课一样无趣,实在是催眠的利器,但好在讲得还清楚有条理,相思前生数十年的学习经验让她很快找出了重点的知识,又按照主次顺序把知识点依次罗列清楚,一张薄薄的纸便把这一课的主要内容梳理清楚了,至于再细的知识,就需要去理解后记忆了。 旁桌的顾长亭见她竟然开始认真听课,不禁觉得古怪,看了好几眼确认这人是不是睡了小半年的魏相思。 自上次家长会后,沈成茂也吃了点苦头,是故这几日也消停许多,不曾再找顾长亭的麻烦,启香堂短暂地进入了平静祥和的气氛中。 当晚,三人到了春晖院空出的小厅中,魏老太爷任三人晚自习小组督指挥使,魏兴任指挥使助理,相思任组长,相庆相兰任副组长,三人晚自习小组正式成立。 晚自习进行得很顺利,至于最后魏老太爷的口头问答,三人虽有错漏和答不上的,但念在三人里,一个倒第一,一个倒第五,魏老太爷也没太计较。 下自习时,相思与魏相庆说:“咱们三个有不懂的问题也不知向谁请教,若是班里第一能帮帮咱们就好了?” 尚未走远的魏老太爷揪住相思的耳朵:“谁是班里第一?” 相思奸计得逞:“顾夫人的儿子,我的大外甥,顾长亭呀!” 第17章 三人小组加个凳27 顾家的转折是从顾老爷贩药遭祸开始的,债主找上门来,顾夫人只得把铺子和祖宅抵押还债,带着自己的婆婆和幼子净身出户,好在顾家祖上还有几亩薄田,于是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田地上的活儿她干不了,顾长亭又年幼,只得租给别人去种,一年收些租,但尚不够一年的开销,于是顾夫人也做些绣活儿贴补家用。 好在顾长亭争气,不上学时也帮忙操劳家中事务,且成绩又是极好的,顾夫人觉得人生也有了指望。 这日她刚伺候婆婆喝了药,便听见门外有人敲门:“顾夫人可在家中?” 她应了一声,开门一看,却是个不认识的中年人,出言问:“请问您有什么事?” 那中年汉子打了个千,笑盈盈道:“我是城东魏府的车夫,奉了老太爷的命,请夫人过府一叙。” 顾夫人有些纳罕,那车夫见此解释道:“是老太爷有件事想烦劳夫人,还请夫人不要推辞。” 上次顾长亭被吴先生冤枉的事,多亏魏老太爷从中周旋才大事化小,她虽事后去道了谢,却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听车夫这样一说,便不再耽搁,回屋换了身衣服,又与婆婆说了缘由,便同那车夫走了。 魏家高门大院,这次却没用门子通报,径直由那车夫引着进了春晖院,见着魏老太爷,顾夫人连忙一礼:“见过五爷爷。” “快别管这些虚的,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你一会儿可别推辞。”魏老太爷呵呵笑着,格外慈善可亲。 顾夫人却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赧然:“五爷爷又有何事需要我帮忙呢?上次的事还多亏您才得以周全。” “我这次可是真的有事,”魏老太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沉吟道:“你家小子很聪明吧,我听相思说他考得了堂里的第一呢。” 说起儿子,顾夫人眼角带了些欣慰之色:“长亭聪慧,又认学,成绩向来好。” “是这样的,”魏老太爷一顿,身子往顾夫人那边靠了靠,商量道:“我这三个孙子,成绩不太好,如今呢我让他们晚上在我这院子里温书,但奈何他们三个都是榆木脑袋,没一个能把课上的知识学全乎的,我就寻思……” 魏老太爷顿了一下,见顾夫人正倾身静听,这才道:“我寻思让你家小子晚上也一起来我这,帮他们解解惑,但绝不会耽误他自己学习,你看怎么样?” “原是这事。” 顾夫人松了口气,心下一思索,却又有些迟疑:“只是如今我们住在城外,若是太晚,我怕夜路难走啊。” “我早想过了,府里那个车夫原是住在你们往东一里多地的庄子上,平日也是他接送相思他们上下学,如今正好,早上让车夫顺路去接一下你家小子,再到府里接相思他们,下学也一道接回府里来,用过晚饭就在这春晖院里温书,到了时辰再让车夫把你家小子送到家里去,你看成不成?” 顾夫人没想到魏老太爷想的这般周全,起身一福,笑道:“五爷爷安排得这般仔细,自是没得说,只不像是我们帮忙,倒像是您照拂我们了。” 顾夫人这话说的却没错,魏老太爷自知道了自己有这么一个颇有气节的穷孙女,总想着照拂照拂,但是又知她的性子,平白无故的帮助是断不肯受的,昨日相思提那么一茬,才得生出这样一举两得的好法子,他挥了挥手,笑道:“瞧你说的,往后常走动走动,前几日你那大伯母还问起你,说十五要与你一起去寒积寺进香,你今日既来了,稍后去她院子一趟。” 顾夫人应声,又与魏老太爷说了些西山郡娘家的事,闲话了半日,才被婆子引去见楚氏。章华院里,楚氏正在指挥丫鬟婆子晒书房里的书,见一个清淡恬静的夫人站在门口,便猜是早间被请进府里的顾夫人,自己的……侄女。 她叮嘱了丫鬟婆子两句,自迎着顾夫人走了过来,轻轻牵起她的手,道:“你这次若再不来,我也就要找你去了。” 说罢拉着她进了屋里,立刻有丫鬟端了香茶和茶果上来,楚氏拉着顾夫人坐下,刚要说什么却又止不住笑起来,少顷才道:“你我年纪相近,我的辈分却比你大一辈,这可怎么称呼才是?” 顾夫人见楚氏和善可亲,又没有什么架子排场,心中一暖,轻笑道:“按照辈分,我合该是叫你一声‘大伯母’的,但却怕把你喊老了。” “可别这么叫,你若叫一次,我便要笑一次,让人看了成何体统。”楚氏拿了个茶果给顾夫人,自己也拣了一个吃,咽下口中甜腻的馃陷,才道:“若是只你我两人的时候,你叫我名字便好,若是有外人在场,我怕是也不得不喊你一声‘大侄女’了。” 顾夫人一阵好笑,却点点头应了,她吃楚氏递给她的茶果,觉得香酥可口,问:“这茶果是厨子做的?” 楚氏摇摇头,拿帕子擦了擦手上残屑,笑道:“父亲愿意吃甜食,我平日无事便做些孝敬他老人家,你觉得味道如何?” “甜而不腻,却不知是放了什么?” “把槐花、桂花用糖渍了,混在细粉里,用油酥和面做成的。” 眨眼便到了中午,楚氏还要留顾夫人吃饭,却因家中有婆婆需要照料,只得放了顾夫人离开,走前还把早让人包好的茶果点心递给顾夫人,道:“我亲手做的,拿回去给你家老夫人尝尝。” 顾夫人谢过,依旧是先前引她来的婆子送出去,马车已等在门口了。 当晚顾夫人把此事与顾长亭说了,又说上次的事多亏魏老太爷的帮衬,如今这点事不能推辞,顾长亭便也依从。 第二日一早,车夫果在门外等候,马车自然比步行快很多,不多时就到了城东的魏府,稍等片刻,魏家三宝也爬上了马车,三人早知道顾长亭的事,相庆打趣道:“以后还请顾小先生多多指教。” 顾长亭微微点头,不悲不喜的样子,相思也凑趣道:“我们的屁股挨不挨板子,就全仰仗顾小先生了。” 顾长亭抬头看她一眼,薄唇轻抿,良久才冷冷开口:“底子太差,我没办法。” 相思郁卒。 马车穿过尚未热闹起来的大街,车轱辘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规律的声响,不多时便到了书院门口,四人鱼贯下车,惊呆了在门口站了一早上的唐玉川。 “哎哎哎!你们四个怎么搞到一块去了!”此时唐小爷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那只被亲爹揍得乌青的眼圈还有半个没消下去。 “不要用‘搞’字,”相思白了唐玉川一眼:“我们是在尊重彼此双方意愿的情况下,组织的‘温故知新互助上进小组’。” “啥小组?”唐玉川一脸蒙圈之色。 从他身旁走过的魏相庆重复道:“是‘温故知新勤学上进奋发图强四人互助小组’。” 这个名字更长更拗口,唐玉川完全懵逼了:“啥?啥?啥?你们说的到底是啥!” 半天之后,唐玉川终于搞明白这个小组是干什么的了,由此他也感受到了一点被抛弃的错觉,略略惆怅,问魏相庆:“你们也带我一个怎么样?” 专心致志学习的魏相庆看都没看他,只道:“顾长亭考第一,我们有问题可以问他,所以爷爷才让他来府上学习,你考倒第一……” 魏相庆的话没说下去,但唐小爷如今格外脆弱的小心肠已然受了伤。 傍晚,饭桌上,满桌的山珍海 味却只有一大一小两人在用饭。大的自然是唐永乐唐老爷,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捧着碗吃得那叫一个香,这是罕见的场景,因为唐小爷有进食困难症,挑食就算了,还总要府里的丫鬟追着喂才肯吃两口,今天这情形——不正常啊。 然而这还不是唐小爷最不正常的地方,饭后他竟亲自去给唐永乐打了一盆洗脚水,然后蹲在地上贤良淑德……不,是孝顺知礼地要给唐永乐洗脚。这可把唐永乐吓坏了,抱着自己的臭脚,叱问道:“你那水里是不是放麻痒粉了!” 只见唐小爷小脸微红,脚尖羞涩地挠着地,大姑娘一般羞涩道:“其实我觉得……上学也挺有趣的。” 什么?他听到了什么?唐永乐先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羞涩的大姑娘一般的是自己那混账儿子,愣了足足半晌,才试探着问:“你今天是不是把我的药铺子拆了?” 第五把小板凳27 问完这句话,原本娇羞似花的唐小爷,脸涨成了猪肝色:“我也要参加魏相思他们办的那个什么……什么小组!” “啥?” 解释了半天,唐永乐终于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他看见自己的混账儿子竟然转了性,要学习了,心中欣喜安慰,却露出了奸商本性:“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去混日子胡闹,别下次月试还是末位。” 唐小爷这次洗脚水都端了,可知是下了狠心了,当下保证道:“下次我肯定考三十以里去!” 启香堂统共三十四个学生,三十以里的意思就是:不考倒第一、倒第二、倒第三和倒第四,这显然是很有出息的。 唐永乐见这小败家子儿终于往正路上使劲儿了,再说倒第二也是进步,怎么能够不欣慰呢,当下拍胸脯道:“既然这样,我肯定让你进了那个什么……什么小组里去!” 然而唐永乐的保票下得太早了,一来他于魏家并无生意上的往来,也无什么交情,总不能没有缘由地登门造访,也是急得够呛。 忽一日,药铺里的掌柜唐年年回报,说是有一户药农的药不但定给了唐家的药铺,还同时定给了魏家的药铺,如今不知道给谁好了,让他拿主意,唐永乐当下便脚不沾地地去了自家药铺。 一进门,见自家的唐年年大掌柜正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忙冲上去,问:“人呢?” 唐年年抬起绿豆一般大的两只小眼瞧他,问:“谁呀?” “魏家的人呐!” “魏家去买药的是个拿不了大主意的小子,我涨了一成价钱,那人回去问他东家去了。” “这户药农的药我们不收了,让给魏家。” “啊?东家,这批药我看了,成色好着呢,价钱也尚可,正是立秋进补常用的药,怎么能不要了呢?”唐年年大掌柜是个十足十的财迷,哪里肯把快到嘴里的肥肉让给别人,但他更多的确是不解,他东家可比他要财迷得多,这葫芦里面得是什么药? 唐永乐伸手招呼了一个小伙计,让那伙计去魏府一趟,又教那伙计一套说辞,打发走了小伙计,这才转头对唐年年道:“我有事要那魏老爷帮忙,这事正好让我打个人情,你让待在药农家的几个伙计回铺子吧。” 唐年年却犹自不解:“咱和魏家也没什么交往,面上过得去便是了,何故还要折损自己的进益,我不知是什么事要魏老爷帮忙,还请东家说给我听听。” 唐永乐轻咳一声,把学习小组的事与唐年年说了,唐年年一听,眼中显出十分惊异来,纳罕非常:“小少爷这是撞邪了吧?要不要去寒积寺找个和尚道士的回来做做法?” 唐永乐一听,当下气得鼻子都歪了,气哼哼道:“那小崽子还能总不懂事,这次我看是真的要往正道上走了。” 唐年年哼哼两声,口不对心地附和了两句。 却说唐家的小厮去过魏府之后,魏正谊也是奇怪,一来那批药确实紧俏得很,只要入了手,少说也要有四成的进益,谁也不肯轻易给人的。二来魏家与唐家向来没什么交往,唐永乐这一做法确实是厚道得很。 于是一面给了那小厮两吊钱喝茶,让他传话给唐永乐,说自己明日登府拜访,一面着药铺的掌柜带着伙计去药农家中收了药。 翌日一早,魏正谊如约而至,唐永乐早已在正厅迎候,因这二人一个刚占了大便宜,另一个曲意逢迎,这话头便也聊得尽兴,竟颇有相见恨晚的知己之感,不觉便至中午。 唐永乐留饭,魏正谊便没有推辞,酒至半酣之际,颇有演技天赋的唐老爷忽滴出几滴老泪来。 魏正谊一慌,却不知是为了何事,忙掷了酒杯急问缘故。唐老爷心情起伏不定,许久稍稍平静,道:“愚弟是想起了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不禁悲从中来。” 魏正谊犹自不知这其中缘故,却听唐老爷又道:“他如今在启香堂中上学,前几日卢院长说的‘末位淘汰’你我都知晓,犬子却正是那最 末的一位,想来年底就要被启香堂赶出来了,愚弟只这一个儿子,若被启香堂赶出来,不仅我面上无光,怕是祖宗也要被气急了的。” 魏正谊面色微红,全因他想起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也是这名次,却不知如何安慰唐永乐。 唐永乐又哀叹了两声,道:“魏兄你是知道我的,从没念过什么书,没上过启香堂,更不用说沉香堂了,唐家能有今天一是运气使然,二便是愚弟的小聪明,犬子有时遇上难题来询问,我也说不清楚明白,实在惭愧啊……” 魏正谊心思一动,说:“犬子和两个侄子也在启香堂上学,他们这几日下学后同一个品学极好的学生一同温书,若是唐老弟不嫌弃,倒是可以着令公子与他们一同学习。” 不嫌弃!当然不嫌弃!唐永乐只差拍腿赞同,面上却露出沉静感激的神色:“若真如此,我先在此谢过魏兄了!” 于是唐玉川也正式成为了“温故知新互助上进小组”的正式成员,坐稳了小组第五把交椅。 这辆马车并不大,两排固定在车底的长凳共坐了五个人,显得……略挤。 相思旁边坐着顾长亭,对面坐着相庆相兰两兄弟,两兄弟中间夹着唐玉川。魏相兰对唐玉川的加入显然有些嫌弃,并没有什么好脸色,马车摇摇晃晃不稳当,唐玉川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立刻就抱怨起来:“你不是自己有马车吗,非跟我们挤什么,如今天气这么热,五个人坐车都要闷死了!” 唐玉川如今遂了愿,虽然条件艰苦些,心情却极好,没和魏相兰掐起来,赔笑道:“我那车只自己坐着多无聊,也没人说个话,更憋得慌,好兄弟,你且忍一忍吧。再说,虽然现在处暑闷热,过两月入冬人多反而暖和呢!” “也不知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我们想逃还逃不掉,你还偏要跟我们一起受罪。”魏相兰嘟囔一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你不知道,俺家就我一个,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下学回去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唐玉川抱怨。 这唐小爷向来是个怕寂寞的,偏偏未上启香堂前,只能与伙计玩,自然不比同龄人能交心,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这几个并肩作过战的兄弟,便想时时待在一处。 晚饭五人是在章华院饭厅用的,因是顾长亭和唐玉川二人第一次在府中用饭,楚氏唯恐不周全,准备得十分丰盛,六个精致荤素小菜,一个鲜汤,还让厨房蒸了绵软可口的酥酪馒头,魏家三宝自然吃得香甜,顾长亭却因第 一次来有些拘谨,但饭菜可口他也吃了不少,就连平日在家吃腻山珍海味的唐玉川,此时也因为有伙伴作陪,而多吃了一碗饭。 饭罢,五人去春晖院上自习,魏老太爷已经在小厅等候,几人请过安见过礼便各自落座,拿出笔墨纸砚等物件,开始温书学习,相思已打定心思好好学习,此刻拿出自己这几日记的笔记重新理顺,但奈何基础太差,总有不懂之处。 心细如发的顾长亭见此,竟主动给她讲解起来,学神总归有学神的道理,顾长亭讲出的话浅显易懂,很快便把相思不明白的地方理顺了。另外三人也好奇地围过来听顾小先生讲课,俨然一个小课堂的模样。 后魏相庆又问了几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顾长亭也一一详尽解答,时间很快过去了。 此时一直习惯早睡的魏老太爷已是强打精神,那头小鸡啄米一般一点又一点,魏兴轻咳了一声惊醒了魏老太爷,这才开口道:“时间不早了,顾少爷和唐少爷还要回府去,今天是不是就先到这?” 魏老太爷打了个哈欠,试图驱散困意,又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对魏兴说道:“那就到这吧,把两家的小子都送回去。” “是。”魏兴应了,从门外喊来两个小厮一个婆子,送五个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出了春晖院,庆兰两兄弟便先告别,同一个婆子回院子去了,相思却先与顾唐二人一同先去府门处。此时月明星稀,白日天气虽暑热难耐,此刻却清凉舒适,院子里的某处墙根儿藏着的蛐蛐儿正十分有节奏地叫着。 相思打了个哈欠,今天确实有些乏了,转头问唐玉川:“你家离这多远?” “不远不远,坐马车一会儿就到了。”唐玉川精神尚好,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泛着光,显然他此时很高兴。 不多时几人到了门口,唐家的马车早已来了,唐玉川和两人道别后便上了马车,马蹄哒哒,一溜烟就没影了。 依旧是来时那架马车送顾长亭,车夫老孙也在府里吃过了饭,已在车里睡了一小觉,掀帘让顾长亭上了车,转身打个千道:“小少爷放心,我一定把顾少爷送到家里去。” 相思还未张口,旁边一个小厮却开口道:“马车稳着点。” 老孙应了一声,一扬马鞭走了。 春晖院里,主仆二人正对坐着喝睡前的安神茶,魏老太爷噘嘴吹开浮在水面的两根茶叶,轻轻啜了一口,眼睛看着杯里,问:“你看那顾家小子如 何?” “从这两天的观察来看,顾少爷的心智比同龄人要坚忍沉稳,且又聪慧非常,是个好苗子,若是好好培养,以后是有大出息的。”魏兴一手端着茶盏,却没喝。 魏老太爷又啜了一口,依旧没抬头,问:“今日来的唐家小子呢?” 魏兴想了想,脸上浮现一丝忍俊不禁之色,道:“唐少爷倒也是个聪明的,只这心思怕是不在学业上。” “儿子哪有不像亲爹的,他爹啥样,以后他也差不了大天去。”魏老太爷轻哼一声,放下茶盏进屋安歇去了。 第19章 画面辣眼睛27 这几日,吴先生依旧处于停课的处罚当中,裘宝嘉代课。戚寒水来得倒是勤了些,他本想来几次不驳了沈继和的颜面便可,谁知这个忍冬阁的激进派代表不但找到了同道中人卢长安,还在教课当中获得了几分奇异的满足感。他虽然知道这班学生以后鲜有从医道的,但自己毕生所学有人知晓,总是件得意事,所以竟颇有认真之意。 课间休息,因魏相兰说了什么话惹恼了唐玉川,被唐玉川追着满堂跑,魏相兰跑得快,唐玉川便想超近路,抬腿要跨桌子,奈何腿短,于是……人卡在了桌子上,裤裆撞上了桌角。 只见唐玉川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裆部,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我的蛋!我的蛋啊!” 这一幕吓惨了众学生,有几个还忍不住护住了自己的裆部。顾长亭和相思忙移开了那桌子,扶住唐玉川。 这边的声响也惊动了戚寒水,他两步走到唐玉川跟前,手指飞快解开了唐玉川的裤腰带,一把拉下他的裤子,仔细打量查看了半晌才抬起头来。 此时疼痛已经不是最难忍受的了,最难忍受的是自己的私密之处被完完全全展示在众人面前。若这是在茅房也罢了,你露我也露,便不觉得羞耻,可现下这情形实在让他这个厚脸皮也臊得慌啊! “你们看,”戚寒水指着那个明显有些肿|胀的所在,清淡平常又十分专业道:“这就是外伤所导致的水肿,里面的经脉被外力所伤,有血水充盈,所以才会肿起来。” 众学生都看向戚寒水指着的那个所在,也是唐玉川最神秘羞耻的所在,此时六十多只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所在,唐玉川雪白的脸蛋“唰”地红成火盆,他收拢自己的腿儿想把自己那抹神秘藏起来,奈何自己的神秘所在并不十分听话——没藏住。 “看在他的蛋上有个小痣!”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众人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 “啊啊啊!你们不要看!不要看了!”唐玉川惊慌娇喊,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三十多个人,围着一个裤子被脱到脚踝的男童,目不转睛地盯着男童在风中战栗的某处。 这画面实在……辣眼睛。 唐玉川的伤不重,戚寒水找了几味药磨成粉末用棉布包好,敷在伤处,不多时疼痛渐消。 距离唐玉川撞蛋事件已有两日,*上的伤痛早已好了,心灵上的创伤却没有痊愈,他两天没来上课了。 魏正谊得知此事,备了些薄礼, 让相思去慰问,于是这日下学三人先去春晖院告假,才去唐家。门子一听是自家少爷启香堂的同窗,一边派人去禀报老爷,一边让小厮领着三人去了唐玉川的住所。 唐家有钱,非常有钱,进门便是一个簇新的三层锦楼,只在外面看,便觉得这楼……很贵,里面想来更贵。 绕过这座楼,又穿过花园,几人来到一所院子门前。这院子依旧沿袭了唐府的浮夸奢靡之风,院门上写着“招财院”,很有唐家风格。 “三位少爷,这里便是我家少爷的住所,请随我来。”领路的小厮堆笑说着,一面又在前面引着三人入院,才入院内,便听见屋里传出嘈杂的人声: “下注下注!快点下注!” 那领路的小厮听见这声音并无什么特别的神色,到了一扇门前也未敲门,径自推门进去,做了个请的姿势,却是不进门:“小的就不进去了,三位少爷请进吧。” 三人谢过小厮便鱼贯而入,一进屋便见左手边方桌周遭围了□□个丫鬟小厮,有的蹲在椅子上,有的踩在桌儿上,于这群人最中央,站着身心受到重创的唐玉川。 只见他把袍子掖在裤腰上,大红的里裤露在外面,脸因为兴奋而透出微微的红色,他一手按在青竹色盅上,嚷嚷道:“不许换了,买定离手!不许换!” 那正准备耍赖的小厮讪讪伸着双手,一副极为无辜的样子,色盅打开,小厮脸色一苦:“月钱输光了,不玩了不玩了!” 唐玉川一手把桌上的碎银铜钱搂过来:“没钱就散了吧!散了散了!” 这一屋子的小厮丫鬟摸着空荡荡荷包,各个心中酸楚难受,却是没个办法。唐玉川完全继承了唐老爷爱财惜财不放过一枚铜钱的优良传统,此刻数着才赢来的铜钱碎银狡笑,等数完抬头一看,这才见早已进了门的三人。 下一刻,唐小爷撒了手中的银钱,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裤裆…… 三人一见此景,仿若昨日重现。魏相兰最先破功,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唐玉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痣……唐……唐小痣!” 唐玉川脸色一白,拧身就往里屋走,看样子是真的恼了。相思和相庆忙跟了上去,谁知唐玉川走得快,等两人找见唐玉川,他已正面朝里躺在上,胸口一起一伏,显然气得不轻。 相思想了想,劝道:“你这两日没去书院,我们都挺想你的,今天下学特意来看你,相兰本也没有恶意,你也别气了吧 。” 唐玉川一蹬腿,依旧面朝里,气哼哼道:“我看他是特意来嘲笑我的!你们都走都走!” 自己有这一番遭逢本是因和魏相兰打闹才引起来的,方才又见他嘲笑,唐玉川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稚嫩心灵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相思推了推唐玉川的后背,哄道:“那你以后都不去书院啦?” “不去!” 魏相庆也围上来,小意道:“那天的事大家也忘了,再说都是男孩子,被看了也没什么,以前一起上茅房不也都看过了吗?” 唐玉川往里一窜,离两人远些,闷声恨气道:“你又没被人围着看……看那儿!你自然说得轻松!” 魏相庆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实在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话来安慰,这时魏相兰也进了屋里来,见唐玉川这番模样,虽还想笑,却生生忍住了,服了软:“方才是我错了,我不该笑你的,你别和我生气了,明儿去书院吧,不然过些日子月试你又该考末位了。” 唐玉川冷哼一声,并不理会魏相兰。 屋内陷入沉默,屋内却进来一个人,这人三人却是见过的,正是之前送唐玉川去启香堂的唐永乐,三人见礼,他慈祥笑着,道:“你们三个魏家的小子真是有心,竟特意过来探望玉川。” 魏相庆有模有样正色道:“我们都是同窗,见玉川两天没来书院,所以来看看他。” “唉,那日的事我也听说了,玉川脸皮薄,一时抹不开脸,你们帮着开导开导他也好。”唐永乐拍了拍魏相庆的脑袋,又转身对另外二人道:“我让厨房备了饭,晚上你们留下吃饭,我已经派人去府上通报过,你们多呆些时日也无碍。” 三人应诺,唐永乐便又敲打唐玉川两句,出了门去。 心灵受创的唐玉川瘫在上,颇有些生无可恋的意味,只怕若是过不去这道坎儿,唐小爷是绝不肯去上学的,相思便只得又劝了几句这位学习小组的重要成员,谁知唐玉川竟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气哼哼道:“你们都说被看了‘鸟’没什么,你们怎么不让我看你们的鸟!” “鸟”这个字文化底蕴深厚,唐玉川已有许久没说过了,如今也是狗急跳墙,口不择言了。相思偷偷往下一瞄,暗暗咽了口唾沫:老娘没鸟,拿鸟毛给你看! 身负劝谏重任的三人此刻早已词穷,最没耐心的魏相兰一听便把心一横,一把解开了自己的裤腰带,把裤子褪到脚脖子,大义凛然道:“ 你看吧!” 唐玉川觉得自己的羞耻感少了几分,又转头去看魏相庆,魏相庆见此,也豪迈得一解裤子…… 许多年后,这四个人回首这一幕总觉当时实在是有些缺心眼。 此时三人已经将目光都落在相思身上,相思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把握住唐玉川的手,生生逼出两滴泪,语重心长:“玉川,我知道你心中难受,你觉得耻辱,但是我也知道你是坚强的,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我相信你是一个勇士!” 相思实在言辞恳切,且又满眼的泪,唐玉川只觉感动莫名,也没再要看她的鸟。 相庆相兰也提起了裤子,围到前,又是鼓励又是安慰。他们四个如今也算是观“鸟”之交,情谊自然更加深厚,唐玉川的心灵防线终于露出了一丝缺口:“可……可是我去书院,他们都会笑话我的。” 见唐玉川的注意力终于从“鸟”上移开,相思松了一口气,她握住他的手紧了紧,鼓励道:“我们会和你一起挺过去的。” 其余两人同样举手发誓,心灵受到重创的唐玉川此时心中感动莫名,眼中竟隐隐有泪,两日来的忐忑心绪总算是稍稍安定,倒也同意第二日去书院。 晚上唐永乐留饭,只是因与这唐老爷不相熟,魏家三宝吃得小心谨慎,虽海味珍馐不少,却都没吃饱,回府路过夜市,听闻外面有食肆在叫八宝酸汤面片的小食,三人馋虫大动,下车加食一碗夜宵。 云州府作为南方六州药商云集之地,药膳历史悠久,如今刚立秋,正是适合进补的时节,这面片便是此时最受欢迎的吃食了。八宝酸汤面片的汤水是用茯苓、陈皮、桂子等八味温补的药熬制的,酸香味美,招人喜欢。 食肆里面摆着六七张小桌和长凳,老板是个小老头儿,一见是三个衣着华贵的小少爷,忙笑着招呼:“三位吃八宝酸汤面片?我做的面片味道好得不得了!” 相思小手一挥:“四碗在这吃,两碗打包带走!” 第20章 妾身体似酥27 魏正谊和楚氏没有吃宵夜的习惯,相思作为拍马屁的翘楚,那两碗面片自然是给魏老太爷和魏总管的。 三人到了春晖院,魏老太爷尚未安歇,于是就着唐玉川的糗事这碟小菜,吃光了整碗的八宝酸汤面片儿。此时已经不早了,想着第二日还要早起去书院,相思便想走了,谁知告辞的屁股还没抬起来,就听得院子里传来女子期期艾艾的哭声。 魏老太爷眯了眯眼,魏兴便十分识趣儿地出门探看去了,不多时进门,身后却多了两个妇人。若是普通小事,这个时辰魏兴自然就打发了,想来这事他却做不得主。 走在前面的那位妇人生得一双杏眼,面色莹白如玉,身姿风|骚袅娜,穿着莲青色撒花软烟罗裙,勒得那一束纤腰噬魂夺魄,头上戴着一支镏金点翠的蝴蝶步摇,衬得越发美艳不可方物了。这人正是如今魏正信一刻也不能离的枕边人,辛姨娘。 这辛姨娘本不是云州府人氏,去年魏正信到韶州府贩药材,与当地药商去花坊□□时,遇上了辛姨娘,那时候她还叫“辛夷”,在韶州府一带颇有些艳名,舞跳得妖娆妩媚,人也生得勾人魂魄,这魏正信一见就迈不开腿儿,一掷百金度了,只觉此生再没有这般*过,于是生意也顾不得,药材也贩不得,整日在花坊中流连。 这样过了将近半月,辛姨娘也把魏正信的家底儿摸了个清楚,知他是云州府里一个大商贾家的爷,偏她彼时也想寻个后半生的托付,于是用话试探,魏正信此时正沉浸在温柔乡里,哪有不应承的,当下便要给辛姨娘赎身,说来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魏正信竟也顾不得临行时家中嘱托的贩药之事,一径把身上的钱财全交给了鸨母,赎了这红倌魁首。 然后一路携着这美妇人归家,路上自是缱绻万分,及至了家门,魏家三爷才如梦初醒,自然惧怕,但此时身上银钱已不余半分,只得硬扛了。魏老太爷开了祠堂,打了魏正信一个皮开肉绽,又要让人了辛姨娘,谁知那辛姨娘的肚子争气,竟怀了身孕,此事便也只得作罢了。 但辛姨娘肚里的孩子不久便小产了,其中缘由外人自然无从知晓。好在辛姨娘生了一副让男人触之难忘的好身子,魏正信竟夜夜宿在她的房中,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自然都奉承着,便是正房秦氏,平日也不太去招惹她,今日却不知是为了何事闹到春晖院来。 秦氏身材丰润,生得平常,只是年纪尚轻却时常显出疲态来,今日更是打扮普通,并没有亮眼的地方,她对着魏老太爷一福身,尚未来得 及说话,辛姨娘便喊起委屈来,秦氏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却任由辛姨娘喊冤。 “老太爷做主,贱妾命苦,多亏相公垂怜才能有了今日的安稳日子,心中也感念太太,来府上一年有余,不敢对夫人稍有不敬之举,如今相公出去贩药,夫人却不念情分,苛待于我。”辛姨娘年纪二十有余,但自小在风月场中打滚,巧舌如簧自是不必说的。 魏老太爷却没理她,转而问秦氏:“三房媳妇,这是怎么回事?” 秦氏面有愧色,她父亲本是中过举的秀才,也算是书香世家,只是书不能当饭吃,这才嫁进魏家来,但自古凡是和“书”之类的东西沾上边儿的,大多都好面子,秦氏自然不能免俗,虽气那辛姨娘搬弄是非,却不肯表露,只道:“原是院子里的一些小事情,我处置得不妥当,让辛妹妹想左了。” “那梅香是从小跟着我的,太太说发便发了,如今倒怪我多想!”辛姨娘恨恨问道。 “梅香又是怎么回事?” 秦氏正要张口,却再次被辛姨娘抢过话头去:“梅香是从小跟着贱妾的丫鬟,做事尽心尽力的,连相公也时常夸奖她有眼力又勤快的,今早我遣她去太太那里讨匹布做入秋用的帘幔,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回来,只以为丫头贪玩,也未放在心上,哪知到了晚间,太太房里的崔妈妈来我屋里说把梅香发了,我问缘由却也不说,后又去太太屋里问,太太只说是梅香的错儿。我只这么一个贴心的丫头子,太太只一句有错,却不知是哪里有错,想来太太也有心虚,所以特来请老太爷做主!” 梅香的事,秦氏自然不欲人知,但眼下辛姨娘这个闹法,若是不说出实情,怕也是不能善罢甘休的,是故也暂时抛下了面子,面有愧色地对魏老太爷一福,道:“今儿上午崔妈妈看见梅香与一个小厮在偏房里……寻私情,于府中风化有伤,是故不得不打发了梅香出府去。这事儿全是儿媳御下不严,还请父亲责罚。” 寻私情。这三个字用得极为含蓄,若是平日丫鬟小厮眉目传情一类,也是有的,府中丫鬟也常配小厮,敲打敲打便罢了,并不会发了去,想是那梅香正与小厮做那勾当,被崔妈妈迎头撞见,这才闹出如今这一桩事。 辛姨娘脸一白,万万没料想是这一番缘故,当下有些后悔闹到春晖院来,便听老太爷淡淡道:“梅香本也不是你屋里的丫头。” 所以即便有错,也应是辛姨娘的错。辛姨娘从进门起便不得魏老太爷待见,她自己也是知晓的,晚间 忽听了梅香被发的消息,怒火攻心,才闹到这里来,谁成想竟全然是自己的错处,这下老太爷怕是更瞧不上她了。 好在她如今还有一张牌,于是期期艾艾下拜,声音娇弱不堪:“贱妾没想到那丫头竟这般不知廉耻,太太发落得原是对的,只是……贱妾如今怀有身孕,身边每个得力的人实在不成。” 此话一出,屋内立时静了下来,秦氏嘴唇微张,复又恢复平静,嗔怪道:“妹妹有了身孕如何不早说,我也好早派几个丫鬟过去伺候,如今相公不在府上,你若是有什么差池我可是担待不起的。” 辛姨娘暗啐一口,腹谝道:就是要你不知晓才好,第一个孩儿正是被你害的! 她本想等魏正信回来之后,自己的胎也稳些再说,哪知今日闹了这一场,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家中人丁稀少,这是件喜事,三房媳妇要小心照顾着。”魏老太爷并无太多喜悦情绪,只淡淡叮嘱。秦氏诚惶诚恐应了,小心扶着辛姨娘回桐香院去了。 桐香院,外面寂静无声,卧房内端坐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微胖妇人,那妇人面色阴冷,淡淡道:“那娼|妇果真是个没脑子的,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竟闹到老太爷那里去。” 旁边站着的崔妈妈应声道:“谁说不是呢,这一闹,只怕老太爷更加不喜,只是……如今老太爷也知她怀了孕,这便不太好处理了。” “这有什么,妇人怀胎十月,中间若出些意外谁能预防呢,只这娼|妇留在府中早晚是个祸害。”微胖妇人脸色越发冷厉起来。 纵然崔妈妈跟着秦氏十多年,此时也有些恐惧,暗暗咽了咽口水,道:“咱们老爷不过图她的一时风情,到底不过是个贱妾,早晚老爷有一日要厌烦发了出去。” 秦氏脸色稍霁,摸了摸头上戴着的珠花,触手微凉,没有说话。 第二日,素来有信用的唐玉川便真的来了书院,他虽然来了,却磨磨唧唧不肯进屋,只在门外晃荡,最后被裘宝嘉拎进屋里。 他一进屋,屋里便是一静,接着沈成茂带头喊了一句“唐小痣”,于是哄堂大笑。 唐玉川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平时利索的嘴皮子此时完全没了功用,说不出一个字来。 相思作为奋发图强小组的组长,自然见不得自己的组员被欺负,当下一跃而起……轻轻拍了下桌子,问:“掌教,咱们今天是不是该月试了?” 笑声立刻便停了 下来,学生们都紧张兮兮地去看裘宝嘉手里那卷纸。只见裘宝嘉微微一笑,悠悠道:“来,咱们开始月试了。” 这一个月,相思可谓是头悬梁锥刺股,发愤图强,立志要考个好名次,如今看着试卷,倒也能看懂十之*,能答上十之六七,实在也是进步神速了。 当日成绩出来,相思成绩果然进步,排了二十一位,尚在左抄右抄的沈成茂前面,相庆也有进步,考了十二名,相兰却不知是怎的,依旧是倒几名。 至于如今被“小痣”这诨号困扰的唐玉川,竟也在看完相思划的重点后,考了倒第六的好成绩。 顾长亭自然依旧是榜首,落了第二名很远的距离。 几人能有这般的进步,全仰仗着顾长亭这一月的指点照顾,齐齐给他行了个大礼,顾长亭只面无表情受了。 下雪后,魏家三宝难免又要安慰鼓励唐玉川一番,并承诺若沈成茂再拿这由头挤兑他,还要揍沈成茂一顿解气,唐玉川这才放心,拍着三人的肩膀,感动莫名:“有你们三个这句话,这辈子咱们都是好兄弟!” 此时顾长亭也向裘宝嘉请教完毕,自背着书箱上了车,听得唐玉川如此说,又想起今日情状,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说什么安慰的话。 此次月试,除了相兰的排名不好,相思相庆两人进步颇快,魏老太爷甚是欣慰,给他们放了两日假,又兼派人去谢了顾夫人一回。 又说去韶州府贩药的魏正信也回府里了,这次倒没把贩药的钱换个美貌小妾回来,只是回来便钻进辛姨娘房里,辛姨娘有孕在身,却也没个节制,偏魏正信原有害夏的病,一到夏日时节,便浑身疲倦,形容清减,前几月请大夫连着灸火调养,方才没害病,他想着如今已经立秋,夏去不远,且又小别,行那等事便也没个忌讳,谁知竟倏忽犯了病。 府上请医问药,连着几日也不见好,秦氏防着辛姨娘再勾着魏正信坏了身子,索性把他留在自己屋里日夜照顾,辛姨娘那边便要冷落了。 相思听闻此事时,正在练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字,于是提笔写到: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本是随手写的,奈何白芍却细心收好,放在自家少爷平日装墨宝的箱子里。许多年后的某日,某人看到这首诗,大为赞叹这诗香|艳玄妙而暗通医理,相思本人羞得面红耳赤。 第21章 时代先锋人物27 秋分,书院里休假一日,冯氏带着相庆相兰两兄弟回娘家去了,魏正谊这日也少有的清闲,想起忍冬阁的戚寒水来,南方素有秋分吃酱肉抓膘的习惯,便带着厨房做的酱肉和一些礼物,携着相思一同去拜望。 戚寒水性子古怪,又喜欢安静,如今住的宅子虽在云州府顶好的地段,却处僻静之所,宅子门口竟无车马行人,那院门也没关,门庭上写着“赵府”二字,约莫是之前的住户姓赵,戚寒水懒得换,便这么挂着了。 魏正谊在门口唤了两声,许久才有个仆从出门来应,这人原是由忍冬阁一路跟着戚寒水来的,是故也识得魏正谊,并不通报,一径引着二人进了院里。这院落本是三进的院落,如今却只用了最后一进,前面都荒废着。 进了最后一道院门,只见院中并无花草树木,只在院中摆着一个黄花梨木架,架上林林总总摆了些笸箩之类的东西,还不及细看,戚寒水已走了出来,见是魏家父子,便也不拘礼,熟稔道:“戚某还想过几日去府上拜见老太爷,你们倒是先来了。” 魏正谊一礼,道:“今儿是秋分日,云州府的风俗是要吃酱肉的,晚辈也知戚先生是不讲求这些的,只是府中酱肉味道甚好,所以送来请先生品鉴。” 那酱肉由相思一路从门口提了进来,十分沉重,听闻此言,忙双手把那沉甸甸的一坛酱肉递了过去。盛情难却,戚寒水只得接过,却道:“我以前就听云州府是十分讲究进补和吃食的,一年二十四个节气,竟每个节气都当节日过,不是吃这就是吃那,吃得这般费事,却也没见得比北方的百姓就多活上几年。” 这话说得随意些,却并无恶意,魏正谊自然是知晓的,于是也不辩解,只笑道:“云州府大半的百姓都靠药过活,祖上也是如此,几辈子传下来的习惯,自然难改。” 戚寒水点点头,却没说话,魏正谊又问:“戚先生说北方不讲求这些,却是怎么回事?北方的百姓都不进补的吗?” “进补的少,吃药的多。”戚寒水道。 二人又随便说了些话,相思只坐在旁边小凳儿上乖乖听着,却听魏正谊问道:“晚辈听说,戚先生才来云州府时曾在寻找能工巧匠,不知可寻到了?” 戚寒水面色本就如火燎过的锅底儿,听了这话便忍不住又黑了几分,略有不甘之意,道:“能工巧匠倒是有,只没人能做出我要的东西来。” 魏正谊一听来了兴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戚寒水面色更加难看:“我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这话说的……你都不知道,能工巧匠上哪去知道。似是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古怪,戚寒水解释道:“我寻这东西,全是为了少阁主的病。” “少阁主的事情晚辈也时常听闻,只是却总不知是个什么病症,不知先下可是大好了?” “好倒不曾好,只是暂时控制住病情,还要寻长久的计较。”戚寒水一顿,面上隐隐现出些担忧之色,道:“少阁主的心脉与普通人不同,心脉上还生着歧脉,使经络血脉不能正常运转,若遇到艰难时,一动也不能动,痛苦异常。” 魏正谊并不是个通晓医理的,听闻此言却也明白了几分,道:“若是如此,只怕吃药只是扬汤止沸,是除不了病根的。” “正是。我身为外伤医家,想法与忍冬阁众多医家不同,他们只囿于自己所学,想让药石之力治好畸形之脉,实在痴心妄想。”戚寒水看了看魏正谊,又看了看相思,似在思考自己接下来这话两人可能承受得住,思忖几次,终于轻声道:“我想的是打开胸膛,将那畸形脉络割下,这才是真的‘釜底抽薪’之法。” 相思暗搓搓咽了口唾沫,不禁感叹戚寒水果真是时代先锋人物,竟想给忍冬阁的少阁主开膛破肚做手术,只是如今这条件,一没有无菌的手术室,二没有称手的手术用具,三嘛…… 相思看看张着大嘴,眼中满是惶恐之色的自家老爹,叹道:三是没有做手术的社会条件啊。如今这时代,若是摘了一个人发炎穿孔的阑尾,只怕比杀了那人还难以接受吧! 相思正胡思乱想着,不经意撞上戚寒水探究的目光,于是呵呵傻笑着,当做没听懂。此时魏正谊也从巨大的震惊中醒过来,声音却犹自颤抖,道:“戚先生这话倒是有些骇人,人若是打开胸膛,只怕一腔热血都要喷溅出来的,当下就要毙命了。” 相思心道:要是一刀切在动脉上,只怕是漫天血雨咧。她转头想听听戚寒水怎么回复,哪知见得魏正谊方才那般骇然的情状,戚寒水自没了交谈的兴致,便没有接话。 “先生,温少阁主的病,当真十分痛苦难过吗?”相思轻声问道。 戚寒水眼神一暗,道:“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自小少阁主吃的药比饭多,发起病来似在冰里又似在火里,辗转反侧,浑身疼痛非常,竟动也不得动,有时一躺便是一月。少年心性难免不甘寂寞苦守,少阁主却能忍得许多,阁中众人没 有不敬服的。” 相思正要说话,戚寒水却又道:“便是发病之时,旁人偶有疏于照顾之时,少阁主也不曾迁怒丫鬟小厮一次。” “那先生寻的东西可是刀剪一类的?”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面上现出疑虑的神色,自言自语道:“我查阅众多古籍,并无相关记载,医典上虽有开腹取腐肠的一段记述,却未说是用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戚寒水虽然是这个时代的先锋人物,但囿于社会环境,想象力始终是有限。再加上西医与中医完全是不同的体系,那片薄薄的柳叶刀,只怕靠他的想象力是难以勾勒出来的。 三人扯了半晌,也没扯出个所以然来,又见戚寒水没有留饭的意思,魏正谊便带着相思告辞走了。出了院门,楚氏差遣来的小厮魏棠便迎上来,说是唐永乐请老爷过府一叙,相思心中有事,便同魏棠先回府去了。 回魏家要路过一条铁器的街,云州府的百姓都称呼这条街为“玄光街”,只因这街石因成年累日浸侵了铁水,石面黝黑发亮,便是夜里也能发出光来,所以有这一诨名。 云州府药农多,锄头、镐头、耕锚自是常用之物,也是玄光街得最紧俏的货,只是这些农具虽实用,却都做工粗糙,想必铸造之人也不是细心的匠人。 相思下车走着,挨家挨户挑拣器具仔细观看,故意装出老成持重。跟在后面的魏棠看着不禁有些奇怪,问道:“少爷,咱也不种地,你看这些农具做什么用?” 相思一笑,道:“自然有用处。” 说完,她伸手招来老板问:“老板,咱这条街上,哪家的手艺最精细?” 老板一愣,要他说他自然说自家的最精细,却见这唇红齿白的娃娃俏生生得招人喜欢,又听他解释:“我是想个小玩意。” 老板一听,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指长街尽头,道:“你只管往前走,找到门最破,客人最少,情景最凄惨的那一家,便是了。” 相思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见那老板坚定地点了点头,不像是诳自己的,这才去寻这古怪的打铁铺。 长街尽头,一间极为窄小的铺面,没有招牌,门前案上横七竖八摆着几件铁器,这几件铁器做得十分精细,铺内炉旁坐着一个一身腱子肉的壮汉,街上传来阵阵打铁的铿锵之声,衬得这间破落的小铺格外安静。 “老板你这接的活儿吗?”相思脆生生问道。 那 一身腱子肉的壮汉似是没听见一般,专心致志地坐在炉旁,绣花。 “老板,你这接的活儿吗?”相思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那壮汉依旧没理会,粗壮的大手捻着一根极细的绣花针,十分熟练地绣着什么,相思只得自己走进铺里去,踮起脚尖一看,却见大汉正在绣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针脚细密精致,仙鹤栩栩如生,相思拍了拍大汉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老板,你接活儿吗?” 那大汉此时才注意到铺子有人进来了,想来平日也时常如此,难怪他的生意冷落了。他打量着这个比桌子也高不了多少的小儿,冷冷道:“没钱的活儿不接。” “有钱有钱有钱!”相思连声应着,从袖子里左掏右掏,总算掏出了个鼓鼓囊囊的小荷包,掂量着大概得有三四两。 那汉子见了,却并无太多喜色,仍转头去绣花,此时相思才看出汉子正在绣的应该是个套子,又见那套子是个细长的形状,估摸着也许是给剑配的。见汉子不理自己,相思也不恼火,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想做的那几件东西,要是手艺粗糙蠢笨的怕是不成,整条街都说你的手艺最精细,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出来呢。” 那汉子知道铺子里有人后,做事难免分心,相思的话自然都听见了,只是这玄光街全然是些买农事用具的,就算铸剑的客人也鲜有,他便以为相思是来寻农具的,头也没抬,道:“农具都在外面摆着,你自己去看。” 相思唉声叹息,接着钓鱼:“我要做的那件东西是极为精细的,只怕整条玄光街都没有。” 何止整条玄光街没有,便是整个大庆国,只怕也没有的。 那汉子终于抬起头来,虎眼一瞪:“你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能有什么新鲜玩应,一会儿有客人来取货,你快走,别在我这寻开心。” 方才相思在门口见了大汉做的农具,边是边,角是角,十分精细,竟把粗使的工具做得有些匠人精神,深得她的欢心,让大汉做那把手术刀,再合适也不过,于是舔着脸,自去角落取了草纸和描画的细笔来,趴在旁边的木桌上,奋笔疾画起来,不多时,一把简约而不简单的手术刀便跃然纸上。 她把草纸递到大汉面前,试探问道:“这种刀,你能不能做?” 大汉扫了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如今的铁器,除了农具便是厨具,偶尔也有来铸剑打刀的,此外再无别的,这纸上的小刀线条流畅如柳叶,刀柄细长, 真是从来没见过。他从相思手中接过草纸,看了一会儿,问:“这刀有多长?” “四寸。” “那实物与这草图上画的同样大小?” “一模一样。”相思画的时候,担心这铁匠不知大小比例,所以画了个与实物同等大小的。 那汉子用手比了比,眼中兴味愈浓,啧啧称奇:“你这刀是做什么的,这般大切菜也不实用啊?” 相思自然不能说是切人的,于是糊弄道:“用来剥动物毛皮的。” 大汉一拍手:“这刀灵活,剥皮最合适不过了!” 这大汉颇有些勇攀险峰的精神,当下应了这买,收了相思的定金。 相思走到门口,忽想起一事来,问:“老板,我这刀薄,需得用钢铸造才成,不然怕不合用。” 那老板却不用她提醒,此时正低着头研究图纸,傲然道:“这刀当然要用钢铸。” 回了家,相思却还在想那把手术刀,心想若是要送戚寒水礼物,只怕一把刀有些寒酸,于是又手起笔落,画了各种型号的手术剪、手术镊,止血钳、缝针等物的图纸,然后收好,只等那把的手术刀到手,再行考虑。 第22章 先生收个徒弟噻27 秋分之后,早晚有些凉爽之意,衣衫也不似夏时轻薄,中午虽有些热,却能安睡。 这日,用过午饭,众学生便如旧在厢房准备小憩,这时却忽然闯进来个青年男子,这男子贼眉鼠眼扫了一圈,见屋里没有大人,才松了口气,把肩上背着的大书箱往地上一掼,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悄声道:“小爷们看不看书,我这里可有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子!” 正在整理枕头的相思一愣,唐玉川和魏相兰等一群人已经一窝蜂地迎了上去,她便也凑个趣儿,翘脚在旁瞅。只见那书净是些才子佳人类的小说,角落里还藏着几本可疑的绘本,想是春宫图一类。 这帮学生,平日在家经史子集、草药通论管饱,这类闲书却是显见的,一个个跟苍蝇见了臭鸡蛋一般,又如俭省的婆娘遇上了削价菜,都在那书箱里挑挑拣拣,有的人找到自己喜欢的,便掏了铜板,拿着书上炕看起来,却也有挑来挑去没寻到满意的,把书箱翻了个底儿朝天,那书客也不恼,只拣出几本受众广的。 唐玉川此时尚年幼,才子佳人类的缱绻□□自然勾不起他的兴趣,于偏僻处寻到一本记载经商趣闻的书来看,魏相兰呢,寻了一本三侠五义之类的传奇来读,于是这个本应安宁的午休时间,生生被破坏了。 顾长亭自然没去寻闲书看,此时正安静恬淡地闭着眼小憩,这是他一天中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 “大外甥。” 顾长亭听见右手边的相思又这般唤自己,闭着眼睛没有理会。 “我知道你没睡,我有件事要问你。”相思伸手捅了捅顾长亭白嫩的面皮,悄声道。 顾长亭继续装睡,依旧没理。相思叹口气,对于这个仅仅八岁却油盐不进的大外甥,她实在是束手无策,只得凑近了些,问:“我看戚先生上课时你听得极认真,可曾想过以后要做大夫的?” 本以为相思又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逗弄自己,没想这次却真是正经事,他睁开眼,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相思,有些不解:“你问这些做什么?” “其实做大夫也挺好的,救人性命,也受人尊重,你要是喜欢医道,往这条路上走岂不好?”相思两世为人,心思自然缜密些,顾长亭如今家里的光景,只怕往后从商艰难险阻颇多,只本钱一项就够他愁的,若是他乐意学医,那就是另外一条路了。 南方六州首重药事,大夫少而不精,却极受尊重,往后顾长亭若真做了大夫,自然安稳一生的。 顾长亭神色微动,全然落进了相思眼中,她猜他也是动过心思的,于是继续道:“咱们的戚先生是忍冬阁的名医,如今在咱们书院里教课,你也常向他请教,不如就拜入他的门下如何?” 顾长亭眸中隐现惊异之色,仿若第一次认识相思一般,良久闭了眼,淡淡道:“戚先生怕是不肯轻易收我这样的野徒弟。” 既然知道了顾长亭的想法,相思便也不再说什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然入眠。而被她搅扰的顾长亭虽闭上了眼,却失了睡意——若戚先生能收自己为徒,该多好。 过了半月,寒露日,云州府的风俗是要喝桂花稠酒的,魏府里晚间要赏菊喝酒,相思便只得早早出门,车夫老孙早在府门等候,此时见相思少爷左手拎着一大坛酒,右手拎着个雕花的小箱,忙上前接了过来放在车里,跟在相思身后的小厮也把手里的大小包裹放上了车,这才出发去城外顾家。 顾长亭一家如今住在田庄上,院落虽然朴素,却很干净,顾夫人迎了相思进门,见她乖巧可人,自是喜欢,忙唤里屋的顾长亭出来。 不多时,门帘一晃,蹩出一个人来,不是顾长亭又是谁,只是此时的顾长亭实在有些……接地气。 他头上包着个赭色的布巾,身上穿着短打小衣,裤子有些短,露出直细的小腿来,更接地气的是他脸上还擦着两抹黑灰,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在掏锅底儿。 顾长亭见是相思来了,略有些惊讶,相思已经先开口道:“今儿寒露,爷爷让我来送些桂花稠酒,你和我一起去搬进来吧。” 顾长亭随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便跟着相思去门口,到了马车前,相思却不急着搬酒,而是笑眯眯地看着顾长亭,问:“大外甥,我一会儿要去戚先生家里送酒,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听着这句“大外甥”,顾长亭眯起眼来:“你有题请教时,叫我顾小先生,如今没事儿求我,就喊我大外甥,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 嘴上占了便宜的相思微微一笑,仍旧问:“那你到底去不去。” “我去做什么?” “我听说昨日下大雨,戚先生的房子漏雨了,把两大箱书都泡了,正需要人帮忙。” 顾长亭一听,便同意去帮忙,于是二人辞了顾夫人,一起往戚先生府上去了。相思说既然是去帮忙干活,顾长亭的衣服也就不用换了,顾长亭便也无所谓。 两人被引着 去见戚寒水,一进最后一道门,便见院子里一片一片被水浸湿了的书,煞是壮观,而戚先生,正双手颤抖地捧着一本字迹都被水渍沁没了的传世名方欲哭无泪。 穿着短打,头系布巾的顾长亭任劳任怨地在院子里晒书,晒完一面再翻一面,颇有些烙葱花饼的□□。这些书都是戚先生的命根子,他见顾长亭能如此细心,也是老怀安慰。 此时太阳正烈,书也晒得七八分干,相思狗腿地泡了一壶茶,让顾长亭给戚寒水送去,于是一老一小二人又在太阳底下说了半晌“天下医道”、“六州药事”之类,到了中午,戚寒水带着二人去隔街的馆子吃了一顿,复又回去收书。 收完书,相思让马车先把顾长亭送回去,自己则在戚寒水处等着。 顾长亭一走,戚寒水便有些按捺不住,捉了相思到眼前,问:“顾长亭家里很苦吗?” 相思废了这么多劲儿,自然就是要戚寒水知道这事,于是一五一十把顾长亭的身世说了,又夸他聪明好学,对医道十分热衷之类。 戚寒水摸了摸胡子,他早有想收顾长亭为徒的想法,只是怕他未来是要经商的,所以一直没开口,这时却见相思眼睛雪亮,天真烂漫道:“先生收他当徒弟吧,他将来一定是个好大夫呢!” 前世加上今生统共三十多岁的老黄瓜——相思姑娘,为了自己大外甥的前途,咬牙刷了绿漆——装嫩。 戚寒水虽然心思已定,面上却并无表现,相思一急,便屁颠儿屁颠儿去取了那雕花的小箱过来,神秘兮兮地问:“先生,你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戚寒水胡子一颤,冷冷道:“没兴趣。” 相思却不气馁,将那个略有些沉重的小箱放到桌子上,老神在在:“那日我听先生说起想打开肠肚,用‘釜底抽薪’之法治少阁主的病,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用具,偏我家中有一孤本,记载着写开腹手……手术之法,上面有一张手术刀具的插图,我便找人打造了一套。” 戚寒水眼睛一亮,身子稍稍前倾,急急问道:“什么孤本?何时拿来给我看看!” 哪里有什么孤本,那是西方医学数百年的智慧结晶,但这话是万万不能对戚寒水说的,相思便满脸为难道:“那……那书如今找不见了,但上面的图我记得清清楚楚,先生你看看这东西是否合用?” 戚寒水不禁面色一黯,他本来也没对一个六岁的娃娃抱有太多期望,如今又听那书找不见了,想这箱子 里的东西八成也是一堆废铁,但是看着相思一脸期待,又不好不看,只得打开了那箱子。 箱子里面用红色绸布衬着,里面摆着白灿灿的几件什物,是戚寒水从没见过的新奇玩意。他伸手取出一把刀柄细长的小刀来在眼前仔细打量,眼中异色渐浓,最后竟是双目圆瞪,他不可思议地转头去看相思,却见小娃娃只纯真可爱地看着自己。 放下手术刀,戚寒水又捡起一件什物,打量摆弄了许久,却不知这是做什么用的,不禁纳罕:“方才那是刀,这又是什么东西,像剪刀却不是剪刀。” 那当然不是剪刀,那是止血钳!相思心中嗤笑,面上却正经严肃:“我记得那书上说,着东西是用来夹住经脉的,好像是能防止血液流出的工具吧?” 她话音一落,戚先生就往自己的手腕上夹去,相思来不及阻止,下一刻只听得忍冬阁堂堂赭红堂大堂主、顶顶有名的戚寒水戚先生“嗷”的一声叫了出来,疼得直捶大腿,却不敢再碰那把夹在手腕上的止血钳。 相思瞪着眼睛咽了口唾沫,隐隐感受到了戚先生的痛楚,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上前,轻轻把那止血钳拿了下来,弱弱问:“先生……您没事吧?” 戚先生那张原本漆黑如墨的老脸皮,如今白得纸一般,颤抖愤怒地指着相思手中的止血钳:“什么……什么鬼……鬼东西!” 相思讪讪,不知该怎么回答。 许久,戚寒水才平静下来,小心翼翼从小箱里又取了东西挨个细看,却只用两根手指捏着,一副生怕再被咬到的样子,一样样看完用了小半个时辰,心中大为惊奇,感叹这套工具实在精巧奇妙而实用。 忍不住追问:“既然书找不到了,那你记不记得那书叫什么名字?” 相思挠挠头,想着这个世界中医一家独大,是没有西医的,于是坦然胡诌道:“好像是叫《西医手术案集》。” 戚寒水暗暗念了两遍,然后开始了将近二十年的《西医手术案集》寻访之路,只可惜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十分遗憾,只叹魏相思这货害人不浅。 “这西医是个什么医?”戚寒水问。 “不知道。”相思真诚答道。 戚寒水也不知在想什么事,许久之后一抬头仿佛才意识到什么事,眯着一双眼儿看着相思:“无事献殷勤,你这娃娃到底想干啥?” 相思脚儿在地上蹭了蹭,小声嘟囔:“我想让先生收顾长 亭做徒弟,他品行好,又肯勤学,肯定是个好徒弟的。” “我收不收他做徒弟,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这么热心是什么缘故?”这一套工具做工精细,且是用贵重的白钢铸成,可知价钱不菲。 “顾长亭他是我大外甥啊,我总得多为外甥想想,”相思一顿,又道:“他家里光景艰难,别的启香堂先生又不肯好好教导,怕是会耽误他的。” 顾长亭年少沉稳,有慧根,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如今这年纪尚可补救,若是再晚些年岁,只怕的确会误了他。但让戚寒水惊讶的,却是相思竟知道这一重,平日只看他是个迷迷糊糊的娃娃,如今看来心思竟然剔透非常。 见戚寒水又不说话,相思便有些急了,她看戚寒水这些日子对顾长亭的格外照顾,觉得他是有收徒之心的,但眼下不说话是怎么回事,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幽幽道:“我记得那本书上还画了人胸内的构造来着……” 第23章 后院起火啦27 戚寒水两眼“唰”地一亮,双手按在相思的两肩上,急道:“你还记得清楚吗,快画出来给我看!” 人胸腔内的构造,别说戚寒水不清楚,在这个死者为大的时代,谁也没敢剖开人的胸膛去看,自然没人清楚,如今听相思这一说,戚寒水简直欣喜若狂,奈何相思却只傻笑不说话。 戚寒水愈发的急了,只盼望相思那本《西医手术案集》能给他指出一条救命的明路来:“你倒是说话呀,傻乐什么!” 相思眯着眼,笑容可掬:“先生收了顾长亭吧,收了我就好好回忆回忆那幅图是咋画的。” 戚寒水险些气翻了过去,却也不再关子了:“收收收!我明儿就收了他!” 相思这才松了一口气,进屋去找了纸笔出来,坐在小凳上,在戚寒水探照灯一般的目光里下,画起了早年为了应付考试而熟记于心的人体内脏和人体循环来…… 画完交给戚寒水,只见上面脉络清晰,线条流顺,体贴的相思还用箭头指出了血液流动的方向。戚寒水先是惊叹,再是惊叹,然后狐疑:这张图复杂非常,即便是他自己,只怕也不能轻易记得清清楚楚。 但看相思依然一副纯真无知的模样,戚寒水头痛地放弃了询问的念头。 相思帮自己的大外甥找了个好老师,十分开怀,一路哼着小曲儿回了魏家,才下车就在门口看见了也刚刚回府的魏老太爷,相思忙小跑着上前甜甜请了安。 魏老太爷见自己这嫡孙大宝贝儿今儿的心晴似乎格外好,问:“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爹让我给戚先生送稠酒去来着。” “戚先生如今只身一人,平日多拜望是应该的。” 相思应声,两人各回了院子。 晚间阖府家宴,在春晖院摆了酒席,因没有外人,倒也没分男席女席,只大人们坐一桌,魏相学、魏相玉和相思等五个后生坐了一桌,这相学、相玉虽见过几次,相思却并不相熟,于是谨小慎微地吃饭。 吃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春晖院里,焦急地看着秦氏,秦氏知是有事,于是寻了个空起身来了院子,那婆子对着秦氏耳语两句,秦氏的脸色便变了。 像是受了惊,秦氏的脚步也有些虚浮,进了堂内便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了魏老太爷面前,声音中夹杂着隐痛:“儿媳无能,没照顾好辛妹妹,方才院里的妈妈过来传话,说是妹妹小产了。” 魏老太爷脸上和煦的笑容眨眼消失了,他不说话,只冷然看着秦氏,那样洞穿一切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但她却并不十分害怕,只因这事做得□□无缝,如今谁去查,也查不出她的毛病来,这便是有恃无恐了。 那辛姨娘魏老太爷自然不喜,但他却更不能容秦氏这般狠辣的手段。 众人都悄声放下酒杯,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点燃了这场对峙。就在这时,魏老太爷说话了:“上次我叮嘱你好好照顾的话,你是当做耳旁风么?” 秦氏低了低头:“儿媳自然记在心中,回院子后也悉心照顾,只是辛妹妹实在体弱……许是早年小产伤了身子,所以这胎才坐不住了……” “当年小产的事是什么缘由,你当我不知道么?”魏老太爷一瞬不瞬盯着秦氏,冷冷道:“再怎么说,她怀的也是魏家的骨肉,你若是看不惯她,发掉也罢了,何必去害她腹中孩子的性命!” 秦氏没想到魏老太爷会发这样大的火气,当下也有些后悔自己做得急了,嘴上却是不肯认的:“儿媳从未害过辛妹妹的孩子,老太爷这样说,可是有什么证据?相公纳妾,儿媳心中虽然不喜,却尚有容人之量的!” 此时堂内十分安静,静得能听见院子里虫鸣之声。 “芒硝。”魏老太爷冷冷道。 芒硝是一味药,常用作泻热通便,清火消肿,积滞腹痛,是一味常用的药。 但是脾胃虚寒及孕妇禁用。 这是辛姨娘第一次小产时,秦氏用的手段,她心下大惊,看眼下这形势,魏老太爷竟不准备放过她一般,竟当着阖府老小的面来与她对峙。 “那次流产是你害的?”此时才听出些门道的魏正信愤然起身,怒指着秦氏骂道。 秦氏心中想着不应这么着急动手,眼下这形势却是骑虎难下了,只有抵死不认一条:“儿媳听不懂父亲说什么。” 那魏正信是极爱辛姨娘*模样的,又看秦氏平庸相貌,又想她歹毒心肠,无名冒出些邪火来,冲上前去,劈手便是两个耳光,怒道:“我怎么会娶了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 秦氏只觉眼前一花,颊上火辣辣的疼,她一手抚上微微肿起的脸,眼中满是狠厉之色,咬牙道:“我若知你是这般妾灭妻的混账,我就是出家当姑子,也不肯嫁你!” “现在说得硬气了,当初你们家穷得女儿,你有选择吗!”魏正信开始耍浑,魏家平日也算是有头 有脸的,今日魏正信却比泼皮还混蛋几分。 “好了!”魏老太爷狠狠一拍桌子,指着魏正信气道:“你如今也长能耐了!要说错,也是你最初不该把人带回府里来!” 魏正信一垂手,不说话,却横了自己的发妻一眼,颇有回去再算账的意思。 一直在旁看热闹的冯氏却不嫌事大,冷冷道:“平日三嫂一口一个‘孝顺’挂在嘴边,却一双素手害了两个老太爷孙儿的性命,可真是够孝顺呐!” 魏正孝是个胆儿小的,桌子下的手拉了拉冯氏的袖子,让她少说几句,冯氏却没理会。秦氏今日是有些心灰意冷了,也不恼怒,只冷冷道:“生出来又怎么样,不过是庶出生的庶出,都不能继承家业,还不是白费力气。” 这话说得有些不敬了,对魏老太爷也颇有怨愤之意,魏老太爷却没有生气,他今儿有些累,挥挥手:“你们都走吧。” 魏正谊担心自己的老父,本想留下宽慰几句,魏老太爷却连他也赶走了。 满桌残羹冷炙,杯中残酒已凉,魏兴关了门,想要阻挡如水的凉夜,复又温了一壶桂花稠酒给魏老太爷斟满,叹息一声道:“老爷今儿是怎么了,三房太太做事狠辣也并非一天两天,若做得过分老爷也只不过敲打敲打,从未像这般不给脸面的。” 华发已生的老人摩挲着杯子,清清淡淡问:“魏兴啊,你说人这一生有什么意思呢?” 魏兴颦眉思索,少顷,问:“可是秦老爷不成了?” 魏老太爷喝了杯中酒,目光落在虚空之中:“老秦年轻时也是个狠角色,如今老了老了成了老糊涂,天天迷恋吃什么仙丹,谁劝也不听,我今日去看,他那些子孙后代竟没一个顶事儿的,只怕他死后,秦家也算是完了。” “秦家哪能那么容易完。”魏兴轻叹一声。 “我看到他拼命拼出的产业,如今后人却没有能扛起来的,想到自己也是这样,这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是做生意的好手,且相互之间也不和睦,兄弟无情,老三更是搞得自己院子不得安宁,我若百年之后,三房四房定是要分家的,大房又是个没主意的,魏家只怕要完了。” 魏兴虽想出言安慰,却知魏老太爷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只得又给自家老爷添了一杯酒。 这日风和日丽,天气凉爽,启香堂里的众人终于渐渐忘却了“唐小痣”撞蛋事件,事主也夹起尾巴做起人,一切都是如此祥和。 戚寒水正在上课,时不时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抚摸一下顾长亭,再用麻木不仁的目光看一眼相思,这是他准备收徒后第一次上课,课后他就准备找顾长亭谈谈拜师的事宜。 “救命救命救命阿!”堂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戚寒水皱眉快步走出去,只见两个大汉抬着个竹撵疾步往这边来,竹撵上瘫着个进气儿少出气儿多的老人,多亏旁边还有个青年人扶着,不然只怕老者要掉下来。 那青年人看见戚寒水就在眼前,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大声喊道:“戚先生救命啊!救救我父亲的命啊!” 竹撵停下,戚寒水上前号脉,只觉触手冰凉,指下竟全无脉搏,这时听得那青年道:“家父早间痰便卡在喉咙里,咳不出咽不下,找了几个大夫也没有用,眼见着人就不行了,先是抬去府上找,府里的下人说您在书院,我们便急忙着赶来了。” 戚寒水放开老人的手腕,摇摇头:“不成了,已经没脉搏了。” “啊!戚先生你可千万救救我父亲啊!”青年一把抓住戚寒水的袖子跪了下去,颤声说:“我父亲还有气息啊!” 这老人自然就是曾经在魏老太爷寿宴上吐白沫,后被戚寒水救了的秦太爷,青年是秦太爷的小儿子,名唤秦明霄的。 戚寒水是见惯生死的人,知这秦太爷服食丹药已久,内脏均被腐蚀了,且年岁已大,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的,于是只站在远处不再言语。 这时启香堂里的学生们也好奇地出来张望,一个眉眼细长的学生看清眼前景象一下子慌了,跑上前急急拽着秦明霄的手哭道:“九叔,爷爷这是怎么了?” 这学生名唤秦钰成,正是秦太爷的嫡亲孙子,早间出门时秦太爷情况尚好,谁想再见时竟是这样的光景。 启香堂的学生们都尚年幼,谁也不曾亲眼见过死人的,如今猛然见了谁能不害怕,各个定在原处不敢动弹。相思看看躲在自己背后捂着脸的唐玉川,狠狠地翻了个大白眼,不妨却装上了顾长亭的目光,只得讪讪。 顾长亭平日便比别人沉稳许多,此时也不见惧意,一手提了唐玉川,一手提了魏相兰先送进屋里,又挡在众学生面前让大家快回屋里去,便有许多学生十分感激他。 第24章 我不上学啦27 第二日,书院月试,秦钰成自然没来,五人互助学习小组颇见成效,顾长亭自然是万年第一,毫无悬念和期待,相思和相庆却也入了前十,唐玉川这些日子也是发奋苦读,誓要把自己露痣之耻用名次洗刷掉,竟排了倒十名往外去。 只是五人组中的相兰……依旧是倒数的,此次考了倒第三,相思想,该抽时间给他上上思想政治课,提高提高思想觉悟了。 回府之后,相思便巴巴跑到楚氏屋里给她报告自己的进步,又因魏正谊尚未归家,便寸步不离地等着。 但相兰这边就有些难看了,冯氏平日虽然并不苛求,但听得相思如今也考进前十里去,相兰却这般不长进,便也训问了几句。相兰性子有些倔,听了也不回话,冯氏见此愈发的生气了,拿起棍子便打了,这下却不好了。 相兰被打得恼了,一咬牙喊道:“我不上学了!” 冯氏一愣,问:“你刚才说什么?” 相兰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愤愤然道:“上学有什么好!我不上学了!我考也考不好,学又学不会,不如去做大侠客!” “什么劳什子的大侠客!就你这没桌儿高的小娃还想着做侠客!看我不打死你!看你还上不上学!”冯氏气得大骂,劈手又是几下,相兰也不躲避,只由着她打,自己却是打定主意要做大侠客了。 相兰如今这荒谬想法,自然是因那日从书客手里买的那本书,上面的大侠威风凛凛,风雨中杖剑,是何等潇洒快意。于是尚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相兰小同志,现实生活受挫,便一心想着做个大侠,也潇潇洒洒过一辈子。 冯氏打了几下,一是心疼自己的亲儿子,二是觉得相兰不过是小儿心性,明儿这话只怕就全忘了,于是又教训几句,此事便暂时搁下了。 谁知相兰竟真的打定主意,第二日死活不去上学,冯氏拉着他出门,他便一把抱住门框,壁虎一般嵌在上面,大喊“我不上学!我不去!我就不去上学!”之类的话。 冯氏气得七窍生烟,也是动了怒:“你今天要是不去,我就把你的腿儿打折!” 事到临头,相兰竟也有些胆气:“打折我也不去!我要当大侠客!” 冯氏使劲儿一拽,奈何相兰竟把门框抱得死死的,竟是拽不动,便松手又去寻棒子。魏正孝忙去拦,也有丫鬟婆子去劝的,冯氏却也是个暴脾气,轻斥退了众人,拖着棒子便往这边来:“我看今天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相庆一看大事不好了,担心自己的弟弟吃苦头,拉起他就往外跑:“快跑!别大侠客还没做成,自己先交代了!” 相兰一看自己亲娘那架势,心里也是发憷,小短腿儿腾挪着逃命去了。谁知两兄弟刚一出门,便迎面撞上了魏老太爷。魏老太爷今日穿了件玄色长衫,脸色不太好,见二人慌张出逃,又听二人身后院子里嘈杂,盯着相庆问:“这么慌张做什么?” 两兄弟吓得魂不附体,偏偏这时冯氏也冲破了重重阻碍追了出来,只见她手中拿着个手臂粗的棒子,浑身杀气腾腾,但一见了魏老太爷,冯氏便蔫了,忙想藏起棒子,奈何棒子太粗没处藏,只得小步走了过来。 “四房媳妇,这是怎么了?” 冯氏一时无语,相兰却不怕死地回道:“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做个大侠客!” 魏老太爷的眉头轻轻颦了颦,笑得温和:“你要做个什么?” “大侠客!我要做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客!”相兰胸膛一挺,仿佛这一挺就能当大侠一般。 温和的笑容从魏老太爷的脸上消失了,他看着冯氏道:“现下我要去秦府一趟,你把相兰送到祠堂里等我。” 听闻这话,众人脸色一变,相庆满脸惊恐,相兰梗着的脖子也软了几分,冯氏干笑了两声,小意道:“小孩子不懂事,不用进祠堂吧?” “送到祠堂里去。”魏老太爷说完这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氏的手指恨恨点了点相兰的脑门,又急又气:“这回好了,有你好受的,让你做大侠客!” 相庆劝道;“娘,爷爷让把弟弟送到祠堂去,别是真的要动用家法吧?弟弟年纪这么小可是受不了的。” “老太爷说的话谁敢违逆,要是把他打死了就当我没生这个儿子罢!”冯氏虽话是这样说的,心中却也在盘算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儿子少吃些苦头,又想起相兰这“大侠客”的志向来得实在有些蹊跷,便逼问道:“平白无故的,你这小子怎么就想要做大侠客了?” 相兰没说话,相庆却为自己的弟弟着急:“还不是那日书院里来了个书客,他买了一本闲书闹的。” 才改邪归正的冯氏沉吟片刻,故态复萌:“既然是在书院买的闲书,相思也肯定在场了,老太爷回来你就说是他撺掇相兰去看那书,勾得他不思上进,不然只怕他这一顿家法是躲不过的。” 相庆尚未开口,相兰脑袋却摇得拨 浪鼓一般:“和他没干系,扯上她做什么!” 冯氏闻言一怒,正要发作,却听相庆也道:“娘,这事儿不能这么办,上次因为诬赖相思,他好长时间都不理我,如今他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要再这样,以后我们怎么相处?而且若被爷爷查明是咱们诬赖的,只怕就不是一顿家法的事了。” 见冯氏面色略有松动,相庆继续劝道:“前几日三伯院子出了那事,你看爷爷多生气,如今咱们院子若再不安宁,爷爷只怕要狠狠整治呢!” 冯氏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如今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心中有些诧异,问:“那你看这事该如何办?” 相庆看了相兰一眼,道:“这事要是弟弟肯认错,答应以后好好上学,便不算是大事。” 哪知相兰竟冷哼一声:“我就是不要上学了,我要当大侠客!” “当你奶奶个腿儿的大侠客!”冯氏一声暴喝,相兰的惨叫响彻云霄。 马车里空荡荡的,只相思和相庆两个人,早间听相庆说起相兰闹退学的事,相思也有些头疼,都说少不读《水浒》,原是没错的,相兰这活了心,免不得自己要对他进行一场深刻的思想教育,也就是……洗脑。 因思忖着晚上要怎么给相兰洗脑,相思这一天便浑浑噩噩的。午间,五人小组只剩四人凑在一处吃饭,唐玉川一听相兰所为,不禁赞叹:“他的志向还挺别致的,但是当侠客有什么好,又穷又苦,风餐露宿,也不知图个啥!” 一直默默吃饭的顾长亭抬起头来,幽幽道:“相兰对学习从来不上心,这次既然说要做大侠客,怕轻易是不肯轻易罢休的。” “这可怎么办!”相庆苦了脸。 相思咬着筷子,似是拿定了主意,猛地一拍桌子:“五人小组一个都不能少!” 顾长亭看着忽然莫名激动起来的相思,并无太多情绪,淡淡道:“那就要想想怎么把相兰劝回来。”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相思一字一顿道。 却说书院这边四人正在商量对策,魏家祠堂这边相兰跪得膝盖发麻,他往旁边挪了挪,小脸皱成了一个三十八褶儿的大包子,但他要做大侠客的人生理想并未动摇。 此时,刚从秦家回来的魏老太爷正坐在他前面的太师椅上,面上略有疲色。 “说说吧,你自己个儿是怎么想的?” 相兰不安分的屁股动了动,闷声 道:“孙儿觉得上学没什么意思,不想念了。” “哦,没意思所以不想念了,那你要退学帮家里做生意?”魏老太爷轻声问。 相兰挠了挠头,有些不安:“我想……做大侠客。” 魏老太爷冷哼一声:“你想做大侠客?做大侠客有什么好?大侠客又是那么好做的吗?” 相兰听魏老太爷嘲笑自己的理想,心中略有些恼意:“我看书上那些大侠,行侠仗义,好不快活,哪里像咱们商人到处钻营,这一辈子都窝窝囊囊的!” 魏老太爷面色一变,始知这个孙子心底竟是这般想法。如今大庆国虽对商贾有些惠策,商人地位不高却是事实,但自己的孙子看不上自己的职业却是另一个层面的打击了,又兼今日去秦家吊谒,魏老太爷便真真生出了些“人生寂寞如雪”的感叹来。 “你看不上商人?你可知你如今身上穿的,肚里吃的,都是我们这些你看不上的商人给你钻营来的!不然你还能比那街上的乞儿强出多少去!” 相兰毕竟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也不觉得当乞儿能怎样,他看那书里的大侠小时候也是个乞丐,然后遇上了个世外高人学了武艺,这才成了一名大侠。 但他却不敢在魏老太爷面前发表这番言论,但因是为着自己的理想而抗争,自然多出许多大义凛然来,梗着脖子说:“我学习也没有什么用,将来也不过是帮家里跑跑腿儿,家业还是相思继承的,我就做我的大侠客去!” 魏老太爷黑了脸,狠狠一拍桌子:“你们三个兄弟如今整日在一处,平日极为亲密,我还当你们兄弟情深,没想到你心里却也惦记着要家产,今日竟也说出这些诛心的话!你让相思听到了,心中怎么想!你们这兄弟以后还做不做了!” 相兰说这话全是一时情急,并无半分争夺家产的想法,听得魏老太爷的怒声质问,才知是自己说错话了,但他偏偏是个直肠子,并不肯软下身段来认错,只道:“孙儿没有那些想法,只是确实不想读书。” “不读书你就在这里跪死算了!”气成河豚的魏老太爷一甩袖子走了。 第25章 失学儿童拯救计划27 下学后,四人小组依旧来春晖院上晚自习,只是魏老太爷今天劳神动气没来看着,单单魏兴陪着。 相思拉着相庆去屋里找魏老太爷,进了里屋,见魏老太爷已经躺下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却见魏老太爷正闭眼睡着,于是拉过薄被想给他盖上。 “你们不去温书,到这来干什么。”魏老太爷忽然睁开眼睛。 相思忙与相庆束手而立,低着头道:“听说爷爷今天发火了,我们来看看爷爷消没消气。” 相庆也忙狗腿献殷勤:“爷爷快别生气了,相兰他小不懂事,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别气坏了身子是要紧。” 魏老太爷冷哼一声,坐起身来,因这几日的事着实费心费神,原本坚|挺的双下巴也松软了许多:“说吧,你们两个兔崽子到底要说什么。” 相思偷偷抬头打量魏老太爷的神色,哪知正撞在老太爷的目光上,忙又低下头去:“我们想了个法子劝兰弟,保准能让他改变心意回来上学的。” “你们还能有什么法子,那小子如今能耐得很,已经看不上商人了,非要做个大侠客呢!”魏老太爷冷哼一声。 相思却从这话里听出些委屈的意味来,想了想,替相兰辩解道:“兰弟还小,心眼又直,情急时肯定话不对心的,爷爷别和他计较这些,只要让我们去劝,至多一个月,我们肯定让他知道大侠客不是那么好当的,也让他明白家中生意的不易。” “就是,我们都知道家里的生意是爷爷付出许多辛苦的,是兰弟小,忒不懂事了。”相庆也附和。 见尚有两个孙子是懂自己的,魏老太爷心气儿稍顺,问:“那你们要怎么劝?” “先把兰弟从祠堂放出来。” 当晚,跪了一天的相兰小同志一瘸一拐地回院子了,冯氏怕再把事情再闹大,便也没再教训。 夜深人静之时,相庆趴在相兰耳边说了一通私房话,那相兰小同志的双眼放光,乐得见牙不见眼。 次日一早,相兰早早起身,同相庆一起上学堂去了。一上马车,相兰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兴奋地抓住相思的手,问:“爷爷真的同意让我当大侠客了!” 相思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小声道:“只是这事儿怕是四婶子不能同意,所以暂时先别告诉她,你只先暗中学些功夫,等有小成了再同她讲。” 旁边的顾长亭听相思这般 胡诌,便也十分郑重其事地哄骗,道:“昨天魏老太爷确实是同意了,我们都知道这事儿。” 相兰一听顾长亭都这般说,便信以为真,兴奋地搓着小手,问:“那我怎么学功夫呢?” 相思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只见书上写着四个字——《葵花宝典》。 这正是她昨天晚上奋战的结果,里面汇集了她能记得的所有武功精华,比如扎马步,扎马步,和劈叉扎马步。 “这本秘籍是那日我路过玄铁街,一个神秘的打铁匠给我的,说让我转交给有缘人,想来这有缘人就是你了。”满嘴跑火车的相思双手奉上《葵花宝典》。 相兰兴奋接过,小脸通红地翻开秘籍,相思没有阴损地在上面写“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类的话,只见第一页上画着个扎马步的动作,再往后翻,依旧是个扎马步的动作,只是双腿之见的距离大了一些,再往后翻,双腿间的距离更大了些,最后一页,只见双腿距离劈到了极致,屁股已经坐到了地上。 相庆有些惊讶地张着嘴,问:“这是什么功夫?” 已经被相思带跑偏的顾长亭幽幽道:“医道上,越是精妙的书,道理越是简单,想来武功也应该如此,这本秘籍上的功夫定是绝世的武功。” “原来是这样!”被侠客梦冲昏头脑的相兰小同志握紧了小拳头。 “你看,前面好像还有一页。”相思奇道。 几人都向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秘籍扉页上写着两行字:一天练五个时辰不得间断,只可吃糠咽菜不沾荤腥。 相兰小同志几不可见地咽了口口水,却是咬牙:“我能做到的!” 于是这日,启香堂里多了一道风景——相兰扎马步。 上课时扎马步,吃饭时扎马步,别人午休睡觉时扎马步,下学的马车上依旧……扎马步,相兰的腿有些站不住了。 到了晚自习时,五个时辰终于到了,相兰坐在椅子上,始知屁股与椅子的接触是如此*蚀骨。 然而这并不是最难忍的,最难忍的是吃糠咽菜不沾荤腥这一条,相兰同志从会吃饭开始便顿顿离不了肉,如今猛然间断了荤腥,实在残忍。尤其是午间,其他四人吃肉吃得那个香呐! 相兰的口水便流下来,他咽着口水:“我只吃一块肉可以吗?” 相思往旁边挪了挪,一手护住碗里的肉,大义凛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这又不是不给你饭吃,少吃些肉都受不了吗?” 相兰讨了个没趣儿,嘟囔道:“但我还是不知道练功为什么不能吃肉。” “兰弟,你要知道,做大侠的是要摒弃凡人庸俗趣味的,不能贪图享受,要以天下为己任,要体恤弱者疾苦,有不能睡,要睡地上,有肉不能吃,要吃野菜。” “有为什么不能睡?有肉又为什么不能吃?” 相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因为要给身葬父的少女睡,肉要给被富户贪官欺压的乞丐吃。” 相兰目瞪口呆,半晌没有说话。 唐玉川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相思这话……有理,你看那些大侠客哪个不是风餐露宿的,我看好你啊,总有一天你也能和他们一样!” 尚有一星火苗在相兰心里不灭,他不甘心地问:“那大侠帮了别人忙,总归是会有人感激他的,总能挣到银子的吧。” 相思道:“但需要大侠帮忙的人都是穷人,大侠哪里好意思收银子呢?” 相兰苦恼地挠了挠头:“但是世上总归要有路见不平的大侠吧?” 相兰小同志的思想动摇了,他想当大侠的原因有三个,第一是现实生活受挫,想要逃避;第二是他在闲书里面看到的大侠都潇洒快意不窝囊;第三他想行侠仗义。 但如今知道大侠不但要吃许多苦,一个不小心还会被官府通缉,前途堪忧,于是整个人都低沉下来,饭也不吃了,功也不练了。 拯救失学儿童的计划已经完成一半,成功让相兰意识到大侠客不是好当的,剩下的一半就是帮助相兰找到新的人生理想。 这日下学,马车走了平日不会路过的一条街道,到了一宽敞处停下,坐在车门处的相思拍了拍相兰小同志的肩膀,掏心掏肺的说:“家里的事你甚少关心,那日在祠堂又说做商人不好的话,你不知爷爷听了多伤心。” 说完,她掀开了车帘。云州府百姓富庶,但富庶之地亦有衣不蔽体的穷苦人家,车外是一个粥棚,粥棚上挂着一个招子,招子上写着几个字:魏家施粥。 棚子里有两口大锅,只放粥和咸萝卜小菜两样,但棚子前已经排了两条长龙,队伍里多是些七八岁的乞儿,也有些年老的乞丐,他们都十分自觉地端着碗排好队,想来也是这里的“常客”。 相兰面露惊讶之色 ,显然他从不知道魏家有这个粥棚,相思便解释道:“这粥棚,开了十年了,每月从药铺的进益中拿出一些放粥,接济接济这些食不果腹的人,虽然并不是大帮助,但也能让他们免于饥馁之苦,这些你怕是从不知道的吧?” 别说相兰不知道,就是相庆也不清楚,现下听相思说起,两人心中竟生出些身为魏家人的骄傲来,却听相思又道:“兰弟,你说商人蝇营狗苟不坦荡,但这些银钱全是正途挣来的,没有骗也没有抢,这是取之有道,平日府里不曾奢侈挥霍,却拿出一部分银子施粥做善事,这也是用之有度,这番作为也算是君子行径了,我觉得很坦荡、很光明。” 相兰从未听过相思这般正经的说过话,如今这话不但极正经,还极有道理,一时愣住了。 “你想当大侠客,不过是因这次月试的成绩不好,于是想逃开,但是见硬就躲做什么能成呢?当大侠客也要练功夫,吃许多苦头,遇上许多困难,到那时你还要躲不成?困难的出现是为了让你克服的,不会,学便是了,困难的事能赢了才是真厉害呢!” “再者,我知道你比我们都高尚许多,想要锄强扶弱,但银钱用得好未必会弱于刀剑,刀剑是为了救人而杀人,咱家的生意是为了救人而挣钱,挣了钱再去救人,二者没有高下之分吧?”相思开始满嘴胡诌,努力为相兰小同志洗脑,连车内的相庆和唐玉川都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只顾长亭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若是之前相兰心思稍有波动,如今却是心意彻底被颠覆了,只叹相思的洗脑功力深厚。他吸了吸鼻子,低头闷声道:“我不当大侠客了,我好好上学读书。” 这才对!口干舌燥的相思差点拍手,却硬是忍住,做出心怀安慰的神色来:“那日你说做商人不坦荡,爷爷心里苦,但是爷爷不说,今儿你回去可要好好陪个礼。” 相兰应了,马车这才又启程往魏家去了。到了魏家,相庆自然先陪相兰先去春晖院,剩下三人便先去章华院等着,一向聒噪话唠的唐玉川却一路没有说话,快到章华院时终于憋不住了:“相思,我原来虽然不觉得经商有什么不好,但也没有觉得做商贾怎么光荣,今儿听你一席话,觉得荡气回肠,以后我一个厉害的大商人。” 相思讪讪笑了笑,不知这话该怎么接,顾长亭却淡淡对她道:“你那一番言论并没太大的谬误,但有一处却是大大的不对。” 相思越发的心虚,唐玉川却问:“哪里不对?” “商 人用银钱做善事,是因为那些银钱于他们来说并不关系性命,但侠客杖剑锄奸,却是用性命证道,虽银钱与刀剑有时能做同样的好事,到底是高下不同的。” 唐玉川自然又被唬得一跳,这类的哲学问题对他来说实在是要命的难懂。相思却知此言不差,捂着发红的老脸,求饶:“自然是这个道理,咱们知道就成,别告诉相兰就是了。” 第26章 温泉别院一游27 相兰同志闹退学事件,总算在给魏老太爷认错之后,告一段落。五人小组重新恢复平静,相思却思忖着怎么调动调动几人的学习热情,于是一日提议:每人把自己当月的零花钱拿出放到一处,当月月试进步最大的人得所有的零用钱。 至于已经没有进补空间的顾长亭自然刨除出去,只四个人来争,众人都同意,于是把零用钱都放到顾长亭处寄存,又假模假式地写了个文书,四个人都画了押。 这一方法果然奏效,四人竟有了悬梁刺股的狠劲儿来,每日就比谁学得晚,谁记得牢。至于成绩最差的相兰和唐玉川二人,也开始在课堂上向裘宝嘉发问,实在是难见的景象。 课上认真听讲,课下奋发图强,且有顾长亭这个学神辅导,有相思这个笔记小能手助攻,有银子相**,五人小组进步神速,当月竟都考进前十五去,满堂的学生无不目瞪口呆,便连裘宝嘉也略略惊异。 其实启香堂教授的内容并不十分艰涩难懂,不过是一味药一味药的介绍,只要肯下功夫,没有学不会的。顺利脱离学渣队伍的几人一时热血沸腾,而赢得此次比赛胜利的相兰更是热泪盈眶,在其他三人同样盈满热泪的眼神里,接过了顾长亭手中那沉甸甸钱袋子。 至于唐永乐,只要他亲儿子不考倒几名就要烧高香,此次听闻他月试竟考进了前十五,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在做梦,险些抽过去,最后知道竟是真的,马上进了祠堂拜了又拜,跪了又跪,把这天大的好消息说与列祖列宗听了。 事后,唐老爷又亲自去了趟魏家拜望魏老太爷,期间感激涕零。 这几个孩子进步神速,魏老太爷也是老怀安慰,准他们去魏家温泉别院一游。顾长亭自然是不去的,奈何几个人不饶,又兼顾夫人也让他去,便只得同去了。 这温泉别院却不在城里,是建在城外一清净山里的,五人坐车,一路欢笑,不多时便到了别院。下车一看,只见门前匾额上写着“琼花别院”四个字,同来的婆子丫鬟去敲门,应门的是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儿,见是府里的人,连忙迎了进来。 这院子依山傍水,此时又秋高气爽,十分怡人,更妙的是院后有一处水汽氤氲的温泉,温泉旁还栽种着几株开得正盛的琼花树。 相兰相庆也是第一次来,解了裤腰带就跳下水去,唐玉川和相思了一下眼色,如同来时商量好的,一把把毫无防备的顾长亭推下水去,那水并不深,又因相兰相庆在下面接着,顾长亭一惊便稳稳站 在了水里,顾长亭看着四人阴谋得逞的笑意,莫可奈何。 唐玉川叉腰指着顾长亭嬉笑道:“都是相思的主意,他怕你不肯……哎呦!” 唐玉川“扑通”一声也被推进水里,剩下的话也没能说出口,他咬牙指着相思:“你推我干什么,不是说好只推顾长亭吗!” 相思面有惭色,往后退了两步躲开唐玉川向她伸来的短爪子,道:“你们泡,我怕水,我去给你们找吃的!” 说罢,转身跑了。 泉水温暖,四人白条条的泡在里面,不一会儿只觉浑身软绵绵的,像飘在云上一般,不一会儿,相思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来到泉边,她已换了一身崭新的深青色衣衫,身后两个丫鬟也捧着几套同样的衣衫放在岸上。 唐玉川“咦”了一声,指着相思问:“你这衣服倒是精神。” 相思原地转了一圈,指着岸边同样的棉质新衣,道:“这次咱们小组考得好,娘说要奖励奖励,我想着咱们五个弄个一样的衣服,穿出去多神气!” 唐玉川惊喜一声爬上岸,拿了一套衣服仔细打量,又围着相思转了一圈,啧啧赞叹:“颜色也好,款式也好,咱们五个一起穿肯定好看打眼!” 其实相思哪有精神弄这些,不过是看天气凉了,顾长亭却没有一件棉衣,若单送他又怕他不肯收用,所以才绕了这么大的弯子。 相思又去弄了些茶水点心,依旧放在岸上,却不下水,只坐在旁边与四人插科打诨,一个上午竟眨眼便过去了。 四朵出水芙蓉换了新衣,竟大小合适,穿上又舒适又暖和,就跟着相思去饭堂用饭,别院只一个老家人看管,厨娘是从府里带来的,饭菜简单可口,五人吃完便在房里午睡。 今日起了早,又坐了许久的马车,相思也觉得惫懒,躺下不多时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且沉且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离自己越来越远。 再醒来时日已西斜,榻上除了她竟空无一人,相思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脖子,口有些干,趿着鞋子去厅里倒水,却见顾长亭正坐在门前台阶上读书,秋日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晕出一个恬淡的影子。 相思端着茶杯走出门,与顾长亭并肩坐着,她才醒,眼睛微微眯着瞧那本书,隐约看见应是一本医术。正要喝水,杯子却被顾长亭夺去了。 “茶水凉了,我给你换一杯。”说罢,人已往厨房去了。 相思百无聊赖地闭着眼睛 看太阳,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不多时一杯热茶塞进了她手里,她“咕嘟咕嘟”灌进肚子里,声音因为睡意未消的缘故有些绵软:“戚先生收你做徒弟了?” 顾长亭拾起那本书,脸上现出鲜少露出的微微喜色,声音却平淡如常:“是,戚先生让我书院休假时去他的那里,我如今也开始看些先生让看的医书了。” 相思点点头,许久道:“那你往后别日日来魏家了,如今我们几个也不像以前那般差劲,日间上的课也能听懂,日日来同我们温书会耽误你的。” 顾长亭这才抬起头,他仔细打量着相思那张稚嫩的脸,虽然对相思的细心体贴感念在心,口上却问:“往常用到我的时候,‘顾小先生顾小先生’的叫,如今翅膀硬了就要卸磨杀驴?” 相思嘴里发苦:“我们四个以后还要‘顾小先生’多多指教的,只是不用日日指教,你多些时间跟着戚先生学习医道,原本也是替你着想的!再说你可比驴要聪明多了!” 顾长亭收回目光,眼中笑意更盛:“我知道,我还知道是你去求戚先生收我做徒弟的,我谢谢你。” 这转变太快,脑中尚且混沌的相思理了理思绪,道:“戚先生本来就有收你做徒弟的心思,我只是在旁边煽风点火的,你跟着他好好学,以后肯定有大出息的。” 有没有出息顾长亭是不知道的,但自从他接触医道以来,兴趣一日比一日浓,若以后能救死扶伤,也极符合他的心性。 “他们三个哪儿去了?” 顾长亭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又把相思拉起来:“他们三个和丫鬟去后山采野果去了,这时候应该采得差不多,咱们去吃现成的。” 别院后门开着,两人拾阶而上,行至半山腰便听见前方有嬉闹之声,再走两步,就在重重叠叠的果树见看见几个深青色的影子,及到了跟前,只见相庆正站在树下用袍子兜着各式果子,唐玉川和相兰各攀在一棵树上,比猴儿还灵巧。 见了二人,唐玉川把手中刚采撷下来的鲜果仍了过来,笑喊:“这棵树上的果子甜!” 顾长亭一把接过,递给相思一颗,自己留了一颗,那果子熟透了,咬下去爽甜可口,相思又要了几颗全部入腹。 此时天色不早,摘够了果子,几人便打道回府,马车先到了顾长亭家,那摘了的果子放在几个柳条编的小篓里,相思给顾长亭拿了一篓,又把一个早准备好的包袱递给他,道:“果子 你拿回去给顾老夫人和顾夫人尝尝,包袱里是一套更厚的棉衣,咱们五个人都做了的。” 顾长亭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相思的心思,笑笑收了。 唐玉川下车时,同样也是赠了一篓果子一套棉衣。及三人回了家,便把剩下的果子分一分,春晖院送一篓,魏正信住的桐香院送一篓,相思和两兄弟各带回院一篓,剩下的分给府里的丫鬟小厮,各院子倒也吃得承情。 秋日既到了,冬日便也不远了,启香堂眨眼便要年底大考,考了末位的学生是要被退学的,堂里的氛围便有些严肃起来。但学习小组的几个人如今成绩十分稳定,倒不担心年底大考。 顾长亭如今一月只有半月来春晖院,剩下的时间便去戚寒水的住处听教,日子充实祥和,一片宁静。 自从那日魏老太爷对秦氏呵责后,已有近两月的时间,秦氏事后不但极为诚恳地认了错,连秦氏在云州府衙做幕僚的亲爹也亲自上门赔礼,魏老太爷免不得又说了些敲打之语,却不好弗了秦父的脸面,事情只得暂时作罢了。 那日秦氏也与魏正信撕破了脸皮,好在她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颇有容人雅量地从花坊里找了个十分会伺候人的红倌人回来,亲自塞进了魏正信的屋里,这对夫妇也总算是在红倌人的说和下握手言和了。 那新进府的红倌人名唤“彩月”,生得蜂腰窄肩勾魂眼,几个晚上便让魏正信魂儿也丢了,再记不起旧爱辛姨娘来,彩月又吹得一手极佳的枕头风,不几日魏正信便没了立场,竟要把辛姨娘发出去,颇有些“人不如新”的意思。 魏正信这边既然松了口,早已虎视眈眈的秦氏便没了忌惮,隔日便找来个牙婆,将辛姨娘发了,那辛姨娘虽也不是个善茬,却因刚刚小产身体虚,又患了淋漓不净之症,竟连话也说不出,被秦氏派了两个体壮的婆子抬了出去。 那牙婆本是常与秦氏打交道的,也知秦氏恨极辛姨娘,笑着奉承道:“奶奶放心,老身一定把这妇人个解恨的去处,往后是别想见天日了。” 秦氏微微一笑:“了多少银钱全是你的,只消多让她遭些罪。” 这牙婆是做惯伤天害理事的,闻言嘿嘿一笑,道:“她如今也就一张皮相还成,只是年纪也不行了,身子也不行了,大户人家也不会收她做偏房,只一个‘娼门’给她入,好的楼子却不肯收她,想来只一个暗门子能容她,到时市井懒汉使几个铜板也睡得,穷途末道的浑人不给铜板也玩得 ,哪有比这更遭罪的。” 秦氏一听,心中大感快意,赏了几吊钱,又留婆子吃了盏茶,才让婆子走了。 第27章 一氧化碳中毒事件27 冬至,天气越发寒冷了起来,云州府冬日是少有雪的,只是阴冷潮湿,白昼也短了许多,因体恤他们几个孩子晚上要来春晖院温书,魏老太爷就免了他们早晨的请安,只是相思依旧早早起来绕着院子小跑,身后跟着白芍红药两个倒霉的跟班儿。 相思怕冷,还没到大寒就穿得粽子一般,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晨练完毕,楚氏已在桌前等着,见她小脸通红,不禁心疼地用手揉了揉,道:“天气这样冷,早晨就别起这么早了。” 相思笑笑,问:“爹呢?” “今儿药铺里有事,先出府去了。”楚氏给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香粥,那粥里除了稻米,还有些白莹莹的鸡头米。 楚氏又摸了摸她微凉的额头,叹道:“你这样怕冷,晚上生个火盆吧,不然夜里怕是要冻醒的。” 楚氏是极为疼爱相思的,所以晚上果真生了个炭火盆来,只是今日气闷,睡到半夜相思只觉浑身疼,想说话又说不出,哼哼了两声勉励睁开眼睛,尚余一丝神志的脑子悚然一惊:这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勉强翻身,明明用了很大力气喊,传回耳中声音却蚊子一般,求救算是无门了。 她咬牙滚下,只觉四肢都灌了铅一般沉重,全靠一股意志在撑,好半晌才爬到外间,白芍正在榻上睡得香甜。相思狠狠掐了白芍的手背一把,白芍却只是闷哼一声,再无反应,相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腿蹬着木榻,硬是把白芍拽了下来。 相思力竭,手脚再没有半分力气,却知若是再不出去,两人都要玩完,于是咬着牙,一手抓住白芍的后脖领,手脚并用往门外爬,生死攸关之时,相思便也发了狠,一米、两米,眼看就要碰到门了。 却有脚步声渐渐近了,相思伸手挠门,却挠不开,这时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了,然后猛地一推门,门板“哐当”一声撞在相思鼻子上,只觉鼻子一酸一热……相思卒。 来人正是睡在隔间的红药,她起夜时觉得天气有些闷,又想起这屋里生着炭火盆,便想来瞧瞧,她见屋里是这般场景,忙大开了门,把两人薅了出来,又喊了两声,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便都出来了,楚氏和魏正谊也惊醒,又是找大夫,又是抓药熬药,折腾了一整夜。 这事儿第二日一早便传得满府皆知,相思用自身经历给阖府上下上了生动的一课,想来这个冬天大家用火盆会小心许多。 魏老太爷也亲自探望了这位小病号,并让魏正谊给相思请了几日假好好调养身体。 启香堂下学后,得知相思遭了这场灾四人,纷纷提着果子、糕点来探望。 向来嬉笑怒骂的唐玉川握住相思的手,眼底隐有泪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不知道烧火盆子中毒多危险,要是你再点儿背些,我们几个就只能给你烧纸钱了!” “呸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我的点儿好着呢!” 相庆也道:“你不知道,我们一听说你出了这事儿,都吓得半死呢!云州府每年都有几个倒槽的遇上这事儿,你的确点儿好呢!” 顾长亭打量着相思,见她气色精神尚好,便道:“这才几月你就生了火盆,再过些日子怎么办?” 相思把棉被收了收,整个人只露出一张小脸儿来,苦道:“我也正愁呢!” 这时春晖院的下人来传话,说晚间几人不必去春晖院了,在章华院温书即可,四人便得留下来陪相思。陪相思吃罢饭,便各在屋里寻了个所在温书,唐玉川存心要给相思解闷儿,便把早准备好的骨牌摸出来,爬与相思摸骨牌玩。 相兰也是个贪玩的,拉着相庆和顾长亭加入,于是五人开始十分没有自律性地玩起骨牌来。楚氏听下人汇报,只是笑笑,也由着他们。 自从烧火盆出事后,相思再不敢让人往屋里端火盆,但又禁不住冷,便寻思做个热水袋用用,最终寻了几块糅好的羊皮子,让白芍红药用极为细密的阵脚缝了一道又一道,又用丝线锁了边,绸布系了口,试验数次总算做出了奢华真皮的热水袋来。 相思用着极好,就又做了几个孝敬自己的亲爹娘和老太爷,还剩下几块皮子,便也一起做了,五人小组各送了一个。 其他人用了这奢华真皮热水袋都十分喜爱,只唐玉川第一次用,没把口扎紧,半夜水袋漏了,他还以为是自己又尿了一。 几日后,相思病假结束,又去上学,上了半月有余,启香堂的年底大考便到了,五人小组发挥稳定,自然没被退学,又因到了年底,书院便放起小寒假来,只等正月十五再开堂授课。 年根儿上,是走亲戚的好时候,各家都忙着送年礼、答贺,魏正谊不得闲,今儿去城东,明儿去城西,不止沈继和那里要送份礼,沉香会里的各位管事也要一一答对,为明年铺路。 沈家这几日自然也是忙碌辛苦——收礼收到手软,只一个门子,这几日 就收了几百两的小贿,主子收的就更不用说了。 这一年顾长亭多受魏家照顾,顾夫人便也准备了些庄上的干菜土产之类来拜个早年,魏老太爷满嘴夸赞顾长亭,又封了个包,顾夫人倒也没有坚拒。辞别魏老太爷,便有婆子引着他们母子二人去章华院,楚氏早已备好香茶点心等着,又说相思正在后堂里叠元宝,让顾长亭也去叠几个求魏家老祖宗保佑。 顾长亭寻到后堂,见除了相思,相庆相兰二人也在,三人围着一个八仙桌儿坐着,一人面前一堆金纸元宝,见顾长亭来了,相思忙拍了拍旁边的位置,道:“快来帮我们叠,今儿要是不叠完,是不让吃饭的!” 顾长亭是没叠过这些东西的,但看相思叠了两个,也看出些门道来,初时叠得慢,渐渐叠得快了,不一会儿身前也堆了一座元宝小山。 “如今书院放假了,你可以天天去戚先生那里了吧?”相思手上功夫未停,眼睛却看向顾长亭。 顾长亭刚叠好一个元宝,又拿起一张金纸来,道:“这几天一直都在戚先生那里,下午还要去。” “我听说戚先生要开始看诊了?” 顾长亭看她一眼,轻笑道:“戚先生说启香堂的启蒙课也上得差不多,来年就向卢院长请辞了,又暂时不想回忍冬阁去,就想开个医馆,也不会闹出太大动静,只把现今住的院子收拾收拾,前厅用来看诊。” 相思挠了挠脑门,有些疑惑:“戚先生为什么不想回忍冬阁去?” “好像是之前为了温少阁主的病,和青白堂的王堂主起了争执,王堂主不让戚先生用他的法子治病,所以他老人家索性不理会忍冬阁那边的事了。” 相思想起戚寒水那个开膛破肚的治疗方案,暗中伸了伸舌头,没再说话。 一时屋里只剩四人折纸的声音,偶尔还能听见屋外丫鬟说话的声音,一个上午便这样过了。 大年夜,守岁,相思得了个大红包,欢欢喜喜收进口袋,这是她在云州府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十五,启香堂重新开堂授课,戚寒水辞去了启香堂的执事,终于把自己院门的牌匾换掉,让人写了个简单直白的匾额:医馆。 吴先生经过数月的停课思过,终于在几次到卢院长处做自我检讨后,重回启香堂授课,但这次吴先生有了之前的教训,再不敢怠慢,倒也没再苛责哪位贫苦学生。而秦太爷大办了丧事后,秦钰成也终于回到堂里继续上课。 这日,天上飘着几朵懒洋洋的云彩,街上的小贩摆开了摊子却没什么生意做,难得的是并不焦急,只慵懒地坐在摊子后面打盹儿。 这时十几个衙役拿着脚镣晃晃悠悠从街角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人小贩儿平日时常孝敬,倒也相熟,涎着脸问:“爷爷这是要到哪儿里去呀?” 那衙役随随便便把锁人镣铐撘在肩膀上,一步三晃,仿佛这条街就是他家的后花园一般,从小贩摊子上挑挑拣拣,寻了个顺眼的揣进怀里,却不给钱,这才懒散道:“才死了太爷的秦家吃了熊心豹子胆,私藏了件皇家的宝贝,被家仆举报到府衙里去,我们就是去锁人的!” 那小贩儿看着衙役的动作,敢怒不敢言,反倒陪着笑:“这云州府,就爷爷最威风!那秦家也真是胆儿大!” 衙役撇撇嘴,见摊面上再没有顺眼的东西,这才领着身后一帮人走了。 于是这日,秦家私藏了一件皇家用的纹龙鼎便成了云州府百姓茶余饭后唏嘘的话题。当日秦家的家主便被锁到府衙里去,因有仆人指证,又当场在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搜出了纹龙鼎,秦家家主便百口莫辩了。 要说着举报的仆人,是个名叫王琦的,也着实有些蹊跷,他是秦太爷驾鹤西去后才入府的,平日踏实肯干,秦家主事人见他是个能担大任的,便让他去主管一个院子,谁知才管了几日,便发出了这么大的阴私祸事,竟是害怕株连自己,连夜上之府衙举报了自家的主子。 人证俱在,纵使秦家家主熬过了酷刑不肯招认,还是被按着手腕画了押,自此被收入大牢,等候发落。 魏老太爷与秦太爷本是旧识,知这事蹊跷,亲自去过秦府几次出了主意,但秦家如今的主事人一来觉得这主意不稳妥,二来已经去求了沉香会会长沈继和,沈会长答应从中斡旋,让秦家暂时什么都不要做,秦家主事人便只肯信沈继和的。 几日后,沈继和来秦家,说这事已经上报到京中去了,实在是不好办,若是要救秦家,免不得要花些银子打点。秦家主事人一听闹到了京城,哪里还有什么主意,把家中能拿出的现银凑了凑却还是不够数目,只得了生意尚好的两间铺子。 又过了几日,沈继和又来了秦家,说是京中管事的官员已经打点了,虽免于死罪,却免不了抄家流放,让府里的人早做准备。秦家主事人慌了手脚,咬牙把房契地契全部拿了出来,只让沈继和再帮帮忙,救救阖府老少,沈会长虽然为难,却终于是不能袖手旁观, 把房契地契收进了自己袖里。 又过了月余,秦家这祸事才算是尘埃落定了,浑身伤病,奄奄一息的秦老爷才被放了出来,此时的秦家已是穷途末路,要钱没钱,要生意没生意,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一家二十几口挤在一个破落的小院子里。 而秦老爷经这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身子已经毁了,人瘦得皮包骨头,发烧说胡话,秦家却再没银子请大夫,最后还是魏老太爷让魏兴送了银钱过去接济,但终归是回天乏术,秦老爷出狱两个月便死了,生前富贵,死后却萧条。 而秦钰成,自然也从启香堂退了学。 云州府的知州大老爷姓胡,名岚,胡岚胡岚,叫得快了便叫成“胡来”,相熟的官员这么叫他,云州府内却没人敢喊这个诨号。 年近半百的胡知州正坐在太师椅上,手指合着堂姬女的小曲儿,好不逍遥自在。他的旁边坐着个宽额方脸,浓眉虎目的中年人,中年人也看着堂中的女子,面上略有得色。 “沈老弟,秦家这事儿多亏你的妙计啊,不然哪里能这么容易得了秦太爷的家产。”胡岚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也不忌讳堂中的人,悠悠赞道。 沈继和摩挲着手里的墨玉金蝉,也不推脱,只道:“秦家以后虽然再无翻身的可能,但留他们在云州府总归是个隐患。” 胡岚猛然睁开眼睛,直直看向沈继和,左手成掌,在脖子比划了一下,似是询问。 沈继和却笑着摇摇头,目光移向窗外不畏寒冷的腊梅,道:“夺了秦家的家产,还要让秦家断子绝孙,这样缺德的事沈某是做不出来的,只是要麻烦知州大人找几个街头地痞,每日去秦家寻些麻烦,他们吃些苦头,这云州府便待不住了。” 第28章 顾小大夫看病记 云州府的日子平和而安宁,冬吃肥鸭,春吃笋,夏吃冰碗,秋泡温泉,一眨眼就是三年。 今年冬儿,云州府破天荒地下了几场大雪,云州府百姓往年哪里见过这般景象,都欢喜的出门观雪,只是雪后天寒,许多穿少了的百姓便害了伤寒,一时云州府的医馆“病客”盈门,若忽略病患们期期艾艾的呻|吟声,倒也觉得这景象颇为热闹。 一条并不宽敞的小巷两侧,站满了前来看病的百姓,队伍的尽头是个破破烂烂的两开木门,门框上吊着个匾额,只写了两个字:医馆。 云州府夏季雨水多,也不知是过了几个冬夏,这匾额竟被腐蚀得黑一块绿一块,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匾额上面还挂着两朵已经风干的蘑菇……想来是夏日长出,主人也不曾管的缘故。 虽这院子有些破败,位置又十分不起眼,里面住的却是鼎鼎有名的戚寒水先生,他不仅是外伤的行家,治内病也是手到病除,且诊金不贵,吃他一副药便有疗效。 豆腐坊的王二娘身材微胖,平日鲜少生病,却因这几场雪,也害了风寒,本想喝点姜汤扛过去,奈何这风寒越来越重,只得咬牙拿出些银钱瞧病。她双手抄在棉袄袖里,缩着脖子,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不时打个喷嚏,只觉得这队伍实在挪动得太慢。 好容易终于挪到了院门口,往里一瞧,却唬了一跳。只见院儿里搭了个临时的棚子,棚子里生着几个炭火盆,炭火盆边又围了几条长凳,凳上串葫芦一般坐满了人。棚子中央放了个方桌,一个面皮白净的少年正坐在桌后为一个人把脉问询。 “我的奶奶!这戚先生是吃了什么延年益寿的仙丹,这个年纪还生得这般细嫩。”王二娘不禁惊叹。 这话全落进了站在她前面的刘三爹耳中,他斜眼瞅了王二娘一眼,带着股自恃,道:“那哪里是戚先生,那是戚先生的徒弟,顾小大夫。” 王二娘落了面子,嘴上却道:“这么小的人儿能瞧什么病,怪不得这儿看病便宜,原是弄了个娃娃随意糊弄的。” 刘三爹白了王二娘一眼:“顾小大夫的医术好着呢,他看完开过方子,戚先生还要再看过,那开的方子少有改动的,倒是你要是信不着这儿,就到别处看去,在这嚼什么舌根子。” 见这老头儿连着两次落自己的脸面,王二娘也有了火气,吵嚷起来,前后左右或捂着肚子的,或捧着额头的的病友都来劝,这两人却还争执个不休。 “来来让让 !让让!顾小大夫的助手借过啊!各位大爷大娘劳烦借光嘞!”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队伍后方传过来,众人一听是顾小大夫的助手,忙让出一条道来,便见一个穿着竹青长袍,肩披水貂氅衣的少年从众人让出的那条小道穿行而过,脸上还带着十分亲善的笑容。 少年面皮干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透着股机灵劲儿,虽是个男孩,却比许多女孩要漂亮些。 少年径自进了门,见顾小大夫正在看诊,便轻车熟路地自去搬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了,拿起墨在有些干涸的砚台上磨了起来,不多时砚台上便积了一小汪墨汁。 “脉象弦硬,胸胀,舌苔焦黑,外感引发的内虚之症。”顾小大夫并没看向那少年,自顾自继续说道:“附子三钱,蜜蒙四钱,代赭石二钱,草果仁六分,知母一钱半,水煎服。” 旁边的少年手中拿着狼毫细笔,“唰唰唰”地奋笔疾书,顾小大夫话音一落,那张写着脉案药方的纸已经恭恭敬敬递到了跟前。 顾小大夫把方子递给对面的病患,道:“请您到堂里复诊。” 这才转头对冻得缩成一团的相思道:“天冷,你何苦来这里遭罪。” 相思整个人缩进氅衣里,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我爹让我来请戚先生,顺道也来看看大外甥你。” 如今顾长亭拜在戚寒水门下,虽考上了沉香堂,却因戚寒水向卢院长求情的缘故,并不用日日到堂里去报到,一月倒有半月是在医馆学医看病的。 两人没说上几句话,便又有一个患者坐在了对面,顾长亭只得安心看病,这一看便从早上看到了天擦黑。 送走最后一个病患,顾长亭揉了揉有些僵硬的后颈,起身拉着相思的手腕进了堂里。一进门,见戚寒水正“呲溜呲溜”地喝着小茶水儿,显然因为有顾长亭这个徒儿在前面挡了一道,戚老头儿的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相思暗中鄙视着这个压榨顾长亭劳动力的戚寒水,面上却笑得谄媚热情:“戚先生,再过月余就立春了,我爹想请您去府上吃顿便饭,有些事情想请教您。” “魏老太爷身子可好?” “爷爷身子硬朗,昨儿还提起先生来着。”相思笑眯眯答道。 戚寒水正要说话,却忽然闯进来一个小厮,这小厮本是忍冬阁跟来的,平日也常见相思,便只点了点头就上前禀报:“堂主,阁里派人来了!” 戚寒水一愣,他来云州府也有四年了 ,只每月一封平安信,因离阁里远,便有些放逐山水的意思,阁里的事也不去管不过问,阁里也是每月来信说些当月情况,本月的信已经到了,这时派人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人呢?” 戚寒水话音一落,便从门外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进屋便是一揖到底:“赭红堂掌事周清见过堂主。” 原是个熟人,戚寒水四年未见周清,忙一手扶起他,朗声道:“这千里来地的路,你怎么说来就来了?” 周清呵呵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来,挠了挠头道:“我这不是看堂主你乐不思蜀,也想看看这云州府到底是个什么好地儿。” 戚寒水拍了一下周清的后脑勺儿,佯怒道:“快说是什么事儿,我还不知你这个兔崽子,只怕我不在阁里,你才有自由呢!” 周清又是呵呵一笑,看了顾长亭和相思两眼,才道:“阁主要南下了。” 这阁主自然就是指忍冬阁的阁主温元芜,虽然他也常四处行医,却极少来南方六州的地界,这次南下只怕不简单。相思悄悄竖起了耳朵。 戚寒水也是神色一凛,问道:“可是南方有疫病了?” 周清摇摇头,戚寒水神色稍安,却听周清道:“现下虽然还没有要发疫病的征兆,但是如今天气尚冷,颍州府那边就有百十来个内热不调的亡阳之症,且发病的又都是稚童,实在蹊跷,阁主上报给了防疫司,防疫司的官员却不重视,阁主这才决定南下去颍州府看看。” 戚寒水沉吟片刻,面色凝重起来:“若那百十来个人皆是如此症状,只怕今年春天要发痘瘟啊。” 听闻此言的顾长亭一愣,他如今读了许多医书,又听戚寒水说了许多昔年疫病横行时的情状,对这痘瘟自然有些了解,也知凶险万分,那颍州府离云州府并不远,只怕真发起痘瘟,云州府也要遭殃的。 周清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交给戚寒水,道:“这是阁主的亲笔信,着属下带来,另外来时阁主还嘱托,让堂主帮忙筹备几味药材,不然瘟疫起时怕没有药用。” 戚寒水应了一声,指了指相思,道:“那是云州府大药商魏家的少爷,要找什么药只管去问他!” 周清一愣,见相思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娃娃,便以为戚寒水在打趣他,却也对相思拱手道:“那找药的事就麻烦魏小少爷了!” 相思促狭,却也是个顺杆儿爬的主儿,一躬身,对两人道:“既然戚先生要 找药,不如和这位先生同去府上一趟,我嘴笨,怕把话学落了,你们自己与我爹说,这事情才不会出岔子。” 戚寒水点点头,竟真带着周清同相思去魏家了。 顾长亭把白日看诊的用具仔细拾掇好了,这才准备回家去,刚要出门却被郑管事叫住:“长亭且等等。” 顾长亭便停了脚步,郑管事小跑几步上前,喘着粗气道:“白日里也寻不到你空闲的时候,现下总算抓到你了!” 顾长亭唇角微勾:“郑叔找我有什么事?” 郑管事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顾长亭,他狐疑接过,发现沉甸甸的,打开一看竟是两块银子,足有二两,忙退回去:“郑叔这是做什么!” 郑管事坚决不肯收回,道:“这是堂主吩咐的,半年前便要给了,你那时偏偏不肯收下,今日你若再不收,只怕堂主要亲自找你的!” “我是先生的学生,平日也没做什么事,虽帮先生看看诊,却也是为了学习,哪里有收诊金的道理呢。” 郑管事却不依,将那信封硬塞入顾长亭的袖中,道:“如今来医馆看病的患者多了,每个患者的诊金虽不多,加在一起却十分可观,这点也不过是堂主的一点意思而已,你何必推辞,莫不是嫌给的少了?” 顾长亭无法,只得收了,谢了郑管事,想着再见戚寒水还是要当面再次感谢的。出了医馆大门,天色已经有些黑了,街上行人稀少,前几日下的雪融了大半,石街湿漉漉的,才走了不一会儿,顾长亭的棉靴子便湿透了。 走到城门,有个曾去医馆看病的车夫见到他认了出来,便招呼他上车捎了一段路,路上那车夫不住地夸他医术好,他只笑笑,又问车夫之前的病可好利索了,这样闲聊了一会儿,便到了顾长亭家中。 院门没关,屋里昏黄的灯火透过窗子映出来,照得小院也有了暖意,他在门口跺了跺脚,把粘在鞋底儿上的泥水蹭掉,这才进了屋。 顾夫人正在摘刚刚泡发的菜干儿,见他回来了,面上盈满喜色,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书箱,道:“干等你也不回来,是不是今天去医馆看病的人太多了些?” “这几日天气变化无常的,好多人害了风寒,我今儿也抓了几服药,在箱子里,晚上煎了给你和奶奶喝,防病的。”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里屋的顾老夫人也听见了响动,高声问:“可是长亭回来了?” 顾长亭应了一声,便进里 屋去与老夫人说话,顾夫人忙去灶上端吃食。 顾老夫人的身子这几年好了许多,也多亏戚寒水来看过几次,又兼着顾长亭通了医理后的尽心调理,老人家晚年丧子失家,自己也认为晚景必然凄苦非常,哪知自己那坚韧的儿媳和孙子竟硬是撑起了这个家,时间久了,顾老夫人也看开了,只盼望这孙儿将来娶一房知冷知热的媳妇,一辈子平安美满就好。 祖孙说了会儿话,顾夫人便来唤吃饭,顾长亭便扶着老夫人到外屋去,桌上已摆好了两菜一汤,都是普通的乡野小菜,但顾夫人的手艺颇好,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三人吃罢饭,顾长亭把晚间郑管事给他的二两银子拿出来,双手递给老夫人,道:“这是先生给我的补贴,请奶奶收着。” 老夫人一愣:“戚先生怎么反而给你补贴,这怎么使得?” 顾长亭于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老夫人听了心中难免更加感念戚寒水来,道:“想来是戚先生看家里光景不好,所以体恤你,日后若戚先生有事,你千万不能推辞。” “先生于我来说是难得的良师,只这一项便够我还一辈子了。” 老夫人点点头,把那信封交给顾夫人,道:“我个老太婆平日也不出门,家中都是你操心,这钱你拿着!” 婆媳二人推让了一番,最终是顾夫人败下阵来。 第29章 忍冬阁主 一行三人到了魏家,因魏正谊此时正在春晖院,相思便也引着戚寒水和周清去了老太爷处,路上相思想起方才周清说起的防疫司,好奇问道:“温阁主的话,防疫司也不放在心上吗?”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相思知道温阁主的老婆可是个公主,这样特殊的身份,只怕防疫司也要给些薄面,怎么会置之不理呢? 戚寒水冷哼一声,似是肚子里又气,却是周清解释道:“防疫司的上面一个是太医院,一个是户部,户部是拨银子的,自然权利大一些,太医院不过是做些辅助的工作,影响实在有限。阁主虽然把颍州府那边的情形写了表奏,但防疫司有自己的一套评判原则,必须有三百个确定是疫病的,才会有对策,颍州府那边如今人数不足三百,自然不能引发防疫司重视。” 相思点点头,又想起个十分紧要的问题来:“这痘……痘瘟得了是否凶险?可有什么好法子治吗?” 周清正要说话,戚寒水却睥着相思道:“凶险,治不治得好看命,我知你是个怕死的,若是云州府发起痘瘟来,你就乖乖待在家里哪儿都别去。” 相思被戚寒水看透,大窘,却还要假装自己坦荡,装坦荡的同时还要拍拍马屁:“我这是替云州府百姓问的,但又想到先生医术盖世,想来这点儿小病必定药到病除。” 戚寒水却摇摇头:“我说治不治得好看命,原是没骗你的,若是得了痘,非得痘开花,内毒才能发出来,若是用尽了发痘的药都没用,小命基本也就交代了。” 这话让相思有些惆怅,二十一世纪,天花病毒早已绝种了,如今这里天花病毒却正流行……西方早年倒是有种牛痘获防天花的,这里却没听过“牛痘”,要给自己打个疫苗的想法,怕是不能落地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春晖院已在眼前了,忙敛了神色请二位进门,因是老相熟了,便也没让下人去通报,相思先开了门进屋,道:“戚先生和周先生来了。” 说罢一闪身,将二人请进堂里。魏正谊虽不知这不请自来的周先生是谁,却上前一礼,问了二人好,戚寒水也回礼,又拜见了魏老太爷,道:“老太爷安好,这周清是我赭红堂里的掌事,因有些事要麻烦贵府,所以便一同带来了。” 魏老太爷点点头,转向周清,道:“周先生是今日才来的吗?” 周清忙又是一礼,道:“晚间才到的云州府,是奉了阁主的令,半月前从金川郡动身的。” “云 州府风物与金川郡大有不同,周先生要多住些时日。”魏老太爷又转向戚寒水,问:“戚先生方才说有事,不知是什么事?” 此时众人皆已落座,相思这小辈儿的却不敢放肆,只与魏兴一左一右在魏老太爷旁边站立,假装是左右护法。 戚寒水从袖中拿出周清带来的那封信递给魏老太爷,道:“今年的疫病只怕要发起来了,颍州府已经有些征兆,阁主处理完阁中事物,过几日便要南下了。” 听到温元芜要南下,魏正谊面色一变,魏老太爷却是微微皱眉:“温阁主已经许多年没来南方,若他都要南下,当知这次的情况不妙了,不知可曾上报给防疫司。” “表奏倒是递上去了,只是防疫司如今没探明情况,不肯轻易动作。”周清道。 魏老太爷摇摇头:“等防疫司探明情况,只怕这疫病已经蔓延开来,怕是不好治了。” 戚寒水颔首,正色道:“所以才有事想要麻烦老太爷和魏老爷冒个险。” 魏老太爷没立刻应承,半晌才开口道:“先生是要备哪些药材,写个方子,魏家一定倾尽全力置办。” 戚寒水一愣,周清更是呆若木鸡:他二人不过说了几句话,中间又多是猜想,并无确实证据,还没等二人说出所求,魏老太爷竟已答应了下来,这是何等的自信与气魄。 然而他们不知的是,就在方才,颍州府魏家药铺掌柜的亲笔信也送到了魏老太爷手中,两方消息合在一处,魏老太爷的决断才下得这般干脆。 戚寒水敛了敛神色,起身一拱手,道:“需要的药材,阁主都已写在信中,共十九种,还请老太爷费心。” 魏老太爷这才打开信封,看过之后又递给魏正谊,道:“别的药倒不难办,只是龟甲不好寻,怕是要从韶州府那边动脑筋。” 见魏老太爷这般说,戚寒水便知这事*不离十,纵使平日冷淡,今日也谢了又谢,魏老太爷留饭,再不好推辞。 相思是不愿意和他们一同吃饭的,一来吃得小心翼翼难消化,二来饭桌上难免又要谈论起自己,便寻了个由头先回章华院去。 楚氏正在用饭,见相思先回来也不惊奇,让红药给她盛了一碗饭,娘俩儿便有说有笑地吃了起来,刚吃一口,相思便想起方才春晖院寻药的事,问道:“娘,戚先生说要寻几味药,爷爷一口答应了,这药是白给戚先生用的吗?” 楚氏一愣,道:“这没头没尾的 ,我哪里知道你说什么?” 相思只得把今日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楚氏听完,摇头笑道:“药商谁肯做亏本的买,答应帮忙寻药,不过是怕日后要用时,买不到。” “那戚先生何不把这消息传出去,到时肯定有许多药商……”相思蓦地住了嘴,意识到这想法实在单纯幼稚了些。便听楚氏道:“这消息若是放出去,肯定也是有药商相信的,到时候药商都去找这几位药材,药价水涨船高,到时这涨了的银子还要从老百姓身上赚回来。” 相思一点头,道:“娘说得对,这就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对相思偶尔冒出的新奇话儿,楚氏早已见怪不怪,却叮嘱她道:“这事可要保密,万万不得与外人说,不然痘瘟还没来,这云州府就要乱了。” “我晓得。”相思应了一声,心中却祈祷这痘瘟千万别来,不然她这根幼苗,若点背些,只怕是要交代了的。 相思正胡思乱想,楚氏却忽然叹了一口气,相思一抬头,就看见楚氏眼中满是愧疚和心疼的神色,又听她道:“相学和相玉没考进沉香会里任职,老太爷对你是寄予厚望的,还盼你光耀门楣,只是你如今已十岁了,却还要日日隐瞒自己是……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女儿身,真是苦了你。” “女儿身”三个字说得极轻,想来这是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楚氏的难题,相思只得又安慰她几句,心中却想:按照目前的形势发展,怕是自己入土前也够呛能恢复了。 相思虽未与外人提起这事儿,奈何魏正谊却先抖搂出去了,不……是有选择地透露了一下,透露的对象自然是这几年与魏家关系十分密切的唐家。 那晚魏老太爷与魏正谊商量之后,觉得魏家若独揽了此事,稍有些风险,且不说收药的资金会有些吃紧,魏家收这么多药有些招摇,但若找个人同行,便安稳很多,这最合适的人莫过于唐家。 唐永乐知道了这事,也是思忖了半日,敏锐的嗅觉让他应下了这差事,于是唐魏两家的收药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统共十九味药,前十八味收得都比较顺利,只是最后一味龟甲实在难寻。 这龟甲并不是普通乌龟壳可以制得的,需得是湖里生的金线龟,而南方六州金线龟生长得最盛的,就要数韶州的几个淡水湖了。 春晖院,正厅。 这几年身子越发丰|腴的魏老太爷在凑在红彤彤炭盆前烤火,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并排站 着的三兄弟。 三年时间,模样倒都没怎么变,各自却蹿高了不少,原先最矮的相兰已与相庆一般高,相思比两人稍稍矮一点,浑身依旧透着股鬼机灵劲儿。 魏老太爷清了清嗓子,依旧问起三人在沉香堂的功课,三人也如往常一般回答了。 魏老太爷却向魏兴伸出手,魏兴递了个手指粗的小棍儿,魏老爷握住,三人敛声屏气,心理素质尚好的相思给相兰使了个眼色,一起夹住了正要下跪认错的相庆,便见魏老太爷把棍子伸进炭盆里扒拉扒拉,扒出来一个红黑的长条东西,再仔细一看,却是个烤熟的山薯。 腿有些软的相庆又恢复了些力气,感激地看了左右二人一眼,便听到魏老太爷慢悠悠叹道:“你们如今在沉香堂,日后或许能入了沉香会,或许入不进,但不管能不能进去,总归是要和相学、相玉一样,帮衬家里的生意,我已经在卢院长处给你们三个请了假,你们去韶州府给我寻一批龟甲回来。” 魏老太爷白胖的手指灵巧地拨了山薯皮,把冒着热气的金色薯肉递进齿间,那神情颇为享受。 “可我们三个没干过这事儿啊!”相兰忍不住抱怨。 魏老爷盯着手里的山薯,道:“这不是让你们去干嘛,要不然你们什么时候能会干。” 得!这老头儿连假都请完了,说啥都是白费,相思便也没说话,只迈着若无其事的步子走到了炭盆前,若无其事地拿起了那根棍儿,若无其事地扒拉出来一个烤山薯,然后若无其事地吃起来。 看见相思如此作为,相兰和相庆也若无其事起来,魏兴也跟着若无其事,于是两老三小蹲在炭火盆前,慢慢地吃起热腾腾的烤山薯来。 第30章 三人去韶州的事情算是定了,但魏老太爷还算厚道,给他们一天的时间准备行装。 出了春晖院,相庆尚有些惶恐,拍着胸口道:“方才爷爷一拿棍子,我还以为他知道我把玉佩弄丢的事了,吓死我了!” 相思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这事儿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我们也帮你遮掩过去了,往后只当没这回事儿。爷爷只不过四年前用鸡毛掸子打过咱们一次,你怎么现在还记着。” 相庆咧了咧嘴:“只打那一次就够我记住一辈子的了,疼了整整一个月!” 这时相兰皱着小脸问:“这忽然让咱们三个去收药,咱们哪里做过这事儿,我连点头绪都没有。” 说起韶州收药之行,相庆也苦了脸:“谁说不是呢,我听人说,那些药农都很狡猾,遇上不会砍价的,就要狠宰一顿,咱们三个到时还不得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相思倒没像他们二人一般担忧,虽然老太爷说让他们三个人去收药,却总归是会派个懂行情的人跟着,不会让他们仨翻出大天去的。 但只怕这人也不会替他们仨把事做了,还是要临阵磨磨啊。打定主意,相思便拉着二人在道边儿开了个小会,会议主旨是——各回各家,各找各爹去取经,取经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韶州产龟甲的湖都有哪些,龟甲今年的行情价和销量,往年的行情价等等。 次日一早,相庆相兰便来找相思开早会,三人交流了一下各自获得的信息,却觉得这些信息尚不够全面,于是草草吃了早饭,便出府去找魏家药铺的掌柜和伙计进行深入交流。 交流完毕已是中午,想着下午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便径直去了戚寒水的住处,蹭了戚寒水一顿饭食。因离看诊还有一会儿,相思便拉着顾长亭在桌前坐下,说明三人的韶州之行。 顾长亭闻言微微皱眉,复又恢复如常,道:“如今虽是冬日,韶州却潮湿多瘴气,一会儿我开张药方,你们制了药丸带在身上,别在韶州生了病。” “药丸儿的事一会儿再说,我们来是想问问‘顾小大夫’,这龟甲除了用作治痘瘟,还能治哪些病?”相思问。 见到相思如此热切的目光,又见相庆相兰也一脸渴求地看着自己,顾长亭反而起关子:“龟甲可是一味很妙的药,能治许多毛病。” 相兰搓着手急道:“我们当然知道,但具体都是哪些毛病?之前先生说得也含糊,我们寻思你如今是个大夫了,肯定厉害 得很,这才来问你的,你怎么这样!” 顾长亭却还是没回答,微笑着问相庆:“你们什么时候启程?可多带几件棉衣,不然怕是你们受不住韶州的湿寒。” 相庆也急的头疼,双手做讨饶状:“顾小大夫,可别管这些琐事了,我们明儿就要被赶去韶州,琐事儿多如牛毛,您就发发慈悲,告诉我们吧!” 顾长亭又去看相思,哪知相思也伏低做小,涎着脸:“就是就是,凭咱们的关系,顾小大夫可快开金口吧。” 顾长亭敛了神色:“你们三个要几时才能回来?” “从云州府去韶州,一来一回要八|九日,若是收药顺利,十三四天怎么也回了。” 见顾长亭正了脸色,相思忙去旁边桌上取了笔墨纸砚,相庆十分有眼色地磨起了墨,相兰则更有眼色地给顾长亭捏起肩膀来。 唰唰唰!少年手持狼毫细笔,在方笺上快速写了数行整齐清隽的小字,写完递给相思,道:“这上面的几种病是时下最流行或者初春较常见的,写得太多你也记不住,想来这些应该也够用的。” 相思眼睛一亮,诚心诚意地道了个谢。顾长亭又写了一张方子,也递给她,道:“韶州瘴气重,外人去了极易生病,这张防病的房子很有效用,你们抓药制成丸子带在身上。” 相思知道顾长亭这番作为是因为担心,便忍不住想要说些轻快的话:“大外甥果然是个孝顺贤良的,竟这般惦记着我们这些长辈。” 谁知往日屡试不爽的招数今日竟是不灵了,顾长亭只是眸色深沉地看着他们三人,道:“你们第一次出远门,路上小心。” 连粗心的相兰此时也感受到了一些离愁别绪,咧嘴硬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你这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知道的以为我们去贩药,不知道的还不知要怎么想呢……” 四人说了会儿话,前厅又来了病患,三人便辞了顾长亭。相庆拿着那张防病方子去药铺里抓药,相思和相兰先回府中准备明日要带的东西。 才回章华院,相思便被魏正谊叫到正厅去,想着应该也是交代这次的韶州之行,相思便衣服也不曾换便去了。一进门,除了魏正谊,厅里还坐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思儿你过来,拜见裘先生。” 相思忙恭恭敬敬上前,深深一揖,行了个学生的礼:“学生见过裘先生。” 这裘先生却是个老熟人——书院的掌教,裘 宝嘉。 裘宝嘉微微笑着点点头,道:“自从你去了沉香堂,一直不曾见到,才几月的时间,竟比在启香堂时更加沉稳了。” 相思心道:裘宝嘉大概也找不出我其他的优点,夸得这般不上心。面上却恭谨非常,也回夸道:“在启香堂时多亏裘先生悉心教导,裘先生的课让人听了大有长进的,我们兄弟几人最爱上先生的课。” 裘宝嘉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却是没再说些口不对心的话。 “思儿,裘先生家在韶州府,正巧明日也要启程,你们同行吧。”魏正谊又看向裘宝嘉,道:“路上还请裘先生费心了。” 裘宝嘉连连摇手:“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 魏正谊又从桌上拿出一个牒册,道:“这是沉香会刚签发下来的药材通关文牒,你收好,若是丢了,那龟甲可就运不回云州府来了。” 相思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允准云州魏氏贩药材龟甲,通涿、泘二关,数量四万斤。 这牒册上方有一排印刷的数字,而“云州魏氏”、“龟甲”。“涿关”、“泘关”、“四万”均是手写,再下面有一个日期,最下还有两个印章,一个是沉香会的印章,另一个是云州府衙的印章。 看着手中的文牒,相思微愣,又想到这就是药商贩药必须要办的手续,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心想,难怪药商们对沉香会毕恭毕敬,原是人家抓在自己的脉门上。 送走裘宝嘉,魏正谊又叮嘱了相思几句,问了问韶州之行准备得如何,少不得又勉励一番。 傍晚魏家三宝又聚在一起开了个会,相思先是总结了一下这两日的收获以及准备工作,又把此次贩药之行的行动计划与二人讨论了一番,分发了差事。 次日一早,三人早早去春晖院辞别了魏老太爷,便坐车出发,三辆马车,裘宝嘉自乘一辆,一辆坐着魏老太爷派来的——赵账房。 行了三四日,都十分顺利,每日出发前三人向裘宝嘉问个好,再去和赵账房处套套近乎,然后就是一天的马车荡漾。谁知到了第四日傍晚,眼看晚上就能到涿关的时候,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来,这雨势来得急,且又是冬日的雨,一时竟困在路上。 三位车夫无法,只得把马栓在树上,一起钻进赵账房的马车里躲雨去了。哪知这雨竟下个不停,只得再等。 相思三人坐在马车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于是相兰先说话了:“别 是要在这过夜了。” 相庆也苦了脸:“只怕今晚是住不到客栈了。” 相思正待宽慰几句,却忽然听见车外有人叫喊:“几位是往韶州府去的吗?” “是是是!遇上大雨困路上了!”车夫老孙忙掀开车帘回道。 相思也掀开车帘往外看,见有一辆双驾马车停在旁边,赶车的中年男人正与老孙交谈。 不多时老孙小跑着来到相思三人跟前,用手遮着头上的雨,大声喊道:“三位少爷,这位爷正要去韶州府,他的马车是双驾的,能在泥地里走,也不知这雨要下到几时,我寻思你们先同这位爷进城去,先寻了咱们家药铺落脚,等雨停了,我们再赶车过去。” 相兰一听就要下车,却被相思一把拉住,她看了那中年男人一眼,压低声音问:“那人是谁?别是个来路不明的,再把我们喽!” 车夫老孙一愣,旋即挠了挠头,也压低了声音:“该是可信的,再说往前走七八里地就是涿关,周遭再没有别的岔路,裘先生和赵先生与少爷们一道去,出不了大差错。” 听闻此言,相思才放下心,一面让相庆相兰把随身的东西带好了,一面让老孙去请裘宝嘉和赵账房。老孙应了,却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自家这小少爷也太惜命了些…… 这马车宽敞,只是里面并无固定的长凳,赵账房只从角落里寻到了一个黑乎乎且十分可疑的长垫子,相兰向来不在意这些,与赵账房一同在乌漆嘛黑的垫子上坐了,剩下三人则是不肯去碰那垫子,于是并排蹲着。 这情形有些古怪而窘迫,相庆扭头去看车顶,相思看了裘宝嘉一眼,便低头去看车板,裘宝嘉咳嗽了一声,掀开车帘一角,对那中年车夫道:“请问兄台可是韶州人氏?” “熊新。”中年男人报上自己的名字,抽了两鞭才又道:“算是生在韶州,十六岁之后就到处跑,也没个稳准的地方。” 裘宝嘉眉毛一挑,问:“熊大哥是‘药官儿’?” 马车有些颠簸,熊新的身子晃了晃,又稳住,扭头爽朗对裘宝嘉道:“帮别人办办药,跑跑道儿的活儿,这六州的人却非给起这么个外号,也不嫌累得慌!” 纵然在大雨里,这马车也跑得起来,只半个时辰就到了涿关,城门守兵见车上只几个人,盘问了几句便放行了。 进城不久,几人便寻到了魏家的药铺,三人与赵账房下了马车,感激了熊新一番,又辞别了裘 宝嘉。 此时夜已深了,屋内却隐约亮着一盏灯,赵账房敲了敲门:“有人么?” 屋内一窒,下一刻那盏隐约亮着的灯却被吹灭了。赵账房一愣,旋即把门敲得震天响:“有没有人!有人快给我们开门!” 屋里依旧没人应声,相思想了想,大声对赵账房道:“方才见灯还亮着,一听见声响就灭了灯,肯定是进贼了,咱们快去报官。” 屋内屏息静听的人一见要报官,再也不装聋作哑,颇有些恼怒之意地喊道:“没进贼!药铺关门了,你们要抓药怎么不白天来!这时候来抓药不是折腾人!快走快走!去别家药铺!” 相思微微挑眉,又和缓道:“实在是病得太急,您开了门,只抓一副药便走,您看成不成?” 屋里的人显然极不耐烦,嚷道:“说了不给抓就是不给抓,你病得急和我有什么干系!” “你们这不是写着‘夜间抓药’吗?怎么到了你这就不给抓了,掌柜的都不管吗?” 药铺门口立着个陈旧的牌子,“夜间抓药”四个墨字虽然年代有些久,却依旧清晰。 屋里的人似乎被惹恼了,“叮叮咣咣”地点了灯,骂骂咧咧往门这边走,门猛地被拉开了,便见一个横眉竖眼的少年叉腰站在门内:“你们怎么这般没脸没皮,说了晚上不抓药,你们还在这磨磨唧唧的做什么!” 第31章 这横眉竖眼的少年打开门,见门口站着一大三小两个半人,脸色更加厌烦:“大的小的都这般烦人,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撞了霉星。” 赵账房是第一次来韶州府,这伙计自然不认得他,但见得伙计这般作为,眉头也轻轻地皱了起来:“药铺掌柜呢?” 那小厮眉毛一挑,阴阳怪气道:“怎么,还想向我家掌柜告我的状?大爷您可省省吧!” 赵账房冷冷看了那伙计一眼:“你若识相,就快些去把掌柜找来,我们是云州府来的。” “云州府来得又怎……”那小厮的话头猛然间停住了,狐疑地看向那三个少年,脸色骤然一变,自扇了两个耳光:“哎呦哎呦……是家里的少爷来了吧!是小的狗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打!” 这伙计名叫冯小甲,来了魏家药铺两年,人颇机灵,却是个偷奸耍懒的,平日夜里若有人来抓药,他也是这般轰走,谁想今儿竟撞在这几位小爷爷的手里。 见三人都没放声,冯小甲又抽了自己两下,声音响亮,虽并不怎么疼,却哭着装起龟孙子来:“今日小人的老母病了,白天又有许多事,晚上便乏了,方才又想起老母的病,就心绪不宁的,这才言语冲撞了几位少爷,少爷们可不要怪罪我。” 冯小甲说完,便捂脸痛哭起来,他演技一流,相庆也忍不住拉了拉相思的袖子,有些想息事宁人的意思。 相思看着眼前这个抱头痛哭的冯小甲,脑袋有些疼,却是淡淡道:“你说老母病了,明日我们一起去你家看看便知道你是不是撒了谎,至于是不是只今天驱赶了客人,我们在韶州府里找几个人一打听便知,你不用在这里唱大戏。” 冯小甲浑身一僵,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却是惊得手脚冰凉:眼前这个少年也不过十岁左右,在魏家应该也是娇生惯养易轻信人的,自己这般声泪俱下的,他怎么能不上当?听这意思,明天还要去自己家去瞅瞅?还要问问韶州府的百姓? 见冯小甲僵住,相思问道:“邱掌柜人呢?” 冯小甲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忙把门大开了,请四人进铺里坐了,这才撒腿往后院跑炼金之凰。相思背着小手在铺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药柜旁站住,这药柜很大,是用防腐木做的,随手抽出一个抽屉,见里面装的是熟地,她又看了看抽屉外写着的“大黄”两字,不禁摇了摇头。 一直沉默的相兰此时也看不过去了:“这药铺要是能挣钱,可真是活见鬼了,你看棚上 那些蜘蛛网。” 赵账房清了清嗓子,小声道:“邱掌柜原是在云州府的,头些年发妻得病死了,身无牵挂,便派他来了韶州府,以前也是个能干的,谁知来韶州府后是怎么了。” 正说着,便听见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后院传来,仿佛走路不小心撞在了锅碗瓢盆上一般,少顷,先前离开的冯小甲便和一个微胖中年人进了门,那中年人脸有些浮肿,眼神也有些混沌,见了相思三人匆忙上前,也不知是尚未睡醒,还是几人忽然到访对他的冲击太大,竟话也说不利索:“少……少爷们来了,我这没去接,实在失礼。” “我们出发前曾送了封信过来,邱掌柜可收到了?” 邱掌柜暗中搓了搓手,说话越发的不利索:“收……信昨儿收到了,但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天色已晚,相思便也没说什么,只叫冯小甲给老孙他们留门,便到后院厢房去休息。想着方才冯小甲和邱掌柜的言行,相思便把相庆和相兰叫到自己屋里,划了门,才小声问:“你们觉得咱家这间药铺怎么样?” 相兰努了努嘴,嫌弃道:“怪不得每年都要靠家里的接济才能支撑开着,这样哪能有生意做。” 相庆也点头附和,道:“这间药铺既然赔钱,也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还要强撑着,这次回去咱们同爷爷说说,干脆把这间药铺关掉算了!” 相思揉着有些酸胀的脚脖子,摇了摇头:“进城时,我看这条路上的药铺并不少,说明这条街是开得药铺的,咱家这药铺景况萧索,还要从自家找原因。” “伙计偷懒,掌柜更懒。”相兰总结。 相思点点头:“今儿也累了,都先睡吧,明儿早点起。” 两人点点头,见相思又换了一个脚脖子揉,相庆便回屋找了盒药膏拿来:“擦点这药膏试试,明儿只怕更要辛苦了。” 子时未到,云消雨散,在城外冻了半宿的三个车夫哆哆嗦嗦找进铺里来,马在后院栓了,几人也吃上了热饭菜,喝上了热姜汤,这才把冻僵了的身子缓过来,倒在炕上就呼呼大睡。 第二日一早,相思早早起身,见后院还没有动静,便去前堂看看。此时冯小甲正缩在堂里北角的小榻上睡觉,堂里寂静无声,略有些微光从窗外映进来,相思轻轻开了门,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不禁低咒了一声:“这鬼天气,要冻死人不成。” 现下实在是有些早,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两侧铺子也 没有开门的,只隐约能听见某些铺子里的喁喁私语,带着韶州府特有的口音,满是烟火气。 相思深吸了几口气,缩起脖子紧了紧衣服,回身关了门,便沿着街一路走一路看。铺子虽都关着门,门上和门前却有招牌,也知里面是做什么买卖的,走了一路,相思心中有些惊奇:卖吃食布料的铺子自然不少,卖药的铺子却更多,敢情这是卖药儿一条街? 她正啧啧称奇,不远处一家铺子却拆了门板,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门前洒扫,竟是准备开门做生意了。相思抬头看看那招牌,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杏春堂。 再往这铺子里面看,也有三四个伙计擦桌儿的擦桌儿,擦凳儿的擦凳儿,井然有序,却没有交谈声,相思略略诧异,却见那门前洒扫的少年正望向自己,相思便上前,准备套近乎:“小哥儿,这么早开门啊?” 那伙计虽生得眉清目秀,却给人一种疏离冷漠之感,看了相思一眼,冷冷道:“早起鸟儿有虫吃疯妇。” 相思见这少年冷漠,却也不放在心上,只又往铺里看了几眼,便准备反身回去,却见铺里出来一个小伙计,极恭敬地对那洒扫的少年道:“锦城哥,老板昨儿说离春分还有两个月呢,先不让铺里进黄梅草,你今儿和那药官儿说一声,先别去给咱们寻。” 唤作锦城的少年微微皱眉,却只应了一声,便继续低头扫地。相思转回身来,满脸堆笑:“小哥儿,这是我第一次来韶州府,你们说的‘黄梅草’是个什么东西?别处怎么没听过?” 崔锦城头也没抬,也不知是谁惹了他,把扫帚抡起来,也不管有人没人就是一顿乱扫,好在昨儿下了雨,青石街上没有什么灰尘。相思受了这样的“礼遇”,也是一肚子的气,扭头就走了。 回到铺子里,冯小甲已经起了,又因昨晚那番作为,今儿竟出奇勤快地打扫起了铺子,见相思回来,便殷勤迎上:“少爷,这么早就出去了啊!” 相思点点头,闪身进门,问:“相庆和相兰呢?” 冯小甲忙跟了上去,一边引着相思去饭堂,一边道:“两位小少爷也才起,方才还找您呢,现在正用早饭。” 饭堂和灶房都在后院,堂里除了相庆相兰两兄弟,还有魏家来的三个车夫。邱掌柜正在桌边儿坐着,见相思来了有些局促不安,相思点点头,心想自己也不凶神恶煞呀,这邱掌柜怎么一见到自己就这副样子。 “这么早你干啥去了?”相兰嘴里叼着包子 ,含糊不清问。 “出去溜溜弯儿。”相思随口应道,又喝了口粥,方想起那个叫锦城的少年,脸上便堆起十二分的和蔼可亲来:“邱掌柜,有个事儿想请教。” 邱掌柜微胖的身子一颤,嘴唇抖了抖:“您说。” 相思的声音忍不住又和缓了些,问:“我今早在街那边看见个叫‘杏春堂’的药铺,这家药铺怎么样?” 邱掌柜本以为相思是要问自家铺子的事儿,听了这话,神色稍稍放松,道:“那家铺子的老板姓王,不常去药铺,但铺子位置极佳,听说生意倒是不错。” 听邱掌柜把药铺生意好归功于位置,相思也没争辩,又问:“今早见到个叫锦城的伙计,邱掌柜可知道?” 邱掌柜摇了摇头,略有些无措,却是冯小甲接过话头:“那人叫崔锦城,我见过两次,平日都是他管铺子的大事小情。” “那家老板没请掌柜?怎么让一个伙计管铺子的事儿?” 冯小甲也拿了个包子塞进嘴里,嗤笑一声,含混道:“那王老板可是个出名仔细的铁公鸡,家财万贯,偏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有了钱全去买地,怎么肯花冤枉钱请掌柜!” 相思点点头,又问:“黄梅草又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冯小甲此时已经解决完一个包子,在桌子上蹭了蹭油,敷衍道:“那玩意韶州府到处都是,没什么稀奇的,就是春天这儿的人愿意用黄梅草煮鸡蛋吃,说是补脾虚,防病邪的。” 相思眼睛一亮,心想若是春天真发起痘瘟来,这个黄梅草卖得肯定好,于是追问:“这黄梅草价格几何?” “便宜得很,漫山遍野都是这玩意……”冯小甲随意应着,似忽然意识到了相思对着黄梅草的兴趣不浅,心思一转道:“要是想买些,只要找个药官儿来,让药官儿帮忙寻些就是了。” 相思点点头,没再说话,吃完饭便写了一封信送回家里,信中不过两件事:一是报平安,二是问这黄梅草能不能购些回去,若是准备运回云州府,这黄梅草是否也在沉香会的名册里,需不需要再去请一张通关文牒来。 送走了信,魏家三宝便在邱掌柜和赵账房的陪同下出了城,行了二十几里,便到了一个湖,这湖叫四望湖,绵延数十里,是历年产龟甲最多的所在。湖的周围散布着几个村落,住的都是靠这金线龟甲过生活的渔户,只是如今在休渔时节,湖上并无渔人。 马车 才到村口,便有几个男人围上来: “是不是来买金线龟甲的?我家里有,去我家里看看吧!” “我家的品质上乘,去我家瞧瞧?” “俺给你便宜些,先上俺家看看去!” 看着围住马车的几人,相思挠了挠头,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明显是供大于求啊!为啥别处还缺龟甲呢? 但等相思看到那些龟甲时,脸便有些绿了。品质上乘的龟甲色泽莹亮,这几家的龟甲却乌漆嘛黑的。相思轻咳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沉吟:“你这龟甲色儿不对啊……” 那汉子自然知道自家的龟甲有问题,慌慌张张关了门,小声道:“价格折一半也成,这东西好的赖得谁知道,磨成了粉再掺些白面,谁能看出来。” 此时,相庆多年来在启香堂受的教育发挥了作用,极为不屑地斥道:“这样的药吃了还了得,好人也吃坏了!” 那汉子被落了面子,也不恼,想来也是许久没抓住个买主,语重心长劝道:“这龟甲多便宜,你们收了倒回手,要赚几番的雪花银,收了吧。” 相思摇摇头,和几人一同出了门,人都到门外了,还能听见那汉子不死心的声音:“我再便宜点!你们回来!” 又在村里寻了几家,竟有大半的龟甲都是黑漆漆的发了霉,后从一个妇人那里打听到,原来是去年秋夏两季,韶州府下了数十场连绵不绝的豪雨,这金线龟刚打捞上来准备晾晒就下了雨,一时间竟没有能晒干的时候,龟甲也都发了霉。 到了秋后,虽没了大雨,但湖水冰冷,金线龟都到了水深的地方,饵食也诱不出,一年的收成便都泡了汤。 好在这村里尚有几家收得及时,龟甲保存完好,只不过数量实在有限。 回去的马车上,初战受挫的三人组一路无话。晚间相思召开了个紧急会议,经过一番商讨,决定明日三人分头行动,依旧只收好的龟甲,晚上回来看看情形再说。 计划虽然拟定,但显然三人组都有些怂了。 “我看今天的情况,只怕即使分头去寻,也寻不到太多。”相庆犹豫着道。 相兰虽未言语,看向相思的眼神却也是这个意思。 作为精神领袖,相思觉得自己的压力很大,但她知道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领袖,必须要有领袖气质,所谓领袖气质就是:泰山崩于面前,而你要——装。 她拍拍两兄 弟的肩膀:“你们放心,龟甲的事我已有主意了,你们明日只管先去收些,别的事不用管。” 相兰眼中闪过一丝狐疑,相庆却是个实心眼的:“我就想你肯定有主意!” 然而当晚,精神领袖相思同志失眠了。 第32章 第二天一早,三人分别去了产金线龟甲的淡水湖。相思出了城,马车里冯小甲的嘴闭个不住,一会儿说些韶州府的趣事,一会儿又指着车外事物讲解,颇有些嘴碎导游的况味。 相思如今对韶州诸事颇感兴趣,所以也乐意充当捧哏的,冯小甲便越发的话唠起来。 今日选的这个地方颇远,出城之后又行了小半日,才见到一汪碧水,正是晌午,旁边的村落里升起袅袅炊烟。 “少爷,这时候也该吃饭了,咱们去村儿里寻个渔户家,填饱了肚子在做打算吧?”冯小甲摸着肚子提议。 相思也饥肠辘辘,但在车上晃了小半日,对包袱里冷硬的大饼实在提不起食欲,便让车夫把马车安置好,三人一同进了村子。这村子约莫五六十户人家,此时又是正午,路上也未遇到什么村民。 走了一会儿,看见个院落规整的,篱笆门也大敞着,冯小甲便在门口唤了两声:“主人在家吗?” “诶诶……是谁在外面?”随着声音,快步走出一个面目黝黑的男人。村里人们都相熟,一看三人模样,便知三人是外来的,忙问:“三位爷什么事儿啊?” 冯小甲满脸堆笑:“老乡,我们是来村里收金线龟甲的,如今正是中午,想在您家讨些饭吃一夜情乱,错上总裁大人。” 那男人一愣,又转眼去看相思。因这是相思生平第一次蹭饭,免不得脸上臊得慌,慌忙解释:“我们不白吃,老乡您看给多少银钱合适?” 那男人面上一窘,慌忙摇手,道:“乡野粗鄙茶饭,不值什么钱,只怕不合三位的胃口。” “有啥便吃啥,那就叨扰老乡了!”冯小甲生怕男人反悔一般,一手搭上那人肩膀,推着便往屋里去,相思咋舌,随即神色自然地跟着二人进了屋。 山里人家确实做不得丰盛饭菜,但夏日的风干小菜也别有一番滋味,冯小甲一连吃了两碗饭,这家的男人却还热情,相思这才松了口气。 “老乡,你们家里也是渔户吗?”摸着滚圆的肚子,相思问。 那男人此时也少了些局促不安,又见相思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不曾生得界防之心:“村里都是渔户,只不过现下水冷金线龟不出来,要等得来年春天才能开渔咧!” “今年咱们韶州出产的龟甲似乎比往年少许多,是因为今年雨水多的缘故吗?” 男人眸色一黯:“我们这些渔户,全是靠天吃饭的,今 年药师仙王不肯赏饭吃,我们便什么法子也没有喽。” 冯小甲插言:“那咱么家现下可有金线龟甲可卖吗?” “倒是有些,不过今年的收获不好。” 相思想起昨日情形,害怕又是个卖长毛龟甲的,忙讪讪道:“我们只收品质好的龟甲,若是发霉了,我们是不收的。” 那男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们昨儿是碰上卖发霉龟甲的渔户了吧,我家不做那缺德的买卖,那龟甲还不吃坏了人?” 相思讪讪:“那便好那便好,做药材买卖的可不能丧良心,这可是关系到人命的大事。” “我看你年纪不大,却是个有主意的,要是六州的药商都如你一般想法,那些用鱼糜充当雪燕、用接骨木充当鹿茸的缺德事,只怕也能少些。” 假药害人呀!相思心叹一声。 饭后又看了这家的龟甲,数量虽不多,质量却不含糊,商定了价钱,便准备拿货。 “爹,咱家这些龟甲要卖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相思讶然回头看去,却见一个疏离冷漠的少年站在门口。 要说这韶州也忒小了些,这人正是昨日“杏春堂”前洒扫的伙计——崔锦城。但见他额上薄汗,面色微绯,眉毛微微皱着走上前来,看了相思一眼,拉过崔父,低声道:“我不是说了家里的龟甲不急着卖,等开春价钱肯定是要再涨的。” 崔父横了他一眼,道:“开春天气回暖,湖里又能捕龟,到时只怕要掉价儿的,哪年春儿不是这样?你净出些馊主意,我看他们开的价不错,就卖给他们算了!” 崔父说完便要去给相思取龟甲,哪知崔锦城死死拉住:“开春要范春瘟症的,韶州药铺里存着的龟甲今年上也都消耗完了,开春肯定缺得很,咱家的留到那时候卖,肯定能和银子卖出一个价儿来!” “等个屁!你是老子我是老子?今儿人家银子也给了,我就做主卖了!”崔父挣了开去,正要往相思三人那边走,却听自己那不肖子嘟囔: “一个两个都鼠目寸光,不听人劝。” 听得儿子说自己鼠目寸光,崔父大怒,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你今儿不在药铺里做事,怎么有空回家来?” 崔锦城没看自己老爹,在自家门口寻了个小板凳坐下,随手摘了个风干的辣椒叼在嘴里,闷声道:“东家嫌我事儿多,不用我了我的早恋回忆录。” 崔父一听 ,鼻子也歪了,嘴也歪了,颤抖举起的手指透露了自己此刻心情:“你说你!跟你说了多少次!小伙计就少说话多干活儿,你非去揽些劳什子的破事儿,东家让你干啥就干啥,你费什么话啊!” 崔锦城把嘴里的干辣椒嚼得“咔嚓咔嚓”响,一副颇为烧肝的死样子:“马上就要开春了,东家非要收一家药农的陈年牛膝,这药春夏用得都少,只图那家药农的价钱便宜,收到手里也卖不出去,收了有个屁用。” “屁用屁用!就你知道得多,你啥都懂!你啥都懂怎么还被踢出来了?”崔父愤愤。 崔锦城没话回,又摘了个辣椒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嚼了起来。 昨儿在药铺前听见伙计和崔锦城对话,相思便知崔锦城颇有些主意,此时又听闻此事,心思便动了起来,笑着劝慰了崔父几句,又伸出橄榄枝,道:“不瞒崔叔,其实我家在韶州府也有药铺,要是方便,让崔兄弟去我家铺子当伙计如何?” 听相思唤自己“崔叔”,男人一愣,又打量了相思一番,显然是觉得自己的儿子才下岗就再就业,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虽见相思神色诚挚,却尚有些疑虑:“锦城他话多……这不才因话多被解雇了,我只怕他这毛病改不了,去您铺子里也不讨喜。” “这您放心,我家是做正经药材生意的,在云州府也有数家药铺,买药绝不只图一个便宜,挣了银子也绝不全拿去买地,若崔兄弟的话有道理,更是没有不听的道理,这您放心。”见崔父已然动摇,相思又道:“而且崔兄弟以前在杏春堂多少工钱,来我家药铺就多少工钱,若做得好,工钱还要加的。” 崔父一听,哪还有再犹豫的道理,当下便卖了在家待业的亲儿子:“那便说定了,明儿一早我便让锦城去铺里。” 说罢,崔父又转身对儿子喝道:“听见没,你明儿去铺里报到,那张嘴闭得严些!” 崔锦城没说话,又随手扯了个辣椒塞进嘴里,崔父大怒:“你聋啦?还不过来见见你新东家!” “我不去。”伴随着美味的干辣椒,崔锦城嘟囔。 “你说什么?”崔父愕然。 崔锦城把嘴里的辣椒籽儿吐了,拍拍手站起身:“我说他家药铺要黄了,我不去。” 说完,下岗职工崔锦城蹩进屋里,丢下七窍生烟的崔父不做理会。 四袋龟甲塞在狭窄的马车里,占据了大半的位置,相思缩手缩脚地坐在马车角落里, 冯小甲则更惨些,早已没有立足之地,整个身子趴在袋子上,车子一颠,他的脑袋就要撞到车顶。 见相思默然无语,冯小甲只以为是因之前被崔锦城拒了,心情不好,便想安慰安慰自己的小东家:“那崔锦城也忒不识抬举,少爷要用他,他还拿起乔来了!” 相思想了想,道:“这倒不是我抬举他,他的想法做法确有许多可取之处。” 冯小甲却不以为意:“做伙计的就老老实实做伙计,他非不这样,还操心这操心那的,也讨不到好儿,何苦来的。” 相思觉得,自家的小伙计思想觉悟有很大的问题,既然此时他提起话头,便也不妨给他洗个脑,道:“虽说各司其职,但既然在药铺里做事,靠这份营生生活,总不能一味闷头做自己的事,脚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吧?而且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谁能做一辈子伙计呢?十四五岁做伙计尚可以,难不成四五十岁还做伙计,要一辈子都不长进?” 冯小甲是个极机警的人,听懂了相思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但见相思也没有问责的意思,心下稍安总裁老公,太霸道!。他自然也是少年心性,才来魏家药铺时也是干劲儿十足,但邱掌柜平日得过且过,他做得好做得不好也没人管,反正少干多干都拿一样的工钱,时间久了人也惫懒起来。 相思一行人回到药铺时,天色已然晚了,相庆和邱掌柜也回来了,虽收了些龟甲,亦不多,只是相兰还未归,想到他是同赵账房一起出去的,应该没有大事,相思便让冯小甲在旁边的酒馆里订了两张桌儿,晚间请几人吃顿好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相庆有些着急:“相兰怎么还不回来?别是遇上事了?” 相思也有些坐立难安,正想去找邱掌柜,便听见外面有马车渐行渐近,忙出门探看,便见相庆坐在头辆马车外面,赵账房坐在第二辆马车上,相思一喜迎上来:“我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原来是有大收获啊!” 相兰面带得色,一把掀开车帘,道:“一辆马车装不下,好不容易寻了个马车,不然运不回来呢!” 这时相庆也招呼药铺里的冯小甲和车夫们搬龟甲,一时收拾妥当,便到旁边的酒馆里吃饭。因是提前订好的酒菜,不多时便上齐备了,三队人马今日都十分辛苦,菜一上来便各个抡起筷子,也顾不得谦让许多。 魏家三宝往日也是安逸日子过惯了的,如今虽初尝辛苦滋味,却也收了许多龟甲,这辛苦便也不放心上。 相兰也是真饿了,一人吃了小半盆米饭,这才放下筷子。 一切停当,三人晚上又开了个总结会议,相思算了一下,虽他们三人共收了八百多斤,但距离四万斤还有相当大的距离,如果按照这个速度,只怕他们要到春天才能收齐……想来早先药商来收时,也是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因这个收法劳民伤财,怕要亏本,所以才都铩羽而归了。 相庆也苦了脸:“相思,这下可怎么办?” 昨晚才拍了胸脯的相思深吸一口气,道:“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今年虽然龟甲的收成大减,但渔户手中尚有一些,若是都收上来,约莫也有四五万斤,只是咱们现在的速度太慢,要想个省力且迅速的法子才成。” “可什么法子才既省力又迅速?” 相思想了想:“与其咱们去就渔户,不如让渔户来就咱们。” 第二日,相思把自己的想法与赵账房和邱掌柜说了,两人都觉得这法子好,当日便行动起来,先找了三个村落,这三个村落位置需要不偏不倚,是周围村落的中心,又在村里赁下一个农家院子,这院子不为别的,专为收龟甲而用。 三个院子赁下之后,相思便写了一张收龟甲的告示,标明各品质龟甲的价格和收购地点,让人挨家挨户去贴,次日便有许多扛着袋子的渔户上来送龟甲,积少成多,这日三个收购点竟统共收了五千多斤,邱掌柜本觉得这法子实在是偏门末道,谁想竟如此神效,对相思愈发恭敬了起来。 至于赵账房,原是魏老太爷派来的,本想着今次怕是要和三位小东家吃些风餐露宿的苦头,谁想竟只坐在屋里记账算钱,省了许多气力,也感叹这思小少爷真是个做商人的好苗苗。 看着屋里堆积如山的龟甲,相庆激动得不得了:“这简直跟做梦一般啊!” 相兰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些龟甲,我怎么想哭呢……” 这是三人第一次接触家中的药材生意,且胜利就在眼前,自然都有些如梦似幻之感,相思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咱们一定要把这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其余两人点头,于是少年心生洒然春意。 第33章 收龟甲的事业走上正途,相思这日便带了几样糕点去崔家拜访,一进门见崔父正在拾掇院子,忙上前套近乎:“崔叔忙呢?” 崔父一愣,旋即想起这是那日来收龟甲的小爷,便想热情招呼,谁知又想起那日儿子说他家药铺要黄了的事,猜到这位小爷怕还是为了自己儿子的事而来,若儿子真的不同意,自己也不好和这小爷太过亲近,生发的热情便打了个折扣。 崔父的神色落在相思眼里,她也有些讪讪,但也不避讳,道:“我家在韶州府的药铺生意确实不好,但魏家在云州府是大家,那药铺哪有轻易黄的,之所以要找崔兄弟,也是为了家里在韶州府的生意。” 见相思如此坦然,崔父便有些不好意思,忙招呼她坐了,道:“我那不肖子也没什么能耐,做事情虽然踏实,但也就是个做伙计的料,担不得大任的,您何苦跑这一趟。” “崔兄弟有什么能耐我都知道,早先他在杏春堂里,铺里大小事务全是他经管负责,若是好好历练几年,肯定有大作为,别说管事,就是掌柜也做得的。” 见相思把儿子夸得这般厉害,崔父心中欢喜:“瞧您说的,锦城哪有那么厉害候选王妃。” 见他口风松动,相思趁热打铁,道:“我在韶州府待不了多久,想着若崔兄弟愿意到我那铺子里,这几天我就把事情办妥了,安安心心回云州府去,若是崔兄弟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日后来韶州府再来拜访的。” “我倒是愿意让他去,只是他脾气倔,我也管不了他……” “这事儿不劳烦崔叔你,我亲自去找他说,成与不成都在我们谈得如何了。” 清晨,湖边,冷风,微冷。 冷漠少年蹲在湖边小树下,嚼着辣椒。 相思咳嗽了一声,走近崔锦城,幽幽道:“干吃辣椒辣嘴啊。” 崔锦城淡淡扫她一眼,又转头去看平静的湖面,淡淡道:“你家铺子黄了?你这么闲?” 相思翻了个白眼,道:“我家有钱,铺子黄不了。” 崔锦城又看她一眼,淡淡道:“你那收龟甲的法子挺好。” 相思一听,这是有戏啊,面上却非要装出宠辱不惊的模样:“雕虫小技而已,你去不去我家铺子?” “不去。”崔锦城答得干脆,相思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 “总归给我个原因。” “你家铺子太破 了,掌柜懒,伙计更懒,这几年都没见有几个客人,做起来太累。” 相思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洗脑大业:“守成又有什么意思呢?邱掌柜虽没有作为,但为人宽厚,你在他手下做事,自然可以放开手脚去做。” 见崔锦城没反驳,相思又道:“我看你昔日作为,想必也定不会一辈子只想做个伙计,韶州府的买卖魏家是不会弃置的,你若做出成绩来,一个小小掌柜自然是囊中之物,而你若有更高远的目标,魏家也撑得起。” 崔锦城这才幽幽看向相思,眉头微挑:“你如今几岁?十岁?十一岁?你跟我说这番话是代表魏家?你能代表魏家?” “我自然能。”相思理直气壮而心虚地说道。 崔锦城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是不信,又似是有些相信,随后把手里最后一个辣椒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嘟囔:“我明儿去铺子里。” 对于一个野心家,最好的饵料就是广阔天地。相思既然得了他的允诺,当下就要做起剥削界里的楷模:“你既然同意了,也别明儿后儿的,现在就和我走。” 相思带着崔锦城到了最近的那处农家小院,见冯小甲在里面,便简单与他说了崔锦城的事。 冯小甲一听,忙上前“崔哥崔哥”地叫,又说:“早先我看崔哥在杏春堂时,就十分佩服,没想到以后要在一起了。” 崔锦城点点头:“还请小甲兄弟多关照。” 说了一阵话,相思又带着崔锦城去库房,说是库房,也不过是间稍大的堂屋,地上铺了几根粗壮的木头隔潮,木头上横竖交叉叠放着许多装龟甲的袋子重生哥斯拉。 “你看这些龟甲怎么样。”相思偏头问。 崔锦城解开几袋看了,道:“收的这些龟甲都未经雨淋,品质很好,这么些开春能狠赚一笔。” 相思心想,开春若是发了痘瘟,只怕有价无市,但因毕竟与崔锦城相识不久,便也忍住没说,只道:“今年的龟甲产量不多,怕是开春收的这些不够卖,可眼下我已没有别的法子,崔兄弟可有些想法没有?” 崔锦城把那几袋打开的龟甲仔细扎好,也未看相思,只道:“眼下韶州府也只有这些龟甲,收不出更多的来,但若是少爷怕开春龟甲紧俏,倒可以和几家渔户签个契,到时也省了寻找的麻烦。” 相思本也这般想,又听崔锦城如此说,便道:“这法子自然好,但契上总该写个价格,这价格该怎 么定断?” “开春既然龟甲要紧俏,自然价格比今年要高一层,若有渔户愿意签,便没什么难处。” “若开春价格比今年高出不止一层怎么办?” 崔锦城抬头看她,眉头微微皱着,似是有些不解:“既然签了契,便是到时候价格有变化,也无需管,按照契上约好的数目价格决断便是,少爷有什么担心的呢?” 我担心开春龟甲价格飞上天,这些渔户要造反啊!相思咬牙,准备也做一回那欺男霸女的黑心地主:“那这契约的事就交给你了,只是一个渔户签下当年收获的三四层便好。” “这又是什么缘故?要签自然要全收了才好。” 相思知道开春痘瘟八成是要发起来的,自己若收了所有龟甲,一来渔户要心生怨愤,二来同行们怕也要对魏家生出不满来,凡事不要做绝,大家和气生财才是硬道理。 见相思没回答,崔锦城便也没追问,只嘟囔了几句。 二人回到药铺,相思寻了邱掌柜,又说以后崔锦城就在药铺里做事,邱掌柜自然没有不应承的,招呼崔锦城说了会儿话,又把相思昨儿要的账目拿出来,心里是有些忐忑的。 “这几年家里对这铺子的确少了些关注,经营得不好也是多方面的原因,日后好好打理便是了。”相思宽慰两句,又叮嘱:“城外三个收龟甲的院子都快满了,还要在城里寻个大些的库房,库房不能太过湿热,只存几日就运走,这事儿还请邱掌柜费心。” 邱掌柜满口应承,转身便去经办此事。 晚间相兰和相庆一回铺里,便冲进相思屋里,想要说说今日收获,相思忙把崔锦城介绍给两人,又道:“崔兄弟以后就在咱家铺子里做事,他从小生长在韶州府,咱们要是有不懂的,也尽可以问他。” 相庆相兰两兄弟原也是少年心性,大咧咧打了招呼,便向相思说了今日收获,收龟甲的大业进行得颇为顺利,按照这个进度,再过五六日便能回云州府去了。 崔锦城在旁听着,觉得这三个兄弟年纪虽轻,做事竟极为有条理,又听见相庆相兰夸相思的主意妙,不禁多打量了她几眼,觉得这少年看着和善可亲,竟也有这样的好打算,心中略惊。 相思却没注意到崔锦城此番想法,从袖中拿出了今日下午刚收到的信件递给相庆,道:“早先我问爹的事有回复了异世逍遥小日子。” 相庆一愣:“什么事?” 相兰推了他一把,耻笑道:“前几日相思不是写信回家问黄梅草的事吗?你忘啦?” 相庆一拍脑门:“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龟甲的事,当真是忘了。” 旁边的崔锦城却是脸色一变,相思见此,也不避讳,坦然道:“那日听你和杏春堂的伙计说起黄梅草的事,回来我就打听了一下,觉得有门儿,就想收些带回云州去卖,你觉得怎么样?” 崔锦城没想到相思竟如此敏锐,只不过听了一句半句就上了心,心下微动:“这黄梅草的确是好东西,但我也只听说韶州府盛产此物,只怕带回云州去,那里的百姓不认识。” 相思这走一步看两步的性子早想好对策,便道:“销路我自有法子,只想知道这其中可图的利有几成?” 崔锦城想也未想,便道:“利润极大,收的黄梅草价格低廉,卖得也不贵,但因是分成小把售卖,且售得数量庞大,所以倒可以一试。” 相庆如今也初尝做生意的妙处,听崔锦城如此说,便急切切地想再办件大事:“既然有利可图,咱们就收些带回云州去,大伯可把黄梅草的通关文牒一起送来了?” “爹和爷爷的意思也是收些带回去,这黄梅草也没有列入沉香会的药材名册里,所以是不需要通关文牒的。”相思说完,便转向崔锦城,道:“我们几个对韶州府不甚熟悉,黄梅草的事还要麻烦崔兄弟多费心,若有品质好的,不妨多收些,一来我们带走,二来韶州的药铺也留些。” 崔锦城点点头:“这事好办,三两日间便能办好,你们何日启程?” “最早也要五日后,四万斤龟甲怎么运也是个难题,你可有什么熟悉的货运行?”相思问。 货运行顾名思义,是专门替人运货物的,或水运,或陆运,全部交托出去,十分省事,相思虽从未与货运行打过交道,但常听魏正谊提起,心中也有底。崔锦城沉吟片刻,却道:“离这里最近的水运渡口也要四五十里,若是走水运实在有些费事,用马车运的话,虽在路上要多耗一天,却最是省力。” 几人一商量,便定下用马车,翌日一早,相庆相兰又去收购点蹲守,相思便去寻邱掌柜,说了租赁马车的想法,着他去办,又问库房可妥当了,马上就要用。 邱掌柜一一应承,相思便带着冯小甲和崔锦连同现赁下的几架马车去运货,冯小甲这几日也没得闲,如今得了空,也不在意马车颠簸,躺在车厢里就呼呼大睡。 崔锦城和相思因嫌车内太闷,便也坐在车外头。 “他们两兄弟似乎很信服你?”崔锦城忽然问。 相思一愣,旋即道:“没什么信服不信服的,我们打小在一起,有些默契倒是真的。” 崔锦城听了便也没再说什么,不多时到了地方,搬货的搬货,记账的记账,好不热闹,不到中午,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回到城里去。 但等相思看到邱掌柜赁下的库房时,她觉得自己该和老邱同志谈谈人生理想了。 第34章 虽然相思之前已说过要条件好些的库房,但显然邱掌柜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俭省惯了的老邱同志心里,既然不过是存放三五天便要拿走,只要放得下就好,白花那么些银子做什么。 这库房四处墙壁都有些反水,地上也不干爽,显然是不能用的,多亏崔锦城对韶州府熟悉,又找了个合用的库房赁下。 回了铺子,邱掌柜却不在,等了好半晌,才见邱掌柜带了个干瘦的老头回来。此时邱掌柜尚不知那库房出了差错,引着老头来见相思,道:“少东家,这是城北货运行的李掌柜,早上才和他谈了租车的事,价格也公道,所以带来和少东家签契的。” 相思今日看了那库房,决定好好和邱掌柜谈一谈,但眼下有外人在,便不好驳了他的脸面,请二人坐下后,道:“我这次有四万斤的龟甲要运回云州府去,李掌柜估摸一下要用多少辆车?” 李掌柜常年和精明的商人打交道,人也油滑得很,先前与邱掌柜交谈之中,也把这事摸了个底儿掉,当下回道:“一辆马车顶多能装四百多斤,约莫需要一百辆马车才够用。” 这李掌柜不过见相思少不更事,那邱掌柜又是个怂包,所以才敢撒这大谎,硬是多报了三十多辆的数目,心中窃喜,觉得这单买定是要大赚一笔的。 他哪里知道相思早已打听过,普通运货物的马车怎么也能装六百多斤,如今相思听了这话,心中恼火,却还想看看李掌柜能缺德到什么程度,便问道:“李掌柜的马车是多大的?” 李掌柜见相思未起疑心,不禁更加得意:“我们行里的马车在韶州府里是排得上名儿的,长四宽三,车轮都加固过,运货最为适宜,价钱也公道,若是从这里发往云州府去,一辆车二两银子,吃用住全都无需管。” 邱掌柜现在已被李掌柜哄得不知里外,听了这话也帮腔:“韶州府里确实再寻不到这般合适的货运行了,若是少东家觉得适用,一会儿咱们就把契签了。” 那李掌柜一听,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契书出来,也催促道:“契书我已准备好了,魏小老板只消在上面签个字,我们行里的马车随用随到,你们这货也着急运走,除了我的行,只怕别处也找不到能一下派出百辆车的货运行来。” 相思却轻轻按下那张契书,一瞬不瞬盯着李掌柜:“谁说我们着急运货了?” 李掌柜看了邱掌柜一眼,讪讪一笑,道:“谁收了药不着急运走呢?” 邱掌柜此时 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妥,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不再说话。 见相思也不签契书,也不说不签,一时李掌柜也摸不着头绪,只以为相思头一次贩药,心下没个主意,把那契书重新送到相思眼前,催促道:“魏小老板签了契书,我也好回去整顿车队,不然怕是要耽误行程的。” 相思一哂,却问:“李掌柜方才说那马车长四宽三,却只能装四百斤货物,这是什么道理?” 李掌柜一愣,再是一惊,被相思这一问问住了,却想着相思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有什么可怕的,定了定神,道:“这么大的马车都是装四百多斤货物的,这可不是我诳骗小老板你。” “我怎么听说这么大的马车能装六百斤货呢?”相思幽幽道。 李掌柜一时语塞,脸色也难看起来,却嘴硬道:“那是草药类的轻货,龟甲这般重,是装不了那么些的。” 相思险些气笑了,这就相当于一斤棉花和一斤铁哪个沉一样的问题,看她年纪小也不能这样糊弄吧? “轻货比重货还难装,封车也要费些力气,若同是六百斤,应是龟甲好装些,李掌柜的道理我的确是听不懂。” 李掌柜本以为这单生意是到嘴的肥肉,见相思又是个文静客气的漂亮少年,哪里想到她会这般难缠,眼见是糊弄不了了,便也认栽:“先前是我算错了,我们行里的马车也能装六百斤的,怕只怕车重要耽误赶路的。” 相思摇摇头,道:“不必了。” 李掌柜一愣:“不用装六百斤,只装四百斤?” 相思一字一顿道:“我的意思是,不用你们货行的马车了。” 李掌柜灰头土脸出了药铺,等在门外货行的伙计忙迎上来问:“怎样?这买可谈成了?” 李掌柜啐了一口,脸拉得老长:“这家的小老板也忒不是个东西!做买大面过得去,一起发财才对,他却一点也不肯让!” 那货行伙计心想,您老给的那些条件分明是要吃人家的肉一般,但凡是个有主意的,谁肯用呢?嘴上却说:“不成就不成,咱们货行也不差这一单买!” 打发走了李掌柜,冯小甲和崔锦城十分识趣儿地退了出去,老邱同志的脸色也灰败起来:“少……少东家,这事儿的确是我办得没有打算了。” 相思给老邱同志倒了杯茶,和颜悦色,道:“您与我父亲是同辈,我也唤您一声邱叔叔。” 邱掌柜慌忙推拒,相思却道:“我是晚辈,有些事我说总归是不合适,但眼下确实这事又不得不说。” 邱掌柜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少东家你说。” “我昨儿让邱叔叔去寻个库房,说没说要条件好些的库房?” “说了是说了,只是……龟甲只放三五天,放哪里不成……何必多花许多冤枉钱。” 这也怪不得邱掌柜,他来韶州府数年,药铺入不敷出,便只能从开销上俭省,更是把俭省作为行事第一原则,所以纵然听相思那般说还是舍不得多花钱租库房。 相思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这些龟甲可是韶州府最后能收上来的了,若是再被水浸了,损失比那租库房的小钱要多很多,这你可想到没有?” 邱掌柜自然也想到了,但他是得过且过的性子,年纪大了凡事也不上心,想着三五天应该出不了大问题,便也没放在心上,哪知相思竟然如此认真。 见邱掌柜不说话,相思和缓了语气,道:“邱叔叔你是魏家的老人,过几年若你愿意,还是要回云州府去的,但韶州府这边的药铺若没有个起色,你只怕你回到云州府去也面上无光。” 听了此话,邱掌柜急了:“这韶州府的药铺一直都是这样,和我并没有什么大干系啊!” 相思眉毛微挑,眸色略冷,平日十分和善可亲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有些不怒自威。邱掌柜心下一凛,不知为何这年仅十岁的少东家竟有如此的压迫感,低声解释:“韶州府药铺极多,咱们魏家的药铺一直没站住脚,被左右挤兑着,想做起来也难啊……” “我们刚到韶州府那日,一敲门,铺内的灯便吹熄了,冯小甲说夜间不给抓药。”相思幽幽看着邱掌柜,继续道:“我想平日若是有人来抓药,依他那惫懒性子只怕也不肯好好招呼,这般做生意的法子,岂有能立住脚的道理?” 邱掌柜默然无语,手也有些抖。相思心下叹气,她本想回家后与自己亲爹说说这事,或把邱掌柜调回云州府给个闲职,或直接给银子让他去养老,但今日接二连三的事实在让她憋不住了,而既然开了口,便要把这事儿说透了。 “冯小甲自没尽好做伙计的本分,但我却要说说邱叔叔的不妥之处。爹将这铺子交到你手里,本是因为信任,伙计有问题你怎么能不管?再者,便是韶州府内竞争大,铺子总归要按时开门做生意,不能想开门就开门,想休息就休息这般没有规律可循。” 邱掌柜连声称是,却听相思道:“我那日打开药柜,看见装熟地的抽屉上写着‘大黄’,好在咱们家的药不出去,不然吃坏了人还要惹官司。” 邱掌柜脸色大变,佝偻着身子听训,毕竟是晚辈,相思也不能做得过火,和声道:“我知道咱们家在韶州府没有根基,这生意确实难做,所以客多客少也不强求,只盼日后铺子能有个正经样子便好。” 邱掌柜便也应承了,又想起崔锦城,便试探道:“我听小甲说,那崔锦城原先在杏春堂很是管事儿,日后这铺子里的事便托付与他可好?” 相思摇摇头,道:“他年纪尚轻,若是多些历练,以后定可以重用,但必不会让他顶替了邱叔叔你,你留他在铺子里放心用,若他的提议有道理,也不妨按照他的话去做,但拿主意的总归是你。” 听相思一语戳破自己的想法,邱掌柜有些赧然,红着脸走了。 相思既决定不用那奸滑李掌柜的马车,便只得别寻,但那李掌柜在韶州小有势力,别家知道是李掌柜没做成这买,便也犹豫着不敢应承,相思也不强求,崔锦城便推举了个药官儿,这药官儿不是别人,正是大雨那日捎带几人进城的熊新。 熊新本就是与众多货行争饭吃的,也不怕得罪谁,当夜应了这差事,第二日便寻了六十多人来,这些人也俱是药官儿,常吃这口饭,价钱也公道。 这事儿被李掌柜知道了,又坐在货行里骂了半晌“指甲盖儿那么大的买”、“这帮死穷鬼”之类的话,相好的同行也来劝,说不过是一趟货,有什么可气的。 却不知道几年之后,这“指甲盖儿大的买”竟做得大了,货运常年不停,馋煞了这帮货运行的管事,却硬是插不进手去。 因来时是与裘宝嘉同行的,三人回去免不得要去裘家知会一声,只裘宝嘉竟没在家,也只得让下人转告了。 出发那日,天未亮熊新便带着六十多人排着队等在库房口,相思几人也早早到了,赵账房先登记了药官儿的名字,又给每辆车用朱笔写了号码,把六十七辆车都登记在册。 登记完毕,邱掌柜便开了库房,逐个装车,熊新找的这些药官儿都是实在人,能装多少装多少,四万斤龟甲,另加一万斤黄梅草,硬装了六十七车。不多时又各自手法熟练地封车,在册上画了押。 熊新又挨个检查了一遍,重新封了两辆车,见事情都妥帖了,便扬声道:“咱们这次走货,是送到云州府魏家去的,兄弟们都路 上都小心谨慎些!” “知道了!”六十多个汉子响声应了。 队伍缓缓驶离了韶州府,相思的马车紧跟在熊新马车的后面,中途休息,相思便上了熊新的马车,这马车没个车厢,视野十分开阔,见熊新十分有节奏感地挥着马鞭,相思有些好奇:“熊叔,你做药官儿多久了?” 熊新视线落在远处的小道上,想也未想,道:“有七八年了。” “那你送药的时候碰没碰到过劫道的?” 熊新一愣,转头去看相思,想了想道:“普通药材自然没人劫,要是贵的药材就要小心些了,不过咱们这些龟甲草药之类的普通货,没什么担心的。” 相思听出熊新话外的意思,追问:“那就是说贵重的药材,还是有人要劫了?” 熊新不知道相思的小脑袋瓜里都装着什么,想了想,道:“我们这帮人都是在道上混的,平日见到那江湖客,总会花些钱请吃酒,路上碰到了也不会与我们为难。” 相思心想:原来是道上有人。 车队在路上行了五日,并未遇上什么山匪强盗,一路顺利地到了云州地界。过涿、泘两关时,那通关文牒起了大作用,关口有专门检查药材的官兵,查得十分仔细,若想私自夹带只怕十分困难。 眼看云州府就在前面,相庆相兰心中激动,站在马车上叫:“相思你看!快到城门了!” 这时却有一架马车飞快地从队伍后面抄过来,那马车是用黄花梨木做的架子,车帘是绣着仕女的碧绿绸帘,十分华贵。 华贵的马车超过相思的马车,车夫便横拉缰绳一蹩,猛然挡住了相思的去路,险些把相思惊得掉下车去。 第35章 看着眼前这烧包的马车,相思好看的眉毛挑了挑,下一刻直接跨到了那辆奢华非常的马车上,一弯腰钻进车厢,接着车厢里传出某人的呼救声,和相思的喊打声。 “长能耐了是吧?敢拦我的车?” “哎呦哎呦!相兰救命啊!” 此时相庆相兰也下了车,抱着手臂站在车外看戏,听闻此言,相兰高喊道:“相思误闯皇上寝宫:朕本红妆!狠狠捶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捶他!” 车里惨叫连连,车外的马夫却不敢伸手,只得干瞪着眼儿,心想这魏家的小少爷也忒厉害了些,自家少爷的小身子骨能撑得住么! 许久,相思捶累了,手揪着一个少年的耳朵出了车厢,那少年生得白嫩,睫毛小扇子一般,眼睛也十分机灵,只是此时瘪着嘴,跟受气小媳妇儿一般。 相兰见了,拍手叫好:“让你没事儿架着那辆破马车到处晃荡!” 唐玉川讨饶:“我从颍州贩药回来,你们却去韶州了,我这不是听说你们今天回来,特意来迎接你们么!” 相思松了揪住他耳朵的手,道:“下次你再这么莽撞冒失,看我不捶扁你。” 唐玉川得了自由,一下子窜得老远,躲在相庆背后抻着脖子喊:“我爱咋地就咋地!” 闹了一场,唐玉川也不坐自己的马车,与相思三人挤在一处,相兰往旁边蹭了蹭:“你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就爱往人多的地方挤。” 唐玉川多年来也习惯了相兰的挤兑,下巴指了指前面那辆装满龟甲的马车,问:“你们这次去韶州府挺风光嘛,我才回云州就听到你们在韶州的事儿了!” 相庆纳罕:“什么事?” “设点收药呗!”唐玉川看了相庆一眼,解释道:“之前去韶州府收龟甲的药商,都嫌挨家挨户去收劳神费力,收回来了还要亏钱,所以都打了退堂鼓,你们这招实在是妙,我爹说改日还要请你们去我家,向你们取取经呢!” 相思的头有些疼,拍拍唐玉川的肩膀:“你可消停些吧,我们这一路累得半死了。” 唐玉川哪里是个能消停的主儿,眼中闪过亮晶晶的神采:“今年韶州府的龟甲出产得少,开春是个大缺的紧俏货,你们干这一票得狠狠赚一笔呢!” 一路说着,便与魏正谊派来的伙计汇合了,车队被带去了魏家早准备好的库房,清点货物,搬入库房,自不必说。 此时日已西斜,赵账房把另一半的银钱交付完毕,又按照相思嘱托多给了熊新五两银子,便又带着魏家的几个伙计去盘点货物。 见此地事已了了,熊新便想寻个落脚的地方打发一夜,第二日回韶州府去,谁知正准备走,便有个家仆打扮的青年迎上来,恭恭敬敬打个千儿,道:“我家少爷说了,这马车留在院子里也无事,一会儿家里的伙计会喂草料,诸位大爷一路辛苦,随我去别院用饭安歇。” 熊新一愣,只因往常送完了货,并无人理会他们这些药官儿在哪儿住,在哪儿吃,这家仆口中的“少爷”应该就是相思。 想着他们六十多人,实在不好找地方落脚,便谢了那青年,一应跟着去了。 饭食是在一个干净的小馆里用的,虽不精致,却重油量大,很对这帮粗汉子的胃口,因想着明日还要早起,便也没喝酒。住的地方是魏家的一处宅子,大炕烧得烫人,挤在一处也睡得香甜。 龟甲都入了库,三人便随魏正谊回了魏家,三人本以为来回用不上半月,谁知竟是迁延了二十多天,但这已经比魏老太爷预计的要早许多日子了师兄个个都好坏。 到了春晖院,魏老太爷免不得夸奖一番,又见三人都有些风尘仆仆,特准休息两日再去沉香堂。 一时相思回了章华院,洗了个畅快淋漓的热水澡,又换了身干净舒爽的衣裳,便瘫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液体,流得到处都是…… 第二日,四人去戚寒水处寻顾长亭,去了才知今日医馆不看诊,于是又驱车去了城外。 四人到时,顾长亭正在院子里晾晒药材,他要比四人都高些,今日穿一件天青色的棉袍,见四人来了,先招呼坐下,自己做完了手头的事才过来,一面倒了热茶给四人,一面对才从韶州回来的三人道:“昨儿就听你们回来了,看来韶州之行很顺利啊。” 相庆点点头:“全是相思的主意妙,要不然我们现在怕还回不来。” 说了些韶州趣事,也不知谁提起了淮蒲会试,相庆道:“家里相学和相玉两位兄长平日也是极用功的,但也没考进沉香会去,我只怕也是进不去的。” 唐玉川却不是个肯服气的:“这又有什么难的,咱们几个在沉香堂里也是排在前面的,要是录用也要从我们几个里录用,到时咱们之中要是有哪个进了沉香会,那可就风光得抖起来了!想弄什么通关文牒,就弄什么通关文牒!” 相 思嗤笑一声,觉得唐玉川这朴素的价值观透着一股浓重的铜臭味,道:“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卖药,你就不能有点高尚的理想?” “挣钱就是我最高的理想!”唐玉川胸膛一挺,眼中满是光彩,他又转头去问顾长亭:“我们几个里,就你学得最好,你若是想考进沉香会,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想不想考啊!” 其他几人也看向顾长亭,顾长亭却轻咳了一声,道:“我现下跟着师傅给人看病,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以后若能悬壶济世,也是我所求的,进不进沉香会并没有什么关系。” 相思一听,不依不饶,道:“你要是不考沉香会,学了这么多年图个什么,你要是不考,我也不考了!” 顾长亭知道相思的心思,只得道:“我也不是不考,只是进不进沉香会对我也不是很重要。” 相思开始就地撒泼:“我不管我不管!你不考我也不考了!” 唐玉川也撒起泼来:“相思不考我也不考了!” 相庆相兰对视一眼,低头默默喝茶。 两月之后,如同忍冬阁阁主预料的那般,颍州府发起了痘瘟。这下相邻的几个州都慌乱起来,温元芜虽然亲去了颍州府,但此时痘瘟尚在生发之时,一时不能禁止,接连好几个州府都有了出痘儿的稚童。 而这倒霉的稚童里包括相兰。 自从那日从沉香堂回来,相兰的精神便不好,当夜发起烧来,呼吸急促,半夜脸上就起了红疹,冯氏自己是出过痘儿的,自己守在床前伺候,魏家又派人去请了戚寒水来,两帖药下去,痘疹开出了花,相兰的小命儿算是保住了。 颍州府的痘瘟蔓延开来,最忙碌的除了医馆就是药铺,因魏唐两家早已把药材送到了颍州府的药铺去,崔锦城也把韶州府新产出的龟甲安稳送到,所以一时药材齐备,倒也没有哄抢药材的事情发生倾国小家丁。 这时不止启香堂沉香堂停了课,其余的学堂也怕学生染了痘瘟相互传染,也有月余不曾开课。 趁这时机,相思推出了自家的仙药——黄梅草,先是随手编了几个关于黄梅草的故事,不过是某某家的某某,体质虚弱,把黄梅草煮茶喝,不几日就强壮得能搬麻袋了。又或者谁谁谁家的谁谁,凡是能感染的病都逃不了去,不知从哪里寻的秘方,用黄梅草煮鸡蛋,吃了半筐鸡蛋,从此以后再也没染过病之类。 相思让人寻了几个会吹能讲的书匠到处去说,难免 便有动心的到处去寻,但相思也不着急,只等这听客们都急得热锅蚂蚁一般,才放出魏家药铺有黄梅草的消息,这下可好么,云州府病了的没病的,一窝蜂拥到魏家的铺子里去买黄梅草,那一万斤的黄梅草竟半天便卖光了。 而前来买草的人还络绎不绝,来人一听黄梅草卖完了,各个捶胸顿足,好在先前几日便又让韶州府的崔锦城收些送过来,两三日时间便有二十多辆马车送了黄梅草过来,当天便售去七车。 魏家赚得盆满钵满,这可让云州府的药商们红了眼,都纷纷去寻这黄梅草,但一时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他们的黄梅草运回云州府时,痘瘟的势头已然被遏制住了,百姓不再被恐惧吓破胆,都恢复了理智,那新运回的黄梅草便乏人问津了。 此时魏家药铺的少东家,正在小黑屋里数着白花花的银子,乐成了一朵花。 因药铺里事多,相思这几日便也常在药铺里做事,这日晚间回府,在院门口碰上了崔妈妈,彼时崔妈妈左手拿着一个大包裹,右手提了一个食篮,见相思来了,满眼都是喜色,冲上来把包裹塞到相思手里:“哎呀我的少爷,快帮我拿一下,我提不住了!” 相思没防备,当下浑身僵硬起来,大气儿也不敢喘。崔妈妈见相思碰到了包裹,眸色一安,便把包裹又拿回来,千恩万谢后离开了。 相思双手举着,犹自保持着方才拿包裹的姿态,进了院门,口干舌燥地招呼白芍端水拿胰子,又让红药去寻了一坛烈酒来,这双手洗了十多遍,却也知道不过是图一心理安慰。心下难免对崔妈妈的主子——秦氏,心生怨愤。 若是她猜得不错,崔妈妈塞给她的包袱的原主九成九,是个患了痘瘟的,只是相思如今证据证人都无,只盼自己别染了病。 谁知这也是奢想了,晚间她呼吸急促起来,不多时身上便起了红疹,相思开始说起胡话来。 依旧是请了戚寒水来看,顾长亭也来了,谁知吃了两帖药,竟如泥牛入海,一点动静也无,楚氏急得直哭,魏老太爷也日日守在章华院里。 相思如今病得难受,只觉浑身都酸软滚烫,又想戚寒水都没办法,自己真是要交代了,于是也不管什么证据证人之类,哭得泪人一般对魏老太爷道:“那日我回来时,崔妈妈塞了个包袱到我怀里,那包袱破旧,不像是府里的东西,我碰完那包袱就浑身痒,晚间就发了疹,我平日也没开罪过三婶娘,她做什么这样害我!” 魏老太爷越听,脸色 越黑,温声安慰了相思几句,只叫她安心养病,转头出了章华院,便把魏正孝、秦氏、崔妈妈全部叫到春晖院来。 魏老太爷极是喜爱相思,日后魏家也想交到她手上,这唯一得他心意的孙子却被自家人害了,魏老太爷的怒气可想而知两世情缘之情陷深宫。 他自不会怀疑相思诬赖,平日能避让的相思绝不纠缠,更从未说过秦氏的不好,她是没有理由陷害秦氏的,而秦氏却有充足的理由谋害相思——这个魏家家产唯一的继承人。 虽见魏老太爷面色难看,但这事做得隐秘,便是魏老太爷查,也查不出什么来,那包袱也已烧了,崔妈妈又是秦氏从娘家带来的,所以打定主意不承认。 “相思说前晚你塞了个包袱到他手里,可有此事?”魏老太爷平静问道。 崔妈妈哪里肯认:“老奴前日不曾去章华院,哪里会塞什么包袱,肯定是小少爷病糊涂了。” “魏兴,给我打。” 魏老太爷不再浪费口舌,魏兴听闻此言拍拍手,早已候在门外的几个家丁便冲进屋来,一把将崔妈妈肥|硕的身子按倒,抡起棍子便打。 崔妈妈惨嚎一声:“太爷啊!太爷冤枉啊!夫人救命啊!啊啊啊!” 魏老太爷年轻时也是经过风雨的,只不过年纪大了,想为儿孙积些阴功,这狠厉的事便洗手不干了,如今既是为了相思破戒,便再无顾忌,挥挥手,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做没做过?” 崔妈妈满头是汗,屁股上都是淋漓血渍,却知若承认了只怕也是个死,便咬定不认:“老奴不曾做过,如何能承认!” 秦氏见此,心底发急:“爹,崔妈妈年岁大了,经不得打,没做过的事,再怎么打她也不会认的。” “啪!”魏老太爷的茶杯砸在秦氏脚边,碎裂的瓷片崩得到处都是:“你别叫我爹,我不是你爹!这恶奴年纪大了不经打,相思还年纪尚轻经不得你们谋害呢!” 说罢,又对家丁使个狠厉的眼色,这帮心狠手辣的家丁便再次挥起棍子,打得崔妈妈皮开肉绽! 崔妈妈起先还能惨叫几声,最后竟囫囵话也说不出了,只一个劲儿的哀嚎,但见魏老太爷这架势,今日这罪她若不认,便是要真打死了的。崔妈妈艰难扭头看向秦氏,眼中凄苦,似是求救,秦氏如今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但又怕崔妈妈为了保命而出卖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道:“便是崔妈妈有罪,家里把她打死了,只怕 府衙里也要吃官司……不如先关起来……” 秦氏的话只说到一半,因为此时魏老太爷已然站在了她的面前,一双锐眼直直看到她心里去。 “你爹不过是知州府里一个小小幕僚,你真当我会忌惮?今日这事我既然查了,就势必要查个清清楚楚,一次两次我容了你,你却不知悔改,这次怪不得我了。” 虽说崔妈妈本也是秦氏屋里的人,但小命毕竟还是自己的,见了此刻情形,心胆俱裂,也顾不得秦氏眼色如刀,把头点得捣蒜一般:“老奴认了!是老奴做的!但这事和三奶奶全没有干系!全是老奴看大房气儿不顺,才做了这等糊涂事!” 一个婆子干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任是谁听了也不肯信的,魏老太爷冷笑一声:“没看出你倒是一条护主的好狗,只你说这屁话谁信!我看你还是不老实,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我出银子消事儿!” 崔妈妈本以为自己一力抗下这事儿,顶多不过送官府,到时秦氏暗中使些银子,保住一条老命倒也不在话下,谁知魏老太爷竟下狠心要除去秦氏,这下可怎么收场! 第36章 这一打,便打到了半夜,纵然崔妈妈皮糙肉厚,此刻也肉烂如泥了,眼见着人也萎靡了,魏老太爷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崔妈妈尚有一丝神志,如今心下极为后悔去害了相思,本来对秦氏的忠心里,也生出些怨愤,她期期艾艾看向秦氏,祈求着秦氏能再为自己求求情,哪知秦氏反而狠狠剜了她一眼,似是警告,又似是威胁。 崔妈妈心底最后一根弦断了,想自己这辈子都为秦氏筹谋,如今也是为了她遭这一劫,她竟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只怕自己这样死了,秦氏连个泪珠子都不会掉,更不会感念她的好来。 这般一想,崔妈妈也把老心一横,惨嚎一声:“我说!别……别打我了!” 旁边的家丁住了手,崔妈妈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将将能说出话来。秦氏心知不妙,又狠狠瞪了崔妈妈一眼,哪知崔妈妈竟看也不看,秦氏这便更加着急了,阴阳怪气道:“崔妈妈可想好了再说。” “老奴自然想好了,不劳三奶奶操心。”崔妈妈咬牙回道,又满脸是泪地看向魏老太爷,声声恳切:“是老奴一时糊涂,听了三***话,去府外寻了个病童的衣物带回府里来,故意去染给思少爷!这全是三***主意!老奴也不想这么干……” 秦氏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愤然上前一脚踢在崔妈妈的嘴上,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指认的话都踢回去。 崔妈妈没防备,被秦氏踢了个正中,门牙也踢掉了,满口血水,哭嚎着也去抓秦氏,秦氏更加恼恨,左右开攻,扇了崔妈妈数十个大耳光子,崔妈妈越发的不甘,也顾不得屁股上的棍伤,挣着老命爬起来,揪住秦氏的头发又挠又咬,秦氏本就不太耐看的脸蛋上便添了许多伤口,头发也被薅掉了几缕,哪里还有平日的富贵***影子。 两人打得街头泼妇一般,魏老太爷也不管,任这春晖院里乱成一锅粥。半晌,还是年轻的秦氏略胜一筹,几个窝心脚把崔妈妈踹得没脾气。 这崔妈妈虽身体上败下阵来,嘴上却不肯认输:“三奶奶平日做得缺德事一件件一桩桩,哪件说出来不是丧了大良心的,那辛姨娘两次小产,还不都是三奶奶做的手脚?奶奶气那思少爷将来要继承家里产业,暗中谋害了多少次?奶奶心里不清楚?” 秦氏如今大势已去,也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听了崔妈妈此言,不怒反笑,缓步上前,猛然间连出数脚,全都踢在崔妈妈的面门上,一时间血水泪水混着,崔妈妈疼得嘶嚎起来。 秦氏端正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裙,又仔细抿了抿鬓角,对着魏老太爷一福身:“儿媳失态了。” 魏老太爷只冷眼打量着这个三儿媳,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定。这时忽然从院子里跑进个丫鬟,一进堂内,也顾不得屋内诡异情况,急道:“小少爷不成了!” 魏老太爷眸色微动,便要起身,却听秦氏声音里满是阴寒的笑声:“爹爹快去吧,您的嫡孙这次只怕真要不成了呢!” “魏兴,我不回来,他们一个也不许走。”交代完这句,魏老太爷缓缓抬眼看向秦氏,淡淡道:“相思若是不成了,你们就都给他陪葬。” 秦氏冷哼一声,并不信魏老太爷真敢把自己怎样,又见魏老太爷走了,量魏兴也不敢对自己动粗,便拂了拂衣袖,准备走人:“夜深了,我回院子休息去了。” 哪知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丁竟拦在门口并不避让,秦氏转头看向魏兴,眉毛微挑:“你也不过是一条狗,主子你也敢咬?” 魏兴也不恼怒,微笑着道:“我是狗,也是老爷的狗,你算什么东西。” 秦氏怒目圆瞪:“你竟敢这么和我说话!看我不……” “啪!” 冲向魏兴的秦氏被这一巴掌打得一个趔跌,脚下一个不稳脑袋撞向桌角,只觉眼前一黑,从脑门冒出的血便流进了眼睛里,视野里一片血红。 她捂着额头愣愣看向自己的丈夫,正待言语,一直强忍着的魏正信却冲将上来,劈头盖脸又是几个耳光,他本不喜秦氏,如今她又做出这般祸事,魏正信便是再不了解自己的亲爹,也知魏老太爷肯定不会放过秦氏的,不若他此时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免得受到牵连。 魏正信出手狠辣,秦氏哪里有还手之力,只嘴上不肯消停:“你我夫妻这么多年,如今你不肯保我,反还要踩我!我真是瞎了眼瞎了眼!” “我才是瞎了眼!娶了你这毒妇回来,搞得家宅不宁!” 秦氏把嘴里的血狠狠吐在魏正信的脸上,愤然道:“你若是后悔娶了我,现在休我也不晚!” 魏正信猛地踢了秦氏的肚子一脚:“你做了这档事,还妄想继续做魏家的奶奶?” 秦氏疼得背过气去,听了这话,大惊失色:“我为你生了相学和相玉!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做这么多事,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我让你为我去杀人了?我让了吗!”魏正信眸色微寒,又狠踢 了几脚,才在旁边椅子上坐了喘起粗气来。 秦氏躺在桌旁,浑身都是血,鬓发早已散乱,与那街上的乞丐婆子也并无什么差异。 楚氏和魏正谊守在前,戚寒水和顾长亭也在屋里,一时又有丫鬟端了刚煎的汤药来,只是相思如今昏沉,根本咽不下去,顾长亭只得拿了勺子一点一点灌进去。 戚寒水见自己的爱徒不知躲避,一手夺过那勺子,将顾长亭推开,道:“你没发过痘,到外面去等着。” 一向十分顺从的顾长亭却没出去,依旧站在前看着。相思眼下的情形的确很不好,痘若是能开出花来,便没有大碍,相思这痘如今只能看见一个小点,内毒发不出,呼吸也急促,要是这药再没有效果,今晚只怕也撑不过去。 得痘才好的相兰如今也在里坐着,心中虽然焦急,却更没办法。 “如何了?” 众人闻声望去,见是魏老太爷进了屋里,一听他这样问,楚氏的泪珠子便穿线一般掉下来:“相思烧糊涂了,痘却还是不开花。” 魏老太爷看向戚寒水,连声问:“戚先生,这可怎么办?如论如何也要救救相思!” 戚寒水神色尚沉稳,道:“这帖药服下再看看,若还是不成,还有一帖虎狼之药可以一试。” 这虎狼之药自然对身体有很大的损伤,但若到了情急处,也只能自伤三分,伤敌七分了。 到了半夜,相思说起胡话来,这下戚寒水也没了辙,让人去把早准备好的药端来,顾长亭却拦在相思前面:“师傅,若是这药再不管用,要怎么办。” 戚寒水看着上情形大不好的相思,眼中也满是忧色:“若是阁主在此,或转机甚大,只是此时阁主远在颍州,只怕来不及……” 戚寒水的话说到一半,忽然从门口闪进一个风一般的墨色人影,这人不发一语,径直奔着相思去了,等人站住,众人才看清原是个清俊如竹的男人。 戚寒水惊讶地张着嘴:“阁……阁主!” 那墨衫中年对他点点头,也不看左右众人,吩咐道:“去寻三年艾,煎一记白蟾青龙汤来。” 戚寒水也不多言,与魏正谊快步出屋去寻药煎药。温元芜吩咐之后,便将相思衣袖挽起,见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的疹子,极是可怖,于是转头对顾长亭道:“你去端一盆清水来。” 顾长亭闻言小跑着出门,不多时端了一个大铜盆进来,温元芜在 盆里湿了帕子,擦了擦相思的手臂,后又从袖中取出银针,在几个臂上穴道施针,许是有些酸疼,相思皱眉嘟囔了几句。 相思病了这几日,人消瘦了许多,此刻那瘦弱的手臂上又扎了许多银针,楚氏看了便又止不住哭起来。 “难受……”相思挣扎了一下,嘟囔道。 “再忍一下。”温元芜轻声道,手上却不停,那一根根针寸寸深|入,相思挣扎得越发厉害。 顾长亭和相兰见此,忙一左一右按住她,相思挣又挣不开,手臂上的痛楚又无处发泄,一时间竟急哭了:“呜呜呜……欺负人……你们欺负人……” 她眼睛紧闭着,泪水汗水落在枕头上,浸出一片片痕迹。 他们几个少年本是一起长大的,从陌路同窗,到知心挚友,许多年,许多的日夜,许多的趣事,许多的情谊。如今看着相思受苦,生死难料,相兰也难受得抹眼泪。 顾长亭素来比同龄人要懂事,要通透,但他一直看不透相思。相思时常在微笑,虽然有时眼中并无笑意。相思总是思虑周全,虽然从来不肯让别人发觉她的玲珑心思。相思呢,总是死死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所以他们几人从没见她哭过。 从六岁到十岁,相思是没哭过的,但一个孩子不哭还是孩子吗? 此时,她哭了,孩子一般。 顾长亭一手按住相思的手臂,另一只颤抖的手想拂去相思额前的乱发,哪知相思疼得狠了,竟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 “相思松口!那是顾长亭啊!”相兰惊呼,想要去扳相思的嘴。 哪知相思听了这话竟不闹了,眼皮微微颤抖,一双蕴着水光的眼缓缓张开,终于看清眼前的少年,她松了嘴,干涩的唇动了动,扯出一个同样干涩的笑:“是大外甥啊……” 顾长亭愣愣看着自己的手腕,没破皮,只有一个浅得不能再浅的牙印,而从来不哭的相思又笑了。 温元芜见相思竟忽然清醒过来,虽知有施针的效用,但也心中暗叹这魏家少爷不过十岁年纪,竟有如此坚定的意志,也是可叹非常。 人既醒了,事情就好办许多,温元芜收了针,这才向魏老太爷一礼:“温某来迟了。” 魏老太爷早已被惊得一头汗,忙扶起温元芜:“亏得你来了!亏得你来了!” 温元芜本准备等颍州府的痘瘟消退后,再来魏家谢那存药之情,谁知前日收到戚寒水的急信 ,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云州府来,好在来得及时,若是晚一刻,大罗神仙也只能瞪眼看着相思驾鹤西归。 温元芜沉了心静了气,端坐前给相思号脉。他的手指修长如竹,落在相思细小的手腕上,像是捉着一节细藕。相思的脉急促却无力,初探时觉得脉象与现下情状十分契合,但是再细探,温元芜便觉出异常来。他又去探相思的另一只手腕,更觉异常。 男左女右,男阳女阴,相思的脉,不对啊。 温元芜不动声色抬头打量相思,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至于戚寒水先前把脉为何没有察觉,一来是因为戚寒水从未怀疑相思是女儿身,二来这脉象千变万化,虚虚实实,便是行医数十年的老郎中,也有把病弱男子当成妇人的丢人事,所以戚寒水一时不察也实属正常。 虽温元芜已知相思是个女儿身,面上却并无丝毫表现,轻声问道:“你肝气郁结得厉害,这么小的年纪,心事怎么这般重。” 相思犹自有些昏沉,嘟囔了一句:“水土不服。” 这句说得含糊,温元芜也不在意,这时魏正谊已煎好白蟾青龙汤来,楚氏拿了勺子想喂相思,哪知相思竟生猛地端起那大碗,一仰脖儿,如牛饮水一般全数倒进肚儿里。 虽然常言道,良药苦口,但这药苦得过了头,相思的脸皱成了一团,在那星星点点的红疹点缀下,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阁主,只寻到了这点三年艾,再多现下也找不到了。”戚寒水手里拿着个小布包,见相思醒了,心中大安。 “这些便够了。”温元芜接过那布包,又对众人拱手一礼:“我要给魏少爷熏艾,只魏夫人留下便可。” 闻言,即便众人都想陪在屋里,也都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守在外间。 熏艾,便是用艾草熏蒸身体穴位,楚氏本来还怕相思的秘密藏不住,哪知温元芜竟全让她动手,背上几处穴道也是楚氏放下帘子熏的,虽不知温元芜这么做的缘由,却也心生许多感激。 约莫半个时辰后,相思浑身发痒,原来针尖那么大的红疹,都开出花来,样子实在有些……凄惨。 此时东方泛白,相思除了毁容,也无大碍,众人便撤出内室,魏老太爷知这辛苦了众人,便留温元芜、戚寒水等人在魏家休息,因担心相思病情或许还会反复,温元芜便也没有推辞。 客房里,顾长亭敬了温元芜一杯茶,温元芜接过饮了一口, 笑着道:“戚堂主,早几年那么多人想拜师,你说不收徒的,怎么到了云州府就肯收徒了?” 戚寒水对自家阁主十分敬重,听了这话,老脸也有些挂不住:“云州府人杰地灵,人杰地灵……” “你叫长亭吧?”温元芜转头问少年,笑意可亲自然:“何时你随你师傅回忍冬阁,也看看北方十三郡的风物人情。” 戚寒水一愣,讷讷道:“我还不知什么时候回阁里去呢,这待着也挺好的。” 温元芜剑眉微挑,满眼含笑看向戚寒水:“怎么,四年前和王堂主吵了一架,至今还赌气不肯回去?” 一听说起王中道,戚寒水鼻子一哼:“我才不是和那老匹夫置气,不过是这云州府呆惯了,一时还没有回去的心思。” 温元芜也不戳穿,只叹息道:“你在这里是惬意了,却不知云卿时常念叨起你,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听到“云卿”这个名字,戚寒水的眸色不禁柔和了起来,问道:“少阁主……可还好?” 温元芜神色微敛,温和道:“还是老样子,不过用药将养着。” 第37章 相思又吃了几帖温元芜的药,身体便大好了,只是脸上都是花,有碍观瞻,好在如今年岁尚小,温元芜又配了药膏抹,约莫有个一年半载的也就看不出了。 温元芜每日来给相思诊脉,越发觉得这个小姑娘有意思,机灵自不必说,闲时说起时事来,竟也颇有想法,有时说的故事也不知是哪里看来的,竟是连他也未曾听过,几日接触,竟颇感投缘。 数年前,他为了救儿子的命而四处求药,魏家拿出了木香犀角解他的燃眉之急,如今他又救了魏相思的命,也真是机缘命数。 颍州府的事都已处置妥帖,相思的病也无大碍,温元芜便辞了魏家,同周清一起回金川郡去了。 相思能走动之后,便寻了一日去春晖院见魏老太爷,还没进院,就听见里面相学和相玉的哭声,相思转身想走,想了想,终是走进院儿里去。 “爷爷,饶了我娘吧!爷爷求求你了!”相学哭着求情。 “娘她是一时糊涂!千万不要让娘走啊!”相玉也哭得撕心裂肺。 相思方才进门,魏老太爷原本阴沉的脸便松动了些,忙让丫鬟给她拿了软垫倚着,责备道:“才好些,就到处走,你爹娘也不管管你。” 相思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打了个哈欠:“好几日也没得出门,憋也憋死了。” “呸呸呸!才捡回一条小命,说什么死!” 相思便不说话了,魏老太爷转头去看堂中的相学相玉两兄弟,平淡道:“你们的娘,心肠狠毒,自己做了这孽,怪不得我,魏家算是容不下她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相学面色不善地看了相思一眼,复又看向老太爷:“这事儿哪里有证据!只是魏相思他说是就是吗?爷爷平日总说要公道做事,怎么牵涉到他就这般不讲道理!要把我和相玉的亲娘赶出府去!爷爷怎么知道不是魏相思他故意栽赃陷害!” 魏老太爷对这事的处置,相思是知道的,崔妈妈已经送到了府衙里去,而秦氏,因顾念着相学相玉,所以不送官,但也不肯再留她在魏家,只让魏正信写了一封休书,从此以后她与魏家再无干系。 相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不理会相学怨恨的目光,她一直很能忍,秦氏这些年明里暗里的手段不少,她都忍下了。 但不代表她能一直忍,她忍了这些年,总以为以德报怨是好的,但结果总让人蛋疼。 所以她既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就绝不会 假装大度地去给秦氏求情,人既然得罪了,就得罪到底好了。至于相学相玉,她和二人本也没有什么兄弟之情,秦氏因自己被逐出府去,以后这两兄弟也必然是冤家对头,她也不必在二人面前虚与委蛇。 “魏相思你倒是说话啊!”一直咬牙不语的相玉也气急,冲上来便要打相思,相思却轻轻闪身站到了魏老太爷身边,相玉不敢放肆,狠狠瞪着相思:“你不要脸!你诬赖人!” 相思一点也不生气,似是有些冷,便缩了缩脖子,轻声道:“崔妈妈用患痘人的衣服染了瘟气给我,崔妈妈招了,那患痘的孩子也找到了,证据清楚明白,你娘要害我的命,也险些就要得手,如今却说我不要脸,这天下还有没有道理讲的?” 相玉气得满眼通红,牙都要咬碎了:“都是你!都怪你!都怨你!” 相思有些难受,咳嗽了两声,道:“不是我,不怪我,不怨我。” 相学也红了眼,冲上来骂道:“我跟你……” “行了!”魏老太爷猛地一拍桌子,瞪着已经状似疯狂的两兄弟,一字一顿道:“是你们娘先做的错事!是你们娘心肠歹毒!是你们娘要杀人害命!是我,要赶她走!” 相学相玉被魏老太爷气势所震,一时间竟不敢开口。 “我对你们两个很失望。”魏老太爷叹了口气,严厉的目光扫过两兄弟的脸,冷然道:“你们偏袒自己的亲娘,我理解,但你们是非不分,我不能容忍!魏家竟然能养出你们两个这样的子孙么!” 魏老太爷狠狠拍着桌子,气得浑身发抖:“这么多年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先生教导的为人道理你们都忘了吗!” 魏老太爷看着这两兄弟,越发的心烦,骂道:“你们别给那蛇蝎心肠的妇人求情了,若再求,你们就和她一起滚出魏家算了!都给我出去!” 相学相玉如今哪里还敢多言,一个咬牙瞪了相思一眼,一个喘着粗气恨恨走了。 相思轻轻拍了拍魏老太爷的背,许久,老头儿才平静下来,灌了一口茶,嘟囔:“气死我了。” “他们两兄弟现下不过是一时接受不了,日子久了,想明白道理,必然不会如此。”相思虽如此安慰,心里却知道即便时日久了,也是白扯。 魏老太爷不置可否,见相思瘦得厉害,忙让魏兴去通知灶房做些好吃的,中午留相思一起吃了,又让她在内室睡了晌觉,这才送回章华院去。 秦 氏进门时并没有太多陪嫁,只两个红木箱子,这些年置办的首饰细软,魏正信也不准她带走,所以东西收拾起来倒也省力。 相学相玉从春晖院灰溜溜地回来,便见秦氏站在院门口等着,旁边跟着两个家丁,一个管事妈妈,想来是为了见他们二人一眼,才拖延至今。 相学相玉一看便止不住眼泪,扑上去母子三人哭做一团。 “娘娘,你别走!” 秦氏脸上被崔妈妈挠得一条条的伤疤,脖子上也都是伤,身上更不用提,本就凄惨的境况,又要别离自己的亲子,如何能不怨恨,不恼火,她死死抱着两兄弟,狠声道:“娘如今都是大房害的!你们两兄弟要给我牢牢记住!你们两个要争气,只要你们争气,娘就能回来!” “我们一定争气!” “我们一定让你再回来!” 那管事妈妈原是个厉害的,早已等得不耐烦:“好话不教,竟教唆这些阴晦事,好孩子也教坏了!还不给我走!” 管事妈妈一发话,那两个家丁便也没了顾忌,拽着秦氏便要往外走,谁知秦氏竟死死抱住相学相玉,气得管事妈妈暗中狠狠掐了她几下,气道:“干净利索些走,别给我们添些不痛快!” 这三个力壮的人一同来拉扯秦氏,秦氏哪里能抵抗,被拖拽着出了魏家大门。 相思完全病愈时,已是春末,养病的日子唐玉川和顾长亭也常来魏家探望,于是不觉冬日漫长。 如今痘瘟已然没了踪迹,沉香堂便又要开堂授课,这日唐顾二人再次十分有默契地来看相思,偏巧相庆相兰也在,五人组倒也凑了个齐整。 这年纪的孩子,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几日不见就觉得与以前不同,尤其是顾长亭,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隐隐竟比相庆高出半头来。五人站在一处,竟是相思最矮,相思心里发苦。 沉香堂开始授课后,他们自然就没了自由,今日便如秋后的蚂蚱一般要好好疯疯。五人挤在一辆马车里,奔着城外温泉别院去了。只不过这次都没泡温泉,只在房里生了火炉,围在炕上摸骨牌。 相思手气好,一连赢了几次,春风得意地抱着羊皮热水袋,正寻思怎么出得漂亮,哪知唐玉川这个不要脸的竟猛地冲过来偷看,相思一屈身,老母鸡趴窝一般护住自己的牌,转头怒道:“唐玉川你个死不要脸的!” 唐玉川脸皮厚得很,呲牙一笑,伸手去挠相思的痒:“给我看一眼 ,就看一眼!” 相思受不住痒,王八一般翻了壳儿,倒向顾长亭那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求救:“大外甥救命!救……哈哈……救命啊!” 顾长亭伸手护住她的脑袋,一手拦着唐玉川:“行了,饶了他罢。” 唐玉川一听不干了,眼睛一瞪:“你可真听你相思老舅的话,忒孝顺了!” 顾长亭眯眼看唐玉川,嘴角勾出一个微笑,猛地抓住唐玉川的肩膀,对着相庆相兰道:“他这是欺负咱们魏家人啊!上!弄他!” 相庆相兰怪叫一声,饿虎扑食一般按倒了唐玉川,相思此时也缓过劲儿来,四个人把唐玉川按在炕上,挠脚心的挠脚心,瘙痒的瘙痒,唐玉川起又起不来,打又打不过,被整治得吱哇乱叫:“我的天啊啊啊……哈哈哈……别挠了……我服气……哈哈哈哈哈……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四人收拾够了,这才松手,留下残花败柳的唐玉川瘫在炕上,脸上全是泪水,气若游丝道:“你们欺负人……你们魏家欺负人……欺负人啊……” 中午用了饭,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午睡,相思睡得沉,醒来时炕上只剩自己,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她有些迷惘,在炕上坐了好半晌,下地去倒水喝,转头见背对屋里坐着个人,背影挺直,春日的阳光洒在周身,便是看着也觉温暖。 杯里的水是温的,她捧在手里也在门前台阶上坐下。 “他们三个去后山抓鸟去了。” 相思应了一声,看着庭院里柳树抽枝,小草发芽,默然无语。 “我决定考沉香会。” 蓦地,少年淡淡开口。相思一愣转头,少年眉眼温润:“咱们几个一直在一处,要是都能考进沉香会,也很好。” “嗯!”相思狠狠点头。 人如果有目标,时间就过得非常快,春日过后是夏日,夏日过后是秋日。 而立秋日是淮蒲会试的日子。这一日越近,相思等人就越觉时间紧迫,这日下学,四人一同来找顾长亭,准备一起去魏家温书,谁知几人正要辞别戚寒水,周清却神色凄然悲怆地冲了进来。 戚寒水一愣:“你怎了来了?” 周清上前一拜,胸膛起伏不定,颤声道:“堂主,阁主……阁主……” “阁主怎么了!”戚寒水一把抓住周清的肩膀,急急问道。 “阁 主他……染了热寒症,四日前走了。” “啊!”戚寒水双目圆瞪,踉踉跄跄跌坐在椅子上,犹自不能相信:“怎么会……不能啊……热寒症……” 周清大恸,上前抓住戚寒水的手腕,道:“堂主,王堂主派我请你回阁里去,少阁主……少阁主也不成了。” “什么!”戚寒水反握住周清的手腕:“少阁主怎么了!” 还没待周清开口,戚寒水已伸手阻止,转头对早已惊慌失措的几人慌乱道:“我要回忍冬阁……”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复又转头大喊:“郑明!郑明!郑明!” 郑管事听这声音不对,慌忙跑进来,见屋内众人脸色极为难看,正要开言,戚寒水已一边抓着周清往外走,一边交代:“我先回阁里,这里交给你了!” 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屋内几人怔怔不能言。 过了几日,温元芜病逝的消息才传到云州府来,据说是一个女童换了寒热症,周围大夫都怕传染给自己,不敢给看,温元芜知道后便亲自去救治,那女童的病虽好了,温元芜却送了命。 又过了几日,相思又听说温元芜的独子温云卿也不成了,据说血也吐了几盆,原本就不济的身子,只怕要死也快。 相思的命是温元芜救的,眼看着这一桩一件的惨事,心中也十分难受,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时却听闻忍冬阁广发告帖,要寻碧幽草,偏相思正知道哪里有这草,便忍不住要动动心思去寻来。 沈继和这几年的会长做得顺风顺水,今年春天的时候知州胡岚又向朝廷举荐他做宫中御药采买,经过重重批文,秋天这御药采买的职令总算下来了,这是件光彩事,认识的不认识的免不得要来拜访送礼,沈继和索性广发请帖,又请戏班子唱了三天戏,办个烧尾宴。 所谓烧尾——鱼跃龙门之时,虽与沈继和的情形有些不同,但总归是高升,也没人闲着去挑这些。 而这碧幽草,便在送给沈继和的礼单上。 相思站在洪福客栈门口,有些不安地搓着手,时不时抬头看着街道那边行来的马车。她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要等的那个人还没回来。 这时忽然一辆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从车上跳下个玄色劲装的青年,那青年下车便直奔着客栈里走,相思忙冲上去:“请等一下!” 那人似是没听见,眼看便要上楼去了,相思一急,大喊:“辛老大!” 玄衣青年身形一顿,转过头来,剑眉鹰目,精神抖擞,皱着眉头看向相思:“你叫我?” 相思气喘吁吁跟上来:“辛老大,我有事儿想和您打个商量。” 那青年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可我不是辛老大,我是辛十一。” 第38章 那青年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可我不是辛老大,我是辛十一。” “啥?”相思张大了嘴,但又觉得这样太过失礼,忙闭上嘴,讪讪道:“我只听说辛老大住在这客栈里,所以认错了!误会了误会了!” 青年听了,转身便往楼上走,相思深吸一口气,也跟了上去:“大哥你等等我,真的有事儿要和你们商量啊!” 那青年在楼梯上站住,转身看着相思,皱眉道:“都跟你说了我不是辛老大,我是老十一。” “十一哥。”相思忙改口。 辛十一这才转身继续上楼,相思一边对辛家兄弟之多感到咋舌,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上了楼。 来到一扇门前,辛十一叫了声“大哥”就推开了门,相思站在门口,见屋里还有一个人,想着八成就是辛老大本人了,忙一礼:“辛大哥,我是云州府魏家的,冒昧来访,是有个事儿相求。” 辛老大如今三十多岁,却因常年在江湖上走动,特意蓄了胡须,看起来略有些凶狠,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兄弟,有事你请说。” 相思咽了口唾沫,脸有些红:“我听说辛大哥手里有碧幽草?” “你想要?” 相思一下子噎住,然后狠狠点头:“想要。” 辛老大似笑非笑看着相思:“我虽然和魏家没打过交道,但你应该也听说过辛老大不做亏本的买卖,你要碧幽草,拿什么换呢?” 相思的脸已然成了猴子屁股,只因接下来她要说的话实在有些臊得慌,她说: “我能让你们称霸南北货运行。” 辛老大一怔,随即便微笑着看向相思,显然他也是不相信的。而辛十一更加的不给相思颜面,皱眉对辛老大说:“大哥,这人有病。” 相思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辛家现在有一条水运线路和四条陆运线路,看起来或许能覆盖南北所有货运路线,但其实并不灵活,我想你们心里应该是清楚的。” 辛十一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平静道:“别说我们辛家,便是比辛家更大的货运行,也都是这样,你说的这是废话。” 辛老大拍拍弟弟的手臂,看向相思的神色多了几分兴味:“魏少爷接着说。” 相思见辛老大没有要赶自己的意思,心下稍稍安定,道:“就是因为现今所有的货运行都不灵活,辛家若是灵活起来,便 能一家独大了。” 辛老大招招手,示意相思坐,又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这南北的货运行,哪家不想灵活,可是并没有什么好法子。” 事到如今,相思还是有些忐忑,又仔细理顺了一下自己想说的话,才开口:“我知辛家的货运行是开在京中的,在别处并无仓库和掌柜,若是有客人要送货,也需提前写了信函送到京都,你们再派人车来,这一来一回少则也要半月之久,若是着急的货,等你们来已迟了。” 辛十一听了,皱眉道:“货运行不都是这样,除非是要从京都往外送货,不然都要这些时日的。” “所以如果你们能在速度上跑赢其他货运行,辛家便是天下第一的货运行了。” 辛老大起先对相思只是好奇,并不真的期待她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计策了,但听相思提到速度,这个困扰所有货运行的难题,便也真的生出些期待来:“魏少爷说的道理我自然懂,但如何缩短送货时间,才是我想知道的问题。” 见辛老大发问,相思觉得那碧幽草已在向她招手,面上却不敢松懈,正色说道:“在每一州每一郡租库房留掌柜,若有人要送货,掌柜立刻收了货与银钱,把货入库……” “那不还是要等京都派来的马车?”相思还未说完,辛十一便迫不及待地打断。 “京都不必等待掌柜的书信,每三日或五日,按照客货多少,确定来车间隔时间和来车的数量,所以至少可以省十日的等待时间。” “这……怕是不妥,若每一州都设库房和掌柜,每月额外的开销并不小,辛家现在最主要的客人都是药商,多是从云州府往京城运,我在别处设库房,只怕几月也没有一单生意。”辛老大摇头沉吟。 “之所以你在别处没什么客人,是因为那本地就有货运行,即便那货运行收的银钱多,但总好过舍近求远。”相思见辛家兄弟都专心盯着自己看,忙提气,正色,敛神,道:“若在每一州每一郡都有辛家的货行和库房,初时的确会面临入不敷出的问题,但时日久了,好处就渐渐显现出来。 第一,辛家车队不管到那一处,都有落脚存货的地方,省去许多麻烦; 第二,每地的掌柜对当地熟悉,若只哪家要送货,可自去揽活儿,添了进益,若是有老主顾,当地的掌柜平日好生维系,更是长远的计较; 第三,也是最重要,我最想说的一点。” 相思喝了口水,眯着笑眼 着看向辛老大,问:“辛大哥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能不能换得那碧幽草?” 说到最紧要处就卡住,这是病,但是相思坚决不吃药。辛老大无法:“说吧,你说得好我就给你碧幽草。” “第三嘛,就是辛家会第一个占领南北各处,织成一张覆盖整个大庆国的网,辛家会逐步垄断南方六州和北方十三郡的货运生意。”相思说到此处,心里是有些虚的,她虽然坚信这现代快递的运送方式在古代同样有用,但这馊主意也有可能把辛家拖垮,鬼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魏小兄弟,你说的‘垄断’是什么意思?” “啊?垄断……垄断就是一家独大,谁敢和你争,你就灭了谁。”相思努力解释。 这解释辛老大很满意,他点点头:“但如果别人也学辛家这般,又该怎么办?” “那时辛家早已在各处都站稳脚跟,只要货送得快,掌柜亲厚不失信,老主顾是很难抢走的,即便如辛家一般,生意也很难与辛家争锋。”相思想了想,又道:“而这时,因有辛家珠玉在前,投入银钱加倍,一个人若有这么多本钱,做什么不好,非要搅这浑水?” 辛老大又将相思的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越发觉得这损招十分有道理,转头对辛十一道:“你去把装碧幽草的盒子拿来。” “真给他啊?不是要送沈会长吗?”辛十一瞪着眼。 “你怎么跟个婆娘似的,去给我取!”辛老大踹了辛十一一脚,又转头问相思:“魏小兄弟,你这主意是哪里来的?” 相思睁眼说瞎话:“做梦梦见的。” 这时辛十一已经拿了个三寸长的锦盒,极不情愿地递给辛老大,辛老大又递给相思,道:“我不知你要这碧幽草有什么用,但这玩意现在挺难找,这一株还是我六弟在海上机缘巧合碰见的。” 相思接过那盒子,小心翼翼打开,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束细叶药草,药草虽已干枯了,但颜色却是深碧色的,十分喜人。 看见那宝贝落到相思手里,还是相思随便说几句话换来的,辛十一心情有些沉闷:“大哥,咱之前都和沈会长说了这碧幽草的事,你给了他,咱们拿什么给沈会长?” 辛老大虽是个跑江湖的,但为人极机警,这些年与沈继和常有交往,也知沈继和性情,看着相思道:“魏小兄弟,这碧幽草虽给了你,但却决不可与外人提起,我会说这草是假草,从来没什么真的碧幽草,也请你守口 如瓶。” 相思求之不得,谢了又谢,掏心掏肺又附送辛老大一些比如“打造品牌”、“提升服务”、“顾客至上”的话,聊了半晌,才抱着那碧幽草走了。 她一走,辛老大沉寂下来,许久问:“老十一,魏家这小子哪来这么些鬼点子,咱们家的小子们怎么就想不到呢?” “都随大哥,笨。” 相思上了自己马车,便直直奔着戚寒水的院子去了,往常病患如云,如今连个鸟也没有,也不知是境随人变,还是人因境伤,相思得到碧幽草时的欢喜已没了大半,进院儿寻了郑管事,把碧幽草连同另外几样名贵的药材一起托付他。 郑管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看着那株深碧色的药草:“少阁主……少阁主有救了……” 相思也不知说什么,便辞了郑管事回家去了。 沈继和过大寿那日,热闹非常,辛家原说的碧幽草却换成了珍珠、玳瑁、犀牛角,都是极贵重的,沈继和自没有别的话。 金川郡,这百年来都是繁华富庶之所,虽无京都的王气,却因重医道三百年,自有与众不同的气象,而世上医者最尊重敬仰的忍冬阁,就在这金川郡里。 白雨街上,立着一座三层小楼,楼身漆墨,在略有些萧索的秋日里,愈发的肃然。但街上来往的行人却不畏这萧索之意,在楼前过时都要抬头去看看楼前的匾——忍冬阁。 北方秋日的天气,说变就便,天上忽然奔来几片云,便“哗啦啦”下起雨来,街上行人慌忙躲避,只眨眼功夫就倒豆子一般溜了个干净。 第三层小楼的回廊上摆着一张藤椅,藤椅上面躺着个少年人。 少年人狭长的凤眼里像是映着漫天的风雨,又像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映着,就这样有一晃没一晃地摇着藤椅,似是极无聊,又似是从来都这么无聊。 “少阁主这次真的不成了吧?”楼下的声音轻轻传上来,在漫天的雨声当中竟越发的明晰。 “怕是不成了,真是可惜了呢!” 少年人闭上眼,苍白的唇动了动,虽没发出声音,却依稀能辨出说的是: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少年人便起身进了屋里,躺回床上,盖好被子。不多时王中道和戚寒水便进了屋,王中道眼角瞥见那尚在晃动的藤椅,心下叹了口气,却只将手中的药碗递到少年面前:“云卿,新换了药方,喝了吧。” 少年听了便想起身,也不知是起得急了还是怎样,竟忽然捂着胸口大喘不止,一张脸煞白如纸,喘了半晌正要说话,猛然呕出一口血来。 王中道大惊,忙去探少年的脉,探明之后神色越发黯然。 那少年却轻声道:“两位叔叔别再为我费心了,我这病已然没治了。” 戚寒水听不得这话,呸了两声,才目光灼灼地看着少年,劝道:“少阁主不要这般灰心,云州府的魏家少爷寻了碧幽草送来,吃了定会大好的。” “魏家少爷……是那个叫相思的?”温云卿问。 戚寒水一愣,回道:“就是年初被阁主救了小命的那个魏相思,也不知家里人怎么想的,一个男孩取这娘们唧唧的名字,人更是狡猾得狐狸一般。” 温云卿狭长的凤眼中闪过一抹亮光,随即情绪再无半分起伏:“但听着确实是个好名字。” 第39章 淮蒲会试那日,魏家三宝临阵掉链子,前夜磨枪磨得太晚,早上都起晚了,慌慌张张入了考场,见屋里黑压压的全是人,不止有沉香堂的,还有些外面书院的,相思三人正愁着,忽然看见坐在后面的唐玉川抻着脖子挥手。 “相思这边!来这边!” 三人忙低着头小跑着过去,与顾长亭唐玉川二人坐在一处。不多时,沈继和带了两个沉香会的掌事进门,先是说了些欢迎感谢之类的话,接着又陈述了考场纪律,核对名单之后分发了考卷。 这考卷上的题多是与药有关,这些年五人学得用功,一看便胸有成竹,此外还有一些题是关于大庆国对商贾的政策之类,虽启香堂和沉香堂未曾教过,但魏家老太爷曾请退休的陈老尚书给几人系统讲过,所以答起来毫不费力。 相思答完,正想从头检查,眼角却瞥见沈成茂正往几人这边看,嘴角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相思瞪了他一眼,沈成茂笑得更加猖狂。 出了考场,唐玉川凑到相思面前:“相思你考得怎么样?我全都答上来了,肯定能进沉香会!” “你要能进,我肯定也能进。”相思如今也放松了许多,转头问顾长亭:“大外甥,你肯定也没问题吧?” “应是没问题的。” 然而,等放榜那一天,问题来了——相思找遍了大榜,并没有找到顾长亭的名字,排在最前面的人是沈成茂。 相思气结,心知肯定是沈成茂和他那行事不正的爹在中间动了手脚,不过是欺负顾长亭背后没有倚仗,所以这般欺压他。 相思转头去看顾长亭,见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张红色大榜,并不说话。 “顾长亭,你……没事吧?”唐玉川小心翼翼问。 顾长亭转头去看他,摇摇头,又见相思满眼担忧,微笑着道:“不去沉香会也罢,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呦呦呦!这是谁啊?这不是堂里学习最刻苦,学得最好的顾大少爷吗?您肯定能考到沉香会里去吧!”沈成茂摇摇晃晃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些恶形恶相的纨绔。 相思此时早已怒火中烧,沈成茂偏在这时候撞在枪口上,相思便也弃了平日的顾忌,骂道:“他自不如你,有个能随便改考试成绩的亲爹!平时在学堂里都考倒第一,到了你爹主考的时候,就能考第一!你牛!你厉害!南方六州都没你脸皮这么厚的人!” 见相思忽然撒泼骂人,沈成 茂先是一愣,接着瞪眼狠道:“我和他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以前这样,这么多年也没改?怎么,有瘾吗!有瘾是不是!” 唐玉川也怒了:“你喊个屁啊!不过是仗着你爹是沉香会的会长,顶替了顾长亭,还有脸在这里耀武扬威的,要不要脸!有没有脸!小爷今天非打得你满地找牙!” 沈成茂与几人打小就结了梁子,这些年虽没大闹起来,小矛盾却不断,今日这矛盾更是激化,沈成茂哪里还有顾忌,眉毛一拧:“那次被你打了是我没防备,你们以多欺少,今儿你再动手试试,我倒要看看是谁打得谁满地找牙!你们一个个围着魏相思这多管闲事的贱人……哎呦!” 这一拳是谁打的呢,不是怒火中烧的相思,不是咬牙切齿的唐玉川,不是呆若木鸡的相庆,也不是蓄势待发的相兰,而是面无波澜的顾长亭。 他这一拳打得结实,一来沈成茂当时并无防备,二来谁也没想到顾长亭会打人,只一拳,沈成茂的鼻子就涌出两股鲜血来,“嗷嗷”叫着低下头去,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眼中满是狠厉之色地瞪着顾长亭,那样子像是一匹饿狼。 顾长亭却依旧是面色无波的顾长亭,他站在原处,不后退,不闪避,淡淡开口:“你的嘴太臭了。” 这六个字完全击溃了沈成茂的理智,他再也顾不得这是行人如织的街道,对身边几个纨绔喊道:“你们给我揍他!往死里揍!我爹是沉香会会长,家里有得是钱,我买他的命!” 这几句话一出,旁边围观百姓“嗡”的一声炸开,有指指点点的,有不可置信的,更有大声斥责的,沈成茂和那些纨绔子弟却不做理会,摩拳擦掌就要打起来。 “总是让别人帮忙有什么意思,不如你和我来打。”平日无论沈成茂怎么恶语相向,都能保持冷静的顾长亭,今日完全变了一个人,相思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问:“你没事吧。” 顾长亭没看她,依旧对着沈成茂道:“你和我打,敢不敢?” 沈成茂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打啊,怎么就不敢和你打!” 他话音一落,整个人便向顾长亭冲来,顾长亭往旁边一闪,拳头一挥砸在沈成茂的脸上。沈成茂更加恼火,全然没了章法,顾长亭却依旧如最初一般,躲避,出拳,打脸,躲避,出拳,打脸。 只几个回合,沈成茂的脸就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却连顾长亭的头发丝儿都没碰到,当下也不顾这是一 对一的比试,叫那几个人一起上。 “你们要上,我们就也不客气了,说了一对一还叫帮手,没脸没皮到家了!”唐玉川愤愤从旁边摊子上寻了几根棒子发给相思等人,就等对方破了规矩,打他们个头破血流。 眼看这群架就要打起来,却忽听见旁边有人惊诧道:“这不是沈家少爷吗,怎么在这里和人……打架?” 沈成茂刚吃了亏,脸肿得猪头一般,一心想着要报仇,忽听得这话,便有些不耐烦,皱眉看去,却是一惊,这人正是时常出入沈家的辛老大,连沈成茂亲爹也要忌惮几分,更不用说他了,马上换了恭敬的神色,放下捂着脸的手:“辛叔叔,您来云州府了?” 辛老大看这情形,也猜到了大概,并不追问缘由,只笑着道:“我正要去你家里一趟,和我同去?” 沈成茂看看顾长亭,又看看相思几人,气得后槽牙都咬碎了,却是顺从地跟着辛老大走了。走出几步,辛老大回头看向相思,两人的目光相遇,相思有些讪讪,而辛老大觉得十分有趣。 这群架虽然没打成,但闹出的动静却不小,云州府里都在议论沉香会这次选试有猫腻,一时竟有些沸反盈天的意思,沈继和才得了御药采买的差事,若这消息被宫中听到了,只怕于他的官声有些影响。 但这事又实在不能挨家挨户去警告,只得先在家教训了儿子,又去唐家。唐永乐平日时常去沈家走动,这次唐玉川能考进沉香会去,自然是唐老爷那十万两银子的功劳,但他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若这事儿让他知道了,只怕打死也不肯进沉香会去,那十两银子也就打水漂了。 所以沈继和来过之后,唐永乐便不准唐玉川出门,更不准他再提起沉香会考试之事,父子俩吵了几架,闹了几场,最终是唐老爷险胜。 至于魏家,沈继和自然也亲自登门拜访,与魏老太爷说了半晌话,相思便被叫到春晖院去。魏家的三人里,只相思被录用了,本是应该欢喜的事,但相思如今也不想进那劳什子的沉香会。 进了门,相思见沈继和用过的茶杯还在原处,心中也知魏老太爷想说什么,不禁有些烦闷。 “相思,你们那日和沈会长的儿子起冲突了?” “是。”相思闷闷道。 “你马上就要进沉香会里做事,得罪了沈会长的儿子,你也不怕以后的日子难过?”魏老太爷喝了口茶,悠悠问道。 相思一咬牙:“大不了我不进 沉香会了。” “胡闹!”魏老太爷猛然间听见相思这么说,胡子也歪了,手也抖了:“你知道沉香会多难进?魏家统共五个子弟去考,只你考进去了,说不进就不进了?就是为了魏家,你也得给我老老实实在沉香会待着!你的屁股得牢牢坐在沉香会的椅子上!” 这是魏老太爷第一次对相思发怒,带着些气急败坏。相思梗着脖子不说话,魏老太爷见她来了犟劲儿,越发的恼了:“你若进了沉香会,咱们家的药材生意会得到多少助益?你争什么一时意气!” “沈成茂顶替了顾长亭的位置。”相思依旧梗着脖子,也不看魏老太爷那铁青的脸色。 “顾长亭是你什么人!你为了他连家里的利益都能不顾了!”那桌子在魏老太爷大力金刚掌的摧残下,几乎就要散花了一般地颤动着。 相思平日是极顺从的,今日却一反常态,忽然冒出一句:“我不能像爷爷对待秦家那样对待顾长亭,我不是爷爷,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魏老太爷猛然一愣,随即又怒又笑:“好啊好啊!你长能耐了!嫌我做得不好不对不仗义了是不是!” 当年秦太爷过世后,家中被算计得毛都不剩,魏老太爷虽曾暗示过秦家人,却不肯在明里出手相助,最后魏家虽然没搅进这滩浑水里,秦家却落得个家破人亡。即便不做生意很多年,魏老太爷依旧是个生意人,没利可图的事极少做,更不会让魏家搅进是非里去,但他心里没有扎着刺吗?当然扎着刺,秦家这根刺扎得尤其深。 而相思此时把那根刺拔了出来,于是鲜血淋漓到目不忍视。 魏老太爷气得呼吸急促,指着相思道:“你给我跪下,我问你,魏家到底重不重要!” 相思虽跪下了,背脊却如竹如树:“魏家重要,但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哦?魏家不是最重要的,那什么是最重要的?顾长亭是最重要的?”魏老太爷细声细气儿地问,显然已然气急不择言。 相思看向守了魏家一辈子的老人,坚定道:“守住自己在乎的人才最重要,魏家重要不是因为魏家的宅子、花草重要,而是因为家里的人重要,顾长亭是孙子在乎的人,唐玉川也是孙子在乎的人,虽然他们不是魏家的人。” 魏老太爷冷哼一声:“守住自己在乎的人?说得动听,你用什么守住?凭你那点小聪明?最后还不是家里给你擦屁股!” 相思知道这话没错,也不争辩:“下次我一定不扯上家里。” “下次?这事儿闹成这样还不算完?还要有下次!”魏老太爷气结。 相思不说话,魏老太爷越发恼火,从桌上取了鸡毛掸子:“伸手。” 相思没伸。 “伸手!” 骤然升高的声音,吓了在窗外偷听的相庆相兰一跳,两人脸上不禁露出惊慌的神色来,相思也只得极不情愿地把手伸了出来。 “啪!” 极清脆的一声,鸡毛掸子抽在相思细嫩的手掌上,抽出一条红色的痕迹。 “还有下次吗?” “有。” “啪!” “还有下次?” “有。” “啪!” “还有下次吗!” “有!” “啪啪啪!” 连抽了十几下,魏老太爷也没手下留情,相思的手已被抽得红肿不堪,却还是梗着脖子,似是要与魏老太爷死磕到底一般。 “你能耐!你厉害!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啊?”魏老太爷手里的鸡毛掸子在桌儿上敲得震天响,相思却依旧一步不肯退,梗着白细的脖子:“我翅膀没硬。” “啊啊啊!魏兴魏兴!气死我了!这小兔崽子要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魏老太爷捂着胸口,气也要喘不上来了一般。 魏兴忙递了茶杯,又拍着魏老太爷的后背顺气儿:“老爷别气坏了身子,跟孩子生什么气呢!” 魏老太爷颤抖的胖手指着相思:“这小兔崽子要活活把我气死了,我管不了他了我!” 魏兴忙递了个眼色给相思,色厉内荏道:“思小少爷快回院子去,回去好好思过,好好想想自己是哪儿错了。” 相思叹了口气,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爷爷别气坏了身子,我明儿再过来。” “兔崽子你快给我走!别在这气我!”魏老太爷闭着眼睛挥手,一副一眼也看不得相思的模样,相思觉得,要是自己再说几句,老太爷怕是要被气哭了的…… 一出门,相思便被相兰相庆围住,两人捧着她那只肿成猪蹄儿的爪子,心痛不已。 相庆抹了眼泪:“这怎么说的,老头子怎么又动手打人,还下手这么狠。” 相兰也瘪了嘴:“都怪沈会长 ,要不是他,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相思觉得那只手又热又跳,难受得很,却不十分疼,安慰了两人几句,回了章华院去。 傍晚时候,魏老太爷把顾长亭找来叙话,倒没像对相思那般声色俱厉,只讲了些经世致用的大道理,又说沈家那边魏家会处理,让他不要担心云云。 最后又说起相思的事儿,只叫他去劝劝,不要让他再这般意气用事。 出了春晖院,顾长亭轻车熟路地往章华院去,走过那条这几年总走的小径,便想起一些昔日趣事,面上不禁带了笑。 章华院里,相思盘腿儿坐在榻上,受伤的那只手涂了厚厚的药膏不能放下,于是生无可恋地举在半空中,有些恹恹可怜,顾长亭进门便见到如此场景。 “你怎么来啦?”相思微愣。 顾长亭走上前,握住相思手腕仔细打量那只手,许久才道:“这伤倒不碍事,只是要受两天罪,我明天给你送点药膏来。” 见相思还纳闷地看着自己,顾长亭叹了口气:“你这次可够硬气,把老太爷气得够呛,他让我来当说客的。” “哪有这样的……”相思讪讪。 “就是,”顾长亭看着相思,满眼促狭:“哪有让苦主劝大侠别行侠仗义的。” 相思听出顾长亭的故意奚落,闷哼一声:“你也不向着我!” 半晌,顾长亭没说话,似是在犹豫,又似是在回忆,他终于开口:“你日后还要进沉香会去,不能和沈家闹得太僵,我不进也罢了,你无论如何都要进的。” “我也不进了。” “你又说气话,被老太爷听见,另一只手也要保不住。” 相思有些气闷:“他们,不过是仗着没人肯为你出头。” “你不是为我出头了吗?”顾长亭轻声问,又道:“不进沉香会对我来说反而更好,医道上就能更加精进,以后我肯定会成为一位神医,名垂青史的。” 相思“噗嗤”一笑,心中郁气一扫而光:“那日后,我的小命就全仰仗顾神医了。” “好说好说。” 天色渐晚,顾长亭辞别,相思想让马车送他回去,顾长亭却说戚寒水有一封信给他,要去郑管事那儿去取,相思便也不勉强。 于是少年在深秋葱郁草木间,渐行将远,直至不见。 戚寒水回了金川郡后,时常记挂着自己 唯一的乖徒儿,终于在温云卿的病情稍稳些后,写了封信托人带来,主要意思是让顾长亭北上忍冬阁,在那里继续学习医道。 顾长亭有些犹豫,一来放心不下家中,二来这一去山长水远,不知何日是归期。 顾老夫人知晓后,与他谈了许久,是极支持他去忍冬阁的,他还是犹豫,顾老夫人便又拿出孝道这大旗,意图逼迫就范。 相思相庆等人虽不想顾长亭远走,但他们心中都清楚去忍冬阁对一个走医道一途的人意味着什么,各劝了几次,顾长亭才算终于拿定了主意——北上忍冬阁。 既然决定成行,便越早越好,走得晚了只怕要赶上北方大雪。几人各出奇招,送了许多自认为十分有用的东西,比如相思的羊皮热水袋、羊毛褥子、厚实棉衣,相庆的书,相兰的吃食,当然还有唐小爷粗暴实用的雪花银。 临走前几日,秋高气爽,天气怡人,五人又去了一趟温泉别院,后山的果子都熟了,哪棵树上的果子甜,哪棵树上的果子酸,他们都清清楚楚,寻了一株最甜的,摘下了一树的果子,晒了果干,用布包装好,也给顾长亭带去。 这果干带着秋日的味道,带着云州府的味道,带着记忆的味道,后来陪着小顾大夫度过数个寒暑冬夏。 出发那日,四人都来送,城外长亭送长亭,虽没有柳枝,但却离情依依。 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几人心里都不好受,相思鼻子一酸:“你到了忍冬阁,要时常给我们几个写信,别把我们忘到脑后去。” “千万别忘了啊!”唐玉川也心里不是滋味。 “不会的。”顾长亭轻轻道,眼中水色映山影。 “哇!不去忍冬阁不成吗!去忍冬阁干什么啊!”相兰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一下可好么,本来强忍着的几人就都绷不住了,争先恐后地嚎哭出来。 “就是啊,不去不成吗!” “不去不成啊,不去当不了神医啊!”相思一边抹眼泪一边道。 唐玉川哭得脸都皱成个包子,上气不接下气:“去了忍冬阁也不一定能成神医啊,遭这趟罪干什么啊!” 顾长亭微微笑着,眯眼看着这四个一同长大的少年。 同来送行的顾老夫人也忍不住用手背抹脸,骂道:“你们几个大小伙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能成什么大事?忍冬阁又不吃人,干什么弄得生离死别一般!” 相思听了 ,心里更加难受,哭道:“但是山长水远,再见不知几时了,想想就难过啊!” 于是几个少年抱在一起哭做一团,离情依依,悲凉兮兮,然后长亭外,长亭渐渐无踪迹。 第40章 春日,柳枝抽新条,湖上野鸭叫。 苏木街上行来一队敲敲打打的迎亲队伍,这队伍颇为壮观,光前面抬轿的、吹唢呐的、打鼓的就有三十来号人,后面抬着的嫁妆更是不得了,排了半条街那么长,阔气非常。 新郎官骑马走在前面,穿着大红喜服,胸前系了一朵大红绸花,人也生得秀气,只是面上也每个笑意,知道的说他是娶亲,不知道的多半要说他送葬。 新搬来苏木街的孙三娘看这队伍阔气,一边啧啧称奇,一边问旁边的王大爷:“这是谁家迎亲啊?竟然这般气派!” 王大爷嘬了一口小紫檀壶里的烫嘴茶水儿,眯着三角眼回道:“你才来云州府,不知道这云州府里的几个大户,我跟你说,这是云州府富商魏家娶亲,能不气派?” “魏家……是城东开药铺的魏家?”才来云州府时,孙三娘害了风寒,曾去过一次魏家的药铺,因伙计周到客气,便留了心。 见王大爷默认,孙三娘叹道:“怪不得了,魏家的药铺也是别处没见过的,铺里的伙计,个顶个的客气周全,铺里还有什么‘代煎’,也不知魏家老爷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代煎可不是魏老爷想出来的,我听说是魏家少爷想的,为了这项事,还专门去烧了细颈瓷药壶来,又专门教导了一些专门煎药的伙计。”王大爷仿佛亲眼见到一般,说得绘声绘色。 孙三娘一听,忙应和,道:“那细颈瓷药壶我在药铺里见到来着,好看得紧,买回家装东西也蛮实用,本想买几个回来,谁知竟是在铺里代煎白送,不外卖的。这迎亲的难道就是魏家少爷?” 王大爷却摇摇头:“我说的魏家少爷是大房的,今日迎亲的是四房,好像叫什么庆的。” 两人说话间,那成箱的嫁妆已经到了近前,孙三娘越发的要感叹:“这也不知是娶了谁家的小姐,竟有这么些嫁妆!” 王大爷眺望了一眼远处的华丽婚轿,小声道:“也娶了个药商家的小姐,不过不是咱云州府的药商,听说是淳州府谢家的小姐。” 孙三娘哪里知道什么谢家,应了一声,便又去看那迎亲队伍后的嫁妆。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到了魏家,喜婆恭贺了几句吉祥话,又让相庆去踢轿帘,相庆有些不情愿,但左右这么多人看着,也只得抬起无力的软腿意思了一下。那喜婆心中骂了一句,面上却笑着又说了一车的好话,这才背起新娘子进了魏家。 一对新人到堂里拜父母、敬茶,因先前已替相学相玉娶过亲,所以相庆这里便轻车熟路,魏老太爷封了两个大红包,又说了些勤勉的话,众人便把相庆和新娘子拥进了洞房里。 冯氏见有几个年轻的,忙把相兰叫到身前:“可别闹过了,你护着你哥和你嫂子!” 相兰如今长高了许多,样子却没大变,听冯氏这般说,边点头边往里屋走:“知道啦知道啦!” 婚礼无非是照着习俗走一遍过场,相庆本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又被这些繁琐的习俗弄得有些焦躁,虽极力配合着,总归是笑不出来。这屋里的人,有远房亲戚子弟,也有沉香堂的同窗,见相庆这副模样,便也没怎么闹,看完热闹,众人正要走,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紧赶慢赶,怎么还是错过了!”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从门口进来一个身姿纤瘦的少年,少年穿一身素白的雪缎束腰长衫,只袖口用银色丝线锁了边。一张脸生得干净柔美,一双水亮澄澈的眼里透出些机灵慧黠,让人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沉香堂的一个同窗见了,忙迎上前:“你不是去韶州府了吗?怎么回来啦?” 相思看向同窗身后的相庆,笑道:“为了能回来观礼,我在韶州府可是没日没夜地忙,总算前个儿把事儿都办妥了,谁知紧赶慢赶,竟还是没赶上!” 相玉挑眉,道:“谁让你非这个时候去韶州府搞什么‘养生堂’。” 相思摸了摸鼻子,低声嘟囔:“傻子才放着赚钱的买卖不做呢。” 相玉没听清,相思便忙从身后小厮的手里接过一个红绸锦盒,献宝似的递到相庆手里:“这是我专门在韶州府寻的玳瑁,上面一点杂质也无,最合做簪子,嫂子喜欢什么样式的,你就做什么样式的。” 相庆小相公的情绪依然不甚好,盒子也没打开看,便递给了身后的陪嫁丫鬟,打量了相思几眼,道:“不过是场婚礼,你这么急着赶回来做什么。” 相庆订亲前,便因听闻这谢家小姐极为厉害,所以极不满意这门亲,相思相兰知道后,曾鼎力支持相庆闹悔婚,这从来未曾忤逆家中长辈的相庆,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倒也造了几回反,谁知到底是小细胳膊儿拧不过大粗腿,造反行动以相庆屈服告终。 所以虽然不得不娶谢家小姐,相庆小相公的心里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如今新娘尚在跟前儿,竟也顾不得。相思怕他再说些伤脸面 的话,忙岔开话题去,唐玉川似是也知相思想法,在旁打掩护,相庆总算没再说什么。于是众人又道一回贺,便都出了门。 “我说前几日去沉香会办事没见到你,原来是去韶州府了呀。”平日总去办药材通关文牒的某人说道。 相思点点头,十分客气可亲:“韶州府有事,和会长告了个假,明儿就去沉香会报到。” “你去会里才好,那沈成茂办事忒费劲了。”另一药商子弟发牢骚。 “那厮整日想着怎么卡油水,办事自然不如相思痛快!”唐玉川嘴上依旧没有把门的,他长高了许多,依旧唇红齿白,与相思一样喜穿白色的袍子,只是今日束了一条暗红色绣金线纹的腰封,竟有些倜傥,当然,这倜傥只在他闭嘴的时候才能非常婉约地出现。 几人寒暄了一会儿,众人便往前厅走,这时门口忽跑进个小厮,直奔相思这边来了,等到了近前,便把手里的信封递给相思,道:“少爷,京城来信了。” 相思一看信封上的笔迹,便眯眼对唐玉川道:“大外甥又来信了。” 唐玉川便也凑过来,去看那刚拆开的信:“大外甥对你这老舅也是真孝顺,一月一封信,准时得很。” 相思没理他,径自展开信看。 自从顾长亭北上忍冬阁已五年有余,这五年,每月一封平安信雷打不动。 两年前,顾长亭又受了忍冬阁举荐,到太医院当了个太医院常使,不过是帮太医们整理脉案,誊写药方,时时有进步。 这次来信,更是说了一件喜事:太医院准他在宫里诊病,不过只给品级低的宫人看,但顾长亭在乎的本也不是品级,所以极是开怀,特地写在信里。 相思拿着信,又寻了几样实用的东西带上,与唐玉川坐上马车去了顾家。 五年了,顾家却依旧是原先的样子,顾夫人也依旧是原先的模样,顾老夫人呢,精神越发的好了。每年顾家的地租钱,加上顾长亭每月送来的银钱,不仅够花,还能存起来一些。 两人进了院子,见顾夫人正在晾晒被褥,相思上前搭了把手,道:“长亭来信了吗?” 相思这些年,常来家里照应着,顾夫人早已与她熟得不能再熟,便道:“早上收到了,他说一切都好,只是挂念着家里。” 晒完被子,相思和唐玉川又钻进屋里去给顾老夫人问好。这些年,虽顾长亭不在家中,顾老夫人的心境却越发开阔了 起来,见了二人更是开怀:“我估摸着长亭的信一到,你们就该来啦!” 唐玉川涎着脸:“我两天看不见您老人家,就想得很,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香的!” 顾老夫人啐了一口,相思同啐了一口:“我怎么见你饭吃得也挺香,觉睡得也蛮好?” 唐玉川故作窘迫,模样喜人:“我的苦在心里,你去哪里看。” 相思暂且放过他,从袖中拿出顾长亭才送来的信,一字一句给顾老夫人念,念到一半,顾夫人也进屋坐在旁边听,等念完了,相思道:“长亭今次能给宫里的人看病了,他的医术那么好,想来肯定药到病除的,往后肯定能得到太医院的重用。” 顾夫人也面露喜色,道:“我们娘俩倒也不图他去博什么功名利禄,只求他平平安安就好。” “长亭师从戚先生,太医院的太医又多是忍冬阁举荐的,太医院的人肯定会格外照顾长亭的。”想到顾夫人的担忧,相思又补充道:“我一会儿还要给长亭写封信,也会叮嘱他在宫中诸事谨慎,您们二位有什么要嘱托的也一并告诉我,我一并写在信中。” 顾夫人便把想嘱托的话,一一告诉了相思,不过是母亲是叮嘱他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小心身体等言,这些年相思早已背熟。 在顾家消磨了小半天,相思和唐玉川便告辞回城里去,赶车的依旧是老孙,这些您老孙好像没变,云州府的一切好像也没变,但老孙其实已经抱了两个大孙子,云州府的一切也都已与昔日有些不同。 车上,唐玉川上下打量了相思半晌,咂咂嘴道:“小时候相兰说你娘,我还没觉得,怎么这几年发现你越来越娘了?” 相思被这一句话噎得心胆俱裂,印堂发黑,瞪了唐玉川一眼,没好气道:“你也没爷们到哪里去!” 唐玉川也不恼,摸了摸自己白嫩的面皮,有些苦恼:“我就喜欢那些十分爷们的模样,可这几年虽让总在各处跑,但怎么就是晒不黑?这白得跟个大姑娘似的,也真是愁死人了。” 相思见唐玉川没再关注自己的娘们气质,忙也转开话题去:“你几时回的云州府?” “两天前才回的,在浒州办了些陈皮、当归、紫人参。你这次去韶州怎么样,是不是又能狠狠赚一笔?” 相思韶州府的生意遇到些麻烦,却也不便和唐玉川讲,于是只挑些模棱两可的事,与他说了一路。马车到了魏家,相思下车,唐玉川挥别。 家中宾客已散,筵席亦收,相思先前已让府里人去魏老太爷处报了平安,回府后又先去了春晖院。魏老太爷这些年并无变化,除了越发松软的皮肤使眼袋肿|大了几分…… 在春晖院叙了一会儿话,魏老太爷体恤她连日奔波,便放了人。 回到章华院,白芍红药早准备好了热水饭食,草草吃过饭,相思便和白芍进了里间,红药守着门。 脱去衣衫,是一副如脂如玉,如荷如露的少女身体,胸上的束缚拆掉,相思舒服地深吸了一口气,躺进滚烫的浴桶里。 “少爷,你这总是用布裹着不好吧……”白芍有些担忧。 “能好才怪,本来能长成c杯,现在挣命也就长出个b!”相思洗了个帕子敷在眼上,束缚地呻|吟一声。 “少爷你又说啥呢?”白芍纳闷,相思却没有解释,泡了好一会儿,擦干身体,穿了件改良的白色棉布束腰睡袍,坐在窗前桌旁,一边想着要写的话,一边磨墨、铺纸,随后提笔落字。 “大外甥: 来信已收到,诸事安好,勿念。 顾老夫人身体精神甚好,顾夫人亦无烦忧事,只叫我叮嘱你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凡事图稳健,不要急功近利。 相庆今日娶亲了,是淳州府谢家的小姐,我打听了,是个厉害的,只怕相庆以后要有苦头吃了,跪洗衣板的事情怕是少不了了。他本有一个厉害的娘,这又娶了个厉害的婆娘,我很为他的未来伤感。 相兰还是老样子,跟着家里做生意也颇有乐趣,那日看见有个穿着褴褛,形容落魄的大侠客,捂着胸口惊魂许久,说:多亏当初你们没让我去当大侠客。自此只字不提和‘大侠客’有关的人事。 唐玉川和唐老爷一样,主意一箩筐一箩筐,生意顺风顺水,他家里也在给他寻婆娘,不知会寻个什么样的。只是他最近迷上了黑脸大汉,总想把自己也晒成大黑脸,但总不成功,你有没有什么药,能有此神效,送他几丸,也不枉费你俩多年的情分。 我依旧聪慧喜人,生意手段了得,颇得爷爷真传,他也越发不管我了,我想可能多半是因为管不了我了,两月前他还被我气哭一次,我也见好就收,这些日子乖乖的,不再惹他动肝火。 你说现在你开始诊脉开方了,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宫中那些姑娘门,一辈子就等皇帝临幸,日子过得萧索,有时候便想做出些逾规矩的事来 ,你千万千万守住自己的手和裤腰带,这些事千万千万不能沾染,不然小心丢了小命儿。 初春十二日你云州府的老舅” 三五日后,京都太医院的顾小大夫收到此信,虽周遭都是太医院同僚和前辈,却也不忌讳地展开看,看到“守住手和腰带”一段,脸上又红又白,又白又红,也不知是气恼还是气恼。 “小顾啊,你老舅又来信了?”坐在对面的孙太医笑问。 顾小大夫颜面微红:“八竿子打不着的老舅。” 孙太医呵呵笑着:“那你这老舅也是真关心你啊,每月一封信,真是勤勉。” 顾小大夫小心将那信折好揣进怀里,笑笑,继续誊写脉案。 作者有话要说:月饼节小剧场: 月饼节小剧场: 月饼节小剧场: 风华绝代的添香御史手里端着一盘新烤出来的月饼,看着蹲在角落里磨刀的坚毅背影,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虚:“长亭啊,来,吃块月饼。” 顾长亭:“男配吃不起月饼。” 风华绝代的添香御史把盘子放下,叹了口气:“长亭啊,你来,咱俩谈谈人生理想。” 顾长亭头也没抬,只是磨刀的背影越发挺直了:“男配的人生没有理想。” 风华绝代的添香御史咽了口口水,讷讷道:“亭啊,你不要这般悲观,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啊……” 顾长亭终于抬头扫了她一眼,复又低头去磨刀,却不回话。 风华绝代的添香御史慌了,看着那把锋利的杀人刀,心也慌了:“长……亭啊……你别……别这般偏激啊!” 顾长亭冷哼一声,幽幽道:“男配都会偏激。” 添香御史慌忙摇手:“你的人设不偏激!你的人设永远不偏激啊!” 顾长亭淡淡瞥了她一眼:“月饼节,磁场不对,我人设在今天崩了。” 添香御史叹了口气:“实在不是我不愿意让你当男主,只是你这名字是被诅咒了的,我用你这名字写的存稿全部都废了,不论是邪魅男主顾长亭,还是阴柔男主顾长亭,或是阴狠男主顾长亭,只要你这名字安在男主身上,那篇文统统都会废掉……但你这名字又很好,我舍不得不用……” “所以怪我咯?”顾长亭挑眉问,站起身来,手中的刀映着月光,慢慢地逼近。 “别……别这样哟!杀人不对啊!救命!救命!噗!” 第41章 这几年,沈继和的会长做得顺风顺水,宫中御药采买的差事也从无差错,颇有些诸事顺遂的意思。年初胡知州还上奏为他请功,想来过几日这表彰也就下来了,到时免不得再借由头做场宴,来收收银钱。 相思知道按照目前的形势,任是谁也动不得沈继和分毫,所以这几年一直夹起尾巴做人,只在暗中搜集沈继和贪贿的证据,但沉香会会长贪贿,也并不会判什么重刑,一时拿他也没有办法。 这日从沉香会回来,因有些药铺的事要和魏正谊商量,相思便与楚氏在堂里闲话,天色将黑之时,才见魏正谊进门。楚氏忙迎上前去,嗔道:“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晚,天黑了路不好走的。” 魏正谊神色略有些肃然,见堂里只楚氏和相思二人,叹了口气,道:“沈会长这几年做事越发的不留情面,城北赵家想往淳州府运些茯苓,沈会长不给批文牒,赵家心中不忿,与沈会长吵了起来,这下两边都不好看了。” “赵家平日也常去沈家走动,这点面子沈会长都不给么?”楚氏问。 “淳州府富庶,但气候不宜种植药材,全靠从外面贩,是个销药的好去处。”相思给魏正谊倒了一杯茶,才又接着道:“现在沉香会给批的淳州府送药文牒只有两家,一呢自然是沈家,第二家就是沈继和的亲家——韶州府钱家,别的药商,想都不用想。” “这事儿做的,实在是不妥当。” “谁说不是呢,只我听到的怨言就不少了,没听到的只怕更多。”相思看看魏正谊,见他并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才道:“半年前有一家药商,去沉香会办药材通关文牒,因是去淳州府的,沈会长就不给批,那家里也有胆子,竟弃了这文牒,私自贩药去了淳州府。” “啊?这能过得了关口么?”楚氏惊讶问道。 “关口自然是塞了银子,所以便放了行,但是到了淳州府,这药材一发卖出来,沈家就听到了消息,这下好么,直接通知了淳州府衙去抓人,把那家药商从老到小都下了狱,最后也是家财散尽才勉强了事,从此以后哪里还有人敢私自贩药去淳州府。” 魏正谊长叹一声:“沈会长这般的做法,让这些药商们怎么维持生计,沉香会本是应该帮助药商们,如今却让药商们人人自危,真是……” “爹也不用忧心,所谓盛极必衰,沈继和这样的做法,出问题是迟早的,魏家此时只要本本分分做自己的生意,沉香会寻不到差错,自不会对魏家如何。” 听了相思的话,魏正谊心下稍稍安稳,却又想起春季御药采买一事,道:“前几日沈会长就发了通告,说是宫中春季御药采买的事要着手办了,只是不知道今次是哪家倒霉。” 今次倒霉的是谁家呢,正是相思他家。 一早,沉香会的文书便送到了魏正谊手里,上面只说了一件事,寻灵芝一千斤,极品鹿茸一千斤,而沉香会给的银钱却极低,用来买黄梅草,只怕也买不上一千斤。 魏正谊原本就有些苦大仇深的脸,此时越发的溢出苦水来,拿着那文书去找魏老太爷,魏老太爷看完后,摸了摸胡子,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本月咱家运往韶州府的药材,沉香会给批文牒了吗?” 魏正谊一愣,道:“还没批……不过相思说韶州府的几家药铺还存着许多药,暂时不用送药过去。” “你呀你,你那鬼头儿子这是糊弄你呢,沈继和这是要给咱家使绊子了。”魏老太爷伸手点了点魏正谊。 魏正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爹你是说……沈继和不让咱们往韶州府送药了!” 魏老太爷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觉得这儿子朽木不可雕:“你这榆木脑袋,上个月咱家就没往韶州府运药,这月还不运,定然是出问题了。相思那兔崽子,八成是怕你着急上火,所以瞒着你呢!这兔崽子!” 身为兔崽子亲爹的魏正谊,被捎带着骂了这么些句,却也不敢回嘴,等魏老太爷骂痛快了,才小意开口道:“咱家平日与沈继和也没什么争执,这是怎么了,要给咱家使绊子?” “哼!”魏老太爷冷哼一声,道:“这几年,相思把韶州府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那崔锦城也是个得力的,去年新开了三家药铺,把原先韶州府几家生意极好的药铺挤兑了,这几家药铺里就有沈继和亲家开的,你说他为啥给咱们使绊子?” 魏正谊心凉了半截:“这可怎么办,药若是运不到韶州府去,韶州府的药铺可怎么支撑!” “相思前些日子才去了韶州府一趟,想是为了这事儿,他既然去了,自有解决的法子,你如今要想那御药采买的事!” 魏正谊心全凉了:“灵芝本是稀罕物,这一时间到哪里去寻一千斤之巨,此时也不在割鹿茸的时节,只怕鹿茸也难寻啊!” “难寻也要想办法,不然误了宫中御药采买,沈继和定然要一口咬死魏家的不是,到时事情就难办了。” 从春晖院 出来,魏正谊心情沉重,这灵芝和鹿茸定是要赔一笔好钱的,怕只怕一时间寻不到。 相思得知此事的时候,并无太多惊讶,她早知道沈继和要对付魏家,便也不去争没用的高下,只紧锣密鼓地去寻这两样药,但实在不是时节里的药材,交药的前一日,还差了三百多斤灵芝。 正一筹莫展之时,唐永乐却带着三百斤灵芝摸黑儿来了魏家。魏正谊感动不得了,唐永乐一边安慰他,一边也是叹息如今人人自危的形势,两个中年人说到半夜还没完,让厨房做了小菜热了酒。 起先不过是说些贩药琐事,吐吐苦水,骂骂沉香会,后来大概是酒喝多了,两个中年人谈起自家儿子,便生出些后生可畏之感,想来大抵不过是中年危机到了。 沈继和对魏家的压制越来越厉害,原先不过是不批往韶州府运药的文牒,渐渐竟将所有的文牒都压下来,魏正谊去问了几次,沈继和只称病不见。 韶州府的生意,相思已与崔锦城商量过,既然魏家的药无法送到,便从别家手里买,或让有门路的药官儿在暗中送去,虽多花些银钱,但也是有银子赚的。 至于沈继和这边,相思并不觉得现在自己能把他扳倒,所以只叫魏正谊忍耐再忍耐,叫魏家药铺忍耐再忍耐,也叫自己多忍耐。 于是风光一时无两的魏家,进入了韬光养晦,休养生息的阶段。 魏家这般沉得住气,便如同一个缩进壳的老鳖,让沈继和这条老狗无处下口。他正愁着要怎么逼迫魏家伸出手脚来,知州府里一个姓秦的幕僚便上了门,如此那般说了计策,沈继和觉得甚好。 于是两日后,魏正信在路上偶遇一熟人,被熟人拉进吉祥赌坊里,然后输了三千两雪花银。 所有赌徒在下注的时候都没想过自己会输,魏正信也没想到,那三千两银子自然是向别人借的,如今输得一文不剩,他也没银子堵窟窿,只得谎称两日后还钱,便火烧屁股一般逃回魏家去。 回了魏家他自然也没胆说,一连半月也不敢出门。 自从秦氏走后,魏正信便没人管束,家中几房小妾也早厌了,半月后他正相好的姑娘写信来约,魏家老三便心痒难耐,天黑之时便偷偷从后门溜出来。 这相好的姑娘姓孟,家中排行第五,人们便唤她孟五儿,原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后来尝到这卖身的好处,便只卖身不肯卖艺了。 孟五儿如今住在云水街深处的一个小院里 ,只熟客能找见,魏正信轻车熟路摸进院里,见屋里没亮灯,又心心念念着孟五儿的香软身子,便径直摸上床。 床上卧着一个人,魏正信叫了两声“心肝儿”“宝贝儿”,便扑到那人身上,搂着便要亲嘴儿,谁知“孟五儿”不知怎地竟生出许多力气,反身压住魏正信。 魏正信先是一惊,接着笑道:“几日不见,你怎的比我还猴急!” “我可不是急么,我可想死那三千两银子了!”一个戏谑的男人声音在魏正信上方响起。 魏正信心中大惊,挣扎着要起身,可哪里能挣脱得了。屋里的灯一下被点着,魏正信慌忙打量四周,只见这屋里竟站着四五个壮汉,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人正是自己的债主,当下慌了神:“你们怎么……怎么在这里!” 那债主原姓王,是个专门放债收租的横货流氓,又因生了一脸浓密可怖的胡子,人们便背后叫他王大胡子。 王大胡子一听,乐不可支:“你欠了我的银子,还想躲几天了事?你那小相好的,也是见钱眼开的,我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她就把你卖了!” 魏正信一听,眼睛都气红了:“这贱人!” 王大胡子掏掏耳朵:“说吧,你是要左手还是要右手?” 深夜,魏正信鬼鬼祟祟地从春晖院侧门探出头来,见左右无人,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他怀里此时揣着魏家两家药铺的地契房契,那王大胡子答应他,只要交出这两张契,欠的银子便算清了。 魏正信虽然起初不干,但受不住王大胡子的几轮拳头,又加上王大胡子答应绝不提是他给的房地契,魏正信这才答应干这监守自盗的事。 眼看就要出角门的时候,却忽然听到背后魏老太爷微冷的声音: “老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魏正信哆哆嗦嗦转过身,见魏老太爷、魏兴、魏正谊、魏正孝竟都在,当下魂儿也丢了,“噗通”一声跪了:“爹我错了!我不该去赌!我不该偷咱家的房地契!” 魏老太爷冷哼一声:“你的胆子很大啊!” 魏正信本就被打得浑身是伤,脸上又青又肿,听了这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魏老太爷让家丁把他身上的房地契搜了出来,也懒得听他诉苦喊冤,扔进柴房冻了一夜。 按照多年来对沈继和行事的了解,相思知道他肯定还有阴损的招数,所以一直让人暗中留心府中大小适宜,当她发觉魏 正信一连七日不曾出府时,就觉得其中有猫腻,又细细查探,才把灾祸掐灭在萌芽中。 第二日,魏老太爷便把魏正信送到府衙里去,一并递上状纸,状告王大胡子欺诈哄骗等事,知州胡岚老爷本是和沈继和穿一条裤子的,先前还准备等王大胡子状告魏正信,谁知如今形势反转,有些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但魏家这边逼得紧,堂外又都是来看热闹的百姓,胡岚只得把王大胡子也寻来,当堂对峙不过是葫芦搅茄子,也说不出对错来。 倒是沈继和见大势已去,让王大胡子不要胡缠,于是最后两下落了清净。 这事儿虽暂时了了,魏正信回府却吃了好些苦头,魏老太爷又开了祠堂,打了魏正信个皮开肉绽,一时竟三月不得下床。 自此,从春入夏,魏家再无别的事。 唯一只得一提的,便是新婚的相庆小相公。相庆原是极不喜谢氏的,起初几日也总是没有好颜色,但谢氏年少,虽性格暴躁得与她婆婆冯氏平分秋色,但生得可美多了,相庆小相公同她有了夫妻之实后,性子也渐渐转了。 夫妻好得蜜里调油一般,又兼谢氏是个心思玲珑的,言语之间也善揣摩相庆的心意,相庆便什么都听她的。 这日,相庆去药铺里,因叮嘱铺里伙计一件事,那伙计也不应,只说等相思回来再定夺。往日遇到这样的事相庆并不放在心上,只如今年纪渐长,心思就免不得要重了,只认为铺里的伙计不把自己当回事,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回家之后,与谢氏说起此事,谢氏免不得又奚落几句,相庆心里的疙瘩便解不开了。 于是一连几日也不曾去找相思,相思来寻他,他也躲了出去。 相思十分气闷,于是让唐玉川去约相庆。 相庆如约到了茶楼雅间,开门却见屋里不止有唐玉川,相兰竟也在,有些纳闷:“你怎么也在……”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门便“哐当”一声猛然关上,相庆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看见叉腰拧眉瞪眼儿的相思。 “你……你也在啊。”相庆有些窘迫,有些难为情。 相思一步步逼近,如狼似虎要吃人,相庆一步步后退,最后被相思堵在墙角没处逃。 “你这几天都在躲我。”相思陈述。 “哪……哪有……”相庆心虚。 “咱们几个从小一处长大的,有什么话不能当面 说出来,非要躲躲闪闪的,闹得你也不痛快,我更不痛快。”相思比相庆要矮半头,此时微微抬起下巴看着相庆,竟生出许多压迫感来。 相庆此时也伪装不下去,也不看相思,闷声道:“我左右不过是个跟班儿,我怎么想的有什么重要。” “这么些年,咱们几个什么样你心里不清楚?”相思也动了气,唐玉川忙把她拉到一旁,对相庆道:“你这又是吃错了什么药,被人教唆几句,你就反性儿了!说这些话伤相思的心!” 相兰也走过来,拍拍相庆的肩膀:“哥,你这次做得真不对,相思去院子找了你多少次,你竟闹起脾气不见,你这是打定主意以后不做兄弟了?” “不做了!做什么鬼兄弟!”这话却是相思说的,显然是恼了。 相庆心里虽不舒服,但见相思伤了心,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又想起几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种种,更觉自己这几日的小性儿实在发得没道理。于是耷拉着脑袋走到相思面前,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是我不对,你别生我的气。” 相思冷哼一声,把袖子抽了出来:“现在沉香会正要对付咱们家,你还在这耍脾气,你接着耍,认什么错!” 相庆又好声好气劝了好半晌,相思才消了气,又与相庆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两人的隔阂这才消了。 第42章 沈继和一时在魏家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便想从相思身上找错处,谁知相思是个能沉住气的,平日在沉香会做事,从不肯自己拿主意,遇事定要去寻沈继和,或是别的管事做主,丝毫破绽也不肯露。 便是让她去做些辛苦的琐事,她竟也不推辞,一步一步稳稳地做,更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真真让人无处下嘴。 这样过了月余,也算是老天助恶,给了沈继和一个机会。 自五年前颍州府里发了痘瘟,这南方六州已经许久不见疫情,偏今年夏季多雨,瘴气多,韶州府出现几个患瘴疟的百姓,李知州心知这病若是传染开,极为厉害,忙上报到防疫司。 这防疫司一听是瘴疟,哪里还敢不重视,先从太医院里调配了一名擅长治瘴疟的太医,又寻了许多药材,一并送到韶州府防备着。 又因向来南方六州发了疫病,沉香会多少都要出一份力,防疫司便也发了一封文书给沈继和,让他做些准备。 这正和了沈继和的心思,借着这由头便把相思发配到韶州府去帮治瘟疫,只盼相思在韶州府里染了瘴疟,也省去他许多麻烦。 此时沈继和手里有防疫司的文书,更是拿了这鸡毛当令箭,着令这南方六州稍有些头脸的捐银子、捐药材,且不是多少随心,而是每家都定了份额,少了一丝一毫也不成。 药商们虽有怨言,却不敢宣之于口,都在规定日期之前交了银子和药材。 但这药材最后的去处却不是韶州府,沈继和全都卖到了淳州去,赚的雪花银分了胡知州一份,分了淳州知州一份,其乐也融融。 相思在沉香会忙了一整日,回府时天色已经晚了,府里掌了灯,昏黄的光线照在庭院草木上,让相思看不清,一如此时相思心绪。 她到春晖院时,魏老太爷正坐在堂里等着,见相思进门,魏老太爷让她坐下,又让下人端了热乎的饭菜上来。 “今日回来得这么晚,饿了吧。”魏老太爷慈祥地看着她,问道。 相思便端起饭碗,闷头吃起来,嘴里塞了东西,说话便不甚清晰:“沈继和让我去韶州府协助治瘴疟。” “我听人说了,你害不害怕?” 相思没立刻回答,一口气吃了整碗饭,才擦擦嘴看向魏老太爷:“我都要怕死了。” 魏老太爷打量着她,心中打定了主意:“你若不想去,那就不去,沉香会又怎么样,大不了魏家和 沈家撕破脸皮斗一场,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相思何尝不想和沈继和痛痛快快打一场,但沈继和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民不与官斗说的自有些道理。魏家虽家财甚厚,但总归是平头百姓,若真被扣了罪名,冤屈是无处洗刷的。 “现在还不是和沈家斗的时候,要想扳倒沈继和必须一动手就置之于死地,不然等他缓过劲儿来,魏家就要遭殃。”相思喝了口香茶漱口,拍了拍魏老太爷的手,安慰道:“孙子我虽然害怕韶州府的疫病,但韶州府有咱家的产业,我也去过数次,再加上崔锦城的帮护,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咱先不急着和沈家撕破脸皮。” 魏老太爷垮了脸:“你倒是比池塘里的土鳖还能忍,我只是担心你还没成亲,也没留后,若是在韶州府丧了小命儿,这可怎么整?” 相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幽幽道:“爷爷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魏老太爷别过脸,没听见一般,自言自语道:“你要是染了瘴疟,可别急着回来啊,再把那病带回府里来,我们这些人可就要遭殃……” 相思越发的没好气:“要是染了瘴疟,我就回不来了,肯定不把病传给你。” “唉,你还没成亲啊。”魏老太爷叹息一声,又连忙补充:“相庆都成亲了,再过一两年就要生小相庆了,你倒也着点急不是?” 相思的脸有些绿,绿到极致又有些黑,黑到尽头又渗出些蓝,总之不是好颜色。 “我……还小,再……再等连年也不迟。”相思讪讪道。 “那哪里成!你如今也十六了,再过两年,合适人家的姑娘也订完了亲,你上哪里寻媳妇去?” 相思强自定定神,讷讷道:“缘分要等……急不得的……” 魏老太爷啐了一口:“你就是有话说,只怕等我入土了,也抱不上你的儿子!” 从老太爷处出来时,已经将近半夜,前面有丫鬟掌灯,却只能照见脚下三尺的路。 前几日崔锦城虽然来信说了韶州府的形势尚好,但瘴疟传染开来一天一个样,相思也不知最后这瘴疟会发展成什么样,若是她运气好,瘴疟被控制住还好说,若是她运气差些,到时真的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回到章华院,把自己要去韶州府的事与魏正谊和楚氏说了,魏正谊自不让她去,楚氏也抹眼泪儿,抱着相思哭道:“韶州府正在闹瘟疫,你可不能去,沈继和这挨千刀的,即便是因为家里的生 意要整治魏家,也不至于真的让你去救疫!这挨千刀的!缺大德的!” 相思此时心中也是极为忐忑的,但楚氏胆小,经不得大事,自己此刻是只能安抚,不能吓唬的,于是握住楚氏的手,劝道:“娘,韶州府如今不过只有几个患了瘴疟的,防疫司也派了太医院的太医来,我不过是去做做样子,哪里真的能扑到救疫的最前线去?再说,我一不会看病,二不会开药,顶多不过是跑跑腿儿,办办药材罢了,哪就危险了?” 楚氏今次却不喝她灌的迷糊汤:“从小到大,你净挑些好听的说!如今去韶州府你还要轻描淡写的!你不知道去那里有多危险?” 相思叹了口气,扑到楚氏怀里,半是撒娇,半是苦闷:“我也不想去,但沈继和手里有防疫司的文书,我若违抗不去,他就有法子收拾我,收拾魏家,形势比人强,总要低头的。” 楚氏平日是连句狠话都不说的,今晚却连连骂了许多难听的话:“他沈继和再能耐,也不过是这些药商们联合举荐他做的会长,如今他失了人心,会长又怎么做得长?无论如何,这韶州府你也不能去,大不了称病,你爷爷和你爹还护不了你周全吗?” “就是,你就听你娘的,今日起也别去沉香会,我让人去和沈继和说。”魏正谊也素不是个胆儿大的,但如今牵扯到相思,便也凭空生出几分胆色。 “爹,你不劝娘,还跟着起哄,我告诉爷爷去!”相思恼了,起身就要出门,魏正谊忙拉住她,发急道:“都这么晚了,可别再去打扰你爷爷,明儿我去和他说,不让你去韶州府。” “爷爷今儿都同意让我去了,韶州府有咱家的铺子,也有崔锦城接应照顾,没什么可怕的,明儿就算爹你去找爷爷,爷爷也是这个说法。”相思是一寸也不退,急得楚氏又哭个不住。 相思无法,便只得好言好语劝慰了一番,直说得口干舌燥,楚氏才稍稍放口,但定要让红药跟着去,相思也只得屈服。 唐玉川听闻相思要被派去韶州府,当时脸就绿了,也顾不上正谈着的买卖,火烧屁股般一溜小跑去了魏家,心心念念地奔着相思去了,见到相思时,她正蹲在院儿里逗猫,闲适得很。 “相思相思!你是不是要去韶州府!”唐玉川一进院就扯着脖子喊。 相思耸然一惊,慌忙上前捂住他的嘴,气恼道:“你可小点声,我娘哭眼抹泪了一早上,好容易消停下来,让她听见还要哭!” 唐玉川瞪大眼睛 ,扒拉开相思捂在他嘴上的手,压低声音问:“韶州府正闹疫病呢,你可不能去!” 相思愁苦地揉了揉眉头,气恼道:“你当我想去,但沈会长指名让我去,不去还不得收拾我?” “这老王八,见你家生意好,就出这些损招!不要脸!”唐玉川恨恨啐了两口,想了想,又道:“你也不用怕他,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他要是真敢动魏家,我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相思笑笑,心中却想,若是无伤大雅的事,唐老爷倒还肯伸援手,但若真是和沈继和撕破了脸,只怕唐老爷是不敢明目张胆站在魏家一方的。 说了半晌,见相思还是要去韶州府,唐玉川一拍大腿:“既然这样,那我和你一起去!” 相思笑得意味深长:“那自然是好,你先和唐老爷说一声去。” 唐玉川回家与他老爹说了此事,唐老爷一听,把眼一瞪:“去什么去!不要你那小命儿了!我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有个好歹,还让不让我活了?” 唐玉川也来了犟劲儿:“相思要去韶州府,我跟着他去怎么了?” “不准去!老子不信还管不住你!”唐老爷怒喝一声,一脚踹在唐玉川的腚上,把屋门一关反锁,任由唐玉川在里面如何干嚎,也不理会。 相思出发那日,唐玉川好求歹求,唐老爷总算把他放出来送行。唐玉川被身后跟着的唐年年大掌柜看得死死的,满心委屈不甘地趴在相思肩膀上:“我家老头不让我去韶州府!” 相思摸了摸唐玉川的脑瓜子,轻叹一口气:“你跟我去又有什么用,好好在家里等着,我不几日就回来了。” 同来送行的相庆相兰也是不放心,叮嘱了好些话,又送了好多防瘴疟的药丸药散。 楚氏抹了一袖子的泪,咬牙让相思走了。 几月前,相思才来过韶州府,如今再来,也没觉与往日有何不同。只不过因为城中有了个瘴疟病人,街上路人行色匆匆,不似往日热闹。 崔锦城一早得了消息,已收拾好了房间。五年时间,那个爱空嘴嚼辣椒的少年,变成了爱空嘴嚼辣椒的青年,少年小伙计,也在邱掌柜退休之后,当上了几家药铺的总掌柜。 相思才收拾妥当,崔锦城便抱着一叠账本进了门,把账本放在桌上,对相思道:“少东家,这是近三月的账,你看看。” 相思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红药,走到桌前坐下,却不急着看账本 ,先给崔锦城倒了一杯茶,问:“这几个月从别家进药,可还行?” 崔锦城从兜里掏出一根辣椒咬了一口,半晌没说话。 “怎么?不顺利?” 崔锦城咽了辣椒,又喝了茶,才幽幽开口:“韶州府这几家大些的药商,全和咱们是对头,都等着敲咱们的竹杠,所以药材都是托韶州外药商送进来的,多费许多周折,一年半载倒还好说,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有个一年半载就够了。”现在沈继和虽面上极为荣光,但终究失了众信,沉香会也成了他的私器,若要沈家垮台,只怕也快,但总归要等一个恰好的时机,相思有预感,这个时机不会等太久。 听相思这么说,崔锦城也未追问,却听相思又道:“你可曾去找药官儿寻药来着?” 崔锦城点点头:“倒也多亏了熊新大哥,他人面广,各州的药官儿都认识些,帮了咱们不少忙。” “那可要找一日好好谢谢他。” 崔锦城点点头:“过几日他就回来了,到时我去请他。” 说完生意上的事,相思想起今日街上情形,问:“那几个生了瘴疟的人呢?” 崔锦城把账本收好,道:“防疫司派的人到了,现今把那些病人集中在城外的一处宅子里,外人不准进,听说暂时是稳住了。” 相思心下稍稍安稳。 瘴疟,其实就是疟疾,是经由蚊虫叮咬而感染的传染病,因感染的病患全身发冷,后又发热多汗,所以医家也常称之为寒热病、寒热症。 韶州府素来夏季湿热,易滋生蚊虫,防瘴疟传播最有效的措施自然是防蚊虫。所以相思一到韶州府,就在房里支起了细密纱帐,又把多准备出来的纱帐分给药铺里的伙计们。 稍稍安置稳妥后,相思便去了韶州府衙,一问门房,才知知州老爷去城外病舍巡视去了,于是便又带着崔锦城往城外去。到了城外病舍一看,不过是个破旧的庵堂,门口守着两个官兵,没什么精神地蹲在地上。 “两位大哥,我是沉香会派来韶州府救疫的,请问知州老爷在里面吗?”相思微笑问道。 其中一个官兵看了相思一眼,恹恹道:“老爷在里面呢,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相思应了一声,便和崔锦城乖乖在门口等着。 许久,才听见院里有些声响,接着走出一个大肚便便的中年来。相思寻思这应该就是 李知州,忙迎上去,先是行了个礼:“拜见知州老爷!” 李知州被这瘴疟闹得脑袋疼,正想发问,旁边的官兵已经回道:“老爷,这是沉香会派过来的,说是帮忙救疫的。” 李知州面色和缓了几分,拍拍相思的肩膀,抽了抽鼻子,问道:“你来得正好,先前防疫司说沉香会有一批药材要送来,这都半个月了,怎么还没到?” 相思咳嗽了一声,也不看李知州,恭敬道:“都是会长亲自和防疫司通信,您说的这批药材,我没接手,不如您再写信催一催沈会长?” 李知州皱了皱眉,心下不太高兴:“这书信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六七天,你们沉香会办事怎么这般没有效率?” 相思讷讷,却没答话。 李知州见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又生了一副和煦可亲的模样,加上也知这少年不过是个跑腿的,在沉香会不担要职,抱怨了两句,倒也没为难相思,只问:“你眼巴巴地跑到这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相思早听崔锦城说起李知州的性子,便也不忸怩,开门见山道:“蚊虫叮咬是极容易传染瘴疟的,现下韶州府里的病患尚少,若是百姓主意防蚊,或许可以减少感染的可能。” 李知州满眼讶色:“你这是哪里来的理论?这可从来没听说过?” 相思来之前也问过卢长安关于瘴疟是如何传染的,得到的答案十分模棱两可,只说是和瘴气有关,再说就是和人体阳气有关,十分的玄妙。卢长安在云州府里,也算是医道大家,他既然都是这么认为,其他大夫的想法也差不了太多,所以相思这瘴疟是因为蚊虫叮咬传染的理论,自然很难被人接受。 见李知州这副模样,相思知道自己这次试探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于是讪讪道:“这是草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或许有用。” “或许有用?你可别来我这里寻开心,我愁都要愁死了!”李知州一挥袖子:“你就老老实实给我送送药材,我就谢谢你了!” 相思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灰心,目送李知州肥胖的身子远去,才幽幽叹了口气,与崔锦城上了马车。 “我觉得你那说法也古怪,要知道你来是为了说这事儿,我肯定拦着不让你来触霉头。”崔锦城看着车外渐渐远去的病舍,道。 相思白了青年一眼,气哼哼道:“你知道个什么,我这法子肯定是管用的,现在只把染病的百姓关起来,那瘴疟又不是从人身上传出去的 ,过不了几日肯定还有更多的百姓患病。” 崔锦城放下车帘,目光落在相思微微气苦的小脸上:“我若是没记错,少东家只不过曾在启香堂和沉香堂学习药事,这医道上怕是不曾有研究的吧?” 老娘上辈子有研究还不成!相思心里翻了百十来个白眼:“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研究,想当年,我也是戚寒水先生的弟子。” 崔锦城想了想,皱眉问:“我怎么听说戚寒水只有一个亲传弟子?那弟子好像不姓魏的吧?” 相思被堵得无话可说,脸一扭,不再言语。 虽在李知州那里碰了壁,相思却没有放弃自己推广蚊帐的事业,一面让崔锦城去寻布坊和制帐裁缝,一面让人大肆宣传这蚊帐的好处,但瘴疟因瘴气所致的理念深入人心,这蚊帐并未掀起大的波澜。 推广蚊帐的大业受阻,相思只得再去找李知州,因这几日瘴疟的病患又增了些,加上相思信誓旦旦,李知州也有些动心起意,于是带着相思去病舍找陈太医。哪知这陈太医素来有些傲气,又自觉博览医家群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对相思这理论嗤之以鼻,横眉冷对地贬斥了一番,李知州这棵墙头草就又倒向了陈太医,让相思别再提蚊帐之事。 相思如今颇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寥之感,整日长吁短叹。 又过几日,韶州府入了暑,一夜之间许多百姓都患上了瘴疟,李知州本以为瘴疟稳住了,哪里料到在这里等着,当下傻了眼,病舍的房间不够住,治瘴疟的药材也严重不足,便写信去催防疫司和沈继和。 防疫司又连发了数道加急公文,其中一道便是发给沉香会的,于是沈继和便又得了可以狠捞一笔的由头。 相思这几年摸透了沈继和的路数,知这次筹集的药材多数是运不到韶州府的,于是主动请缨去筹药。此时熊新也回到韶州府来,相思便央他寻了几个得力的药官儿,同去周遭府郡寻药。 通往韶州府的官道旁,停着一辆玄色马车,马车宽敞朴素,车壁上印着七叶忍冬徽记。 马车外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双目如电,只是此时双眉紧锁。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渐有白雾在山峦间升起,玄色马车里不时传出男子的咳嗽声,这声音并不大,只是由于周遭寂静,这咳声就有些突兀。 “云卿,我帮你施针吧。”老者满眼忧色地看着车帘。 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片刻之后,车内渐渐安静,传出一个温和清淡的声音来:“只是方才憋着一口气,不碍事,还是快些赶路吧。” 王中道叹口气,心中颇有埋怨之意:“你这些日子本就病着,这几日又马不停蹄地赶路,若是病情严重了可怎么办!” 车内安静了片刻,才听青年缓声道:“我何时不是病着的,总不能一直待在阁里等死的吧。” 王中道摇摇头,正准备上马。 “前面是忍冬阁的大夫吗!” 众人回望,见不远处跑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那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四五岁昏迷的孩子。王中道忙上前两步扶住那妇人,问:“这孩子怎么了?” 妇人满眼血丝,抓住王中道急急说道:“我们前几日才去过韶州府,回来路上他发了恶疟,吃了几服药,一点效果也没有!今早气也喘不上来了,这可怎么办!这荒山野岭的找不到医馆药铺,您是忍冬阁的,千万救救我儿子的命啊!” 这妇人越说越激动,又见面前的马车上带着忍冬阁的徽记,竟一下挣脱了王中道,直奔马车去了。 “孩子染病,快拦住她!”王中道急喊。 一直立在车旁的萧绥动作麻利,上前一步正要动作,车内却忽然传出一声警告:“萧绥!” 萧绥一愣,那妇人已抱着孩子扑到了车前。 车帘缓缓掀开,隐没在黑暗中的男子面目渐渐明晰,他生着温柔的眉眼,神色平和,眼中带一点笑意,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妇人,便让妇人心中的紧张急躁消散开去。 “让我看看孩子。”温云卿伸手抱过那昏迷的孩童,放在车内软垫上,苍白的手指落在病童的手腕上,又仔细查看病童面色,片刻之后问那妇人:“先前可是喝过白术汤?” 那妇人一愣,随即快速点点头:“最初病时,寻了一个郎中,说是恶疟,开了白术汤喝。” 温云卿点点头,解开病童的上衣,见身上并无血淤斑块,只是呼吸极为缓慢,伏在胸口细听,胸中尚无异状,这才稍稍安心。 那妇人见眼前青年这般作为,又想起方才问话,有些踌躇问道:“可是那郎中开错了药?” 温云卿将病童的衣衫重新穿好,又拿了件稍厚的衣衫包裹住病童,这才抬头安抚那妇人:“他得的不是恶疟,是闲日疟,白术汤确实不对症,但也无碍,我写一张方子,前面再行半日就是城镇,你与我们同行,到了镇里喝了 药应无大碍。” 那妇人听了这话,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回肚子里,谢了又谢,哪有拒绝的道理。 但车外的王中道却是黑了脸,五年前温元芜就是为了救一个患寒热症的女童,才丧了命,如今他亲儿子又是这番做派,再出事还要不要他活? 那妇人见王中道黑了脸,心下惴惴,只以为是嫌弃她母子添了许多麻烦,小心翼翼地看向温云卿:“小先生,若是前面不远就是镇上,不如……不如我们自己走吧?” “闲日疟最见不得风,这四下荒凉,怕你也寻不到马车,还是与我们同行。”温云卿先安抚了那妇人,又让萧绥寻了匹温驯的马给妇人骑,这才看着王中道,温言问:“我若是见了病人都不救,还来韶州府做什么呢?” 王中道有气无处撒,憋了半晌,气鼓鼓道:“病人自然是要救,但你也总归要小心些,阁主就是因这寒热症走的,你不躲着些,若也染上这寒热症,我怎么和阁主交代!” 温云卿听了王中道这抱怨,竟也不放在身上,唇角微微翘起,平和道:“交代什么?他自己也是这般行事,等到了下面,我自去和爹好好理论,不用叔叔给交代。” 王中道气苦,转身后小声嘟囔了几句,这才无奈翻身上马,只盼着早些到镇上,把那染病的小童从温云卿的马车里薅出来…… 不到中午,忍冬阁一行人便到了镇上,没等安置就去寻了一家药铺,按照温云卿的药方,抓了柴胡八分、黄岑一钱半、桂枝五分、白芍一钱半、草果仁六分、知母一钱半、花槟榔一钱半,拿到客栈里,另加了两片生姜、两枚红枣,煎出一碗浓厚的汤药,给那小童服了,不一刻,发出了一身汗,人也不再畏冷,又过一会儿,竟渐渐清醒过来。 那妇人此时终于安心下来,自然千恩万谢,谢过之后又颇有些窘迫地问了诊金。温云卿笑笑,不但未提诊金之事,反赠了妇人一些银钱,叫她在镇上寻个清净的小院落,别接触外人,将养半月后,再启程。 妇人一一应了,只觉自己遇上了在世活菩萨,一口一个“恩人”地叫。 忍冬阁众人到韶州府时,正是傍晚,街上行人稀少,只不时有巡逻官兵从旁经过。王中道正想寻个客栈住下,便听前面有人喊:“救疫的药运回来了!快来帮帮忙!” 这一声吆喝,旁边一家药铺便涌出几个伙计要往那边跑,王中道抓住一个伙计,问:“是沉香会送来的防疫药材到了?” 第43章 温云卿应了一声,却没上马车,而是看向相思,微微笑着道:“我要多谢你的碧幽草。” 相思方才听王中道唤这青年“温云卿”时,整个人就愣在当场,她自小就听戚寒水夸这位少阁主,什么“过目不忘”、“宅心仁厚”、“天上有地上无”之类的话,心中早把这温云卿脑补成了一个三头六臂的神人,但看眼前这青年,虽性情沉稳,生得如仙如佛,却只生了一个脑袋两条腿,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这细微的情绪落在温云卿眼中,他竟是一笑,温和问:“我让你失望啦?” 相思大窘,慌忙摇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看着相思的窘状,温云卿也不拆穿,慢慢走回方才的位置坐下,才道:“我猜你肯定是听了许多戚叔叔夸奖我的话,他看我什么都是好的,说话自然有失偏颇。” 相思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抬头见伙计们还围在铺里,忙对温云卿道:“温少阁主……我要先去铺里看一看。” 温云卿笑着点点头,不再看相思,而是以手指颌,看向长街另外一边,似乎有些百无聊赖。 相思回头看了一眼,便不再踌躇,进铺子去与账房对账。忍冬阁来的几个人也帮了许多忙,总算在天黑之前,将车上的药材全搬进了铺里。 因这些日子韶州府瘟疫闹腾得很,各地都在囤积药材,马车也不好寻,所以这二十几辆马车才空出来,熊新便又领着车队出城去运剩下的药材。 等一切安置妥当,已是深夜,冯小甲动手煮了些面条,炸了一盆肉酱,伙计们便一人端着个大碗蹲在墙角喝面条。相思这几日累得够呛,此时也饿了,盛了满满一碗,浇了一勺子肉酱,坐在个小凳上吃得喷香。 吃到一半,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屁股就出门张望,此时月明星稀,街上寂静冷清,石阶上自然也没有坐什么人。 “真是傻了。”相思嘟囔一句,摇摇头回铺里继续吃面。 崔锦城余光看见相思方才动作,头也未抬:“那人是忍冬阁的少阁主?” 相思一愣,“嗯”了一声,随即继续闷头吃面条。 第二日一早,李知州派人来接收药材,核对无误后,便又把药材搬上马车运到城外去。因来的人说李知州现也在病舍,相思便也跟着车队一同出了城。 行至城门口时,遇上了忍冬阁一行人,戚寒水与州府的差人说了几句,又拿出忍冬阁的令牌。因这 几日患瘴疟的百姓越发多了,韶州府里难寻大夫,差人难免对忍冬阁来的几人另眼相看,十分客气地请他们同行。 相思偶尔能听见后面马车里的咳嗽声,身旁赶车的马夫自然也听见了,小声嘟囔:“这忍冬阁派人怎么也不派个好的来,这送来个病秧子是什么意思嘛。” 相思张了张嘴,又顿住,想了想解释道:“后面马车里的人,就是忍冬阁的阁主,虽然病着,还要来韶州府治疫病,旁的人怕没有肯这么做的。” “真的?”那马夫明显吓了一跳,回头看一眼那辆朴素的马车,又转回身咂咂嘴,叹道:“那这可是真菩萨!” 后面马车又传来几声咳嗽,两人便没再说话。 不多时到了城外病舍,差人忙去寻自家知州老爷,相思便和王中道一齐在门外等着。 王中道看了相思一眼,问:“你就是戚寒水常提起的魏家小子?” 相思哪里知道戚寒水在忍冬阁竟会提起自己,有些好奇:“我的确是魏家的,戚先生常提起我?” 这里面却有另外的缘故,这缘故就是相思寻了碧幽草送到忍冬阁一事。这碧幽草本是难寻之物,那次温云卿又病得凶险,多亏这草才救了命,戚寒水心中便多出几分对相思的感念来,但这感念却常以“口诛笔伐”体现。 后来顾长亭也去了忍冬阁,师徒二人便也时常提及相思。 这王中道本是个严肃的,见相思又是个少年晚辈,架子便高高端起:“戚寒水说你有些经商的才能,昨日又听人说你主动去筹药,药商有这样的济世胸怀,这很是不错。” 相思虽被夸了,却高兴不起来,稍稍能明白为何戚寒水许多年不肯回忍冬阁去,却恭敬乖巧谢了。 这时余光却瞥见车帘一动,温云卿探出半个身子来。他看见相思站在车外,眼中略有笑意,却不说话,扶着车壁下了马车。 这时方才进去的差人也引了李知州过来,温云卿缓缓一礼,道:“知州大人。” 那李知州素知忍冬阁的盛名,忙去扶他,欣喜道:“阁主能来是韶州府百姓的福分!这几日陈太医也忙不过来,急都要急死了!” 王中道接话:“现今在韶州府主持治瘴疟的是陈炳天?” “是了,一月前就来了。” 王中道皱了皱眉,正要开言,温云卿却接过话头:“不知现今韶州府有多少病患?” 李 知州想了想,道:“加上今早才收的,统共二百一十个人,这间病舍不够住,我又让人在别处征了几个宅院。” 温云卿点点头:“按照目前的形势推断,这瘴疟一时是治不住的,忍冬阁已广发告帖,请各地医者来韶州府救疫,十日之内应能到这里。” “啊?这下可好了!”李知州大喜,颇有久旱逢甘霖之感。 温云卿又看了相思一眼,转头对李知州道:“至于治瘴疟用的药材,昨日王堂主已看过一些,大体都还齐全,只是数量不够,若要应对大规模发病的情形,要多存药材。” 李知州一听,免不得又要看向沉香会的替罪羊——相思同志,道:“这次药办得不错,既然温阁主说需多存些药,你便再跑几趟。” 相思嘴里发苦,正要说话,温云卿却轻描淡写道:“救疫所需药材量极大,非一人之力可及,早些日子防疫司已拨了银钱给沉香会,文书应该也送到了,知州大人还需写信去催沉香会才是。” 李知州一拍脑门,连说两声“糊涂”,便让差人带温云卿几人去病舍查探,自己先回府衙写信去了。 此时相思也向李知州禀完了事,本可以走了,但往日她一直被拦在病舍外面,今次便也想浑水摸鱼探探里面的情况,便厚着脸皮跟在后面。 几人才进病舍,便听见屋里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一行人连忙加快脚步,进屋一看,却是个妇人抱着个男子坐在地上哭。王中道上前一探,见那男人气息脉搏全无,神色黯然地对温云卿摇摇头。 “快来几个人把他抬出去!”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随即进来一个穿着太医院官服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见屋里还有其他人,先是一愣,随即认出王中道来,声音有些不自然:“王堂主?” 王中道淡淡应了一声,身子一偏,陈炳天便看见立在一旁的温云卿,面色越发不愉:“温阁主拖着病躯也来了?” 温云卿点点头:“太医院有送了信来,希望能帮上忙。” 陈炳天唇角挂着一抹冷笑:“我哪敢劳忍冬阁帮忙!” 温云卿正要说话,却忽然咳嗽起来,王中道忙扶着他往门外走,陈炳天冷哼一声:“病成这样就安心在金川郡里养病,跋涉千里又能怎样,还不是给人添麻烦?” 早几日这陈炳天就曾贬斥过相思一顿,如今又是这般作为,相思便有些气恼,正要开口,温云卿却强忍住咳 嗽转过伸来,平静冷漠地看着陈炳天,轻声道:“我自不会给陈太医添麻烦,也不是来与你争功,只问你,二百个病患你自己可能看过来?” 陈炳天一时语塞,温云卿却又咳嗽起来,一张脸煞白如纸,被王中道强拉着出了门。 等相思赶到门外时,温云卿正扶着车壁喘|息不止,王中道快速在他手臂上扎了几针,才渐渐平静下来。王中道便忙去院内寻水,给温云卿服药。 温云卿此刻面色已好了一些,转头见相思正担忧地看着自己,苦笑道:“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不用这么怜悯地看我。” 相思笑不出来,低头去看地上成排爬过的蚂蚁,闷声道:“你的病还没好吗?” 温云卿不嫌脏地寻了块石头坐下,指了指旁边一块石头示意相思坐下,这才道:“我本来活不过八岁,但先前有你家太爷赠我木香犀角,后你又去寻了碧幽草,才能勉强活到今日,这些年都是白赚的,但这病终归是好不了的。” 相思在他旁边抱膝坐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一时心里竟有莫名伤感,就不想再聊这话题,好在此时王中道寻了水来,给温云卿服了药。 因知这药效要过一会儿才能发挥,王中道虽心中有气,但还是进院去寻陈炳天商量救疫之法,于是只相思和温云卿在门口坐着。 一时有些周遭寂静,相思便没话找话:“陈太医怎么好像不太高兴你们来?” “他原本是要升太医院院长的,谁知偏巧这时忍冬阁举荐了个人,顶替了他,这梁子便结下了。”温云卿说着,不自禁摇了摇头,笑道:“他虽嘴上不留情面,但还是个尽心的大夫,只是要顶他几句,他没了火气,才肯合力做事。” 相思一听,惊讶问:“那你方才没生气呀?” 温云卿眸中闪过一抹亮色,笑着看向相思,问:“我是不是装得很像?” 第44章 李知州的信送出去后,再无音讯,于是几日后又写一封信,快马加鞭让人送去。 而这十日内,陆陆续续有不少大夫得了忍冬阁的告帖来了韶州府,算一算有十几人,都与温云卿住在城内的连升客栈里。他们清晨去城外病舍治病,晚上回客栈商讨对策,只几日,便拟定了一个颇为详尽的治疟方略。 陈炳天虽有些自恃清高,但对这巨大的助益,也不愿拒绝,到底是以病患为重了。 相思自那日从病舍回来,便又去运了一批药材,诸事繁琐,便再没见过温云卿,不过从别人嘴里听到些消息。 韶州府又到了雨季,于现在的情形来说,无异雪上加霜,一夜之间,冒出三百多瘴疟病患,李知州傻了眼,没头苍蝇一般在城里乱窜。 好在几日前,忍冬阁众人已定好了治疗的方略,这才没出大乱子。 这时沉香会的救疫药材也送到了,李知州带着陈炳天去收药,哪知开袋一看,竟都是些发了霉的,气得李知州连写了告状书信送去防疫司。 怎奈沈继和在防疫司中也有熟人,这书信便被压下来。 韶州府的疫病闹到如今,任谁看也知是要闹大的,偏沈继和心存侥幸,想趁机多捞一笔,一面把防疫司拨过来的银钱贪了,一面又去向药商们索药,这事儿自然瞒不住,旁人不敢去触沈继和的霉头,卢长安却心中发急,他本是光杆儿一个,不怕沈继和报复,自去沉香会大骂了沈继和一顿。 因是青天白日去的,惊动了不少人,沈继和面色极难看地让人把卢长安请走,第二日又免了他学院院长的职事。 卢长安也是个倔脾气,既免了他的院长职事,便拎包就来了韶州府,寻到城外病舍时,见几个人正往里面搬药,忙忙活活的,这时门内走出一个人,卢长安眼睛一亮,上前一把抓住那人:“我来帮忙救疫,应该找谁?” 相思被吓了一跳,见是卢长安,惊诧道:“院长您怎么来了?” 卢长安于是把几日前的事一说,相思安抚了卢长安一番,又想起平日他便喜欢到处义诊,来韶州府正称了他的心,遂带着卢长安回了自家铺子。 相思与卢长安才到铺里,外面就“哗啦啦”下起雨来,卢长安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嘟囔道:“什么鬼天气,说下就下了!” 相思从冯小甲手中接过一盏热姜茶,恭敬递给卢长安,应道:“可不是么,入了暑伏后,这韶州府的天气越发的不像 话!” 卢长安就站在门口打量着这条雨巷,许久不再开言。相思想到卢长安是才被罢了执事的,此时心中定然不痛快,便开解道:“沉香会现下确实不像话,连韶州府的瘴疟都敢不上心,也就院长您不怕被累,站出来说话。虽现下拿沈继和没有办法,但他总不能一直一手遮天。” 卢长安看了相思一眼,哼哼道:“老头子我虽然眼下跑到这韶州府来,却也没落魄到要你这娃娃可怜我,沈继和如今的作为,等到疫病扩大隐瞒不住时,他的会长也就做到头儿了。” 见卢长安并没有消沉,相思稍稍宽心,亲自去后院收拾了一间厢房给卢长安住,晚间红药又做了几个拿手小菜给他洗尘。 红药手艺素来好,卢长安一下多吃了两碗饭,吃完还夸道:“你这小丫鬟的手艺确实不错,比许多饭馆的厨子厉害!” 听着这夸奖,相思没什么见识地觉得与有荣焉。此时外面雨虽停了,天却黑了,相思略有些踌躇,问道:“不然明天再去找温少阁主?” 卢长安横了她一眼:“才想夸你长进了,你就要偷懒,我这几日马不停蹄往这里赶,就图早些尽力,这都到跟前儿了,还等个什么劲儿?” 相思被批评了,忙做深刻反省状,而后才备了马车与卢长安往城门客栈去。 这客栈名叫“连升”,原是韶州府最大的客栈,但此时也楼上楼下尽是人,一老一少进了客栈,就看见堂里坐着王中道,身边还围坐着几个青年人。 王中道见相思带着个老者进门,想是有事,便让旁边几个年轻的大夫散了。相思忙上前,介绍道:“王堂主,这是原来沉香会书院的卢院长,特意赶到这里救疫的。” 这卢长安向来喜欢到处义诊,五年前颖州府闹痘瘟,他也曾去,和温元芜也一同行过医,所以王中道倒也有所耳闻,虽有些自矜,却掩不住眸中敬服之色,起身一礼:“卢院长来得正是时候!” 卢长安也极为敬佩王中道,两人甚是投机,说了许久,王中道才想起正事,引着二人上楼。来到走廊尽头房间门口,王中道敲门,唤了一声:“云卿,歇了吗?” 屋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不多时房门开启,穿着月白夹衫的温云卿站在门口,此时已入了暑伏,是韶州府最为湿热的时候,但温云卿却穿得如春秋一般的厚衫。 他见门外还站着相思和卢长安,唇角微微翘起:“我正在写方子,你们正好帮我看看。” 王中道说了卢长安来意,温云卿自然十分欣喜,与他说起今日新发疟疾病患的脉象和病症,又把墨迹尚未干透的方笺拿给几人看,方笺传到相思手中的时候,她微微一愣。 那笺是写方剂常用的细纸小笺,但上面的字非常中正,但中正之中自有清逸之感,并未如大多数人那般为求工整而与众同。 相思看了好一会儿,越发赞叹,又想起自己账本上那些龙飞凤舞颇有个人风格的字,略有赧然。 “我听府衙的差人说,你曾要百姓用幔帐防瘴疟?”相思正走神,忽听温云卿问自己,便抬头去看他。 他面色有些苍白,嘴唇泛着病态的嫣红,似是有些困倦,轻轻靠在椅背上,只一双眼睛温润如水,沉寂而安宁。 相思暗暗叹息一声“祸害”,捂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肝,强自镇定心神:“确有此事,但知州老爷和陈太医并不赞同,我虽自己使了些力气,总归没有大助益。” 温云卿似是没有发现相思的异常,点点头对卢长安道:“我来韶州府之前,曾翻阅各州州志,也寻出了一个规律……咳咳咳!” 毫无预兆地,他咳嗽起来。他的身材颀长,肩膀亦很宽阔,和他父亲很像,但却非常瘦削,此时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困在冰雪之下的枯叶蝶,拼命振动翅膀想要挣脱出去。 “白天不让你去病舍,你非不肯,莫不是受了风邪?”王中道忙上前点住他周身几处大穴,温云卿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是摇着头道:“不碍事。” 许久,温云卿终于平静下来,端起杯盏啜了一口,才抬头看向卢长安和相思,唇角微微翘起:“老毛病了,没什么要紧。” 卢长安见他不过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人,这病却似入了膏肓一般,又因他也曾听人说起温云卿的病,此时便忍不住道:“可否让我一看?” 王中道的神色略有些复杂,似是在想如何应答,温云卿却微微笑着伸出手来。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绞丝刻云纹的银镯子,虽不是男子应有之物,戴在他腕上却不觉有丝毫女气阴柔之感,只觉是白银饰竹。 卢长安把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起初只觉脉浮而无力,再探一会儿脸色却变了——温云卿的脉乱而无序,杂而无形,他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脉象,有这脉象的人,不应能活到二十岁的年纪上。 卢长安收回手,正不知如何说,却听温云卿温和道:“我这病,是许多名 医看过都要摇头的,连我师叔祖,都断言我活不过八岁,卢先生也请不要挂心。” 他说得这般坦荡豁达,显然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非但没有失望,反来宽慰卢长安。 卢长安心中一动,又想起温元芜来,不禁心中暗叹。 “来韶州府前,我看了近百年各州的周志,发现韶州府曾在瑞和元年、瑞和十七年、承天二十四年都闹过瘴疟,我又对照这几年对应的《博物载志》,发现这几年韶州府雨水尤多。”温云卿一边说着自己的发现,一边看向卢长安。 卢长安点点头,道:“这确实不假,但也正应了多瘴气而瘴疟发的道理。” 温云卿却摇摇头,看着眼神晶亮的相思道:“我不知你是从哪里得了启发,我细究这几年的异常之处,在某一周志末段,得知当年蚊虫多于往年。所以,我大胆推测,瘴气与体内阳气虽关系疟疫生发,但亦可由蚊虫相染,所以你那防范之法或是可行的。” 这番话一出口,卢长安和王中道都目光灼灼地看向相思,仿佛期待她能与温云卿刚才一样发表一番高深玄妙的言论,谁知相思却眨了眨眼,小心道:“本是在一本杂书上看来的,都是运气。” 卢长安是看着相思长大的,见惯了相思这卖乖装拙的本事,摇摇头并未说什么。王中道却有些失望:“戚寒水总提起你聪慧,竟原是虚言。” 相思被王中道这话堵得险些吐血,但想着若是自己真发表了什么高深言论,免不得要再自创些理论圆谎,就如早年她跟戚寒水说解剖学理论,戚寒水便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有了这层教训,相思就不肯再“卖弄”自己的“学识”。 见相思不再言语,卢长安自思索了一回,又细问了温云卿《博物载志》所记,温云卿便一一对答,所答之言十分详细,便是具体数目,也记得清清楚楚。 心中疑问均得到解答,卢长安抚须沉吟:“这般看来,或真如此。” 王中道也点头:“若卢先生也这认为,明日我便将此事报与李知州。” 卢长安也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便相携而出去楼下写文书,全然忘了相思。 相思看看两人消失的地方,又看看温云卿,有些手足无措:“你要休息了吧,我去找卢院长……” 温云卿却笑着摇摇手:“他们怕是要说一阵子,你在这里等吧。” 他修长的手指勾起茶壶,泄了一盏茶递给相思,腕 上好看的银镯便在相思眼前一晃。相思双手捧着茶碗,盯着他的手腕看了半晌,小声道:“早几年我听说你和一家小姐定亲啦?” “那家小姐姓薛。”温云卿轻轻道。 第45章 “那家小姐姓薛。”温云卿轻轻道。 相思低头喝茶,觉得这茶有些苦,便腹诽这忍冬阁小气,竟不给自家阁主备些好茶叶。却听男子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亲事是我病重时,母亲私自做主定下的,当时病急乱投医,想给我冲喜。我本是寿数难长之人,何必牵扯无辜的人与我作伴,所以待我清醒后便退了这门亲事,但这终究累了薛家小姐的声名。” 相思自不知道这其中缘故,听闻此言,便想起当年温元芜去世,忍冬阁无主,温云卿病重垂死的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温云卿见相思原本晶亮的双眼暗淡下去,只双手捧着茶盏低头坐着,她本生得娇小,此时看着更有些青稚。温云卿心中一动,解下腰间香囊递给相思,道:“既然需要防避蚊虫,只帐幔怕是不够,你常在外面走动,这个香囊随身带着,蚊虫便不得近身了。” 掌中的这个香囊是半旧的,深碧色,上面还带着男子微凉的体温,散发出清爽好闻的药香。香囊正面绣着一支竹叶,背面只绣了两个字——“明湛”。 温云卿见相思发愣,便指着那两个字道:“明湛是我的表字。这香囊里装的药草只金川郡才有,防蚊虫很是管用,等那些药草送到,我再做一个新的香囊给你。” 相思倒是不在意这香囊的新旧,只是握着带有温云卿体温的香囊,总觉有些赧然,讪讪问道:“香囊给我了,你……怎么办啊?” 温云卿把桌上的方笺收拾好,道:“我身上的药味,连人闻了都要躲,何况是蚊虫,不过是母亲非逼着我戴,连这只手镯也是她去寺庙里求的,说能驱邪避凶保百岁,我戴着,也不过是图她心安。” 相思便忍不住又盯着那银镯看,温云卿摇摇头,轻笑一声:“戚叔叔常说你机灵,这些天看你在韶州府的行事,他说的原不错,但你一直盯着我看,算是怎么回事?” 相思有些窘迫,忙低头去喝杯里的劣质茶水,温云卿却伸手夺了那茶盏倒进花盆里,从小炉上提了热水重新沏了一盏茶,放到相思面前:“喝凉茶伤脾胃。” “那些州志你都看过?”相思端坐着,比往常在启香堂和沉香堂听课还要乖巧,想了想,又补充道:“南方六州百年的州志很多的。” 温云卿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右手高高举到头顶:“大概有这么多。” “这么多!”相思惊讶:“那要看多久才能看完啊?” 温云卿伸出了一根手指 ,相思思忖片刻,问:“一个月?” 温云卿摇摇头,好看的眉眼微弯。相思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是一旬?” 温云卿依旧摇摇头,相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总不会是一天吧!” 相思的表情实在太过生动,温云卿忍不住笑了起来:“并未用上一天。” 此刻,相思的嘴里能塞下一颗生鸭蛋:“那你看过能记住吗?” “我看过的东西,从来不忘。” “你……你好厉害啊!”往日相思不学无术,如今用时词汇匮乏。 相思正要好好抒发一下自己的敬仰之情,就听楼下传来卢长安中气十足的喊声: “下来回家啦!” 相思大窘,攥着手里的香囊,看了看门口:“我要回铺里去了。” “才下过雨,路上湿滑,慢些赶车。” 相思点点头,站起身来往外走,到门边时又踌躇回头:“谢谢你的香囊,你……也要宽心些,病总是能治好的。” 温云卿知相思是想他宽心,便也不去纠缠这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只点点头:“我知道。” 他自然知道,这病,是好不了的。 此时已是深夜,街道两旁的铺子都关了门,光秃秃的石阶显得有些寂寥。“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街巷里,于是夜色深浓。 卢长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却不发一言。 想起方才他曾给温云卿把脉,相思心意一动,小意问道:“院长,温少阁主的病……可还有救?” 卢长安又叹了一口气,又是许久不开口。 “不会真的没救吧?”相思问。 “他生来心脉便与常人不同,看脉象,已是强弩之末,即便好生将养着,也怕活不过一年,如今来韶州府费心劳力地治瘴疟,损耗之大更不必说。”卢长安的声音低沉缓慢,叹息一声,道:“他是我见过心性最沉稳的年轻人,若多些时日,必定大有可为。” 掌中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药香,香囊的边缘磨得有些发白,香囊原来的主人应用了很长时间。 第二日,卢长安与王中道一起去府衙说了防蚊之事,李知州先是一愣,随即表情有些尴尬,再然后竟应了这事。于是这日起,大面积推广蚊帐的使用,并在病舍内熏药草驱蚊。 又过了几日,金川郡运来防蚊虫的药草,于是做了 香囊分发给百姓们。 李知州上次送往防疫司的信件,一直没等到回信,这韶州府的形势又十分急迫,便连写了五六封奏折、文书送到京中去,这下即便沈继和在京中有人,也瞒不住韶州府的消息了。 现今韶州府周边能寻的药材,相思都寻完,再没可以下嘴的地方,又因卢长安每日去病舍诊病,相思便每日也去病舍帮忙照顾病患。 谁知这日一进门,就听屋里乱哄哄的,隐约能听见是男人刻薄的辱骂声。 卢长安皱了皱眉,直奔声音来处去了。这房间本是灶房,后因病患太多,于是搭起几张木板做床,小小的屋子住了六七个病人,温云卿和王中道也在。那吵嚷不休的是个年轻精瘦的男人,一双倒掉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躺在角落闭着眼的妇人。 “她不喝药就让她死好了。”精瘦男人因为得了疟疾而浑身发冷,哆哆嗦嗦地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又指着温云卿手中的药碗,商量道:“她不想活命,我还想活呢,这碗药给我喝吧?” “你的病不如这位夫人重,所以这碗药才给她喝。”温云卿耐心解释。 “那她不是不喝吗,这药不能浪费啊,如今谁不知沉香会的药没送到,这药材金贵着咧!”那男人虽言语尚且客气,但眉间眼里却是戾气。 “药材过几日就能送到,但这位夫人已经病得很重,必须尽快服药。”温云卿坚持,脸上看不出任何不耐烦。 那男人却全然没了耐心,颤颤巍巍的手指指着温云卿,森然道:“你痛快把那药给老子喝了,不然老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做鬼也要找你算账!” 跟在温云卿身旁的萧绥一听,气得脸都绿了,正要拔刀吓唬吓唬那男人,却见门口进来了个和善可亲的少年,少年颊边挂着个酒窝,径直走向站在中间的男人。 “萧绥。” 萧绥转头看向温云卿,见他目光正落在那少年身上,于是不动声色地往中间挪了两步,只要男人有动作,他便可以及时阻止。 但那少年却是凑近男人小声说了几句话,那男人先是一惊,接着又十分惊慌,再后来目露悲戚之色。旁人自是好奇,但萧绥自幼习武,耳力惊人,听那少年说的是:你这么说,他以后肯定不给你好好治病,说不定还给你开一副□□吃死你。 萧绥的额头有青筋蹦出来——他们家少爷是何等人物,哪里会做这等下滥事?这少年的心眼儿太坏了些。 萧 绥正思考要不要出面阻止一下,却听少年又小声对男人道: “你要是现在好言好语认个错,说不定他得了面子,这事儿也就忘了呢。” 生病的人,意志本就比健康时要薄弱许多,那男人听了这话,就如不会游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咬了咬牙,对温云卿一礼:“是我病的糊涂了,说出这等糊涂话,还请不要见怪!” 温云卿虽不知相思说了什么,让男子忽然改变了主意,却也想快些打发他,便说了几句安抚之话,这事且了了。 男人一走,温云卿便转身面向躺在床上的妇人,轻声道:“夫人,斯人已逝,还请节哀,您如今的病必须要喝药的。” 哪知那妇人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般,依旧紧紧闭着双眼。 这妇人正是温云卿第一日到韶州府,在病舍见到的妇人王氏。王氏与夫君本是青梅竹马,十六岁成亲后,情谊甚笃,后来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也和美。本也应是平安喜乐的一生,韶州府却忽然闹起了瘟疫来,先是小儿子丧了命,接着王氏的夫君也撒手人寰,悲痛之下,王氏便绝了求生的想法,不肯吃饭,不肯喝药,也要随他们爷俩赴黄泉。 相思也在床边劝了许久,但王氏一点反应也无,这时她忽想起方才门口差役说的话,也来不及解释,转身就往门外跑。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相思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童。 这女童一见到屋里的王氏,就挣扎着从相思怀里下了地,一步一晃地跑到床边,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娘娘,娘娘,小春来找娘娘。” 王氏眼皮一动,缓缓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便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小春。小春如今不过三岁半,并不十分懂事,爬上床扑进亲娘的怀里撒娇:“小春想娘娘了。” 王氏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干瘦的手掌缓缓抚着小春的脑袋瓜,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来。 小春在她怀里蹭了蹭,仰起小脸来,奶声奶气地问:“娘娘,爹爹和哥哥呢?” 第46章 小春在她怀里蹭了蹭,仰起小脸来,奶声奶气地问:“娘娘,爹爹和哥哥呢?” 这一问,王氏便溃不成军,多日来积郁在胸中的痛苦一下子爆发开来,王氏哭了。 小春见自己娘亲哭了,忙用小手去擦她脸上的泪:“娘娘不哭!娘娘不要哭!” 王氏的泪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小春也急了,所谓母子连心,她也不知为何心里难受,扑在王氏怀里“呜呜”哭了起来,于是这一对母女,抱头而泣。 世间为人母的妇人,总会以子女为重,王氏亦不能免俗。 小春让王氏重新生出求生的意志,她开始喝药,接受医治。 暂时处理完屋内几个病人,温云卿脚步有些虚浮,扶着门框喘|息,待他稍稍平静些,便听见门外传来小春的笑声:“哇哇哇!你好厉害啊!教教小春好不好!” 温云卿眉头微挑,好看的眼睛透出一丝笑意,又站立半晌,才缓步出了门。门外墙边,有一棵大柳树,柳条上交互生着深绿的柳叶,遮住了树下一丈之地。 此时树下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自然是雨过天晴的小春,大的是神色骄傲的相思。 她面前地上摆着六七颗光滑的石子,她高高抛起一颗,灵巧的手飞快在地上掠过,然后伸手接住方才抛出的石子,手掌伸开,莹白的掌心便静静躺着两枚小石子。 小春开心地拍起手来,显然已忘了方才的伤心,喊道:“好厉害!好厉害!” 多年以前,相思靠着这本事,在启香堂里大杀四方,如今又靠这本事收获了小春这个头号粉丝,心中难免得意,对小春眨眨眼:“我还有更厉害的呢!来瞧一瞧看一看,过了这村没这店!”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两枚石子同时抛向空中,石子一脱手,那只手便风一般从地上扫过,把那五枚石子尽数收入掌中,然后就要去接空中那两枚。 相思本是聚精会神地给小春表演自己的绝活儿,根本没注意到周遭环境,这抬头寻找石子的目光居然发现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小春后面,相思一惊,手上就失了准头,将将接住一颗石子,另一颗却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收入掌中。 此时相思就像街上算命糊弄钱的神棍遇上官兵,觉得自己自己用这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糊弄小女娃娃,实在有些羞耻…… 温云卿却似没有发现她的窘迫,温和一笑,竟也在旁边寻了块石头坐下,手掌在相思 面前伸展开,掌心躺着一枚圆润的白石:“你再玩一遍,我也看看。” 相思脸皮发红,方才不过是在三四岁的小春面前耍弄,心态轻松,如今旁边坐着温云卿,便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不要了么?”温云卿的手掌依旧伸在相思面前,白石一动不动。 相思小心翼翼捡起那粒石子,尽量不去触碰温云卿的手掌,却还是隔空感觉到了掌心散发出的温度。 “不……不过是小伎俩,糊弄小春玩的。”相思小声道,把那几颗石子收入手中握紧,不想在温云卿面前出丑。 温云卿以手支颌,小春也凑到他身边摆出同样的动作,一大一小两人瞪着四只眼儿盯着相思:“我从来没见过玩小石子,你露一手给我看看罢。” 温云卿嘴角微微翘起,眼中满是笑意和诚恳之意。相思觉得自己正骑着一头老虎,正思忖该怎么下,哪知小春竟也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露一手!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嘛!” “就是,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嘛!”温云卿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学着小春的口气喊。 小春转头看向温云卿,清澈的眼里满是惊喜,接着又看向相思,央着相思:“你再耍一手给我们看看嘛,你最好了!” 温云卿眼中笑意更盛,相思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烧起来,生怕温云卿再学小春,说出“你最好了”之类的话,忙点头如捣蒜:“好好好!你们好好看着!” 小春遂意,乐得小屁股在石头上一颠儿一颠儿的,拍着小手欢呼。 而温云卿今日的确是没喝药的……昔日别人眼中沉稳出尘的温阁主,医济天下的温神医,此刻也学着那小女童的样子,拍手笑而呼。 然而他只拍了几下手,便也被自己这幼稚的行为逗得乐不可支,弯腰摇手,许久才平静下来,抬头就见到憋笑憋到脸红脖子粗的相思,于是再也忍不住,十分失态地开怀大笑起来。 这笑声引来了王中道,他站在门口看着树下三人,微微发怔。 云卿他在笑啊,他每日都在笑,微笑,浅笑,又或许只是在眼中微微透出些笑意,但那些笑与现在的笑一点都不同。 他现在笑着,只是因为觉得好笑,情不自禁要笑,而不是为了安抚别人,或者为了掩饰自己的不适。 年轻的男子闲适地坐在树下大石上,眼睛微微弯着,里面除了笑意什么也没有,他笑了又笑,终是用手覆住双眼 ,肩膀微微颤动,许久,才放开手掌,水亮的眸子看向相思,唇角又忍不住溢出一抹笑:“我失态了。” 相思发傻,讷讷看着温云卿明媚灿然的眸子,只觉心肝儿一抖,慌忙低头把手中石子铺在地上,再不敢抬头。 抛起石子,抓起石子,接住石子,相思的动作非常灵活,看得小春又开心地拍起手来。 “我试试。”温云卿轻声道,然后从相思手中接过几颗石子,学着相思方才的动作,抛、抓、接,石子稳稳落在他的手里。 小春叫了一声好,温云卿对她眨了眨眼睛,又看向相思,也是眨了眨眼睛。 相思想,她的脸皮此刻一定红得猴屁股一般——这男色,害人呐。 温云卿又玩了几把,小春连声叫好,而站在门口的王中道,那双阅尽沧桑的眼里浮出一点微光,然后这一点微光逸散开来。 他走到那棵树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树下三人便都抬头看向他。他正了正脸色,又咳嗽一声,平淡道:“已是正午,我尚有事要忙,烦你带云卿去城内用些饭食吧。” 这个“你”指的自然不是小春。 这几日相思常来病舍帮忙,与忍冬阁众人倒也渐渐相熟起来,王中道更是拿出了自己长辈的身份,时常吩咐相思做一些事,但“陪饭”这活儿却是第一次接。 相思看了看温云卿,有些愁苦,贴心问道:“温阁主喜欢吃什么?” “都可以。” 这回答实在太随便,也是相思最怕听到的回答,但也只能认命,唤来了马车,率先爬了上去,然后回身想抱小春上来,哪知小春也是个见色忘义的,竟抱住温云卿的手臂,丝毫不理会相思伸出来的双手。 温云卿笑笑,弯腰抱起小春:“我抱她吧。” 相思只得往后退了退,温云卿便抱着小春钻进了马车。 这马车原是相思出门常用的,里面并未铺长凳,而是用整块木板搭了个较为宽敞的所在,只在考进门的地方留出一块空地放脚。 温云卿将小春放在车里,正要与相思说话,小春晶晶发亮的眼眸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蹭一蹭地钻进了他的怀里,然后抬着小脸盯着温云卿看,见他只微微笑着,便安心窝在他怀里不肯出去了。 相思觉得好气又好笑,嘟囔:“长得好看就是招人喜欢啊。” 小春听了,面露羞涩,不好意思地钻进了温云卿 怀里。 马车进了城,相思先寻到了小春的婶子家,把小春送了回去,这才让车夫去长宁街。马车在长宁街一家食肆门口停了下来,这食肆并不大,两人下车,相思便要往里走,温云卿却看了看食肆的门匾:“和味居?” 相思点了点头,拉着他的袖子就往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嚷:“现在在饭点上,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桌儿了。” 一进大堂,果真见堂内坐满了人,交谈声,招呼声,有些嘈杂,相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温云卿一眼,道:“要是没有雅间,我们就换一家。” 温云卿鲜少在外面用饭,方才看见眼前少年灵活地穿梭于拥挤的大堂内,知她定然常在这样的地方行走,所以如今听她这么说,便摇摇头,笑着道:“吃饭就要热闹些,不用换地方。” 两人正说着,却有个伙计看见了相思,忙摇着手让相思过去,于是相思又拉着温云卿在人堆儿里挤,她尽量隔开温云卿与周遭的人,但人实在是太多了…… 温云卿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安抚:“不碍事的。” 相思这才惊觉,自己实在是太小心了。 好不容易,两人终于挤到那伙计面前,那伙计一面用搭在脖子上的白巾子擦额上的汗珠子,一面招呼二人往后面走,边走边道:“一到中午,店里就要忙疯了,老板娘说或许你这几日要来,让我留着后堂小间。” 相思心中一松,谢道:“多亏老板娘和你惦记着,不然我这来了还真没桌儿呢!” 食肆生意好,伙计心情自然也爽利,兼着又与相思相熟,说话便也没个忌讳,看了温云卿一眼,凑近相思问道:“城外病舍这几日怎么样了?” 相思自然不能照实说,小心措辞一番,回道:“现今没什么可怕的,瘴疟也不是什么难治的病。” 那伙计听了,也不知是否信了,只点点头,声音越发小心了:“沉香会的药材还没送到吗?” 相思有些头疼,只点点头,没说话。 这伙计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便也不再刨根问底儿,引着二人到了后堂小间里。这小间确实小,只放得下一张圆桌,但屋内干净清爽,大堂的嘈杂声也被阻隔在外。 相思十分熟练地点了几个菜,那伙计便出门催菜去了。 相思起身推开窗户,立刻便有清风吹拂进来,而窗外院中那棵花树,也落入两人眼中。 相思笑了笑,指 着那花树道:“每年这个时候,是这棵花树开得最好的时候。” 花是浅碧色的,繁盛如星,清风一过,树枝微微颤抖,浅碧色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进屋里。 “你以前常来韶州府?” 相思点点头:“家里在韶州府有几家药铺,时常需要来打点。” “前几年,顾长亭在忍冬阁学习医道,也曾提起你十一岁便来韶州府收龟甲,十一岁还很小啊。”温云卿淡淡言道。 听他提起顾长亭,相思神色略柔和了一些,道:“那时爷爷想让我们几个兄弟历练历练,便派给我们这样一个差事。顾长亭与我们是一处长大的,他离开的云州府的时候,我们几个只以为一年半载就能再见,哪知这一走就是五年。” “他在忍冬阁很用功,资质也很好,现在太医院也得重用。”温云卿想了想,又道:“今年年底,他应能告假回来。” “真的?”相思眼睛一亮。 “真的。” “我就说你这几日应该能来!”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 第47章 “我就说你这几日应该能来!”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 相思忍不住笑了起来,起身迎上推门进来的妇人,道:“熊嫂子,你手艺这般好,我才总想来叨扰。” 门口站着的妇人年近三十,生了一张鹅蛋脸,两弯细眉柳叶儿一般,但一双眼却含着妇人少有的爽利果决。她看向坐在窗边的年轻男子,眉毛微微一挑:“有客人?” 相思忙道:“这是忍冬阁的温阁主。” 妇人神色一动,福身一礼:“原来是温阁主,我替韶州府的百姓谢谢你。” 温云卿起身回礼,妇人再一礼,才与相思道:“熊哥前几日去云州府了,今日应能回来。” 这妇人正是熊新的老婆,原是个寡妇,性子极爽利的,熊新惦记了好几年,三年前终于在相思和崔锦城的撺掇下,捧出一颗热切的爱慕之心,抱回了一个美人。 熊嫂子对瘴疟的情形也十分关心,问了相思几句。这时方才招呼相思二人的伙计端着大木盘进了屋,盘上有两盘菜,一盘糟鸡,一盘八宝豆腐,配了两碗莹白的米饭,熊嫂子便不再打扰,关了门离开。 不多时,伙计又端了一菜一汤上来,菜是寻常时下小菜,汤是酸萝卜老鸭汤,相思盛了一碗汤递给温云卿:“这酸萝卜是熊嫂子自己个儿泡的,味儿极好,来这食肆吃饭的食客,多半是冲这酸萝卜来的。” 这汤色清亮,鸭肉炖得也酥烂,散发出酸鲜之味。本没什么食欲的温云卿,此刻闻了这汤味竟食指大动,端起碗轻啜了一口,惊讶地抬头看向相思:“萝卜还能做出这样的味道?” 北方气候寒冷,萝卜的吃法不过是晒成萝卜干,或者腌制成咸萝卜,气候温暖的韶州府则不同,把萝卜浸在淡盐水中,用黄泥封了坛子,待过了十天半个月,萝卜发酵变酸,别有一番奇妙的滋味。 相思一乐,有一种找到同喜的微妙情绪:“韶州府百姓喜食酸味,不管什么菜,都想做成酸的。” 就这糟鸡小菜,喝着酸萝卜老鸭汤,温云卿吃了一整碗饭,这是平日少有的,若是王中道老同志看到此景,只怕下巴都要惊下来。 二人吃得很慢,但很慢也总会吃完。 相思摸了摸饱涨的胃,舒服地叹息了一声,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一个脚步声。这脚步声很有特点,一重一轻,一重一轻,那人推门进来,相思也未回身,便道:“方才嫂子还说你你今日回来,说来你就 来了。” 熊新对温云卿点了点头,也不用相思让,自在桌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魏老太爷让我给你带封信。” 相思神色一凝,用帕子擦了擦手,接过信打开,越看神色越凝重。 看完信,她抬头惊讶问熊新:“沉香会现在还不肯送药材来韶州府吗!” 熊新点点头,面色颇有些凝重:“我在云州府时,一直留心打探,但沉香会目前并没有任何救疫的打算。” 相思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不正常啊,不对劲儿,不对劲儿!” 她忽然站起身,在屋里来回疾走,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即便沈继和胆子再大,也不应该如此无法无天,若韶州府的瘟疫大范围蔓延开,沈继和可还有法子能瞒天过海? 温云卿也知这其中有异,思忖片刻,道:“李知州的信几日前应已送到京中,按照如今韶州府的形势来看,已不是防疫司可独断的,这几日恐怕朝廷就要派抚灾官员来韶州府,到时情况会明朗些。” 相思想了半晌也寻不出合理的理由,强自镇定心神坐下,问:“那沉香会这治疫不利的罪责,是否也会处置?” 温云卿想了想,摇头道:“即便沉香会治疫不利,也要等到朝廷细查其中缘由后才能定夺,大抵是要等到瘴疟平息后了。” “吃完饭了吗?”这时门外传来熊嫂子清亮的声音。 熊新和相思对视一眼,才收敛了脸上凝重的神色,熊嫂子便端着个食盘进了屋。她看了自己相公一眼,眸色极为柔和,然后把食盘放在桌上。食盘里是有三碗琥珀色的汤,她端了一碗递给相思,笑道:“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甜的,知你来了现做的,你尝尝看。” 相思谢了,轻啜了一口,惊喜地看向熊嫂子:“这味道似乎比上次喝的还要好?” 熊嫂子掩唇一笑:“我放了些刺槐蜜,合你胃口就好。” “合胃口合胃口!嫂子做什么都好吃!”相思拍马屁的功夫自是一流。 “我不知温阁主的口味,但猜应是喜食清淡,所以你这碗并不十分甜。”熊嫂子说完,把白瓷小碗放到温云卿面前,温云卿温和有礼地谢过,才低头去吃那甜汤。 他宿来极少食甜,但这甜汤却有一股淡淡的果香味,是用了心思的。 见两人都吃了起来,熊嫂子才把最后一碗端给自家相公,哪知熊新皱了皱眉头:“我不喜欢吃这些汤汤水 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汤碗堵住了嘴。只见熊嫂子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一手端着小碗塞进他的嘴里,嗔怒道:“我费尽心思熬的,你不喝,今晚就别上|床了!” 听得“上|床”两字,熊新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透出丝丝红晕,他用余光去看正捧碗喝汤的两人,对自家婆娘挤了挤眼睛,那意思分明是说:有外人在呐! 熊嫂子也看了看低头认真喝汤的两人,下巴指了指汤碗,熊新认输,“咕嘟咕嘟”两大口,就把那小碗里的汤水尽数倒入腹中。 心知眼前这对夫妇小别重逢,相思生怕自己在这碍着人家办事,便快速拉着温云卿告辞了。 马车行在青石路上,融入街巷嘈杂的人声里,相思摸了摸温暖的胃,问:“你吃饱没?” “味道真的很不错。” 相思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美食最能填补人生的空虚!” 温云卿笑了笑,没说话。 相思忽想起魏老太爷的那封信,几丝阴影渐渐浮上心头,想了半晌,终是开口问:“你觉得为什么沉香会会如此放肆?” 云州府,从来都是药商集结的繁华之所,此刻也并未因韶州府的瘴疟而有所改变。 沉香会里,沈继和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桌案上摆着十几本防疫司发来的紧急文书。他的手指轻轻点着椅子扶手,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老爷,京里来信了。”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 在府中多年的老管家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来到沈继和面前时,才从袖中抽出一封被火漆封着的信来。 这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是在信封口处有一麒麟印记。沈继和有些急躁,手指快速把信封拆开,拿出里面的信纸展开,只见信上只写了两行字: “断绝韶州药路半月,等消息。 ——瑞” 沈继和愣愣坐回椅上,似是有些疲惫颓然。 “老爷,还不给韶州送药吗?防疫司已经催了许多遍。”老管家仔细观察着沈继和的脸色,有些担忧。 沈继和又看了一遍信,然后拿到烛火上烧掉,盯着面前的防疫司文书许久,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既然决定好要上哪条船,就要全力保证这条船能顺利靠岸,防疫司,就让他们催去吧。” 老管家敛了神色,没再言语,躬身退了 出去。 事情果如温云卿所料,过了两日,朝廷的文书送到韶州府来,只说了两件事:一是朝廷对此次瘴疟很重视,已派发了银子和药材,不日就能到。第二说的是,与银子和药材一起到的,还有一名朝廷的抚灾官员。 于是李知州就天天蹲在城门口等,盼着这银子和药材能早日来救命,谁知过了六七日,竟连根鸟毛都没见到,李知州愁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原本肥硕的身子,也瘦了一圈。 而只这六七日,瘴疟越发的不受控制了。早先虽有相思的“蚊帐**”,也有温云卿的“草本防蚊”,但终归是效用有限,而相思早先搜罗来的药材,也早已告罄。 韶州府,要乱套了! 民乱多生大疫之时,这几日病舍里的病患们已有诸多怨言,今日更有几个闹事的。若再过几日,发起民乱来,只怕凭借府衙里那百十来个士兵,根本不顶用。 相思愁得脸都皱成了苦瓜,想了几日,总算想出个或可行的法子,于是直奔连升客栈去了。 这些日子,忍冬阁众人分了两拨,一拨白天驻守在病舍里,另一拨晚上守病舍,如进入了夜,堂里却还有几年年轻的大夫在激烈地争论如何多快好省地治瘴疟。相思没在人群里寻到王中道,只得先上了楼去。 走廊尽头的灯还亮着,相思在廊里踌躇了半晌,才去敲门。房门打开,清逸出尘的男子站在屋内,此时他只穿着中衣,平日用玉冠束起的头发已散开,面上虽有倦意,却眼中含笑:“你这个时候来,肯定有事。” 相思虽然这些年在雄性堆儿里打滚,但不过是些像唐玉川这类让人无法生出遐想的“挚友”,如今看着眼前的男子,相思怂了,准确来说,是相思老同志,觉得心里有头小鹿在乱撞。 “你……你歇息吧,我明天再来。”相思怂然道。 温云卿轻笑一声,侧了侧身:“进来吧。” 然后相思的脚儿就像踩了一条鱼,不听话地滑进了屋里。 温云卿从小炉上提起铜壶,给相思倒了一杯温水:“夜里少喝些茶。” 尔后,温云卿端起桌上一碗浓黑的药汁,缓慢地喝了起来,于是屋里弥漫着苦涩的气味。喝完药,他用温水漱了漱口,这才抬头:“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确实有一件事让我想了好几日,”相思放下手中的茶杯,斟酌了一下,道:“病舍里的百姓越来越焦躁了,我怕再过几日他们 要闹起来。” 温云卿专注地盯着她,道:“这的确很棘手,现在韶州府内没有军队,若患病百姓大闹起来,韶州府必乱。” “所以我想了一个好法子!” 温云卿微微挑眉,示意相思继续说。也不知怎地,相思只觉一阵晕眩,心中还骂自己犯花痴,哪知下一刻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第48章 下一刻,相思落进一个带着药香的臂弯里,她的头歪向温云卿的方向,双眼紧闭,似是有些难受。 “相思醒醒。”温云卿轻唤了两声,并没得到回复,忙把她平放在床上。只是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费力,他胸腹之间便有些憋闷,但此刻竟强忍着不肯发作,手指落在相思的腕上一探,心下稍安。 相思嘟囔了几句,眉头蹙了起来。温云卿清亮的眼眸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幽幽叹了口气:“也是难为你了。” 说完这话,温云卿起身从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瓷瓶,又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褐色的药丸用水化开,拿小勺一点一点喂相思喝下。这番动作做完,温云卿再也忍不住胸腹之间的不适,掩唇低声咳了起来。 这几声咳嗽被憋得太久了,此时一发动,竟震得胸口发疼。温云卿握住床沿的手微微泛白,身子一颤一颤的,许久,才终于渐渐止住了咳嗽,他拿开手,袖上竟染了点点梅花般的血渍。 他一愣,随即胸中翻滚的越发厉害,猛然又咳了一口血。 相思呢喃了一声,似是要清醒过来,温云卿撑着床沿勉力站起身,快步走到锦屏后面,扶着墙,他缓缓滑坐在地,不断有暗红色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来,仿佛他就是一个装满了血的袋子。 相思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睁开眼,却是个陌生的房间,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昏倒之前的事,忙想坐起来,谁知肩膀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就看到一双明亮如星的眼。 “你才清醒,先缓一缓,不急着起身。” 相思眨了眨眼,想起方才之事,心肝儿一抖,颤颤巍巍问:“温阁主……我是不是得重病要死了?” 相思是最怕死的,此刻却偏做出大义凛然之状:“你直接告诉我,我能挺住!” 温云卿一怔,随即笑弯了腰:“你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古怪的想法。” 此时相思尚有些头昏脑涨,有些难受地哼了一声:“我方才放只觉眼前一黑,到底是怎么了?” “韶州府入暑之后,天气湿热,你这半月也未曾好好休息,身子虚乏而已,吃些清瘟丹就好。”此时温云卿已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头发也已束好。 相思松了口气,坐起身缓了一缓,想起之前两人的谈话,便道:“方才咱们谈起民乱,我想了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所以想说给你听听。” “ 你慢慢说。”温云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眉目间略有倦意,但精神尚好。 “现在病舍里的病人都心中有怨愤,这怨愤主要源于没有药吃,现在朝廷虽然派了抚灾官员,防疫司也勒令沉香会共同救疫,但也不知何时药材才能送到韶州府。若药材送到之前民乱已起,只怕这南方六州都会不太平,所以我想,”相思眼睛一亮,抬头看向温云卿:“我想,不如用一些无害强体的药材熬成汤汁,分发给病舍里的病人喝,或许能暂时稳住民心。” 这话一出,温云卿又是一愣,旋即温润的眸子也亮了起来:“这倒是一个极好的法子,只是要让整个韶州府都相信药材确实送到了,免不得要演一场大戏。” “戏本我都想好了!”相思此时已缓了过来,起身下床来到桌儿前,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番,温云卿也听明白了其中细节,于是此事敲定。 等相思说完望向窗外时,只见夜色黑浓,才知夜已深了,略有些苦恼地看向温云卿:“打扰太久了……我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温云卿说完便率先出了门,然后回头看着她问:“不走吗?” 相思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跟着下楼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相思在铺前谢过,便进了铺子。 “王叔,回客栈吧。” 车夫应了一声,鞭子挽了一个花抽在马臀上,马车缓缓驶离,那车夫才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何必亲自来送这一趟,转头你病了,王堂主又要怪罪我了。” 虽是夏日,但夜里亦有些凉风,温云卿掩唇轻咳了两声:“那就莫要让他知晓了。” 第二日,正午,二十余辆马车驶入城中,马车上挂着魏家的牌子,停在了魏家药铺门口,伙计们风风火火地搬药材,一边般还一边吆喝着,整条街的人都看得真切。 却不知这些伙计前夜才偷偷把铺里药材装车运出城,今天又搬进铺里,废了好大力气。 这消息很快在韶州府传开,当日病舍便人人有药喝,人心倒是大安了。 相思把这些药材都送到病舍安置好后,便也有些疲乏,却也在病舍里帮了一阵子忙,傍晚才准备回铺里去,出了门一看,自家马车竟没在,却有一辆玄色马车在自己面前停了。 “我送你回去。”车帘掀开,温云卿声音略有些沙哑,眉间也有疲惫之色。 因确实晚了,相思便也没推辞, 一提袍角,越上马车,与温云卿对面坐了。 车帘放下,里面便没了亮光,只能透过窗子映进来的微光,看见温云卿的剪影。 “今晨我收到了京中来信。”黑暗中,温云卿忽然低声开口。 相思闻言一惊,又思及韶州瘴疟之灾,沉香会的异常和迟迟不来的抚灾官员,心中越发惶然,小心开口问道:“是有人……要韶州府大乱吗?” 沉默,漫长的沉默,然后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听说过瑞亲王吗?” 相思心中惨嚎一声,暗骂了几声“怕什么来什么”、“真会挑时候造反”、“安心当王爷不成吗”之类的话,强自镇定心神,咽了口唾沫,尚带了一丝侥幸,问:“瑞亲王应该……可能……大概……不会造……造反的吧?”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相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国家药事一直是瑞亲王管着的,治疫不利若纠察下来,必是大罪,而沉香会却迟迟不肯行动,瑞亲王的意图已很明显。” 相思默默无语问苍天,许久才消化了这消息,却忽想起一个关节来:“谋反,是需要军队的吧?” “目前还不明朗,但极有可能是京城附近的军队。” 温云卿的亲妈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也就是说,皇帝是他亲大舅,相思实在是压抑不住内心的焦虑,追问:“那皇上应该也发觉了吧?接下来会有什么措施?” “也只是发觉,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所以昨日已发了告书去各州,这两月凡是运往韶州府的药材,不需通关文牒,今晨各州应已收到。至于京中,已调回了一支可信的军队驻守宫外。”温云卿声音沙哑,但这声音在黑暗的车厢里分外清楚明晰。 “往韶州府运药不需要经过沉香会了!”相思一喜,前些日子她去筹药,尚且需要李知州的手书,如果现在连手书都免了,往韶州府运药就方便许多! 温云卿正要回答,马车却猛地停住了,相思没防备,一声惊呼便要撞到车壁上,谁知却被一双温和有力的手抓住。 “没事吧?” 相思摇摇头,又想到此时车里一片漆黑,温云卿应是看不见的,于是忙答道:“没事没事!” 温云卿转头问:“王叔怎么了?” 那车夫也是惊吓未定,说话也有些不利索:“忽然有一辆马车冲出来……马惊了。” 相 思掀开车帘,果见前方一辆装着货物的马车狂奔而去,正要坐回车里,忽然又听见后面传来车轮滚滚之声,然后一辆马车、两辆马车……四十余辆马车飞快奔过! 相思有些傻了,不知这些马车是哪里冒出来的,这时一辆黄花梨木马车飞快地从旁掠过,墨绿绸帘在相思眼前一晃而过。 “唐玉川!”相思大喊一声。 这一声喊简直就像定身咒一般灵验,车夫“吁”地一声停住了马车,然后马车上跳下一个少年,这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直奔相思这边跑过来,一把狠狠拍在她的肩膀上,大喊:“我的天啊!你没事吧!这韶州府乱成一锅粥了啊!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他话音一落,马车里又跳下来两个少年,相兰皱着脸揉额头,显然方才停车太急出了“事故”,相庆则是满脸喜色。 “我们在云州府听说这瘴疟闹大了,都要吓死了!”相兰苦大仇深道。 相庆也点点头:“可不是,大伯好多日前就要过来,但爷爷让大伯去筹药,不得□□,不然早来韶州府了。” 相思这一月余过得提心吊胆,如今见了这帮伙伴,心中竟忽然安定下来,连方才听到瑞亲王要谋反的事,此时也没那般可怕了。 “那么多辆马车……” 相思的话才说到一半,唐玉川便接过话头:“都是治瘴疟用的药材,是云州府的药商一起筹的,只是沉香会一直不给批文牒,所以没能送过来,今早府衙贴了告示出来,几家药商一商量,当时就封车启程,中间一刻也没休息,才得这时候送到。” “从云州府过来怎么也要三天路程啊!你们怎么一天就到了?”相思惊讶不已。 相兰指了指正从旁边经过的一辆马车,道:“每辆马车都没装满,车轻自然就快。” 这批药的到来,无异于火种送炭,相思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这时唐玉川也发现车厢里还有一人,“咦”了一声,看向相思:“这位是谁呀?” 相思忙往旁边让让:“这位是忍冬阁的温阁主。” 唐玉川嘴张得老大:“啊?” 相思赏了他一记爆栗,怒喝:“啊什么啊?” 唐玉川也觉自己失礼,不伦不类地拱手一礼。 温云卿回礼,温和道:“六州的药商能做到这样,真是值得钦佩。” “都是分内的事。”唐玉川客气道,然后十分自然地上了马车。相庆 相兰对视一眼,也上了马车,于是马车有些挤,车夫有些气苦,骏马有些命苦。 马车里,唐玉川似有很多话要说,但是看看温云卿,又说不出口,只得和相思做亲切急迫的眼神交流,但显然相思此时并不想理会,只和相庆相兰说些这一月的境况。 说了半晌,相思忽然想起一事,不可思议地看向唐玉川,问:“你家三代单传,唐老爷怎么可能放你来韶州?” 唐玉川把胸膛一挺,正要开言,相兰却冷冷道:“唐老爷出门了,他从后院钻狗洞出来,又哭着求他家车夫,才出来的。” “我才没钻狗洞!”唐玉川气红了脸,怒道。 相兰摆摆手,似是并不在意他说什么,又对相思道:“我们俩也是偷跑出来的,回到铺里你写封信回家报个平安,别让他们着急。” 相思一副吃了土的表情,讪讪道:“你们……你们能不能靠点谱……” 到了药铺,四人下车,相思谢了温云卿,四人便进了铺子。一见温云卿走了,唐玉川再也憋不住:“他就是那个八岁就病得要死了,现在也没死的温云卿啊!” 相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唐玉川越发的不解:“看起来也没病得很厉害嘛。” 第49章 三日后,朝廷派的抚灾官员终于到了韶州府。这官员名叫冯常,是如今的吏部尚书,好大的派头,人来韶州府后,并不急着救命治灾,连运来的药物也存在库房中不肯发放,李知州去求见几次,冯尚书都称病不见,于是韶州府众人迎来了最大的难题。 城外病舍里,人入人出,各个脚步急促,相思端着一个大木盘,盘上放着六碗药,努力平稳身子往屋里走,才进屋就迎上正往外跑的唐玉川,他一侧身让出路来,胸口起伏了几下,急道:“忙死了忙死了!这么多病人怎么办!” 相思脑仁儿有些疼,横了他一眼:“快干活呗,你在这喊就不忙了?” 唐玉川抱怨了一句,却脚底抹油地又往煎药那屋奔去。他们三人昨晚才到,今天一早就被相思扯到病舍来,各个都挂了驱蚊防疫的药草袋子,起初唐玉川和相兰闻了那味道还有些嫌弃,但一听是能防瘴疟的,就都扯了三四个挂在腰上。 中午,这间病舍的药才算都分发了下去,相思有些怀念以前有胶囊和药片的时光,既不用煎药,也不用像中药材这般费心储存与运输,若是日后有空,她倒想试试能不能做些药片,肯定能省去许多麻烦。 她正在这边胡思乱想,就看见瘦了一圈的李知州愁眉苦脸地进了院里。他才从冯尚书处回来,依旧没见到尚书大人,心中的焦躁转为失落。作为韶州的父母官,他十余年兢兢业业,清清白白,倒也不图官做得再大些,只求这韶州府无灾无难,他落得些好官声也就罢了,谁知偏遇上这遭劫难。 “冯尚书还病着呢?”相思看着丧气坐在旁边的李知州,试探问道。 李知州没说话,答案已经明了。这时温云卿和王中道也从屋里走出来,见李知州又是这一副神情,便知道今儿又碰了壁,温云卿垂眸思索片刻,唤了相思几人进屋里去。 相庆相兰不明所以,唐玉川却有些好奇,温云卿关了门,目光灼灼看向相思:“韶州府形势不好,只怕变数就在旦夕之间,你们几人要尽快离开韶州府。” 相思面一变,吓得不轻。 “什么变数?药材不都送到了吗?”唐玉川纳罕。 相兰也问:“熬过这一个月就入秋了,只要坚持到那时,这瘟疫也就制住了,哪里有什么旦夕变数啊?” 相思对温云卿微微摇头,温云卿会意,神平缓了许多,道:“冯尚书迟迟不肯见李知州,我想是有问责的意思,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也只不过帮些忙 ,不如继续回云州府筹药,免得在这里被牵累。” 相思在唐玉川等人面前不能挑明问,便只得应承了这事,只等晚间无人在旁时再详问。 四人走后,温云卿沉思半晌,伏在桌案上写了一封信,封好后叫来萧绥,道:“你现在立刻启程,去洮关把信交给左成将军,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 萧绥一愣,他本是御前侍卫,在年轻一辈里十分受倚重,本来前途光明,但温元芜去世后,皇上不放心这个多病多灾的侄儿,便把他派到温云卿身边,但温云卿也没遇过什么危险,把他这把杀人刀都捂得生出锈来。但如今韶州府的形势他也察觉不对,又兼此时温云卿提起镇守洮关的左成大将军,这事情就越发复杂了:“此时我不能离开,若韶州府形势有变,我尚能护你周全。” 温云卿却摇摇头:“你这封信若能顺利送到,我自然就能安全。” 萧绥第一要务就是保护温云卿的安全,对于温云卿的吩咐倒并非不敢违逆,依旧没接那封信:“这次忍冬阁来的人里,并没有会武功的,我走了,没人能保护你。” 温云卿叹了口气,把那封信搁在桌儿上,道:“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谁会谋害我呢?这封信却只有你能送到,它关系到韶州百姓的安危,更关系到朝廷,你虽在我身边待了五年,但到底是朝廷的人,如今有谋逆之人要趁机作乱,你该做什么还需要我教吗!” 萧绥一惊,没想到竟牵涉到朝廷根基,又见温云卿肃然,心知此事是真的,便也不再啰嗦,收了信一拱手:“那我就去一趟洮关,来往五日路程,五日后我定然回来保护阁主!” “你这一路只怕也不会安稳,千万小心。” “是。”萧绥沉声应了,转身便出门,眨眼消失在病舍门外。 傍晚,相思打发三人先回铺子,自己在病舍门外等温云卿。天黑之时,才见那素白的身影从门口出来,相思也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张了张嘴,又看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道:“是瑞王要起兵了吗?” 温云卿并未立刻回答,一手握住相思的手腕,拉着她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离病舍,他才低声道:“抚灾官员本应从户部调拨,这次却派了吏部的官员,本就有些古怪。冯尚书来了韶州府却不救灾,一连几日避不见人,明显是在拖延时间。” 今日温云卿说让她离开韶州府后,她也仔细寻思了其中的关节,此时听温云卿如此说,便点头道:“ 现在想来的确是这样的,救灾是何等紧要之事,冯尚书即便能拖得几天,却不可能拖上一月半月的,他现在拖着,肯定是在等什么动作!” “是,而且他所等的,必是翻天覆地的大动作。”温云卿掩唇轻咳了一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街道两侧的民居,神微肃:“颍州府连下了一月的雨,如今受了洪灾,我只希望这变数不要在颍州府的洪灾上。” 颍州府受洪灾一事相思也知道,但如今韶州府也受瘟疫之苦,两州虽相邻,但中间尚隔着西岭河,听说朝廷也正在筹备赈灾粮,等赈灾粮一到,应没有大碍才是,如何能与韶州府扯上干系? 见相思面露不解之,温云卿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如今韶州府遇上瘴疟,颍州府遇上洪灾,只怕瑞王要借这两个契机铤而走险,自古洪灾和民乱总是先后而至,若要借民乱之利,这两州必然要被谋算进去。” 如今形势的确不明朗,相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这韶州府肯定要乱了,便也决定听从温云卿日间的建议:“既然这样,那就尽快离开韶州府,不然真的乱起来,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们几个今夜就去城外渡口,免得夜长梦多。” “你们”这两个字让相思一愣,随即想到温云卿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去处,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你不走吗?” 温云卿面向她,但车内光线昏暗,神表情俱是模糊,只声音依旧温和:“我暂时还不能走,若忍冬阁的人都撤走了,不用故意煽动,韶州府自己就乱了。” “可是若有叛军占了韶州府,你……你们怎么办!”相思急道。 温云卿沉默了片刻,轻笑了一声:“我自然有办法的,总不会在这里等死。” 听着这话,相思又急又气,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韶州府若是乱起来,你哪里能有办法呀!总不能拿着银针去和他们拼命!” 似乎没想到相思会急成这样,温云卿愣了一会儿,随即轻轻问:“你很关心我?” 相思此时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好在有夜的掩护,尚不至于把自己那点缱绻的小心思曝露在温云卿面前,于是厉内荏道:“我们云州府的药商行事,你也是知道的,自没有见死不救的。” 温云卿于是再不说话,一路安静。等马车到了魏家药铺,相思也不言语就要下车,谁知手腕却忽被温云卿抓住,他的手凉而稳,抓得很牢。 “你们今晚就离开。”这句 话说得很坚定,又因过于坚定显得有些强势意味,温云卿也意识到这话的不妥之处,于是缓了声音:“好不好?” 相思一张脸,又红又白,狠狠“哼”了一声:“不好!” 温云卿摇摇头,不知是因为相思的不配合,还是因为自己的多余之举,放开相思,看着她大步进了铺子里。 相思虽嘴上说不好,却当夜就送了唐玉川三人去城外渡口。相思这样急,让唐玉川起了疑心,站在岸上不肯上船。 “韶州府到底怎么了?你既然要我们走,何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相庆也点头赞同:“如今沉香会自顾不暇,沈会长肯定没工夫管你是不是在韶州府,和我们一起回去,免得爷爷他们担心。” 相思有些头疼,但韶州府尚有一些事要处置,怎么也还要一日工夫,于是耐心劝道:“药铺里的事情总要好好交代一下,病舍里的药材还有一些没交接完,等明日我办妥了这两件事,晚上就坐船回云州府去。” 相兰皱眉:“那为什么非要我们今天离开,明儿一块走不正好?” 相思斜了相兰一眼:“你瞎起什么哄,都给我乖乖坐船回去!” 唐玉川皱着眉头,垂眼想了半晌,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要去找忍冬阁的病秧子?” 相思眼睛一瞪:“谁说的!” 唐玉川哼了一声:“你自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没想到大了还是一个味儿,一点长进都没有!” 相思好说歹说,总算把三位小爷哄走了,此时天上一轮明月如钩,江水之声越来越远,相思的心却越来越乱。 颍州府,豪雨成灾。 农田被洪水淹过,已长得老高的庄稼或被连根儿拔起,或匍匐在地。 房屋被卷走,只剩半面土墙插在地上,像是一片插在沙地上的贝壳。 雨还在下,像是瓢泼,像是天漏了似的。 “哗啦啦哗啦啦!” 黑压压一群人在城外土道上行走,光裸的脚踩在泥泞的路上,脚掌便陷进泥里,拔出脚,方才所踩的地方就“咕嘟嘟”冒出几个水泡,快速被雨水填平。 人群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老的走得慢些,累了便也不顾地上的雨水,就地坐下休息。少的不知为什么要在雨里走这么久,有的就哭了起来,但往日十分疼爱她的娘亲,此时却木然看着,并不去哄。 陈二此时也 十分狼狈,从队伍中间往前挤,推开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头儿,小跑着到了崔老爹旁边,眼睛转了转:“老爹,你说韶州府真的给咱们发粮食?” 崔老爹看了他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那还能有假,我亲眼看见告示上写的。” 陈二忙点了点头,生怕自己头点慢了,被崔老爹嫌弃:“那咱们还得走多远才能到韶州府啊?” 崔老爹摸了摸下巴:“再有一日。”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陈二被人推了一下,恶狠狠回头去看,原是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方才没站稳,撞在了他的身上。 陈二眉头一挑,一把揪住那妇人的脖领子,劈手就是两巴掌:“你这贱人敢往爷爷身上撞!” 那妇人本就力竭,被这两耳光打得扑倒在地上,陈二犹自不解恨,使劲儿踢了几脚,那妇人闷不吭声,只躬身护住自己的孩子。 崔老爹看了一眼,神淡漠,没有说话。 陈二平日就不是个善人,如今冒雨赶路,肚中又饥馁,戾气越发的重了,抡起拳头还要打,却眼前一黑,鼻子一痛,猛地被掼在地上。 “谁他妈敢打老子!”陈二捂着鼻子厉声叫喊。 “女人你也打,再没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陈二抬眼看去,脸一白,再没方才的蛮横样子,赔笑道:“石大哥我错了!我这是一时失了理智!可别再打我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石褚扶起那妇人,又询问了几句,见尚是皮外伤,这才转头对陈二冷道:“若再让我发现你欺负女人老人孩子,我肯定废了你!”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陈二连连摇头。 第50章 韶州府通往洮关的官道上,一匹黑马飞快略过,溅起数朵巨大的水花。神色冷峻的青年骑马扬鞭,他头上戴着斗笠,一身黑色劲装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 官道越来越窄,渐渐两侧群山林立,忽然从泥泞的地上弹出一根绊马索来,这绊马索出现的时机太过险恶,骏马没能越过,嘶鸣一声轰然倒地!那黑衣劲装青年却神色冷峻,在马倒之时已飞身扑出,在地上滚了两滚,停在数丈之外! 两侧树林里窜出几个蒙面黑衣人,把青年围在中间,一时却不动作。 萧绥缓缓扯下头上斗笠,普通至极的脸上竟现出一抹古怪奇异的笑意,他握住自己腰间佩刀,拔了出来,雪亮的侍卫佩刀在雨帘中被敲得发出数声闷响。 “我很久没杀人了。” 相思一早把铺里的事都与崔锦城交代了,想到韶州府或许会乱,于是告诉崔锦城,若是真的乱起来,要早早把铺子关了,放伙计们去避难。 病舍里依旧忙碌,相思进去找了一圈,也没见到温云卿,后来寻到个忍冬阁的人一问,才知他今日没来,相思于是又回了药铺里去。中午随便吃了一口,她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晚上就坐船回云州府去。 下午又去一趟病舍,温云卿依旧没去,相思于是就准备回铺里好生吃一顿,然后夹着小包儿回家去。 马车驶到城门附近的时候,相思忽看见官道上黑压压一群人正冒雨往这边走,下一刻,她慌忙大叫:“快进城!快快!” 车夫也看见那黑压压的人群,狠狠抽了两鞭,马车逃命一般进了城。 那城门上的守军也见了远处的情况,心知不妙,连忙关了城门,又吹响军角,召集其他守军。 韶州府里也下了几日雨,一连几日街上都没有行人,谁知这军角一响,百姓们都冲到街上,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于是相思的马车便被堵住,一时竟然过不去。 相思下了马车,让那车夫先回铺里告诉崔锦城这消息,自己却往连升客栈的方向跑去。 她从人群里穿过,在街巷里穿行,终于跑到连升客栈门口。这里离城门很远,虽也听见军角,却没人出门来看,相思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抬步就往客栈里跑,大堂里坐满了人,有认识相思的,想要和她说话,她也没理,直奔二楼去了。 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房,相思敲了敲门,屋里没人说话。 相思又敲了敲门。 “是叔叔吗?”温云卿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相思闷声应了。 屋里沉寂片刻,传出一些细微的响动,然后脚步声渐渐来到门边,停住。相思屏息,良久,房门缓缓打开。 温云卿肩上披着一件长衫,神色倦怠,看见门口站着的相思,一愣。 她面色有些苍白,额钱的碎发紧紧贴在颊边,身上的衣衫也已湿透,此刻正往地上滴水。 “颍州府的难民来了!” 温云卿却似乎并不如何惊讶,把相思拉进屋里,然后去柜子里翻找。 “难民来了,好多难民!”相思声音有些颤抖。 温云卿蹲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似乎并没听见相思说话,好一会儿,他才起身,手里捧着一套淡青夏衫,递给相思:“换上干衣服,不然要生病的。” “可是他们要进城了啊!”相思也不去接那衣服,只重复着这句话。 温云卿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言道:“他们一时还进不来,你先去换了衣服。” 相思的心跳得厉害,惊慌失措地看着温云卿,无助得如同一只小兔子,温云卿便软了心肠,哄道:“先换了衣服好不好?” 相思嘴一瘪,眼睛也红了:“城门关了,出不去了!” 温云卿也是心宽,此时竟还笑得出,又摸了摸她的头:“晚上我送你出去。” 于是相思抱着那一套衣衫去了屏风后面,窸窸窣窣脱了湿衣服,又窸窸窣窣穿上了干衣服,然后从屏风后迈着小步走出来。这身衣服实在有些大,袖子遮住了相思的手,因肩膀太宽,领子也被坠得歪歪扭扭,得亏有一条腰带束着,不然相思和那台上唱戏的也没甚分别。 温云卿无奈摇摇头,见相思依旧有些惶恐,便给她倒了一杯茶,道:“这么多灾民都奔着韶州府来了,肯定有人带头,若说造反倒也未必,但既然有人带头煽动,民乱倒是迟早的事。” “那怎么办?” “城外病舍里都是瘴疟病人,灾民民应该不敢往病舍去,多半是想进城里来。”温云卿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进来个青年大夫。 “城外那些灾民是从颍州府来的,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是韶州府要给他们发救灾粮,这下全都堵在城门口要粮食!” “冯尚书还没有露面吗?” 那青年一愣,随即摇摇头:“还没。” “知州大人呢?” “李大人想开城门,被城门守军统领拦住了。” “王堂主还在城外病舍没回来吗?” 那青年点点头:“应该是没回城里。” 温云卿沉吟片刻,对那青年道:“韶州府要乱了,阁里的人若有愿意留下的就留下,若是想走,今晚就都趁夜色从东北小门出城去吧。” “阁主……你……” “我再等两日。”温云卿这话说得极为平淡,那青年宿知他的性子,便也不再多言。 青年走后,温云卿看向相思苍白青稚的小脸儿,道:“你今晚也出城去,在渡口坐船,直接回云州府。” 相思不再反驳,只是瞪眼盯着他,气鼓鼓道:“你还不走吗?” 屋外的雨声混着人声传进屋里来,嘈杂纷乱,屋里的小炉上水开了,壶嘴冒出成团的白气。 “我是个将死之人。”温云卿轻轻说出这句话,起身推开了窗子,夹着雨丝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把他的衣衫吹得鼓鼓的。 他立在窗前,微微仰头看向雨幕里,看向远处浓黑如墨的山峦,然后说:“我来到世间近二十年,并未体会到生而为人的快意,只觉浮生若寄,辛苦几多,我不能如常人一般做想做之事,不能奔跑,不能大悲,亦不能大喜,分明还是个少年人,却如老朽一般迟缓,这样的一生,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相思心中生出些苦涩,张嘴欲言,却发现嘴也是苦的,于是只一瞬不瞬盯着温云卿伫立风中的背影。 这时,男子轻笑了一声,手拍了拍窗棂:“我很羡慕你呀!能做想做的事,能去想去的地方,能有很多的乐趣,这才是人生该有的吧,不似我,全是灰白。” “说不定……说不定你的病还有治呢?”相思嗫嚅道。 “我自小习医道,过目不忘,又有众多名医指导,这世间比我精通医道的人不超三人,我若都救不了自己,谁又能救呢。”这话本应是骄矜之词,但由温云卿口中说出,竟全无此感。 相思于是沉默,因为她虽有一个法子,那法子如今却行不通,也不知日后能不能行得通。 “那……你是要在这里等死么?” 站在窗前的温云卿忽然转过身来,含笑看着相思,摇摇头:“不是等死,是救人。” “你 来韶州府之前,就这么想了吧。”相思闷声道。 “我一生碌碌,若死得其所,不也很好吗?” 相思沉默,再沉默,然后猛然跳起:“好个屁啊!” 城外,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城墙下。官兵统领满面愁容,雨水砸在他的铁甲上,溅出一朵朵水花。 “告示上说韶州府要给我们发赈灾粮啊!怎么不开城门啊!”下面有人喊。 这一声喊,便又有许多人跟着赞同。 “就是啊!我们走了好几天,都要饿死了!多少发些粮食啊!” “大爷发点粮食吧!救命啊!救救我们吧!” 城墙虽高,下面乱糟糟的呼喊声却还是传了上来,官兵统领皱眉,黝黑的脸上十分凝重,转头问旁边的小兵:“知州大人什么时候放粮?” 那小兵也从没见过眼前这阵仗,咽了口唾沫:“咱们老爷的意思是现在就开门放粮,但那病了好几日的抚灾官却忽然出现,说这粮不能放,否则韶州府也要闹饥荒的,两下争将起来,现在还没个结果。” 官兵统领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咒骂了一句,又去巡城。。 韶州府的官家粮仓里,气氛略有些紧张,身着朱红补服的冯尚书在属下刚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下巴微抬,睥着李知州:“你想开仓放粮,你知不知道这是朝廷拨给军队的军粮?擅动军粮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些日子,李知州日日去驿馆求见,冯尚书只一味不见,今日李知州不想见他,他偏自己跑出来了,李知州吃了这几日的闭门羹,又兼心中且急且怒,也不管眼前这京官儿是什么来头,眼睛一瞪:“城外那么多灾民,若不发粮食,岂不是要饿死?若是这些灾民闹将起来,就不是动用些军粮能打发的了!” 冯尚书倚仗自己是京里来的,背后又有贵人撑腰,本是做了要好好教训李知州的准备,哪知被李知州一句顶了回来,于是一张老脸憋得发紫,哼了一声,咬牙斥道:“妇人之仁!你若是发了粮食,那些刁民更不肯走,非要赖上韶州府不可!到时粮食发光了,闻风而来的灾民越来越多,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那是下官该担心的,大人你还是继续在驿馆里养病吧!若是事后朝廷怪罪下来,也是我一人承担,绝不牵累您!” “你!你反了不成!”冯尚书眼中闪过一抹狠辣之色,今日说什么也不能放粮出去,不然大事难成。他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属下 ,那人竟猛地关上了门,把里面和外面隔绝开来。 李知州一愣,随即只觉脖子一疼,眼前一黑,摔在地上。 “把他绑好藏起来,让外面的人行动!” “是!” 大雨还没停,城墙下的灾民渐渐骚动起来,崔老爹看了看城墙一角才挂起的黑色角旗,眼睛微眯,转身看向被他引来韶州府的数千灾民,大声喊道:“韶州当官儿的这是不想让咱们进城啊!朝廷发下来的救灾粮都被他们扣下了!一口也不肯发给咱们啊!” 人群中一阵骚乱:“那可怎么办!咱们可没有力气走回颍州府去了!即便回去也是饿死!” “怎么办!这天杀的狗官!” 崔老爹摆摆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一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希望,他就是活命的粮食。 “咱们冲进去,抢粮仓,杀了那狗官,能活命就是最重要的!” 一片寂静,杀府官,抢官粮,这是杀头的大罪啊。 “冲进去!抢粮食!”人群中忽然有个人哑着嗓子喊。 “冲进去!大家一起去!咱们这么多人,他们根本管不了!”人群中又有人咬牙狠道。 “咱们去抢官府的粮食!” “……” 越来越多的人赞同这个想法,然后他们抬头看向城门的官兵,眼中闪着嗜血而饥渴的幽光。 城墙上,官兵统领怔怔看着这一幕,只觉背后寒毛倒起。他没有注意到正缓缓向他靠近的陌生小兵,和小兵手中的利刃。 “噗!”利刃从官兵统领的脖后刺入,穿透了他的喉咙,喉咙上“咕噜咕噜”涌出血水来。 城门下的灾民发出惊呼,崔老爹高喊:“看!连狗官的兵卒都看不下去了,来帮咱们了!” 灾民中爆发出欢快的高喊,而那守兵统领的身体,也随着利刃的拔出而从城墙上摔了下来,狠狠摔在灾民中间。 又是一阵惊呼高喊,然后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城门开了!进城了!” “快进城啊!” “抢粮食去!” “杀狗官!” 数千黑压压的灾民拥进城去,因人数众多,竟把玄铁的城门挤掉了半扇。 “哐当!” 城门倒在满是雨水的地上,接着被成百上千洪 水一般涌进的人踩在脚底下。 第51章 连升客栈里,相思和温云卿僵持着,相思气鼓鼓看着他,觉得平日温和的笑容此时竟十分可恶。 街上忽然传来哭喊声,温云卿神一变,转身往楼下一看,见一群灾民在街上横冲直撞,更有六七个手里拿着棍棒冲进客栈里来。 见温云卿神有异,相思正要开口,却见他快步走过来,抓住她就往床边走。 “他们进客栈了。” “他们”是谁?相思一怔,随即如被雷击:“这么快就进城了吗?” 温云卿没回答,只是快速挪开床前的脚踏,对相思道:“快点躲进去。” 床底空间较为宽阔,相思匍匐着爬了进去,温云卿随后也钻了进去,又在里面把脚踏挪回原来的位置,才做好这一切,房门就猛地被踹开了。 三个人走进了屋子,一个穿着破草鞋,两个光着脚。三人在屋里转了两圈,穿草鞋的停在了床边,脚尖冲着床里的方向。 相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她害怕,害怕床前这双脚的主人会忽然低头看向她。 两人本是紧贴着,温云卿发现了她的惊惧,手掌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和耳朵,但这并没让相思的颤抖稍稍消减。她的手紧紧抓住温云卿的衣襟,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浮木。 温云卿覆在她眼睛上的掌心里,略有湿意。于是他松开手,轻轻地将相思收入自己的怀里,少年的身体颤抖而僵硬,此刻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仿佛那里就是一个能防御一切危险的山洞,只要把头埋住,危险就不见了。 站在床前那人终究没有低头查看床底,他懒散地躺倒在床上,对屋内另外两个人吩咐:“你们俩去厨房整点好吃的,咱们仨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去街上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抢些回来。” 其中一个人道:“二哥,咱们这进城抢东西,真的没事儿?” 陈二啐了一口:“能有鸟事!韶州府就这么几个兵,也不顶用,就算咱们抢了银钱杀了人,又能怎样?到时候咱们拍拍屁股走人,谁能抓到咱们!” 另一人嘿嘿一笑,奉承道:“这话说得对,咱们三个趁这机会狠狠捞上一把,然后找个地方娶几房小妾,也过过富贵老爷的好日子!” 两人出去,不多时寻了酒菜回来,在屋里边吃边骂,骂够了就床上榻上躺着睡觉。 此时已是夜里,三人发出响亮的鼾声。而温云卿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怀里的人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轻轻拉开两人的距离,对相思唇语:我们先出去。 相思看懂了,却是摇摇头,显然不敢爬出去。 这时躺在床上的陈二忽然翻身骂了一句,相思吓得一抖,又钻进温云卿的怀里,温云卿拍拍她的背,让她缓了一会儿,才又指了指门的方向,唇语:今晚若不能离开韶州府,明天就走不了了。 相思瘪着嘴,潸然欲泣:可是我害怕。 温云卿轻轻挪开脚踏,率先钻了出去,然后伸手来接相思,陈二又翻了个身,相思只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忙抓住温云卿的手,悄悄爬了出来,两人轻手轻脚走到门边,轻拉门栓,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好在屋内三人睡得沉,没有发现。 二楼静悄悄的,有几间屋子门大敞着,里面乱糟糟空荡荡的。两人下了楼,见大堂里空无一人,桌椅板凳被砸得稀烂,于是不做停留,直奔城门而去。 然而到了城门口,两人却愣住——城门有人把守。 这些人衣衫褴褛,但颈上都系着条黑粗布大巾,手中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大刀。 两人躲在一面墙后,有些进退两难,温云卿小声道:“这几个人应该是灾民。” “城门被堵住了,这下怎么办?” 这时从街上走来一队人,两人忙藏到阴影里,就看见这队人径直走到了城门口,夜间安静,声音传得格外远。 “几位兄弟好好守着城门,别让流寇匪盗趁机进了城。” “我们晓得的石大哥。”其中一个守门者回答。 “大哥,咱们不过抢些粮食糊口,明儿说不定就回去了,管他流寇匪盗的干什么?”一个少年问。 “咱们抢粮食,也是为了活命迫不得已,但若因咱们害的韶州府遭了匪盗之灾,实在不是好汉所为。” 在城门处呆了一会儿,石褚几人便想往别处巡查,忽听见不远处传来“轰轰”马蹄声,石褚大步登上城墙一看,只见远处烟尘漫天,只见数百人骑着马风驰电掣而来。 “快锁好城门!” 说话间,那人马已到城下,为首一人仰头看看城墙,然后大喊:“我们乃是西岭寨上的好汉,听说这韶州府被你们拿下了,故来投奔!” 石褚面一凝,随即大声喊道:“我们不过是些灾民,来这里寻些饭吃,绝没有别的想法,好汉们回去!” 为首那人名 叫孙崇,也是个狠辣的角,被石褚回绝了,竟不恼火,只对身后的兄弟们一招手,立刻便有数名箭手快速拉弓放箭! 箭矢一瞬越上墙头,擦着石褚的头发钉在地上,接着羽箭如牛毛一般冲上墙头! “唰唰唰!” 数道寒光划破夜,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狠狠插入街道青石上。 尚自颤动的羽箭离相思二人不过数米距离,若城外山匪攻进来,这里最为危险。温云卿拉起相思便往城内跑,身后又有羽箭破空之声! 然后是羽剑没入皮肉的声音,温云卿一僵回头,只见相思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胸——一支羽箭从她后背没入,从胸口穿出! 城门那边越发乱起来,温云卿慌忙扯下自己的一片袍角按在相思的胸口上,撑着她往小巷里奔逃。 小巷尽头,一个小院儿大门敞开着,温云卿唤了两句,无人应声,便进院反手插了门。 屋里黑漆漆的,温云卿把相思小心翼翼扶坐在床上,便去寻火折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点燃了屋内的油灯。 此刻相思坐在床上,皱眉看着从自己胸口穿出来的羽箭,不断有鲜血从里面渗出来,染红了胸前衣裳。但应没有伤及动脉,她冷静地判断。 相思挣扎了一下,想坐得舒服些,双肩却被一双手按住,她抬头便看见温云卿满是焦虑之的眸子。 “我没事儿。”她嘴唇泛白,却硬要扯出一个笑来。 温云卿没说话,修长的手指飞快解开了她的衣带,外衫和中衣在这双手的拨弄下,很快败下阵来。相思心中一苦,脸上一红,慌忙按住温云卿的双手,颤颤巍巍道:“我自己来……我会处理伤口的……” “我知道你是女儿身。” 只这一句话,相思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个好看的男子:“你……你知道?” 温云卿点点头,双手继续动作,三两下便把里衣解开。里衣之内,还有一件样式古怪的贴身小衣,两根细细的袋子挂在相思玉样玲珑的肩膀上,下面松紧适宜,虽紧贴身上,却并不十分紧绷,女子的身形毕露,这小衣正是相思靠着手头有限材料研发出来的无限自由亲近自然深呼吸胸衣…… 虽心里早有准备,但猛然间看见少女如玉一般的身体,温云卿还是愣了一愣,脸虽然如往日那般苍白,耳朵却偷偷地红了,他别开眼,轻声道:“要把你身体里的箭拔出来,不 然伤口会一直流血。” 相思此时耳中嗡鸣,脑中混乱,根本没注意到温云卿的异样,听了这话便呆呆应声:“喔,好啊。” 温云卿起身,在屋里寻了一把剪刀,再回到床前时,神一如往常,他让相思坐正,自己则在侧面扶住她的肩膀,剪刀平稳地剪断箭尖儿,只是微微牵动伤口,渗出一些血来,温云卿松了一口气,温柔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相思额头上都是冷汗,纤细洁白的手紧紧抓住床沿,惨兮兮气若游丝:“疼啊!疼死了!” 看着少女面露悲戚之,温云卿略有些动容,不禁哄道:“箭多在里面一刻,便多伤你一刻,拔出来伤口才能好。” 相思认命地点点头,眼睛微微闭着,一副任君采撷……不,是任人宰割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怜,温云卿在她旁边坐下,因怕她乱动,便一只手从她身前绕过,扳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缓缓握住羽箭尾部,稍稍用力,羽箭没动,相思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 “听话,别动,不然要伤到内腑了。”一滴冷汗,从温云卿额角流了下来。 相思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我也不想动,可是真的好疼啊。” 此时伤口流出的血更多了些,温云卿的手指也沾上了那些温热粘稠的血,让他焦急更甚,他握住相思肩膀的那只手缓缓收紧,将相思整个人箍在手臂与胸膛之间,她的身体很纤细,像是尚未绽放的花骨朵,让男子轻易一臂环抱住。 温云卿低头在她耳畔劝道:“你忍一忍好不好?拔出来就再也不疼了。” 相思拼命摇头,只是为什么要摇头她也不知道,她只是不想拔,不敢让温云卿碰那箭:“不要拔……好疼……唔!” 温云卿缓缓握着那羽箭抽离相思的身体,她疼得低声**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然而这并不能减轻丝毫疼痛,她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到黑暗里去,那就不会疼了…… 羽箭带着几滴血珠抽离了相思的身体,然后被抛掷在地上,温云卿拿出伤药轻轻洒在少女背后伤口上,然后有些踌躇地拍了拍她的肩:“箭已经拔出来了,上些药,再将养几日就能好了。” 相思没有回答,此时她整个人缩在温云卿的怀里,脸埋在他的胸前,仿佛睡着了一般。温云卿又唤了几句,相思依旧没吭声,显然这方才已经疼昏了。 此时,从来没近过女的温阁主,怀里趴着一个半裸的少女,少女身体温热 芬芳,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而温阁主双手高高举在身体两侧,生怕不小心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第52章 温云卿小心动了动,把相思胸前的伤口露出来,轻轻敷了伤药上去,便想把她安放在床上,哪知相思双手竟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他怕太用力扯到伤口,于是只得小心翼翼把相思的衣服勉强穿好,然后从床上扯过一条薄被将相思的身体严严实实包裹住。 往日发病时,温云卿整夜不能寐,时常听着院中风声,看着窗上竹影到天明,黑夜于他来讲,比常人要漫长。 此刻他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女子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他的胸口,让他感觉有些异样。 手指下是她纤细的手腕,透过薄薄的皮肤,能感觉到平稳微弱的脉搏,让他稍稍安心,于是手指就一直这样放着。 夜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屋里,吹开了相思颊边的几缕头发,方才那一场变故中,她的发带也不知掉到了哪里,此时柔顺如瀑的头发铺散在背上,又兼面色苍白如雪,看起来竟像是一只魅,一只误入尘世的魅。 她颦眉,似是有许多烦心事。 “沉香会……好烦人……” 她忽然嘟囔了一句,额头轻轻抵在温云卿的胸口上蹭了蹭,被当树蹭了的温云卿竟一动不敢动。 “沈继和坏……坏得冒黑水儿!”这句话里夹杂着许多气愤之意。 温云卿愣了好一会儿,才隔着薄被拍了拍相思的后背,温声道:“坏人早晚都要被抓走的。” 相思嘟囔了一句,实在太过模糊,温云卿没听清,也不用听清。 “你为什么……不走啊?” 相思小眉头皱着,似乎有些愤然,温云卿没说话,只是又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后背。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啊……” 这几个字一出口,温云卿的身体便是猛然一僵,虽然此时怀中少女是在说梦话,亦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还是忍不住把脸转向一边,两抹红晕缓缓爬上他的脸颊,然后爬上他的耳朵,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却不是因为宿疾,而是因为第一次被女子当面说喜欢,竟略有些娇羞之意。 “但我不能喜欢你……爷爷知道……会跳井的……”相思嘟囔,眉宇之间,全是愁苦之色,显然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久。 温云卿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眸中羞色尽数敛去,轻声问:“为什么爷爷会跳井呢?” 相思皱眉想了想,断断续续道:“因为……因为我这个嫡孙……没有鸟儿啊!” 温云卿猛地咳嗽起来,这次依旧不是因为宿疾,大概是因为相思这话……实在粗鄙了些,又或者是温云卿第一次听见“鸟儿”这个生动的词,需要好好消化消化。 许是伤口有些疼,相思难受地哼了两声,温云卿掀开薄被查看了一下伤口,见血都已止住了,便想放相思躺下,哪知这一放,相思身前没了人,她竟哼哼唧唧地闹了起来,手还仅仅抓着温云卿的衣襟不肯放。 温云卿叹息一声,认命地靠着床坐下,相思便又凑上来,靠在她的腿上哼唧。 “我说羡慕你,是真的羡慕你。”忽然间温云卿幽幽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这静谧而动乱的夜里,竟有股能安稳人心的力量,相思听着这声音,就不再哼唧了。 “第一次知道你,是七年前,父亲治痘瘟回来,向我说起云州府魏家的小少爷,年纪比我小两岁,却极聪颖。”温云卿嘴角微微翘起,眼睛看着床帘,似是陷入漫长的回忆中去:“更奇妙的是,这‘小少爷’原是个女儿家,从出生起就被当个男孩养着,说话做事十分有趣。” “我少年时候,时常病得只能卧床静养,出不得门,亦见不得人,只能从父亲的描绘中想象外面是什么样的,他总说起你,总说起你,最后我仿佛真的认识你见过你一般。” “后来……戚叔叔回忍冬阁,也时常提起你,但他多半是骂你,但我看得出,他其实很喜欢你的。” “再后来,长亭来阁里学习医道,和许多少年人的急功近利不同,也与我因病而生的通透不同,长亭他很沉稳,这在他的年纪上是极少见的,我见他第一眼就知,他以后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医者。”温云卿低头,轻轻把薄被往上扯了扯,盖住相思的肩膀,然后不自觉地摸了摸她的头,幽幽道:“但他那样的性子,提起你,眼里也总是带着很温暖的笑意,戚叔叔说你的坏话,即便是他的师傅,他也要反驳回去,生怕你吃一点亏,我那时就想,你肯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人。” 月亮升起又落下,清辉洒在屋内泥地上,像是结了一层霜,温云卿从袖中取出银针,在自己手上几处**位扎了下去,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初来韶州府那日,坐在石阶上,看见马车顶上坐着个人,那人很是愁苦,想下又不敢,伸了腿又收回去,不知怎的,我竟觉得那人就是我听了许多次的魏相思。” 这夜,温云卿说了许多话,他极少说这么多话,因为不知同谁说,如今说出口,竟分外轻松。 “我曾希望 自己成为世间最厉害的医者,我曾想行医天下,我曾想医尽世间疾病,但我快死了,所以,你千万不要喜欢我。”说完这句话,温云卿轻轻闭上双眼,熹微的晨光映在窗棂上,院中的麻雀唧唧叫着,邻院的妇人打水捣衣,他睁开眼,重复了一遍: “所以你千万不要喜欢我。” 天将亮之时,相思睡得安稳了许多,温云卿将她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然后去院中打水,石井很深,摇了半晌,才打上一桶水来,然后点火烧水,趁这个空档,温云卿查看了一下屋子里外,这本应也是个富足之家,柴米俱足,应该是听闻灾民进城后,举家逃出去了,所以这院子才空下来。 虽没做过这些家事,但如今相思受了伤,总要吃些东西,温云卿便用葫芦瓢舀了一瓢米,淘洗过后,开始煮粥。等水开了,便用铜盆端进屋里,轻唤了相思几句,见相思没回答,便来到床前拍了拍相思的肩膀:“起来喝点粥,一会儿我去魏家药铺找人来接你。” 相思面色有些不正常的绯红,温云卿伸手一探,只觉掌下滚烫,猛然一惊,又拍了拍相思的脸:“醒一醒!” 相思哼哼了两声,双眼紧闭着,又用额头去顶床板,仿佛这样好受些。温云卿见此,再不能耽误下去,唤了相思两声她依旧不答,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急道:“我去给你找药,很快就回来。” 温云卿也顾不得锅里的粥,用水浇灭炭火,便插好门疾步往魏家药铺走去。平日车水马龙的街上,此时空旷无人,穿过一条巷道,几个身上脏秽的男人从巷口走过,他们手中都拿着刀斧,温云卿身体靠在墙壁上,才没被几人发现。 魏家药铺门口,散落着些杂物,一辆水车倒在门口阶下,车上的水桶倒在地上,湿了车下一大片青石。药铺大门此时紧闭着,温云卿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再敲了几下,旁边铺子的门便开了个小缝,铺老板躲在门后看了温云清两眼,然后小声道:“他们家铺里的人都走了,店里没人!” 现下城里正乱着,整条街的铺子都关了,温云清走了很久,才总算在一个偏僻小巷里找到一家极小的药铺,药铺的药材并不全,但总算买齐了大半,抓好药他便快速往回走。这条路此刻显得长且远,又兼此刻他心中焦急,便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去。 走到巷口时,温云卿脸色一变——相思所在的那个院子,院门敞开着,一扇木门耷拉着,似乎才经历了什么激烈的冲撞。小巷尽头,十几个男人踹开了一扇门,然后鱼贯 走入门内。 温云卿面色一白,提步快速跑进小院。院子里很乱,木头架子倒在地上,水壶被踹翻,屋子的门也敞着。 他疾步进门,直奔床边而去。 床上没有人,被子堆在床脚,因昨晚盖在相思身上而沾染了些许血迹。 “相思!”温云卿急急唤了一声,屋内没人应答,他低身看向床底,空空如也。 这次温云卿全然绝望,他起身便要往外跑,去追那几个男人,就是这时,角落里传来极细微的声音:“我在这。” 温云卿浑身一震,脚步有些虚浮地往声音来处去,然后看到了床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抱膝蜷缩着的相思。她的伤口渗出些血迹,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有些僵硬。 “他们……好可怕啊。”颤抖的双唇轻轻说出这几个字,然后一直勉强忍住的泪水滑落下来:“真的好可怕啊!” 不知怎地,温云卿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忽然俯身抱住相思的身体,然后这颤抖越发的剧烈,他的手臂环得越发紧,仿佛这样才能安心,才能确定相思的平安。 相思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闻到微微苦涩的药香,闷声道:“他们踹门的时候,我听见了,怕得要死,好不容易爬起来躲在床后面,他们就进屋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挺住,身体也越发僵硬起来,温云卿感觉到了她的恐惧,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缓了好一会儿,相思才再次开口:“他们在屋里到处翻,还说……昨晚那伙儿山匪已经进城了,一些年轻的灾民都入了伙儿,现在正挨家挨户抢钱抢东西,我们怎么办?” “韶州府守备官兵不到一千,还有一半是普通民兵,昨日城门动乱,倒有一半官兵逃命去了,但最近的洮关有五万驻兵,我几日前已让萧绥去送信,若顺利,大概三五日救兵应能到韶州府。”温云卿扶着相思在床上躺好,探了探她的脉,脉象依旧燥乱,便不再耽搁,稍稍安抚她几句,便到院中去煎药,不多时端了药碗进来。 相思烧得有些糊涂,蜷缩成一个小团儿,看起来十分可怜。温云卿唤了她两声,把她扶坐起来,把药碗端到她的唇边:“喝了这药就不难受了。” 那药散发着极为苦涩的味道,相思的小脸儿皱了起来,却张嘴喝了一口,立时五官就纠结在了一起,像极了被秋风吹干的笨南瓜:“好苦啊,不好喝。” 温云卿略有些无奈,却十分有耐心 地解释:“里面加了去燥火的黄连,自然比普通汤药要苦一些,你忍一忍,喝了烧才能退。” 哀叹一声后,相思认命地捧着碗“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又就着温云卿的手漱了口。 放下药碗,温云卿又折回床前,看着靠在床上的相思略有些踌躇,轻咳了一声,道:“你的伤口有些渗血,我给你换一下药。” 相思有些迷糊,睁着一双清润迷蒙的眼睛愣愣看着温云卿,略有些傻气。 温云卿叹了口气,微微发红的耳朵透露出他此刻的窘迫,走到床前坐下:“我给你换药。” 这次相思点了点头,然后就愣愣看着温云卿,仿佛在说:那你换呀! 年轻的男子实在是窘迫极了,手指微僵,缓缓解开少女的衣带,原本就宽大的薄衫从相思肩头轻轻滑落,露出玲珑纤细的双肩,温云卿移开目光,轻轻拨开了伤口处的布料,然后仔细把药散均匀地撒在上面,这金刚散本是戚寒水十分自傲的外伤妙药,撒在伤口上,立刻便融入肌理,止住渗血的伤口。 许是方才的药起了作用,相思清醒了些,看看温云卿好看的眉眼,又看看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脸都憋红了,挣扎许久,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儿身的?” 这次相思的用词十分拘谨,虽不似昨晚那般把“鸟儿”挂在嘴上,但却让温云卿稍稍回忆起她昨晚呓语,他轻咳了一声,把相思的衣衫穿好系紧,然后才抬头看向相思的眼睛:“你染痘儿那次,父亲就知你是个女儿。” 相思愕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第53章 这一晚,已恢复清明的相思自然没有再握着温云卿的衣襟入睡,也没有再说些透露心迹的胡话。温云卿把几张椅子拼在一处,在柜子里寻了被褥铺在椅子上,凑合躺下。 半夜相思伤口有些疼,温云卿起来帮她上了一回药,又行了针,折腾了一会儿,便又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安稳。 天方亮时,相思醒来,转头见温云卿竟没在屋里,慌忙下床往院里跑,然后看到院中背对她煎药的背影,心中一下安定下来。 温云卿听见响动回头,见相思满脸惶恐之色地站在门口,鞋子也未曾穿,便忍不住想起昨日的情形,便是他,也吓得魂不附体,于是很温柔地对相思笑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从墙边搬过一张椅子扶相思坐下,又进屋去取了她的鞋子,俯身握住了她微凉的小脚。 他的掌心温热,相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脚,温云卿却坚持帮她穿好了鞋子,然后又进屋在柜子里寻了一件衣服给她披上,然后才继续转身去煎药。 温云卿蹲在地上,身体微微前倾,手中的蒲扇轻轻摇着,把炉火扇得大小适宜。 “外面这么乱,你在哪里寻的药?”相思的头发垂在颊边,青稚的小脸上满是好奇之色,又因晨间周遭有些冷,便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温云卿没抬头,掀开盖子看了看药汤,然后才道:“在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我昨天先去了你家药铺,但铺子关门了,你知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家里的人?” 听闻魏家药铺关门歇业,相思知是崔锦城听了她的话,把伙计都放去避难,既然铺门是关着的,崔家的伙计应该走得很及时,没遇上灾民闹事,于是对温云卿道:“崔锦城在城内有一处宅子,但如今城里正乱,他应该出城去他父母所在的小村里了。” “你的伤现在还不能动,再养一日,我陪你去城外找他。” 不多时,药煎好了,温云卿把药汁倒入白瓷大碗里,稍稍放凉后端到相思面前。看着那分量极足的苦口良药,相思可怜兮兮地看向温云卿:“我烧已经退了,不喝也成吧?” 温云卿微微挑眉,眯眼看着相思:“人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伤还没好,就要断药?” 平日相思在相庆相兰几人面前,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洗脑功夫也是一流,但到了温云卿面前,这些功夫尽数废了,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怅然,闷头把药喝了。 喝完药,相思抬头,正想说些什么,忽 听见大门被拍得轰轰作响,相思吓得惊慌失色,双手紧紧抱住温云卿的胳膊。 这时门外传来男人极不耐烦的声音:“里面有没有人!有人快来开门,不然我们可要不客气了!” 温云卿拍了拍相思的肩膀,大声道:“有人,等一下。” 随即对相思口语道:你进屋躺到床上去。 相思进屋后,温云卿便去开门,然后看见门外站着几个带刀大汉。方才煎药时,温云卿已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此时看着不过是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带头大汉打量了他一眼,极为不耐烦:“家里几个人?这几日可看见官兵了?” “只有我和我妹妹,没见到什么官兵。” 带头那人抻头在院子里扫了几眼,见没什么奇怪的,便想走了,谁知身后一个生着鹰眼的狠厉男人却道:“大哥,这家我们昨天来过,家里没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对兄妹很奇怪啊?” 这男人正是才投入山匪麾下的陈二,那带头大哥听了这话明显一愣,看向温云卿的眼神里便多了一抹审视:“带我们进屋看看。” 温云卿倒是也不与他争辩,带着几人进了屋,屋里有些乱,墙边床上躺着个人,看样子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带头大哥只扫了床上一眼,便转头查看屋里或能藏人的角落,见并无他人。 温云卿这才道:“昨日我带妹妹去药铺抓药,所以不在家中。” 带头大哥点点头,正欲转身出门,陈二却往床边走了几步,看见床上女子如瀑的黑发和露在被子外的一抹玉色肌肤,喉头一紧竟伸手去掀被子,但他的手尚未碰到被子,手腕便被温云卿抓住。 陈二眼睛一瞪,满是暴戾之色:“你干什么?” 这话温云卿还想问他。神色微敛,眸中清冷:“我妹妹有肺痨症,昨儿才咳了血,别传给大爷。” 听了这话的相思,忙咳嗽了几声,这几声咳得极为逼真,也是借了胸中有伤的缘故。竟温云卿的提醒,屋里人都忍不住看向床上被褥之间埋着的女子,只见她面朝床里躺着,身上盖着的被子染了点点血迹,显然痨病已经很厉害。 “走了走了!”带头大哥觉得有些晦气,摇摇手招呼几人离开。 陈二不好再多言,狠狠瞪了温云卿一眼,又看了床上的相思一眼,面色阴沉,却只得转头跟着众人要走。 “好汉留步!”温云卿忽然叫住已走到门口的带头大哥,带头大哥回头看向 他,眉头皱了起来:“又怎么了?” 温云卿躬身一礼,道:“我会些医术,如今韶州府里正流行瘴疟,不知你们可需要大夫?” 带头大哥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你会治病?” “会治,不止会治瘴疟,一些外伤也是拿手。” 看着眼前这个清瘦有礼的青年,带头大哥有些为难:“但你妹妹……有痨病,别过了痨病给我们,再说,你给我们治病图什么?” 温云卿看向带头大哥,声音清冷坚定:“我们兄妹无依无靠,只求好汉能保我二人平安,再无所求。至于我妹妹的痨病,只要不与她亲近,是不会轻易染上的。” 带头大哥想了想,确实听说这痨病不十分容易传染,若平日注意些距离,倒也不是大事,如今寨里正有几个兄弟病了,又四处找不到大夫,若这青年能跟自己回去给兄弟们治病,他倒也求之不得。 “既然这样,你们兄妹就和我们去府衙住下,正好我们有几个兄弟病了。” 温云卿一礼应下。 既然决定要让二人去府衙,带头大哥便留下两个手下把他们带回去。陈二走时狠狠瞪了温云卿一眼,但因带头大哥在场,也并未说什么话。 留下的两个山匪正坐在院儿里插科打诨,屋里的相思头脑发昏:“咱们为啥要跟山匪回去啊?” 这次轮到温云卿嘴里发苦了:“因为你被人惦记上了。” 相思一愣:“惦记我?” 想起方才陈二的表情,温云卿眸中寒光一闪,随即温和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这里不安稳,山匪的老巢可能更安全些。” 相思似懂非懂地挠挠头,还是有些迟疑:“那军队……来了,咱们怎么办?” “军队来了,山匪肯定顾不上咱们了。”温云卿安抚道。 方才陈二的眼神很赤|裸,如果温云卿没料错,今晚陈二肯定会再过来,即便二人现在离开,只怕也已被陈二盯上,情急之下,为了保护相思,温云卿想出了这个有些险的法子——为这些山匪治病,请他们庇护。 温云卿之所以敢行这险之又险的一步,还因西岭寨的山匪与别处不同,这些匪徒原也是正经的庄户,但西岭一带早年被一酷吏所掌,霸人田产,**人|妻女,这些庄户被逼到了极点,便联合在一起杀了那酷吏,尔后盘踞在西岭险山峻岭之中,做些劫道的买卖。但却也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不曾平白害命 ,江湖上倒也稍有名气,又兼此时城中缺医少药,只要温云卿能医好几个山匪,博些感激和人情,倒不担心这帮山匪害他们二人。 两人本也是鸠占鹊巢,自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拿了两件换洗衣物,便同那两个山匪出了门。来到空无一人的街上,家家门户紧闭,那两个山匪闲极无聊,便说起这几日的事情来,显然并不在意身后这对兄妹听了什么机密去。 其中一个山匪长得矮胖,从怀里掏出个铸铜的小酒壶,咂了一口,递给身边的伙伴:“寨里这次可算是宰到了一头肥羊,韶州府是什么地方?可比咱们那地方富庶多了,抢了这一票,咱兄弟们可就有好几年的好日子了!” 瘦高的山匪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很是赞同自己同伴的话:“可不是,兄弟们这两年都没劫到什么大财,这次算是逮着了。” 矮胖山匪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靠在温云卿怀中的相思,见她走得艰难,且又病着,便道:“出了这条巷子,就能坐车,你坚持坚持。” 温云卿十分感激地点头致意:“多些好汉了。” 矮胖山匪便不再理会二人,对旁边瘦高的山匪道:“但我有点不明白大哥的心思,前晚咱们攻进城里的时候,抓了个叫石褚的,这不识抬举的竟不肯加入咱们西岭寨,‘咔嚓’一刀剁了就是,何必好吃好喝供着?” 瘦高山匪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嫌弃之意:“大哥这是生了惜才之心,咱们攻进来的时候,好多胆小的灾民都逃命去了,只这个石褚不曾跑,可见他是有些孤胆的,几个兄弟打他一个,不但没能拿住他,反倒都吃了亏,就知他的拳脚功夫相当不错,恐怕咱们全寨也寻不出几个来。” “那也不用这般客气地对他呀……”矮胖山匪嘟囔了一句:“要我说,就狠抽他一顿,看他到时还硬不硬气!” 瘦高山匪摇摇头,显然十分不赞同这只会使用暴力的伙伴。 说话间,四人到了巷口,矮胖山匪从墙边柳树上解下马车,四人便坐着马车往府衙方向去了。 第54章 温云卿二人在府衙后面一所小院里才安置下来,那矮胖山匪便领着几个人进了院子,他姓方,在家排行老三,山寨里的兄弟就都叫他方三哥。方三知道温云卿是大夫,倒也不客气,喘口气的功夫也不给,就带了几个生病的兄弟来。 此时温云卿已把相思安置在里间,便让几人在前厅坐了,又让人帮忙去寻了腕枕等什物来,然后一个个看过。两个外伤的人并无大碍,开了些外伤用药,又处理了一下伤口,便十分稳妥了。 看完前两个,方三便知道温云卿确实没说谎,处理起伤口来十分熟练,便是他们这些时常自己包扎伤口的人看了,都瞠目结舌。 知温云卿是个可靠的,方三便把一直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的兄弟推到了他面前,道:“温大夫,这是我王五兄弟,昨夜忽然发了病,忽冷忽热的,你快帮忙看看!” 那王五较为年轻,此时虽是夏天,却穿了一件厚重的羊皮袄,抖如筛糠,面皮惨白,分明是瘴疟的症状。温云卿先未言语,而是诚意十足地把望闻问切做了一整套,又细细把脉。 只是这把脉的时间着实有些长,别说王五脸色白,连方三和陪着来的几个山匪脸色都白了几分,小心试探:“温大夫……我兄弟没事吧?” 若是平日有病人这么问,温云卿肯定要好生安慰让他宽心,只是如今他想让山匪念他的好,便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沉声道:“这位小兄弟是患了恶疟,已耽误了一日,有些……” 见温云卿吞吞吐吐,方三急急问道:“有些什么啊?” “有些难治。”温云卿摇头叹道。 一听这话,本就惨白脸色的王五,面色越发难看起来,一把抓住温云卿的手:“大夫你可千万救救我!我家中还有老母妻儿要养活呢!” 温云卿自不会做得太过,只让他们知道这病不容易治便好:“虽然耽误了一日,但我有祖传的一套神仙方子,治疗恶疟有奇效,喝了没有不好的,我写与你,你先喝上一日,尔后我再作调整。” 听了这话,屋里的几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后拿了“祖传仙方”去寻药。 送走了几人,温云卿来到房内,见相思并没躺下休息,而是盘腿端坐在床上,秀气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处,显然正在纠结着什么事儿。 她见温云卿进了屋,幽怨凄楚地看了他一眼,又忙收回目光,然后身子朝向床里,用被子蒙了头。 看了相思这一系列动作 的温云卿,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有些迟疑地走到床边,温声问:“怎么啦?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相思藏在被子下面的头使劲儿摇了摇,却不说话。 温云卿身子本就不好,今日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此时也有些虚乏,在床边坐下,又问:“那是进了贼窝觉得心里害怕?” 这次相思不仅摇了头,还小声嘟囔:“你在这我不害怕。” 温云卿更迷惑不解了:“那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这就装起鹌鹑来。” “我才不是鹌鹑!”相思掀开被子爬了起来,一双幽怨的小眼睛瞪着温云卿,小脸儿红扑扑的。 温云卿一愣,十分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没发烧怎么脸这么红啊?” 相思气鼓鼓的,把温云卿的手从自己的额上拉下来,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惊雷:“我是个姑娘家,我的身子被你看光了!” 听了这话的温云卿,猛地咳嗽起来,他似急着解释,却越急咳嗽得越厉害,好大一会儿才止住咳嗽,然后神色庄重宁静,自然正直地看向相思,沉声道:“我是一个大夫,当时又是为了救命,事有缓急。” “我不管我不管!你看了就是看了!我都被你看光了!”相思耍起赖来。 温云卿何时见过这样的破泼皮无赖,哪里是相思的对手,解释的话她又不听,狠话又对她说不出,一张脸急得又红又绿又紫,十分精彩可怜。 “你是个姑……姑娘家,日后要嫁人的,不要说这些坏你名节的话。”温云卿劝导的话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对相思造成任何影响。 “我不管!反正被你看光了,我不要活了!”相思噘着嘴继续撒泼。 温云卿神色略苦,若王中道堂主看见自家的温阁主竟能露出如此神色,定要以为阁主大人燥火太盛,以至于某些地方不甚通畅…… 透过指缝空隙,相思看到了温云卿此时神色,见时候差不多,便把演技推进到下一层次。 “这事原也不怪你……只是……”相思声音温软可怜,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是总归你也是占了些便宜的……” 温云卿听了这话,恍然有所察觉,却不点破,只如同诱捕猛兽入笼要放饵,也引诱相思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竟然这么痛快!相思有些不可置信,旋即继续做受了欺辱的小媳妇状,期期艾艾地叹了几口气,然后假模假 式地拿被子揩了揩眼角。她自然不会说:你看光了我的身子,要对我负责,你不负责,我就投井,嘤嘤嘤。 也不可能说:你看了我摸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给我一个么么哒好不好。 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她不过是咬着被角,可怜兮兮地说:“你既然占了我的便宜,就要答应我件事儿,咱们一脱身,你就立刻和我一起离开韶州府。” 温云卿没立刻回答,只是看着略有些窘迫的相思,然后摸了摸她的头,才叹息道:“你到底哪里来得那么多小心思。” 见一计不成,相思就搬出了nb,立刻调整心态,驱散眼中的幽怨,可怜兮兮看向温云卿:“要不是想劝你和我一起走,我哪里会困在这里呀,哪里会挨这一箭,温阁主你是有很大责任的!” 温云卿哪见过相思这般翻脸如翻书的人,嘴唇微张,相思却已打定主意耍赖到底,抓住温云卿的手臂摇起来:“答应我嘛!和我一起走嘛!好不好嘛!” 好吧,一向不知节操为何物的相思同志在撒娇…… 这院子本有几间空房,但温云卿不放心相思自己在房中,便准备在门外小榻上将就一宿。哪知相思说夜里天凉,若他不肯进屋,她就也在外面陪着。 温云卿无法,只得进了屋里,又用桌凳把门窗档好。屋内除了一张床,并无其他可躺坐的地方,相思倒不介意和温云卿分享一张床,但却怕自己说出来,他要吓得拉紧衣襟跳离三步。 于是只多寻了机床厚实的被褥铺在床前的地上,然后和衣躺下。 相思日间睡了几觉,此时并无睡意,看着窗上树影有些百无聊赖。 “云州府是什么样的?”忽然间,躺在地上的温云卿开口,但他的眼睛依旧是闭着的。 相思想了想,说:“春天有开不尽的玉兰,夏天有吃不完的冰碗,秋天有甜蜜可人的果子,冬天就要去泡温泉。” “那真的很好啊。” 相思点点头,又想起温云卿看不见的,便开言道:“温阁主你要是去云州府,我保证带你吃便美食,看遍美景。” 听着少女信誓旦旦的保证,温云卿唇角微微翘起,说了一声“好”,便沉沉睡去。 这一晚无人打扰,总算平安度过。 然而清晨,院门便被拍得“砰砰”直响,开门便见四五个神色凶狠的男人,为首的正是陈二。 “温大夫, 我兄弟病了,还请你给瞧瞧。”陈二不坏好意地笑着,显然是正打着什么小算盘。 温云卿已让相思把屋内门窗插好,便带着几人进了前厅,给那病人探脉。 这病人面色蜡黄,嘴里不停“哎呀哎呀”地叫着,温云卿在那人腕上一探,指下竟全无脉搏,却不惊慌,看了那病人一眼,才看向陈二。 这陈二今日就是特意来找麻烦的,见温云卿不说话,只当他没摸到脉搏有些吃惊,笑得越发不怀好意:“温大夫,你说我兄弟到底是什么病?脉象可好?” “把他腋下的鸡蛋拿出来,自然就好了。” 腋下夹着鸡蛋,脉搏自然无法感觉到,昔日也有顽童用这法子戏弄名医的。陈二面色一僵,随即眼珠子一转,厉色道:“我兄弟这病可不是装出来的,你说这么是什么意思?我看你也不是个正经医生!八成是来骗吃骗喝的!” 听见外面吵闹之声,屋里的相思极是焦急,但却更怕自己此时出去反给温云卿添麻烦,便只能强忍着。 温云卿却不回答,一只手忽然从那假病人的袖口伸进去,手指如电,再抽出来时,三根手指已拈了一枚鸡蛋。 “大……大哥……”假病人看着那枚鸡蛋,有些口吃。 陈二脸色十分难看,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妹妹没得劳什子的肺痨,你让她乖乖陪我睡一觉,我便再不为难你们二人,你别以为昨日大哥答应了你们什么,我就不敢动你们,要是惹怒了我,保证让你们活不长久。”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到底陈二还是心里有忌惮,不然也不至于兴师动众弄这么些幺蛾子,温云卿心中清楚,也知这等欺软怕硬的恶人面前,言语上的恭敬没有任何意义:“我劝你趁早打消这打算,若你敢碰她一毫,我保证有办法让你后悔。” 陈二一愣,没想到温云卿竟如此硬气,又因几个新收的小弟在跟前儿,不好落了面子,厉声道:“好!我今天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说着,他便要动手,谁知竟忽然小腹一痛,下肢酸软,险些跪到地上! 勉力捂着小腹站住,双腿打颤,哪里还能出拳作恶? 第55章 正是这时,昨日约好来复诊的王五被几个兄弟扶着进了门,昨日喝了温云卿开的药,他已好了许多,不再忽冷忽热,只是身体尚有些虚,见院内还有别人,眉头一皱。 陈二哪想到这么早就有人来这小院,当下收起恶色,换了面孔,假意谢过温云卿,便被几个人扶着走了。 王五在西岭寨的时间也算久了,见这几人面生,便猜到是才入寨子的新兄弟,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堂里。 王五在春凳上坐了,十分感激温云卿:“温大夫啊,你家传仙方果真有用!我只喝了一副,感觉好了许多……” “呜呜呜!” 里屋忽然传出女子凄楚的哭声,打断了王五感激的话。王五有些愕然,转头看向身边的温大夫。 温云卿快速收拾心情,愁苦地摇摇头,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 屋里女子的哭声越发凄惨可怜,王五看看屋门,又看看温云卿:“这到底是什么啦?” 温云卿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屋门却“吱嘎”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女,满脸泪痕地冲了出来,她竟不顾周遭众人眼光,直直扑入温云卿的怀中,然后痛哭失声。 温云卿身体一僵,随即也面露愁苦之色,轻轻拍了拍相思的背当做安慰。 堂内几人被唬得一愣,倒是王五看不下去,急问:“温大夫,你妹子这是怎么了?” 温云卿深深叹了一口气,却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相思哭得越发凄惨了些,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一般。 “我说妹子啊,你这到底是哭什么?说出来我听听,要是能帮上忙,我一定帮的!”王五自看不下去这么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哭得这般凄惨。 旁边几人也附和:“就是,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我们兄弟几个一定给你撑腰!” “我……我……”相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向身边几人,小鼻子抽了抽,才委委屈屈地道:“我们兄妹自小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一到冬天,我们连棉衣也没有,只能缩在破棉被里发抖,饭也吃不上,只能煮些夏天晒的野菜汤,我又患了痨病,没钱看大夫也没钱治……” 说到此处,豆大的泪珠子从少女的眼里落了下来,啪嗒啪嗒砸在地上。这几个山匪也是有兄弟姊妹的,又才被温云卿医治过,自承他的情,对相思便也多些感念,听相思说得如此凄惨,心中都有些难过 。 相思抽泣了一会儿,这才颤声道:“后来哥哥为了给我医病,自学了医术,渐渐也开始帮乡亲们看病,乡亲们便给我们些钱粮,这生活才好了一些。那时候哥哥又要照顾我,又要砍柴做饭,十分辛苦,也是多亏哥哥的照顾,我才能有命活到今日。” 听到这里,那几个汉子便忍不住看向旁边的温云卿,只觉得这青年实在是不容易,心中难免又生出些怜惜之感。王五似是也想起自己的艰难岁月,也跟着抹了两把眼泪,略有些哽咽地对相思道:“你哥哥现在也算是大夫了,往后你们兄妹跟着我们西岭寨,吃香的喝辣的,再不用发愁!” 相思听了这话,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眼中又溢出泪水来,翻身扑在温云卿膝上又嘤嘤哭起来。 王五一见慌了,还以为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什么问题:“我……你这又是怎么了?” “王大哥,你不知道……方才……方才那人想……”相思梨花带雨抬起头来,委屈非常地看着王五,脸上又羞又怒:“方才那人想强我!” 平地一声雷,堂内几人没料想相思会说出这话来,一时间都愣了。 “他妈的!没王法了不成!”王五突然愤怒地把手中的杯子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相思此时十分想提醒他:身为土匪和人讲王法有点违和……但她正努力表演着一个受欺负的小媳妇,自然只能憋着,只可怜兮兮道:“那人昨日就心怀不轨,哥哥怕他晚上过来,所以才求领头那位大哥把我们带回府衙,免遭他的迫害,谁知今天一早他就来找麻烦,还说了好多……好多下流龌龊的话……我……他若是真的要逼我……我情愿一根白绫吊死算了!” 温云卿倒也是个有急智的,对相思这忽然爆发的演技,尚有些招架之力,听相思的话说到这里,便十分有默契地接住。先是面色凝重,眼中凄苦地把她搂在怀里,接着沉声道:“妹妹你想开些,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他碰你一根指头!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罢了。” 听得这一对兄妹竟被西岭寨的人逼得要拼命,王五是又羞又气,羞这逼他们的人竟如此无耻,气那龌龊小人竟能入寨子里,狠狠锤了桌子一下,大声怒吼:“那人到底是谁!哪个不长眼的把他领进了寨子里!” “好像叫陈二?是咱们才进城那日自己来投奔的,那日咱们收了好些灾民入伙呢!”另一怒不可遏的山匪快速回道。 “这才进寨子几天?就敢做这样伤天害理的 事,若以后,只怕还不知打着咱们的旗号做多少恶事!你们三个给我把狠狠揍一顿!告诉他不许再来这院子,也别再打温妹子的主意,否则我亲手把他小二哥切下来!”王五咬牙对几人道。 这几个山匪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得清楚明白,心中对陈二十分不齿,听了这话,哪里还有顾忌,抬腿便追了出去。 王五犹自气愤,提起水壶灌了两口凉水,道:“这事儿全怪我们寨子,让温大夫和妹子受惊了,你们两个且放心,有我王五在,保证那陈二不敢再来相扰!” “真……真的吗?”相思怯怯地看向他。 王五拍拍胸口,保证道:“妹子你尽管放心!我们大哥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若知道陈二这样欺负人,绝不会容他的!” 得了这几句保证,相思心中稍安,感激非常地谢了王五,便乖乖回屋去了。 温云卿给王五号过脉,又在那祖传仙方上添了一味半夏,嘱咐几句,便让王五回去好好休息。因为陈二的事,王五觉得有些对不住温云卿,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只得讪讪劝了几句,才走了。 温云卿回到堂里,见里屋门缝里偷偷露出一张小脸,忍不住笑了笑,叹道:“你这么一闹,只怕借那陈二一个胆儿,他也再不敢来了。” 确认王五走了,相思才走出房门,眼睛明亮如星,哪里有方才的可怜模样:“那个陈二一看就是个穷凶极恶之徒,离他越远越好,怕只怕,他现在虽不敢来,等寻了机会,还是要来报复的。” 温云卿点点头,却似乎并不想在陈二身上浪费太多精神,扶着桌沿坐下,悠悠道:“我又要砍柴又要做饭?” 相思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嘟囔:“胡编的,不然他么哪能这般可怜咱么嘛……” “哦。”这个字拉得老长,相思只当没明白温云卿的揶揄之意,正要坐下,却听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几个人抬着个门板进了院子,担架上躺着个面色如土的少年,旁边还跟着个神色严峻的男人。 其中一个抬门板的人知道温云卿,进门便直奔他这边来了,小心翼翼把们门板放下,才道:“温大夫,快来看看这个兄弟,这几天一直发烧,今日竟晕过去了。” 温云卿来到门板前,蹲下身一看,见门板上的少年嘴唇发白,面色灰败,又一模脉门,便断定是多日积寒导致的亡阳之症,忙开了一张人参回魂汤的方子,让人去抓药,于是堂内就只剩下一个山匪,和那 神色严峻的男人。 这时门外来人找那山匪,山匪有些迟疑,神色严峻的男人却冷冷开口:“我既然答应了你们当家的要留在西岭寨,自然不会食言,我弟弟还在这里,我断不会走的。” 想到事实的确如此,那山匪便对男人拱拱手:“石大哥你稍坐,我去去就回!” 石褚点点头,依旧蹲在昏迷少年的身侧,唤了少年两句,抬头看向温云卿:“我弟弟有多大把握能救回来?” 温云卿手中拿着一根细针,在少年另一侧蹲下,轻轻把针刺入少年玉檀**|中,然后缓慢使力,银针渐渐没入少年的身体里。 “尚有六七分把握。” 听了这话,石褚心中稍稍安定,他与弟弟石明从小相依为命,若不是弟弟病重垂死,他是根本不肯投靠西岭寨的。伸手握住少年的手,石褚静静等候。 不多时,有个山匪端了人参回魂汤来,温云卿与石褚一起给少年灌下,温云卿又施了一回针,少年的气息才渐渐平稳了,脸色也稍稍好看些。 “只要这位小兄弟熬得过今晚,第二日便无大碍。”温云卿又交代了些应注意的事项,几人便把这石家两兄弟送到隔壁厢房暂住,防止半夜有事无法及时赶到。 是夜,温云卿去了临厢两次,施针行气,天降亮之时,总算安然过了这一关。回到自己院内的时候,屋内油灯还亮着,温云卿敲了敲门:“是我。” 便听见屋内相思下床穿鞋,跑来开门的声响。 温云卿进门,便反身把房门插好,略有些疲惫:“那小兄弟没事了。” 相思点点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温云卿正要说话,却忽然觉得喉头一甜,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便往相思这边倒了下来。相思慌忙去扶,奈何力气实在有些小,不但没扶住他,自己也跟着一起栽倒在地。 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一动不动,相思有些慌张地拍了拍他的脸:“你怎么了?醒醒啊!” 温云卿若无所觉,平日狭长好看的眼睛,此时紧紧闭着。 “你别吓我啊……”相思的声音有些颤抖,使了几次力气,才勉强坐了起来,拿了个枕头垫在他的颈下。方才他咳出的血是暗红色的,说明并不是动脉出血,所以出血速度较慢。相思趴在他胸口仔细听了一会儿,能听见虽微弱但稳定的心跳,说明也不是心脏出了问题。 但现在相思手中并没有任何可用的检查仪器和急救药品,能做的事情太少,只能等。等温云卿的症状再严重些,或者稳定住。但等实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相思只能小心把耳朵贴在温云卿的胸口上,仿佛听着他的心跳,便能安心一些。 “吓到你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头上忽然传来男子清冷的声音,相思吓了一跳,忙抬头看去,便见温云卿面色苍白地微微笑着,仿佛方才咳血不过是吃饭一样的小事。 相思瘪了瘪嘴,转身用屁股对着温云卿,肩膀微微颤动,许久才带着哭音道:“都要吓尿了啊!” 第56章 自那日相思与温云卿合力演了一出戏,陈二倒是不曾再来。西岭寨的这帮山匪,很快搜刮了许多金银和钱粮,装了整整几十车,想着时候也差不多,便准备打道回府,哪知这时听闻京中瑞王起兵谋反,本欲围京发难,奈何京中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便只得退而求其次,占据了西川、都名二郡,自立为皇帝,倒也有几个将军、小王响应。 一时间既派了军队来守韶州府和颍州府,围攻瑞王的军队便不足够,颇有些首鼠两端的意思。 听闻这消息的西岭寨众人,心中大安,知京中派兵路途遥远,只怕再快也要七八日才能到韶州府来,便越发的行事无忌,在城中又抢掠了几日,便准备回山寨去吃香喝辣。偏世上有许多不凑巧之事,正在这时,忽有一五千人马的军队来围城,仿佛从天而降一般。 山匪们忙锁了城门,都纳罕为何京中的军队竟如此神速,细看军旗,见上面写了个“左”字,竟是驻守洮关的左家军! 府衙门口,山匪们进进出出,正在做战前准备。一个年轻男人推着一辆送菜车从正门经过,他身旁还跟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只是粗布衣裳,面上有些劳作所致的黑灰。两人行至角门,敲了敲,便有个相熟的山匪开了门,只随意掀开车上的菜筐看了看,便放两人进了门。 年轻男人推着小车,脚步快而稳,然后忽然蹩进一条小路上,压低声音问:“是这个院子吗?” 女子看了看四周,也同样小心谨慎,道:“应该没错儿,这几天周围的院子都看了,就剩下这一所院子,少爷如果在山匪手里,就应该在这儿了。” 年轻男人点点头,推着菜车快速往小路尽头的那所院子走去,许是因为山匪正在应付城外的军队,所以这院子里的防备便松懈些,这一路竟未遇到什么人,快行至院门时,正巧有一个病怏怏的山匪从院子里出来,与两人打了个照面,男人解释了几句,便也蒙混过去。 从院门口往里望去,前厅的门开着,能看见三四个人坐在里面,为首一人正是温云卿。 送菜的年轻男人正是一直在到处找相思的崔锦城,而女子则是跟着相思来韶州府的红药。看见温云卿在这院里,红药心中便有了几分主意,与崔锦城躲在门外,小声道:“少爷之前正是去找了温阁主,如今温阁主在这,少爷应该与他在一处,一会儿我摸进去查探查探,你帮我在外面把风。” 红药之所以会这么安排,只是怕崔锦城知晓了相思的女子身份,但 崔锦城却未作他想,点点头,便与红药在院外一处假山后藏着。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院里的几个山匪才离开,红药瞅了一个空,便快速进了院子,把门划上。 温云卿听得声音,只以为是又有山匪来看诊,抬眼一看便是一愣,再仔细一看,才认出是相思身边的丫鬟,他曾见过一面的,于是也不多话,指了指里屋的门,率先进去了。 见温云卿如此动作,红药心中越发笃定起来,快步进了里屋,然后就看见了让她牵肠挂肚的相思“少爷”,只是此时少爷变成了少女…… 想起灾民进城时的混乱险恶,红药不禁眼睛一红:“你可让我们好找!急都急死了!” 相思忙上前抱住红药肩膀:“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那日灾民冲进城时,我们几个要去连升客栈找,但是街上太乱,只得暂时找了个宅子避避风头,后来等我们找到连升客栈的时候,你们也没在里面,到处也找不到你们,急得我们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前几日我们听说山匪里来了个姓温的大夫,医术极好,便想可能是温阁主,我和崔掌柜就化作送菜的农户,来送了几日菜,今日才摸进这所院子里。”红药自然知道此地不是掉眼泪的好地方,便拣重要的简单说了说。 “这里极危险,难为你们了。”忽见了亲人,相思心中多了些安定之感,又听红药和崔锦城经过许多波折才找到这里,心中自然感动。 “少爷,晚上我们偷偷从角门进来接你们出去。” 相思有些迟疑,温云卿听到这里却道:“这不妥,如今军队围城,夜间府衙肯定会严加戒备,逃出去并不容易,若是我等被发现,只怕当即就有生命危险。” 这话不无道理,若是被山匪抓到,只怕还会被当成是官府的细作,到时候自没有活路了。话到此处,相思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急急问道:“熊大哥可还在城里?” 熊新这几年常替魏家跑药,亦算是熟识,红药远远见过几次:“这我却是不知道,灾民进城那日听说他好像刚出城去吧?” 相思沉吟半晌:“这样,你今天出去后,先和崔锦城去熊嫂子的食肆里看看,若熊新大哥回来了,你只把我们的事与他直说了,他常在江湖上跑,若是和西岭寨有过交往,应是能说上话的,到时候让他做个中间人,与这西岭寨里能主事的人说一说。” 红药应了,正要开口,相思却又抓住她的手,道:“但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万 万不能让西岭寨的人知道我和温阁主的真实身份。” 听了这话,红药一愣,却是点头应下。之所以有这一句嘱托,也是相思的一点小心思,几百山匪对抗五千正规军队,胜负并无悬念,她怕城破之时,这些山匪为了保命而抓人质威胁,魏家不过是药商,但温云卿却有皇家的关系,又是北方忍冬阁的主人,这可是个求不来的优质人选。 主仆二人又说了几句,相思便催红药离开,哪知才开屋门,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温大夫在吗?” 温云卿侧身从门内出去,又反手关了屋门,便见石褚提了一条腊肉两壶酒进了堂里。 “我弟弟如今已经大好了,特地来谢谢温大夫。”石褚一拱手,把那腊肉和酒放在桌上。 温云卿一揖还礼,与石褚在桌前坐下后,道:“医者本分,何必特意来谢呢。” 石褚却摇摇头,微黑的面庞上带了些柔和的笑意:“我和弟弟自小相依为命,这次又遇上洪灾,活下来很不容易,你救了他就是救了我的命。” 两人说了会儿话,因石褚也听别人说起温氏兄妹的坎坷人生,所以难免生出些相惜之感,说话也颇为耿直投机。 “我听说驻守洮关的左家军如今正在围城?” 石褚点点头,眉头微皱:“西岭寨的山匪本该早些走,却因贪图金银而拖延了几日,如今这些宝贝怕是一车也带不走了。” “寨主可有什么对策?”温云卿状似无意问道。 石褚倒是并未疑心,长叹了一口气:“并没有什么好计策,只是想找一处守军薄弱的地方,强攻出去,应就在这几日了。” 听得此言,温云卿稍稍放心,又与他说了些闲话,便送石褚出了门。 屋外的两人一走,屋内的红药便吃惊地摇着相思的肩膀,小声惊道:“温阁主知道你是女儿身了!” 相思看了看自己穿着的衣裙,然后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向红药:“温阁主又不瞎……而且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红药一噎,随即问出自己真正担心的问题:“他不会说出去吧?” 相思正要回答,温云卿却已推开了门,然后笑着对红药道:“一会儿可能还有山匪来。” 于是红药慌忙走了,出门在假山后寻到了崔锦城,说了院内的事情,又怨他没给自己把好风。 屋内,温云卿看 了相思一眼,又转开头去,过一会儿再看相思一眼,相思被看得寒毛倒树,颤声道:“你要干什么?” 温云卿摇摇头,笑道:“我突然很好奇,你这么多年女扮男装,是不是……很不方便?” “当然不方便啦!”相思惨嚎一声,然后掰着手指头数着这些年的不易和辛酸。 昔日食客云集的熊家食肆门口,此时门可罗雀,食肆也关了门,崔锦城敲了敲门,并无人回答。红药便又敲了敲,唤道:“熊大哥在家吗?我是魏家的丫鬟,有事想请您帮忙。” 话音刚落,门内便传来熊新低沉的声音,不多时,房门打开,熊新让二人进了门。 请两人在八仙桌前坐下,熊新便重新关了房门,这才道:“如今城中正乱着,你们有什么事这么急?” “我家少爷和忍冬阁的温笾魅缃裾谏椒耸掷铮肭胄艽蟾缦氚旆o阉蔷瘸隼础! 看着焦急的红药,熊新的眉头蹙了起来,问:“魏少爷在山匪手里?” 崔锦城与熊新时常打交道,二人也相熟,说话便直接些:“他们两个在民宅躲避的时候,被山匪带回去的,但因为温阁主替他们治病,现在倒还以礼相待,暂无危险。” “没危险便好。”熊新也在桌前坐下,灾民进城那日,他才出城不久,但听到消息后,便因担心熊嫂子立刻回了城内,这几日也是闭门躲祸,倒并没遇上什么事。 “我家少爷说,他们二人的身份千万不能让山匪知道了,不然事情便要难办了。” 熊新点点头:“魏少爷素来机警,他们二人的身份若让山匪知道了,只怕要狠狠敲咱们一笔。” 说完这句话,熊新便低头沉思,他正在想解救之法,红药却以为他在为难,起身深深一福,道:“熊大哥千万援手,不然只怕我家少爷……” “他要是敢不救,我就休了他!”楼梯口忽然传来一个娇俏的女声,正是唯一能休了熊新的熊嫂子。 见自家婆娘下了楼,熊新倒也不计较方才这十分不客气的话,而是大步上前环住她的腰,另一手则是扶住她的胳膊,像是生怕她摔倒一般。这是什么原因呢?自然是因为熊嫂子有喜了,前几日才查出来的,已经两个多月。因是熊新老光棍的头一个孩子,又有些老来得子的况味,这便十分小心金贵起来。 扶熊嫂子在桌前坐下,熊新才道:“魏少爷平日对我们一家多有照顾,他有事我肯定要帮的。我两年前 曾与西岭寨的二当家有过些交往,一会儿我去一趟府衙,看看是否能说上话,你们先回去等我消息。” 崔锦城点点头,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都是一千两面额云鼎银楼的通票,递给熊新:“需要打点的地方还请熊大哥受累,这些银子尽管花,我们家少爷虽然平日小气财迷些,但若知道这银子是为了救命花的,肯定不心疼的。” 熊新倒也不客气,收了那银票一看,却退回三张给崔锦城:“有一百两的没有,这银票的数额太大,我怕他们反而要起疑心。” 第57章 第二日,崔锦城和红药依旧推车去送菜,走到角门的时候,见门对面站了一个青年,这青年有些面熟,崔锦城看了两眼,想起这人是忍冬阁的大夫,曾经在病舍里见过一次,于是上前问了几句话,才知他也猜自家阁主在山匪手里,想进去探一探。 崔锦城于是将昨日探知的情况告诉了他,又让他在街角稍等,他送完菜再细谈。等崔锦城和红药来到街角的时候,竟看见那青年身边又多了几个人,一问才知都是忍冬阁的人,于是一行人到了崔锦城的落脚处,商讨一番后,决定先等熊新的消息。 中午时候,熊新来到崔宅,看见红药时,眼中满是震惊骇然之色,似是在询问她:为啥山寨二当家说是兄妹二人?温大夫肯定是男的,难道魏少爷是女的! 红药满眼乞求之色,熊新深吸两口气,咽下这满腹的疑问,然后开口道:“西岭寨那边我已打点好,他们今夜要突围出去,也不欲带多余的人走,所以入夜后,会把温阁主和魏少爷放出来,我去角门接人,你们在远些的地方等候。” 众人听了这话,都长舒一口气,然后便盼着太阳快些落下去,好去府衙接人。因熊新晚上也要去,便担心熊嫂子自己在家有危险,于是也把她接来崔宅,与红药呆在一处,倒也是个伴儿。 明月高悬,夜静街清。 一辆马车从街角缓缓行来,这马车朴素宽敞,不急不缓地停在府衙角门旁。等了一会儿,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人,一个青年一个少年,青年自然是温云卿,少年自然是换回男装的相思。 相思看见门口马车上的熊新,眼睛一亮,却未言语,拉着温云卿上了马车。熊新一扬鞭,马车缓缓驶离了府衙。 相思拍了拍犹自狂跳不已的胸口,小声庆幸道:“感谢老天爷!真是太吓人了!” “在里面时也没见你这样,出来了,反而胆子变小了?” “我那是强装……” “吁!”马车猛然停住,熊新看着车前这几个面目凶恶的男人,握紧了手中的鞭子。 “把车里的两个人交给我,老子饶你一条性命!”陈二挥舞着手中的砍刀,往面前的青石板上吐了一口粘痰。 自从被王五派来的几个山匪打了,陈二一直不敢有所动作,但今晚山匪们便要出城去,哪里还有那闲工夫管这两人,所以自从知道两人晚间要离开后,陈二就在这里埋伏好等着。 当初想要轻薄 相思或许只是一时欲念,但今时却不同,他不止要在温云卿面前强了相思,还要让他的兄弟们都开开荤,他温大夫不是有能耐吗?他倒要看看今晚他还能长出翅膀飞走不成? 马车前面的几人邪笑着靠近,陈二走在前面,正要挥刀上前。 “嘭!” 不知从哪里飞出一颗石子,狠狠打在陈二的胸口上,ζ螅俣戎欤股阉鸱沙鋈ィ 陈二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张口大骂:“谁他妈敢拿暗器打老子!” 所谓暗器,不过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石子,他话音一落,从马车后面的小巷里,走出一个黑色劲装的青年,正是被温云卿派去送信的萧绥,他在马车前躬身一礼:“阁主,我来晚了。” 轻轻的咳嗽声从马车里传出来,少顷,咳嗽声渐渐平息。 “杀了他。”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极平淡,与他平日安慰病人时所说的“没事”,并无差异。 萧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心想,这是他第一次要用自己的刀,于是点头应是。 雪亮质朴的侍卫刀缓缓出鞘,陈二也已从地上跳将起来,口中还在叫嚣:“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不怕死是不是!给我上!杀了他!” 身后匪徒应声而动,挥着大刀冲向萧绥,萧绥眼睛微眯,出招准而狠,一刀一条命,场面虽不血腥,却极为冷肃,陈二见此,不敢再恋战,趁乱跑了,萧绥追至巷中,忽听城门那边传来金戈之声,顾忌是左家军在攻城,于是不再恋战,折了回去。 来到马车旁,萧绥躬身一礼:“属下无能,被那人逃脱了。” 城门方向传来的骚动之声越发大了,温云卿自然知道萧绥为何没有继续追,便道:“无妨,先找地方暂避。” 这夜,西岭寨众人决定冲出包围,而左家军决定攻城逐贼,城中一片混乱,城北几家连在一起的铺子也不知怎么烧着了,火光照亮了整个韶州城。 城外一所破庙里,几十个西岭寨的山匪们枕戈待旦。他们是落在队伍后面的山匪,早些时候虽然突出重围,却被左家军追上,交锋不敌之后,便躲进了这所破庙里,但外面全是兵,再想逃,只怕比登天还难。 外面的左家军喊着要招降的话,山匪中或有一两个想降的,却不敢开口。石褚石明两兄弟也在这帮山匪中,经过颍州洪灾,韶州不伸援手等事,他已对朝廷彻底灰了心,亦觉得这所谓的招降,只怕是另一种 围杀,所以倒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于是大多数山匪也倾向于找时机突围出去。 土灶上炖着一锅汤,寡淡非常,陈二拿勺子搅了搅,便盛了几碗出来,然后一一分给庙里的人。实在是之前的打斗耗费太多力气,这帮山匪接过汤碗便都倒进肚子里去,并未发现汤里的古怪。 石褚是最后喝汤的,但也因想着其他的事情,心思并未在汤里。 一炷香之后,一个山匪忽然倒在地上,接着更多山匪倒下,石褚看着地上的破碗,身子晃了晃,也倒了下去,他的眼睛睁着,但身上一丝力气也无。 石明这几日病着,方才刚吃过药,所以并未喝汤,见庙内众人都倒了下去,便往石褚这边跑来,正是这时,陈二出现在他身后,他嘴角带着一抹让人厌恶的笑,挥刀,狠狠劈了下去,石明缓缓倒了下去,只是眼睛一直看着石褚所在的方向。 陈二一脚踢开石明,然后又挥刀,劈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山匪,刀光落处,头身分离,血光四溅。 然后他再挥刀,再落下,再挥刀,再落下! 石褚咬牙看着,一双眼睛血样猩红可怖。 “砰!”用木头顶住的庙门被撞开,一队人马冲了进来,为首一人目光扫过躺在地上的众人和陈二,眸中神色一变。 那陈二见此,颇有些惋惜地放下砍刀,讨好笑道:“这位军爷,我愿意投降的,这些人都是我设计放倒的。” 那领头的人名叫苏子平,是左成将军麾下校尉,他打量了陈二一眼,心中虽不喜,却因如今招抚才是最重要的事,便也强迫自己平静道:“那你就和我们一同回去,将军定不会亏待你。” 听了这话,陈二面上一喜,随即看了看庙中众人,眼中闪过狠厉之色:“这些都是杀人越货的恶匪,逼我入了伙儿,是万万留不得的。” 苏子平整日与匪徒流寇打交道,知道陈二这是担心日后被报复,却也不想安抚他,只冷色道:“将军有吩咐,这些山匪还不能杀。” 陈二有些悻悻,看着庙里这几十个目露凶光的仇人,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左家军入城之后,先是迅速扫清城内流寇土匪,然后驻军各个城门入口,并在官府的粮仓后院里,找到了已饿瘦数圈的李知州,然后组了数个巡逻队伍,日夜不停地在城中巡逻,经历了这场大劫难的韶州府,一时间河清海晏。 城门攻破的第一时间,病舍里的忍冬阁众人便冲进城 里来,最后被崔锦城派人引去了崔宅。这王中道一见到自家阁主,那叫一个老泪纵横,哭得险些抽过去,痛陈自己没能照顾好他,以后无颜去见地下的老阁主云云。 后宅厢房里,红药、熊嫂子、相思、熊新相对坐着。 熊新看了相思一眼,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摇着头转开脸去。 相思扶额,不知这话该从哪说起。 红药如食黄连,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然后低头喝水。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久,然后熊新又看了相思一眼,又叹息着摇摇头,这次终于激怒了熊嫂子。她猛地一拍桌子,吓了相思一跳,便忙拍拍她的手安抚,这才转头看向自己当家的,怒气颇大:“你这是吃了哑药了!唉声叹息半天了,到底要说什么?” 往日见到自家娘子生气,熊新肯定立刻便要哄上一哄,谁知今日竟反了常态,他又看了相思一眼,才闷声道:“西岭寨的人说,是‘温氏置谩诟铮殖の麓蠓虻囊绞醪淮怼敲妹檬撬俊 熊嫂子一愣,旋即狐疑看向相思,看了半晌,眼睛一亮。 相思却已先认了:“我原是个女子……” “我说嘛,先前还以为你是有隐疾,所以生得这般女儿气,原来竟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子!”熊嫂子倒是不惊讶,反而有恍然大悟之感。 熊新却一脸排泄不畅的表情:“你这……不对啊……” “什么对不对的!”熊嫂子暴喝一声,打断了熊新的话,相思便把自己的苦衷与他们二人细细说了,并且专挑那凄苦无奈的说,听得二人眼睛发红。 末了,熊嫂子举起自家夫君的手,发了个毒誓,保证不把相思的秘密说出去,又说了半晌的话,便准备告辞了。 “思少爷在里面吗!”门外忽然传来魏兴的声音。 相思又惊又喜,慌忙拉开门一看,自家的魏兴老管家竟就站在门口。魏兴见她没事,放下心来,长长舒了一口气:“老爷听说韶州府出事了,便要来找你,偏犯了老毛病,只得让我带人来寻。” 原来几日前韶州府城破的消息传到魏家去,魏老太爷一急之下,犯了病,原也有头痛眩晕的毛病,这一吓,厉害了些。相思于是忙写了一封平安信,让人连夜送到府里去,这边又与魏兴说了这几日的情况,只是未提自己受伤和匪窝求生的险事,免得把这老人家也吓得病了。 第58章 苏子平把抓住的西岭寨山匪关进府衙大牢里,又把城中诸事处置稳妥后,正要出门去见温云卿,他却已自寻上门来。 军旅之人,自然少些繁文缛节,苏子平只对温云卿一抱拳,便请了他在里屋落座。两人坐定,苏子平道:“今次大将军镇守洮关,并未来此,但叫我问温阁主好。” “洮关乃是兵家重地,大将军驻守,反军必不敢擅动。” 看着面前这个羸弱清瘦的男子,苏子平心中一动。早年左成大将军被敌军暗害,中毒昏迷,当时忍冬阁阁主温元芜曾亲入军队去救,这才夺回了大将军一条性命,那温元芜的风采,苏子平也曾见过的。眼前这个青年是他的儿子,依稀能从他身上寻到先父神韵,但他身上又有许多与温元芜不同的地方。 “我来此是有两件事,第一就是要感谢大将军肯拨兵来救韶州府,第二就是想为西岭寨的俘虏求个情。” 温云卿的话,打断了苏子平的思绪,他正了正颜,道:“韶州府安危,本也是我们左家军的分内之事,出兵之前,大将军已上书朝廷,朝廷应不会责怪,且日前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本应派来韶州府的军队已派往西川、都名二郡,相信不日即可剿灭反贼。” 苏子平顿了顿,想起今日从牢中出来的情形,道:“至于西岭寨的山匪,大将军的意思是尽量不要杀人,能招抚则尽量招抚,不能招抚的也应交给府衙,让府衙处置。现下,那些山匪大多数已降了,只是有个叫石褚的,原是个灾民,应没做过什么恶事,却嘴严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温云卿点点头,微微笑着道:“我与这石褚倒有数面之缘,若是苏校尉信得过,我倒是可以去规劝规劝。” 牢狱,一直都是阴冷的所在,此时虽是夏末,牢里却因常年不见光的缘故,潮湿而阴冷。 温云卿独自一人进了狱中,走到最后那间监牢立住,看向牢里的男人:“石兄,我来看看你。” 监牢里的男人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眸子冷漠麻木,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你走。” 似是有些疲惫,温云卿竟然不顾地上满是灰尘,竟扶着牢门缓缓坐了下来,缓了一会儿,才道:“苏校尉说你不肯接受招安,所以我来做做说客。” 石褚的头发披散着,无喜无悲的一双眼看向温云卿:“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在府衙第一眼看就知道,但你并不能让一个心死的人,重新活过来。” “为什么呢 ?” “因为我的乡亲们死了,我的伙伴儿们死了,我的弟弟死在我面前,朝廷死在我心里,这世间没有公正,你们都不是普通人,有普通人没有的权利,所以你们不知道一个普通人的公正被摧毁后,他会不想活。” “你觉得世间没有公正,是因为朝廷自私自利的贪官太多?还是因为陈二杀了你弟弟,却依旧平安无事?” “呵呵。”石褚冷笑了一声:“现在有什么关系呢?” 长久的寂静后,温云卿忽然问:“你觉得公正是什么?” 石褚没有回答,温云卿似乎也需要他的回答,继续道:“公证是一个州府之官可以给你的吗?是一个军队校尉能给的吗?公正并不是别人能给的,公正只有你自己去争取。” “朝廷并非没有下发银粮,这些钱粮也并不是被韶州府扣下的,而是被瑞王私自扣下,挪当了军饷,然后在灾民中进行煽动,想借助你们的手推翻朝廷,但愚民,只知道自己没拿到粮食,自己饿了肚子,所以朝廷不对。”温云卿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字字诛心。 石褚身子微微一动,嘴唇微微颤抖,却终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石大哥,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公正吗?公正从来不是别人给的,公正从来都是要自己去争取的。” “左成大将军,除暴安良,保一方平安,他的军队纪律严明,你要不要加入左家军,为自己也为别人谋取公正?” 石褚出狱时,陈二吓得尿了裤子,然后某日,军内较量,石褚“失手”错杀陈二。 但兵器不长眼,苏校尉不过是重罚了石褚,倒也没再深究。 半月之后,瑞王山穷水尽,在都名郡中自刎。 韶州疫病在亦在众多药商捐钱捐药,忍冬阁倾力协助下,渐渐止息。 秋分日后,瘴疟再无复起的可能,于是忍冬阁的人便都回各自的处所,相思也准备回云州府去,只是有一件事挂在心头不曾放下。 自那日在崔宅分别后,温云卿闭门谢客已有十余天。 相思虽去了客栈几次,却都被王中道挡了回来,若再要打听,王中道就要发火,以至于相思对温云卿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日下午,寻了个王中道不在的空隙,相思摸上二楼,敲门之后并无人应答,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相思又在门口唤了两声,依旧没有声响,便进了门,走至床边一看 ,温云卿就在床上躺着,只是眼帘紧闭,一动不动,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他胸口细微的起伏。 “温阁主?”相思轻轻唤了一声。 然而温云卿一点反应也没有,相思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触手冰凉,心下略惊。 她正要起身去打些水来,原本沉睡着的温云卿却忽然一动,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喜低头去看:“你醒啦!” 此时温云卿的眼睛已经张开,双眼明澈如镜,却与往日不同,相思只以为他还有些糊涂:“你怎么好几日也没出门?是不是这几日病得厉害了?” 温云卿没说话,眼睛微微垂下,眸中亦有朦胧惘然之,手却依旧紧紧握着相思的手腕,他的手掌冰凉,握得相思有些疼。 “你怎么啦?”相思不解,觉得这手腕上的疼痛有些难忍。 温云卿眼中的迷惘之愈盛,颦眉看着相思,小声问道:“娘,我是不是快死了,师叔祖说我活不到八岁的……我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啊……” 相思身体一颤,才知温云卿这是梦魇了,虽睁着眼,人却没有醒。温云卿平日说起自己的病,常带笑容,而此时却不同,他眼中满是凄凉悲切之,渴求地看着相思,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十二岁,正是温元芜染了寒热症去世的那一年,也是那一年,他病得极重。 想到这里,相思便低身伏在床前,摸了摸他的头,哄道:“不会的,云卿会长命百岁的。” 温云卿依旧垂着眼睛看她,但是迷惘之渐渐散去。 “我活不到一百岁。” 相思一愣,偷偷把自己的爪子从温云卿脑袋上拿开藏在身后,有些讪讪:“你醒啦?” 温云卿没动,手依旧握着相思的手腕,不过力道松了些:“今日初几了?” “初九。” 温云卿缓缓坐起,靠在身后软垫上,然后松开相思的手腕,见雪白的腕上已印上青紫的痕迹,眸一黯:“伤到你了。” 相思慌忙收回手,摇头:“没事儿没事儿!” “抽屉里,红瓷盒拿给我。” 相思乖乖起身去,然后递给温云卿,温云卿却抓住她的手,然后才接过瓷盒,从里面沾了些药膏轻轻匀在手腕青紫印痕上。 “我有时睡得沉,容易梦魇,吓到你了。” 他的手微凉轻柔,弄得相思有些痒:“你睡了很久 吗?” 温云卿没说话,只是小心把药膏涂好,然后才抬头问:“你是不是要回云州府了?” 相思点点头,正要说话,温云卿却轻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可以再等两天,朝廷给忍冬阁的诏书我昨日已收到,想来给沉香会的诏书今明两日也就到了。” “诏……诏书?” 看着相思不明所以的神,温云卿解释道:“防疫司召在韶州疟疫救治中,有功的忍冬阁和沉香会人士入京,应是要有赏的。” “可我也没干什么呀?” “这次沉香会办事不利,朝廷已免了沈继和的一应职务,并押送京城,魏家和云州府的诸多药商,这次尽了许多力,李知州已上书为你们请功。”温云卿觉得腹中有些恶心,却因相思在旁,便强忍着不肯发作:“若是诏书下来,你们则要在本月十五之前赶到京中驿馆,若你现在回云州府,行程会有些赶。” 便是温云卿强忍着,相思也看出他如今的情况不好,心思转了几转,才道:“那一年戚先生在云州府,和我说起以利刃开胸割畸脉之法,我也曾在一本医书上见过有以此治病的例子,温阁主可……可曾想过试一试?” 这是相思能说出的最直白的建议,因为她总不能说:温阁主,我帮你把你的畸脉切下来! 只怕温云卿当时就要吓得昏过去,或者以为相思被鬼附身。 听了这话,温云卿眸中闪过一抹异,却无惊恐之:“戚叔叔常说你有许多古怪的想法,原来竟真的没错。” 温云卿不接话,相思便没办法继续试探,于是怏怏不乐回药铺去了。 相思前脚刚走,后脚王中道就进了屋,他神颇有些凝重:“魏家小子怎么和戚寒水那老匹夫一样,净想些有的没的!” 温云卿掩唇咳了几声,有血从指缝中间流下。 第59章 第二日,李知州便派人来了魏家药铺,说的正是赴京一事。午间相思便收到了云州府来信,说是魏老太爷已大好了,又说京中传召是求不来的荣光,要她立刻启程去京中,给魏家取一个响亮的名坊乩础 知魏老太爷无事,相思便也放下心来,写了一封回信送走,便去找魏兴。寻到他的时候,他正与崔锦城在说话。 “兴叔,家里来信了。”相思在旁坐下,继续道:“信里说爷爷的病大好了,现在已能下地。” “可说让你什么时候去京城?” “早间府衙派的人说,要在十五之前到京中驿馆去,若是回云州府,只怕时间来不及,爷爷的意思是让我从韶州府直接出发,还想请兴叔与我同去一趟。” 魏兴倒无意外,点点头,和善笑道:“我若是能陪小少爷入京,也是求之不得,五姑娘如今正在京里,虽这些年书信往来常有,但也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次入京小少爷正好去见见她。” 这五姑娘便是和魏老太爷最对脾气的女儿,嫁了个穷酸书生,后来这书生中了举,在京中做了小官,便一家迁往京城去了,听说这几年政绩官声都不错,升了户部侍郎。至于这个未曾谋面的姑母,相思平日常听府中人提起,是个极爽利聪明的,只是但闻其事,未见其人,若此次进了京,倒真应去见见她的。 说了半晌话,便商定好第二日一早启程,魏兴于是起身去准备一应事宜。 崔锦城把一本账推到相思面前,道:“这几个月,药铺入不敷出,早先垫付的药材款,府衙还没拨下来,之前为了从山匪手中把你和温阁主救出来,也使了些银钱,都记在最后,你看看。” 这几个月的账目,相思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满目疮痍,便也懒得掀开惹烦心,笑得亲切可人,道:“这些事你处理就好,至于府衙的药材款,应是不会赖账的,你不必催得太紧,不然本有恩情,反而要生出怨愤来。” 崔锦城点点头,道:“你明日就要启程,韶州府的事,可还有要交代的。” “有。”相思从袖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账本纸,也不知是从哪里随手撕下来的,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递给崔锦城,道:“这上面的药材,你要开始着手准备了,收来的药材一部分运到云州府去,一部分自己留着。大部分药材是秋冬进补强身的,韶州府刚闹了疟疫,入秋后进补的人肯定多,我之前要开的那家养生堂,这几日开张正好,你辛苦些,若是人手不够用,就再招 些伙计,但都要可靠踏实的。” “好,这两年冯小甲也勤勉许多,人也颇为机灵,养生堂的事,我想多交由他去主办,你看行不行?” 自崔锦城进了铺子,冯小甲便也有许多改变,相思虽没说,却看在眼里,点头赞同,道:“他一直跟在你身边,许多事都了然于胸,你多在旁帮衬帮衬,应没什么问题。” 想着相思今日有许多事要忙,崔锦城索性便把要问的事一并问完:“今年药材的价钱肯定要上涨的,咱们铺里涨多少合适?” 相思面露愁苦之,仿佛在做着巨大的心里斗争,少顷,猛地一拍桌子,颇有壮士断腕的决然之:“今年秋冬两季,咱们铺子的药材只保本,不盈利,价格能多低就多低!” 崔锦城皱眉,怀疑相思脑子坏了,复问道:“不盈利?” “不盈利!”相思灌了一口茶水,咬牙道:“咱们要沽名钓誉!今年为了这韶州府的百姓已经赔了不少银钱,也不差这点小利,索性一并做了人情,让百姓们念咱们的好,树树兼济天下的名声,以后咱们魏家药铺也好在韶州府卖药!” 崔锦城瞪大眼睛看着相思,实在没想到这无耻的话,她竟能如此正大光明地宣之于口,佩服之情无以言表。 相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年我也不考核你的盈利能力,你就好好抓咱们药铺的名声。” 崔锦城极是不情愿地点点头,便拿起那张账本纸看,却忽听见相思道:“你能进土匪窝里去找我,我很感激。” 抬头一看,见相思神凝重正经,崔锦城忍不住也要正经应对,却听相思继续道:“所以我决定送你一件礼物,你是要媳妇儿还是要田地?” 崔锦城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晒得干脆的红辣椒,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熊大哥那里,还请你帮我备一份礼物送去,日后也多照顾他的生意。” 崔锦城应了一声,继续去研究自己的宝贝账本。 对于是否去客栈见一见温云卿,相思有些犹豫,忙活了半晌,萧绥却来了药铺里,在铺里抓了两副药,说:“阁主有话想与魏少爷说,请随我去一趟。” 此时已是傍晚,马车行在街上,外面有不少行人小贩,人声入车,颇为热闹。 相思虽只见过萧绥几次,那夜却也在马车里隐约猜到他身手相当不错,又杀人不眨眼,心中难免有些好奇:“萧大侠,您是哪里人啊?” 神冷峻的男子,听了这“大侠”二字,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神,随即道:“京城。” “哦。”相思点点头,又问:“京城是不是很大很贵很繁华啊?” 萧绥冷峻的神有些崩,轻咳了一声:“很大,不知道贵不贵。” 相思又点点头:“萧大侠你一直跟在温阁主身边保护他啊?” “五年有余。”萧绥正。 相思又点头,道:“温阁主这几日都没出门啊?” 萧绥看了看对面少年机灵狡黠的眼睛,又想起来时温云卿的嘱托,淡淡道:“前几日有些劳累,所以王堂主不让出门,只不过在静养。” 听了这话,相思稍稍安心,又与萧绥扯了些有的没的,马车便到了客栈门口。 进了客栈,相思便看到人群里坐着的温云卿,他亦看到相思,笑着点点头,便与旁边的忍冬阁众人继续说话,相思便坐在旁边等。 不多时,众人散去,温云卿起身来到相思旁边,笑问:“和我一起吃饭?” 相思姑娘于是觉得有些赧然,暗啐自己熏心,身体却很诚实地跟着温云卿上了楼。 店家送了饭菜上来,温云卿便招呼相思吃饭,尔后道:“你哪日启程去京里?” “明日,忍冬阁什么时候启程?”相思吃了一颗虾仁,觉得弹牙鲜美。 “也是明日,倒可以一起走。” 相思点头,然后便没有什么话说。 快吃完时,相思才再次开口,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温云卿,小意问:“你的身体没事?” “都是老毛病了,没事。”温云卿微笑看着她,然后道:“今天本应我去找你的,因阁里事情太多,只能烦你过来一趟。” 听了这话,相思便正了脸:“你说。” 看着相思这正襟危坐的模样,温云卿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本应与魏家没什么牵连,但你之前在沉香会做事,便还是要问一问。” “和沈继和有干系?” 温云卿点点头,颇有些赞赏之意:“沈继和如今已被押送进城听审,他应和瑞王有关系,罪名是逃脱不了,只怕还要株连,魏家和沈家可有什么关系,是否会被他牵连?” 相思想了想,道:“早年倒有些往来,今年沈继和打压魏家打压得厉害,倒不曾走动,我只是怕……怕他信口雌黄,有意污蔑。” “ 倒不怕他故意把魏家牵扯进来,只因这几月魏家所尽之力有目共睹,且又有李知州担保,应是没什么关系的。” 说完了沉香会的一应琐事,相思便道:“明日我在城门口等?” 温云卿点头,这时有人敲门,温云卿应了一声,王中道便端了碗药推门进来,见相思在屋内,只是微微点头,便将那药端到温云卿面前,道:“今日最后一剂,趁热喝了。” 一手擎着药碗,温云卿看向王中道,问:“金川郡那边近日有没有事?” 王中道依旧寒着脸:“戚寒水在阁里,翻不出大天去,你专心养病,别操这么多心。” 温云卿垂眼喝了药,叹了口气:“我问什么,你都这么回我,仿佛我除了养病做什么事都不该。” “你那身子不养着还想干什么!”王中道动了气,收走了药碗,也不再看温云卿,只瞪了相思一眼,下了逐客令:“说完事就走,阁主要养病。” 相思讪讪点点头,便要起身告辞,却听温云卿道:“还有事要说。” 王中道极为不满地看了温云卿一眼,愤愤离去。 “总耽误你静养,王堂主好讨厌我的?”听着王中道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相思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 “我也没见他喜欢过谁。”温云卿摇摇头,起身打开窗户,看见街上往来行人不绝,心中便觉有一种古怪的安定感:“明日苏校尉会派十几个步卒在城门口等候,护送一行人去京城。” 次日一早,众人启程,出了高大城门,相思回望,只见城门之上,“韶州城”几个字略有些模糊,然后越来越模糊,最后整个韶州城变成一个小黑点。 第60章 行至渡口时,相思远远便看见一辆奢侈华贵的马车,然后从马车上跳下了个少年,正是唐玉川。他也看见了相思,快跑几步冲上来,一把紧紧抱住了她,哭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说话不算话!不是说第二日就回云州府吗!怎么食言而肥啊!你没有良心啊!” 看着趴在自己肩膀上啼哭不已的大小伙子,相思的头有些痛,小心扯起唐玉川的衣袖擦了擦他的涕泗,哄道:“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嘛,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肯定和你们一起走了啊!” “你不知道,我们三个第二天听说韶州城破了,有多担心,相兰那性子都哭得要抽过去,相庆也以为你完蛋了,险些跳了江!”唐玉川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边哭还边狠狠拍相思的肩膀,仿佛这样能稍减胸中委屈。 这边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后面的马车,且不说那些左家军的步卒各个憋笑憋得辛苦,便是温云卿,也听得这边的响动,掀开车帘看,见是这副模样,眼中全是笑意。 相思有些讪讪,慌忙安慰了唐玉川几句,便拉着他钻进自己的马车去躲羞。 车队继续行进,唐玉川上车后还抹了好一会儿眼泪,然后才瘪嘴看向相思:“你没事吧,真的是吓死我们了!” 相思怕他故态复萌,忙伸伸手脚:“你看你看,好着呢,没少胳膊没少腿儿。”只是胸口的伤尚有些疼罢了。 唐玉川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这才真真放下心来,又用袖子把脸擦了一遍,才算是雨过天晴了。 “你怎么在这里?” 唐玉川往她身边凑了凑,然后颇有些愤愤无奈:“我老爹花了十多万两银子,才算是买了个入京的名额,我和你一样是入京去听赏的!” 相思一愣,问:“花了十多万两银子?” “可不是?我就说他败家!”唐玉川嚷嚷了两句,然后也未刻意压低声音,大咧咧道:“为了韶州府的瘟疫,我那败家老爹花了十多万两雪花银筹买药材,拼了个义商的好名头,这名额可不是买来的吗?” 相思嗤笑一声:“唐老爷也是为了光耀门楣,他这是对你抱以厚望啊。” 唐玉川鼻子皱着:“败家啊!太败家了!” “这次又是唐年年大掌柜陪你去?” 唐玉川摇摇头:“我说在这里等你,没让唐年年来,云州府这几日有些事要处理,过两日我爹也去京城。” “唐老爷也去京城?陪你 啊?” “不是。”唐玉川掀开帘子看看左右,见与别的马车离得较远,这才凑到相思耳边,道:“为了沈继和的事?” “沈继和?” “可不是,我那见风使舵的老爹,这次终于办了一回人事儿,他要出面指认沈继和协助治疫不利的罪名。” 相思略有些惊讶,却也佩服唐永乐这棵优秀的墙头草,低声问唐玉川:“我让你帮我带来的东西,带了吗?” 唐玉川一愣,随即手指朝上点了点:“带来了带来了!但你这东西怎么藏得这么隐秘,我在你床底下找了半天,才摸到那箱子。” 相思眼睛一瞪:“见不得人的东西,当然得藏得严实些,哪能这么容易被找到。” “我去给你拿!”唐玉川说完这句,便跳下尚在行进中的马车,不多时又跳上马车,手中捧着个质朴的小木箱子:“是这个吧?” 相思点头接过,掀开小箱子仔细查看了一遍,便满意地点点头,收入自己的行囊里。 “这里到底装的是啥呀?” “这些年我在沉香会搜集到的证据,或许能用到呢!” 唐玉川点点头,对这并不感兴趣,只是下巴往车后面一指:“后面那几辆马车是忍冬阁的吧?你现在和他们阁主熟不熟?” “你要干啥?” 唐玉川眼中闪烁着金银铜臭之光,面上露出商人本色:“经过这次韶州府的事儿,温阁主在咱们南方六州可是名声大噪,老幼皆知,我寻思这也到秋季进补的时节了,我家药铺你是知道的,就等这秋冬两季多卖些补药,要是这温阁主能给我家写几个进补的方子,那这可是张张能卖千金的!” 相思捂着额头,略有些无奈:“温阁主这几日身体不大好……” “也不用他自己写,就说出来,咱们记录便成,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唐玉川一挥手,显然已想好了对策。 相思无法,只得道:“等有空时吧。” 当夜,一行人在客栈落了脚,王中道被几个忍冬阁的人叫去开内部会议,相思便被唐玉川拉着去找温云卿。 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唐玉川这厮又是个自来熟,自去敲了敲门:“温阁主,我是云州府唐家的,仰慕你的声名,所以冒昧来访。” 屋内传来男人略有些沙哑的声音:“稍等。” 片刻之后,温云卿开了门,见门外站着相思 和另一个面皮白净的少年,微微一笑,对唐玉川道:“现下不哭了?” 唐玉川一愣,随即便憋红了脸:“好……好了。” 温云卿请二人进了门,沏了两杯茶水递给二人,笑道:“有什么事吗?” 相思还未开口,唐玉川便道:“我家药铺是专门卖补药的,这不是入秋了吗,想请温阁主赐两张补身用的方子。” 见眼前白净的少年竟如此坦率直接,温云卿便笑着应了:“唐小弟既然说了,我便不推辞,只是今日不太方便,不如入京之后我写给你?” “不用你亲自写,你说出来就好,相思替你写!”唐玉川仿佛怕温云卿后悔一般,竟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了笔墨纸砚等物,然后倒上些茶水磨起墨来:“相思写东西可快了,你说让他写!” 若是相思此时有棒子,肯定饶不了唐玉川这个坑货的。她以前曾因见温云卿的字,而生自卑之感,哪里还敢在他面前献丑? 哪知温云卿似没看到相思吃了黄连一般的表情,开口道:“进补亦看体质,我只把较常见的几类补方说与你们,到时要看进补之人体质抓药。” 唐玉川一口应下,温云卿便不急不缓地说起来。相思如今箭在弦上,只得提笔努力写得工整些。 写完四张药方,唐玉川就献宝似的拿给温云卿检查是否有错漏,温云卿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从方子上边看了相思一眼,幽幽叹息一声:“方子内容倒是没错的。” 相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拉着没唠够的唐玉川逃命似的跑了。 后来这几张药方自然被唐玉川用檀木框子裱了起来,正正当当挂在药铺中央,借以揽客。 五日之后的傍晚,相思看到了王气所在的京城,虽有些远,但也看那城墙比别处高许多,墙上旗帜比别处招摇许多,城门守卫比别处多很多…… 眨眼到了城门口,相思才看清城门外还站着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其中一个人颇有些眼熟。 门前停车,众人下马,唐玉川才忽然看清,扯着相思的袖子,小声而激动道:“你大外甥!你大外甥在那儿呢!” 相思眼里都是笑意,也小声回道:“我看见了,收敛点儿,别让京城的人觉得咱们小地方儿来的没见过世面!” 唐玉川于是闭了嘴,只是却压不下嘴角的弧度,眨眼瞅着顾长亭,顾长亭虽是一脸庄重之色,却对两人挤眉弄眼。 这时,一个太监打扮的白胖宫人细着嗓子恭敬道:“诸位一路辛苦了,老奴在这里恭候多时,昨儿已到了几位救疫有功的爷,现在都在驿馆休整,诸位也请在驿馆稍住两日,等候旨意。” 众人应是,那宫人便行至温云卿旁边,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太后娘娘在宫外准备了个别院,十分清幽,温阁主请跟老奴去吧。” “多谢。”温云卿还礼,抬头看向相思的方向,见她和唐玉川正拉着顾长亭说话,本想上前道别,却觉得胸中翻腾欲呕,忙转身上了马车。 那宫人一走,相思和唐玉川便也不顾周遭眼光,一人一边冲上去抱住了顾长亭。 唐玉川捶了顾长亭胸口一拳:“走的时候你就是我们五个里最高的,现在看来还是嘛!” 看着由少年变成青年的顾长亭,相思有一种难言的惆怅之感,但这惆怅自比不过喜悦之情,拍了拍顾长亭的肩膀:“长大了啊!大外甥你长大成人了啊!” 顾长亭双眼明亮如星,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两人:“听说你们俩个要来京城,我便请了这差事,专等你们过来。” 三人才说几句话,有个宫人便要引着他们去驿馆,顾长亭对那宫人说了几句话,复又折回来,对相思道:“姑母现在在家中等着呢,留个小厮在驿馆里听消息,你们住在姑母家便好。” “姑母?”相思一愣。 顾长亭含笑道:“她嫌把她叫老了,不肯让我唤奶奶,又说我和你们一起长大的,所以让我叫姑母。” 唐玉川有些为难:“姑母叫我去了吗?” “让你也去,说想见见你这个话唠鬼!” 三人说说笑笑便要走,相思回头,见忍冬阁的几人已没了踪影。 第61章 魏明莜在魏家那辈里排行第五,在女儿中排行老大,青春年少时看上个穷酸的秀才,魏老太爷本不同意,但这魏家五小姐的脾气和老太爷像了个十足十,最后到底是后浪拍死前浪,顺顺利利嫁给了那穷秀才。 这秀才名叫赵平治倒也争气,受了魏家几年的接济之后,竟中了举,这几年在京中做官,越发的顺遂起来,又升了户部侍郎,赐了雀尾街的官邸。 这雀尾街,素来是朝中官员聚居地,来往马车皆为权贵。 相思三人坐着这赵侍郎的马车,走在雀尾街上,只觉两侧宅院十分气派阔气。 唐玉川忽然看见车外一个府邸,门前寥落无半个人影,朱红的大门也因风雨的腐蚀有些斑驳凄惨,忙问:“这是哪个当官的家,怎么看起来这么穷酸啊?” 顾长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了然道:“这是于御史的府邸,本就家底不厚,做了这言官之后,府里吃饭的人也多了起来,进少出多,便有些穷酸气了。” “京里当官儿的怎么也能穷?你看咱们沈会长,这些年生辰、过节收了多少礼,没事还要办个烧尾宴,好似比他们这些做官的还阔气些!” 相思摇摇头:“商贾到底和官员是不一样的,这京官还不比地方官,要更难做些,朝廷法纪严,且总有些无所事事的人,整日盯着你的一言一行是否有失,也是不自由啊!” “京中为官确实要谨慎小心些,言行举止都要注意,半月前,戍边才回来的费将军,就因酒后说了几句醉话,被御史台给参了,罚了半年的俸禄。” “不过几句醉话,就落了罚?”相思差异。 “半年俸禄应该也没多少吧!”唐玉川却嗤笑一声。 相思却问:“御史台也管太医院的事吗?” 顾长亭看向她,眼中略有笑意,却是摇摇头:“太医院不在吏部权责范围之内,只受宫中约束,平日院里的太医们行事也小心谨慎,出入宫廷又须有宫人左右陪同,所以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相思点点头,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顾长亭看在眼中,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至于你曾在信中叮嘱我的事……太医给后宫的娘娘们看病,左右至少要有四人陪同,根本找不到私下接触的机会。” 听了这话,相思拍了拍顾长亭的肩膀,叹道:“这样也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不给你们这样的机会,是防患于未然的大好事!” “你俩到底说啥呢?”唐玉川听得云里雾里,见两人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唐玉川便又对顾长亭的官服生出些兴趣:“长亭啊,你身上穿的是太医院长使的官服?” 相思也顺着唐玉川的目光看去,见顾长亭穿的是一件深竹色的绸袍,样式规矩雅致,袖口领口处绣着回字纹饰,应是太医院的院服一类。 “我前几日刚从长使升做前禀太医了,这身衣服是也是刚发下来的。” 相思一愣:“你升官啦!” “恭喜恭喜!顾太医何时办烧尾宴,我们也来凑个份子!”唐玉川凑趣。 顾长亭自听得出二人话中的揶揄,笑道:“前禀太医和太医是不同的,我且要再历练个两三年,才能升做太医,你们别打趣我。” 不多时,到了赵府,门前早有仆从等候,牵了马往后门走了。 门口两座威武的石狮子,朱红大门,高立的门槛,这条街上所有府邸的标配……这也太没特色了些,要是晚上归家,怕是要走错的。相思暗暗想。 跟着领路的婆子进了府门,穿过前厅走廊,行到一处四面琉璃筑成的花厅前,那婆子开了门,请相思几个入内,自己却是没进。 “长亭,是你们几个回来了吗?”声音一落,重重盛开的繁花之后,便缓缓行出一个妇人。 这妇人三十多岁,生得高挑丰润,梳着如意高髻,菱唇含朱,目如秋月,上身着菊纹上裳,下面穿宫缎素雪绢裙,腕上也不知带着什么镯子手串,走起路来金玉之声不绝。相思想这妇人应就是自己的亲姑姑,忙上前见礼:“见过姑母。” 那妇人双手扶起她,细滑的手指竟在相思脸颊上轻轻一捏,爽朗笑道:“你的模样倒比你亲爹亲娘好许多!小时候我是常抱你的,只是后来到了京里,便没能再回家里去。” 相思捂着脸,讪讪道:“爷爷在家里常提起姑母,我便也像与姑母十分熟悉。” 魏氏拉着相思在花厅春凳上坐下,又对唐玉川道:“你就是唐家的小子吧,我爹也在信中提过你,说你极有做生意的头脑。” 唐玉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头在凳上坐下,难得的竟有些闺中大姑娘之感。 这时一直站在魏氏身后的少年开口道:“娘也别只顾着自己说,好歹给我们引见引见。” 魏氏作势要掐他,少年往旁边一躲,嘴上却道:“我们这表兄弟头次见面,好歹给我些面子!” “你哪有什么面子里子的!”魏氏轻啐了一口,却是拉着相思道:“这是你赵铭弟弟,平素最没个正形,你只管管教收拾他,我给你撑腰!” 相思与那少年见过礼,魏氏才又道:“你姑父半月前被派到遂宁去了,再有几日才能回来。” “今次也不知要在京里呆几日,但料想应是能等到姑父回来的。” 魏氏是极爽利的性子,和几人说了半晌话,末了似是想起了什么来,摇着头道:“我兄长也太胆小了些,便是害怕沉香会栽赃,也不能放你去韶州府赌命呀,他将近半百的岁数,只得你这一个儿子,要是你在韶州府交代了,他和爹爹爷俩就抱头哭去吧!” “爹倒是也不让我去,是我自己坚持要去的,哪知去了之后遇上灾民闹事这一档子事,我要是早知道,就是把沉香会得罪到家,也绝不肯去的。”相思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魏氏见她这副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你这性子倒也不知是像谁!” 喝了一盏茶,魏氏本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体恤他们两人舟车劳顿,便早早把他们送到了早已收拾好的院子去休息。 送走魏氏和赵铭,屋内只剩三人,一直拘着的唐玉川才松了口气,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进肚里去。 相思方才就看出唐玉川的不对劲,见他此时情状,打趣道:“方才喝了半晌水,原来你还没喝饱。” 唐玉川摇摇手,道:“长辈面前我哪里敢放肆。” 顾长亭却知他心思,复给他倒了一杯水,替他解围道:“我第一次见姑母时,也有手足无措之感,生怕在她面前做得不够周全,相处时日久了就好了,姑母是极直率的人。” 方才在城门口,周遭人多烦乱,三人只说了几句话,如今总算清净下来,相思便问出了这一路的疑问:“这次不是防疫司召我们入京吗?你们太医院怎么也在城门相迎的队伍里?” 五年未见,少年模样并未大变,只是神色比以前更加坚毅,骨骼也越发的成熟起来,微笑着的时候,依旧亲切熟悉:“这次韶州大疫,忍冬阁出了许多力,太医院里又多是忍冬阁举荐上来的人,防疫司便想从太医院里选个忍冬阁的熟人,不过是为了好协调事情,此外,我这次还有一个职司。” “职司?”相思好奇。 顾长亭故作神秘地眯起眼睛,等把两人的好奇心都勾出来后,才道:“我是沉香会一案的陪审。” 相思一愣,唐玉川却是一拍大腿:“那要狠狠搞死他啊!” “说是陪审,不过是此案涉及瘴疟和药材诸事,为防主审大人有不明之处,所以寻了个懂医理药事的人陪同,大抵就是个解疑的用处。” “解疑也成啊,你要是陪审,便不会被沈家收买,免得到时定不了死罪,他还要出来祸祸人!” 顾长亭没立刻说话,只是看向相思,似在思考些什么,片刻之后才道:“这几日,有人在京中替沈家疏通关系,那人姓钱,曾找过我。” 相思有些吃惊,随即心中却是了然:“沈成茂的妻子是韶州府人,娘家是韶州府的大户,正是姓钱,应是他家在替沈家周旋。” 听了这话,唐玉川知道不是什么望亲贵族要保沈继和,心中大定,神色也放松了些,拍了拍顾长亭的肩膀,道:“长亭兄啊,你现在可厉害发达了,日后升了太医,有好处可要多帮衬帮衬我们这些兄弟呀!” 顾长亭被逗笑,假模假式地拱手一礼:“自然自然,一起发财。” 相思也凑趣:“改明儿要是要找宫中药材采买的人,顾太医千万想着我们,苟富贵,勿相忘!” “好说好说。”顾长亭微笑点头。 唐玉川和相思住的院子相邻,但这唐小爷五年没见顾长亭,便软磨硬泡了半晌,总算让顾长亭晚上与他同睡,他还想邀相思一起,被相思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晚间用过了饭,相思有些乏了,便想早些休息,才要更衣梳洗,顾长亭却去而复返。 相思晚间不喝茶,自然没有什么好茶水招待,只随意给顾长亭倒了杯要凉不凉的开水:“唐玉川没去你院子?” “吃完饭他就睡下了,说是小憩,但我估计是要睡到明早的。” 相思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道:“这长途跋涉的真是折磨人,脖子都要断了。” 顾长亭起身走至相思背后,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放在相思的颈项之上,相思身体一僵。 “我帮你按按,放松些。” 相思没说话,顾长亭手上稍稍使力,相思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劲儿大了吗?我轻一些。” 顾长亭的手是医者的手,认穴极准,只按了几下,相思便觉得肩颈宽松了许多。 “这次韶州府大疫,南方六州的药商立了大功,只云州府被召的就有十几人,这本是好事,但因 沈继和,沉香会只怕会被人诟病,不知防疫司会不会趁此机会大做文章,撤了沉香会。”顾长亭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温和平静。 相思被按得摇头晃脑,舒服地闭着眼睛享受着服务,听了这话只想了片刻,便道:“这几年虽然沈继和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总归是大体稳住了南方六州的药事,若是撤了沉香会,以后这药事谁来管呢?总不会是户部或者防疫司来管吧?我听爷爷说,先皇曾想过要撤掉沉香会,但是撤掉之后,南北药事便陷入混乱,又碰上百年不遇的大雨,药田损毁大半而无人施救,那年可真是乱到家了,朝廷就算想趁机做文章,也总归要好好掂量掂量。” “话虽这么说,但沈继和临危不救,总归是损了沉香会的名声,且此事过后,再选谁做沉香会的会长,都有些顾忌。” 相思点点头,漫不经心道:“反正这些事儿,也不是咱们这些小喽啰能管的,索性让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糟心去吧。” 屋内一时没有声响,顾长亭力道适中地给相思按着颈项,眸色如水似墨,然后忽然开口:“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第62章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相思睁开眼,转头看向顾长亭,脸上略有些调皮神,问:“啥事啊?” 顾长亭轻咳了一声,在桌前坐下,郑重看着相思,道:“我想在京城买个僻静的院子,把奶奶和母亲接到京里来,在她们膝前尽孝。” 相思当即点头赞同,随即却一愣:“你准备一直在京中了吗?” “经过韶州府的事,我想,”他顿了顿,看向相思的眼神有些闪烁:“站在更高的地方,才能救更多的人。” 相思看着面前的青年没有说话,他似是没有变,但到底不是原来涉世未深的少年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太过世俗了。” 相思知他是误会了,摇头笑了笑,道:“权利从来都是很好的力量,你想这么做,我便支持你。” 顾长亭神情微微一动,复又柔和下来,轻轻抱住相思,她没挣扎:“这么多年,你竟真的一点都没变。那日我听闻了韶州府的动乱,很担心你,还好你没有事。” 相思吸了吸鼻子,十分感动道: “大外甥,你依旧这么孝顺。” 与相思说完要说的话,顾长亭便要走,走到门口才想起一件事,转身复问道:“我明日要去别院拜见阁主,你们一同进的城,应也相熟了?” 第二日一早,相思同顾长亭一起去了温云卿现在住的别院,唐玉川本也要去的,但因唐家在京里的药铺掌柜来找,便没能同去。 这所皇家别院并不大,离皇宫距离亦不甚远,环境清幽,且紧邻玉鸾河,实在是个静养的好去处。二人被别院管事引着进了院子,行过几处亭台楼阁,便看见一处满是花树的院子,二人在前厅等了一会儿,才吃过半盏茶,厅门一开,温云卿独自进了门。 此时已是秋日,早晚亦有些寒意,但平常人也只着厚些的衣衫便可,他却穿了一件墨毫大氅,脚上蹬着素白皂靴,神恬淡,眉目如画,只是稍有疲惫之。 “阁主。”顾长亭一礼,他曾在忍冬阁学习医道,也是受过温云卿教导的,自然很是尊重。 温云卿虚扶他起身,笑道:“几年不见,你越发进益了,欧阳院长写信给我时,常提起你,听说你又才提了前禀太医,你年纪尚轻便受此重用,欧阳院长是对你寄以厚望的。” “我入太医院后,多亏院长照顾,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顾长亭见他面不好,有些担忧 :“这次去韶州府救疫,路途实在遥远辛苦,又逢反贼作乱饥民闹事,阁主的旧疾可还好?” “不碍事。”温云卿轻轻带过,又请二人落座,转向相思,道:“你在韶州府时,说想长亭了,不知多久才能见到,谁知竟这么快便见了面。” 温云卿神温和,顾长亭眸带笑意,全都盯着相思,让她有些不自然:“长亭倒是没怎么变,总归是一起长大的,唐玉川昨儿非要和他睡在一起,说是兄弟多年没见了,有好多话要和他说。” 温云卿笑了笑,道:“唐小弟是个的人。” “这次防疫司召了忍冬阁和沉香会的人过来,说是要封赏,只是如今韶州府的事情刚了,防疫司尚有许多事情要做,沈继和的案子还要审,不知要拖到几时去。” “这次瑞王谋反一事,看朝廷的处理手段,就知不欲将这件事的影响扩大,所以年前应该会把这几件事都处理好。”温云卿见顾长亭面露担忧之,不禁又道:“我想,沈继和的案子,韶州府诸人封赏和沉香会移交三件事,处置最快的,应该就是封赏一事,这事之后便会审沈案。” “要是沈案也能在年前了了,我们也能早些回云州府去,出来都快半年了,家里肯定担心。”相思说完,又想起昨夜顾长亭提起的沉香会长人选一事,问:“只是这次韶州府瘟疫,沉香会的药商们虽然出钱出力,但总归会长脏了沉香会的名声,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理沉香会。” 相思问这句话,本是小心思,她想温云卿是有些皇家背景的,内幕消息总也应有些,所以来套套话。却见他笑着摇摇头:“这我确实不知道,但沈继和一案,朝廷应是不想牵扯到瑞王身上,只因若牵扯上了,沉香会便再洗不干净,天下人若知晓,只怕也要议论,难免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 顾长亭眉头舒展:“这么说,朝廷到底是要保住沉香会了?” “看目前的形势,这一点是并无疑问的。” “要是这么说……”相思沉吟道:“审沈继和时,最好不要提起和瑞王有关的事了。” 温云卿点点头:“是,只救疫不利,吞没银两药材,有伤国祚的罪名,就够判他个秋后问斩了。” 这时房门一闪,进来个穿淡青长衫的年轻人:“长亭,王堂主有事要你过去一趟。” “沈阔,你也来京里了!”顾长亭略有讶异,却转身与温云卿告了一声罪,有对相思点点头,便同那青年并肩走了。 此时屋内只剩二人,温云卿低头喝茶,屋内寂静。 ******************************************** 本章内容未完,下半章我放在作者有话说里啦接着往下拉 ********************************************缺字 第63章 第二日天还未亮,相思便和唐玉川出了门,到了第一重宫门,便看见顾长亭与几名官员站在门口一处临时搭建的帐亭下,他见二人来了,便与旁边几个官员一拱手,走向这边。 他先看向相思,见她衣着虽正式,却也平常,然后看向唐玉川,神变了几变,深吸了两口气,才得开口:“玉川,你是把家私都带在身上了吗?” 但见唐玉川穿了一件墨绿水绸暗云纹的长衫,这水绸原是淳州府独有的,因制绸实在耗费人力,价格便十分高昂,只这一身衣裳便要靠千两的雪花银。除了这衣裳,唐玉川腰上还系了一条金纹嵌白玉玛瑙珍珠的腰带,腰带上还挂着一枚羊脂白玉佩,两枚精巧的香囊,实在是不怪顾长亭这么问。 相思听了,胸中郁气一扫而光:“这一路我都要被他晃瞎了!” 唐玉川有些不悦,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横了相思一眼,道:“我这还是克制了呢,你不知我爹给我准备了多少东西,他说不能在京城丢了唐家的颜面,让他们觉得我家里穷酸小气!” “罢罢罢,你这也算是独树一帜了。”顾长亭无奈摇摇头,引着二人往临时搭建的帐亭下走去,道:“估计还要再等一会儿,你们稍坐。” 这帐亭边角用铸铁长棍固定,上面支起数米宽,十数米长的褐防雨毡布,亭下又摆了几张桌子和椅子,二人刚落座,便有几个从礼部刚调来的小厮端上了热茶:“天气寒凉,两位小爷请用些热茶。” 相思点点头谢了,唐玉川却挺了挺胸脯,那摸做样地“嗯”了一声,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小厮:“拿去喝茶。” 那小厮一愣,抬头又见唐玉川这样一身骚包打扮,心中一乐,双手接过:“谢谢爷!” 那小厮一走,唐玉川便没了方才拿腔作势的模样,对相思挑挑眉:“我跟你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遇上这些人可要好好答对,不然不知在什么地方给你使绊子呢!” 相思脾他一眼,摇摇头,复又点点头:“到底是唐老爷的亲儿子,应是没抱错的。” 两人说话间,已有数辆马车过来,或有云州府来的,相思二人认识便去打个招呼,也有忍冬阁来的,都在亭下坐着喝茶,只是一直不见温云卿和王中道。 负责此次封赏的礼部官员看了看时辰,见天已大亮了,略有些急,转头问顾长亭:“温阁主怎么还没到?” 顾长亭正要说话,却见一辆宫人用的马车飞驰而来, 马车尚未停稳,便从车上跳下个白胖的太监,正是那日在城门口迎接众人的黄公公。他身材有些胖,又是一路赶过来,难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快步走到礼部官员面前,行了个礼,尖细着声音道:“诸位大人别等啦,温阁主今儿一早犯了旧疾,进不了宫了,还是让来了的诸位入宫去听赏,免得耽误了时辰!” 礼部官员一愣,顾长亭亦是一惊,旋即又强定了定神,对那礼部官员一礼,道:“既然这样,就请忍冬阁里的人代为听赏罢,别误了时辰才是正经。” 这礼部官员名叫周致宁,今年若是政绩考核过了,八成是要升侍郎职司的,今次又是头次接这差事,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听顾长亭这么说,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不合适?” 顾长亭转头看向忍冬阁的几个人,道:“温阁主旧疾复发,定是来不了了,若是再误了时辰,实在因小失大,只是这事儿还要和尚书大人说一声才是。” 周致宁听了,连连点头,却不敢擅动,让人快去禀报了礼部尚书,等尚书大人的口信回来后,才算是稳住了心神,召了帐亭下的诸人按照点名顺序站好,开言道:“诸位都是在韶州府大疫中立了功劳的,今日能进宫听圣上封赏,从来无人有此殊荣,别的本官也没什么要说,只望入宫后,诸位能谨言慎行。” 这帮人自然应诺,周致宁便领着诸人往宫里走,因早已交代了侍卫,且又有宫中手令,只稍稍盘查了几人,便放了行。入宫之后,他们自然是没有车坐的,相思正愁着要走到什么时候,就见原先走在前面的顾长亭放慢脚步,渐渐走到了她与唐玉川身边。 “宣和殿是外殿,离这宫门不远,不上半个时辰就到了。”顾长亭没看二人,声音却清清楚楚传进二人耳中。 “宫里有人就是不一样。”唐玉川颇为骄傲自豪地点点头。 相思却想起方才那一幕,问:“温阁主没来吗?” 顾长亭看她一眼,复又转头去看队伍前方,压低声音道:“阁主晨间犯了病……怕是……”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相思却已猜到,不自觉地攥起了袖角,轻轻问:“若他的病真到了这个地步……当年戚先生想出的法子或许管用呢?” 看着相思满是希冀之的眸子,顾长亭沉默了许久,脚步亦慢了下来,却终是摇摇头:“太险,若非要以金石之力除去病灶,只怕病未好,人先丢了性命。” 相思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看着地上铺着的方正金砖 ,略有些出神,许久低声嘟囔了一句:“说不定我能成呢。” 不多时,这几十人到了宣和殿内,本想一睹天颜的众人自是没有如愿,只一个年纪颇大的老太监宣了旨,众人各封了个xxx使,相思心思不在这上面,自然也没有细听,混在人群里哼哈应是。 这宣旨的老公公似是也急着回去办事,宣完了旨,便又背了一段辞藻十分华丽的话,大意是:皇上很看重你们这些卖药儿的和看病的,你们受了封赏后,回去要继续造福相邻,咱们大庆国在你们的努力下会越来越好哒,大家加油哦! 之后便又发了类似国家认证证书一类的东西,据说是在户部有备案的,然后各赏了一对玉如意,实在没什么新意。 很快这程序算是走完了,众人对着圣旨磕头谢恩,又跟着周致宁往外走。唐玉川手里拿着那对如意,在阳光下看了又看,眉头皱了起来:“成很一般嘛……” “嘘!”旁边一个相熟的沉香会同窗提醒。 也不知是何原因,返回时这周致宁的带队速度明显快了许多,相思也跟着加快脚步,听见唐玉川说了这么一句,眯着眼道:“宫里赏赐的东西不在于这东西本来的好坏,重点在于这东西的意义,便是赏咱们一块石头,也比外面的极品美玉要珍贵万分的。” 唐玉川点点头,依旧皱眉盯着手中成一般的玉如意,体味着相思话中的真谛。 离两人并不远的黄公公听了,掩唇一笑,快走两步与两人并肩,道:“这话原是在理的,这世上有几个商人能入宫听封,还得了如意的?只这一条,诸位就比这天下商贾都高出一头来!” 相思心里暗啐一声“扯蛋”,面上却笑着逢迎了几句。 出宫门,众人拜别周致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相思在旁等着顾长亭完事过来。 因太医院也不过是从中辅助的,所以大事既然完了,顾长亭便也不用留下,与几位主事的官员交代几句,又告了罪,便往相思和唐玉川这边来。 “我要去别院探望阁主,你们两个先回去府里去。” 相思却摇摇头:“我同你一起去。” “温阁主又病啦?”唐玉川差异。 最后竟是三人都往别院去了,才到门口,顾长亭便看到个熟人,上前行礼道:“院长。” 欧阳成亦是听到温云卿病重的消息赶来的,才下了马车,见顾长亭也来了,面有些沉重:“你也来 了。” “早上听说阁主旧疾犯了,所以来看看。” 欧阳成摇摇头,又看见顾长亭身后站着的两人,只点点头算是招呼。 几人被引着去了内院,才进门,便见屋外站着几个才从宫里回来的年轻人,各个眉头紧锁,这时房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小厮端着个铜盆出门往外走,铜盆从面前经过,相思一瞥,见是一盆血水。 王中道紧跟着从屋里出来,见院里站了许多人,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阁主暂时稳定下来了,需要静养,不要去打搅他。” 忍冬阁的几人虽不放心,到底是应声散了。王中道走到欧阳成面前,点点头:“你来了。” “怎么样了?” 王中道看了相思和唐玉川一眼,复又看向欧阳成,摇摇头:“这次本不应让他去韶州府,要是拦着他,身子也不会伤得这么厉害。” 欧阳成拍拍王中道的肩膀:“他的性子和老阁主一模一样,岂是你想拦便能拦住的,需要什么药材还是东西,你告诉我,我去给你寻。” 王中道素来严肃刻板,听了这话,眼睛竟有些红,喉结动了动,转头看向旁边的荼蘼花树,哽着声音道:“现在就是寻了龙肝凤髓来,也没用了。” 几人听了这话,俱是一震,欧阳成不可置信问:“上次信上不是说,尚有五年之期!” 第64章 “是戚叔叔来了吗。” 屋外几人一愣,倒是戚寒水先反应过来,抬腿往屋门走了几步,后面的人才跟上。屋内有些昏暗,窗户关着,有些憋闷,相思最后进了门,床已被几人围住,她只能在空隙里窥见到一抹素锦被。 “我让你们担心了。”温云卿轻柔的声音穿过众人传到相思耳中,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他的脸,苍白清俊,双眸微垂,平日总带弧度的唇角,此时泛着病态的猩红,如同染血一般,说话间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别说话了。”王中道急切道。 温云卿笑笑,便没再说话,众人退了出去,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吵了一架,然后各去寻法子,不理会对方。 戚寒水在旁边的屋子安置下来,这才看向相思几人:“我寻思来京城应该能看到你们,没承想你们竟然也在这儿。” 顾长亭看着自家师傅有些沧桑的脸,略有些担忧,却道:“今早我听闻阁主旧疾犯了,所以宫中的事一办完,就和他们两个过来了。” 戚寒水看向相思和唐玉川,面稍霁,摇头道:“谁能想到你们两个还能有进宫听封的机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唐玉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白花了许多银子!” 相思应和两声,忽开口问:“先生,温阁主的病……真的没治了吗?” 屋内一时寂静,良久,戚寒水叹了口气:“若他安心静养,或许还有四五年的光景,但看今日的情形,真是油尽灯枯了。” “先生在云州府时,曾提过开胸手术……之法,如今是不是可用?”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冷哼一声:“我早两年便想试这法子,但你今日也见到王中道那老匹夫了,他是不会同意的。” 相思不知怎么回答,正低头思索时,又听戚寒水道:“且那法子尚有些问题。” 相思不明所以抬头看去,见戚寒水从包袱里掏掏拣拣,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包裹来:“人清醒的时候,自不能动刀,但我尚未寻到合适的**。” 相思打开其中一个包裹,见里面装着些淡黄的粉末,用手指沾了一点,却没看出来是什么。唐玉川早已被勾得好奇心起,低头就去闻,相思没拦住,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唐玉川已吸进鼻内去。“是戚叔叔来了吗。” 屋外几人一愣,倒是戚寒水先反应过来,抬腿往屋门走了几步,后面的人才跟上。屋内有些昏暗,窗户关着,有些憋闷,相思最后进了门,床已被几人围住,她只能在空隙里窥见到一抹素锦被。 “我让你们担心了。”温云卿轻柔的声音穿过众人传到相思耳中,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他的脸,苍白清俊,双眸微垂,平日总带弧度的唇角,此时泛着病态的猩红,如同染血一般,说话间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别说话了。”王中道急切道。 温云卿笑笑,便没再说话,众人退了出去,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吵了一架,然后各去寻法子,不理会对方。 戚寒水在旁边的屋子安置下来,这才看向相思几人:“我寻思来京城应该能看到你们,没承想你们竟然也在这儿。” 顾长亭看着自家师傅有些沧桑的脸,略有些担忧,却道:“今早我听闻阁主旧疾犯了,所以宫中的事一办完,就和他们两个过来了。” 戚寒水看向相思和唐玉川,面稍霁,摇头道:“谁能想到你们两个还能有进宫听封的机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唐玉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白花了许多银子!” 相思应和两声,忽开口问:“先生,温阁主的病……真的没治了吗?” 屋内一时寂静,良久,戚寒水叹了口气:“若他安心静养,或许还有四五年的光景,但看今日的情形,真是油尽灯枯了。” “先生在云州府时,曾提过开胸手术……之法,如今是不是可用?”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冷哼一声:“我早两年便想试这法子,但你今日也见到王中道那老匹夫了,他是不会同意的。” 相思不知怎么回答,正低头思索时,又听戚寒水道:“且那法子尚有些问题。” 相思不明所以抬头看去,见戚寒水从包袱里掏掏拣拣,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包裹来:“人清醒的时候,自不能动刀,但我尚未寻到合适的**。” 相思打开其中一个包裹,见里面装着些淡黄的粉末,用手指沾了一点,却没看出来是什么。唐玉川早已被勾得好奇心起,低头就去闻,相思没拦住,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唐玉川已吸进鼻内去。 “是戚叔叔来了吗。” 屋外几人一愣,倒是戚寒水先反应过来,抬腿往屋门走了几步,后面的人才跟上。屋内有些昏暗,窗户关着,有些憋闷,相思最后进了门,床已被几人围住,她只能在空隙里窥见到一抹素锦被。 “我让你们担心了。”温云卿轻柔的声音穿过众人传到相思耳中,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他的脸,苍白清俊,双眸微垂,平日总带弧度的唇角,此时泛着病态的猩红,如同染血一般,说话间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别说话了。”王中道急切道。 温云卿笑笑,便没再说话,众人退了出去,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吵了一架,然后各去寻法子,不理会对方。 戚寒水在旁边的屋子安置下来,这才看向相思几人:“我寻思来京城应该能看到你们,没承想你们竟然也在这儿。” 顾长亭看着自家师傅有些沧桑的脸,略有些担忧,却道:“今早我听闻阁主旧疾犯了,所以宫中的事一办完,就和他们两个过来了。” 戚寒水看向相思和唐玉川,面稍霁,摇头道:“谁能想到你们两个还能有进宫听封的机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唐玉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白花了许多银子!” 相思应和两声,忽开口问:“先生,温阁主的病……真的没治了吗?” 屋内一时寂静,良久,戚寒水叹了口气:“若他安心静养,或许还有四五年的光景,但看今日的情形,真是油尽灯枯了。” “先生在云州府时,曾提过开胸手术……之法,如今是不是可用?”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冷哼一声:“我早两年便想试这法子,但你今日也见到王中道那老匹夫了,他是不会同意的。” 相思不知怎么回答,正低头思索时,又听戚寒水道:“且那法子尚有些问题。” 相思不明所以抬头看去,见戚寒水从包袱里掏掏拣拣,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包裹来:“人清醒的时候,自不能动刀,但我尚未寻到合适的**。” 相思打开其中一个包裹,见里面装着些淡黄的粉末,用手指沾了一点,却没看出来是什么。唐玉川早已被勾得好奇心起,低头就去闻,相思没拦住,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唐玉川已吸进鼻内去。 “是戚叔叔来了吗。” 屋外几人一愣,倒是戚寒水先反应过来,抬腿往屋门走了几步,后面的人才跟上。屋内有些昏暗,窗户关着,有些憋闷,相思最后进了门,床已被几人围住,她只能在空隙里窥见到一抹素锦被。 “我让你们担心了。”温云卿轻柔的声音穿过众人传到相思耳中,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他的脸,苍白清俊,双眸微垂,平日总带弧度的唇角,此时泛着病态的猩红,如同染血一般,说话间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别说话了。”王中道急切道。 温云卿笑笑,便没再说话,众人退了出去,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吵了一架,然后各去寻法子,不理会对方。 戚寒水在旁边的屋子安置下来,这才看向相思几人:“我寻思来京城应该能看到你们,没承想你们竟然也在这儿。” 顾长亭看着自家师傅有些沧桑的脸,略有些担忧,却道:“今早我听闻阁主旧疾犯了,所以宫中的事一办完,就和他们两个过来了。” 戚寒水看向相思和唐玉川,面稍霁,摇头道:“谁能想到你们两个还能有进宫听封的机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唐玉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白花了许多银子!” 相思应和两声,忽开口问:“先生,温阁主的病……真的没治了吗?” 屋内一时寂静,良久,戚寒水叹了口气:“若他安心静养,或许还有四五年的光景,但看今日的情形,真是油尽灯枯了。” “先生在云州府时,曾提过开胸手术……之法,如今是不是可用?”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冷哼一声:“我早两年便想试这法子,但你今日也见到王中道那老匹夫了,他是不会同意的。” 相思不知怎么回答,正低头思索时,又听戚寒水道:“且那法子尚有些问题。” 相思不明所以抬头看去,见戚寒水从包袱里掏掏拣拣,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包裹来:“人清醒的时候,自不能动刀,但我尚未寻到合适的**。” 相思打开其中一个包裹,见里面装着些淡黄的粉末,用手指沾了一点,却没看出来是什么。唐玉川早已被勾得好奇心起,低头就去闻,相思没拦住,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唐玉川已吸进鼻内去。 “是戚叔叔来了吗。” 屋外几人一愣,倒是戚寒水先反应过来,抬腿往屋门走了几步,后面的人才跟上。屋内有些昏暗,窗户关着,有些憋闷,相思最后进了门,床已被几人围住,她只能在空隙里窥见到一抹素锦被。 “我让你们担心了。”温云卿轻柔的声音穿过众人传到相思耳中,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他的脸,苍白清俊,双眸微垂,平日总带弧度的唇角,此时泛着病态的猩红,如同染血一般,说话间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别说话了。”王中道急切道。 温云卿笑笑,便没再说话,众人退了出去,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吵了一架,然后各去寻法子,不理会对方。 戚寒水在旁边的屋子安置下来,这才看向相思几人:“我寻思来京城应该能看到你们,没承想你们竟然也在这儿。” 顾长亭看着自家师傅有些沧桑的脸,略有些担忧,却道:“今早我听闻阁主旧疾犯了,所以宫中的事一办完,就和他们两个过来了。” 戚寒水看向相思和唐玉川,面稍霁,摇头道:“谁能想到你们两个还能有进宫听封的机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唐玉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白花了许多银子!” 相思应和两声,忽开口问:“先生,温阁主的病……真的没治了吗?” 屋内一时寂静,良久,戚寒水叹了口气:“若他安心静养,或许还有四五年的光景,但看今日的情形,真是油尽灯枯了。” “先生在云州府时,曾提过开胸手术……之法,如今是不是可用?”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冷哼一声:“我早两年便想试这法子,但你今日也见到王中道那老匹夫了,他是不会同意的。” 相思不知怎么回答,正低头思索时,又听戚寒水道:“且那法子尚有些问题。” 相思不明所以抬头看去,见戚寒水从包袱里掏掏拣拣,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包裹来:“人清醒的时候,自不能动刀,但我尚未寻到合适的**。” 相思打开其中一个包裹,见里面装着些淡黄的粉末,用手指沾了一点,却没看出来是什么。唐玉川早已被勾得好奇心起,低头就去闻,相思没拦住,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唐玉川已吸进鼻内去。 “是戚叔叔来了吗。” 屋外几人一愣,倒是戚寒水先反应过来,抬腿往屋门走了几步,后面的人才跟上。屋内有些昏暗,窗户关着,有些憋闷,相思最后进了门,床已被几人围住,她只能在空隙里窥见到一抹素锦被。 “我让你们担心了。”温云卿轻柔的声音穿过众人传到相思耳中,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他的脸,苍白清俊,双眸微垂,平日总带弧度的唇角,此时泛着病态的猩红,如同染血一般,说话间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别说话了。”王中道急切道。 温云卿笑笑,便没再说话,众人退了出去,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吵了一架,然后各去寻法子,不理会对方。 戚寒水在旁边的屋子安置下来,这才看向相思几人:“我寻思来京城应该能看到你们,没承想你们竟然也在这儿。” 顾长亭看着自家师傅有些沧桑的脸,略有些担忧,却道:“今早我听闻阁主旧疾犯了,所以宫中的事一办完,就和他们两个过来了。” 戚寒水看向相思和唐玉川,面稍霁,摇头道:“谁能想到你们两个还能有进宫听封的机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唐玉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白花了许多银子!” 相思应和两声,忽开口问:“先生,温阁主的病……真的没治了吗?” 屋内一时寂静,良久,戚寒水叹了口气:“若他安心静养,或许还有四五年的光景,但看今日的情形,真是油尽灯枯了。” “先生在云州府时,曾提过开胸手术……之法,如今是不是可用?”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冷哼一声:“我早两年便想试这法子,但你今日也见到王中道那老匹夫了,他是不会同意的。” 相思不知怎么回答,正低头思索时,又听戚寒水道:“且那法子尚有些问题。” 相思不明所以抬头看去,见戚寒水从包袱里掏掏拣拣,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包裹来:“人清醒的时候,自不能动刀,但我尚未寻到合适的**。” 相思打开其中一个包裹,见里面装着些淡黄的粉末,用手指沾了一点,却没看出来是什么。唐玉川早已被勾得好奇心起,低头就去闻,相思没拦住,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唐玉川已吸进鼻内去。 “是戚叔叔来了吗。” 屋外几人一愣,倒是戚寒水先反应过来,抬腿往屋门走了几步,后面的人才跟上。屋内有些昏暗,窗户关着,有些憋闷,相思最后进了门,床已被几人围住,她只能在空隙里窥见到一抹素锦被。 “我让你们担心了。”温云卿轻柔的声音穿过众人传到相思耳中,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他的脸,苍白清俊,双眸微垂,平日总带弧度的唇角,此时泛着病态的猩红,如同染血一般,说话间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别说话了。”王中道急切道。 温云卿笑笑,便没再说话,众人退了出去,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吵了一架,然后各去寻法子,不理会对方。 戚寒水在旁边的屋子安置下来,这才看向相思几人:“我寻思来京城应该能看到你们,没承想你们竟然也在这儿。” 顾长亭看着自家师傅有些沧桑的脸,略有些担忧,却道:“今早我听闻阁主旧疾犯了,所以宫中的事一办完,就和他们两个过来了。” 戚寒水看向相思和唐玉川,面稍霁,摇头道:“谁能想到你们两个还能有进宫听封的机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唐玉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白花了许多银子!” 相思应和两声,忽开口问:“先生,温阁主的病……真的没治了吗?” 屋内一时寂静,良久,戚寒水叹了口气:“若他安心静养,或许还有四五年的光景,但看今日的情形,真是油尽灯枯了。” “先生在云州府时,曾提过开胸手术……之法,如今是不是可用?”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冷哼一声:“我早两年便想试这法子,但你今日也见到王中道那老匹夫了,他是不会同意的。” 相思不知怎么回答,正低头思索时,又听戚寒水道:“且那法子尚有些问题。” 相思不明所以抬头看去,见戚寒水从包袱里掏掏拣拣,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包裹来:“人清醒的时候,自不能动刀,但我尚未寻到合适的**。” 相思打开其中一个包裹,见里面装着些淡黄的粉末,用手指沾了一点,却没看出来是什么。唐玉川早已被勾得好奇心起,低头就去闻,相思没拦住,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唐玉川已吸进鼻内去。 “是戚叔叔来了吗。” 屋外几人一愣,倒是戚寒水先反应过来,抬腿往屋门走了几步,后面的人才跟上。屋内有些昏暗,窗户关着,有些憋闷,相思最后进了门,床已被几人围住,她只能在空隙里窥见到一抹素锦被。 “我让你们担心了。”温云卿轻柔的声音穿过众人传到相思耳中,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他的脸,苍白清俊,双眸微垂,平日总带弧度的唇角,此时泛着病态的猩红,如同染血一般,说话间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别说话了。”王中道急切道。 温云卿笑笑,便没再说话,众人退了出去,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吵了一架,然后各去寻法子,不理会对方。 戚寒水在旁边的屋子安置下来,这才看向相思几人:“我寻思来京城应该能看到你们,没承想你们竟然也在这儿。” 顾长亭看着自家师傅有些沧桑的脸,略有些担忧,却道:“今早我听闻阁主旧疾犯了,所以宫中的事一办完,就和他们两个过来了。” 戚寒水看向相思和唐玉川,面稍霁,摇头道:“谁能想到你们两个还能有进宫听封的机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唐玉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白花了许多银子!” 相思应和两声,忽开口问:“先生,温阁主的病……真的没治了吗?” 屋内一时寂静,良久,戚寒水叹了口气:“若他安心静养,或许还有四五年的光景,但看今日的情形,真是油尽灯枯了。” “先生在云州府时,曾提过开胸手术……之法,如今是不是可用?”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冷哼一声:“我早两年便想试这法子,但你今日也见到王中道那老匹夫了,他是不会同意的。” 相思不知怎么回答,正低头思索时,又听戚寒水道:“且那法子尚有些问题。” 相思不明所以抬头看去,见戚寒水从包袱里掏掏拣拣,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包裹来:“人清醒的时候,自不能动刀,但我尚未寻到合适的**。” 相思打开其中一个包裹,见里面装着些淡黄的粉末,用手指沾了一点,却没看出来是什么。唐玉川早已被勾得好奇心起,低头就去闻,相思没拦住,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唐玉川已吸进鼻内去。 “是戚叔叔来了吗。” 屋外几人一愣,倒是戚寒水先反应过来,抬腿往屋门走了几步,后面的人才跟上。屋内有些昏暗,窗户关着,有些憋闷,相思最后进了门,床已被几人围住,她只能在空隙里窥见到一抹素锦被。 “我让你们担心了。”温云卿轻柔的声音穿过众人传到相思耳中,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他的脸,苍白清俊,双眸微垂,平日总带弧度的唇角,此时泛着病态的猩红,如同染血一般,说话间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别说话了。”王中道急切道。 温云卿笑笑,便没再说话,众人退了出去,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吵了一架,然后各去寻法子,不理会对方。 戚寒水在旁边的屋子安置下来,这才看向相思几人:“我寻思来京城应该能看到你们,没承想你们竟然也在这儿。” 顾长亭看着自家师傅有些沧桑的脸,略有些担忧,却道:“今早我听闻阁主旧疾犯了,所以宫中的事一办完,就和他们两个过来了。” 戚寒水看向相思和唐玉川,面稍霁,摇头道:“谁能想到你们两个还能有进宫听封的机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唐玉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白花了许多银子!” 相思应和两声,忽开口问:“先生,温阁主的病……真的没治了吗?” 屋内一时寂静,良久,戚寒水叹了口气:“若他安心静养,或许还有四五年的光景,但看今日的情形,真是油尽灯枯了。” “先生在云州府时,曾提过开胸手术……之法,如今是不是可用?”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冷哼一声:“我早两年便想试这法子,但你今日也见到王中道那老匹夫了,他是不会同意的。” 相思不知怎么回答,正低头思索时,又听戚寒水道:“且那法子尚有些问题。” 相思不明所以抬头看去,见戚寒水从包袱里掏掏拣拣,拿出两个掌心大小的包裹来:“人清醒的时候,自不能动刀,但我尚未寻到合适的**。” 相思打开其中一个包裹,见里面装着些淡黄的粉末,用手指沾了一点,却没看出来是什么。唐玉川早已被勾得好奇心起,低头就去闻,相思没拦住,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唐玉川已吸进鼻内去。 第65章 “且你有个姑父在户部做侍郎,就是遇上什么难事也不妨的,只叫你姑父替你去出头!咱们有权有势的怕个什么!”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但偏偏赵平治是个极认真严谨的,听了这话,眉头微微蹙在一起,沉吟半晌,道:“只要是合乎法理之事,我肯定会站在你这边,但要是违背法纪,也要秉公处置的。” 魏氏粉拳打了赵平治一下,佯装恼怒,道:“你这个呆子!” 晚些时候相思回了自己的院子,找出之前让唐玉川带来的小箱子,把一摞账本拿出来后,便看见箱底放置着的几把刀,这套手术刀她送了戚寒水一套,之后自己又去打了一套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雪亮冰凉的刀面,既熟悉又陌生,但想起今日见到的情形,握住刀柄的手,不禁紧了几分。 第二日一早,导游赵铭同志便来叫几人出门,因顾长亭今日要去太医院报道,所以先出门了,只剩相思、唐玉川和赵铭三人一起去寻铺面。找了一整天,寻到了三四个较为合适的铺面,相思想着要谨慎些,便都没定下,只等第二日让魏兴去看看再说。 此时天已有些晚了,马车路过街市,相思见路边有卖鱼的,便给车夫银子让去买了两条,唐玉川有些纳闷:“你馋鱼了?” 赵铭也不解:“相思哥,你要是想吃鱼,和厨房说一声就成,家里厨房还养着几条呢!” 相思摇摇头,只眼冒绿光看着那两条鱼。 三人回府时,晚饭已做好了,自然没有鱼,吃罢饭,相思就火烧屁股一般拎着鱼回院子了,唐玉川有些好奇,便也跟在她屁股后面。 到了院里,相思先打了一盆水放在院里的小台上,又把鱼拿出来,随后进屋去取了那小刀出来,唐玉川咽了咽口水:“相思你要干啥呀?” 那鱼被折腾了一路,此时早已魂归离恨天,相思左手提起一条鱼,放在小石台子上,雪亮的小刀在唐玉川眼前闪过,然后放在了鱼肚上,她的手小而纤细,但是很稳,握住刀柄缓缓滑动,将密实紧致的鱼肚一点点切开。 而被刀切开的鱼肉处,平整完好,并无一处太深伤了脏腑,也无一处太浅,没能划开肌理。然后小刀缓缓从鱼尾、鱼背、鱼鳃处划过,画了一个闭环。相思的手轻轻揭起一边,然后完整地将半面鱼身提了起来。 虽一直看着相思的刀,但唐玉川还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相思你怎么办到的!你这简直……简直是太 厉害了!” 相思仔细检查那半面鱼肉,见边缘都还平整完好,只是有一处她本想也割下来,却没成功,心中有些恼火,却又很快平静下来,用那薄薄的刀轻轻拨开裹着脏腑的薄膜,然后将内脏一个一个小心地解割下来,她的手一直很稳,那是握手术刀的手,却已十余年没有握刀。 很快这条鱼被完完全全分割开来,断处都很平整,内脏亦无破处,唐玉川出神地看着,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吸引人? 相思又抓起第二条鱼,如法炮制,这一次速度更快,下刀更稳准,简直行云流水一般。 唐玉川的嘴越发的合不上了:“相思……你……你这是在哪学的?” “医学院。”相思嘟囔了一句,把鱼肉收好准备一会儿给厨房送去,又清理了石台,然后才用皂角洗净了手术刀。 鱼肉自然和人的肌肉完全不同,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没有什么可比性,但是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动过手术刀,解剖鱼可以让她的手熟悉刀的角度和手的力度,找回一些感觉。她不知温云卿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机会帮他做手术,甚至不知道手术成功的几率有多大,但她想试试,说不定呢…… 按照她这些日子看到的情形,温云卿极有可能是肺主动脉疝,或者是肺动脉栓塞,也有可能是其他和动脉有关的疾病,但她没有任何片子,做不出任何确定的诊断,一切都是在赌。 即便在检查手段先进的时候,也有许多开胸后发现和之前的诊断完全不符合的情况,医学上从来没有百分百的确定。 既然是在赌,她就要放赌注,赌赢了温云卿能活,忍冬阁会感激她,若她赌输了呢? 那在别人眼中,她与杀人无异,这个世界可没人懂“手术有风险”,她大概会被“咔嚓”掉的……相思一边想着,一边摸了摸自己纤细的小脖子,心肝儿亦有些颤抖。 这台手术不好做呀…… 第二日一早,相思把那几家铺面的情况与魏兴老管家说明后,并未同去,而是套了马车去了皇家别院。寻到戚寒水时,见他正蹲在墙根鼓弄着什么,相思走近一看,只见戚寒水左手拎着一只鸡大腿,右手握着手术刀,正在脱毛鸡的肚子上划。 “您练刀呢?” 戚寒水手一抖,划偏了,转头有些不悦地看着相思,也不知是谁又惹了他不开心:“我不练,难道真有那一天你上去做手术不成?你 也就是嘴上的能耐,真要动手时,只怕就啥都不是了!” 相思伸伸舌头,心想,我怎么说也是受了国家正规教育的,在医学院里真刀真枪干过的,不像你,听我说了几句全凭自学,连野鸡大学的文凭也没有,反倒嘲笑起我来了。 “温阁主怎么样了?” 戚寒水又低头去对付那只赤条条的小母鸡,沉默半晌,道:“又吐了一回血,王中道煎了回阳止血汤灌了,总算止住了。” 相思看向脚边那个盆子里,见里面装满了寿终正寝的小母鸡,于是问道:“先生想什么时候给阁主做手术?” 戚寒水也练习了很长时间,手很稳,轻轻划开鸡皮鸡肉,也未伤及内脏,听了相思的问话,手中的刀微微一顿,偏了几分:“我看云卿也就是这几日了,你今日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你前日说缝伤口的线,到底选什么线好?你快些帮我准备出来,这几日我便要动手了。” 相思昨日不止杀了两条鱼,还做了另外两件事,一是去寻了粗细事宜的丝线,头发到底强度不够太过冒险,丝线应是没问题,再有就是切下病灶后,切口处的缝合,这里缝合不能用无法吸收的丝线和头发,眼下最合适的就是羊肠线,她也寻了个三代制羊肠线的妇人家定做,明日便能交货。 “线我已准备好了,若是顺利,明日就能送过来。”相思说着把手中的包袱往戚寒水面前一放:“咱们现在更重要的是制麻药。” 原本低头与小母鸡战斗的戚寒水闻言一愣,瞪着眼睛问相思:“你想出法子了?” 相思有些犹疑地点了点头:“并不一定能成,且试试再说。” “什么法子?” 相思挠了挠脑袋,搜肠刮肚想了半晌,迟疑道:“萃取?” “你想的法子你问我!”戚寒水胡子一吹,伸手去解那包袱,解开一看,见有许多百忧草,又有一个不小的封口瓶子,拿起来晃了晃,知里面装的应该是油一样的东西,奇怪道:“这是什么东西?” 相思伸手拿过那瓶子,拧开封口送到戚寒水鼻下,蒜头鼻抽动了两下,有些犹豫:“菜籽油?” “不是,是白茶油,质轻,味淡,性平,无毒,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基质了。” 老头的小眼睛眯了起来:“你这又是从哪里看来的?” 相思正要开口忽悠,戚寒水却忽然伸手阻止了她:“罢罢罢!你肯定又要说些不着边际的 话,我也懒得听了!” 相思眨了眨眼,略有些委屈,觉得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 戚寒水洗净了手,与相思一起去小灶房鼓弄萃取大业。 百忧草做麻药,从药效上来说本应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用量,干草要吃一斤半,熬汤得喝一大锅,温云卿肯定是吃不了这么多的,所以浓缩才是解决之法。 但现在这个时节,已没有了鲜的百忧草,不能榨汁浓缩,只能从干草浸液上想办法。根据戚寒水所言,这百忧草溶出率极低,也就是说,药草中的成分在水中难溶。既然水中难溶,且许多草药中的有效成分易溶于油,相思便想用油将有效成分从水中萃取出来。 所用的法子也极简单,还是用水煎药,等水的颜变成浅褐,才倒入白茶油,然后搅动药锅。起初并看不出特别来,水的颜也没变,只是浮在上面那层一寸高的油面渐渐变成了褐,然后深褐,最后竟变成了黑。 “这这!这就是咱们要的东西吗!”戚寒水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油面,仿佛见了鬼一般。 相思依旧不疾不徐地搅动着药锅,直到水的颜越来越淡,才停了火。她把那层茶油舀了出来,装了满满一瓷盏,等油的温度降下来,便倒入五个小瓷瓶里。 “这总要试试有没有用,你倒进瓷瓶里做什么?” 相思看着戚寒水已经伸到瓷盏旁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道:“咱们这次可用了五倍的百忧草,你别看只这么一小盏,药效可烈着呢,总要平均成五份,不能多喝了。” “你给我一瓶,我试试效用。” 相思把茶油均匀倒进五个瓶里,然后封好,并没有给戚寒水:“这只是第一步,虽油里有药,但喝起来麻烦不说,药性也极易挥发,做成蜜丸才成。” 戚寒水一愣,皱眉看着相思:“你到底在哪看到这么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相思尚未开言,他却再次挥手打断:“爱在哪儿看在哪儿看!我不想知道!” 相思嘟囔:“男人心海底针哦……” 后来,这五瓶药油,三瓶被戚寒水拿去做了蜜丸,两瓶被相思拿走,在不违背人道主义的前提下,去做了动物实验…… 戚寒水拿到了药油,也不客气,挥手让相思回家,便回屋去做蜜丸。相思慢吞吞地往院门走,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脚底像生了根一般。 第66章 相思自小和顾长亭他们一起长大,且又两世为人,所以十分缺少小女儿的旖旎心思,只是自遇上了这温云卿后,竟变得畏首畏尾,像个思春的大姑娘!愤愤哼了一声,相思转身就往屋子走,走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威风凛凛! “想看就去看,他还能吃了你不成!”厉内荏的某人嘟囔了一句。 走到房门前,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没有敲门,只轻手轻脚地开了门,然后蹑手蹑脚地滑了进去,哪里还有前一刻的嚣张威风之气? 屋内门窗紧闭,秋末的天气已生了火盆,相思怕风进了屋内,忙把门关严,这才看向床那边。 似是担心温云卿被外面惊扰,床前的纱帘尽数放下,从窗上映入的天光复射在素白纱帘上,荡出重重叠叠的幔影。屋里很静,静得相思连呼吸都要小心些。 她往床边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坐在床前的春凳上,看向纱幔内,并没有看到温云卿的脸,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堆叠着的锦被。相思坐了一会儿,也并未去掀帘子,只因屋内寂静非常,便能听见帘子里面温云卿清浅的呼吸声。 她莫名其妙地觉得很安心。 原本,不过是想进来看一眼就走,可是看了许多眼,却还是不曾走。相思双手抱住膝盖,蜷缩在狭窄的春凳上,直到屋内光线一点一点暗下来,变得漆黑一片,她还没走。 温云卿其实醒了许久,她在纱幔外面看他时,他也在里面看她,只是一直不曾开口,他已没几日可活,开口能说什么呢?不过徒增她的烦恼和无措罢了,反倒不如假装什么都不知。 直到夜如墨,相思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依旧如来时一般轻手轻脚往外走,偏这时听见门外王中道和戚寒水说话的声音,相思脑子进水一般,竟想也不想就躲到了床幔后面,等躲进去,她才反应过来,恼火地想:都怪王中道像个老妈子一样护着温云卿,她见了就本能想跑,这下可怎么办…… 她正这般想着,便听门响了一声,接着屋内亮了起来。 王中道端着温度适宜的药碗掀开纱幔,轻声唤道:“云卿起来喝药。” 男子缓缓睁开双眼,温和清润的眸子里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缓缓起身,喝了药。 戚寒水也顾不得其他,更不管王中道在场,满脸忧地看着温云卿:“我之前提过,你的病可以靠手术治好的……”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王中道愤然打断 。 戚寒水瞪他一眼:“若有别的机会,我也不会提这个险之又险的法子,你固步自封,不肯抬头看看别处,便也要云卿没有别的选择吗?” 王中道恨恨把药碗掼在桌儿上,骂道:“你之前尚且有很多紧要的地方不知怎么处理,剁了几只鸡就顿悟了不成!你要疯就疯你的去,别在我们面前再提什么手术!” 戚寒水也怒火攻心,多年来积攒的不满一下子爆发出来:“我既然提了,自然有解决的办法!我知道你青白堂素来傲骨,看不上我们这些外伤的医家,但到底事关云卿性命,你能不能暂时抛了那些偏见!” 王中道正要反驳,却被温云卿打断: “两位叔叔不要吵了,手术我不会做,生死有命,不用徒劳争了。” 戚寒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睛有些红:“你这孩子……有法子当然要试试,万一成功了呢!” 满脸病容的青年靠在床边,平静地看着戚寒水,淡淡道:“我真的不想争了。” 他微微垂着眼睛,神平静无波:“你们不用再劝我,我的寿数本就难长,拖了这么些年,也是运气使然,已不亏了。” 王中道见他全然没有了求生的意志,心下大恸难忍:“你这孩子!到底是要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送你走不成!” “往日遇到沉疴难治的病人,你也常开导豁达看透之言,如今到了我身上,你怎么就这么看不开……” 王中道忽然开口:“那些多是年岁已大的人,与你如何能相同?你这么年轻,这么些年被病痛折磨,哪里有什么快乐可言!你尚没有成亲,没有妻子,死后自然无血脉留于世,以后清明祭扫,也没有人给你烧纸筑墓!我只想想就觉得可怜!” 温云卿似是没想到王中道会这么说,微微一愣,随即释然,笑道:“我虽无血脉存世,到底还有几个亲传的徒弟,却也不指望清明洒扫时他们为我填土烧纸,死了不过一抔黄土,还想这些做什么?”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避世离俗的意味,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却已看破红尘世事。 戚寒水心中荒凉,再说不出话,疾步出了门去。王中道搜肠刮肚亦找不到有力的词句可用,终是目露恳求之:“云卿,至少……你不要放弃得这般早,总会有法子的。” 似也是为了让王中道宽心,温云卿轻轻点了点头。 王中道出去后,屋内寂静,温云卿见藏在床后的相思没有 要现身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下床,他的身子很虚,要扶着床栏才能勉强稳住身形,走到床后,就看到小小的少女像壁虎一般紧紧贴在墙上,双眼瞪得滚圆,正赧然可怜滴看着他。 “他们都走了,你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温云卿扶着墙,眼中波澜不起。 “你什么时候醒的?”相思的声音极小,极犹豫。 温云卿没说话,看了她半晌,伸过手去:“出来再说。” 相思小心握住冰凉的手掌,一点点挪了出来,温云卿便要往后退让,谁知眼前一黑,浑身一软,整个人倒向前面。相思正在他身前,慌忙伸手想去扶,但到底是个男人的身子,哪是相思小鸡仔一般的力气能扶住的,直被他压倒在墙上。 身前男子双手撑着耳畔墙壁,身体却依旧重重压在她的身上,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带着一丝隐不可察的血腥气,相思一动不敢动,颤声问:“你怎么样?” 一声轻笑从温云卿口中逸了出来:“到底是大限将至,不中用了。” 相思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最后终于还是缓缓抬起,坚定而小心地环住了温云卿:“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她在告诉温云卿,也在告诉自己。 他很瘦,身体微凉,也虚透到了极致,缓了许久,才渐渐恢复些力气,扶着墙站了起来。相思扶着他在床边坐下,尚且心有余悸,静默许久,见他确实平稳下来,才小心道:“方才戚先生说要给你手术,到底是有些胜算的……你为何不想试呢?” 屋内很静,静得能听见一根针的掉落,然后面容清俊的男子缓缓摇头,似是想把一些古怪的想法从自己的脑中挥走。他看向相思,面平静:“我活着很累,从有记忆始至今日此时,没有一时一刻不痛苦煎熬,即便我现在这样平静地与你说话,胸腔里却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噬咬一般,人生亦……从无乐趣可言。” 相思只觉得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几乎不能呼吸:“即便现在……也……” 似是知道相思想问什么,温云卿点了点头:“无论寒暑还是昼夜,无时无刻。” 相思忍不住想,他大抵从未安枕。 见相思垂着头,青稚粉嫩的小脸上全是郁郁之,温云卿心下一叹,到底是软了心肠:“你不要为我心忧,生死一事,我多年前就已看透了,先前和王堂主说的话,你也应听到了,那全是我的真心,并不是故作豁达 来安慰你们。” 没成想,他此话一出,反倒不如不安慰。 “啪嗒!” 一滴眼泪砸在地上,溅出一朵深的小花。温云卿猛地一愣,忙劝道:“你……别哭,哭什么呢?” “啪嗒啪嗒!” 豆大的泪珠子串了线一般砸在地上,相思有些气自己的窝囊,狠狠用袖子去抹脸,把脸蹭得又红又肿,可是泪眼还是不停地往外冒,哭得惨兮兮,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万一治好了呢!治好了你就再也不疼了!再也不用吃药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好吗?” 这大抵也是温阁主第一次见着个姑娘在他面前哭得这般不顾仪态,也失了阵脚,而越慌便越容易漏出破绽来:“你也说治好的可能是万一,若是治不好于我来讲并没什么,不过少活两日,但是于你和戚堂主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清楚吗?” 相思此时已经不讲理到姥姥家,把头摇得顽童手中拨浪鼓一般:“不清楚!不知道!我不听!” 温云卿一哽,许久才顺了顺气,语重心长:“这手术之法,是你和戚堂主提出来的,若这法子不成,我死了,总归和你们脱不了干系,我死于疾病并没有什么,但我若死于你们之手,且不说官府会追责,只怕天下医者……” 温云卿顿了顿,才继续道:“戚堂主的名声必然会毁了,而魏家也难免会牵扯进来。” 魏家牵扯进来的后果他并没有言明,但手术这法子必然不会得到天下医者的认可,若被扣上“歪门邪道”的名头,这天下的医者必然群起而攻之。 未曾想,相思却没有退却,眼睛亮亮的:“如果我和戚先生甘心冒这样的风险呢?如果我们能承担失败的后果呢?” 被相思这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纵然温云卿性子如仙如佛,到底也是心肝颤抖,微凉的手掌覆盖住相思的眼睛,挡住她炽热的目光,声音低沉沙哑:“你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样。” 相思没动,任由他捂着,柔软的睫毛小扇子一样刮着他的掌心,有些痒:“说到底,你根本就不相信手术能成功。” 她的声音有些冷,略透出些灰心的味道,温云卿松开手,只见相思原本总是透着亲切可亲的眼底,此刻燃起了一簇火苗:“如果我有把握呢!” 温云卿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都放下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唔!” 没有任何预兆,相思猛然间吻住了他。 少女的唇柔软颤抖,仿佛只是为了堵住温云卿那些让人听了烦恼郁结的话,所以狠狠亲上去就不再动作,只怒气冲冲地瞪着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颜,看样子倒不像是亲一个人,倒像是一头小兽要咬人…… 第67章 相思坐在马车里,依旧气鼓鼓的,她有些恼火地掐了掐自己的脸蛋儿,骂道:“你脑子进了护城河的水不成?做什么就干出这样的事儿!是不是疯癫了啊!有病就要吃药啊!不吃药病是不会好的!” “就算他长得好看,你也要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心里想想就算了,怎么还真上嘴了!” “是是是!你是被他气死了,所以才想堵住他的嘴,那你用什么堵不成?非得用嘴去堵?啊?” 少女有些气急败坏地数落着自己,毫不留情,偏偏这个时候脑中晃过温云卿微凉淡漠的唇,恍然无措的眸子…… 相思抓住自己的头发,越发的气苦:“这下好了,他肯定把你当成个色中恶鬼了!啊!!!” 马车到了赵府,纠结了一路的相思姑娘郁郁寡欢地下了马车,那车夫听了她一路模模糊糊的叨咕,只以为她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好心安慰道:“凡是开头难,等做习惯了,就手到擒来了,思少爷千万别灰心。” 相思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话来反驳,最终却像湖面上吐泡泡的锦鲤一般,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回到院子,唐玉川听了声音来寻她,手里还拎着一篓鱼,进门便道:“我下午出去,看见街上有卖鱼的,就给你买了几条,你快切一切,我晚上让厨房烤了当夜宵!” “什么叫切一切,我那叫解剖,可不是厨师随便拿刀切一切那么简单的!”许多人但凡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总是要高声掩盖自己的心虚,一如此时的相思。 唐玉川素来不在意这些事,听了相思这话,也未放在心上,只是催她:“那你快动手啊,再晚些灶上可熄火了!” 相思进屋拿了手术刀出来,依旧打了一盆水,然后如同昨日那般挥刀剖鱼泄愤,她虽十几年没有碰刀,到底也曾是上过手术台的人,有了昨日的练习,今日她的手法越发的娴熟,四条鱼,一炷香的时间,利利落落分割成几部分,无一处不平整。 唐玉川又是看得目瞪口呆,一边把剖好的鱼肉放进竹篓里,一边赞道:“相思,我以前觉得你做买卖很厉害,但我现在觉得你要是当个屠夫肯定更厉害!” 相思一张粉白的小脸,气得乌青:“我不是屠夫!” 唐玉川挥挥手:“不是就不是,一般屠夫都没有你这刀工!” 相思的房间布置得十分雅致,因怕她冷,床上铺了一床厚厚的羊毛褥子,平日睡着极是舒服,只是 今夜,因才轻薄了温云卿,相思在床上烙了半宿饼。 老鸦在窗外叫了几声又飞走,月亮升起又落下,水汽结成白白的霜,相思还是没睡着,翻了个身,心里越发烦躁起来,猛然间坐了起来。 “不过就是亲个嘴,至于一宿不睡觉么!” 她“扑通”一声跳下床,光着脚去倒水喝。魏氏原要给她升炭火盆的,她却自上次险些被熏死后,再不肯升火盆睡觉,只装了几个汤婆子取暖,所以一出被窝便冻得直哆嗦,那水也是冷的,喝下去正好镇一镇她满肚的火气。 灌了两盏水,相思爬上床准备继续与周公的艰难约会,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更加清醒了些,听天由命地睁着眼睛,准备这样挺到天亮。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见温云卿的时候,又想起他在韶州府救人诸事,想起灾民破城时两人相依为命的逃亡,胸膛里的躁动渐渐平息下来。 “你就是很喜欢他啊。”声音划破微冷的空气,带着一抹不甘。 相思喜欢他什么呢?他自然长得极好看,见之欢喜,但说到底,相思是喜欢他的善意,即便他从出生时疾病缠身,吃尽苦头,却依然对人存有最淳挚的善意,于贵人如此,于贫妇亦然。 相思咬着被角,弯弯的眉毛拧到了一起:“我这绝对是高山仰止,仰慕他高尚崇高的品格!” 这样自我催眠了几遍,相思总算是有了些朦胧睡意,沉入了睡梦里。 第二日一早,相思才梳洗完,魏兴便来院子里找,说是昨日去看了那四家铺子,有两家都比较合宜,且都是肯卖的,只叫相思拿个主意,相思只稍作思考,便定下一家:“就城北那家铺面吧,周围大的药铺不多,且住户又不少,将来开起药铺来生意肯定好做。” 魏兴点点头:“我也中意这家,那今儿咱们一起去签契书?” 相思有些为难,到底是摇摇头,道:“我今儿找戚先生有事儿,你去签了契书便是。” 魏兴在魏老太爷身边几十年,又是看着相思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魏兴哪里能不知道,叹了口气,道:“忍冬阁和魏家也算是有些交情的,且温老阁主还曾救过少爷的性命,如今小温阁主病了,本应尽些力的,若是需要什么名贵药材,家里还是能帮上忙的。” 相思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这几日小温阁主病来如山倒,王堂主和戚先生都觉得不好,所以京中开新铺子的事,还请您多费心了。” “老爷让我跟着来京城,本也为了帮衬你。”魏兴笑道,随即似是想起什么,神色略有些严肃,看着相思脸色,道:“但我这几日听说戚先生要给温阁主做手术,这手术似是和少爷你有些关系,这事儿可不能轻易参合进去,若是日后出了事,只怕摘不清。” 相思自然知道魏兴的担忧,便不欲和他多说,只道:“我也就在启香堂里学了几年的药理,哪里会什么手术,只不过帮戚先生跑跑腿儿罢了。” 魏兴于是也没再说话,点点头,拿了相思签好的契书和银票,出门去买铺子。 相思先去魏氏处请安,用了早饭,便套了马车准备出府,才到府门便看见一辆马车从街角行来,不多时马车到了面前,车帘一晃,顾长亭跳下马车,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色院服,脚上蹬着一双厚底儿皂靴,显得身姿越发挺拔如竹。 他下车见相思正站在门口,眨眨眼:“你又要去别院?” 相思点点头:“找戚先生有点事儿,姑母让厨房留了饭,你吃过再睡吧。” 太医院的太医都是给配宅院的,即便顾长亭只是前禀太医,也有一处小宅子,但因住进去便要雇几个仆人打扫照料,便一直住在赵府里,只是每月交些饭火钱。顾长亭每月都有十天左右要在太医院值夜,昨儿夜便是,魏氏早就知他回来的时辰,一应事物都准备得十分妥帖。 顾长亭应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晚些也要过去,到时可以一起回来。” “大抵要下午了吧。” “路上小心。”顾长亭叮嘱了一句,进了府门。 马车离开赵府后,却没直接去皇家别院,而是先去了民安街,在一家小铺面前停下,相思下了马车,在门口唤了两声,便有个微胖的妇人应声迎出来,见是相思,爽朗笑道:“知道你要急用,昨晚赶制了出来,快来看看合不合用!” 相思跟着那妇人进门,见铺内墙上挂满了各式羊肠弦,粗细长短各不相同,相思是个外行,自看不出是用在什么乐器上的。两人进了后院小厢房内,妇人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全新未漆的松木盒递给相思,道:“我还从没做过这么细的羊肠弦,也不知什么琴能用这么细的弦,你看看可成?” 相思自然不能和这妇人说羊肠线是要给人缝伤口用的,只能说是有个琴缺了弦,所以做些羊肠弦换上。 她打开那松木小盒,见里面躺着一卷淡黄色的羊肠线,这线很细,相思裁下一段对着光看了看 ,见粗细平整,用手挣了挣,也十分结实,心中大安,多给了那妇人一吊钱,这才出门往皇家别院找戚寒水去了。 第68章 相思还没进院,便听见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在掐,不过是些车轱辘话,翻过来倒过去地说,实在没什么新意,在门口稍站了一会儿,想等两人吵完再进门,谁知那王中道这次没掐过戚寒水,吵到一半就挥袖愤怒而走,正巧撞上蹲墙根儿的相思,扫了她一眼,亦没有什么好脸色,吹胡子瞪眼道:“你们两个就闹吧,我看最后能闹成什么样!” 相思眨眨眼,笑眯眯的,王中道也不知还能说什么,气哄哄地走了。 戚寒水正蹲在自己门前和小母鸡战斗,相思往旁边看了看,见温云卿屋子的门紧闭着,心中稍稍安定,悄声走到戚寒水旁边。 戚寒水眼角看到她过来,没好气道:“干什么缺德事了,像怕被人发现一般?” 相思心虚:“我这不是怕打扰阁主休息么,昨儿晚怎么样?没再吐血吧?” 戚寒水手上动作不停,觑了相思一眼,道:“倒是没再吐血,就是那脸色一会儿红的像火烧,一会儿白得像发糕,摸脉发现也没什么异常,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相思只觉面皮火辣辣的,也不知是不是红了,梗着脖子道:“许是屋里烧火盆太热的缘故……” 戚寒水没应声,等解决完手里这只鸡,才开口:“你不是说今天就能把线给我拿来吗?” 相思一拍脑门,忙从袖子里把那松木小盒和丝线掏了出来,又和戚寒水讲了用法,两人讨论了半晌,又去看戚寒水用百忧草油炼制的蜜丸,这一上午便过去了。 晌午,相思用极快的速度吃了一口饭,便又和戚寒水钻进屋里继续鼓弄,生怕自己被温云卿看到。 而屋内的温大阁主,其实从她来的时候便知晓了,这窗本就不隔音,她和戚寒水说的话清清楚楚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叹息一声,手指在唇上轻轻划过,又叹一声,闭上眼,翻身朝向床里。 晚些之后,顾长亭也来了,询问过温云卿的病情,又进屋探望了一下,便出门不扰他休息。师徒二人加上相思,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手术中需要的东西,和可能遇到的情况都捋了一遍,竟列出满满两张单子来。 京城秋末天气,明月高悬,夜凉如水,此时夜已深了,庭院内的花树已凋落得差不多。 白日里的嘈杂远去,于是再无灯火。 一间屋内,传出细小的声音来,然后一点亮光缓缓晕开,在窗门之上映衬出一抹瘦削的剪影。 桌案前,立着个白衫的 男子,头发披在身后,映得人雪中寒梅一般,凄清冷然。他的眉间稍有倦色,淡漠的眸子看着案上一本尚未写完的医书——《赭石良方》。 书名旁边写着个名字:温明湛。他的表字。 温云卿缓缓提起狼毫细笔沾了浓墨,在医书后面空白的地方写下最后一卷的名字:瘴疟。然后把韶州府这次瘟疫中,涉及到的闲日虐、恶虐等对应的经验方剂记述其上,后面亦有评述。 屋内生着火盆,所以十分温暖,他写得亦很快,不多时便写完一页。宽大的衣袍从腕间滑下来,露出消瘦手腕上的银镯子,不显女气,只觉是一段绞丝刻花的银饰钳在青竹之上。 忽然,温云卿的手腕微微颤抖起来,他还想勉力写完,谁知这颤抖竟渐渐不受控制,整条胳膊都剧烈颤动起来。 “啪!” 狼毫细笔掉在硬木桌上上,发出极小的声音,只是因为周遭太静,所以显得有些突兀。 温云卿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双手颤抖地扶住桌案,一丝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蜿蜒而下,像是一条猩红色的小蛇。 “呵呵!”他忽然讥讽而笑,双眸中猛然间爆发出一簇猩红的火苗:“你到底是要赢了!” 他猛地将案上墨迹尚未干透的《赭石良方》合上,拿起正要扔出去,胸口却猛然间一抽,身体再也无力支撑,背靠着墙壁缓缓箕坐于地,越来越多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来,在身前开出一朵娇艳如火的花。 “我终究没争过你。” 第二日,相思刚出门,便见道边停着一辆马车,正纳罕谁在这里停车,黑色的车里便钻出个中年男人来,这男人生得虎背熊腰,蓄了浓密的胡须,看起来略有些凶狠,相思一愣,随即大声喊道:“辛大哥!” 辛老大本是奔着相思来的,大步往这边走,因相思在沉香会时常与辛家的货运行打交道,且又给出了许多主意,一来二去也就颇有些交情。 “辛大哥你怎么来了?”相思惊喜问。 辛老大一如往常狠狠拍了拍相思单薄的小身子骨,声音雄浑有力:“你小子还有脸问我?来京城几日了竟没去辛家一次,我便只得自己来请你了!” 相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告饶道:“这几日实在是事儿多……” 辛老大挥挥手,倒也不拐弯抹角,道:“咱们交情也不浅了,有什么话我便直说了,这次来我是有事要请你帮个忙。 ” “帮忙?”相思有些惊讶,这京城可是辛家的地盘,他哪里用得着自己帮忙。 见相思存疑,辛老大解释道:“我听说你和忍冬阁的温阁主很熟,辛家在金川郡的生意遇上些问题,忍冬阁在金川郡又有些势力,所以想请你帮忙引荐引荐……”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相思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于是低声问:“不方便?” 相思忙摇摇头,道:“我和温阁主虽算不上熟,却也能说上几句话,只是自从韶州府回来后,他沉疴犯了,缠绵病榻日久,若现在拿这些事去烦扰他,只怕不妥当。” “病得严重吗?”辛老大有些惊讶。 相思想了想,点点头:“连忍冬阁的王堂主和戚堂主都束手无策,太医院也派了太医暗中来瞧,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原是这样,那辛家的确不能这时候去烦扰他,只是还要烦你引荐。” 相思有些不解,正要想问,却见辛老大对车夫挥挥手,那车夫便从车里拎了个箱子出来…… 屋内桌前坐着三个人,三人中间放着个盒子,辛老大缓缓打开那盒子,道:“戚堂主,这几株碧幽草是我几个弟弟在各地跑货的时候寻来的,想着或许对阁主的病有用,所以特地送来府上。” 戚寒水面色有些复杂,却是起身拱手道:“辛老板费心,我替忍冬阁承你的情。” 两人说了些华而不实的虚伪话,也实在是难为戚寒水这耿直的性子,为了几株碧幽草而耐心敷衍。相思想着晨间辛老大与自己说的话,知他现在怕是不好开口,又想与戚寒水提一嘴也不妨事,便道:“戚先生,金川郡现在哪家货运行做得大一些?” “你要运药材?”戚寒水纳闷。 相思摇摇头,道:“是辛大哥的货运行想要在金川郡里拦些生意做,遇上了些麻烦?” 戚寒水一愣,随即转头问道:“可是因为郡守的缘故?” 辛老大点头:“这薛大人实在是个油盐不进的,辛家货运已在郡里找好了铺面和伙计,还未开门做生意,便被薛大人贴了封条,也不说原因,就说不让。” 戚寒水摇摇头:“那薛桂是有名的倔脾气,做事又从不肯通融,刑罚严苛非常,更不给人申辩的机会,实在算不上个好官。” “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那冤枉了人怎么办?”相思皱眉。 戚寒水冷哼一声:“你没见过 府衙门口的情形,那大门两侧摆了二十多个站笼,若是犯人不招供,便是一顿酷刑加身,若还不肯招,就吊到站笼上,脚下悬空,便是身体好的壮汉,也挨不过三天就要丢了命,有些身体弱的,一天半天也就死了。”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和他又有什么道理可讲,他就是金川郡的道理,早先云卿看不过,曾以自己的名义写了一封信给薛桂上面的大人,但奈何自薛桂当了郡守后,匪盗流寇畏于他的残酷手段,盗窃害命之事大大减少,在金川郡一带官声甚好,所以上面的大人也只不过敷衍敲打了薛桂几句,不曾真的做些什么。”戚寒水极为无奈地摇摇头:“他府衙门口那二十个站笼,天天站满了人,实在是作孽。” 都说乱世用重典,如今大庆国河清海晏,若单单为了官声功绩,这薛郡守绝不是个好官。 戚寒水抱怨了一场,才想起辛家货运行的事,想了想,道:“货运行的生意,到底是要让薛桂给个说法出来,才好再做打算,若是妄动,只怕他肯定要追究的,且等我们回了忍冬阁,再行打算。” “我的事并不急,且如今温阁主病着,且不用理会。”辛老大倒是颇有些信任戚寒水之言,又寒暄几句,便想告辞。 几人出门,却是一愣。 枯树之下站着个白衣若仙的男子,秋风把他的衣衫吹得上下飞舞,宛如杳然白鹤。 “我想去吃天香楼的狮子头。” 第69章 直到马车停在天香楼门口,相思还有些蒙,心想这温阁主是准备进入想吃啥就吃点啥的阶段了?她和戚寒水可还没放弃呢! 心中虽有疑问,到底是问不出口,车停之后辛老大先跳下了马车,然后回身扶了温云卿下来。 这天香楼在京城里颇有名气,好在此时并不是饭时,所以楼内食客不多,三人要了个雅间,点了楼里最有名的狮子头,又几个小菜,那招呼的小二是个鬼机灵,见三人像是有钱的,满脸盈笑,道:“昨儿楼里自家酿的冻顶春才开坛,酒醇香浓,三位可来一壶尝尝?” 辛老大平日极喜饮酒的,只是今日这情况却不合饮,正要拒绝,温云卿却开言应下:“既是碰上了好酒,便来一壶尝尝吧。” “好嘞!”那小二立刻应下,生怕几人再反悔,一溜小跑下楼去了。 温云卿看向辛老大,笑道:“今次谢谢你送来的碧幽草,费心。” “倒也没费多大的力气,不过是弟弟们走货看见了,便留心带回来。” 两人聊起来,不过是金川郡的风土人情,或是京城的奇闻异事,不多时小二哥扛着个大方盘上了楼来,四个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狮子头挤在精致的白瓷盅里,另外几道菜亦色香味美,然后是一壶酒三个杯子。 温云卿十分自然地伸手提起那长嘴酒壶,不多不少斟了两杯,递给辛老大一杯:“辛兄定是喝过许多好酒的,尝尝这酒如何?” 相思本不想喝酒的,但总不好让温云卿亲自递给她,便主动伸手去拿另一杯,哪知手刚碰到杯沿,便被一只微凉的手捉住,一时两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相思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又想前日抱也抱了,亲了也亲了,碰个手有甚好脸红的,于是抬头怒目而视,及碰上温云卿温和如水的眼神时,却又立刻萎了。 一面鄙夷自己的立场不坚,一面又气自己明明是个土匪还要硬装样子,面上神色那叫一个精彩。 温云卿松开她的手,从她指下夺走了那酒杯:“你就别喝了。” 这叫什么话?她别喝了,他喝? 温云卿如今的病,自然是要滴酒不沾的,来时戚寒水还特意嘱咐了,相思便去夺那酒杯:“戚先生说你不能喝酒,回去知道了要骂的!” 酒杯轻轻向后一撤,相思没碰到酒杯,手肘却碰到了他肩膀,急忙收力往回退,温云卿已趁着这间隙悠悠举起酒杯将酒尽数倒入喉中。 相思 已然傻了,急道:“你……你不能喝酒的呀!” 辛老大也是吓了一跳:“这酒闻着便知是烈酒,温阁主现今病着,万万不能喝的。” 与紧张非常的两人不同,温云卿轻轻擦了擦唇边的酒渍,微微笑道:“我一直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今天总算喝到了。”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里面意味却让人心惊,相思低头从他手中拿过那杯子,努力镇定:“现在也知道是什么味道了,别喝了。” 温云卿于是真的便不再喝,平和自然地吃完了这顿饭。之后辛老大自去了,相思不放心温云卿,便和他一起回别院去。 车夫挑了一条车少僻静的沿河小路走着,车外水声潺潺,掀开车帘往外望,便见沿河的树木叶片皆黄,这些黄色的叶子被秋风一拂,便如千万蝴蝶回旋而下,飘落进河水里。在河面上铺成一片,犹如透明的薄纱上缀着许多金黄的蝴蝶。 河的那边,是一片农田,正是收获的季节,农夫农妇们正弯腰在地里劳作,几个顽童在地头打闹嬉戏,童稚可爱笑声回荡在河两岸。 河的这边是一片密林,本来今年要动土建个消暑别院的,但碰上韶州府的大疫和颍州府的洪灾,便搁置了,如今内库吃紧,想来三五年内是动不得工的。 “停一下。” 车夫一勒缰绳,马车在稍宽阔处停了下来,温云卿从车上下来,沿着小径往前走。相思也忙跳下马车,手上还拿着一件大氅,快步追上来,一边追还一边喊:“你慢点慢点呀!外面冷你穿上衣服呀!” 走在前面的男子脚步稍缓,侧身看向相思:“好不容易才得出来,我只透透气,你在马车上等我罢。” 相思小跑几步跟上,不由分说用大氅把他包了起来,嘟着嘴十分不高兴的样子:“我也出来透透气。” 温云卿摇摇头,不再言语,转身继续走,他走得不疾不徐,相思走得亦步亦趋,马车在不远处跟着。 此时虽是午后,到底是秋末天气,夜里已开始下霜,有些冷。温云卿走了一会儿,并无上车的意思,那车夫便有些急了,快打两鞭到了近前,急道:“阁主上车吧。” 温云卿转头看他,缓缓摸了摸自己的腰间,似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方才吃饭时疏忽了,我把忍冬阁的印信落在天香楼了,你帮我取回来吧。” 那车夫一愣,温云卿又催:“那印信很重要,千万不能丢失的。” 车夫看向相思,咬了咬牙:“阁主这里麻烦你了,我很快回来。” 相思点了点头,那车夫便调转马头,抽了几鞭,车轮惊起一片尘烟,很快消失在小径尽头。 温云卿没言语,复又转头继续走路。 相思如今心里也不痛快,恶狠狠地盯着温云卿的背影,脸颊气鼓鼓的,心想:我看你还能走多久! 然而直到相思两腿发软,温云卿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等一等马车吧!”相思到底是先服了软,快走几步拦在他身前,哪知温云卿却没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仿佛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视线落在远处山峦之间,直接从相思身旁走了过去。 相思一愣,随即再次追了上去,好声好气哄道:“歇一歇吧,一会儿车夫找不到咱们好着急了,王堂主要是知道你走了这么长时间,也要说的。” 温云卿似是没有听见相思的话,渴望地看着远处青山。 这下相思彻底慌了手脚,她有些害怕,声音也带了丝颤意:“你和我说一句话好不好?” 此时的温云卿像是着了魔一般,眼中满是热望,仿佛那崇山峻岭之中有他最渴望而求之不得的东西。 相思很害怕,想伸手去抓温云卿,却又不敢碰他,眼看着他清瘦的身影越走越远。 她的腿像是灌了铅,死死地钉在地上,她想去拉住温云卿,但是又害怕这样的温云卿,但除此之外,她心中渐渐生出惶恐来。 这种惶恐是害怕失去珍贵东西而生,真实而可怖。 相思的腿往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然后她忽然跑了起来!近了!越来越近!她几乎可以看清温云卿颊边鬓发!她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 她猛地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了温云卿,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男子终于停了下来,他能感到后背上贴着一张少女湿润的小脸儿,滚烫的泪珠沁湿了他的衣衫。 他眼中的火热炽烈渐渐散去,如同柴薪燃后只余灰烬,所有的光亮都熄灭了。 “我没事。”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相思的声音尚带了些哭腔,脸依旧贴在他的背上:“你好好的,不要吓我好不好。” “好,我再也不这样了。”他再次抬头,似是在看远处青山,又似是什么也没有看。 相思依旧没有松手,纤细的胳膊如藤蔓一般缠在温云 卿的腰上,鼻子一抽一抽的,显然尚未平静下来。 温云卿捉住她的手转过身来,目光柔和地看着相思:“别哭了,我保证再也不这般了。” 这样的情形下,相思哪里还有脸见人,脑袋埋在温云卿胸口,颇有些老母鸡顾头不顾腚的意思。 好在那车夫这时回来了,二人一路无话。 因日间出去一趟,温云卿回院子后便有些乏,昏昏沉沉躺了许久,再醒来时,周遭寂静。他摸黑起来点了灯,喝了些水,转头看向桌案那边。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缓步过去,在墙与桌案的空隙里,把那本尚未写完的《赭石良方》捡了起来,书面上有一道折痕,他轻轻捋了捋,然后在桌案上展开,把之前没有写完的瘴虐一章补齐。 他写得及详尽,等写完时已过子时,把狼毫细笔轻轻挂在笔架上,这一本医书的最后一章终于写完。 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 “到底是我的时间不多了,写的亦不精细,只望于后人有些助益罢。” 做完这一切,温云卿却看见桌上放着个盒子,打开一看竟是白天辛老大送来的碧幽草,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似在挣扎些什么…… 第70章 “先生,昨儿辛老大送来的碧幽草有没有用?”相思一早就来戚寒水处报道。 相思本盼着戚寒水说有用,谁知这老头竟十分不懂姑娘心思地摇了摇头:“五年前有用,是因为云卿那时候身子尚没虚乏得这般厉害,碧幽草的妙处在于激出体内元气对抗病邪,如今他身子已虚透了,再用碧幽草,与饮鸩止渴有何异?” 戚寒水提起今日第三只鸡,头也未抬,问:“我前儿听院里的小厮说,沈继和的案子要开审了?” 相思点点头:“昨儿官府派人来传了,说是今儿要过一遍堂,一会儿我就过去。” 戚寒水抬头看了她一眼:“过堂时你说话小心些,别被沈家咬上,他们父子可是什么缺德事都干得的。” “长亭陪审呢,而且这次沈家的罪不容开脱,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相思在旁边的水盆里洗洗手,低声道:“我听长亭说,这次主审的官员是刑部的,证据早备齐了,这次沈继和八成是要判死刑的,便是原来在京中有些人脉,说到底也是只肯锦上添花的,且韶州府瘟疫闹得这么大,就更没有人肯保他了。” 戚寒水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分了心,手上力道没有掌握好,划破了小母鸡的内脏,有些烦躁地甩了甩手:“他们沈家自作自受,做了那么多缺德事,早该遭报应了。” 相思想了想,知戚寒水是为了当年顾长亭的事憋着一口怨气,便拍拍老头的肩膀,道:“当年沈家欺负顾长亭没钱没势,落井下石,但哪里料到坏心竟办了好事,若是当初他顺利进了沉香会,之后哪里还能北上忍冬阁去学医道?后面就更不可能入太医院了,而今长亭还是这案子的辅审,他们沈家却都成了阶下囚,到底是天道昭然。” 这几句话说得极为熨帖,戚寒水冷哼一声:“都是他们沈家自找的!” 府衙门口被瞧热闹的百姓团团围住,相思被一个衙役领着从后院进了门,一进门便看见几个昔日沉香会的主事,除此之外,还有三四个云州府的药商,相思正要上前和几个相熟的打招呼,便看见唐玉川从人群那边挤了过来,一面推着她往里走,一面抱怨:“你怎么才来,今天要上堂,一早还去什么别院呀!” 相思没理会唐玉川的满怀闺怨,一面与周遭熟人点头致意,一面问:“还没开堂呢吧?” “没呢,说是今早去牢房提审犯人的时候,沈继和吐白沫了,也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唐玉川拉着相思从人群里挤到唐永乐面 前:“爹,相思也来了。” 唐永乐这几年生活遂意,生意顺心,人又胖了些,滚圆的肚子微微挺着,甚是和善地看着相思:“你小子这下可出了名,这云州府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相思回了一句,唐玉川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大堂一阵嘈杂,几人抬头一看,见是几个衙役押着三个犯人上了堂,为首一人头发披散着,污泥油垢糊了一脸,仔细瞅了瞅,才能看出是那人正是沈继和。 之后便是主审官开堂审案,顾长亭坐在主审左手的位置,主审右边还坐着个人,相思不认得。 沈继和从云州府一路押解到京城,又在大牢里关了月余,加上年纪也大了不经折腾,此时精神萎靡,一双眼睛也混沌了。 他的左边跪着瑟瑟发抖的沈成茂,右边跪着沈家大掌柜,亦是面如死灰。 “堂下犯人,你可认罪!”主审官惊堂木一拍,顿时鸦雀无声。 沈继和的身子晃了晃,声音沙哑可怖:“罪民救疫不利,却有失职之罪。” “失职?”主审官当头一喝:“公堂之上你休要信口开河!防疫司调拨给沉香会的银钱你用到哪里去了?明知韶州府瘟疫急迫,涉及朝廷安稳,你却故意迟不发药,是也不是!” 这主审官本就生得凶神恶煞,平日又是审惯了犯人的,此时发起怒来,当真是有些骇人,那沈成茂平日靠着沈继和撑腰,在云州府为非作歹,胆气却没有多少,此时情形更是见也没见过,当下吓得抖如筛糠,更是头也不敢抬。 沈继和则不同,他到底是见过许多世面,开堂前也倾家荡产托人去疏通关系,只是进行得并不顺利,只有一个防疫司平日交好的官员,收了他五万两银子,透了一句话给他:渎职尚有回旋余地,故意不救性命不保。 听了这话,沈继和险些气死在牢里——他也知道是这么回事,但难道嘴硬就能成? 说到底,现在沈家这情况是皇上要治罪,谁也插不上手,更不敢插手,只盼着减些罪责,便是判流放也好啊! 再开口时,沈继和依旧沉稳:“罪民确实是能力有限,有负托付,但绝非故意不作为。” 主审官冷哼一声:“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韶州府自瘟疫流行开始,你手中握着沉香会,却在朝廷屡屡勒令救疫时,断绝了韶州府的药路,这你认不认?” “绝无此事。” “ 绝无此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沈会长这是决定要嘴硬到底了不成?”主审官一拍惊堂木,喝道:“带证人上堂!” 先上堂的正是唐永乐,那沈继和目露凶光,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唐永乐却一改往日捧臭脚的作风,讥讽一笑,道:“会长,我这也是尽百姓本分,您也别怪罪我。” “落井下石!” “那也是和会长你学的。”唐永乐裣衽跪下,恭恭敬敬给主审官磕了个头,朗声道:“草民唐永乐,指证沈继和趁韶州府大疫之时,大举勒索药商银钱和药材,数目巨大,事后却不曾运往韶州府,全都在淳州府里销了。” 主审官又细细问了几个问题,正中要害,想来开堂前也是做了许多准备的,然后有人拿着证词让唐永乐画了押,再传下个证人。 一连几个证人都是云州府的药商,因早先被沈继和敲诈得狠了,心中都有些怨气,也知沈继和如今就是秋后的蚂蚱活不久了,说话便也不再顾忌。 问询到中途,主审官把几人的证词拿来看了看,然后抬头冷笑道:“你可知,只这几个人的证词,我就可以判你个秋后处斩了。” 沈继和本来脸色便难看,听了这话更是面如死灰,脸紧绷着,不发一言。 那主审官见他不狡辩,便想快些过完堂,免得夜长梦多:“传魏相思。” “魏相思”三个字一出,沈继和倒是还没什么反应,沈成茂却是一愣,恶狠狠回头去看,被身旁的衙役打了一棍,扑倒在地上。 “魏相思!”之前来做证的几人,与沈成茂倒是宿无恩怨,但相思却不同,两人从小就结了梁子,他本以为相思肯定死在韶州府了…… 相思耸耸肩,竟还笑了笑:“你还要打我不成?你当这里是云州府?沉香会?还是你家的后花园?以前你能假借沉香会的名义压我半头,但现今你们多行不义,只怕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还想吓唬谁?” “你敢!你敢污蔑我们沈家!”沈成茂双眼通红吼道。 “公堂之上,主审官自有判断。” 微冷的声音忽然从上面传来,沈成茂一愣抬头,皱眉看着坐在主审官左侧的年轻人,然后眼睛越睁越大:“你……你……你是顾长亭!” 自被带上公堂,沈成茂便一直低着头,只匆匆扫了堂上一眼,之前只觉得有些熟悉,却没认出来,如今一细看,心下大骇:“你……你怎么在这!” 主审官把惊堂木在桌上敲得一声巨响,喝道:“顾大人是本案陪审,为何不能在这!” 沈成茂犹自不敢相信,颤抖的手指指向顾长亭:“他……他当官儿了?” 下一刻,沈成茂身后的衙役猛地把他那不老实的手指掰向后面,只听“咔嚓”一声,沈成茂发出一声惨叫,手指已然断了。 那主审官赞许地看了衙役一眼:“犯人藐视公堂,来人,给我先打二十大板!” 左右衙役听了这话,行动那叫一个迅速,一人脚踩在沈成茂的小腿肚子上,另外两人抡起杀威棒便是一顿胖揍,沈成茂惨嚎不止,那沈继和哪里能眼看着自己的宝贝疙瘩被打,却知此时形势比人强,硬碰没有好处,只得求饶道:“大人,犬子身子弱,且也是无心之过,饶了他吧!” 那主审官却似没听见一般,而只这一眨眼的功夫,十棍便打了下去,沈成茂何时受过这等的痛苦,起初叫得杀猪一般,最后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呻|吟声。 二十棍打完,沈成茂的屁股上全是血,主审官这时才开口:“若是他受不住这刑法,就让他的嘴闭得严一些。” 现今这形势,证人都和沈家有仇,一个陪审也和沈家有仇,便是沈继和再嘴硬,也赶不上这些证据硬,到底是穷途末路了。 人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便见不得别人好过,尤其见不得仇人好过,沈继和便生出些阴毒心思,忽然开口道:“罪民招了,罪民不但要招供,还要把自己的同谋也招出来,希望能将功补过。” 主审官的屁股动了动,心中冷笑一声,眉毛挑了挑:“你且说出来,若是真有其事,我便也会从轻量刑。” 沈继和的眼睛像鹰一般扫过云州府众人的脸,最后落在唐永乐脸上:“我的同谋正是唐永乐,他和云州府的魏正谊一同帮我往外运药销药。” 第71章 唐永乐的眉头皱了起来,忙上前自辩:“大人明鉴,绝无此事!” 主审官却挥挥手,极为厌恶地看了堂下跪着的肮脏男人一眼,大声喝道:“胆敢故意攀污,来人,给我打!” 几个衙役于是冲上来,将沈继和推倒在地,杀威棒再次抡了起来。 伴随着皮肉的闷响,主审官悠悠道:“你攀污的这两个人,可都是在瘟疫中出了全力的,才被圣上封赏过,且韶州府的李知州特意送了封书信过来,你空口白牙便想拖忠良下水,做你的春秋大梦!” 堂外百姓看得清楚,且都知道沈继和发了一笔国难财,都十分鄙夷,如今又看了这么一场戏,全在大堂门口往里面吐口水。 站在证人堆儿里的相思挠了挠头,心想这主审官大人可真是简单粗暴有效率啊…… 她转头看向门外,见一辆玄色的马车慢慢经过,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并没看清。 堂审完事儿,唐玉川抓住方才用刑的一个衙役,塞了一块银子,道:“方才谢谢小哥了,拿去喝茶,喝茶!” 那衙役觉得手中份量不轻,越发和气:“举手之劳,也是他们可恨,你便是不嘱咐我,我也要下狠手的。” 过了许久,顾长亭才出了门,相思和唐玉川忙迎上去。 “怎么样?能判秋后问斩吗?”唐玉川急急问道。 顾长亭见左右无人,点了点头,道:“肯定是没活路了,今儿过堂审也不过是给百姓做做样子,毕竟事情闹得大,不能私底下判罪。” 唐玉川一乐:“这一家的缺德鬼,总算要一起见阎王去了。” “沈继和和沈成茂肯定是要判死罪的,牵涉甚少的亲眷应是判流放,日子不会好过就是了。” “大快人心呐!” 相思轻轻咳嗽了一声,拍了拍唐玉川的肩膀,决定趁此机会敲打敲打他:“沈家走到这一步,全是他们自己做了太多恶事,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呐,苍天绕过谁呀?” 看着相思眼底的幽光,唐小爷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乖巧道:“相思,我保证做个好人的,你别这么盯着我看好不好,怪吓人的!” 马车里,温云卿手中摩挲着一个小瓷瓶,他方才在府衙门口等了一阵,见里面尘埃落定才离开。 手中的这个瓷瓶很普通,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从里面倒出一颗碧绿色的药丸,吞了下去。 马车才到府门,便撞上了正要出门寻人的王中道和戚寒水,温云卿是一早出门的,两人不知晓,方才送药进屋里,才发现人不见了,门房说是出府了,可把两人吓坏了,生怕他再有个闪失。 “我就是有些闷,出去随便走走。” 戚寒水拧着眉毛问:“你该不会是去听审了吧?沉香会那案子已尘埃落定了,你何苦去这一趟。” 温云卿不置可否,只是见两人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颇有些好笑,道:“今早起来后,身体好多了,出去一趟不妨事的。” 王中道听他这般说,竟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腕,把起脉来,他的神色略有些严肃,然后眉头稍稍舒展,接着却满脸狐疑:“倒是比昨日好多了,但这也实在有些古怪了。” 戚寒水一听,上千捉住另一只手腕,脸上也渐渐都是疑惑之色:“你这几天换了新药方吗?” 王中道摇头:“不曾换。” 温云卿淡淡笑道:“我这病时常反复也是有的,许是前几日路上奔波辛苦些,所以显得病势严重。” 两人依旧狐疑,当晚每过一个时辰便把一次脉,又守了一整夜,脉象却依旧平稳,两人虽有怀疑,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沈家的案子自那次过堂以后,又私下审了两次,虽沈继和不肯招认,但人证物证确凿,认与不认也没什么紧要,主审官直接判了秋后问斩,家财抄没,把案宗提交到上面,却又加了一条:九族之内,永不准入仕为官。 自此尘埃落定,斩首那日相思自没去观刑,唐玉川到是拉着顾长亭去凑了个热闹,但到底是没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回府之后一天都没吃饭,然后哆哆嗦嗦地来找相思,说肯定要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云云,万万不能像沈继和那般,落了个不得善终的结局。 相思一面安抚唐玉川,一面问:“沈成茂今天怎么样?” 唐小爷摸了摸自己白嫩的脖子,咽了口唾沫,尚且心有余悸:“你不知道,我本来特别恨他,以为今儿看他被斩首肯定痛快极了,谁知我看他吓得尿了裤子,浑身抖得筛糠一般,竟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他以前确实做了挺多坏事儿,但要不是被他爹牵累,也不至于这么年轻就判了死刑。” 相思没想到唐玉川会这么说,心中甚是欣慰:“你能这么想真是不错。” 唐玉川听得相思夸自己,便往她身边凑了凑,可怜兮兮地抓着相思的袖子:“相思,我今 儿实在是吓着了,晚上我搬过来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相思的眉头挑了挑,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一点点拽了出来,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不好,你睡觉打鼾磨牙放屁,我睡不好。” 唐玉川不死心,又磨了好一会儿,奈何相思素来铁石心肠,最后他只得哆哆嗦嗦地找顾长亭陪|睡去了。 一辆软轿在宫道上走着,抬轿的是四个年轻的粗使太监,脚力极好,抬着软轿无声快速地走着,最后停在了永春宫门处。 轿帘儿掀开,下来个面容清俊的男子,他身穿一件鸦青色缎面蟒袍,腰间绑着一根墨色荔枝纹腰带,身形略有些消瘦,显得人如风中竹。 “温阁主,老祖宗已在殿里等着了,请随奴才进去。”黄公公半弯着腰,笑眯眯地在前面带路。 这永春宫正是当今太后的住所,很大,却不奢华,院子里的花草假山亦无特别,宫女太监亦谨慎小心。 进了殿门,温云卿便恭恭敬敬准备行跪拜之礼,却被一双妇人包养得极得当的手扶住了。 “你看你这孩子,身子本就弱,管这些虚礼干什么!” 温云卿笑着抬头,道:“我这不也就是做做样子,知道姨母肯定要来扶我的。” 眼前这妇人生得丰腴富贵,年纪四十左右,正是当今的长公主李甯,早年嫁了宣武将军,在塞北吃了几年风沙,这几年才调回京里,温云卿倒也曾见过几回。 “你这孩子,性子倒是更像你娘一些。”李甯嗔怪一声,拉着他到了正位上端坐着的老妇人面前,笑道:“喏,您天天挂在嘴上的宝贝外孙,可好好看看罢。” 太后笑着点了点李甯,伸手拉过温云卿在旁边坐下,慈眉善目问:“这几日怎么样?可是好些了?” 温云卿点点头,宽慰道:“早先太医院也送医送药的,这几日大好了。” 老妇人抓住他的手,略有些感慨:“你可千万好好的,不然你娘可有苦头吃了。” 温云卿心下虽黯然,却未表现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开着玩笑:“我娘在金川郡常说想您,年后或许会来京里的。” 三人说了会儿话,难免又提起韶州府的事,太后面色略有些不好:“云卿,医者父母心虽然是好的,但这次你去韶州府终究是欠些考量,你爹……你不能像他一样,做事从来不顾自身安危,你以后总归要多考虑考虑你娘不是?” 温云卿 自知理亏,也不分辨什么,只一味点头,话里亦带了几分可怜之意:“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危险,要是知道,我肯定不会去的。” 一旁的李甯见自己亲妈的确是动气了,忙打圆场:“你这孩子,当初怎么不多想想,那帮土匪怎么没把你掳到山里去,也让你好好长记性!” 温云卿对她悄悄挤挤眼睛,然后摇了摇太后温热的手,颦眉道:“您不知道,那时候有多吓人,那样的地方我可再不敢去了!” 太后使劲儿戳了戳他的脑门:“你也就是嘴上说的好听,别看你在我面前这么说,转头指定还是该干啥干啥!” 李甯笑道:“你在京里多住几日,我们这些人好些年没见到你了。” 温云卿却摇摇头:“我离家也很久了,虽有书信来往,但母亲到底是要担心的,后天我便想启程回金川郡去了。” 李甯叹息一声,静默良久,太后才道:“也好,你娘自己在家,肯定要胡思乱想,你早些回去,一来方便养病,二来也让她安心。” 说了半日话,太后和李甯又各赐了些珍贵药材,便放了温云卿出宫。 一时殿内寂静。 老妇人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叹息道:“这孩子,真是有些慧极则伤了。” 李甯恐自己母亲思虑过甚,便岔开话题:“也不知将来云卿要找个什么样的娘子才成。” “只盼他以后娶了亲,别再这般孤孤单单的便好。” 温云卿回到别院时,听到戚寒水屋里有相思的声音,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往戚寒水屋里去了。 还未到门边,他便听见相思有些苦恼的声音传了出来: “温阁主怎么会突然就好了呢?这不科学啊!” 温云卿推开门,似笑非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好了。” 相思大窘,想要解释又不知要说些什么,温云卿却十分体贴地轻轻带过:“可能之前只是旅途劳累,所以看起来病势汹汹。” 相思心里觉得这其中有古怪,眼下却又实在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只能压下心中的疑问,便听温云卿道: “戚叔叔,后天启程,咱们回金川郡去。” 第72章 “戚叔叔,后天启程,咱们回金川郡去。” 别说相思愣住,便是戚寒水也有些惊讶:“这么急?” 温云卿点点头:“离家日久,该回去了。” 戚寒水想想也是,便没再说话。 相思有些懵,觉得事情发展的节奏有些快,微微张着嘴看着温云卿,一副“我听到啥了”、“发生了什么”之类的表情,温云卿转身要走,脚步却终是顿了顿,心中叹了一口气,到底是转头笑着对相思道:“若日后你去了金川郡,我好好招待你。” 但只怕日后你去了金川郡,我已不在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相思心底的疑惑愈盛。戚寒水和王中道都是当世医术极高超的大夫,之前对温云卿病情的判断定不会错,一夜之间他的病忽然大好了,这其中肯定有古怪。 但问题出在哪里呢? 一夜之间他的病忽然好转了,又急着回金川郡去……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可怕的想法划过相思的脑海,她掀开车帘大喊道:“回别院去!” 那车夫只以为她有急事,也么多问,调转马头便往回跑,此时已入夜,街上并无行人,所以一路畅通无阻。 相思跳下马车,因这些日子常来,那门房也没通报,径直让她进了院子。温云卿的屋子亮着灯,相思心急之下径直推门入内,然后便傻在当场。 屋里有些水汽,男子才洗过澡,身上只着月白里衣,里衣的带子尚未系好,露出胸前一大片如玉的胸膛。他的表情亦有些迟滞,愣了片刻:“有事吗?” 若是往日,相思肯定要捂着眼睛逃走的,但此时心中的猜想太过骇人,竟毫不迟疑进了门,然后步步逼近,压着声音问:“你是不是偷吃碧幽草了?” 温云卿一愣,许是才沐浴过的原因,他的眸子越发清润,听了这话,茫然摇摇头:“没吃啊。” 相思再逼近一步,一双眼睛跟要吃人一般:“你真的没吃碧幽草?” 此时她与温云卿之间的距离不足一臂,虽比他要矮上半头,但却有一股压迫之感,温云卿一愣,接着心中略有些好笑,不退亦不进:“你怎么这么问?” “你好得实在太突然,这其中有猫腻!” 温云卿心中叹息一声,双臂展开:“但我确实没有吃什么碧幽草,不信你可以搜。” 相思一哽,哪里能真的上手去搜,她瞪了温云卿一眼,向四周看了 一圈,然后走向桌案旁,桌上放着一个盒子和几本书,她正想伸手掀开其中一个盒子,温云卿的脸色却极细微地变了变,然后忽然握住了相思的手腕。 许是才沐浴过的缘故,他的手有些燥热,相思吓了一跳:“你……你干什么?” 温云卿眼中满是笑意:“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 “我……我自然是在找证据。” “你虽是女扮男装,到底是个姑娘家,这么晚了独自来找我,”温云卿嘴角扯了扯:“大抵是有些喜欢我的吧。” 相思觉得,这肯定是报应,一张脸又红又黑,甚是好看,及看见温云卿眼中那略有揶揄的笑意时,脑袋里就像打了个响雷,想把手挣脱出来,哪知一时竟挣不过他:“你知道我是姑娘家,还握着我的手,你松……松开!” 谁知温云卿不但没松手,反而往前一步,将相思困在桌案与他的身体之前,虽除了手腕再无其他接触的地方,却莫名让人觉得燥热难忍。 他低头看着相思,眸光如水:“你心虚了。” 此时相思一张脸已涨得通红,微微后仰着身体与温云卿拉开距离,心中十分羞恼,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实在可气可恨,张了张嘴,气急道:“你……你不要脸!” 温云卿面无怒色,依旧淡淡笑着,只是那双眼仿佛看透人心:“你更心虚了。” “你更不要脸了!”相思急急推开了温云卿,低头疾步出了门。 夜风从半开的门吹进屋里,温云卿看着门外夜色许久,眼中再无戏谑,亦无笑意。 “你真的越来越不要脸了……” 他打开相思方才要检查的盒子,从瓷瓶里倒出一颗碧绿色的药丸,吞进腹中。 赵府内院,房中,床上。 脸红如虾子的相思抱着锦被,咬牙切齿:“不要脸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京都秋季是金黄色的,这日相思没出门,顾长亭亦休沐在家,于是唐玉川也消极怠工,还未至中午,三人便在后院老树下升起了炭炉,这边相思处理了几条鱼,用盐渍上,那边顾长亭在厨房里寻了些菇子鲜肉,唐玉川则是偷偷从外面买了些梅子酒。 鱼肉被炭火烤得“滋滋”作响,散发出鲜香味道,菇子刷上油后,水分渐渐蒸发,显出金黄颜色,梅子酒也煨得冒了热气。 秋时天气,树眨眼便黄了,昨儿还带着些绿意的老树枝叶,今早竟全黄 了,大风一吹,金黄的树叶脱离这一轮回依附的老枝,回旋着,或落在屋檐瓦砾之上,或飘零不知何处。多数却是径直坠落,在树下积了厚厚的黄叶。 一片树叶落在炭炉上,被烤着了,发出因过于干燥而碎裂的清脆声响。 “京城的秋天原来这么惬意!”唐玉川手中拿着一条考好的微焦脆鱼,仰在略有些老旧的藤椅上,抖着腿感叹。 云州府的秋季他们三个都很熟悉,那里的秋季只是比夏季稍冷一些,树叶从不会变黄,便是冬季,山野也是一片浓郁的绿色。 相思撕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极为舒服的叹息了一声:“秋日宴,烤鱼烤肉喝春酒!” 春酒便是春时始酿,秋冬始熟之酒,如此时三人正饮的梅子酒。记得第一次喝酒也是秋季,他们三个加上相庆相兰月试里考了极好的名次,魏老太爷放他们一日假,他们便在山上别院里偷喝了两坛梅子酒,耍了半日疯。 只没想到,一别经年,许多人事轮转,梅子酒到底还是梅子酒。 顾长亭坐在炭炉旁边,用一双极长的竹筷翻着铁条上的鱼、菇子、肉片等物,然后刷油,撒盐,稍等片刻再翻一面,他抬头看了看躺在对面的两人,略有些好笑:“你们像两只吃撑了的肥猫。” 唐玉川晃了晃藤椅,张大嘴巴咬了一口鱼肉,眯着眼睛:“顾大人你烤鱼的手艺实在不错,若是日后太医院混不下去了,咱就开个烤鱼的铺子,指定也是能赚许多银子的!” 顾长亭没理他这浑话,认真问道:“如今案子也结了,你们几时回云州府去?” 唐玉川摇摇手,转头看向相思:“我和相思一起,他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 于是顾长亭也看向相思,只见她不急不忙吃完了手里的鱼,拍了拍手站起身,走到炉旁接过他手中的竹筷,安静地烤起鱼来。一条鱼烤好了,便夹起来用油纸垫着递给顾长亭,然后才开了口:“我想去一趟金川郡。” 唐玉川正在与柔韧的鱼肉作斗争,听了这话眼睛瞪得滚圆,又兼他本生得偏机灵古怪一路,这一看便像是一只猫叼着一条鱼一般,十分逗趣儿。顾长亭拿着烤鱼的手顿了顿,随即极浅淡地笑了笑:“想去就去吧,你虽见过阁主,却到底没见过天下医道之尊的忍冬阁究竟是什么模样,金川郡里的忍冬阁,天下第一。” 唐玉川一个挺身坐了起来,也走到炉边小凳儿上坐下,问:“忍冬阁真的这般 好?” 顾长亭点点头,用竹签子从炉子上扎了个烤熟的菇子,沾了点酱油,吹了吹,放进嘴里:“忍冬阁是天下医道之尊,而一直让忍冬阁处于这个位置的阁主,真的很厉害。” 唐玉川用吃一条烤鱼的时间思考了这件事,然后盯着相思筷子下面那条即将要烤好的多汁肥鱼,直到相思把那鱼递给他,他才开口:“那我也跟相思去金川郡,正好收些人参龙胆刺五加,这些药材南方可没有。” 吃了两口鱼,他又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可是,这样就又要与你分离了呀!” 顾长亭眉眼弯弯:“但是咱们都长大了,千里亦不是极远的距离,你们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们,总归是相见有时后会有期的。” 相思亦抬眸,眼中笑意繁盛如春。 “我说一进门就闻到香味了呢,原来你们在这里偷吃!”赵铭手中拎着个小竹筐,笑着抱怨。 唐玉川忙招招手:“我们一早就去找你,姑母说你出门了,要怪也只怪你自己没这口福!” 赵铭走过来,把竹筐放在地上,也不用相让便自夹了一条鱼用油纸包住,然后大口吃起来:“一早上被他们差遣来差遣去,差遣完还不给饭吃,我现在饿死了!” 吃了两口鱼,赵铭似是才想起那个竹筐,忙把竹筐递给相思,道:“马房的王老爹才回了趟老家,带了些海货回来,我看挺新鲜,正好咱们烤了解解馋!” 相思接过那竹筐一看,见里面海蛎、贝子等带壳的海货四五种,心下一喜,忙拣了几个放在铁条上,不多时原本紧紧闭着的贝壳边缘冒出许多水泡,然后仿佛约好了一般,这些贝壳齐齐张开口,露出肥美的嫩肉。 “要是有梅子干就好了,解腻去腥最好不过。”相思叹息一声。 顾长亭起身回院,不多时,拿了个小布包过来,里面装着许多梅子果干儿,是云州府某座山上某棵树上独有的味道,去年秋时相思托辛家货运行带给他的。 第73章 一辆马车,几匹马,一行人出了京门。那辆马车极黑极大,却极稳,车内寂静无声。 行到城外离亭时,车夫忽然勒住了缰绳,车内的人一窒:“怎么停下了?” 那车夫看了看离亭内的人,道:“好像是魏少爷和唐少爷来给咱们送行。” 车内安静许久,帘子缓缓掀开,披着月白鹤氅的男子平静看向离亭处,然后看见相思,她今日穿了一身束腰的滚边葫芦双福布的缎面袄袍,利落非常,眼睛雪亮,笑容亲切。她走到马车前面,问:“阁主要回金川郡去了?” 温云卿点点头,心想大抵是最后一面了,便仔细打量了相思一遍,面上却自然非常:“谢谢你来送我。” 谁知相思接下来说的话,却是晴天炸雷。 “正好我们也好去金川郡,不如同行?” 温云卿再次抬头看向离亭,才注意到亭外尚有两辆马车,然后看向相思的眼神便有些复杂:“你何必……” 相思此时依旧因前夜的事情窝着一肚子火气,未等他说完话,便打断道:“我们去金川郡是做自己的生意,和你没有半点干系,温阁主可别多想呀。” 素来以好脾气著称的温阁主,被噎得险些背过气去,看着相思那清丽无害的小脸儿,心中无名火起,张嘴欲言,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气得猛地放下了车帘。 目睹这一幕的车夫暗暗乍舌,他自然是向着自家阁主的,难免便不公允,觉得相思像个作恶多端的匪徒,谁知相思却对他灿然一笑,心情似是极为爽利。 于是,离亭之外,两行人汇做一处。路上相思曾问过戚寒水碧幽草的事,戚寒水亦有过怀疑,只是那盒子虽曾被下人误放入温云卿房内,拿出来时,却依旧是原先的六束,应是不曾少的才对。讨论来讨论去,到底是没有个确凿的证据。 京城到金川郡只三两日路程,入金川须经过一条山道,这山道两边都是险峻高山,此时山上树叶早落,鸟兽之声不闻,只能隐隐听见些潺潺流水声,也不知是隐匿在何处的暗泉。 天空有些阴沉,风亦有些冷,相思从行囊里找出了件云州府冬日穿的玄色狐裘,把自己从头到脚牢牢裹住。 “下雪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抬头往天上看,让相思想到了一个关于抬头看天的笑话,她也抬着头,一片雪落在她的脸上,然后两片雪,无数片雪鹅毛一般落了下来。 一瞬间,漫山遍野都带了雪色,耳边还能听见“沙沙沙沙”的声响。 唐玉川是第一次见到雪,是又惊讶又好奇,率先跳下马车,用手握了一个雪团儿,对相思眨眨眼睛,然后猛地把雪团扔向了相思,相思一晃神,正好被雪球砸在胸前,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跳下马车便去追唐玉川。 唐玉川从小便不是相思的敌手,这下撩完骚便撒腿跑了起来,奈何相思被他惹火了,穷追不舍,加上红药也跳下车来帮忙围堵,硬是把唐玉川堵在了角落里,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你看你,我不过就是和你玩玩,你怎么还真动火气啦!” 相思一步步紧逼上前,如同抓小鸡儿的老鹰,脸上带着狞笑:“我也是和你玩玩,你别跑呀。” 唐玉川步步后退,眼看着便要被相思和红药抓住,倒是能屈能伸,就要求饶,哪知相思猛地冲上来把他按在雪里,然后随手抓了一把雪塞进他的脖颈儿里。 “啊呀啊呀!救命啊!凉凉凉!”唐玉川嗷嗷怪叫着,却奈何被相思压制住,整个人在雪里扑腾着,像是一条掉进水里的老母鸡。 相思一手揪住他的耳朵,一手握着红药刚团好的雪球,笑里藏刀:“好不好玩?” “不好玩不好玩!我再也不玩了!”唐玉川一边喊着分散相思的注意力,一边猛地翻身把相思掀到一边,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就拼命往温云卿的马车那边跑。 相思起身就追,眼看就要追上时,唐玉川这个不要脸的竟一步跨上马车,然后钻了进去。 车帘掀开,有些狼狈的唐玉川正躲在温云卿身后,手里抓着他的衣袖,正略有些惊惧地看着车下的相思:“相思她就怕阁主你,你救救我啊!” 相思眯着眼睛,喊道:“你给我下来!” 唐玉川如今找到了靠山,腰板便硬了许多,对相思伸伸舌头:“有能耐你上来呀!” 相思气得直跺脚,温云卿就这样温和无害地看着相思,十分气人,更气人的是唐小爷却越发的蹬鼻子上脸,把手里的雪团塞到温云卿手里,教唆道:“你打她一下帮我报仇,她肯定不敢打你的!” 相思气得头上冒黑烟,正要威胁唐玉川,哪知一个雪球从车里飞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她脚边,抬头就看见温云卿那只尚未来得及放下的右手…… 他虽然才扔了个雪球,却是一脸无辜,仿佛那雪球不是他扔的一般! 相思在心里大骂了一句“不要脸”,正搜肠刮肚准备好好说说道理,旁边看热闹的忍冬阁众人却哄笑起来,相思挑了挑眉,把手上的雪球忽然扔了出去,有些偏,砸在车壁上,溅了温云卿一脸雪。 似是没想到相思会真的扔雪球,温云卿一愣,唐玉川也是一愣,这一愣的工夫,红药已迈上车一把将唐玉川薅了下来。 江成成是温云卿的三弟子,平日极少见到自家师傅这副模样,便在旁边撺掇相思:“扔啊,他现在手里又没有雪球!” 旁边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纷纷撺掇相思。 “扔呀!” “再不扔雪球就化了!” 相思往前走了一步,看见温云卿自己也团了个雪团儿,相思手举了起来,要扔不扔,正犹豫间,温云卿那颗鸡蛋般大小的可怜雪球便朝她扔了过来,这次比上次稍稍准一丁点,砸在了她的鞋上。 疼倒是一点也不疼,但相思的心情有些复杂,眉毛挑了挑,然后咬了咬牙,准备报仇雪恨,偏偏这个时候,眼前黑影一晃——车帘放下了。 相思有些懵,总不好现在掀开车帘扔个雪球就跑,愤然张大了眼睛:“不带这么玩的!” 走过这条山路,便看见一片极开阔之地,极开阔之地有烟火气。再近一些,便看见出入金川郡的关口,此时正是中午,来往商人、旅人络绎不绝。 一行人才到口隘,便见城内四个白衣人打马而来,然后停在温云卿马车前,四人翻身下马屈膝齐道:“拜见阁主!” 这几人年纪都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间,行事一看便知极有规矩。温云卿点了点头:“起来吧。” 这四人便编入队伍,一同入城,其中一个生得颇为俊朗的青年一把搂住江成成,道:“小师弟,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多想你和师傅!” 这俊朗青年名叫赵子川,是温云卿的二徒弟,这次韶州府之行,温云卿只带了江成成去,他便和大师兄方宁留守在金川郡里。 江成成一见自家师兄,眉开眼笑。赵子川注意到后面两辆马车,压低声音问:“后面那两辆里坐的谁呀?” 江成成看了一眼,解释道:“一个是云州府魏家的少爷,就是之前给师傅送过碧幽草的,另一个也是云州府的,才在京里受了朝廷封赏,这次好像是来金川郡贩药的。” 听到“封赏”二字,赵子川面色变了变,随即却笑了笑,状似无意道:“你 们这些跟着师傅去韶州府的人这下可风光了,朝廷一封赏,以后行医有许多助益的。” 江成成素来心思单纯,听了这话,也只以为是二师兄在揶揄自己,慌忙摆摆手:“这些虚名有什么用,倒是这次跟着师傅和王堂主,学了很多。” 赵子川拍了拍江成成的肩膀,又看了看温云卿的马车,没再说话。 白雨街上,立着一座三层小楼,因才下过雪,万物皆白,只这楼身漆墨,显得萧瑟肃然。 门前匾额上写着三个年岁已久的墨字——忍冬阁。 相思本想着入城之后,找一个客栈落脚,戚寒水却坚持要她和唐玉川在忍冬阁暂住,相思倒也没坚拒,只与唐玉川在楼后宅院安置了下来。 才收拾停当,便有个身量高大的丫鬟来了院儿里,说是夫人想请魏少爷过去一趟。相思稍愣,便知道这“夫人”应该是指那位公主殿下,也就是温云卿的亲娘,于是叮嘱红药两句,便跟着那丫鬟走了。 后宅之后有一扇朱红大门,因是白天,大门未落锁,相思与那丫鬟进了门,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一处暖阁,丫鬟请相思进门,自己却往后退了两步,笑道:“魏少爷请进,夫人正在里面。” 相思心想,既然温云卿一早知道她的秘密,那温夫人应该也是知道的,却也不担心,进门往里走了几步,便看见一个妇人正背对着她在给一株茶树松土。 “相思拜见夫人。” 那妇人闻声回头,面带笑意上下打量了相思两眼,便上来牵相思的手:“今年金川郡下雪早了些,正好被你们赶上,这个冷劲儿可还受得了?” 相思一听便缩了缩脖子:“实在是有些冷呢,这么多年,云州府只下过一场雪,还是下过就化了,这金川郡真是冷多了。” 温夫人见相思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的事,早些年元芜就同我说起过,也是苦了你这孩子。” 相思摇摇头,展颜一笑,颇有些豆蔻少女的可爱劲儿,那温夫人一直喜欢女儿,奈何偏只生了温云卿这一个儿子,便难免对相思多些喜爱之情,道:“我听戚堂主说,你是来金川郡贩药的,只是今年落雪早,若是要收药须赶紧些,不然上了大冻,凡事便都不好做了。云卿有个徒弟叫赵子川的,对金川郡很熟,明日让他陪你出门,也算是照应。” 相思点点头,与温夫人闲聊一会儿,便回了院子。 第74章 第二日一早,赵子川便来找相思和唐玉川,听唐玉川说要收些刺五加,便带着两人到了城郊一片刺五加林地,半山腰住着几个农户,三人一边往山上走,赵子川一边解释道:“刺五加都是九十月份采摘的,你们来的时间正好,前几日风大光足,许多刺五加都已晒得十分干爽,这时候装带子就不易返潮了。” 唐玉川听了这话,追问道:“现在都是哪里的药商来金川郡收这药材?” 赵子川找了两根棍子递给两人当拐棍儿,道:“哪里的商人都有,不过多是北方的行商,南方的药商来得少,大概还是太远了的缘故。” 相思一路爬上来,见两面山地种满了齐肩高的灌木,只是如今天寒叶都落了,便问道:“这两边种的都是刺五加?” 赵子川点点头:“这味药材对气候很是挑剔,只在北方的几个郡里生长,金川郡尤其适宜,郡里的药农倒有一半是靠它过活的。” “那另一半药农呢?” 赵子川看了相思一眼,觉得这少年生得有些好看,便想是不是因为云州府气候湿热的缘故,笑着回道:“另一半药农种的是龙胆草,也是南方没有的药材。” 说着话,三人便到了山腰,见一户民居开着门,赵子川便领着二人在门口唤道:“有没有人?” “找谁?”应声的是个老头儿,嘴里叼着个旱烟袋,一副极为不耐烦的样子。 赵子川眯眼看了那老头儿一眼,有意无意亮出腰间挂着的忍冬阁腰牌,那老头儿立马换了个态度:“三位爷有何贵干?” 相思自然没见到方才赵子川的动作,和善道:“大爷,我们想收些品质好的刺五加,可还有?” 那老头儿一看是忍冬阁的人,便知要不得个好价钱,难免便不愿意卖给他们,踌躇片刻才道:“倒是有一些,但是品质好的不多了。” “且让我们先看看,若是好的,便都收了。” 几人进门,那老头儿从地窖里“吭哧吭哧”拽出一个麻布袋子,相思和唐玉川虽接触的少,但早先启香堂里,也是教过辨别优劣的法子的,这袋刺五加品质不错。 “大爷,这刺五加怎么卖的?” 那老头儿看了赵子川一眼,略有些为难,生怕自己要的多了,惹怒了他,于是一咬牙,伸出了三个手指头:“三两银子,这袋拿走。” 唐玉川有些惊讶,重复问道:“只三两银子?” 老头点点头,于是第一桩买卖就顺利成交了。接下来进行得依旧很顺利,一上午便收了五百多斤品质上好的刺五加。 一驾香车缓缓停在忍冬阁门口,旁边随行的丫鬟十五六岁,生得伶俐,对门口的小厮道:“薛家小姐来访,还请小哥通传一声。” 她虽用了“请”字,下巴却微微抬着,颇有些倨傲。那小厮看了香车一眼,认出来人是谁,便去回禀。温云卿正在书房写文书,听到小厮的回禀,本想称病不见,却想到自己时日无多,许是最后一面,到底是自己亏欠了人家,于是让请到前厅去。 等到温云卿处理完手上事物,已过了半个时辰,他缓步往前厅走,进门便看到个娉婷的女子正站在窗边,那窗半关着,冷风吹进来拂起她的发丝,越发显得清丽无双。 “薛小姐。” 那女子急忙回身,眼中虽略有欢喜,面上却沉静非常,缓缓福了福身,声音温柔如水:“温阁主。” 薛真真回身关上窗子,袅娜行至温云卿面前,又行了个礼,方才坐下,她穿一件黛色缎面圆领窄袖长衫,逶迤拖地缕金并蒂莲裙装,云鬓里插着嵌银云形宝石头花,腰系蝴蝶结子长穗五色丝绦,又兼肤如凝脂,是极美的。单单这样坐着,便觉得是一副美人画。 只可惜,温云卿不知欣赏。他只静静坐着,偶尔饮一口茶水,不曾开言。 薛真真也是好性子,这样枯坐了许久,才轻声关切问道:“阁主身体可还安好?” 温云卿依旧没有看她,却是淡淡笑了笑,道:“还是老样子,薛小姐费心了。” 薛真真于是又沉默,统共坐了一个时辰,两人只说了这几句话,薛真真倒是想再问些话,但感觉到温云卿拒人千里之外之意,她哪里还敢逾矩。 “真真今日来并无别的事,只是想探望一下阁主,还望千万珍重。”到底是害怕坐得久了温云卿的身体受不住,薛真真起身告辞。 温云卿起身回礼,本想说些劝导的话,但想起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于是只淡淡道:“也请薛小姐保重。” 这边要出门,那边才进门,相思和唐玉川便和薛真真在门口打了个照面。薛真真虽不认识二人,但见是赵子川领着的,便知和忍冬阁有些关系,十分优雅娴静地福了福身,告了一声罪,便上了马车。 相思身后的唐玉川眼睛都看直了,喃喃道:“这小姐好俊啊!” 相思看了看自己因一 整日爬山验货而有些脏的普通长衫,心中本就有些难过,听了唐玉川这话,越发的不是滋味。却听赵子川又道:“方才那位是郡守大人的千金,薛小姐。” 这下好嘛,相思晚饭彻底吃不进了。 天将黑未黑之时,相思已瘫在床上,屋里没点灯,她脑袋有些昏沉,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有人敲门,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立在门口,相思心头一堵,没说话。 “怎么没点灯?”温云卿的声音淡而轻柔。 相思咕哝:“懒得点,要睡觉了。” “红药说你晚上没吃饭。”温云卿摸到桌边,寻了火折子想要点灯。 相思觉得脑袋有些昏沉,闷声道:“没胃口。” 尝试了几次都没点着灯,温云卿有些气馁,索性便弃了点灯的想法,走到床边:“可是不适应金川郡的水土?” 他背着光,居高临下看着相思,声音温和关切,相思却越发觉得委屈,拉过被子蒙住头不出声。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相思的回答,温云卿便有些着急,也顾不得避嫌,伸手去掀相思的被子,相思却把被子裹得越发严实,温云卿一时没个办法,只得坐在床前春凳上,好言好语劝道:“你的声音不对,肯定是着凉了,让我给你号一下脉,要是病了需早吃药的。” 相思缓缓把头伸了出来,声音闷闷的:“我今天看见薛小姐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若是旁人肯定不明所以,但温云卿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听了这话并未立刻回答,想了想,只道:“她过来探望我。” 屋内沉默了许久,相思忽然柔声道:“温阁主,我好难受。” 温云卿心下一慌,伸手便要去抓相思的手腕,谁知却只抓到了微凉的锦缎被面:“你哪里难受?” 相思的声音有些虚弱:“我在韶州府时挨了一箭,那箭伤偶尔还会痛,今天出门好像还吹了风,现在头也很痛……” 床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相思坐了起来,往床边挪了挪,细长的胳膊缓缓环住了温云卿的脖子,柔软的身子依偎进了温云卿的怀里。 少女的身子很软,旖旎的曲线隔着薄薄的里衣根本无处隐藏,似有若无的香味萦绕着温云卿,让他一时僵硬了起来。这时才听相思在他耳边轻轻道:“可是这些疼,都不如我今日见到薛小姐时的心疼。” 温云卿没 说话,相思却有很多话说:“我看着她都觉得好看得不像话,想起你和她还订过亲,心里就更难受。” 温云卿能感受到相思此时心情,知道她的确很难过,但是却无法出言安慰,他是将死之人,给不了相思任何东西,于是只能狠下心肠:“薛小姐的确很美。” 相思一哽,手臂松了松,就在温云卿以为她要放开自己时,她却猛地又收紧了手臂,声音带着哭腔:“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温云卿一直垂着的手微微颤抖,但他的声音很平静:“一点都不喜欢。”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温云卿能感觉到少女的身体僵硬了起来,手臂也渐渐松开,他到底是心软,扯了床上的被子盖住相思的身体,正要说话,相思却再次扑上来,这次抱得更紧了些。 “你骗人!” 纵使温云卿是个清心寡欲惯了的人,到底是欲|火旺盛之时,被相思这柔软的少女身体又是抱,又是摸,又是各种蹭,老僧都要守不住色戒,何况他? 相思却没察觉到,半跪着扑在他的怀里耍赖,死活不肯松手。 “你不要……再动了。”温云卿的声音带着一抹奇异的蛊惑沙哑之意。 相思却不解其中之意,只以为他是嫌弃自己不守礼数,却不害怕,声音依旧带着哭腔:“你明明在骗我嘛!” 第75章 “你明明在骗我嘛!” 这句话本带着些哭腔,且相思确实害了风寒,声音便有些绵软,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故意撒娇。于是清心寡欲的温阁主,越发的燥热难受了起来。 他的声音沙哑,对相思再也硬气不起来,只好声好气地哄着:“你先放开好不好,这样……很难受。” 相思才不上当,哭唧唧问道:“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我吗?一点都不吗?” 温云卿有些心灰意冷,不再试着挣脱相思,只是用锦被包好她的身体,轻轻道:“我寿数难长的。” 见温云卿回避这个问题,相思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即便先前都是装的,现在也是真的有些心酸,又加上此时身体不适,竟真掉了几个金豆子,金豆子湿了温云卿的肩膀,这次她终于缓缓松了胳膊,颓然跪坐在床上,一声不吭。 温云卿觉得怀里有些空旷,猛然间还有些不适应,但总归相思是松开了自己,于是也不多言,伸手捉了相思的手腕号脉,然后心中一凉。 相思是受了些风寒,旧伤亦未彻底痊愈,但让他担心的却是她的多思沉郁,为了他的病,她到底是费尽了心思的。 将相思的手腕放回被子里,温云卿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道:“你和唐小弟收完了药材,便早些启程南归吧,再晚些,河上要结冰,到时就不好走了。” 听见这话,相思是气得七窍生烟,但眼前这男子她又不能像对付唐玉川一般掐两下捶两拳,是使不得暴力手段的,也是温云卿说的话太过气人,相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下子掀掉了棉被,再次扑向了温云卿…… 这次她不止手臂紧紧环住了温云卿的脖子,柔软的唇瓣也贴在了温云卿微凉的双唇上,温云卿的身体虽然一动不动,任由相思施为,垂在身侧的拳头却渐渐握紧又松开。 相思虽两世为人,这方面的经验到底是少一些,虽不管不顾的亲了上去,到底只会轻轻地亲,且温云卿又一点都不肯配合,这个绵长的吻实在是一点也不旖旎香艳。 相思觉得自己的嘴有些麻了,唇下的温云卿却依旧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这个吻就有些进行不下去,更让相思觉得自己像是在色|诱一位得道高僧…… 她放开温云卿,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低头坐着,声音软而可怜:“阁主,我心里难受。” 温云卿重新扯了被子为她披好,声音平静:“我给你开两服药,吃了就好了。” 相思依旧委屈:“心病,吃药是好不了的。” 温云卿把相思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面,淡淡道:“我医术好,吃了我的药,心病也能好。” 屋内沉寂许久,相思忽然幽幽道:“我不吃药,我要你……” 温云卿的手有些不稳,沉默着继续把相思包得严严实实:“你以后总归是要成亲的,你不能这样不要自己的名节。” 这话说得实在太大义凛然了些,相思听了十分羞愧,于是再次挣脱了被子的束缚抱住了身前的男子,哭嚷道:“我不听我不听!我的心好痛!” 当然,相思姑娘此时脸上并无泪水,只有得意的笑容,但是夜色深浓,温云卿自然没看见,于是他再不敢说一句话。 深夜,温云卿才回了自己的房内,进屋关门,靠在门上平静许久,他才起身朝净室走去,再出来时,已换了身月白里衣,在桌前拿起一本书看了半晌,却一页也没翻,终是静不下心。 起身踱到窗畔,开窗见院中初冬景象,竟觉欢喜,他看了一会儿,眸中渐渐现出欣喜之色。 “咳咳咳!”毫无预兆地,他掩唇咳嗽起来,月白里衣上染了点点血迹。 他却不急着服药,而是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景致,然后关上窗户。药放在书架某册书的后面,他费了些力气才拿出来,依旧是碧绿色的药丸。 自从那晚相思耍了一回懒,温云卿就避她不及,本来在前厅议事,只要相思回来,他便会以极快的速度结束会议,然后飞快遁走,让相思连人影都抓不到。 便是相思去寻他,他也只是称身体不适,要好生调养,不宜见客云云。 相思被气得恨不能上房揭瓦,却是没有个法子,只得日日早出晚归去收药材。 这日本约好了一个大户要交货,唐玉川正与那药农交割银钱,相思便从最下面拽出一袋子刺五加,才打开一半,那药农看见了,便是一声厉喝:“你干什么呢!银子可还没给完呢!” 相思一看那药农面色不对,便猜出其中有诈,忙对唐玉川使个眼色,又对那药农道:“我不过是看看这袋的成色与先前的一不一样。” 此时唐玉川已经把一票都塞回了怀里,那药农一看骗不成了,心下大为恼怒,指着相思的鼻子骂道:“你个小崽子,年纪不大,鬼主意倒不少!爷爷我的药材一点问题也没有,要是有问题,也是你故意掺里面要压价的!” 见这药农要泼脏水,相思忙拉了唐玉川就要上车,那药农哪里肯能让这两个冤大头走,大喊了两声,立刻从山里跑出几个本地的药农来,各个手里拿着锄头镐头之类的农具,相思一看——不好哇! 偏生今日赵子川有事儿没有同来,他们两人又只是在当地雇了几辆马车,如今一出事,那几辆马车先跑了,相思和唐玉川却被这群人团团围住。 那使诈的药农在这村里也算是长辈,与村里人沾亲带故的,自然都是向着他的,只见他抓起道边的一块土坷垃,猛地砸在了自己的脑门上,狞笑着对相思二人道:“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你想不买就不买了?” 血从被砸的地方淌了下来,从老头儿的脸颊流进满是烂牙的嘴里,实在有些吓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可认识忍冬阁的人。”相思搬出忍冬阁,想要唬一唬他们,谁知竟引得他们哄然大笑。 “忍冬阁?你们口音一听就是南方的药商,我可没听说有哪家药商与忍冬阁有关系!” “就是,年纪轻轻,满嘴谎话!我看你们还是痛痛快快把银子交出来,免得我们动手,或者把你们送到官府去!” 一听“官府”二字,唐玉川眼睛一瞪:“去官府就去官府!你当我们怕你们不成!” 其中一人嘿嘿直笑:“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金川郡郡守的名声,相思是听戚寒水说起过的,是个酷吏,但眼下这批药材价格不菲,若是就这么给了出去,再没有能要回来的道理,她想着即便到了衙门,也总是要讲理的,且也总能想到办法给忍冬阁的人报个信儿,于是故意激怒众人:“我还不信你们真能颠倒了日月乾坤不成,进衙门就进衙门!” 然而才到衙门门口,相思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衙门左右各摆了十个木笼子,每个木笼里都吊着个人,各个面色惨白,还有两三个进气少出气多,眼看就要断气的。 唐玉川也吓到了,紧紧抱着相思的手臂,小声嘟囔:“这也太吓人了些。” 身后几个药农呵呵直笑,其中一个道:“有你们的苦头吃。” 这几个药农实在是身负绝技,一进了衙门,立刻便换了一张脸,那把自己砸出血的老头做出一副要昏不昏的模样,被几个人拖拽着,剩下的人则是哭得凄惨可怜。 “我的大老爷啊!他们两个外地来的药商欺负人 啊!” “大老爷给我们做主啊!” “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看着那些药农都哭天抢地地跪了下去,相思也有些站不住,拉着唐玉川也跪了下去。 薛郡守端坐公堂之上,威严肃然,看着堂下跪着的两拨人,也不急着问,任由药农一拨人哭诉够了,才冷声道:“你们二人是何处的药商?为何出手伤人?” 这一开口,便已是认定了二人的罪,相思怕唐玉川说错了话,一面暗中拉了拉他的袖子,一面开口道:“启禀青天大老爷,我们两个是云州府的药商,不曾出手伤人的。” 薛桂皱了皱眉,还未等开口,那自己砸破脑袋的老头儿便“哎哎呀呀”呻|吟起来,老大的岁数,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的青天大老爷呀!我脑袋上这伤就是他们两个打的呀!我那品质极好的刺五加,他们非要用次等货的价格买走,我不卖,他们就说了许多狠话,我和他们争了起来,他们两个就用石头把我打了!我可是老实本分的本地人,祖祖辈辈可都是在咱们金川郡里种药材的,我从来不说假话啊!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 老头话音一落,旁边那几个年轻人便帮起腔来。 “是啊是啊,秋老爹世代可都是金川郡的人,平日最和气老实的。” “他们这两个外地人,实在太可气了,仗着自己有些银子,便耍起横来,要不是我们几个看见了拉着,还不知道要把秋老爹打成什么样呢!” “他们也不看看咱们金川郡是什么地方,早年郡里闹流寇,都是老爷法纪严明,所以现在郡里太平了,那些土匪都不敢来捣乱,他们却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 相思看着薛桂越来越黑的脸,心“突突”直跳。 第76章 “你们一方说打了,一方说没打,本官该听谁的?”薛桂本是军伍出身,后在京中做了几年官,才外放到金川郡来,自然少了些耐性。 那几个药农演得颇为认真,且又一口一个“金川郡的药农”、“外地的药商”,这薛桂想公正些都做不到,倨傲不耐地看着堂下的相思和唐玉川:“你们两个到底打没打?” 相思忙坚定地摇摇头,道:“青天大老爷明鉴!我们两个真的没有动手,是这药农以次充好,价钱本已定好了,都是上等刺五加的价格,我想在交货的时候验一验货,他知道一旦验货肯定要露馅,所以当下就翻了脸,喊了这些他的远亲近邻来欺压我们,便是他头上的伤,也是自己砸的。” 薛桂微微皱眉,似在分辨相思是否在撒谎,便见堂下的少年一脸崇拜动容之色地看向自己,声音激动难抑:“草民在京城时,曾听闻过大人的声名,十分想看看大人治理之下的金川郡是何等模样,所以才不远百里来到这里……” 说到此处,相思似是因为情绪激动无法成言,用手捂住了脸,旁边本以为胜券在握的药农们有些傻了,这人……变脸可真快啊…… 那薛桂也是一愣,他虽重刑罚,但亦是十分注重官声,正要开问,相思已努力平稳下情绪,勉强开口道:“我们到了金川郡,一看这里气象果然与别处不同,真的是百姓安居乐业,心中愈发的敬佩崇拜大人。” 这时唐玉川也领会到了相思的意图,忙在旁附和:“就是就是!我们两个那天一进金川郡,就觉得没来错,这几天也在郡里收了好多药材,那些药农也都是实诚可信的,便以为郡里的药农都是可信的,谁想今天竟遇上了这伙儿人。” 唐玉川本就生得颇招人喜爱,此时满眼真诚之色,实在很有煽动力,那几个药农一看不好,又嚎哭起来。 “我的青天大老爷!这两个人说谎话啊!”那满脸污血的老药农唱戏一般忽然拔高了声音,吓了薛桂一跳,他又皱了皱眉:“他们如何就说谎了?难道金川郡的百姓不是安居乐业?” 那药农悚然一惊,慌忙否认:“不是不是!草民是说他们打我了!” 眼看秋老爹就要翻船,旁边几个人忙帮腔:“大人,我们几个那时候正在旁边干农活,亲眼看见他们两个联起手来打了秋老爹的,这可抵赖不得!” 其中一个长得略猥琐的青年,小眼睛转了转,忙跪行了几步,道:“还有,他们打秋老爹时,还说是忍冬阁请来的贵客 ,这分明是要用忍冬阁的名望压人呢!” 一听“忍冬阁”三字,薛桂脸色一变,原先缓和了些的脸色瞬间铁青:“你们两个认识忍冬阁的人?” 相思发现了薛桂的不对劲,还未想好如何应答,唐玉川已先开了口:“我们的确是和温阁主一同来金川郡的,现在也暂住在忍冬阁里。” 这话一出,那薛桂那脸色简直就如泼了墨一般,猛地一拍桌子:“来人!把他们两个刁民给我拉出去站笼!” 唐玉川傻了:“大人冤枉啊!冤枉啊!别站笼!别站笼啊……”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两人便被四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拖了出去,那长相猥琐的青年眼中全是得意——这金川郡了谁不知道,咱们的薛桂大老爷最恨谁?当然就是那退了薛家亲事的温阁主,只要和忍冬阁扯上关系,纵然有理也是枉然! 相思和唐玉川被拉到了门外,那几个衙役平日见惯了这等事,找了两个快断气的犯人提回牢里去,就要把相思和唐玉川掉到笼子里的粗木上,相思抱着笼门死活不肯进去,也不要什么面子,央求道:“这位大哥你等等!大哥你等一下!” 然后忙对唐玉川递了个眼神,伸手摆了摆,唐玉川会意,忙挣脱钳制,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递给相思,相思塞进那衙役手里,可怜兮兮道:“衙役大哥,我们两个真的是冤枉的,能不能烦你去一趟忍冬阁,找到戚堂主,把我们的事与他说一下,其他的决不麻烦您!” 那衙役展开银票一看,数目实在不小,当下便和善许多,另外三个衙役也常吃这里面的油水,其中一个似是也替他们二人感到冤枉:“本来我看大人的态度都偏向你们了,但是后来那泼皮说你们是忍冬阁的客人,这才惹怒了大人。” 相思也纳闷,小心问道:“薛大人和忍冬阁……有仇?” “还不是因为那温阁主退了大小姐的亲事……”这衙役说了一半便被同伴打断。 “你可小心点,被大人听见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吧!”说完,这衙役略有些歉意地看向相思和唐玉川道:“两位小兄弟,信儿我肯定给你们稍到,但是这笼还是要吊,不然大人知道了,我们这些兄弟就要丢饭碗了。” 相思抬头看了看头顶那因被麻绳经年累月摩擦而黑得发亮的木梁,极没有出息地咽了口唾沫:“我们俩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坚持不了多久啊!” 那收了银票的衙役呵呵笑了两声,拍着胸脯道:“两位小兄弟放心 ,我一定马不停蹄地去忍冬阁报信,而且,” 衙役去木笼后面拎出两块砖头来…… 北风吹,东风吹,东北风吹又吹…… 相思和唐玉川阴沟里翻船,像两条腊肉一般被吊在笼子梁柱上,忍受金川郡寒风的爱抚。 “相思,冻死了冻死了啊!”唐玉川哆嗦着,嘴唇都冻紫了,他和相思脚下各踩了两块砖,那砖头被衣摆挡住,所以外边也看不出什么古怪,但是这笼子四面透风,实在是冷啊! 相思也冻得浑身打颤,脚要微微踮着才能受力,却是鼓励唐玉川:“再坚持一下,等一会儿戚先生来了就有救了。” 唐玉川“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咬牙坚持,却听相思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极小,若是他听清了,便知道相思方才说的是:你丫闯的祸竟然要老娘遭罪! 事有不巧,偏偏这到了年末岁尾的时候,忍冬阁一年一度的岁寒杂议要开始了,温云卿和阁里几位主事在堂中议事,这一议便到了天黑之时。那来送信的衙役也没和门房说是为了何事,心里想着反正两人脚下垫着砖头,一时半刻也没什么事儿,便在偏厅坐着吃起茶来。 等堂里散了,才寻了戚寒水,刚把事情一说,便有一抹白色从眼前掠过,接着戚寒水也追了出去。 衙役摇摇头,也忙跟了出去,他是偷偷骑马来的,知忍冬阁到了府衙肯定要有大戏唱,便想先回去准备着,免得被薛桂抓到要怪罪,谁知忍冬阁的两辆马车竟跑得疯了一般,快到衙门时他才勉强抄了过去。 相思本以为戚寒水很快就能到,谁知竟生生在笼子里吹了一下午的风,起先心里还有些气,渐渐却是被冻得浑身发寒,脚上也没了力气,昏昏沉沉的,唐玉川也是冻得够呛,哑着嗓子叫了相思几声,相思却只是哼唧了几声,唐玉川就有些急了:“相思你醒醒!相思你别睡着了呀!” “萧绥!” 笼子外面忽然传来个冷冽的男声,接着只听“哐”的一声,锁住笼门的铁链被侍卫刀斩断!唐玉川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温阁主你快看看相思!她好像不行了!” 笼门打开的一瞬间,温云卿便闪身进去,萧绥往梁柱上一斩,那吊着相思的麻绳便应声而断,相思没了牵扯,风筝一般摔下来,落在温云卿张开的怀抱里。 她浑身冰冷,眼睛紧闭,温云卿捉住她的手,将她拥入自己的怀里,用大氅严严实实包住。他的怀抱亦不是十分温暖,好 一会儿相思微微睁开眼睛。 “哪里难受?”温云卿轻声问。 相思浑身没有一个地方好受,微微摇头,眉头微皱着。此时唐玉川也被萧绥解救下来,缓了一会儿也扑到相思身边,摸了摸她的脑门,急急问道:“温阁主,相思没事儿吧?” “没事。”温云卿将相思横抱出木笼,送上马车,戚寒水也赶了上来,一见这情形,大骂道:“这昏官!”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衙里,先跑出来个衙役,一见是温云卿,有些为难地跑到马车旁,对温云卿道:“他们还不能走!” 温云卿却看也没看他,面色冷淡至极:“你去和薛大人说,人我带走了,若有事,让他去忍冬阁。” 那衙役一看这情形不好,拔腿就往里面跑,叫了五六个衙役出来拦人,后院的薛桂也被惊动了,怒气冲冲走出衙门:“谁要劫囚!”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退了薛家婚事,还让自己女儿朝思暮想的病秧子,心中无名火起:“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忍冬阁的温阁主,你胆子也太大了些,如今连囚犯也劫得了!” 温云卿坐在车内,膝盖上伏着微微发抖的相思,他的声音平淡到轻蔑:“罪名他们尚且还没认,哪里来的囚犯?如今衙门审案已经不需要画押就能定罪了?” 薛桂在众多手下面前被这么怼了一句,脸上又红又黑,心中骂了两句,狠道:“既然嫌犯还没认罪,那就更不能带走!” 温云卿神色终于变了变,冷冷笑了一下:“嫌犯身体不舒服,今儿就不听审了。” “你!你竟敢藐视本官!”薛桂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温云卿正要说话,手却被相思抓住,她的手依旧有些凉,缓缓抬头看向薛桂,极为冷淡道:“那就请薛大人,现在,开堂审案。” 她声音有些虚,但是却清清楚楚传进众人耳中。 第77章 “那就请薛大人,现在,开堂审案。” 相思趴在温云卿的膝上,几丝头发滑落在颊侧,显得有些虚弱,但眼神却隐隐冒着火光。 薛桂一愣,随即怒火攻心,心中明白定然是温云卿来了,相思有了撑腰的人,所以才说话这般的硬气,怒喝道:“来人!开堂!” 旁边的衙役都愣住了,眼见着天就要黑了,这是开得哪门子的堂?哪有晚上审案的? 但平日薛桂威严尤甚,这帮衙役们哪敢多话,分列府衙两边,杀威棒也敲了起来,说开堂就开堂! 薛桂拿模做样地一抖袖子:“温阁主,请吧!” 温云卿却并未立刻说话,而是低头看了看相思,把她身上披着的大氅收紧了些,只露出她煞白的小脸,轻声问:“能站起来吗?” 相思点点头,借着温云卿扶在她小臂上的力道,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温云卿下车将她抱了下来,然后径直进了堂内。 周围众人见此场景,无不诧异,都好奇这云州府的魏家少爷和温阁主到底是什么关系,竟能让他亲自抱着。但又见那魏家少爷面色惨白如纸,生得又瘦弱,便又要啧啧叹息他实在是倒霉。 薛桂见了这一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年明明是忍冬阁派人求亲,他知道那忍冬阁的少阁主是个病秧子,本不想同意这门婚事,但是他那宝贝女儿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硬是要下嫁,闹了几日,到底是同意了,谁知这该死的病秧子没几日竟然来退了亲!也真是给脸不要了! 平日这温云卿对薛真真从来面无悦色,如今对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竟这般体贴关心,真是气得薛桂要仰壳! 温云卿的人已走到了衙门内,脚步却忽然停住,缓缓转身看向薛桂:“薛大人不进来么?” 薛桂冷哼一声,狠狠一甩袖子,快走两步首先进了堂里。 等了一会儿,换好绛红官服的薛桂才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拍惊堂木:“堂下犯人可知罪!” 温云卿正要说话,却听相思回道: “不知!” 她此时靠在他的肩膀上,眼中有火在烧,温云卿心中有些异样,握住了相思的手腕,低声问:“还能坚持住吗?” 相思没有看他,只是冰凉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仿佛这样可以汲取一些力气,两人交握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并无人察觉。 缓了一缓,相思 抬头看向薛桂,这一次不带一丝讨好拍马之色,只是定定看着他,问:“大人口口声声说我们是犯人,我只问大人,我们犯了什么罪?” 薛桂一拍惊堂木,想也未想,便道:“你们二人殴打金川郡内药农……” “人证物证可信吗?”相思未等薛桂说完,便出声质问。 “你竟然敢不敬本官!来人……” “又要拉我们去站笼?”相思再次出言打断。 薛桂是个酷吏,擅用严刑而不擅言辞,被相思这几句话打乱了章法,一时间竟只能指着她却说不出话来,真真是要急死了。 好半天,薛桂才算是说出话来:“你给我跪下回话!” 温云卿因忍冬阁和宫中的关系,向来是不需要跪的,薛桂说的自然是相思和唐玉川。相思心里有些恼火,本不愿意跪,但又怕薛桂再弄出什么藐视公堂的罪名,便准备忍一忍,谁知身子却被温云卿牢牢抱住。 “他们二人已被皇上封为积香使,不见圣上亲王,皆无需行跪拜之礼。” 此言一出,已跪到一半的唐玉川便“噌”地一下弹了起来,相思嘟囔:“名头总算还有点用……” 温云卿自然听清了相思所言,挠了挠她的手心,面上却平静自然。 那薛桂一听,越发的窝火,冲着堂内衙役怒喊:“原告呢!原告怎么还没来!” 领头衙役连忙上前两步行礼回道:“已派人去山上寻了,快到了。” 薛桂端起茶杯牛饮了两口,然后把茶杯重重摔在桌儿上,瞪着堂下立着的几人:“王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你们两个不过是有积香使的名头,犯了罪也难免责罚!怪不得人们都说南方六州的商人狡诈,原来真是不假的!” “呵呵。” 这声冷笑来自相思的嘴里,传进堂内众人耳中,薛桂自然也听见了,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大声斥道:“你笑什么?” 相思缓缓抬头看向薛桂,脸上并无惧意,甚至还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薛大人说南方六州的商人狡诈,我只想问薛大人何出此言?” “自然是你们南方六州来郡里贩药的商人,全都如此!” 相思微微侧头,眼睛微微眯着,笑着问:“因为大人遇到的南方商人都狡诈,就能推断出南方的商人就都狡诈吗?” “当然能推断。” 方才府衙的动静闹得太 大,此时便有许多百姓围在衙门外面瞧热闹,听见相思这么问,都有些莫名奇妙,不知道这少年到底想说什么。 相思抬眼,问:“所以一个人如果第一次偷了邻居一只鸡,第二次又偷了邻居一只鸡,第三次邻居的鸡丢了,就一定是这个人偷的?” 人群里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些人说是,有些人说不一定,吵得薛桂脑袋疼,狠狠一拍惊堂木,大喝道:“都给我肃静!” 然后他才看向堂下站着的相思,冷哼一声,道:“自然多半还是这人偷的!” 相思面色平静,继续追问:“大人凭何推断呢?” “这人既然是惯犯,自然会再次犯罪。” “大人判案如神,实在让人佩服。” 本以为相思要辩驳一番的,谁知她竟这么痛快地认输,薛桂觉得其中有古怪,正要斥问,却听相思幽幽开口道:“没有任何证据证人证词,大人便能算出案子嫌犯,还如此笃定,当真是在世青天大老爷。” 先是一阵寂静,接着“嗡”地一声,围观的百姓炸了锅! “这年轻人是在骂薛大人糊涂吗?” “好像是啊!” “薛大人脸都绿了!” “快别说了,你们都想站笼不成!” …… 薛桂的手气得有些抖,他自做了这金川郡的父母官,百姓无不畏他敬他,哪里有人敢这般夹枪带棒地与他说话?惊堂木拿起来又放下,一张脸又黑又紫,堂外的百姓见此忙都闭了嘴,生怕自己触了薛大人的眉头,被拉出去站笼。 奇的是,堂内人人噤若寒蝉,却见那被温阁主扶着的少年微微仰着头,仿佛没看见薛大人那黑如锅底儿的脸色。 “大人,其实我说的这个案子确有其事。”相思眨眨眼睛,忽然开口道。 薛桂眉毛一挑,心想这偷鸡的案子分明就信口胡诌的,若这不知死活的少年还敢信口雌黄,别怪他不客气!心里虽这般想着,面上却强压怒气,问:“那你倒是说说这是哪里的案子?” 众人也都被激起了好奇心,都看向站在堂中央的相思,只听得她幽幽道: “宣永十四年,淳州府,玉佛失窃案。” 这几个字一出,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或有一两个不明缘故而发问的,便立刻有热心的街坊邻居悄声解答。 薛桂本准备好要发难的, 听了这话却是心下一凉。 唐玉川也知道这玉佛失窃案,也在旁帮腔:“对,宣永十四年玉佛失窃案,薛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戚寒水拉了拉唐玉川的袖子,低声道:“你就别说话了,小心被薛桂抓住把柄,到时候拆了相思的墙。” 唐玉川心里憋屈,却见相思对他眨眨眼,于是心里又好受了些,遂乖乖闭嘴站着不再说话。 见薛桂不说话,相思却不肯就这般放过,轻声道:“宣永十四年,淳州府有一赵姓富商,家中曾两次失窃,官府追查之后,皆为一飞贼所为,这飞贼亦认了罪,服了刑,谁知两年后,赵姓富商家又遭了贼,这次财物未曾丢失,只是家中祖传玉佛被盗了。” 相思抬头看看薛桂,见他胸口激烈起伏着,微微笑了笑,继续道:“于是官府再次抓了那已刑满释放的飞贼,既未过堂审,亦不需证词证物,府官便认定了依旧是那飞贼所为,只是无论怎样严刑拷打,那飞贼就是不认,最后人晕死过去,直接在认罪书上按了手印了事,然后流放三千里。”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薛桂沉着脸开口问。 相思却似没有听到一般,继续道:“在府官审案的过程中,那最关键的玉佛一直都没有出现,但是府官自信判案无错,只当玉佛是被那飞贼脱手了,也未放在心上。直到宣永十八年春,京兆尹抓了个土匪,那尊玉佛才终于得见天日。” 这案子薛桂自然是听过的,后面如何他亦清楚明白,心中三分气恼,七分急怒,若不是此时有温云卿在旁护着,门口又有诸多百姓看着,相思这顿板子是吃定了的!但眼下却动不得她,你说气不气? 相思实在是气人的一把好手,此时又有依仗,自然是不怕的,眨眨眼笑着问薛桂:“后来的事,大人知道吗?” 第78章 “你有话便说,不要和本官卖关子。” 相思知道薛桂有些气急败坏了,心里的火气总算消了些,道:“这玉佛确实是个宝贝,办案的大人详查了它的来历,才扯出四年前的冤案来。原来是赵姓商人的管家监守自盗,知道那飞贼已出了牢狱,所以故意栽赃,那淳州府的府官自以为明察秋毫,果真问也不问便定了罪。后来风平浪静,那管家才将玉佛脱手给了这山匪销赃。” 薛桂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相思勾了勾唇角,问:“大人与那府官相比,有些平分秋色啊。” “嗡!”衙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听了这句极有挑衅意味的话,莫不惊诧骇然,但到底相思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来,这些年薛桂作为金川郡的父母官,严刑重罪,这帮百姓便是一句他的不好也不敢说,生怕因此被抓了站笼,其实哪个心里不骂薛桂呢,不过是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都盯着坐在堂上,背后挂着“明镜高悬”匾额的薛大人,都想看看他会如何回答,只见他铁青着一张脸,并不言语,却是相思再次开了口:“玉佛案和偷鸡案原没有差别的,而大人方才说南方六州的商人都狡诈,或也可做个类比?” 看着不卑不亢,不疾不徐的相思,温云卿眉头舒展,放在她腰上的手掌略略收紧。 相思此时心思全在薛桂身上,并未发觉温云卿的异样:“因为大人见过几个南方六州的商人,且都是狡诈的,便说南方六州的商人都狡诈,若与郡中百姓起了纠纷,都是这些药商的错,这反而比那淳州府的府官还要更武断些罢?” 此时门口的百姓越聚越多,虽然各个面上露出惶恐之色,心中却都在叫好。 “宣永元年,圣上便下旨‘除谋反外,余罪皆不行诛连’,薛大人这算不算是一种诛连?”相思一瞬不瞬看着薛桂,面色平静,眼睛雪亮。 便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唐玉川,也从未见过她这番模样,更别提旁边的戚寒水:“差不多得了,他这是要给薛桂扣帽子啊?” 唐玉川挠了挠头,回道:“相思这是被气急了,他要是被气急了,不争出个高下来是绝不肯罢休的。” “这犟驴子!” 薛桂素来重视官声,眼看便要年底考核政绩了,相思这一刀捅得正是地方,他有火亦不敢发,只咬牙道:“圣上英明,本官谨遵圣意,你所说的乃是无稽之谈!” 相思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却听衙门口一阵骚乱, 两个衙役带着日间告状的几个药农进了堂内来,那秋老头头上的伤口已用布条包上了,只是面色有些惶恐。 带人来的衙役上前禀报:“启禀大人,原告及证人已带到!” 薛桂心中一松,那秋老头和同来的几个药农已然跪下。 “堂下原告,你状告何人,所为何事?” 来府衙的路上,秋老头已知道相思和唐玉川真是忍冬阁的人,自己闯了大祸,此时又见忍冬阁的温阁主就站在堂中,便心生退意,颤声道:“草民是郡里的药农,状告……状告……草民不告了!” “大胆刁民!日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这公堂之上岂容你说反悔便反悔!”薛桂怒喝一声,连拍了数次惊堂木。 那秋老头腿儿都软了,显然自己若是不告了,薛大人肯定不会轻易放了他,要是接着告,定会得罪忍冬阁,无论得罪哪一边,他秋老头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想他这么多年,凭着耍赖斗狠的绝招,多少外地的药商栽在他手里,如今竟轮到他阴沟里翻船了。 他若坚持告,只怕依靠忍冬阁的力量,再找出几个肯说实话的证人亦不难,到时候还是要输。 权衡再三,秋老头颤巍巍道:“启禀大人,他们两个不曾打我,是草民自己摔倒了,想赖他们两个汤药钱,所以才……才来诬告的。” “啪啪啪!” “大胆你!你大胆!”薛桂哪里能料到这干瘦的老头儿说反口就反口,又见秋老头有些畏惧地看着温云卿,和官府比起来,竟是更怕忍冬阁一般,越发气急:“来人!给我把他拉出去站笼!” “大庆律法,诬告不致死刑,且嫌犯又是自首,更应减刑。”一直沉默的温云卿忽然开口。 秋老头知道自己赌对了。 相思看向温云卿,眼睛眨了眨:“可是薛大人说的话就是律法呀,他才不管圣上颁布的法令呢。” 这次不止衙外,便是堂内也“轰”地一声炸开了锅。而薛桂大老爷,像是离了水的大鲤鱼,张大嘴吸了几口气,许久才平静下来,黑着脸下令:“主犯重打三十大板,从犯重打二十大板!” 衙役们领了命,抡起杀威棒便是一顿揍,堂内立刻便惨嚎震天。 这边发落了秋老头一干人等,便轮到处置相思和唐玉川,薛桂这次实在很没有面子,又被相思连番怼了几句,恨不得打她个皮开肉绽,但也只能放在心里想想罢了。他清了清嗓子:“既然 是诬告,你们二人便可以离开了。” 唐玉川一听,大大松了一口气,便要转身往外走,却听相思轻声问道: “所以我们二人在外面吊了一下午,受了大人这无名冤刑,就这般算了?” 本来见到这云州府的药商少年怼威严的薛大人,金川郡的百姓就都有一种古怪的满足感,如今见这少年还似不肯罢休的模样,这帮看戏的百姓便都雀跃了起来。 感觉到衙外百姓的骚动,薛桂面色越发不好,瞪着相思问:“那你想怎样?” “既然做错了,总归是要道歉的吧?”相思眨眨眼睛,笑着问。 薛桂尚未说话,一直在旁记录的师爷闻言震怒:“你这刁民,大人已经给你脸面,你竟不知好歹!” 相思却不恼火,扯了扯嘴角,道:“我听说,朝堂之上,圣上常与官员争辩,亦时常有不查之处,若事后发觉,第二日上朝一定会承认自己的错处,连圣上尚且不讳己错,薛大人却……” 相思顿了顿,爆出一个惊雷来:“原来薛大人,比当今圣上还要英明许多呢。” 那师爷浑身一震,只觉眼前这个少年实在是可气至极,本来屁大的事儿,他非事事都往皇帝身上扯,这要是一个回答不慎,可就要落了大罪的!他小心翼翼看向自家老爷,然后欠了欠屁股,仿佛凳子上有钉子一般。 薛桂亦觉得相思可恶可气,但因堂下温云卿与皇家有些关系,此事若是他一个处置不慎,只怕后患无穷,遂强压火气,极快速地说了一句:“此事是本官错了。” 那外面看热闹的百姓全都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各个嘴张得能塞个鸡蛋。 “我要大人写个告示挂在衙外。” 好么,这下百姓们又炸了锅! “这人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大人能同意吗?多丢人啊!” “可不是,这要是挂了认错的告示,以后薛大人还不成为金川郡的笑柄!” “就算不挂,我看这事儿明天也要传遍整个金川郡了!” 薛桂气得手有些抖,胸口也有些疼,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唐玉川看了直摇头,小声对戚寒水道:“先生你不知道,相思以前在魏家的时候,经常气得魏老太爷哭天抢地的,我看眼下这薛大人也要够呛了啊。” 戚寒水努努嘴:“他自找的!” 温云卿知道相思此时的 身体很虚,便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正要说话,却见相思忽然瞪了他一眼,却不知是为何瞪他,觉得有些冤枉,只是此时此地却不便发问。 相思却已开了口,她笑得天真无害:“其实早先大人也知道那药农的证词有疑,只是一听说我们是忍冬阁的客人,便一副恨不得立刻把我们拆了的模样……” “我写告示!”薛桂咬牙说出了这四个字,生怕相思再往下说。 这事儿毕竟涉及到温云卿和忍冬阁,相思本也不想挑明,见薛桂认了,便借坡下驴不再追究,一行人才出府衙,便看见门外站着个女子,一副官家小姐的打扮,正是薛真真。 相思本就有些难受,这下更难受了,便想松开温云卿先上车去,谁知温云卿竟不肯松她。 薛真真上前两步,袅袅婷婷:“温阁主,这事实在是我爹……” “若薛小姐没事,我们就先走了,他们二人在笼子里吊了一下午,需要驱寒休息。”温云卿声音淡淡。 平素即便温云卿对她没有多余的话,但到底也未如今日这般冷淡,薛真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温云卿已携着相思往马车那边去了,直到马车驶离府衙,薛真真都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马车里宽敞舒适,相思小猫一般趴在某人的膝盖上,体内寒气尚未散去,偶尔还要打个寒颤。 某人将披在她身上的大氅紧了紧,叹息道:“你方才简直要吃人一般呐。” 第79章 “你方才简直要吃人一般呐。” 相思眨眨眼,把脸贴在温云卿的膝盖上,闷声道:“薛桂他太气人了,这样的父母官,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城则一城死,虽说他来之后金川郡再无匪盗,但冤死在他手里的无辜百姓,只怕比那些匪盗害的命还要多。” 温云卿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了勾,便听相思道:“都说乱世用重典,如今大庆国绝不是乱世,且金川郡亦不是匪患严重之地,只不过薛桂除了用刑,也没有什么能耐,所以便专此一道。” 相思说了几句薛桂的坏话,心里好受一些,只是身上依旧发冷,她看了看温云卿,缓缓直起身子,苦着脸可怜兮兮道:“阁主,我冷。” 温云卿把脸别开,相思却把自己冰凉的小手塞进了他的手里,然后依旧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样:“阁主,我冷。” 温云卿没看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也不说话。 相思往他怀里凑了凑,又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处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有些可怜:“阁主,我好冷呀。” 隔着衣服,温云卿能感觉到相思身上传过来的凉意,又想到她在笼子里吊了一下午,心中到底是柔软了,伸手将她身上的大氅拉了拉,一只手环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却伸进大氅里,缓缓摸上了相思的肩膀,在肩胛处缓缓揉捏起来。 相思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贴在温云卿的胸膛上:“阁主,你揉得真舒服,对……这里用点劲儿。” 温云卿觉得有些好笑,手上微微用力,相思只觉得肩膀酸软,忍不住嘤咛了一声,有些恼火地抬头瞪着温云卿:“力气太大了,好难受!” 温云卿摇摇头,手上的力气却反而加重了:“你这也太难伺候了些。” 相思只觉温云卿手过之处,那里的经络便如同被火烧一般难受,在温云卿怀里不安分地扭动了两下,那只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却力道不减,便真的恼了,双臂从大氅了伸出来猛地抱住温云卿的脖子,身子也紧紧贴了上去,喊道:“难受难受!” 温云卿身体略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将已褪至相思腰间的大氅重新给她披好,轻声哄道:“你吊了一下午,肩胛血脉不通伤到了,我帮你揉开,不然落下病根儿,以后要遭罪的,你忍一忍好不好?” 相思才不肯依,照旧挂在他的身上:“我不管,好难受!” 温云卿无奈,只得一手按住相思的后背让她不要乱动 ,另一只手继续循着经络揉捏,起先相思还哼唧两声,后来竟渐渐不挣扎了,昏昏沉沉窝在温云卿怀里睡了过去。 相思醒来时,屋内并无一人,正想下地倒水喝,便见温云卿端着一大碗药进来。 他见相思双腿耷拉着要下地,便道:“先喝药。” 相思看了看那大碗,咽了口唾沫,乖乖把腿收回去,然后眼巴巴看着温云卿:“这么一大碗?” “驱寒气的,唐小弟也喝了。”温云卿说着,便把那海碗递到相思唇边。 这碗实在有些大得吓人,相思咽了口唾沫,讨好地看向温云卿:“我喝一半行不行?” “都喝了。”说着,已将那海碗往相思唇边凑了凑,立时苦涩的味道便刺激得相思皱起了眉头,但她也怕落下病根儿,于是就着温云卿的手“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碗。这药实在是有些苦,相思喝了半碗便怎么也咽不下去,眨着水润的眼睛可怜兮兮道:“实在是喝不进了……” 温云卿摇摇头,去桌边倒了一杯水,相思依旧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嘴里的苦味才稍稍散去,才要说话,那大海碗便又递到了她的唇边。相思一哽,只得硬着头皮抱着温云卿的手臂喝了,一张脸皱成个包子。 喝完药,温云卿把了把脉,神色稍霁:“好好休息两天,应该无碍的。” “唐玉川怎么样了?” 温云卿扯了扯被子,盖住相思的手腕,道:“唐小弟底子好,也已喝过药了,你不用担心。” 相思点点头,温云卿便站起身要走,相思一慌,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有事?” 相思摇摇头,却还是不松手。 温云卿见相思的脸有些红,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未发烧,便在床前坐了,柔声道:“阁里有些事还要我处置,明早我再过来。” 相思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问:“你不会再躲着我了吧?” 温云卿一愣,随即苦笑着摇摇头:“我明早过来。” 相思这才松了手。 温云卿才回院子,方宁便来求见。 “师傅找我?” 温云卿在椅子上坐下,强压下胸膛里汹涌的气息,道:“年底的岁寒杂议,你多上心些,今日我已同各位主事定了具体事宜,你若有不明白的,只管去找王堂主和戚堂主,这事要抓紧了。” 方宁点点头 ,见他脸色不好,只以为是今日去了一趟府衙,有些疲乏了,便快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得了允准后,便想离开,谁知却被温云卿叫住。 方宁静立在旁,只见自家师傅低头静默许久,提笔沾墨写了一封信,封好之后递给他,道:“这封信送到京中童大人府上。” 方宁一愣,本想问,却见温云卿面色有些疲惫,便应声收信退了出去。 方宁才出门,赵子川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师傅地球人的外星奋斗史。” “进来。” 赵子川进了门,现今虽已入了夜,他却只穿一件素色夹袍,显得有些单薄,他垂着头站在桌案旁边:“师傅,今儿云州府的两位少爷出事,是我大意了,本应陪他们一起去的。” 温云卿没看他,淡淡道:“他们来的那日,我就叮嘱你要看顾好,你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竟放他们独自去?” “也……也没什么,就是西门口住着个姓王的更夫,害了急症,他家小子便急忙来寻我,我怕耽误病情,才没陪两位少爷同去的,徒儿知错了。”赵子川眼里满是焦急之色,又保证道:“以后徒儿绝对不敢了,一定好好看顾好两位少爷。” 温云卿终于转头看向自己这个弟子,眼中似有深意,却终是没有戳穿,只道:“我已交代给成成了,你以后无需管这事了。” 赵子川脸色一白,随即点头称是:“小师弟细心热忱,是合适的人选。” 温云卿胸腹之间的气息越发汹涌,只得让赵子川先行离开,他从袖中摸出那瓷瓶,倒出两颗碧绿色的药碗正要吞下,门却忽然被推开,来人是方宁。 方宁看见了那两颗颜色诡异的药丸:“师傅你在吃什么?” “把门关上。” 方宁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慌忙回身把房门关上,然后快步走到桌案旁边,心中已猜测出几分:“这是碧幽草么!” 温云卿先吞了那两丸药,才抬头看向方宁:“我已油尽灯枯,全靠这碧幽草吊着一口气。” 方宁面色一白,转身便要出门去告诉戚寒水和王中道。 “我是不是你师傅。” 方宁蓦然停住脚步,指尖微微颤抖:“师傅,碧幽草吃不得啊!” “若能不吃,我也不会吃,只是如今已没有别的法子,我不过能撑一日是一日罢了,即便你去告诉王堂主和戚堂主,也是徒然。”温云卿掩唇轻 咳两声,继续道:“且岁寒杂议眼看便到了,阁里正忙着,你说出去不是添乱吗?” 方宁眼里全是悲恸之色:“您身体现在已这样了,还管什么岁寒杂议?” 温云卿摇摇头:“你们师兄弟里,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有悲悯之心,沉稳又有禀赋,若是你肯,我早已将你送进太医院里了,我也以为你最是懂我。” 方宁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温云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岁寒杂议如旧,不然我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其实自从回到忍冬阁里,王中道和戚寒水亦日日不敢稍有松懈,一日诊三次脉,但因碧幽草之故,并未察觉。至于相思,虽这几日出门收药,但晚间也总是要练练刀,免得手法生疏,到用时掉了链子。 她知道,温云卿不对劲,所以一直谨慎留心。 立冬日,岁寒杂议已准备停当,阁里又冷清许久,温夫人便自出了银子请了个戏班子唱戏,戏从早唱到晚,年纪大些的老头子们听乏了,便自去休息,温夫人也回了院子,只剩唐玉川、相思和一帮忍冬阁的少年人在院子里胡闹末世之丧尸女王。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得热闹,下面抱着酒坛提着酒壶喝得痛快,唐玉川和忍冬阁的少年们混得熟,连敬了几轮,那帮少年便也回敬了几轮,相思本想和唐玉川划清界限,却是没成功,也被连灌了几杯酒,便有些熏然醉意。 朦胧光影里,相思看到一个人向她走来,眯着眼睛费力看了一会儿,才看清是谁,歪歪斜斜傻气笑道:“阁主来啦?” 来人摇摇头,对旁边几个忍冬阁的少年人道:“天寒了,都散了吧。” 那几个少年齐声应了,东倒西歪地各自散了,唐玉川却还拎着个酒壶,手指在天上乱指:“相思喝……喝醉了……要耍酒疯的……” 温云卿叫来个家人,把唐玉川送回院子,便伸手将相思扶了起来。 相思脚有些软,靠在温云卿身上在勉强站住,水亮鉴人的眼睛抬头去看温云卿:“去哪呀?” “送你去休息。” 纵然相思此时是少年装扮,一张脸却是嫣红娇媚,便是谁看了也要心动,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温云卿:“可是我还不想休息。” 温云卿低头看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有些烫手,知她是真的喝多了,于是不再言语,半抱半拖着她往后院走,谁知走到湖边,相思便挣扎起 来,抱着旁边突出的假山死活不肯走了。 温云卿不知这是怎么了,只得好言好语哄着:“入夜天寒,别受了凉,快松手。” 相思不听,温云卿有些头疼,伸手想要抓她的胳膊,她却忽然冲上来一把抱住他。她比他要矮一些,此时双臂展开亦不能完全环抱,却是抬头傻笑着看向温云卿不说话。 温云卿低头看着相思嫣红的小脸儿,心里很柔软,问:“你抱着我干什么?” 相思还是只知道乐,温云卿便忍不住摸了摸她有些汗湿的额头:“你准备抱着我在这站一宿?” 少女摇了摇头,有些调皮地眨眨眼:“我喜欢你。” 温云卿只是静默看着她,不说话。 少女有些急了:“你不喜欢我吗?” 温云卿伸手摸了摸相思的头发,还是不说话。 少女这下急哭了,金豆子扑簌簌往下掉,砸在温云卿的手背上,滚烫非常。 “别哭了。” 少女闻声抬头,满脸希冀之色:“你是喜欢我的吧?对不对?等我恢复女儿身,我嫁给你……好不好?” 问完这一句,她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手臂也渐渐松开。温云卿俯身将她抱了起来,面上无一丝情绪,良久,才沉默着往院里走。 到了房里,才将相思安置好,温云卿便觉喉间一甜,疾步出了房门,便呕起血来我被龙傲天穿越了。这病犯得凶,他慌忙去袖子里翻找瓷瓶,却因不断从喉中涌出的鲜血延缓了动作,好不容易掏出药瓶,倒了十几颗药丸出来一并咽下去,这血才算是止住了。 他觉得眼前一片浓墨漆黑,扶着院内老树才勉强站稳,缓了许久,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景物。 他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房门,往门那边走了几步,却又站住,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湖边时,天空忽然下起鹅毛大雪来,大片的雪花落在湖畔荒草里,一丛丛的白,温云卿面向湖心站住,站了一会儿,忽然哑着声音道: “你放纵自己对她的喜欢,到底是害了她,你死之后,她该怎样呢。” 雪花落在他的肩上、发上,他却似并无所觉,只这样伫立风雪中。 “若你能多活些时日,或许……”他顿了顿,眼中的光芒全都湮灭了:“但你要死了。” 天将亮未亮之时,相思醒了,头痛欲裂,下地想倒些水喝,却发 现壶里空空,于是随手扯了件斗篷披上便出了屋,红药不在院里,她便出院去找,然后看见湖那边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 “谁这么早站在湖边喝风呀!”相思嘟囔了一句,往那边走,及近了,才看清那站着的人是温云卿。 “阁主,你站这儿干什么呀,多冷啊!”相思说着,便想把自己的斗篷给他披上,谁知温云卿却忽然转身,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掌很凉,冷得相思打了个寒颤,正要开口询问,却觉得唇上冰凉。 温云卿的唇贴了上来! 相思有些傻了,惊讶得合不上嘴,微凉的舌便伸进了她的嘴里。 “呜呜呜!” 温云卿的另一只手牢牢环住相思的纤腰,把相思带到了假山隐匿处,然后不停攫取着相思的气息。他很用力,亦不肯稍稍退却,相思被吻得有些疼,挣扎着去推他,却没有用。 他吻得更深更用力,仿佛一只嗜血的野兽,相思的眼睛被蒙着,有些无助,只能发出“呜呜呜”的抗议声,温云卿却恍若未闻。 许久,温云卿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缓缓亲着相思微微发红的唇,冰凉的唇轻轻触碰着相思的嘴角,然后停了下来。 他的手依旧蒙在相思的眼睛上,就这样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鬓发有些散乱,衣带也不知何时松了,露出白滑的肩膀,春|色无边。 将斗篷重新拉好,温云卿才松开相思,然后转头就走。 相思傻了,这是什么套路?眼见着人就要走远了,她又气又急:“你这是干什么!” 温云卿停住脚步却没回头,声音沙哑:“要债。” 相思一哽,感情这是先前她强吻他了,所以今儿他也强吻一回? 相思正想着,却听温云卿又道:“金川郡下大雪了,你和唐小弟今日便启程回云州府去吧,我让方宁送你们过河。” 第80章 相思气鼓鼓地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心里不是滋味。 唐玉川不知怎么说启程就启程了,问了相思,相思也没回答,便不再自讨没趣,只道:“现在启程也好,咱们出来这么久,家里也好着急了,昨儿我爹还来信了。” 相思心情不好,闷闷应了一声,躺下盖住脸不再言语。天快黑的时候,一行人到了凉河,在最近的客栈落了脚,准备第二日坐船渡河,谁知半夜里开始刮大北风,第二日一早,那凉河竟结了冰,渡船怕撞在冰上,不敢下河。 这岸边聚了好些要过河的商队,都抻着脖子等,只盼中午这冰凌开化,驶得了渡船去。谁知到了中午,这北风也没停,冰凌反而冻得更结实了些,相思心绪有些乱。 忍冬阁每年岁尾都要聚集四海之内的医道大家议事,主要是坐而论道,说说各自在病症诊治上的心得,年复一年,便成了忍冬阁年尾的大事。 今年依旧如此,虽还有几日才到岁寒杂议,但已有不少医家提前几日来了忍冬阁,日间便寻了温云卿论医道,今日也是如此。 温云卿坐在堂内,屋内虽生着火盆,却依旧穿了素黑的大氅,面色比往日更白一些,堂内坐着的诸人也看出他的不对,说了一会儿,便都住了口,王中道对众人点点头,走到温云卿旁边,低声问:“可是不舒服了?” 似是没有听见王中道说话,温云卿只是愣愣看着门外,神色有些寂寥。 “去屋里歇歇吧。”王中道叹了口气,正欲伸手扶他起来,却见他身体猛地颤抖起来,“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是猩红色的,溅在白玉石铺就的地上,十分诡异可怖。 “来人来人!”王中道慌了,屋内一众医者也未料到温云卿会突然犯病,其中一个还算镇定的上前一摸脉门,脸色骤变:“王堂主,温阁主这病怕是不好了!” 温云卿尚有一丝意识,只是一直看着门外,仿佛在等谁来,又仿佛谁也没等,然后眼中的光芒越来越黯淡…… 还好让你走了。 温云卿只剩一口气,煮了整根儿千年人参吊着命,脉象却越来越虚弱。戚寒水便要手术,王中道却不肯,正争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有个年轻人来找王中道,说是王老夫人摔了一跤要不成了,王中道便一面令忍冬阁里的人看顾好温云卿,一面往家里跑。 这边王中道一走,戚寒水便动起了手术的心思,一面烧水煮器具,一面发愁谁给自 己当助手,忽听院门“吱嘎”一声,伸进来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定睛一看,不是相思又是谁? “你不是走了?” 相思见院里只戚寒水一人,快步跑到他面前,急道:“我看阁主不成了,设计把王堂主引出去了,但只怕牵绊不了多久,咱们得快点给阁主手术!” 不知怎地,戚寒水一见相思来了,心里瞬间竟有了底儿一般,把锅里的刀剪尽数夹了出来,用一块蒸煮过的白布包好,又把另外一些要用的东西装进木箱里递给相思:“咱们现在就去。” 温夫人此时正在房内,戚寒水怕与她说了手术之事,只怕还要出岔子,便寻了个理由把她支了出去,才叫相思进门。 相思的心“突突”乱跳,手也有些抖,进屋后立刻翻身插了门,又和戚寒水搬了极重的木柜把房门堵严了,这才去查看温云卿。 他闭着眼,气息微弱,相思唤了几句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相思的一颗心便七上八下的,眼睛也有些热了,她在赌,赌手术中不会出现任何意外,赌开刀之后的病灶她能处理好,赌手术结束之后伤口不会感染。 赌他的命。 也赌上自己的命。 这个赌注实在有些大,但相思觉得自己绝无退路。 戚寒水已将之前炼制的百忧草蜜丸给温云卿服下,然后仔细查探他的脉搏,发现越来越缓,然后拉开温云卿的衣服露出胸膛来,先用药汤擦了一遍,再用烈酒擦了一遍,戚寒水便要动刀子,谁知却见相思用块布巾子掩住了口鼻,然后在药汤里洗了手和小臂,又用烈酒洗了手和小臂,然后拿起刀来。 “你在旁边帮忙就行。”戚寒水要夺相思的刀,谁知相思一躲,避了开去。 “先生,你信我一次,我行的。” 戚寒水微愣,平日她看相思剖鱼,手法娴熟,此刻心中便真的莫名信任她,所以也不多言,真的在旁协助。 相思握着手术刀的手略有些抖,那刀悬在皮肉之上迟迟不肯落下,一滴汗顺着相思的额头滑落下来。 戚寒水有些着急:“你要是不行,就我来!” 相思没说话,那只略有些颤抖的手渐渐停止颤抖,然后稳得不能再稳。 刀尖落下,在皮肉上缓缓划动,有血水渗出来,被戚寒水擦掉,然后伤口分开…… 许久,相思终于找到了那处病灶,本应闭合的地方却开放着,丑陋可怖,相 思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摒弃心中一切杂念,只盯着那处需要缝合的那处,这是最重要的一步。 血管缝合本来需要医学显微镜,比头发丝还细的可吸收缝线,但是她没有,好在这处所在并不细,肉眼也勉强可以看清。 一针,两针,相思缝得很顺利,在一旁看着的戚寒水瞪大了眼睛——即便是他,也绝做不到如此!这绝不是只从书上看到便能做到的! 但此时正是关键时刻,戚寒水自然不能发问。 三针,四针……七针,八针! 相思的针脚极细密,她的手也很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要缝合的地方,就快要缝合好了! “谁在里面?”院子里传来王中道的声音。 “方才戚堂主进去了。”一个小厮回答。 “进去多久了?” 王中道回来了! 戚寒水有些焦急,相思却仿佛没听见外面的声音,只盯着自己手里的针,而她手里的针很稳,十七针,十八针。 外面有人在推门,见门反锁了,便使劲儿撞起门来,把倚在门上的衣柜撞得轰响,戚寒水再也沉不住气,催道:“你快一点啊,他们要闯进来了!” 相思很冷静,她的手,很稳。 病灶终于处理完,她却没有立刻缝合,而是仔细观察温云卿的呼吸,观察病灶处是否有渗血,见一切正常,术中出血量适量,才开始缝合。 倚在门上的柜子被撞得东倒西歪,王中道在外面大喊:“戚寒水你给我住手!我炼制了回阳丹,你别动你那歪心思!” 相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她脑中此时什么也没有,耳中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冷静地缝合伤口,一针,两针……八针,九针! “哐!”倚在门上的柜子轰然倒地,几片碎木屑溅了起来。 王中道领着几个医者冲进门来,然后看见相思剪断缝合线的手,看见被褥上沾染的鲜血,看见一地的狼藉。 王中道目眦欲裂,抓住相思沾满鲜血的手喝道:“你干什么!” 戚寒水上前要拦,却被王中道一把推开,撞在床栏上,差点背过气去。 此时相思一身一手全是血,这帮医者哪里见过这样救人的,各个面有愠色: “这不是杀人么!” “温阁主本就吊着一条命,这 样和杀他何异?” “送官吧!” 王中道回家之后便知是有人诓自己,回来后见这门紧闭着,便觉得不好,但哪里能料到相思竟真的有这胆子!此刻温云卿虽还有呼吸,但只看胸膛上那可怕的伤口,也知不好,心中急怒交加,转头喝道:“子川,你把他送到官府里去!” 赵子川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吓到了,闻言便来抓相思的肩膀。 相思才从渡口奔回来,方才精神又极度集中,此刻浑身都是汗,又冷又虚,也没了依仗,便也不反抗,只是转头对王中道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在害他,但我知道我在救他,即便最后我没救成,我也是在救他。” 王中道极不耐烦:“快把他带走!” 赵子川便来推相思,相思看了温云卿最后一眼,转身走了幼崽招领处。王中道瞪着戚寒水,大骂了两声,戚寒水便与他对骂起来,但一来戚寒水是忍冬阁的人,二来他也并没有动手,王中道便只将他关了起来。 此时已立冬,监牢里终年不见天日,阴冷潮湿。 相思缩在一床破烂发霉的被褥里瑟瑟发抖,她头晕得很,眼前都是重影,好像是发烧了。 这是她在牢里的第五天,戚寒水泥菩萨过江,唐玉川还在渡口等她,金川郡里她更是无半点势力关系,只能等。 等死,或者等生。 狱卒拎着木桶,舀了一勺汤水倒在破碗里,用勺子敲了敲碗:“吃饭吃饭,吃了上顿没下顿!” 相思没动,那狱卒也不多做停留,起身便要往下个监牢里走,却有个年轻新来的狱卒跟了上来,瞧了相思一眼:“郑哥,这牢里关的是谁呀?” 郑姓狱卒也看了相思一眼:“他?用刀捅了忍冬阁的阁主,可了不得,现在没升堂,就是等忍冬阁阁主蹬腿儿归西了,再判,只怕斩立决是躲不掉的。” 那年轻狱卒点了点头,叹息着“胆大包天”之类的话,往监牢里面走了。 一点光线从巴掌大的气窗透进来,然后光线渐渐暗淡,最后牢内一片黑暗,相思知道,这一天又过去了。 半夜里,她越来越难受,悲哀地想着自己估计要交代了,便开始回忆往昔岁月来。 正乱想着,却隐约听见有慌乱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然后这脚步声越来越近。 火光照在监牢土墙上,光芒跳跃,然后相思看见门口站了一个人。 墨发披散,风华绝代。 牢门打开,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微凉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他似是太久没有说话,声音有些沙哑难听:“病了。” 相思勉力坐了起来,眨眨眼,脏污的小手扯了扯温云卿的脸皮,让旁边的王中道想要把她的爪子剁掉,谁知下一刻相思竟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温云卿的衣服扒开了! 扒开之后,便看见那条可怖的伤口,相思低头打量片刻,点点头:“没发炎。” 旁边几人自然不知道相思在说什么,但她能用那血腥非常的手段让温云卿起死回生,便难免对她多了几分敬畏之意。 温云卿没管自己的衣服,伸手要去抱她起来,却被推开,她皱着眉道:“你伤口还没全好,会再裂开的。” 一听这话,赵子川立刻上前道:“师傅,我来吧。” 温云卿没应声,竟是直接伸手将相思抱起来便往外走,王中道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想上前劝,却知劝了也是白费,索性在前面开路,只盼快些出去。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皮毛毯子,相思蜷缩成一个小团儿,温云卿伸手想把她抱过来,相思却推开他的手,倔强地转身朝外,用屁股对着他,闷声道:“好心没好报,再也不做好事了。” 第81章 “好心没好报,再也不做好事了。” 温云卿靠在车壁上,盯着相思的背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去拉相思的手臂,相思一甩手,翻起小肠来:“欠你的债我也还完了,我明儿个就回家去,不在这烦您了。” 温云卿眯了眯眼,手上忽然使力将相思拉进了自己怀里。 “你干什么!”相思皱着眉头,心里老大不愿意,只是发着烧,声音软软的没什么威慑力。 温云卿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又扯了毯子给她盖好,什么也不说。相思挣扎着抬起头来,恼火地瞪着温云卿:“你烦人!” 温云卿伸手拨弄了一下她散落的头发,点头:“我是烦人。” 相思哽住,张嘴语言,却发现语言实在是贫乏,恨恨趴回去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了?”温云卿的手指穿过相思略有些乱的头发,轻声问。 “你什么时候醒的?” 温云卿摸了摸趴在自己腿上的小脑袋,捂着胸口深吸了几口气,似是有些难受:“傍晚才醒的。” 相思又抬起头,伸手扒开他的衣襟又看了看,才安心躺回去。 到了忍冬阁,尚未下车,相思便听见唐玉川的惨嚎声,接着帘子一晃,唐玉川就跳上车来,一把就抱住了相思:“你怎么又进去了!我等了几天也不见你来,才赶回忍冬阁就听说你又进衙门了!” 相思被他嚎得脑袋疼,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没事没事,这不是都回来了么。” 红药也是和唐玉川一起回来的,此时扒着车门往里看,见相思这副可怜相,要哭不哭的。 温云卿才醒不久,方才抱相思的时候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见唐玉川抱着相思哭了一阵,便拍拍唐玉川的肩膀,道:“相思生着病,先让她回院子休息。” 唐玉川一愣,就用袖子抹了眼泪,伸手要去扶相思下车,却听温云卿轻咳了一声:“唐小弟,能扶我起来吗?” 唐玉川并未多想,放开相思让红药扶着,自己就天真可人地去扶温云卿,一行人进了院子。 相思一回屋里,便有丫鬟婆子送了热水进屋,红药反插了门,小心扶着相思擦洗了身体,换了一身干净里衣,便有忍冬阁的弟子送了汤药进来。 喝了药,相思越发的昏沉,也知道自己现在很安全,便安心沉入黑沉的梦里反派他总想和我谈人生。 谁知竟一 连几天都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间,只知道有人喂自己喝药,间歇红药在耳边说些什么话,她实在太疲乏,听过就忘了。 再睁开眼睛时,屋里昏暗,她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却觉得身子有些沉,好不容易扶着床栏坐了起来,然后看见窗边藤椅上坐这个人。 屋里生着火盆,温暖如春,温云卿只穿了一件月白夹衫,清雅贵气,手中还捧着一卷书,一副甚是惬意的模样。 相思看他气色不错,“哼”了一声,道:“温阁主,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儿家,男女有别,你在我屋里做什么?” 其实她一醒,温云卿便知道了,却此刻才抬起头来。他并未因相思的话而略感羞愧,十分坦荡道:“我记得,冬至那日,你在湖畔抱着我,说要嫁给我来着。” 相思低头想了想,然后眨眼看向温云卿,一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子:“我不记得呀!” 这次轮到温阁主心中苦闷了,但他到底沉得住气,只是眯眼看了相思一会儿,然后扯开话题:“你在牢里受了湿寒之气,要养几日才能好,收的药材我已让人先送回云州魏家去了,也替你写了一封平安信,你在忍冬阁安心养病吧。” “我回云州府一样能养病,就不在这给阁主添麻烦了。”相思一副“我和你不熟”的模样,有礼回道。 温云卿起身往床边走,面上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相思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好在这时红药进了屋里,身后还跟着来探病的温夫人。 温夫人一看相思醒了,眼睛一亮,这几日温云卿的病大好之后,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更对相思多了许多感激之情,坐在床边抓住相思的手,看着相思瘦了一圈的小脸儿,有些心疼:“可苦了你这孩子了!” 温云卿的事,温夫人是最后知道的,那时相思已被送官,温夫人又担心温云卿的安危,日夜不离床边,直见到温云卿一日比一日好了,便要让王中道去把相思保出来,谁知就是这时,温云卿醒了,怎么拦也拦不住,亲自把人送牢里抱了出来,然后就这样在这日夜不离地守着。 知子莫若母,温夫人又知道相思是个女儿身,自家儿子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她是能猜到七八分的,她亦很喜欢相思,所以这几日也是每日来探望。 相思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太大胆了,好在温阁主没事儿,不然……我罪过可就大了。” 温夫人见相思没有埋怨之色,心中对这 个姑娘越发的中意,拍拍她的手,道:“你肯施援手,冒了多大的风险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用冒这样的风险,云卿这条命是你救的,若日后你有事,也尽管让他去做。” 相思没敢看温云卿的脸色,温夫人却将红药手中的食盒接了过来,从里面端出一碗瘦肉粥,两样小菜,相思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将粥吃得干干净净却还不满足,温夫人佯装嗔怪:“才醒不能饱食的,一会儿再吃!” 然后就拉着红药出门了,红药有些着急,不想放相思和温云卿独处,却哪里是温夫人的对手,被温夫人拉着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屋里又只剩二人,相思拉了拉被子,正色道:“以前我说的话都是玩笑,做不得数,阁主也不必放在心上,我自己尚有一摊子事儿没解决,更没心思想些别的,明日我便回云州府去了,祝阁主早日康复娇女风华。” 温云卿原本站在床边看着她,听了这话忽然倾身向前,双手支在她身体两侧,声音轻淡,问:“你素来不肯搅浑水,事情若不逼急你,也总是明哲保身的,怎么这次却把自己牵扯进来?” 相思正想怎么回答,温云卿却往前逼近了些,双眼蕴着寒光:“你不会不知道,若我死了,你也要丢性命的。” 相思往后退了退,后脑勺都碰到了床栏,忽然天真无邪地笑了,眨眨眼:“好人一生平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给自己积阴功啊!” 若不是现在大好了,温阁主大抵是要被气吐血的…… 既然没吐血,自然要找其他的发泄途径,温云卿眸中闪过一丝幽光,视线落在相思微张的唇上,再次逼近了相思,期期艾艾叹息:“你的心变得很快嘛。” 此时相思姑娘已紧张得不行,没处退,没处逃,嘴却还是硬:“女人心,海底针嘛……” 这个“嘛”字被某人含在嘴里,这是非常轻柔的一个吻,蜻蜓点水不留痕迹,只是唇上的触感很真实。 门外有人敲门,温云卿站起身来:“进来。” 房门打开,王中道鲜见地面色有些局促,身后还跟着几个医道大家,戚寒水从几人中快速闪出先到了床前,见相思精神不错,眼睛雪亮:“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你这小子真能睡啊!” 戚寒水说着,便忍不住像往常一般狠狠拍了拍相思的肩膀,旁边的温云卿微微笑着,似是在极力隐忍些什么事。 这时王中道也到了床前,也不知是做了多久的心 理建设,竟深深一揖到底,沉声道:“是我冤枉魏少爷了,还请恕罪!” 屋里此时还有许多医道大家,青白堂堂主这一拜可不寻常,日后谁还敢对相思不敬? 因为王中道,相思受了几日牢狱之苦,心中说不气是不可能的,但王中道的心思,她到底是能理解一些,所以并不恼恨,但旁边的戚寒水却是发了难:“你这老匹夫,我们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你就知道抱着你那古籍固步自封,听不得半点别人的意见,竟还把相思送官府了,真是不可理喻!” 在众多医者面前,被戚寒水这般奚落,王中道的脸是又白又紫,反驳的话又说不出,憋得实在可怜。其实这几日戚寒水每每见到王中道,都要夹枪带棒地奚落一番,王中道因为理亏,便只能干瞪眼听着。 也是戚寒水被王中道压制了几十年,前些年还因为吵不过他,而自我放逐去云州府呆了几年,这下总算翻身占了上风,肯定要好好痛快痛快嘴的。 屋里有别人,王中道也算是半个老人家,相思便替他解围道:“我们那法子也的确是偏门了些,怪不得王堂主不信,好在最后成功了,我也没有大碍,以后这事儿就不必提了。” 王中道心里十分感激,正要说话,那些事事求索的医者却都围到了床前,七嘴八舌问起来。 “魏少爷,你那法子到底是怎么个医理?” “那病灶倒底是怎么处置的?” “你那个《西医案集》是谁所著的?” 相思瞪大眼睛看着床前这一张张冒出各种问题的嘴,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然后看见站在人群后的温云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相思福至心灵,忽然捂着脑袋“哎哟哎呦”地叫了起来,那王中道一看,忙把众人往外推:“他病还没好呢,有问题以后再问我用苍老来爱你!以后再问!” 这群人刚走,唐玉川便又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进屋便抱住相思:“你可算是醒了!” 温云卿眯眼笑了笑,拍了拍唐玉川的肩膀道:“相思她没事儿了,唐小弟别担心。” 唐玉川这才松开手臂,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相思的气色,稍稍放心,转头问:“温阁主,相思什么时候才能康复啊?” 温云卿此时又躺回窗边的藤椅上,沉吟片刻,道:“怎么也要十天八天的,别落下病根才好。” 唐小爷单纯,听了这话便对相思道:“那可得好好养着,也别着急回去了 ,我等着你就是了。” 两人说话时,温云卿便一直在躺椅上看书,说了一会儿话,唐玉川怕耽误相思休息,便起身要走。 温云卿笑了笑:“唐小弟常来。” 唐玉川点点头出了门,回味起刚才温云卿的话,觉得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儿呢? “小唐和你关系很亲近嘛。”某人眼睛盯着手上的书,幽幽叹道。 相思扯过被子蒙了头:“我要回家!” 第二日,相思的精神更好了一些,正在吃粥,便听见院里一阵吵嚷,然后便有个风一样的人影冲进了屋里,那人在屋里看了一圈,然后径直冲到温云卿面前,这时相思才看清是个童颜鹤发的老者,这老者穿着极为肮脏的道袍,腰上还挂着两个酒葫芦,走起路来葫芦撞得乱响。 这老者抓起温云卿的手腕便是一阵摸索,一边摸还一边摇头:“这是怎么回事,出鬼了不成?不应该呀?” 温云卿任由这老者摸完脉,然后轻轻道:“师叔祖,怎么样?” 这老者正是温元芜的师叔,曾断言温云卿活不过八岁的疯癫医仙公孙荣。他皱眉摇头:“怎么能真的好了呢?不应该呀!” 相思听温云卿唤这人“师叔祖”,便猜出了他的身份,心里正说他的坏话,却见他往床边来了。 这公孙荣一脸猥琐地看着相思,问:“他的病是你治好的?你怎么治好的?” 相思知他曾断言温云卿活不过八岁,心中一点也不待见他,眼皮也不掀:“就不告诉你。” “你这娃娃怎么这般不识好歹!”公孙荣气骂道。 相思才不管他是谁的师叔祖,反正不是她的,才不理:“就是不告诉你。” 公孙荣一甩袖子,疯疯癫癫地走了。 “师叔祖向来这般疯疯癫癫的,你何必跟他置气。” 相思“哼”了一声:“作为医者,即便治不好患者的病,也不应限定患者的死期,这样的医者算不上医者药香卿王妃。” 温云卿起身走到床前,从相思手中接过空碗:“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医者。” 相思不想与他争论,便又老话重提:“我要回家。” 背对着她的温云卿身子顿了顿,将空碗放在桌上,然后回到藤椅上继续看书,仿佛没听见相思说话一般。 相思气鼓鼓的,重复了一边:“我要回家。” 翻过一页纸,温云卿淡淡道:“我不让你走,你出不了金川郡。” “哼!”相思愤然扯过被子蒙住脑袋,不理温云卿了。 天黑的时候,相思实在是躺不住了,也不管还在屋里的温云卿,穿鞋下地去倒水,才拿起茶杯,却被人劈手夺了过去。 温云卿从火盆上提壶泄了半杯水,才复将杯子递给相思:“你喝不得凉水的。” 相思才喝两口,又是道:“我要回家。” 温云卿叹了口气:“真的想回家?” 相思一看有戏,点头如捣蒜:“真想回家!” 温云卿低头,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亲一下,我就放你走。” “你……你不要脸!”相思面红耳赤骂道。 温云卿依旧半低着身子:“你不想回家了吗?” “亲一下你就放我走?” “嗯。”温云卿点点头,依旧指着自己的脸。 相思咬咬牙,不就是亲一口么,又不会掉块肉,踮起脚,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正要住嘴时,某人却忽然把唇印了下来,正好压在她的唇上,先是轻轻的啄,然后渐渐深入。 相思想推开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呜呜”抗议,许久,某人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相思苦着一张脸:“阁主你……” 温云卿伸手拿起水杯递到相思唇边:“不是渴了么。” 相思心里很复杂,这种复杂源自于自己的眼神不好,把一只狼看成了兔子。她眼含热泪喝光了杯里的水,哭丧着脸问:“什么时候让我回家。” 温云卿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我并不是要强留你,只是我前几日昏睡着,没能封锁住你为我手术的事,如今金川郡里已人尽皆知,用不了多久便会天下皆知,倒时慕名来找你治病的人绝不会少,你这法子剑走偏锋,有很大风险,我不想你冒险,想趁岁寒杂议天下医者在场之时,让你金盆洗手,所以才想多留你几日。”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相思这几日也愁日后的日子怎么过,没想到温云卿已想好了对策,心里便有些感动,正出神间,已被温云卿收入怀里。 “你安心再呆几日,我都会处理好。” 第82章 两日之后的岁寒杂议,温云卿在众医者面前让相思用金盆洗了手,又说今后她都将不再为人手术,亦不会与人商讨任何与手术相关之事。 众医者本还想等相思好了之后,仔细论一论,听了这话都惋惜起来。 “这又是为什么?既然这法子对治病救人有用,何不传播开来,可多救多少性命?” “就是啊温阁主,这魏家少爷既然用这法子治好了你的病,说明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何必金盆洗手呢?” 温云卿听众人说完,才开口道:“此次手术之凶险,只怕众位心中也是清楚的。” 这几人当然看过那日房中场景,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便听温云卿又道:“且魏少爷既不是忍冬阁的人,也不是医者,今日既然已金盆洗手,也请诸位以及诸位的门徒,不要再行搅扰。” 此时戚寒水站了出来,道:“魏少爷行手术之事,本是受我指使,若日后诸位真的有事,也请来找我。” 相思感激地看向戚寒水,然后恭敬地对众人一一行礼,因这帮医者对相思也颇有几分敬佩,便也都立刻回了礼,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相思才开口道:“魏家是药商之家,日后也不会涉入医道,只愿做个平平常常的闲商,日后还请诸位照顾。” 处理完这边的事,相思便回屋收拾行囊,准备第二天出发回云州府去,收拾到一半,红药忽然想起件事,便去寻唐玉川,相思便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收拾着。 不多时听门响了一声,相思以为是红药回来了,也没在意,依旧哼着十八摸的小曲儿打包裹。 那人走到她身后,轻声问:“这曲儿不错嘛。” 相思后背寒毛倒竖,往旁边跳开一步,一副警惕模样。温云卿摇摇头,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递到相思面前:“每天服一粒,不要间断。” 相思惜命得很,用两根手指捻着瓶颈,正要往包袱里塞,果然就看见温云卿另一只手来捉自己。相思早有准备,迅速往旁边一闪,然后又往边上退了几步。 温云卿理了理衣服,继续往相思这边走,一边叹气一边将相思堵在了角落里,眼见生路被堵死了,相思就要爬窗,脚才踩到小几上,脚踝就被温云卿抓住。他的手有些热,烫得相思一个激灵,说话也不利索了:“你干……干啥!” 温云卿仰头看着已爬上小几的相思,也不说话,只是手上微微使力,把相思拖着坐在了小几上。相思 挣扎着想往窗外爬,奈何脚踝还在温云卿手里,爬一米被拽回一米半,如是几次相思火了,猛地回头瞪着温云卿:“你到底要干啥!” 相思坐在小几上比温云卿稍高一些,她鼓着腮帮子瞪人,不但不吓人,反倒像个受气包。温云卿放开相思的脚踝,手臂从相思背后环过去,幽幽道:“你明儿就要回云州府了。” 相思点点头,身体往后倾,想要拉开一些距离,却被温云卿的手臂又往前抱了抱,两人的身体几乎要贴到了一起,相思瞪了温云卿一眼:“你之前答应了的!” 温云卿倒是没有否认,只是又开始叹气,另一只闲着的手缠着相思的头发,一副伤春悲秋多寂寥的模样。 相思继续瞪他,他却没看见一般,就这样和相思相对贴着,叹了好一会儿气。 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阁主,薛小姐来了。” 若是往日,相思肯定又要自怨自艾一番,但此时心里却有些高兴,催道:“阁主你快去,别让薛小姐等久了。” 看着相思眼底的愉悦神色,温云卿眯了眯眼,扬声道:“请她回去吧。”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相思略有些失望,温云卿却倾身问道:“你这么怕我?” 相思最要面子的,听了这话,小胸脯一挺,呲牙咧嘴道:“怕你干什么!” 温云卿笑了笑,脸离相思更近了些:“不怕就好。” 然后他缓缓吻上相思的唇,轻轻的舔舐,相思伸手推他的肩膀,手腕却被他抓着拉向他的身后,倒像是相思主动抱着他一般。 相思别过脸,气喘吁吁道:“不怕你你也不能这样啊!” 谁知温云卿竟低头亲了亲她的耳垂,相思身体一软,嘤咛了一声,嚷道:“你别这样……” 头却又被温云卿扳正,唇又被压住。相思脸红得火烧一般,退又无处退,躲又躲不开,又想着反正自己明天就要走,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温云卿亲个够,只偶尔哼唧两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温云卿起先只是轻轻的吻着,渐渐便有些失控,将相思整个人扯进怀里。 “呜呜!” 温云卿尽数吞下相思的不满,手从相思的袖口滑了进去,沿着少女细嫩的手臂往上揉摸。 “呜呜呜!” 温云卿微微抬头,声音沙哑:“怎么了?” 相 思总算是可以自由呼吸,转身就要爬走,却又被温云卿拖到身前,然后被吻得头昏脑涨。她心里有些恼火——这人怎么这样! 许久,温云卿才餍足地抬起头来,看着怀里化成一滩水的相思,眼神便又幽深了起来,相思见情况不妙,十分没有骨气地求饶道:“阁主,红药一会儿就回来了……” 正说着,温云卿却又低头啄了她一下:“她一时回不来的。” 相思哑然,温云卿抱住相思,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我明日有事,不能去送你,会让萧绥护送你回云州府,药一定要吃。” 温云卿身上有淡淡的药香,相思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闷:“阁主你也保重身体,虽然已经大好了,但这半年情绪不要激动,也不能剧烈活动。” “好。” 相思心里不好受,伸手抱住了温云卿的脖子:“那我走了啊幼崽招领处。” 第二日一早,相思和唐玉川离开了金川郡。 暖阁里,温夫人正在修剪一株含苞待放的月季,余光看见站在窗边往外看的温云卿,叹了口气:“你说你,明明心里想着,却又不肯去送送,这一别,还不知得多久才见到。” 温云卿许久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圣上明年就要有动作,应该很快就能见到的。” 温夫人瘪了瘪嘴:“那你去送送又能怎样,总好过你在这里想着强罢?” 温云卿收回目光,从温夫人手中接过剪刀,也未抬头:“我怕到时候又不肯让她走了。” 温夫人仔细品味这句话,眼中满是嘲弄之意,等品味够了一低头,却见自己心爱的那株月季叶儿都被剪光了,只剩一朵尚未开放的花骨朵挺立着…… “儿大不中留啊!”温夫人骂了一声,温云卿却早已没了踪影。 这一路上,相思和唐玉川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北方已入了冬,大雪封道耽误了几天,又北风冻河,再耽误几天,出了北方十三郡时,已离年三十没几日,两人一算,估摸着得年初三左右才能到家里,便各写了一封信,让信使先送回家里去。 谁知接下来几日,路途竟异常顺利,年三十夜里,一行人就到了云州府。 守门的官兵见他们都是商旅打扮,简单检查一番,便放几人进了城。此时烟花爆竹均放过了,青石街上铺了厚厚一层碎红,硝石味道也很重,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对子,挂着灯笼,满 是尘世热闹的烟火气。 相思和唐玉川进城后便分了手,离家日久,都有些思家情切了。 春晖院里,魏老太爷坐在首位,魏正谊、魏正信、魏正孝依次排开,相学、相玉、相庆、相兰也依次坐着,楚氏穿着洒金冬裙,冯氏穿得更喜庆,另外还有几个孙子辈的孙媳妇们,也都在座。 桌上摆着十八道热菜,八道凉菜,盘盘色香味俱全,只是魏老太爷不提筷子,旁的人也不敢动。好一会儿,魏老太爷才执起了牙著,筷子尖儿在面前的几盘佳肴上逡巡,却迟迟不肯落下。 一桌儿人都盯着魏老太爷的手,只等他下了筷子就动手,谁知魏老太爷却又是叹了一口气,有些生气地把筷子丢到了桌子上。 一桌儿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但都不敢劝,魏正谊总不能让一家人大年三十饿着肚子,劝道:“爹,好歹吃些罢,相思再过三两日就回来了。” 魏老太爷皱眉挥了挥手:“你们吃吧,我没胃口。” 话虽是这么说的,可您不吃,谁敢动手呢? 魏老太爷心里难受得很,也不管这是大年夜上:“相思年中就去了韶州府,先是遇上了大瘟疫,接着又遇上流民□□,他才多大的孩子,就遭了这么些罪,我够狠心,你们做爹娘、叔婶、兄弟的,也是够狠心。” 好嘛,这下一桌儿的人,谁也甭吃了,谁还敢吃呀? 相庆怕魏老太爷忧思过度,忙上前劝道:“相思机灵着呢,且这次去京里又是受封赏,没什么苦吃,即便是到了金川郡,也还有忍冬阁做依仗不是?再说唐玉川走之前,我和相玉特意叮嘱他照顾相思,再不能放他一个人,眼下他们两人在一处,没什么好担心的。” 魏老太爷是越老越没出息,虽相庆这般劝他,却想起今儿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要团圆的,他们在府中还有和乐,他那孙子在路上,还不知能不能吃上热乎饭菜,心里越发不好受起来。 在魏老太爷这朵阴云的笼罩下,屋内众人哪个也不敢说话,一时间,年夜饭变成了悔过宴,各个低头思过,生怕惹了魏老太爷不快。 门“吱呀”一声开了,惹出这场祸事的正主此刻就站在门口,但是屋里的人都以为是丫鬟来添酒布菜,竟没一个抬头去看,一时就将相思晾住了。 相思挠了挠头,她一进府就直奔春晖院来了,本想给众人个惊喜,谁知却没人理她,一时就有些苦闷:“你们……干啥呢?”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面皮干净,笑容可亲的相思正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眨呀眨的,实在是招人喜欢,便是一直极讨厌相思的相庆媳妇儿,此时都恨不得冲上去亲她两口。 楚氏最先反应过来,冲上来一把把相思搂进怀里:“我的儿啊!” 相思唬了一跳,好说歹说总算把自己老娘的毛给理顺了,这才给魏老太爷和诸位长辈请安。 魏老太爷多云转晴,全不是方才那副模样,加上相思又专挑些好玩轻松的事情讲,魏老太爷很快就笑得合不拢嘴。 多数人倒也是真的开心,只是想学相玉两兄弟冷着脸。 家宴之后,相思在魏老太爷屋里叙了一会儿话,出门就看见相庆和相兰站在院儿里,她忙上前拉着二人往章华院走:“去我屋里说。” 三人到了相思的屋里,都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便什么都说,什么都问,直到天快亮时,两人才自回了院子。 云州府的习俗,初十之前是不开门做生意的,相思便有十日的闲暇,第二日也没早起,一觉睡到了晌午,起来就是吃吃喝喝,下午唐玉川来找相思,相思便让丫鬟去把相庆和相兰寻来,四个人就坐在床上摸骨牌,时间消磨得极快。 只要顾长亭不在,四个人一起玩,总是相思手气最好,不一会儿就赢了一堆金稞子。 唐玉川见了金子便眼热,奈何总不能直接伸手去抢,便翻着白眼挤兑相思:“以前相兰说你娘娘腔,我还没觉得,怎么今年看你越来越女气了,以后到底能不能让你媳妇怀上?” 相思心里问候了唐玉川本人,把身前的金稞子码了码,摞得小山一般,斜眼觑着唐玉川:“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唐玉川一哽,搓了搓自己白嫩的脸皮,力图搓得粗糙爷们一些:“总比你好一些!” 相思“嘘”了一声:“五十步笑百步。” 晚上四个人一起吃了饭,因天气有些冷,相思便不想出门,于是又是摸骨牌,相思的荷包就鼓了起来。 因初十之前不做生意,相思便有了许多空闲,歇息够了,就同几人上街闲逛,期间去了一趟顾长亭家里,坐了半天闲话家常,后又去拜访了卢长安,沈继和被抓后,一直是卢长安暂时主理沉香会的事,好在事不多,勉强也能维持着。 初九,因第二日要到药铺去,相思从早上便开始封红包,这是每年的习惯,掌柜小二来她面前喊一声“恭喜发财”,或者“ 大吉大利”,然后抽走红包开始做事。 中午楚氏过来,让相思陪她去一趟寒积寺,说是之前许了愿,要去还愿,相思便简单收拾一下,与楚氏出了门。 寒积寺很灵验,寺里的僧侣很虔诚,一直香火鼎盛。相思和楚氏到的时候已是下午,寺里却还是人来人往,在主殿里烧了香,添了香油钱,楚氏便去殿后求平安符,相思在寺门等着。 一辆马车缓缓从她面前驶过,车帘掀开了一条缝,相思没注意,依旧有些百无聊赖。 车内的人压低声音:“小姐,门口那人是魏相思。” 另一人动了动,黑暗中的眼中闪过一抹恨意,随即这恨意里参杂了几丝疑惑:“怎么越看越像个女儿家。” 车里的人又盯着不远处的相思看了一会儿,眼中阴狠之色更盛:“魏家老大胆子倒是不小嘛。” 这马车里的人,正是已被魏正信休了的秦氏,离开魏家之后,秦氏便一直住在娘家,魏正信自然再没见过,相学和相玉倒是时常来看她,接济她些银子,日子倒也不至于太难过。 回到家里,秦氏仔细琢磨了半晌,心里有了主意。 赵婶儿快六十岁了,步履却依旧轻快,她才给城东一个年轻媳妇儿接生完,是个大胖小子,得了那户人家的一个大红包,心里正高兴着。 早年她是楚家的粗使婆子,后来因会接生,府里有要生产的妇人,都来找她,渐渐竟也有了些小名声,后来年纪大了,便被放出府来,儿子倒是还在楚家谋差事,只是不再是家奴。 不多时赵婶儿到了家,平日敞开的大门此时竟然从里面划上了,喊了几声,她儿子才鬼鬼祟祟出来开门,拉着她进了院子,便又划了门。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嘘。”赵平拉着赵婶儿往屋里走,关了里屋的房门,找平才从柜子最里面掏出一个钱袋子来:“娘你看,我今儿在路上拣的!” 赵婶儿接过一看,沉甸甸的足有几十辆,也有些慌了:“在哪儿拣的?” “就咱家门口,没人看见!”赵平有些洋洋得意。 母子二人正要数钱,就听见大门被拍得哐当作响,赵平立刻被吓得手脚冰凉,倒是赵婶儿冷静些,把钱袋子重新塞回柜子里:“平儿,你去看看是谁。” 赵平稳了稳心神,刚出房门,便听“嘭”的一声,院门被踹开了,一个衙役领着几个人进了院子。 那衙役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按着赵平的脖子就进了屋里,嚷嚷道:“有人看见你偷钱袋子了,快把钱袋子交出来!” 赵平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儿,当下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这时同来的几个人已经在屋里翻找起来不良世子妃。 赵婶儿一看这架势,知道八成是入了别人的全套,正想办法的时候,钱袋子已被翻找出来。那衙役一看,讥笑道:“这下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咱们老爷正要杀鸡儆猴呢!” 赵婶儿上前一步,想往衙役手里塞银子,谁知那衙役竟把银子往地上一掼:“谁稀罕你这点毛钱?” “你若想救你的儿子,也不是没办法。”一直站在几人后面的秦氏缓缓走了出来,赵婶儿以前倒也曾去过魏家几次,是远远见过秦氏的,且前些年秦氏被休,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赵婶儿便更记住了。 “秦奶奶,且饶了我们母子吧。”赵婶儿一下抱住秦氏的腿。 秦氏倒也不墨迹,开门见山道:“魏相思是不是女儿身?” 赵婶儿心里一慌,却没回答,那衙役一拳打在找平身上,赵平哀号一声求饶:“大爷别打了!” 秦氏见赵婶儿还不说,便加了一把火,道:“你要是不告诉我实情,你儿子今晚就在牢里过吧,那牢里可都关着死囚犯,保不准他就活不到早上升堂了呢?” 那衙役平素和秦氏父亲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干起坏事儿来那是驾轻就熟,听秦氏这么说,便要拉着赵平回府衙去。 赵婶儿一看躲不过,咬牙狠心道:“我说!我说!” 第二日一清早,赵家便人去屋空,至于这对母子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魏正信自从没了秦氏的管束,越发的无法无天,平日眠花宿柳惬意得很,这夜里他宿在个相好家里,才出院门便看见秦氏从马车上下来。 他啐了一口,转身就要走,却听秦氏厉声喝道:“我能帮你夺得魏家的产业。” 魏正信只当她说谎,继续往前走,秦氏急了:“魏相思是个女儿!大房没儿子!” 这下魏正信停了脚步,他转身抓住秦氏的胳膊,阴着脸:“你说什么?” 秦氏推开他的手,掸了掸袖子:“我说,你能扳倒大房,分家产了。” 这日铺子里的事情有些多,相思回府的时候天已有些黑了,才下车便看见魏兴站在门口,相思笑道:“ 这么冷的天儿,魏叔怎么站这儿了!” 若是往常,魏兴肯定要和善解释的,今日却很反常,面上无一丝情绪,只是生硬道:“老爷请你过去一趟。” 相思内心忐忑地走在去春晖院的路上,事情……不妙啊。 果然,一进厅门,便看见魏老太爷坐在主位上,魏正信、魏正孝、冯氏站在两侧,而她亲爹亲娘站在中间。 相思往屋里看的时候,魏老太爷也抬头看她,然后大喝一声:“来人!” 第83章 相思往屋里看的时候,魏老太爷也抬头看她,然后大喝一声:“来人!” 相思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有两个粗壮的婆子一左一右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哪里敢挣扎,被两个婆子拖到了里屋去…… 不多时,一个婆子从屋里出来,在魏老太爷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魏老太爷那张脸由白变青,由青变紫,由紫变黑,然后终于爆发:“反了!反了反了!” 桌子被他拍得震天响:“好啊好啊!我的好儿子好孙子啊!你们干得好啊!” 魏老太爷眼睛都气红了,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宝贝大孙子没有鸟了啊!没鸟了!说没鸟就没鸟了!他的鸟飞走了! 魏正谊平素也不是个有胆色的,这次忽然被揭发,脑子里“嗡嗡”直响,肝胆俱裂,扑通跪到地上:“爹,这事儿全是我的错,您别气坏了身子才是啊!” 楚氏也胆小,跟着自家相公跪在了地上,垂着头也不敢说话。 魏老太爷的火气,哪里是两人跪下认个错就能消了的,他拍着桌子大喊:“魏兴拿家法!把家法给我拿来!” 魏兴去取了家法过来,却不肯交给魏老太爷,劝道:“大少爷虽然有错,也消了气再处置,老爷别伤了父子之情。” 魏老太爷现在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把眼儿一瞪:“父子情?他瞒骗了我十几年?他怎么不念父子情!” 旁边站着的魏正孝不敢插言,冯氏也因事出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只魏正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见此,便伸手去夺了魏兴手中的家法,恭敬递给魏老太爷,道:“大哥这事儿做得实在不像样子,竟然为了家产,这般欺骗全家人,瞒骗我们也便罢了,竟然连爹也骗了,云州府谁不知道相思是个带把的,如今忽然没了把儿,你让爹以后怎么出门?怎么见人?” 魏老太爷一听这煽风点火的话,便如同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倒上了一桶油,“呼啦”一声窜起了齐天高的火焰来,扯过那家法便往魏正谊身上削:“你让我以后怎么有脸出门!为了家产你竟然能做出这样不孝的事来!我还当你是兄弟几个里最老实忠厚的,谁知你竟是个最坏的!” 啪!啪!啪!啪! 藤条编成的家法极为柔韧,雨点儿一般抽在魏正谊的肉上,疼得魏正谊的脸都抽搐扭曲起来,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就跟根木桩子一般杵在那里挨打。 楚氏是从犯,自然也不敢劝,旁的魏正孝 和冯氏也不愿意搅浑水。不得不提的是,若是以前,冯氏遇上这样的事儿肯定是要火上浇油的,但这几年相庆相玉两兄弟和相思走得极近,平日里她说大房的不好,这两兄弟也总是开导她,加上相思对两兄弟的照拂她也看在眼里,对大房的想法便真有些转变。 只是今日忽然知道相思是个没把的,她心里有些复杂,有些庆幸魏正信把这事儿揭发了出来,也有些难言的不好受。 魏老太爷劈头盖脸的一顿抽,心里窜天高的邪火稍稍消了一些,就听见里屋传来脚步声,接着,鸟飞走了的相思低头走了出来,她依旧穿着原来的衣服,只是方才验身脱了衣服,穿妥当了才出来。 魏老太爷白胖的脸跟中风了一般抽搐起来,嘴张大又合上,要骂又不知骂什么好,气得拍着大腿“哎呦哎呦”的直叫唤。 相思不敢再惹魏老太爷,夹起尾巴乖乖在魏正谊旁边跪了,声音可怜:“爷爷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你怕我气坏身子,怎么还撒了这么大的谎?枉费我平日疼你,什么事都依着你,和着最后你们一家子把我当猴儿耍!”魏老太爷的大腿都要拍肿了,眼睛也气红了,越说越生气,举起家法就要打相思。 相思现在哪里敢躲,缩着脖子等那家法落下来,魏老太爷的手顿了顿,想起相思这一年吃的苦,这家法就怎么也落不下去,但是心里的火气总要往外撒呀,于是“啪”的一声,狠狠落在了魏正谊的身上。 魏正谊吃痛闷哼了一声,相思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事儿爹你是主谋,就替女儿多担待些吧,女儿不孝啊…… 魏老太爷又抽了几下解气,喘着粗气喝道:“把大房的管家钥匙收上来!” 魏兴便从魏正谊手中取走了一串钥匙,又听魏老太爷道:“魏兴,你明儿去把城里的几家铺子都收回来!” 魏兴应了一声,相思便小心叮嘱道:“魏叔,明儿城东的铺子要合账,账本在钱掌柜那里,城西的铺子要发工钱,已算和账房说好了,城北的铺子……” “行了!”魏老太爷越听越气,气得大喊:“显得着你!” 相思于是乖乖闭嘴,乖巧听话。 魏老太爷夺了魏正谊的掌家之权,让楚氏回章华院闭门思过,又让相思父女去跪祠堂,只等他想好之后再做处置。 魏正孝壮着胆子劝了几句,见魏老太爷脸色不好,便忙退出去了。 魏正信见此时 也没有自己的事儿了,便也想告退出去,却被魏老太爷叫住。魏正信心里有些忐忑,虽说自己揭发了大房的阴私,魏老太爷今日也收没了魏正谊的管家之权,但到底老太爷心里是不痛快的。 “爹,大哥的事儿你也看开些,好在这事儿发现得早,若再晚些,还不知要出些什么乱子呢。”魏正信仔细观察着魏老太爷的脸色,不痛不痒地劝着。 魏老太爷喘了几口粗气,手心抓着那串冰凉的钥匙,心里极不是滋味,起初他虽然震怒,但打了魏正谊一通,到底是出了一些火气的,现在倒也冷静下来,只是极为羞恼。 他怎么能不羞恼呢?他宝贝大孙子的鸟飞走了啊! “这几年,你一个人带着相学相玉过日子,也苦了你了,”魏老太爷说着,起身拍了拍魏正信的肩膀,又叹了口气,道:“大房做出这等事,实在难以原谅,但这事你万万不能传扬出去,说到底相思也还是魏家的人,她现在领了朝廷的封赏,若是朝廷追究起她的隐瞒之罪来,也要牵连魏家的快穿之徒弟再爱我几次。” 魏正信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只得点头答应了,但等他回院儿后一思索,便觉得不对。 当夜他便出府去找秦氏,把今日事情的原委都与她说了,然后问:“你说爹是什么意思?” 秦氏眼中闪过一抹阴狠厉然之色,阴阳怪气道:“什么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他如今生着气还护着大房,若是气消了,管家之权和全部家财,还是要交还给大房的,到时候你和四房还是喝人家剩下的汤!” “不能吧……”魏正信有些迟疑:“魏相思既然是个丫头片子,以后肯定是要嫁出去的,家财她是别想继承了,大房也没生出个儿子来,到时候谁来继承家业?” “你管谁继承呢,老太爷到底是向着那窝囊的大房,只要老太爷走的时候,管家之权在大房手里,你和你那窝囊弟弟就再也甭肖想了!” “那怎么办!” 秦氏其实心里早想好了法子,只是偏要用话激一激魏正信,知他是真的急了,这才悠悠然开口道:“法子放在你的眼前,你自己不看怪谁?” “法子就在眼前……”魏正信狐疑地看着秦氏,便听她又道:“老太爷为什么不让你把魏相思是女儿身的消息传扬出去?还不是因为朝廷会追究她的隐瞒之罪,我听说她是受了皇上的封赏,这隐瞒女儿身的事可不是小事,说不准是要杀头的,你只管把这事儿捅到官府里去,我爹在府里做 幕僚,正好可疑煽风点火把事儿闹大。” 魏正信想了想,却有些迟疑:“若真判了欺君之罪,只怕魏家也要全部牵扯进去的,你这法子不成!” “你怕什么?魏家能不能牵扯进去,还不在于官府怎么说?我爹是新州牧十分器重的幕僚,在旁边说几句话,你们魏家就能免了灭顶之灾。”秦氏冷哼一声,继续道:“而且这事儿只要你用魏家的名义去检举,自然就能把魏家摘干净,你若是现在不去检举,只怕日后魏家才要被牵连呢!” 魏正信一听,倒也被秦氏说服了□□分,谁知想了一会儿,却又皱起眉来:“只怕就算我用魏家的名义去检举,官府来魏家核实时,爹也要护着大房的。” “算你还有些脑子。”秦氏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纸包来搁在桌儿上。 魏正信拿起那纸包闻了闻,也没闻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什么?” “硝石桃仁散。” “要这玩意做什么?” 秦氏看了魏正信一眼,道:“老太爷胃一直不好,平日若是吃了寒凉的食物,都要疼个半天,这硝石桃仁散,最是阴寒,吃了之后,他便要病得起不了床,到时候大房不管事,四房又和你是亲兄弟,魏家不就是你说了算?官府的人要去核查,你把大房交出去,把他们一家三口治了罪,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一听这话,魏正信像被烫着一般把那纸包扔回桌儿上,摇头道:“不成,这法子不成!” 秦氏一听也恼了,“啪”地把茶杯摔在地上:“这法子不成,你倒是自己想个法子!你要是能把这件事儿办成了,我也佩服你当攻穿成农家媳!以后相学相玉跟着你吃香喝辣,也不用再看人脸色!更不用想娘都见不到!” 打蛇打七寸,这几句话说到了魏正信心里,他与秦氏倒是没有什么夫妻情分,但儿子到底是自己的骨血,若他挣不着家产,相学相玉也根本没份儿,想到这里,他便下了决心:“吃这么多硝石散真的没事?” 第二日夜里,魏老太爷出了事。入夜前,魏兴便有些心绪不宁,所以用过晚膳后,便在外间守着,谁知夜里忽然听见魏老太爷屋里传出“哇”的一声,慌忙进里屋点灯查看,立时就吓傻了! 地上一大滩暗红色的血块,那血块里还参杂着些食糜,十分可怖。 “来人!来人!老爷吐血了!” 外间的下人听见叫喊声,衣服也不及穿,就冲了进来 ,见到这场景全都吓傻了。 “快去请大夫,去叫人来!”魏兴一面查探魏老太爷的气息,一面大喊,下人们便请大夫的请大夫,找人的找人。 相思和魏正谊在祠堂里听见了外面的响动,也顾不得魏老太爷的罚,拔腿便往春晖院跑。 还未进屋,相思便闻到刺鼻的血腥气,心道不好,疾步走到床前,就见魏老太爷双眼紧闭,头上全是虚汗,原本白胖的脸此刻蜡黄可怖。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呕吐物,全是暗红色的血块,判断应该是静脉渗血,积了一胃,便呕了出来。但是出血量应该不少,约莫应有,要止血! 相思上前一摸魏老太爷的脉搏,脉速很快,但还在正常范围内,便立刻对魏兴道:“魏叔,马上去煎乌骨止血汤,用冰镇凉了端过来!” 这方子是常见的方子,是个郎中便会开,相思之所以知道,也是之前准备手术时,因担心内出血等急症出现,才筛出这么个方子来,她和戚寒水试过,十分好用,至于镇凉了,则是为了使胃内血管收缩,使血更快止住。 大夫此时还没到,魏兴也信任相思,当下便应了声亲自去煎药。魏老太爷这病来得蹊跷,他此时信不过别人。 “爷爷。”相思贴在魏老太爷耳边唤了一声,声音虽还镇定,手却有些抖,消化道出血严重到一定程度,即便在医疗技术先进的现代,也要下病危通知书的,她没有把握…… 魏老太爷一头一脸的冷汗,听了这声呼唤悠悠睁开眼来,嘴咧了咧,没发出声音来,只是上身欠了欠,似是想要坐起来。相思吓了一跳,慌忙按住魏老太爷的肩膀,道:“您现在一动也不能动,越动出血得越厉害!” 听了这话,魏正谊也按住魏老太爷的身子,红着眼睛道:“爹你先别动,听相思的。” 这时魏正信和魏正孝一帮人也到了,见相思父女在这,别人倒也没说什么,魏正信却冷了脸:“爹病了都是你们气的!你们还不快点出去!想气死爹吗!” 魏老太爷病得这么重,魏正谊哪里肯离开,心中又气,骂道:“爹病了,你不说关心病情,在这里嚷什么嚷!” 魏正信偏偏就这个时候犯了混,伸手来拉魏正谊:“你出去!爹不想见你!” “嘭!”魏正谊抬手就是一拳,狠狠砸在魏正信的颧骨上,魏正信哪是善茬子,也不管这是在屋里,便和魏正谊撕扯起来。 第84章 魏正信也不管这是不是在魏老太爷屋里,便和魏正谊厮打起来。相思一看急了,现在魏老太爷最不能动怒,他们两个人在屋里打,还让不让魏老太爷好过! “把他俩拉出去,别在这里闹!” 屋里的下人哪里敢动手,倒是相兰怕魏老太爷不好,冲上去拉魏正信,想把他拉出门去,谁知魏正信竟打红了眼,劈手就打了相兰一巴掌。 相庆见自己兄弟挨了打,又见魏老太爷瞪眼瞅着这边,也是气得不行,再不管什么叔叔伯伯长辈,上去就怼了魏正信一肘子。相学相玉见自己亲爹寡不敌众,撸胳膊挽袖子也加入战团,一帮人就这样你一拳我一脚地厮打起来。 冯氏虽平日泼辣些,但对魏老太爷倒是有几分孝顺,再看不过眼,指着旁边两个小厮,道:“给我把他们都推出去!让他们出去打!” 那两个小厮还不敢动作,冯氏便先动起手来,一脚把离门口最近的相玉踹了出去,相兰又追出去打相玉,相学便追出去帮相玉,相庆又追出去打相学,这下子好么,一家子大小两辈儿打成一团。 好不容易把人都弄出门,冯氏便看见魏正孝站在门口搓手,一副想上不敢上的样子。冯氏心里生气,骂道:“想上你就上,你俩儿子都在外面呢,你去了他们也少挨些打!” 魏正孝一听,倒也有了些胆量,虽有些犹豫,却也出门想去保护自己的儿子,但他到底是胆子小,在旁边比比划划也不敢上手,倒是被魏正信先打了一拳,相庆相兰这就不干了,他俩虽然比相学相玉年纪小几岁,却也都将近二十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打起人来毫不惜力,他们见自己的爹被魏正信打了,便加倍使劲儿揍相学和相玉,场面十分激烈! 冯氏见外面乱成一团,便关了门往床边走,她见地上那么一大摊血,心里有些担心,站在相思旁边问:“怎么样啊?” “魏叔熬药去了,一会儿喝了药再看看。” 相庆媳妇儿谢氏也站在床前:“日里爷爷还没事儿呢,怎么这会子忽然就发了急症?” 有个想法划过相思的脑海,让她心里发寒,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保住魏老太爷的命:“先别管这些了,嫂子你帮我看看药煎好没有。” 相思话音刚落,魏兴便小心翼翼端着个药碗进了门,相思忙接过那药碗,拿起勺子就要喂魏老太爷喝药,却有个府里的小厮领着几个人进了门。 为首那人拎着个行医百 宝箱,佝偻着身子,再后面却是两个衙役,两个衙役后面还站着个妇人。 相思面色一冷,也不管这几人要干什么,拿起勺子便开始给魏老太爷喂药,那药是用冰镇过的:“爷爷你慢点喝,有点凉。” 魏老太爷张开嘴,方才吐血时鼻腔里都是血也来不及擦,眼睛却看向才进门的几人。 相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微微笑了一下,安抚道:“爷爷,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着急不要动气,你相信我,我肯定能应付得了。” 魏老太爷眨眨眼,药已喝下去半碗,相思忙抬头对魏兴道:“魏叔,再熬一碗药,一会儿还要喝的绝色军师,乖乖让我上。” 那大夫却来到床前,皱眉看了相思一眼:“你给老太爷喝的什么药,别喝坏了,我到时候也治不好。” 相思没理那大夫,把一碗药都喂了下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地拍了拍魏老太爷的胳膊:“爷爷,你一会儿千万别动气,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能动气,不然一激动,血止不住,就不好治了,他们这时故意来气您呢。” 魏老太爷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些水汽,相思这才放下心来。 那大夫见相思不理自己,自行摸了脉,捻了捻胡子,老神在在:“老太爷这是情志郁结于胸,我开个方子服下,应当无事的。” 说完,他便“唰唰唰”写了个方子出来,交给那小厮,道:“拿这方子去抓药,煎好了送过来。” “慢着。”相思起身,从小厮手里接过那药方看了一眼,只见上面有红花、桃仁两味药,便将那方子折好揣进怀里,问那大夫:“爷爷方才吐血了,你这方子里却有两味药是活血药,不怕吃死人么!” 那人就是个江湖郎中,收了秦氏十两银子,准备干完这活儿就走的,哪成想相思竟是个颇通药理的,当下便有些老羞成怒:“这……这有什么,老太爷吐血本也是郁结所致,一定要喝这个药,不喝不行的!” 见自己找来的大夫被问住,秦氏给同来的衙役使了个眼色,那衙役立刻恶声恶气问:“谁是魏相思?” 相思抬头看向那衙役,不卑不亢道:“是我,怎么了?” 那衙役上下打量了相思一遍,依旧没有好气:“我们收到状子,状告你故意欺瞒圣上!” 相思回头看了一眼,见魏老太爷情绪稳定,才放下心来,对那衙役道:“即便收到状子,也要等天亮升堂才能提审,你这时 候来,让我怀疑你是和歹人串通好了,故意来找麻烦的。” 那衙役本是来吓唬相思的,他想着相思不过是个女子,胆子定然小,听闻被告,肯定要慌了手脚,哪里想到她竟这般沉着冷静,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他看了看秦氏,见秦氏一脸阴狠之色,便只得硬着头皮道:“官府办案,哪有你问话的份儿,跟我们回府衙去!” 这时外面厮打成一团的魏家人,也都进了屋里来,身上全都挂了彩,有的鼻子流血,有的嘴角流血,最惨的就是魏正孝,他本来就胆小,打人又不敢下狠手,被揍得鼻青脸肿。魏正谊一看,秦氏竟也来了,心中大为恼恨,当年相思差点被秦氏害得丢了性命,他可还没忘! “你早已被休了,来魏家做什么!” 魏正信和魏正谊的梁子早已结下了,此刻便偏要和魏正谊对着干,闻言便道:“是我让她来的,相学相玉总不能一直做没娘的孩子,当年的事是怎么个真相谁又知道?不过是魏相思她空口陷害,让相学相玉这些年背了骂名!” 秦氏任由他们两兄弟吵,伸手把相学和相玉召唤到身前,拿帕子仔细擦掉两人脸上的血:“你们两个傻孩子,即便是自己家的人,这般对你们,你们也要狠劲儿地打才是呀。” 冯氏唾了口吐沫:“兔子没尾巴随根儿,真是什么样的娘什么样的儿子!” 秦氏笑笑:“弟妹,不管怎么说,咱们两个都是亲妯娌,大房他们为了家产做了这等欺上瞒下的事,咱们自己要是再不争取,以后想争可也争不着了红楼之水木清华。” 此言一出,屋里鸦雀无声,这的确是选立场的时候。 魏老太爷病倒了,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若是就这么没了,以后自然管不了家,若此时三房四房联起手来,又有秦氏他爹府衙这层关系,魏正谊根本就争不赢。 魏正孝虽然本性怯懦,但也并不是全无想法,此刻听了秦氏这般说,看了看冯氏,想开口说话,却又想起平日里魏正谊的好处来,话便说不出口来。 冯氏却不像他这般想法,只是这几年相庆和相兰也管家里药铺的生意,且又是相思主动要他们管的,即便以后一直是大房掌家,相庆相兰也差不了哪去——家里铺子这么多,都请外人肯定是不成的,且魏正谊和楚氏只生了相思这一个女儿,以后也是要嫁出门去的。 魏正孝和魏正信虽然是一个妈生的,但这么多年,也并没什么深厚的兄弟情,冯氏她自己和秦氏也是见面就 要掐,连带着下面的相庆相兰也和三房的两兄弟不对付,若是以后三房当了家,那也是护食吃的主儿,魏正孝争不过,也只能干饿着,反倒不如一直让厚道老实的魏正谊做这个当家人。 打定了这个主意,冯氏便准备开口,谁知相兰却厉声道:“爷爷现在还在病着,你这外人来教唆什么?即便三伯让你回来,你在魏家也没立场说话!爷爷就更不愿意看你,你滚回你的院子里呆着去!”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倒不是相兰和秦氏有什么过节,只是如今魏老太爷病着,秦氏又偏偏在这个时机上来了,相兰便也不往好地方想。 他刚知道相思是女儿身时,也是震惊非常,但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只惊不怒。 相兰既然已摆明了立场,相庆便也站了出来,他与相思站在一处,对秦氏道:“爷爷正病着,有事也要等爷爷好了再说,请你出去。” 秦氏气得浑身发抖:“好啊!你们好啊!一群窝囊废!窝囊废!” 冯氏啐了一口:“你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你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么多年,三房为家里做过什么?你那两个儿子也跟他们爹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以后管家之权落在你们手里,要不了几日我们就得上街去要饭!” “所以你们就跟着大房后面拍马屁!求他赏口饭吃?” 冯氏正要还口,却见相思对她摇摇头,冯氏便闭了嘴。 相思目光扫过屋内众人,面色沉静,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身后“哇”的一声,相思心里一凉,忙回头去查看,便见魏老太爷侧着身子在吐,地上又是一滩暗红色的血。 秦氏给那大夫递了一个眼色,那大夫会意,斥道:“我就说你那方子不成!还不快拿了我的方子去抓药,要是再晚些,老太爷可就没救了!” 相思没管那假大夫说了什么,查看魏老太爷的呕吐物,估摸着比上次稍少一些,心里着急,大喊了两声,让快把药端进来。 那大夫见缝插针,不阴不阳道:“你这个治法,老太爷可要被你治死了。” 魏正信自然是帮着秦氏,帮腔道:“就是,你医理也不通,别是故意想害死爹。” 说着,他便指着个小厮,道:“你快按照大夫的方子去抓药,煎好了送过来黑道总裁的宠妻。” 那小厮有些为难,假大夫却从怀里掏出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两颗药丸来,就要上前给魏老太爷服下,相思一把 抓住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假大夫怒斥。 相思给相庆相兰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架住假大夫,魏正信恼了:“你们胡闹什么!” 相思也怒了,瞪着魏正信问:“我治坏了我偿命,他治坏了,你给偿命么!” “你……脑子有病!” 这时魏兴已端了药碗进屋,还是用冰镇过的,相思片刻也不敢耽误,喂魏老太爷喝了。魏正谊有些担心:“这药管用么?我再去请个大夫来吧。” 相思此时手是抖的,只是藏在衣袖里,没有人发觉,她一手摸在魏老太爷的脉搏上,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乱跳,听了魏正谊的问话,便答道:“方才又吐了,并不是因为药没用,而是第一次吐了之后,没有及时喝药,腹脏里的血一直在往外渗,即便后来喝了药,里面的血却也积了不少,是故吐了出来。大夫倒是还可以再找一个,城东的曾大夫常来家里看诊,去请他来吧!” 魏正谊便出门去寻人请曾大夫,屋里的秦氏见毒计不成,相思一边又人多势众,便给那衙役使了个眼色,那衙役便敲了敲桌子:“哎哎哎!都干什么呢,官府查案呢!有人告你欺瞒圣上,快和我们回府衙去!” 相思看魏老太爷暂时稳定下来,便想先打发了这衙役:“你说有人告我,我想问那人是谁?” “我告的!”魏正信站了出来:“你欺瞒了自己的身份,魏家不能被你连累。” 一直沉默不语的魏老太爷听了这话,眼睛都瞪圆了,相思怕魏老太爷情绪波动,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后又对那衙役说:“我是受到皇上亲自封赏的,云州府没有问责之权,即便要降罪,也应由云州府上禀到京城中,再由朝廷问责,按照大庆律法,你们没有合理的理由让我现在和你们回去,至多不过是不准我离开云州府。” 状子虽递给了新州牧,但州牧的意思也是上报给朝廷,等消息,这衙役来抓人的事,他是不知道的。相思把律法搬了出来,那衙役便糊弄不得,再加上此时形势一边倒,他便是想用强,魏家这些人只怕也不可能让的。 权衡利弊,那衙役只得不敢不愿地走了,秦氏却没走,依旧等着。 等魏老太爷一命呜呼。 过了一会儿,魏老太爷头上的汗消了一些,相思心里憋闷得难受,让魏正谊和楚氏看好魏老太爷,便快步走出了春晖院。 她一直快步走着,不看别人的目 光,也不做丝毫停留,径直出了府门,此时月至半空,街上空无一人,相思坐在门前台阶上,头埋在双膝之间,脑中一片空白。 有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然后马蹄声停在门前。相思抬头去看,见是一辆玄色的宽大马车,车壁上印着七叶忍冬徽记。 马车上下来一个人,径直走到她面前,她无言,伸手抱住那人的腰。 那人摸了摸她的头顶,声音温和:“谁惹你了?” 第85章 那人摸了摸她的头顶,声音温和:“谁惹你了?” 相思没说话,脸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起身拉起他的手往院子里走。 她走得很快,牵着他走过她生活的地方,府里的丫鬟婆子看见两人牵手进来,都有些诧异,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很快两人到了春晖院里,一进里屋,便看见魏正谊、相庆和相兰几人护在床前,虎视眈眈地看着魏正信和秦氏。相思方才只是心里憋得难受,又不敢在老太爷面前哭,或者是在秦氏等人面前稍有软弱之态,所以才出门去平缓一下情绪。 如今进门却又领了一个人,秦氏便以为相思方才是寻帮手去了,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这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野汉子,想趁着老太爷病重,来抢家产吗?” 魏正谊尚未开口,相庆却已讥笑道:“你自己总那么干,便把别人也想得脏,这是忍冬阁的温阁主。” “忍冬阁?温阁主?你唬谁呢!”秦氏不信,又拿那双阴狠的眼睛去瞧温云卿,只觉得这人好看得紧。 相思却未理秦氏,径直拉着温云卿到了魏老太爷床前。温云卿也不多问,才进屋时便已看见地上的两滩血,心中已有判断,到了床前便轻声道:“老太爷,我要给你把脉。” 见魏老太爷缓缓睁开眼睛,温云卿便伸手摸上了魏老太爷的脉门,相思眼巴巴瞅着温云卿,生怕他露出“无能为力”类的神色,但他却始终微微笑着诡探玄踪。过了一会儿,温云卿松开魏老太爷的手腕,手掌缓缓抚上魏老太爷圆润的胸腹,然后停留在胃脘之间。 “没事,方才你应该给老太爷喝过止血药了吧?”温云卿抬头看向相思,发现她比之前消瘦了些,脸颊上原本长着的肉都不见了,下巴尖尖。 相思点头:“喝了两次乌骨止血汤,第一次是一个时辰前喝的,喝之后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吐了一回,第二次是半个时辰之前喝的。” “止血汤起了效用,应该已暂时止住了腹脏内的血。”温云卿说完,便从袖中拿出一个针包来,取出一根银针,在灯下看了看,便想往魏老太爷手上扎。 “慢着!你要干什么!”魏正信慌忙上前阻止,就要来抓温云卿,却被相兰拦住:“你们说他是忍冬阁的温阁主,他就是么?谁知道他是不是你们请来害爹的,想图谋家产!” 温云卿视线在屋内众人面上扫过,不怒不恼,然后缓缓摇头,却未说话,只是再次捻起那根 银针,缓缓扎进了魏老太爷手上穴位里。 魏正信立时便发了疯一般:“你给我住手!” 秦氏觉得眼前这男子绝不是忍冬阁的阁主,一来忍冬阁距此千里之外,忍冬阁阁主大过年的来云州府干什么?二来等潭蟮母笾魇歉霾⊙碜樱矍罢馊怂淝迨菪醇茫皇悄歉霾♀筲蟮母笾鳌 是故秦氏便有恃无恐,见相兰拦着魏正信,便想去撞温云卿一下,只要扎坏了魏老太爷,这罪名就是板上钉钉。 “你们不要害爹呀!”秦氏大喊一声,同时圆润的身子已经冲向床边,相思想上前挡住她,肩膀却被温云卿按住,然后她就看见自己亲娘挡在了秦氏面前,自己亲爹又挡在了自己亲娘面前,然后秦氏就飞出去了…… 是真的飞出去了。不知何时,萧绥出现在屋里,在秦氏撞到魏正谊之前,用掌风将秦氏震了出去。 “我和你拼了!”相学一见自己的娘被打飞了,立刻红了眼便要冲上来。 萧绥方才见秦氏不过是个妇人,所以并未用尽全力,却不代表他会对相学手下留情。宫里让他跟随温云卿,保护温云卿,所以温云卿就是他的全部职责,别的人,他才不在乎,于是“仓啷”一声拔出了侍卫刀。 这一下,别说魏正信等人,整个屋里的人都吓住了。秦氏缓过一口气,指着萧绥道:“你擅自闯入别人家中,持刀行凶,你这是大罪你知道么!” 萧绥一向面色冷峻,此时比平日还要冷上几分,只见他从腰间拿出一枚铸铁的腰牌,快速在众人眼前一晃,漠然道:“我乃大内侍卫,宫中有话,凡欲伤阁主者,我皆可自行处置,若你们谁再要冲上来,我就当你们不要命了。” 相学将信将疑,却知自己不是萧绥的对手,也怕丢了性命,于是就这样僵持着,一时间屋内的人动也不敢动,生怕萧绥的刀子不长眼,砍到自己身上来。萧绥平日话少,今日能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实在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事儿,所以说完便把嘴闭得蚌壳一般,高深莫测。 此时温云卿已运了一回针,魏老太爷起先面上还有疼痛难忍之色,此时眉头已舒展开来,双眼也闭上,睡着了。 相思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又给他盖好被,转头看见屋里的人全都木头一般,便轻轻扯了扯温云卿的衣角,然后指了指萧绥王妃娘亲不好惹。 温云卿却没往萧绥那边看,而是旁若无人般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安抚道:“老太爷现在正需要静养,若有人 不怀好心,便是挨萧绥一刀,也不冤枉。” 楚氏此时就在两人旁边,看见自己宝贝闺女的小脸儿被人摸了,又急又气,却又怕自己说出来让秦氏听去做文章,便只能瞪眼儿看着。 屋里有萧绥镇守,魏老太爷又睡得极安稳,是没什么闹头儿了,魏正信和秦氏便领着相学相玉回桐香院去。剩下的人守到天亮,楚氏和冯氏去准备吃食,家里药铺又出了点事儿,魏正谊便只得先出门去处置,屋里便只剩几个小辈和魏兴。 屋里这几个人,都是相思信任的,她想了想,问魏兴:“魏叔,爷爷昨儿都吃什么了?” 魏兴面色有些凝重,看着相思道:“吃食都是春晖院小厨房准备的,我与老爷都吃过,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三少爷晚间送了一盏汤,老爷喝着味道不错,就多喝了些。” “那汤盏还在吗?” 魏兴点点头:“原本在小厨房里,夜里老爷发了急症,我越想越不对,便将那汤盏藏起来了,里面倒是还有一点残汤。” 相思看了看魏老太爷,见他眉目舒展,于是压低了声音:“三叔自己不敢这么做的,这两天一定要盯住秦氏。” “知道了。” 相庆相兰自然也听到了相思和魏兴的对话,与他们二人心里的想法差不离,便也没插话。 相思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对相庆相兰道:“天亮了,你们先去睡一会儿,别都在这儿耗着。” 两人不想走,但说不过相思,便只得先离开了。 于是屋里只剩下熟睡的魏老太爷,相思和温云卿。这两天事情一件接一件,相思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她看了看在旁边椅上坐了一夜的男子,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你也先去休息吧。” 温云卿却摇摇头:“我在这,你也放心些。” 相思于是不再说话,小手握住魏老太爷的大手,觉得好像比昨晚温暖了一些,但魏老太爷呼出的气息,还是带着些血腥味。 从昨晚到现在,魏老太爷没有便血,这是好现象,说明只是上消化道出血。 但相思丝毫不敢放松,因为这三天都是危险期,魏老太爷的病,随时可能反复,而如果再吐一次血,在无法输血的情况下,出现缺血性休克的可能性无限大。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魏老太爷的脸,魏老太爷眉毛动一动,相思的心肝儿就要颤一颤,一张小脸儿都吓白了。 温云卿起身,缓步走到相思身后,食指和中指在相思脖颈某处轻轻一按,相思的身子便缓缓软倒下去,趴在了床沿上。伸手摸了摸相思的头顶,温云卿将自己的大氅给相思盖好,大氅是墨色的,将相思完全包裹进去,显得她越发娇小可怜。 这时楚氏端着吃食进了门,见屋里只有相思和温云卿便是一愣,及看到相思身上披着温云卿的大氅时,心里“咯噔”一声,然后就看见温云卿那双平静温和的眼。 楚氏性子极温和的,便不好开口问询,只是心道:这病秧子真能活…… 楚氏有些不放心相思和温云卿在一起,便在屋里磨蹭了许久,谁知冯氏却又有事情找她,便只得极不情愿地走了,临走前还不死心:“温阁主也熬了一夜,我让下人带你休息去吧穿越之幸福小农妇。” “不用劳烦,我在这守着老太爷。” 相思睡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坐了起来,然后“唉呀唉呀”地小声呻|吟起来,温云卿伸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在她的肩胛和手臂处按了按,道:“压麻了吧。” 相思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小声“唉呀唉呀”地叫,她并不知道刚才的事,只以为自己是累极了,所以趴在床上睡了。 揉了一会儿,相思的身子不麻了,便想从温云卿怀里站起来,却反被牢牢按住。 “我夜奔三百里,好歹让我抱一会儿。”温云卿将头埋在相思的颈子里,声音亦带了些倦意。 相思也学着温云卿之前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问:“你怎么忽然出现在云州府里?” 温云卿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相思,眼睛雪亮:“为了名正言顺地来看一个人,我应了个不需要应的差事,然而差事还没办,就先奔来看想看的人,也实在是没出息。” 被这样灼灼的目光看着,相思有些脸红,别开眼睛在他额上轻轻啄了一下。 “我本想开春在京城等你的,但谁知自己竟这般没出息。” “咳咳!” 魏老太爷忽然咳了一声,相思便一下子弹了起来,扑到床前去看魏老太爷,只见魏老太爷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一条缝儿。 “爷爷你还疼不疼?能不难受?心里憋不憋得慌?” 魏老太爷缓缓摇头,抬手摸了摸相思的脑瓜顶儿,声音有些哑:“爷爷没事儿了。” 温云卿摸上魏老太爷的手腕,过了一会儿,也摸了 摸相思的脑瓜顶儿,安抚道:“老太爷现在病情平稳,放心。” 相思与温云卿素来是这般相处的,所以被摸了脑袋也没觉得有什么,但看在魏老太爷眼中,这事情可不对啊,他这没了鸟的大孙子,分明是被人惦记上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你先去祠堂跪着。”方才还和颜悦色的魏老太爷,说变脸就变脸。 相思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你和你爹骗我的事儿还没完,你去给我跪着,我看着你就生气!”魏老太爷“哼”了一声,但这声冷哼因为少了几分力气,显得更像是在撒娇。 “哼!跪就跪!”相思虽然不知道魏老太爷为何忽然变了脸,却怕他动了气,便叮嘱温云卿几句,出门去找相庆相兰。 于是屋里就只剩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温云卿将魏老太爷的手放回被子里,然后淡笑着问:“老太爷有什么话要问我?” 第86章 温云卿将魏老太爷的手放回被子里,然后淡笑着问:“老太爷有什么话要问我?” 老头子已六十多岁,且折腾了一夜,此时脸色蜡黄,一双眼睛却极锐利有神:“你什么时候知道相思是个丫头?” “很久以前。” 魏老太爷一听,心里憋得很:“你既然早知道她是个姑娘家,便不要动手动脚。” 温云卿一瞬不瞬盯着魏老太爷,面容沉静:“我娶她。” 一听这话,魏老太爷胡子都气歪了:“你娶她?你想娶就能娶?相思她是魏家的人!” 温云卿见问老太爷动了气,也不多言,只是抽出一根银针扎在魏老太爷胸口某处**位上,魏老太爷便像是一团棉花般,使不出力气,说话声音也蚊子一般:“你干啥了?” 温云卿抽出那根银针,笑得无害,对魏老太爷道:“您现在不能动气。” 魏老太爷瞪大了眼睛,气得想要骂娘,却发现胸腹之间空荡荡的,根本提不起力气来,发出的声音更是绵软:“你……你!气死人了!” 温云卿拍拍魏老太爷的手臂,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相思被皇上封了积香使,上报之时已写明是魏家嫡孙,即便不定欺君之罪,欺瞒朝廷却是逃不过的,现在云州府衙之所以未捉相思进狱,不过是在等京里的消息,想来再过三五日,京中的旨意就能送到云州府来,老太爷可想好怎么办了吗?” 魏老太爷冷哼一声:“难道你有法子?” “只要你把相思嫁给我,我便一定能护她周全。” 魏老太爷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男子,沉默了许久,忽然咧嘴笑了笑:“忍冬阁离云州府可不近,你既然为了那丫头能这般大费周章,即便我不允婚事,我也不信你会袖手旁观看那丫头吃苦。” 温云卿没料到魏老太爷竟公然耍赖,叹了口气:“我自然看不得她吃苦,但若她不是我的未婚妻,我便没有立场去保她。” 魏老太爷才不听他的花言巧语,脸往床里一扭:“那我可不管,能护得住她是你的本事,你护不住她,还有魏家兜着。” 温云卿叹了口气,继续给魏老太爷针灸,声音浅淡:“老太爷真的准备放弃思儿么?” 魏老太爷看了温云卿一眼,似是对“思儿”这个称呼极为不满,却并没立刻回答,便听温云卿又道:“她虽是个女儿,却比世上许多男儿要强,如果抛开其他,单论禀赋,在 魏家小一辈儿里,她是最合适的执掌人。” 魏老太爷心中自然清楚得很,却不肯在温云卿这个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想法:“谁是魏家的执掌人,恐怕和你没什么关系罢。” 温云卿依旧低头给魏老太爷针灸,闻言唇角微翘:“别的我都不管,只是别委屈了她。” “她是我孙子……孙女!用得着你来担心!我还能吃了她不成!”魏老太爷用气声喊着,但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温云卿依旧没抬头:“现在天凉,她在祠堂里跪着,别再冻坏了。” “我让她去跪祠堂,你小子心疼了?” 温云卿收完针,这才抬头:“是。” 魏老太爷眯眼笑了起来:“心疼也没用,那丫头是魏家的人,有能耐你去让她别跪,你看她敢不敢?” 温云卿看了魏老太爷一会儿,忽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您饿了吧?” 这一说,魏老太爷还真的有些饿:“快让那几个小子给我送吃的!” 温云卿极纯良温和地笑了笑:“您的病,三天之内不能进食的,晚些喝了药,才能喝小半碗鸡汤。” 魏老太爷咬着牙:“你这是挟私报复……” 相思在祠堂了跪了一会儿,便听见身后的门“吱嘎”一声响,回头就看见相庆和相兰拎着食盒包裹站在门口。相兰面色到还正常,相庆却有些……扭捏,两人走到相思面前,相兰便径直将包裹里的棉衣服拿出来塞给相思:“祠堂里冷得很,你多穿些衣服,别再冻坏了。” 相思把棉衣服套在外面,问:“爷爷怎么样了?” “没什么变化,温阁主一直守着,后来大伯回来了,已吃过药,现在正睡着。” 相思稍稍放心,叮嘱道:“这几日,千万别让他动,更不能让他下床,要绝对静养才成。” 相兰点点头:“知道啦,方才爷爷还要坐起来着,被大伯按住了,又哭又求的,爷爷这才老实了。” 说了一会儿话,相庆便也渐渐放开,心想虽然相思没了鸟,但到底也是一起长大的,与以前也没什么不同,于是一边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出来,一边道:“我们俩吃过了,想着你昨晚也没吃,今早也没吃,所以给你送点饭菜,你快趁热吃了。” 相思早已饥肠辘辘,端起碗便吃了几口,然后忽然想起件事儿,问道:“三叔和秦氏今天没去吧?” 相庆摇摇头:“没,秦氏一早就出门了。” 相思想了想,便又闷头吃饭,相兰安慰道:“爷爷已醒了,天下最厉害的大夫也在咱家里,没什么可担心的,但爷爷病得蹊跷,三叔的那盏汤绝对有问题,魏叔今早本想去写状子的,但这事儿又肯定得让爷爷知道,因怕他动了气,所以暂时压住了。” 相思很快吃完了一碗饭,道:“这事儿先等一等吧,若是告秦氏,三叔也摘不清,他毕竟是家里的人,要处置也得爷爷发话,就等爷爷好些再说吧。” 相庆给相思倒了一杯温水,又看了她几眼,略有些忍俊不禁。 “怎么啦?”相思有些纳闷。 相庆摇摇头,此刻心情舒展了些,取笑相思道:“小时候相兰总说你是娘娘腔,我还替你辩驳,现在想来,兰弟才真是慧眼如炬。” 相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你不知道,他和唐玉川以前一说我像个娘们,我就要吓死了!” “说起玉川,他好像还不知道这事儿。”相兰忽然开口,眼中满是促狭:“他要是知道了,只怕也要炸锅的……” 相思默默咽了口唾沫,喃喃道:“他露鸟那次,我发誓我什么都没看到……” 相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和相兰都相信你没看见玉川鸟上的那颗小痣。” 因相思不放心魏老太爷,说了几句话,相思便让两人回春晖院了。 这祠堂里冬日是不取暖的,相思一夜未睡,跪了一会儿便觉得精神困顿,迷迷糊糊之间,听见门响了一声,以为是相庆相兰谁回来了,便嘟囔了一句。 谁知过了一会儿便闻到了桂花糕的味道,睁眼便看见温云卿带着淡淡笑意的眼睛。 “你……怎么来啦?”相思微张着嘴,略有些惊讶。 温云卿从怀里掏出一包糕点,打开正是桂花糕,他将糕点递到相思面前:“老太爷没事了,我怕你饿着,所以送点吃的过来。” 相思正要说话,却打了个饱嗝,有些赧然地看着温云卿讪笑。温云卿随意在旁边的软垫上盘膝坐下,挑眉摇头笑道:“我忘了,这里是你的地盘。” “方才相庆和相兰过来了。”相思解释完,便仔细打量温云卿的脸色,问:“你的身体……都好了吗?” 温云卿穿着月白的绸袍,听了这话,便去解自己的扣子:“你帮我看看。” 没等相思说话,温云卿已 解开了外衣中衣和里衣,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来。相思别开脸:“你自己就是大夫,你看着好了就是好了。” “你帮我看。”男子双臂向两边伸展着,随着这个动作,宽大的衣袍从肩膀上滑落了一些,上身全部曝露在空气中,这样的行为本应极为下流,但他神色自如慵懒,便没了下流的感觉。 相思轻呼了一声:“你干什么呀,一会儿来人了怎么办!” 温云卿却动也没动,依旧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只微笑看着相思。相思一看这架势,箭在弦上,不看也不成了,于是立起身子撅着腚,身体往温云卿那边倾了倾去查看伤口。之前缝合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上面结了暗色的痂。 她的手在伤口周围按了按,亦没有发现异常,于是道:“伤口恢复得极好,再过两日……”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温云卿搂进了怀里,清冷的药香萦绕着相思,温热的身体紧贴着相思,然后她听见温云卿略有些哑的声音:“让我抱一会儿。” 相思有些踌躇,支着手不知往哪里放,声音可怜兮兮的:“阁主,这里是祠堂,一会儿要是来人看见了,你的名声可就毁了。” 温云卿将头埋在相思的脖颈,好一会儿才开口:“名声是身外之物。” 相思眨了眨眼,道:“可我现在是个姑娘家,要是被人……被人看见了,是要嚼舌根的。” 温云卿终于抬起头来,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却并没有把相思方才说的话放在心里,只是仔细打量着相思的小脸儿,然后手掌摸了摸相思的脸,有些不悦:“才几天,怎么瘦了这么多。” 相思面上极委屈,指了指温云卿□□的胸膛:“你穿好衣服呀,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温云卿便顺势又拉住相思的手,扯进自己怀里,亲了亲相思的脑袋瓜:“你现在知道怕了,之前在忍冬阁对我又亲又抱,那时候怎么不怕?” 相思嘤咛了一声,声音软软的:“我错了还不成嘛。” 怀里的女子泥鳅一般滑不溜手,装乖更是有一套,温云卿便败下阵来:“外面有萧绥呢。” 相思一听,放下心来,却还是挣扎着坐起来,指着温云卿的胸膛:“看完伤口了,你穿好衣服呀。” 温云卿便放开相思,双手垂着,不说话也不动。相思柔柔地嘟囔了句“欺负人”,便倾身去给温云卿穿衣服,先将里衣提起来穿好,系好带子,又是中衣 ,接着是外衣。 外衣的扣子多,相思便一颗一颗系,温云卿却忽然低头,温热的气息全喷在她的颈子上,又痒又难受,相思有些恼了,伸手去捂他的嘴,嚷道:“不带这样的!欺负人!” 手腕却被温云卿捉住,相思要挣扎,温云卿却“嘘”了一声,细细把起脉来,过了一会儿,抬头问:“上次给你调养用的药,吃了了吧?” 相思愣愣点头:“吃了了。” 温云卿便从怀里掏出个药瓶来,从里面倒出一颗棕色的药丸递到相思唇畔:“吃了。” 相思乖乖张嘴吃了药,嘴唇却不小心碰到了温云卿的手指,眼见着温云卿眼色变了变,相思忙叉开话题:“你之前说应了不需应的差事,是什么差事呀?” 温云卿依旧握着相思的手腕:“洮关有个偏将得了病,换了几个大夫也不见好,我听了这事儿,因想来看看你,便不请而来,治好了那偏将,便日夜不停往云州府来了,进城时已是夜里,本想着第二天早上再来,却忍不住想来门口看看,谁知就在门口见到你。” 想起昨夜自己在门口的惨样,相思有些赧然:“即便你现在大好了,也不应这么折腾的。” 温云卿拿出一块桂花糕放进口中,然后又拿起一块:“吃吗?” 相思犹豫了一会儿,但见那桂花糕十分诱人的模样,便忍不住张嘴咬了一口,味道竟极好,便把剩下的半块也吞进腹中。温云卿伸手擦掉相思唇边的碎屑,然后又拿出一块递到她的唇边。 相思方才已吃过饭,只是素来偏爱甜食,便又受不住诱惑地吃了一块,心满意足。 过了一会儿,等相思发现自己好像某种被豢养的宠物时,那一包桂花糕已吃干净了…… 相思心里大恸:好撑! 温云卿陪相思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去查看魏老太爷,门却忽然被撞开,闯进一个红衣披发的少年来,少年脸皮白净,只是一双眼瞪得牛一般。他进屋便冲向相思,双手握住相思的肩膀剧烈地摇晃起来:“你怎么能是个女人呢!啊!为什么你是个女人!啊啊啊啊!” 这人自然是唐玉川,相思目前最怕见到的。 相思被摇得眼前一片光影,却还担心唐玉川说出和“鸟”有关的往事来,慌忙安抚:“以前的事儿我全忘了,你别晃我啊,我头好晕……” 此时红药进了屋里,那唐玉川一见红药,便冲到红药面前,又是一顿狂摇 :“你知道相思是女的吗?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红药尚未来得及回答,唐玉川便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在屋里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北,一副受了大刺激的失心疯模样。 相思不知怎么安抚唐玉川,慌乱之下竟慌忙道:“我没看见你的小痣!” 这下好嘛,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唐玉川眼睛都红了,又过来抓着相思的肩膀,大喊道:“你看过我的鸟啊!你看过我的鸟啊!” 相思苦着脸看向温云卿,却见温阁主掩唇低头咳嗽,显然是忍得极辛苦,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拍了拍唐玉川的肩膀,安慰道:“看了就看了罢,也没少块肉。” 唐玉川一听这话,彻底崩溃,趴在温云卿的肩膀上,哭得浑身一抽一抽的:“相思是个姑娘,她看过我的鸟啊……” 傍晚,魏老太爷发话,让相思去春晖院,相思心里有些忐忑,进门才发现屋里只魏老太爷一个人,便识相地回手关了门。 走到床边,相思俯下身子摸了摸魏老太爷的脑门儿,乖巧问道:“难不难受呀?” 魏老太爷极为傲娇地“哼”了一声:“你和你爹串通一气骗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会难受?” 相思讪讪挠了挠头:“这事儿我就是个从犯,等我懂事儿的时候,这也没有回头路了呀!” 魏老太爷想想也是,气便又消了几分,看着相思憔悴可怜的模样,心肠也软了下来:“你爹实在是可恨,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念在你是从犯,姑且原谅你了。” 相思一听,心中大乐,头在魏老太爷的手臂上蹭了蹭:“爷爷最好了!” 魏老太爷摸了摸相思的脑袋,叹了口气:“以后你就换回女装吧,长了这么大,还没穿过裙子,也是苦了你这丫头。” 相思应了一声,魏老太爷又道:“我以前最喜欢你五姑母,她性子爽利,也有些做生意的天赋,但就因她是个姑娘,我心里就过不去这个坎儿,到底是没让她碰家里的生意,后来想想,也时常后悔……” 相思拍了拍老太爷的手臂,故作轻松:“姑母现在清闲得很,姑父这两年虽做了户部侍郎,家里的事却事事依从姑母的,妾也不曾纳一个,要是爷爷当初让姑母接了家里的生意,还不知要耗费多少心思,哪能像现在这样事事顺心遂意的。” 魏老太爷点点头:“这倒是,五儿她现在也是享福了。” 相思怕 魏老太爷想些有的没的,便说些自己小时候的趣事儿,说了一会儿,魏老太爷却忽然握住她的手。 “三房的事,我会处置的,你这段时间费心劳力,就别再想这些烦心事了。” 相思不知道魏老太爷了解多少,但想着先让他养好病再说,便点头应了。 魏老太爷看向门的方向,见门外应是无人的,才压低声音问相思:“温家那小子不是病怏怏要死了吗,怎么这次来,却觉得病得不严重啊?” 相思知道这事儿是捂不住的,日后若是让魏老太爷从别人口中听说,倒不如自己亲口告诉他,于是一五一十将年前在忍冬阁的事儿都说了,魏老太爷听后咂了咂嘴:“你这啥都不会就把人家给剖开了?” 相思心想,我啥都会!面对老太爷询问的眼神,却只能点点头。 魏老太爷长长叹了一口气:“温家那小子命可真大,你这样的都能给治好了,他心里指不定怎么感激你呢,所以巴巴地跑到家里求亲。” “求亲?” 这天晚上,魏正谊和楚氏为了更好地和自己老爹深入沟通,让别人都回去休息了,只他们两个守着。 相思出了春晖院,就见萧绥站在门口,心里虽有些复杂,却还是同他走了。 温云卿现暂住在一所客院里,院落幽静,萧绥把相思带到院门,便闪了。这院子相思平日也来得少,见屋里亮着灯,便一步三晃地往里面走,似是并不着急。 到了门口便敲门,得了允许才进去。 温云卿正坐在一个红木桌后写着什么,相思便在门口站着没过去。温云卿抬头看了相思一眼,又低头去写,他些得很快,一会儿就停了笔。然后起身走到相思面前,握住相思的手腕拉到榻上坐下。 榻上摆着个矮桌,矮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但相思此时没有胃口。 温云卿给她盛了一碗饭,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没吃饭,怪不得才几日就瘦了。” 相思低着头,声音有些闷:“自从我治好了你的病,你就对我极好的,是不是……” 温云卿眉毛轻轻挑了挑:“是不是什么?” 相思鼓足勇气抬起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是不是为了报恩!” “不是。”毫不犹豫,温云卿否定了相思的想法,反问:“你觉得我是为了报恩?” “我不知道……”相思觉得憋屈,但说都说了 ,便索性说透了:“以前我也没觉得你喜欢我,亲你抱你你都一副我轻薄你,你不乐意的样子,可是手术之后,你就……” 相思本低着头,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身前站着个人,抬头就看见温云卿笑意全无的眼。 第87章 相思本低着头,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身前站着个人,抬头就看见温云卿笑意全无的眼。 “在你眼里,我做的这些事就是为了报恩?” 相思低着头,不敢看温云卿的眼睛,嗫嚅道:“你起初不是这样的,我那样厚脸皮地赖着你,你也不肯给我个笑脸,手术之后,你却……” 相思说不下去,温云卿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直直看进相思的眼睛:“我却怎么了?” 相思倔强地垂着眼,就是不去看温云卿:“你却对我很好。” 温云卿沉默了很久,松开了相思的下巴,转身往桌案边走,声音却传进相思的耳中:“恩情有很多法子能还,我不至于为了报恩以身相许。” 看着男子紧绷的侧脸,相思知他气急了,心中惴惴,一时坐在春榻上手也无处放,脚也无处落,正踌躇间,便听温云卿道:“你吃完饭就回去吧,免得在这里呆久了,又担心别人说闲话,坏了你的名声。” 相思“哦”了一声,便十分听话地低头吃起饭来,吃到一半,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儿,便抬头去看温云卿,只见他立在桌案前写着什么,一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相思就是觉得他……更生气了。 她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温云卿,踌躇了一会儿才放下碗筷,跳下春榻往温云卿那边走。她走得有些慢,带了些试探的意味,然后就站在桌前看温云卿写字。 “你在写什么呀?”相思踮起脚尖,眨眼问道。 温云卿却没抬眼看她,只淡淡道:“吃完就回去吧。” 相思是谁呀,只当没听见这逐客令,捻起墨块就磨了起来:“我错了还不成嘛,不该这样想你的。” “我再不这样想啦,你别生我的气嘛!” “阁主阁主,你再不理我,我也生气啦!” 相思使出浑身解数,奈何温云卿就像一块石头,又冷又硬,不发一言倾君为我卿耳听。但这事儿到底是相思引起来的,总不能就这样撂挑子,她想了想,面上露出委屈难过的神色来,丢了手中的墨块,小心翼翼从背后抱住温云卿的腰,连声音里都透着股可怜劲儿:“你别生我气嘛。” 温云卿依旧写着什么,仿佛没听见相思说话,相思用脸蹭了蹭温云卿的后背:“我保证以后不这么想了还不成吗?” 相思偷偷去瞥温云卿的脸色,见他依旧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便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别生我 气嘛,我都好几天没睡过了,脑子难免不好使呀,问你一句你就这般生气,心胸一点都不宽广呢!” 温云卿面上一点表情也无,却想将相思的手臂扳开,相思耍赖死死抱着他的腰就是不松手,温云卿便也不再管。相思抱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下去也没什么用,一矮身,钻进了温云卿的怀里。温云卿依旧专心写字,相思眼睛却亮晶晶的,微微嘟起嘴:“要亲亲!” 相思此时在温云卿的怀里,踮着脚,嘟着嘴,样子极是惹人怜爱,偏偏温云卿不为所动,一副眼前空无一物的模样。相思一想,自己都这样没有骨气了,温云卿却还端着,便有些气,但是想到是自己先挑的事儿,便越发的谄媚起来。 她又踮起脚亲了温云卿的脸颊一下,服软道:“我错了嘛,不要生我的气嘛!” 温云卿不理,她就再亲一口:“不要生我的气嘛!” 温云卿还是不理,相思就又亲一口,声音可怜得很,便是旁人听见了,只怕身子也要酥软了,只温云卿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相思便恼了,恶向胆边生抬头亲上了温云卿的嘴,本以为这下肯定有反应了吧,谁知温云卿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这下相思真恼了,矮身从温云卿的臂下钻了出去,大步就往门边走,谁知手腕却被捉住,两人僵持着。 “我要回去睡觉了。”相思气鼓鼓的。 温云卿眸色深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猛地一拉,将相思拉到自己身前,然后身体也向她压了下去:“你这么没耐心怎么成。” 相思别开脸,温云卿炙热的呼吸便喷在她的颈子上:“明明是你小气!” 温云卿身体又往前倾了倾,相思便不得不再往后仰了,整个人都要躺在红木桌案上。温云卿双臂撑着桌子,忽然低头在相思白嫩的颈子上亲了亲,然后抬头问:“我这是为了报恩么?” 相思痒得缩起了脖子,伸手想推开温云卿,奈何力气不够,只得小声喊道:“你别碰我呀,我生气了!” 温云卿双手握住相思的手腕,固定在她的头顶,少女的身子便不得不微微挺了起来。 “不要这样……” 相思的话还未说完,嘴便被温云卿吻住,这个吻带着惩罚的意味,吻得相思上不过来气,双手又被固定在头顶挣脱不开,只能嘤咛着表示自己的拒绝和不满,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许久,温云卿抬起头来,神色冷淡,眸中含霜:“我这是为 了报恩么?” 相思吃了苦头,知道此是要是再不好好哄他,只怕还有更厉害的,就要丢弃自尊服软,谁知话还没出口,温云卿便又欺身亲了上来。 “呜呜呜无良相公!” 温云卿趁机探入她温软的口中,将相思的惊呼声堵住,相思气得要哭了,可是双手被固定在头顶,胸脯也微微的挺起来,这姿势实在是……有些羞耻。 好不容易,温云卿终于抬起头来,相思便十分没骨气地求饶:“阁主我错了嘛!我错了还不成嘛!” 温云卿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一只手固定住相思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摸上了相思的脖子,道:“既然知道自己错了,还吃了半碗饭才来认错?” 相思心里一凉,知道自己方才吃的那半碗饭,把温云卿彻底气急了,脑子飞快转了转,喃喃道:“可是我好饿呀……” 温云卿面色略有松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满是无奈,相思只当他是准备放过自己了,哪知他却又低下头,吻上了她的脖子。相思嘤咛了一声,便觉得温云卿的身体僵硬了起来,她哪里还敢出声,死死抿着唇不肯再发出声音,奈何自己的脖子被人又亲又啃,实在有些难过,便不安分地扭着身体挣扎起来。 温云卿忽然住了口,只是脸埋在相思的颈子里,看不见神色,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思儿。” 相思只觉浑身一僵,耳朵痒痒的,却不敢再乱动,只求饶:“我再也不这么想了还不成。” 温云卿没起身,只是亲了亲相思小巧的耳垂,依旧哑着声音:“我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只是我知道自己活不长,所以不肯让你知道。” 此时温云卿已松开了对相思的钳制,直起身来,只是温和地看着相思,她便有些羞意地捂住了脸。 “但我现在还是很生气。” 相思从指缝里偷偷看温云卿,见他眼光幽暗难辨,怕他再像方才一般,便放下手,十分乖巧地伸手抱住温云卿的脖子,柔声道:“你不要生气啦,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 温云卿叹了口气,轻抚着相思的后脊:“你就不能有骨气些?” 相思想也未想,就摇头道:“不能。” 温云卿又叹了口气,极无奈的将相思抱了起来,相思惊呼一声:“干什么呀?” “你这几日累得很,我帮你揉一揉。”温云卿说着,已将相思放到床上。这床很宽敞,相思趴在床 上,尚有一大半空着,温云卿便也退了外衫坐在床沿。 相思却有些不好意思:“我回去让红药帮我揉揉就成了……” 话还没说完,温云卿的手指已经按上了她的后脊,霎时便有一股暖流从他按压的地方逸散开来,舒服得不得了,相思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温云卿的手指从相思的后颈处开始揉捏,沿着后脊一直揉捏到后腰,相思只觉得浑身舒畅,身体渐渐完全放松开来,然后头便越来越昏沉,最后竟睡着了。 叹了口气,温云卿继续在相思的几个穴位上揉捏,许久才收了手。将相思的身体翻过来,解开她的发带,那一头柔顺如墨的秀发便铺散了整个鸳枕,温云卿别开眼静默了一会儿,才伸手解了相思的衣带,但只脱了她的外衫,便不再动作。 夜有些凉,温云卿下地插了门窗,又在床前解了自己的发带,脱了外衫,吹熄了灯王妃如此多娇。 过了一会儿,月光从窗子里映进屋里,温云卿便看见相思的睡容,眉头微微皱着,仿佛有什么烦心事,他在床外侧躺下,长臂一伸,将相思圈进怀里,又扯了被子裹好两人。 “好生睡一觉罢。” 相思感觉到旁边的热源,主动往温云卿怀里靠了靠,她的身体柔软娇小,缩成一团,清浅的呼吸吐在温云卿的胸口,有些痒,温云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睡觉怎么也不安稳些。” 相思却好像听见了一般,哼唧了两声,又在他怀里蹭了蹭,原本就十分宽大的里衣便越发的松垮,露出她纤细可爱的雪白肩膀来。 温云卿看了一会儿,扯了被子给她盖住,谁知相思却恼了,又哼唧着把被子扯了下去,里衣便被扯到了纤细腰肢上,半个细滑的背都曝露在空气中。 “还让不让人睡了。”温云卿有些气,将相思的一条手臂拉到自己的身后,然后又扯了被子裹住相思的肩膀,自己用手压着。 相思又哼唧了两声,温云卿只当没听见,试了几次没挣开,相思便不闹了,乖乖窝在温云卿怀里睡着了。 但这夜,温阁主睡得不甚好。 天未亮之时,相思悠悠转醒,只觉得浑身通畅,这几日的困乏一下子都消失了,但一睁眼却傻了。 “醒了?” 相思微张着嘴:“我昨晚在这儿睡的?” 温云卿没动,只一瞬不瞬看着她,相思便苦了脸:“爷爷知道会打折我的腿的。 ” “你院子里的两个丫鬟,萧绥已处置好了。”温云卿摸了摸相思的脑袋瓜儿,哄道:“再睡一会儿。” 相思摇摇头,挣扎着坐了起来:“我先回章华院去,要是被人发现了,我可就麻烦了。” 相思坐起来,便觉得后背一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里衣正十分不精神地挂在腰上,惊呼一声便去扯自己的衣服,下一刻,相思就看见了床顶的幔帐,和温云卿的脸。 他挑起相思的一缕头发轻嗅了一下,然后做了想了一晚上的事。 细密的吻落在相思的唇上,颈子上,肩膀上,有些痒,相思的头发铺散在枕头上,衬得小脸儿红扑扑的,肩膀白嫩可爱,过了好半晌,温云卿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相思便有些急了:“我还要回去呢。” 温云卿抬起头来,眼睛有些红,像是要吃人一般,相思嗫嚅:“再不回去,天就要亮了。” 温云卿别开头,许久才平静下来,起身坐了起来,相思便也忙坐起来,正要下床,却被温云卿从后面抱住,男子的气息从身后传来,相思身体有些僵硬。 “我现在又不会吃了你。”温云卿的头发与相思的头发交织在一起,映得相思的身子如玉赛雪,旖旎无边,温云卿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亲了一下,声音沙哑深沉:“但我迟早会吃了你。” 相思不敢动,温云卿却玩起她柔软的小手儿来,两个人的手指交缠着,握住,再交缠起来。 第88章 魏老太爷既已发话让相思换回女装,楚氏便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动作极麻利地准备了几套衣裙,拿到相思房里一看,相思有些傻了——那粉嫩嫩、黄灿灿、绿莹莹的裙子真的能穿出门? 这也实在怪不得楚氏,她只生了相思这一个闺女,还从小就女扮男装,没穿过一次罗裙华裳,如今终于能换回女装了,楚氏自然便想把最好看的衣裳都拿来给她穿。 相思在一堆女装里挑挑拣拣,总算找出件颜色不那般刺眼的,白芍在旁边捂嘴笑道:“奶奶特意选了那几匹颜色明丽的布料来,谁知小姐竟不喜欢。” 相思苦着一张小脸儿:“那颜色太贼了,穿出去太惹眼了些。” 红药在窗旁拾掇首饰,应道:“那倒也是,小姐现在出门,即便穿着朴素,也是极惹眼的,不必借衣服的光。” 如今云州府里,谁人不知相思是个没鸟的,若她平日老实些倒罢了,这些年相思在云州府还是有些名声的,且又时常往药铺里跑,和街上的小贩儿都混了个脸儿熟,如今她要是再上街,肯定像猴儿一样被围观。 相思平日都是把头发束在头顶,十分方便,但如今换了女装,便不得不梳那繁琐的发髻,白芍和红药平日都是给自己梳极简单的发式,如今给相思梳,便有些手忙脚乱,摆弄了半晌也没弄好,不是这边没梳上去,就是那边梳歪了。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梳好了,白芍就要往相思头上戴花,好歹被相思按住了,只让在头上插了两只碧玉钗,红药又挑了两只样式玲珑的金钏给相思戴上,便算是成了。 女子穿的衣裙样式繁琐,相思这十几年都过得极糙,此刻穿着这精致的衣裙,便觉得脚也不会迈了,路也不会走了,才走几步便有些顺拐重生之养蛋系统。 红药捂着嘴,白芍也吃吃笑,相思憋得脸通红。 这两日魏老太爷好了许多,已能吃些稀粥,也越发精神了,魏正谊和魏正孝一直在屋里守着,不多时,温云卿进屋把脉,唐家父子也来探望,几人正说着话,便听房门一响,进来个少女。 少女穿着藕荷色的金丝昙花纹锦裙,如意云纹衫,墨发上插着两支素净的碧玉簪,一张脸生得极是可亲可爱,最灵的是那双眼睛,会说话一般。 魏正谊愣了片刻才认出来:“是相思呀!” 魏老太爷也眯着眼:“换了女装,还真有些大家闺秀的模样。” 相思有些赧然,抬头见 温云卿正笑意盈盈看着自己,便别开了脸,她在门口站着,如画中美人,但是她一走,就又顺拐了,平日冷淡的萧绥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了这声嘲笑,相思就越发不会走了,温云卿看了萧绥一眼,萧绥便极艰难地忍住了笑。 才从露鸟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唐玉川看直了眼儿,拍了拍相思的肩膀:“相思你穿女装挺好看呀!” 相思咧嘴:“还凑合吧。” 唐玉川想了想,极认真道:“我爹正给我找媳妇儿呢,我看你长得挺好看,要不你给我当媳妇儿得了?” “不给当。”相思拒绝得极利落 “啊?为啥呀?” 相思看了唐玉川一眼,眯着眼:“你长得不好看。” 后来,唐小爷时常听温阁主说起某地某药便宜质好之类的话,于是喜欢银子的唐小爷爬了一年山,涉了一年水。 相思在屋里与魏老太爷说了会儿话,快中午时想起楚氏还有事,便出了春晖院,才到门口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便看见眼中有笑意的温云卿。 相思低头看了看自己,觉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还是不习惯。温云卿却揽住她,在她的脑瓜顶轻轻亲了一下:“很好看。” 相思捂脸“嗯”了一声。 两日后,魏老太爷身体好了许多,便把家里的人都叫到春晖院去,相思知道是要处置魏正信的事,怕魏老太爷动气,事前劝了许久。 魏老太爷穿着栗色夹衫,头发也梳得极规整,端坐在主位上,因这几日生病的缘故,清减了许多,两颊也凹陷下去,精神倒是还不错。 魏兴怕他受凉,在屋里生了两个炭火盘,又从外院调了几个力壮的年轻家丁进门。 魏正信这几日倒也来看过魏老太爷,但呆的时间不久,他知道让魏老太爷说不了话的法子不成了,便又装回了孝子贤孙。 他和秦氏站在一边,相学相玉在他们旁边立着,魏正谊魏正孝站在对面,两边都没说话夫色撩人:众宠小娇妻。 魏老太爷轻咳了一声,虽憔悴了些,威严犹在:“前几日我病了,大房的事便一直没处置,今日把你们叫来,就是要说这件事。” 魏正信阴鸷的眸子看了魏正谊一眼,抬头对魏老太爷道:“爹,大哥既然能做出这样欺上瞒下的事来,便绝不能再掌家。” 魏老太爷却没接住这话茬,只是 面无情绪地看着魏正信:“三儿,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 魏正信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说什么?” 魏老太爷指了指相思,说:“我之前告诉你,相思的事不要传扬出去,她是你的亲侄女,你竟去官府告发她,魏家人对你来说是什么?” 魏正信之前敢明目张胆站出来告发相思,不过是料定魏老太爷起不来了,如今魏老太爷安好,他便被动了,左想右想,也想不到能拿出手的理由来,便梗着脖子道:“我若不告发她,日后被朝廷知道,魏家也是要受牵连的!” 魏老太爷没说话,又看了看站在魏正信旁边的微胖妇人,问:“当年是我赶她出门,你却在我病着的时候让她回来,是打定主意要气死我不成?” 魏正信哑口无言,秦氏却理了理头发,笑道:“爹,瞧您说的,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相学相玉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也难受,您就不能心疼心疼他们两个?” “是呀爷爷,让娘留下来吧。”相学和相玉在旁帮腔。 秦氏摸了摸两人的肩膀,抬头对魏老太爷道:“要我说,爹你就是偏心,您这场病都是大房气的,如今好了却不问他们的罪,反倒来责怪我们,相思是您的孙子……不,是孙女,相学相玉也是您的亲孙子,便是您要偏心,也不能太过呀!” 魏老太爷听着这夹枪带棒的话,面色却极是平淡:“我的病,不是被气出来的。” 秦氏脸色一变,与魏正信对视一眼,随即道:“怎么就不是被他们气的,我们可都看着呢!” “魏兴。”魏老太爷淡淡唤了一声,魏兴便从里屋出来,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个汤盅,他身后还跟着个老头儿。 一见那汤盅,魏正信的脸色便白了。 魏老太爷指着那汤盅问:“你在汤里放什么了?” 魏正信心里一慌,直拿眼睛去瞅秦氏,魏老太爷却不等他想好回话,便继续道:“相思的事儿,虽然老大一直瞒着,但是说到底,他们没做出过伤害我伤害魏家的事,你平日做的事我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既然没做出过伤天害理的事,便都是小事,谁知你最后竟然来谋害我。” 魏正信自然不能认这罪名,瞪着眼睛道:“我何时谋害过爹你呀!肯定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 “不用别人嚼舌根,你那天送来的汤里加了什么你清楚,我让魏兴请仵 作来验过了,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还不认,我也不要了这张老脸,咱们就到衙门里去辩一辩!”魏老太爷冷着脸道。 魏正信见躲不过,也有些心灰意冷,指着魏正谊道:“爹你偏心!大哥做了这么大的错事你不追究!却揪着我的错处不肯放,说来说去还不是看不上我末世重生之黑暗女配!” 魏老太爷脸色有些难看,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手握紧了又松开,眼神却渐渐暗了下去,他似是有些累,便不想说许多话,只道:“我不配做你的爹。” 魏正信红了眼,只以为这是魏老太爷在骂他不肖,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桌子,脸红脖子粗地喊道:“是我不配做你的儿子!我是个妾生的,出生就低人一等!就该一出生就扔进河里江里去喂鱼!不该在这里碍着您的眼!” “老三!”魏正谊怒喝一声,魏正信却反而越发的疯癫:“我不配做魏家人!相学相玉也是,都该一出生就扔河里去喂鱼!” 魏老太爷的头发已经白了,脸上也多了许多细密的褶子,往日精神奕奕,此时却满是疲惫之色,他闭了闭眼,听着这个才谋害了自己的亲儿子发疯骂人,却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他忽然就觉得很累。 魏正信说他偏心,他是偏心,他又怎么能不偏心?这些年若不是相思父女撑起了家里的生意,魏家能成吗?靠魏正孝能行还是靠魏正信能行? 都不行。 魏正信疯了一般把屋里的桌椅板凳统统都踹倒,相学相玉也不拦着,也满眼怨恨地看着魏老太爷,秦氏亦在旁边帮腔,专挑难听诛心的话来说。 闹了好半晌,魏正信才气喘吁吁地停了手,红着眼睛看一屋子的人,最后看向魏老太爷:“你是半点错处也没有的爹,是我不配做你的儿子。” 魏老太爷睁开眼,眸子冷漠,淡淡开口:“既然这样,你以后就不再是魏家的人。” 魏正信一愣,屋里其他的人也是一愣,却是相思先反应过来,忙上前劝道:“爷爷,不用做到这样……” “这事儿你别管。”打断相思,魏老太爷才继续道:“往日你做的那些事,我都能原谅,但是毒害自家的人,我便容不得你了,你说我偏心也好,说我不念父子之情也罢,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魏家的人,魏家家谱里也不再有你的名字,相学相玉也不必留在魏家,你领着他们出府去罢!” 一听这话,魏正信彻底傻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张了张嘴:“你要我赶我 出府去?” “我容不下你这样的子孙,魏家也容不下你这样的子孙,以后你和魏家再没有半点关系。”魏老太爷看着眼前的地面,决绝凛然。 魏正谊和魏正孝好劝歹劝,魏老太爷却丝毫不为所动,两人只得再去劝魏正信,谁知魏正信偏不肯低头,便听魏老太爷淡淡道:“我和你的父子情分,就到此为止了,日后你若是再敢动魏家的人,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听到“魏家的人”几个字,魏正信心里翻腾得厉害,这老头子真要把自己赶出去?真的这么狠心? 他不知道当魏老太爷知道那盅汤里放的东西时,心里是怎样的悲凉难过,所以此刻还有些不肯相信。 魏兴捧着一个小木箱走了过来,将箱子举到魏正信面前,道:“这是一千两银子,拿了银子就出府去吧,桐香院的东西都已让人收拾装车了,在大门口等着了。” 听了这话,魏正信才知道魏老太爷是动真格的了,脸色变了变:“爹你真的要我离开魏家?” “你走。” “好强欢作乐!”魏正信恶狠狠地应了一声:“你别后悔,以后生养死葬,我也绝不再回魏家!” 他说完,便一把夺过魏兴手中的箱子,大步就往门外走,秦氏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心中极为不快,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便领着相学相玉往门外走。 “等一下。”相学拉住秦氏,转头给魏老太爷磕了个头,眼中满是戾气:“这个头是我替爹磕的,感谢您的养育之恩,您等着,我一定出人头地,让您知道不是只有魏相思会做生意,她会的,我都会。” 魏老太爷想说什么,却终是未发一言,平静地看着几人走了。 “老四一家留下,其余的人先出去。” 现在谁也不敢惹魏老太爷,听了这话相思几人便乖乖出了门,屋里便只剩下魏正孝、冯氏和相庆相兰凉兄弟。 魏老太爷叹了口气,想来赶魏正信离开,心里也并不好受,相庆便劝道:“爷爷别气坏了身子,温阁主叮嘱说不能动气的。” 魏老太爷点点头,沉默片刻,道:“留你们一家,是因为我知道你们心里肯定也不畅快,虽然你们没说,但是只怕心里也想着我偏心的。” 魏正孝忙摇头:“儿子从来不敢这么想,大哥这些年为家里劳心劳力的,要不是他在外面扛着,我们哪里有安生日子过。” 说到这里,魏正 孝停住了,想了想继续道:“而且儿子实在是不会做生意,更是帮不上忙。” 冯氏见魏老太爷面色稍霁,便顺着往下说:“相庆相兰这两个孩子也不是省心的,这些年要不是相思那丫头在旁看着,只怕也要走了歪路,别的不说,相思是极念骨肉亲情的,相庆相兰跟着她做了几年的生意,见了世面,也长了本事,她也是尽心尽力了。” “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可是这样想的,但听你们这么说,我很欣慰。”魏老太爷目光从几人面上扫过,最后还是落在魏正孝的身上:“家里的生意,你接不过去,相庆相兰如今跟着磨练,日后也要接管家里的药铺店面,你大哥是个什么性子你心里清楚,不会苛待了这两个亲侄子,便是以后他有偏颇,我也不会让的。” “大哥为人厚道,儿子不担心这些的。” 魏老太爷点点头,又看向相庆相兰,道:“你们俩兄弟是和相思一起长大的,这次的事儿我也看出来你们是有手足情份的,日后别生疏了便是,相思那丫头虽然瞒了你们许多年,到底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两兄弟本也没有怪罪相思的意思,听了这话便乖乖应了。 魏老太爷说这番话,就是给他们一个保证,让他们不要想些有的没的,让魏家兄弟倪墙,家中不睦。 魏正孝一家从门里出来,相思便进了门,她见魏老太爷坐在椅子里耷拉这眼皮,心知这老爷子心情不好,她心里也不好受,劝道:“爷爷别想太多,过两日三叔在外面吃了苦头,便知道错了,到时候教训一顿让他回来便是。” 魏老太爷却觑了相思一眼:“你当我是过家家?还能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 相思便不想再提这茬儿惹他,正要开口,却听魏老太爷道:“老三的事儿我都想好了,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情分这东西,强求的到底不成。” 第89章 家里闹了几日,铺里的生意全靠掌柜管着,有些事掌柜却做不了主,都是拖着。现下家里的事都安稳了,相思便套了马车去铺里。 城北这家药铺是前几年才开起来的,起先生意不好,这两年却有些日进斗金的架势,周遭的百姓知到这药铺里的药材道地,价格也合宜,抓药便都来魏家药铺。 铺里的掌柜姓刘,是个极精明能干的,做事仔细,是铺子刚开时请来的,在伙计面前极有威严的。 相思今日穿一身素色收袖口的衣裙,头发只简单梳了,发式亦简单,但看起来却娇俏可人。她一进门,便有个伙计招呼道:“您抓什么药?是有方子的药,还是进补的无方药?” 相思心里觉得好笑,却想看看这伙计什么时候能认出自己来,于是就站在那里不说话。 那伙计见眼前这个姑娘不说话只是笑,就有些摸不准,但又见这姑娘生得挺美,心里也有些**。 刘掌柜听见这边的声音,抬头往这边看了几眼,叹着气摇了摇头:“小武子,那是你少东家。” 名叫小武子的伙计一愣,因有了这指点,抬头再看时便是一惊:“少……少东家好!” 相思忍不住笑了起来,铺里其他几个伙计也围了过来,看猴儿一样把相思围住。 “少东家你真是个女的啊?” “你说以前我们怎么就一点也没怀疑呢?” “少东家你可真沉得住气啊,你现在可出名了。” 众人正围着相思七嘴八舌地说话,却有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儿进了门,他看了看相思这边,摇头气道:“不守妇道,有伤风化!” 相思倒是没往心里去,几个伙计却觉得难听。 “抓药吗?抓药去柜台,这里又不是你的‘风化’学堂,你在这里讲给谁听?” 老头儿气得不行,瞪了那伙计一眼,又不满地看了相思一眼,扭头就走了。 相思劝道:“他说他的,给咱们送银子就成了,赶跑他干什么呀。” 小武子平日便知道相思的贪财性子,陪着笑脸道:“那老头儿就住在旁边,药买不了多少,事情却多,买了药总说咱们铺里的饮片切得不够薄,不够均匀,他也不看看咱们铺里的‘刀上’是谁,那手上功夫,云州府里也没几个能赶得上!” 铺里的“刀上”姓王,手上功夫了得,切出的饮片又薄又均匀,人人都夸好,只这个老 头儿总是挑毛病。 这时刘掌柜走了过来,递给相思几张纸:“少东家,铺里要进药了,单子我已经列了出来,你过过目。” 相思接过看了看,笑道:“这铺里的事向来都是你办的,你当掌柜我就轻松啦。” 刘掌柜抿了抿唇,踌躇片刻,道:“少东家,以后要是有……你不方便办的事,只管告诉我。” 相思心里稍有些感动,点头应了,又与刘掌柜商量了他自己拿不了主意的事儿,便快到中午。她出了门,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正有些踌躇,温云卿便掀开了帘子。 “上车。” 抓着温云卿的手上了车,相思问:“你怎么来啦?” 温云卿一面吩咐车夫出发,一面塞了个手炉给相思,这才道:“京城的诏书今日送到府衙了。” “啊?”相思一愣,心里有些紧张:“会治我的罪吗?” 伸手理了理相思颊边的头发,温云卿道:“只知道让你入京,我会陪你一起去,便是有什么事,我也能护住你。” 听温云卿这般说,相思放下心来,伸手扯着他的袖子,问:“那你觉得这事儿麻不麻烦?” “不知道。”丢下这句,温云卿竟闭目养起神来,相思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不是回魏家的路。 “咱们这是去哪里?” 温云卿睁开眼,似笑非笑:“找个地方卖了你。”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在卢长安的住所,相思才知,原来这次入京的除了她,还有卢长安和唐玉川几个沉香会的人。 卢长安没在家里,但是往日年节相思常来送束修,卢家的仆人也认得,估摸着卢长安也快回来了,便让两人在厅里稍坐,又奉了茶。 相思哪里是个能坐得住的人,只安静呆了一会儿,屁股便像生了刺一般。 温云卿低头喝茶,沉静恬淡,相思便越发地坐不住,摇了摇他的手臂,问:“阁主,你说让卢院长去京城干什么?” 温云卿轻啜了一口茶,没急着说话,余光见相思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郑重其事:“沈继和出事以后,南方的药事都是卢长安管着,年前事情少,他尚能做得过来,但终归不能一直这样,估计沉香会的会长,应是卢院长来接任了。” 相思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劲儿:“即便是让卢院长接任,也没理由让他去一趟京城呀?难道……难道 朝廷要把沉香会搬到京城去!” 温云卿却没立刻回答相思,只是淡淡道:“沉香会原先不过是南方六州药商自发组成的商会,后来□□建立大庆国,本降旨让沉香会散了,但那年遇上南方豪雨成灾,药田被淹无人救助,损失惨重,偏偏后来又有疫病,原先已解散了的沉香会众人便出手相助,才平安度过了这场灾祸。” “这事儿我听过的。”相思眼睛亮晶晶的,继续道:“后来□□皇帝便允准了沉香会的存在,还给了沉香会调拨药材、发放药材通关文牒的权利。” 温云卿点头:“但这几年,沉香会的作用却不如早前了,且偏安一隅,对北方药事几乎没有助益,又经年前韶州府一事,朝廷怕是要把沉香会抓进手里了。” “其实沉香会本也在朝廷手里的,”相思皱着小眉头,却偏生得娇俏可爱,便有些少年装老成之感:“批的通关文牒要月月上报给户部,有地方出了急病瘟疫,防疫司也要下令去救,不过是浮在表面的自由罢了。” 温云卿伸手抚弄相思的眉头,道:“若是这次沉香会由户部接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相思被他弄得有些痒,抓住他的手,叉开话题:“卢院长怎么还不回来?” 温云卿另一只手又去抚弄相思的额头,回道:“说是出城义诊去了,这时候也快回来了。” “不要闹了嘛!”相思再次捉住,嘟囔了一句,试图转移温云卿的注意力:“我一直对义诊这件事存疑。” 温云卿挑眉,笑问:“为什么呢?” 见他有了些兴趣,相思忙道:“只给人看病,却不给人吃药,倒不如不给看了呢,去看病的都是穷苦人家,哪里买得起药?到时候人家知道自己有病,却没钱治,天天想着,只怕病情还要加重了呢!” 相思话音刚落,便听门外卢长安朗声道:“那你倒是送些药他们吃!” 相思和温云卿便站起来,行过礼,相思道:“那倒也行,下次院长你去义诊,若遇上真吃不起药的,就给他们写张条子,让他们拿着这条子去魏家药铺抓药就成。” 卢长安没立刻应声,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相思好一会儿,才摇着头道:“你们一家都胡闹!” 相思从善如流地点头:“是是是。” 卢长安语塞,转眼看向温云卿:“温阁主,许久未见了。” “韶州府一别数月了。” 三人 落了坐,说起三日之后赴京之事,卢长安倒是也猜出了大概,对于朝廷接管沉香会,他倒是也不反对,于是便约好三日之后一起赴京。 去京城,魏老太爷不放心,魏正谊也不放心,楚氏就更加不放心,都想陪相思去,但魏老太爷大病初愈,家里的生意又离不开魏正谊,只得让楚氏陪着进京。 临行前夜,魏老太爷哭眼抹泪的,叮嘱了相思好些话,又说魏明莜一家在京城里,赵启平也会护着她,让她放心进京去。 相思走后,温云卿去给魏老太爷号脉,魏老太爷端坐着,嘴角耷拉着,似是不太高兴。 收回手指,温云卿道:“脉象平和,好生调养,应无事了。” 魏老太爷却看着温云卿没说话,温云卿也不急。好半晌,魏老太爷才忽然开口道:“相思的婚事,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温云卿面色沉静:“是。” 魏老太爷又道:“你心思重,相思那丫头也是有主意的,你要是能让她点头,这婚事我也不拦着。” 温云卿点头:“好。” 魏老太爷皱眉上下打量了温云卿好半晌,问:“你的病真好了?可别她日后嫁了你,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成了小寡妇,那丫头这些年没少吃苦头,我只盼她以后过得舒心些便好。” 温云卿嘴里有些苦,却是没表露出来,只道:“不会让思儿做小寡妇的。” 第二日,卢长安、唐玉川、相思和几个沉香会的主事便一同出发,往京城去了。 因先前楚氏看见温云卿吃相思的豆腐,这一路她便像个老母鸡一般拦着抱着相思,不肯让她和温云卿稍有接触。 这一路倒是十分顺利,不几日就到了京城。 顾长亭等人已在城门等了一会儿,见车队停下,楚氏先下了车,他便迎了上去:“路上辛苦了?” 楚氏慈爱地笑了笑,拍拍顾长亭的肩膀,道:“长高了,长高了!在这里等很久了?” “只等了一会儿,姑母和姑父在府里候着呢,让我来接你们。”顾长亭说着话,余光去看向车帘,只见车帘一晃,相思钻了出来。 她上身穿着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下着秋香色缎裙,外面罩了一件披织锦镶毛斗篷,一张小脸儿被衬得明艳动人,她见顾长亭站在车外,笑着招呼:“你来接我们呀!” 顾长亭点点头,伸手扶她下车,唐玉川却也冲了上来,攀着顾长 亭的肩膀,道:“长亭你看,相思竟然是个姑娘,你说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就都没发现呢!” 顾长亭摸了摸相思的头顶,没说话,一行人便往雀尾街去了。 等到了赵府,楚氏自然免不了魏明莜的一顿数落埋怨,相思娇嫩的脸皮儿也被掐了好几把。 第二日一早,相思和沉香会众人便去了户部,不过是简单交代了沉香会的事,别的倒也没提。出了大门,温云卿正在等着,说有事要说,相思便让唐玉川先回赵府去。 马车里只有两人,温云卿却从相思上车起便不发一言,相思有些纳闷:“阁主,你不是有话和我说吗?” 温云卿淡淡笑了笑:“到地方再说。” 相思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对劲儿,却不知是哪里不对劲儿,就见他对她伸出手来,然后十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第90章 相思面前摆着一盅香喷喷油汪汪的狮子头,但对面温和笑着的人让她实在是吃不进去。 这里是天香楼,之前温云卿病入膏肓,曾和辛老大、相思一起来过这里,今日相思却觉得这是鸿门宴。 温云卿给相思夹了一块滑软的五花肉,笑道:“这几日赶路辛苦,你多吃些。” 相思实在是有些饿了,受不住诱惑,端起那碗堆尖儿的莹白米饭,正想吃,余光却瞥见温云卿微微含笑的眼,便想起上次惹他生气时的事儿,这饭就吃不下去。 搁下碗筷,相思往温云卿身边凑了凑:“怎了啦呀?又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吃饭罢。”说着,温云卿伸手缓缓摸了摸相思的头,笑得越发温柔。 相思想了半晌,也没想出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苦着脸端起小碗儿吃了起来,吃两口便抬头看看温云卿,一副不放心的模样。温云卿又给她夹了块肉,道:“之前因为担心你的事出岔子,我求了太后老佛爷,她老人家关照了礼部和宫里,所以现在没事了。” 听到自己的事情惊动了太后,相思就又有些吃不下去了:“怎么还惊动太后娘娘啦?” 温云卿没回答相思的问题,只是微笑道:“她老人家之前也听人提起过你的,这次便想见见,但若下诏传你入宫,便有些兴师动众了,所以让我来传话。” “要见我呀?”相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疑惑,温云卿伸手将她的头发理到耳后,只道:“明早我去接你。” 回到院子,见楚氏在等她,相思便笑盈盈地上前抱住楚氏,道:“娘,我的事朝廷应不会追究了。” 楚氏一愣,随即脸色又沉了下来:“温阁主告诉你的?” 相思点头,想起这一路上楚氏对温云卿总是客气疏远,便也有些纳闷,问:“娘,你好像不喜欢温阁主呀?” 楚氏不像她四弟妹,若是看不上谁,张嘴便要骂的,楚氏不满意温云卿,却一个他的不好也说不出来,如今见相思问了,楚氏总算找到个开口的机会,她握住相思有些凉的小手儿,问:“温阁主对你是不是有意思?” 相思一愣:“娘……你说什么呢?” “你告诉我实话。”楚氏顿了顿,脸色有些凝重:“你若是普通人家的闺女,这个岁数早应许了人家,是我和你爹做的错事耽误了你,但总归现在都走上正轨了,我和你爹都商量好了,要给你寻个好人家,但温阁主不 是良配。” 相思总不能说出“我喜欢温阁主”之类的话,心里闷闷的,只得开口问:“娘,你觉得温阁主不好?” “温阁主的品性倒是没话说,他随温老阁主,也有济世救人的胸怀,但就是身子不好,如今虽然看着像是好了,但你想想,他从小就病着,底子肯定弱,能活个三四十岁便算长寿了,你若是嫁了他,日后肯定要守寡的。” 相思咽了口唾沫:“娘,你想的太远了些……” 楚氏却仿佛没听见相思说的话一般,继续道:“而且忍冬阁在金川郡,你要是嫁过去,以后山长水远,我们想见你一面都难,你若是在婆家受了委屈,也没人能给你撑腰,我和你爹只你这一个女儿,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远嫁的。” 听了楚氏的话,相思头有些疼,倒不是因为楚氏的反对,而是对于如何处理自己和温云卿的事,她也拿不定主意。 见相思低头不语,楚氏便怕自己话说得过了,便摸了摸相思的脸,道:“我和你爹都想让你找个知根知底儿的,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总归是深厚些。” 相思悚然一惊:“娘,你不会是在打唐玉川的主意?” 楚氏瞪了她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小唐怎么了?我觉得温阁主还不如小唐呢!” 低着头,相思闷闷道:“娘说的对。” 楚氏见相思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声音便柔了几分:“我说的不是小唐。” “那你说的是……”相思说到一半,脸色变得有些窘迫:“你是说大外甥?” “你小时候总这样占人家便宜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还这样称呼。”楚氏有些不悦。 相思挠挠头:“娘,兔子不吃窝边草……” 楚氏横了她一眼:“你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如今都是大人了,怎么就不能往这个上面想?我是看着长亭长大的,那孩子从小就稳重懂事,从来你捉弄他,他都让着你,日后成了亲,他也肯定护你疼你的。” 相思从来没往这个上面想过,听楚氏这么说,便觉一个头两个大:“可我不喜欢他呀!” “不喜欢?”楚氏一愣,随即气道:“什么喜欢不喜欢,成亲后自然就有感情了,他现在在太医院也有正经的差事,即便以后不在太医院了,回云州府也能自己开医馆,安稳可靠。” 相思不知道怎么和楚氏解释,只梗着脖子:“可是我不喜欢他,就 不能嫁他呀!” 她的话音一落,便听得门外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娘俩都是一愣,楚氏大声问:“谁在外面?” 静默了一会儿,顾长亭的声音传了进来:“我来送紫苏糕。” 每年元月末的几日,云州府的风俗都要吃紫苏糕的,这说法京城本没有,但魏明莜却记得,亲自做了些,让顾长亭送来。 楚氏面色有些不自然,相思也有些讪讪,各取了一块糕吃,顾长亭什么也没说,只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因第二日要去宫里见太后,相思早早便休息了,她怕楚氏担心,又想着有温云卿同去不会有事,便没告知楚氏。 第二日一早,相思便穿戴整齐出了门,只说是铺里有事,楚氏倒是没怀疑。 出了雀尾街,又行过两条巷,相思便看见在等自己的马车,她提着裙子便上了马车,笑盈盈问:“阁主,等多久啦?” 马车里闭目养神的男子睁开眼,见相思上面穿着柿子红撒金纹荔色滚边袄,下着凤纹织锦缎宫裙,颈上戴着赤金璎珞圈,头上插着支金镶珠翠挑簪,俏得不得了,眼里便不自禁盈了笑意:“很好看。” 起初相思没反应过来,等听明白了,脸便红成了海棠色,低头看了看,苦着小脸儿问:“是不是有点太俗气了?” 温云卿便极认真地上下看了相思几眼,见相思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便十分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以前觉得女子穿金戴银确实有些庸俗,但今日见你穿,却觉得好看极了,大概是我偏心得太厉害。” 不多时,马车到了宫门,一早便在那里候着的宫人便引了二人进宫,温云卿有事要前到前殿去拜见皇上,便先让相思去后宫里,相思正要走,却被温云卿叫住。 只见他快步走到相思面前,从自己腕上褪下那只银镯,然后套在了相思的腕上:“你戴着。” 相思不知这是何意,时下却不好问,跟着宫人去了太后宫里。 这虽是第二次进宫,却是头一次到后宫来,相思一路低头看着自己的绣鞋,生怕多看了一眼花花草草犯了忌讳,不多时到了太后寝宫,跟着宫人进了正殿,相思余光见主位上坐着个老妇人,想来就是太后,旁边还坐着个稍稍丰腴的贵妇,应是温云卿之前说起过的长公主李甯,便行了个宫礼:“民女拜见太后娘娘,拜见长公主殿下。” 这个宫礼是相思昨晚自学的,姿态不十分优雅,将将合格而已,看 在太后眼里,便觉得稚拙可爱,捂着嘴乐道:“哪里来的小可人儿,怪不得云卿那孩子牵肠挂肚的来求我保你。” 李甯笑着对相思招招手,让她在旁边春凳上坐下,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半晌,也捂着嘴乐了起来:“云卿好福气,这小模样长得真好!” 相思笑得有些僵硬,她觉得眼前这情形怎么……像丑媳妇见公婆? 相思的怀疑并没有持续很久,才吃了半盏茶,李甯便憋不住了,问:“你和云卿是在韶州府认识的?” 放下手中茶盏,相思微笑点点头:“温阁主去韶州府救疫,我去韶州府送药。” “啧啧啧!这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嘛!” 太后老佛爷笑眯眯地靠在软枕上:“以前甯儿还说,不知道云卿能找个什么样的娘子,才几日功夫,便真找着娘子了。” 相思脸上火辣辣的:“我……我和温阁主没什么……” “没什么?”李甯笑着拉起相思的袖子,那只银镯便露了出来:“他连小定情信物都给你戴上了,还没什么?你别看这镯子样式简单,却是他娘亲手做的,只能给将来的儿媳妇儿呢!” 相思实在不知这其中的缘故,闻言大窘。 见相思如此反应,太后老佛爷捂着嘴,乐不可支:“看这丫头的样子,怕是不知道这银镯的意义,说不定是云卿哄她戴上的呢!” 李甯也捂嘴儿乐个不行:“云卿这孩子,还怕我们吃了他的小娘子不成!” 相思觉得那银镯有些烫人,想褪下来,又怕当着二人的面不合适,不褪下来,便相当于默认了她和温云卿有一腿。 虽然他们真的有一腿,但这事儿摆在台面上说,还是怪羞人的。 见相思红了脸,李甯便也不好再逗弄她,问了些云州府的事,相思便专挑些有趣的事情说,且讲话又风趣,逗得两人笑个不停。 正说到兴起,温云卿便进了门来,太后老佛爷忙让他在相思旁边坐了,笑眯眯的像一只老猫。 “你皇舅的事儿说完了?” 温云卿点点头,不自觉地便伸手去理相思的头发,相思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恍若未觉:“说完了。” 清清楚楚把两人之间的动作看在眼里,太后老佛爷抿嘴笑问:“你们俩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相思慌张之下忙看向温云卿,温云卿却摸了摸相思的头,对太后老佛爷道 :“看思儿的意思。” 于是三个人都看向了相思小可怜儿。 第91章 太后老佛爷眯着一双眼儿,和善可亲地看着相思,问:“云卿说看你的意思,那你倒是说说想什么时候成亲呀?” 相思暗中扯了扯温云卿的袖子,意思是让他帮帮忙,谁知这厮竟全然没有反应,只凝望着她,似乎也在等相思的回话一般。 李甯见状,便捂嘴笑了起来:“母后,你看看他们两个,旁边还有人在呢,便这样眉来眼去的,好得蜜里调油一般,我看这魏家丫头脸皮薄,即便心里想,也是不肯说出口的,不如您做了这成人之美的好事,赐婚算了。” 李甯话音一落,相思脑袋里便“嗡”的一声,这是不是太儿戏了些!不是说只见见而已吗?怎么又扯到赐婚上了! “你说的在理,”太后老佛爷点点头,对相思道:“那我便给你们俩赐个婚,年底之前就把婚事办了罢。” 相思发急,却见温云卿没反对,急怒交加之下,便狠狠掐了温云卿的手心一把,谁知温云卿却趁势将她的手抓住,一拉,两人站了起来。 “谢太后娘娘赐婚!”温云卿说着,便拉着相思跪了下去,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太后老佛爷虽然是笑眯眯的,但相思不敢忤逆,心不甘情不愿地跪着谢了恩。 出了太后寝宫,相思想要挣开温云卿,谁知手腕却被紧紧抓住,她心里窝火:“你算计我!” 温云卿拉着相思到了马车旁,淡淡道:“上车。” 相思撅着腚,死活不肯上车,和温云卿玩起拔河来。 这幅景象看在旁边宫人的眼里,便有些滑稽——这明明是个长得极好看的小姐,怎么动作这般……粗鲁? 相思正在气头上,才不管粗鲁不粗鲁,撅着嘴瞪着眼儿,恶狠狠地看着温云卿:“你竟然算计我!” 温云卿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相思额头上的汗珠子:“我只算计这一次。” 一听这话,相思的脾气便像是烈火浇油,一下子起来了,红着眼睛:“我还当真的只是来见太后的,谁知竟然是你故意设计我!我不和你好了!” 听得“我不和你好了”几个字,温云卿神色微微一变,忽然俯身将相思抱起塞进了车里,接着自己也上了马车。 相思知道自己这句话估计触了温云卿的逆鳞,却不肯服软,气哼哼地把头扭到一边,还重复了一遍:“我不和你好了!” 温云卿理了理衣袖,颀长的身子缓缓向相思压了过 来,相思往后退了退,咬着牙,一副随时准备英勇牺牲的模样:“你总欺负我,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温云卿的双手落在相思耳后的车壁上,将相思牢牢困在身前,听了这话,幽幽问:“不和我好,你和谁好呢?” “和谁好也不和你好!” 话音刚落,相思的嘴便被温云卿堵住,相思扭过脸,仍旧满心怨恨:“你坏死了!坏死了!” 她这一扭头,雪白的颈子便送到了温云卿的唇下,相思只觉得脖子一痒,温云卿微热的唇便贴了上来,时浅时深地嗜咬着相思滑嫩的皮肤。 “你住嘴呀!”相思伸手去推,奈何推不动,气得脸都红了:“你欺负人!你坏!我明天就回云州府去,再也不见你了!” 温云卿缓缓抬起头来,嘴唇轻抿着,只定定看着相思不说话。 相思被看得心里发慌,却煮熟的鸭子嘴硬:“你……你做错事了,明明就是你做错了!” “思儿。”温云卿的声音有些哑,似是极力压住自己的某些情绪:“我只算计你这一次。” 相思愣了许久,瘪着嘴:“但你突然让太后娘娘赐婚,我回去怎么和我娘交代嘛!我也还没想好要不要嫁给你呀!” “咱们先成亲,成亲之后你有的是时间想。” “你坏死了!”相思捂着脸哀嚎。 温云卿将她抱进怀里:“你说还未想好是否要嫁给我,那我问你,你可有拒绝这门亲事的理由?” 相思想了想,闷声道:“好像没有……” 温云卿叹了口气:“我若是病不好,定然不肯招惹你的,但如今我病好了,便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安安稳稳留在身边。” 太后老佛爷半倚着软垫,笑得跟一只偷了腥儿的老猫一般。 “母后,你这笑得也忒贼了些。”李甯给葡萄剥了皮,递到太后老佛爷唇边,叹息道:“云卿那孩子,把这魏家丫头算计得死死的,你说他给那丫头带了银镯子,咱们看了自然就明白他的意思,哪能不遂他的意?” 把多汁的葡萄咽进肚里去,太后老佛爷咂了咂嘴:“我看那丫头也不是个白给的,看今天这情形,我倒觉得那丫头把云卿吃得死死的,我要赐婚,她还不乐意,云卿大概也是逼急了,想着让我压一压她,让她从了。” 李甯掩唇咯咯笑了起来:“您这么一说,怎么像土匪霸占民女似的!” “可不就像土匪似的!”太后老佛爷啐了一口:“我这么大的年纪,哪里看不出那丫头心里不乐意,但为了云卿那孩子,便免不得要做一回恶人,明儿你就去皇帝那里请一道旨,免得夜长梦多!” “知道啦!不过今天看云卿那副又猴儿急,又要假装淡定的样子,总算像个二十岁的人!” 说着,宫里这娘俩便又咯咯笑了起来。 马车停在雀尾街上有一会儿了,车夫走了也有一会儿。 车里的两人相对坐着,谁也没说话。 相思低着头,清丽可人的脸上满是不忿,还在为被算计的事儿恼怒。 “魏夫人那里,我会处理的,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必说,统统都交给我便成。” 相思横了他一眼:“你一走,我娘肯定要扒了我的皮!” 叹了口气,男子道:“我自己的娘子,我肯定要护着的,你别担心了。” 相思没说话,沉思良久,对温云卿伸出了三根手指。 第92章 相思没说话,沉思良久,对温云卿伸出了三根手指:“答应我三件事,亲事我便应下。” 她的神色极为认真,定定看着温云卿。 男子神色温柔:“你说。” 相思撸了撸袖子,伸出一根食指:“第一,赐婚这件事实在太突然,爷爷、我爹和我娘估计没有准备,若要定下亲事,需要他们答应。” “好。” 相思再伸出一根手指:“第二,成亲之后,沉香会里的执事,我还是要做,不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温云卿想了想,道:“只要你别太累,我不反对。” 相思点点头,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温云卿的眼睛,良久才冷静开口:“人心和感情是世上最难持久的,我知道你此刻是真心实意喜欢我,所以凡事依着我,但还是那句‘人心难久长’,所以这第三件事对我来说最重要,于阁主你来讲,恐怕也最难答应。” 温云卿的脸色有些冷,却是没发作,只平淡道:“你说。” 相思自然也看出了温云卿的脸色不好,却是不肯退让,一字一句道:“日后若阁主另有所爱,便请放我一条生路,我保证一别两宽,不生怨忿。” 这时马车走进了宫门里,车里便昏暗起来,相思看不清温云卿的神色,心里便有些急,解释道:“咱们两个的亲事既然是太后赐婚,肯定是不好和离的,但你既然是太后老佛爷的外孙子,你求她肯定有用,但我只怕对忍冬阁的声名有毁,所以到时候难免有难事。” 出了宫门,车内渐渐亮了起来,相思终于看清楚温云卿的神色。 冷然萧索,对于相思来讲,极为陌生。 “你……我这也是未雨绸缪罢了……”相思的声如蚊呐。 男子面色不变,幽幽开口问:“你想着忍冬阁的声名,那你自己的声名可想着了?” 相思以为温云卿是因这事儿冷脸,慌忙解释道:“这没什么的,我到时候在药铺里继续做事,大不了也就是换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如果说方才温云卿的面色只是冷,现在便是冷得结了霜:“你想得倒是周全。” 见温云卿面色骤变,相思也觉出不对来,脑中灵光一闪,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得多,心思重……” “这事想了多久?” “也没多久,临时想的,临时想的!” “临时想的?你便把和离后的事想得这般妥耍俊 相思一寻思,觉得似乎也有些解释不通,嗫嚅道:“你答不答应嘛……” 温云卿深深看了相思一眼:“好。” 相思一喜,却又警觉,忙收了喜色,却还是被温云卿看在眼里。他向相思伸出手,相思有些犹豫,便听他淡淡道:“三件事我都依了你。” 相思便把自己微凉的小手儿放到温云卿的掌心,正要说话,却被猛地拽到了他的身前,身子失去控制,相思便只能伏在了温云卿的膝上:“你干什么呀!” 相思微微恼火地看向温云卿,却见他眼如古井寒潭一般看不见底,相思有些怂了,便听温云卿微冷的声音道:“我虽答应了你的三个要求,但这辈子,你别想离开我。” 马车到了雀尾街已是下午,相思下了车,本想好好安抚安抚炸毛的温阁主,谁知温云卿却一刻也未停留,便驱车走了。 第二日一早,温云卿便去了赵府,赵平治先前因忍冬阁的事,倒是和他打过两次交道,对他印象颇佳,请他在花厅坐了,便在旁边陪着喝了会儿茶。 “温阁主这次来京里要呆多久?” “朝廷想让忍冬阁搬到京里来,这次便是商议此事,具体需要多久,还要看你们户部新上任的林尚书。” 这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寒暄几句,便都垂眼喝茶。 不多时,相思和楚氏来了,昨儿相思已经和温云卿商量好,这事儿还是由温云卿和楚氏说,相思便没和楚氏提,谁知两人才进花厅,顾长亭和唐玉川便也进了厅里来。 相思有些为难,她本想私下里和楚氏说这事儿,可现下竟赶集一般,人都到齐了,这可怎么开口说? 相思正为难,却见温云卿暂时也没有要说的意思,心底便稍稍放松,她对温云卿笑了一下,温云卿却仿佛没看见一般,侧头与赵平治说着什么。 小心眼!相思心里骂了一声。 “老爷老爷!圣旨到门口了!”这时府里的管家忽然慌里慌张跑进门来。 “圣旨?”赵平治一愣,却随即携众人小跑着往门外走。 等一行人仰马翻地到了门口,那传旨的老太监早已到了。赵平治一见传旨的是太后宫里的孙公公,心下一愣,却是带着众人跪倒在地,朗声道:“臣接旨。” 孙公公展开明黄的圣旨,捏着嗓子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云州府魏门之女相思娴熟大方、温良敦厚、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忍冬阁阁主温云卿,值适婚娶之时,二人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相思许配温云卿,命择年内良辰完婚。钦此。” 在场众人无不惊住,楚氏更是眼前一黑! 这次差事的缘由,孙公公心里明镜儿似的,见众人慌神,便提高了声音:“魏氏相思在何处,还不快快接旨?” 相思便只得硬着头皮伸出手去,楚氏却乱中失了分寸,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想拦着。孙公公眉毛一挑,眼睛一眯:“不接旨就是抗旨喽?” 楚氏吓得忙松开相思的手腕,眼见着自己的宝贝闺女接住了那明黄的圣旨。 孙公公走后,门前这一般人才浑浑噩噩站了起来,都不知这是赐的哪门子的婚。 赵平治皱眉看了魏明莜一眼,显然也是摸不着头脑。魏明莜看楚氏一副心痛非常的模样,也知她素来胆小,有些担心:“大嫂,先进去,进去再说。” 温云卿走到楚氏面前,一揖到地:“魏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氏愣愣点了点头,被温云卿引着进了门,赵平治和魏明莜便也跟了进去。 相思手里捧着明黄的圣旨站在门口,不知一会儿温云卿会对自己亲娘说些什么,心中有些惴惴。 唐玉川此时也从方才的冲击中缓了过来,拍了拍顾长亭的肩膀,满心疑问:“长亭,这皇上太后怎么说赐婚便……” 蓦地,唐玉川住了口,因为他发现顾长亭正看着相思的背影,眼中竟有他不能明白的隐忍之色。 屋里只有楚氏和温云卿两人,楚氏此刻已勉强镇定下来,踌躇片刻问:“温阁主,皇上为何会忽然给你和相思赐婚?这事儿相思之前知晓吗?” “魏夫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和思儿无干。”温云卿低身行了个极大的礼,惊得楚氏往旁边一跳。 “温阁主,这礼我可受不起。” 温云卿面色平和恭敬:“我和思儿既然要定亲,您便也是我的母亲,这个礼您受得的。” 楚氏对这个皇帝塞给的女婿并不满意,但在他面前,却也说不出难听的话来,只道:“这事儿还得问问我家老太爷和老爷,我做不得主的。” 温云卿点头:“这是自然,我会亲自写一封信让人送去。” 顿了顿,温云卿又道: “夫人您刚才问这事情的缘由,其实都因我而起,是我喜欢思儿,所以央着太后娘娘赐婚,这事没先求得您的同意,是我做得不周。” 楚氏一愣:“是你去求的?” “是。”温云卿目光灼灼地看着楚氏,道:“我知道,在您眼里,我不是相思的良配,我也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忍冬阁虽在金川郡里,但朝廷已有让忍冬阁搬到京里的意思,沉香会日后也会搬到京里来,若思儿还在沉香会里做事,便也要留在京里的。” 见温云卿这般坦诚,楚氏心里是又恼又没法子,心里也有些生气温云卿使手段,便也没了顾忌:“温阁主,我不想将相思许配给你,还因你身子有病,我不想让她日后艰难。” 温云卿笑了笑,忽然伸手将前襟拉开,露出胸膛上那道颜色有些发白的伤口:“我的病已好了,是思儿给了我一条命,早先魏老太爷也担心我让他的宝贝孙女做了,你们都疼她,我知道。若是我身子不成了,我也断断不肯招惹她,更不肯让太后赐婚盟鹂拥摹! “我会对她很好很好,这辈子都对她好。” “她想做的事,我都会支持,包容她,爱护她,不让她受委屈。” 其实听到温云卿提起魏老太爷时,楚氏心里便稍稍安定,若是连魏老太爷也没提点她小心,那其实便是默认了温云卿的做法,而等她听到后来温云卿的保证时,心中便微微有些动容。 想了想,她问道:“相思她是什么意思?” 温云卿苦笑,道:“她什么性子,夫人人您肯定知道的,无论何时都要给自己留后路,她说这事儿一定要家里的长辈都同意,又说即便成亲,也要继续留在沉香会做事,最后还说……” 见温云卿起关子,楚氏有些急:“你倒是说呀!” 温云卿眼中有幸灾乐祸之色,脸上却略有些委屈之意:“她说,要是日后过得不舒心,便要和离,继续回云州府做生意去,让我不能拦着。” 第93章 此时已是深夜,客人都已散去,只是最后一位酒客却在角落里自斟自饮。酒馆里的伙计心中有些不安,只因这位爷傍晚时候便只身前来,喝到如今月至半空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怕他一会儿要闹事的。 这伙计姓周,是外地人,才来酒馆一个月,生怕在自己手底下出了岔子,想了想,还是走到后堂去找老板,把事情一说,老板也有些头疼,酒馆做买,最怕的便是酒鬼闹事,忙跟着伙计到堂里去看,等看清角落里坐的是谁时,却是松了一口气。 “不妨事,那是太医院的顾太医,人好着呢,不会闹事的。” 小周伙计一听,挠了挠头:“太医不都是一把年纪、花白胡子的吗?怎么这位顾太医这般年轻?” 老板哂笑道:“你别看这顾太医年纪轻,医术可真不错,半年前我害了风寒,换了好几个大夫也不见好,偏有一日他来这儿吃饭,给我开了张药方,我喝了之后,当晚便见好了,你说他医术高不高明?” 小周伙计满眼讶异之色:“这么神奇?” “这顾太医,前途不可限量啊,他若要酒,你只管给他,不必怕的。” 小周伙计点点头,余光看见顾大夫的酒壶空了,便麻溜上前满上。 酒馆里只顾大夫这一个客人,小周伙计便坐在柜台后面打盹,迷迷糊糊之间,便听见似乎有人进了门,心中纳罕今晚喝酒的人怎么这么多?抬起头来想招呼,便看见一个清贵至极的白衣公子进了门,这位公子进门后便径直坐到了角落那张有人的桌子前,他便知道两人是认识的,于是没吭声,只是两只耳朵兔子一般竖了起来。 顾大夫没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显然是有些愁心事,不多时,那酒壶便空了,小周伙计忙上前添酒,余光便去瞟那才进屋的公子,等看清这人的容貌,心底便是一惊——这人生得好啊! 但好在哪里,来自山里的小周伙计又说不出,只觉得衣着华贵,浑身散发着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开阔之意,就像供在佛龛里的佛祖,却又比佛祖要食些人间烟火气。 这一愣神间,酒便洒了一些。 “小二哥,酒洒了。” 小周伙计兀自愣神,反应了一会儿才“唉呀唉呀”地叫着停了手,急忙道歉,转身去寻抹布,却听得一直沉默的顾大夫幽幽开口:“你明明来得比我晚。” 小周伙计心想,这位白衣公子确实比你来得晚呀,却想知道顾大夫为何要 这么说,脚步便放慢了,于是听得那白衣清俊公子回道:“但我用情并不比你少。” 小周伙计心里纳罕:来酒馆喝酒,还有用情多少之分吗?以前没听说过啊? 寻了块干净的抹布,小周伙计小心翼翼擦拭着方才洒出的酒,便见顾大夫又喝了一杯酒,闷声道:“不公平。” 小周伙计这下更加的摸不着头脑了…… 擦完了桌儿上的酒渍,他便十分勤快地擦起了旁边的桌子,生怕离得远了漏听了两人的对话。 “你早应有察觉了,只是你始终不肯更近一步。”白衣公子说。 顾大夫又倒了一杯酒,声音有些寂寥之意:“她不告诉我,便是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我不问。” 白衣公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思儿她很好。” “她自然很好。”顾大夫喝了杯中酒,又道:“但她决定的事,从无悔改,小时候起便是如此,我……我知道她对你不一样,我争不过你。” 小周伙计这时才听出点端倪来,心想这“思儿”应该是位美貌端庄的小姐,这顾大夫是为情所伤啊!心里便有些同情。 角落里的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小周伙计也把桌子擦得锃亮,只得回了柜台后面去偷听,谁知两人竟就这般坐了半晌。 直到月亮升得老高,那白衣公子才站起身来,将酒壶拿远了些:“少喝些酒。” 顾大夫却伸手将酒壶拿了回来:“我身体好的很,不像你。” 那白衣公子没说话,起身往门外走,却又在门口站住,转头对顾大夫说:“可我会和她白头到老。” 银辉洒在白衣公子的侧脸上,恍若天宫仙人。 白衣公子走后,顾大夫似乎也没了心情,喝完杯中酒,便来柜台结账。 小周伙计收了银子,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劝道:“顾大夫,你要保重身体呀!我看您比方才那位公子要好多了!” 只见醉意朦胧的男子一愣,随即开怀大笑起来,只是笑中似有泪。 相思小心翼翼偷看了自己亲娘一眼,然后继续规规矩矩坐着,乖巧的不像话。 楚氏平时极和善可亲的,此时却是冷着一张脸,像是要吃人一般,见相思不说话,便先开了口:“这门亲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听娘的。” “你听我的?现在宫里赐婚的圣旨都到了,我有 什么法子?我还能不同意?” 相思忙上前摸了摸楚氏的后背:“娘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我这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就不得不嫁出去了!” 相思不敢再开口,只小心陪着笑,楚氏看在眼里,心便又疼了起来,却没再责备她,只问:“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喜欢温阁主?” 相思想了想,点点头。 楚氏叹了口气:“罢了,你若是喜欢他,我总不能拦着不让嫁,而且现在宫里还赐了婚……” 见楚氏又面有郁色,相思忙叉开话题:“娘,年前爹让我在京里买了个铺子,这两天我已找人整饬好了,药柜药材都准备得差不多,过两天就开业了。” 楚氏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相思便要告退,才走到门口,便听楚氏叫道:“你回来!我还有话没问你呢!” 相思僵硬地转过身来,满脸堆笑:“娘,什么事儿呀?” 楚氏冷了脸:“你既然也同意这门婚事,为何亲还没成,便提和离的事?”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楚氏给相思上了一堂极其漫长的“女子婚后思想德与行为规范”课,主讲内容包括:服侍丈夫起居诸事,孝顺公婆日常注意事项,以及从一而终不准和离的重要性。 从楚氏屋里出来,相思的脸已经僵了,她看了看昏暗的天光,低声骂道:“你行,你厉害,你等着。” 相思和唐玉川到户部的时候,卢长安和几个沉香会的人已到了,这些人最初知道相思是女儿身时,也有些抹不开面儿,可是一路行来,发现相思除了穿上裙子,和原来也没什么不同,便也没有外话。 众人等了一会儿,便有个三十多岁穿官袍的男人进了屋里来,正是负责此次沉香会事宜的户部侍郎沈青。 沈青一进屋,便对众人拱手,笑道:“方才有事耽搁了,还请诸位不要见怪。” 众人见过礼,沈青让坐,道:“这次朝廷请诸位来京里,所为何事,相信诸位已有耳闻。” 卢长安颔首:“虽有耳闻,但却一直没有收到朝廷的正式书。” “卢院长这几个月一直为南方六州的药事操劳,朝廷是看在眼里的,这次请诸位进京,也是为了让南方药事在沉香会的管理中,更胜往昔。”沈青环视一周,见众人都认真听着,便继续道:“经韶州府大疫之后,圣上愈发看重药商药事,所以意欲将沉香会移至京中,掌管 南北药事。” 众人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听了这话亦不惊讶,都看向卢长安,卢长安沉吟片刻,起身对沈青拱了拱手,道:“来之前我等已商量好了,全听朝廷差遣,只是掌管北方药事这一项,怕是不好办。” 沈青也知掌管北方药事的难处在哪里,道:“北方药事尚且不急,先让南方药事恢复秩序,其他的往后再说。” 既然沉香会一事众人皆同意,沈青便说了些具体需要沉香会配合的事,又说安排了沉香会在亭南街尾办公,紧邻着防疫司。 事情议完,众人便欲退出去,户部新上任的尚书岑昌平进了门,沈青忙迎上去躬身行礼:“尚书大人。” 沉香会众人也上来行礼,岑昌平点点头,及目光落在相思身上时,脸色立刻冷了几分:“沉香会没人了吗?怎么让一个妇道人家来了?” 这位尚书大人,相思是知道的,他原是礼部的官员,迂腐至极,相思以女儿身抛头露面,处理沉香会诸事,这位大人肯定是看不惯的,所以相思早有心理准备,便只低着头没说话。 沈青却受了赵平治的嘱托,上前解释道:“大人,她是云州府魏家的,早先在韶州府大疫时救疫有功,曾受到圣上封赏的。” 听了这话,岑昌平又看了相思一眼,道:“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识,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回到赵府,相思才歇了一口气,便收到了云州府的来信,说是魏老太爷夏时便要来京里,相思想了想,既然沉香会也要在京中办事,她长久住在赵家总归是不方便,索性挑个院子买下,日后魏老太爷来京,也有个落脚处。 这么一寻思,她便出门找楚氏商量去了。 第94章 相思被赐婚后,楚氏便写了一封家书送回云州府去,过了几日也收到回信,是魏老太爷让魏兴写的,只寥寥数字,不过是说些云州府近况,直到信的最后提起婚事:顺其自然。 楚氏便不能再说什么,至于买宅子的事,她觉得也可以,毕竟沉香会日后要在京里办事,魏家药铺也要在京里开起来了,有个落脚的地方自然方便。 于是在沉香会诸事忙碌之余,相思便寻遍了京中各处,总算找到了两处地段合宜的宅子,一处宅子小一些,亭台楼阁倒也景致有韵味,只是若住的人多了,只怕是不合用。另一处宅子便十分宽敞,三进的院子,后面还有大片的空地,若是日后有需要,也可以再建,只是这院子久无人住,荒草成片,乍看有些凄凉。 想了许久,相思到底是买了那所大宅子,有寻了几个活儿好的泥瓦匠,先修葺一番,因现下正是冬末春初之时,草木之类自然无法栽植,相思倒也不着急住进去,只等春日到了,再休整院子。 相思隐瞒身份的事既然已了结了,楚氏便也放下心来,客居赵家,总归是不方便,便和相思商量先回云州府去,等年中再和魏老太爷一起来京里。这些日子相思忙得要飞起来,也没时间陪楚氏,听了这话,便也没别的话,寻了几个云州府跟来的老家人陪着楚氏,又听说辛家这两天要送货去云州府,相思便也打了招呼,让楚氏一行人同辛家的送货队伍一起回去。 沉香会这半年的时间一直处在混乱无序的状态里,虽然原先会里的人多半还在,但之前建立起来的流程都已乱了,一时之间难以复原,卢长安和大家一商量,觉得不如重新规制流程,设置人员,于是人仰马翻。 原先沉香会在云州府里,云州府又处于南方六州的中心,所以文书来往较为便捷,但如今沉香会在京里办事,要取药材通关文牒便麻烦许多,路上耗时费力,实在得不偿失,最后与户部沈大人商讨之后,准备先在南方六州设六个可派发药材通关文牒的分会,但他们所派发的通关文牒需要存有账目,这些账目每月月底交到京中,同时各关口也会将当月收到的通关文牒送到沉香会,核对出入。 这法子虽然大大方便了六州药商,但这六处的人员都需要选定,中间印信、文书等事宜都要办,相思便跟陀螺一般转了起来,平日里魏明莜根本找不见她的人,夜里去,也只能见她一脸疲惫,虽然心疼,却是支持的:“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对药材上的事都很痴迷,但是老头子太倔,就因我是个女儿,不肯让我沾手 ,不像你现在,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温云卿和楚氏相谈之后,相思再也没见过他的人,本来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也没处撒,这火气便渐渐酝酿发酵,隐忍不发。 不知不觉,便至三月,天气渐渐回暖,买的院子也已收拾得差不多,只等过些日子寻了花匠来侍弄院子,相思于是辞别了赵平治和魏明莜,寻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搬了进去,虽说是搬家,却不过是些日常用具、换洗衣物之类。 但若要常住,日常器具总要备齐了,相思便去寻了家铺子,买了桌案、椅凳、床榻之类,让店家帮忙送到院子里,谁知她才到家门口,便看见临门也在往里面搬东西,心里有些纳罕,便见红药从院儿里出来了,身上系着个围裙:“东西都买好啦?” 相思点点头,问:“我记得之前临院不是没人住吗?” 红药看了看临门那边忙忙碌碌的伙计,摇摇头:“不知道,今早便开始有人出入,可能卖出去了吧。” 相思点点头,让伙计们把东西搬进去安置好,等一切收拾完,天已黑了,红药端了醇香的鸽子汤上桌儿,劳作了一整天相思和白芍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捧着碗正要吃,却见唐玉川进了门来。 相思忙招手:“一起来吃呀!” 唐玉川哪里是个会客气的人,从红药手中抢过饭碗便大口吃起来,边吃边嘟囔:“你今儿没去沉香会,我带着做你的活儿,累死了!” 相思头也没抬,一口气喝了半碗汤:“以前你有事,我也带着你的活儿,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你有理……红药再给我来碗汤!”唐玉川眨眼间便吃光了一碗饭,嚷嚷道:“反正我永远说不过你。” 吃光了一碗堆尖儿的米饭,相思腹中温暖,心情大好,便见对面的唐玉川偷偷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连忙低头吃饭。相思挑眉:“你怎么啦?” 唐玉川先是没说话,接着却放下了手里的饭碗,面色极为庄重:“相思,你觉不觉得长亭最近不太对劲?” 相思一愣:“怎么不对了?” 平日唐玉川说话从来不这般费劲,谁知今日竟大姑娘一般,扭扭捏捏:“我觉得……觉得长亭好像喜欢你。” 此言一出,红药和白芍便端着碗出去了,相思愣了许久,面色却渐渐平静,端着碗喝起了汤:“你为什么这样说?” 唐玉川坐直了身体:“皇上赐婚 前,长亭有事儿没事儿总是往你这边跑,可是从赐婚到现在都过去多久了,长亭来见过你几次?好几次我说要来找你,他都说有事情先走了,赐婚那天,我也看见他的脸色了,伤心欲绝一般,反正我看长亭是对你有意思。” “我求你一件事。”相思放下碗,低着头。 唐玉川鲜少见到相思这般模样,不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也有些慌:“什么事?” 相思抬起头来,极为认真地看着唐玉川:“方才的话,你再也不要与任何人说,他现在不想见我,但时间久了自然会好,但若这层纸捅破了……” 纵使唐玉川是个迟钝的人,听到这里也明白了,愣愣点点头:“我知道了,不会再说了,我就寻思咱们几个一起长大的,总不能就这样疏远了。”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这事儿,我会处理的。” 听相思这般说,唐玉川便放下心来,喝了两碗汤,他就把方才的事儿忘了,用下巴指了指隔壁的方向:“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临院亮着灯,那院子也住人了?” 相思点点头:“今天才搬来的,应该是卖了。” 唐玉川一拍大腿:“这事儿闹的,我也想在京里买个院子,还想着明天看看那院子,和你做邻居呢!也不知是被谁买了去。” “我也不知道,哪天有时间去拜望一下,日后也有个照应。” 过了月余,天气回暖,相思找了两个花匠,在院子里种上花木,原本的荒凉意味便立刻被勃勃生意替代了重生之人怕出名。相庆相兰也被魏老太爷踢到京里来,让帮着相思照顾生意,三人先去赵府拜见赵平治和魏明莜,相思也见到了顾长亭,他神色倒还自然,只是略清减了些,相思便只问些家长里短,别的都不提。 从赵府回来,已经入了夜,让相庆相兰安置好,相思才回了自己的卧房,不经意抬头,却见临院还有灯光未灭,心中有些纳罕。这院子里住的人实在有些古怪,平日也没个人说话,但却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可知里面的人是不少的。 相思站了一会儿,便回屋安歇了。 第二日,因要送相庆相兰去药铺,相思便起得比平日早了些,吃过早饭,天还未亮。相思三人上了马车,便听见旁边那户的门也“吱嘎”一声开了,从门里驶出一辆马车来,只是天黑,相思看不清人,从旁边路过时,也只能看到黑漆漆的车壁,到底也没看清出来个什么样的人。 这家还挺神 秘。相思暗暗想。 相庆相兰这些年常和相思走南闯北做生意,有几间药铺还是他们一手开起来的,所以京城这间新开的药铺难不倒他俩。相思把铺里的掌柜伙计介绍给两人,又简单说了说这两天需要做的事儿,便出门往沉香会去了。 晨光熹微,亭南街上寂静无声,街尾的沉香会却隐隐传出对话声和脚步声。相思进门便看见几个青年人手搬着个大木箱往东屋走,其中一个瘦高个儿看见相思来了,招呼道:“你今儿来晚了啊,中午请大伙儿吃饭!” 另一个微胖的青年起哄:“要天香楼的狮子头!” 相思撸起袖子,搬起一个稍小些的箱子,笑道:“中午我请客。” 那微胖的青年吹了个口哨,小跑着进屋了。 这些箱子是才从云州府运来的,里面装着沉香会这五年里的账目,等都搬进东屋,天已大亮了,卢长安拎着两个食盒进了屋里,见账本都摆好了,哈哈笑道:“我这也是倚老卖老,你们这些年轻的就多干些罢!” 方才和相思说话的微胖青年叫陈大仲,一面说“应该的”,一面便上前抢过卢长安手里的食盒,掀开一看,见是包子、虾饺等吃食,热乎乎的冒着气,便招呼屋里的人吃起来。 相思在家里吃过了,便一边整理账目一边对卢长安道:“院长,我想从最近两年的账目开始整理,若是做参考,还是越近约好,只是去年韶州府瘟疫可能会有些影响,要注意些。” 卢长安点点头,道:“这主意本也是你出的,你领着大家整理吧,京城雨季要来了,沈大人今日要和我出城去看几处库房,要晚上才能回来。” “成,那我晚点去驿馆找你。” 简单吃过早点,沉香会众人便按照相思的要求,开始整理近两年的账目,按照药材种类、数量整理出了一张单子,为今年在六州设分会做参考。 一直整理到中午,去年的账目才整理了一半,相思便让人去天香楼要了几个拿手菜送来,众人挤在一张小桌前吃了。 快到傍晚时,户部忽然来了个差人,说是尚书大人有事要问,让派个管事儿的人去,相思本想躲着,谁知这帮没义气的竟都推她过去。相思心里对那位岑昌平大人实在是有些怵,但想着她日后若还是在沉香会做事,与他自然会经常见到,反倒不如早些解决了这位自负岑大人的偏见。 这么一想,相思便简单收拾了一下,同那差人去了户部所在。 到户部时,岑昌平大人的专用会客室里有人,相思便乖乖坐在外间等着,约了过了半个时辰,才听见门一响,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穿着白衣白衫,眉眼如画,风姿疏朗,一双眼像是含着笑。 相思身子一僵,随即酝酿多时的恼怒便翻腾上来,她却没发火,竟十分温柔娴静地微微福身,柔声道:“妾身见过温阁主。” 相思能感觉到面前男人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心中立刻觉得舒爽许多,继续垂着头,跟个小媳妇儿似的:“岑大人召妾身前来叙事,失陪了。” 说罢,她便迈着小步儿进了屋里。 温云卿眉眼微微一动,眼中的笑意弥散开来,最终嘴角也忍不住勾了起来。 相思进门时,岑昌平正在写奏章,相思便福身一礼:“民女拜见岑大人。” 眉头一皱,岑昌平抬起头来,极为不悦地看了看相思:“你怎么还在沉香会?” 相思心中暗骂了一句,面上却是没有丝毫不敬,诚恳道:“民女数年前就一直在沉香会做事,也未听闻‘女子不能入沉香会’之事,不知大人何出此言呢?” “你没听过这话,是因为正经的女子都不会像你这般抛头露面,你怎么反而还得寸进尺呢?” 相思微微笑了笑,道:“岑大人,韶州府瘟疫,我为了救治瘟疫,做过许多事,连圣上都是认可的,难道只因为我是个女子,我做的事便是错的吗?我不应该救疫?” 岑昌平一哽:“自然不是。” 相思又问:“既然我之前做的事于国于民有利,为什么现在我就不能继续做这样的事?” 岑昌平又是一哽,有些恼羞成怒:“我找你来不是说这些的,有正经事要问你。” 相思心想,你要是不提,我也不能说呀,现在反倒来怪我了。便见岑昌平将手里的文书推到了相思面前,问:“沉香会要在六州设立分会是怎么回事?分会设立后,不是依旧不受管束?时间久了会出问题的。” “大人您的担心很有道理,会里也有这样的担忧。”相思先拍个马屁,接着引入正题:“所以会里会实施两个制度来保证这个问题不会出现。” 岑昌平有了些兴趣,问:“什么制度?” “第一,就是每月对账。但凡是发出去的药材通关文牒,都要在特制的账本上做好记录,如果有涂抹的地方,需要涂抹的人签上名字和日 期,以保证其真实性,这些账目会在每月月底送到京里,与各个关隘送来的文牒进行核对,以及时发现问题。” 岑昌平原来是礼部的,对户部的事宜虽不说精熟,却也懂得一些,仔细琢磨了相思的话,心中便有些惊讶:“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相思微笑道:“正是我这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 岑昌平本以为是卢长安或者沉香会里某个有为青年,是要提拔一番的,没想到却是相思这个被他几次三番瞧不起的女子,老脸便是一红:“第二个制度呢?” “轮换制。” 岑昌平有些不明白:“轮换制?” “对。”相思点头,随即解释道:“先前沉香会之所以会成为沈继和的私器,皆因沉香会由他一人说了算,所有的权利也都在他手中,这轮换制,便是每个季度,六州分会内的人员相互交换,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就能避免很多问题。” 这法子朝廷的确没用过,岑昌平也是第一次听说,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这法子总不会还是你想的吧?” 一出大门,相思就看见那辆玄色的马车,温云卿坐在马车里微微笑着。相思依旧聘聘婷婷福身:“阁主有礼了,妾身告辞。” 说罢,她便迈着小步上了马车,让车夫回家。 谁知她这一走,后面的马车也动了,不远不近地跟在相思的马车后面,相思觉得有些好笑,心想:看你跟到什么时候。 谁知这一跟,竟是跟到了相思家门口,相思只得继续装淑女,让人拿了八百年不用一次的脚凳放好,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那辆玄色的马车随即也停在了门口,温云卿下了车,看向相思。 “时间不早了,阁主跟着我做什么?且不知道男女大防么?”假淑女相思同志皱着眉,一副极看不惯的模样。 温云卿眼里都是笑意,却是拱手道:“魏小姐,我只是回家,并不是跟着你。” 说罢,他转身进了临院大门…… 相思迈着小步进了自家院子,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我忍不过你。” 第二日相思套车出门,又在门口遇上了温云卿的马车,温云卿的马车跟着相思一路到了沉香会,驶进了沉香会对面的宅院里。 中午时候,相思出门,便见对面挂了个玄色的匾额,上书三字——忍冬阁。 晚上相思从沉香会出来, 却见温云卿站在沉香会的门口,便小步上前,福身道:“妾身见过温阁主,阁主安好。” 温云卿闻声回头,好看的眼里全是笑意,声音却是淡淡的:“我有事和你说。” 相思后退两步:“那便在这里说罢,李下不正冠,咱们总要避讳些,别让人说了闲话。” 温云卿竟然点点头:“魏小姐说的是。” 他也后退了两步,和相思隔着好几米的距离,道:“这两日要下雨了,还请会里早准备些库房。” 相思便点头,垂眼应道:“妾身知道了,多谢温阁主。” 温云卿点点头,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第95章 四月,京城连降暴雨,来京城里贩货的药商们倒了霉,药材还没脱手,便遇上这样的天气,卖也卖不出去,存又无处存,好在沉香会一早在城外准备了不要银子的库房。此时别说不要银子,便是收银子,这些药商们也是肯的,于是没找到库房存药的药商们,便排着队往城外走。 但准备的库房究竟是有限,两日之后,便再无处放药。 户部又拨了两个抄没的宅子给沉香会,沉香会众人便只得冒雨带着药商们去运药。 马车从瑞亲王府门口,一直排到了街尾,昔日威武庄严的府邸,因为失去了主人,而沦为库房。 王府门口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穿粉白衣裙的女子格外惹人注目,她生得极是好看,皮肤莹白如玉,一双眼似乎永远带着亲和的笑意,手中撑着一把朴素的油纸伞,素雅得画中仙女一般。 有的药商不认识相思,进进出出总要瞟上两眼,把唐玉川气得不行,恨不得上去抠人家的眼睛。 风雨越来越大,有几辆车上的毡布没封严,被风吹起来,旁边一个老者惊呼一声想要按住,谁知却被弹倒在地,他拍着大腿喊道:“这里面装的是泽泻,可不能见水呀!” 站在门口的几人忙冲上去,拉毡布的拉毡布,拽绳子的拽绳子,相思一手撑着伞,一手去扶那老者,谁知又来一股妖风,吹得相思握不住伞,自己也往后仰去。 却有一双手扶住了她的后背,人才没摔下去,相思忙回身:“谢……” 话说到一半,她住了嘴,往后退了一步,福身:“温阁主。” 温云卿撑着伞,衣衫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眼睛却一直盯着相思,见相思这般疏远客气,心里自然不舒服,却是没发作,只淡淡道:“小心些。” 这一番折腾,相思的衣服便湿透了,湿透的布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个曼妙的身形,相思没注意,转身扶着那老者到门口躲雨,正要折返到雨幕之中,路却被人挡住。 “温阁主,请让一下。”相思想从旁边绕过去,手臂却被捉住。 温云卿定定看着她,低声道:“衣服湿了,先回去。” 相思低头一看,脸上一红,温云卿的大氅已经从天而降,将她严严实实罩住。唐玉川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快步走过来,对相思道:“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看着就成,反正也登完记了,就剩往里般了。” 相思只得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啊 。” 唐玉川挥挥手:“走吧走吧!” 相思转身想往马车那边走,谁知温云卿今儿却像吃错了药一般,长臂一伸,将相思半抱着往外走。 相思“哎呀”了一声,随即故态复萌:“温阁主,男女授受不亲,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温云卿步子迈得极大,听到这话,却不看相思,低声道:“你这样闹了一个多月,便是生气我向魏夫人告黑状,此时也该消气了,难不成你要一直闹下去?” 相思心想,我见你每次不都挺乐呵的吗?怎么现在受不住了? 走到车边,温云卿将雨伞一收,将相思送上车,自己随即也跳了上去。相思往车角一缩,道:“温阁主,经过我娘的教训,我想明白了,先前是我不知礼数,时常冒犯您,日后我肯定不那样了。” “哪样?”温云卿挑眉,问:“不强抱我了?还是不强亲我了?” 相思大萝卜脸不红不白:“两样都不了,我娘还教我夫为妻纲,如果日后咱们成亲了,阁主说的话,都是对的,我都照做,绝对不违逆。” 温云卿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问:“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 相思偏着头,湿发紧贴着小脸儿,笑得十分腼腆:“阁主你怎么还是这么咬文嚼字的,我不过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便是了,难不成还要去告黑状?” “这次不告黑状了。”温云卿将车帘放下,阻断了车外的风雨之声,随即伸手将相思扯了过来:“我自己收拾你。” 说罢,便向相思压来,黑暗中却没亲到想象中的柔软,而是亲在了相思微凉的手心里。 “温阁主,你看你,一言不合就上嘴,咱俩还没成亲呢,你这样,实在是不合礼数。” 温云卿亲了亲相思的手心儿,叹了口气:“我错了还不成,不该去告黑状的。” 相思气了好几个月,哪里是这般好哄的:“阁主告诉我娘之后,我深受教育与感动,只后悔没有早日领会女子德行的根本,做了许多荒唐事,若日后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阁主继续告诉我娘,我一定会乖乖听她教诲,做一个识大体的妇人。” “思儿,我真的错了。”温云卿的声音就在相思的耳边,弄得相思有些痒。 她缩了缩脖子,却觉得肩头一凉,伸手一摸,不知何时自己的衣带被解开了,前襟被扯散,肩膀全都裸|露了出来,相思一惊,怒道:“ 温云卿!” 一双修长的大手回应了相思,这双手温暖干爽,扶在了相思的肩头,然后也不知从哪里寻到的干爽帕子,开始擦拭相思的身体。 “别着凉了” 那湿衣服好脱不好穿,相思使了牛劲,也没把那湿成一坨的衣服分开,身上只穿着肚兜,面前还有一头狼,相思实在没有什么安全感,双手抱胸,色厉内荏:“你再这样我就喊非礼了啊!” 温云卿的手依旧在相思的身上游移,像是摩挲着连城宝玉,听了这话,却是轻笑了一声:“你我已定亲了,迟早不都是我的。” 相思忽然全身放松了起来,温云卿察觉到她的变化:“想通了?” 少女没说话,只是微微向前倾身,光裸的**便主动投入了温云卿的怀里。他一僵,手掌缓缓从相思的后脊摸了上去,只觉触手光滑,鼻尖亦有少女身体的馨香之气。 温柔乡,从来让人沉醉,温云卿贴在相思的颈窝上闻了闻,嘴唇贴着相思的耳朵,轻声呢喃:“好香。” 却听相思忽然道:“八下。” “什么八……”温云卿没往下说,心中仿佛也猜到了什么。 相思推开温云卿,声音娇软可爱,说出的话却不怎么招人喜欢:“我记得圣旨上只说年内完婚,方才阁主你既然提前摸了八下,那婚期便推迟八个月如何?如今是四月,正好等到十二月完婚如何?” 黑暗中,相思看不清温云卿的脸色,却听他忽然叹息道:“思儿,我真的错了,以后不敢了。” “夫为妻纲,阁主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说自己错了之类的话,你哪里会错呢。”相思依旧不肯松口。 温云卿伸手将相思的湿衣服扒了下来,这次却没再碰到相思的身体,估计也是怕。然后他从旁边的小匣里取了一套干爽的衣衫,小心翼翼地给相思穿上,却是和相思保持着极远的距离,又说一声:“思儿,我真的错了,再也不敢了。” 相思这次没说话,却听温云卿又道:“既然你提起婚期,你觉得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合适?” “十二月呀。” 相思能明显感觉到温云卿一哽,心中暗乐,谁知温云卿却忽然出手将她拉进了怀里,炽热的气息吹在她的颈子上,实在有些烫人,相思再次使出杀手锏:“阁主,今年虽然只有十二月,但是我冬天极亦生病的,若是害了重病,起不了床,总归也是不能成亲的呢。” “让我抱一会儿。”温云卿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奈。 六月,京城烟柳满紫陌。 相思和相庆相兰站在城门口,等着魏老太爷一行人的到来。 十几辆马车由远及近,到城门口停下,车帘掀开,魏兴扶着魏老太爷下了车,相思几人忙上前。 魏老太爷比年初时略胖了些,脸色白里透着红,相思笑着扶上去:“这一路辛苦吧?” 魏老太爷“嘁”了一声:“老子走南闯北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里尿尿玩泥巴呢,这么点路,有什么辛苦!” 旁边的魏兴附和道:“是,老爷年轻的时候,可比你们现在强多了。” 相庆相兰便连连点头,生怕臭脚捧得晚了。 楚氏这时也走了过来,拉着相思看了两眼:“沉香会的事辛苦了吧?” “现在都走上正轨了,倒是还好。”相思往车后看了两眼,问:“爹没跟着一起来?” 楚氏脸色有些发窘:“家里的生意总要有人看着,我们都要来,他就只能留在云州府了。” “让他留着有什么,难不成还然我们几个留?”魏老太爷吹胡子瞪眼。 相思默默为自己的留守老爹点了根蜡烛,然后便领着众人准备回京里的宅院去。 这时有一辆极宽大的玄色马车缓缓驶来,魏老太爷眯着眼儿,看了相思一眼,见相思忽然收了方才的笑容,低眉顺目的,俨然换了一副面孔,心里有些奇怪,便见温云卿从那马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深深一礼:“老太爷。” 魏老太爷点点头:“我听说忍冬阁也搬到京里来了?” “是。晚辈在天香楼里备了酒席,为您和魏夫人接风洗尘。” 第96章 天香楼里,其乐融融。 赐婚一事后,温云卿便时常给魏老太爷写信,楚氏回云州府后,也收到了温云卿的平安信,信中时常提及相思,楚氏看了也安心,所以这桌饭,倒也吃得宾主尽欢。 只是相思全程低眉顺目的,一副小媳妇儿的娇羞模样,楚氏看在眼里,觉得女子确实应该是这番模样,只是相思做起来却觉得有些别扭,但别扭在哪里,她又说不出,只能当是没看习惯的缘故。 相思坐在魏老太爷旁边,她这副模样自然也收入了魏老太爷眼里,但这老头儿是个人精儿,桌上也不多问,不多看,都等着与温家小子分开后再说。 温云卿盛了一碗汤,递到相思面前:“这汤不错,你多喝些。” 相思没抬头看他,只低低应了一声:“谢谢温阁主。” 旁边的魏老太爷眉头一挑,觉得自家大宝贝的情绪不对,这明显是和人闹别扭了嘛!要不哪里能这般阴阳怪气地说话? 那碗汤,相思自然是没喝的,温云卿便又给魏老太爷盛了一碗汤:“这汤驱寒暖胃,您也喝一些。” 魏老太爷倒是没拒绝,端着小碗“滋溜滋溜”地喝了起来,却不说别的话。温云卿便又给他夹了一个肉丸,殷勤劝菜。 不一会儿,魏老太爷吃饱了,摸着滚圆的肚子长吁一口气:“吃饱了,乏了,咱们回去吧。” 相思正要起身,肩膀却被温云卿按住,便听他对魏老太爷和楚氏道:“其实今天晚辈是来求亲的。” 楚氏一愣,魏老太爷却觉得脚背一疼,瞪了一眼在桌儿下用脚踹他的相思,才道:“你说说看。” 温云卿看看相思,起身恭恭敬敬一礼:“既然老太爷和夫人都不反对我和相思的婚事,不如早些定下婚期,我也好早日准备,免得到时办得匆忙委屈了相思。” 相思依旧垂头没说话,若是外人看在眼里,便觉得这是个极温婉的小姐,但只有魏老太爷知道她方才踩的那一脚有多狠,加上心中也想知道相思这是在生什么气,便没立即应下这婚事,反问道:“那你想定在什么时候?” “如今已是六月,下聘、定婚期、筹办等事怎么说也要两三月,定在八月如何?”即便现在定下来,准备也要两三个月,八月是最早的时候了,再早便要办得不周全。 魏老太爷摸了摸下巴:“你们俩的婚事,不能马马虎虎地办,确实要早些准备。”听得这句话,温云卿略 感心安,谁知魏老太爷话锋一转:“那不如就定在十二月,这样时间保准够用的。” 若是昔日温云卿重病之时,听了这话,只怕是要吐血的。 这时相思低头喝起了汤,然后抬头看了温云卿一眼,眼中略有笑意。 魏老太爷今儿才到京城,一路舟车劳顿,温云卿便不再提这事,送他们回了院子穷途末路。 他本想着进院儿喝杯茶,谁知才到门口,相思便规规矩矩行了个极周正的礼:“温阁主,今日多谢款待,您也回去休息吧。” 得,温云卿只得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魏老太爷进了院子,目之所及皆有绿色,实在清幽雅致,赞了两声,转头见相思的神色也活泛起来,便觉得好笑:“温家那小子怎么得罪你了?” 此时楚氏已被红药引着去休息,相思说话便没有顾忌:“他让太后逼婚,还向我娘告黑状。” “这小子也该收拾收拾,不然日后成了亲,还不把你搓圆了。”魏老太爷哼了一声。 相思点头:“可不是,现在不立立规矩,以后可不得了,所以这婚事您可千万不能答应,一定要拖到十二月去。” 魏老太爷狠狠点点头,誓要为自己的大宝贝出口恶气。 第二日一早,温云卿提着个食盒去拜访魏老太爷,食盒盖子还没掀开,那股子鲜香便引得人发馋。 魏老太爷端坐着,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忍冬阁的事情也很多吧,你不用管我,这里有相思呢。” “这道清酿鳝鱼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味,晚辈不敢独享,特意给老太爷送来尝尝。”温云卿环视一周,也没见到相思的身影,便忍不住问:“思儿呢?” 魏老太爷咂咂嘴,掀开了那食盒的盖子,道:“她听说你来了,说是男女大防,躲屋里去了。” 温云卿一哽,便见魏老太爷抬起头来,面上略有不满之色:“怎么?你来不是为了给我送鳝鱼,是为了看相思那丫头?” 温云卿的意图被戳破,却也不知脸红,道:“主要是给您送吃食,要是能捎带见见她也是好的。” 魏老太爷已提起了筷子,夹了一块鳝鱼肉放入嘴里,只觉肉质肥美鲜嫩,确实是个好物,把这口肉吞了下去,魏老太爷才道:“既然是捎带见见,那见与不见也没什么要紧的。” 温云卿暗叹了一口气,端起另外一只饭碗,与魏老太爷一起吃了起来。 魏老太爷平日便是个护食的人,先前见温云卿吃了几口,念在是他带来的,便也没追究,谁知这厮竟吃个没完,魏老太爷便有些气了:“你这是送给我吃的,怎么自己还吃个没够了?” 温云卿脸不红,温和恭顺:“这么一盘子呢,您又吃不了。” “吃不了我下顿吃!”魏老太爷将那清酿鳝鱼往自己下巴颏挪了挪,实在有些为老不修。 温云卿总不能真的去抢,一双筷子在提在手上,略有些落寞之意。 叹了口气,他陪着小心道:“老太爷,我和思儿的婚事,日期能不能往前……提一提?” “不能。”魏老太爷吃得满嘴流油,头也没抬便痛快拒绝了。 温云卿也豁上了,脸皮也不要了:“爷爷,我和相思迟早要成亲的,要是冬天成亲,实在辛苦,我看八月最好不过了师叔祖总是在精分。” 听得温云卿叫自己“爷爷”,魏老太爷差点没被噎到,眯着眼睛去看温云卿:“你这个小子,乱叫什么?” “早晚也要改口的,不如早些习惯了好。”温云卿往魏老太爷旁边坐了坐,端起茶杯递过去:“爷爷,这鱼肉吃多了有些腻,快喝两口茶解腻。” 魏老太爷满嘴流油,却是不接那茶杯,快速夹起一块鱼肉塞到嘴里:“我觉得不腻,你东西既然送到了,就回去忙吧,我也不留你了。” 魏老太爷做起卸磨杀驴的事儿,那是极为顺手的,一挥袖子,头也不抬,便算是送客了。 温云卿脸皮再厚,这下也留不住了,却是伸手去取那食盒,从底层端出另一碗来清蒸黄鳝来,这碗与魏老太爷吃的那碗略有不同,油少了许多,看起来清爽可口。 将碗放在桌儿上,温云卿恭谨地对魏老太爷道:“这碗是给思儿的,一会儿让她出来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魏老太爷昨儿才听了相思的控诉,所以一点也不心软,敷衍着点点头,又挥了挥手,温云卿才走了。 见人走了,魏老太爷便偷吃了一块给相思的那碗鱼,这一吃,心里就不是滋味了——比他那碗好吃,好吃多了! 不多时,相思的小脑袋偷偷从门后钻了出来,打量了一圈尚不放心,问:“他走了?” “走了。”魏老太爷心里有些郁郁。 相思方才在后面闻着这味道,肚子里的馋虫早已忍耐不住,也不管魏老太爷为何情绪不高,直奔着那碗给她留的美味 去了,吃了两口,只觉鲜香无比:“好吃好吃!” 魏老太爷心里不高兴,伸出筷子从相思碗里夹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吃了,才道:“婚期说什么也不能提前,等也要让温家小子等个够!” 之后一段日子,温云卿风雨无阻地来给魏老太爷送吃食,其殷勤程度,简直让魏兴看了都害怕,便忍不住也在魏老太爷面前帮着说几句好话,而后温云卿来送吃食便多带魏兴一份。 每次温云卿走了之后,相思总是一边端着碗吃得满头是汗,一边给另外两个满头是汗的老头上思想政治课,说些“小心敌人的糖衣炮弹”,“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之语,那两人便一面吃得热火朝天,一面点头应着。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八月份,温云卿想在八月份成亲的事儿算是彻底黄了,于是在家里痛定思痛,一连三日没来,魏家老少三人便天天一早便往外望,像是嗷嗷待哺的幼鸟。 魏老太爷吃馋了,吃了两日府里的饭菜,觉得嘴里能淡出个鸟来,心里便不是个滋味,对同样饥肠辘辘的相思道:“要不……你和温家那小子成亲算了?” 相思把眼儿一横:“爷爷你也忒没志气了些,竟为了一口吃食要把我卖了。” 但她话音才落,肚子便极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咕噜”,魏老太爷听在耳里,指了指她的肚子:“你有志气。” 相思“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回屋去了。 第四天,略有些疲色的温云卿再次登门,手里却没提那让魏老太爷日思夜想的美丽食盒。 第97章 魏老太爷盯着温云卿的手,仿佛这样盯着,他就能空手变出个食盒来似的。 “你怎么空手来了?好吃的呢?”魏老太爷有些不满。 温云卿清俊的脸上全是委屈:“都说吃人家嘴软,爷爷你吃了我两个月,怎么就是不松口。” 魏老太爷把眼儿一瞪:“你送吃的来是你孝敬我的,哪有晚辈孝敬长辈还要回报的?” 温云卿也不争辩,颓然坐在椅子上:“那您究竟怎样才肯让思儿嫁给我?” 魏老太爷一听这话,一双小眼儿眯成了一条缝,胖身子也挤进了椅子里,往温云卿那边倾了倾身:“你怎么现在还不明白,我即便吃你的嘴软,但也不敢惹那丫头,要是真把她惹火了,也没我的好日子过呀球场教父!” 温云卿眼睛一亮,却听魏老太爷又说:“而且你这小子也着实可气,没事儿去她娘哪里告什么黑状?还不是你自找的?” “我也不想的……都是那天被思儿气到了。”温云卿摸了摸鼻子,苦着脸道:“太后才说了赐婚,思儿便想着日后和离的事,您说我听了心里能好受吗?” 魏老太爷摸了摸下巴,神色正经了许多,斜眼看着温云卿问:“那丫头鬼得很,她提前说和离的事,便是告诉你她的底线在哪里。即便她不和你说和离的事,你以为真到了那一天,她没能力自己脱身?她从小在启香堂长大,见识和普通的闺阁女子大有不同,平常女子觉得从一而终便是本分,在那丫头眼里,只怕一点也不认同。” “我知道的。”温云卿也正了脸色。 魏老太爷叹了口气:“所以说到底,这事儿还是要相思点头的,你巴巴的来求我,我也不能点头呀!” “我何尝不知道,年初认错了,但她就是不松口,这两月你们来了,她更是脸面也不肯见。” 摇摇头,魏老太爷压低声音道:“今儿沉香会没事儿,她就在自己院子里呢。” 从魏老太爷处出来,温云卿便看见魏兴站在门外,笑着点点头:“魏叔。” “怎么样?” 温云卿摇摇头,苦着脸:“爷爷不松口。” “唉,这也怪不得老爷,相思天天耳提面命的,他要是答应了,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的。” 温云卿走后,魏老太爷便哼起小曲儿来, 自从魏老太爷和魏夫人住进来以后,这院子便越发的有生气,穿过一条小径 ,温云卿便来到了相思的院子前,门没关,红药和白芍在院子里晒书。 红药先看见了他,福了福身,道:“小姐在屋里呢。” 温云卿点头,随手拾起一本书,见上面写着一首小诗,眼里忽然满是笑意。 进了屋,却见相思躺在藤椅上,睡得正熟,一只手垂着,手指微微松开,握着的一本书要掉不掉。温云卿俯身将书从相思的手中抽了出来,扫了一眼,见是讲京中风物的,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寻的。 她睡得很安稳,小脑袋偏向一侧肩膀,洁白的颈子弧度优美。因是在自己房里,相思只穿着轻薄的中衣,将玲珑有致的身体勾勒得细柳一般。温云卿瞧了两眼,便坐在旁边小榻上看书。 时值八月,天气已很热了,魏老太爷摇着蒲扇,吃着瓜,心里美滋滋的。 魏兴吃完一个瓜,有拿起一块,边吃边道:“老爷,我看温阁主要磨也磨了,差不多就定日子吧,总不能真定在十二月去,天儿多冷啊。” 魏老太爷没着急说话,“咔嚓咔嚓”地咬了几口瓜,只觉嘴里甜蜜蜜的,闭着眼品味了一会儿,才悠悠道:“你别看他今天装可怜便心疼那小子,他其实暗中早已开始准备婚事了,只要我一松口,你信不信他明儿就能抬着花轿来抢人?” 魏兴默默吃瓜,许久之后,才幽幽道:“那还是把婚期定在十二月吧,多留相思一段日子重生之赎罪。” 魏老太爷听了这话,心里难受得紧,瓜也吃不下去:“你说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于是两个年纪加起来有一百多岁的两人儿,捧着瓜,暗自神伤。 晚些时候,天色忽然有些阴沉,相思迷迷糊糊醒了,睁眼见屋里已经有些黑,嘤咛了一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颈子,然后缓缓坐了起来。 之前屋里闷热,她睡得又不老实,此刻坐起来,中衣便松松垮垮地滑了下来,露出纤细的玉色肩颈来,像是一节嫩藕。 她脑子里有些迷糊,加上才睡醒,身子也酥软得不像话,伸手去旁边的桌上摸火折子,却摸到一个坚硬的棒子,不禁嘟囔道:“红药拿棒子进来做什么……” 便听那棒子说了话:“总算是醒了。” 相思没防备,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膝盖却撞在藤椅上,“哎呀”一声便要摔倒。 温云卿伸手一捞,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然后一翻身,将相思禁锢在自己的胸前。 “你什么时候来的?”相思皱着眉问。 温云卿一面伸手去揉相思撞疼的膝盖,一面道:“中午便来了,看你睡得极香甜,便没吵醒你。” “你见我睡得香甜,便……” “便应该避嫌躲出去,还不应该到女儿家的闺房里来。”温云卿替相思把话说了,然后长长叹了口气:“但是我忍不住,便忍冬阁的事情也不做,在你旁边坐了一整个下午。” 此刻屋里已经黑得看不清人,温云卿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浓黑的暗流,流进相思的身体里脑子里,膝盖上的那只手也很温柔,相思便有些舍不得推开。 温云卿揉了一会儿,手便有些不老实,手掌一点点向上游移,滑到了相思的腰上:“这里痛不痛?” 相思这才发觉出不对劲,慌忙摇头:“这里不痛,一点也不痛。” 温云卿轻笑一声,大掌包裹住相思的纤系腰肢,缓慢揉捏起来,相思只觉半个身子都酥麻起来,嘤咛了一声,用手推温云卿:“别闹了嘛!” 温云卿便顺势握住她的手,拿到唇笔亲了亲:“思儿,咱们成亲吧。” 此时屋里只有两人,相思又受制于人,便不像之前拒绝得那般有底气:“我听爷爷和娘的。” 相思的头发铺散开来,像是一匹墨色的绸缎,温云卿侧身而卧,缓缓摸着她的头发,很久,才低低开口:“思儿,咱们月底成亲好不好?” 相思被他的声音蛊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便觉得唇上微凉,温云卿亲了上来。 入春雨润物无声,相思便化成了一滩水穿越之冷王的小小宠妃。 过了一会儿,相思便有些喘不过气,哼唧了两声去推温云卿,温云卿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成亲。” “不!” 温云卿便又压了上来,耳鬓厮磨许久,又吐出两个字:“成亲。” 相思气喘吁吁:“就不!” “唔……”相思的嘴又被堵住。 她的衣带不知何时散开了,中衣早已滑到腰间,里衣也歪扭得不成样子,墨绿色的肚兜衬得皮肤白玉一般,小胸脯微微隆起,青稚又魅惑。 她有些羞赧,双手抱在胸前,温云卿却不让,将相思两手牢牢固定在身体两侧,气息有些不稳:“别遮着,我想看。” “大色鬼!”相思恼了,扭动着身子想挣脱出 去,奈何死死被压制住,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又气又急:“色鬼色鬼大色鬼!” 温云卿从她的颈子里抬起头,眼睛略有些迷离:“成亲。” “就不!” 温云卿一手握住相思两只手腕,另一只手从相思的衣领伸了进去,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相思的脊背,哄道:“迟早咱俩都要成亲的,你再怎么拖,也拖不到明年去。” 相思的脊背微微弓起,便忍不住贴上了温云卿的身体:“你就知道欺负我,我要生病,我要病得下不了床,看你到时候怎么成亲!” 温云卿轻轻掐了相思的软肉一把,沉重的呼吸喷在相思颈子上,声音低沉:“我是天下最好的大夫,不管你得了什么病,我都能治好你的。” 相思一哽,加上身体受制于人,便觉得委屈得不行,泪珠子便掉了出来。 “呜呜呜!你欺负人!你就知道欺负我!” 温云卿松开手,微凉的唇吃掉了相思的泪珠子,哄道:“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 相思双手得了自由,一面用手背抹眼泪儿,一面哭诉:“你坏!大坏蛋!” 温云卿叹了口气,将相思扶了起来,拉开相思揉眼睛的手:“揉红了。” 相思哼唧了一声,满心委屈地瘪嘴坐着,温云卿便去点灯。 点完灯回头一看,便见一个衣衫凌乱的可人儿坐在榻上,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样。 相思也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小惨样儿,扯着自己的腰带问:“你看看嘛,成什么样子了啊!” 温云卿上前,先将她的里衣整理好,严严实实系上带子,又开始整理她的中衣,相思委屈得不得了,不停抽泣却没再掉金豆子了。 忍不住嗤笑一声,温云卿忽抬头亲了相思的额头一下,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去整理相思的衣服。相思便更加委屈了:“你……你看你,你又亲我!” “我忍不住嘛。”温云卿学着相思的口气说道。 第98章 温云卿给相思系着腰带,忽想起午间在那本书上看到的东西,便低着声音道:“二八佳人体似酥啊……” 相思一僵,便听温云卿又笑道:“这个‘酥’字用得很香艳嘛。” 相思不说话,温云卿却又忽然低头亲了她一口,亲完还摸了摸嘴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他蹲在榻前,眼里都是星光,柔声哄道:“思儿,咱们成亲吧。” 相思怕他再动手动脚,眼珠子一转:“答应你也成,但你得先赢了唐玉川和我大外甥。” 温云卿不解:“比什么?” 第二日,魏家支起牌桌,摸起了骨牌来。 相思和唐玉川一伙,温云卿和顾长亭一伙,四个人里只温云卿是没玩过的,其他三人是从小玩到大,且极有默契,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要什么,这个牌局,不是二对二,而是三对一。 温云卿起先连怎么玩都不知道,更别提能赢,玩了几把,总算摸清了门路,但敌方是配合默契的相思和唐玉川,己方是一点默契也没有,且时刻想着拆台的细作顾长亭,这输赢用脚都能猜到。 一天下来,温云卿竟没赢一次! 收了牌局,唐玉川拍了拍垂头丧气的温阁主,安慰道:“没事没事,我看你是个有天赋的,玩个一年半载的肯定能赢,我们三个那是从小玩到大,以前一到放假年节,我们都要整天整宿玩的,你现在赢不了是正常。” 他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温阁主越发的丧气了。 顾长亭接过相思返给他的金裸子,微微挑了挑眉,淡淡道:“阁主你多加油。” 当天晚上,温云卿回院儿后,便把自己的三个徒弟都叫到了屋里。这三个人倒是偶尔也会摸骨牌玩,比温云卿的水平是要高一些的,于是这次轮到徒弟教师傅,三个人轮流传授了摸骨牌的技巧,传授完技巧,四个人便操练起来。 玩到午夜,江成成便困得受不住了,打着哈欠道:“师傅,今儿就到这吧,明儿还有活儿要干呢!” 平日温和清淡谪仙般的人物,此刻眼里全是绿光,一口回绝了自己徒弟的请求:“不成,我才摸到点门路。” 江成成便只得拖着沉重的手去摸骨牌。 又过了一个时辰,别说江成成困得不行了,连方宁也支撑不住了,劝道:“师傅,这骨牌得慢慢学,欲速则不达,还是早些休息,明儿我们再陪您练。” 温云卿盯着手里的骨牌,眼儿也未抬:“不能慢慢学,不然我啥时候才能娶你们师娘进门?” 三个徒弟这下再也不敢多言,强瞪着眼当牌架子。 直到天快亮时,温云卿才算是良心发现,放三个徒弟回去了。 日夜集训的效果自然是有的,但的确如唐玉川所说,想赢还差得远呢,加上顾长亭捣乱,玩了五六天,竟是一次也未能赢。 于是温云卿日日长在魏家,白天在那儿玩一天,晚上回家玩一宿,日夜不间断地练习“娶妻必修术”——骨牌*。 九月初的时候,相思摸骨牌都摸烦了,唐玉川手掌上也长了些薄茧,顾长亭倒是心如止水,这时上天气炎热,一天下来实在是有些辛苦。 相思中午是要午睡的,到了九月便挺不住,中午总要回院儿去睡一脚,养足了精神才好再战。 这日午后,她睡醒后便去寻唐玉川几人,到了四角小亭时,温云卿趴在石桌儿上,应是睡着了,相思便放缓了脚步。 她在温云卿对面坐下,见他睡得有些沉,便趴在桌儿上看他。 清俊的眉眼,洒然落拓,只是眼睛下面有些暗,显然这些日子没有睡好。 相思也还没睡够,便趴在温云卿对面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唐玉川和顾长亭也来了,远远的便看见亭内两人,于是在外面住了脚步。 顾长亭看了一会儿,唐玉川便有些担忧,也拿眼儿悄悄去瞅顾长亭,见他神色平常,才稍稍放下心来。 “走吧。”顾长亭转身往回走,唐玉川又看了亭里一眼,才跟着走了。 唐家在京城里是有药铺的,沉香会没事的时候,唐玉川便总在铺子里忙,但自从开始摸骨牌,唐玉川便分身乏术了。 这日趁时候还早,唐玉川到铺里交代几件事,交代完了便要去魏家报道,谁知刚出门,就见温云卿站在阶下。 “唐小弟,看你马车停在这儿,特意等你一起过去的。”温云卿笑得和善。 唐玉川歪头想了想,有些困惑:“你不就住在相思她家隔壁吗?怎么一早能路过这里?” 被戳穿,温云卿也不再绷着,拉着唐玉川上了自己的马车,又递了一个盒子给他。 唐玉川一脸狐疑:“什么东西?” “你打开看看。” 掀开盒子,唐玉川便看见里 面躺着的老山参,他是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是个稀罕物,惊喜道:“这是给我的?” 温云卿拍了拍唐玉川的手臂,和声道:“我留着也没有用,给你吧。” 唐玉川心里一喜,随即狐疑地看向温云卿:“你不会是让我一会儿输给你吧?这可不成,相思会吃了我的!” 见唐玉川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温云卿便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金川郡有几家药铺,要收些药,列了一张单子给我,你看看你能不能送?” 唐玉川是个极爱银子的人,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往复几次,终于是没忍住,将那单子接过看了,眼里都是白花花银子的光影,声音也有些抖:“这也给我?” “当然是给你的。”温云卿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我也不用你故意输,就是给我放放水,总不难的吧?” 于是这日上午,唐小爷的手气格外不好,与相思也少了些默契。 到了下午的,手气就越发臭了起来,相思这一边略现颓势,但好在有顾长亭放水,总算也没让温云卿赢。 晚上相思便察觉出不对劲来,把唐玉川揪来好一顿审问,唐玉川便一五一十地招了,把相思气得牙痒痒,骂道:“多亏我发现得及时,不然还得了?” 于是第二日,相思把唐玉川踢出了自己的队伍,让顾长亭和自己一组。 这样又打了几日,温云卿的牌技越来越好,相思便赢得越来越艰难。 这日,相思的手气也不好,最后一圈牌格外烂,她看看顾长亭:“怎么样?” 顾长亭不置可否,相思心里便越发的没底。 而另一边的温云卿和唐玉川,却面露喜色。 玩到最后,眼见温云卿就要赢了,相思便急红了眼,一个劲儿地踹顾长亭的脚,让他挡住,别让温云卿跑了。 温云卿出了倒数第二张牌,若是这张牌吃不下,温云卿便要赢了。相思把手里的牌看了个遍,竟没有一张能管得上的,心里急得不行:“大外甥你管住他呀!你快管他呀!再不管他就要跑了!” 温云卿脸上竟有紧张之色,直直看着顾长亭。只见他视线在自己手里的牌上一一扫过,抽出一张正要打出来,却又摇着头收回去,似乎有些不满意。 唐玉川也握着自己手里的牌,紧张兮兮地看着。 顾长亭不知为何又摇了摇头,又抽出了那张牌,相思心里一喜:“大 外甥真厉害!” 谁知下一刻,顾长亭竟把那张牌又收了回去,耸了耸肩:“我管不上。” 相思一愣,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你是不是也被他收买了!咱们这么多的交情,你怎么能这样!我不信!你把牌给我看看!” 说着,相思便凑过去要看顾长亭的牌,谁知顾长亭竟长臂一伸,将手里的牌尽数□□了桌上乱牌里,唐玉川见状,猴子捞月般一顿乱搅,把那些牌和桌上原有的牌搅得一团乱,哪里还能找到顾长亭方才扔的什么牌? 相思气得牙痒痒,追着唐玉川围着亭子跑了起来。 婚期定在九月末,秋高气爽,最合适的了。 听到消息的魏正谊也来了京里,抱着相思哭了好几天,那样子竟比楚氏还要伤心些。 第99章 “一拜天地!拜!” “二拜高堂!拜!” “夫妻对拜!拜!” …… 九月末的一个吉日,风雨大作,迎亲的队伍去新郎家隔壁迎了新娘子,吹吹打打绕着长街行了一圈,又回到了新郎家里,众人的衣服便湿了个透,只是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一丝恼火也不见。 而温阁主三个戴着黑着眼圈的徒弟,更是满脸喜色,让阴沉无比的天空都亮了几分。 那喜婆一辈子做了百十来场亲事,但凡遇上这样的天气,无论新娘家还是新郎家,总归要遇上点岔子,还有闹到不成亲的时候,但这一对新人竟一点幺蛾子也没有,实在是奇了红楼之尔等凡人。 喜婆扶着身姿袅娜的新娘子,却能听见外面的风雨声,心里不禁想到:老人都说,迎亲遇上风雨天,新娘子一定是个厉害的,想来这个美貌的小娘子,也应该厉害得很。 温夫人一听闻亲事,第二日便启程往京城来了,一起操办婚事。从温云卿降世时,她便时时担心抓不住这个儿子,更是不敢奢想有一天温云卿能如常人一样娶个娘子,生一堆孩子,可是如今竟做梦一般都实现了,她便梦里都笑醒了几回。 拜完天地,一帮丫鬟婆子便簇拥着相思进了新房,前厅便只剩温云卿来抵挡如云一般的敬酒宾客。 忍冬阁素来交往广泛,今日宫里也赐了许多珍惜的宝贝,江湖上、朝廷里,凡事有些关系的,便都来凑个热闹。 红彤彤的新房里,身着吉服的相思端端正正坐在大红喜床上,遮着盖头看不见脸色。 这时红药进了屋里,小声道:“小姐,白芍在外面看着呢,你快歇歇,吃些东西罢。” 相思这才动了动,盖头掀开,便看见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脸上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里,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她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活动活动手脚,有些不满地嘟囔道:“这成亲也忒累了些,真是要闹死人了!” 红药捂嘴笑了笑,扶着相思在桌儿前坐下,道:“哪家都是这么办的,小姐你这婚事还算省心的,凡事都是温阁主办了,要不还不知要怎么辛苦呢!” 相思接过红药手中的热茶,啜了几口,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红药想了想,又忍不住笑了笑:“今天老太爷可是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是真不舍得小姐你出嫁。” 相思便也笑 了出来:“可惜我今天蒙着盖头没看见,不过也没事儿,明儿我偷偷回去一趟,好好笑话笑话他。” 两人正说着,忽听门外白芍咳嗽了一声,相思便连忙跑到床前坐好,红药有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便听门外温夫人和白芍说了两句什么,敲门进了屋里。 温夫人走到床前,看见床上坐着的小人儿,便忍不住笑了笑,对红药道:“我带了些小酥肉和小圆子,你扶夫人起来吃一些。” 红药一愣,温夫人便自己个儿上手掀了相思的盖头。她见相思小媳妇儿一般低头垂眼,便又忍不住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到桌儿前坐下,道:“云卿那边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去,我也清静惯了,受不了外面的闹腾,所以来给你送点吃食,免得你在这里干饿着。” 相思本就生了一副招人喜欢的模样,今日又是出嫁的新娘子,便又娇俏几分,低着头小声道:“谢谢娘。” 温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又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住了笑:“怪不得云卿急得猴儿一般,你这样子,谁见了能不想?” 相思臊得满脸通红,温夫人也不再取笑她,从随身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小瓷碗递给相思,道:“我听云卿说你爱食甜,这是我让厨房刚做的小圆子,甜丝丝的,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相思忙双手接过,吃了一个糯米圆子,点头赞道:“好吃,味道很好呢心有执念!” “那就都吃了,明儿我再让厨房给你做一些。” 相思便也不客气,一会儿那小圆子便吃了个精光。 温夫人满眼都是暖洋洋的笑意:“你这孩子,一碗小圆子也吃得这般香,要是和你一起吃饭,只怕也要多吃一碗的。日后你可不能学云卿,我看他吃饭,一点也不香,反而很倒胃口。” 相思“噗哧”一乐,道:“温阁主都要成仙儿了,不用吃饭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温夫人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有前厅伺候的丫鬟来传话,说叫相思先歇息,前面还要闹一会儿呢。 这几日,相思既要忙婚事,也要处理沉香会的事,今儿天没亮,便起来梳妆打扮,实在是累得乏了,便让白芍和红药帮着卸了满头珠饰,凤冠霞帔,在净室舒舒服服泡了个澡,便上了床。 她本拿了一本书,想看着等,谁知才看一会儿,眼皮便打起架来,拥着被子睡着了,红药只留了一盏灯,便和白芍悄悄退了出去。 相思其实睡得不踏实,隐隐还能听到前厅的吵闹声。 送走宾客已是深夜,温云卿先去温夫人那里问了安,又吩咐了方宁一些事,才进了房。 房里的灯有些昏暗,透过纱帐他隐隐能看见床上躺着的可人儿。肤如凝脂,面若桃花,如瀑墨发铺散着,青稚又魅惑。 温云卿看了两眼,便进了净室,不多时出来,已换下喜服,只着里衣。 吹了灯,温云卿摸上床,将相思搂进怀里。 相思嘤咛了一声,嘟囔:“都送走啦?” 温云卿应了,便扯了绿绸锦被,盖住相思暴露在空气中的光裸肩膀,用手摸了摸,触手微凉:“这几天累坏你了。” 相思哼唧两声,小脸儿贴上温云卿的胸膛,便闻见熟悉的淡淡药香和轻微酒味,小鼻子皱了皱:“你喝了多少酒呀,对身子不好的。” “没多少,睡吧。”温云卿轻轻拍了拍相思的后背,有亲了亲相思的额头,便当真不再动作。 相思也累得乏了,嘟囔了两句,便坠入沉沉的梦里。 半夜,相思渴醒了,奈何整个人被温云卿抱在怀里动弹不得,便只得拍了拍温云卿的手臂。 温云卿动了动,低头问:“渴了?” 相思“嗯”了一声,温云卿便起身去点灯,不多时倒了一杯水,相思便坐在床上就着他的手喝了。 等温云卿放完杯子回头看时,便见到一个睡眼朦胧的小娇娘坐在床上,丝绸的雪白里衣领口松散,细白可爱的肩膀在外面露着,分明在引人犯罪。 温云卿上床靠在床上半倚着,拉着相思趴在他身上,抚弄着相思的头发。 相思在他腹上蹭了蹭有些痒的脸,嘟囔:“阁主你怎么没关灯呀,明儿还要早起的。” 温云卿的手缓缓抚摸着相思的后脊,哄道:“成亲了就该叫相公。” 相思其实此时已清醒了,却不肯叫,趴在温云卿身上假装睡着了。 温云卿叹了口气,手却越发不老实,相思痒得不行,扭动着身子坐了起来,小脸儿上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大字。 温云卿却没说话,就淡笑地盯着她看。 相思瞪了他一会儿,就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极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声:“相公。” 温云卿眼底的笑意弥散开来,像是初春的暖阳。 “明儿还要早起去… …”相思的话被温云卿吃进嘴里去,整个人也被拉着跨坐在温云卿身上,这姿势实在让相思有些臊得慌。 “思儿。”温云卿叫一声便亲相思一下,一连叫了五六声,竟像是亲不够一般。 “呜呜呜呜!” 在相思不满的呜咽声中,温云卿总算是住了口,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问:“怎么了?” 用手臂稍稍隔开两人的距离,相思被温云卿似炽热又似清淡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热,想说话又被看得什么也说不出,便伸出细白的小手捂住了温云卿的眼睛,嗔道:“你怎么要吃人一样,怪吓人的。” 温云卿的身体没动,手却不老实,悄无声息地解开了相思的腰带,双手扶在相思的侧腰上,嘴唇轻启:“因为要吃你。” “你别摸嘛,好痒呀!”相思扭动着身子,手便捂不住温云卿的眼,她的手被温云卿亲了亲,下一刻日月颠倒,相思便看到红纱床帐。 墨绿锦被衬得相思的身子越发玲珑妖娆,温云卿呼吸一滞,低头亲上了相思的颈子。 “嗯……” “嗯?” “痒嘛……” 温云卿抬头看着相思,眼里炽热如火,他的衣服也已散乱不堪,病了十几年,虽然这些日子调养得也差不多,但身体并不粗壮,此刻看起来便有些*病态,头发与相思纠结在一处,相思只看着便羞红了脸。 他亲了亲相思的眼睛,哑着声音:“这里痒不痒?” “也痒呀……”相思别过脸,不敢看温云卿的眼睛。 相思穿着红绸并蒂莲花样的肚兜,温云卿的手在她腰间摩挲了一会儿,便沿着平坦的小腹一点点往上摸,问:“这里呢?” 隔着肚兜,相思抓住温云卿的手,小脸儿比那红纱幔帐还要红上几分:“相公你坏!” 温云卿轻笑一声,亲了亲相思的肩膀,许久才抬起头,叫了一声:“思儿。” 情到浓时,纱云无风动,嘤咛声声,娇喘不停。 第100章 相思只觉得自己躺在一艘船上,而这船荡在狂风大作的海上。 有位父亲,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聪明伶俐,遇事都能应付自如;小儿子呢,却呆头呆脑,啥也不懂,还啥也不学,人们看见他时都异口同声地说:“他父亲为他得操多少心哪!” 遇到有什么事儿要办的时候,总得大儿子出面去办;不过,要是天晚了,或者深更半夜的时候,父亲还要他去取什么东西的话,而且要路过墓地,或者其它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他就会回答说:“啊,爸爸,我可不去,我害怕!”他是真的害怕。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讲故事,讲到令人毛发悚立的时候,听故事的人里就会有人说:“真可怕呀!” 小儿子在这种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屋角里听他们说话,却怎么也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常常大声地说:“他们都说,‘我害怕!我害怕!’可我从来不害怕。我想这一定是一种本领,是一种我完全弄不懂的本领。” 有一天,父亲对他说:“你就呆在角落里,给我听好了。你已经是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了,也该学点养活自己的本事了。你看你哥哥,多么勤奋好学;你再看看你自己,好话都当成了耳边风。” “爸爸,你说的没错,”小儿子回答说,“我非常愿意学点本事。要是办得到的话,我很想学会害怕,我还一点儿也不会害怕呢。” 哥哥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心想,“我的天哪,我弟弟可真是个傻瓜蛋;他一辈子都没什么指望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嘛。” 父亲叹了一口气,对小儿子回答说:“我保证,你早晚能学会害怕;不过,靠害怕是养活不了自己的。” 过了不多日子,教堂的执事到他们家来作客,于是父亲向他诉说了自己的心事,抱怨他的小儿子简直傻透了,啥也不会,还啥也不学。他对执事说:“您想一想,我问他将来打算靠什么来养活自己,他却说要学会害怕。” 执事听了回答说:“如果他想的只是这个的话,那他很快能学会的。让他跟我走好啦,我替你整治他。” 父亲满口答应,心想,“不论怎么说,这小子这回该长进一点啦。” 于是,执事就把小儿子带回了家,叫他在教堂敲钟。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执事把小儿子叫醒,要他起**后到教堂钟楼上去敲钟。“这回我要教教你什么是害怕。”执事心里想着,随后悄悄地 先上了钟楼。 小儿子来到钟楼,转身去抓敲钟的绳子的时候,却发现一个白色的人影儿,正对着窗口站在楼梯上。 “那是谁呀?”他大声地问,可是那个影子却不回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回话呀!”小伙子扯着嗓子吼道,“要不就给我滚开!深更半夜的你来干啥!” 可是执事呢,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想叫小伙子以为他是个鬼怪。 小伙子又一次大声吼道:“你想在这儿干啥?说呀,你实话实说,不说我就把你扔到楼下去。” 执事心想:“他不会那么做”,因此他依然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 接着小伙子第三次冲他吼叫,可还是没有一点儿用,于是小伙子猛扑过去,一把将鬼怪推下了楼梯。鬼怪在楼梯上翻滚了十多级,才躺在墙角不动了。接着小伙子去敲钟,敲完钟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后,一言未发,倒头便睡。 执事的太太左等右等却不见丈夫回来,后来她感到很担忧,就叫醒了小伙子,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丈夫在哪儿?他在你之前上的钟楼。” “不知道,”小伙子回答说,“不过,有个人当时对着窗口站在楼梯上。我朝他大吼大叫,他不答话,也不走开,我想那一定是个坏蛋,就一下子把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您去看看,就知道是不是您丈夫了。要是的话,我非常抱歉。” 执事的太太急匆匆跑了出去,发现她丈夫正躺在墙角,一边□□一边叹息,因为他的一条腿给摔断了。 执事的太太把他背回了家,随后跑去见小伙子的父亲,对着他大喊大叫:“你的那个小子闯下了大祸。他把我丈夫从钟楼的楼梯上一把给推了下来,腿都摔断了。把这个废物从我们家领走吧。” 一听这些,父亲惊慌失措,风风火火地跑到执事家,对着儿子破口大骂:“你一定是着了魔,竟干出这等混账事来!” “爸爸,”小伙子申辩说,“一点儿都不怪我呀。您听我说:他深更半夜的站在那里,好像是来干坏事的。我哪里知道那是谁呀!我一连三次大声地告诉他,要么答腔儿,要么走开。” “唉!”父亲说道,“你只会给我召灾惹祸。你给我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见到你。” “好吧,爸爸,”小伙子回答说,“可得等到天亮才成。天一亮,我就去学害怕。起码我要学会养活自己的本事 。” “你想学啥就去学吧,”父亲说道,“反正对我都是一回事。给你五十个银币,拿着闯荡世界去吧。记着,跟谁也别说你是从哪儿出去的,你父亲是谁。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我脸都丢光了。” “那好吧,爸爸,我就照您说的去做好啦。”小伙子回答说,“如果您不再提别的要求的话,这事太容易办到啦。” 天亮了,小伙子把那五十个银币装进衣袋里,从家中走出来,上了大路。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我要是会害怕该多好啊!我要是会害怕该多好啊!” 过了不久,有一个人从后面赶了上来,听见了小伙子自言自语时所说的话。他们一块儿走了一段路程,来到了一个看得见绞架的地方,这个人对小伙子说:“你瞧!那边有棵树,树上一共吊着七个强盗。你坐在树下,等到天黑了,你准能学会害怕。” “如果只要我做这个的话,那太容易啦。”小伙子回答说,“要是我真的这么快就学会了害怕,我这五十个银币就归你啦。明天早晨你再来一趟。” 小伙子说完就朝绞架走去,然后坐在绞架的下面,等着夜幕的降临。他坐在那里感到很冷,于是就生起了一堆火。可是夜半风起,寒冷难耐,他虽然烤着火,还是感到很冷。寒风吹得吊着的死尸荡来荡去,相互碰撞。他心想,“我坐在火堆旁还感到挺冷的,那几个可怜的家伙吊在那里,该多冷呀。” 小伙子的心肠可真好:他搭起梯子,然后爬上去,解开了这些被绞死的强盗身上的绳索,再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放下来。接着他把火拨旺,吹了又吹,使火堆熊熊燃烧起来。然后他把他们抱过来,围着火堆坐了一圈,让他们暖暖身子。 可是这些家伙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甚至火烧着了他们的衣服,他们还是一动也不动。于是小伙子对他们说:“你们在干什么?小心点啊!要不我就把你们再吊上去。” 可是这些被绞死的强盗根本听不见他的话,他们仍然一声不吭,让自己的破衣烂衫被火烧着。 小伙子这下子可真生气了,于是就说:“你们一点儿都不小心,我可帮不了你们啦,我才不愿意和你们一起让火烧死呢。” 说完,他又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全都吊了上去。然后,他在火堆旁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那个人来到小伙子面前,想得到他的五十个银币。他对小伙子说:“喂,我想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吧 ?” “不知道哇,”小伙子回答说,“我怎样才能知道呢?上边吊着的那些可怜的家伙,怎么都不开口,个个是傻瓜,身上就穿那么点儿破破烂烂的衣服,烧着了还不在乎。” 听了这话,那个人心里就明白了,他是怎么也赢不到小伙子的五十个银币了。于是,他就走了,走的时候说道:“我活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呢。” 小伙子又上了路,路上又开始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我要是会害怕该多好啊!我要是会害怕该多好啊!” 一个从后面赶上来的车夫听见了小伙子的话,就问道:“你是谁呀?” “我不知道。”小伙子答道。 车夫接着问道:“你打哪儿来呀?” “我不知道。” “你父亲是谁?”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你一个劲儿地在嘀咕些啥呢?” “咳,”小伙子回答说,“我想学会害怕,可没谁能教会我。” “别说蠢话啦,”车夫说道,“跟我走吧。我先给你找个住的地方。” 小伙子跟着车夫上了路,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一家小旅店,打定主意要在这儿过夜。他们进屋时,小伙子又高声大嗓门地说了起来:“我要是会害怕该多好啊!我要是会害怕该多好啊!” 店主无意中听到了这话,就大声地笑了起来,然后说:“你要是想这个的话,这里倒是有一个好机会呀。” “别再说了,”店主的太太说道,“有多少冒失鬼都在那里送了命啊。要是这个小伙子的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也见不到阳光了,那多可惜呀。” 听了店主太太的这番话,小伙子却说:“我一定要学会,不管多么艰难,我都不在乎。正是为了这个我才从家里出来闯荡的。” 小伙子死缠着店主不放,店主只好告诉他:离小旅店不远,有一座魔宫,谁要想知道害怕是怎么一回事,只要在那里呆三个夜晚就行了。国王已经许下诺言,谁愿意到魔宫里一试身手,就把公主许配给谁。那位公主啊,是天底下最最美丽的少女呢。在魔宫里,藏着大量的金银财宝,由一群恶魔把守着。谁要是能得到这些金银财宝,就是一个穷光蛋也会成为大富翁的。不少人冒险进到魔宫里去,可是都是有去无还。 第二天早晨,小伙子去见国王,他对国王说:“如果能得到您的允许,我很 高兴到魔宫里去守夜三天。” 国王对小伙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他挺不错的,就回答说:“你可以去,你还可以要三样东西带到魔宫里去,但必须是无生命的东西。” “那么,”小伙子回答说,“我就要一把火、一个木匠工作台,还要一台带刀的车**。” 国王吩咐把小伙子所要的东西在白天搬到魔宫里去。黄昏时分,小伙子走进魔宫,在一个房间里生起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把木匠工作台和车刀放在火堆旁边,自己则靠着车**坐下。 “我要是会害怕该多好啊!”他说道,“没准在这儿我还是学不会害怕。” 快到半夜的时候,小伙子打算往火堆里添柴,好让火烧得旺些。正当他使劲儿吹火的时候,突然听到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传来的叫声:“喵儿,喵儿,我们好冷啊!” “你们这帮笨蛋,”小伙子说道,“喵喵地叫喊个啥?要是真冷,就坐过来烤烤火。” 他话音刚落,就一下子跳过来两只大黑猫,在他身旁坐下,一边坐一只,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两只黑猫烤暖和了,就对小伙子说:“伙计,咱们一起打牌怎么样?” “那敢情好,”小伙子回答说,“不过呀,得先让我看看你们的爪子。”两只黑猫果真把爪子伸了过来。 “哎呀呀,你们的指甲好长啊!”小伙子大声说道,“等一下,我来给你们剪一剪吧。” 小伙子说着就掐住它们的脖子,把它们放在木匠工作台上,牢牢地夹住它们的爪子。然后他说:“我已经看过你们的爪子了,我不喜欢和你们打牌。”说完,他把两只黑猫给打死了,扔到了外面的水池里。 可是,他刚刚收拾了这两只黑猫,准备回到火边坐下的时候,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各个洞穴又钻出成群的黑猫和黑狗,还拖着烧得火红的链子,而且越来越多,多得连小伙子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些黑猫黑狗尖叫着,声音非常吓人,接着它们在火堆上踩来踩去,把火堆上燃烧的柴火拖得到处都是,想将火弄灭。 第101章 “什么时辰了?”相思迷迷糊糊嘟囔。 温云卿亲了亲她的后颈,道:“还早着呢,再睡一会儿。” 相思便动了动,回身抱住温云卿的腰,听着窗外极大的雨声,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依旧没亮,温云卿却摸了摸她的脸,唤道:“起身了,今儿咱俩要回门儿的。” 相思有些懒散,在锦被里伸了个懒腰,又往床里面滚了滚,眼儿都没睁:“可是天还没亮呀……” 男人轻笑了一声,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脚踝,用力一拉,将她拉到了床边,俯身将她抱起来,轻笑道:“今儿下雨,所以还有些黑,都说回门儿要早些,估计爷爷他们早在家准备着了,咱们也早点过去,别让他们等急了。” 相思哼唧了一声,抱着温云卿的腰,又昏昏沉沉的了。 温云卿无法,只得去寻了她的衣裳,手法生疏地一件件给她穿上,又给她套上了绣鞋,哄道:“思儿听话,醒一醒。” 相思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掀开了眼皮,皱着小眉头:“你明知道今儿回门,昨晚还闹到那么晚,害得我现在一点精神都没有。” 温云卿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拉着她到了梳妆台前,自取了牛角梳,一点一点梳着相思的头发,但却是不会梳发髻的,便只得唤了红药和白芍来。 不多时两人收拾妥当,便带着回门用的礼品,去了隔壁的院子。 魏老太爷一行人果然已经在等了,众人吃罢了饭,楚氏便拉着相思回屋去说体己话,温云卿便留在厅里和魏老太爷、魏正谊下起了棋。 魏老太爷年轻时便是争强好胜的主儿,这次手心里的大宝贝又被温云卿叼走了,心里极恼火的,在棋盘上自然寸步不让,力图要杀温云卿个片甲不留。 而温云卿自小便和温元芜下棋,棋艺也是精湛得很,一时竟未让魏老太爷如愿。 魏正谊平日倒是也下棋,不过做不到走一步看三步,与魏老太爷下了几次,便被魏老太爷戴上了“臭棋篓子”的名号,极少找他下棋的。今日看自家女婿和自己亲爹下棋,竟是丝毫不现劣势,心里有些惊奇,也有些与有荣焉。 第一局,黑白子你争我抢,最后陷入了僵局,和了。 第二局,魏老太爷抢占先机,胜了。 第三局,温云卿釜底抽薪,胜了。 …… 战况愈演愈烈,魏老太爷一双小眼儿盯着棋盘 格子,生怕温云卿在哪里给她下了套儿。 而温云卿这边也是端端正正坐着,丝毫不敢松懈。 谁知第四盘开始,两人竟是谁也没赢,谁也没输,一直和棋。 相思和楚氏说完话,已是中午了,厨房也做好了饭,两人便去前厅找魏老太爷他们吃饭,一进门,便看见祖孙三辈儿都瞪着眼睛盯着棋盘看,仿佛上面长了什么花似的。 相思便也凑上前去,站在温云卿身后看,温云卿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盯着棋盘,却轻轻握住了她的小手儿。 看了一会儿,相思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她素来对琴棋书画这类阳春白雪不感兴趣,便晃了晃温云卿的手,问:“谁赢了?” 温云卿还没说话,魏老太爷却“哼”了一声:“肯定是我赢。” “爷爷真厉害!”相思拍了个不太走心的马屁。 但这话被温云卿听了,却心里极不高兴,他提棋落子,堵住了魏老太爷的去路。魏老太爷老脸一红——气坏了。 相思也看出不对来,在背后暗暗戳了戳温云卿的腰,谁知温云卿竟没知觉一般,又落了几子,死死压制住了魏老太爷的白子。 相思有些急了,压低声音道:“你让一让他,不然一会儿好恼了。” 温云卿回头看了相思一眼,竟是对魏老太爷告起了状:“爷爷,思儿说让我放水,你说行吗?” 魏老太爷一听,瞪了相思一眼:“我显不着他让!你快出去,别在这里捣乱!” 相思便狠狠瞪了温云卿一眼,咬牙道:“你行……” 温云卿握了握相思的小手,不动声色道:“这是男人的尊严。” 相思便甩开他的手,坐到了魏老太爷旁边去。 本以为两人下完这一盘就算了,谁知魏老太爷竟不肯,偏要赢了才肯罢休,而温云卿竟一点也不肯让步,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厨房的丫鬟一遍遍地催,说饭菜已热了好几遍,问什么时候开饭,楚氏便也有些为难,眼巴巴地看着相思。 这时温云卿抬头看了相思一眼,相思便苦着脸,揉了揉肚子,似是有些饿了。 温云卿面色一动,有些无奈,男人的尊严到底比不过亲亲娘子的肚子,手下的黑子便偏了偏,没围住魏老太爷的白子,让魏老太爷险胜了。 吃完饭,魏老太爷还要拉着温云卿下棋,相思怕两人战起来 再杀红了眼,便说身子有些不舒服,拉着温云卿回房去了。 相思的闺房很清雅,她出嫁后,一些东西还是留在这里的,这两日也一直有人打扫,她看了一会儿药铺的账本,便有些昏昏欲睡,温云卿便过来抱着她上了床,相拥睡了午觉。 下午起来,两人又去魏老太爷处坐了一会儿,便回了温家院子。 因成亲这事儿,相思向卢长安告了几日假,但沉香会的事情繁杂,魏家药铺也有许多事要相思去做,歇了两天,她便又每日去沉香会报道。 也不知相思是呆懒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第一日竟有些手忙脚乱,天快黑时,手上还有事没做完。 这时听见有人敲门,相思以为是沉香会的人,头也未抬:“进来。” 她正在看上个月南方六州的通关文牒账目,是要在明儿一早交给卢长安的,听见有人进门,也未抬头,只问:“什么事?” 来人未说话,只是在桌前站着,相思这才有些纳闷地抬头看,便看见满眼促狭笑意的温云卿,他道:“我来找自家娘子呀。” 相思做事时极是认真,一张小脸儿紧绷着,听了温云卿这话,脸便绷不住了,嗔道:“我的事儿还没做完呢,明儿还要和卢院长去见户部岑大人,要是一个没注意,他又要说‘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之类的话,实在很烦人。” 温云卿摇了摇手里的食盒:“只是来给你送吃的,不打扰你做事。” 温云卿带了一碗云吞,相思闻着味道,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饿了,但心急又吃不了热豆腐,便只得先放在旁边凉着,自己又去看账。 叹了口气,温云卿伸手端过碗,用勺子盛了一颗云吞,吹凉了递到相思嘴边:“思儿张嘴。” 相思偏头把云吞吃进嘴里,眼睛也没离开手上的账。 不多时吃完一碗云吞,温云卿便随意寻了一本书,在旁坐着边看边等,许久,相思才处理完手上的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站起来走到温云卿旁边:“明天你不要等我了,这几日会里事情多,我自己回去就成。” “娘这几日进宫陪太后老佛爷去了,而且,”温云卿顿了顿,拉着相思往门外走:“而且我害怕思儿被别人偷走。” 秋日过后,天气转凉,天亮得晚黑得早,相思夜里被温云卿磨得狠了,早晨便起不来,但沉香会还要去,每天都是温云卿哄着把她抱下床,然后两人一起坐马车去亭南街。 这日,相思清晨起来便觉得有些昏沉,车上也没什么精神,一直靠在温云卿怀里不说话。 温云卿察觉出不对劲,摸了摸她的额头,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相思“嗯”了一声,嘟囔:“可能是害了风寒。” 温云卿便伸手去探她的脉:“许是前儿个回魏家吹了风……” 他的声音猛然间停住了,相思迷迷糊糊只听见了一半话,便皱着小眉头睁开了眼,回头去看温云卿:“吹了风怎么啦?” 温云卿眼里却有数不清的光华,他亲了亲相思的额头,将相思抱紧了些,却是转头对外面喊道:“回府!稳一些!” “干什么呀?我今儿还有事儿呢!”相思不满,挣扎着要起来,却被温云卿按住。 “干什么呀?” “思儿,你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