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归》 楔子 许如凉感觉到无边的寒气从地上钻出来,透进单薄的绫衣,冰肌刺骨,冷得她瑟瑟发抖,尽力蜷缩成一团,想要取暖,保护自己,和腹中才刚两月大的胎儿。 头顶上忽然响起一道高傲女声:“还没醒?再泼!” 立时就有一波水迎头直浇下来。 冰冷的感觉蔓彻五脏六腑,冲击的力道几乎冲折她肋骨。许如凉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睁开眼,发现周围晦暗,隐约看见几只酒缸,闻见酒的香气…… 怎么会在藏酒的地窖里? 记得她刚刚在冷宫的佛堂里诵经,之后忽然觉得头晕,晕倒在地……怎么就会来到了酒窖? 高傲的女人声音又响起来:“姐姐总算醒了啊!看来这迷香还挺管用。” 这是……许凝,是许凝的声音! 许如凉和许凝同出平阳王府,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许如凉已经进宫十年,六年前以十二岁稚龄嫁庆安皇帝慕连煊为妻,同日册为皇后。许凝小她两岁,两月前刚刚进宫,册为惠婕妤。 两天前,由于许凝和其母漆雕烟儿联手诬陷,使许如凉皇后之位被废,被打入冷宫…… 打入冷宫还不够吗? 非要置她和她的孩子于死地才肯罢休吗? 她们是有血缘的姐妹啊! 许如凉心痛,“小凝,你别乱来。我毕竟是先皇遗诏钦点的皇后,就是皇上,也只能废了我,不能处死我!” “爹爹能伪造先皇遗诏,自然也能废了遗诏。”许凝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指甲。 许如凉心思一沉。 她们的家族占据半壁江山,她们的父王权倾朝野,她们的地位极其煊赫,堪称天之骄女。 尤其许凝,身为幼女,更是从小被人呵护在手心里,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受尽恭维吹捧,一味地高傲骄纵。 可她竟然连最基本的认知也没有…… “就算先皇遗诏确系伪造,但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泼出去的水,已经昭告天下的事如何更改?”许如凉语重心长:“你想过没有,若是我不明不白死在你手上,牵出陈年旧事,其他几大门阀借机发难,你要父王怎么办?平阳王府怎么办?许氏一门怎么办?” “少拿你的‘顾全大局’来压我!”许凝不屑的娇嗤:“娘亲说了,只要你死了,我就是许氏嫡宗唯一的女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爹爹无论如何都会保住我!” 娘亲……漆雕烟儿! 竟然不是许凝不知轻重一时兴起,竟然是漆雕烟儿授意! 字字句句都表明,蓄谋已久! 许如凉挣扎着站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自认待你们母女不薄……” “贱人闭嘴!还想摆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给谁看?”许凝顺手反掌一掴,“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巴掌落在许如凉脸上。 十二月的帝都兴庆城冷得覆水成冰,刚刚泼在地上的水早已结冰。 许如凉脚下湿滑,趔趄倒地,腹中传来钻心的疼痛。 许凝嗤道:“就因为你这贱人事事出头,占尽祖父和父王的赞誉,抢尽了我和娘亲的风头,都是你这个贱人的错!” 许如凉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端方清正,深得朝野内外赞誉。即使曾经有人致力于质疑她皇后之位的正统性,最后也为她折服,转而坚决拥护她。这不得不说是她的成功。 然而,在许凝眼里,一切都成了她的罪状。 许如凉不说话。 许凝只道她认罪,甜甜地笑了笑,“姐姐也不必为咱们许家担心,又不是我要你死的?哝,这可是皇上御赐的鸩酒。将剧毒无比的鸩毒,化在上好的桂花酿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就请姐姐先品尝吧。” 许如凉无声无息。 许凝又甜甜地笑了笑,好像很大度的样子:“姐姐放心,这一路上你不会孤单,我娘亲早就为你安排好了,你的好娘亲,好哥哥,好外公……哦,对了,还有大姑妈,都在前面等着你呢。姐姐只要喝了这杯酒,就能追上他们,一家人又能共享天伦啦。” 许如凉仍然无声无息。 许凝皱了皱眉,片刻后,再次甜甜地笑着说道:“喔,是了,姐姐担心路上没人照顾吧?放心吧,我娘亲也为你安排好了。姐姐还记得你清心居的那些侍女吧?还有你那掌事大侍女,就那个叫菲湘的……” “啊——” 许如凉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喊。 指尖的温热,和肆意蹿进鼻腔的血腥味,无疑表明,她在出血…… 孩子没了! 十年前的冬天,哥哥战亡,她失去了这世上和她最亲的人。十年之后的这个冬天,她终于又有了至亲,却被许凝害没了! 此时此刻,她还有什么大局要顾及? 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容忍许凝? 大不了同归于尽,黄泉路上去陪她可怜的孩儿! 许如凉伤心欲绝,血气翻腾似发狂般,鼓作一口劲,奋力起身冲向许凝:“我跟你拼了!” 事出突然,许凝陡然间没避过,被她冲倒在地,尖声尖叫。 宫女忙惊叫着让太监来押许如凉,又连忙上前搀扶许凝,阴暗的酒窖里乱成一团。 许如凉畅快地笑起来。 十六年,她忍了许凝整整十六年零二天,终于也让许凝知道一回什么叫疼痛! 可是这轻轻一推,哪里抵得上这对恶毒母女给她造成的伤害? 她只恨自己傻,以为只要多忍让,这对母女总有一天会感化,会和她们许家人同舟共济。 是她错了,是她自欺欺人。 狼子野心早已存在,永远不会因为她的容忍而消弭! 只是可怜娘亲、哥哥和外公…… 许凝扶着倾斜的发髻,尖声嚷嚷:“贱人疯了,快让她喝御赐的鸩酒!” “御赐?呸!”许如凉迎面唾她:“你难道不知道,早在二十一年前,先皇就曾明令禁止宫里出现毒物?即使煊煊要我死,也绝不会用毒!” 提起“煊煊”,这个她唤了十年的名字,许如凉笑绝戚哀,心痛得肝肠寸断,煊煊还不知道曾经有了这个孩子…… 煊煊,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救我? 假传圣训的阴谋被轻易揭穿,许凝恼羞成怒:“既然你不吃鸩酒,那就把你做成人彘,削光你的四肢,割掉你舌头,挖空你双眼,灌聋你双耳,看你还说什么,看什么,听什么!” 许如凉浑身战栗。 竟能想到如此恶毒的方式对付她! 今天难逃一死…… 生无可恋,与其被毒妇母女践踏,她宁愿自尽,保留最后的尊严! 许如凉捏了捏拳头,手心里传来坚硬的感觉,仿佛磐石一般给她力量。她深吸一口气,出其不意发力挣扎。 太监分神间隙,倒让她挣脱开去,再次奋力冲撞许凝。 阴暗的酒窖里再次陷入慌乱。 许如凉畅意冷笑:“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伤害我!你和你娘都会遭到报应,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掌风带过,手中棋子悉数塞进嘴里。 这些棋子,都是哥哥生前送给她的,她时常带在身边,就连睡觉也不离手。 今天,她就带着这些棋子,去见哥哥…… 许凝尖叫:“快让她吐出来,就这么死了太便宜她!” 太监卡住许如凉的脖子。 许如凉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许凝的奚落声也越来越模糊。 身子越来越沉,好似坠入深渊…… 大概这就是佛经里说的“下地狱”吧? 这一刻,她反而忽然超脱地平和了。如果能就这么上路,黄泉路上去追娘亲、哥哥、外公和大姑妈,还有她刚刚失去的孩子…… 第一章 归来 许如凉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很轻柔也很模糊,令她觉得安宁。不似皇宫藏酒地窖里那咄咄逼人带回音的凌厉和尖锐,让她压抑,让她颤栗,让她感觉喘不上气…… 不,不对。不是已经在许凝冷嘲热讽的凌辱声中,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么? 为什么现在还能思想,能感觉到温暖,还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 难道……还没死透? 许如凉迫切地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皮仿佛有千斤重,用尽全力也只能眯出一道缝。 入目有光。 看来她已经离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 映入眼帘,模模糊糊是一副天水碧色织金纱帐。而她,置身于一张小小的填漆床中,身上盖着柔暖的鹅黄锦被。 好像回到了她在平阳王府的闺邸清心居。 清心居的卧房里也有张小小的填漆床,春季常挂天水碧色织金纱帐,盖一床薄薄的锦被。 离开平阳王府已经整整十年,但这些记忆却仿佛只过了一天般清晰。 许如凉笑容凄凄。还以为自己恨极了这座冷酷无情的府邸。可是为什么,即便死后化魂,还要回来这里看一看? 是太怀念在这里度过的年少时光了吧? 那时候,哥哥还活着,她还没进宫,是平阳王府里最受宠爱的女儿……不,那不过是假象罢了,不过是父王为了让她死心塌地为家族服务而长久演绎的假象罢了! 她只是家族利益和父王野心的牺牲品…… 不! 为什么即便死了,还要记得这些残酷现实,还要感受这些悲伤情绪? 为什么不能忘记一切痛苦,像许凝诅咒的那般,黄泉路上去追娘亲、哥哥、外公和大姑妈,与他们团聚,共享天伦…… 为什么偏偏要回来这里徘徊,铭记所有痛苦? 许如凉痛苦地闭上眼睛。 因为心有不甘啊,怎么能安心上路? 想她一生小心谨慎,兢兢业业,以为自己虽然自欺欺人,但好歹活得还算明白,却在临死之际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充满了疑点! 娘亲的死,哥哥的死,外公的死,通通都是迷! 还有慕连煊。 她是那么的信任他,相信他会保她周全。 天知道当生命的咽喉被人扼住那一刻,她有多么期望他会突然出现,从许凝手里解救她! 可是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仍然没有出现,没有去救她。 他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已经知道她被许凝用迷药迷晕,带离冷宫,死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了么? 恍惚间,响起珠帘晃动声。 一名十五六岁年纪的圆脸姑娘挑帘走进卧房。 她梳着双丫髻,穿青莲散花半臂,配丁香色齐腰襦裙。 这是平阳王府一等侍女的装束打扮。 她身后跟着两名十一二岁年纪的小姑娘,梳着丱发,穿轻荷散花半臂,配浅草色齐腰襦裙——二等侍女的装束打扮。 三人都来到床前望了一眼,而后欣喜地双手合十,口宣:“老天保佑,郡主醒了!” 许如凉刚出生就被大昭第十六代君王永和皇帝钦封为“丹阳郡主。 郡主……醒了……她们能看见她? 许如凉神色一顿,电光火石间闪过思量,藏在锦被下的手往大腿上掐了一把。 疼! 听说魂是虚无缥缈的,感觉不到疼……她疼,所以,她不是魂? 她当真又回来了? 许如凉不敢置信。 其中瓜子脸的二等侍女对圆脸侍女道:“尔琴姐,郡主醒了,我这就去告诉大伙儿。” 那圆脸侍女尔琴点了点头。 许如凉忙道:“别……” 三人同时又望过来。 可见她们也能听见她说话。 事情越发的诡异玄乎。 许如凉捏了捏拳,想要聚集一点力气。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感觉脖子酸痛,浑身乏力,十分虚弱。 好不容易有了点力气,道:“先让我静一静。” 这一切太匪夷所思,饶她许如凉为后六年,见惯恢弘大势,面对千军万马亦可面不改色,仍需一点时间来接受并适应“死而复生”这般轶事。 还有这些已经在她生命里消失过一次的人。 当年她进宫的时候,没有把这些侍女带进宫,她们就留在了清心居。在之后三、四年内,她们便全数死于漆雕烟儿之手。 而现在,她们又都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屋里鸦雀无声,使得外边的声音略显清晰。 一个中年女人冷笑地说:“菲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章妈妈还敢诬陷郡主不成?” 菲湘…… 许如凉挑眉。脑海里浮现许凝刻薄嘲讽的话语:“你那掌事大侍女,就那叫菲湘的,真不识好歹,我娘一心拉拢她,她却不识抬举……既然她对你忠心不二,想必你到了阴曹地府,她还会尽心地服侍你。” 菲湘道:“二爷和郡主都还在未醒,事实究竟如何还有待两说,怎么能凭章妈妈一面之词就断定是郡主怂恿二爷和二姑娘去的偃月坡?” 声音十分温和,不卑不亢,据理力争,便是刚才令许如凉觉得安宁的那道声音。 中间沉默了一小会儿。 许如凉趁机问尔琴:“发生什么事?” 尔琴道:“您不记得了吗?午后您和二爷、二姑娘一块去偃月坡打板球。二爷滚坡落水,昏迷不醒,您也被二爷的球棍子击昏。章妈妈说是您怂恿二爷、二姑娘去那偃月坡。夫人问责奴婢们看护不周,恰好今日是尔书当值,夫人就让王嬷嬷来拿尔书。” 在平阳王府,只称呼原配为“王妃”,继室只称为“夫人”。 这个“夫人”,就是许凝口口声声炫耀的“我娘亲”,许如凉的继母,漆雕烟儿。 二爷、二姑娘是漆雕烟儿亲生的一双儿女,许冲和许凝。 许如凉想了想,这是发生在永和十六年三月初,她八岁时的事。由于生平第一次遭到父王严厉责罚,她记忆深刻。 事实上并非她怂恿他们去打球。 当时她正在午歇,是他们过来找她一起去打球,之后出了意外。 许冲和许凝屋里的人为了逃脱责罚,众口一词推说是她怂恿弟弟、妹妹去打球。 由于清心居的人都没在她身边,不能为她做证,她百口莫辩。可是漆雕烟儿也不能当真重罚她,所以最后以尔书承担看护不周的责任,被活活杖毙了事。 而她,虽然免受继母刁难,却难逃父王的责罚。 父王亲自下令罚她禁足半年。 若非哥哥为她苦苦求情,只怕她当真是要被罚禁足半年。 却也正因为帮她求情,使父王对哥哥越发不满,父子之间产生隔阂和嫌隙,离心离德…… 中年女人又说:“你有什么道理,就到王爷和夫人跟前说去。” 还真是要去说一说这个道理! 许如凉翻身起床。 从前她年少无知,无力自保,更没能力保护身边人,只能眼睁睁看她们惨遭碾压。 而今她已长成,机会就在眼前,她还能不作为吗? 既然回来了,她就要尽己所能守护亲友、寻找真相,而不是再做一次待宰的羔羊,再当一回自欺欺人的傻子! 冲到窗口,喊道:“且慢!” 第二章 出发 院中几人循声望来,就看见许如凉站在窗里。由于身量不高,只露出肩膀以上的地方,穿着莹白的盘领真丝中衣,瓷娃娃般精致的面孔还有些苍白,头上顶着蓬乱松散的三丫髻。 菲湘箭步进屋,喜道:“郡主醒了!” 这个忠心又顽强的姑娘今年十八岁,形若细竹,脸还没巴掌大。独一份的垂挂髻、杏红散花半臂和秋香色齐腰襦裙,使她尤为突出。 许如凉微微颔首示意,视线越过她,看向那穿枣红团福纹褙子、梳着圆髻的中年发福女人。 这就是王嬷嬷,漆雕烟儿的心腹,当日藏娇楼之变她也在场。 虽然再回首已年轻了十岁,可是这一眯起来就挤满褶子的脸,还是那么的精诡阴涩,令人不喜。 许如凉径自打发她道:“你先回去,告诉父王和夫人我已经苏醒,请他们宽心。待我稍事洗漱之后,就会亲自带人去上房向他们请安。” 淡定从容的神态,俨然不像个八岁小姑娘。 但鉴于她从小就被漆雕烟儿用森严的规矩束缚得刻板呆滞,像个小大人般沉稳,因此并没有引起怀疑。 王嬷嬷得了准话,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和菲湘理论,先离开清心居。 菲湘急忙劝道:“您不能去啊。今次不同往常,事态严重,您这一去免不了被责罚。您才苏醒过来,身子还很虚弱,万一罚跪,您哪里承受得住?” “放心吧,我又没做错事,干嘛罚我跪?”许如凉心中感动。 前世她们也是为她着想,这样劝她的,可她又哪里能弃她们不顾?吩咐道:“我意已决,不必再劝,服侍我更衣。” 瘦瘦小小的身体,隐隐蕴示母仪天下到雍容气场,令人无法抗拒。 菲湘等人俱是一怔,很快就回过神来,急忙替她更衣梳妆。有希望保住同院姐妹的性命,谁不乐意呢? 许如凉趁机了解事情进展。 现在还处于许冲乳娘章妈妈单方面供词、漆雕烟儿派来传人求证阶段。 还没定论,还来得及! 许如凉握拳。 诚然她也没十足的把握能斗赢漆雕烟儿。毕竟这毒妇实在太狡猾,隐藏得很太深,若非前世突然折于她手,她都不会发现这毒妇端庄温柔表象下掩藏的险恶阴狠。 但即使真正只有八岁时,她也敢替自己的侍女出头,更何况如今这具八岁的身体里换了条十八岁的芯子呢? 成与不成,总要放手一搏,才不愧这些侍女事她忠心耿耿。 望着忠厚耿直的侍女们,许如凉心里默默地做了个决定,吩咐道:“等会儿菲湘跟我去鸿轩,其他人全部留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鸿轩是许冲居住的院落。 刚才说去上房,怎么突然又说要去鸿轩? 侍女们不解地看着许如凉。 许如凉却看向菲湘。 菲湘微微一怔,思忖片刻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果然比别人更冰雪聪慧,一点就通。 许如凉暗自赞许。 收拾停当,主仆二人一并出清心居,直接往鸿轩去。 留守清心居的侍女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都不约而同地长长透了口气。 而这时候,上房嘉裕堂里的侍女却个个噤若寒蝉。 漆雕烟儿坐在茶厅上首位置。 她惯来工于修饰,已然三十又三,却保养得如同才二十出头。牡丹头梳得高耸入云,满头珠钗璀璨。纤细玲珑的身材配交领红梅暗纹广袖裳,罩一件水红色的素面杭绸褙子,愈显青春风华。 但急躁的神色和眉心紧蹙而挤出的“川”字破坏了这份清甜之美。 见王嬷嬷独自回来,她摆手遣退闲杂人等,疑道:“怎么去了那么久,人呢?” 王嬷嬷道:“菲湘不放……” “又是这贱婢坏事!”漆雕烟儿捏拳捶桌子:“仗着韶阳那老头子替她撑腰,还反了天了她?也不看看这里是平阳王府,不是他们韶国公府!” 韶阳城韶国公府是许如凉的外祖家,“那老头”便是她外祖父。 韶国公为菲湘撑腰,明眼人都看得出,其实是替许如凉培植一个得力的守护者。 但即使看出来又能怎样?便是连正经女婿平阳王都得顺带着给菲湘三分薄面,更何况是还没在平阳王府站稳脚跟的继室漆雕烟儿? 漆雕烟儿虽早有心寻机除去菲湘,但菲湘谨守本分,从不出错,她一直没机会下手。 这次倒是个良机,不巧的是晌午正是她把菲湘叫到上房来吩咐事,使得菲湘有合理的理由解释没在清心居看护许如凉。 又让菲湘逃过一劫,只能收割一个一等侍女,实在不解气! 漆雕烟儿恨得咬牙切齿:“迟早要收拾了她!”顿了顿,又道:“那你就由着她不放人?” 夫人身边的嬷嬷,还耐不得姑娘屋里一个掌事侍女,也是废物! 王嬷嬷急忙道:“郡主醒了。” “她倒是醒得早!”漆雕烟儿面色不虞,冲哥儿还在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王嬷嬷又道:“她说等会儿亲自带人过来认错。” 诚然许如凉说的是“请安”而非“认错”,但在她们眼里,请安和认错没甚差别。因为以往出事,最后也都是许如凉顶的包。 可惜王爷偏心包庇她,即使闯再多的祸也不罚她! 不过,这一次出了大事…… 漆雕烟儿和王嬷嬷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个眼色,这一次,谅她还怎么逃! 王嬷嬷道:“那奴婢现在去请王爷?” 漆雕烟儿摆摆手:“急什么?难得的机会,怎么着也该让他多陪陪冲哥儿。那小丫头片子来了,等着就是,她那张嘴只会吃饭,一棍子也打不出个响儿来,敢说什么?” 许如凉小时候内向收敛,嘴笨,不会说话,极为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漆雕烟儿瞧不起。 此刻没有旁人在侧,漆雕烟儿便不顾“书香门第”出身应有的端方,言语间颇为刻薄。 而她也有些得意。 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的杰作,是她“有先见之明”,早就把能够教导许如凉人情世故的乳嬷嬷和乳娘遣出府。 之后,不必她动手,许如凉自己也会慢慢荒废…… 现在成果不就已经很明显了吗? 想起这些,漆雕烟儿就忍不住地想表彰自己机智过人。 王嬷嬷几不可见地摇头,勾栏里养不出贵千金!谨慎地劝道:“二爷年纪越大,五官面貌越来越明显,只怕王爷起……” “混账!冲哥儿就是王爷的儿子,王爷起什么疑?”漆雕烟儿怒地一掌拍在桌上,缓了会儿心绪,语气森森地道:“谁乱嚼舌根,通通给我打死!” 王嬷嬷便不再多言。 漆雕烟儿挥挥手似要驱散晦气一般,又想起正事来,不悦地道:“怎么回事,那小丫头片子是爬着来的吗,要明年才能到啊?” 王嬷嬷也朝门外望去。 只见一个穿赭色短衫的婆子走进院门,站在门槛外福身道:“王爷请夫人去鸿轩。” “是不是冲哥儿醒了?”漆雕烟儿拎起裙裾就跑出了嘉裕堂。 婆子愣在当场。 王嬷嬷皱眉。若是二爷醒了,婆子怎会是一本正色?一准儿腆着脸讨赏了。 顺手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把碎银,借势虚扶婆子,塞进她手里。小意地道:“老姐姐可知道王爷为了什么事让夫人去鸿轩?” 婆子揣起银子,道:“郡主在二爷屋里。” 第三章 对质 鸿轩与清心居之间隔一条横跨整座平阳王府后花园的巷道,在花园东角门边,是一座白墙红瓦的独立四合院。倒座外植一排参天乔木,笔直挺立,好似守卫站岗般坚毅。 肃穆之情越发衬显此刻气氛凝重。 正屋茶厅上首有张黑檀罗汉榻,中央摆着四方矮几。矮几左边坐着一个着盘领紫青文官朝服的清瘦男人,便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左相,国舅爷,平阳王许琦。 许琦今年三十五,正值华茂之年,从风仪峻拔的形容不难看出青年时的玉树临风。 他正襟危坐,手里端一只茶盅,闲适地扶拨着浮叶。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子却透着波澜不兴,清俊的面庞,永远带着上位者的随和宽厚。 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这份随和宽厚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杀伐果决和高冷凌厉。 许如凉便是了解他的人。 因为了解,所以懂得谨慎规避,带着菲湘老老实实地垂首默立在茶厅中央。 章妈妈跪在她脚边,水蓝色的褙子沾了灰尘,形象全无。 漆雕烟儿进门,看见的便是这副阵仗。 路上已经从婆子那里打听到消息,许如凉还没说什么。 她略略稳住底气,对丈夫福了一福,便去右边坐下。审问许如凉道:“章妈妈说是你怂恿弟弟和妹妹去偃月坡,你有什么要说的?” 许如凉无从举证,只能微弱而倔强地复述:“我没有怂恿他们,是他们先来找我的。” 章妈妈哭泣着哀求道:“求郡主说实话吧。这事于您不过是一句话,可对于奴婢们,若不能洗清冤屈,却是杀头的大错啊。郡主,求求您就说实话吧,王爷和夫人疼着您呢。” 这话说的,好像许如凉不肯放她一条生路似的。 许如凉默默地看着章妈妈。 当年她就是听这刁妇说得可怜,一时恻隐,承认是她怂恿许冲和许凝去偃月坡打板球。以为还像以前一样,只要她承认,事情就可以不了了之。 却没想到,漆雕烟儿留了后手,要罚当值侍女。 那时她再想翻供救尔书,但为时晚矣,更被父王责骂“反复无常,难成大器”。之后被罚禁足、连累哥哥为父王不喜…… 至于章妈妈,其实还是难逃一死。 因为,千不该万不该,这刁妇最不该妄图染指毒妇的儿子。 许冲极其听信章妈妈的话,使身为亲娘的漆雕烟儿心生不满,早就欲除之而后快。 漆雕烟儿现在利用章妈妈陷害许如凉,等尔书被打死之后,许冲的乳嬷嬷和掌事大侍女就会跳出来,说不忍看许如凉受罚,即使会遭章妈妈报复也要说出实话。 “真相大白”之后,章妈妈被褫衣杖毙,弃尸乱葬岗。 不过许如凉不仅没找回清白,反而更为人不喜,因为她撒谎导致尔书枉死,令人寒心。 最后只有漆雕烟儿是赢家,不仅打压了原配留下的一双儿女,铲除异己夺回儿子的心,还得到丈夫诸多的安慰和温柔相待…… “郡主?郡主,您说句实话呀。”章妈妈跪着爬过来,声泪俱下。 许如凉慢慢地收回飘远的思绪,神情怔怔的样子俨然是被吓坏了,木讷地转眼望向上首。 漆雕烟儿暗暗捏着拳头,眼神里充满期待。 以许如凉惯来的性子,不知自己泥菩萨过河,偏还喜欢多管闲事,出手保下人,当她们的挡箭牌。现在只要她替章妈妈挡责……哼,一个都别想好! 许如凉犯难,一时还没想到万全的对策。 见到章妈妈之前,她没回忆起这件事还牵扯着章妈妈,以为只要保住尔书就可以了,想的法子比较简单。 现在显然不管用了。 章妈妈把话说到这份上,她若还不承认,就是自私自利,见死不救——毕竟目前绝大部分人都没想到漆雕烟儿还留有后手。 一旦传出这样的名声,在下人面前失去威望,她以后如何立足? 可是她能承认吗? 究竟该怎么办? 虽然已经洞悉漆雕烟儿的陷阱,她却不能突兀地表现得太机智,更不能展现未卜先知…… 可恨漆雕烟儿狡猾,令她进退维谷! 章妈妈又往她跟前爬了几步,摇曳着她的衣角,恳求:“郡主,奴婢求您了,可怜可怜奴婢,就说句实话吧。” 许如凉下意识地往边上退了一步。 漆雕烟儿挑挑眉,示意她近前,和颜悦色地道:“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想逃避,这都情有可原。但毕竟事关人命,你总该跟你父王说说,当时怎么回事?” 许如凉朝许琦看去。 许琦仍然微微闭阖眼睑,不动如钟。 许如凉心底生寒,她是父王亲生的女儿啊!明明已经说过不是她怂恿的,可父王眼看她和一个仆妇对质,却没有丝毫维护她的倾向…… 亲爹指不上,还能怎么办?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真的这么严重吗?” 漆雕烟儿压抑着不耐烦,道:“是啊。” “那我得仔细回想。”许如凉苦恼地皱起了眉头,说道:“当时我正在午歇,冲弟和小凝来找我去偃月坡打球……我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兴,不如等冲弟醒来问问冲弟吧?” 漆雕烟儿登时语噎,心头生怒。 别人或许觉不出这句话里隐含的危机,但她作为整个计划的施展者,心里门儿清,许如凉这就把许冲推到了她为许如凉设定的位置。 以为许如凉故意为之,但是触及那天真无邪的神情,和清澈见底的乌黑眸子,她不禁觉得自己多心了。 这丫头该是歪打正着。 漆雕烟儿稳住心神,道:“你是长姐,该有作为长姐的担当,别把问题都推给弟弟。” 毒妇这是口不择言了吗? 许如凉纳闷地道:“可我真的不知道,难道夫人要我胡诌么?”转向许琦,委屈地说道:“女儿只是想问冲弟求个真相,绝不是想把问题推给弟弟,还请父王明鉴,替女儿做主。” 漆雕烟儿嗔怪:“你这孩子……” 许琦稍微挑起眼皮子,慢条斯理地截断漆雕烟儿道:“以往闯祸她从不推卸,今天始终不认,定有隐情,就等冲儿醒来再行定夺。” 漆雕烟儿气煞。 她想用“惯性”让许如凉上勾,没想到许琦也用“惯性”来反将她。 都怪这小丫头片子今天一反常态! 广袖下双手紧捏成拳,心里恨得要死,嘴上还得故作大方地说:“王爷英明。” 一屋子的人就开始等许冲苏醒。 许如凉紧绷的心弦松了松,稍稍感觉自在了一些。 漆雕烟儿却坐如针毡,也不知道冲哥儿什么时候醒,万一毫不知情就说漏了嘴……得第一时间教他说辞才行。 可是这么多人看着…… 她正想借口把人支开,许如凉忽然道:“女儿想去看看冲弟。” 简直雪上加霜。 漆雕烟儿想制止,许琦却先点了点头。 许如凉便要去内室,只是脚步刚迈出去,人就往前栽去。幸亏菲湘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才没有摔倒在地,但人已经昏昏无力。 漆雕烟儿眸光一亮,机会啊! 第四章 散心 安排许如凉先回清心居之后,漆雕烟儿又转向对许琦,说道:“不知道冲哥儿何时能醒,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妾身先服侍您回上房稍事歇息吧?” 许琦刚下朝回府,连朝服都还没脱,听说儿子出事就先赶过来。当下也觉得有些疲乏,就点点头,起身往外走。 漆雕烟儿提步跟上。 王嬷嬷点头,表示她了解漆雕烟儿的心思,知道该怎么办。 漆雕烟儿却摇头,朝跪在地上的章妈妈努了努嘴。不必她们操心,章妈妈肯定比她们更着急跟许冲串供。到时候她们只管片叶不沾身地坐收渔利就成。 王嬷嬷恍然大悟,悄悄地竖起大拇指,心安理得跟在许琦和漆雕烟儿之后走出鸿轩。 倒座外的杨树林后走出来两个人。 许如凉弯着嘴角,天真地道:“我休息够了,我们回清心居吧。”眸光亮晶晶的,神采奕奕的样子,哪还有刚才不省人事的虚弱影子? 菲湘喜道:“您觉得好些了吗?” 许如凉点头:“好多啦。” 菲湘略作迟疑,劝道:“那您现在能不能再坚持一会儿,回二爷屋里去守着?” “为什么?” “您想想啊,现在您离开鸿轩,主持公道的王爷也离开了鸿轩,万一这期间二爷醒过来,有人教他串供,到时候您没有证据,又说不清楚啦。” 和漆雕烟儿、章妈妈等人打了多年交道,这点伎俩她还是看得透。 在这点上,她比许如凉强。 许如凉小时候被她们尽心保护着,长大后被灌输“许家人不内斗”思想,加之慕连煊长期不纳妃,根本就没有“窝里斗”的实战经验。 但许如凉并非没有斗争经验,她和诰命夫人之间可没少打交道。 只不过那都是明刀明枪的往来,根本没接触过这些鬼蜮伎俩,否则前世怎么会疏于防范而惨死于许凝之手呢? 要知道,没有哪个正经大家闺秀会使用“迷香”这种卑鄙手段! 也不知道标榜“诗书传世”的漆雕家族怎么会教出漆雕烟儿这样的毒妇?而且这毒妇还毁了她们许家女儿的闺风,把许凝教得不入流。 想起种种恩怨情仇,许如凉不由自主地捏起了拳头。 一尸两命,此仇不报枉重生! 但现在还不到时机。 妄说眼下这对毒妇母女的野心和本性还未暴露,她无凭无据,即使她们暴露了,为许氏一门的安定团结和声望利益大计,父王也绝不会替她出头废妻杀妻。 尤其这几年,许家正处于最敏感时期。 就算为了此刻在宫里苦苦支撑的大姑妈,她也要暂时隐忍仇恨,从长计议。 反正,她最擅长的就是忍耐。 更何况眼下,相比于斗垮毒妇母女,她还有更紧迫的事要做——得保住哥哥和外公性命,再调查清楚娘亲过世的真相…… 许如凉收起心绪,了然地点点头。 菲湘道:“那您……” “我累了,想先回去睡一觉。” 许冲要到第三天晌午才能醒,即使她想在这里守着,又能守到什么时候? 否则刚才她干嘛装昏? 菲湘虽然担心串供,却更关心许如凉的身体,蹲下来拍拍自己的肩膀,说道:“您要是觉得抱着颠得慌,就用背的吧。奴婢慢慢地走,保证不颠着您。” 刚才许如凉就说她抱着颠得慌,要求到树后稍事休息。 只是托辞,没想到她当了真,还上了心。 许如凉感觉暖融融的,比这阳春的晚风更和煦,笑道:“哪有那么娇贵?咱们一起慢慢走回去就是了。” 也正好吹吹风,散散心,想一想对策。 虽然暂时拖延了时间,可会来的问题还是会来…… 思忖间,不知不觉走到金水湖边。 平阳王府后花园有两座湖,一座名为济月湖,毗邻北山偃月坡,就是许冲落水的地方,另一座就是金水湖。 金水湖位于王府内院纵深靠后地段,是一片荷叶形的浅水滩,因为每当日出、日落时分,阳光落在湖面上,形成金灿灿的粼粼波光而得名。 湖上东西横跨一道汉白玉廊桥,中央有座飞檐翘角的小阁,金水阁。 许如凉小时候很喜欢到这里来玩。每到朝廷休沐日,哥哥不用进宫上学,就会在这里教她下棋、抚琴、描红、画画…… 也不知道那本题有哥哥亲笔注解的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 许如凉朝廊桥走去,忽然又却步不前。 十年生死两茫茫,此刻故地重归,蓦然有种近乡情怯的踟蹰。 菲湘却以为她因许冲落水而怕靠近水,温和地安慰道:“您牵着奴婢走中间,便是风吹过来也吹不走的。” 许如凉一怔,莞尔失笑。 是啊,她现在可是八岁的,哪来什么物是人非? 搭着菲湘走上桥。 桥板两边浮着茂盛葱郁的水葫芦和许多无根飘萍,深深浅浅的绿色连成绿油油的一片,覆盖在清澈的湖水上面。 走在桥上,好似徜徉在绿海。 小风微微地吹,带着湖水的清气,叫人觉得神清气爽。 菲湘给她解闷儿,道:“您别看现在只有绿色,其实还种着莲藕、菱角和马蹄。入夏以后,绿叶中间就会冒出花骨朵。盛夏时节,莲花和菱花齐齐盛放,红的白的,还有粉色的。” 许如凉从没见过盛夏时节金水湖的景致。 每年六月她和哥哥就会离开京都,到韶阳去陪伴外公,直到晚秋时节才回来。而那时,金水湖只剩下残荷枯枝的肃杀了。 但她却不是没见过盛夏时节的荷花。 荷花在甘宁道兴庆城这座西北帝都罕见,可是在湖广道韶阳城,那座遍地湖泊的鱼米之乡,随处可见,而且品类繁多。 盛夏时节,连片的荷田上烟波浩渺,绯翠相映…… 许如凉扬起嘴角:“那一定很美。” “可不是!”菲湘见她欢喜,也跟着欢喜,话就多了起来:“有位诗人是怎么赞美来着,什么莲叶碧,荷花红……” 许如凉失笑:“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对对,就是这句。”菲湘高兴地道。 当差管事她是一把好手,但这吟诗作对嘛,就不敢恭维了。 许如凉摇头:“小小金水湖,承之有愧。大抵也只有江南水乡那些广袤无垠的大湖泊,才配得上这句诗。” 菲湘出自韶阳,但幼年即随父母陪嫁来兴庆,早已忘记南边风物。 一时没了话。 却听金水阁里传来几道清爽笑声和抚掌声。 一道略显稚嫩的陌生男声说道:“许大世子,承让,承让!” 菲湘疑惑地“咦”了一声,暗自不解地喃喃道:“世子爷应该知道郡主出事了,怎么没去看望郡主,反而在这里待客?” 许如凉神思一怔。 刚才她总觉得少了什么,现在突然想起来,就是哥哥啊。 前世哥哥和父王一起回府,父王直接去了鸿轩,而哥哥先去的清心居找她,之后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是今天,哥哥却意外地在这里待客。 定然不是客比她重要,而是由于身份特殊,不得不由哥哥亲自招待。 第五章 重逢 许氏一门贵为大昭功勋门阀之翘楚,声望领士族之首,地位尊荣当世无双。来客既然能让平阳王世子不得不亲自出面招待,无非皇族宗室子弟。 只是,单凭声音,判断不出是谁,也不方便直接过去看。 许如凉闷声不吭地拉菲湘往岸上走。 大昭时代国风开化,民风彪悍,并不刻意追求男女大防。尤其武勋贵胄之列,比如平阳王府和韶国公府,更主张废黜前朝禁锢思想,倡导男女自由、平等。 可是,当武勋贵胄娶了个书香门第的女人,那就难说了。 比如漆雕烟儿,自诩闺秀,一贯主张谨守男女大防。平日约束女眷,连二门都不让靠近。 许如凉担心,保一个尔书已经棘手,万一今天的事被那毒妇知道,非要按个“怂恿郡主见外男”的罪名,趁机严整菲湘,怎么办? 菲湘却以为她吃醋,哄道:“您别难过,世子最疼……” “我知道,”许如凉道:“哥在做正事,咱们别去打扰他们,快走吧。” 她只是不知道,究竟哪个皇子王孙吃饱了闲的突发奇想,不按前世原路走,赶在今天造访平阳王府? 不过阴差阳错倒也帮了她一个大忙。 不然今天哥哥就会陪她去鸿轩,为她求情,惹父王不悦…… 嗯,应该谢谢他。 许如凉暗暗点头,心想打听到是谁,以后给他安排个既贤惠又漂亮的媳妇。 大昭宗室不成文的惯例,宗族子弟娶妻,凡由皇后发懿旨赐婚者,是为享有崇高荣耀。 不过想头一出,她却愣住了。 皇后…… 这辈子还要去当皇后吗? 皇后不好当,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很苦很累。 而最没天理的是,绝对不能赢丈夫,不能反驳丈夫,更不能对丈夫发脾气——失去了作为高手,作为妻子,作为女人的极大乐趣。 菲湘见她突然站住,也跟着站住。 下意识地回头,便看见三名头戴紫金华冠的贵公子走出金水阁。 其中身穿碧蓝直裰的少年朝她们跑过来。 这便是“许大世子”许如净。 许如净年方十四,身形清瘦,在三人中稍显稚嫩。白净的面庞美若脂玉,五官集成了父母的优点,精致耐看。 许如凉仿佛依稀看见了十四岁时的她自己。 许如净已经跑到跟前,抱起许如凉就先转了一个回旋。 这是兄妹俩最喜欢的动作。 之前有次,许琦抱许凝回旋,却没有抱许如凉,许如凉很失落。从那时候起,许如净就立志,许如凉这辈子的回旋都由他承包。 许如净放下妹妹,歉疚地道:“本来想马上去找我们小阿凉,可是……”朝后面看了看,无奈地叹了声气。又道:“你刚醒么?怎么不在屋里休息?” 许如凉完全沉浸在久别突然重逢、失而突然复得的冲击中。 眼泪无声。 许如净顿时慌了神:“都是哥的错,要不小阿凉打一下出气吧,别哭好吗?” 以前也是这样,无论如何,只要她伤心难过,哥哥不管有错没错,肯定第一时间道歉认错,哄着她,简直要把她惯到天上去。 她已不是那个她,哥哥还是那个哥哥。 许如凉情难自已,抚上他生动的面庞。 温暖的感觉透过指尖,传到心里。 心里埋藏十年的话,情不自禁说出口:“你知道吗?我等到荷花凋,桂花开,又等到梅花红,雪花白,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许如净怔愕。 他只是早上进宫,下午回府…… 不过妹妹对他殷殷思念,他觉得受用无穷。 宠溺地摸着她头发,“让我们小阿凉久等,是哥不好,哥保证以后不会了。” 穿橙色直裰的娃娃脸走过来,揶揄道:“难怪刚才对弈时许大世子心绪不宁,输得一塌糊涂,原来是妹妹在等着呀。” 听声音就刚才说“承让,承让”那人。 许如凉恍然,原来是他! 这位名叫慕肃,豫王幺子,今年十三岁。 前世在十九岁那年凭军功盖过几位兄长,继承了王爵,是难得的军事良材,很得慕连煊器重。不过却娶了个性格泼辣,姿色平平的妻子。 但两人伉俪情深,是有名的模范夫妻呢。 看来不用给他另选媳妇了。 许如凉认同地点头。 旁边穿靛青直裰的儒雅高个子笑道:“现在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了吧?” 这人许如凉就更熟悉了,出自江湖道江寒城文勋世家颜氏。 忠文伯府十三公子,颜茗,今年十六。 和慕连煊同年,算起来却是慕连煊的表舅。前世致力于质疑许如凉皇后之位的“正统性”,多次在朝堂上舌战群臣,差点使她被废黜。 不过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转了口风。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 许如凉把这定义为“文人的任性”,凡人捉摸不透。 所以,给他配媳妇儿? 还是算了吧。 谁知道他喜欢高矮胖瘦呢? 许如净谦虚地道:“颜公子见笑。王子肃真才实学,是我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改日有机会再向王子肃讨教。” 慕肃不依不饶:“干嘛改日啊?择日不如撞日,趁天色还早,现在就回去再比一次。” 难得胜一次还被人说胜之不武,他很不高兴,急于为自己正名。 许如净面有难色,当务之急得送妹妹回去休息。 颜茗捅慕肃:“闹过就行了。” “谁闹啦?”慕肃语气酸牙,“许大世子和令妹感情真是好啊,简直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真是羡煞吾等旁人。” 颜茗觉得他可笑,“有工夫在这里酸人家,怎么不回去疼自个儿妹妹去?” 慕肃有好几个妹妹,而且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可惜都是庶出的,成日介只想着争宠,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害得他都不想回家。 后来他干脆搬去军营住,和这不无关系。 伤口被戳,慕肃心里极不舒服,却不肯表现出来。 强装傲慢地哼声:“不用你教我。” 颜茗神情一顿,有些尴尬,掩嘴轻轻地干咳了一声。 算起来豫王是他表哥,豫王府的事他有所耳闻。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慕肃的自尊心,刚才一时疏忽,暗戳人家伤口,却不便明言道歉——会给人造成二次伤害。 着实为难。 许如净就要打圆场。 许如凉拉他衣袖,文人颜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可别圆场不成反弄巧成拙。 最好的办法是转移话题。 问慕肃:“你棋艺很高吗?”水汪汪的大眼清澈见底,一派天真模样,谁都不会想到里面有坑。 慕肃骄傲地扬起下巴:“也不是很高,将将赢你哥而已。” “那你教我下棋好吗?” “不行。”许如净不开心。 慕肃却很乐意:“好啊,没问题!” 反正他只想要个借口打发时间不回家而已,干什么倒在其次,更何况能让许如净吃醋……简直乐意之至啊。 当下先折回金水阁。 颜茗不由的多看了许如凉一眼,刚才她拉许如净袖子的举动,他看在眼里。便要对她拱手表感谢。 许如凉仿佛看不懂,径自转身,跟去金水阁。 却在进门刹那,毫无防备地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慕连煊。 第六章 设问 眼前的慕连煊还未曾经历战场风沙涤荡,俊秀面容透着恬淡与柔和。若不知道身份,只看他闭着双目安静地斜靠在卧榻上,胸前落一卷打开的书,定会以为是书香世家的忧郁公子。 修身的堇色长袍,越发衬显他腰身精窄,身形清减。 许如凉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慕连煊。 前世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是从南疆战场凯旋归来的副帅,即使跪在地上哭泣,浑身上下也笼罩着军人冷冽而刚毅的气质。 慕肃嗤笑:“把我们叫来,自己却睡觉。” “你少说两句吧。这些日子他长途奔波,够累的。”颜茗走过去拿开慕连煊胸前的书,拉起榻尾薄毯,很是贴心地为他盖上。 慕肃越发大声:“哟,现在知道累人啦?也不知道是谁,怂恿他千千迢迢去寻访牛鼻子?” “淞茳道长年高德劭,你说话客气些。” 提及心中景仰,颜茗神情肃穆,语气也不由的严厉了一些。 好比平日慕肃提到自己的偶像杨门忠烈。 慕肃轻轻地嘟呶一声,便不再说话。 许如凉心神微沉。 听慕肃意思,竟是慕连煊主动造访平阳王府。 慕连煊母妃在他五岁那年,因毒害皇后子嗣被废黜,自缢于冷宫。慕连煊从五岁起就一直养在皇后名下。 这位皇后,就是许如凉的大姑妈。 慕连煊虽由皇后养大,可是跟平阳王府并不亲近,和许如净更没有私交。 前世许如凉曾经向他询问关于许如净在宫里的生活。 慕连煊直接回答:“我和你哥不熟,无可奉告。”声音和语气都很冷,冷得许如凉几乎以为他们不是同门师兄弟,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所以,他今天怎么会突然造访平阳王府? 就为找个地方看书睡觉? 而看的书,却是道家“三玄”之一的,正翻在内篇齐物论。 齐物论…… 脑海中忽然蹦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八个字。 许如凉眸光微凛,沿着字里行间细细搜索。 慕肃轻轻地哼了一声。想说“你大字认全了吗?看得懂吗?”不过顾及涵养,没说出口。 许如净温和地道:“小阿凉感兴趣么?哥念给你听好不好?” 妹妹才认识几个字,他最清楚,有心替她救场。 许如凉猛然想起她已经回到八岁。 行事还是谨慎些的好,免得露出破绽吓坏哥哥,让他担心。 摇摇头,道:“不用啦,我就随便看看,想找找看有没有你教过我的字。” 反正清心居也有书,可以回去再看。 许如净揉她头发,“我们小阿凉最好学啦。” 窃窃私语的亲昵互动,徒惹某人嫉妒。 慕肃发出声重重的冷哼,“腻歪够了没?还要不要跟我学下棋啦?” 许如凉朝慕连煊看了一眼,忽然觉得不太想在此逗留。说道:“有人在休息,我们就不要打扰他啦,改日有机会再向王子肃讨教。” 就是学不学都无所谓。 许如净扳回一城,简直春风得意。 朝颜茗、慕肃略略拱手,笑吟吟地道:“我得先送我妹妹回去,暂时失陪。” 慕肃气结。 这时候榻上人突然发出些许动静。 慕肃喜道:“哝,他醒了。” 慕连煊坐起来,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我错过什么了吗?” “没有,醒得刚刚好!” 慕肃很高兴,从来没有如此刻觉得这位皇兄可爱。 兄妹俩这下没理由走啦。 许如凉也不便再推诿,显得小气。大方道:“那就请王子肃赐教啦。” “好说好说。” 慕连煊小歇的卧榻临窗,对面有座山形罗汉大榻,罗汉榻中央矮几上安着一张棋盘。 慕肃走过去,径自选择放白子的一边。 棋艺优者执白子。 许如凉顺从地坐对面。 许如净就要坐到她边上。 慕肃眼风冷飕飕的飙过去,“我和她下棋,有你什么事啊?” 许如净笑得灿烂:“她是我妹妹。” 慕肃简直气结:“你这样我没法教。你还想不想你妹妹学到真才实学啦?” 真才实学,亏他大言不惭说得出口。 颜茗憋笑忍得脸庞抽筋,最终还是把许如净招过去旁观。 慕肃这才气顺,一本正色对许如凉道:“我跟你说,我现在跟你说再多,那都是纸上谈兵,没用的,你知道吧?不如我们直接杀一盘。” “喂,你这明摆欺负人。”许如净不服。 慕肃又祭出冷飕飕的眼刀子:“‘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懂不懂啊?” 许如净语噎。 许如凉思忖片刻,点头:“那如果在对弈过程中,我有不懂的地方,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哦。” “行,没问题。” 他虽然不是高手,但这基础知识嘛,还是可以信手捏来的。 反正谅许如凉也问不出多么高深的问题。 许如凉笑眼眯眯:“那你发誓,如果你不回答,或者说谎,就让你……让你将来娶个性格泼辣,姿色平平的女子为妻。” 慕连煊干笑了一声。 慕肃冷眼瞪过去。眼下他最烦漂亮女人,这誓言对他而言简直不是诅咒而是许愿,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许如凉得到保证,心满意足,就在天元落下一子。 局开得好大。 不过正好可以多耗些时间。 慕肃灵机一动,胡乱挑个位置摆了一子。 许如凉眸光微亮,如法炮制。 转眼间来回近百手,局面还是一片祥和,毫无杀气,无聊至极。 旁观者都昏昏欲睡了,许如凉忽然丢下棋子,说道:“现在问题来了,假设你有弟弟,和其中一个庶妹同时……” 慕肃现在神烦听到“庶妹”,扬了扬棋子:“对杀呢,认真点,别打岔。” “我很认真啊。”许如凉笑眼眯眯,“别忘了你刚才发过毒誓,一定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慕肃气短:“那你问棋的问题。” “我只规定了提问的时间,可没规定范围。”许如凉慢条斯理地丢了丢盒中棋子:“那你现在是要回答我的问题呢,还是要结束对弈的过程?” 观战者都打起精神。 许如净神色略略得瑟:“你以大欺小也就罢了,再耍赖食言可不成。” 慕肃这才发觉自己跳进了坑里头,嘟哝:“行,你问!” 许如凉将她当下的处境化作豫王府的人设说了一遍,“……现在庶妹既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保住侍女,也想让弟弟的乳娘发现主母的真面目,并且活着。” “为什么还要让这刁妇活着?”慕肃不理解,“刁妇可恨,死了岂不更好?” 许如凉摇头:“留着她给主母添堵啊。” 漆雕烟儿和章妈妈斗得不可开交,就没精力再盯着她,她才能有机会做别的事…… 慕肃摇头:“最毒妇人心。” 许如凉膝盖中箭,不过无所谓啦,反正不是有句话叫“以毒攻毒”么? 追问道:“你觉得庶妹该怎么做?” 第七章 抹黑 慕肃虽然生在豫王府环境下,接触过极多内宅之争,但到底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而且是男孩子,能懂什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人几人莫不如是。 许如凉原本也没指望一定能听到答案,只觉得不如一试。现在试出结果了,她也不失落,便就告辞。 慕肃顿时跳脚:“棋还没下完呢。” 慕连煊睇他:“不是人人都像你体魄强健似牛。” 慕肃这才留意到许如凉脸色略差,吱唔了几声,便不再勉强。 许如凉回到清新居,窝进小小的填起床里,过于疲倦,很快便就睡去。待到一觉惊醒,已经第二天日上三竿。 嗓子涩得难受,口干舌燥,好像刚发过高烧似的。 菲湘支着额头靠在床头打盹,听见动静,立刻醒来,关切地道:“老天保佑,您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给我倒杯水。” 许如凉半坐起身子,敷在额头上的毛巾滑下来。 菲湘倒水回来,扶她靠在大迎枕上,探手试她额头温度,这才舒了口气:“昨晚上您又发高烧又说胡话,可吓坏奴婢们了。世子爷守着您,整晚没睡,早上刚去上学……” “我都说了什么?”许如凉心下生警,昨晚她梦见了前世种种。 菲湘想了想:“您一直说,‘哥哥别去’,‘哥哥别去’。” “就这样?” “还有‘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还有呢?” “没有了。”菲湘脸上有笑色,笑她粘哥哥。 许如凉暗自舒了口气,垂着眼睑,神色淡淡的,看不清情绪:“父王来看过我吗?” “夫人来过……” 菲湘欲言又止。 许如凉应了声“喔”,淡淡地笑了笑:“给我更衣,去鸿轩看看冲弟醒了没有。” 虽然确定许冲要到明天晌午才醒,但别人现在还不知道。 她得小心应付着。 菲湘倒乐意见她转移注意,少些伤怀,服侍她起床。 午后,主仆一并去鸿轩,远远地看见在门口望风的王嬷嬷。 王嬷嬷也看见她们,转身进正屋,恰恰看见漆雕烟儿长眉倒立,要对太医发飙的模样,忙走过去道:“郡主过来了。” “瞧给她得瑟的!上这儿蹦跶,想显摆给谁看?”漆雕烟儿恨得咬牙切齿:“不见!”又轻飘飘地加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能永远看不见……” 王嬷嬷发出声干咳。 漆雕烟儿醒神,就要让人挡回去。 王嬷嬷制止,与她一番耳语:“恰好太医在……如果传出去……” 漆雕烟儿原本晦暗的神情逐渐变得有亮光,赞许地点点头。吩咐太医先回内室服侍,这边摆好姿态等着许如凉。 片刻后,许如凉带菲湘进屋,一身浅紫小裙衬得她脸色红润,可爱又俏皮。 却也更扎漆雕烟儿的眼。 许如凉浅浅福身,神色与动作皆十分敷衍。 漆雕烟儿怒从心起,适时接到王嬷嬷的眼色,这才生生克制。松开拳头,伸手虚托许如凉,关切地道:“外边天气闷燥,你又不在自己屋里歇着,到处乱跑,万一又累病了可怎么办?” 又……又…… 许如凉疑惑,这话从何说起? 她以前不常走出清心居,最多也就去金水阁。小时候经常生病倒不假,但都不是累的,而是莫名其妙突然病的。不过自从菲湘来照顾她之后,她就没怎么生过病了。 外公和父王正是为此才特别看重菲湘。 略作回忆,再分别看看菲湘和漆雕烟儿的神情,许如凉大致确定,毒妇在抹黑她——说她不娴静,常生病。 可在场都是府里人,毒妇出言抹黑她,有意义吗? 无意间顺王嬷嬷的视线掠去,就朝向了内室。 思忖片刻,明了,大约此刻内室里有外人,极有可能是太医。 又是太医! 前世毒妇母女就联合太医做假供诬陷她。 许如凉不由地心生警觉。此番毒妇不动声色地把她经常生病归因于她自己累着,是想洗白什么,还是想铺垫什么? 从前她不愿深想,但经历过迷香和鸩毒的洗礼,她还能不多想吗? 心念电转,不过间隙工夫。 她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眼眸子直直地锁定漆雕烟儿的双眼,说道:“我担心冲弟,一心就想先过来瞧瞧人醒了没,倒没在意日头正盛呢。” 漆雕烟儿被她盯得极为不自然,干笑着道:“你有心,但也要分个轻重不是?” “我省得的,”许如凉道:“夫人放心吧,早前得益于宫里太医们为我精心调养,身子已经大好。前儿被冲弟的球棍击昏,也不过两个时辰就醒了,不会轻易累病的。就算这一趟过来探望冲弟,当真累病了,我也不会怨冲弟的,请夫人不必自责。” 如果以后她再反复无常地突然生病,就要问太医一个调养不利的罪名,所以太医们出手之前,最好先掂量掂量脑袋上的分量。 毕竟,现在的她,归平阳王罩! 而平阳王的手段…… 这是赤.裸.裸的策反。 漆雕烟儿气得仰倒。 偏生眼前只是个天真无邪的总角丫头,一双大眼睛水汪汪、明亮亮、清澈可见底,叫人看不出半点心机。不仅模样生得娇滴滴惹人怜,说话又温温柔柔的,言辞恳切,半分没有咄咄逼人,叫人能挑出什么错? 纵使恨得牙根痒痒,也只能生忍。 漆雕烟儿强挤出笑意,道:“你这孩子惯是容易多心。你看,我只是关心你,怕你累着,你就要想这么多,这可叫我该怎么说话?” 许如凉望了她一眼,委屈地道:“我一直话不多,可是不想夫人担心,才说多些,好叫夫人放心。竟没想反而让夫人觉得我多心,不知该如何说话,却是背离了我的初衷,我好难过。请夫人别多心,往后我少说就是了。” 又接上了! 漆雕烟儿气得七窍生烟。 无处泻火,恶狠狠的眼风如刀子般朝菲湘飚过去,认定是她把许如凉教得伶牙俐齿, 许如凉不解又自责地问道:“夫人怒视我的婢女,是因为她站在那里碍夫人的眼了吗?夫人别生气,我这就带她离开。” 她便就要走。 漆雕烟儿巴不得眼不见心为净,但铩羽而归令她不甘。想了想,忽然道:“庄妈妈的事……” 庄妈妈是谁? 许如凉迅速地翻了翻记忆,没想到。怕露陷,便没接话,定定地望着漆雕烟儿等下文。 漆雕烟儿却没说下去,似乎觉得不可置信般地怔了怔,说道:“喔,没事,那你先回去吧,路上记得打伞遮阳,回去好生歇息。” 许如凉直觉有事,急于问菲湘,便不待多留。 告退出门。 漆雕烟儿轻轻地叹了声气,似极为感慨般:“庄妈妈这一没,我还担心她会伤心难过上好一阵子,想劝慰她几句,没想到她完全不难过,倒是我多担心了。唉,从前那般依赖自己的乳娘,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半不到,就……” 王嬷嬷怔了一瞬间,明白过来,宽慰道:“这人走茶凉的事,也是常有,夫人每每见郡主如此,便要感慨,却哪里能感慨得过来?” 漆雕烟儿愈发地惆怅:“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名字取的不好,如凉,如凉,如斯凉薄。” 第八章 反坑 这边厢二人走出鸿轩没多远,菲湘忙将许如凉带进一旁小树林,歉意地道:“昨前晌午夫人叫奴婢去,吩咐说要给庄妈妈做三天法事道场,奴婢本来想回去就跟您说,可是……” 可是她还没回清心居,许如凉先出了意外。之后连续发生那么多事,她没机会说,也是忙忘了——前世许如凉就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许如凉心思微沉,返身回鸿轩。 无论庄妈妈和她什么关系,总之有关系。现在庄妈妈人没了,漆雕烟儿要给做法事道场,她至少得有所表示。 不想,走到天井中央,正好看见王嬷嬷推一只饱满的荷包给太医,吩咐道:“刚才的话,事关我家郡主声誉,几位太医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呀,老身在此先谢过各位了。” 那挤眉弄眼的滑稽神色,和着力咬重的“不能”二字,是如此隐晦地明示着…… 菲湘气得浑身发抖。 不过片刻疏漏,这毒妇就又暗中摆了郡主一道! 屋中人这时候也发现了站在天井里的她们,王嬷嬷眼底慌乱一闪而逝,迎出来道:“郡主突然折返,可是有事?” 菲湘就要发作。 许如凉悠悠地先一步说道:“想起刚才过来没带遮阳的伞,回来拿把伞。” 似乎完全没发觉刚才的场面很诡异。 王嬷嬷神色一松,急忙若无其事地吩咐人去取伞来给她,殷勤周到地送她出门。 菲湘又气恼又着急:“您不让奴婢当场揭穿她,万一太医们出去乱说,污了您的名声可怎么办哪?” “那不是刚刚好?”许如凉淡淡地笑了笑。毒妇还是一如既往地自私自利,认不清自己的定位,看不懂许家的核心追求。 做这么多事,不就是想让她嫁不到好婆家吗? 这次恐怕打错了算盘! 她的婚事,从她呱呱坠地之时起,就已经被父王规划进许家利益大业。而父王,可不像她那样温和宽容,能容忍阿猫阿狗一再横生枝节。 谁要是敢坏他大计,不死也得脱层皮! 想了想,对菲湘吩咐了几句。 菲湘连连点头,送她回清心居,抓了把碎银转身又出清心居。 半下午才又折返,说道:“各道关节都打通了。” 而这时候许如凉已经从侍女口中了解到,“庄妈妈”是她娘亲生前亲自为她择定的乳娘,待她忠心耿耿。身体一直很好,可是前年秋天突然得了急症,被强行送去田庄上养病…… 许如凉就冷冷地笑了笑,又是突然发病! 看来,在这偌大的平阳王府里,在她自己的家里,她想要平安地活下去,还得学医术傍身才行呐! 不过眼下首要任务是先把漆雕烟儿绊住。 许如凉理了理思路,掐着许琦下朝回府的时间,和菲湘一道出清心居,去外院大书房钟德堂。 钟德堂设在前院倒座,许琦下朝回府后多数时间在这里见幕僚。 许如凉到的时候,长随董峰正守在门口。 董峰个头精瘦高挑,穿一身青灰直裰,精明的神情使他看上去仿佛已经四十来岁,但其实他今年才二十七岁。 看见许如凉,他急忙低头迎上来作揖:“王爷在见客,请郡主稍候。” “有劳董叔通传,我们就在那里等。”许如凉指向院中一棵合抱粗的大槐树。 槐树下有副石桌带石墩,可以坐下歇歇,槐树还能挡住视线。 董峰扫了一眼,觉得妥帖,应道:“是。” 许如凉就去槐树下坐等。 菲湘一边谨慎地时时观察四周可有人路过,一边劝道:“您有这份儿心,庄妈妈在天有灵也会感念您的好,可是待会儿万一王爷不同意,您也别强求,不然惹恼了王爷……” “我省得。”许如凉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惹恼父王的后果,她已经领教过了,很严重。这辈子会注意规避的。 毕竟,在平阳王府里,她始终还得仰父王的鼻息过活——当然漆雕烟儿也一样。 菲湘便不再说话。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董峰过来请人。 二人去见许琦。 许琦坐在书案后的圈扶手太师椅中,看着奏章,脸上仍然挂着雍容神色,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女儿的乳娘庄妈妈于三天前在闽宁的田庄病逝,女儿感念庄妈妈抚育一场,想要派人去为她奔丧。恳请父王代为向夫人说项。”许如凉简明地道。 许琦看奏章的节奏滞了滞,还以为她是要为昨天的事辩白,没想到另有其事。 但,区区小事,也来劳烦他日理万机的堂堂当朝左丞相?他眼皮也不抬一下,“怎么你自己不直接去和你母亲说?” 许如凉声音便就低了下去:“女儿也想同夫人说的,可是夫人因着冲弟的事……”迟疑着,到底没有说下去,转而说道:“为仆妇的事打扰父王,是女儿不孝。可庄妈妈不是普通仆妇,是女儿的乳娘,抚育女儿多年,常言道‘生恩不及养恩大’……” 生恩不及养恩大,这句话,正是目前许家最想昭告天下的话。如果慕连煊也明白这个道理,又岂会让许家多生困扰? 许琦抬起眼皮,看着站在面前的大女儿。 许如凉忽闪着一双明亮大眼,神情专注而真挚。 他略略点头:“难为你有心,也不是大事,就去办吧。” 便是直接同意了她的请求。 “谢父王成全。”许如凉自是欢喜,但还不够。 毒妇一再坑害她,她怎么着也该回敬一下,才不负礼尚往来的传统美德吧? 小意地道:“只是,内院女眷的事,怎么也不敢越过夫人。虽不是大事,还请父王无论如何也要代为向夫人提及,也是表达我心里敬着夫人。” 毒妇最讲究这些虚礼。 许琦和漆雕烟儿夫妻多年,多少也明白,点头应了声“嗯”。 又见女儿还不走,就问:“还有事?” 许如凉定定地望着他,孺慕之情溢于言表,怯生生说道:“昨天那棍子砸下来的时候,女儿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心里突然想了很多事,想起父王待女儿的好,女儿却还没有报答父王的生养之恩……那时候女儿就祈祷,如果再给一次机会,女儿一定要多亲近父王,好好孝敬父王……” 此番“诚挚意切”的话临时决定说出口,菲湘不曾想到她会有此一举,更没料到她能说出这些话,神色颇为惊愕。 看上去便很明显,不是菲湘教她的,是她自己的“肺腑之言”。 许琦颇为感触。 他肩负许氏一门责任,长年忙于朝务,鲜少亲近自己的几个小儿女,尤其是许如凉,虽是长女,却最文静,最内向,也最不起眼……不知不觉,都八岁了,出落得这般乖巧贴心。 朝许如凉招手:“过来爹爹这里。” 许如凉好似有些怕他,但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父王您上了一天的朝,一定累了吧?女儿给您捶肩膀好不好?” “好。”许琦很高兴。 菲湘搬凳子过来,抱许如凉站上去,刚好够着许琦的背。 许如凉前世为慕连煊捶肩膀,被挑剔的慕连煊煅练成一把好手,虽然现在力道变小了,但急缓的节奏控制得很好。 许琦很是享受,难得放松心情,闭眼小歇,却不经意地勾出了已经被尘封的些许记忆片段。突然睁开眼,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第九章 发狠 许如凉直觉父王情绪突变定然有事,肯定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至于其他事,她没胆子也没兴趣当面问,便就恭顺地福身告退出来,先回清心居安排奔丧的事。 女眷外出,当然得由牢靠的人领队。 不过目前府里的事还没解决,菲湘走不开。 菲湘想了想,择中道:“左右做法事的日子还没定,此番首先处理府里的事,到时候看情况再决定奴婢去不去,您觉得呢?” 许如凉觉得妥帖:“就按你说的。” 菲湘服侍她歇下后,便退下去叫人先收拾行李。 许如凉望着帐顶出神,一会儿想着解决明天的问题的法子,一会儿估算着嘉裕堂里的情形,不知道毒妇敢不敢对父王发脾气? 上房嘉裕堂里。 漆雕烟儿替许琦更衣,闲聊般地说起白天的事:“……刚发了高烧,醒来便往太阳底下跑。郡主年纪小不懂事,贪玩也就罢了,可恼丫头们不知道拦着点儿,尤其菲湘,年纪最大却最不懂事,天天撺掇着郡主。” 从前她说这些话,许琦大抵相信许如凉当真“贪玩不懂事”,但今天他已经知道了许如凉有事找大人。 想起许如凉那时候说她去找过夫人,后面就没说下去,现在又听漆雕烟儿闲话,他心里闪过一丝了然。不待多听下去。又想起许如凉所托,就说:“小凉乳母过世,她想去奔丧……” “她去见过王爷?” 漆雕烟儿心虚,没等他说完就插嘴,质问的语气几乎是脱口而出,闪烁着惊慌和愤怒。 许琦不禁起疑。 漆雕烟儿惊觉自己反应过激,急忙软了口气道:“妾身想着王爷日夜操劳朝务,担心郡主淘气,耽误您的正事儿。” 许琦神色微霁:“说起淘气,谁能比过小凝?” 许凝缠他的时候,可没见漆雕烟儿担心耽误他做正事。 漆雕烟儿脸色一滞,笑容都有些勉强。 许琦忽然想起来:“这两天怎么唯独没见小凝了?” 漆雕烟儿忙道:“妾身罚她禁足反思呢。” 想表达她待亲女甚严,反衬待许如凉宽厚。 但语气里那压抑不住的愤恨和不忍深深地出卖了她。 天知道,要不是为了打击许如凉,同时将许凝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她才当机立断决定让把许凝拘在房里,至今想来仍然心疼得不得了。 可怜她的凝儿才六岁,两天见不着娘亲,该会多难过…… 许琦摇头,神色间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让她禁足反思?别反思没思成,倒给憋出病来,放出来吧。” “是,都听王爷的。”漆雕烟儿自然欢喜。想了想,谨慎地问:“那郡主去奔丧的事?” 许琦垂下了眼睑:“家事一直你在操持,你意下如何?” 请她拿主意…… 小丫头片子有本事越过她去找爹,爹还不是来问她? 漆雕烟儿暗喜,神色极大地松快,想了想,说道:“妾身以为,庄氏不过是个仆妇,得以抚育郡主一场,是她前世修的造化和福分。” 许琦点点头。 看来赞同她说的。 她便又道:“知道王爷操劳朝务,妾身自当为王爷分忧,已经命人为庄氏做三天法事道场,彰显咱们平阳王府宽厚仁德,体恤下人。” 许琦再次点头,同时应了声“嗯”。 漆雕烟儿受到鼓舞:“妾身以为,这就已经够了。郡主实在不必自贱身价去给个仆妇奔丧,您觉得呢?” 许琦眼睑底下眼珠子转了转,“你觉得小凉去给乳母奔丧是自贱身价?” 漆雕烟儿道:“可不是,那古往今来,哪有主子给仆妇奔丧……” “那古往今来就有为仆妇而审问主子?”许琦声音陡然间冷了下来,面沉如水,再也寻不见一星半点的笑意。 变脸比翻书还快。 猝然之间,漆雕烟儿被堵得哑口无言,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 许琦冷冷地哼了一声。 昨天他以为漆雕烟儿过去就会直接打发章氏了事,没想到她一进门,劈头盖脸就审问起许如凉来。 他倒也不好插话,毕竟以往许如凉数次闯祸,万一冤枉了章氏也不好。 但后来许如凉已经说得那么明显,她还要说下去。 以为她体恤下人,力求公正。 没想到,却是双标! 而且,这个愚蠢的贱妇,嫁进许家这么多年,依然鼠目寸光,不懂大势。 还不如八岁的女儿! 漆雕烟儿神色万分委屈,急忙想要服软。 许琦已经径直走出更衣梢间,“最近你就去暖阁睡吧。” 直接把她从主卧赶了出去。 漆雕烟儿气煞。 正经八百的夫人,去暖阁睡,以后她还有没有脸面出去见人? 成婚多年,有儿有女,她何时受过这种气? 一切都怪那小丫头片子! 小丫头片子,该死! 愤怒和嫉妒使她面容扭曲,一双杏眼瞪得老大,曝露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可怖。 许琦返身回来,正正看到这一幕。 饶他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曾经历过战场杀戮,也忍不住肝颤。平日温柔多娇的枕边人,竟然丑陋如斯…… 他现在需要静一静,平复心情。 原本想拿衣袍,也不拿了,转身又走出梢间。 漆雕烟儿牙根磨得咯咯作响。 双手紧捏成拳头,修长的指甲嵌进肉里,疼痛让她找回一丝理智。 收敛起所有愤怒和不甘情绪,脸上重新挂起笑容。 虽然很难真心笑,但也做得差不了多少。 十六年的训练,不是盖的。 那十六年的日子,任人践踏,曲意逢迎,伺候五大三粗的莽夫的日子。 再也不要回去过那种日子! 漆雕烟儿垂下了眼眸,来到主卧,便就跪了下去:“王爷……” “这件事我已经同意她。”许琦冷冷地截断她。 许琦不像任何她曾经遇见过的男人,心硬起来的时候,就算金刚钻也别想在上面打出个窟窿。 可惜漆雕烟儿不了解,跪着往前爬到他脚步。 许琦嫌恶地一脚大力飞踹,直接将她踢得飞出了卧房门外。 王嬷嬷听到动静忙跑过来。 漆雕烟儿还要往里爬。 王嬷嬷强行捂着她的嘴把她拽了出去,带去暖阁,才问她发生了什么。 漆雕烟儿却不说,只是一个劲惊慌地道:“快,快去找太医,别说出去,别说出去。” 王嬷嬷跟了她多年,只言片语就能心领神会,马上出去办。 落了单的漆雕烟儿又恢复狠戾之色,紧紧捏拳:“挡我活路者,死!小蹄子,就拿你祭旗!” 第十章 安排 第二天许如凉睡到自然醒,又已经日上三竿,下意识地往额头上摸去,没有毛巾。床边也没有守着的侍女。看来昨天晚上还安宁,没让人担心。 她如释重负,自顾下床,到天井里做晨练。 菲湘从后罩房出来,见她只穿单薄绫衣,急忙叫人拿外套给她:“外头风大,您仔细呛了风,昨晚就一直在打喷嚏呢。” 没发高烧却打喷嚏…… 许如凉暗自汗颜。 就有侍女插话逗趣儿:“奴婢听说,无缘无故打喷嚏,不是有人想你,就是有人骂你呢。” 许如凉笑起来:“那这个人肯定对我爱得深沉。” 众人皆笑而不语。 许如凉兀自老神在在:“不然干嘛整个晚上都在想我或者骂我?说明惦记着我啊。” “又有谁为我们小阿凉彻夜难眠啦?”许如净笑意冉冉地说道,天蓝身影出现在斗拱下,手里捧着一只四方锦盒。 许如凉忙迎上去:“哥今天不用上学吗?” “怎么办?我的傻妹妹把日子过忘了,”许如净轻捏她鼻尖:“今天十一啦!” 逢一休沐。 诚然许如净作为学生并没有休沐日,但他的师父和先生们要休沐,所以他也能得空。一得空,就会来陪伴妹妹。 年幼时许如凉数着日子等休沐,就盼哥哥能陪她。 不过,长大以后,她最烦恼休沐——每每慕连煊得了空,就要逼着她学看奏章、理政事、听军务…… 都是她不喜欢的事。 她只喜欢看书,绣花…… 现在又可以享受这种生活了! 真好! 兄妹俩携手到紫藤架下坐。 许如净递上锦盒。 不用打开,单看黄绿锦盒上烫印的“至宝轩”徽号,许如凉就知道里面是一只雕五福的黑檀棋盒,装着一百八十粒上等羊脂白玉精雕打磨而成的高级定制棋子。 便是前世许如净出征前夕才送她,她一生挚爱的那盒。 捧在手心里带进宫去,又捧在手心里带进冷宫,最后用它们结束自己的生命…… 摩挲“初次见面”却早已熟悉的棋子,许如凉心绪沉沉。 原来哥早就已经定制了这盒棋子。 如果前世现在没出事…… 许如净紧张地问:“怎么啦?你不喜欢吗?” “不,”许如凉急忙道:“哥送我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我会一辈子珍爱!” 这辈子,绝不再让这盒棋子落到那样下场! 尔琴拿了条汗巾给她。 展开看看,全新的细白棉布一角绣了朵小小的粉红海棠。 许如凉也很喜欢绣海棠,不禁多看了两眼。觉得这海棠虽然绣工稚嫩,但看得出绣的时候付诸真心了。 不过干嘛给她汗巾? 尔琴惊愕,好像自从这次醒来之后,郡主的记性就变差了。 她小声提醒道:“您不是说要送给世子爷吗?” 初一那天兄妹俩约定今天教下棋。 许如净临走的时候随口说了句“就要到夏天了,该有条汗巾才美”。 许如凉记在了心上,缠着菲湘让教她绣花,亲手绣了这条汗巾,打算送给哥哥。 怎料前天晌午才绣完,下午就出了意外。 之后责罚接踵而至,全体沉浸在悲伤阴郁中,哪还记得这些事? 便就因此,错过了一世…… 许如凉恍然大悟,难怪看着感觉眼熟,原来是她自己“十年前”的作品。 “这是我们小阿凉亲手绣的吗?是要送给我的吗?”许如净万分惊喜,摆出“跪接”礼物的姿势。 许如凉却慌忙把汗巾藏到身后:“不要!” 许如净一愣。 “这朵花绣得太丑了,”许如凉羞窘:“改天我再绣一条,下次休沐日再送你。” 许如净顿时一扫忧郁,开朗地道:“好,那哥就等着啦。” “嗯!”许如凉点头应诺。 正说着话,院外进来一个仆妇,福身道:“王爷请郡主去上房。” 许琦几乎没有召许如凉去过上房。 许如净忙问:“为什么事?” “二爷醒了,王爷也点了二爷和二姑娘去上房。”仆妇道。 从前她们仗着漆雕烟儿支使,对许如凉多有暗中刁难,问个问题,绝不会干脆回答。 此番却回得利落…… 大概昨晚父王敲打过漆雕烟儿了。 只是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 许如凉略略一想,说道:“我要稍事梳洗,请妈妈稍等。”继而吩咐尔琴:“带妈妈先去歇息片刻。” 既然下人服软,她也要拿出点态度来,趁机拉拢人心。 此消彼长什么的,毕竟好用。 尔琴心领神会,领仆妇去了茶厅。 菲湘跟进屋里服侍,抿着唇一言不发,表情很肃穆,有点紧张。 其他几个也如此。 尤其尓书,一张锥子小脸白得没有血色。 许如净听说了那天的事。 他也还觉得事情能像以前一样轻松解决,父王虽然不亲近妹妹,但也不会责罚妹妹。 所以他倒不太担心。 不过现在看见众人紧张神色,他难免谨慎起来,宽慰许如凉道:“哥陪你一起去,有哥在呢,别担心。” 许如凉却不想他去。 两天来一次次见证轨迹生变,她在变,别人也在变——求生、求胜是人的本能,就算坏人也如此。 无法预计漆雕烟儿会不会另生招数。 没有十成把握能大获全胜,她只能去冒险。 但不能让哥哥去冒险。 说道:“菲湘陪我去了上房,我这清心居就群龙无首啦。你是唯一的男人,留在这里帮我坐镇好不好?” 许如净不放心:“让菲湘留下来坐镇,我陪你去。” “哥。”许如凉挥手示意丫头们都退下,单单对他道:“你还记得兵书上说过,行军打仗在外,最要防什么?” 许如净脱口道:“防后方动乱。” 老巢如果被人捣了,谁还有心情打仗? 许如凉点点头:“是啦,我就是怕我去了上房,却有人背着我来清心居使坏。” “让菲湘留下看着,她行事周全,你和我都可以放心。” “菲湘再能干,也只是奴婢,说话没有分量。你就不同啦,你是世子爷,正儿八经的主子,留在这里镇守,如果来人,你说句话就能给打发了,是不是?” 许如净一想,是这个道理。 但还是不放心妹妹。 许如凉笑道:“有菲湘在身边提点我,你还担心什么?” 远在韶阳城的外公都放心让菲湘照顾她。 许如净无话可说,勉强同意这样安排。 许如凉便摇铃唤人进来梳头。 收拾妥当了,主仆二人一道出门去嘉裕堂。 第十一章 刺话 踏进嘉裕堂茶厅门槛,正好看见许琦腿上腻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搂他脖子诉说衷肠:“谢谢爹爹放凝儿出来,凝儿好喜欢爹爹。两天没见着爹爹,凝儿好想爹爹呀。” 这便是许凝,钟爱烈焰般的明红色,性格也如烈焰般张扬。 犹记得那日飞雪,湖畔栏杆,一袭红装…… 许如凉眯了眯眼眸子,毫不费力潜藏起所有情绪,四平八稳地福身行礼。 漆雕烟儿一如既往的锦衣高髻,只眼下那圈脂粉也无法掩盖的青,昭示着她彻夜未眠的疲累和萎顿。脸上笑着,眼风却是冰的,“和颜悦色”地吩咐许如凉落座。 经过王嬷嬷开导,她已然明白,耽于脸面,许琦其实不想明着与她难看,只要她自己维持镇定,别人就不会发觉什么。 也意识到,下跪求情的举动太冒进,才使得事态恶化。 但她目前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求得丈夫原谅,而是保持格调,同时尽快把事情妥善解决,让丈夫称心。 至于挽回尊严,徐徐可图之…… 所以昨晚她就到主卧窗下,隔着窗户向丈夫认了错。 许琦没回应,但同时也没有更严厉的斥责。 之后她就安静地回了暖阁。 今早夫妻二人碰面,果真如王嬷嬷所言,和往日几乎没差别,就仿佛昨晚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这大大地让她觉得安心,重拾回信心。 此刻自然而然地就又开始表演起“宽厚慈爱”的贤妻良母戏码来。 只她却忘了世上有种戏叫独角戏,有个词叫貌合神离。 丈夫的冷淡,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一切。 许如凉似看戏般看一家子演绎其乐融融,心里淡淡一哂,坦然地去到左边上首位置落座。关切地问正对面坐的穿宝蓝短衣的小胖墩:“冲弟感觉好些了吗?” 许冲今年七岁,生得浓眉大眼,很是憨厚。 然而,正是眼前这个脸色还略略苍白的憨厚小胖墩,再过几年就会成为妖孽般的人物,不仅出落得风致卓绝,一双迷离桃花眼更是会勾人。 市井就有传言,举凡被平阳王府二公子掠过一眼,几乎无一幸免被他勾得神魂颠倒。 不过,可能是乳娘的死让他感觉不会再爱,也可能是亲娘的毒辣让他感觉恐惧,又或许是由于妹妹的刁蛮任性,使他打心底里对“女人”产生了嫌恶…… 总之这位风靡万千少女的平阳王府二公子,其实不爱美女爱**。 不过眼下许冲还只是小胖墩,还没有累觉不爱。 见许如凉,好似见仇人般,冷冷地哼了一声,扭开脸,不屑于回答她。 漆雕烟儿忙跳出来兜场:“你冲弟刚醒,许是心气还没缓过来,你做姐姐的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弟弟计较。” 和他计较就没有做姐姐的样,是小人小量…… 不过,事实上是许冲和许凝先去找的她,之后她和许冲同时出事,她没怪许冲就已经很不错了,许冲凭什么有“还没缓过来的心气”? 毒妇当真挖得一手好坑! 一瞬间,场中诸人神色各异,精彩绝伦。 菲湘站在许如凉边上,想暗示她不要跳坑。 不过许如凉垂下了眼睑,好像本来想一展风采,却被人拿话稍稍一点就露怯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完全看不见提示。 王嬷嬷、章妈妈等人脸上俱隐隐有得意之色,只等许如凉自己跳进坑里。 菲湘暗自心焦又担忧。 别的仆妇丫鬟得意之色更笃。 却听许如凉乖顺地道:“冲弟向来如此,我已经习惯了,不会和他计较的,我知道他没有恶意。” 许冲经常对她发脾气,可见并非专门暗指她怂恿他们去打球。 漆雕烟儿坑挖了也白挖。 而她从不和许冲计较,是有“大量”的好姐姐。 好姐姐不仅有“大量”,还为弟弟辩白。 但,真的是辩白吗? 虽没有恶意,却是不讲礼数,而且惯犯,目无长幼尊卑…… 可漆雕烟儿不是最讲究规矩的吗? 现在却不仅不约束不讲规矩的亲儿子,反而拿话坑原配留下的孤女,是何居心? 漆雕烟儿一怔,待回过神,品出这轻飘飘一句话里遍布暗刺,已将她刺得满身窟窿,顿时气了个仰倒。 偏偏暗气不能明露,只能生忍,直把张姣好的面皮鼓成了大囊球一般。 王嬷嬷适时地投过来一计眼神——镇定! 对方不过是个八岁小丫头,能说出这等深意来? 只是句平常的话罢了,自己可别想太多,先乱了阵脚。 漆雕烟儿心神微定,淡淡地道了句“那就好”,转向许琦道:“郡主也到了,现在开始吧?” 许琦应了声“嗯”。 漆雕烟儿就道:“为娘代你们爹爹最后问你们一次,是谁主张去偃月坡打球的?” 许冲立时直指许如凉:“小矮子。” 许凝也帮腔:“就是小矮子。” 许如凉小时候身形较之同龄人显矮小,甚至比许凝还矮半分,因此兄妹俩都管她叫“小矮子”。直到后来,十五六岁上,她突然开始蹿个子,最后长得比许凝高,也比其他大部分女子高挑,才摆脱这个绰号。 现在一夕重回十年前,又得熬上七八年。 这感觉可不太妙。 不过,许冲不也变回成小胖墩了吗? 突然产生出些许“难兄难弟”的战友情,令许如凉不禁为阴差阳错被乳娘坑了的许冲掬一把同情泪。 章妈妈不知道漆雕烟儿还留有后手,等着对付她,便让许冲明确指认“小矮子”。所以一旦漆雕烟儿启动后手,不是反打自己儿子的脸? 看看漆雕烟儿此刻的表情,恨不得亲手撕碎章妈妈。 许如凉心下微微一哂,低声道:“不是我。” 依然那么的微弱,却又那么的倔强,只为自己挣清白,不想攻击任何人…… 漆雕烟儿眸光一凛,宽慰地道:“我和你爹爹都相信不是你,但你也要说出来是谁,我们才好为你做主,是不是?你别怕,只要你说出来,我们一定为你做主。” 冲哥儿已经走到必然被打脸的地步,必须让小蹄子也一样! 只她话锋转得太突然,倒让众人皆怔了怔。 片刻后才确定自己没听错。 许如凉不相信毒妇当真会替她做主,可一时也想不透,毒妇究竟想干嘛? 为今之计只能先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略略思忖,坚决地摇头:“当天冲弟和小凝去找我的时候,有好几个人,我真的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乳娘教过我,不能说谎。” 就不上当! 漆雕烟儿眼底闪过寒光,转向丈夫道:“郡主宅心仁厚,不愿下人受罚,迟迟不肯指认。然而下人当值不力之风势必尽早整治,否则以后几个孩子的安危不得保障。妾身以为当时清心居应该也有侍女在场,不如叫过来对质,王爷以为如何?” 不能为下人审问主子,可是为主子审问下人却天经地义。 许琦点头应了。 王嬷嬷就当场点派了两个仆妇去清心居。 漆雕烟儿眼底寒光更甚,嘴边却绽开了一抹妩媚的笑容。 如果小蹄子敢阻止,就是心虚! 如果尓书也说不知道,就罚她个当值不力,刚好撞在整治当值不力的风口上,一个杖毙逃不了。先收割尓书,再收割章妈妈。 如果尓书指章妈妈,那就先收割章妈妈,再收割尓书! 总之怎么算都是她赢! 可许如凉却怎么都是输! 许如凉心思一沉,急急地想着对策。 只她对策还没想到,去清心居的两个仆妇就回来了,就两个人回来的,慌慌张张地跪倒在地:“郡主院里当天当值的侍女尓书碰柱,已经没气了。” 许如凉陡然间只觉得头晕眼花,傻尓书,怎么这么傻! 第十二章 峰回 情况骤然生变,不仅许如凉一方受到震惊和打击,漆雕烟儿的计划突然缺了重要角色,就连许琦也几不可见地抬了抬眼皮。 诸方皆未表态。 就在这时候,章妈妈突然跪了下去,苦大仇深地道:“王爷、夫人明鉴,那小蹄子定是知道事情即将败露,畏罪自尽了。请王爷、夫人明察,还奴婢公道……” 尓书死了,死无对证,往她身上泼再多脏水,她也不会活过来争论! 可人才刚刚死,英灵尚未走远,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往她身上泼脏水,刁妇可还存有半点羞耻心么? 许如凉愤怒地瞪向章妈妈。 王嬷嬷趁乱朝漆雕烟儿打了个眼色。 事实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过程虽然意外,但取得的阶段性胜利并无不同。 只要再添一把火,其实还能走上最初预计的结局。 漆雕烟儿会意,对许琦道:“尓书怂恿郡主在前害两个孩子遭遇危险,事败自尽惊扰主子在后,按例该曝尸乱葬岗。王爷意下如何?” 昨晚他决绝指责她审问许如凉,如今尓书自杀,证明许如凉确实撒谎诬陷章氏。 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许琦低垂眼睑,看不清里面情绪,淡漠地应了声“嗯”。 漆雕烟儿就要派人去执行。 许如凉离座跪下:“恳请父王明鉴,尓书是冤枉的。尓书是个孤儿,如今她人已逝,也没有其他亲人,还不还她公道已然没有意义,但请父王恩准女儿为她收尸,好生安葬……” “混账!”许琦厉声喝斥道。 深深的被女儿欺骗的感觉,令他怒从心起。 “你顽劣无度,使幼弟涉险,事后一再隐瞒实情包庇恶奴,如今事发,你不但不诚心认错,还欲狡辩,实令本王大失所望!” 每一个字,每一声语气,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所以,即使她努力想改变,结局依然没能改变,是吗? 许如凉前所未有地感觉无力。 她没有证据,而且尓书在关键时刻冲动地自尽…… 目前情况对她糟糕透顶。 她只能微弱地维持那份倔强,喃喃道:“女儿没有怂恿他们。” 许琦已不待看她,“来人,送郡主回去反省。” 许如凉心下一片冰凉。 亲生父亲,终究还是不相信她。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那么多年她都已经熬过来了。 更何况,事情进展至此,说句狠心的话,想保的尓书自尽了,她其实反而可以放开手脚! 就让一切朝毒妇预设的目标往前…… 狠狠捏紧拳头,让指甲嵌进肉里,疼得她眼泪直留。声声恳切:“女儿是被冤枉的,求父王明察,女儿和尓书都是被冤枉的,求父王明鉴,为女儿做主!” 声音不大,呜咽悱恻,却更叫一个肝肠寸断,挠人心肺。 不过许琦仍然看也不看一眼,冷冷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快送郡主回去。” 没人过来请许如凉,倒有两人走到大厅中央跪了下去。 正是许冲的乳嬷嬷和掌事大侍女。 漆雕烟儿故作惊讶地问:“你们做什么?” 二人便就声色具佳地边磕头边祈求道:“求王爷和夫人救命。” “这话怎么说?谁要你们的命?”漆雕烟儿演技比之她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有人这时候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们身上。 二人犹豫犹豫地朝章妈妈看了一眼,然后好似惊恐万分地急忙收回视线,说话便就变得吞吞吐吐。 漆雕烟儿看向许琦。 许琦神色淡淡的,没有表示。 就是默许。 漆雕烟儿会意地道:“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王爷自会替你们做主。” 二人好似得到莫大鼓励般。 乳嬷嬷说道:“那日老奴在窗外隐约听见章妈妈对二爷说‘不如去偃月坡,那里离夫人的嘉裕堂远……’老奴想制止,但章妈妈以老奴独孙相恐吓……盖因章妈妈平日即嚣张跋扈,老奴恐她暗中报复……如今尓书已死,老奴实不忍再见郡主受罚,今日便是拼着一死,也要道明事情,还请王爷明鉴。” “你血口喷人!”章妈妈立时出言反驳。 当时她并不知道窗外有人,根本就没和乳嬷嬷正面交锋。 不过,她也陷入了和许如凉一样的境地——空口无凭,完全没证据证明她没有怂恿许冲。 掌事大侍女又将方才她教唆许冲串供的事抖了出来。 漆雕烟儿豁然站了起来,兀自震惊半晌,才声色俱厉地喝了声不敢置信的“你们,说什么?” 二人力证所言属实。 漆雕烟儿跌坐椅上,痛心疾首:“大胆章氏,我自认待你不薄,你,你竟……” 似乎太过失望,以至于不能流利地说下去。 忽略章氏歇斯底里的求饶,征询地望向丈夫。 许琦视线集中在许如凉身上。 她就那么跪在地上,单薄纤弱的小小的身躯,着一件水蓝小裙衫,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淡泊。瘦削的肩膀不住轻颤,哭泣的声音已经止住,只默默地淌着泪,微弱而倔强…… 如此的弱小,若此的无助,如此的需要被人保护。 可是,自己却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皆因贱婢刁仆从中使坏,混淆视听! 许琦绝然一挥手。 漆雕烟儿唯有在这种时候与丈夫最心意相通,立时就道:“来人,将这刁妇拖下去,褫衣廷杖,杖毙为止!” 立时便有两名粗壮仆妇进来架了章妈妈出去。 许冲尚且不能理解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但见乳娘被押,急忙阻拦。 漆雕烟儿立时严厉喝止,让人带他回鸿轩禁足。 此种情况下,禁足已然是最轻的惩罚。 可许冲哪能理解她的苦心? 不仅不从,还使力推搡仆妇。 仆妇不敢与他用强,冷不丁竟被她推得后退,摔作一团。 场面混乱。 漆雕烟儿嫌恶地一撇嘴,低低咒骂了声“废物”。 章妈妈已经在受刑,哀嚎声源源不断地从外面传进来,凄厉得慑人心神。 许如凉仿佛这才醒过来,讷讷地抬头看向许琦。 许琦也正在看她。 父女俩眼神有瞬间不可避免地碰撞在一起。 许如凉哀切地恳求:“皆因我们三人贪玩,使得无辜尓书丧命,女儿实感愧疚。女儿恳请父王念在我和冲弟都已经平安醒来,念在皇后娘娘‘主生不主杀’的懿德,切莫再让更多的人为此失去生命,恳求父王饶恕章妈妈这一回吧!” 许琦不是讲仁慈的人,但他是讲权益的人。 提及嫡亲大姐,不免他神色微微一动。 第十三章 路转 解决完嘉裕堂的问题,许如凉便就告退,着急赶回去处理尓书的身后事。至于毒妇要如何保全自己和两个孩子,她反正没兴趣多管闲事。 只是刚起身,就听门外传来熙攘声。 传进来,却是尔琴搀扶着尓书,尓书额头上明显有个血洞,血还没凝住,也没包扎过。看样子是就过来的。双双跪于厅中,尔琴道:“承蒙王爷、夫人和郡主洪福庇护,尓书活……醒了!” 许如凉一时太过诧异,下意识地看向菲湘。 菲湘也同样诧异。 “怎么回事?”许如凉便就问道。 尔琴当下将尓书撞了柱子导致龟息昏迷被误会为死,恰逢慕肃闯清心居找许如凉对弈,发现是龟息,给掐了人中,尓书便就“死而复生”的事说了一遍。 许如凉心中自然惊喜,但面上却习惯性地波澜不兴。 她堂堂郡主,若为几个侍女牵动心弦,只怕这些侍女也就活到头了。 当下稳稳当当地对许琦福一福身,首先主动解说当日在金水阁和慕肃偶遇,慕肃教她下棋,但因她精神不济,半道爽约的事。 既然慕肃今天都已经闯进她清心居了,想必事情也瞒不了。 瞒不了,那就不瞒了。 放到明面上来交代清楚,省得将来被漆雕烟儿寻空子对她多加诽谤。 诚然她已经习惯漆雕烟儿坑她,但慕肃阴差阳错帮了她两次,她就算无以为报,也不能再连累人家了吧? 慕肃将来可是要娶那个相貌平平、性格泼辣的妻子,并且相敬如宾的呢。 她心中无鬼,因而格外坦荡,便是叫人想质疑,也说不出口。 许琦垂着眼眸不动如钟。 豫王家幺子的脾性,他也有所耳闻,略略一想便确定大概真是这么一回事。 而对于慕肃闯进许如凉闺邸的事,别人还真不好指责慕肃,毕竟平阳王府才是非要谨守男女大防的异类。况乎慕肃才十三岁,小孩子一个,谁能说他居心叵测? 许如凉更小,才八岁…… 漆雕烟儿忽然冷冷地道:“尓书,你为何碰柱?” 章妈妈被许如凉救下,并且保留原职“将功补过”,气得她七窍生烟。但好歹死了个尓书,空出位置来,让她能趁机插人进清心居,也算一点收获。 现在却连尓书也没死!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谁能甘心? 撞一下柱子死不了是吗?那就挨上几百大板子试试! 她眼底闪过寒芒。 许如凉也看向尓书,“王爷和夫人在上,你不得隐瞒,务必从实以告。” 尓书刚经历重创,又走了大段路,身体非常虚弱,虽然神智还算清醒,但说话还是很费力,声音也很小。 尔琴忙磕头道:“事情皆因奴婢而起,请王爷和郡主允准奴婢代为回答。” 人虽是许如凉的人,但许如凉还是望向许琦。 许琦竟然对她点了点头。 这是对她的指点。 许如凉心下感动一闪而过,于是道:“你说。” 尔琴道:“今日轮到奴婢当值,奴婢瞧着外头天气好,想搬出被褥来晒晒太阳……” “谁要听你讲晒被子的事,讲重点。”许如凉抢先一步催促,成功截断漆雕烟儿想插话的节奏。 她的人,就算要嫌弃,也轮不到毒妇来嫌弃! 尔琴急忙应道:“是。奴婢身量不够高,请尓书垫了椅子帮我挂被子,结果尓书一脚踏空,摔下椅子时撞在了柱子上,恰好这时候两位妈妈来找尓书……” 说到此处她便转眼去看仆妇。 众人随她又把视线移向刚才的两个仆妇。 仆妇略略作想,道:“当时周围确有被子、椅子,只是情势混乱,奴婢二人未及细想,只听说‘碰了柱子’,急忙上前亲试过尓书鼻息,怕耽搁夫人问询,就先赶回来复命……” 她们俩是王嬷嬷亲自派去的,漆雕烟儿也无话可驳。 至此,事情来龙去脉全部清楚。 所有预谋全部失败,只因为晒一床小小的被子…… 漆雕烟儿直觉自己哑巴吃黄莲,有苦也说不出,心火暗蹿。 若非她自制力强大,恐怕这张白皙姣好的面庞,就要当众显露可怖一幕。 许如凉仿佛完全没看见她的敌意,面上绽露灿烂笑容:“父王您看,皇后娘娘教导我们‘主生不主杀’,今天咱们按照皇后娘娘说的做,大家果然都没事,结局圆满。皇后娘娘当真是福泽深厚呢!” 许琦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神色隐含赞许。 许如凉就对尔琴道:“这边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回去吧。” 提起回去,慕肃还在清心居。 许琦顺势道:“既然有朋友造访,你也先回去吧。” 许如凉早就想回去,但面上丝毫未显,又说了些话拖延片刻时辰,这才福身告退。 回到清心居,却见紫藤架下除了许如净和慕肃,还有慕连煊和颜茗。四个人分坐石桌四边,相互瞪着对方,好似乌眼鸡一般。 “怎么回事?”许如凉先吩咐尓书去处理伤口,叫了留守的尔画过来问话。 尔画指了指石桌上的汗巾和棋盒:“四个人分两件东西,分不出来,在比瞪眼,谁先眨眼就输了。东西归赢的人所得。” 许如凉哑然,“那两件东西都是我的,他们瓜分我的东西,经过我同意了吗?” “我想你应该同意。”慕连煊不客气地道。 许如凉气笑:“凭什么?” “就凭我叫她晒被子。” 慕连煊脸上飞扬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只是一双丹凤星眸仍然熠熠生辉,眨也不眨一下。 颜茗就在这时候败下阵来,哭笑不得地嗤嘲道:“亏你还好意思说,一大老爷们儿,连小姑娘晒被子的事也管。” “承让!”慕连煊不理会他的嘲讽,悠然自得地将棋盒拿到自己面前。 许如净和慕肃还在为汗巾僵持不下。 颜茗和慕连煊就围视他们。 许如凉心尖一锐。 看来他们早在仆妇来传人之前就到了,谋划了整件事…… 不,不对。即使慕连煊是个天生的谋略者,极其工于算计,又怎么可能预见还没发生的事? 她淡淡地道:“三殿下神机妙算,小女佩服。” 慕连煊转过头来看她,心情好像很好:“不敢当,郡主还是去谢豫王府上某位庶妹吧。” 许如凉一怔,他们还当真去问了豫王府的庶女们? “还请三殿下不吝告知,是哪位姑娘?” “喔……”慕连煊又转过头去看慕肃和许如净,好似无所谓一般地道:“就是和弟弟一起出事的那位。” 可事实上,那个庶妹并不存在! 也就说,其实他是洞悉了她那天的隐喻,早就已经想到应对的法子。 可他却不告诉她,而给她来玩这一手! 就像她非要等章妈妈先捱上板子,才出言求情,是为了让章妈妈记住板子打在身上的痛,从而记得她出手相救的重大恩情。慕连煊让她先经历过面对绝境的绝望,再突然让她感受生机,从而越发深刻地感激他,将来为他所用…… 这一招,前世的慕连煊就对她用过。 只不过那时候,她自欺欺人地选择告诉自己“煊煊是真的爱我,不是在算计我”。 而现在…… 呵呵! 许如凉冷冷一笑,走过去拿走棋盒和汗巾,“既然要感谢庶妹,那这两件东西我就当是送给庶妹的礼物了。” 第十四章 答谢 对这个提议最高兴的人莫过于慕肃,立即结束与许如净的“深情对视”,颠颠地跑到许如凉面前对她露出狼外婆的笑:“本王子愿意代为传递。” 最后的大赢家是他啦! 说着就要来拿。 许如凉顺手一收藏到身后:“怎敢劳烦王子肃?轻率传递也是对府上姑娘不尊重,不如等有机会我们相见,我再亲自送到她手上,也是表达我的敬意和谢意。” 就看你们还能当真召唤出一个这样的庶妹来! 慕肃登时被堵了个无话可说。 颜茗笑道:“但这晒被子确是三殿下具体想出来的主意,郡主既要以此二礼谢小肃的庶妹,又该以何礼谢三殿下?” “三殿下妙计襄助,我自另有酬谢。”许如凉慧黠一笑,对菲湘吩咐了几句。 菲湘点点头转身进屋,很快去而复返,取来一只巴掌大小的锦盒。 许如凉双手奉上:“这是我全部家当,小小意思,不成敬谢,还请三殿下不要嫌弃才好。” 慕连煊自不会来拿,负手而立,一派傲然。 慕肃好奇心重,十分狗腿地代劳,“这么小个盒子就能装你全部家当?” 猴急打开锦盒瞬间,脸上神色顿时精彩缤纷。 捏着指尖缓缓拎出来一枚铜板,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最后又回到许如凉面前,“丹阳小郡主,你耍我们玩呢吧?听说当年你娘亲归家的时候,那陪嫁用‘百里红妆’形容也不算夸张,比我大皇姐嫁人时还风光,怎么传到你手里,就只剩这一个铜板啦?” 论大昭建制以来最会赚钱的十个人,严玟楚、严序旸、颜素素三人绝对榜上有名。 严玟楚和严序旸是嫡亲姐弟,同出江湖道祁阳城严氏一门。 武宗齐陌年间,严玟楚归家韶阳城韶国公府如氏,嫁嫡宗嫡长子如佑为妻。 仁宗仁德初年,严序旸以救公孙太后之疾为功,被仁宗敬皇帝认为义兄,赐封武都郡王。同年严序旸娶颜丞相次女,便是颜素素为妻。 严玟楚和颜素素都是极擅长经营的女人,结成姑嫂后更发现彼此志趣相投,于是互利互惠,互帮互助,没过几年就把原本只限于韶阳城富户如家,和祁阳城首富严家,推成了大昭十六道上最知名的富户。 只是不幸,一代财女严玟楚生下女儿后血崩失救。 其夫如佑不续弦,一力抚养女儿长大。待女儿出嫁时,将全部家产八成做为陪嫁,铺就当年轰动一时的“百里红妆”盛况。 这位享尽瞩目的女儿,便是许如凉的娘亲,如襄。 然而许如凉对自己的娘亲却毫无印象——如襄生下她才过十五天就过世了。 不过,对娘亲没印象,不代表她听不出来慕肃语气里的挑拨。 娘亲的陪嫁传给亲生孩子,但许如凉还有个哥哥。慕肃饱尝内宅之斗,大概也看惯了家产争夺,现在就在这里暗呛许如净明面上对幼妹亲近,实则克夺遗产。 事实上,的确有人觊觎许如凉那份财产。 但不是许如净,而是漆雕烟儿…… 原都没想到这个问题也该解决,被慕肃一提,她便记在了心上。 只不过眼下不急斗毒妇。 许如凉微微一笑:“王子肃见笑了,小女虽不才,也还记得长辈教导,以荫恩为荣,以自己为傲。先母传给我的财富,并非我的家当,而是‘先母留给我的家当’。而我自己的家当,确确实实只有这一枚铜板而已。三殿下帮的是我,我若拿先母留给我的家当答谢,岂是为人女儿之礼?” 就好比自己要出门交友,却总向母亲伸手要钱,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 慕肃被说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转向慕连煊道:“喏,这是人家丹阳小郡主的全部家当,都拿来感谢三皇兄了,请三皇兄收好。” 慕连煊长眉微挑。 一旁颜茗爆出捧腹大笑,笑得眼角都冒出泪星子来,喘着气还要抽空说话:“郡主委实诚恳!” 许如凉笑得没心没肺:“十三表舅谬赞,我可不敢当。” 颜素素是颜茗的二姑妈,算起来颜茗也就是许如凉的表舅,虽然隔得有点远。 慕连煊隐晦地掠了颜茗一眼,返身回紫藤架下坐,幽然地道:“郡主以身家相谢,本殿自没有拒绝的道理。然则,以本殿之见,郡主尚且年幼,无力营生,恐怕就连这一枚铜板也是令尊给你的家当。真正属于郡主自己的家当,便只有你这个人而已。” 慕肃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是啊!”又转过来弯腰直视许如凉:“丹阳小郡主,你以全部身家谢我三皇兄,就只能以身相许咯。” 他孩童心性,说话用嘴巴,另几个却立时反应不一。 许如净脚步一动,身形挪到许如凉前面,将她挡在身后,对慕连煊道:“舍妹年幼无知,童言无忌,还请三殿下别当真。今日殿下襄助之恩……” “许大世子也是丹阳小郡主的家当吗?”慕肃不怀好意地拦话。 他也不是跟这兄妹俩有仇怨,只是单纯地想看学业、武学上都比他优秀,总是被先生和师傅夸奖的许如净吃瘪而已。 许如净被打岔,又不能不理,便就继续不下去。 许如凉从他身后走出来,若无其事笑吟吟地道:“三殿下想得没错,我确实无力营生。但这不代表我不能挣到钱。比如这一枚铜板,便是我兢兢业业为人女儿,所应得的例钱。殿下觉得,这样得来的铜板,算不算我自己的家当?” 颜茗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看向慕连煊。 慕连煊垂着眼睑,片刻后出人意外地淡淡道了句:“算。本殿便就收下你这份谢礼。”从慕肃手中拿过铜板,转身朝院门外走去。 颜茗和慕肃提步跟去。 许如净看看妹妹,又看看另外三人。 许如凉道:“皇子和王子同行,哥还是按礼送上一送吧。” “那你呢?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可能是累的,”许如凉不让他说下去:“我歇一觉应该就没事了,哥可别因此废了礼数,让他们觉得咱平阳王府无礼。” 许如净这才追出去送客。 经此一番变故,战胜漆雕烟儿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 许如凉略感疲惫,便独自回屋去休息。 便不知道,未几后许如净等四人又折返,唤了菲湘去询问嘉裕堂发生的事。 第十五章 回忆 许如凉又梦见那个朝霞似血的夏日清晨,王府正门大开,许如净横刀立马,意气风发对她道:“小阿凉在家里等着,等到墙角那梅花开,哥哥我就会建立不世的功勋,凯旋归来!” 她等到荷花凋、桂花开,又等到梅花红,雪花白,日复一日,终于在那个白雪纷飞的冬日等到消息,却只是一口黑漆的棺椁。 哥哥安静地躺在里面,一箭穿心,双目瞪圆…… 她伤心欲绝,哭晕过去,醒来时却躺在慕连煊怀里。 慕连煊温和地对她说:“别怕,我不是鬼。因为冷宫里只有女鬼,没有男鬼。” 她不怕,她回去找大姑妈。 想告诉大姑妈,她遇见了一个可笑的人。 可是大姑妈已经油尽灯枯,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交代她:“从今天起,你就是煊儿的皇后,是大昭的国母,你要永远记住,国母常怀悲悯,皇后主生不主杀。” 她跪拜聆训,抬起头来却已身在太庙。 慕连煊执她之手,面朝群臣,朗朗宣布:“朕此生,皇后唯许氏如凉一人尔!” 铿锵的话语掷地有声。 她感动落泪。 可是抹去眼泪再定眼一看,却已身在藏娇楼。 慕连煊身上还穿着她绣的金龙披风,脸色铁青对她道:“朕不想再看见你!” 她点头告退,然而再抬起头来,又已在凤仪殿。 老太监手里端着明黄的圣旨,太监四处捉她的宫女,要拉她们去褫衣廷杖。 她上前阻止,被人推倒,昏得不省人事。及至被冰冷的感觉刺激醒来,已身在一处没有光明的地方。 那是宫里藏酒的地窖。 许凝说话带着回音:“这是皇上御赐的鸩酒,把剧毒无比的鸩毒化在上好的桂花酿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还请姐姐先品尝……” “阿凉?阿凉!快醒醒。”许如净慌乱地摇着伸手乱抓的妹妹。 许如凉蓦然惊醒,睁开眼,便看见满脸焦灼的许如净。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檐下灯笼发出彤色的光,透过米白色的蛟绡窗纱落进屋里,为静谧的室内平添了几分细腻的温馨。 光线打在许如净脸上,被高挺的鼻梁隔成两半。 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越发显得五官和轮廓真实生动。 许如凉猝然收紧双手,掌心感觉到坚硬,给了她些许力气,试探性地唤道:“哥?” “嗯,哥在呢。我们小阿凉刚才又做噩梦了吗?别怕,哥陪着你。”许如净将她抱进怀里,柔声细语安慰着。 真切地感受着体温和呼吸的气息,许如凉这才略感心安。 是真的回来了,再不是那庄周梦蝶! “不是噩梦,是美梦。”她深深地透了口气,“你怎么过来啦?他们都走了吗?” “王子肃说……”许如净一顿,不欲浪费妹妹的精力,便简单地道:“不肯走,暂时安排在蘅芜苑歇下了。”为她擦头发上的汗水,关心道:“我听说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特意过来看看你。” 恰这时候肚子应景地发出两声“咕咕”。 许如凉羞涩掩面。 许如净失笑,吩咐传膳,陪她用过晚膳又陪她说话解闷儿。若非考虑明天一早又得进宫上学,许如凉催他他都不肯走。 菲湘送他出院门,转身回来问道:“今晚风小,您可要去院子里走走?” 饭后散步有助消食。 许如凉点点头,披上外衣来到天井里。 晚风微凉,夜色朦胧。已入中旬,月亮越发偏近圆满,亮晃晃地爬在东方天际上。 东边……有大昭广袤的疆域,和富饶的海域。 她曾涉足,唯一一次。 那是庆安四年七月,她奉旨出使琼崖,为浙闽道沿海边城争取水师支援,抵抗倭寇。 琼崖水师出征前夕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六表哥带她到海边看月出。 海边的月出,和内陆极不一样。 白天广袤无垠的蓝色汪洋,在月华下已成为青黑的深渊。入夜时分,明亮圆满的月亮好似玉盘一般,从海天一线的地方缓缓地冒出来,恍惚给人以“海上生明月”的真实的错觉…… 那时候,她念着“天涯共此时”,心里想着两个人,哥哥和煊煊。 现在,她依然在想他们。 如果哥哥从南疆战场活着回来,往后的日子会发生什么改变呢? 如果她不当皇后,煊煊又该派谁出使琼崖? 菲湘见她出神,只道她精神不济,便劝道:“您到那边坐下歇歇吧?” 许如凉摇摇头:“不了,你有事跟我说?” “是。”菲湘于是也不多做坚持,禀道:“下午王嬷嬷过来传话,安排庄妈妈的法事大后天开始做。按路程,奴婢们明日午前就该出发。” 兴庆城到闽宁镇大约需要一日半的马车程。 许如凉略略思忖,虽然知道菲湘肯定都安排好了,还是顺口问了句:“你也会去吗?” “奴婢……” 菲湘以许如凉为重中之重,但庄妈妈对她曾有教导之恩,一时两难抉择。 许如凉反而劝她道:“去吧,代我去送她最后一程。还有那两件事,只有你亲自操办,我才放心。” “可是府里……” “这不是已经平息了吗?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事。”提及府里,许如凉也想问问结果:“二爷和二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诬陷嫡长姐,可大可小。 菲湘心中大感不平,面上也没见丝毫波澜,平静地道:“一如往常。” 什么事都没有。 许如凉微微低头,掩饰嘴角挽起的讥诮,这就是有亲娘庇佑和没娘亲庇佑的区别! “我累了,想回去歇息。” 转身往屋里走。 菲湘忙跟进去服侍,安排好值夜的人,这才要退去后罩房。 许如凉淡淡地道:“你们也都退下吧。” 尔琴一惊:“可是……” “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稍微有点动静就歇不安稳,你们都退下吧。有事我再叫你们就是了。”许如凉指了指放在床头的铃铛。 这条铃铛通向后罩房。 菲湘想了想,道:“那您有事便勤着摇铃,奴婢们马上就过来。” 许如凉点点头,菲湘便示意尔琴等人一块儿退去。 房里完全安静下来。 漫漫黑夜之中,许如凉盯着帐子顶发呆,突然冷冷地笑了笑,是啦,煊煊可以派许凝去嘛! *** 这章前半部分内容是原版的,修改之后安排到这里来,大概走向上会稍微顺畅点。鉴于有“伪更”嫌疑,老慕会加更一次。 但最近老朋友造访兼生病,身体严重不适,码一章已极费心力,得过几天了,实在对不起各位喜欢并支持的姐妹,请见谅。 第十六章 夜访 杜蘅苑内光影明灭,慕肃搬了把椅子反向坐,托着腮帮看另外两人对弈,忍不住抱怨:“下午让你们跟我对杀,都说没兴致,现在深更半夜的倒有兴致啦?这都过了两个时辰,你们想什么时候分胜负?” 慕连煊讥诮:“你可以先去睡。” 颜茗比较温和:“等你足够水平,我们就有兴趣跟你对杀啦。” 但这话还是够慕肃喝一壶的。 慕肃气结:“你们都不跟我对杀我怎么提升水平?” “你可以多向丹阳郡主讨教。” “向她讨教?”慕肃笑翻:“那和让我跟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对打,说可以提升武功,有什么差别?” 颜茗转头看向他:“应该这么想的恐怕是郡主。” “什么?”慕肃讶然。 慕连煊也微微侧目。 “小肃当局者迷也就罢了,难道你也没看出来么?”颜茗笑道:“当日在金水阁,看似两个人都毫无章法,但从第二十手开始郡主就在顺着小肃的落子布局,从第五十六手开始她着力制造三目之劣势。如果不出所料,那局棋下至最后收盘,小肃将以三目取胜。” 颜茗在同龄人中算公认的围棋高手,他评断的棋,大抵可信。 慕肃懵地喃喃:“许如净这个妹妹还真是奇怪。” 慕连煊幽然插话:“怎么说?” 慕肃掰着指头数起来:“传言说她凉薄,可她其实对个侍女也关心到骨子里;可要说她重情重义吧,却又说出‘兢兢业业为人女儿’来,好像‘为人女儿’是职责所在,完全无关骨肉亲情。说她聪明吧,那么简单的法子也想不到;说她笨吧,棋艺好像还不错……” “何止‘不错’而已?”颜茗落下一子,道:“一味冲杀取胜,不难,顺着一位高手,也不算太难。但像你杂乱无章的下法,她还能周全地圆着你,那棋艺……总之我是自愧弗如。” “那他呢?”慕肃指向慕连煊。 颜茗摇头,“若不能心无旁骛钻研三五年,都不是她对手。” “是么?”慕连煊眉峰上挑,手中白子落定,一子定乾坤,快稳准狠结束全盘。 半目取胜。 慕肃顿时兴奋:“鸣金收兵!” 慕连煊径自出门。 “很晚了,去哪儿啊?” “随便走走。” 就走到了清心居。 不禁一怔,当真要和个总角丫头一争高下么? 耳房内灯火通明。 一抹瘦小剪影映在窗上,似乎手中正捧着一本书,神情专注。 慕连煊稍加迟疑,悄然靠近,恰好听见屋里人呢喃:“膻中……这儿?还是这儿?”不禁失笑,脱口道:“两乳连线正中……” “谁在外面?”许如凉突然推开窗。 冷不丁四目相对。 慕连煊略尴尬地掩嘴轻咳一声:“本想饭后散步……” 结果不小心迷了路。 但这话绝对不能让他说出来,她也绝不能点明。慕连煊极爱面子,今天在这里丢脸,以后指不定会想什么法子找回场子。 许如凉前世领教过很多回,太了解他的为人,立马岔话道:“三殿下好兴致,请便。” 简洁明了地逐客,似乎并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好像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 慕连煊想劝句“慧极易殇”,话到嘴边又打住,含糊地应了声“嗯”。 然而说完话,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着没动。 氛围有些尴尬。 许如凉略略思忖,说道:“虽然不知道三殿下等人为何接连突然造访,但既然在平阳王府为客,还请殿下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天色已经不早,殿下还是回房歇息吧,尽量不要四处走。不然,使得伯仁因你而死,那就不好了,是不是?” 大昭普遍不讲男女大防,但平阳王府讲啊。 他私闯内院,万一碰见妙龄侍女,那侍女怎么办? 慕连煊眉峰上翘:“阿……丹阳郡主才思敏捷,本皇子佩服,但这典故乱用可不大好。” 引用这个典故,前提他得对平阳王府的妙龄侍女心存怨念。 但是,可能吗? 许如凉坦然:“我有没有乱用典故,殿下心里其实很清楚。” 慕连煊真正的“伯仁”,自然不是区区奴婢,而是视他如己出、待他若亲子,含辛茹苦抚养他十多年的皇后。 他始终觉得,他母妃之死,皇后难辞其咎。 许如凉了解他的怨恨,但那时候她已经嫁他为后,没立场说什么。如今他还不是皇上,她也还没嫁他,站在许家闺女立场,自然要维护大姑妈。 大姑妈一心为他打算,才希望他多亲近平阳王府。但假如他在平阳王府做客期间,和奴籍婢女传出绯闻,却让大姑妈如何自处,如何向皇上和天下人交代? 毕竟,大昭不兴男女大防,却有阶级之分。 只不过许如凉一心维护大姑妈,而忽略了她现在只有八岁,养在深闺,按理说不应该知道慕连煊和她大姑妈之间的恩怨。 待她看见慕连煊神情变化,蓦然醒悟,不由的心下惊凉。 好在能稳住气场。 反正,再怎么说她也是许氏一门嫡宗长房的嫡女,知道些内幕也不稀奇。 只不过会略显聪慧早熟而已。 大抵慕连煊正以为如此,顺着话嗤笑:“你觉得本皇子会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 玉石俱焚虽然豪迈,但太悲壮,不到万不得已,谁会用呢? 当然这是“玉”的想法,至于石头…… 许如凉付之一笑:“三殿下不乐意鞋子沾泥,可你能确定泥不会沾上你的鞋子吗?” “那你应该去怪泥。” “泥就在那里,不飞不扬,而你却可以选择路过或者不路过。” 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慕连煊无言以驳,大方地道:“丹阳郡主言之有理。看来,为了鞋子干净,本殿还是少走泥路为妙。” 明白就好。 许如凉点点头,伸手做请,示意他离开。 慕连煊转身,又觉不甘,就这么被个总角丫头拿捏住? 那就不是他慕连煊! 遽然回首,意外地看见朦胧夜色下,暖橘色的烛光落在许如凉粉扑扑小脸上,拢一层淡淡的晕,像成熟的苹果般,不经意、不刻意,却诱人至深。 他心神一晃。 虽然很快又收敛,但那怦然心动的惊艳,还是难以忽视。 掩嘴轻轻干咳一声掩饰尴尬。 觉得自己禽.兽。 眼前还只是个梳着三丫髻的总角丫头啊! 可是,就这么走吗? 怎么也舍不得移开视线,更挪不开脚步。 想留,人家都已经下逐客令…… 随意一瞥,恰恰看见许如凉的手,和夹在指尖的棋子。 许如凉看见他落在她手上的视线和挑高的眉头,下意识地连忙把手收回来,藏到身后。 没来由地心虚。 第十七章 对换 前世进宫以后,许如凉养成一个习惯,总是抓一把棋子在手心里,就好像哥哥时时刻刻都陪在她身边,从未离开。有时候夜里也要抓一把才睡得安心。 某人非常讨厌这个习惯,说她在睡梦中常把棋子当糖喂给他吃。 诚然这些都是某人一面之词,她并不知道真相如何,大抵趋向于不信。毕竟她睡相还算乖巧,自己一个人睡觉时,从没发生过棋子遗落的事。 但,就算不信又怎样? 某人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她能质疑皇上? 所以后来每每在慕连煊面前,她就再也不随手带棋子了。 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习惯。 虽然现在面对的是十六岁、不明真相的慕连煊,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心虚。 只是心虚过后,又醒悟,何必心虚? 于是又把腰杆挺直。 慕连煊忽然笑了,“那么,你呢?” “什么?” “丹阳郡主言之凿凿,说这世上存在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那么郡主你呢?” 许如凉错愕。她还需要飞上枝头才能变成凤凰吗?“丹阳郡主”四个字,就代表她站在最高的枝头……不,也不准确,地位上,她是越不过天家公主和宗室郡主。 但要说“含金量”嘛,目前她排第三,前二就得空一人。 不过这般自视甚高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瞥见慕连煊隐隐含笑的眸光,许如凉这才恍然惊觉,被调.戏了。收敛心神,浅浅一笑,“我不用变凤凰啊,因为我是那丛枝头。” 她嫁谁,谁才变成凤凰。 慕连煊不大意地眉梢一挑:“喔?好巧,我也是。” 许如凉:“呵呵……”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看起来本殿唯有和丹阳郡主你呆在一处咯?” “或许殿下可以出门左拐再左拐。”回杜蘅苑去。 “可万一这一路上有泥,该如何是好?” 许如凉哑然。 她又被反将了,是吗? 就算十八岁的她,回来面对只有十六岁的慕连煊,还是被他拿捏得只有吃瘪的份…… 慕连煊微微扬起嘴角,漆黑深邃的瞳眸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得意。片刻后,从容大方地道:“郡主别生气,本殿无意冒犯,只是散步恰巧路过此处,想和郡主就棋艺切磋一二,但被郡主几次三番打断,这才迟迟未能道明来意。” 许如凉立时警觉,切磋棋艺? 他看出什么了? 不应该啊…… 十年后的他都看不出她的水平,现在的他反而能看出来? 狐疑地睨向慕连煊。 慕连煊坦荡荡任她看。 许如凉谨慎地道:“三殿下见笑了,我尚且认不全棋谱,如何敢跟殿下切磋?”一顿,又道:“殿下若是想找人对弈,不如找王子肃啊,他很厉害……” 慕连煊讥诮:“嗯,他是很厉害,被你让着或许能赢三目,确实厉害。” 有意无意咬重“三目”,许如凉心神为之一震。 前世在宫里,她和慕连煊对弈,她都只让他赢半目,最多一目。现在听这泛酸的语气,好似在为她让了慕肃三目吃醋似的。 但,眼前的慕连煊,应该不知道她只会让他一目、半目的事吧? 怎么感觉他好像知道呢? 她越发地谨慎:“棋逢对手才过瘾啊,所以三殿下不如出门左拐再左……” “一局棋换一件事,怎么样?”慕连煊好整以暇,淡淡含笑。若此刻手中有折扇,他定会利落地打开,轻轻摇曳,十分的倜傥出尘。 许如凉却陡然间感觉冷风过隙,毛骨悚然。 她知道,每当慕连煊露出现在这副神情,就表明,有人要倒血霉。 相识整整十年,慕连煊心里到底有几个弯,她琢磨不透,可她确信,慕连煊是个天生的谋略者。也许十六岁时的谋略不如二十六岁那么老道,但,拿捏她还不是绰绰有余? 而现在,他说“一局棋换一件事”…… “和你对一局棋,你就帮我做一件事,是这个意思吗?”许如凉求证道。 这么明显的话还有疑问?慕连煊看着眼前这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忽然想起了慕肃的话,许如净的这个妹妹,到底是聪明呢,还是笨呢? 点点头:“对。” 说完又愣住,她笨,自己居然还回应她……算了,心情好,不计较了。 许如凉却很介意。虽然眼下还没大动作,但将来肯定有需要的地方,早点铺排总没错。如果能争取到慕连煊帮她做事,她做梦都会笑醒。 不过,当着他的面不能表现得太夸张或者太激动,不然会被他当成笑柄耻笑很久。 她心神微定,再三确认:“那,是要我输给你,还是我得赢你?” 以防某人挖坑耍诈,还是问清楚的好。 慕连煊失笑:“你说呢?当然是要赢过我啊。”语气分明再说:但是,可能吗? 许如凉眯了眯眼眸子,走着瞧好了! 一个为了争取条件,一个为了验证真相,都拼尽全力。 一盘棋焦灼到次日破晓时分,犹未定胜负。 阳春初晨的曦光泛白,带着西北特有的干冷凛冽,透过窗格子落进屋里。 一日中最低的气温,冰人肌骨,使人为之精神一振。酣战彻夜的两个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朝对方望了一下,脱口道:“明晚继续!”几乎同时起身下榻。 慕连煊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立成“十”字。 许如凉下意识朝衣架走去,忽然又停住,神情别扭。 扭头看慕连煊,正在做立定转腰。 她暗暗舒了口气,庆幸,还好他没注意! 都怪习惯。 以前在宫里也有时候一战到天亮,慕连煊要直接去上朝,她就为他更衣。刚才看他站成“十”字,恍惚还把他当成前世的慕连煊,不自觉地就想去拿龙袍。 慕连煊回眸看她:“郡主有事?” “喔,”许如凉回神,无意识地挥挥手,“我去倒茶水喝,想问三殿下要不要?” 慕连煊点头,“好。”又道:“隔夜茶水苦涩生寒,不如喝温开水。” 怎么觉得这话耳熟呢? 许如凉略略一顿,也没多心,却忽然听院里传来许如净和菲湘的说话声。暗道糟糕。昨天晚上她为了能起来看书,把人都遣走了,如果哥追究起来…… 更何况,慕连煊在她房里! 许如净大怒道:“郡主刚刚出事,晚上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睡?”话音未落,人已冲进屋里。 *** o(n_n)o~嗯,这章就叫“对换”,不是兑换,因为还没换…… 第十八章 争斗 看见妹妹斜靠在床头揉眼睛,好似刚醒来的惺忪样子,许如净的心顿时就软了,在床沿坐下,关切地道:“我们小阿凉昨晚睡得好不好啊,怎么醒得这样早?” “哥不是也起得早吗?”许如凉俏皮地眨眼,企图蒙混过关。 许如净宠溺地刮她鼻尖:“还说呢。要不是记挂有个傻丫头昨晚睡得安稳不安稳,得早些过来看看,你哥我就可以再做半个时辰的春秋大梦啦。” 许如凉心虚,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起……” 许如净心疼地捧住她小脸蛋,“怎么啦?哥跟你开玩笑呢,不是怪你的意思。为了我们小阿凉,哥就是再少睡半个时辰也心甘情愿,快别难过啦。” 许如凉压抑着心酸,点点头:“我没事。你也别怪她们,是我让她们不要守夜的。” “哥知道了,不怪她们,这下安心啦?”许如净急忙保证。 许如凉松口气。 “那你再睡会儿,哥陪着你。”许如净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像个小大人似的轻轻地拍着被子,轻轻地哼着小曲儿哄她。 清冷的早晨,变得温馨。 全身心地感受暌违已久的安心,倦意似洪水一般袭来,许如凉再也管不上屋里还藏着个人,便就安心地睡去。 许如净示意菲湘去外间,吩咐道:“哪几个丫头睡相不好,立即撤掉。” 此时的他,哪还有面对妹妹时的笑意融融?稚嫩的面庞紧绷,举手投足间俨然老成,稳重而从容。 菲湘面露为难,谨慎地道:“这些都是国公爷精挑细选才择定的,如果现在撤掉,夫人势必趁机安人进来。奴婢担心,万一又像当年……” 许如净皱眉,“那就先尽量安排睡相好的值夜,其他的等去韶阳再说。” 菲湘应“是”,又说了要去闽宁的事,这才退下。 许如净便去到耳房,对着墙上的空白卷轴,默然站立片刻。返身回卧室,想再看看妹妹,却看见一抹紫色身影越窗而出。 心头顿时生警,来不及多想,翻身越窗而出,追那身影而去。 追至偃月坡山腰,那人早已安然相候。 他就那么平静地站着,清减的背影长身玉立,仿佛已融进这青草葳蕤的曼青山野。晨风吹起锦袍的裙摆翻飞如蝶,露出白色膝裤,俊逸出尘如那画中的人物,似要乘风归去。 天家三皇子,有着令男人也无法抗拒的绝世风姿。 以及令人无法容忍的轻佻。 许如净早就觉得慕连煊突然接连造访平阳王府肯定居心叵测,刚才在妹妹房里发现他,登时怒从心起。冲过去揪住他衣领子,迎面就是一记重拳。 “如果你还算个男人,有事就正大光明冲我们许家的男人来,别碰我妹妹!” 慕连煊将将躲开,顺手一捏,轻松反压制他,笑道:“许大世子应该每天跑上两圈,对身体有好处。” 笑容灿烂似明媚阳光,说出来的话能膈应死人。 许如净怒极,索性起势过招。 二人同为大内第一高手何太傅的关门弟子,都是十岁杀狼、十三伏虎的少年英杰,不屑于斗嘴皮子的功夫,拳脚之上见真章。 慕连煊起初以闪避为主,但见对手招招锋锐,直取命门,遂逐渐出手应对。 然二人虽师从同人,何太傅毕竟是“太傅”,公私有别,内外有心,所教授二人武学内容和招式也大相径庭。 长许如净以将帅之才,雄浑取胜,内劲敦厚,步伐沉稳,出手结实。 重拳划过,罅隙生风,显有破空之声。 “许大世子最近武功精进不少啊,这一套奔雷拳,已然练到七成火候,不错不错。”慕连煊虚晃身形,避其拳风,还有闲心加以点评。 许如净冷冷地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数拳连击。 慕连煊身形翻飞,悉数闪避。 以他帝王之才,所学武功除强健体魄,适时遇敌以外,更以“观赏美”为佳。腾挪行仰间招招飘逸,身形当真是好一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一跃半丈开外,稳稳立定,单掌横胸前,生受许如净的拳锋。 气息匀若,丝毫没有疲累不济的痕迹,略显讥诮地道:“今日到此为之。再打下去,令尊大人恐怕要等急。” 每天早晨父子俩会一道乘车入宫,一个上朝一个上学。 事实上现在的慕连煊也还在该上学的年纪。但是二月初那场策论对答,他完成得极为出色,于是就放了长假。 相形之下,许如净矮他一大截,在他面前俨然小孩子。 他以此刺羞许如净。 许如净却不着恼,稳稳地收势立身,调匀气息。想了想,笑道:“三殿下总赖在别人府里也不大讨喜,刚好马车顺道,殿下便请移驾回宫吧。” 慕连煊嘴角微扬:“不如许大世子先去问问令妹,舍不舍得让我回宫?” 听他还敢提及许如凉,许如净顿时怒火又上心头,迅捷起势出招。招式更为凌厉狠辣,直逼近身,欲使其应接不暇,无从呈口舌之快。 然而慕连煊身形更迅捷,得一罅隙,嗤笑道:“此番业火,可否理解为许大世子没自信?” 没自信妹妹一定会站在他这边,让慕连煊赶紧走人。 当然不是! 许如净急收攻势,回拳调息,恢复从容淡然风仪。 慕连煊嘴边挂着淡淡的笑。 许如净似不屑地冷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好歹是在平阳王府,他量慕连煊也不敢做太出格的事,姑且再留一日,待他下午回府再论。 慕连煊收起挂在嘴边的笑意,眼波深沉若水。面朝山风默立片刻后,走下偃月坡,来到济月湖边。拾一片石子,信手飞出。 石子在水面连打四个漂,荡出四重晕圈。 无数道涟漪相互波及,层层叠叠,起起伏伏,最终又全部归于消散殆尽。 水面恢复平静,一如湖边某人的心情。 慕连煊默立片刻,折返杜蘅苑。 颜茗坐在圈手太师椅中,单手支头在打盹,像是彻夜未眠。听见推门动静,立时睁眼起身,却什么也不问。朝四仰八叉霸占睡榻的慕肃扫了一眼,随慕连煊出门。 二人来到耳房。 慕连煊道:“查清楚丹阳郡主屋里历来的人事变动,以及,原因。” “你,当真?”颜茗诧异,更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慕连煊睨他:“否则?” 颜茗彻底泄气:“我还以为……” “你们颜家不是历来都属于中立派么?”慕连煊悠悠然截断他的话,神色莫名地意味深长。 颜茗一滞,哼了一声:“是。所以,这件事,也请三殿下另请高明吧。” 过来不为拉拢许家,或者寻找扳倒许家的罪证,那都罢了,居然要他去调查一个小姑娘的屋里人的人事变动和原因,真当他颜十三是吃饱了闲得慌吗? 慕连煊不为所动:“她是你二姑母的大姑奶奶的外孙女。” “她姓许。”颜茗不高兴地扭开头。神情像极了执意不肯听从大人安排的任性小孩。 慕连煊失笑,片刻后,悠悠然又道:“如果,她姓慕?” *** o(╯□╰)o男主好忙,晚上给妹妹送机会,早上陪哥哥练武,其他时间还得琢磨离间这对互控的兄妹~ 第十九章 起心 颜茗陡然虎躯一震,隔半晌才不敢置信地转过脸来。但见慕连煊一本正色不似说笑,他急忙用双手捂上双耳,夸张至极地边跳脚边叫唤:“啊,你要害死我啊!” 隔壁不明真相的慕肃被吵醒,一股子跳起来,冲到院子里嚷:“谁?是谁要害十三叔?” 颜茗瞬间恢复世家公子的温文尔雅。 慕连煊朗声失笑,推开窗子,朝院里道:“没人要害你十三叔,是你十三叔自己得了失心疯,臆想症。” 慕肃应了声“喔”,擦擦脑门上的汗,憨态可掬。 屋里二人对望一眼,神光交错间,颜茗败下阵来,无奈地妥协:“行行行,行了吧?” 如愿以偿,慕连煊潇洒地回屋去睡觉。 颜茗兀自对他背影一番拳脚比划,稍稍解气,洗漱用膳后便就拽着慕肃出门去。在门口巧遇王嬷嬷和菲湘等人,好像要出门的样子。 听说菲湘是清心居的总把子,丹阳郡主的生活起居都由她把关。 她出远门,那丹阳小郡主怎么办?别又出事才好啊,不然三殿下肯定不会不管,到时候麻烦的还是他。 颜茗挑了挑眉,貌似随口问道:“几位这是要出门?” 昨天他们帮了大忙,清心居的侍女们对他们都很有好感。尔画回道:“我们要去闽宁镇。” “去闽宁镇干什么?”慕肃好奇心更重。 尔画声音小了下去:“乳母病逝,郡主派我们去奔丧,送乳母最后一程。” “奔丧?”慕肃不解:“不是说你们郡主……” 颜茗不动声色地拦住他,拱手致歉:“抱歉,我等不知原是伤心事,无意冒犯了。” 尔画忙道无妨,马车就要启程,她便告罪辞去。 慕肃犹自不理解:“传言不是说丹阳郡主凉薄无情,弃恩忘德,对乳母的死毫不挂心么?” “传言还说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呢。”颜茗觉得可笑,睇他一眼。顺眼瞥见王嬷嬷等人,便打住话头。 王嬷嬷若无其事地打发了几个送行的仆妇,转身即回嘉裕堂见漆雕烟儿。 漆雕烟儿没好气地问:“都走了?” 王嬷嬷弓身答“是”。 话音未落,漆雕烟儿已然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怒道:“我出钱出人,到头来全成了那小蹄子的人情!你说,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王嬷嬷急忙把歪倒的茶盏扶正,将外间已流传许如凉传闻的事说了。 漆雕烟儿越发恼怒,顺手又是一拳。 刚摆正的茶盏就被震歪了。 恨得她咬碎一口银牙:“你怎么办的事?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养你有什么用?” 王嬷嬷低垂着头,语气冷淡地道:“夫人息怒。” 漆雕烟儿忽然惊过神来,软和语气道:“我这不是在气头上嘛,就那么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又晓之以理:“我好,你才能好不是?”动之以情:“勇哥儿最近武功学得好不好?” 勇哥儿是王嬷嬷的大孙子。 “老奴不敢。老奴明白,多谢夫人挂念。” 王嬷嬷语气略微缓和。 只是略微而已。 漆雕烟儿有些讪讪,转回话题道:“该死的太医嘴碎不听话,现在怎么办?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人……” “传了多少人都没关系,反正与您无关。”王嬷嬷意味深长地道。 当日她明明对太医说的“不能”传出去,后来一再交代不能传出去,而且出体己银子做封口费,已然算对许如凉“尽心尽力”。 太医唯利是图,阳奉阴违,与她何干? 漆雕烟儿略略一想,的确如此。便就瞪向王嬷嬷:“那你紧张什么?” 王嬷嬷笑出老褶:“老奴是高兴,夫人的机会来了。” “怎么说?” “夫人难道忘了,再过几日,又到宫里举行百花宴的时候。” 一年一度的宫廷赏花大宴“百花宴”,由皇后亲自主持,如无特殊情况,日子一般定在三月十五日。届时将邀请各品阶内、外命妇与会,共赏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卉。 同时,各大门阀士族内适龄、出挑的女儿也会借这个平台,大展风采。 可这一切于她有什么值得高兴? 她素与那些自命千金、目下无尘的贵妇处不来,融不进她们的圈子,常常给人当陪衬的布景板,烦都烦死了,哪有心情体会宴会? 如果凝儿再大些倒也好,陪她一块儿去,挣个花神回来,给她长长脸…… 可惜才六岁。 漆雕烟儿揉着太阳穴,神情怏怏:“你不提我倒差点忘记,赴会要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安排好了吗?” 王嬷嬷一愣,道:“这都什么时候啦,您怎么还想着衣裳首饰这些小事儿呢!” 除了衣裳首饰,她还能关注什么? 漆雕烟儿不耐烦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最近接连遭遇太多不顺心的事,搅得她心神不宁,思维迟钝了不少。 王嬷嬷心里明白,嘴上却不会点破,耐心地与她一番商计。 漆雕烟儿原本晦涩的脸色再度恢复容光,喜形于色地不禁拍手,“对,小蹄子不是口口声声听从‘皇后娘娘’的教诲吗?就看她在皇后娘娘的教诲下,当众丢了大脸,还能怎么开脱!” 说到兴奋时,豁然起身,吩咐道:“快去炖冰糖燕窝来,等王爷回府我就去见他。” 王嬷嬷急忙拦住她,“夫人不必着急,何不且先等王爷急上一急?” 同样一个饼,当人不饿的时候递过去,便不会被珍惜,当人饿极的时候再递过去,便是一份弥足珍贵的恩赐。 每每有打压许如凉的法子,漆雕烟儿的神思总能异常清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略加盘算,吩咐道:“只剩三天时间,再迟也不方便,你想办法让王爷尽早得到消息。” “是。”王嬷嬷应喏,便要退下。 漆雕烟儿忽然道:“这次务必办妥!” 王嬷嬷出门的脚步一滞,回过身来郑重其事地保证了一遍,这才退下。 漆雕烟儿独坐屋内,踌躇满志地捏紧拳头。小蹄子不是能耐的吗?好啊,这次把你们全隔开来,看你们还能翻出什么浪! 主人入宫赴宴,一般家仆不能跟进宫里。 到时候,许如凉落单…… “小蹄子受死吧!看还有谁能救你逃出生天!” 第二十章 应策 许如凉一觉睡到日落西山时分,也不知是因为天亮的缘故,还是想着哥哥觉得特别安心,难得地没做噩梦。神清气爽地吐口气,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就听见温柔的声音笑道:“醒了吗?” 陡然一怔,惊坐起身:“哥?你没去上学?” “斗转星移知何时,南翔鸿雁复归矣。”许如净搁下毫笔,合回课本,命人撤去矮几。自己来到床前,捞起妹妹抱到临窗的榻上,指着窗外的天空道:“你看看。” 就是说他已经去过又回来了。 许如凉回眸,学着侍女屈身一笑,道:“世子爷鸿雁之志,勤恳不辍,请恕燕雀小妹失言。” “喔,我家小阿凉几时学得这般伶牙俐齿,敢拿风凉话打趣你哥?”许如净拿手朝嘴里哈了口气,便往她咯吱窝下挠去,“还敢不敢啦!” 许如凉最怕痒,笑得花枝乱颤。 也只有在至亲面前,她才敢彻底放松自己,释放天性。 笑容由心而发,笑声响彻小小的清心居。 稚嫩的嗓音,清而澈,脆且亮,如山涧流泉透明,似冰玉相击纯粹,照月出空谷幽然,挽风过竹林瑟瑟…… 如此活泼,如此生动,如此轻灵,又是如此地扣人心弦…… 某人情不自禁为之驻足,侧耳聆听。 慕肃撇嘴:“是该说她心宽呢,还是没心没肺?外面都把她的名声传得那么坏了,她还能笑得出来。” “你可不可以偶尔不跳出来破坏美感?”颜茗花眸轻合,摇头晃脑。轻巧地收起折扇,轻轻扣在另一只手上,配着他玉色锦袍,举止间一派温润从容,似乎极为享受偶然邂逅的这场听觉盛宴。 冷不丁听见某人冷声冷气地哼了一声,泛着一股子酸味。 二人俱怔。 慕连煊已然当先翻墙进院子。 慕肃瞧一眼颜茗,也撩起锦袍摆子跟着翻墙。 颜茗笑骂句“有辱斯文”,平缓地绕过倒座,从斗拱走进院内,恰恰听见许如净略显得意地笑着说到“叫一声好哥哥,下次不敢了,就饶你这一回。” 忽觉眼前一花。 紫色身影已掠进屋内,简单粗暴将兄妹二人分开,碍事地挡在中间。 慕肃捅了捅身边人:“他怎么回事?” “他……”陡然想起晨间对话,颜茗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笑道:“谁知道呢?也许得了失心疯吧。” “失心疯也会传染么?”慕肃憨厚地搔了搔头,徒遭一计白眼。 留下一个华丽背影,颜茗自去紫藤架下坐。 慕肃跟过去。 未几,许如凉也过来坐,似乎完全不担心屋里已经开打的两人,一派悠闲旁观模样,看得津津有味。 “你不担心你哥被打伤啊?” 数次撞见兄妹俩腻歪得叫他受不了,慕肃逮住机会便忍不住出言挑拨。 许如凉头也不回就道:“担心什么?煊煊武功虽在我哥之上,但他以飘逸轻灵取胜。我屋里摆着桌椅床榻,处处障碍制肘,他大约难以发挥全部,伤不了我哥。” 慕肃也是练家子,熟悉慕连煊的武功路数,便再没话可说。 反而文人颜茗挑了挑眉,一派漫不经意模样,冷不丁问道:“万一你哥打伤了‘煊煊’呢?” “放心吧,不会的。”许如凉不假思索道:“我哥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一时兴起,比武切磋而已,怎么可能下重手?” 她倒巴不得两个人多练练,身手强一分,上战场就多一分安全保障。 只不过,她外行看热闹,人内行却看门道。 那一拳紧捱一拳,劲道生猛,招招狠辣,还不叫“下重手”? 慕肃欲指正,被颜茗拦下。一想也是,她个小姑娘家家,哪里看得懂武功路数?说了也是白说。 便就作罢。 正巧这时候尔琴并两个二等侍女从外面走进来。 慕肃戳了戳许如凉:“诶,哝。” 他们都已经认得尔琴,知道在清心居,菲湘以下数她最大。菲湘外出期间,清心居的事务大概都由她来统领了,看样子好像有事要说。 许如凉道声怠慢,领三人去西厢房。 尔琴便将百花宴的事情说道:“……夫人要带您和二姑娘一道去。” 许如凉主持过五次百花宴,自然不陌生。 但毒妇并不曾带她参加过百花宴——七岁前说她年纪小,没学规矩,怕她跟去出丑。第八年二姑妈想带只有六岁的庶女慕觉出席,过府来约她们,她禁足没去成。 而现在因为她没在禁足期,所以毒妇打算带她赴会…… 不对,时间上有出入。 根据前世大姑妈遗留的札记,永和十六年,也就是今年的百花宴,因故推迟到三月底才举办。 二姑妈过府那天则是三月二十日。 她记得清楚,因为当时和慕觉发生摩擦。 换言之,如果事起二姑妈,毒妇至少要等二十号才会想到她。 今天才十二…… 可见又是毒妇自己的想法。 许如凉眯了眯眼眸子,神色略显嫌恶。 且不论毒妇又想整什么幺蛾子坑她,单凭明知本届百花宴将牵引出怎样的悲剧,她就不期待亲眼去见证。有工夫去看门阀贵妇们明争暗斗,不如在家多看点书更实在。 尔琴欲言又止。 许如凉无奈:“有事就说。” 尔琴声音压得极低:“好像外头有关于您的流言,王爷大为光火,亲口下令您务必要赴会,而且要您好好表现。” 许如凉微微一怔。 关于“流言”的内容,她已经大概猜到,只是没料到毒妇会这样做。 毒妇蓄意坏她名声,被她横截,事到临头反而能借力打力,化劣势为先机——段位比她先前预计的更高。 有这样的段位,却整天只想着坑失恃幼女,当真不要脸至极! 一通腹诽。 不过腹诽过后还得应对。想她一味防守总归被动,偶尔也该组织几次进攻,省得叫毒妇吃饱了闲得慌,总想着找麻烦! 得尽早把章妈妈用起来…… 对尔琴一番交待。 尔琴得知真相,又惊又怒,坚定地点头:“奴婢这就去办。” “去吧。” 许如凉挥挥手,留下那名瓜子脸的二等侍女,唤名“依瑶”。 她心里还想着另外几件事,重要程度远不是百花宴所能比拟,但有些线索却要从百花宴中提取。一番斟酌后,问道:“夫人可有说行程怎么安排?” 依瑶条理清晰地汇报道:“明天一早叫裁缝进府量尺寸,后天下午取衣裳整首饰,大后天一早进宫。” 时间安排得这么紧。 看来毒妇还不知道百花宴推迟的消息。 也就是说,皇上突然发病,应该就在最近几天…… 第二十一章 挑拨 永和十六年,是诸事纷忙的一年。 开春时节,朝廷尚在封笔不朝期间,西南三道地区大面积遭遇百年一见大雪灾害,民不聊生。 所幸近邻湖广道、江湖道储备充足,及时调遣棉粮赈灾,才不致饿殍遍地。 然而,现成的赈济,终究不过杯水车薪而已。耽误春耕带来的后果,远比雪灾严重,不仅影响秋收,百姓本年的生计将无以为继,甚至明年、后年情况会更糟糕。 永和帝殚心竭虑,加之年事渐高,体质退化,终于在三月中旬突然引发重疾,命悬一线。 社稷危时,为免重蹈武宗睿皇帝覆辙,令朝臣辩议储君人选。 不过这病来的凶,去的快。朝臣的推举折子刚呈上去,储君最终人选还未定,他便又康复了。于是立储一事又被搁浅。 时间就翻到了三月底,百花宴上选出新“花神”,随后圣谕钦定为二皇子妃。 朝廷终于迎来本年度第一件大喜之事。 整个四月京都都沉浸在本朝首位皇子议亲的喜悦中。 却不想,五月中旬,祸事突起。南蛮犯境,大昭西南边境以土崩之势沦陷,云贵道情势告急。 永和帝当机立断,着令调兵南下戍边,阵前钦点三皇子拜王师副帅。 因二皇子议亲之喜而汇集到京都的各大门阀士族子弟,在热血豪情鼓舞下,近半数参军入伍,投入保家卫国之战。 六月,朝廷大军开拔。 雄师挥刀南下,势如破竹,仅用四个月时间便收复全部失地,驱逐南蛮,镇压暴民,重建当地秩序。 捷报先一步传回京都。 京都官民奔走相告,普天同庆。舆论大力宣扬,自武宗睿皇帝后,大昭皇室又出一位骁勇善战的战神。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凭此军功,永和帝心中一直难以权定的储君,已然非三皇子莫属。 然而,永和帝却在这时候,又突然展现出对二皇子超乎寻常的偏重。不仅连番下旨督办婚事,赶在班师回朝前下小定,而且御前钦点二皇子为圣驾特使,代天子出城犒军。 依这格局,仍是要以长幼立太子。 不过,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民众又为天生羸弱、自幼体孱多病、好不容易才捱到即将弱冠成年的二皇子感到庆幸时,二皇子却在出城犒军途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摔落马背,一命呜呼。 以如此荒诞的意外,为多灾多难的永和十六年,草草画上句点…… 当年真正只有八岁的许如凉,并不知道这一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这么多事。一切都在她当上皇后以后,自己从史册、传闻和大姑妈留给她的手札里翻出来。 其中关于永和帝这次的突然发病,史册就没有任何记录,大姑妈的手札也只写了“因故”,并未点明“因何故”。 真相是慕连煊给她看朝臣推举储君奏折时,顺口提及的。 当时她很诧异地问“先皇生过病?” 慕连煊就没有回答她了。 可见事有蹊跷…… 不过,无论蹊跷不蹊跷,国政大事对眼下的她还没有直接影响。 但也不是完全没影响——皇上生病,皇子务必回宫侍疾。 换言之,慕连煊随时可能离开平阳王府。 至于皇上病愈以后,为了避嫌,他大概也不会再来平阳王府。 许如凉想了想,走出厢房,对正屋里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喝道:“慕连煊住手!” 慕连煊陡然一分神,胸前大开,心口正中雄浑一拳,趔趄退了几步。 许如净也不是趁人之危穷追猛打的小人,当即住手收势,奔到妹妹身边,关切地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也不是大事。”许如凉掩饰道:“只是忽然想起之前从书上看到一盘残局,听说三殿下棋艺高超,想向三殿下请教。你们改日再打,先让我对完残局,好不好?” 无论如何得把棋下完,一件事的承诺掳到手先。 许如净不知前由,笑道:“什么样的残局?哥可以帮你看啊,就别劳烦外人啦。” “外人”这两个字有点刺耳。许如凉微微愣神之间,慕连煊已经径直从兄妹二人中间穿过,招上慕肃、颜茗就要离开。 情势不容她再迟疑,忙道:“请三殿下留步。” 某人回头看来,似笑非笑:“怎么?” “有一残局……”许如凉有些心虚,担心他不买账,也不敢说太多的话。 慕连煊一眼扫过暗自生气闷的许如净,意味深长地谦辞道:“令兄棋艺也不差喔。” 果然不买账。 但是,自己能拿他怎么办? 许如凉只能对许如净道:“父王刚刚准我参加百花宴,哥先回去洗漱,换身衣裳,等会儿陪我去向父王请安,可好?” “真的?好啊!” 许如净正愁妹妹年纪越来越大,却由于继母管控,几乎没朋友。得知她能去百花宴,十分为她高兴。当下抛开个人脾气,道声怠慢便就离去。 慕连煊缓缓地挑起眉梢。 许如凉吩咐人去搬卧室里的棋盘,却听见一声低低的嗤笑:“口是心非!” “王子肃说谁?” 慕肃漫不经心地道:“还能有谁?你哥呗。” “背后非议他人,可是君子所为?”许如凉心里生气,不管对方是谁,便就板起了脸。 慕肃一笑置之,俯身平视她,“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五十贯,我赌你哥会叫你帮他向五公主传话,敢不敢?” 以大昭当下一贯一千文、五文能买一斗米的经济秩序,朝廷一品京官年禄米折钱不过一百贯多个零头。饶是许如凉贵为王府嫡长女,每月从公中领到的月例才三十文而已。 慕肃一开口就赌五十贯…… 可见很有信心。 许如凉此前从未听闻她哥和五公主有交集,不由的心生疑窦,“你既然要和我打赌,总该让我知道是什么情况,不然我误判而输,你又岂能赢得光明正大?” “你哥什么都没跟你说?”慕肃阴阳怪气地道:“看来他心里是真的没有你这个妹妹了。” “王子肃顾左右而言他,可见心虚矣,我不会和你打这个赌。” 许如凉便就要去紫藤架下坐。 慕肃揶揄道:“五公主几次主动向你哥示好,你哥对人家爱理不搭的,装一副柳下惠模样。其实,哼,玩得一手欲擒故纵!” “说话要有证据。” “证据?刚才听说你要进宫,没看他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吗?” “家兄那是为我高兴……” 慕肃似听到笑话般,不屑地笑道:“为你高兴?丹阳小郡主,别傻了,你哥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说得没头没尾,逻辑也乱,但信息量有点大。 许如凉默默消化。 慕肃见她良久不说话,只道她在吃醋暗自内伤,兀自得意地补刀:“诶呀,亏你还巴巴地替他生气,他心里想的,可不是你这妹子。” 第二十二章 折服 许如凉只记得前世五公主以“渭南长公主”身份下嫁属藩国王,之后再不曾回朝,其他已经没有太深印象。但想想哥从没提及过五公主,便笑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慕肃还待要说,被颜茗拦了一下。 许如凉也反应过来,隐晦地提醒道:“五公主金枝玉叶……” “金枝玉叶还不是会想男人?”慕肃又抢过了话头。 类似于爱屋及乌,厌屋也会及乌。对于喜欢许如净的人,他通通都不喜欢。尤其像五公主那种倒贴型的,丢皇族脸面,他越发不喜,语气便有些轻蔑。 另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蹙眉。 许如凉只得点明:“公主婚事自有皇上做主,吾辈小儿岂敢妄议?王子肃还是不要再说笑了,家兄承受不起‘尚主’抬举,这个赌局不做也罢。” “是你不肯承认事实吧?” 慕肃深受永和帝喜爱,无法无天惯了,扳着指头数道:“大公主适谢家,二公主适卫家,三公主适王家,四公主适温家。这接下去,无论是按五公主的年纪匹配,还是按你们世家地位,怎么着都该是你哥和五公主凑做堆。” 听他这么一说,许如凉还真有些震惊,从前她倒没仔细想过这些事。 如今想来,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 大昭建制数百年,朝中派系林立,门阀世家雄踞。几经更迭演变,当世以豫章许氏一门为士族翘楚,其下温、王、卫、谢四家同为中流砥柱…… 皇族和世家缔结姻缡,亘古有之。 凭许如净的人才和家世,本来应该是年轻一辈中最先尚主的。只是由于年龄所限,才不得不往后推延。 年龄…… 许如凉豁然开朗。 五公主今年十二岁,待她哥弱冠之年,恰恰十八芳华,正是天家公主出适驸马的普遍年纪。 或许五公主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明知将来会和他成婚,所以提早对他有所示好。 而哥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 难怪当时无论她如何恳求哥不要离开她去参军,哥向来最疼爱她,也不肯听她的话。只要把一切解释为哥想凭自身的军功,以求五公主,那就全部合理啦! 许如凉莫名心悸,又有些激动,原来哥也曾经少年风.流,为爱疯狂。 看谁以后还敢说她哥是木头,不解风情! 她的确听人提过许如净是不解风情的木头,只是想不起来是谁提的了。此刻忽然想起来,不由的一愣——如果那人知道她哥和五公主的事,怎么还说她哥是不解风情的木头? 难道前世哥没向五公主表明心迹? 是了,因为她没去百花宴,没人替哥传讯…… 原来这一次自己跟许冲和许凝去打球,引出来的麻烦,远不止让哥操心而已。 许如凉心下懊恼,无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旁人看着像是恍然大悟。 慕肃笑道:“是吧?想明白了吧?你哥心里早已经没有你这个妹妹……”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一阵珠玉落地声。 循声望去,却是颜茗斜斜地端着棋盘,棋子滑落一地。 侍女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 许如凉一阵心凉,整个晚上的战果就这么毁了。 颜茗诚恳地道:“实在抱歉,手抖。” 侍女已然跪下去请罚。 许如凉深感无力,吩咐她捡棋子,眼风径直略过颜茗,对慕肃道:“这个赌局没法成立。” “为什么?” “因为我和你一样想法。” 慕肃语滞。 许如凉又道:“不如我们换个赌。” “换什么?” “就赌,我会不会帮我哥传信,以及理由。你若全猜中,我出五十贯。若你只猜中其一,则我给你三十贯,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若是你全猜错,我给你十贯,你帮我做两件事,如何?” 语言的博大精深之一,在于先后顺序不同,便具备极大的迷惑性。 听者稍不留神,就容易被迷惑。 文人颜茗正帮着侍女捡棋子,闻言眉梢一挑。待要阻拦慕肃跳坑,慕肃已经不大意地应承下来。 许如凉当即吩咐笔墨伺候,白纸黑字立条款,签字画押。 既成定局,再无更改。 颜茗不忍直视慕肃,撇开了脸。 许如凉望向一直作壁上观的慕连煊,“还有哪位想赌,都可以参与。” 慕连煊嘴角微扬,“丹阳郡主做庄,岂有不捧场之理?” 一旁颜茗诧异得嘴角抽搐,小肃想法简单只看到钱也就罢了,三殿下也注意不到如果猜不中就得帮她做事吗? 丹阳郡主人小鬼大,心思莫测,谁晓得她会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 偏这时候许如凉忽然转过来看他,“十三舅呢?” 盈盈的眼波流光中,满满都是慧黠。 颜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十六岁的颜茗,还不是那个名冠朝野的大辩才十三雕——凭嘴走天下,随便一句话就是坑,沦陷一片人。 慕连煊戏言别人一箭双雕,他是一言数雕。而他在家排行十三,便从此绰号“十三雕”。 如今很显然这只雕还没完全长开,经常遇到无法圆场的情况。 干涩地道:“有辱斯文。” 惹慕肃发出声不屑至极的冷嗤。 许如凉不以为忤地付之一笑,吩咐人笔墨伺候。 三人各自寻地方写答案。 然后汇集公开。 慕肃傻眼。 他以为许如凉不会替她哥传话,但为了让他猜错会写“会”,于是他答了“会”。 偏偏许如凉很诚实地写了“不会”,理由更加诚恳——“怦然而悦心者,应发乎情而止乎礼义。当局者或有情不自禁,旁人焉有盲从不劝之理邪?” 颜茗陡然挑高眉梢。 这个丹阳郡主,委实不简单。 冠冕堂皇一句话,明着看说她会劝阻许如净越格,极是合情合理。暗里看,又岂没有责怪慕家人不仅明知五公主越格而不劝,反而在此掀波起澜之过? 再看慕肃,完全一副愣头小子模样,一丝一毫都未察觉。 颜茗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替慕肃输得心服口服,拱手为揖:“丹阳郡主以总角稚龄而修得经纶满腹,在下佩服。” “不敢当。”许如凉稍稍侧身避开,坦然浅笑:“十三舅三岁背诗,七岁策论,才情不输先祖靖文公颜丞相,假以时日,必能成国家栋梁,岂是我区区幼孺可折?” 颜氏一门几乎人人都是大才子、大文豪。生长于如斯门第,纵他天资奇伟,堙没于锦繁丛中,又有谁能注意到他卓异的才情? 却不想,养在深闺的丹阳郡主竟然赏识他…… 颜茗深揖到底:“是为伯乐之礼。” 这下子许如凉明显跳着闪开,“十三舅言重了,想我区区幼孺,如何能当你的伯乐?” 国家栋梁的伯乐,只能是皇上。 她可没胆子替天子爱才。 颜茗幡然顿悟,忙连声道歉。 慕肃眼瞅二人互动,不禁讥诮:“狐狸尾巴都翘上天了,还装谦虚,酸不酸?”又笑嘻嘻地对许如凉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也是明珠黯淡的命啊。 许如凉瞅了眼他写的答案,笑道:“毫无文才可言。” 慕肃气结。 许如凉悠悠又道:“不过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王子肃虽短文才,但通过前次对弈,王子肃信手落子间便有排兵布阵之象,纵横捭阖,气度犷阔而雍容……小女窃以为,是有大将风采。” 人生大爽事,莫过于送礼送到心坎上,马屁拍在马屁上。 慕肃得意洋洋地朝颜茗抖眉。 颜茗又哪里看不出来许如凉是在安抚慕肃?掩唇轻笑,并不点破,岔开话题道:“还没看三殿下的答案。” 慕连煊淡淡一笑,递上纸笺,只有“不会”二字,没写理由。 慕肃哼声道:“瞎猫碰上死耗子。” “那又如何?”某人嘴角微扬,星眸幽深,一派淡定从容模样,便无人留意到,别在背后的左手,将一张纸笺揉捏成团。 第二十三章 投石 许如净再过来时,三人小队已经离开,清心居恢复了素日的宁静祥和。许如凉正在灯下绣花,叫人给他斟茶,道:“等我先绣完这朵海棠。” 约摸那时候他们也该辞完别离开平阳王府了。 总不能等皇上派人来召慕连煊才回宫。所以她出言遣回了慕肃,自然而然的,“陪慕肃”来的两个人也没理由再留下。 许如净兴致勃勃地凑上前来看她翻飞针线,笑道:“这是要送我的吗?” 许如凉刚要应他说“是啊”,心念一动,若无其事又若有所指地道:“哥想要汗巾,哪还用我送啊?” “要是连我们阿凉都不送我了,还有谁会送我?”许如净做一副委屈苦恼状。 许如凉便就放下针线,清澈大眼巴巴地望着他。 许如净一怔,突然明白过来,急忙解释:“是不是他们跟你说了什么?别听他们胡说,五公主她一厢情愿……一厢情愿,你明白吗?” 微微涨红的脸色,和举手投足间细小动作,皆不像掩饰。 见妹妹仍然望着他,他索性放下茶杯,搂她进怀,柔声哄道:“不明白也没关系,只要知道哥心里永远只有我们小阿凉,不可能喜欢五……别人,就够了。” 许如凉轻轻应了声“嗯”。 怎么会不明白?父王不可能为许家求娶五公主,哥不喜欢五公主,那就最好。 可是,哥既然不为五公主参军,又是为了什么? 恰这时候,依瑶进来添茶,暗暗点了点头。 许如凉顺势暂时结束这个话题,道:“父王差不多也该回上房了,咱们现在过去吧。” 兄妹俩去嘉裕堂,许冲和许凝兄妹也在。 难得一小家子团聚,许琦心情好,留了饭。席间倒没有明着出大风波,只是两对兄妹的用餐仪态迥异,高下立见,令许琦对长子、长女越发满意。 同时,令漆雕烟儿越发憎恨。 偏偏许如凉还不知收敛,饭后闲叙,当着她面就问许冲:“章妈妈好些了吗?” 挨了几板子,为了显示金贵,总要在床上躺几天。 但若章妈妈知道了真相…… 许冲竟然对许如凉露出一抹憨憨的笑颜,语气也前所未有地友善,道:“章妈妈担心我没人照顾,下午就回来了。” 她再不赶紧回来,只怕就没机会回来了。 许如凉莞尔:“章妈妈对你比对亲儿子更尽心尽力,有她照顾你,父王和夫人都可以安心啦。” 漆雕烟儿冷哼着插话:“但愿她安分……” “其实,”许冲神情急切地道:“其实这次是我想去打球,章妈妈拗不过我,只能带我去……” “你胡说什么!”漆雕烟儿急忙喝斥。 声音有点大,把正在考校许如净功课的许琦也惊动了,皱了皱眉。 漆雕烟儿忙想岔话掩饰过去。 许如凉先一步诧异地道:“啊?那刘嬷嬷和丛柳说是章妈妈怂恿你去,岂不是说谎?” 刘嬷嬷和丛柳就是他的乳嬷嬷和掌事大侍女。 许冲此刻恨不能撕碎她们,咬牙切齿地道:“是啊!都是那两个刁仆陷害章妈妈,应该把她们打死!” 当年漆雕烟儿刚嫁进平阳王府,为了建立地位,有太多事情要忙,便把儿子完全丢给章妈妈。岂料因此错过和孩子相处的最紧要时间,使得许冲心里只有朝夕相伴的章妈妈,对她这个亲娘就不亲近了。 在许冲心里,章妈妈是最重要的,谁陷害章妈妈,就是跟他为敌。 可他毕竟年少,心思浅白,恼恨她二人,便没想到,当时她二人是为了免让许如凉遭罚才挺身而出指控章妈妈。 就是说,他眼看嫡长姐受诬陷,不仅不站出来澄清真相,承担属于他的那份责任,甚至把乳娘看得比嫡长姐更重。而且因此憎恨另两个仆妇…… 从旁服侍的下人中,也有几个是刘嬷嬷和丛柳的亲朋,纷纷揪起心思留意动向。 许琦眯了眯眼眸子。 漆雕烟儿眼看形势不对,又要跳出来兜场子。 许如凉又先一步,恍然大悟地“喔”一声,道:“我明白了!你也别怪她们啦,她们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啊。总不能为了还我清白,而指控是你吧?那你岂不是也要受罚?所以她们只能指控章妈妈啦。” 这一下又卖出去两个人情。 下人的神情俱有缓和,大为赞同——就是嘛,下人也很难做的啊。还不都是主子惹的祸,下人帮忙擦屁股,还要受罚,有没有天理了? 许冲大义凛然:“可我宁愿她们指认我!” 宁愿别人指认你,你又不是没嘴,自己不会站出来说啊? 没吃过板子,不知道吃板子有多疼,一腔热血地总想着“我宁愿自己代她受罚!”其实挨不了一下就会哭天抢地喊救命。 说白了,吹牛不上税,站着说话腰不疼呗。 许如凉微哂,“板子打在身上很疼的,她们哪里舍得你挨板子?” “可章妈妈……” 许冲还是心疼章妈妈。 许如凉截过话头:“章妈妈宁愿自己挨板子,也始终没有供出你,她也是真心实意地疼爱你,护着你。” 许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许如凉又道:“你也不必觉得愧疚,你现在还小,闯祸是难免的。只要以后你做事之前别再冲动,先想想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谋定而后动就可以啦。” 即使许冲心思再单纯,也总听得懂这是在为他开脱,忙又深以为然地点头。 许如凉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知道,将来你总会长大,要走出家门。如果你还像现在这样,万一在外面闯了祸,章妈妈和我都不在你身边,来不及帮你顶缸,怎么办?” 许如凉无数次为他们兄妹顶缸,除了许琦,别人都知道。 许冲更是心知肚明。 倒也没觉得对许如凉有任何愧疚,只是今次最亲信的章妈妈挨了打,他才终于明白后果很严重。 真心实意地又点了点头。 便是坐实了许如凉曾经闯祸都是为他顶缸。 漆雕烟儿气了个仰倒。 许琦反而笑了,笑声难得一见地爽朗,招姐弟二人过去。问许冲:“你姐姐教你的,你都记住了吗?” 许冲点点头。 许琦放他回去坐,又问许如凉:“这些道理,是谁教你的?” 说得好像她曾经走出过家门似的。 许如凉不慌不忙,佯装回忆般地想了想,脆生生道:“我从哥哥身上学到的,算不算哥哥教我的?” 哥也曾经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依偎在娘亲怀里撒娇,受娘亲庇佑的孩童。却在一夕之间,不仅失去了能庇佑他的娘亲,还多了一个需要他庇佑的妹妹,他又如何能不成长起来? 每每想起前世大姑妈和她说哥哥幼时的事,许如凉就万分自责。 她曾经隐约听人说起,娘亲是经历难产,耗损气血而死。一直以为一切都是她的错,是由于她任性,赖在娘亲肚子里不肯出来,才害娘亲亏损身子,害哥哥失去娘亲。 前世她一直那么那么地自责。 却在临死的时候,得知娘亲的死竟和漆雕烟儿有关系…… 第二十四章 起疑 回到清心居后,许如凉独自去了耳房,面对墙上的空白卷轴默立良久。 依瑶陪同她去赴宴,全程见证她在嘉裕堂的表现,迫不及待地向留守的侍女宣扬战绩,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绘声绘色。 侍女的惊叹声时不时传进耳房。 尔棋没去嘉裕堂,听闻之后也觉得畅快无比,“任她们多少阴暗伎俩,也耐不过二爷毫无城府,不知不觉就把她们全卖了,这次肯定气死她们了!” 许如凉轻轻地合上眼眸。 幼时的许冲,心思多么简单? 许凝也是。 她又何尝不是? 同样都只是心思单纯的孩子而已,只因为他们兄妹是毒妇亲生的,而她和哥哥不是毒妇亲生的,就合该受毒妇的陷害打压么? 那么,别怪她无情反击。 毕竟她还曾经拿毒妇当母亲敬重,待许冲、许凝如一母同胞。 可他们却从不曾当她是女儿,也从没敬她是姐姐! 默然沉吟,幽幽似述衷肠:“娘亲定然不愿女儿心怀怨恨,但一定也想女儿查明真相,还咱们娘儿祖孙四……五人一个公道吧?” 夜风悄然入窗,撩动墙上卷轴微微一抖,似乎冥冥之中回应着她。 灯火摇曳,烛花爆裂,愈显房中寂寥。 许如凉深深地吸一口气,便仿佛汲取到天地的力量,能支撑她一路前行。 走出耳房,吩咐人热水伺候。 尔琴刚才一直没参与侍女的讨论,这会儿边服侍许如凉沐浴,边担忧地道:“今日是出了一口恶气,可往后怎么办?” 她担心今日惹恼夫人,日后夫人势必再起毒计,小人之心防不胜防。而后天郡主就要脱离她们,独自跟随夫人进宫,谁知道在宫里会发生什么事? 许如凉默默地弯起嘴角,果然年纪大也会更稳重些,想得更远。 可是,今天不往湖里丢一颗石子,他日这潭死水又怎么会因此泛起涟漪? 尔棋拿手肘轻轻捅了尔琴一下,怪她扫兴,若无其事地服侍许如凉出浴。安顿许如凉歇下,才和她去外面说话。 就说起她出去办事时,许如凉和慕连煊、慕肃打赌的事。 尔琴一怔一怔的,“都已经安排好了?” “应该吧。”尔棋点点头,虽然不太清楚许如凉具体想怎么做,但觉得那些安排都是有目的的。 尔琴望着她一阵沉默,犹豫着道:“你觉没觉得,郡主最近变了很多?” 长期以来,郡主对待外人外事都以忍耐为主,而最近却隐现锋锐。就像一只足智多谋的小狐狸,一直蛰伏着,突然间觉醒了。 “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吗?”尔棋似乎无意地笑道。 触及她淡然神情,尔琴陡然又是一愣,原来并非只她一人发现了郡主的改变,而别人却不纠结…… “好是好。”现在的郡主,让人觉得硬气。 可是转变太突然。 “你不觉得奇怪吗?自从上次醒来之后……” “奇怪什么?”尔棋杏眼弯成月牙儿,望着夜空中最明亮的一颗星,悠悠地道:“或许是王妃在天有灵点化了郡主呢?” 王妃如襄出自湖广水乡,熟谙水性,潜泳十分了得。 当年许琦还是平阳王世子,娶得**归后,特意命人开凿一片湖,供她聊解思乡之愁。 这座湖就是偃月坡下的济月湖。 那么巧,他们去偃月坡打球;那么巧,二爷滚落济月湖而郡主在偃月坡昏倒;那么巧,出了事之后郡主整个人突然比以前更清明…… 尔琴也希望如此,但还是担心:“郡主好像忘了从前的很多事。” 尔棋想了想,认同地道:“可能由于那棍子砸得太重,暂时还没恢复吧?菲湘姐不是交代过,让咱们多提点着,等她回来再说。” “也只能这样了。”尔琴抱着希望。 等菲湘回来,已经是三月十九。 期间许如凉出了一次大事,令尔琴、尔棋心惊胆战,得闻主心骨般存在的菲湘回来,皆长长地舒了口气,口中念佛。 菲湘一行人午后进府,先去见漆雕烟儿做复命申告,之后回清心居向许如凉敬茶。 许如凉喝过茶,着尔琴领众人去分犒赏,只留下菲湘。 迫不及待想知道事情进展。 然而她还没说话,菲湘迅速自怀中取出一张黄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地伸到她面前,几乎就要贴在她额头上。疾声呵斥:“无论你是何方妖孽,只要你速速离开郡主身体,我便饶你一命。但你若不知好歹,休要怪我贴上黄表,使你魂飞魄散!” 突如其来的异动,叫许如凉好不惊愕。缓过神来,心里笑得不行,感动有之,钦佩有之,欣赏有之…… 论起最熟悉她的人,自然是朝夕相处的菲湘。 菲湘心思玲珑,观察入微,大概早已经发觉她的异常。却不慌不忙,也没有打草惊蛇,不动声色地筹划了这一出驱灵,不可谓不是有勇有谋。 难怪前世她能撑到最后,让毒妇花了不少心思! 若非自己这个主子不给力,这般聪慧又勇敢到姑娘其实应该有个锦绣前程吧? 许如凉悠悠地想着,起了心思逗她玩,不动声色问道:“既然觉得我是妖孽,为什么不直接贴上黄表,还要先提醒我?” 菲湘维持着姿势,迟疑道:“你心地不坏……” “既然觉得我心地不坏,不如就容我留在你们郡主身上不好吗?” “妖孽休想!”菲湘立时喝止,举着黄表又贴近了一厘,“郡主千金之躯,岂容尔等无名妖孽亵渎!” 许如凉往后仰了仰,“无名妖孽不行,那我若是有名字呢?” 菲湘口舌之上争不过她,急而恼怒:“纵使你心地不坏,有名有姓,但你夺人躯体为舍,天理不容。我本欲放你一道,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黄表直接粘上许如凉额头。 许如凉安然无恙。 纵然菲湘年长持重,面对如此境况也难免显露惊慌,错愕地怔住。 “不是和你们说过了吗?不要相信那些和尚道士,都是匡钱的,有闲钱不如给庄妈妈的孩子……”许如凉碎碎念着,撕下黄表看着上面鬼画符一样的朱砂符文,眉梢一挑,“他们给庄妈妈也上了这道符表?” “是。” “说这是往生咒?” 菲湘被她连番猜测皆准弄得几乎崩溃,只能讷讷点头。 许如凉勾了勾嘴角,“你被坑了。” “什么?” “这道符文,不是往生咒,是为镇压煞灵所用。” 菲湘嗫嚅:“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 当年哥死不瞑目,她在棺边哭昏过去,之后日夜梦魇,精神恍惚,府中传言是哥舍她不去,想带她走。毒妇请来道士做往生法事,那贼媚的道士就往哥的棺椁上贴了此道符表。 她也以为那是往生符文。 直至后来,大姑妈的丧礼上,另一些道士也做了往生符表,她发现两种符文不同。 一问之下才知,这道符表,是为镇压煞灵! 那年她才十三岁,懵懵懂懂不甚明白其中意味,只听那些道士说“世子爷年少战亡,煞气忒重也有可能”,便就释然地揭过。 而今想来,某些人未必不是做贼心虚,才要镇压她哥的英魂! 还有庄妈妈…… 只是不知,前世哥那双瞪圆的眼睛,究竟看见了什么令他不敢置信的事情? 许如凉忽然没了逗乐的兴致,幽幽吩咐:“这张表你且收好。” 菲湘不为所动。 许如凉微微垂下眼睑,指尖摩挲黄表,慢条斯理地道:“你起疑心,皆因我反常。俗谚说‘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你觉得,你们的郡主,是病了,还是死了?” 第二十五章 复命 多活了十年,最后还是死了,但又活了…… 菲湘脸色刷白,震惊得心神不济,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幸亏尓书恰好迎面走来,出手扶了她一把,“菲湘姐,王嬷嬷刚才来传话,说是给郡主赴宴的衣裳做好了,让咱们去领。” 本来一天就要赶制成的衣裳,拖到今天。 许如凉转了转指尖棋子,径直吩咐道:“就说菲湘正在洗沐休整,你和尔琴一道去吧。” 尓书应喏退去。 菲湘定定地望着许如凉。 许如凉原打算先给她些时间,让她接受事实,平复心情。但见她似乎要问个究竟,也就不瞒她了,说道:“我想提尔琴做你的副手。” 菲湘今年已经十八岁,如果没有特殊理由或者本人意愿,再过两年就该放出府去。 而复仇计划恐怕不是一两年内就能完成。 她需要更持久的助手。 菲湘掩上门扉,跪了下去,“奴婢誓死追随郡主。” 许如凉仍然低垂着眼睑,神色淡淡,说出来的话却重之又重:“你要想仔细,这条路不好走,而且你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和尔琴、尓书两个孤儿不一样。” “若非当年国公爷和太夫人救我祖母、爹爹性命,世间安能有我们兄弟姐妹?” 菲湘绝然磕头。 她家祖上姓“单”,系出江西天云山庄,为江湖人士。 仁宗初年,朝廷突然派兵攻剿漕帮,殃及整个江南绿林,天云山庄亦未能幸免。单家一夜灭门,只逃出来庄主夫人和幼子。 孤儿寡母逃至鹰潭,遭遇江湖宵小,觊觎单家武谱,展开截杀。 当时说巧也算巧,截杀地点恰在一处田庄,而那田庄是严玟楚的产业之一,那日严玟楚恰巧亲自在那个田庄考察。 顺手就给人藏进了马车里。 国公府亲兵护卫下,顺利将人带回了韶阳。 然而,说不巧也不巧,恰恰如佑是此次围剿漕帮的副统帅。 但凡当时他将庄主夫人母子,以及他们单家祖传的武谱一并交出去,就算立下大功,一个“世袭一等公”的奖励少不了。 不过如佑偏偏就是个豁达散漫性子,不热衷名望,若非应朝廷之召,也不会当这个副统帅。更何况那时候,人都已经救进韶国公府了,他更没有理由把人往外推。 就这么着,单家母子隐姓埋名,在韶国公府住了下来。 这对母子就是菲湘的祖母和父亲。 初时如佑夫妇待之为宾客。 然而后来,严玟楚一胎二怀,生下女儿后便遇血崩,再无力生产腹中男胎。如佑深深自责,跪泣当时年少轻狂,不惜福泽,不忠君主,终遭天谴使如家断后失爵。 庄主夫人得闻,欲带子前往衙门自首,被如佑拦下。 如佑恳言若当年见死不救,今日也必悔恨遭报应,是以,凡事与他们单家母子无尤。 而庄主夫人却始终记得,当年本来有两条路,她打算走另一条路,是儿子莫名狂躁地执意走那一条路,才会遇上严玟楚。 他们母子遇上贵人,却未曾料到,让贵人陷入了忠义两难全的境地。 是他们单家侵占了如家的福泽! 庄主夫人于是要求儿子在严玟楚母子灵前立下血咒,单家人世代守护如氏血脉——诚如如佑所说,一切都是如家的命,一切也都是单家的命。 这些事,菲湘早在被调进来守护许如凉时,就已经知道。 单只为忠义计,她也不会弃许如凉不帮。 更何况,如襄之死还夹杂着她二姐的不白之冤…… 许如凉生平从未听说单家和如家渊源,此刻略略有些惊愕,当时年少的她,究竟错过了多少讯息? 不过如此一来,菲湘肯定会留下。 但要使她留得合情合理,不让人起疑心,还得费一番计较…… 正思商间,尔琴和尓书叩门,道是衣裳已到。 二人便就打住话头,边试穿衣裳,边转口说起去闽宁办事的进展。 “首饰已兑出去两件,得钱三十一贯,全数带回。其余首饰皆存宁大掌柜处,兑现后将直接转账嫪大掌柜。” 两位大掌柜都是如佑钦点的,管照如襄的陪嫁产业。 宁大掌柜负责金玉奢侈品一类,嫪大掌柜则负责米、粮部分。 “好。”许如凉弯了弯嘴角,颇有恶作剧得逞的惬意。 前世她被送进宫之后,留在王府中的财产终归毒妇肆意安遣。许凝从此肆无忌惮佩戴她的首饰,每每有宫宴邀请,还要到她面前招摇显摆。 她们一直觉得她傻,以为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财产,究竟有哪些财产。 其实她都知道。 只是想着毒妇陪嫁稀少,置不出像样的首饰,又不能落了平阳王府的脸面,才不得已借用她的首饰。她便都不计较了,反正她从不缺。 可是,许凝拿毒酒毒她那日,头上戴的紫玉雏凤钗,深深刺伤了她的心。 那套紫玉钗,是为数不多她极为珍爱的信物之一。当日得知有喜,她精心打扮,想去见慕连煊,就是戴着那套钗…… 后来的事完全出乎意料,她骤然被贬谪入冷宫,只能卸下通身华贵。 却没想到,那钗刚刚下了她的头,就上了许凝的头! 也是从那一刻,她彻底醒悟,毒妇母女根本就不顾及平阳王府脸面尊严,根本就是一己之私觊觎她所有的一切! 那一刻,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小时候。 每次三个人一起打板球,许冲和许凝都会提议她设立奖品。 许凝每次都选择和她一队。 因为她每次都获胜。 赢得奖品后,每次都无条件让给许凝…… 狼子野心,与生俱来,怕也是被她给宠出来的。 所以这辈子她不会再宠——早早就将这些首饰择拣出来,全拿去兑掉,看到时候许凝还能戴什么! 不过,钱财身外之物总归不是最重要的,暗自笑一笑也就罢了。 许如凉更关心另一件事:“信呢?” 她给外公写了封信。 菲湘从袖袋里取出一封清镖文书和官驿收据,“按日程十三日下午已经渡河,现在大约已经进入江南,不日便可送达国公爷手中。” 许如凉心头一喜,“太好了!” 很快又可以见到外公…… 菲湘迟疑:“公爷每年六月都会来接您和世子,您为何要写信?” 许如凉心情好,难得话多:“因为我要找一件东西,事关哥哥保命,六月之前务必要得到。但我完全没头绪去哪里找。我想外公为人豁达,交友甚广,应该有门路……” 菲湘登时心情一沉,便就跪了下去。 *** 之前损友问我,这文到底是什么题材。 我一时无语,既有宅斗,又有宫斗,还有庙堂之争,江湖之斗,涉文涉武……实在也说不出个具体来。 然后今天听几个小姑娘说话,突然灵光一闪,是了,写的这是偶像剧……orzzz 第二十六章 纠结 菲湘肩负如佑托付,将许如凉的任何异常汇报给他,也是职责所在。但现在许如凉成长起来,需要绝对权威,她此举便是自作主张,违背主子意愿…… 一句“下不为例”徘徊在嘴边,终究没说出口。 许如凉语气幽幽地道:“你知道,当年之事若有蹊跷,公爷不可能完全没怀疑。公爷爱女至深,但他却没为娘亲伸张公道,为什么?” 菲湘无需多想就知道答案:“为世子和您。” “不错。” 如佑一生豁达,唯重情义。妻女至亲皆过世后,这世上唯一让他牵挂的,只有这对外孙和外孙女。 而这牵挂,也成了制肘。 许如凉就不一样。 她已经设计让父王重视起哥哥,而外公暂时还有能力自保,最亲近的两个人都不需要她操心,她没有制肘。所以她做某些决定的时候,能够大胆而任性。 但从外公的角度看,为了保她安宁,会否决她的某些“冒进”做法。 如果菲湘依然两头侍奉,到时候岂不多纠结? 许如凉顺手拿起桌上篦子,沿着背弧和齿尖滑了一圈。 “我和外公并非对立,只是走不同的路,外公只能走弯路,而我却可以走直路,我们最终还是要到同一个终点。而你只能跟一个人走到底。因为你在两条路间来回跑,会拖慢我们的行程,你明白吗?” 指尖沿着密密麻麻的梳齿来回划过。 确实耗时间。 菲湘心中条理仿佛被梳子梳过一般清晰,“奴婢明白,奴婢甘愿领罚。” “且先看看吧。”许如凉淡淡地应。 道理说明白就好了,她可不想刚刚组建自己的心腹队伍,就以惩罚为开头。 更何况这次应该不会造成坏结果,只是要外公徒添担忧罢了。 菲湘心里七上八下。见许如凉神情似乎已经揭过这一章,她便也不再多说下去,转而仔细检查起衣裳来。 许如凉挑了鹅黄素面的宋锦尺头,做成半臂,配宝蓝月华锦齐胸襦裙,衬得娇娇小小的她三分恬淡平和,七分稚嫩活泼。十分吻合通身的淡然气质,以及总角的年纪,二者相得益彰。 如果说一个人心智尚能突变,品味却务必历经长时间磨砺。 菲湘越发确信许如凉所言。 现在的她,和“几天前”相比,简直已经脱胎换骨! 许如凉小时候衣饰打扮品味堪称“阆苑一朵奇葩”——甚至有次过年做新裳,竟然选出了大红配大绿。天雷了所有人,偏她自己还沉浸其中,万分喜欢。 皆因中毒妇的毒太深。 看出她心里所想,许如凉笑道:“我小时候不分敌我,向着夫人,你们照顾起来很累吧?” “不累。”菲湘忙收回精神。 许如凉只是笑笑。 对于她的难养,她有自知之明。 就连无所不能的大姑妈,刚刚接手教导她的时候,都曾戏言“你用八年时间长歪,我得用八十年时间来扳正”。 可惜,大姑妈终究没能陪伴她八十年…… 许如凉心情骤然变得复杂。 前世祖父和父王决定送她进宫,理由是她为哥哥之死伤心过度,他们想让她换个地方住,免得触景生情,睹物伤人。 但这一世哥会平安回来。 她不伤心,他们是否就没理由送她进宫? 如果不进宫,她就不能承欢膝下,孝敬大姑妈,报答大姑妈的恩情……可一旦进宫,她还出得来吗? 还要再和慕连煊过一辈子吗? 许如凉深感彷徨。 有些事,她不愿仔细回想,不代表她不明白其中疑点。 慕连煊明知她已经被家族利用得体无完肤,仅靠皇后的权势维持骄傲,却在临外出不知归期的时候,临时给她下了废后圣旨。 难道他不知道,那会让她沦落到能够任人施为的地步? 他肯定知道——当初还是他设计让她明白,她已经被自己的家族彻底出卖。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下了废后的圣旨。 为什么? 曾经她完全信任他,觉得他有办法护她周全,废后只是其中一个过程。 但结果表明他不值得信任。 所以,她只能换个角度看问题。 诚如她劝许凝所说,许凝残害她,会带累整个许家。也许慕连煊就是想要达到那种效果呢? 他绝对有动机这么做。 当时局势,对内,他已经联结被许家打压下去的其他门阀,稳固半壁朝局;对外,已经收回东南水师十三万兵权,东北骑兵二十五万兵权,西北骑兵十五万兵权…… 集权路上,唯一的绊脚石只剩下许家。 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帝王,慕连煊势必要扫清所有障碍,势必会对付许家。 而她,身为许家地位最高的人,首当其冲…… 如今回想起来,慕连煊让她怀上孩子的时间,和接许凝进宫的时间,是多么的微妙? 借许凝生辰允漆雕烟儿进宫,而他自己则恰好外出,又是多么凑巧? 凡此种种,都掐算得那么精准! 精准得,让人不得不怀疑,都是刻意安排。 而有能力安排出这一切的人,在她生平所见,唯慕连煊一个。 慕连煊,大概从没真心实意待过她。 许如凉心头泛起酸涩。 什么先皇遗诏,太庙立誓,都不作数的。 相识十年、夫妻六年的感情,通通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可笑前世她太傻,在慕连煊的诱导下认清父王对她的无情,却不知道多想一想,亲生父亲尚且待她绝情,毫无血缘关系的慕连煊又凭什么真心待她? 不知道多长个心眼,最终落到那般田地,也是她自己无能。 只是可怜了那个刚刚投生到她肚子里的胎儿…… 许如凉无意识地轻抚肚子。 菲湘见此还以为她饿了,忙道:“下午的新点心还得再过会儿才出锅,要不您先吃块打糕垫垫?” 从闽宁带回来两盒打糕做回礼。 许如凉笑笑,“我不饿,给她们几个分了吧。” 神色流露着些许疲惫。 菲湘加紧检查衣裳。忽然“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揪了揪半臂肩胛骨处的一根线头,合线就跳了一针。 她神色凝重起来。 “怎么了?” 菲湘谨慎地道:“这是条活缝,一拉就脱线,常用在大米麻袋封口上。” 衣裳,尤其衣袖子之类容易被拉扯的地方,怎么能用大米袋子的缝法?泰兴坊的羊师傅是经年的老师傅了,怎么会犯这种失误? 顿了顿,又道:“衣裳交付时,夫人那边也该仔细查验过才能收货付款。” 毒妇当真一刻也不消停! 许如凉想起之前两次和许凝起冲突,轻手轻脚地将衣裳脱下来。吩咐道:“想必那羊师傅现在还在府里,让依瑶马上送去,就说我不满意,让改好了再送过来。” 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依瑶能说会道,合她心意,打算再练练就提上来接尔琴的班。 菲湘自拿了衣裳去吩咐依瑶。 羊师傅倒也讲效率,傍晚时分就送回来。 然而,衣裳还是那件衣裳,袖子还是那条袖子,甚至连被扯跳的两脚针也没修复。 可见是故意为之。 依瑶气恼地道:“我再拿回去!” “别急。”许如凉转了转棋子,吩咐道:“明天宋王妃过府,觉姑娘必会同来,届时你们就把这衣裳放到最显眼的位置。” *** 其实这章写得我也挺纠结的。 但是不写又不行。 再过几天凉凉就又要面对煊煊了,现在不把感情立意剖析明白的话,到时候就会显得非常莫名其妙。 各位姐姐妹妹看看就好了,千万表影响心情啊o(n_n)o~ 话说老慕一直坚信这是个傻白甜宠的故事,可能行文先苦后甜吧,嗯,是酱紫的,就是酱紫的…… 第二十七章 会面 宋王妃即许如凉的二姑妈,“觉姑娘”便是庶女慕觉。因为庶出不能封爵,旁人看在宋王妃喜欢她的份上,敬称她一声“觉姑娘”。 许如凉和她之间有些恩怨。 菲湘略加思忖,会意地应道:“奴婢省得。” 许如凉又做下一番交代。 次早,在尔琴、依瑶陪同下,前往上房。 茶厅外多了几张陌生面孔,但看服饰装扮却也是平阳王府的制式。 许如凉心头一暖,三婶婶来了! 老平阳王和故王太妃育有六个孩子,先连得三女,后连得三子。 三子分别为许琦、许瑫和许珧,已经分了房头。 次子许瑫官拜西宁将军,戍守西北边关,二房举家随军驻扎西宁城,常年不在京中。故而许如凉一想即想到了三房。 三叔许珧少年时期住在鸿轩,成家分房后,搬到隔壁棠梨苑。 棠梨苑和平阳王府主落仅一山之隔,小山临棠梨苑一面叫洗雨坡,临平阳王府一面便是偃月坡。 两房虽然离得近,但轻易不会过府走动,因为三婶婶与毒妇素来气场不和。 单凭此刻茶厅内鸦雀无声便可见一二。 许如凉想象着三婶婶四平八稳坐在下首喝茶,毒妇坐在上首局促不安的场景,心下微哂。 毒妇是长嫂,不仅年长,而且巧舌如簧,能说会道。但只要在三婶婶面前,愣是不敢造次,颇有做贼心虚而被炯炯雪眼盯得无所遁形的畏缩狼狈状。 却不知道为什么。 若说因为三婶婶会杀人,毒妇手里沾满血,还会怕吗? 三婶婶姓程,闺名一个“敏”字,出自江寒城武将世家先锋侯府。永和十六年南疆之役的统军大帅便是她胞兄,程睿,程大帅。 传闻程敏还在闺中时,曾随父兄上战场,杀过敌人。 前世许如凉还就此事问过她,不过程敏否认了传闻:“上阵杀敌是能记军功的,我若杀过敌,怎么没有军功呢?” 可见她没杀过人。 虽没杀过人,但程敏武功十分了得却是不假。 三房现有两个儿子,许凛和许况。 许珧从小厌武,乃一介书生,两个儿子的武功都是程敏亲自教授的。 他们武功有多厉害,许如凉不懂武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记得当年她出使琼崖,三婶婶自荐凛堂兄随行保护她。途中遇到匪徒伏击,凛堂兄以一敌五,把五个壮汉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那年她十四岁,凛堂兄十六岁。 她由此第一次注意起三婶婶其人。 若说自哥哥战亡、外公病逝以后,亲戚长辈之中还有谁曾给过她最可心的温暖,其一是大姑妈,其二就是三婶婶。 许如凉要感谢三婶婶一家的,远不止这一件事。 当年在南疆战场,是程睿下令原样带回许如净的遗体,才使许如凉能看见哥哥最后的仪容。而程敏也是许如凉和慕连煊大婚的全福人…… 每每回想起三婶婶一家为她做的事,许如凉都心怀感激,一直寻机会答谢。 那时她也有能力答谢。 就在之前的中秋宫宴上,三婶婶同她透露,凛堂兄已到弱冠年纪,翻过年就要定亲。她满口答应,到时候一定会为凛堂兄颁赐婚懿旨。 不曾料到,她没能等到喝凛堂兄的喜酒…… 许如凉有些惋惜,前世的恩情因此没法还了。 这辈子她该怎么报答三婶婶呢? 三婶婶是个全福人,什么都不缺……对了,全福人! 全福人指父母皆健在、夫妻恩爱、儿女双全的人。 三婶婶现在还只有两个儿子,要到明年夏天才会迎来小堂妹。 以后她可以帮三婶婶多陪陪小堂妹,省得小堂妹又像前世一样抱怨“没人陪我玩,我好不开心呐!” 肉嘟嘟的小脸上写满了“大人都不理解我”的无奈。 至今想来,仍让人莞尔失笑。 许如凉情不自禁地微微弯起嘴角,收回飘远的思绪,对仆妇侍女略略点头示意。 踏进门槛,果然看到想象中的场景。 毒妇今天加持雪青色华服,大约是想衬托从容平和的大气,实际却和焦躁的神色犯了冲…… 许如凉视若无睹,恭顺地两边见礼。虽然有很多话想对三婶婶说,但也不会在这里出风头,见过礼后,便就安静地站到漆雕烟儿身旁。 悄然打量起年轻时的三婶婶。 三婶婶今年二十九岁,端看螓首剑眉的面相,竟比毒妇更显端方老成。着一件深枣色素面杭绸广袖裳,通身上下无钏环配饰,浸透着一股子普通世家女无法企及的英气。 但也只是英气而已,又不是煞气,毒妇何必畏成那样? 许如凉暗自不解。 沉默中捱到半晌午,才听下人通禀宋王妃到了。 漆雕烟儿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几乎惊跳起身出门。 许如凉掠眼瞥见程敏挑了挑眼皮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不过很快就又恢复如常。施施然起身,跟在漆雕烟儿后面出门。 很是诡异。 三婶婶在嘲讽什么? 许如凉心中疑惑更甚,但没时间给她细细思量,只得先去迎二姑妈。 只她还没见着二姑妈的面,倒是一团粉嫩的慕觉先冲了过来,挽住她手臂就亲热地唤“丹阳!” 慕觉和许如凉等齐身量,乌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嫩嫩的唇,十分可爱讨喜。 不等许如凉说话,慕觉已经自顾地说道:“最近有什么新玩意儿?快带我去看看。”便要拉着许如凉往清心居跑。 许如凉费好大的劲才拽住她,“长辈没说话,我们不好就这么走。” “去吧去吧。”宋王妃一袭琥珀华服,随后而来,摆了摆手。 慕觉如获圣旨一般,再不迟疑。 许如凉无可奈何。 走进清心居,先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扯着绳子,挂满华服美裳。五彩缤纷,琳琅满目,随风飘飘好不壮观。 慕觉喟然:“好多衣裳啊!” “都是旧衣裳了,没什么好看的,先进屋吧。”许如凉有些汗颜,随便捞出一件都是黑历史啊黑历史。 菲湘果然将她命令执行得很彻底。 甫一进房门,便看见罗汉大榻上赫然摊着那件鹅黄半臂,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慕觉奔过去摸了摸,不无钦羡地道:“真舒服。” “是嘛?我也摸摸看。”许如凉便也真的摸了摸,“这是刚做的新衣裳……” “丹阳,好丹阳,”慕觉忽然将衣裳揪起,收进怀里,腆笑道:“你看你有那么多衣裳,满院子里晒的都是你的衣裳,你怎么穿也穿不完,不差这一件。不如就把这件衣裳送我吧。” 许如凉哑然。 虽然本意就是想让慕觉拿走,但慕觉提得这么早,这么直接,还是让她诧异了一把。 看来,慕觉这夺人所好的毛病,当真是从小就有了。 前世落到那样下场,真是注定…… 亏得二姑妈宠爱她多年,最后还要为她奔波,天天以泪洗面。其实还是二姑妈自己不知不觉就把她贯坏了。 但愿这次给她吃点苦头,能让她提早暴露,引起二姑妈警觉,或许能改变前世惨状。 毕竟,慕觉位列“京都三罗刹”之一,沦落到那般田地,也着实叫人唏嘘…… 许如凉忽然觉得自己还蛮善良的。 *** 祝姐妹们小年夜快乐~~ 顺便说一句,凉凉你这么厚黑,你家煊煊造吗? 第二十八章 拆散 慕觉如愿以偿得到衣衫,还被附赠裙子,极是欢喜。又顺带眼看上几件金器、玉器,便心满意足地表示“够了够了”,十分容易满足的样子。 好在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都已经提早收起来,不在此列。 许如凉命人将衣裳包起,陪她回上房。 三房的人已经离开。 许如凉有些失望,错过今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三婶婶。 面上不动声色,正儿八经地向二姑妈行礼。 印象中,三位姑妈十分相像,都是圆脸细眉、体态丰腴的美人儿。三人中又以二姑妈许沈生活最轻松惬意,所以花在保养和修饰上的心思也最多,年近四十,风韵犹存。 只是轻轻柔柔问句话,也有着说不出的曼妙。 瞥见七八个侍女随行的阵仗,许沈只不过淡淡一笑。轻抚慕觉的头,慈爱地问道:“你丹阳表姐又送了你东西,你可谢过你丹阳表姐了未?” 慕觉讨巧地道:“谢过了,刚才就谢过了。丹阳,你快告诉母亲,刚才我是不是谢过你了?” 分明没谢过。 许如凉刻意干干地笑了笑。 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意味了什么。 许沈神情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佯装嗔怪慕觉道:“你这丫头鬼马精灵的没个正形,要好生向你丹阳表姐学学才是。你丹阳表姐比你大,见的稀奇玩意儿比你多,这些小玩意儿她没放在心上,才不屑同你计较个‘谢’字。她不是小气的人,但你却不能失了礼数,现在再向她道一次谢。” 这是想堵许如凉的退路。 同样身为姑妈,大姑妈和二姑妈对许如凉的态度截然不同。 大姑妈处处维护许如凉,而二姑妈则向来直接忽略许如凉是她亲侄女的事实,纵容庶女对许如凉予取予求,从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许如凉不以为然。 二姑妈出身平阳王府,又嫁亲王为妻,受尽隆宠,一生荣华。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因此不懂得珍惜。更想当然地以为,人人都和她一样,不会在意区区小玩意儿。 可她却不想想,有些东西在她眼里可有可无,但对别人而言,可能有特殊意义。 许如凉想回刺几句。 然而,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一些事,则又收住了话头。 也许她这趟重生归来,唯一会对不起的人,便是二姑妈…… 正想着,就听许凝嚣张地说道:“我说你们刚才怎么跑那么快,原来是送东西给她。小矮子,我问你,你为什么送她不送我,你偏心!” 她起晚了,追到二门的时候恰好看见许如凉和慕觉跑远。她想追去,但三婶婶好凶地喝斥她没规矩。 许如凉收回心思,讥诮:“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送东西给你呢?” 如果说她对二姑妈有歉疚感,对许凝,那绝对问心无愧。 许凝不服道:“那无缘无故的你干嘛送给她?” “谁说无缘无故的?下月初五就是觉表妹生辰,我这是当提早送寿礼给她。下月初五人多,到时候我就不去给姑妈添麻烦了。” 前世慕觉过府来的时候,已经主动向她索要过生辰贺礼,并因为挑中了对她极有意义的玛瑙雕九朵海棠摆件,她不舍得割让,而发生磨擦,最后不欢而散。 生辰当天她由于禁足没能出席。 许凝去找她,说可以替她代送生辰贺礼。 那时候她已经冷静下来,觉得当初自己太小气,存心道歉,便精心挑选了几件礼物让许凝带去。 不过后来慕觉却嘲讽她抠门,说许凝给了多少多少礼物,而她一件都没给。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许凝拿了她的礼物做自己的人情。 手法一如前世毒妇处理庄妈妈的丧事。 简直深得真传! 许如凉心下讥讽地笑了笑。此番她刻意拔高音量,是叫两个大人听见,礼物她已经送过,而且只送这一次。 才没心情花双份礼物养两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许凝立马道:“腊月就是我的生辰了,那你也提早送寿礼给我。” 许如凉正想再回绝。 许沈忽然插话:“阿凉是姐姐,就该有当姐姐的样子,让妹妹一些。就算不为生辰,平日送些小玩意儿给她把玩又何妨?” 许如凉觉得好笑,吃亏的时候,大人就会想到“姐姐要让着妹妹,表姐要让着表妹”,可曾想过,许凝和慕觉平时有没有把她当姐姐、当表姐? 更何况,漆雕烟儿都没说话,二姑妈倒来插嘴…… 瞄眼看去,看见漆雕烟儿神情得意。 看来二姑妈被漆雕烟儿当枪使了。 许如凉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所有情绪,却对漆雕烟儿道:“母亲意下如何?” 她这是尊重当家大妇的意见呢。 实则是刁难。 漆雕烟儿暗自气恼,略略一顿,便笑对许沈道:“她二姑奶奶怕是不知道,阿凉这孩子惯来敏感,旁人无心之言,她便要想上许多。这会儿怕是以为你说她小气了呢。” 许沈讶然,忙道:“那却是我失言。”对许如凉道:“你不要多想。” 许如凉抿嘴柔和一笑,宽慰道:“姑妈放心,侄女儿没有多想。侄女儿知道姑妈了解咱们许家的女儿向来不是小气的,又怎么会多想?” 许家女儿的荣耀在统一战线。 许沈释然地点点头,再看漆雕烟儿的眼神就有些淡薄了。 下作的继室,想挑拨她们姑侄关系?可恶! 许如凉嘴角弯弯。 漆雕烟儿忙圆场道:“好在你这孩子通透,那是我多虑了。” “夫人又多虑了?可是我又说错话了?”许如凉小意地垂下眼睑,恰好掩盖了眼底的慧黠。 两个“又”,还给你! 只那略略低头的自责姿态,叫人看着好不委屈,心生怜惜想呵护。 许沈便要说话。 漆雕烟儿抢先道:“没有,你没错,都是我的错。” 三分圆场,七分赌话。 如此一来许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忽然想起刚才漆雕烟儿等着她说,而这会子又抢着自己说,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这下作的继室,拿她当枪使! 许如凉不大意地接受她的认错。 轻飘飘一句“那就好”,直接呛得漆雕烟儿哑口无言,她只是客套而已好吗? 偏偏许如凉还不识趣地住嘴,又道:“可是夫人还没回答我,能不能带妹妹去我那里坐坐,我看妹妹都快要等急了。” 便是说她本来要带许凝去挑礼物了,全怪漆雕烟儿自己磨磨蹭蹭的。而且,带许凝去她那里坐坐,还得请示,可见平日漆雕烟儿防着她呢。 许沈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 虽然她自己也没有待许如凉非常亲近,但毕竟是她们许家原配嫡出的女儿,还容不得一个继室来轻慢! 下作的继室,眼界、心怀、气量果然和她不在一个档次,不足为友!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妇女同盟,就这么轻易地彻底崩塌了。 漆雕烟儿笑容艰涩。 该死的小蹄子不仅离间唯一肯与她结盟的人,还陷她于两难境地。她让许凝去,是纵容亲女抢劫嫡女,不让许凝去,则是防着嫡女…… 心都要滴血了,明面上还得强装慈爱,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反正都没面子了,倒不如捞点实际的好处。 许如凉恭顺地听从她的指示,却偏偏还要强调一遍,对许凝道:“夫人同意你去了,咱们走吧。” 能拆散二姑妈和毒妇联盟,付出一点小小的财产也值得。 更何况,这辈子她的任何付出,必然要加倍收回回报! 第二十九章 打发 着人陪许凝挑礼物,菲湘则与许如凉到耳房。关起门来,谨慎地道:“依您看,宋王妃为何突然垂青夫人?” 许沈向来也与漆雕烟儿气场不和,此番突然垂青,定有隐由。虽然暂时破坏了她们的联盟,但若不从根源入手,往后必还会再生事端。 许如凉在纸上写写画画,九成把握道:“因为大表嫂怀孕了。” 许沈亲生有两子一女——长女,长子和次子。 长子慕祝封王世子,年方弱冠,娶妻卫氏。 卫氏闺名卫宛,出自“四大中流砥柱”的卫家,前年百花宴上选出来的“花神”。 百花宴后永和帝立即为二人赐了婚。 许家和卫家不对付,许沈原先并不属意儿子娶卫家女。但婚事由皇上钦赐,即使许家人心里有别的小九九,不满意这门婚事,也没办法坦白拒绝的理由,只能接受——其中关联太深,眼下还显现不出。 在许如凉印象中,虽然大人明争暗斗,小夫妻俩的感情却挺好,今年年初才刚成婚,冬月初便将迎来第一个孩子,而且是足月生产。 从时间上可以倒推,目前卫宛应该已经怀胎二月。 两个月左右,正是孕相初显的时候。 二姑妈应该是发现了大表嫂有孕,既希望得个孙子,又担心大表嫂生下儿子就站稳了脚跟,心里矛盾,拿不定主意,于是着急地回娘家来思商。 也就难怪连三婶婶都会过府…… 毕竟,比起毒妇,三婶婶其实更靠谱。 不过程家和颜家一样,都是纯臣。 三婶婶出自程家,幼承庭训,即使嫁入许家,骨子里依然只忠于皇权。 估计知道事实后觉得没劲,才会提早离开。 菲湘还不懂朝局,不明白宋王世子妃怀孕意味着什么,愈发谨慎地问:“那该怎么办?” 倒不是她没眼力见,而是不懂就问,虚心求教。 毕竟以后她需得做到许如凉一个眼神她就能明白一切的程度,现在不学,更待何时? 许如凉耐心说给她听,最后却似调侃般地道:“刚才歪打正着,一不小心把能做的事都做完了,接下去我们坐山观虎斗就可以了。” 可眉宇间化不去的晦涩,哪像事不关己的样子? 菲湘担忧。 许如凉却不想再说了。 二姑妈的矛盾心情还得持续好几年。 前世十年之中卫宛怀孕四次,第三胎才得儿子,生于庆安六年。 那才是对许家最大的挑战。 也就是那个儿子的存在,让许如凉发现,她不仅仅只是被自己的家族,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利用而已,而是被他们彻底推入了一个绝境。 一个,无论她做多少努力,都没得选择,不可能善终的绝境。 在那个绝境里,她唯一的出路,只能是慕连煊活着。 如今回想,慕连煊之所以引导她发现自己的处境,也不过想她为他卖命,确保他能活着而已。 都是无情的人。 所以他们才都能活得好好的。 只有她这个自作多情的人,死得那么惨…… 许如凉勾了勾嘴角,风轻云淡。 隐匿在心底最深处的两道疤,既然已经结痂,何必再去揭露? 岔开话题,吩咐道:“廿七之前,你带人给我赶做两套新衣裳。看看库房里还有没有红色的尺头。” “那岂不和二姑娘撞衫?” 许凝进宫要穿的衣裳就准备了正红色的。 在平阳王府,红色几乎是许凝的专属颜色,谁敢和她抢,保管被她修理。前几天许如凉还因为穿红色骑装,和她撞衫,被她生拽下马,摔得背都青了。 但许如凉也很喜欢红色。 前世一直忍让许凝,这一世,何必再压抑自己? 不过在宫里只有皇后才能穿正红色。 许凝没脑子不知避讳,她却不能冲撞大姑妈。 许如凉道:“就用石榴红吧。” 石榴红和正红色相差不多,考究起来却又不同。 她正是要钻这个空子。 菲湘应喏。 恰好尔琴过来禀告道许凝已经挑完了。 二人随即结束交谈。 清心居的侍女又一次浩浩荡荡出动,捧礼物送去嘉裕堂。 阵仗比之慕觉更胜。 许沈皱了皱眉,凝丫头真贪心! 倒叫她当初劝许如凉要大方的话,打了她自己的脸。 心气不顺,便就摆出脸色来。漆雕烟儿陪笑,她也冷冷淡淡,爱理不搭。 弄得气氛几乎冷到冰点。 漆雕烟儿恼得牙根痒,却不敢流露分毫。 许如凉暗自哂笑。 本来这次和二姑妈结盟,是毒妇人生的重大突破点。 二姑妈感念她帮忙,以后会对她多方照拂,为她引见名门贵妇。而她又惯来巧舌如簧,能说会道,师傅领进门之后,个人修行得很好,很快就在京都打开了交际局面。 随之而来的,许凝身为她引以为傲的女儿,知名度也一路看涨,以至于最终入选“京都三罗刹”。 诚然“罗刹”不是好名声,但毒妇就此在京都贵妇圈占据一席之地却不假。 可现在,全都泡汤了。 如果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不知毒妇会作何反应? 虽然很想看,许如凉也不会透露真相。 就像前世漆雕烟儿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让她失去所有,她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好,还省了她另想法子的精力! 许如凉暗爽地勾了勾嘴角。 许沈摆够了谱,气也消得差不多,便就打道回府。 漆雕烟儿前脚笑面春风地送她出门,后脚即沉下脸来,仿佛刚才送走的是一尊瘟神。 转身已然眼眸含霜,恶狠狠地盯向许如凉。 许如凉只作没看懂她眼神里的怨毒,告辞回清心居。 花衣裳都已经收拾干净,小小的庭院又恢复了素日的清新雅致。 沉浸其中,心情随之平和下来。 甫进门,却看到房里生生空了一圈。 临时替换上来的东西,都已经被慕觉和许凝席卷。 许如凉哑然。 尔琴正指挥人把之前收起来的摆件重新拿出来摆上。 许如凉道:“别摆了,就收着吧。” 按行程,外公应该已经收到信。半个月,最多二十天之后,韶国公府的人应该就会到达兴庆,来接她和哥去韶阳。 她打算趁机把这些东西都渡出平阳王府。 现在摆出来,到时候又得收,反而多些麻烦。 菲湘心领神会,吩咐人开始收拾行李。 许如凉满意地点点头,趁外头阳光明媚,搬针线笸箩到天井里做针线。 之前答应过送汗巾给哥,明天又到休沐日了。 第二天一早,许如凉拿着新绣成的,绣工比“十年前”精致了不知多少倍的汗巾,兴致勃勃地等许如净过来称赞她。 然而,左等右等,日头都偏西了,还不见人来。 许如凉不免心生焦虑。 差依瑶去打探消息。 直到天色擦黑,依瑶才急急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信……信,王爷扣了您的信!” 第三十章 明晰 父王安插在官驿的暗桩,拦截了她写给外公的信。 为什么? 为什么! 许如凉面无表情地闭上眼,指尖棋子翻飞。 菲湘担忧:“郡主……” “让我静一静。” 以前总有很多事情理不通顺,因为缺少了关键点。 她一直找不到这个关键的“点”,因为她从没想到这个关键的点会是父王! 想法一出,如洪水决堤,再也不受控制。 前世诸多的异常现象,如雨后春笋般,生生不息地冒出来。逐条分析,许如凉惊出一身冷汗——父王应该早就已经想除掉外公! 是了,是了,一切都合理了! 娘亲之死和毒妇脱不了干系,可见当年娘亲还在世,毒妇就已经在平阳王府。 但无论如家或者许家,往上数三代甚至十代,和漆雕家族都没有任何亲友关系。也没听说毒妇曾是父王的小妾。 那么,当时毒妇以什么身份呆在平阳王府? 权且假定为普通客人吧。 客人留住王府期间,王府当家主母意外过世,“蛛丝马迹”指向客人下黑手。依照常理,主母娘家和夫家都应该为主母做主,彻查真相,严惩凶手。 但事实却是,时至今日,毒妇依然活得好好的。 为什么? 之前她就困惑,娘亲身边又不是没人,外公和父王都是娘亲的人,为什么不查办毒妇? 现在终于想通了,因为父王不是娘亲这边的! 父王和毒妇一边的。 毒妇根本不是“普通客人”。 至于外公,应该不止想严惩毒妇,其实还想严惩女婿。 但他投鼠忌器——女婿始终是他外孙和外孙女的亲生父亲。他弄垮了女婿,心爱的外孙和外孙女就失去了父亲。 已经失去了娘亲,如果连父亲也声名狼藉,他们兄妹又何以立足于世? 有此顾忌,外公就算再多不甘,也只能忍下爱女被害的气,留下女婿和毒妇。只将把柄握在手中,牵制女婿和毒妇,保护他爱女的儿女。 而父王,落了把柄在岳丈手中,只能时时处处向岳丈妥协做小。 可是,以父王的骄傲,岂会甘心受制于人? 杀心由此而起…… 难怪。 难怪! 印象中每每父王见外公,都透着一种谦卑退让,甚至有些莫名地过分。 如今想来,那不是对岳丈的敬重,是隐忍! 可笑外人不明真相,交口称赞父王“二十四孝金龟婿”,不仅同意子女冠妻姓,每年让子女不远千里离家去陪岳丈,难能可贵是在发妻过世多年后,对岳丈仍一如既往地极尽婿礼…… 只有天知道前世,这位二十四孝金龟婿在岳丈“病逝”后,竟不准她去奔丧——那时候哥刚刚“战亡”,她已经是外公唯一的血亲。 而且自外公过世后,父王再不曾提起外公,甚至连祭拜也没有。 退一万步讲,如果说不准去奔丧是因为路途遥远,顾念她安危;不提及、不祭拜是因为父王太忙没时间,那么现在呢? 她只是寄信而已,又不是人亲自去。 父王日理万机,怎么会有空在意她寄给外公的一封信? 或许父王并不止针对她一个。 暗桩早已存在。 可见父王应该早就已经部署,监控的内容包括娘亲留下的所有人和外公的日常联系。 而她寄信,属于自投罗网。 许如凉心情越发凝重。 父王……外公…… 当初许凝说娘亲、哥哥和外公之死都是毒妇手笔,她其实只相信娘亲之死是毒妇的手笔。 毒妇再有能耐,不过内宅妇人,焉能插手军队? 外公堂堂一等国公,岂是吃素的? 但如果这一切都穿插着父王的手笔…… 冷汗涔涔透衣而出。 许如凉猛然睁眼——似要用这双眼睛,看透一切迷雾般。 菲湘为她擦去额角汗珠,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许如凉方才问道:“你对董峰了解多少?” 前世她从没注意过董峰,只知道他是父王最得力的助手。 可这次他却故意放消息给依瑶,而且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提醒她小心谨慎的意思,实在令人费解。 菲湘略略迟疑,道:“董长随差点成为奴婢的二姐夫。” 她二姐曾是如襄最贴身的侍女。 许如凉稍感意外。 但转念想想,王妃的侍女配王爷的小厮并不少见,便释然。 又道:“他至今未娶,可是因为还念着你二姐?” “奴婢不确定。” 菲湘分析董峰态度,多半冷漠,从没表露过对她二姐的缅怀思念之意。 “也许不是他没表露,而是隐藏太深,我们没机会发现。”许如凉回想前世董峰一直独身未娶,吩咐道:“以后你记得探探他的态度。” “那现在该做什么?” “原来怎么打算的,现在继续做下去。” 只当不知道父王已经拦截了她的信,还沉溺在等待外公来接人的期待中。 菲湘会意,还是担心:“那封信……” “不打紧。” 许如凉突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当初不想暴露她自己,也怕引起外公不必要的担心,所以她只写了八个字——思念成痴,早来接我。 没想到阴差阳错又逃过一劫。 就算父王截获了信,能看出什么? 父王不来问她,她就只当不知道信被父王拦截了。 若是父王来问她,她一口咬定只是思念外公,父王又能如何? 更何况,如果父王当真敢问她,她倒要好好反问父王,为什么截她的信! 不过那都是后续。 眼下信被截了,她得想别的法子联络外公…… 许如凉忽然有点庆幸之前没责罚菲湘。 “你不是托了乔二叔吗?” 乔二叔是乳母庄妈妈的丈夫,为了完成妻子落叶归根的遗愿,已经启程扶灵回韶阳。菲湘正是托他转告如佑许如凉有异常。 不过仔细想想,又不妥帖。 等他们传信给外公虽然稳妥,但他们带着棺椁走得慢,时间上来不及。 已经浪费了半个月,她得寻个更快的办法。 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 她被困在这座牢笼里,而且由于事先算漏了父王,已经丧失先机…… 许如凉深感无助。托起腮帮子,趴在窗台上,茫然眺望窗外。 繁星初上,倦鸟余飞。 如果她也能像鸿雁一般,自由自在地飞……对啊,飞! 鸿雁传书做不到,飞鸽传书总还能办到。 许如凉心情豁然明朗,急忙吩咐尔琴:“快去库房找找看有没有笛子,竹笛、玉笛、长笛、短笛,只要是笛子,通通找出来。” 第三十一章 钳制 制定完详细计划,时间也到了二十七日,百花宴前夕。 事到临头,许如凉反而不再紧张,看了几页书,早早便就歇下。明天有几场硬战要打,还得养足精神才行。 一时睡不着。 回顾连日来渴望进宫的迫切心情,端觉讽刺——最想远避的地方,反而其实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是她的主场。 前世她只在平阳王府住八年,却在宫里住了十年…… 皇宫也恢复成十年前的模样了吗? 胡思乱想一阵,终究泛起睡意,昏昏入眠。 而此时,皇宫东墙内第三间舍苑仍然点着灯,一道清瘦剪影落在窗上。 慕连煊面无表情地盯着情报。 咏春,装神,发卖; 吟雪,弄鬼,发卖; 叹晚,下药,杖毙; …… 花样真多! 俊秀的面容深沉若水,眉心蹙起。 耳廓一动,神情忽而转为凌厉,但很快又舒展了眉头。顺手收起信笺,掐灭灯芯,翻身上床躺着。 良久后,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条黑影闪身进屋,抹黑来到床前,放下一只包袱,便又悄无声息地退去。 床上人豁然坐起,“阁下送礼而来,何不留下喝一杯?” 黑影脚步一滞,旋即快速往屋外跑。 慕连煊起身追出房门。 黑影已经祭出轻功飞出院门。 想逃? 慕连煊眯了眯眼眸子,从从容容地往隔壁第二间舍苑走去。 东墙内开辟有五间相连舍苑,供未成年的皇子居住。 第三间舍苑住着三皇子,可想而知第二间住着二皇子。 第一间空着——本朝大皇子出生之后仅活了几天。至于其他两间,也一直空着——本朝只有两位皇子,二皇子慕连熠,三皇子慕连煊。 和第三间舍苑相同情形,第二间舍苑也黑灯瞎火。 慕连煊进屋随意落座。 过了比良久稍短的时间后,房门再一次被推开。 黯淡的月光洒落进来,把门口的身影拉得格外修长,逆光中看不清来人面貌。 来人迅速闪身进屋,又迅速反身关门。 一切都流畅得仿佛经过无数次演练。 来人长长地透了口气,低声嘀咕:“死老三,半夜不睡……”话音未落,后背陡然僵直,房里有人! 慕连煊似笑非笑:“二皇兄对我有何不满?” “老三?真是稀客啊稀客,今晚怎么想到过来我这里坐坐?什么时候来的?太医嘱咐我睡前最好出去走走,我刚出去走走,你来了怎么也不叫人去找我?”来人边煞有介事地寒暄着,边取火折子点亮油灯。 室内明亮起来。 和煦的光线,照出一张与慕连煊七八分想象的脸。 只是略显苍白。 这便是此间舍苑的宿主,二皇子慕连熠,闻名大昭的病秧子。 慕连煊若有所指:“俗谚说‘山不过来我过去’。刚才在我房里请二皇兄留饮,二皇兄不睬,只能我到二皇兄屋里来了。” “又来,又来!”慕连熠似乎极不耐烦:“你又不是不知道为兄我自幼体弱多病,没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什么子曰诗云,俗谚雅雅谚,为兄我听不懂啊。” 装疯卖傻,避重就轻,转移主题! 慕连煊不与他废话,径直起身往外走,“三乐亭上等你。” 慕连熠哑然。他才是兄长好吗?臭小子敢这样跟兄长说话,找死啊! 终究跟去了三乐亭。 五间舍苑后方附带一座曲水流觞的花园。三乐亭位于花园东北角,是座飞檐翘角的小亭子。立于亭顶上,可以纵览整个皇宫东角,视角很好。 慕连熠第一次来。 慕连煊以前经常来。 自然的,从这里看到了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情。 比如,某位“病弱得连去上书房进学的力气也没有”的皇子,在天井里扎马步、打木桩…… 酒过不知多少巡,气氛依然不热,人也依然没醉。 倒尽坛中最后一滴酒,慕连煊奋力一掷——似要借助这一掷,发泄某种莫名的情绪。 酒坛在夜空中滑出一道弧,最后落进水中,只听见“咕咚”一声闷响。 之后再也没了动静。 暮春的夜晚,又恢复了寂寥的样子。 某人怅然:“生平一大恨事,海量之人对饮。” 因为谁都不醉,永远不会酒后吐真言,也永远听不到酒后吐真言。 慕连熠吐了口气:“老三,别这样。” 神情肃穆,一改方才玩世不恭。 慕连煊偏头看他,“包袱里是软猬甲?” 软猬甲,玄铁金甲,遍布倒刺,刀枪不入,火油不侵。作为兵家甲胄排行榜前三的甲衣,是人人争抢的防御至宝。传闻几十年前落入漕帮之手。 不过在朝廷围剿漕帮之时,随漕帮帮主之女“百花娘子”一同销声匿迹。 江湖号称百花娘子“千变万化,辣手童颜”,一手换颜术使得出神入化。没人能找到她,即使找到了,也认不出她。 所以从那以后,百花娘子和软猬甲,再无迹可寻。 却没想到,软猬甲竟然在天家二皇子手里。 慕连熠淡淡地嗯了一声,“皇祖母遗物。” 慕连煊略微诧异。 难怪之前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因为从没想到过故太后颜氏! 颜太后,便是颜茗的大姑妈。 不过,颜太后应该不是百花娘子——颜氏嫁入皇家在前,朝廷围剿漕帮在后。如果颜太后是百花娘子,岂不恨死朝廷?又怎会辅佐父皇登基? 而且,老人家虽非永和帝生母,但对两个孙儿都极为疼爱。 尤其偏爱慕连熠,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当年慕连熠的母妃杨美人过世后,颜太后出面接他到太后寝殿慈宁殿抚养。 寻常皇子到六七岁该进学时,就会迁居皇子舍苑。因他“体弱多病”,颜太后便一直将他留在身边照顾,直至她薨逝。 遗命“所有遗物尽归熠儿”。 慕连煊仰身躺下,双掌交叠垫着头,仰望满天繁星,嘴角挂起一丝晦涩的笑:“皇祖母生前疼你,她老人家的遗物,二皇兄理当珍重爱惜才是。” “就当提早恭贺你生辰。”慕连熠随他躺下,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慕连煊仿佛未察觉他的为难,讥诮:“今年生辰刚过,来年生辰,二皇兄不觉提得太早?还有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而且,说不定到那时候,我的生辰,已经远非一件甲衣就能打发。” “老三,别说了。”慕连熠侧身翻坐起,轻轻地叹了声气,“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父皇打算煽动南蛮犯境? 还是知道父皇打算派我拜帅? 或者知道你们密谋立我为储? 慕连煊勾起嘴角:“这些日子二皇兄寸步不离守在父皇身边,可曾见过我?我又能知道什么?” 俗话说“久病成医”。 此番倒不是慕连熠自认自己能医,而是永和帝极力坚信久病成医,一定要这个儿子陪在他身边帮他看病。父子俩同吃同住,连皇后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慕连煊只在永和帝发病之初去探望了一趟,被轰出来,之后索性就没去。 慕连熠是知道的,所以他忽然紧张起来,“老三……” “你想去过那种日子是不是?”慕连煊悠悠地接过了话头。 分明只是平平淡淡的语气,却无形中便给人以胁迫感。仿佛在宣示,致胜的权柄已紧握在他手中,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慕连熠骇然。 突然觉得一点也不认识这个就住隔壁的三皇弟了。 某人却完全不理会被一个男人骇然地看着,徐徐道:“想随心所欲,总要付出点代价。” “你想要多少?” “三件事。” 慕连熠沉了沉气息,“你说。” “第一,摘下你的假面皮。我可不跟一个披着假脸的人说话。” “不行!” 第三十二章 威胁 果然戴了人皮面具! 慕连煊眸光一锐,说话语气却是满不在乎的:“第一件事尚且不成,何谈第二第三?”翻身坐起,作势要下亭子顶。 慕连熠方知自己中了埋伏,急忙拦他:“你想做什么?” 如果不答应,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慕连煊作势冥想,片刻后,不无得意地笑:“二皇兄很清楚几大老狗属意谁。我倒非常想看看,知道属意的人图谋遁走,那些个老狗会做出什么事?” “臭小子长本事了啊。”竟敢威胁兄长!慕连熠再次嘀咕:“小时候看你还挺正直,没想到长大了这么无耻!” “都是二皇兄榜样做的好。” 浅薄一笑,云淡风轻,却又叫某位榜样后背一僵。 是夜里风太凉了吗?为什么莫名其妙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对。 他才是兄长好吗? 被弟弟威胁算怎么回事? 慕连熠端了端心态,反唇相讥:“某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可别矫情太过。到时候,连这便宜都捡不着!” 他走了,储位拱手相让。 换做别人,不对他感恩戴德,起码也该顺水推舟成全此事吧? 不过,某些人似乎忘记了,权力和责任是对等的。 而某些人却有切身体会。 慕连煊淡淡然道:“二皇兄觉得是个便宜,不如就自己捡了吧。” “你!臭小子,算你狠!” 慕连熠溃败。 连储位、江山和皇位都舍得抛弃的人,内心有多坚硬? 身为同道中人,他是明白的。 而他和慕连煊斗,则又稍逊一筹,因为慕连煊已经捏住了他的把柄。 此刻慕连熠忽然异常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把珍贵的软猬甲送给臭小子防身,反而惹得自己一身骚——肠子都毁青了! 一通腹诽慕连煊不识好歹,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佩服。 死小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知道了这么多事,足见有些手腕,比他更适合留在宫里。 连他和父皇的密谋都知道…… 难道父皇两面三刀? 脑子里陡然冒出这个想法,慕连熠不由地挑了挑眉。明知非答应不可,也不想再做无谓的抗争,只是道:“再过几天。” 明天百花宴上肯定会选出新花神,不出所料的话,应该会被指婚给他。 他就算不待见花神,也不能不待见父皇。 得去谢恩,得见很多人。 如果现在撕了脸皮,这几天拿什么见人? 做人皮面具也需要时间。 慕连煊很是体贴地同意了。话赶到这儿,忽然想起一事,就道:“不如二皇兄走的时候,把你的未婚妻一道带走。” 由于这事和正在谈论的事实在风马牛不相及,慕连熠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奉养寡嫂要花很多银子。 因为连年征战,国库空虚,财政紧张。 某人平了平心中思量,嘴角勾起一抹揶揄,“省得二皇兄一人在外,孤单寂寞……” “少来!”慕连熠简直呕血,眼前这个还是他的三弟吗? 小时候那个温厚实诚的小胖子去哪儿了? 虽然这几年长高了变瘦了,清俊了不少,但也只是稍显忧郁而已,几时突然变得无耻至斯?这么违心的话,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冠冕堂皇! 不想再被他牵着绕圈子,直接又转回正题,还有两件事。 慕连煊方才也不过与他说笑,区区棋子般的女人,还不会占据他太多注意力。这便又言归正传,自衣襟里取出张纸条。 “会治么?” “你有病?”慕连熠呆愣片刻,忽然好想放声大笑,“不会是难言之隐吧?” 如果是这样,也难怪不惜用江山储位相威胁啦。 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被某人能冷死人的冷眼一横,方才收敛起乱七八糟的想法。 就着远处钟鼓楼的灯光,粗粗看一遍纸上内容,勃然色变,“你认识这是哪家的姑娘?” 反应之激烈出人意料。 慕连煊心生警觉:“怎么?” “喔,没什么,”慕连熠方觉刚才失态,便又恢复从容模样,“只是想验证心中猜想。我想这姑娘的母亲并非亲娘,不是继母,就是嫡母。” “何以见得?” “这是绝育之症。下药之人每次都精准地控制药量。意图通过长年累月,循序渐进地作用,最终使饮药之人彻底绝育。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试问世间有哪个亲娘对亲生女儿下得了这般毒手?” 说到后来,语气中已然透着愤慨。 然而唯一的听众却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只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当真铁石心肠! 慕连熠睨了自家三弟一眼,又道:“这姑娘应该十四五岁吧?” 十四五岁…… 慕连煊应了声“嗯”。 慕连熠忽然似发现了真相,“你该不是中意人家?” 这种药虽然阴毒,但不可否认是非常珍稀的药物。能够长期使用,可见家境不错——大约是官宦人家。 那姑娘既是官宦千金出身,年纪又和老三相配…… 老三为她问诊,应该是喜欢人家吧? 对喜欢的人都如此冷漠……真是无情的臭小子! 慕连熠漫无边际地想着,直至被慕连煊冷冷地一声冷哼打断,才又收敛回来。 煞有介事地喃喃:“好在用药时间短。从两岁开始被下药,到五岁左右停止,药物还没达到预期效果……至今虽断了十来年,但余效仍在。若不医治,恐怕难以怀胎。” “就问你能不能医。” 既然能拿到这份诊断,他定然也已经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 慕连熠悻悻,“医肯定能医。只是拖太久了,要医治也得花两三年的时间。医了之后,究竟能不能恢复,还得靠养……” 总算说了点靠谱的。 慕连煊淡淡地哼了一声,“如果提早医治,又如何?” “时间过去,人都长大了,还怎么‘提早’医治?你是让我回到过去医治她吗?”慕连熠好像发现了问题,略显不悦,“你到底是问诊,还是出题考我?” “考你。” 某人冷冷地抛出两个字。 直接把自家二哥堵了个哑口无言,嗡声嗡气地道:“那得看提早多久。” “八……九岁开始医。” “八、九岁?”慕连熠陡然跳起来,“臭小子,我突然发现你不仅很无耻,而且很禽.兽啊!” 只他却忽略了是站在亭子顶上。 动作太大,重心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往后仰去。 慕连煊冷眼旁观,待他将将离空一刻方才出手拽住他腰带,“不说我就放手了。” 堂堂天家二皇子摔个四脚朝天,虽然不一定会痛,但一定会出丑。 “算我怕了你。” 慕连熠越发后悔今晚去送软猬甲。 第三十三章 生变 再从慕连煊房里出来,已经是次日清晨。 慕连熠感觉自己度过了出生以来第三个最黑暗的夜晚,还能活着等待今天的太阳升起,真是太值得庆幸了。 心情极好,情不自禁伸了个懒腰。 只在忽然间又想起那万恶的“第三件事”,顿时萎靡下去,悻悻地出门往隔壁自己家去。 将进门之时,听得沉闷钟声悠悠地传来——开宫门了。 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群臣鱼贯而入,准备早朝。 与此同时,在他们的家中,绝大多数女眷也已经在忙于梳妆打扮,为出席一年一度的贵妇盛典做准备。 漆雕烟儿边更衣,边感慨地道:“还是床睡着舒坦。” 借助献策帮许如凉挽回声誉的契机,她的栖身之地成功从暖阁转回了主卧,而且许琦对她似乎已经冰释前嫌。 昨晚…… 手捂上肚子,满目憧憬。 王嬷嬷看出她的心情,涎脸笑道:“老奴都帮您记着哪,上个月十四到十八来的红,这月也是十四到十八。打从廿三起,到下月初,都是您的好机会。” 漆雕烟儿已经生过两个孩子,自己也会算。 王嬷嬷又道:“老奴听人说‘前五后四’,这第六天是正日子,最容易怀儿子。” 昨天恰是她的正日子。 漆雕烟儿不禁喜上眉梢,越发憧憬,“你说,要是这胎生个儿子,那这‘王妃’的名分……” 王嬷嬷急忙接茬:“保管是您的,没跑儿!” 漆雕烟儿越发满足地笑了笑,但很快就转了一副阴郁脸色,恨恨地道:“如果不是萍秀那贱蹄子从中作梗,早八年前就该是我的!” 萍秀便是菲湘的二姐。 只不过漆雕烟儿和王嬷嬷都不知道两人有姐妹关系。 屋里还有其他侍女。 王嬷嬷急忙示警般地劝她保持心情愉悦,岔开话题。 闲聊了几句。 漆雕烟儿忽然说道:“你派人去递个帖子进宫,就说我今天不去了。” 她要在家休息,避免劳累——无论皇后还是王爷,都必须给她这个面子,站在她这边,允许她说不去就不去。因为她要给许家绵延子嗣。 “可是……”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没有可是。我说有,就是有!”漆雕烟儿断然截过话头,阴涩涩地道:“就算没有,也是被人害掉的!” 至于是谁害掉的,还能有谁? “夫人这般进可攻,退可守,高,实在是高!”王嬷嬷眼睛眯成了缝,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 “本王妃这叫以退为进,一石二鸟。”漆雕烟儿暗自得意地笑了笑。 与其兢兢业业给别人当背景陪衬,何不“以逸代劳”,让那些庸脂俗粉主动流传起她的传说? 人人都上赶着要去的百花宴,偏偏她不稀罕,只会显得她与众不同,超凡脱俗。这样一来,就算今天她不出席,也会成为焦点。 主角非她莫属! 越深想下去,她都越佩服自己高明,得意忘形地认定自己已经是“王妃”。 至于今年进宫的初衷,完全忘到了九霄云外。 王嬷嬷没忘,提醒了她。 漆雕烟儿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了神色,“不如再来个借刀杀人。” 做下一番交代。 王嬷嬷连连点头,一边差人去各处通知今天不进宫,一边差人去隔壁,一边自去找人书写帖子。 菲湘讶然:“不去了?为什么?” 传话的侍女说不清楚原因。 无奈地挥手叫人退下,菲湘急忙吩咐人出去打听消息。 许如凉捏了捏藏在袖袋里的短笛,神情凝重,毒妇又想玩什么花样?不,毒妇恐怕还没胆子临时决定不去百花宴……难道是父王授意? 去打探消息的人半晌才回来,消息寥寥。 连董峰也不在府里。 消息闭塞,情势于她十分不利。 许如凉一筹莫展,鲜红的衣裳也映不红泛白的脸色。 片刻后,菲湘匆忙进来,道:“三夫人过来了,夫人让您去上房。” 前世漆雕烟儿和许凝先去与许沈、慕觉汇合,三婶婶程敏独自成行。今生她破坏了漆雕烟儿和许沈结盟,两对母女自然不会再同行。 可是,三婶婶怎么也改变了? 虽然疑惑,但更欣喜天无绝人之路。 许如凉对菲湘吩咐了几句,道:“兵分两路。” 菲湘不殆迟疑,唤依瑶进来又嘱咐了几句,便就送两人出门。自己则悄悄往相反方向——偃月坡去。 可是许如凉到嘉裕堂的时候,哪有程敏? 茶厅里只有漆雕烟儿。 下首那盏半空的龙井茶还飘着袅袅的水汽。 可见人来过,刚又走了。 许如凉真想追出去让三婶婶带她进宫。 但她知道这样不可行——眼下的三婶婶对她还并不亲近,如果看到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只怕更不会带她进宫去丢人现眼。 只能期望菲湘顺利了。 这边和毒妇虚与委蛇打太极。 漆雕烟儿喝着温牛乳,一派温婉端庄模样,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刚才各处都说了今天不进宫,你又可以偷懒多睡会儿了。” 自从重生归来,许如凉绝大部分时候都起得很迟。 至于早上起得迟的原因是因为晚上醒着用功,却不足为外人道。 许如凉道:“早前夫人为赴宴做足功课,事到临头又不去了,问侍女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我担心夫人身体不适,所以过来看看。” 漆雕烟儿脸上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 大清早的,诅咒谁身体不适? “我好得很!”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可见她在乎的重点是“身体不适”。 而且观察她脸色也没有因为不能出席的不甘心。 应该是她主动不去。 为什么? 毒妇历来热衷百花宴的啊。 许如凉越发疑惑,焦急地等待菲湘的消息,面上却不动声色。 漆雕烟儿放下奶盅,擦了擦嘴角,就恢复了温婉模样,“我知道你很想进宫,我自己不方便带你去,就托了你三婶婶。可你三婶婶刚才说,怕你规矩还没学好……连你三婶婶那样好说话的人都嫌弃你,你呀,以后真该学学规矩了。” 目光就落在许如凉的红色新衣上。 第一眼看到许如凉穿红色,她是揪心的,怎么没穿那套? 但转念一想,反正都不能进宫了,又觉释然。 不过这不妨碍她道貌岸然地趁机给许如凉说道规矩。 许如凉福至心灵地闪过念头,解释道:“早前觉表妹说喜欢我的衣裳,要我送给她,我就送给她了。她说今天会穿那衣裳,也算代替了我……” “你说什么?”漆雕烟儿陡然惊变脸色。 许如凉当真复述了一遍。 漆雕烟儿气个仰倒,忙叫了王嬷嬷进来咬耳朵。 衣裳事小,若是由此牵出她虐待原配遗女,那风评可就不好听了。 许如凉小小地松了口气,毒妇已经紧张起来,只要菲湘能搬动救兵,她就还能进宫…… 小半刻钟后,救兵没来反而菲湘与另一侍女进来。 那侍女手捧净瓶,邀功似地道:“今年偃月坡的香草生长极是茂盛,这一大瓶天然香露都收集满了呢。” 许如凉眼神问菲湘怎么回事。 菲湘懊恼地摇头。 在偃月坡偶遇这人,被缠着帮她采集香露,竟然脱不开身…… 第三十四章 转圜 许如凉只觉得脑子“轰”一下炸开。 诸事不顺! 难道真的无能无力了吗? 回清心居,关起门来,和菲湘大眼瞪小眼。 “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如果只想要保住许如净的性命,其实很简单,不让他上战场就行。 可许如凉私心里想要的,不仅是哥平安活下去,还想知道,当年哥在南疆战场上,究竟经历过什么。 这个疑团,困扰了她整整十年。 前世时过境迁,她已无处追寻答案,而且即使找到真相也没意义了,哥已经永远长眠。 今生却不同。 哥还在,一切都还有意义。 她想知道真相。 之前章妈妈和尓书的事给她启发,想发现真相,只有让事情再次发生。 所以她才舍近求远,不想办法劝阻哥去参军,反而要去找件软猬甲给哥穿着防身——鱼和熊掌,她想兼得。 菲湘还记得许如凉小时候的事,开解道:“并非您贪心。假若此次仅仅阻止世子出征,是治标不治本。不了解真相,您永远处于被动,难保幕后之人不会再伸黑手。他们在暗,您在明,防不胜防。” 就像曾经那些叛变的侍女,不彻底拔除,永远无法预料她们下一步又会出什么损招。 “道理我都懂。”许如凉喃喃,“可眼下鱼和熊掌难以兼得……” 她当然也想一劳永逸。 但形势比人强。 若二者只能选其一,当然是先保命最重要。 至于真相,虽然她非常非常想知道,但在生命面前,也就无足轻重了。 而且,哥的性命,关联着外公的性命——前世外公被哥战亡的消息打击,才会一病不起。 无论这“病逝”中是否参杂阴谋,只要哥不战亡,外公就不会受打击,那隐匿在幕后的黑手是否也就没有了下手的契机? 先躲过这次,以后的事,还可以从长计议…… 为今,只要她愿意退一步,放弃心中执念,放弃追寻真相,就能争取到时间。 许如凉心动。 明知此举将埋下更多隐患,但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菲湘只能默默复议。 各自掩藏心中的不甘,转而开始思商,到时候怎样才能劝阻许如净从戎。 话还没说两句,就听有人敲门。 尔琴道:“豫王妃和溧阳郡主来了,夫人请您去前厅。” 豫王妃是溧阳郡主和慕肃的生母,溧阳郡主便是慕肃嫡亲的姐姐。 菲湘还不知道打赌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们怎么会来,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许如凉却恍然大喜:“天不亡我!” 慕肃这小子,果然不愧为军事良才,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肯定是为了防止她作弊,所以鼓动娘亲和姐姐上门来监视她。 他大概怎么也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地帮了她第三次! 许如凉急忙整了整仪容,带尔琴和尔棋去前厅。 豫王府和平阳王府毕竟不是一家人,不便迎进内院来接待,所以见面地点在前院偏厅。 路有点远,耽搁了些许时间。 许如凉进门,正正听见漆雕烟儿说:“那就有劳您帮忙照拂。” 连口舌都省了她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 许如凉压住心中惊喜,得体地见礼。 豫王妃宇文氏是个四旬美妇,着一品亲王妃宫装,雍容华贵不可言表。淡淡地回应了一句,两厢稍事契阔,便就启程。 漆雕烟儿前一刻笑吟吟相送,后一刻即冷下脸来。 豫王妃是何等样人物? 身为两国大长公主和藩属国王的嫡长女,出生即被仁德帝钦封为文宁公主,出身直比天家公主一般显贵。自嫁到京都以来,从不曾青睐于谁,连皇后也得让她三分,出了名的目下无尘。 便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已经到了宫门口,却又择道来平阳王府,单只为接许如凉! 小蹄子哪来这天大的面子! 还要她给人陪笑脸! 恼火地甩袖子,几上茶盏应声而落,摔成稀碎,一如她脆弱的自尊心。 王嬷嬷急忙劝解。 “等等,”漆雕烟儿眼底闪过寒光,“我突然想起来,她那幺子,今年多大?” “十三。” “十三……正相配。”漆雕烟儿若有所指地道。 “您是想将郡主和他凑作堆?”王嬷嬷没反应过来,“那岂不是让郡主高嫁?” 漆雕烟儿遣了旁人,只留下她,道:“豫王妃出身极高,目下无尘,但说起手段,也不过尔尔,否则怎么会连自家内院都管不牢?” 豫王府内院乌烟瘴气,是远近闻名的。 王嬷嬷认真地听。 漆雕烟儿又道:“她的大儿媳妇,世子妃王氏,连着生了四胎女儿……我看是没有生儿子的命了。” 如果始终生不下嫡子,世子的地位也会随之变得岌岌可危。 但世子妃王氏出自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自古是士族大姓,在大昭更是“四大中流砥柱”之一,家世赫赫。王家女儿断断不会因为都生女儿就轻易被休弃。 也就是说,豫王世子的处境,实在很尴尬。 王嬷嬷道:“那郡主嫁过去,不是更占便宜?” “就说你蠢,你还真蠢。”漆雕烟儿冷笑:“老大夫妻因为生不出儿子就要被撤世子,别的儿子想取代,不也得生儿子?可漫说生儿子,小蹄子能不能怀上都是个问题!” 至于为什么是个问题,王嬷嬷心知肚明。 只如此一说,她却更糊涂了,郡主嫁给王子肃,怎么看都是一桩好姻缘啊。 漆雕烟儿觉得她今天格外蠢钝,不禁翻了个白眼,“小蹄子嫁到豫王府去,带着她那短命娘留下的一大笔嫁妆,背后有她爹撑腰,看起来是不是最有可能取代老大夫妻?” 王嬷嬷点了点头。 漆雕烟儿老神在在地道:“枪打出头鸟。” 老大夫妇难免最嫉恨老幺夫妇…… 嫉恨之下,能做出什么事,她们主仆二人作为此道中人,深谙门窍。 王嬷嬷恍然大悟。 “到时候我们就是苦主,向他们豫王府讨公道,”漆雕烟儿笑容阴森,“小蹄子的陪嫁,还不是又回到我手里?” 许如凉完全不知道自己又被算计了,坐在车辇内,心情忐忑。 欠豫王妃的人情,该怎么还? 前世她和豫王妃完全没有单独交集——豫王妃孤傲,不愿与人往来,她则太忙,没时间与人往来。 不了解豫王妃,不知道自己又能为豫王妃做什么。 苦恼不已。 辇驾缓缓地停下来。 到宫门外的金水桥前了。 从这里开始,臣民需下车步行入宫,寻常奴仆则需止步于此。 尔琴和尔棋左右搀扶许如凉下车,关切地做最后嘱咐。 许如凉莞尔。对于未知的前路,她自己也心怀不安,没办法劝慰别人更多,只能说句“别担心”。 从容淡定模样,落在别人眼中。 豫王妃不知不觉地微微点头,眼含赞许。如襄的女儿,还不错。 第三十五章 汇合 三人由女官引致宴前燕坐处,惹得众人瞩目。 豫王妃以目下无尘而著,前几年进宫身边只带长女浔阳郡主。浔阳郡主远嫁江南后,她身边就换成次女溧阳郡主,从未有“三人成行”的局面。 因而众人非常好奇,这位水灵鲜嫩似小仙女般的女童,究竟是何来头,能得豫王妃垂青。 寒暄时出言探问。 豫王妃大大方方地应了句“平阳王之女”。 程敏不由地挑眉,却没有动静。 众人登时暗暗惊异,平阳王的女儿跟着她来,那漆雕淑人今年不来吗? 漆雕淑人便是漆雕烟儿,“淑人”是她的诰命品级。 平阳王在爵位上属于从一品郡王,左相为正一品文臣,淑人则是三品诰命。 许琦娶如襄时,仅为郡王世子,尚无实职,是以如襄从夫为正二品郡王世子妃。 如襄生下许如净后,许琦投身从戎,和北方罗刹国的毛子打了几年仗,升至正三品的威海卫指挥使,累积了不少军功。 永和五年,老平阳王病重。又逢皇后遭毒流产,伤了身子,彻底绝育。 许家遭遇重大变故,然二弟也在外投军,三弟尚年幼,京中竟无人能为许家主持大局。 许琦上表请回京。 永和帝恩准。 这一回,就没再走成。 后来如襄就怀上了第二胎。 待许如凉呱呱坠地,永和帝大笑“琦舅如今也儿女双全了,可喜可贺”,龙颜大悦,不仅以生育之功封如襄从一品,更破格直接荫封许如凉为郡主。 郡主在爵位上与郡王平起平坐。 换言之,如襄越过了丈夫,许如凉越过了父亲,与祖父平起平坐。 永和帝此举,弦外之音几何,许家人焉有不明? 老平阳王于是上表,以年迈为由请求退位,让世子许琦继承爵位。 永和帝准奏,同时加封了个“世袭罔替”——外姓王爵,经过几代之后,就要逐级递减。平阳王府历经二百年传承,到许琦一代正是要开始递减的时候。这时候追加“世袭罔替”,等于又封了个王爵。 圣宠至此,纵然之前累积再多的军功,也完全抵消了。 而圣宠到头,意味着什么,许家人也明白。 许琦于是请辞武职。 永和帝又准奏,但也没让他完全赋闲,给了个同品级的文官。 不幸的是,如襄刚刚成为王妃,就猝然离世。 许琦以“女不可一日无母”为由,当即续娶漆雕烟儿。 此时许琦已经受尽了隆恩,抵光了军功,尚无绩效,没理由再给漆雕烟儿请封诰命。 但不请封,又太损漆雕烟儿的脸面。 永和帝非常善解人意,再一次展现对许家的恩宠,主动授意礼部给封个三品淑人——私下同许琦开玩笑地说是“提前预支”。算是给足了许家面子。 以至于后来,许琦累官至一品,也没给漆雕烟儿请过诰命。 漆雕烟儿自己做着“王妃”美梦,但在别人眼中,始终只是个三品淑人而已。 许如凉从前没注意过漆雕烟儿的品级,此刻明明白白听别人唤她“淑人”,不禁起疑,毒妇现在还只是淑人而已吗? 还以为早就已经是一品夫人了。 思量间,人群又起了一阵骚动。 宋王妃许沈携女款款而来。 当朝几位在位的亲王,以威望论,豫王最甚。 首位豫王乃武宗皇帝之次子。 武宗皇帝一生有七子,正值英年时意外驾崩,储君未定,爆发三王夺位之乱。 而这位豫王殿下却两袖清风,不参与争位,反而携家带口到皇陵去给父皇守陵,一守就是二十年。 后仁宗皇帝谒皇陵,感慨子嗣不兴——年过四旬只得两个儿子。追悼昔日众兄弟其乐融融情形,心生缅怀,亲自将这位昔日的“二皇兄”接回京都奉养。 豫王大孝,天地可鉴,为人正直不阿。皇族小辈有些纠纷,都请他出面裁决,久而久之,便颇具威望了。 现任豫王,是这位豫王殿下的嫡长子,出生在皇陵,住了十五年。子承父志,很有威望——即使自家内院混乱,也被善良的人们认为是豫王妃不擅治家,与他无关。 而论起亲疏远近,却以宋王同永和帝一父所出,最为显贵。 自有人上前寒暄攀谈。 许沈一时被绊住。 慕觉寻隙溜过来找许如凉,微微扯开外面的藕荷色衣裳领子,露出里面的鹅黄色。不无得意地道:“我就知道母亲不会允我穿这套,先提前穿在里面了,聪明吧?” “聪明。”许如凉含笑道。 慕觉摊手,道:“我信守诺言,你也该兑现承诺了吧?我的东西呢?拿来。” 早前许如凉密谋了一些计划,旨在对付漆雕烟儿。漆雕烟儿临时不来,计划打了水漂,但她也没必要为此失信于慕觉,便就递上准备好的和田玉雕生肖蛇空白印章。 这套雕生肖印章本来一套十二枚,慕觉属蛇,要了这枚巳蛇。 当下毫不客气地收下。 许如凉嘱咐道:“等会儿不用做别的事了。” 反正印章已经拿到手,慕觉巴不得安逸。只是刚刚获得心爱之物,得找个人炫耀一番才好,四处看了看,没发现许凝。 正要去找,人群又起了一阵骚动。 被认为今天不会来了的“漆雕淑人”,步履匆匆,姗姗来迟。手上还牵着个女童,同样一身红装,同样五六岁身量,只东张西望的神情,端比不上豫王妃带来那位从容大气。 众人皆好奇。 自有与平阳王府通家之好的命妇上前寒暄契阔。 漆雕烟儿也被绊住。 慕觉眼尖,便就去找许凝,炫耀般地道:“看丹阳刚刚送我的生肖印章,空白的,回头叫我王兄帮我刻上字,就是我的印鉴了……你有吗?” 两个人同年,都是属蛇的。 许凝登时恼怒,“小矮子也来了?在哪里?” 她起得晚,到嘉裕堂的时候,许如凉已经出门。两人没碰面,她就道许如凉没来。 慕觉遥遥一指。 许如凉是跟豫王妃来的,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免得给豫王妃丢脸。便一直恭顺地站在溧阳郡主身旁。 许凝一眼看去,那明亮富丽的红色深深地刺中了她的眼,怒气似三花聚顶般汇集,冲向许如凉。边叫嚣“小矮子,你还敢穿红色!上次教训还不够吗!”边伸手来揪扯许如凉。 上次学骑马,许如凉没想到她会出现,失于防范,被她得手。 这一次许如凉在看到她的刹那,浑身都已经处于警备状态,见她冲过来,十分机敏地往溧阳郡主身后一躲。 许凝不管不顾继续往前冲。 豫王妃轻轻一带,将女儿拉开。 程敏也将许如凉带开。 许凝收势不及,摔了个狗吃屎。 第三十六章 入席 第33-35章内容进行大修,有劳姐妹们刷新一下。造成阅读不便之处,实感抱歉。 漆雕烟儿心疼地扶起许凝,几乎是下意识地,劈头盖脸就对许如凉一顿责怪。 事情的经过,众人都看在眼里,知道错不在许如凉。但小姐妹起冲突,母亲教训女儿,都是别人的“家事”。旁人即使看不过眼,也不好置喙。 更何况看漆雕烟儿的样子,十足无理取闹的泼妇,稍微自持身份的人都不愿与之有交集。 身份稍低的,犯不着为“人走茶凉”的许如凉开罪漆雕烟儿。 一时竟无人出言劝解。 许如凉知道,年高德劭的长辈都在内厅里坐着,不会理会鸡毛蒜皮的小事。至于在外场的这些人,指望不上。 靠人不如靠己。 她大眼巴巴地望向漆雕烟儿,稚嫩小脸上满是迷惑不解,天真地道:“可是之前夫人每次都怪我不躲开。现在又怪我躲开……那我究竟该不该躲开?” 这话就有坑了,既说许凝不止一次欺负她,又讽漆雕烟儿前后不一,令人无所适从。 漆雕烟儿噎了一下。 眨眼工夫,局势反转,处在窘境待解救的人变成了她。 便有几位夫人瞅准时机,上前劝解:“先带凝姑娘去更衣梳妆要紧,宴会就快开始了。” 漆雕烟儿就坡下驴,由女官领着,带许凝去更衣处。 热闹这才散了。 留下的人,大部分视线都集中在许如凉身上,对她自始至终的淡定从容刮目相看。 许如凉泰然承受。 慕觉被宋王妃拘在了身边。 既然漆雕烟儿来了,许如凉也不便留在豫王妃身边。向母女二人告辞后,去到三婶婶程敏身边,诚意道谢。 程敏问道:“刚才我没帮你说话,你怨不怨我?” 事实是她出手把许如凉拉开,只要她说句话,漆雕烟儿断不能再数落许如凉。可她拉开许如凉后,立刻收手避远,置身事外,任由许如凉挨训。 许如凉从没想过埋怨。 三婶婶出手拉她未必不是下意识的举动,避远缄默也未必没有后悔和避免麻烦的成分。但这不是很正常么?现在的她本来声名狼藉,尚未有建树,三婶婶凭什么极力维护她? 她抿嘴微微地笑,“三婶婶息事宁人,是为了大家好。” 言辞并不华丽夸张,但说话时诚挚恳切的眼神和语气是不会骗人的。 程敏莫名感觉释然——谁都不想平白落个埋怨。 好在这孩子通透明理。 她神情柔和了许多,替许如凉别鬓发,“你明白就好。” 纵然内部有矛盾,在外人面前,总是以大局为重,先维护家族的脸面。 许如凉虚心受教。 程敏更是满意,同她说了些话,邀她平日过府去玩。 三婶婶开始喜欢她了——这种“喜欢”和前世的感情不同。前世三婶婶对她的照拂,应该多是看在她是皇上的妻子的份上。而现在纯粹是长辈对晚辈的喜爱。 许如凉喜出望外。 陆陆续续又有女官领人进来。 程敏偶尔也要上前见礼,许沈也是。 慕觉得了空,立即蹿到许如凉身边来,鼓动许如凉对许凝进行打击报复。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许如凉拿她没办法了,就道:“你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的事吗?” “当然记得,干嘛?”慕觉顿时来了兴趣,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聚精会神望着许如凉。 要做坏事也能如此可爱,令人不忍责备,真是合该受宠的命。 许如凉撇开眼,“那就按原来的计划行事好了。” 慕觉同意,眨眼又道:“但我有个条件。” 敢情在这里等着她呢! 许如凉哑然失笑,“什么条件?” “我还要那枚申猴的印章。” 许如凉略略一想,促狭地道:“送给峨表哥的吧?” “峨表哥”是许沈亲生“两子一女”中的次子,慕峨,今年十五岁,属猴。慕觉在许沈跟前,经常和慕峨见面,兄妹关系非常亲近。 慕觉点点头。 许如凉爽快地答应。 两厢达成协议,又分开,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家大人身边。 漆雕烟儿也带着许凝回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如凉一眼,眼中似有嘲讽之色。 许如凉暗生警觉。 未几后,一名青衣女官施施而来,请众命妇前往入席。 程敏不动声色地让许如凉走在她身边。 漆雕烟儿也不敢拿乔。 许如凉突然有种找到靠山的感觉,暗爽了一把。亦步亦趋跟着三婶婶,随大队伍来到大戏台前的广场上。 筵席就设在这里。 席面坐南朝北分三方,南正中设一座九阶四方高台,为“栖凤台”。台上设皇后宝座。台下延伸红毯甬道,分东西两路,各设三十三张圆桌,为与会者席位。 红毯正中又设一座五阶圆台,名为“攒瑛台”,是遴选花神的舞台。 众女官引导命妇入各自的席位。 许如凉和程敏分开。 她有自己的爵位,就有专属的座位,在东路近南第二排第三桌,同桌都是十五六岁年纪的郡主。 漆雕烟儿在东路近南第三排第七桌,边上设一小座,给许凝坐。 许沈在东路近南第一排第一桌,同样在边上设一小座——慕觉的座位。 所有人都入座后,距皇后驾临还有一段时间。 许如凉对这批郡主都不太了解,她们也不理会年纪特别小的她。 闲来无事,悄然打量起场中布置。 各地进贡的珍稀花卉参差错落,牡丹雍容、芍药娇艳、鸢尾清雅……花团锦簇,拼接相映,把偌大的广场点缀得生气勃勃,云英缤纷。 和她第一次主持的百花宴,大相径庭。 那是庆安三年。 大姑妈正月里病逝,举国哀伤。 她本想取消当年的百花宴,但慕连煊说那是她的第一次,不能开先例。最后折中,在缤纷明媚的春日里,举办一场“素花宴”——全场不用一点红。 这是个大胆的提议。 虽然,因为她是皇后,拥有绝对权威,她说办素花宴,就得办成素花宴。可她还是担心,年长的命妇会心存芥蒂,也怕自己搞砸。 慕连煊支持她,鼓励她。说他会在旁边看着她,如果有问题,他会马上出面帮她摆平。 会帮她摆平。 会吗? 许如凉捏紧袖袋里的短笛,遥遥地朝大戏台的匾额望去。 第三十七章 论朝 慕连煊直觉有道目光锁定他,从匾额外稍稍探出头,视角首先正对的却是栖凤台——皇后宝座,虚席以待。 忘了她还没坐上那个位置。 自嘲地暗暗一哂,转眼在人群中搜索。 就听内侍传谕“皇后到”。 皇后加持明黄凤袍、九珠凤冠,由宫婢簇拥着,从红毯尽头款款入场。明丽阳光照得凤袍耀眼、冬珠璀璨,衬得那丰腴美人说不尽的雍容华贵、母仪天下。 众命妇起身离座,下跪朝拜。 许如凉前世一直处于接受朝拜的位置,从没朝拜过,虽然提早学了礼仪,还是有些不适应。紧忙向邻近的两位郡主看齐,依样画瓢,务求不出差错。 一举一动,极尽谨慎。 落进某人眼里,莫名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情绪油然而生——还挺有模有样! 皇后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后示意开宴。 随着内侍高亢的“开宴”声,自有蓝衣宫女袅袅向前,传膳摆席。 大盘小盘纷至沓来,直将十二座的圆桌堆叠铺满,俯视下去,俨然“百花不落地”的花布。 六十六块百花不落地,拼凑出一场奢华的饕餮盛宴。 一百零八道珍馐,菜色精美,香气四溢。 然而,纵使绝世美味当前,也并不会有人愿意抛弃矜持,敞开肚皮大快朵颐。 真正尝遍这一百零八道佳肴的人,恐怕没几个。 许如凉忽然就想起了前世,九岁那年,第一次出席百花宴。宴后她很是天真地抱怨,触手可及的地方摆满了好吃的,却不能吃,实在太残忍。 慕连煊取笑她“馋猫”,转眼却带她潜进御膳房偷食,尝尽这一百零八道山川海味。 那段回忆,非常刺激,也非常美好。 可惜,终究已成了回忆。 再也不会有人带着她做坏事了,她得自己靠自己。 捏了捏短笛,不再多想。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打开,便有青娥捧上各色绝世花品。 波涛暗流从这时候开始汹涌。 妙龄的闺秀或被人推荐,或毛遂自荐,去到攒瑛台上,就花论才,一展风华。或诗书丹青,或文藻曲艺,或歌舞琴技,形式不拘一格——竞选“花神”。 “花神”选举,得失之间不仅关系个人名誉,背后还关联着同族姊妹的闺范风采,攸关家族利益。 甚至往大了说,还牵扯着朝廷局势。 凡上台者,无不用上全力,尽态极妍,坚持到最后,力争魁首。 但今年情况特殊。 谁都知道本届百花宴不言而喻的主旨是为二皇子选妻。因而有些年纪不匹配的,或者无此意向的,便会松懈——没必要得罪未来的二皇子妃……或者说是“皇后”。 于是,不停地有人上台,又不停地有人退下来。 一茬一茬的。 只为衬托某几个家世、年纪、品貌与二皇子最契合的女子。 许如凉的同桌却静若处子——在座郡主不是宗室郡主,就是已经定了亲事的,均不在竞选之列。 还有异类许如凉,连大字都还没认全的总角丫头,岂会吟诗作对? 但也个个引颈相望,十分关注。 偶尔有人出彩,还要爆发一阵热烈鼓掌。 随着第三轮比拼结束,攒瑛台上只剩下十来个人了。 有人惊叹般地窃窃道:“谢六竟然背了前朝柳大师的万字咏花长赋!准备得这样充分,看来志在必得啊。” 另一人附和道:“那可不是。押着三家期望,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怎么说?”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个人凭本事尽力争取,哪就能强求夺魁? 方才这人声音就压低下去:“你们想啊,卫家尚了二公主,和二公主的母族温家同气连枝;温家尚了四公主,联结到四公主的母族姜家……姜家什么来头,你们知道吗?” “我听说,”又有一人小声而积极地道:“江浙道金华府东阳姜家,在江南士林的地位,不亚于许家之于大昭……” “许家?以前尚能这样说,现在却不恰当了。”方才这人打断了她的话,道:“姜家有着三朝出一位帝师、七位阁老、十一位翰林、二十三位进士的骄人历史,姻亲遍布大昭十六道,在江南士林地位极高,而且蒸蒸日上……许家就……” 别看现在如日中天,将来怎样,还不一定呢。 许家嫡宗子嗣渐趋寂寥,年轻一辈年纪尚幼,还未发力。 老一辈诸人,皇后年过四旬,五胎五落,膝下空虚;宋王妃虽然姓许,但世子妃姓卫,宋王府到底已经被卫家渗透;三姑奶奶远嫁琼崖,随着琼崖大帅叛出朝廷,早已断绝往来…… 许家嫡宗仅由老一辈三子支撑,都已经恩泽到头。 将来若是二皇子即位,必会在外戚的压力下首先打压许家。若是三皇子,不用外戚施压也会打压许家——三皇子和皇后有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许家能落什么好? 说话这人朝许如凉的方位瞄了一眼,到底没有把这些都说出来。 许如凉仿佛专心致志在看比赛。 众人舒了口气,小丫头而已,不谙世事,根本不明白赴宴是来干嘛的,恐怕看遴选看得入迷了呢。 默了一阵,听的人听到一半,一知半解最是挠心,忍不住又追问。 方才这人声音压得更低,“以前许家气焰最盛的时候,其他门阀怕被个个击破,寻求联盟,温家和卫家姻亲相扶,王谢两家纵横一派,其他小门阀依附两派,勉强和许家形成三足鼎立局面。” 长达三十年里,都是这样的局面,稳定而牢固。 那是大昭士族最风光的时候。 在座众人年纪虽小,也曾听老一辈提起过,纷纷点头附和。 这人接道:“现在温卫一派势头日劲,就像鼎上三足一足渐大,有覆鼎之兆,另外两足能不紧张吗?当然要紧着拿下二皇子。” 二皇子的母族,山陕道汉中杨家。 虽然自武宗皇帝三王夺位后,杨家便逐渐隐退了,但毕竟是出过太皇太后的家族,根基犹在,势力庞大,东阳姜家远不能望其项背。 如果能成为二皇子的外戚,势必大有助益。 也许一时半会不一定能为所欲为,但至少不会有倾家之忧。 温卫派想更上一层楼,王谢派岂能坐以待毙? 所以,谢家嫡宗六姑娘,谢盈,不得不勇往直前。 又有人道:“那也才两家啊。” 方才这人就有些不屑了,怎么还不明白呢! “还有许家啊!” “许家?干嘛不派……”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许家最大的女儿才八岁,就在这儿坐着呢,看着才五六岁的身量,怎么上台去比? 就算天降神童夺了魁,还真能嫁给二皇子不成? 这人又补了一句道:“许大国舅只用七年就从大理寺卿做到丞相,心中丘壑自不会少。” 明知自家走不了嫁女这条路,与其眼看温卫一派持续坐大,当然更愿意支持王谢夺魁——毕竟许大世子已经十四岁,毕竟五公主的母族是谢家。 众人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不无钦佩之色。 随即沉默下去,纷纷看向攒瑛台。 第四轮比拼进入白热化阶段,气氛越发紧张起来。 许如凉冷冷地勾了勾嘴角,千谋万算,臣子悖不过天子,天子奈不过天命! *** 几位郡主的论断,只有格局大势是可信的。关于几大家族的具体立场推断,则存在偏颇——这些郡主最多也就从父兄那里听到一些片段,并不真正了解,然后就自以为是地侃侃而谈……出风头什么的,你们懂的。 所以,请保持一双雪亮的眼睛,不要被她们说的内容迷惑啦~ 第三十八章 传书 进入第五轮遴选之后,设有评委判定一项。 宋王妃在评委之列。 慕觉寻空溜过来找许如凉,为难地道:“酒是现烫的,可烫了,我不要往身上泼。” “干嘛往身上泼酒?”许如凉一怔,很快又想明白了,失笑:“不是有瓜果么?”葡萄、青芒、柿子……随便哪种都可以在浅色衣裳上染出醒目污渍。 慕觉恍然大悟,又溜回去。 许如凉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暗搓搓地哂笑自己好像真的被带坏了,整蛊的小伎俩简直信手捏来。 心念所起,急忙朝第一排的座位望去,却并没看到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不由地一阵失落,又觉得自己奢望。人还在冷宫里呆着,要等到腊月才会移出来,又怎么能出现在今天的宴会现场? 只是可惜,那样爱热闹的一个人,不能亲眼目睹今天的热闹。 许如凉由衷地为前世唯一的朋友惋惜。 慕觉蹦蹦跳跳又过来了,不无得意地指着衣衫上的葡萄汁,邀功似地道:“母亲让你陪我去换衣裳。” 遥望过去,宋王妃也正往她们这里看过来。 许如凉对身旁宫婢吩咐了几句。 宫婢自去传话。 宋王妃遥遥地冲她们点了点头。 许如凉这才和慕觉一道退场,由女官指引去了更衣处。 虽然想穿的衣裳已经穿在身上,慕觉还是带来一只装着别的替换衣裳的包袱——掩人耳目。 宫婢取了她的包袱过来。 慕觉忽然惊怒:“谁动了我的包袱?” 两个宫婢面面相觑,吓得不轻。 许如凉道:“怎么了?” “有人开过我的包袱了。”慕觉对宫婢怒目而视。她喜欢拿别人的东西,但决不许别人染指她的东西,所以她对自己的东西总是记得非常清楚,“我是用上次你教我的双花结打的结,可是这……这乱七八糟的是什么东西!” 双花结不好打,没学过的人拆开了就合不回去了。 许如凉忙道:“先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慕觉一通检查,没少。 “那就好了。”许如凉忙息事宁人。 她还真怕慕觉闹脾气。 不过古话说得好,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慕觉非要宫婢给她说法,哪来的胆子动她的东西。 宫婢忙道冤枉。 许如凉不由地皱眉。 大姑妈统领皇宫内苑,以怀柔为主,开创徭役期限制,宫婢服役满年限即可放出宫。但若期间出任何幺蛾子,就会被永久剥夺出宫权利。 几年来,宫里已经没有宫婢逾矩的事了。 许如凉相信宫婢无辜,有心大事化小,吩咐道:“你们想想,都有哪些人来过。” 慕觉对宫婢敢厉声质问,但若对方身份更尊贵,她就不敢了。 宫婢急忙回想。 虽然众命妇都有带备换衣裳的习惯,以防万一,但一般不会让自己出丑。所以来更衣的人很少,倒还记得真清楚。 “只有宴会开始前,漆雕淑人和凝姑娘来过……”宫婢谨慎地道。 慕觉一阵气结。 许如凉却忽然想起在燕坐处时,漆雕烟儿看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道:“我是丹阳郡主,请把我的包袱也拿过来。” 宫婢急忙照办。 包袱果然也被打开过了。 宫婢跪下磕头,紧张得都要哭了。 许如凉却觉得一块大石落了地,更有些不厚道地哂笑,说起来还要感谢毒妇——想来破坏她的计划,却阴差阳错递给她一个把柄,都省了她另想由头的心思。 对慕觉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不是她们拆的,就别为难她们了。” 慕觉气不过。 许如凉只好先让宫婢起来,带慕觉到边上咬耳朵。 慕觉忍不住地拍手叫好,“走吧!” “等一下,”许如凉揉了揉肚子,“许凝经常打板球,力气很大。等会儿我们和她硬碰硬,没力气怎么行?不如我们先在这里吃点东西。” 慕觉想想有道理。 许如凉解下腰间荷包,递给宫婢,吩咐去置办些点心和热茶来。 宫婢刚刚受恩惠,心里感激,立即照办。 不一会儿就端上来点心和热茶。 慕觉满心惦记着吃完了赶紧回去找许凝寻仇,都没等许如凉说完“小心烫”,掀开茶盏盖儿就喝,烫了舌头,痛得她面红耳赤,眼泪直流。 许如凉无奈极了,“过会儿再喝。”从袖中取一白布小包,拿出小银勺搅拌茶水。 慕觉万分惊奇:“你还带勺子和筷子!” 大舌头说话口齿不清的样子,徒惹人失笑。 许如凉莞尔道:“好看吗?” 半指细、一指长的勺柄上工笔镂一双并蒂莲,纤细的花杆似会随风摇曳般,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慕觉看得眼睛发直,哪儿顾得上问许如凉为什么随身带筷子和勺子? 头点得似捣蒜,“好看!” 舌头不好,口水就溅了出来。 羞窘地捂住嘴。 许如凉垂下眼睑,只当没看到。 慕觉若无其事地干笑了两声,涎脸道:“丹阳,好丹阳,送给我吧。” 又想“见好就收”。 许如凉手上动作一顿,笑将茶盏推过去,“凉了,可以喝了。” “你不送我,我就不喝了。” 许如凉顿觉无语,若在平时,真想回敬一句“爱喝不喝。”不过今天……笑了笑,道:“这套用了多年都旧了,以后打套全新的给你。” 慕觉这才满足,喝了茶又吃点心,忽然打了个哈欠。 “犯困了吗?” “有点……” “那就先在这里歇一下吧。”许如凉对身旁宫婢吩咐道:“派人去和宋王妃通传一声,就说觉姑娘累了,在此小歇片刻,请宋王妃别担心。” 蓝衣宫婢领命去了。 许如凉陪慕觉到偏厅歇息。 待慕觉睡下,许如凉唤来宫婢守护,自己则表示要出去走走,透透气。 皇宫大内,断不许女眷单独行动。 一名青衣宫娥相陪。 许如凉貌似无意地说道:“元宵节时娘娘们和我说,花匠新培育了两株西府海棠,就种在御花园,能开出淡紫色的花朵,开到五月初……想来现在正是花期最盛的时候,我向来喜欢海棠,宫娥姐姐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皇宫分前朝、中宫、内苑三大部分,更衣处在中宫之西,而御花园位于内苑南部。 从更衣处到御花园,要穿越小半个内苑,不近的路程。 宫娥为难。 许如凉见此,露出失落神情,“父王骗我,还说只要进宫就能去看海棠。等我回府一定要好好问问父王为什么骗我!” 这还了得! 不卖平阳王的面子,就是不卖皇后娘娘的面子。 敢不卖皇后娘娘面子,还想不想出宫了? 宫娥心惊胆颤:“不是奴婢不想陪您去,只是……”万一被巡逻侍卫拦住盘问,这小祖宗翻脸不认人…… 许如凉忙道:“没关系的,我们避着侍卫,快去快回,不会有人发现的。” 对啊,可以避开侍卫! 宫娥在宫里当差十来年,侍卫行迹还是清楚的。 壮了壮胆,同意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避着巡逻侍卫,有惊无险,来到御花园。 御花园很大。 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传说中”那两株海棠。 许如凉擦了擦汗,指一处幽静假山道:“先去那边歇会儿。” 宫娥心想赶紧回去,但也知道,既然出来了,不把这小祖宗伺候舒服,是不够善罢甘休的。索性舍命陪君子,拿帕子垫在石头上,让许如凉坐。 许如凉眉梢一扬,赞道:“这帕子真漂亮,是宫娥姐姐绣的吗?” 宫娥羞涩地点了点头。 许如凉又道:“宫娥姐姐的绣工真好,我这里有一方小帕子,也是我自己绣的,还请宫娥姐姐帮我看看。” 便就取出一方海棠手绢。 宫娥接过去看了看,忽然打了个哈欠,缓缓地合上了眼皮。 许如凉急忙扶她,顺势给她摆了个打盹的造型。 收起手绢,默哀自己也堕入“下三滥”之流,道声罪过,往东南角潜伏过去。 御花园东南角养了很多鸽子。 信鸽。 这些信鸽也是特别,能听懂“语言”,只要用笛子的节奏把目的地告诉它们,就能飞去。 前世许如凉跟着喂养这些鸽子的老嬷嬷学过“笛语”。 事实证明,确有奇迹——庆安六年,慕连煊御驾亲征辽东,她在内把持朝政,遭遇逼宫,险象环生。迫不得已,用这些信鸽传信,慕连煊还真收到了! 许如凉熟练地吹了吹笛子,逮住一只鸽子,绑好信管。 行事一切顺利。 果然还是主场作战更具优势! 许如凉替手中信鸽梳了梳羽毛,憧憬又殷切地道:“就看你的了。”冷不丁背后传来一道阴森男声:“偷鸽贼!” 第三十九章 拦截 做贼心虚这话不假。纵然生平极其淡定,连死而复生都能一掐大腿就接受了,在做坏事的时候被人逮个正着,也是非常惊慌的。 脑子下意识地懊恼自己一无是处,离开煊煊,连坏事都办不成! 身体下意识地倏然转身,面对来人。 信鸽脱手飞出,正面扑向来人的脸,扑腾翅膀。 许如凉想趁机逃跑,又怕鸽子被逮住,走也不行留也不行,一时杵在了原地。 来人迅速且果决地挡开鸽子,不悦地皱了皱眉,俯视罪魁祸首。 总算鸽子飞走了! 许如凉暗自长舒一口气。但在转眼不经意瞄见对方的面貌时,心情顿时就有些凌乱。揉揉眼睛,再看,更加凌乱了。 懊恼自己心志不坚,怎么还想着慕连煊,看谁都像他! 而且情况好像越来越严重。觉得上次那个救了她的人才五六分像,这个对她不友善的却有七八分像…… 慕连熠戏谑地道:“看人看两遍,而且盯着人家看,是你的习惯吗?” 认识? 许如凉困惑,刹那后心惊,后脊生寒。 什么五六分、七八分,其实两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在河边时他不修边幅,而今天他一身青袍衣冠楚楚,头发也束起来了,人也显得精神了,才造成了“五六分”和“七八分”的差别。 可这并不是好消息。 上次他虽然先救了她,但随后他又想掐死她…… 那天她学骑马。 本来许冲邀请她一块儿学骑马,说许凝不会去。 结果她去了之后,许凝突然出现,摔了她个仰面朝天。 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她趁机佯装“盛怒”冲出府,独自到城郊河边学。 结果被马颠得抛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差点摔死。 那时候脑子里想了两件事——完了完了,心心念念说要改变命运,还真是改变命运了,早早就摔死了。要是煊煊在,就有救了。 然后她真的被人救了。 结果定眼一看,竟然觉得那人与慕连煊相像。 再看,还是觉得像。 她想应该是她太渴望慕连煊能去救她了吧,才看他像慕连煊。 曾经有过一段类似经历——幼年时,父王抱着许凝转圈圈,她非常渴望父王也能抱抱她,想啊想啊,后来的记忆就成了那年父王曾经抱着她转过圈圈。 一种很可笑的自欺欺人。 前世她纵容自己沉溺在这种自欺欺人里,获得可怜的慰藉,今生她要自己清醒过来,不能再被迷惑。 于是她想向这人道谢,问姓名,方便以后登门拜谢。 结果还没说,他忽然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虽然后来化险为夷,但当时那种由内而外爆发的恐惧,还是深深地烙在了脑海里。此刻狭路相逢,许如凉无意识地保护自己的脖子。 思绪很乱。 这个人不仅武功卓绝,马术精湛,还通晓医理…… 一开始她以为只是个江湖浪荡子。 可今天他却风度翩翩地出现在了皇宫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皇族的尊贵和雍容。 皇室和宗室子弟之中,她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他,究竟是谁? 上次他想杀她,是怕被她认出身份。 所幸她机敏,才化险为夷…… 现在他故意找上她,难道是反悔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许如凉心生计较,强自镇定,徐徐道:“上次的事我已经交代过我的婢女,既然我没事,就不要说出去。” 但如果她出了事,那婢女就一定会说出去。 最后还是会查到他头上…… 慕连熠有瞬间愣怔,待意识到她的情绪是害怕,行为是自保,不由地失笑。 这小丫头,当真有趣。 说她胆子小吧,偏偏敢离开家,自己到外边学骑马,还敢在皇宫乱闯,抓他的鸽子;说她胆子大吧,虽然自己曾想杀她灭口,可后来不是没杀吗?不仅没杀,还教她骑马。都这样了,而且事情也过去这么久了,她居然还是怕他…… 取笑道:“就你这胆子,比针眼大不了多少,还想去浪迹天涯?” 那天他以为身份暴露了,想掐死了事,但念对方不过五六岁,一时心软,又给放了。 为防万一,还是套了她的话,想捏她一个把柄在手。 但小丫头极世故,没说具体是谁家的,却暗示他,家里有些背景,如果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家里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查啊查,肯定能查到他。他也就别想好。 听那口气,一好两好,一伤两伤。 他生平最不乐意被人威胁,于是想拆穿她自相矛盾的地方,问她个“千金小姐”缘何有马车不坐,非要学骑马,受马背颠簸之苦。 答案出乎意料。 她说她想脱离内宅斗方之地,踏马山河快意恩仇,纵览这瑰丽江山。 志趣与他完全相投。 而且这小丫头,年纪小小,却有如此见地,胸襟之阔、情怀之高、志向之远,令他佩服。 然后他教了她骑术。 许如凉想想那时豪言,对比此刻拘谨,顿觉羞愧。拂去心中那一丝丝畏惧,昂然地又抬起眼皮正视他。 慕连熠赞赏地付之一笑。 笑起来,和慕连煊更像了。 许如凉无意识地又揉了揉眼睛。 慕连熠长眉一挑,心念闪过,倒先抛开了责问她抓他鸽子的事,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一个人很像?” 难道不止她觉得他和慕连煊很像? 难道不是她的错觉? 许如凉点点头。 慕连熠撩开袍子前摆,蹲下来平视许如凉,也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似哄小孩般的语气道:“现在我有几个问题问你。你诚实回答,我就不杀你。但如果你不诚实……” 宽大瘦薄的手掌张开,虎口又朝许如凉脖子比划过来。 “你应该明白,也最好明白,对于你那点家世,我根本没放在眼里。” 上次许如凉只提到家里用得起婢女和马车夫。 相当于从三品京官的配置。 从三品京官,震慑落魄浪子当然已经足够,就算宗室子弟,也该思量思量。 可这个人却敢如此轻蔑。 而且他的轻蔑,不是装出来的,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许如凉想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难道,他是二皇子? 前世许如凉并没见过二皇子本尊,对他最直观的印象,是宗庙里一块安静的灵牌。传言二皇子生前病体支离、常年卧床、从不见人。 所以之前,她直接忽略了这个存在。 现在想来想去,也只有这种可能性了——能在宫里自由行走,二十来岁年纪,和慕连煊相像……除了十九岁的二皇子,还有谁更符合? 可眼前这人,明显和传闻中的“二皇子”完全不一样。 难道,他也死而复生了? 因为前世生得憋屈,死得窝囊,太多遗憾。所以这辈子发愤图强,学医术,学武功,学马术…… 说得通啊。 许如凉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且看他想问些什么。 慕连熠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十四五岁年纪?” 姐姐? 什么姐姐? 许如凉困惑地没有表态,静待下文。 慕连熠见她神色呆滞,只得更进一步提示道:“你姐姐和一个大哥哥走得近。那大哥哥十六七岁,生得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和我很像,想起来没有?” 许如凉皱眉。 如果眼前这个确实是二皇子,那这“十六七岁的大哥哥”,说的就是慕连煊了。 慕连煊和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走得近? 可前世自从她进宫以后,从没见过慕连煊和别的姑娘走得近,也没听说过。 “你想说什么?” 语气中莫名地透露着不悦。 慕连熠一愣,笑道:“别多心,我不是说你姐姐行为不检。只是想告诉你,你姐姐有病,得及早治。我能治。如果你能带我去见你姐姐……” “怎样?” 莫名地酸涩。 慕连煊和一个姑娘走得近…… 二皇子觉得她和那姑娘像姐妹…… 可是姐姐有病…… 所以前世她没听过也没见过,是因为姐姐已经病逝?慕连煊从一开始就对她那么好,只是把她当成这个“姐姐”的替代? 许如凉感觉心尖被针尖刺了一下,锐锐地痛。 慕连熠却不知她心里所想,知道姐妹情深,她为姐姐难过。笑道:“我就顺便把你的病也治好。” “我……” 许如凉眯起了眼眸子。 前世有段时间,有个太医一直给她看诊、调养,但只说是先天不足,不碍事,小毛病而已。 可那小毛病却医了两三年。 她一直怀疑那太医没说实话。 可慕连煊却要她听太医的。 那时候她很信任慕连煊,现在想想,保不齐就是慕连煊不让太医说实话。 如果这人不明真相地告诉她实情…… “你知道我有什么病?” “目前还不清楚全部的病症。上次诊脉你乱动了。”慕连熠眼见胜券在握,心情极好,老神在在地道:“来,我再给你诊诊。” 许如凉平了平心气,乖乖地伸出手。 只在慕连熠的手指将将搭上她脉门之际,但听一声暴喝:“你们在干什么!”随即一道橙黄身影似风般刮过来。 第四十章 误会 慕连熠看着挡在他和小丫头之间,或者说明显是把小丫头护在身后,对他呈御敌状、对小丫头展现保卫姿态的自家三皇弟,挑了挑眉梢。 差一点就得手了,死小子来的太不是时候。 想想那万恶的第三件事,计上心头,戏谑道:“三殿下既然钟情于人家姑娘的姐姐,就该谨守礼仪,和这位姑娘保持距离才是。不然,姐夫和小姨子传出点什么,不大好听。” 以前他从来管他唤“老三”,现在突然称呼“三殿下”,搞什么鬼? 还有姐姐、姐夫、小姨子……乱七八糟什么鬼? 慕连煊剑眉深锁。 这两人,一个不着边际,一个人小鬼大,凑在一起到底扯了什么? 摸清楚情况之前,他决定按兵不动。 只他反应太过平静,暴露了他早已知道隔壁邻居和“传闻”不符的事实。 许如凉心情沉到谷底。 综合前世今生种种,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冷酷的真相,令她不想说话。 慕连熠一拳打在两朵软棉花上,暗自内伤,却还不死心。又道:“小丫头快到我这里来,离他远点,否则败了名声,以后你就只能给他做妾了。你不是不想呆在内宅斗方之地,想去浪迹天涯吗?做了妾就只能呆在内宅斗方之地了,你怕不怕?” 聒噪! 许如凉敛去杂念,从慕连煊身后走出来,面对慕连熠,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他小姨子。我出来太久,该回去了,你们慢聊。” 两兄弟相互算计,和她有什么关系? 径自要走。 慕连熠横手阻拦,“想走可以,先把那鸽子还回来。” 这是开始耍无赖了? 许如凉心情不好,冷笑:“你凭什么要我还?鸽子是你的吗?” 前世听养鸽子的老嬷嬷说,这些鸽子无主的。但今天他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偏僻地方,看来这些鸽子也许真是他的——在他死后就变长无主的了。 不过,是又怎样? 他不是还想隐瞒身份么? 那又凭什么在皇宫里养鸽子? 慕连熠语噎。不甘心地忽然想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宫中之物皆归皇上所有,身为臣子,有责任为皇上要求你还。” 搬出皇上…… 皇上当然不会跟她个小姑娘计较,但会找她那“从三品的爹”算账。 一般小姑娘怕是要吓坏了。 许如凉冷然:“那不如我们一起去问问皇上要不要我还?”就看你有没有胆子让满朝文武看见你现在的样子! 慕连熠喉头一梗。 这小丫头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过话头是他先挑起的,现在骑虎难下了。 慕连煊看够了笑话,也摸清了情况。顺手格开慕连熠,对许如凉道:“他跟你说笑,一只鸽子而已,哪用你赔?你先回去吧,别让你母亲和姐姐着急。” 将计就计、转卖人情什么的,使起来不要太顺手。 许如凉径自就走。 慕连熠气结。 “我是为二皇兄好。”慕连煊横手拦他,语气凝重地道:“二皇兄知道她是谁吗?” “你知道?” “五六岁年纪,喜欢穿红衣裳……二皇兄不妨去打听打听,满京都,除了平阳王最宠爱的小女儿,还找得出第二个?” 难怪说去见皇上,她一点也不怕。 凭她爹和她大姑母的面子,莫说一只鸽子,就是这里所有鸽子都被她放飞了,皇上也断不会叫她赔。 “二皇兄你,为一只鸽子,为难平阳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慕连煊作一副怜悯模样,摇了摇头,拍着慕连熠肩膀,语重心长道:“好自为之吧。” 慕连熠愕然,又释然。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许琦老狗老谋深算,他女儿也心怀城府。 不过,怎么觉得那么令人喜欢呢? “她叫什么?” “听说单名一个凝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凝。” “许凝?”慕连熠想起那双乌黑明亮、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默然沉吟:“影入春潭底,香凝月榭前……许凝……” 今年五六岁,十年之后,正值破瓜年华…… 似乎“第三件事”也并非一无是处了。 慕连熠心情极好,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盎然春意。 慕连煊眼底寒光一闪而过,但想到麻烦已经解决,以及未来将发生的事,便又舒展了神情。嘴角微扬,笑意深邃。 许如凉完全不知道被人改了身份,来到宫娥打盹的地方,取出另一方手绢挥了挥。 宫娥悠悠转醒过来,急忙告罪。 “宫娥姐姐怕是犯了春困,”许如凉脆生生道:“从前我也容易犯春困,不过后来用药调理就好了,现在不犯困了。宫娥姐姐不妨也试试。” 完全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宫娥大感安心。 “那这海棠……” “刚才你睡着,我不敢一个人乱走,现在你醒了,不如我们再去找找。” 宫娥顿时又犯难:“可是差不多该到午宴时辰了。” “哦,是吗?”许如凉不无惋惜地嘟了嘟嘴,“那好吧,今天就先回去吧。” 宫娥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感恩戴德。 二人又避着侍卫往更衣处回潜。 冷不丁在一处回廊转角和人撞了个满怀。 宫娥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对方揉着头开骂:“哪个不开眼的……” “王子肃,别来无恙。”许如凉笑吟吟从宫娥身后走出来。 慕肃一见许如凉,不胜惊讶,急忙将她拖到旁边,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到处乱跑,多危险,有人要害你你知不知道?” “谁?”许如凉皱眉。 “你那继母啊。”慕肃一本正色地道:“刚才我和三皇兄在鸣翠亭上看见你路过,本来想和你打招呼,发现后边有人鬼鬼祟祟跟着你。我们就先抓住他逼问,他说被你继母买通,想把你推下水……” 鸣翠亭是一座砌在高处的亭子,视野开阔。 那附近地形崎岖,假山连绵成群落,曲径通幽,水池环绕——确实适合尾随下手。 毒妇竟敢……不,不对。 许如凉心思清明过来。 她来御花园飞鸽传书的具体计划,只有她自己知道,事先连菲湘都没说。毒妇又怎么可能预料到她会离席,会经过水边,而提早安排人行凶? 倒是这从兄弟俩很可疑。 恰好就在那里,恰好就发现了,恰好就又帮了她…… 而且养鸽子的地方那么偏僻,慕连煊那么凑巧地出现在那里;她们走过这里,又撞上慕肃——其实慕连煊尾随她的可能性更大吧? 上次慕连煊帮她救尓书,想卖她人情,以后让她还情,结果被她用一文钱打发了。 这次,难保不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心底一片冰凉,面上若无其事。 “那人呢?” “我刚送去慎刑司啦。” 许如凉不禁有片刻迟疑,如果人送到了慎刑司,将来会有反馈的。 从兄弟俩不怕露馅? “那三殿下呢?我想当面谢谢他。” 慕肃这才发现没见慕连煊,讶然:“三皇兄把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丢给我送去慎刑司,他就去找你啦。你们没遇见吗?” 遇见了。 但她断不能承认。 许如凉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唔”。 却听身后传来略显诧异的话音:“让你在鸣翠亭等我,怎么跑这里来了?”橙黄身影从拐角走出来,似乎这才看见许如凉,“丹阳郡主也在。” 好像刚才没见过似的。 葫芦里卖什么药? 许如凉不动声色。 慕肃急忙交代他已经把人送到慎刑司。 慕连煊露出惊愕之色。 好像完全不知道慕肃在说什么似的。 慕肃天真地逐条提醒他。 他反而板起脸来训慕肃无中生有,危言耸听吓许如凉。又安抚许如凉道:“小肃年少心性,喜欢逗人玩,还请丹阳郡主见谅。没有的事,也请郡主不必担惊受怕。” 可怜慕肃百口莫辩。 慕肃年少心性这话不假,藏不了情绪。 许如凉已经大抵相信确有其事,但慕连煊缘何不承认,还要极力否认?是上次正面示好她不领情,改变策略,想以退为进了么? 慕连煊道:“郡主若觉不安,本殿亲自送郡主回去。” “有劳三殿下。” 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三人回到更衣处。 慕连煊在宫门外止步,遥相目送两人进门,才回到自己的舍苑。 慕肃受到极大委屈,却没得到安慰,反而被毫不留情地威胁:“以后你若再吓她,那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不禁傻了眼。 不是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吗? 更何况这丹阳小郡主还算不上女人,顶多就是个小丫头片子……顶多就是个好看的小丫头片子。 慕连煊径自进内殿,换了身常服,出宫去找颜茗。 另一边,许如凉和慕觉也回到了宴会广场。 正处于第八轮遴选结束后的暂歇时间,氛围稍显悠闲。 慕觉大摇大摆朝许凝走过去。 第四十一章 打脸 许如凉之前和慕觉商议找许凝报复,不过是缓兵之计,心想慕觉过一阵就会消气作罢。不意慕觉这气生得持久。 她可不想慕觉和许凝当众撕胯,便对慕觉婉言相劝。 慕觉对许凝的怒气分毫未减,但听到“事关母亲脸面”,还是忍了下来。 总算是个讲良心的。 许如凉忽然觉得不枉了二姑妈待她如亲女。原先那些利用慕觉揭穿漆雕烟儿的想法,也都不忍再付诸实施。 反正被慕肃送到慎刑司的那个人,已经足够毒妇喝一壶的。 二人这方要回自己座位。 不料许凝似旋风般忽然出现,冲向慕觉,推倒在地就先给了两巴掌,口中叫骂:“臭不要脸的小蹄子,爱贪人东西,我让你贪!” 如果不是她抢走了小矮子的衣裳,小矮子就得穿这套丑不拉几的衣裳,就不能抢她的红色! 罪魁祸首就是这臭不要脸的小蹄子! 许凝越想越生气,巴掌扇得那叫一个快稳准狠,细密似雨点般落下。 陡然之间,许如凉和慕觉皆愣怔。 尤其是慕觉,被扇懵了,都忘了自己可以反抗。 许如凉先回神,急忙拉架。 不过,喝药长大的,和吃双份补品长大的,显然没得比。 许凝轻轻一推就把她推倒在地。 呆若木鸡的女官回过神,上前想劝架,却不敢对二人用大力,一时竟也无辙。 有后排座的命妇发现了这边热闹,但见许凝和慕觉,断不会亲自上前劝阻,只暗中吩咐人去通知两人的母亲。 许沈先赶到。 看见自己当成眼珠子疼爱的女儿,被人一口一声地骂“臭不要脸的小蹄子”,压在身下扇巴掌,许沈一口气差点背过去,心疼得都要滴血了。紧着叫人将二人分开。 慕觉才得救,慢慢缓过神来,“哇”地放声大哭。 好一通哄,才安抚下来。 但哭声嘹亮,已然引来全场瞩目。 许沈心思一沉。 事情发展到如斯地步,如果不能当众处理妥当,稍有不慎,只怕慕觉这辈子将再无以立足。 她便问怎么回事。 许如凉哑然。 想倘若她是二姑妈,面对如此境况,肯定会立即先将二人带走,散了这场面,免叫别人看两家王府的笑话。 诚然她是非常注重脸面的。 但二姑妈显然更看重慕觉的切身利益。 这便是没当过母亲的人,和当母亲的人的差别吧? 许如凉无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假若前世她能顺利生下孩子,孩子长大后和别人打架,她会怎么处理呢? 女官已经把看见的、听见的全说了。 许沈又问许凝怎么回事。 许凝脖子一梗,好像理直气壮似的:“她抢小矮子的衣裳!” 慕觉脸颊已经肿得老高,话也说不利索,还是铿锵有力地抛出三个字为自己正名:“峨眉腔!” 许沈这才注意到慕觉身上这套衣裳不是她给准备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即使褶皱了、沾尘了,依然非常漂亮。如果没弄褶皱、没沾灰尘,只怕更光鲜惹眼。 难怪阿觉会喜欢。 她也很喜欢。 可,谁是“小矮子”? 从前许凝也叫许如凉“小矮子”,但她们从没留心过。 许凝长指一横。 所有人都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便看到安静站在一旁的许如凉,虽然焦虑,但眉宇间却透着说不尽的温婉柔和。 许沈视线一顿,似乎被这份温和感染了,心也跟着静下来。 蓦地想到,自己刚才的行事虽能挽救慕觉,但从另一边来说,也会毁了许凝。 许凝可是她的娘家侄女。 但,箭已经离弦,如何中断? 又该如何继续? 心头浮现那天许如凉干笑的神情,想来应该确实是慕觉抢了许如凉的,她没脸亲自去验证答案。 黯然地转开眼。 正好掠过许凝的脸。 许凝脸上的幸灾乐祸,深深地刺伤了许沈最后的自尊心。 许沈懊恼刚才一瞬间为她心软,暗骂她多事。 许如凉的衣裳,许如凉自己都没说什么,要许凝来多管闲事?还有那天,许凝自己从许如凉这里拿去的东西,不比慕觉少! 可面对许凝,她也不好说什么,没得叫人觉得她以大欺小。 只能耐着性子等漆雕烟儿。 等她来了,非要她好看! 许沈暗自捏紧了手心,却对许凝道:“这件事且慢说。等你母亲来了,我首先要问问她,是谁教的你说这些下作话!” 开口闭口“不要脸的小蹄子”,谁家深闺女子这样说话? 许凝骄纵惯了,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越发显得没教养。 自己不仅贵为亲王妃,更是她的长辈! 许沈气得发抖,脸色发白,扬起手来似乎要打许凝。 漆雕烟儿匆匆而来,正就目睹了这一幕,立时投入战局保卫女儿,好巧不巧就凑到了巴掌底下。 “啪”一声,清脆响亮。 场面有瞬间的凝滞。 漆雕烟儿不敢置信地望着许沈,“她二姑奶奶,这一巴掌也就是打在大人脸上,那要是打在孩子脸上,怎么也得脱臼了。我凝儿还是孩子,有什么错让你大动肝火,要下这样的狠手打她?” 许沈也没真想打许凝,只是一时气急就扬起了手,没想到漆雕烟儿突然凑过来。 但,打都已经打了,她也不会认怂。 “打的就是你们母女!” “她二姑奶奶,你什么意思?” 漆雕烟儿心里还有别的想头,这话本来该问得掷地有声,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透着几分迟疑和试探,端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许沈在气头上,没发现。 许如凉却一早留了心,毒妇怎么现在才来? 趁人不注意,问女官在哪里找到的人。 女官说在东圊前的老槐树下。 许如凉想了想,便去了东圊。 没有人发现她离开,直到许沈和漆雕烟儿争执的焦点又回到衣裳的问题上。 漆雕烟儿听许如凉说过是她送给慕觉的,那许凝就是多管闲事。 许沈以为是慕觉强抢许如凉的。 两人心里都没底,气焰都有些萎靡下去。 乌眼鸡般地斗视瞬间,几乎不约而同地呛道:“既然是丹阳的衣裳,就先问丹阳怎么说。”就把责任全推给了许如凉。 可关键是,许如凉呢? 漆雕烟儿没注意到她刚回来时许如凉是在的,不由地暗自惊喜,难道已经得手?不过下一刻就听到了许如凉鲜活的声音:“夫人唤我?”打破了她的美梦。 眉梢上的喜色尚且来不及敛去,脸色僵在了那里。 许如凉笑道:“夫人怎么好像见了鬼似的?” 鬼…… 不不不,大白天哪来的鬼? 地上还有影子呢! 别自己吓自己。 漆雕烟儿暗自压了压惊。 只不过,这样一来,就是没得手…… 就连推人下水,让人出个丑,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真是废物! 心里把那内侍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不能显露丝毫不痛快。稳了稳心神,脸上表情收拾干净,却道:“你二姑妈正找你呢。” 把话推给许沈先提头。 谁先提,谁打脸。 许沈暗自恼怒,下作的继室,果然下作! 第四十二章 捭阖 心念转过,许如凉已然明白两个大人打的什么算盘,暗暗地不齿了一把。尤其漆雕烟儿,又想陷她于里外不是人的境地,实在险恶。 可毒妇不知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 许如凉浅浅地勾了勾嘴角,安静地等待许沈说话。 许沈还在斟酌说辞。 漆雕烟儿不免挑动心念。许沈出身高贵,嫁人后更高贵,从来眼高于顶,不给人留余地。今天突然迟疑不定……难不成是心虚? 好像捏住了敌人的七寸般,漆雕烟儿得意极了,催道:“她二姑奶奶,你倒是说呀,孩子都等着呢。” 所谓气势,最容易此消彼长。 许沈越发困窘。 时间拖越久,心情越焦躁。 偏偏漆雕烟儿还三不五时地嗡嗡一下,叫她恶心得隔夜饭都想吐出来。 终于,许凝自以为理直气壮的一句“我就说了小蹄子臭不要脸,抢小矮子的衣裳”,成了压垮她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 许沈脸色涨得通红,就要反击。 许如凉适时地拽了拽她的衣袖子,道:“原来二姑妈想问衣裳的事吗?” 温温柔柔的声音,似洁白的云朵盖住盛夏的骄阳,令人顿觉清凉。 许沈不自觉地收起脾气,低头看下来,便看见许如凉正仰着头看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乌黑明亮的瞳眸似黑珍珠般熠熠生辉,盛满单纯的困惑。 她又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许如凉就道:“衣裳本来是夫人为我准备的,要我进宫赴宴时穿。那天小觉看见了,很喜欢,就问我要。我想衣裳虽然重要,可我们表姐妹的感情更珍贵,就送给她了。” 慕觉没有强抢。 许沈顿时觉得腰杆都能挺直了,又恢复了平日的高高在上,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漆雕烟儿一眼,眼神在说“你看看,你看看!” 漆雕烟儿气闷,嘴角翕翕。 许如凉一眼掠过,略略低头,掩盖了眼中的慧黠,便是一派说不尽的温婉。 “可是这衣裳毕竟是夫人为我准备的,是夫人对我的一片心意……我怕夫人伤心,没敢第一时间告诉夫人,直到今早夫人问起我,我才说了。” 漆雕烟儿是知道的。 知道却不说! 双方气势再次此消彼长。 许沈元气值涨满,质问漆雕烟儿是何居心。 漆雕烟儿语塞。 许如凉作一派天真模样,道:“早上夫人突然说不来赴宴,是不是有事呀?” 这是给了她个台阶。 她漆雕烟儿,沦落到要靠小蹄子帮她解围的地步。 漆雕烟儿打落牙齿和血吞,笑道:“可不是,差点以为来不了,首先想着得托人带你进宫。你跟豫王妃出门之后,我就忙得脚不沾地,把你说过的话都忘了。” 一句忘了,轻描淡写。 许如凉无所谓,反正只要能息事宁人就好。 可许沈觉得诚意不足,大摆脸色。 漆雕烟儿理亏,只得腆笑赔礼。 许沈正面受了她的礼后,却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被打伤的人又不是我。” 刚才的暗算,她可没忘记!讥诮眼风从漆雕烟儿脸上掠过,好整以暇地露出几分冷笑,将慕觉推到身前。 意思很明显,要她向慕觉道歉。 可慕觉只是个卑微的庶出女,她却是三品的淑人,将来还要封王妃…… 漆雕烟儿如吃了黄莲,苦得舌头都麻痹了,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许如凉皱眉,二姑妈理不饶人的性格,真是没救了。 纵然她不在乎二姑妈怎么折辱毒妇,但这是在皇宫里,大姑妈的地盘上,总不能任由局面一直就这样僵持下去。毒妇和二姑妈不顾脸面,大姑妈却要的。 许如凉低声提议许凝道歉。 许凝却梗直了脖子拒绝:“我不!要道歉你道歉,我不道歉。” 大嗓门一下子又引来所有人注目。 许如凉按下她,复又道:“就当是为了母亲好吗?想想母亲平日多疼你,你忍心看母亲丢脸吗?” “我……” 许凝说不出话来。 在她的年纪,以她的身份,还从没体验过丢脸,根本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茫然地望向娘亲。 以往,任何事都由娘亲帮她做主,她想这次也让娘亲告诉她该怎么做。 漆雕烟儿点了点头。 和从前一样,眼神里充满鼓励。 许凝得到示意,便就转向了慕觉。 只“对不起”三个字,她从没说过,也不喜欢说。 娘亲最疼她,干嘛要让她说不喜欢说的话? 陡然间思路打了个转,许凝回头又看了看娘亲,委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没有错,她就是臭不要脸的小蹄子,娘亲自己也说了她是臭不要脸的小蹄子。为什么要我向她道歉?” 这一下,彻底被出卖了,而且是被自己的亲女儿出卖。 漆雕烟儿气苦,直想喝斥她闭嘴,只话却说不出来,但身体很诚实,手起手落就是一巴掌,毫不含糊。 许凝被刮倒在地。 她从出生起,就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一时懵得连哭也忘记了。 许如凉急忙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倔强地自己站起来,眼中含泪,看过所有的人。 好像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丢脸”。 她哭着跑开。 被女儿如此落脸,漆雕烟儿也没好意思再留下,便就追了去。 许如凉愕然,叫许凝道个歉,原来这么难。 许沈对着母女俩远去的身影冷冷地哼了一声,极是不屑。却听慕觉哼哼唧唧地说:“唔嘟叽嘟嗷不咕母嘁嘚里昂……” “你都这样了,就先别说话了。” 许沈被逗得又好气又好笑,终于消光了所有的不快,亲自带慕觉去敷脸消肿。 场子散得只剩许如凉。 看来毒妇母女不会回来了。 主母都走了,许如凉也没道理留下,便准备离席。 只是觉得有点遗憾,没能亲口向大姑妈诉一句“思念”,道一声“珍重”。 许如凉遥遥地朝栖凤台上望去。 凤椅之上,美人端方。 今时今日的大姑妈,本是如此的丰腴曼妙、仪态万方。 谁又能想到,万千芳华不过刹那?短短四年之后,一代佳人许氏阿沁,就会老成那样风烛残年…… 许如凉心怀怅然。 摇摇头,似要挥去脑海里大姑妈最后的模样,只记得眼前美丽鲜活的大姑妈。 在心里向大姑妈拜别后,许如凉唤来女官,陪同离席。 没走出多远,听有人唤道:“丹阳妹妹请留步。” *** 承蒙广大读者兄弟姐妹及编辑软妹纸们垂爱,小作本周上青云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给大家送章推啦o(n_n)o~ 一章一个。 话不多说,翠花,上酸菜……啊不对,上链接。 [bookid==] 第四十三章 看重 许如凉回身望去,见是溧阳郡主,忙迎上前两步,道:“溧阳姐姐唤我?” 无论按年纪或者身世地位,许如凉都该先对溧阳郡主见礼。 溧阳郡主对她的谨守深感满意,面上虽没说什么,私心里便已经把她与漆雕烟儿、许凝二人区别开来。 “我母亲说,她受人之托将丹阳妹妹你带进宫来,自然也该负责将你带出宫去。”溧阳郡主道:“只是‘花神’还未选定,我母亲身为评委,不便离席,还请丹阳妹妹等等她可好?” 本来早上许如凉就已经告过辞,归入许家行列,豫王妃大可不必再理会她。 此番挽留,一来是怜惜她,二来也是喜欢她。而且派了溧阳郡主亲自来留她,用词极尽客气,给足了她面子里子。 许如凉纵然对留下不感兴趣,也断断不能拒绝豫王妃的美意。 只她刚要答应,皇后身边的赵嬷嬷过来了。 赵嬷嬷年过花甲,是配六色彩衣的总管嬷嬷,也是宫里最年长的教导嬷嬷,位份极高。便是溧阳郡主,见了她也得见个半礼。 许如凉感念前世赵嬷嬷的指导之恩,公礼之外又问了声好。 赵嬷嬷反应平平。 许如凉知道赵嬷嬷心里肯定认为她失礼了,不禁暗笑,赵嬷嬷就是这样的。 老人家情感上虽然喜欢她们对她亲亲热热的,可理智上,总是要求她们恪守礼制,端庄稳重。 她小时候不懂事,不喜欢赵嬷嬷的严苛,直到长大以后才明白,赵嬷嬷对她是爱之深、责之切,用心良苦。 赵嬷嬷向溧阳郡主道了声罪,与许如凉借一步单独谈。 片刻后,许如凉回转,向溧阳郡主谢辞。 溧阳郡主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懊悔刚才自己看走了眼。向母亲豫王妃回话时,不免显露不悦,悻悻地道:“人家得了皇后娘娘召见,便瞧不上咱们了。” 豫王妃淡淡然:“她不是瞧不上咱们,是为她的家族受苦去了。” 深深目光朝栖凤台上望去。 凤椅边那一抹红色身影,似杨树一般笔直挺立,赫然醒目。 张扬的亮红,似沙漠里的夕霞般热烈;娇小的身躯,蕴涵着如火焰般无尽的能量…… 溧阳郡主却不知母亲已经勾起遥远记忆,犹自沉溺在感觉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心塞里,不信服地嘀咕:“不就站一站吗?有什么受苦的?” 豫王妃睇着女儿,柔柔地笑:“不若你计着时辰,回到府中你也站站。” “计就计!”溧阳郡主娇俏地撅撅嘴,回了自己的座位。 豫王妃失笑摇头,又朝栖凤台望去,许家有女如此,恐怕气数还没到头。 许如凉不知道自己被豫王妃看得如此之重。除了一丝不苟地站得笔直,向众人展现许氏一门的闺范风采,力求为许家女儿挽回些许声望之外,便只记挂着慕觉的脸。 也不知道容貌会不会受影响? 前世慕觉可是出落得天仙一般,一张精致的鹅蛋脸,白皙肌肤吹弹可破…… 只许如凉不知道,长大后将会美若天仙的慕觉,此刻正顶着两颊臃肿似猪头的脸,对宋王妃口水四溅。 翻来覆去就是刚才那几句话。 宋王妃又宠又心疼,喝令她不准再说,“先把脸上的肿消了再说。” 慕觉乖乖闭嘴,但心里始终惦记着。能说清楚了,立时就道:“我都知道不能给母亲丢脸,不和小凝计较她私自开我包袱的事了,她却连声对不起都不肯说,真不懂事。” “你不和凝丫头计较她私自开你包袱的事,和不能给我丢脸有什么关系?”许沈笑着道,忽然眉心蹙紧。 凝丫头开阿觉的包袱…… 凝丫头还沾染了小偷小摸的恶习? 纵然心里万分不喜欢许凝,但许凝到底也姓许,许家人都是一体的。 许沈忙问慕觉怎么回事。 慕觉口齿恢复利索,话正多时,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全说了。 许沈忽然就想起一件事。 早上在宫门口,漆雕烟儿身边的王嬷嬷在宫门外,莫名其妙上前和她寒暄,却朝慕觉猛打量。当时她不以为意,现在想来,漆雕烟儿分明在她之后才进宫,仆妇怎会先到一步? 许沈唤来宫婢吩咐道:“把姑娘刚才换下来的衣裳找回来包好,我要带走。” 宫婢领命去了。 慕觉不明白,衣裳虽然好看,但是脏了,还要去干嘛? 许沈道:“照样子再给你做套全新的,好不好?” 慕觉喜出望外,马上就想回府。 许沈失笑。 她也巴不得早些出宫,但她是评委,“花神”还没选出来,她还不能走。 慕觉讨巧地道:“女儿陪母亲。” 又惹许沈一阵欢喜。 待脸上的肿消退得差不多,母女二人又回到宴会上。 此后两柱香时间内,离座的命妇陆续归位。 宴会的气氛又恢复了肃穆庄严。 未时一刻准点,第九轮,也是一决胜负的最后一轮遴选,正式拉开帷幕。 此时攒瑛台上只剩两位姑娘了。 一位便是谢家嫡宗六姑娘,谢盈,不负众望地一路畅通挺进决赛。而另一位,温家嫡宗三姑娘,温珞,则以黑马之姿,出乎众人意料地坚持到现在。 许如凉已经知道最后温珞爆冷以大比分折桂,对二人的竞争也就少了几分期待。 她心里想着别的事。 前世,温珞被选为二皇子妃,温家极尽得意。不料二皇子意外陨殁,温家偷鸡不成蚀把米。许家、王家和谢家得到喘息机会。 后来,“四大中流砥柱”之中,温家最迅速地势颓下去。 谢家随后倾巢覆灭。 王家效仿杨家,急流勇退。 卫家选择明哲保身,倒戈昔日盟友,转供慕连煊驱策。 大门阀之中,只有许家站到最后…… 可今生,二皇子不一样了。 如果二皇子挺过今年,明年弱冠,成婚,顺应臣意和帝心被立为储君,再过两年登基称帝……许家怎么办? 许如凉还记得前世,慕连煊给她看朝臣的议储奏折,所有奏折上都推荐二皇子。 但这些奏折不包括许琦以及许氏一系的。 当时她还不太明白其中关窍,就问慕连煊为什么没有许家的。 慕连煊笑着说:“你想呢,岳父推举谁?” 她就明白了,许家肯定推举的慕连煊。然后慕连煊登基为帝,为了避讳,那些写有他名字的奏折都会被销毁。所以她看不到了。 也就是说,如果二皇子继位,则只有许家站错队…… 思量间,攒瑛台上已然结束比赛。 各个评委匿名投票。 女史统计票数,总管太监唱票。 尖细沧桑的嗓音每念出一次名字,听众紧绷的心就更揪起一分。 许如凉也不禁吊悬了一颗心。 只越听下去,越觉意外。 最后结果,双方竟然不分伯仲! *** 青云榜感恩回馈,章推第二波来袭: [bookid==] 第四十四章 剧变 百花宴有几百年历史,其中不乏花开两朵的情况。 但“花神”每届只选一位。 裁决的办法是由皇后出题加试,再由评委重新评审、投票——但这一次采取实名制。 许如凉暗忖,也许谢盈还有翻盘的机会。 却听太监尖细地道:“传皇后娘娘口谕,加试题,以板绫白描展现牡丹、芍药之同与不同,技优者为胜。” 许如凉陡然沉了心思。 板绫是极珍贵的书画载体,珍贵程度仅次于描金彩绘的御用宫廷库卷,兴盛于前朝。前朝书画大家张瑞图等,都喜欢用板绫书写作画。 板绫在书画界的应用非常广泛,但真正能控制板绫的人,却少之又少。 更何况还规定采用无遮无挡的白描手法…… 简直难上加难。 可偏偏,温珞正是个中高手。 前世许如凉及笄大典,温珞敬献一卷太湖充山隐秀图作贺礼。 许如凉至今仍记得,那半尺宽、九尺长的绫缎莹润有光,通篇只用简单明细的线条,流畅地勾勒出小径悠远,无尽延伸。目之所及,移步换景,假山嶙峋、芝雅兰香、鸟鸣鸥飞、烟波浩渺……使人恍惚感觉身临其境,似亲眼观览太湖景色般真实。 几位颇具书法造诣的老翰林皆评断,是难得一见的神品,恭喜许如凉。 许如凉却不喜反忧。 当时慕连煊已经追封慕连熠为“辽王”,拨赐府邸,供温珞居住。 温珞从温家家庙移居辽王府,因为“望门寡”的身份遭人忌讳,便一直深居简出。没有陪嫁入息,又不会理财,便只能坐吃山空,因此平时花销都比较谨慎。 此番突然抛出大手笔,莫非是遇到困难有事相求? 许如凉急忙招温珞进宫询问。 温珞却笑她多心,说道:“妾身少时客居太湖县外祖家,时常游览太湖,兴意所起,作下此画……是妾身的手笔,当不得神品。只是年过经旬,已经拿不出更好的贺礼,唯此卷尚算成品,斗胆进献,还请皇后娘娘勿要嫌弃。” 许如凉暗自惊叹。 她看过卷首题跋上的落款,甲午年,也就是永和十二年,春。 那年温珞才十二岁! 十二岁已然如火纯青,至今又有进益…… 谢盈大概又要输了。 谢盈善乐,却没听说在书画上有超高的修为。 许如凉朝攒瑛台遥望过去,触及谢盈的踌躇满志,不忍地又转开了眼眸子。这美丽鲜活又充满自信的女子,错过了今天的机会,今后又将何去何从? 谢盈今年才十四岁,前世被诛连时,才十六岁…… 比赛终有结束的时候,残酷的谜底该揭晓时还是会被揭晓。 此时日头已经西垂。 许如凉已经站了近三个时辰,身体机能到达极限,双腿麻得几乎没有知觉了。 全部心力都用在勉力自己支持住,没有多余精力关注别人。但耳边还是响起了太监那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谢盈姑娘胜!” 沧桑之中,带了点颤抖,似乎他也不相信最后会是谢盈胜。 谢盈胜了。 居然是谢盈胜了! 许如凉只觉得脑子里“轰”了一声,之后就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皇后当场填写懿旨;太监宣读皇后懿旨,赐封谢盈为本届花神;谢盈上前谢恩,获得“花神”加冕,之后又退下;命妇齐齐起身对皇后朝拜;凤驾离席……一切都在她眼前发生,可她却什么都没听见,只像根木头似的,被两位嬷嬷护送——其实是架着她,去到皇后的寝宫,中宫凤仪殿。 随着所有宫婢、青娥都退出内殿,内殿里只剩下皇后和赵嬷嬷,许如凉终于是精神一松,彻底昏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一派富丽堂皇。 明黄绣龙凤呈祥的帷帐、明黄绣龙凤呈祥的锦被、明黄绣龙凤呈祥的挂坠……所有都是明黄绣龙凤呈祥的样式。 这里是凤仪殿,皇后的寝宫! 许如凉“腾”地坐起来,冷汗透衣而出。 赵嬷嬷紧着亲自上前服侍。 宫婢忙去奏报皇后。 皇后从前朝回来,刚换了件暗红团福纹的褙子,得讯忙往内殿来。进门便动容地唤了声“好孩子”。 大姑妈,大姑妈! 许如凉在心里千万遍地唤着。 然而望着久违的大姑妈,感受久违的亲近和温暖,声音便梗在了喉头。泪水悄无声息地润湿了她的眼眶。 皇后关切地问:“腿还疼?” 腿再疼,也疼不过“五胎五落”的锥心。和大姑妈比较起来,自己何足言个“疼”字? 许如凉摇了摇头。 皇后便又问:“觉得委屈?” 分明是大人捅的篓子,却要她一个孩子来善后,的确委屈。但和大姑妈的一生比较起来,她又何足言“委屈”二字? 许如凉又摇头。 皇后就笑了:“那你哭什么?” “阿凉想您!”许如凉扑进许沁怀中,嘤嘤啜泣。 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悲恸,积攒了五年的思念,在失而复得的这一刻,再也无法自已地想尽情宣泄,所有情绪汹涌喷发。 皇后却有瞬间愣怔,这孩子是怎么了? 事实上,在许如凉进宫常住以前,姑侄二人却并不常见面,算不上亲近。 许如凉异乎寻常的激动,骤然之间倒让皇后不适应。 不过转念一想,看昨日漆雕烟儿所作所为,大抵在府中便没有好好待阿凉。大约阿凉吃了许多苦,心中委屈,才格外亲近她这个大姑妈。 皇后释然地笑了笑,柔声问道:“那你便留在宫中陪伴本宫可好?” 许如凉心头一惊。 留在宫里,好?还是不好? 大姑妈以亲女待她,她也想以亲女事大姑妈。 可是眼下,她还不能留在宫里,宫外还有她无法割舍的牵绊…… 但大姑妈的恩情不能不报…… 大姑妈的恩情纵然要报,宫外的牵绊也要了,而且更紧迫。 心念百转,也不过刹那工夫。 许如凉定了思量,便坦诚地道:“阿凉很想留下来陪伴大姑妈……” “那就好。”皇后施施然截了话头,“本宫日前已经同你父王说过,要留你在宫里住些时日。你父王已经允准,不日便会派人把你的东西送进宫里。” *** 青云榜感恩第三章: [bookid==] 第四十五章 问人 许如凉话头一滞,心下掠过诸多念头,却没有定论,便只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可是您要为二殿下的婚事操持,阿凉只怕自己愚笨,留在宫里会给您添麻烦。” “难为你有心,”皇后笑道:“近来本宫确实忙碌,你便先跟从教习嬷嬷习学宫中规矩,凡事待过了这段日子再说。” 便是说,皇上确实已经为二皇子赐婚。而留她在宫里是大姑妈先提出的主意,父王顺水推舟——可见,即使谢盈取代温珞夺魁,对许家并没有太多影响! 许如凉莫名地舒了口气。 不过,事已至此,她只怕暂时已经没法出宫回府——父王甚至堵死了她回府去整理行李的退路! 走不了,那就只能留下来,而且不能引大姑妈起疑,往后的事方有机会徐徐图之。 心中甫定思量,许如凉便道:“但凭大姑妈做主。”只不知怎地,原先见着大姑妈的喜悦,骤然减了许多。 皇后却没发觉她的异样,对她的从容平静十分满意,又关照了些事,转身去忙。 两名蓝衣内侍抬软轿进来,抬许如凉去她将要长住的地方。 许如凉被安置住凤仪殿的西偏殿,衍福殿,和前世一样。 前世许如凉在衍福殿住了近四年时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了若指掌。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进如意门后不到三丈距离,有一堵青石粉白的影壁,上镌“和神茂豫”。 绕过影壁后,便是衍福殿主体,一座黄瓦红墙的硬山顶房屋,面阔三间,前出廊,檐下悬“衍福殿”匾文,梁枋饰以旋子彩画…… 一名身材匀若的鹅蛋脸青娥,率领四名蓝衣宫婢和两名蓝衣内侍,等候在殿门外的甬道口。 望见许如凉的软榻,青娥上前禀示,声音温厚不输菲湘。 许如凉耳廓一动,缓缓睁开眼来,待看清此人面貌,心尖端的又是一酸。 筠波! 这是筠波啊! 前世筠波之于许如凉,便如同赵嬷嬷之于皇后许沁。 当日许如凉遭废黜,褫夺凤印金册,打入冷宫。筠波等人抵命相护,最终却遭褫衣廷杖,杖毙为止,碎尸喂野狗…… 那一刻,许如凉极度懊悔,懊悔之前执意要亲自去见慕连煊——若非她执意要亲自去见慕连煊,便不会在湖边遇见漆雕烟儿和许凝,便不会被许凝有机可乘,陷害于她,以至于她的亲信随之遭殃。 前世在冷宫的日子,许如凉日夜跪佛诵经,忏悔不已,也替筠波等人超度。心中所盼,不过筠波诸人来生能投个好胎。 如今看来,或许是菩萨听偏差了,没给筠波的“下辈子”分个好出身,却让她回来了。 她的筠波也回来了! 许如凉心中百感交集,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差点没下软榻去扶筠波。 两厢交接后,衍福殿的两名内侍接过软榻,抬许如凉进门。 筠波亲自与一名宫婢抬许如凉下榻,安置到床上躺着。 太医有言在先,脚上浮肿消退前,不能下地走路,否则只怕双足不保。 许如凉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敢大意,安心地在床上躺着。只又想起一件事,便趁势吩咐筠波道:“等会儿你且帮我去太医院问个人。” “郡主想询问何人?” “他姓‘方’,端方之‘方’,唤名‘长清’,大约……”许如凉想了想,前世方长清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她正值豆蔻年华,方长清约摸已经二十五六的年纪,那么现在,“二十来岁。” 前世他能为她调养身体,那么今生,他应该也可以。 她要赶在慕连煊之前认识方长清,一定要问清楚她到底有什么病! 筠波领命应喏,却要等许如凉先歇下,才肯退去。 许如凉别无他法,索性抛开一切,补了个安眠觉。 也许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也许是因为身边守候着最值得信赖的人,这一觉,许如凉难得睡得十分深沉香甜。便不知道,当她沉浸于温馨梦境时,筠波却在太医院一无所获。 医正捋着花白胡子,慢条斯理地道:“老朽在太医院供职数十年,从未听闻太医院曾有方长清此人。” “没有吗?”可是丹阳郡主描述得言之凿凿。 筠波心怀疑惑,面上却不显露,辞过医正便要打道回衍福殿。偏在出门时稍不留神,与匆匆而来的慕肃撞了个满怀。 慕肃揉着脑门骂咧咧:“哪个宫里的蠢货,走路不长眼!” 筠波赶忙请罪:“奴婢是衍福殿当差的。” “你们主子没教……哪个宫里的?”慕肃舌尖陡然打了个卷,眉头皱得紧。衍福殿不是刚排给丹阳那小丫头片子住了吗? 小丫头片子真是不省心! 筠波忙又要复述,慕肃不耐烦地直挥手,一副老气横秋模样训话道:“这时候你不在主子跟前伺候着,跑这里来干什么?是瞧着丹阳郡主年纪小,便心生怠慢不成?” “奴婢不敢。”筠波忙再请罪,但关于此行目的,却一个字也不提。 慕肃鼻子哼了一声,“别以为丹阳郡主年纪小,治不了你们,你们就能坏了规矩。她可是她哥许大世子的心尖肉,许大世子又是五公主的心尖肉,但凡本王子与五公主说一声,小心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五公主刁蛮骄纵,收拾下人绝不手软,那是声名在外的。 筠波倒不畏五公主,却也眼前一亮,许世子! 丹阳郡主与许世子兄妹情深,找方长清的事不能同外人说,但何妨问问许世子? 毕竟前朝消息总比内苑灵通许多。 筠波便托慕肃转答。 原来是小丫头片子自己要找人。 还想他去找许如净? 做梦! 慕肃暗翻白眼,心不由衷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转头便将这事忘到九霄云外。找太医讹了最好的消肿药,颠颠地回东三舍苑复命。 “哝,这是太医院里最好的消肿膏,我给你弄来了,你说话也要算话。” 刚才慕连煊开条件,只要他能弄到最好的消肿膏,就对昨天他吓唬许如凉的事既往不咎。 慕连煊睇了一眼桌上的景泰蓝小圆盒子,冷冷地哼了一声,提步就往外走。 这东西,慕肃能弄到,太医哪会不紧赶着进献给皇后? 他要更好的! 慕肃一番辛劳不被认可,还被冷脸相对,再多想退让的心情也都消耗殆尽,不无讥诮地道:“你为那小丫头片子费尽心力,人家的心却另有所属……” 慕连煊陡然顿住脚步,“谁?” 第四十六章 部署 慕肃原本存心气人,却被慕连煊突然的气息阴沉给唬懵了,讷讷地道:“一个姓方的,叫长青……清,也可能是卿,二十来岁,一……”但见慕连煊陡地眯起眼眸子,眼底寒光乍泄,周身隐蕴着前所未有的煞气,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识相地省略了“一表人才,性情儒雅”等等溢美之词。 慕连煊涩涩睇他,“你说完了?” 慕肃乖觉地点点头,绝不会承认他刚才趁机吞了口唾沫,混合着惊恐,一道吞回了肚子里。 慕连煊却忽然舒展眉峰,若无其事地勾唇一笑,灿若晨阳,好像刚才慕肃看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似的。轻描淡写地道:“最后一次机会。” 作为多年的跟班,慕肃闻一知百。慕连煊又要出宫去见颜茗,最后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就是留在宫里,帮慕连煊守护许如凉。 苦差一件! 想想昨天的事,慕肃整张脸都皱巴了。 慕连煊并不理会他的难处,径自更衣出宫,去了城西的谪仙居酒楼。 三楼雅间内,颜茗已然等候在此,素色直裰加身,气定神闲,依旧优雅从容地摇着折扇,形容间却有一丝掩不住的风尘仆仆。 慕连煊轻嗤:“只因丹阳郡主一句赏识,御风阁主便不惜荒废看家本事?” 颜茗平素以文弱书生形象示人,实则因文才在家中未受重视,早年年轻气盛,心生叛逆,另辟蹊径,私下跟从名师高人学习武功。 许他天资卓绝,不仅文才惊世,武学上也常常一点就通,只用短短几年时间,就把师尊的独门轻功“踏雪无痕”练得出神入化,被师兄弟戏称为“御风”。 师尊云游后,颜茗接掌师门,容留众师兄弟,以谪仙居为据点,广纳英才,建立起专门快速收集情报的御风阁。 江湖尊称其为“御风阁主”。 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名震江湖的御风阁主,就是忠文伯府里名不见经传的十三公子。 慕连煊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此刻心情不佳,便忍不住挑刺颜茗几句,重归文士,荒废了武学。 颜茗收到报信就十万火急地赶来,却听冷嘲热讽,顿时绷不住,冷冷还击:“一炷香内从城东跑城西,做到脸不红、气不喘,你试试?” 慕连煊笑而不语。 颜茗陡然语滞。 是了,眼前这个人,的确能做到…… 当年二人一起从的师,为免暴露身份,俱隐姓埋名,为人也低调。只师门中总会有些狗眼看人低的货色,惹人厌烦。二人烦不胜烦,便决定稍加震慑——崭露些许天资。 慕连煊自幼习武,无论天资还是后天修为,都在颜茗之上。但他身为皇子,绝对不能做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事。 于是重任就落在了颜茗身上。 以至于现在,江湖上只传闻御风阁主轻功独步天下,却不知道,除了御风阁主的师尊,还有一个人轻功在御风阁主之上。 但颜茗自己知道。 一不留神风大闪了舌头,颜茗自讨没趣,瓮声瓮气哼哼道:“又怎么了?” “韶阳什么消息?”慕连煊勾唇一笑,在对面坐下,姿态随意。 颜茗却被惹毛了,撇开眼,冷冷地道:“你当信鸽是孟德,说到就能到?” 昨天就说过,兴庆飞去韶阳得两天,韶阳回兴庆不也得两天?这才过了一天,至少再等三天,等着吧! 总没办法强求信鸽快马加鞭。 慕连煊也不过随口一问,这一茬便就揭过,举杯喝起了酒。 颓废落寞的样子,端不像平日的他。 颜茗悻悻地服软,“看样子又是为丹阳郡主。” 最近但凡慕连煊找他,都是为许如凉的事,叫他心情极度郁结。 虽然许如凉对他有赏识之恩,可那不代表他就能容忍许如凉的全部,比如她荼毒了慕连煊这件事。 颜茗很怀疑,眼前的三殿下,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沉稳自持,目标明确的三殿下么?自从认识了丹阳郡主,他所有心思都围着丹阳郡主转,都快玩物丧志……不对,物尚且能玩,这丹阳小郡主**一枚,能做什么? 思绪一顿,颜茗豁然想起慕连煊曾经说许如凉姓慕。 至于究竟是不是,他虽怀疑,却没有去查——皇室辛秘是御风阁的禁区。 眼下回想起来,如果丹阳郡主的确姓慕……三殿下对她的在乎,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爱护? 不,应该不是。 颜茗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丹阳郡主出生时,三殿下的母妃洛婕妤已经过世多年,丹阳郡主不可能是三殿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哪怕她实际姓“慕”,顶多也就皇上和别的女人的私生女……私生女! 颜茗愕然。 莫非三殿下想以此做伐,拿捏皇上? 这是不要命! 不,不,确切地说,是不要他们颜家的命了! 大昭皇室嫡传一脉早已凋零,近几代登基的皇帝都系嫔妃所出,而偏偏每位皇帝都子嗣缺缺,因而格外注重子嗣繁衍问题。 但凡涉及子嗣,皇上总会保留子嗣,而将罪责转移。 比如当年,“洛婕妤下毒使皇后流产绝育”一事,三堂会审,证据确凿的地步,皇上尚且念三皇子情分,只贬了洛婕妤的位份,打入冷宫,交三皇子给皇后养育,最后却抄斩了太医院医正东方册一门九族…… 现在,如果三殿下逆鳞涌动,想拿皇上私生女的事威胁皇上,为他母妃平反。无论成与不成,皇上必然雷霆震怒,届时不会杀三殿下,但为了给许皇后和许家一个交代,他颜茗肯定活不成了。 乃至因为他,整个颜氏一门都有可能被抄家灭族。 颜茗感觉后脊凉飕飕的,好像侩子手的大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似的,不寒而栗。 慕连煊却没留意到他的情绪变化,也没理会他,光顾着自己啜饮。直至微醺,方才幽幽地叹了声气,“贡酒尚且不醉,区区水酒,竟能醉人。” “那是因为你心里有事,酒不醉人人自醉!”颜茗冷声冷气地道。 对于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随时可能被人随手出卖的现状,他很介怀,不禁开始掂量起,是否应该和对面这人保持适当距离? 慕连煊却不知道,继慕肃之后,最亲信的两个人中的另一个,也已经把他列为危险分子。抬起头来睇了颜茗一眼,森然一笑,“去监视一个人。” “谁?” “方长清。” 从没听说过。 颜茗挑了挑眉,“什么来头?”只凭一个名字,工程量有点大。 “陈老太君身边一个小子。” “哪个陈老……” 颜茗突然明白过来,大昭现在总共才两位老太君,一位是他二姑妈颜老太君,另一位便是程敏的母亲,先锋侯府程家的陈老太君。 两位老太君打小的手帕交,颜茗因此对陈老太君并不陌生。 程家这位老太君,出身寒微,但身怀医术,悬壶济世。嫁入先锋侯府后,养儿育女,为人称道。如今年高德劭,极受敬重,跟在她身边学医术的小子,少说也有百八十个。 慕连煊点名道姓要他监视方长清,可见早就已经调查过——却没经过御风阁! 莫非他还有别的势力? 颜茗不敢深想下去,也不想接这趟活,淡淡地道:“三殿下想要一个小子,直接问陈老太君要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 不直接要人,反而派人暗中监视,此举将陈老太君置于何地?又将先锋侯府乃至整个程氏一门置于何地?程家先祖是随武宗皇帝开疆拓土的功臣! 想程家和颜家一样,都是忠于江山社稷的纯臣,颜茗更有种齿冷的感觉——三殿下变了。 慕连煊这方觉察到颜茗语气中的拒绝意味。 颜茗第一次拒绝执行他的意愿。 为什么? 同一个要求,前世颜茗明明答应得很爽快,执行得很彻底,今生却拒绝……难道因为出现的时机差异,所造成的结果,也会不同? 便如同今生自己过早出现在阿凉身边…… 慕连煊微微合下眼睑,似自嘲地喃喃:“你也以为我变了?” 语气间的怅廖,端是叫人听着心酸。 颜茗错愕,还有谁这样觉得? 慕连煊却忽然又揭过了这个话题,比颜茗刚才更平淡地道:“别人或许可行,唯独此人不行。” 颜茗再度挑眉。 既然三殿下如此说道,想必是有原因。 他心下盘算,到时得好好调查一番,却听慕连煊径自补充道:“方长清,东方长清……” 第四十七章 通关 大昭最着名的“东方”,便是十一年前因毒害皇嗣罪,被判满灭抄斩、九族俱灭的太医世家东方氏。 颜茗自然而然地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得到慕连煊的确认,不由骇然。 且不论前太医院医正东方册是否的确有罪,族是皇上下令灭的,许家亲自监斩,不应该会留活口。可事实上,偏偏存下了这么一根独苗,而且就藏身在大忠臣程家……其中究竟有着这样的纠葛? 颜茗斟酌良久,方问:“陈老太君可知此人身份?” 慕连煊指尖轻轻叩响桌面,不作正面回答,却悠悠地道:“此事与程家无关。” 颜茗莫名地松了松心思,便就应承下来。 待要去办事,又听慕连煊道:“让那些脓包都警点神。方长清与你我当年不同,还想活命,就别掉以轻心。” 颜茗脚下一顿,略略琢磨,东方家这根独苗,大概又是个扮猪吃虎的狠角色。 只,三殿下从何得知? 嘴角翕动,颜茗终究是没问,便出了雅间。 慕连煊落后半个时辰离开。 回宫时已经日暮时分。 慕肃翘首以望,远远望见,迫不及待迎上来道:“我母亲祖传的消肿药就放你桌上,今天我就先出宫了。”说完逃也似的拔步就跑,跟兔子一般。 慕连煊一个空翻,顺手将他提溜回来,“跑什么?” “我……”慕肃脸都憋急了,“我二姐伤了脚,我得赶回去看看。” 慕连煊冷笑,平日从不提姐姐一句的人,这会子倒拿姐姐做借口!而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开口就诅咒人家脚伤…… 慕肃被看得哑口无言,颇有种“狼来了”的无奈,只得妥协地问:“还有事?” 慕连煊等的就是这句话,森森然道:“过几天是你二姐及笄礼?” “嗯……嗯?” 慕肃皱眉想了想,好像听说过这件事。 果然对自己姐姐漠不关心! 从鼻尖发出一声轻嗤,慕连煊怡然地道:“让她邀请丹阳郡主和许氏母女。” “你别太过分!”慕肃立时跳脚。纵然他没有过多关注自家的姐妹,可也绝不容许别人捣乱姐姐最重要的日子! 慕连煊居高临下睇了他一眼。 见左右内侍和宫女往来,示意他离开甬道,换地方说话。 便又来到鸣翠亭上。 听罢全部计划,慕肃越发不解:“小丫头留在宫里,就在你眼皮底下,亲自看着不正好更放心?做什么还大费周章送她回平阳王府?” 为什么? 因为宫里不只他一个人盯着,还有隔壁老二…… 慕连煊眯了眯眼眸子,没有答话。 慕肃却陡然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寒颤,唯唯应诺,终于得以解脱。临别时,郑重其事地道:“这回我二姐真的伤了脚。” 慕连煊微微一怔。 慕肃已经接着说道:“你答应我的事,记得要做到。如果二姐的及笄礼出任何纰漏,我绝不会放过你和许家那小丫头!” 慕连煊沉默片刻,会心一笑,“好小子,像个男人了。” 慕肃一掌掸开落在他肩上的手,义正言辞地道:“我认真的!” “知道了。” 慕连煊笑意越浓,应得漫不经心,只叫慕肃觉得气结。 慕肃愤然地走出亭子,却听身后悠悠传来一句“代我问候婶母和溧阳”。原本郁积于心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只觉得一切都值得了。离去的脚步也变得轻快。 慕连煊默立片刻后,也离开鸣翠亭,回东三舍苑。 进门却看见大咧咧坐在桌边,把玩一只暗红釉小瓷盒子的慕连熠。 方一打照面,慕连熠便笑呵呵地道:“好你个老三,还学会藏私了,有这等灵药,也不知道拿给哥哥我开开眼。” 慕连煊压制情绪,施施然落座,“二皇兄如今美人在握,只怕早已心无旁骛。” 美人? 木头而已。 想想这场可笑的赐婚,还有那可怜的女子,慕连熠登时失去了调侃自家三弟的兴致,只从棕红胸襟内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锦囊,往桌上一丢,懒懒道:“拿去救你的心上人吧。”也不待慕连煊说话,径自起身出了房间。 慕连煊打开锦囊看了看,骤然收紧手心。 好,很好。 既然已经拿到解法,那么,东方长清此人,也不必再留…… 许如凉悠悠转醒过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却听外间有人说话,听声音像是男子,确切地说是慕连煊。 他来干什么? 本就因为梦境缱绻而心生荡漾,醒来之时又恰逢梦中人在此,许如凉被惹得心绪不宁,索性蛰伏在锦被下,平复自己的心绪,静静地等待他离去。 可那一声声温厚却不怒自威的磁性嗓音,时不时传递进来,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能穿透人心。 许如凉暗恼自己心智不坚,恼得扳枕头捂耳朵。 只如此一来,便暴露了她已经醒来的事实。 自有宫婢出去禀报。 须臾后筠波进来,恭敬地请示道:“郡主可要起了?” 再装不下去,许如凉暗暗叹了声气,嗡嗡道:“谁在外面?” “是三殿下。” “三殿下为何突然造访?”许如凉貌似漫不经心地道,隐隐期待能获得答案,却又掩饰般地加了一句:“你们怎么不唤醒我?” 筠波边为她更衣,边一一回报:“不为特别的事。三殿下时常会来向皇后娘娘请安。今日听闻郡主在此,便来探望。彼时郡主睡得正甜,三殿下吩咐不可唤醒您,他可以等您……” 许如凉心思一顿。 慕连煊时常向皇后娘娘请安? 真的假的? 前世的慕连煊,自从搬去东三舍苑后,除非必要的日子,否则绝不会过来见皇后。 今生,变故丛生。 他,也改变了很多很多…… 变得比前世更具谋略,也更能隐忍。 许如凉心绪沉沉,下意识地转动指尖,方觉察空落落的——进宫赴宴根本没带哥送她的棋子,此刻整理思绪便没有了消遣。 幽幽地叹了声气,语气间却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冷意。 筠波神色一凛,不知何处惹恼了这位小郡主,不管三七二十一忙要请罪。 许如凉亲手扶住她,“随我去见三殿下。” 第四十八章 论月 衍福殿外殿各处皆掌上灯,彤光错绰,交叠出数道纤长身影。暗影焦点处,那人着一身藏青绣虬龙皇子袍,单手负背,孑然而立,如画中的谪仙般,似梦似幻。 许如凉恍惚看花了眼。 慕连煊感受到背后痴望的目光,倏然回首。 一抹柔笑挂在唇边,不张扬,不工雕,只是不可抑制地漫进了眼底。 许如凉后脊一僵。 她了解的,每每慕连煊露出这般笑容,其实是怒非笑。笑容愈深一分,怒意就甚十分。漫如此刻,应该是深不见底了。 他在怒什么? 似乎被深邃眼眸摄去了神魂般,准备了满肚子想与他针锋相对的话瞬间化为乌有,许如凉只能定定地望着慕连煊。 筠波谨慎地提醒许如凉行礼。 许如凉讷然。 两世为人,从未向皇子行过礼,仓促之间闹出了“顺拐”之举。 慕连煊瞬间被逗乐,纵然之前决定好好惩戒许如凉不与他相认的“错误决定”,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不由自主向前迈近一步,戏谑地道:“丹阳郡主看见本殿似乎有些紧张?” “不……” 许如凉嘴上犟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往后退着。 慕连煊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缓缓迈着步子逼近许如凉,用行动点破她的自相矛盾。 许如凉赧然,且行且退,左脚踩了右脚险些绊倒。忽觉眼前一花,便就落入一个宽厚紧实的怀抱。 “丹阳郡主脚伤未愈,不便久站,不如就由本殿代劳。” 慕连煊勾唇一笑,灿若艳阳。打横抱起许如凉,**的声线未消,身影已经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飞掠出门,跃上房顶。 原来爬房顶是他早就有的习惯! 许如凉心绪沉沉,回忆起前世无数个夜晚他们也如此时此刻般依偎在彼此肩头,坐上房顶上瞻仰夜空……恍惚似回到了前世的亲密无间,偏偏又清醒地知道,身边的慕连煊,已经不是前世的慕连煊。 她挣了挣,想挣脱开慕连煊的怀抱。 慕连煊却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臂,使她越加紧密地贴靠在他的胸膛,若有所思地道:“亏眉其后又是朔。”怅寥寂寞的语气,端地叫许如凉停止了挣扎。 亏眉其后又是朔。 一月之末,总是连着一月之初,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俨如前世的死亡,是今生的开始…… 许如凉默然。 慕连煊凉薄地笑了笑,忽地指向北方天际,晴朗夜空中最耀眼的北斗星,“月有阴晴圆亏,人有旦夕祸福,唯此星亘古不变耳。我如此星。” 许如凉大为惊愕,慕连煊岂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今晚这又上房顶又遣词造句的,究竟想干嘛? 对于想不通的事,尤其是慕连煊的事,许如凉从来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抛诸脑后,不浪费自己的脑力,要么直接问慕连煊要答案,不浪费自己的脑力。 眼下,她比较想知道慕连煊的想法,便道:“小女鲁钝,不知三殿下想说什么?” 慕连煊侧目睇她一眼,敛去惆怅,眸底再藏不住要漫出来的温柔和宠溺。将许如凉置于自己腿上,轻柔地为她褪去鞋袜,修长指尖摁过她的足踝和脚背,最后停留在脚心,缓缓地揉摁着。 “还疼吗?” 低低的问候,似梦靥的幻音。 许如凉堪堪不能听见。 “不……” 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温柔细腻的慕连煊,令她错愕到不能自已,磕磕巴巴地连口齿也不太利索了。 慕连煊抬头凝视着她,又是一笑,“别总是说不。” 许如凉几乎沉迷于他几近完美的笑容里不能思想,便就点了点头。 慕连煊满意极了,待足心生热,柔弱无骨,才取出豫王妃送来的祖传消肿膏,细细地为许如凉抹上。又等药膏完全干去,为她穿回鞋袜。 照顾人的手法,一等一的娴熟。 许如凉微微地垂下了眼皮。心尖仿佛被无数道针尖刺过,痛得简直不能呼吸。 原来煊煊会照顾人! 想来应该是照顾“姐姐”练成的。 可前世,慕连煊从没无微不至地照顾过她。 也许是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还不足以得到他的照顾吧? 许如凉不无自嘲地想着,心痛越深刻。 前世,相识十年、夫妻六年,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感情,尚且换不来他放低身段的照顾。而今生,不过数面之交,她还多次忤逆于他,他应该更讨厌她才对吧? 可偏偏此刻,他却如此温柔地对待她,似乎她是一件稀世珍宝…… 二皇子的崛起,当真令他忧心竭虑至此么? 为了巩固与许家的联盟,他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么? 为了皇位,他慕连煊当真能连最后的骄傲也放弃掉,隐忍比前世更难堪的局面么? 也许吧。 现在他的所作所为,不就正在证明么? 许如凉冷冷地勾了勾嘴角,就算煊煊能忍,这辈子,自己却不打算再忍! 挣开慕连煊怀抱,客客气气地道过谢,便就疏远地道别。 慕连煊眉心一蹙,伸手横挡。 许如凉只拿冷眼睨他,“三殿下还有何贵干?” “无事,”慕连煊悠然收回手,“本殿只是略感好奇,丹阳郡主为何总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拒人于千里之外?莫非郡主曾经历过不甚愉快的事?或者,对本殿有意见?” 分明只是淡淡凉凉的声音,平平静静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如晴天霹雳般击在许如凉心头。 许如凉骤然收紧手心。 面对慕连煊这样的天生的谋略者,真是一刻都不容放松! 他这话,究竟是几个意思? 平白无故,会同一个八岁女童说这些话? 她,是不是露出了破绽?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许如凉紧张得手心发凉,浑身轻颤。 慕连煊长臂一圈,便又把这娇小的粉团儿圈进了自己怀里,低沉地安慰道:“别怕……” 鼻尖萦绕起幽幽的香气,清雅而飘渺,沁人心脾。许如凉整个人都宁和下来,望着深邃的夜空,只觉得,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第四十九章 错愕 许如凉蓦地睁开眼,入眼是一副鹅黄纱帐——衍福殿寝殿的布置。深蓝夜空、缺月、繁星和煊煊呢? 一连串的疑惑涌进脑海,搅得她心绪混乱,迷糊地直揉太阳穴。 两名宫婢在床前值守,见许如凉醒来,一人上前服侍她起身,一人便要去通报筠波,恰与挑帘进来的筠波碰面。 筠波微怔,“郡主已经起了?” 许如凉遣了旁人,单与她道:“昨晚我几时回来的?怎么回来的?” 筠波谨慎回道:“子时一刻三殿下送您回来的。” “怎么不叫醒我?”许如凉皱了皱眉,昨晚怎么就会睡着了?而且睡得那般死,被人从房顶抱下来都没感觉……有没有梦呓,把梦境里的事说出来? 许如凉担心极了。 筠波弱弱地道:“三殿下吩咐不可吵醒了您。” 又是慕连煊! 她的筠波几时只听慕连煊的吩咐了? 许如凉气恼地摆摆手。 筠波不明所以,只能耐心地等着她消气。等了一刻钟见她还没有消气的意向,只好小声地提醒道:“再有两刻钟,就该到辰时了。” 按照宫规,辰时初各宫妃嫔需前往凤仪殿向皇后请早安。 皇后许沁为后之初,妃嫔谨守礼制,皇后威仪极严。可是随着“五胎五落”,凤体绝育,各宫妃嫔的态度开始有所松懈。直至最近几年,皇后年过四十之后,这股歪风邪气越发猖獗,甚至,五公主的母妃谢昭仪时常刻意迟到、早退,存心奚落皇后脸面。 皇后耽于正事,也无心纷争。 可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许如凉打算为大姑妈挣回脸面,昨日特意交代过筠波今日早些唤醒她,以便赶在所有嫔妃之前到凤仪殿。 这方回过神来,许如凉忙收敛情绪,着人梳妆更衣。 卯时下三刻抵达凤仪殿。 皇后正在进补,听人通报“丹阳郡主到”,颇感意外。 赵嬷嬷笑道:“郡主年纪虽幼,却最守礼制。” “你可是从来不夸人的,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皇后微微抬起眼皮,朝她睇了一眼,眉宇间掩藏不住欣赏、欣慰和骄傲。吩咐人先领许如凉到偏厅小憩。 许如凉依言,规规矩矩地到偏厅等候。 过不多时,便有几名服色各异的妃嫔陆续亮相。 许如凉大略认了认,竟一个也不认识——前世慕连煊登基后,一道圣旨将未诞育的太妃全部移出皇宫,前往感业寺修行。 时隔多年,许如凉早已忘记这些或靓丽,或衰老的容颜,便只平平静静地站着。 倒是几位嫔妃见着许如凉,极为惊讶,不禁出言询问。 她们没有迟到,还维持着对皇后最基本的敬重。 许如凉投桃报李,对答十分恭敬。 一时间,偏厅内氛围倒是其乐融融。 随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见了许如凉,反应和最先的几位如出一辙。可许如凉的态度却越来越刁钻,话里带刺,绵里藏针,刺了几个人。 前前后后的人心里不禁思量,丹阳小郡主做的什么伐? 亦或是皇后授意,将要整顿内苑秩序? 想起昨天刚颁布的几道圣旨,嫔妃们心里不约而同打了个突,为迟到的姐妹捏把汗,也对某个即将首当其冲倒霉的人幸灾乐祸。 时间很快就到了辰时。 辰时一刻,皇后由人虚扶着,款款而来。 许如凉留神记着,除了谢昭仪和五公主母女,以及在冷宫里的六公主母女,其他嫔妃都到了。 果然,谢昭仪是最难啃的骨头。 想起往事,许如凉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手心。 她了解的谢昭仪为人嚣张,倚仗家族势力,不可一世,不把皇后放在眼里。前世谢昭仪晋为谢太妃后留居宫内,对她多次暗中使绊。直至谢家被灭门,五公主远嫁藩属国,谢太妃彻底沦为孤家寡人后,犹不知收敛,使尽幺蛾子,最后还闹出个丧心病狂的“一身红妆赴黄泉”。 这件事,许如凉背了一辈子黑锅。 今生,要不要顺手报了前世遗下的仇? 许如凉思量着,皇后和众嫔妃语笑吟吟地叙着话。 没过多久,便有人起身告辞。 昨天皇上刚给二皇子赐婚,按礼制,今晨女方该需宫谢恩。众人都很有眼色地不耽误皇后办正事,纷纷离座。 偏厅一下子人去楼空。 皇后眼风一扫便留意到凤座旁沉默的许如凉,低低唤道:“阿凉在想什么?” 许如凉猛地拉回神思,道:“阿凉只是在想刚才有没有看见谢昭仪?” 纵然谢昭仪沉醉于让皇后难堪,可皇上刚为她的娘家侄女指婚,她应该得意到天上去,紧巴巴地赶来向皇后炫耀才是常态吧? 如现在这般不露面,实在异常…… 许如凉无法理解。 皇后一怔,很快便又恢复镇定自若,笑道:“想见你五公主姐姐,就随本宫来。” 诚然皇后知道许如凉和五公主历来无交集,许如凉断不会想见五公主,但此时此刻也只有这一个说法最适合。 许如凉顺从地应承,与皇后一道回内殿。 辰时正,内侍通报温家母女到。 许如凉错愕,温珞不是已经败北了吗?怎么还有温家的事? 温珞和她的继母为何进宫? 许如凉还没见着温家母女的面,又有内侍来通报谢昭仪到,五公主到,谢家母女到。 第五十章 怀疑 接见地点设在凤仪殿后一处坐南朝北的独立殿宇,雕梁画栋,四方敞开,类似亭阁,悬匾“贞雍殿”。举凡少数命妇谒见皇后,都设在此处。 许如凉随皇后款款而入,直接步上东首凤座。 凤椅前铺有四个殷红的绒垫,右前跪着二品夫人包氏,其后温珞;左前跪着三品淑人,谢盈之母平氏,其后跪着谢盈。谢昭仪原本在右下首位置坐着,倒也起身略表敬重,五公主拘谨地站在她身后的地方。 许如凉大感吃惊。 大昭虽然设都西北,但国体以中原文化为主,以右为尊。 如果今生和前世不同,谢盈取代温珞被册封为二皇子妃,那么,按照品级制度,谢家母女应该跪在右边,而温家母女才跪在左边。 可现实却截然相反。 莫非…… 许如凉想到了一种情况,险些瞠目结舌。 皇后和温家、谢家母女的谈话,很快验证了她的猜测。 皇后转向许如凉,柔和地道:“前日你尚在歇息,本宫便未对你提及,那是温姑娘,即将成为你皇二表嫂。还有谢家姐姐,以后你该改口唤她永阳姐姐才是。” 许如凉心里“咯噔”一落。 明明是谢盈夺了魁,皇上应该为“花魁”和二皇子赐婚。可花魁却被封为郡主,赐婚的人选仍然是温珞——难道皇上赐婚根本不是看重“花魁”,而是内定温珞? 难怪谢昭仪嚣张不起来了! 可这么说来…… 太多的线索同时涌入脑海里,许如凉混乱得几乎不能思考,只得急忙压下所有思绪,顺承皇后的话头,分别向温珞和谢盈见礼。 温珞似乎有备而来,褪下腕上玛瑙镯子送许如凉做见面礼。 谢盈之前就见过,便只略略福身还礼。 许如凉收了礼,乖顺地退回到皇后身边,满怀心思地陪站到最后,直到回衍福殿,仍然心神不宁。 内定……内定……难道百花宴选花神只是幌子,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中,无论谁当选花神,最后被赐婚的人依然会是温珞? 温珞和二皇子的婚事,根本只是永和帝的一步棋? 许如凉想起前世她自己的婚事。 前世慕连煊十八岁登基之初并未亲政,军政大权由几大门阀掌控,直至弱冠之年方才有纯臣建议皇帝亲政。 而在慕连煊亲政前夕,永和年间的大内总管,已经告老还乡的高公公又递帖回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一道先皇遗诏,赐婚许如凉和慕连煊,选定许如凉为慕连煊的皇后。 很多人都说是那是平阳王伪造的遗诏,否则当年先皇刚驾崩时为何不宣读? 许如凉也小心翼翼地探问过慕连煊,可慕连煊只是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叫她别多想。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只听慕连煊的话。而今,历经过一世成长蜕变,接触过帝王权术,有些事,但凡换个视角看一看…… 如果自己是永和帝…… 许如凉呼吸滞了一滞,心底冰冷一片。 初初重生时,只懊恼前世对毒妇母女疏于防范;及至后来想想,可能一切都是慕连煊的预谋;再后来,发现父王可能插手哥哥和外公的死;乃至于现在,蓦地发觉,自己还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永和帝! 印象中,这位皇上,既是天子,更是她的姑丈。 前世两年的短暂相处中,每每见了她,永和帝总是一副慈爱模样,对她有求必应,宠溺有加,仿佛她是明珠般珍贵的“七公主”。 那般的亲切和蔼,使她都忘了,这位姑丈,不仅是她的姑丈,更是大昭江山的皇上! 而许家,在天下人眼里,是狼子野心的奸佞。 永和帝会真心对待权臣的女儿吗? 如果那道圣旨确实是永和帝旨意留下的,为何当时不发,却要等到慕连煊弱冠亲政之年才宣发? 许如凉回想起前世自己的命途,不禁指尖发寒。 前世的结果不就恰好证明了,这样做可以造成一种迷惑人的假象,好像那圣旨是许家伪造的。给了谏臣和史官把柄,弹劾她,非议她,试图废黜她,让许家立于浑浊污流之中,有苦难言…… 其实永和帝才是骗她最深,算她最死的人! 许如凉兀自冷冷地勾了勾嘴角。 亏得自己还把这位百姓口中的圣明君王当慈父般敬爱,却原来,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个小丑……是了,是了,想想慕连煊,天生的谋略者,又岂会是慈父之后? “早就应该想到!” “郡主已经知道了吗?”筠波恰从外殿进来,略显诧异地问。 许如凉收起心思,道:“什么事?” 筠波边呈上大红烫金的请帖,边道:“方才皇后娘娘派人传话,下月初三溧阳郡主及笄礼,邀您出席观礼。” 请帖上的字,看着是溧阳郡主的笔迹。 许如凉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 那日她谢绝溧阳郡主好意,溧阳郡主的不悦她不是没感受,只是当时家族声望更重要,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溧阳郡主这个朋友怕是交不成了的。 没想到,溧阳郡主还会亲自撰帖邀请她观礼……应该是豫王妃授意。 豫王妃为什么突然这般重视她? 如果说之前到平阳王府带她进宫是因为慕肃的赌约使然,现在她们已经完全没有交集了,有什么理由特意邀请她出席呢? 还有之前百花宴上。 前世,虽然没有点破,但豫王妃等宗室命妇,绝大部分都站在温卫一派。 而今生,许如凉清楚地记得,以豫王妃为首的年轻一代宗室命妇,在甄选阶段,都把票投给了谢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故? 许如凉信手搁下请帖,踱步到窗边,眺望窗外茂林修竹,心绪沉沉。 今生和前世相比,发生了太多不同的事。 这些不同,肯定是由于某些因素发生了改变。比如她重生变得诡诘,使毒妇不能事事如意;比如二皇子重生变得优秀,使煊煊产生危机感,靠近许家…… 可是,她的改变所带来的影响,仅限于平阳王府内部而已。 而二皇子,虽然已经变成了武功卓绝、马术高超、医术精湛的人,但外界关于他的传闻,仍然是“病秧子”,“常年卧床”,可见二皇子别有目的的掩饰工作做得非常好,造成的影响也不至于影响到温珞和谢盈。 那么,温珞和谢盈这场比试的改变,究竟是谁的改变造成的影响? 是温珞重生想避祸,还是谢盈重生想挽救,亦或是第三方重生想操控? 周围究竟存在几个重生的人? 他们是敌还是友? 如果自己做出重大改变,是否会打草惊蛇,或者暴露目标? 敌在暗的感觉,十分棘手。 许如凉不想贸然出手做无把握之事,便对筠波道:“我寄寓宫中已然惶恐,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溧阳郡主姐姐及笄是大日子……我且先去见见皇后娘娘。” 筠波神色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点头应“喏”,服侍许如凉去凤仪殿。 *** 预祝兄弟姐妹们愚人节快乐! 大家都有整蛊计划么? 老慕想到了一个,明天上架,求兄弟姐妹们不吝赏个首订,让老慕意外地高兴一下,然后突然发现所有订阅都是用赠币订阅的,不算钱,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 第五十一章 教训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更多支持! 皇后不在凤仪殿,赵嬷嬷也不在。 值守女官告诉许如凉,一刻钟以前,皇后和赵嬷嬷一道去了朝凰殿。 朝凰殿在内苑北端,与中宫凤仪殿隔着御花园遥相对望,作为天子寝殿,除皇上、皇后以外,妃嫔非召不得靠近。 大姑妈竟然去了朝凰殿…… 许如凉印象中,皇后许沁鲜少主动去朝凰殿,甚至每每提及,神情都会格外敬重谨慎。因而,在幼小的她心中,便觉得朝凰殿是整座皇宫里唯一她不能随意踏足嬉闹的地方。 这种信仰始终影响着许如凉,使她也对朝凰殿格外敬重谨慎,即便后来住在那里的人换成了慕连煊,她也不敢有分毫轻懈。 前世她只主动去过一趟,正是得知怀孕喜讯,想亲口告诉慕连煊那一天。 岂料,她刚与慕连煊打上照面,话还没说一句,许凝身边的一个总角内侍就过来搅局…… 当时情况纷乱,不及许如凉细想,如今回想起来,那小内侍竟是直接闯进朝凰殿内殿——未经通传,更未等宣召。 这说明什么? 朝凰殿侍卫个个大内高手,怎会容许内侍造次? 答案显而易见,如果不是慕连煊已经宠许凝到无法无天的地步,许她随时出入,就是他预先授意过侍卫放行——无论哪种情况,对她许如凉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许如凉捏紧手心屏一口气,敛去因为“朝凰殿”而牵出的思绪,决定先回衍福殿。 有些事,她得静下心来想一想,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线索;有些人,也得重新估一估,是否值得她完全信赖,包括大姑妈。 尽管这对大姑妈和她都很残忍,可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结局对她更残忍。 她不想再输一次。 那种被人掐住喉舌的痛,谁会想经历第二遍? 许如凉心绪沉沉。 未留意前路,路过假山转角时,几乎与一团紫影撞个满怀。 慕连煊一眼扫过筠波,淡然对许如凉道:“真是巧,丹阳郡主也来见母后?” 许如凉微微蹙眉。 前世慕连煊从未唤过许沁“母后”,每每提及“皇后”,都用一种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的冰冷语气。今生,这脱口而出的“母后”,唤得没有分毫违和感,好像他本来就这么唤似的。 真是可笑! 许如凉想刺他几句,可是抬起头来,目光触及到慕连煊脸上的笑,所有恶言恶语顿时都滞在了喉头。 慕连煊可笑,更可笑的却是她自己,分明已经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可以虚伪得无底线,此刻看见他从容的笑容,心中竟然觉得安稳,好像找到了能依靠的主心骨似的…… 他的笑意愈深一分,给她心安的感觉就愈胜一分,仿佛只要有他在,她就能高枕无忧。 可这个男人才是最不可靠的啊! 矛盾的情绪剧烈抗争,许如凉心下暗自懊恼,颇有些破功地撇开眼,凉凉地道:“皇后娘娘不在殿内,我正要回去,失陪了。”便就错身而过。 有种落荒而逃的仓促。 慌什么呢? 我又不会吃了你。 慕连煊好心情地勾起唇角,望着远去的身影,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昨夜情形,娇小柔软的身体依偎在他怀里,喃喃地吐露心声…… 傻丫头想探究真相是么? 好,那便依你! 许如凉逃回衍福殿,遣开筠波等人,独自思量,便不知道,慕连煊随后造访了衍福殿,却不像以前那样要求见她,只叫了筠波去问话。 待许如凉想通时,慕连煊已经走了。 衍福殿里一切恢复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便就这么过了一晚。 次日,许如凉又起早去凤仪殿为皇后立威。 想顺便说说溧阳郡主及笄礼的事,总也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等所有妃嫔都散了,她正想开口,却听内侍来禀说三皇子过来请早安。 许如凉不欲见慕连煊,只得寻借口先回衍福殿,想等黄昏时候再去。 可晚膳之前却传来消息,皇后留三皇子膳。 母子二人相谈甚欢,直至各宫将要落锁时分,慕连煊才告辞。 许如凉完全没有单独见皇后的机会。 一天两天三天……莫不如此。 直到四月初二请早安时仍没有机会言明,许如凉也就放弃了。 明天就是溧阳郡主及笄的日子,这时候豫王府上下应该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她再说不去,不仅不能不给大姑妈添乱,反而会让豫王府下不了台,招人厌烦——就像事到临头毒妇突然说不出席百花宴一样。 那么,只能出席了。 没得选择,反而安心。 一扫连日来积压在胸中的徘徊不定,许如凉整个人都通透了,心也跟着静下来。趁着晨光潋滟,空气清新,寻一卷书,泡一杯茶,就在牡丹丛下设一方贵妃软榻,伴着花香享受 慕连煊踏进小院,不经意地抬眸,入眼便是一幅鲜花少女图。 小小的人儿肌肤胜雪,辅一件水青薄衫配小裙,灵动不失雅致,斜靠的身躯,恬淡中透着一股子惬意和满足,慵懒中不乏青春的朝气…… 说不尽的赏心悦目,道不完的清新怡人,叫人见了眼前一亮,心情也跟着明净起来。 慕连煊无意识地弯起嘴角。 筠波要通报。 慕连煊抬手制止。 怎么忍心打破眼前的曼妙? 他的傻丫头十年如一日保持着专注和单纯,才得此刻岁月静好,是上天给他多么珍贵的恩赐,怎能被俗事搅扰? 深深望一眼许如凉,慕连煊不舍地移开视线,对筠波略略颔首,转身出门。 筠波相隔片刻才跟出去,未几又折返。 先看了看许如凉。 见许如凉依然专注于书册,似乎完全没发觉她曾离开的样子,筠波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坐回小凳上做针线。 心思却再也不能平静了,翻江倒海般地汹涌澎湃。望着许如凉专注的侧脸,不禁发愣,这位丹阳郡主究竟有何独特之处,使得三殿下能为了她连性命安危都不顾? 许如凉忽然绾起一抹淡泊的笑,眼也未抬,就道:“凡诸事,贵在用心一也。” 筠波心头一跳,指尖传来锐锐的痛。低头看去,鲜红的血液沁出肌肤,团成血珠子,滴在了素白的绢面上。 “这是一次教训,下不为例。” 许如凉陡然抬起头来,炯炯目光锁定筠波,看得她无地自容,慌忙跪下请罪。可是关于慕连煊的指令,筠波却咬紧牙关,一句也不肯坦白。 许如凉心痛,她和筠波,怎么就会走到了这一步? 不过,也或许这才是她们应该有的结局吧? 毕竟前世筠波誓死效忠于她,最后却没有得到锦绣前程,反而落得那样凄惨下场…… 许如凉狠狠心,翻身背过脸去,“我不需要一个不肯完全效忠于我的婢仆。既然你选择忠于别人,我也只好去禀了皇后娘娘,请她为我另指一人。至于你……” 也许跟慕连煊是一条不错的路。 毕竟筠波本质上是个好姑娘,若能全她个锦绣前程,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要把曾经自己最亲信的人往外推,怎么都有种自己精心养大的好白菜被别人家的猪拱了的感觉。 不舍得,舍不得。 许如凉迟迟说不出口。 筠波心里越发没底。 既然已经知道她效忠三殿下,那么,除了跟三殿下,别的哪个主子还会要她? 可她还能跟三殿下吗? 三殿下要她守护丹阳郡主,任务失败,三殿下岂会留她? 就这样死掉吗? 不行,家中还有老娘和阿爹…… 筠波重重磕头,“奴婢死不足惜,只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筠波破釜沉舟般地问道:“您既然想回平阳王府,为何要拒绝三殿下的好意?” 许如凉一窒:“嗯?” *** 实在抱歉,让兄弟姐妹们久等了。这段时间老慕实在状态不佳,放假也只能躺着休养,没精力日更,再次抱歉。 之前说4月1日上架,不是老慕骗大家,确实有收到责编通知。但是老慕不争气,断更久了,4月1日当天被通知推迟上架时间…… 噗哈哈哈哈,兄弟姐妹们还有比这更大的愚人节玩笑么? 不过这不是玩笑,事实确实推迟上架了。 至于具体换什么时间上架,责编有说,但老慕不敢放消息了,万一又推迟,那就糗太大了啊哈哈哈。 说了这么多,中心思想其实只有一个,感谢长期以来大家伙儿不离不弃的支持,这也是老慕抱着病体残躯、每天被一百多个小学生虐,还要坚持把这个文写下去的所有动力。 谢谢大家!(小说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五十二章 出宫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更多支持!慕连煊竟然想帮她回平阳王府。 为什么? 许如凉思忖良久,挫败地发觉自己似乎完全不了解慕连煊,只得暂时抛开这个问题。反正,能回平阳王府,也正中她的心意。 便就这般到了四月初三。 许如凉一如既往早起去凤仪殿为皇后立威,只这一次没有避开慕连煊。因为筠波透露,慕连煊打算和她一道出宫,护送她去豫王府。 她倒不需要护送,只想趁同行的机会,有些事得问慕连煊。 可惜的是,慕连煊不买账。在皇后跟前尚且跟往常一般温文尔雅,笑容和煦,满口答应一路上好好照应她,可一离开凤仪殿却立即冷下脸来不苟言笑,对她的提问充耳不闻,也不搭理。 冷飕飕的面孔,配着那身深靛色的修身锦袍,像极了冰塑成的像,冻得人直打哆嗦。 然而,这才是前世最初和许如凉相处的慕连煊的样子。 曾经的慕连煊回来了,却怎么都有种陌生的感觉。 许如凉愕然无语。 慕连煊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的反应,径自大步流星在前面走着。 许如凉曾经是个倔强的人,前世每每慕连煊如此冷漠对她。她便会拎起裙裾一路小跑力争追上他。哪怕只能勉强做到不跟丢,也绝不会放弃。 可如今,想想。就算追上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望着峻拔的身影逐渐远去,许如凉摇了摇头,依旧走得慢条斯理,时不时还同身旁宫婢说几句话。 今天筠波被留在衍福殿守家,许如凉另点了一名宫婢同行,唤名绿鹞。 绿鹞今年十三岁。俏丽的面庞带点婴儿肥,显出几分稚气。不过这丫头面嫩心却不嫩。做事极有条理,为人十分牢靠。前世也是许如凉的臂膀之一。 若按前世升迁制度,待到绿鹞发力,少说也是六年后的事。 而今生这六年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一个筠波已经被挖墙脚,难道还要再损失一个绿鹞么? 经过彻夜斟酌,许如凉决定今天点她相随,也就是宣示主权了。 主仆二人一路从容,来到皇宫门口。 遥遥望去,慕连煊已经骑在马上,棕红色的纯血马离许如凉的车驾有段距离,却也没有径自先行。溜着马儿原地打转,等人的意味不言而喻。 绿鹞不禁掩嘴笑。 许如凉心下暗暗哂然。由着绿鹞搀扶上马车。思量慕连煊的姿态,大约还是能说话的,便挑起半边帘子朝外望去。想同他说话。 不意慕连煊一马当先,始终维持距离,而且完全没有靠近过来的意思。 派绿鹞去传话,他也没理会。 许如凉估摸着自己拉不下脸来当街高呼,只得悻悻作罢,撂下帘子闷回车驾内。 郁涩中来到位于城西的豫王府。 绿鹞扶许如凉下马车。 许如凉心不在焉。可再往前望去,哪里还有慕连煊的影子? 绿鹞似看穿她心中所想般。低低地道:“方才进巷口时王子肃前来迎接,三殿下托王子肃照应您,便独自快马加鞭朝那边去了。”说着,隐晦地指向巷口左拐的方向。 那是去谪仙居酒楼的方向。 可许如凉并不熟悉京都的街道,绿鹞也不认识谪仙居。 略感茫然。 恰这时候慕肃走了过来。 今天是他二姐及笄礼,为表重视,他倒也换了身得体的竹青色锦袍,衬得一张娃娃脸有了几分沉稳味道,越来越像个值得依靠的男人。 事实也是,很快他就会崭露头角。 敛起前世有经验的预见,许如凉莞尔一笑算作见礼。 慕肃反应平平,睇着她淡淡地道:“今天你就跟着我,别乱跑,否则出了事……”似乎觉得自己太乌鸦嘴,暗暗唾了一声,后面的话便没再说下去。 知道打忌口,看来真的成熟了。 许如凉心下哂笑,顺从地听他引导,很快便融入到大典的喜庆氛围中。 而这厢谪仙居三楼雅间内,却是另外一方光景。 慕连煊和颜茗再度聚首,隔着矮几相对而坐,各自面前放一只青花瓷盏。两只茶盏中间摊着一张狭长的纸条,大部分字迹已经被茶水渍得模糊不清。 碧绿清澈的明前龙井悠悠地冒着热气,气氛却寒冷得几乎凝结。 颜茗一会儿看看被沾湿的纸条,一会儿看看慕连煊,心里满满都是不理解,三殿下几时变得这般没定力? 区区线报,也能叫他激动得手抖…… 颜茗剥起纸条来看,只约摸看到“寻找软猬甲”几个字,登时沉了脸色。依稀辨认下去,不禁神色大变,吃惊地望向慕连煊。 慕连煊面沉寒霜,一言不发。 直到茶水不再冒热气,颜茗才打破沉默道:“你要帮她?” 慕连煊未作答。 “不用说了。”颜茗兀自冷冷地笑,十分轻蔑:“就算她要星星要月亮,我估摸着你也会想方设法给她弄下来。” “她既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只是想要一件软猬甲。” 慕连煊苦笑,取下腰壶,嘬了一口,呛了。 “是,她不贪心,她多容易满足啊?只要一件软猬甲!”颜茗嘲讽着,不忍直视地撇开眼,“可软猬甲是随随便便说要就能有的吗?你要上哪儿去给她弄去?” 关于软猬甲的传言。身为江湖中人,颜茗自然有所耳闻,甚至御风阁也曾多方搜寻。不过终无所获。 他当然不会知道,那件绝世宝甲,此刻就安安稳稳地压在慕连煊的箱底。 慕连煊缓缓掩下咳嗽,苦笑着又摇了摇头。 慢条斯理模样,端是叫人看着焦急。 颜茗不禁心火上蹿,“嗖”地站了起来,指着慕连煊怒道:“你看看你自己。为许家那丫头,消沉成什么样了?又是哭又是笑。还像个男人吗?” 那些岁月意气风发犹在眼前,转眼,并肩作战的队友变成了借酒消愁愁更愁的醉鬼,心痛的是他这个旁观者。 颜茗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哼了一声。 “十三。”慕连煊抬起眼皮睃了他一眼,凉薄地道:“你体会过像个男人一样爱着一个女人的感觉吗?”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男人,爱女人…… 颜茗语滞。 “颜十三啊颜十三,”慕连煊讥诮地大声笑起来,“你根本就不喜欢女人,怎么会理解?” “够了!”颜茗愤然,转过身去,挺直的脊背冷傲地对准慕连煊。脚步顿了一顿,便朝门口走去。 出门之前。愣地又收住脚步,“即使我不喜欢女人,那丹阳郡主也算不上女人!” 说罢。便要甩门离去。 慕连煊怔了怔,一个飞掠闪到颜茗身前,横手阻拦,“再帮我个忙。” “不帮!”颜茗绝然地掸开他手臂。 慕连煊手掌一打滑,似乎触了什么,也没心情在意。吐着酒气道:“最后一次。” “从小到大就知道拿这句话骗我帮我做事!”颜茗喃喃着撇开眼,左手拂过右手背。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一闪而逝的亲密接触,纵然心中有万般不愿意,终究是点头应了。 心头最后一块大石落地,慕连煊心情豁朗,畅快淋漓地放声大笑,使劲拍了拍颜茗的肩头:“十三啊,还是你好。” 颜茗不耐地挡开搁在肩上的手臂,叫慕连煊失去支撑,险些摔倒。 慕连煊这才觉出些许异样,“你怎么回事?”刚还说好来着,转眼连借个肩膀都不行了? 待看见颜茗脸上不同寻常的红晕,慕连煊这才有些担忧,最近诸事繁忙都要颜茗操劳,该不是累坏了?心里关切着,嘴上却习惯了嗤嘲:“赶紧叫老梁找人看看,别丢了你御风阁主的威名。” “不必!” 这一次,颜茗是实实在在待不下去了,一个空越翻窗而出,独留慕连煊在原地愣了愣。 酒楼上方凭空落下个人来,还是一袭白衣翩若惊鸿的美男子,安然无恙落下来之后也不理会诧异的众人,便就大摇大摆走出了酒楼……诡异的场面,到底是惊动了大堂里的酒客。 酒保老梁抖着胡子,提溜着青灰布袍摆子,忙不迭迎上三楼来找慕连煊请示。 慕连煊随意地道了声“无妨”,径自下楼。 估摸时辰,差不多豫王府那边的行动该收网了。 他要去护送他的傻丫头。 可当他进到豫王府,低调前进,沿途听到的却是众人的窃窃私议:“……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要不说豫王妃那样目下无尘的人,怎么端端就看中了丹阳郡主……原来是想说给幺子当媳妇。” 慕连煊皱起了眉头,聚拢的褶子几乎能夹死苍蝇。 一个灰蓝衣袍的小厮跑上前来道:“小的多喜,奉我们爷的话在此等候三殿下,爷说,若是三殿下先到,请三殿下移步龙训阁。” 龙训阁是豫王府外院书房。 通常情况下,慕肃绝不会主动去那里。 “怎么回事?” 慕连煊边走边问。 多喜恼得跺脚,道:“还不是大家伙儿见着我们爷时时与丹阳郡主同行,便起哄二人结亲……” “你们王妃应口了?”慕连煊陡然停驻脚步。 多喜被他突然的阴鸷气息吓了一跳,讷讷地道:“没……”当下一五一十将事情起因经过说了个明白。还不忘替自己主子抱怨:“您说这漆雕夫人也是,作为女家长辈,没有一点矜持,大家伙儿不过说着玩笑罢了,她倒当了真,趁着呼声竟当众提起亲事来……这可叫王妃和我们爷怎么办?”(小说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ps:隔壁坐的老教师养了一条狗狗,很可爱。 昨天得知狗狗名叫钢镚。 然后,悲剧就发生了,老慕一直在纠结,它究竟是一块呢,还是五毛呢? 第五十三章 思量 漆雕烟儿众目睽睽之下提出结亲意向,无论豫王妃同意或者拒绝缔结姻缡,都将给许如凉造成巨大的压力和伤害,甚至可能由此引发不可预计的后果。 怪只怪漆雕烟儿是继母。 慕连煊心下咒了声“妖妇该死!”别在背后的手已经紧捏成了拳头,面上却不动声色。长袖一拂,径自去了龙训阁。 因是溧阳郡主的及笄礼,身为父亲的豫王须得在前应酬。诸位兄弟也都趁机赚表现,无人肯落后。因而往日除了慕肃谁都能见着的龙训阁里,此时偏偏只有慕肃一人——被罚在此禁足。 甫见面,慕连煊劈头就问:“丹阳郡主呢?” 慕肃也没有好脾气。莫名其妙被拉郎配,任谁也高兴不起来。愤愤地回了句“不知道!” 诚然慕连煊担心许如凉,可事出意外皆因漆雕烟儿而起,怪不得慕肃。实在要怨,还得怨他自己没思虑周全,没想到漆雕氏这妖妇花样百出,防不胜防。 慕连煊不尴不尬地轻哼了一声,算作安慰慕肃,这方细问。 慕肃哼哼唧唧地道:“我母亲觉得丹阳郡主还不错……” “我只听结果。”慕连煊缓缓打断道。 他说话声音不高,语气也很平和,可纵然是如慕肃这般迟钝的人,也从中觉出了浓重的杀气,不自觉地气势矮了一半,道:“我离开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安排我二姐陪她去逛园子,后面的事我安排了人盯着,暂时还没消息。” “她们在哪个园子?” 豫王府是敕建府邸。规模比别的王府大许多,单大花园就有四个。 慕肃道:“我二姐住东跨院,大约是去了那附近的崔鹤园。如果那里没有,就去了我二姐最喜欢的韵龄园……”他话音未落,慕连煊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龙训阁。 慕肃哑然,就不知道带上他么? 慕连煊最终在离主院不远的弥桂圆见到许如凉和溧阳郡主。 许如凉一袭水蓝夏衫清新明丽,坐在小潭边的石头上划水玩。悠闲得不得了。溧阳郡主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许如凉玩,身边站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婢女。正悄声与她说着话。 溧阳郡主频频点头,时不时朝许如凉看一眼,只见许如凉似乎沉浸在玩水的乐趣中,全然不知道自己摊上了什么事。也不关心她们谈什么。 可许家的这位大姑娘,并非毫无城府之人…… 回想之前百花宴许如凉的表现,还有自己肿了三天、前头才刚复原的双足,溧阳郡主轻轻地蹙了蹙眉,吩咐道:“你再回去探,有消息马上来报我。” 婢女应“喏”,正要退去,回身之际突然发现不知几时出现在身后的慕连煊,惊得几乎失声尖叫。 溧阳郡主不悦地回头。见是慕连煊,压抑怒气,略略福身见礼道了声“三殿下”。 二人本同岁。但溧阳郡主月份稍早,按齿序是为慕连煊的从姐。只因君臣尊卑她才主动先行礼。 慕连煊略略拱手还礼唤了声“十七姐”。 破天荒的头一遭,叫溧阳郡主有瞬间懵滞,不过心里着实受用。 “三殿下造访舍下可是要找阿肃?”溧阳郡主软和了语气道:“只恐今日不巧,他大约还在席上替我待客,我这便叫人寻他去。” 说是唤慕肃去。实则是想去见家长,趁机劝父王和母妃解除弟弟的禁足。 在旁人面前。她还想着维护自家弟弟的颜面,替他遮掩秘密。 婢女会意地应了声“喏”便要退去。 慕连煊道:“无妨。”慢条斯理地朝许如凉的背影投去一道深邃目光,却对溧阳郡主道:“可否请十七姐借一步说话?” 溧阳郡主细眉微挑,留下婢女照看许如凉,随他去到旁边假山上的小亭里。 一刻钟后,二人又回到小潭边。 许如凉一直在扶拨水花玩,中途完全没有回过头来看一下这边情形。 诚如只有假装睡觉的人才永远唤不醒,也只有假装专注于某件事的人才始终不会开小差。许家这位大姑娘,大抵便是装的了。 想想方才慕连煊说的话,逐一受到验证,溧阳郡主越发坚定了决心,唤上婢女一道离开。 潭边只剩下了许如凉和慕连煊。 谁都不说话,除了偶尔水花溅起的清响,四下再无声息,静得可怕。 许如凉仍然在划水。 娇娇小小的水蓝身影,映照清澈湛蓝的潭水,越发显得单薄惹人怜惜,叫人有种冲动,好想将她揽进怀里,保护她,再也不要让她受到纷纷扰扰的伤害。 纵使决定按前世原路走,眼前却看不得她受一点点损伤。 慕连煊徐徐靠近,修长的身影在荡漾的潭水中投下一片阴影,完全盖住了许如凉的。 许如凉再也装不下去,只得收了手。站起来想离慕连煊远点儿,一双柔夷却被捉个正着,裹进一方柔软干燥的丝帕中。 慕连煊似嗔似怜,边轻轻摩挲替她擦干手上水珠,边悠悠地道:“虽然已经四月天,水还是很凉,你小心贪玩冻了手。你喜欢戏水,不若明年盛夏时节我带你去猎场的寒山湖游玩,那里水质清澈,环境清幽,视野比这里开阔得多,你应该会喜欢。” 寒山湖,许如凉多次想去而未能去成的一个地方,其实离兴庆并不远。 前世许如凉就想和慕连煊一起去一次,可是太难了。以至于她常常自嘲没有先见之明,错过了唯一的时机,正是明年夏天。 从后年的夏天开始。慕连煊登基为帝,跟几大权臣斗智斗勇,夙兴夜寐。根本没闲暇时间外出。 而至于慕连煊亲政以后,虽然权力逐步稳固,可国不能一日无君,宫不能一日无主,他们二人之中,务必有一人留在宫里坐镇,绝没有机会同时外出。 可前世的明年夏天。许如凉完全埋没在琴棋书画、规矩礼仪的学习之中。慕连煊则时常被永和帝外派,鲜少在宫里。二人之间几乎无交流。更遑论一起出宫游玩,想想都是可惜。 现在,慕连煊承诺会在这“唯一的时机”时带她去寒山湖……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是内心的期望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强烈。 许如凉微哂。有意戳穿慕连煊开的空头支票,状似天真地问道:“为什么不是今年?” “明知故问!” 慕连煊微微地笑着,情不自禁地刮了下她娇俏的鼻尖,满是宠溺。 灿烂的阳光下,平静的潭水边,稚嫩的小丫头,和爽朗的少年……时光仿佛流转回到了二人的前世,一切都是彼此熟悉的模样。 除了两颗隔着肚皮,早已千锤百炼的心。 许如凉撇开眼。强迫自己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平静因为慕连煊任何微小举动而骤生波澜的心情,恢复理智。 作为重活一世的人。她当然已经知道今年夏天慕连煊会去做什么。 可慕连煊自己知道吗? 他的“明知故问”指的又是什么? 他又变出了什么新花样? 许如凉百思无解,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可话头是她挑起的,她也不是输不起的人,便又笑着道:“我怎么会知道?” 既然开始决定装傻,就要装傻到底。 脾气一点都没变! 也罢。你要装,我惯着就是了! 慕连煊失笑。情不自禁地揉了揉她头发,“那我告诉你,因为今年夏天我要去……” 打仗。 极其简单的字眼,却代表了最残酷、最血腥。 那种黄沙飞扬、鲜血喷溅、人与马相互践踏的混乱,跃然眼前,不堪直视。慕连煊不想再提及,至少不想在许如凉面前提及,冲到嗓子眼的话生生又忍住了。 许如凉眉峰一挑,明亮大眼闪烁着揶揄的光芒,定定地看着他,等他给出确切的答案。 慕连煊一愣。 阿凉在嘲讽他? 许如凉眼神中的不屑、怀疑和轻蔑,比战争更深刻地刺痛了他。 慕连煊黯然垂眸。 她习惯转棋子,她知道慕肃和颜茗的前程,她认识方长清,她会用笛音支使老二的信鸽,她还想到造软猬甲保她哥性命……种种种种皆表明,她确实和他一样,再世为人,而且记得前世种种。 因为前世种种权谋,以及最后死亡,所以她憎恨他。 这些,他都甘愿承受。 可她怎能怀疑他? 十年相识,六年夫妻,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 不信任也无妨,他会重新让她建立对他的信心。 可那也得有机会。 慕连煊转过身去背对许如凉,心绪沉沉。 万一没机会了呢? 前世仰仗宝甲护身,纵然前路茫然,他也从不曾徘徊,不担心也许自己会在战场上受伤,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可是今生决定将软猬甲送给许如净防身,他自己便只能赤膊上阵。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谁又能确保他的安全? 万一他战亡,谁来保护他的傻丫头? 他的傻丫头实在太傻了,离开了他,就完全失去了自保能力。 前世不就如此么? 他不过出宫去见东方长清,不过就那么一会儿…… 为了他的傻丫头,他要活下去! 那么,软猬甲…… 不,不行。 失去许如净,将是阿凉一生的悲痛,他怎么忍心再让她经历一次? 慕连煊闭上眼,耳畔恍惚响起那日许如凉发自肺腑的笑声,似行云流水般曼妙,令他着迷,令他痴狂。 前世阿凉从没有那般笑过,因为她心里有了太多悲伤……(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转折 许如凉有些诧异,又有些恍惚。 是错觉吗?为什么会觉得,眼前的慕连煊,散发着一股落寞的气息? 印象中,在慕连煊身上,从来只有与生俱来的王者气质,或锐意进取,或雍容深沉……总是成竹在胸,张弛有度,无往而不利。 绝没有落寞的时候! 可现在,纵然欣长的脊背依然挺拔,逆光而立,却单薄得不盈一握,叫人看着心疼,有种冲动想抱紧他,温暖他,安慰他…… 不,不,不。 他是慕连煊啊!天生的主宰者,怎么会需要别人的温暖和安慰? 更何况,他在乎吗? 前世,不是没给过他全心全意的温柔,结果怎样? 敛起短暂的失神,许如凉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凉凉地道:“既然三殿下不想说,我就先回去了。王妃吩咐溧阳姐姐伴我,分开太久,难免溧阳姐姐难办。”说罢便就要走。 一副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可从前阿凉最黏的就是他。 慕连煊黯了黯。 阿凉的绝情,是因为出现了别的人,可以代替他守护她么? 以阿凉实际的心智,不可能不明白目前处境,妖妇有意将她推给小肃,豫王妃有意为小肃娶她,双方家长你情我愿的,这门亲事很可能会成。 她,极可能被嫁给慕肃。 可她却丝毫不着急。 “你愿意吗?” “愿意什么?”许如凉驻足。揶揄地笑:“殿下好意,小女心领了。可明年夏天太久远,也许到那时候。殿下会公务缠身呢?” 还在对前世的错过耿耿于怀? 可他已经另有所指。 不过这也正是他的傻丫头的可爱之处。 心情顿时好了一大半,慕连煊有意逗她玩,涩涩笑道:“我说的是婚事,你的婚事。我听说你母亲为你向豫王妃提亲了?” 倒要看你什么反应! 许如凉眼皮都没动一下,满不在乎地“喔”了一声。 慕连煊就不理解了,“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许如凉比他更不理解。 慕连煊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问她担不担心被嫁给慕肃? 如果他自己是阿凉,重活一世。有机会重新选择,他也未必不会选择小肃。 平心而论。小肃不错——生得俊朗,身份尊贵,为人忠厚,顾家又爱妻。事业有成,却不必强制背负守护江山社稷的巨大压力…… 阿凉嫁给小肃,确实比嫁给他会活得更轻松。 现在,这样的机会有人给她送上门,她只要坐看水到渠成就行,还担心什么呢? 慕连煊自嘲地笑笑。 唇角浅浅弯起的弧度,越发显出他的落寞。 许如凉莫名地感觉心尖疼了一下,来不及捕捉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宽慰他。却又不愿意让自己再沉迷于他,最终冷冷地道:“三殿下会容许此事发生?” 虽然恼怒自己成为他计划中的一部分,被他像棋子一般规划安排。可有些便利也是事实。 比如,不必担心遭遇各种意外。 因为慕连煊和她父王一样,绝不会容许无关的阿猫阿狗破坏他们既定的计划。 慕连煊却不知道许如凉心里是怎么想的,只听出来她指望着他。心情顿时大好,回了声“不会。”也不管憨笑的模样很毁他高冷的帝王形象。 许如凉不忍直视地撇开眼,淡淡地道:“所以。我要担心什么?” 慕连煊几乎被激动的心情冲昏头脑,越发罔顾形象。连声地应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在,你安心便是。” 有我在,你安心便是。 这话,已经不是第一遍听了。 许如凉心泛涟漪,急忙垂眸掩饰眼底的酸涩,凉薄地道声“多谢”,便就转身要走。 慕连煊道:“等等。” “还有何事?”许如凉驻足,不堪回眸。只怕转身看见那熟悉的容颜,就会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慕连煊走到她身旁,“我送你回去。” 温柔到骨子里的声线,终于击溃了许如凉最后的心理防线,连一声“好”也说不出口,只是咬紧颤抖的双唇,竭力不让眼泪夺眶而出,低头默默地往前走。 鹅卵石铺成的通幽小径,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正合某人心意。 慕连煊兴致盎然,时不时点评一下路边花木,想逗许如凉。 许如凉却心不在焉,失神地走着,不知何时突然眼前一花人就落进一个坚实怀抱,同时还有尖叫声从下面传来。 回过神来,方知道刚才自己被慕连煊带飞了,稳稳地落在草甸上。 身边小径上跌坐着许凝。 看样子刚才的尖叫声就是来自于她。 王嬷嬷急忙扶她起来。 许凝指着许如凉,破口就骂:“小矮子没眼睛啊!” 许如凉无所谓地一笑,不欲理会。 许凝一拳打在软棉花上,气得不行:“你等着,我要告诉娘亲你撞了我。回府以后我还要告诉父王,你把我撞摔倒了,让父王罚你禁足!” 许如凉想笑,最终还是忍住了。 却意外听见慕连煊道:“说别人没眼睛,那你这有眼睛的怎么还往别人身上撞?” 许凝登时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谁敢反驳她? 气呼呼地抬头瞪向眼前说话的人。 好高啊! 比二哥高很多很多,比大哥还要高……而且刚才他抱小矮子飞起来了。好厉害啊,比二哥厉害多了,二哥连骑马都学不会。 许凝好奇地看得出神。 王嬷嬷忙救场道:“二姑娘是奉夫人之命来接郡主回去的。” 好像搬出漆雕烟儿的名头就能压住她似的。 许如凉没心情。也就不想理会。 又意外地听慕连煊道:“不必。本殿会亲自送丹阳郡主回去。” 许如凉和王嬷嬷皆诧异。 反倒是许凝被他的声音点醒了,问道:“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问得很直白,也很没礼貌。 慕连煊忽然想起了前世,初次见许如凉的时候,许如凉在他怀里醒来,第一句话说的是“请问你是人还是鬼?” 虽然傻,至少还是讲礼貌的。 回忆悠悠。笑意不自觉地爬上脸颊。 落在许凝眼里,只觉得。这个人笑起来真好看,比大哥、二哥和王勇都好看。大哥从来不笑,二哥笑得好难听,王勇笑起来像傻子…… 她更迫切地想认识这个人。 可慕连煊却不欲与她多做纠缠。径自护着许如凉继续往前走。 许凝气得大喊:“站住!我问你是谁!”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不听她的话。 这个人不仅不听她说话,还和小矮子一起玩,气死她了! 许凝跺一跺脚,罔顾王嬷嬷提醒她这个人是三皇子,她应该行全福礼,便似一阵风般冲向许如凉,想让许如凉尝尝她的厉害。 许如凉还没注意,却是慕连煊眼疾手快,护着她闪开。 许凝收势不及。摔了个面朝大地。 王嬷嬷惊呼着上前扶她,声声唤着“小祖宗”。 许凝其实是个要强的性子。原本没觉得怎样,被她这一声声“摔疼了没有”问的。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好像很委屈似的。 许如凉皱眉。 无论她如何不喜欢许凝,许凝始终是她妹妹。许家人是一体的。在别人家的地头上,许凝失格,就是整个许家氏族的失格。 她取帕子递给许凝,“别哭了。” “不要你管!”许凝大力一臂推在许如凉肩头。 许如凉踉跄往后退,险些摔倒。 慕连煊眼疾手快。再次稳稳接住,可脾气却不再像前两次隐忍。睇着王嬷嬷,冷冷地道:“回去告诉你们王爷和夫人,如果还想要他们的女儿,就教她认清长幼尊卑。” 许凝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总算止住了哭声,只那抽抽搭搭的样子,看着好像更委屈。 可是,没人会心疼她。 王嬷嬷忙连声应喏,还想捎许如凉一块儿回去——不把许如凉一起带回去,怎么向漆雕烟儿交代许凝受辱的事? 慕连煊眉峰轻挑,若有所指地道:“本殿听说漆雕夫人出自宁朔书香门第漆雕氏,极其注重礼节,想必,教自己的女儿应该不在话下?” 这话,几个意思? 如果夫人教不好自己的女儿,就要把二姑娘转给别人教养么? 王嬷嬷心里“咯噔”一落。 因为百花宴上当众出丑,还有那废物内侍卖主求活,最近许琦对漆雕烟儿极其不满,令她移居西跨院暖阁,没有他的命令不能出门——等同于幽禁。 此番若非收到豫王妃亲笔的请帖,漆雕烟儿断断不能走出府门一步。 可以说,王爷对夫人,全无半点夫妻情分…… 联系之前有传闻说皇后觉得长房子嗣单薄,想给王爷安排几个屋里人,王嬷嬷脸色都青白了。紧忙连声应“是”,带许凝落荒而逃。 慕连煊心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屑表现,转向许如凉便又恢复了当初温柔,“我们走吧。” 许如凉站着没动,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他看。 如果说慕连煊翻着花样接近她,是想以她为突破口,巩固与许家的关系,那么,慕连煊实际想讨好的人,应该是她的父王。 可刚才慕连煊对王嬷嬷说的那些话,不得罪她父王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何谈讨好? 他不在乎与许家的盟友关系了吗? 那他又为什么要接近她?(未完待续) ps:周末了,却不能放松。看书好痛苦…… 第五十五章 回府 慕连煊捕捉到她眼里的探究,却不想破坏好不容易营造的和谐氛围,便作势往自己脸颊上抹了抹,戏谑地笑道:“丹阳郡主盯着本殿看,可是因为本殿脸上有花?” 前世是他经常突然地盯着许如凉看,许如凉每每都愣愣地捂着自己的脸颊,问他“怎么了,我脸上脏了?” 此番互换看与被看的角色,慕连煊感觉自己好像体会到了许如凉当时的心情,不禁欢喜,既然他能体会阿凉的心情,那么阿凉现在应该能体会前世他为她着迷的心情了吧? 心情好极了,笑得越发灿烂。 惹得许如凉心律一突,急忙移开视线。 原来煊煊自己莫名其妙被别人盯着看的时候,也会是这样的反应。亏得前世他总是嘲笑她“傻瓜”,其实他自己也很傻! 想起前世相处,许如凉不自然地偷偷觑向慕连煊。 视线触及他炽烈眸光,便如遭火灼一般,慌忙地低下了头,掩饰脸颊上的*辣。 前世每每慕连煊嘲笑她是“傻瓜”,总会亲吻她。 他说那是太医告诉他的秘方,亲吻傻瓜,能帮傻瓜赶跑傻气。傻气被赶跑,傻瓜就会变聪明。 当时她信以为真。 不过后来她问了方长清,才知道太医根本没有那么说过,都是慕连煊捉弄她的。 她很生气。 后来慕连煊故技重施。她就质问他。 慕连煊笑道:“你看,以前你都没发现,现在你却发现了。是不是比以前变聪明了?” 她一想,有道理啊! 从此深信不疑。 而现在,她突然发现慕连煊其实也是个“傻瓜”。 可后来他不傻了。 那他的傻气又是被谁的亲吻赶跑的?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个“身患重疾的姐姐”。 许如凉神思一顿,所有的旖旎遐思瞬间烟消云散。轻轻地吐口气,恢复从容模样,抬起头来直面慕连煊。“殿下脸上确实有花,不妨去洗洗。我就先失陪了。” 转身就走。 慕连煊微愣,很快又豁然开朗。 他的傻丫头肯定是想起前世种种,害羞了——因他而害羞,说明她心里有他。 心情顿时更美妙。欢喜的笑意漫进眼底。慕连煊几乎想要冲过去抱起许如凉,告诉她,他有多么开心。又担心惊了她。这方控制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地提步跟上。 便陪到了豫王府门口。 溧阳郡主的婢女陪着绿鹞从角门出来。 绿鹞自立即来到许如凉身边,而溧阳郡主的婢女则与慕连煊借一步说话。 片刻后,婢女告辞,慕连煊来到许如凉身边。 许如凉不闻不问,一派淡然。 在慕连煊看来,却是她对他极大的信任。心情简直好得不能更好,道了声:“稍等。” 许如凉话不多说,点头回应。 未几。便看见漆雕烟儿和许凝由婢仆陪着出来。 漆雕烟儿脸色不大好看。 刚才原本她和豫王妃谈得好好的,眼看就要应口了,突然溧阳郡主进去和豫王妃说了会儿话,随后豫王妃对她态度大变,再也不谈结亲的事。 她提了几次,都被豫王妃软绵绵地推回来。 最后实在感觉没意思。她提出告辞。 豫王妃没有挽留,而且只派个管事娘子相送。几乎等同于遭到逐客待遇,脸色怎么可能好看? 这会儿看见许如凉,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溧阳郡主一直和小蹄子在一起,突然回去找豫王妃说了什么,指不定就是小蹄子给她丢脸了! 漆雕烟儿厌恶地瞪向许如凉。 许如凉要去与她们汇合。 慕连煊不动声色地拦了一下,示意她去她自己的马车。 难道计划不是这样? 许如凉不遑多思,顺从地搭着绿鹞,施施然朝皇宫的车驾走去。便听得漆雕烟儿似乎惊奇地叫唤:“那是丹阳么?” 被点名了,当然不能做没听见。 许如凉驻足,回身唤了声“夫人”。 漆雕烟儿笑道:“刚才让凝儿去寻你,你不回来,我还以为你想留下多玩一会儿,怎么样,玩得还好吗?”便开始对许如凉嘘寒问暖起来。 许如凉但笑不语。 漆雕烟儿话锋陡然一转:“原还想着等会儿再派人来接你,既然你也马上要走了,正巧,就随我回去吧。” “可皇后娘娘那里……” 许如凉面露为难。 诚然她确信慕连煊自有安排,不必她操心。故意这么一问,不过是做给毒妇看罢了。 漆雕烟儿浑然不觉,只听许如凉又搬出皇后压她,心下大为光火。 还想靠你那皇后大姑妈? 偏不叫你如意! 今天带你回王府,山高皇帝远,到时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你的皇后大姑妈还能不能给你撑腰! 心里这般想着,就感觉顺坦了些。漆雕烟儿笑吟吟道:“你也有些日子没见你爹爹和哥哥了,该回去向他们问个安,省得叫人说我们许家的女儿没教养。” 倒打一耙,说得好像是许如凉给许家丢脸了似的。 不过,终归是中计了。 左右没有旁人,许如凉也不在乎漆雕烟儿说她什么,作势略为迟疑,才点头道:“好。” 温温柔柔,恭恭顺顺,如细雨绵绵覆灭星星之火,一下子让漆雕烟儿准备的满肚子的恶言恶语完全发作不出来,憋在心里,难受得要命。 暗自内伤。还得笑脸示人,漆雕烟儿眼睛都红了。 许如凉只做未觉,登上平阳王府的马车。 慕连煊上马紧跟其右。 漆雕烟儿皱眉。 刚才慕连煊在弥桂圆说的话。王嬷嬷原模原样说给她听了。她也就知道了,这位三皇子,对她们母女可不怀仁慈。 他跟在小蹄子身边,自己岂不是要处处制肘? 务必把他遣开。 漆雕烟儿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府相离不远,不敢劳三殿下相送,就此别过吧。” 说得好像很恭敬,其实最轻蔑不过。 区区三皇子。母妃出身微寒,位份也不高。且是犯事而死,更没有母族后盾,全靠平阳王府支持他才有今日光鲜,其实不过落魄之子。在她平阳王妃面前神气什么? 她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 漆雕烟儿兀自给自己加底气,也给许凝找补脸面。 许如凉已经坐在车厢内,闻言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毒妇眼光不远,胆子却不小。 但听慕连煊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殿应过母后护送丹阳郡主。”许如凉几乎失笑,漆雕烟儿却气得简直要背过去。 皇后皇后,又抬出皇后来压她!皇后和到底她什么仇什么怨? 想到皇后要往平阳王府送人的传言,漆雕烟儿不禁冷笑。嫌长房子嗣单薄?皇后自己还不是一个都生不出来? 皇上不也才两个儿子么? 怎不见皇后为皇上广纳后妃? 死乞白赖霸着皇后宝座,为了保住自己的皇后之位,无所不用其极。不惜和仇人的儿子沆瀣一气,简直没脸没皮! 一通腹诽,鄙夷地睇向慕连煊。 小杂种也是好笑,认贼做母还不亦乐乎。 行,随你去吧! “如此,三殿下请便。” 漆雕烟儿一甩袖。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许凝落后几步,终于得到机会。脆脆地问道:“你叫三殿下?” 漆雕烟儿恼怒不已,回头来严厉地唤了她一声。 许凝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跟过去。 原本为讲排场,她们母女分乘二辆马车过来的。现在许如凉占了一辆,她们母女都不愿意和许如凉同乘,便只得母女同乘一辆。为此许凝又闹脾气,被漆雕烟儿强行喝止,这才得以启程回府。 许如凉哂然。 独坐车内,前因后果细细一想,渐渐明白过来,慕连煊这是使得一手欲擒故纵。 真阴险! 许如凉想了想,让绿鹞也上车,吩咐道:“今天的事,我不想让另外的人知道。” 漆雕淑人和许二姑娘的德性,真是叫人打开眼界。绿鹞心里惊叹,却更知道要想活命就得守口如瓶的职业操守,回道:“奴婢省得。” 许如凉点点头,闭目养神。 从从容容的,端是大气坦荡,隐隐的,有种相似于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的风范…… 绿鹞心头一跳,急忙垂眼皮掩饰。 沉默中就到了平阳王府。 听得慕连煊说“告辞”,许如凉蓦然睁眼。 此番出宫,她便没打算再进宫。 往后她处江湖之远,慕连煊居庙堂之高,她和他之间,也许再无相见之日。今日之别,将成永别…… 从此与慕连煊形同陌路,她应该觉得轻松的,可是为什么,心会觉得痛? 绿鹞已经下车,返身来搀扶许如凉。 许如凉突然不想下车,无法与慕连煊面对面。静坐车内,心绪难平。 良久后,耳边传来马蹄声,渐渐远去。 慕连煊走了。 许如凉几多迟疑,终究是稍稍挑开帘子,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她爱过一世的男人的背影。 可长巷里早已空荡荡。 只有青石板铺的路面上留下的那一串马蹄印,无声地验证着,曾经有人经过。 许如凉顿觉失落。 耳边就传来一把温柔到骨子里的声音:“你醒了?” 窗口缓缓出现慕连煊的笑颜。 许如凉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失而复得的欣喜,激动得几乎喜极而泣,“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慕连煊笑得宠溺:“突然想起还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没对郡主说,不说不行,所以我让云峰先去前面路口等我。” 云峰便是慕连煊的马儿,许如凉给起的名字。 许如凉愣怔间,慕连煊已经伸手过来,亲自扶她下车,在她耳边温柔地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要照顾好你自己,等我回来。” 许如凉又是一阵愕然。 慕连煊却很快恢复了冷峻神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冰冷眼风带着警慑,一眼扫过漆雕烟儿,转身离去。 绿鹞也得回宫,虽然不放心许如凉,终究只能告辞。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许如凉久久不能收回视线。耳边就响起漆雕烟儿刻薄的声音:“还不进府吗?”(未完待续) ps:周末留校,宅在宿舍里码字。同事好心好意邀我家去吃饭,饭后燕窝进补,盛情之至。 可惜,老慕一回宿舍就腹泻两回。 当真是病体残躯,虚不受补。 第五十六章 撩拨 许如凉突然回身,冲漆雕烟儿阴涩涩地笑了一下。 瞬间的事,很快就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道:“夫人先请。” 从前她纵使心里恨极了漆雕烟儿,想给漆雕烟儿使绊子,也多是侧面进攻,从没像这次正面出击。 漆雕烟儿悚然,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颤,脚下踉跄。 王嬷嬷扶她,“夫人怎么了?” 漆雕烟儿的视线还定格在许如凉脸上。 &n∑∽wan∑∽shu∑∽ba,$anshu∧ba.bsp;许如凉又冲她笑了一下。 漆雕烟儿脸色唰地就白了,语塞地“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嬷嬷诧异地顺她视线看向许如凉,却只看到许如凉温驯恭顺,盈盈含笑的模样,不明白漆雕烟儿为什么这样紧张。恰这时候许凝又叫唤开了,她自先服侍许凝要紧。 撩拨的目的已经达到,许如凉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见好就收,做一派天真模样道:“夫人是想说让我先回去么?” 不等漆雕烟儿得话,朝自己身上看了一下,她又道:“夫人思虑得周到,现在这副风尘仆仆模样,确实不适合去见父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回去了稍事洗漱了。夫人请便。” 略略福了福身,做足了礼数,然后头也不回地当先进府。 漆雕烟儿气得浑身发抖。 不过几日没见,小蹄子似乎完全变了个人,不再是原来的傻子。给人的感觉,更像……皇后! 对,这些日子在宫里。肯定是皇后支使的她! 皇后! 又是皇后! 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苦一再为难我? 漆雕烟儿攥紧了拳头。 王嬷嬷和许凝走过来,见她惊惶形容,少不得又询问怎么了。 “你没看见?”漆雕烟儿近乎崩溃:“刚才小蹄子笑得,笑得……诡异,像个怪物,像怪物看见猎物……”语无伦次地说着。下意识摸了摸后颈,感觉凉飕飕的。 王嬷嬷刚才只顾着服侍许凝,没留意许如凉做了什么。 只道漆雕烟儿又自己吓自己。王嬷嬷不以为意,口不由心地劝了几句,作势望了望天色,说道:“看样子就要起风了。夫人早些进府吧。” 漆雕烟儿有苦难言。愤恨地咬白了嘴唇,只得先进府。 清心居众人得到了消息,菲湘领着尔琴和尔棋在二门内迎许如凉,看见许如凉完好无缺地回来,三人不约而同拍着胸脯念佛号。 尔琴喜道:“您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 许如凉忙制止:“先回去再说。” 隐隐已经能听见漆雕烟儿的人的声音,菲湘等人交换个眼色,迅速撤离二门。 回到清心居,留守的十来人巴巴地张望着。看见许如凉,一下子全涌了出来。簇拥许如凉进门。 小院里横七竖八拉着几条绳子,晒着五颜六色的衣被。 尔画道:“这几天天气好,菲湘姐让大伙儿把冬衣和棉被都翻出来晒晒,省得生了霉味。还有夏衫和秋衣,是准备带去的。” 即使她意外地没能如约回府,菲湘也没有慌乱,仍然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外公挑的人,果然没错。 许如凉满意地点点头,朝东南墙角走去。 东南墙种着一株西府海棠。 满院花植,许如凉最钟爱这株海棠,因为是许如净亲手为她种下的。 每当暖春时节,海棠花开极盛,粉红的花朵灿若晓天明霞,峭立枝头迎风而动,楚楚有致,抢尽一院风头。可如今到了四月天上,粉红落尽,只余油绿。 许如凉撩着叶子,慨然:“走的时候还是春天,回来已经是夏天了。” 不过几日而已,却有了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菲湘忙道:“回来了就好。”遣了余人各司其职,这厢跟许如凉进屋说话:“昨儿晚上奴婢在院里抓到一只信鸽,您看。”取一支火漆竹筒小管给许如凉。 许如凉拆开看了看,心头一颗大石瞬间落了地。 外公已经派人出发了! 按日程推算,韶国公府的人应该已经渡过长江北上,走过四分之一的路,差不多进入川渝道达州地界了。 达州再往北上途径五座城池,抵达黄河南岸。 一旦渡过黄河,到达兴庆指日可待。 许如凉又激动又忐忑,在屋里踱着步,心心念念地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外公了,又能见到外公了。 外公还是原来的模样么? 头发有没有变白?胡须长没长长?笑声是不是更爽朗了? 很快,很快她就又能见着外公,她要亲自数一数外公的白头发,量一量外公的胡须,亲耳听外公的笑声……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她要说给外公听。 许如凉有些雀跃,憧憬地诉说着她的计划。 菲湘盈盈含笑望着她。 许如凉突然地收住脚步,“可是今年你还得留下来。” 此番去韶阳,并非永远离开兴庆。还要回来,就得时时留意着消息,才不至于等她回来时,觉得与这里的一切脱了节。 而能留下来最妥帖的人,只有菲湘。 菲湘顺从地道:“但听郡主安排。” 许如凉感叹地握住她的手,“南边有很多和咱们平阳王府不一样的地方,将来一定有机会,咱们一起去看看。” 菲湘连连点头,“一定!” 她要为二姐洗清冤屈,带二姐的灵位回到江南,去经历二姐向她描述过的那些江南富饶风物…… 又商议了一番细节,差不多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用罢午膳。许如凉歇了个午觉。 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众人便没有唤醒她,直至申末时分被一阵叫嚷声吵醒。 许如凉不爽地“嘤咛”了一声。 尔琴过来边为她更衣。边道:“是二姑娘过来了。” “来做什么?”许如凉揉着额发,因为没能睡到自然醒,精神上还有些没缓过来。 尔画就递上了醒神汤。 尔琴道:“为觉姑娘生辰的事。” 许如凉呷了口汤,神思渐渐清明过来。 是了,后日便是四月初五,到了慕觉的生辰。 原本一个庶出女的生辰不必大费周章特意设宴,不过许沈向来宠着慕觉。每年慕觉生辰,都要操办一回,热闹热闹。 而许如凉印象中。今年慕觉的生辰宴特别隆重。二姑妈不仅广发请柬邀请诸位宗室郡主,还特意亲自撰帖邀请毒妇、许凝和她——不过她由于禁足没能去成,也就没能亲眼目睹盛况。 一切都是慕觉自己形容的。 前世慕觉每每回忆起这次生辰,都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慢…… 许如凉哂然地勾了勾嘴角。 今年的特别。其实二姑妈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向大表嫂卫氏示威——前世慕觉一共有过四次特别奢华的生辰宴,分别是卫氏怀孕的那四年。 不过,有些事不必拆穿。 反正她不会去赴宴,不用看靡靡锦绣下的腐朽和阴谋,眼不见心为净,何苦管别人闲事? 但有些事却要理明白。 许如凉笑意转冷,讥诮地道:“想必是为了贺仪的事?” 尔琴不齿地点了点头。 打算让许凝赴宴,却不替许凝预备送给慕觉的贺礼。反而让许凝到她这里占便宜,当真好一个精打细算、勤俭持家的贤内助! 许如凉略略思忖。吩咐尔画取来十二生肖印章。 尔画领命去,很快就拿来十一枚印章。 许如凉拣出代表她自己的卯兔章,和代表哥哥的酉鸡章,指尖在未羊章上几番徘徊,终究也拣了出来。 “这三枚替我收好。” 尔画拿丝帕小心翼翼地包了,收纳在天鹅绒锦盒里。 许如凉又拣出申猴章——上次答应过送给慕觉的,正好趁这次机会。 对众人做下一番交代。 尔画很快完成布置,尔琴这才去请许凝进屋。 许凝依然是一身红装,见面就道:“慕觉生日,你要给她送礼物。” 许如凉失笑:“上次不是已经送过了吗?你忘了?”一顿,又道:“还有你的也已经一起提早送给你了。” “我……” 许凝吱唔了。 当时只图眼前好,哪里想过,出来混,终有一天都要还的。 许如凉指了指自己的空荡荡的房间,“你自己看,都被你们搬光了,我还能送什么?” 许凝顺她所指睃了一圈,顿时眼冒精光,“那不是还有嘛!”不等许如凉说什么,她径自跑去将三五枚印章分别从不同地方找了出来。 “我只有这些了!”许如凉作势不舍地随手抢回一枚辰龙章。 “小气鬼!”许凝直翻白眼,仔细端详怀里的玩意儿,突然眼睛又亮了,这不是慕觉向她炫耀过的东西吗? 她现在有更多的! 到时候她就带这些东西去给慕觉看,看慕觉还拿什么跟她比! 嗯,就这么决定了。 许凝兀自道:“就送这些好了啊,我帮你送吧。” 上钩了。 许如凉阴涩涩地勾了勾嘴角,一番虚与委蛇,终是让许凝“凯旋归去”。 依瑶不禁噘嘴碎碎念:“这下子可真是空荡荡了。” 许如凉莞尔。 东西全部搬走也无所谓,反正这里的人,她们母女是一个也搬不走。 而她,恰恰只在乎人。 着依瑶守门,点了菲湘和四个一等侍女关起门来商议,她去韶阳期间,随行和留守的人员分配。 此间按下,差不多就到了晚膳时辰。 许如净下学回府,又在外书房完成了考校,还没更衣就忙不迭先过来探望妹妹,陪许如凉一起用餐。说起慕觉生辰的事,问许如凉准备了没有。 许如凉笑道:“准备什么?我没打算去呀。” “为什么不去?” 许如净有些意外。 从前他倒也不觉得许如凉应该降低身份去为个庶女庆生,但今年情况不同,许如凉去了可以认识更多同龄人。而且生辰宴的氛围比百花宴轻松,适合自由交友。 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许如凉摇头,“不想去。” 再多的好,也抵不消心里的不舒坦。 看见妹妹拧巴的的小鼻子,许如净瞬间改变立场,宠溺地捏了捏她鼻尖,“行。不想去就不去,没什么的大不了的。” “哥最好了!”许如凉畅然。 却听菲湘在门槛外禀道:“王嬷嬷来了。” “何事?”许如凉不悦地挑眉,有种不祥的预感。 王嬷嬷腆脸道:“夫人吩咐后日觉姑娘的生辰宴您也要一块儿去,让您准备一下。”(未完待续……) ps:开会神马的,好烦。 被点到名神马的,更烦。 多次被点到名神马的,简直不能更烦。 第五十七章 反间 许如净打量许如凉的脸色,不必许如凉开口,他首先睇向王嬷嬷道:“你去回了夫人,郡主才回府中,需得修养几日,不便亲往恭贺表妹生辰。” “这……”王嬷嬷脸色一僵:刁钻的眼光扫过年幼的兄妹俩,就想起了漆雕烟儿的话:“把她带到宋王府去,到时候她在她二姑眼皮底下出了丑,我倒要看皇后是保她这侄女,还是保亲妹!许家女不是团结么?哼!” 那声“哼”,不重,却浸透了寒意,可见夫人是下定了决心的。 夫人别的没什么,唯独这“心狠手辣”是言出必行的。但凡谁敢忤逆夫人,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回想起来,最近行事接连失利,夫人对她的办事能力已经越来越没信心,倘若这次又不能顺利完成,只怕不仅她自己落不着好,还要连累勇哥儿和他爹的前程…… 王嬷嬷心头一寒,说道:“这可不行。宋王妃亲笔撰帖邀的夫人、郡主和二姑娘。倘若届时只有夫人和二姑娘出席,这知道的,是郡主不便去,这不知道的,只怕要说夫人故意拘着郡主不让去——岂不让夫人凭白背了黑锅?” 就是说许如凉不去不仗义。 倘若她不仗义在先,往后漆雕烟儿要给她颜色,她便有苦难言。 说得好像前世漆雕烟儿给她颜色都是因为她不仗义在先似的。许如凉一眼瞥过王嬷嬷,心底勾起一抹讽刺的冷笑,似乎不知所措的样子打眼望向许如净。 许如净就道:“既然夫人和二姑娘会去,那就有劳二姑娘代为恭贺。至于贺礼……”转眼看向菲湘。 菲湘会意地道:“回世子爷的话,生辰贺礼早半月前已经送到觉姑娘手中。当时宋王妃和夫人也在场,都是知道的。” 而且当时许如凉就说过不会去慕觉的生辰宴,这回便是不去,宋王妃也没怪罪的理由。 把王嬷嬷堵了个哑口无言。 许如净赞赏地点点头,冷眼睇向王嬷嬷道:“你都听清楚了?” 身为嫡长子又是王世子,许如净本就有些派头。最近更得父亲重视,时常耳提面命。益加进长。此番回绝。言辞不多,却颇有气势。 许如凉暗自欣慰,崇拜地望着哥哥。 许如净自豪得脊背挺得更直。 取得一点成功就喜形于色。完全就是两个小孩子。 可偏偏她就是奈何不了这两个小孩子! 王嬷嬷呡紧了嘴杵在原地。 许如净声调沉了沉:“还不去?” 王嬷嬷只得告退。 许如凉前头吩咐尔琴送人出门,后头却对许如净道:“其实刚才我又想了想,阿觉平时收罗了好多珍稀玩意儿,生辰宴上少不得要拿出来展示一番。如果我去了,不就能一饱眼福了吗?” “阿凉想去吗?”许如净宠溺地道。完全不嫌弃妹妹的“朝三暮四”。 许如凉点点头。 许如净便就要吩咐人去叫王嬷嬷回来。 为了妹妹,他全然可以不顾忌朝令夕改会使自己在下人中失去威信。可许如凉却无法不顾及,制止了他。有些恶人还得她自己来做。 唤来依瑶吩咐了一番。 依瑶机灵地应“喏”退去,与另一名婢女依璋一道出了清心居。 小半时辰后。依璋回来禀道:“王嬷嬷向夫人回报了世子爷的话,夫人气得摔了两盏茶盅,说要您好看。后来就带着请柬出了东跨院,瞧着方向是去王爷的书房。” 没过多久。依瑶也回来,证实了依璋的判断。 许如净恼怒不已,“她这分明是想离间你和父王!” 谁说不是呢? 许如凉笑眼弯弯道:“突然想起来我回府还没向父王问安,哥能不能陪我去呀?” “应该的。”许如净道,语气一顿,显得迟疑。经过继母这般挑唆,现在只怕父王正在气头上,阿凉这时候去问安不是自己往炮口上撞么? 许如凉了解他的担忧。不过,父王究竟生谁的气,还在两说——相对于毒妇无意中干扰了父王的计划的“罪大恶极”,她端架子不肯去给慕觉过生日,不给二姑妈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且,这对她而言是次挑战,未必就不是她等待的,并且为之刻意布置过前戏的契机。 兄妹俩终究一块儿去了嘉裕堂。 进院门却发现四下无人,只有王嬷嬷守在正屋门外,屋里灯光透亮。 看来父王已经发作毒妇了。 许如凉狡黠一笑,突然拔高声量欢快地呼喊道:“父王,您歇息了吗?阿凉来给您请安啦!” 王嬷嬷脸色黑似墨炭,拦着许如凉叫小声些。 许如净径自格开她,给许如凉辟道。 有哥哥撑腰,就是这种感觉。 许如凉心下得瑟,面上却不显露,朝菲湘略略点头。 菲湘自上前叩门请示。 片刻后漆雕烟儿亲自来开的门,神情有些慌乱,眼睛红肿、鬓发倾斜、衣裳折皱——明显刚挨了打的样子。 这可不行。 随着拳打脚踢,父王的怒气不也发泄掉了吗?那还怎么积累足够怒气,以待毁灭一击? 得做点什么…… 许如凉垂下眼眸,仿佛天真地没看出漆雕烟儿的异样般,恭敬地福身请了声安。 漆雕烟儿极其勉强地笑道:“郡主找我有事吗?” 若在前世,每每漆雕烟儿这么起话,许如凉就会当真和她说事,即使原本要和父王说的事,也会先告诉她。漆雕烟儿永远都答应她:“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会转告王爷。” 至于究竟有没有转告,那就不可知了。 想想幼时天真,许如凉颇觉好笑,灿然地笑着道:“夫人要我回来向父王问安,我是来向父王问安的。” 就要当面见父王! 漆雕烟儿拧起眉毛,还待要说什么,房里就传来许琦低沉的声音“进来”。许如凉得以进门,路过漆雕烟儿跟前时,又突然地冲她露出个阴涩涩的笑容。 漆雕烟儿气得胸腔一滞。 许如凉又恢复了天真烂漫模样,规规矩矩地向许琦请安奉茶。 许琦端着茶盏,心思却想得远。 上一次小凉在外书房见他,拘谨得仿佛老鼠看见猫;而这次,举手投足间仪态端庄,气度从容,端的是有他许家名门嫡女的风范——全赖大姐教导! 不过数日时间,便有如此长足变化,倘若多些时日,又怎会差? 许琦心里越发的憎恶漆雕烟儿的自以为是和目光短浅,此番将许如凉接回府容易,怎么将她再送进去却是难。偶尔扫过漆雕烟儿的眼光中就带着十二分的寒意。 漆雕烟儿心里“突突”直跳,却还得维持着面上的从容,笑道:“郡主一直都是十分孝顺的。” 高帽往许如凉头上扣。 许如凉笑着推回去:“皆因时常在夫人跟前耳濡目染。” 若在往日,漆雕烟儿定然承下这份“赞誉”。不过今时今日,她却没这个胆量了。眸光森寒,嘴上却道:“不敢居功,都是皇后娘娘的恩德,这些日子多亏有娘娘教导,你比以前更懂事了。” “懂事”两字刻意咬重,似乎在强调什么。 许如凉但笑不语。 漆雕烟儿突然话锋一转:“这次你二姑母设宴,亲自撰帖子邀你赴宴,你为什么不去呢?殊不知这样会让你二姑母难堪。” 说到底还是没懂事。之前些微懂事都是装出来的! 漆雕烟儿带着观察的视线瞥向许琦。 许琦睇眸看向许如凉,似乎也要等她说出个理由来。 许如凉露出困惑:“有这样的事吗?”一顿,又道:“之前我是与二姑妈和阿觉说过,礼物先送给她,生辰的时候人多事忙,我就不去给二姑妈添乱了……可二姑妈既然亲自撰贴,想是有了周全安排,我定然不能不去的。” “你之前……”漆雕烟儿讶然又心惊,“之前我让王嬷嬷去给你传话,你又为何拒绝?” 许如凉直比她更惊愕:“夫人说王嬷嬷吗?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漆雕烟儿心里打了个突,“就刚才。” 许如凉转向菲湘。 菲湘也很惊讶,“奴婢并未见着王嬷嬷。” 漆雕烟儿半信半疑,可眼下既然许如凉当面说了会去,她也没理由把事情闹大。忍下心中怒气,向丈夫解释。 许琦端着茶,眼皮也没抬一下。 许如凉急忙帮着求情道:“平日夫人待我很好,事事为我着想……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夫人不会无缘无故污蔑我,还请父王明鉴。” 许琦略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长女。 许如净道:“既然夫人派的王嬷嬷传话,何妨叫王嬷嬷进来询问一番?查清真相,才能避免往后夫人对阿凉心生嫌隙。” 许琦闻言看向长子,从容自若,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都很有他的风采。 许琦暗自满意。 便传了王嬷嬷进来当堂对质。 王嬷嬷自然是竭力为自己辩解,可清心居这边人多势众,众口一词。王嬷嬷无人证,完全没有说服力——落入与许如凉当日一样的境地。 也叫你尝尝孤立无援的滋味。 许如凉勾唇冷笑,满意地看见漆雕烟儿眼中升腾起的杀意——针对王嬷嬷。(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存疑 隔天早晨就传开了王嬷嬷深夜突发重疾的消息。 许如凉正用着早膳,听着依瑶回报,小银勺慢条斯理地划过白稠的粥面。听罢禀报,手上撩粥的动作一顿,指尖摩挲着小银勺柄上的雕花,微微地阖下眼皮。 王氏这老刁仆满肚子坏水儿,前世没少给毒妇出谋划策。如今毒妇起心灭她,也算除去了一条有力的臂膀……不过,从前毒妇最亲信王嬷嬷,凡事皆由王嬷嬷经手。却不知这次对王嬷嬷下手,是借了谁的手笔? 菲湘便问依瑶:“那后来呢?怎样处置的?” 想当年庄妈妈突染重疾,夫人直接下令连夜将人打发去田庄…… 依瑶道:“昨儿后半夜王总领进府来给接家去了。” 偏心! 众人愤愤不平。 菲湘却惊疑:“那贼……王总领回来了?” “是,”依瑶道:“听说昨儿黄昏时候刚到的家。” 菲湘嘴角嗫嚅。 许如凉突地抬起眼皮来,“这‘王总领’是什么人?和王氏又是什么关系?” 对平阳王府“十年前”的人事,她了解的并不多。 出乎意料的,菲湘没有回答反而是尔琴出言解释:“王总领单名一个乾字,在外院领护院总领的差,是王嬷嬷的独子。” 王乾? “哪个钱?” “乾坤独断的乾。” 同名同姓…… 和那个“王乾”是同一个人吗? 许如凉心思微沉,眼波不兴。继续打听:“王氏夫家也姓王?” “不是的,奴婢曾听人说起过,”尔琴思忖着道:“王嬷嬷的丈夫姓牛。是入赘的王家。王乾是跟了王嬷嬷的姓。” 原来如此。 许如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依着王氏的年纪,王乾应该还没三十吧?” 王府护院总领一职,相较于军中而言,等同从五品虎威将军。不到三十岁就当上总领,想来无论是否靠王氏才爬上这个位置,自己总归需得有些本事才能坐稳这把交椅——倒和那个“王乾”有些相似之处! 许如凉越发觉得这个王乾就是那个王乾。还想更进一步打听。却见菲湘眼神中透出凌厉的恨意,咬牙切齿道:“二十九。” 许如凉微愕,压下不表。似乎漫不经心地道:“二十九,这年纪应该成家了吧?有孩子了未?” 尔琴朝菲湘望了一眼,应道:“有一个儿子,唤作王勇。今年七岁了。” 王勇…… 许如凉指尖一抖。 若说这世上单一个同名同姓的人数不胜数。父子俩俱同名同姓的,只怕万里也难挑其一。更何况,只在小小的平阳王府之内…… 看来,这个王乾,就是前世她认识的那个御林军总统领王乾没跑了。 竟没想到,他是王嬷嬷的儿子! 难怪当时她受诋辱,他身为御林军总统领,肩负守护职责。却没有出现! 许如凉直觉得心中翻滚起惊涛骇浪,不停地冲击着五脏六腑。令她凌乱得难以思考,无力地放下手中银勺。 只懊悔前世心太大,那么随意地放过了太多太多的信息! 毕竟比他们都傻…… 许如凉苦笑。 不过,好在又回到了“十年前”的现在。 这一世,应该不能再那么傻了。 许如凉生生地忍下纷乱思绪。待菲湘恢复平静,才问:“刚才你说他又回来了,之前他去哪儿了?” 菲湘咬紧嘴唇不说话。 尔琴机敏地遣散屋中另外几人,轻声说道:“磁窑堡。” “磁窑堡?他去哪儿做什么?” 磁窑堡是一个小镇,在兴庆东南方向,隔河,来回一趟三五天光景。 许如凉沉吟着,想起磁窑堡郊外有她一处草场,养着一百多头牛,三百多只羊,还有二十来匹从欧罗巴洲引进的纯血马。 本是娘亲的陪嫁,分给她的,不过前世最终落入了毒妇之手。 王乾昨天回来,可见是在她身陷皇宫里时才去的。 毒妇是以为她出不来了么? 这么迫不及待就明目张胆地打起财产的主意,这份儿急躁的心性,却与前世的巧于工事相差太多了呢。 许如凉嘲讽地冷笑。 尔琴为难地望向菲湘。 “我自己说吧,”菲湘嘴角颤了颤,深深地吸了口气,“当日您进宫赴宴便没能回府,夫人也不肯透露任何消息。奴婢打算等世子爷回府时去前院打听消息,不料遇见那贼子,他……他……” 无需言明,羞愤的神情足以说明当时发生了什么。 许如凉胸腔一窒,“你有没有事?” “奴婢没事,”时过境迁,而她总归得救了,菲湘逐渐坦然,反而安抚许如凉道:“幸亏董峰恰巧路过,打晕那贼子,解救了奴婢。” 许如凉原本紧揪的心这才稍微松快了些,便有些不敢置信:“董峰打晕王乾?” 印象中董峰总是一身青灰长袍的儒雅打扮,身形单薄,更像文弱书生。而王乾常年习武,身材高大,比董峰高出一头有余,浑身肉疙瘩。 王乾撂倒董峰应该不在话下,但董峰打晕王乾……有点悬。 菲湘也困惑,“奴婢没看清楚,只是那贼子忽然就往边上倒了下去。奴婢惊得手足无措,就看见董长随走了过来……” 董峰说他只是路过,问了菲湘什么情况,而后断定王乾应该是气力不支倒下了。 “董长随是这样说的,可奴婢总觉得他出手了。”菲湘坚持己见:“他……董长随平时走路脚步较一般人轻快许多。应该是有些底子的。奴婢小时候曾听娭毑说过……” 许如凉睇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莞尔失笑。 菲湘和尔琴俱是愣怔,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许如凉摆摆手示意她们别在意。继续说。 菲湘回过神来,顿觉羞涩,不再纠结董峰究竟会不会武功的事,说回正事:“董长随让奴婢回内院来,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外院的事他会处理。” 当时许如凉不在府中,无人能为她做主出头。而她们与外界的联通也被监视起来,完全处于囹圄之地,无处可以伸张。将事情闹大。只会让她自己更处于被动地位。 最明智的处理就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董峰的安排很妥当。 许如凉点点头,心下逐渐确定了董峰的立场。 不过,既然董峰会处理,王乾又怎么会去磁窑堡? 难道没处理好? 不应该啊。 以董峰的手段。办事从没失手过。 但也难说。毕竟王乾是能爬上御林军总统领位置的人。 许如凉模糊地估计了一下二人的战力,难分伯仲。 看来事情肯定还没完。 “王乾去磁窑堡做什么?” 尔琴愤懑不平地唾了一声:“那贼子和他娘一样不是个东西!妄图非礼菲湘姐,吃了教训还不长记性。隔天王嬷嬷就到处嚷嚷,说要菲湘姐给她儿子续弦……菲湘姐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放话说婚姻大事要听父母之命……” “所以王乾去磁窑堡是去找你爹娘提亲了?” 许如凉睇着菲湘。 菲湘点了点头。 许如凉就没再问下去,只道吃饱了,让尔琴唤人进来收拾。自与菲湘去到暖阁,关起门来。才说道:“又是‘董长随’给你出的主意吧?” 为了不让人发现她和她二姐的关系,菲湘不可能让人去见她爹娘。 更何况。单氏夫妇是多处山林、草场的大管事,一年四季轮番在几个地方巡视,根本不能确定什么时候会在哪里。 菲湘点了点头,“董长随说他会安排人在路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许如凉一惊。 漫说董峰手腕凌厉不假,但只为菲湘,却不至于这么对付王乾吧?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当年……”菲湘声音低了下去,“奴婢的二姐遭诬陷毒害王妃,被关在王府地牢……后来……后来……” 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上吊了。 就此被认定“畏罪自杀”。 杀害主母的罪仆,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连张裹尸的草席也不能有,直接抛尸乱葬岗。 单家人还是得到了董峰的消息,才趁夜去乱葬岗找回的尸首。 却发现,生前曾遭凌辱。 菲湘悲伤地说不下去,但联系刚刚发生在菲湘身上的事,许如凉猜也猜了个大概,宽慰地拍拍菲湘的手。 菲湘指尖颤抖:“当时守牢门的就是那贼子!” 许如凉已经不感意外了,只是觉得又心疼又惋惜。 仅仅是当年还少不更事的菲湘,就对姐姐的惨死耿耿于怀,那么血气方刚的未婚夫董峰,又该是何等样的痛心疾首? 也就难怪他和王乾不共戴天。 可是,董峰对亡故未婚妻痴情不改…… 眼风扫过菲湘,许如凉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这姑娘大约还没发现自己的心思,每当提到“董长随”,眼眸里都会闪耀别样的光彩。 本来她还想,若要菲湘留在府里,嫁与董峰是不错的选择。 就听菲湘沉沉叹气:“没想到这贼子还能回来!” 许如凉默然。 王乾这人不简单,没那么容易对付。 前世董峰用了十多年的时间,不还是没能扳倒他么? 而且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地飞黄腾达…… 许如凉忽然一愣。 前世王乾从御林军左统领到御林军总统领的那致胜一步,正是她决定的啊! 怀想当时,军机大臣呈上的奏章上,有两个名字。 慕连煊让她选。 她在王乾的名字上打了个圈。 朱红落定那瞬间,她还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安定下来…… 如今想起,都是讽刺。 许如凉自嘲不已。 就听尔琴叩门请示道:“夫人派孟嬷嬷给您送衣裳过来。”(未完待续。。) ps:实在对不起各位亲爱的,之前一段日子由于现实生活中的事耽误精力,老慕请假断更,让大家久等了。 断了这么久,收藏掉了很多很多_老慕深深地吸取了教训,以后一定多多码字,争取不断更。 请各位亲爱的为老慕做个见证。 第五十九章 直面 自大行皇后薨逝,皇上哀恸至深,眷念旧日夫妻情分,一直未再立新后。故如今后/宫之中便以位同“副后”的容皇贵妃代行统帅宫眷之职,明贵妃“协理”。二人受礼后齐率一众命妇、女眷往设宴处行去。 直到此时,期混在济济人群之中,我依然不敢稍稍分心去看周围景致。唯恐一不留神行差踏错半分,便要贻笑大方。好不容易撑到落座,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才终得舒缓精神。不经意掠眼一瞥,看到房忆蓉正正坐在对面的位置,我便对她笑了笑。 她也淡淡的对我笑了笑。可那半温不火的笑容里,似有若无总透着几分轻蔑和鄙夷。 自恃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嫡女,便可如此目中无人么?心下哂然一笑,我佯装不曾觉察到她的不友好,只若无其事地移开眼。 打量四周围:万盏宫灯高悬,星火璀璨。五步一长瓶,插桂枝之馥郁;十步一铜雀,掌灯火之通明。红铜炉鼎焚龙檀之玄香,雪浪流光,火树银花。宝珠见明光相映成趣,青爵碰银霜熠熠生辉。好一派皇家筵喜气象! 真真是比之文章所记述之繁华奢靡,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我暗自惊叹时,只听一个声音远远的传来,盖过了所有的喧嚣,“皇上驾到!”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全场完全肃静下来,男男女女呼啦啦跪了一地,迎接天子大驾。气氛顿时沉静得有些瘆人。过了好一会儿。我已觉得膝盖有些生疼,才听见太监拖着尾音喊“起——” 随周围人一起起身,顺势偷偷往御台九龙金椅上瞄了一眼。 出乎意料。身为十几个孩子的爹,皇上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大腹便便、老态龙钟,而是个精气神十足的中年男子,中等个头、身形健壮。 冕旒之后的雄浑面庞上噙着温和的笑容,摆摆手,对阶下人说:“难得过节,都随意些。坐吧。” 众人齐声应过“谢陛下”,才各自落座,却是分毫不敢真的就“随意”了。直到酒过三巡。气氛才渐渐打开。自有那年纪小、坐不住的小王子离了座位,三五成群相互嬉闹在一处。 有了孩提的稚嫩笑声相伴,俨然胜却鼓乐无数,大人们也随之意兴渐浓。祝酒声、闲谈声渐起。 左右一边坐着大嫂。只与母亲有说不完的话。另一边坐着项婉婷,眼里只有乔珎,刻意孤立我。如此,我也只好独自逍遥寻乐了。 早听闻宫中玉液美酒皆由各地进贡,种类繁多,各具地方特色,是人间难得一见的佳品绝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言。这一品醇香沁人心扉。入喉温和,劲道温和。正是桂花酿! “好酒!”窃窃一笑,贪杯多饮了几斛。 正暗自得意此行不虚了,感觉有人扯我袖肘子。瞥眼看去,竟是乔彦。这小鬼头乌圆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张口就问我:“你有冰糖葫芦吗?” 此时此刻此番情形下,我怎会有冰糖葫芦? 可是想起之前项文提过,这小鬼头从小不爱吃别的,唯独对冰糖葫芦情有独钟,我就不忍心驳了他满心的希望。俯身对他眨了眨眼,“今日进宫来得急,忘了带来,后日我再送你家里去,好么?” 为什么不是明天是后天?因为我不确定中秋之后皇上还会不会让乔湛出宫,所以多请了一天的假,权作观望的缓冲期。而请假,也就意味着,我不能出府。 至于后天,即使确定我不能出府,也好提前请项文帮我代送。反正项文似乎常去越王府,而且看样子和这小鬼头好像也很熟稔。 乔彦眸光一黯,嘟嘴不语。 我于心不忍,就允诺说:“如果后天我能亲自去给你送冰糖葫芦,那我以后也可以经常给你送。” 可能这句话逻辑有点绕,小小的乔彦一时反应不过来,迷迷茫茫地抬眼看我。 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哄道:“别不开心了,笑一笑。”他动了动嘴角,却始终没有做出笑容来,扭身跑开了。 不会吧?这么小的孩子就不会笑?面瘫也会遗传吗? 看着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小小背影,我满心无语。之前是有传闻说乔翊是“冷面王”,从不苟言笑。可项文说过,是经历过诸多不幸之后才变了性情,原来不是这样的……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豁然惊觉全场竟是静得鸦雀无声。眼风四下一瞟,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我对面位置。 顺眼看去,房忆蓉端坐着,脸色铁青,明眸含霜。牵强的笑意凝结着累累的沮丧,似乎在看周围所有人,却又好像目空一切,脱离凡俗。 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见她已徐徐起身,离座,款步朝御台走去。分明看到,转身之际,那一脸阴郁和绝望瞬间化作了无尽的喜悦欢笑。 这笑容,似曾相识…… 视线不由自主地随她身影往御台方向移动,才看到,乔翊正端着酒爵站在台中央。 什么情况?脑中灵光一闪,我不禁浑身打了个激灵。 果不其然,待房忆蓉走到乔翊身边,两人双双跪了下去,朝皇上磕头。“谢皇上恩典”几个字,幽幽的飘进我耳朵里。 分明只是波澜不兴的谢恩之言,却俨然平地一声旱天雷,骤然炸响在我心头,拉回我的神思。 不是要给乔珎册妃么?怎么男主角变成乔翊了? 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谁和谁结婚,那都是喜事一桩啊。 瞧了一眼已然空荡的酒爵,我准备斟酒,待会儿好向二人道贺。手才刚伸出去。却被大嫂拉住。大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朝我摇了摇头,动作幅度是那样微小。几不可见。 我一怔,警觉地收回手,静观其变。 龙椅上那个笑容可掬的男/人,笑声爽朗,仿佛衷心乐见一对璧人喜结连理。底下却一时无人应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气氛顿时显得有些诡异。 一个妃子笑着说:“憾哥儿常羡慕别家孩子有母亲,如今可是只有别人羡慕他的份了。” 一语道出。缓了尴尬,场上众人遂纷纷好似醒活过来似的,忙举杯向二人道喜祝贺。又恢复了言笑晏晏。 乔翊一一回敬,虽依然不多言笑,总归是多了几分朗心开怀之色。房忆蓉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随他而动。大有夫唱妇随之姿。 可我总觉得,房忆蓉的笑容,十分僵硬牵强。是我的错觉吗? “她好像不太开心啊。”我不解。 大嫂微微含笑说:“可能是喜从天降,一时激动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吧。” 是了,嫁人对这个时代的女子而言,可是事关一辈子的大事呢!我释然地笑了笑,遥遥的对房忆蓉举杯致意,祝贺她觅得如意郎君。 房忆蓉没有回应我。不知是没看到还是看到却懒得睬我。 只听耳边一声嘲弄:“上赶着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人家还不领情。真是自甘作践!” “无论她看没看到,反正我心意已到。”我悠悠地回了一句,自将爵中佳酿一饮而尽。 我能理解项婉婷心情不好的原因。 她是揣着强烈的期盼来的,只觉今夜她成为全场焦点是十拿九稳的事,一路上甚至已经对我展现出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可如今皇上只宣布了乔翊的婚讯,却对乔珎的婚事只字未提,她可不是希望落空了么? 这样的失望,心情能好就怪了。 不理会她冷言冷语的发泄,我自顾找自己的乐子。 饮饮停停又过了小半时,只觉全场再一次静了下来。再看去,竟是项文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正往御台上走。这一次,御台中央站的是乔湛。 不会吧?!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好在项文站定后没有和乔湛一起双双跪地谢恩,只是平静地作揖说:“在于弘扬正大光明的高洁品德,引导百姓仁爱和睦、明理向善……” 恍然,原是考校《大学》来着。 定是乔湛答不上来,就故技重施,让项文给他扫尾。没新意!心下鄙夷地一嗤,我也没兴趣再关注了,随手往嘴里丢了颗颗葡萄干。 却听见乔湛嘈声嚷嚷的声音:“怎是儿子不知?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罢了!” 呦呵,这一句倒是说得挺顺溜。我不禁打眼朝他们看去。 乔湛脸红脖子粗,一副被人误解、憋极了委屈的样子,急赤赤地嚷道:“先生说了,她在‘先生’之位,便要谋先生之事,将道理讲予我听。我在‘学生’之位,便要谋学生之事,将道理听进去。” 不事文藻的言语,虽然浅显易懂,可是在这样的场合,就显得失了格调。听得一众男宾皆隐隐含笑,揶揄之意再明显不过。 皇上嗔他道:“你这样子,可像是听进去道理了?” “怎么不像听进去道理了?”乔湛脖一仰,背一挺,理直气壮:“先生说了,我在学生之位,却不在治者之位,故,‘听了就听了,但不要想太多’。儿子这不是谨记着先生的教诲了,怎么是没听进去?” 他搬出了这一套歪理,皇上一时也拿他没辙,只好同身边嫔妃调侃起他来缓解被反将一军的尴尬。 乔湛得意洋洋地转身逡巡四下,远远的看见了我,就对我比了个剪刀手。看得我一阵汗哒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那些话是我说的没错,可我不是叫他这么用的啊! 这样的愣头青,以后我是决计不敢再教了的。(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惊艳 慕峨是慕觉的二哥。许如凉小时候一直唤他作“二表哥”,可是在得知琼崖还有她还有另外四位表哥,而慕峨在所有表哥之中排第四之后,她有些犯难,究竟该怎么称呼慕峨? 慕峨得知后,主动对她说:“若是阿凉愿意,唤我‘峨表哥’可好?” 从此她便改口唤他“峨表哥”。 峨表哥,是前世在她成为皇后之后,唯一一个仍然坚持唤她“阿凉”,把她当亲妹妹般爱护的人。每次颜茗在庙堂上攻讦她,峨表哥都会尽力维护她,为她辩驳。甚至庆安六年门阀逼宫时,是峨表哥单枪匹马闯禁宫,突破重围,到她身边守护她…… 今生她大概能够远离这些非难攻击,不再需要峨表哥挺她,但也还是应该去见见峨表哥的。见过了,也就不会遗憾了。 许如凉想着,点头应了慕觉。 慕觉喜得顾不上洗把脸,一股脑子从床上蹦下来,拉着许如凉一路横穿跑过内院,来到王府花园深处的练靶场。 还没出林子,远远的就听见破空声。 一支羽箭从耳边掠过,稳稳扎在身边树干上。 许如凉和慕觉惊得呆立原地忘了动弹。 片刻后小厮拨着树叶寻过来,看见她俩,忙朝身后报信:“爷,是二小姐!” 就有一道初具男性特质的嗓音传来:“小觉?” 牙色直裰出现在林外,少年的身姿单薄却挺拔。逆着晨光,仿佛镀了层金色的辉光般,显得那么的不真实。只有那熟悉的浓眉大眼。依稀符合前世的印象,让许如凉认出来,他就是慕峨。 “十年前”的二表哥,原来这般稚嫩,她都已经忘了。 许如凉凝眸望着。 慕觉已经拔步朝林外跑去,扑进慕峨怀里娇嗔:“二哥,刚才吓死我了!” “我以为是兔子。”慕峨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怎么不走大路?穿树林子有多危险你知道吗?还好刚才我没对准你啊。不然的话,那支箭现在就该插在你身上了。” 慕觉不以为意地吃吃笑:“人家想快点见到你啊,走大路太远了。” “下次不许了。”慕峨温柔地教训着。放下她,似乎这才留意到还有一个人,认了会儿才认出是许如凉,打招呼:“阿凉也来了。” “是。见过峨……二表哥。” 许如凉略略福身见礼。一如她真正只有八岁时那般谨小慎微——不想引人注意到她的“突变”。 慕峨点点头。神色淡淡的。 从前他待许如凉也只一般,甚至有些不太喜欢这个木讷的表妹,因为她的呆板会令周围人跟着觉得拘束,不自然。 许如凉印象中,峨表哥第一次和她说话,是在哥哥的灵堂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在灵前哭得瑟瑟发抖,峨表哥把她揽进怀里。低声地安慰她:“阿凉别怕,以后表哥护着你。” 自那以后。表兄妹俩才逐渐熟稔起来。 而当下,还只是一般。 许如凉笑笑不语。 慕觉就邀功似地道:“二哥不是要给我表演百步穿杨吗?丹阳也想看,我就带她来了。二哥你快表演啊。”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这次换我奖励你。表演精彩有奖喔。” “好!”慕峨应景地朗笑,“那你可要看仔细了。”利落地搭弓上箭,说不尽的潇洒飞扬。 许如凉痴痴地望着。 慕觉睁圆了眼睛盯着,眼皮都不眨一下,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什么。 但见檀弓开满,箭矢飞芒。 只一瞬间的工夫,雪般铮亮的锋利箭头似流星划过天际,扎在百步开外的柳树上。 对面检靶的小厮就挥起了小红旗。 慕峨长吁一气,不掩得意。 慕觉雀跃地拉起他的手:“快去看看。” 慕峨提步就想走,回头看见许如凉,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中大弓递给小厮,空出手来拉许如凉,“阿凉也一起吧。” 这个表妹从来都不会拒绝的,他也就不问了,直接替她做决定。 可许如凉却已经不再是八岁小丫头。慕峨的指尖碰触到她的肌肤的一瞬间,许如凉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 慕峨落了空,有些诧异地望向这个文静的表妹。 许如凉想解释,可是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窘得无地自容。 偏偏天真的慕觉还要嚷嚷:“丹阳,你怎么了?” “我……”窘到家了,也就释然了。许如凉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笑笑道:“没事,我们走吧!” 不经意的嫣然一笑,灿若星辰,全数落进慕峨眼里。 区区数月未见,印象中木讷的表妹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这般……灵动。乌黑的眼眸似珍珠般熠熠生辉,白皙的面庞韵透着浅浅的绯红,俨然果子初熟的样子,一颦一笑都倾漏着灵气。 慕峨眼底闪过惊艳。 只还未及多想,就被慕觉拽着去到柳树下。 慕峨抱起慕觉举过头顶,指给她看,箭头已经完全没入树干中,箭杆上还穿着一片柳叶。 百步穿杨,名不虚传。 慕觉兴奋地直拍手。 慕峨放她下来,又看向许如凉,迟疑着要不要也抱许如凉看看。 他知道平阳王府的家教和他们的不太一样,讲究“男女大防”。但从前总觉得许如凉还小,他就没怎么在意。不过许如凉刚才的举动,大约是已经意识到了男女之分…… 可若不理她,又有失偏颇。 他正拿捏不定时。许如凉小小声地问起了慕觉:“你不是说二表哥表演得精彩就有奖励吗?在哪儿呢?快拿出来吧。” 不着痕迹地就转移了注意力。 慕峨不自觉地吁了口气。 慕觉神秘一笑,掏出申猴印章,献宝似地递给慕峨。 许如凉哑然。 慕觉却不理会她的。又掏出自己的印章,“我用这枚巳蛇的,二哥你看。”欢快地卖乖:“以后别人只要看见这两枚章子就知道咱们是兄妹啦。” “傻丫头,不看章子也知道咱们是兄妹。”慕峨宠溺地揉着她的发,打量着印章,发现申猴章下刻了字。 峨峨洋洋。 巳蛇章下却没有字。 慕觉顺着他的视线也发现了,疑道:“这是什么?” “那就要问你啦。这可是你送给我的奖励。”慕峨噙着笑:“为什么选这几个字呢?” 慕觉连本朝通用的台阁体大字都没认全,更不认识秦篆。一下子答不上来,只好小声问许如凉。“为什么选这几个字啊?” 也就暴露了这印章是从许如凉这里搜刮去的事实。 慕峨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 慕觉吐舌。 许如凉小声地提醒她道:“取自‘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慕觉立即高声道:“取自‘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二人的小动作全部都看在慕峨眼里,不禁对许如凉的学识心生赞叹。起心再试她一试。遂又问慕觉:“那这两句说的是什么呢?” 想来慕觉答不上,又该问许如凉了。 慕峨等着她,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却听慕觉一本正经地解释:“鹅鹅像泰山,羊羊像江河……”眉头一皱,努嘴道:“什么嘛,那鹅是鹅,在水里游,泰山是山。鹅鹅怎么会像泰山?羊是羊,会吃草。哪里像江河?”还好像很有理似的问慕峨“二哥你说呢?” 听得许如凉目瞪口呆。 慕峨只觉啼笑皆非,“不如你再问问你丹阳表姐,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慕觉就问许如凉。 许如凉纠结地不想给她解释了。 慕觉这妮子前世就是这样的,人生得美貌,脑子却读不进半个字。要她学说文解字,比按牛喝水还难。 而且,她刁钻的很,一问起来就没玩没了。 可是更气人的是,人给她费了半天口舌,到最后她却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想想前世教训,许如凉保持缄默。 慕觉只道她也解释不来,好像找到了组织似的,“你也觉得不对是不?这鹅就是鹅,羊就是羊……”滔滔不绝之余,还手舞足蹈起来,学着鹅和羊的样子。 许如凉忍俊不禁:“峨峨洋洋说的就是你现在的样子。” 这般的欢快。 慕觉得意极了:“我学得像吧?鹅就是鹅的样子,羊就是羊的样子。” 还是没明白! 许如凉顿觉语塞,暗自扶额。 慕峨忍不住放声大笑,揉着慕觉的发,“好了好了,不闹了。天热起来,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息,你看你这满头的汗。” 慕觉娇憨地吐舌笑。 三人一起去到练靶场旁的帐篷里纳凉。 自有人服侍慕觉擦汗,却惯性地忽略了安静的许如凉。 许如凉额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子,便取出自己的帕子给自己擦汗。 慕觉眼尖,一把夺了过去,“这帕子好漂亮啊!” 许如凉愕然。 看样子这帕子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命了。 无可奈何地摇头。眼睁睁地看着慕觉腆着脸把她的帕子占为己有,还向慕峨炫耀:“二哥你看这条帕子漂亮不?丹阳刚送我的。” 明明是抢的。 慕峨有些无语地看着自家庶妹。 慕觉忙道:“丹阳可会绣花了,她家里还有很多。” 因为多,所以送她一条也没关系。 慕觉觉得理直气壮。 许如凉无语。 慕觉就拉起她的手,笑呵呵地道:“丹阳这双手可巧了,以后一定还能绣出更多更漂亮的帕子。” 许如凉汗然。 小觉不愧是跟着二姑妈长大的! 二姑妈就擅长用这种话堵人退路。小觉大概还不理解这话的玄外音,却记住了这样说话非常奏效,有样学样,真是机智。 没办法,只好顺水推舟了。 许如凉冲慕峨笑笑道:“小觉喜欢就好,也算我送她的寿礼吧。” 是让慕峨不必为难。 慕峨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眼睛却停留在许如凉的指尖上。 指尖上有道细小的划痕。 他也喜欢雕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道划痕是刻刀划伤的痕迹。 也就是说,这枚印章也可能是许如凉自己刻的。 绣花、雕刻、文辞…… 慕峨眼里的探究兴味渐渐浓烈起来,视线凝聚在许如凉身上,这个安安静静的表妹,究竟是多么的多才多艺? 眸光里的炽烈,令许如凉不自然地闪躲了一下。 慕峨惊觉自己失态,转开了视线。 慕觉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不高兴地轻轻哼了一声。 许如凉忙道:“出来有点久了,只怕长辈们要担心,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就想来见见峨表哥,如今知道峨表哥好好的,就够了。 慕觉不舍地拉着自家二哥的手。 慕峨是不喜欢热闹的,所以今天才避到这儿来躲清闲。 看着妹妹娇憨模样,慕峨情不自禁地捏捏她脸蛋,“好了好了,二哥送你回去总可以了吧?” 慕觉开心地就要蹦起来。 “但是先说好了,只送到排屋。” “排屋就排屋。” 排屋过去就是后院了。 慕觉满足地跟在慕峨身边,许如凉就默默地走在她的另一边。 慕峨偶尔侧目看她一眼,也只能看到乌黑的发,白皙的肌肤和静谧的脸庞。这个表妹,好像突然之间充满了神秘感…… 便就到了排屋。 远远地却见一绿衣侍女迎上来,语气焦急:“姑娘诶,您可回来了,叫奴婢好找!”不顾喘息又道:“王妃找您呢,您快些去前厅吧!” 慕峨就道:“母亲找你,你快去吧。” 慕觉依依不舍地放手。 侍女却道:“王子峨留步,王妃有话,若是见着您,也请您移步前厅。” “做甚?”慕峨不在意地一笑,透着些许酸涩。 许如凉默然垂眸。 峨表哥和二姑妈是有心结的。 身为家中老二的人,大多都有这种心结——家族对嫡长子的要求十分明确,嫡长子往往都能受到很好的照顾和教导。而身为“老二”的人,无需承担家族压力,就像被放养了,生活得漫无目的。 这样的生活,造就了大多像峨表哥这样人。 他们博学广识,能文能武,书画具佳,多才多艺,却不为人知。他们活得潇洒,行事坦荡,性格不羁,追求无拘无束……总之他们的一切都是令人羡慕的,唯独与父母的关系不十分亲近。 许如凉心疼慕峨,峨表哥其实很孝顺,可是二姑妈从来没留心过他。 婢女为难地等候答复。 慕峨打算离开。 慕觉兀自道:“二哥,咱们走吧。” 拖着曳着慕峨去前厅。(未完待续。。) ps:改了夏令时,调整时差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周一综合症,状态不是非常好。改作业改得焦头烂额。 4000字先奉上,另外一章看情况,能写出来就传,写不出来就斯巴达了。 第六十一章 谈亲 前厅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宋王妃许沈独坐在上首位置,虽然浅浅含笑,脸色却并不太好。 她左右下坐着几家大妇,漆雕烟儿也在列。几乎每人身边都站着一名妙龄少女,唯独漆雕烟儿孤身一人。 怎么不带许凝过来? 许如凉心下略感诧异,暂时不明情势,便只默默地站在慕觉身边。 坐在左边第三位置的绯衣妇人就温吞吞地笑起来:“早就听说丹阳郡主和觉姑娘表姐妹感情好……”眉眼间透着挑拨矛盾的酸气。 许如凉依稀认出来这是现任户部侍郎闵芝诚的的糟糠之妻闵何氏。 前世慕连煊新帝登基“三把火”,头一把就烧在户部,翻出永和十六年南疆之战军粮被贪的旧案彻查。 那时候闵芝诚已经擢升为户部尚书,其身不正,首当其冲,于庆安二年被判斩首示众,连坐三族,之内诸子革除功名流放岭南,女眷充入掖庭宫。 许如凉就是那时候听皇后许沁说起过闵何氏,后来也亲眼见过。 这人可了不得,喜欢搬弄是非,巧言令色,竟然在人人自危的掖庭宫里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当下一见她神色,许如凉就皱起了眉头,心道不妙。 不知这长舌妇要说出什么来! 不过好在恰巧这时候宋王妃许沈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嗯”。 闵何氏戛然而止,看了看左右。复又正襟危坐。 许如凉哂笑,大约这闵何氏名声在外,二姑妈也是知道的。倒便宜自己躲过一劫。微微窃喜,眼风一带却触及到漆雕烟儿。 漆雕烟儿眼神里登时折射出凶狠的光芒,恨不得把她扒皮拆骨似的。 许如凉悚然,面上却从容。温顺地跟在慕峨之后行过礼,就去站到漆雕烟儿身后——和别家姑娘一般无二。 慕觉也乖巧地去到许沈身边。 许沈脸色稍微缓和,对儿子道:“也见见你几位表姊妹。” 逐一地为他介绍在场的几位少女。 虽称作“表姊妹”,但有些论起来压根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也叫不上来。 慕峨毫不掩饰地挑了挑眉,显然很不情愿,但还是服从母亲的安排一一还礼。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样子。十足十的佳公子,端是惹得一众少女面颊发红,羞垂双眸。 见过礼后相互却再无交流。 有长辈在场,年轻男女总是特别容易羞涩。 坐在右边第一位置穿艾绿色马面裙的中年妇人。是宋王的母族表姐龙江氏。笑着挽救气氛,说起旧时事:“上一次见他还正牙牙学语呢,转眼就长成这般的俊秀了。” 她多随夫在地方任上,十几年未进京了。今次恰逢丈夫任期满回京候职,考虑着小女儿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遂随夫携女进京来走动。 第一就看上了慕峨。 许沈与有荣焉,言辞却是谦和:“不能和宴儿比。想起来那时候她还在你肚里呢,这甫一再见。就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哇,出落得这般标致。亭亭玉立的,瞧着就叫人喜欢。” 话听着好像是好话。 龙江氏身边的少女羞垂了脸,娇滴滴的面庞红彤彤的,似要滴出血来。 龙江氏却脸色一滞,有些讪讪。 又被推回来了! 想要结亲上加亲的儿女婚事,不就图个知根知底吗? 可许沈这话,明着说久未蒙面,实则在说,我还不太了解你家闺女品性,还要再观察观察,考虑考虑。 这不就是推诿吗? 她家宴儿哪里不好了? 慕峨不过是个没有继承权的次子,许沈凭什么摆谱,几次三番地婉拒她? 龙江氏越想越气,干笑了两声也就不说话了。 在座的看够了热闹,幸灾乐祸够了,也提枪上阵,纷纷开始续着话。夸着慕峨,也隐晦地展示自家闺女。 颇有种兜售女儿的架势。 许如凉这才后知后觉地会过意来,敢情这些人都是来向峨表哥提亲的? 回想起来,前世直至她殒命,峨表哥的终身大事仍然没有着落。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却也是孤独的,令人心疼。 今生但愿峨表哥能早日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 这些人之中,有峨表哥的天定缘分吗? 许如凉不禁朝龙江氏身边的少女打眼望去。 少女穿着秋香色夏裳、米白色齐胸襦裙,白净的鹅蛋脸上透着些许紧张和羞涩,唇红齿白、明眸善睐,怎么看都是个小美人儿。 她便是龙江氏的小女儿了,闺名唤作龙晏,今年十二岁。 龙晏,大概不是峨表哥的缘分吧? 前世龙晏嫁给了楚王世子慕增,凤冠霞帔风光无限,羡煞多少旁人。可惜好景不长,头胎难产,还不到二十岁就芳魂早逝…… 许如凉暗暗叹息,又看向另外的人。 看此时这些妙龄少女妍丽娇柔,繁花似锦,可她们之中又有谁能预料到自己的起起落落呢? 就像闵芝诚的女儿,十五岁就嫁得如意郎君,以为一步登天了,活得是何等样张扬?然而,在闵芝诚倒台后,夫家将她休了回来。 她受父牵连一并充入掖庭宫。 后来,企图逃跑,被抓住,充了军妓。 还有关西侯的闺女、雍州刺史的闺女……这些美丽鲜活的女子,前世各有不同前程。不过,大抵都不是峨表哥的天定缘分。 许如凉感觉一阵失落,默然垂眸。 忽地就听慕峨不客气地道:“母亲与各位夫人慢聊,儿子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直白地表明他不感兴趣。 诸妇俱是一怔。 许沈却含笑点了点头。 慕峨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望向慕觉。 慕觉憋了这么久,早就不耐烦想走了。被他目光一看,顿时像熄灭的灯芯遇到火花似的燃起来。眼巴巴地向许沈祈求。 许沈有意冷落诸妇,便允了她。 慕觉雀跃地冲过去拉住慕峨的手。 羡煞一众少女。 慕峨自然地朝许如凉伸出另一只手。许如凉一时诧异得反应不过来,就被他径自手拉手带出了厅堂,身后印着漆雕烟儿怨毒的视线。 才出门不远,却看见许凝从回廊上经过。 许凝已经换了衣裳,头发上还有些湿漉漉的,好像刚洗过澡的样子。身后追着侍女喊她:“凝姑娘,您慢些。您刚落了水,仔细再吹了风!” 许如凉愕然。 许凝落水? 就听见许凝嚣张地叫嚷:“你别跟来,看我不去撕烂那小贱人的嘴!”(未完待续。。) ps:老慕的手速实在太渣…… 总之,感谢所有还在默默支持老慕的读者君。 第六十二章 化解 许如凉终于想明白过来漆雕烟儿为什么怨恨。 因为许凝又丢人现眼了! 眨眼工夫许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回廊转角。 许如凉想跟过去。 慕觉拉住她:“你干嘛去?” 以慕觉现在的年纪,有些东西是她根本无法理解的。 许如凉只看着慕峨道:“刚才好像看见小凝跑过去了,我有点担心,想去看看。” 慕峨蹙眉。 他也看见许凝跑过去了。 从前他不太喜欢大舅舅家的这两个表妹,两个都不喜欢,因为许如凉太过木讷而许凝嚣张跋扈。 若搁以前,他才不会在意许如凉要做什么。可现在,明知许凝肯定又闯祸了,许如凉跟过去又得替许凝背黑锅,他突然觉得不想许如凉去淌这趟浑水。 甚至有些恼许如凉不争气。 以前背的黑锅还少吗? 怎么就不长记性? 他没有说话。 慕觉感觉到他的不开心,急忙劝许如凉:“别理她了。二哥要带我们去玩好玩的,我们快走吧。” 许如凉并不像她一样兴奋。 慕觉就不耐烦了,“你不去我们自己去了!”拉上慕峨的手就想走。 慕峨却不走,定定地看着许如凉。 许如凉歉疚地低头。 “你很想去是吗?”慕峨忍不住问她。 许如凉默然。 不是想去,只是得去。 慕峨凉薄地笑起来:“你难道不记得了。以前那么多次,你是怎么帮她的,而她又是怎么对你的?你就不讨厌她吗?” 许如凉猛地怔住。 前世许凝和许冲两个不知闯了多少祸。都是她帮忙兜着。 可到最后是怎样? 许凝不但不记她的好,反而怨恨她抢走她们娘儿俩的风头! 那一刻曾经涌上自己心头的恶心至极的感觉,只怕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 但那又能怎么办呢? 即使在她看来许凝丢脸是许凝一个人的事,可别人说起许凝,只会说“许家的姑娘”,一竿子打坏所有许氏女儿的声誉。 她身上流着许氏的血脉,终究也是许家的女儿。岂能坐视不理? 慕峨恨铁不成钢,“你是傻子吗?” 慕觉忙挽上他的手劝慰:“二哥别生气。” “我没生气!”慕峨甩袖而去。 像许如凉这样温吞软弱的人,最是叫他瞧不上眼。 自己都立不起来。谁还能帮她? 慕觉眼巴巴地瞅着两边。 她很想跟去玩好玩的,可是从没见过自家二哥发脾气的样子,突然见识了,还有点害怕——原来二哥也会生气。生气起来这么可怕! 犹豫地想着要不还是跟许如凉呆在一块儿吧? 毕竟许如凉脾气好。 只不过看起来倒像是她不放心许如凉似的。 许如凉勉强笑了笑。推辞道:“我没关系,你快去找表哥吧。”顿了顿,又道:“替我向表哥道声歉,不是故意想惹他生气的,只是……算了,就道声歉吧。” 慕觉“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着,再回头却已经看不见许如凉。 晃晃头。跑去追慕峨。 慕峨并未走远,就在回廊外的假山后。拦住慕觉。一看只有她一个人,就明白许如凉肯定还是去了。 慕觉弱弱地唤了声二哥,“丹阳说她不是故意想惹你生气。” “二哥知道。”慕峨无所谓地,随手摘了片叶子,心不在焉地捏着,良久才长吐一口气:“走吧,二哥带你掏鸟窝去。” “好啊好啊!”慕觉兴奋地拍手叫好:“六节堂边上的番松上就有,上次我看见过。” 慕峨嘴边就扬起了几分笑意:“好,就去那里。” 六节堂在花园北隅,一座独立的围院,原来是嫡长女东阳郡主的闺邸。 东阳郡主出嫁后,这里就一直空着。寻常人不能出入,只有亲兄弟两个和慕觉能来。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就显得格外寂静。微风吹来,院墙根的一排番松簌簌地响。风过去,就连这一点簌簌声也没有了。 夏天午后,慕峨经常在这的天井里支张软榻乘凉。 慕觉却不知道。 慕峨背着慕觉爬上番松,很快就找到了慕觉看见过的那个鸟窝。 可惜,空的。 “我们来晚了,鸟儿都飞走了。”慕觉失落地瘪嘴。 慕峨失笑,将她抱上树杈,与她并排坐在树枝上,指着如洗天空:“虽然鸟儿飞走了,但你看,这里多接近天空?可以看到更多的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去它们想去的地方。” 慕觉仰头望去,恰有飞鸟斜掠而过,快如闪电,只是眨眼工夫就远去了。 她徒劳地伸出手去,“鸟儿等等我呀!” 慕峨莞尔,取出随身带的短萧,“二哥想吹曲子,小觉可愿听么?” “好呀,二哥吹的曲子最好听了!”慕觉十分捧场,从自家二哥身上扒下来,转去抱住树干,吐舌:“这样就不会掉下去了!” 娇憨模样,端是叫人忍俊不禁。 慕峨拍拍她的头,架萧吹起《朝元歌》,目光却始终凝聚在不远处的水榭凌波湾,看见许凝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水榭里,直接朝一名彩衣幼女脸上抓去。 水榭里顿时乱成一团。 水榭里的十来个人趁乱把许凝围了起来。 许凝被掀翻在地…… 看样子有人在嚎啕大哭,但哭声都被箫声的幽咽掩盖了,在树上一点儿也听不到。 慕觉陶醉地摇头晃脑。 忽然间箫声隐去。远处原来幽幽哭泣声。 “谁在哭?”慕觉诧异地睁开眼,却吓了自己一跳,刚才还在身边的二哥不见了!心惊胆颤地往树下看了一眼。高得她几乎昏过去。急得大哭:“二哥你去哪儿了?别丢下我啊,我怕!” 树下慕峨头也不回地飞奔向水榭。 远远就听见许如凉的喝斥声,“今天有我在,就不许你们欺负许家人!” 说得好! 慕峨暗暗叫好。眼看场中局势渐稳,他也不着急过去帮忙了。掩身在假山后,悠闲地想着,没想到这表妹看着柔弱。还有硬气的一面,真叫他刮目相看。 须臾后,王府仆妇领着各家小姐的乳嬷嬷过来照管。 水榭里的局面算是彻底控制住了。 许如凉毫发无损。 慕峨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抬眼却见许如凉拉着许凝离开水榭,朝假山走来。 若是被她们看见,岂不暴露自己行踪? 心里莫名觉得别扭,慕峨移着步子往后退。好巧不巧地贴在了树上。 树枝簌簌地颤抖起来。动静有点大。 慕峨心惊地急忙扶住树枝,却来不及撤离了。 许如凉和许凝已经到假山前。 好在两人并没有绕过来。 慕峨又舒一口气,就听见许如凉严厉地道:“想打人的时候,你想过今天是在二姑妈家做客没有?想过你也姓许,不仅代表了你自己,还代表着咱们许家没有?” 慕峨在心里也附和,是啊,想过没有! 许凝应不上声。 许如凉等了半晌。沉声又道:“今天看在你也姓许的份上,我帮你一次。但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敢惹是生非,我绝不会再管你!” 听得出,余怒未消。 不过总算有点嫡姐的气势了。 慕峨不自觉地嘴角弯起一道弧,却听许凝怒吼:“谁要你管!” “那你现在回水榭去。” 许如凉说话的声音不高,只是叫人听着,觉得遍体生寒。 但也很爽! 慕峨几乎就要鼓掌。 许凝吱唔着,终究是应不上来。对方人多势众,她双拳难敌四手,刚才身上挨了几脚,疼痛感还没有消除呢,不会这么快就忘了。 许如凉乘胜追击:“回去不想挨罚,现在就去重新换身衣服,然后去前厅找你娘。” 听那追着许凝跑的侍女说,她离席后,许凝和人在席上因为争一叠糕点动起了手。许凝仗着自己力气大,卯劲把人往湖里推。 对方长信侯家的幼女也不是吃素的,矫身一返,绕到许凝身后,反把许凝踹进湖里。 事情惊动了双方母亲。许沈也亲自来看过。知是许凝无礼在先,许家人无话可说,许沈不仅被长信侯夫人明朝暗讽了一通,还得忍气向人道歉赔不是。 之后许沈吩咐侍女带许凝去沐浴更衣,然后送去前厅。想着在自己眼皮底下,这对上不得台面的母女总能收敛些。 岂料,王府侍女根本拘不住许凝。 闹出这么一段插曲。 真是麻烦! 许如凉嫌恶地瞥了许凝一眼。 从来不凶的人突然凶起来,倒也吓人。 许凝吓得一愣一愣的,撅着嘴委委屈屈地走了。 事情总算扳回正途。 许如凉这方卸下凶神恶煞的伪装,沉沉地叹了声气,又重新回凌波湾。 今天的事,许凝有错在先,许家理亏。 想彻底摆平,还要费些心思。 慕峨诧异地看着她又回凌波湾,忍不住好奇心驱使,跟了过去。就听见许如凉在几家之间纵横捭阖,游刃有余得仿佛她经常做这种事似的。 这个表妹,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慕峨饶有兴味地蹲在草丛后看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许如凉带着胜利的光环走出水榭。 “阿凉。” 他走上去。 许如凉脚下一顿,“峨……二表哥。” 慕峨应了声“嗯”。 原来好像有很多话可以说,就走了出来,可是突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模样端的是憨厚。却叫许如凉讶异,一直以来都玉树临风,哪怕浑身是血,也依然在乎风度的峨表哥,竟还有这般憨厚的时候?真是稀奇啊。 许如凉弯起了嘴角:“二表哥有事吗?” “没事。”慕峨也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还想说什么,就看见侍女走了过来,道漆雕烟儿要打道回府了,让许如凉回去。(未完待续。。) ps:祝亲爱的们立夏愉快,今天你吃鸡蛋了吗? 第六十三章 提亲 慕峨送许如凉回去,想了一路,还是打算说点什么,却听许如先道:“之前的事,是阿凉鲁莽,还请表哥别生气。” “快别这么说。”慕峨想起许如凉是为维护许氏声誉,也为了他母亲,便有些懊悔开始时自己对许如凉的误解,“应该我向你道歉才是。” 许如凉一头雾水。 慕峨惊觉自己差点说漏嘴抖出偷听的事,急忙转口掩饰道:“没事。就是想说,今天表哥话说重了,但愿阿凉别生表哥的气。” 许如凉立即道:“怎么会?书上不是都说忠言逆耳嘛,表哥是为我好,我省得。” “那就好。”慕峨也就放心了,这个表妹张弛有度,知书达理,真叫人喜欢。他忍不住邀约道:“下次有机会还可以再一起玩……对了,下月十九我生辰,你会来吧?” 许如凉讷讷无法应声。 下月十九,她大概已经在韶阳了。 慕峨却道她一贯的不会拒绝,兀自约定:“到时候我再带你们去玩好玩的。” 看着他喜上眉梢的样子,许如凉怎么也说不出拒绝。 沉默地到了门口。 漆雕烟儿和许凝已经在马车里。 许如凉对慕峨略略福身,快步往外走去。 慕峨伸手想扶她,却落了空。在半空中停留许久,这才讷讷地收回,无意识地摩挲指尖,感觉有些粗糙的屑沫。 一看,是树皮屑。 树…… 小觉还在树上! 紧着去救人。 慕觉已经哭昏过去。 受到惊吓刺激又吹了那么久的风。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许沈亲自进宫去请太医。 足足医了五天五夜,才有点好转过来,。 这期间。慕峨没走出过自己的房间一步。 人人都以为他在自责。 许沈心里也怨儿子。可是等了七八天,还不见儿子出来,终究忍不住担心,亲自去看望。 却只见儿子精神抖擞,好得很。 慕峨似乎刚出浴的样子,头发还湿湿的滴着水,斜倚窗台。对着一方印章笑得满面春风。 “看什么呢?”许沈着人放下鸡汤,自己夺了儿子的印章来看。看着印柱上的申猴像,又看雕的是“峨峨洋洋”。她一想,笑道:“又给自己换新章了?” 雕刻印章是小儿子的兴趣爱好之一。 她知道的。 可是这次猜错了。 慕峨没有过多的表示。 母子俩长久的缺乏沟通,造成的隔阂,远非一日两日能够化解。 许沈悻悻的。端鸡汤递给儿子。自己端详起印章。看着看着,眉心渐渐就挑了起来:“这章子的雕工……好像和你的不太一样。” 慕峨一愣。 不知道原来母亲也有关注他,不仅清楚他的兴趣爱好,还熟悉他的工笔…… 如此反应,也就证实许沈说对了。 联系之前想给他说亲时儿子的冷淡反应,再看刚才儿子的春风满面的样子,想叫人不相信儿子心里已经有人了都难! 许沈顿时来劲,“跟娘说说。是哪家的姑娘?” 慕峨惊诧于自家亲娘的思路跨度之大,眼风扫过她闪着八卦光彩的眼。未作理会。 许沈眸光一黯,在大榻另一边坐下,陷入良久的沉默。 久得慕峨都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问:“怎么了?” 许沈抹了抹眼角,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没事”,却叫人一看就是有事的样子。 慕峨无奈地看着自家亲娘:“有事您说就是,儿子洗耳恭听。” “真的?”许沈眼底升腾起欣喜的光芒,这是小儿子第一次在她说没事之后,体贴地再三追问她有没有事。 是否表明小儿子真的长大成人,开始懂得体会娘亲的不易? 许沈欣慰又满足。 卑微的样子,令慕峨感觉一阵心酸和惭愧自责。 以前总觉得娘亲待他不如待大哥亲近,可他自己又何尝像大哥般殷勤侍奉过娘亲?表妹尚且会为他娘亲考虑,他身为娘亲的亲儿子,却从没想过娘亲。 何等不孝! 慕峨苦涩一笑,眸子里都透着对亲娘的歉疚,“儿子这几日闷得很,正想听人说说话,可巧您就来了,儿子岂能不听?” “好好。”许沈连声道好,掩饰不住心中喜悦,眉开眼笑。 慕峨又道:“只怕娘您不愿意说。” “哪会!你这孩子!”许沈娇嗔着,欢喜得心都要化了,便就聊起自己对儿女婚姻的想法:“……娘倒不像别人家的娘,拼了命的夺儿子,不准儿子心里有可心的人。” 这“别人家的娘”,隐隐指的是她大儿媳卫宛的娘,卫田氏。 娘说得亲家母,他身为小叔子却不便妄议。 慕峨陪笑道:“您是开明的。” 娘虽然不喜欢大嫂,可也从来没干涉过大哥和大嫂的婚后生活。不像卫田氏那般,为了恶心儿媳妇,三天两头就往儿子屋里塞人。 自以为高明,能拿捏媳妇,殊不知已经沦为笑柄。 许沈把亲家鄙夷了一番,心情就越发舒畅了,又对儿子道:“所以你放心就是。无论哪家姑娘,只要嫁了你,对你好,娘决计不会叫她受委屈。” 慕峨笑笑道谢。 许沈却脸色转了忧愁,望着儿子,久久地又不说话。 慕峨诧异道:“娘怎么了?” “娘就是愁啊,”许沈朝着窗外瞟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幽幽地道:“怕你走上你姐姐和你兄长的老路。” 慕峨立时紧张起来:“姐姐过得不好吗?” 大哥就在府里,过得好不好。他出门就能打听到。可是姐姐远嫁在辽东,自从出嫁后再未回过家,每年只靠两三封家书联络。不明具体,实在令他挂怀。 许沈忙安抚他:“没有不好。前儿才收到家书,你姐姐又给你添了个大胖外甥。” “生了?那是好事啊!”慕峨一扫愁云,喜不自胜。 不过许沈并不欢喜,“好事是好事。可你娘我多了个外孙,还得比别人晚一个月才知道!我这才收到喜讯呢,人都办满月酒了!” 从辽东到甘宁道。横穿几乎整个大昭幅员。送一趟信,不说一个月,至少也要十几二十来天。 慕峨默然。 “娘就是恨自己。”许沈沉沉地叹了声气:“娘年轻时心气太傲。一心想为儿女择良配。结果一拖两拖,最后反被你皇伯占了便宜。把你姐嫁得那么远,让我们母女难相见。又让你哥娶了你嫂……你哥这辈子在我和你嫂子之间算是难以两全了,可怜哟!” “娘您别这么想。”慕峨体贴地握起亲娘的手。“姐姐和大哥现在都过得好,他们都会感谢您的。” 许沈认命似的叹气,反手握住儿子的手,“好不好的,你姐和你哥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娘最放心不小的,就只有你了。” 慕峨紧着劝慰:“儿子也挺好的,娘您就放心吧。” 许沈眼睛就朝印章瞄去,“可以放心吗?” 连着七八天憋在府里。看着印章傻笑,跟患了单相思似的。怎么叫人放心? 慕峨窘然无语。 “还不能跟娘说吗?”许沈神情失落地道:“娘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吧,如果你们合适,就趁早把亲事说定下来,也算成了你们的情谊。这要不然等以后,万一你皇伯突然哪天一高兴,给你指个素不相识的……” “娘,您别说了,儿子心里真没谁,”慕峨妥协似的,叹了声气,“这章子,就是小觉从表妹那里抢来,又转送给我的,真不是您想的那劳什子……定情物。” 许沈眼前一亮:“表妹?哪个表妹?” 慕峨已经不想再让自家亲娘继续胡猜下去,索性把当天的事原原本本说给她听。 许沈听着,沉默得不能更沉默。 良久后,魂不附体地走了。 消停了两天。 第三天,突然又把慕峨召去上房,问他意见:“愿不愿意娶你‘阿凉’表妹?” 慕峨哑然:“阿凉还小……” “就是要趁早!” 许沈很开心,儿子没有拒绝,而只是介意阿凉年纪还小。也就是说,其实儿子也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想过要娶阿凉的。 那还等什么? 她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当天下午就找了合适的人,挑着四月十七的吉日到平阳王府提亲。 而这时候,许如凉已经在前往韶阳的途中。 经过两天日夜兼程赶路,顺利渡河南下,进入灵州地界。 灵州隶属宁朔中部三郡之一的灵武郡,东靠盐池县,南接同心县,西滨黄河与永宁县相望,北与内蒙古鄂托克前旗接壤,地理位置优越,气候多变,物产丰饶,素有“塞上江南”的美称。 县城灵州城,始建于西汉年间,初为灵洲…… 合上《徐氏地理志》,许如凉揉了揉眉心舒缓疲劳,趴上窗台眺望楼下。 他们包下了整间客栈,用作今晚休息之所。 客栈前面就是灵州城的主街。 日暮黄昏时分,贩夫走卒、商旅远客俱归心似箭,行色匆匆。街上已经没有多么繁盛的交易景象。 许如凉却依然看得入迷。 这就是前世她用尽一生心血守护的荼蘼世界。 尓书推门进来,见她靠在窗边,忙过来阖上窗扇:“世子爷交代过,晚上有北风,千万不能让您靠着窗。” 吹风受寒,难受的是她自己,耽误的是大家的行程。 许如凉分得清轻重缓急,转身回到桌前,“有事?” “刚收到飞鸽传书。”尓书递上火漆竹筒。 许如凉拆开看了一眼,指尖一抖,纸条掉落在地。 尓书不经意地扫眼看去,赫然写道“宋王妃为王子峨提亲,求娶郡主,王爷已首肯”。(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赶路 事情发展得完全出乎意料。 现在是该怎么办? 继续去韶阳,还是打道回兴庆? 尓书手足无措。 许如凉也好像惊慌无度似的,煞白着脸色吩咐:“这件事先别声张出去。”一顿,又道:“去请哥哥过来。” 是了,郡主还小,怎么知道怎么办?应该找世子爷商议的。 尓书急忙去请许如净。 许如凉看着她出门,这才捻起纸条又看了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便就凑近灯芯。一把浓焰将纸条烧成灰烬。 火光熄灭的时候,许如净正推门进来,焦急地问怎么了。 许如凉遣尓书出去,呡嘴笑了笑,有些羞涩的样子:“哥别担心,我没事,就是想和哥商量,明天我能不能和哥一样也骑马?” 她可能没多少时间了,得尽快到韶阳,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妥。 骑马赶路,会比乘坐马车前进速度快许多。 许如净却只道妹妹玩心突起,点着她额头嗔了声“就为这事?刚才可差点被把你哥吓坏!”又道:“我们小阿凉想骑马?” 许如凉殷切地点点头。 许如净就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好,明天哥就教你骑马。” 他还不知道许如凉已经跟慕连熠学过骑马。 许如凉也想跟他学。 可现在不是能够浪费时间的时候。 她只好自负地道:“我觉得骑马很简单啊,我应该能一上马就会骑。” 吹牛。 许如净却不反感。笑着揉揉她的发,顺着她道:“我们家小阿凉就是厉害。那明天哥就等着看咯?” 许如凉满口答应。 许如净笑笑,哄她睡下才离开房间。连夜召集随从交代:“明天郡主学骑马,你们随时从旁护卫。另外,去把最温驯的马挑出来备着。” 随从领命去办。 许如净又看向妹妹的房间,满足地笑了,想等明早就教她学骑马。 可许如凉的表现让他瞠目结舌。 还真是上马就会骑! 一眨眼的工夫,许如凉已经蹿出去老远。 许如净急忙打马追上。 心想妹妹骑不了一会儿就该累了。 谁知这一骑就骑了整个上午。 午饭草草吃了点,就又想上马赶路。 许如净心疼地拦她:“下午咱不骑马了行不?不然你该累坏了。” “再骑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许如凉攀上他袖子晃着,央求着:“好不容易有机会,人家就想过过骑马的瘾。好不好嘛?” 许如净顿时心就化了:“好好好,都依你的就是了。” 心想,按预定行程,再有一个时辰差不多就会到达下一个停靠休整的城池。就让妹妹再过过瘾吧。 然而许如凉直接穿城而过了。 许如净这才有点觉出来。妹妹似乎并非贪图骑马,而是在赶路。 之前两天日夜兼程也是许如凉的要求。 阿凉究竟在急什么? 许如净心里担忧,却毫无头绪,只能继续追赶许如凉。 韶国公府派来接他们的随从个个身手不凡,自然能紧跟步调,可平阳王府的侍女却只能跟着马车磨蹭。 渐渐地,前后拉出了距离。 骑马的在前面一路快马加鞭,黄昏时分初入庆阳境。 离庆阳城还有不短的路。 随从首领是个虎背熊腰的糙汉。姓蒋,大名蒋井奎。行伍出身,极富行军经验。骑在马上,手搭凉棚望了望。 四边尽是平畴沃野,一望无垠,杳无人烟。 他忍不住吐了口唾沫:“格老子,蹿到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鸟地方!” 好像埋怨许如凉害他要吃苦似的。 许如净就要出言训斥。 许如凉急忙拦住。 印象中外公每次都是派义子如校来接他们。 如校虽然也是行伍出身,却文武兼修,谈吐风雅,很上得台面,因此有许多事外公都交给他办。但每年五月外公都会特意空出他的时间,让他来接他们。 今年她提早传信给外公。 推算时间,现在的湖广道诸城,应该还在为调济粮食给南疆云贵道赈灾的事忙得不可开交。 如校大概公务缠身,实在走不开,外公才只好另外派人。 而这个蒋井奎既然能在除如校外第一得外公信任,可见定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那么,即使粗鲁些,她也应该忍耐。 许如净从鼻尖哼了一声。 因为途中本来有几处需要露营的地方,所以事先就有准备帐篷,中午又带了干粮和水,现在就算不能到城里,也不是不能休息、不能填肚子。 将就一下就过去了。 偏偏这蒋井奎作死的要埋怨许如凉。 通过几天相处下来,他发现蒋井奎彻彻底底就是个粗人。 昨晚住客栈,蒋井奎还说太安逸,住的不习惯。 现在不能住客栈了,却又来穷讲究,摆明了故意找茬,怎能叫他不生气? 妹妹脾气好,愿意忍这蛮汉,他却不能忍。 不争馒头还得争口气呢。 他瞪着蒋井奎下命令:“搭帐篷!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蒋井奎眯起铜铃般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屑地笑了笑,挥挥手,示意属下搭帐篷。 他们都是寒族出身,饱受士族排挤,靠卖命挣下军功才有今时今日地位名望,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士族子弟简直相看两厌。若非看在许如净是如佑亲外孙的份上,几乎都不带搭理他。 边下马搬行囊。边吹起了口哨。 挑衅意味十分明显。 许如净气得气血上涌。 这些蛮夫简直无礼!尚有女眷在此,怎可如此轻佻? 许如凉一边挡他一边道:“各位军爷且慢。” 这声“军爷”,听得随从心里顺坦了些。 不过蒋井奎没有让属下停止。 他自己转过来看着许如凉。笑眯眯地问:“小郡主,又咋子?” 带伤疤的脸一笑起来,狰狞得能夜止孩啼。 许如凉并不怕,还他一脸笑眯眯:“夏天晚上天黑得晚,若是各位军爷还吃得消,不如我们再行一程,到庆阳城再歇?” 又挑衅又激将。 蒋井奎就想嘲笑她不自量力。 小女娃逞能。现在稀奇,等会儿有你受的! 许如净先急切地阻止妹妹:“你已经骑了一天的马……” 许如凉忙道没事,“你看我哪有累的样子?” 确实没有。 许如净无话可说。越发觉得妹妹肯定是为了什么事在赶路,等到城里,他要问问她。 蒋井奎睇着许如凉看了看,吩咐随从重新收拾行囊。 “帐篷就留在这里吧。”许如凉道:“还请蒋叔指一半人留在这里等我的侍女。然后护送她们到韶阳。另一半我们先走。” 小女娃还是个急猴子。 不过。不娇气,像他们巴蜀的婆娘,招人稀罕。 最主要还是这声“叔”,听着顺耳。 蒋井奎挥挥手示意随从照做,不过却只留下两个人等尔棋她们。 虽然瞧不上这对金贵的公子小姐,但到底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得确保他们万无一失。人手不能浪费给侍女。 许如凉坚决要求留一半,“要是遇上狼。两个人护不住五个人。” 小女娃还晓这一带兴许有狼。 有点见识。 蒋井奎哈哈笑了两声,最终听了她的建议,留下六个人。 一行八人重新启程,直到亥时初才进庆阳城。 城中大街上早已空荡荡。 八匹马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嘚嘚”声格外明显。 远远近近地响起了犬吠声。 接着远远近近的有窗户亮起了光。 一星一星,橘红色的,在乌黑的夜晚,好像鬼魅的眼睛。蒋井奎忍不住开玩笑:“小郡主,没得吓到你嗦?” “怎么会?”许如凉失笑:“有几位叔叔在,还有什么能吓到我?” 几个糙汉子跟着哈哈笑起来。 就有窗户打开了。 蒋井奎立即压着嗓子喝斥:“瓜娃子,哈笑。要人告你们扰民,回去吃军棍。” 三秒之内鸦雀无声。 许如凉呡着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按原先制定的计划,会在第四天中午路过庆阳城,吃个午饭就走,所以没有预定客栈。 现在临时进城找地方住,又这么晚了,所有客栈都打烊了。走遍整条主街也没找到一家合适的店,就有人提议,“反正还有帐篷,要不就搭个帐篷过夜算了?” 吃了蒋井奎一计爆栗。 “你是皮糙肉厚耐风吹,两个娃娃咋说?” “那咋办?” 蒋井奎使劲搔了搔头,“跟我来。” 就把人带到了一条低矮破旧的小巷,敲了一道狭窄的小门。 应门的是个七旬老妇,手里捧着盏昏暗的油灯,“大奎?你咋来哩?” 蒋井奎也换了一腔东北嗓,只道路过,想借宿一宿。 老妇并没多问,立即带人进了屋。蒋井奎就低声和老妇说着话,大意是想麻烦她孙女来伺候许如凉一下。 许如凉急忙推辞。 蒋井奎瞧着,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开了。 不一会儿又过来,“你睡那间屋。” 许如凉点点头,禁不住担忧问道:“我哥呢?” 打从进城后,许如净就没怎么说话,而且刚才进屋后,就不知道去了哪儿。 蒋井奎却以为她问许如净住哪儿,指了指前面:“他住这间。” 许如净突然从拐角后走了出来,“我妹妹和我住一间。” “你害怕嗦?”蒋井奎嘲笑不已。 许如净不理他,径自拉起许如凉走进前面的屋:“你睡里面,哥睡外面。”就把许如凉抱上炕,“早点睡吧,今天累坏了。”自己也和衣躺下,心里想着事。 刚才他去看过了,这简陋的小院,算上灶房一共才三间房。 如果他和许如凉各占一间,老妇和孙女一间,那蒋井奎他们就没地方落脚了。 虽然,那些大老粗没地方落脚,好像不关他的事。可是,回想起在街上发生的那一幕,寒族兵士的军纪严明,深深地触动了他。 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这些大老粗,至少没到不能让他们安度一晚的程度。 “哥?”许如凉不安地问:“你有心事?” “嗯……” 许如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沉默半晌,忽然翻身背对妹妹,幽幽地道:“如果哥想从戎,阿凉会支持哥吗?”(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送钱 84_84003许如凉翻身坐起来。 借着昏暗的灯光,想看清哥哥的神情。 却只看到一脸静谧从容。 那是一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明确目标后的坦然。 哥已经下定决心了。 问她,只不过想要得到最亲近的人的支持。 就算她不支持,哥依然会那样去做。 前世,她就没明白这个道理。 前世哥是否因为她的不懂事而带着遗憾? 许如凉眼角涩涩的,有些酸楚。吸了吸鼻子,才问:“哥为什么突然想从戎?” 许如净紧紧地抿了抿嘴角。 想起进城那一幕。 他们抵达庆阳城外时,已经过了关城门的时候。 守城副将盘问。 他亮出了自己的平阳王世子身份。 不过守城将并不买账,还粗言粗语地嘲讽了他一番。 最后是蒋井奎出面摆平。 蒋井奎就喝了一声:“瞎了眼的瓜娃子,瞧瞧你老子是谁?” 就是这么一句粗鲁不堪的话,就比他实打实的平阳王世子的身份更顶用! 当时他就想起了早些年路过庆阳的情形。 那时候,庆阳城还由庆阳王掌辖。每年他们路过此地,无不畅通无阻,还有好吃好住招待。车马所过,行人退避——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可是,三年前,庆阳王病逝。 平阳王之后,士族之中再无人能胜军威接管这二十万兵权。 庆阳始落于寒族之手。 及至今时今日,就发展到他平阳王世子想深夜进城,得靠一介寒族莽夫刷脸的地步! 若非今日亲历此一事。他断断不会惊醒,也不会承认三皇子说的没错,没遇过事,就不会知道士族真的安逸得太久了! 士族子弟夜夜笙歌的时候,寒族却在悄然蚕食着天下大势…… 身为领士族之首的的许氏一门的嫡宗嫡长子,面对如此境况,他岂能无动于衷? 不过。那些关于寒族崛起、士族没落的隐忧。那些渴望建功立业的热血豪情……都是男人的事,何必让深闺弱女操心? 阿凉只要负责天真无忧就好。 许如净翻过身来,扶妹妹躺好。轻轻地拍着她,“没事,哥就随口说说。” 许如凉不再问,只一把晶亮的目光锁在哥哥脸上。一瞬不瞬。 困惑了她一生的真相,怎能就这样轻易放过? 许如净叹了声气。紧紧地把她揽进怀里,让她的脸埋进自己的胸膛,“小阿凉,答应哥。永远别长大。” 忧伤的语气,似曾相识。 许如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慕连煊。 前世多少个夜晚,慕连煊也这样揽着她。这样忧伤而又迷惘地,叫她别长大…… “为什么?” 她想知道。在他们眼里,长大到底有什么可怕? 毕竟她是真正长大过,知道长大也不过就那么回事,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许如净扯了扯嘴角,终究没有回答她,只是哼起童谣哄她入睡。 许如凉睡意全无。 安静地听着小时候熟悉的旋律,回想起小时候,每一次,无论她做出任何决定,哥都是无条件支持她,从不问理由。 更何况,这辈子哥立意参军的时间都比前世提早了,理由还会是同一个吗? 她的追问,大概也没有意义了。 许如凉顿觉释然,“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阿凉都会支持你。” “嗯。”许如净惺忪着眼,弯起了嘴角,宠溺地揉揉妹妹的头,“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许如凉乖巧地应“好”,闭上眼,想着心事。 从外公收到她的信,已经过去二十余日。 这些日子,除了派人到兴庆接他们,不知道另外一件事进展得怎样了?外公能不能找到人,看懂她的图纸,在哥回京前复制出软猬甲? 按照目前的速度,他们大约能在四月二十五日前后抵达韶阳。 而为了确保哥能赶在战乱消息传到京城之前赶回京城,稍作休整调理状态,少说也得提早半个月从韶阳出发。 也就是说,哥只能在韶阳逗留五六天。 而她也就只有这五六天的时间。 如果这之前,外公造不出软猬甲,她该怎么办? 要阻拦哥投身从戎吗? 哥会怨恨她吗? 对哥哥而言,功业,性命和她,哪一个最重要? 也许是功业吧。前世她那么声嘶力竭地请求哥哥不要参军,战场很危险,哥不是依然为功业而出发了吗? 而这一走,就没能回来…… 眼前忽然浮现那漆黑的棺木,和哥哥一箭穿心、死不瞑目的惨状。 许如凉惊出一身冷汗,豁地睁开眼。 擦着汗,心绪沉沉。 也许临死之前,哥也曾觉得性命最重要吧? 哥后悔过吗? 答案已无从得知…… 许如凉辗转了整夜。 第二天清早,顶一双乌眼圈。 蒋井奎见了有些歉疚:“睡不惯吧?” 许如凉忙道:“没有,睡挺好的。就是叨扰了大娘一家,觉得不好意思。”就朝水井走去,想自己打水洗漱。 令得蒋井奎越发佩服,主动上前帮忙。 “你们先洗洗,一会儿街去吃饭。” “好。”许如凉并不多问为什么不在这里吃了早饭直接出发,只是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雪花银和一根金钗递给蒋井奎,“有劳蒋叔替我交给大娘。” “你这是咋子意思?”蒋井奎恼了。 许如净刚好从屋里出来,见状还道他又欺负许如凉,一个箭步冲上来护住许如凉。 蒋井奎怔了怔,就又换上了嘲讽的嘴脸:“夜里头怕的要命,白天就充硬汉。咋子?英雄救美啊?” 许如净怒得捏紧了拳头。 “蒋叔误会了。”许如凉忙道:“说来羞愧,其实是我怕黑,晚上不敢摸黑睡,可费灯油了。我哥知道我怕黑,可这出门在外,叨扰了人家也就罢了……” 实在不该再浪费人家灯油。 这话,她没有明说出来。也是顾着寒族军士的脸面。 老妇家并不富裕。蒋井奎心知肚明,看许如净的眼光就有点变了,嘟呶:“看出来你小子有些脾气。” 许如净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还待要说,被许如凉递上毛巾推去洗漱。 许如凉对蒋井奎笑笑:“蒋叔别介意,我哥就是操心我闯祸,没别的意思。其实他挺敬佩你们的。昨晚还跟我说。如果他也能像叔几位这样就好了,骑着马都威风凛凛的。” 蒋井奎哈哈大笑起来。 许如凉趁机又递上银子和钗子。 蒋井奎登时就收住了笑:“你咋个意思?住一宿还要你恁多钱。以为我们穷人抢钱嗦?” “不是。”许如凉总被他的川口逗笑,“这其实也是我哥的意思。” “咋个意思?”蒋井奎有点意外。 许如凉笑笑道:“大娘家是军户吧?” “你咋个晓得?” 昨晚他们并没有提及老妇的身份。 许如凉指了指院门,她也是早上才发现的,“我哥说。咱们大昭的军属住的地方,会有一个山火标。看到山火标,就说明这家有人从军。守护百姓安居乐业,是光荣户。县太爷来了也要作揖问好。” 诚然这只是寒族兵士的家属才有的待遇。 许如净根本不知道。 许如凉知道,不过也只能推给他。 却叫蒋井奎对许如净更高看了三分,敢情这小公子看着文气,到底也有些见识。 “大娘的儿子参军,是为了保家卫国,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家里揭不开锅?”许如凉顺势再三递上银子和钗子:“这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怎么也不能作不知道。”一顿,有些羞愧:“只是我们也是人微言轻,能力有限,多的帮不了,也就只能解一时之忧……” “好,我就替你走一遭。” 蒋井奎终于接了银锭和金钗去找老妇。 许如凉等他离去,转眼看向院门上的山火标,眼底闪过寒光。 这标志,是一些寒族将领搞出的花样。 他们搞这套,过分拔高军属的名誉待遇,其实就是为了鼓励青壮年入伍,扩充自己的军队势力。 这些草莽,简单地以为只要有人就够了,越多人当兵自己的势力就越大。殊不知,长此以往,将影响农耕,动摇国本。 不过,这些问题,根本不是那些醉心势力而又目光短浅的人会考虑的。 他们大概巴不得国本动摇,好让他们好趁火打劫——地方将领无节制扩充队伍,兵卒数量远超战备所需,本就居心叵测! 前世庆安六年爆发的辽东之乱,便是铁证。 以及,由于那次暴乱而带给她的变故和伤痛记忆,令许如凉至今想来仍觉愤慨。 前世她身为皇后,要对天下苍生负责,所以务必除尽这些祸害。而今生,虽然她不会再当皇后,不再需要对天下苍生负责,但她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许如净洗完脸走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这才发觉院门破败得难以入眼。 昨晚他们竟然在这么个破落的地方呆了一晚! 他不禁嘀咕:“还不如城外那间破庙。” 许如凉神情萧瑟:“如果大娘的儿子在家里,种着地,守着家,她家里肯定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他们都被虚妄吹鼓的名誉、军饷和多少年转为军籍的诱惑充军。 其实朝廷对每个卫所的驻兵数量编制都有明确规定。多出编制的兵卒,朝廷不会拨给军饷,也不承认军籍,更不能免赋税。 他们的军饷,只能由将领额外向地方百姓征收。 地方百姓苦不堪言,却因为不明真相,直接把账算在朝廷头上。 而当兵的更惨,经常不能按时拿到军饷,家里又缺失了劳力,无人种地,交不起赋税……年复一年,这日子只能越过越穷。 可他们没有退路。一旦充军入伍,不到一定年限就不能脱离,否则即视为逃兵,会被就地处决。 凡此种种黑幕,由于地方官的不作为和官兵勾结,现在还鲜为外人知。 许如凉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做点什么。(未完待续) ps:明天就是母亲节啦,祝各位妈妈读者节日快乐(如果有的话o(n_n)o)。。 第六十六章 抵韶 临走的时候,许如凉要走了老妇的孙女,张菱儿。 张菱儿又黑又瘦,身量矮小,还有点驼背——看着就知道平时吃不饱还得干重活。她今年也十二岁,和依瑶同岁,性子却与依瑶截然相反,木讷内向几乎不说话。 许如凉说身边刚好需要一个安静的人,并透露每个月会给十文工钱。 祖孙俩没犹豫多久就同意了。 看来,所谓的军户的荣誉,也不得不向食不果腹的现实低头。 许如凉让张菱儿在城里等依瑶她们,跟她们一起去韶阳,自己就先马不停蹄地往前去了。 紧赶慢赶,进韶阳城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四日晚上。 守城将早收到如佑招呼,亲自值守,不需一行人申报即开了城门放行。 这越发刺激了许如净从军的信念。 韶国公府在城东南方。 他们从西门进,穿城而行,又过了两刻钟才到。 在街口就可以看见韶国公府门前灯火通明。遥遥望去,府门的前两尊大石狮半坐半立,威武雄壮。 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许如凉的心情更迫切了。 如佑亲自出府来迎接外孙和外孙女。 许如凉不等人搀扶就迫不及待自己从马上翻下来,奔向如佑。跑了两步,又突然驻足。望着眼前胡子花白、笑起来眼角眉梢全是皱纹的慈祥老人,和记忆深处外公的形象逐渐重合。她鼻子一酸,泪水就漫上了眼眶。 许如净紧着下马跟过来,取笑她道:“日思夜想盼着见到外公。现在见了,怎么光顾着激动啦?快叫外公啊。” 不无为妹妹辩解的意味。 许如凉稍稍收敛心绪,急忙就要给外公行大礼。 如佑上前来一手一个拉住,“跟嗲嗲不讲虚礼,先进门。”带人进府,问道:“今年伢儿还住檀园,小妹住泽庭好不好咯?” 往年兄妹俩都是一块儿住檀园的。许如凉住正屋,许如净住东厢房。 许如净呆呆地问今年为什么要分开。 如佑捶了他一下:“瞧你哪样做哥哥的,不晓得自己小妹长大咯!” 许如净不由得脸色微醺。想起赶路的时候他都搂着许如凉睡。那时候只想着得把妹妹看在身边,以防给人欺负了,或者抱走了,也没想这么多…… 如佑没在注意到。突然想到一件事。就问:“小妹几时学的骑马?” “没学。” 许如净就把当时情况说了。 如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小妹吃了虎豹胆咩?你就任由她胡闹骑这一路?万一摔咯,我看你到哪里去哭。” 因为外孙女已经平平安安到他身边,他现在开起外孙的风凉玩笑,却更显宠爱。 许如净作势辩解:“摔不了,您看她骑得好着呐!” 他反正算是见识了。 如佑想起刚才远远地看许如凉骑了一段,还真是有模有样,就哈哈笑了起来。“不亏是我的外孙女!” “那是,必须的。” 平安抵达。许如净也如释重负,偶尔调皮一番,惹得如佑开怀大笑。 这千里迢迢的路,难为两个崽了! 如佑又问了路上顺利不,吃得香不,睡得安稳不,发生过什么事……事无巨细,想到什么问什么。 许如净一一回答,报喜不报忧。 如佑就安心了,突然发现另外一边这个一直忒安静,就把她抱了起来,“小妹怎么不说话咯?见了嗲嗲高兴不高兴?路上累不咯?” 许如凉好像神游在梦境里似的,心思飘忽在沿途的一景一木之间。 韶国公府是敕建府邸,总体外观上秉承礼制规定的青瓦白墙,与京中大部分府邸并无不同。 真正的别样洞天在府门之内。 进大门后几丈路就是一道影壁,峨峨独立,上盖瓦顶。青石板面上刻有梅、兰、竹、菊四君子,中央镶嵌“得天独厚”,四个黄铜鎏金的台阁体大字,笔锋苍劲,傲然有力,是拓的盛鼎帝下江南时赐的字。 盛鼎帝是慕连煊的祖父的祖父。 绕过影壁就是第一进的天井,左右延伸十八丈,纵深六丈,比一般人家的第一进天井大许多,也不像一般人家的庭院摆放秀气花木,而是一片光秃秃的方砖铺的平整空地。 这是国公府家将平日操练的地方。 天井北方位的五阔房屋“演武堂”是第一进的正屋,采用官制的重檐歇山顶、粉墙青瓦、窗户上玻璃。比寻常官宦之家的主屋规制还高些。不过里面却放着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 穿过演武堂,就到了外院第二进。 这里才像别人家的外院第一进,用作会客接待等。 二进天井东西各开有一道月亮门,分别连通东二跨院和西二跨院。 两间跨院分别又往南再开一间附院,和第一进在同一横线上。 外院一共五进,后面三进的布局大抵类似第二进,只是越往深处去,细节设计更为精巧雅致,渐渐展现出江南水乡的细腻味道来。 第五进后面隔一条横向贯穿的长巷,再往后就是后院了。 至此为止都是敕建的,严格依据礼制建造,不能随意更改布局,所以前世即使后来这府邸换了主人,依然得以保留原貌。 前院的一砖一瓦,许如凉都还记得。 但是后院…… 刚才她一路看下来,已经找不出太多的印象了。 后院占地超四千五百亩,横宽六十余丈,纵深四五十丈。原本是敕建韶国公府后成片的民居,百年前被如佑的祖父买下来。请来苏州有名的园林工匠改造修建,经过几代人经营,终修得如今瑰丽的园林式后院。其间缭山绕水。环境清幽;草木葱郁,生机勃勃……苍翠辉映中庭院错落、台阁相望,喷泉引着假山,假山围着湖水——婉约而不失活泼,轻灵又不失典雅,说不尽的妙趣横生,堪称韶阳一枝独秀。 如佑的父亲、如佑和如襄都是在这里出生、成长的。 可以说。这座庭园承载了如佑一生的悲喜哀乐。 可惜的是,前世如佑病逝后无子袭爵,爵位被朝廷收回。敕建韶国公府。连带如家的这座私家花园,都被永和帝另赐给衡阳王——南疆之战中新晋起来的军功之王。 衡阳王出身寒族,爱兵如子,想抚恤下属阵亡将士的家眷。却囊中羞涩。就想到卖了自家后花园。 等慕连煊亲政,帮许如凉拿回旧邸,已经是四年以后。 那时候,许如凉已经贵为皇后,坐镇内庭,等闲不得离宫,便一直没机会过来看看。 直到庆安四年,出使琼崖。 返程途中。特意绕路过来瞻仰外公的故居。 她是带着十二万分的期待踏进后院的,可看到的却是一座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甚至不能称之为庭院了。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座土豪的库房。 各种火树银花金碧辉煌,珠光宝气闪闪发亮简直要亮瞎人眼。 那一刹那的刺激,太强烈了,烈得许如凉一瞬间彻底忘记了这座庭园本来的模样。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原本应该熟悉的地方,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分明不是失忆,却比失忆更煎熬。 许如凉心思飘忽地感到彷徨,耳边听见外公和她说话,她却没想到去回应。 许如净忙出言道:“一路上都想早天见外公,这真的见着了,都不知道说话了。是高兴得傻了,还是近乡情怯啊?”边摇了摇她手臂。 许如凉缓缓回过神来,羞愧地低头讪笑:“没有……” “那你干嘛不回答,外公问你累不咯?”许如净明目张胆地提醒着她,边伸手想把她从外公手里接过去:“多大人了还要外公抱,羞不羞?外公很累的,来哥抱你。” 要外公抱就得羞,那要哥哥抱就不羞了吗? 而且,似乎打从见到外公起,哥就对外公保持了一种淡淡的疏离,好像把外公当外人似的。格外注重为她解围圆场,俨然深怕她在“外人”面前出糗。 这是为什么? 外公是这世上最疼爱他们的人,哥为什么不亲近外公,在外公面前还讲究这么多? 前世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许如凉琢磨着,心思微沉。 是了,前世父王也不亲近哥。 难道父王先发制人,对哥说了什么? 许如凉感觉胸腔一窒,眼风从许如净脸上掠过,下一瞬返身攀上了外公的脖颈,“不!我就要外公抱。我才这么小,外公抱我不会累的。” 任性! 不过,他如佑的外孙女,就合该这么的理直气壮! 如佑哈哈大笑,中气十足,振聋发聩。 许如凉作势捂耳朵:“外公笑得我耳朵都快聋了,笑得这么响,力气肯定大。” “小妹眼光好嘛!”如佑笑得越发畅怀,只用一只手抱住许如凉,空出一只手来,作势朝许如净揽去:“伢儿老是叫小妹下去,是不是眼热,也想叫嗲嗲抱你,就不好意思说?” “才不是!”许如净窘得闪开,脸色微红。 如佑笑得前仰后合。 像个小孩似的。 许如凉望着外公眼角的皱纹,心事沉沉。 刚才一番试探,她确信,外公现在的身体好得很。那么,前世外公的“骤然”病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该从哪里开始防范?(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失望 思量间就到了内院主屋泠泠堂前。 如佑打量着外孙和外孙女满脸疲惫的样子,略略迟疑,就打算径自路过不入。 许如凉依稀记得自从外婆过世后外公就不住内院了。 泠泠堂供着外婆的牌位,等闲不敢有人来打扰。今天夜已经深了,这里却还点着灯,隐约还能看见人影……想来外公应该原本希望他们给外婆上柱香的。 许如凉就指向泠泠堂唤了声“外公”,道:“阿凉还没去叩谢外婆保佑我和哥哥一路平安呢。” “你两个累不累?”如佑问许如净。 祭拜是件庄重的事,一番洗漱、跪叩、上香、申告……少说也得要两个时辰。而现在已经是深夜,一般孩子早都舒服地躺在床上休息了,更何况他们刚刚日夜兼程地赶了十多天的路,只怕吃不消。 许如净忙道:“不累!” 如佑欣慰地点点头,放下许如凉,领兄妹二人进泠泠堂。 自有候命的仆妇和侍女服侍二人去耳房洗漱更衣。 大半时辰后,许如凉披了麻衣短褐出来,看见如佑站在蒲团前,盯着亡妻的灵位出神。 “外公。”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如佑转头来看她,眼中似有点点莹润,“小妹乖,过来给你娭毑上把香。”亲自取了一小把檀香香凑到烛台上点燃,分三支给许如凉。 许如净也换了短褐出来,接过三支香。站到许如凉旁边的蒲团前。 兄妹俩恭恭敬敬地向严玟楚的灵位叩拜。 起身后,如佑亲自接过二人的香插到香炉小鼎里。 就有仆妇上前服侍两兄妹再去更衣。 许如凉站着不动,双手合十对着外婆的牌位又拜了拜。心下默默祷告,希望外婆在天有灵,保佑外公和哥哥平安长寿,保佑她早日替娘亲找回公道…… 走出泠泠堂时,已经听见五更天的打更声。 如佑吩咐人送许如净去檀园,自己亲自送许如凉去泽庭。 泠泠堂出来有两条路,一条往南。一条往西。 往南走两盏茶左右的时间,就有座水榭,尚名渊。联通三个方向——北、东、南。往东去走到底是垂花门,中途有条往北的岔道。 沿岔道走到底,就到檀园。 而去泽庭要走泠泠堂朝西的路,半途北拐走半盏茶的时间就到。 泽庭临湖。与梅园隔湖相望。 梅园是如襄的闺邸。 如佑送许如凉到泽庭。把她交给早就选好的嬷嬷蔡嬷嬷,嘱咐蔡嬷嬷好生照顾许如凉,又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番,这才起身要走。 许如凉急切地唤了声“外公”,道:“阿凉有话想跟外公说。” 时间真的很紧迫,她一刻也不舍得耽搁。 如佑回身慈爱地摸摸她的头,“今天好晚咯,小妹先睡觉。有事明天再说。明天嗲嗲留在屋头专门陪你两个好不好?” 望着外公眼底的浓重倦意和不经意显露出的老态,许如凉如鲠在喉。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佑走了。 许如凉倚在门边。久久地望着,心绪阑珊。 外公分明还未到花甲之年,却已经这般沧桑……这些年,压在外公心里的苦、痛和无可奈何,是怎样地煎熬着他的心血? 外公的心血,还能支撑多久? 这辈子,她不知道,如果没有哥哥的事,外公能活到几岁。 自己能赶在外公有生之年替娘亲讨回公道吗? 蔡嬷嬷安排下值夜的事,过来劝道:“先歇息吧,养足精神头明天才有力气跟公爷说很多的话。” 如佑担心下人听不懂官话,不能很好地接受兄妹俩的指令,早几年就特意挑了些人送到京城去学官话。这些人就专门派来照顾两兄妹,说的都是官话。 许如凉抬头笑笑,“嬷嬷,好久不见。”便就回身进了内室,徒留蔡嬷嬷在原地怔了怔,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她忐忑不安地跟进去,许如凉却已经睡着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蔡嬷嬷亲自服侍许如凉洗漱后,带她去前院请安。 正值亲兵操练的时辰,雄浑的号令声和呐喊声时不时传来,其间还夹杂了一道突兀的。 许如凉想了想,去演武堂。 从窗户望去,外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将士们在耍长枪。 如佑督军。 许如净也在其中,排在队首,在一众膀大腰圆的兵丁比对下,显得格外瘦小。那道突兀的声音,属于稚嫩男孩才会有的声音,应该就是来自他。 不过,人稚嫩,枪却耍得不错。 许如凉不懂武艺,唯独了解慕连煊。 慕连煊学的武功招式以轻灵飘逸著长,但他使的武器却是长枪——战场之战,一寸长,一寸强。闲暇时他也勤练不辍。每每他在骄阳底下挥汗如雨,许如凉就搬座软榻到屋檐下,品着瓜果看着他。 久而久之也就有点印象了。 此刻见许如净把一招青龙出海耍得大开大合,气势恢宏,形体姿态比之慕连煊的毫不逊色,许如凉情不自禁抚手叫好。 惊动了如佑,回身朝她招招手:“小妹过来。” 许如凉暗自一窘,去到前庭。 “看哥哥耍得好不好?”如佑指着许如净问她道。 许如凉急忙点头似捣蒜般。 如佑只道她无原则偏帮亲哥,作势为难她:“好在哪里嘛?” 许如凉说不出行话。 前世哥并不会耍长枪,看来应该是早上刚刚跟外公学了几招。虽然神韵上还差了火候。相比经年老练的亲兵实在算不上好,但临时学就能做到这样,已然可以归于出类拔萃。 她想了想。道:“好在悟性高。” 一本正经地卖萌。 如佑朗声大笑起来,“你懂哪个是‘悟性’?” “在书上看到过,”许如凉只好打哈哈,“可惜我认识的字不多,只看到一点点皮毛。”苦恼得鼻子皱了皱,忽然又欣悦起来:“软猬甲也是那书上说的!” 刚好解释了她画的那份图纸。 如佑没有接话。 许如凉心思微沉,面上却不见异常。天真模样问道:“外公您说,这世上真有那么宝贝的甲衣吗?如果真的有,那岂不是穿上它的人都天下无敌了?” 如佑神情肃穆地对领队的亲兵交代了一番。对许如凉说话时又缓和了神色,道:“你随我来。” 便就去到第三进院子的东厢房,明灵斋。 明灵斋是如佑的私人书房。 如佑从多宝格的暗格里取出许如凉传给他的图纸,摊在她面前。 许如凉茫然地望着他。 如佑问道:“你还记得是从哪本书里头看见的不?” 事实上根本不存在那么一本书。 许如凉摇头。 如佑就叹了声气:“嗲嗲帮你找了好多工匠。都没得办法做出来。”又到多宝格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个箱子。打开给许如凉看,“你看看,这些都是照你图纸做嘚。” 这七八件甲衣外形上确实与前世许如凉穿过的软猬甲一模一样,都是遍布倒刺的黄金软甲。 然而,所有软甲上面都有一道口子——试验时被匕首插的。 可见按照这张图纸做出来的甲衣并不是软猬甲。 许如凉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如佑并不知道外孙女要软猬甲具体做什么用,还道她只是为了新奇,见她不高兴,忙劝道:“不要难过。做不出来就算咯,嗲嗲手头还有更稀奇的宝贝。”便就去到博古架前拿了颗拳头大小的浑圆珠子给她:“你看看。好看不?” 许如凉不想外公跟她一起担心,勉强地笑了笑。 如佑摸摸外孙女的头,“这个珠子老实稀罕,不信你回自己屋里头去蒙起被子去试试看去。” 夜明珠嘛,在暗中就会光辉璀璨。 许如凉掂量着手中的碧绿珠子,没有丝毫玩乐的兴致。 蔡嬷嬷上来劝解。 许如凉直接甩了对冷眼过去。 韶国公府的仆从以纪律严明著称,以至于前世韶国公府被另赐给衡阳王后,向来严讲军规的衡阳王也决定留用大部分旧人。 一部分如家世仆不愿侍奉二主,离了家去。 还有另一部分无处可去,留了下来,其中就包括蔡嬷嬷。 如佑在世时,蔡嬷嬷待许如凉不可谓不尽心,许如凉也很感激她。 可是后来,蔡嬷嬷变了。 庆安四年许如凉重归故里,见到了义舅如校的妻子齐氏,才知道如校在永和十七年刚开春就病逝了,给她留了个遗腹子。 此前他们已经育有一女。 齐氏独力抚养儿女,坐吃山空,生活很快变得拮据。 走投无路之下,找到蔡嬷嬷求助。 那时候蔡嬷嬷已经随着如家私家花园一起转给了富商,并擢升为总管嬷嬷。 齐氏想求一份差事。 蔡嬷嬷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却联合老乡骗走了孤儿寡母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导致齐氏母子三人流落街头。 这还不算完。 蔡嬷嬷怕齐氏把事情闹大,就仗着自己曾在衡阳王府当差,疏通关节想斩草除根。若非齐氏醒悟得早,及时带一双儿女离开韶阳,去乡下躲避,怕真就如她所愿了。 齐氏带着儿女在乡下忍辱偷生,只盼儿子长大能进京去找许如凉。 好在许如凉先来了。 皇后驾临,是天大的事,百姓看热闹不及。 消息传到乡下,齐氏这才决定冒险进城,带儿女来见许如凉伸冤。 想想表妹和表弟骨瘦如柴、面如菜色的模样,再看眼前蔡嬷嬷珠圆玉润、红光满面的模样,许如凉实在和悦不起来。 蔡嬷嬷一愣,感觉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如佑正要说话,却听有人来禀,道是京中来人。 公务上门,耽误不得。 如佑想了想,吩咐蔡嬷嬷:“哄小妹回去休息,哄好咯!”(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来客 许如凉只得和蔡嬷嬷走。 蔡嬷嬷寻机讨好:“郡主要是觉得回屋里闷,要不去天星湖边走走?眼下正是莲荷冒尖的时候,像盾牌似的大叶子油绿油绿的,连成片,盖在那湖面上,像极了大布罩。可你看着它好像密不透风似的,但定睛一看,诶,那绿片上星星点点的红、粉红和白色,数也数不清。” 天星湖便是横亘在梅园和泽庭之间的那洼浅滩。 往年许如凉最喜欢在湖里泛舟戏莲。 今年因着心事重重,哪还有游玩的闲情逸致? 许如凉兴趣缺缺地扫了蔡嬷嬷一眼,只觉得她白白胖胖似馒头的脸配上挤眉弄眼的神情,端的是滑稽,简直比她所描述的天星湖的荷景更有看点。 蔡嬷嬷碰一鼻子灰,有些悻悻的,却不死心。默了一阵,突然拍手叫了声“对了”,道:“还有您最最喜欢的‘落霞映雪’。公爷特意嘱咐人单独种在天星湖的西南角洼,好让您啊,躺在泽庭的阁楼里就能一览无余。那白里透红的……” “嬷嬷。”许如凉忍无可忍地打断她的话,“我累了,想回房歇会儿。” 连日赶路的艰辛,在精神完全放松的一刻全部涌了上来,加上造不出软猬甲的打击,许如凉现在只觉得脑筋里混混沌沌的,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回到泽庭,扑进小小的填漆床,纠结着要不要阻止哥哥从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暮时分。 悠悠转醒来时,便看见哥哥坐在床边守着她。 见她醒来,许如净紧忙唤着“阿凉”。关切地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 许如凉瘪了嘴望着哥哥,心思百转,忽然拉起薄被盖了自己个满头满脑。胸腔里似涤荡着两股汹涌的血气,水火难容,相互冲击,叫她难受得几乎不能呼吸。 她究竟该怎么办? 让去,还是不让去? 哥有哥追求的人生……可她不想失去哥! 哥哥会关心她、保护她、照顾她、顺着她、依着她、宠着她……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哥哥更能让她安心撒娇的人了,能不能容许她再自私一回,不让哥哥离开她? 能不能? 酸涩的滋味爬上眼角。 许如凉抽了抽气。 许如净凑到床前来拉开被子一角。贴着风口朝里面看了看,黑暗中的许如凉在抽气。他便笑了:“傻丫头,还想在里面憋多久啊?” 如果你能一辈子都这么看着我,我就想在里面憋一辈子。 许如凉嘟了嘟嘴。憋回眼角的酸涩。 许如净被她嘟嘴的模样逗笑。索性把头伸进被窝里贴着妹妹,压低了声音问道:“谁惹我们小阿凉不开心啦?阿凉告诉哥,哥帮你去教训回来。”好像讲小秘密似的。 温热的气息迎面全扑在许如凉的脸上。 许如凉越发地舍不得眼睁睁看着这份亲密流逝,低低地道:“哥能不能不要从戎?” 许如净一愣,缓缓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走到了窗边,眺望夕阳下波光粼粼的天星湖,和隔湖相望的梅园。半晌没说话。 许如凉等了很久。慢慢地也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望着哥哥单薄而孤寂的背影,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自私。 “哥。”她轻轻地唤了一声,想道歉。 许如净几乎是下意识的急忙转身回到床前来半抱起她,给她当人肉软垫,边捋着她额角被汗沾湿的发,边悄声哄着“别怕别怕,哥没走远”。 一下子勾起许如凉更多的回忆。 小时候她特别黏哥哥,每到休沐日必定和哥哥在一起。午后哥总会要求她歇息一会儿。而她不知道,在她歇息的时候,哥却得去书房补功课。 她醒来的第一眼看不见哥,还以为哥像娘亲一样丢下她,不要她了,她就急得大哭。 哥就会冲过来,抱着她,安慰她…… 许如凉吸了吸鼻子,悄声唤了声“哥”,道:“对不起……” “傻丫头,跟哥说什么对不起呢?”许如净揉揉她的发,宠溺地叹息一声,道:“那你是要再睡会儿,还是现在起来?” “现在起来吧。” 睡了一天,人都睡得昏沉沉的,而且也饿了。 许如凉不好意思地揉揉肚子。 许如净失笑:“外公说等我们一起用晚膳。” 自有侍女服侍许如凉洗漱梳妆。 赶着饭点去到永年堂。 永年堂便是第三进院的主屋,也是如佑平时住的地方。 才走进院中,却听屋里传来如佑爽朗的笑声。 许如凉不由得惊奇:“外公遇上什么开心事啦?” 引路的仆从忙道:“打从京里来了位故人,说是江寒城人士,与公爷相谈甚欢,今儿已经不下十次听见公爷如此这般畅快地笑了。” “江寒城的故人?”许如净沉吟道:“可知是谁?” 若有其他长辈或者宾客在此,他们这般居家装束便有些失礼于人前,还得趁早些回去更衣才行。 随从摇头道:“小人不知,只听这位故人唤公爷作‘姑丈’。” 唤外公作姑丈……那便是外婆的娘家侄儿,也就是他们的表舅啊。许如净面色不虞:“祁阳严家的几位舅老爷,你们却不认识?” “哥,”许如凉窘然,小声提醒:“刚说了是从江寒来的。” 江寒城中与如家故交的人家颇多,但能攀如佑一声“姑丈”的却没几个。来人不是程家的,就是颜家的。 许如净一时猜不准是谁。为稳妥起见,就想和许如凉先回去更衣。 却听屋里笑声止了,一名灰衣仆从出来道:“公爷请世子爷和郡主进屋里说话。” 走不了了。 许如净俯身替妹妹理了理鬓发。牵她的手踏进永年堂。 待看清如佑对面坐的人,兄妹俩不约而同地一愣。 颜茗睇着兄妹俩牵在一起的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真有几分“长辈”的慈爱之情。 许如凉骤然觉得后背发凉。 每当颜茗心里打着小九九的时候,流露出的眼神总会给她阴森森的感觉。 许如净暗暗沉了沉心思。 颜十三和三皇子素来交好。 三皇子视许家为宿敌。 如家和许家是姻亲。 颜家与如家除了有裙带姻亲,平日并无交集。 此番颜十三莫名造访韶国公府…… 外公与颜十三相谈甚欢…… 难道父王所言,全是事实? 许如净攥着妹妹的手不由地收紧。 许如凉吃痛。诧异地看他,却只看见许如净低垂眼皮,死死地盯着地上花毯。 颜茗不掩饰地笑起来。“这位便是净贤侄吧?” 颜家和如家虽有裙带的姻亲关系,但其实隔得远,往来并不多。加上颜家子弟众多,人才辈出。颜茗混在其中并不突出。以至于今日之前如家大部分人其实并不认识他。 也就不知道,在庆安时,他曾经与许如净和许如凉有过怎样的交集。 现下他老神在在摆一副长辈样,叫人看了还觉得端方持重。 如佑笑着颔了颔首,算是默认他的猜测,又向外孙和外孙女介绍:“这位是你们舅婆的娘家侄儿,你们要叫表舅。” 想着兄妹俩向来知书达理,应该会上前来见礼的。 不料俩都没动静。 如佑有些纳闷。轻轻地咳了一声示意。 许如净没有反应。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哥平时不会这样失礼的啊。刚才还要她回去更衣,免得失礼于人前呢。 为什么得知是颜十三后。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许如凉心思百转,却不显露分毫,也不想接茬。想了想,作势好奇,“原来外公会讲官话啊!” “这……” 这不是重点好吗? 如佑被外孙女出乎意料的关注点逗得啼笑皆非。 颜茗眯起了眼眸子。 这个丹阳小郡主,还真是不一般! 如佑解释般地圆场:“这是老夫的外孙女。老夫就此一个外孙女,平日难免娇宠了些,童言无忌,还望贤侄不要介意。”边向许如凉招手,眼角眉梢都弥漫着和煦的慈爱。 许如凉走了过去。 如佑让她见礼。 许如凉定定地朝着颜茗望了一会儿。 颜茗被看得心生尴尬,将要说话之际,许如凉却又突然略略屈膝作福道:“见过表舅。” 并不点明他们曾经认识。 颜茗心里打了个突。 原来想着摆这小郡主一道,可现在怎么有种感觉,自己反而要被她阴了? 直至散宴,他都没敢再轻易挑衅。 许如凉落个清净。 但见许如净一直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样子,她又不免担心起来,哥和颜十三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回泽庭的路上,她问许如净。 许如净只道没有,别的却不肯多说。 许如凉越发地担忧。 许如净送她回房,眼看她踏进房门,忽然又拉住了她,“泽庭这么大,阿凉一个人住一定很孤单吧?要不还是去檀园和哥一起住?反正你的箱笼都还没运到,搬起来也不费力。” 许如凉茫然。 “要不然还是哥留在这里陪你吧。”许如净边送她进内室,边就兀自吩咐人给他腾一间房出来。 雷厉风行的样子,端叫许如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许如净摸摸她的发,“阿凉别怕,有哥在,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语气很是宽慰许如凉的样子。 许如凉汗然。 敢情哥是担心颜十三对她来者不善? 罢了罢了,何必为了颜十三而让哥哥不安心? 许如凉叫人不必收拾,只带了近身照料的蔡嬷嬷和侍女浣夕,便随许如净去檀园——檀园比泽庭宽敞。 许如净甚欣慰。 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次早起来,却听蔡嬷嬷回报:“公爷说今日他衙门里有公务,请世子爷和郡主陪颜家舅老爷逛逛咱们韶阳城。”(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出游 许如净眉头就皱了起来。 虽说颜茗还未及弱冠之年,但也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年轻男子。便是外公只叫他陪颜茗去游山玩水,他都不会有意见,可怎么能让阿凉一同出面? 外公向来爱护阿凉,此番怎会犯了糊涂? 他心底越发地怀疑外公另有谋算,不想让妹妹遭利用,就道:“前几天着急赶路,累坏阿凉了吧?要不今天你就先在府里休息一天?” 许如凉很不想见到颜茗,倒真希望能顺着借口不去见他。可是估摸着颜茗此番“来者不善”,担心自家天性率直的哥哥被颜茗那厮给忽悠进坑里,只得道:“一点也不累,我想和哥哥一起去”。 见妹妹铁了心要去,许如净无奈地欲言又止。 许如凉只做不懂,欢快地吩咐人准备出行。 蔡嬷嬷终于寻着机会哄许如凉欢心,麻溜地指挥人去了。许如凉得到片刻清宁,煞有介事地征询许如净道:“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咱们应该带十三舅从哪里开始逛呢?”好像很苦恼的样子。 许如净脑中闪现灵光。 十三舅……是了,是了,即便颜茗假装不认识他们,他们其实也可以戳穿他啊。昨天他不戳穿颜茗,是想静观其变,那么阿凉呢?阿凉也没有戳穿颜茗,反而顺从外公的指点,只唤颜茗作“表舅”——她向来唤颜茗作“十三舅”的! 她又有什么打算? 许如净不由地看向妹妹,看见许如凉眼底的慧黠。他心思活了活,自家妹妹好像越来越聪明伶俐,叫人捉摸不透了。 他道:“阿凉想到什么好去处了没有呢?” “我觉得昭陵旧址倒是有些意思。”许如凉藏起心思,依着印象中的事物说,随即又否定:“不过太远了,不仅得出城,还得渡资江北上呢,没有三五天,怕是不能来回。” 韶国公府所在的曹婆井路位于城东南。距北门整半座城。资江途经城北门外十来里地,横亘在韶阳城和旧昭陵郡遗址之间,流至韶阳一带。正是江面开阔、水势湍急、滩涂险峻的一段。若要渡江,需得提早筹备船舶,作万全准备才行。 许如净留意着许如凉的神情,竟然似乎只是单纯带颜茗游玩而已。不免有些诧异。面上却不显露。稍作思忖,建议道:“那不如先从水府庙逛起?” 韶阳水府庙处资、邵二水交汇处,虽然也要渡江,但胜在离城只有一里来地,很近,半天就能打来回。 许如凉呐呐度量:“水府庙始建于前朝,曾毁于兵灾,经本朝太宗年间韶阳百姓自发募捐重建。才有如今雄伟瑰丽……”眼前一亮,喜道:“不错!就从水府庙逛起!”又愤愤地嘀咕道:“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他十三雕见识见识韶阳的人杰地灵。看他以后还怎么理直气壮地贬低韶阳官民无作为!” 许如净难掩心中诧异,望着自家妹妹,欲言又止。 他当然不知道许如凉在说什么。 前世之所以韶国公府被赐予衡阳王做府邸,是因为韶阳被降为县归于南邻的衡阳辖下。而向永和帝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正是颜茗——颜茗将凭借南疆之战屡建奇功,一跃成为庙堂新贵,在永和帝面前都说得上话。 颜茗所用的理由,正是“韶阳无建树”。 每每想起这件事来,许如凉都觉得心头憋屈,替韶阳百姓和外公感到不值。可前世的她有什么办法呢?深宫里的一介幼女,人微言轻,谁会听她的? 待到她成为皇后时,韶阳县却已经在衡阳王的治理下,成为衡阳郡的经济和政治中心,再也分割不出来了。 今生,趁着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倒可以试着争取一把。 许如凉暗暗下了决心。 事情至此有了眉目,许如净就要派人去准备。 许如凉另有想法:“不如咱们微服出游。” 大张旗鼓地出游,自有长鞭开道、车马退避的通畅,却也会掩盖了韶阳最真切的民心安乐、社稷繁华。而她此番带颜茗出游,就是为了让颜茗体会韶阳最真切的民心安乐、社稷繁华。 许如净不由地抬了抬眼皮子,心想敢情阿凉是打算避开韶国公府的人行事……也罢,好赖自己也有武功傍身,不惧颜茗一介文弱书生。 他宠溺地摸摸许如凉的头,笑应一声“都听我们小阿凉的。”这边着人安排许如凉更衣,自己则亲自到前院约颜茗,以示礼貌。 得知兄妹俩打算带他微服出游,颜茗心里顿时打了个突。 虽然许如净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想法,但他看得出来,肯定是许如凉的想法。 丹阳小郡主古灵精怪,又打的什么注意? 他在心里默默地朝着京城方向咒骂慕连煊派了件苦差给他,面上却带着“长辈”应有的容和大度,摆摆手道:“难为你们有心,我都好说,客随主便就是。” 三人便就简装出府。 乘着刚从车马行雇来的简朴马车,一路往东城门去,沿途可见大街小巷交密如织、行人商贾络绎不绝,呼喊吆喝此起彼伏……江南之地的繁华可见一斑。 许如凉时不时撩开车帘子瞧一眼,转身即将自己的见闻说给颜茗听,怂恿颜茗也看看。 颜茗暗窘。 一路默默地憋着话。直到出了东城门,远离了市区的喧闹,许如凉停止介绍,颜茗才得片刻清宁,正觉得可以舒口气,却又听许如净冰冰冷冷地说:“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三人鱼贯下车,眼前是一处小码头。 码头虽小。却很热闹,随意看去,来来往往的人各式各样。有行商走货的。有走亲访友的,有祭祀参拜的,也有像他们一样来游玩的。运送人和货物的船只首尾相连,几乎铺满码头附近的江面。 而在所有忙碌的船舶之中,唯一一叶扁舟悠闲地停在泊港里,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艄公躺在船舷上晒太阳,似乎在等人。 许如净让许如凉和颜茗在原地稍等。自己朝那扁舟走去。 颜茗存心作弄许如凉,便大事嘀咕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啊?事先就完全没安排艘船等着?唉,你瞧瞧这日头……” 许如凉瞥了他一眼。径自走开了——如非必要,她并不想和颜茗犯口舌。 颜茗哑然。 许如凉在江滨开阔地找了个视野好的位置,手搭凉棚朝远处望去。水府庙,依稀还是前世的样子…… 颜茗讪讪地追过来。待要说话。却听见许如净呼唤他们上船。 许如凉抬脚就走。 颜茗灰头土脸地摸了摸鼻子,只好跟上。 三人坐在船尾,艄公在船头撑篙,扁舟悠悠地荡出了码头,朝着水府庙划去。 兄妹俩都没有说话,仿佛沉浸在潋滟的江湖浩然之中。 颜茗几次三番想说话,都寻不到切入口,只得悻悻作罢。百无聊赖地也学许如凉模样。手搭凉棚眺望远处,却见临江的青丘上立着一座飞檐翘角的亭阁。他眼珠一转。凉凉地嗤笑道:“那就是你们说的水府庙吗?还以为有多雄伟,能引八方来客进香朝拜,原来就是一座随处可见的石亭子。不过尔尔,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这就回去吧。” 许如净张口结舌。 许如凉心里对颜茗递了对白眼,凉凉地回道:“十三舅看错了,那是江风亭,不是水府庙。”忽又想起一事,她觉得应该杀杀颜茗的气性,就又接着说:“之前听人说十三舅眼神很好的呀,怎么会看错了呢?难道十三舅晕船了吗?” 声音不大,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却偏偏叫颜茗听见了。 颜茗心头一紧,犟道:“没有!” 追求完美如他颜十三,怎么可能把唯一的弱点让别人知道? 许如净诧异地转过来问许如凉刚才说了什么。 许如凉随口敷衍一句便就岔开了话题,只是有意无意朝颜茗瞟去的那一眼,叫颜茗顿时浑身上下都感觉不自在起来——这个小郡主,好像知道他晕船似的! 这么一想,心神一乱,又兼之扁舟有些起伏荡漾,颜茗晕船的毛病就发作了。胃里翻滚得难受,靠着意念强忍住,才没有冲口而出,却再也没有挑衅许如凉的心思了,只得就地打坐调息。 许如净讶然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家妹妹,虽然不知道颜十三为什么突然方寸大乱,却宠溺地摸摸许如凉的头,与她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许如凉继续眺望远处。 扁舟突然剧烈地左右摇摆了一下。 许如净下意识地搂住许如凉,问着艄公怎么回事。 艄公很是精瘦,穿一身青灰短褐,显得身量十分娇小。戴着顶宽沿的凉帽,帽檐压得很低,盖住了面貌,就听见一把低哑的声音说:“没事没事,想是底下滚来了石头。” 江底涛涛,裹挟着滚石也是常事。 兄妹俩不再作想,各自稳了稳身形。 许如净打眼朝颜茗看去,暗暗有些吃惊,刚才船摇晃得那么厉害,颜茗却岿然不动……完全不像文弱书生。他不由自主地紧紧牵住了妹妹许如凉的手。 这间隙,扁舟恢复了平稳,继续往前荡。 越来越靠近江心位置,三不五时又摇摆一下。 许如净不悦地皱眉,虽然江底滚石常有,但有经验的艄公都会比较稳妥地尽量避开,这人是怎么回事,看年纪掌舵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这么不靠谱? 可现在人都已经在船上了,也没办法还艄公。 许如净愧疚地看了许如凉一眼,索性把她揽进自己怀里。只他伸手的一刹那,扁舟再次剧烈摇摆起来,电光火石间船就彻底翻了,四人像下饺子一样掉进江水里。 落水前的最后一眼,许如凉分明看见,压低的帽檐下,艄公的面容俊秀而稚嫩,眼底却有森森杀意……(未完待续。。) ps:终于放暑假了! 第七十章 寻人 这人,似曾相识…… 许如凉心神一晃,猝不及防地呛了口江水,剧烈咳嗽起来,忘了蹬腿,身体就往水下沉去。 江上起了风,刮得江水泛起浪。 江水一浪紧接着一浪地拍在许如凉的脸上,盖过了头顶。 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身体不由意念控制往下沉的感觉一下子袭过来,许如凉猛地仿佛回到了前世,被人死死扼住咽喉时的境地。 强烈的求生信念令她顿时不顾一切地挥舞起双手,扑腾地拍着水面,溅得水花四起。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渐渐地,渐渐地,耗光了力气……失去意识前,只模糊看见有个身影奋力向她靠近……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檀园居室内。 恍惚想起前事,许如凉不觉庆幸捡回一条命,只有愧疚和自责,若非她要微服出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也不知道哥怎么样了? 她哽咽地唤了声“哥”。 许如净守在床前,听到声音,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她面前。外间如佑听到动静,豁然起身挑帘进来。 许如凉惊得一愣,“你没事了吗?” “哥没事,你少说话,昏了两天饿坏了吧?先喝药。吃了药再吃晚饭。”许如净边宽慰着,想给她找个迎枕靠着,又觉得太硬了,索性自己给她当肉垫。边接过药碗,亲自喂她。 许如凉就着喝了一口。清苦的药味令她逐渐清醒过来,眼前闪过落水前看见的艄公的面貌。急道:“那艄公有问题!” 如佑脸色异乎寻常的凝重:“你说什么?” “阿凉别怕,有哥在这里没人能害你,你先喝药。”许如净皱了皱眉心。似乎不满如佑惊吓许如凉,眼也不抬一下,揽着妹妹的肩膀兀自低声劝慰。完全不在乎外公的尊严和感受。 如佑哏了一下。 许如凉怔怔地觉出祖孙间的异常来,但眼下她更倾向外公。反手按下许如净,道:“落水前我看见那艄公面庞稚嫩,只有十四五岁样子,但是眼神很凶。好像想杀人。” 至于那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一时却想不起来了,便没有提及。 许如净一愣。“你真的看到了?” 许如凉点点头。 许如净有些愕然地转眼看向如佑。 如佑沉着脸走了出去。 许如凉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许如净便将她昏迷后的事一一说了,“……我先带你上岸,等再回头去找的时候,十三舅和那艄公都不见了……这两天外公派人沿江搜寻。在下游找到了那艄公和小船。可是仍然没找到十三舅。”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不过我们找到的艄公,是个七十多岁的干瘪老头。” 船就是他们乘的那条船,艄公却不是同一个艄公,这老头说船是他的,可阿凉看见的是个稚嫩少年……原来以为是意外,但现在看来,是有预谋的。 那假艄公。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许如净心绪沉沉。 许如凉不禁揪紧了心思。颜茗找不到了! 万一颜茗有个三长两短…… 虽然颜茗来韶阳是不请自来,即使他出事,颜家也不能怨怪于外公,可毕竟是她提议的微服出游,才使他们遇到危险。她难辞其咎。 而且,眼下南疆之战在即。 颜茗本来应该作为慕连煊的左膀右臂随军出征,在千难万险中数次帮助慕连煊化险为夷。前世慕连煊自己都说,若是没有颜茗,只怕他也不能完整地从南疆回来。 如果今生颜茗出了事,谁陪慕连煊出征?谁帮慕连煊化险为夷? 不行,就算决定相忘于江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他赴死。 得救煊煊,得先找回颜茗! 许如凉豁地坐了起来,边吩咐人准备车马,边掀被下床。 许如净急忙阻拦:“外公派了亲卫队去找都找不到,你去了就能找到吗?你自己都还身体虚弱,别再给累坏了!” 哥永远只会担心她受累,绝不会嫌弃她累垮了会拖累旁人。 许如凉心下感动,可是眼前找颜茗才是最重要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一辈子良心难安。” “你去哪里找?”许如净一把将她按回床上,缓了缓语气,道:“之前我们就问过那个老艄公,他的证词和我们在船上说的完全相符,我们才相信那船就是他的,翻船只是意外。” 他在给许如凉分析。 许如凉稍微缓和了些情绪。 许如净接着说:“之前他给了我们一个方向,我们就是沿着这个方向搜寻十三舅,但一直没有消息。”懊恼地叹了声气,他又道:“现在想来,应该是那个假艄公还活着,见过老艄公,并且同他串了供,故意引我们找错方向。” 也就是说,只要从这个老艄公入手,问出假艄公的去向,顺藤摸瓜,就有最大可能性尽快找到颜茗——至少比漫无目的地去找要好一点。 “外公已经去传人,想必不需要太久就能问出来了,你再等等。”许如净说着,眼底闪过一丝寒芒。之前以为是意外,便轻易放过了那老艄公,竟没想到原来是个老奸巨猾。今天定叫他好好尝尝滋味。 许如凉想了想,叫人准备纸笔,把那假艄公的面貌画了下来。 许如净亲自拿画像去见如佑。 如佑看着画像,眸光骤然聚到了一起。 “有什么问题吗?”许如净凑上去,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门道。 如佑回了神,说没事。让许如净先回内院陪许如凉。 许如净没说什么,顺从地告退,掩在院外假山后。就看到一名玄衣仆从行色匆匆地出了明灵斋,不多久如校就匆匆赶来。 如校名义上是如佑的义子,实际上更是如佑的左膀右臂,深得如佑信赖,向来只办大事、要事。 这次外公动用了他,还说没事…… 许如净一百个不相信,回檀园就和许如凉说了如佑的异样。 许如凉默然。 似乎哥哥对外公的误会越来越深了。 可是眼下没有合适的机会化解哥哥的误会。她宁可沉默等待。也不能打无把握的仗。更何况当前最重要的找颜茗,还有这个假艄公。 许如凉越想越觉得,自己以前见过这个人。 但是哥不认识他……可见不是八岁前认识的人。 那就是八岁之后认识的。 也就是说。她又提早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仅对他们兄妹俩有敌意,而且也想杀颜茗……究竟是谁呢? 正毫无头绪的时候,如佑却派人前来传话。“已经问出来了。公爷亲自带人去追查,让世子爷和郡主安心留在府中等消息,切莫擅自离府。” 许如净虽然怀疑,面上却不显露,一副如释重负的神色宽慰许如凉道:“外公亲自出马,应该很快就能找回十三舅,你别担心了,先吃饭吧。” 许如凉勉强吃了几口。早早地回屋歇息,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还没有好消息传来。 许如凉等不下去,拽着许如净就上街了。 那天他们微服出游是临时起意,而那假艄公却在码头守株待兔,可见极有可能是先他们一步刚去的。 也就是说,之前一段时间,假艄公很可能跟踪了他们。 换言之,假艄公也许在城里出现过。 她就拿着画像沿途问人,运气好的话,也许就有目击者。 许如净觉得不失为一种办法,但不至于亲自去办,只叫仆从拿画像沿路去讨信,自己兄妹俩找了处茶楼等信。 方一进门,就听见茶客在谈论这几天的宵禁。 许如凉这才意识到,为了帮她善后,外公动用了多少关系。心里越发觉得愧疚自责,神情不禁黯然。 许如净便打算换地方。 “不换了。”许如凉道:“这里人多口杂,也许能听到些有用的消息呢。” 恰好这时候,戏台上唱小曲儿助兴的亮相了,台下逐渐安静下来,没人再讨论宵禁的事。许如净这才勉强决定留下,和许如凉上了楼上雅间,点两杯香茶,慢慢地等起来。 楼下绵绵地传来江南唔哝小调。 听声音,唱曲儿的应该是个妙龄少女。 许如凉闭上双眼细细地听,似乎很感兴趣。 许如净心思一动,唤来小二吩咐道:“去点一曲《月亮粑粑》,要是唱得好,就赏你和她一人一锭银。” 许如凉小时候最喜欢听他哼《月亮粑粑》哄她入睡。然而他哼的曲子并不优美,不像他小时候娘亲哄他睡觉时哼的那样轻柔婉转。今天正好趁这个机会,让阿凉听听江南女子哼的正宗《月亮粑粑》。 小二喜笑颜开地下楼去了。 不多久,戏台子上就响起了熟悉而的悠扬旋律。 许如凉诧异地睁眼看向许如净。 许如净不无得意地笑笑,“哥专门为阿凉点的,阿凉喜欢么?” 未及许如凉说话,却先听楼下有人骂咧咧道:“唱的什么破玩意儿,哄小孩儿呢?换换换,爷我要听《丑奴儿》,前宋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易安居士填的《丑奴儿》!” 顿时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窃窃声,似乎在夸这人有文化。还有人吹起了口哨起哄,下作的笑声充斥在茶楼里,显得格外猥.琐。 然而戏台上唱《月亮粑粑》的声音却没有停止。 这把粗豪的声音就带了些许阴涩,恶狠狠道:“臭小娘,叫你犟来!” 底下发出一阵惊乱的呼喊,紧接着就听见少女惊慌的尖叫和一把稚嫩的男声苦苦哀求:“别打我姐姐!” 许如凉和许如净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起身走出雅间。(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解救 只见楼下戏台上乱做一团。 一个身穿暗红锦缎袍子的矮胖男人,一手揪扯着唱曲少女的衣领子,一手解她纽子,嘴上还道:“爷现在就办了你,让你瞧瞧爷的厉害!” 许如净愤然怒喝:“住手!”随即一跃翻下栏杆,正落在戏台上。 矮胖男人闻声一顿,扭眼见是个清瘦小儿,不禁露出一口黄牙狂笑,“小子,敢管爷的闲事?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知道爷是谁吗?” 许如净笑笑道:“不认识。” 气定神闲的姿态,端端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贵气和雍容。 矮胖男人慑于气势,哏了一哏,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舌头,骂咧咧点了底下一个唤名“周全”的小厮虚张声势道:“你告诉这小子,爷是谁!” 周全作书童打扮,却生得一副痞相,得意洋洋道:“我们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漆雕有才是也。” 漆雕…… 许如净眸光深了深。 “怎么样小子,听到爷的大名,吓尿了吧?怕就赶紧滚,别碍爷的好事!”漆雕有才不无得意地嘲笑着,转身又要作践唱曲少女。 却那少女已经避开了去。 漆雕有才不禁恼火。 周全忙指着戏台后道:“爷,她往那边跑了。” “还不赶紧追!”漆雕有才一跺脚,自去追去。 一大队随从呼啦啦全跟了去。 许如凉吩咐随从追去保护唱曲少女姐弟,这边下楼和许如净汇合。 “你怎么下来了?”许如净便要送她回楼上。 许如凉指漆雕有才等人过去的方向。“我也和哥一样想去看看。” 许如净本就想去看看,只是顾及妹妹身边没人了,也不想妹妹见到不堪的场面。才决定留下来陪她。当下许如凉先跟了过去,他无奈地只得跟上。 就追到了一条小巷。 唱曲少女已经在随从的保护下,然而她弟弟却被漆雕有才的人掐着脖颈挟持了。 随从投鼠忌器,双方陷入对峙局面。 漆雕有才肆无忌惮地淫笑道:“臭小娘,还想你弟弟活命,就自己乖乖过来给爷跪舔,把爷伺候舒服了。爷就放了你弟弟,还赏他几个大钱。” 他身后的人全都跟着笑起来。 唱曲少女羞愤难当,欲哭无泪。可是弟弟性命要紧,她挪着步子就要去换弟弟。 弟弟哭喊着“姐姐别过来”,肚子上立马狠狠挨了一拳,疼得闷哼一声。几乎晕过去。唱曲少女心疼地喊着。提步就跑过去。 韶国公府的两个大老爷们儿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束手无策。 电光火石间,许如凉朝许如净打了个眼色,眼光掠向屋顶。 许如净心领神会,长身一跃翻上屋顶。 许如凉边道“且慢!”边走出掩身的墙根。 唱曲少女脚步一顿,众人都看将过来。 许如凉笃定地笑笑道:“你不用过去,他不敢把你弟弟怎么样。” 唱曲少女将信将疑。 漆雕有才怒了。“臭丫头,你敢小瞧爷!” “按我大昭刑律。杀人者,当诛。”许如凉不理会他的叫嚣,笑着指指在场所有人,“你最好想仔细了,今天在场这两位官爷可都是目击证人。” 韶国公府的随从统一穿黑底皂靴,一看就是官家人。 在官家人眼皮子底下行凶,那罪名要是坐实了,一个秋后处斩、斩前游街、斩首示众、斩后曝尸的判决是逃不掉的。 对方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漆雕有才嘴角嗫嚅,不屑地“呸”了一声:“肃静,有爷当着,爷们上头有人你们不知道吗?听个黄毛丫头说几句话就吓成这副鸟样,出息!” 身后的人这才稍稍稳定下来。 许如凉眼角余光朝屋顶上瞟了一道,笑道:“喔?那敢问你上头有什么人?说出来,也许两位官爷中有人认识呢,说不定会放你一条生路。” “说就说!”漆雕有才贱笑道:“你站好了,爷怕来头太大,说出来吓死你个小丫头。” 许如凉很是配合地挺了挺腰杆。 漆雕有才清了清嗓子道:“爷……” “爷”字还没落音,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扭头看去,随从里十个倒了三个。 唱曲少女的弟弟被许如净架着脱离了钳制。 两名随从等的就是这一刻,一拥而上,瞬间把其余七人打得七零八落,遍地哀嚎。 许如净把弟弟交给唱曲少女,并掏出一锭银子交到她手里,说道:“这是给你刚才唱曲的酬劳,这里没你们事了,你们走吧。” 姐弟俩连声道谢,便要离去,只还未走两步,弟弟突然跌倒,嘴角流血。 许如凉紧忙上前替他把脉,神情凝重:“伤了脾脏。若不及时止血,只怕流血过多,性命……难保。” 唱曲少女急了,求许如凉救救她弟弟。 许如凉觉得应该先挪到干净的地方,而且之后需要一段时间修养,不能挪动。 唱曲少女忙道:“我家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们这就回家。” 许如凉询问许如净意见。 许如净知道妹妹看了几本医书,略通岐黄,但正儿八经的人命却不敢让她试手,便指一名随从让护送姐弟俩回家,再去请大夫。 随从领命去了。 许如凉也要跟去。 许如净不放心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好,便没有叫住她。只理了理衣襟,来到漆雕有才面前。 漆雕有才身上挨了好几下狠的,然而一张肥圆的脸却丝毫无损——这便是行家手笔。打人不打脸,分明给你整到半死了,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许如净朝随从看了一眼。 随从会意地将漆雕有才顺手一丢。狠狠地摔在地上,自赶着其余十来人去到稍远的地方。 漆雕有才喊着“哎呦”。 许如净一脚蹬在他肩头,“你上面的人是谁?” “说出来爷怕吓死你!”漆雕有才仿佛从靠山那里找回了自信,仰起头来一字一句道:“当今万岁爷跟前儿的红人,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平阳王,许琦许丞相。是爷的小姑丈!” 果然是继母的娘家人! 然而传闻漆雕家族也是书香世家,虽几百年来没出过入阁拜相的人物,也不至于出此等不肖子孙? 许如净想了想。道:“你是宁朔漆雕家的人?” “算你小子有点眼力见!”漆雕有才直以为事情好办了,伸手来挡许如净的脚。 许如净没制止他,也没让他的脏手碰到,自己把脚收了回来。道:“我家与你家有些渊源……但以前怎么没在漆雕府上见过你?” “哟?原来是亲戚!”漆雕有才顿时忘了刚才多么狼狈丢脸。夸夸其谈道:“实不相瞒,兄弟我自幼被家中长辈认定为家里的顶梁柱。你也知道,我们漆雕家是诗书传家的大户人家,这接班人得有多重要,得重点培养不是?这不,兄弟我打从十岁起就在南海书院上学,整整八年了。” 原来在大昭最著名的三大书院之一的南海书院求过学。 难怪刚才在茶楼里要卖弄学问。 可这厮并没学好,一张口就是淫.词艳曲。委实下作。 回想起漆雕有才点《丑奴儿》时茶楼中人猥.琐的笑声,许如净心下生恼。可恨这些下作的地痞污染了阿凉的视听!面上却不露风声,淡淡道:“南海书院在岭南,现在也不是休假的时候。” 言下之意是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漆雕有才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越发透出一股子猥.琐气息,说道:“别说兄弟吹牛,这南海书院再厉害,那能有朝廷厉害?兄弟我都要搭上朝廷的边儿了,谁还在乎那劳什子南海书院?这不,就辞学了。” 许如净暗暗有些吃惊。 “实不相瞒,兄弟这趟是要回家,家里给说了门亲事。”漆雕有才垂涎地搓了搓手,一副不把许如净当外人的姿势,就要勾肩搭背上来。 许如净不动声色地闪开。 “你猜猜是谁?”漆雕有才不在意地笑笑,卖着关子。 许如净想了想,想不出来谁家会看上漆雕有才这样的人才。但这话他不会明说出来,心思一转,笑道:“莫非是天家公主?” 大抵世上再没有比天家公主身份更尊贵的女子了。 岂料漆雕有才不屑一顾地失笑,“天家公主算个球!” 这话可是十分大不敬。 许如净没说什么。 漆雕有才缓了缓道:“兄弟,你还小,有些事呢,你还不懂。”好像语重心长似的:“哥哥告诉你啊,这讨媳妇啊,那都不看表面,要看实际。你看那天家公主好像金枝玉叶,可是娶来能干什么呢?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还得像供祖宗似的供着,全家都得给她提鞋,这样的媳妇讨来干什么?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普通民众眼里,天家公主就是这样的。 可事实上,大昭的公主并不这样。 许如净深谙内情,不以为然,没有说话。 漆雕有才接着说道:“兄弟我家里要给我说的这个媳妇啊,比天下公主俊俏,比天家公主有钱,比天家公主有势力,还比天家公主好伺候。” “世上存在这样的人吗?”许如净不信,终于忍不住开口。 “怎么没有?”漆雕有才拍着胸脯道:“我那小姑丈的女儿就是啊。”(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拜师 那不就是阿凉? 许如净心惊肉跳,怒从心起,愤然一拳就轰了出去。然而,就在拳头快要打到漆雕有才的脸时,他又突然想起还有一个许凝——漆雕烟儿亲生的。 拳头偏开了一点儿,擦着漆雕有才的耳廓挥过去。 拳风扇得漆雕有才耳朵生疼。 漆雕有才捂着耳朵瞪眼:“兄弟,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突然看到只蚊子,我帮你打掉。”许如净从容地收回拳头,吹了吹灰,“现在没事了。” 漆雕有才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许如净随口陪罪,又恭维了几句,就把漆雕有才吹得飘飘然起来,又恢复了口无遮拦的本性,回捧许如净武艺高强,夸口道:“要不今后你就跟哥哥我混,哥哥我保证你飞黄腾达,将来娶个如花美眷……” 吧啦吧啦。 许如净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寻了个机会插话问道:“既然漆雕夫人是你小姑,想来应该是想和你亲上加亲。可我听说漆雕夫人的女儿还只有六岁,那么小,就舍得给你当媳妇儿?” 漆雕有才顿时又觉得他很没见识,炫耀似地道:“你不知道,哥哥我把你当自己人,也不瞒你,其实我小姑是继室。我小姑丈先前的王妃生了个女儿,大女儿,那可是当今皇上钦封的郡主……” 话音未落,许如净又一拳直直轰出。迎面就朝他鼻梁砸去。 可转念一想,再次半道收了回来。 “什么毛病?”漆雕有才吓得半天才回过神来。 看见许如净眼底森寒,他自觉地圆场:“蚊子。蚊子,呵呵呵呵……” 许如净不加理会,兀自道了句“恭喜”,又道:“既然有好事在等着你,我看你还是早些离开韶阳城的好。” “为什么?” “城里最近不太平,混进了个江洋大盗,听说杀人不眨眼……” 宵禁的事传得满城沸沸。漆雕有才也是听说过的。 之前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是无知无畏。现在听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他心里怕得要死。表面上还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吹了一阵牛皮,就借口赶路告辞。 许如净示意随从放了他的跟班。 一队人夹着尾巴逃走了。 随从不理解,“像这样的地痞流氓经过韶阳地头上,就该打死了事。” “不急。人贱自有天收。”许如净盯着巷口。心思悠悠。 刚才所有人都看见他们追着漆雕有才出来,如果漆雕有才现在就死掉,人们马上就会想到是他们杀的。但如果漆雕有才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安然离开了韶阳,之后再出意外,又有谁会怀疑到他头上? 想了想,他决定先不去找许如凉,先回府去打点事宜。 而另一边,在唱曲少女家的简陋小茅屋里。许如凉却忙得焦头烂额。 随从职责所在不能离开她,便没法去找大夫。最后只得唱曲少女自己去请大夫。不过想来少女步子小,跑得慢,去了这许久还不见回。 许如凉快撑不下去了。 她看了些医书,照着药方配药已经十分有效,可面对内脏破损这种硬伤,她却不敢轻易下手。只能先用仅有的药物,给他止痛。 也有金疮药。 可那是止外伤流血的,不治内伤出血,不管。 血一直在流,弟弟的脸都白了,看样子已经失血太多,再等下去,只怕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了。 可她能做什么? 许如凉急得不停地翻药箱,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药物可以用,却意外地翻到了一把锋利小刀和针线。 小刀,针线…… 根本没心思去想着简陋的小茅屋里怎么会有这些专业工具,只第一时间想起一本医书上说过,可以先用麻沸散使人感觉不到疼痛,然后用火烤小刀,再在外肌上划一道口,曝露肌肤下的患处…… 来不及多想下去,总之这个办法好像刚好可以用在这里! 刚好药箱里也有麻沸散。 许如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定放手一搏,急忙叫随从去烧热水,准备做“解剖”。 随从吓得不轻,小郡主要给人开膛破肚,这可玩大发了。 一愣神的工夫里,许如凉已经端着麻沸散来到弟弟床前道:“若是我眼睁睁看你失救,我会自责,你会不会怨我不救你?” 人都是有求生的意念的。 弟弟艰难地点头。 许如凉就把药碗凑近了他,道:“但是我医术有限,成与不成,还在两说。若是救不回来,你悔不悔?” 弟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把药全喝了下去。 没过多久就昏昏地晕了过去。 经过刚才对话,随从只觉得这小郡主大概真有两下子,急忙烧水去了。 许如凉找到了油灯,点着烤刀。 一切准备就绪。 然而就在她要下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唱曲少女只看到她弟弟昏在床上而许如凉正拿着刀要割他,顿时失声尖叫:“住手!你要对我弟弟做什么?”冲过来将许如凉一把推开。 许如凉猝不及防差点跌倒,却正好落尽一个怀抱。 “她做的没错,”一把清冽的少男声音简短道:“把刀给我。”便取走了许如凉手里的刀,径自去到床前。将要动手,又道:“等会儿场面可能有些惊悚,你们去外面等吧。” 唱曲少女是不会走的。 许如凉也不走。看样子这个人应该会“解剖之术”,她留下来正好偷师学艺。看别人怎样亲手操作。 少年便不再理会她们,一心投入到医治弟弟。 小茅屋里凝聚着紧张的气息。 旁观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看着少年走刀飞线。连大气都不敢喘,深怕惊动了他。直到大半个时辰后,少年用刀割断了残余的线,直起身体来,回头对他们笑笑说:“好了。”气氛这才缓和。 唱曲少女扑过去看弟弟,被少年拦住:“别动他,否则伤口会裂开。” 少女诚惶诚恐地站住。不知所措。 少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指着满地狼藉道:“你弟弟已经没事了,你也不妨做点事情。令自己稍微放松一些。” 这是叫她收拾一下屋子。 唱曲少女会意,急忙开始收拾。 少年就朝许如凉走过来。 他对这个小女孩很感兴趣。这女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却会“解剖之术”,有如此见识和胆识。令他佩服又好奇。很想认识一下。 而且刚才他还发现了止痛药的痕迹。 这种止痛药,只有在古籍里提过。 她竟见过此等古籍医典,也许她家中也是世代行医? 若是如此,正好…… 许如凉也想认识他。 只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愣了愣。 是她,她还没死! 是他,他竟然出现在这里! 眼前这张眉目分明、带着和煦笑容的俊秀面庞,和那天江上眸光幽寒、杀气森森的脸庞重合在了一起。 没错。就是这个人。 许如凉心思微沉,不动声色。 少年脸上依然带着和煦的笑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是试探? 许如凉心念百转,决定暂时先不拆穿他,作势想了想,道:“应该没见过。”很快就揭过了这个话头,崇拜地道:“刚才你好厉害呀!” “没什么,你不是也会吗?”少年大方地笑了笑。 许如凉暗窘。 她那哪是会啊?根本就是胆大当饭吃。不像人家是真才实学——虽然这个人想杀她,但是不可否认他的医术真的很高超。 想到杀,许如凉忽然想起颜茗。 她迟疑片刻,小声地开口道:“我能不能拜你为师?” 如果拜了他做师父,那他应该不会再想杀她了吧?而且也能有更多机会打探颜茗的消息。 少年脸上露出些许愕然。 许如凉不敢逼问,就张着一双大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他回复。 眼神里的清澈,令人心驰神往。 少年忍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很厉害。”许如凉由衷地道。 想想前世她在宫里,那些个太医自诩圣手,却从没人掌握这“解剖之术”。而这少年却使得出神入化。单凭这一点,就比太医还厉害,值得她学习。 少年眸光一动,点了点头。 许如凉开心得近乎雀跃,便就要行拜师礼。 然而张了口才想起来,还不知道师父的尊姓大名。 少年掩唇轻咳一声,淡淡道:“方长清。” 方……长……清…… 许如凉怔住。 他是方长清? 他就是方长清? 不,不,如果他就是自己前世认识的那个方长清,那现在应该二十来岁了。 可是两个人的面相,又真的是有些像…… 许如凉豁然明白过来,难怪之前自己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可不就是他吗? 只是看样子眼前的方长清最多不过十五岁,五年后也才二十来岁。为什么前世二十来岁时的方长清就会那么老了呢?面相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了五岁。 而她当然不会知道,是长期的仇恨折磨和隐忍谋划,才使得前世的方长清衰老得更快。 方长清见她出神,失笑道:“在想什么?” “没事,”许如凉急忙回神,行过拜师礼,又殷勤地卖了乖,师徒关系很快融洽起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许如凉趁热打铁,讨教医术知识。 方长清对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突然听到许如凉问:“师父,您今年几岁啦?”他也是脱口道:“十四。” 许如凉欣喜道:“和我哥哥一般大。” “是吗?你还有哥哥吗?”方长清眼底的寒意彻底退去。 虽然早就知道了她有哥哥,但此刻许如凉如此毫无防备地就说了出来,可见她并不怀疑他和他们曾经见过面…… “是啊,”许如凉道:“我哥哥最疼我了。”想起来就觉得幸福。 静谧而甜美的笑容,落在方长清眼里,似乎有种魔力,能驱散人心中的仇恨。 方长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就好像哥哥宠溺妹妹似的。 许如凉脱口道:“对了师父,你去我家吧。要是我哥哥见到你,知道你成了我师父,一定会很高兴的。”(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引见 邀约得突兀。 方长清一时拿不定如何表态。 正好这时候随从进来,说水烧开了,问许如凉要不要。一抬眼,直直地面对上了方长清。 之前他一直在烧水,只在听到唱曲少女尖叫声才进来看了一下。而那时候方长清背对着他们做手术,他看不真切这个少年的面貌,只觉得挺厉害,后来便又去看灶台,直到这会儿水烧开了来问许如凉。 猛一打照面,他立即也认出来这就是许如凉画的那个“凶手”,不容分说便要起势捉拿。 许如凉早防着这一刻,抢先冲上去道:“小刘叔,你说我幸运不?” 这随从姓刘,另一个跟着许如净的随从是他亲哥,平日大伙儿管他们叫大刘、小刘。 小刘愣了愣。 许如凉便把拜师的事情说了,“……这一趟出门真是值了,白捡着这么个又年轻又厉害而且还这么帅气的师父。” 方长清被吹鼓得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她适可而止。 许如凉似乎醒悟过来,忙道:“不对,不是白捡的。请师父放心,以后弟子都会好好孝敬你的。” 方长清哭笑不得。 插科打诨地,就缓和了小刘的情绪。 许如凉又吩咐小刘道:“快打些水来给我师父洗手净面。” 小刘领命去,不多久又回来。 方长清就着热水洗漱。 许如凉又说起拜师的事:“刚才虽然拜了礼,但总归简陋。委屈了师父。不知师父师父家在哪里?不如师父定个日子,届时弟子定要备齐礼仪,再上门行礼的。” 听口音。方长清应该不是韶阳本地人。似乎更像江寒那边的。 江寒……莫非和颜家有世仇? 许如凉猜测着,脸凑到脸盆边去看方长清脸色。 方长清拧毛巾的动作一顿,笑笑道:“我孤身一人,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语气里说不尽的惆怅。 此时的许如凉还不知道,方长清原本在程家过着研医配药的平静日子。而打破他平静生活的人,正是颜茗。以及幕后的慕连煊。 许如凉趁势又邀约方长清到府上暂住。 方长清想了想,问道:“还不知你府上哪里?” 许如凉顿悟似地“喔”了一声,自嘲着自己疏忽。如实道:“我现在住外公家,国公府上。” “国公府?”方长清道:“这几天我在街上行走,听说国公府上走失了人,在满城地寻的。是不是你外公家?” 诚然如果他在街上行走。国公府的人拿着画像,不可能看不见他。 足以说明,他是隐匿了行踪打探消息的。 而且,现在也是在试探。 许如凉心念电转,坦诚道:“正是。” “既然府上出了事,此时我上门去叨扰,恐怕不妥。”方长清推辞道,“不若等过些日子再说吧。” “不相干的。”许如凉一派纯真模样。大包大揽道:“就算全部的家丁都派出去找人了,师父大驾光临。自有弟子侍奉,不必假借他人。” 也是隐晦地提醒方长清,此时此刻,兵丁都上街去找人了,韶国公府内反而少了人手。他与其躲在外面,倒不如躲进兵力被削弱了的韶国公府内。 是所谓“越明显的地方,越容易被忽视”。 方长清眸光一凝,思忖着。 许如凉也起了心思探问颜茗的下落,欲擒故纵道:“若是师父有所不便,那就另当别论。”随即又道:“师父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办妥?不如告诉弟子,由弟子代劳。” 如果颜茗已经死了,被处理了,他自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方长清道:“确实还有些物事留在客栈里,需要收拾一下。另外,也有几个朋友,需要告之一声去处,方便以后往来联络。” 许如凉顿时内心激动起来。 方长清不是冲着颜茗来的吗? 颜茗来韶阳才几天? 方长清来得不会比颜茗早。 就这么几天时间,方长清除了跟踪谋杀他们,就是躲避搜寻,哪里还有时间交朋友? 也就是说,他要去联络的“朋友”,极有可能是颜茗。 颜茗极有可能还活着,只是不知被他藏在了哪里。 强烈的直觉令许如凉感觉松了口气,说道:“既是师父的朋友,那还是由师父亲自去告知才显重视。不若就由弟子代师父先去客栈收拾行李吧?” 如果颜茗不是藏在客栈里,他一定会同意。 然而方长清敷衍了她的提议,只道:“没几件物事,不需要劳动你。待我联络过朋友后,顺路去取了就是。” 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把颜茗藏在了客栈里。 许如凉也不好再过分殷勤,便识趣地道:“那弟子便在这里等你。” 得在府外先约好了,再由她带着师父回府,总不能她先回去,让师父自己上门去找她。 对她的礼数周全,方长清颇觉惊艳,同时心里隐隐生出些悔意,后悔当日自己自私的决定,险些害死了这个好好的小姑娘。 好在她福大命大。 看来多行好事也是会有福报的。 方长清感慨地离开了小茅屋。 唱曲少女这时候也收拾好了弟弟的屋子,出来不见方长清,便问:“方大哥呢?” 许如凉简单道:“他说有事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唱曲少女点了点头,神色就有些尴尬:“刚才那一下……”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那种情况下,换做是我,我也会慌的。”许如凉体谅地道。 唱曲少女感激极了。 人最容易取得共鸣的时候,便是获得体谅的时候。 许如凉又安慰她,告诉她以后应该怎样照顾弟弟才能让他好得快,唱曲少女很快对许如凉好感倍增,无话不说。 许如凉寻了个话头打听道:“你是怎么认识我师父的?” 唱曲少女回想道:“半个月前,我和弟弟下工回家,就看到方大哥倒在我家门口,胸口插着一支箭……”语气突然转为钦佩:“要说方大哥也真是厉害,伤得那样重了,还能自己医自己。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半天,我们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就好像没事人似的了。三天就下床了……” 许如凉就想起了药箱里的小刀和奇特针线,还有那些寻常人家不会准备的药。想来应该都是方长清用过余下的。 “那他今天怎么不在你家?” “五天前他说有事要办,就走了。”唱曲少女又道:“这几天都没见他回来,我还以为他离开韶阳了呢。”庆幸地道:“今天幸好遇见了他,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我弟弟……”转念一想,其实如果不是自己闯进来,许如凉也会帮她弟弟医治的,她便没有再说下去,再次歉疚又腼腆地冲许如凉笑了笑。 许如凉心里大概有了数,便不再追问下去。 近午时分,方长清带着个小包袱回到了小茅屋,和许如凉汇合,去韶国公府。 在门口迎面遇见了许如净。 “我想你怎么还不回来,正要去接你。”许如净的视线从一开始就只落在许如凉身上。许如凉便挽上了他的胳膊卖乖地道:“因为我拜了个师父。”顺势就向他介绍了方长清。 许如净这才留意到边上这个玄衣少年。 大夏天、大白天,穿黑衣,怪胎。 他打量着方长清的着装,心情有些不美,只是说不清是由于方长清本身就不合他胃口,还是因为自己的妹妹一直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神情望着方长清。 连脸都懒得看就移开了视线。 “走吧,先回府,外公在等你。” “外公回来了?”许如凉期冀道:“怎么样?找到十三舅了吗?” 这便表明了颜茗和她的亲戚关系。 方长清眸光一深。 许如净没发现,叹道:“没有。” “活该了他,”许如凉突然娇哼一声,道:“让他欺负我们来着,就该他掉在江里喂了鱼。” 话是说给方长清听的。 然而许如净不知其中细节,妹妹突如其来的无理取闹,令他诧异不已,忍不住道:“阿凉,你怎么能这么说?” 许如凉却不管了,径自拽上方长清的手就带他进了府门,直接去永年堂见如佑。之前听哥哥说外公看见方长清的画像,神情不一样,也许外公和方长清有渊源? 若果真有渊源,那么解救颜茗的事可能会更容易。 她心急得很。 今天已经是在韶阳的第四天。 最多还剩两天,颜茗就得启程回京去,否则就赶不上出征了。 跑得急促,便没看见方长清不自然地脸色微红。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女孩子握手。 这温温暖暖的感觉,还有柔弱无骨的细腻,都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好像和她在一起就很安心似的。不必再时刻防备着会被追杀…… 也没有人看到许如净的脸黑成了墨色。 许如凉牵着方长清,一路忽略过亲兵的诧异,直接闯进永年堂。 此时如佑正在写要寄给颜家的信。 抬眼看见方长清,指尖一抖,笔落在信上。 “你……”嘴角都有些颤巍巍的,却指向许如凉道:“你先出去,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分离 84_84003许如凉不知道如佑和方长清具体说了什么,总之方长清就在国公府住下了。 住在梅园。 而当天晚上韶阳城依然宵禁,但国公府的人没再出去找人。 半夜时分,门上人听到敲门声,开门便看见了颜茗——自己走回来的,除了脸色难看点,倒没缺胳膊少腿的,还是个囫囵的人。 门上人马上报给如佑。 许如净也得到消息,连夜到前院去。 &n♀wan♀书♀ロ巴,a↓nshub¤a.bsp;许如凉一直未眠,隔着天星湖,遥遥地望向梅园。 星夜下,梅园的灯火摇曳如魅。 “颜舅爷好好地回来了,您也可以安心了。夜深了,您早些休息吧。”浣夕从前院打听消息回来,拿扇子为她纳凉,小声劝道。 许如凉点点头,翻身入眠。 第二天一早醒来,便看见许如净守在她床前,揉着她的发,温柔地道:“有两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坏事,阿凉先听哪一件?” “当然是好事。”许如凉吃吃地笑。 许如净从身后拿出一只包袱。 “是什么?” 许如凉好奇地打开,激动得差点惊呼出声。 这不正是她日思夜想的软猬甲吗? “哪来的?” “外公替三皇子办成了一件事,三皇子赏的。” 表面上就是这样的。 许如净并不知道如佑具体为慕连煊办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慕连煊出于什么目的才送软猬甲。更不知道其实许如凉一早就在寻求软猬甲。 他神色疑惑地嘟呶道:“你说三皇子也太大方了吧?绝世无双的兵家甲衣,说赏就赏。也不知道他要外公办的是什么事?”看着许如凉,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管他什么事。只要不是打你的主意就好。” 许如凉挑了挑眸光,细细翻着软猬甲,总觉得这件软猬甲有些熟悉。 前世她也有过一件软猬甲。 出使琼崖之前,慕连煊送了她一件。 她以为那就是使慕连煊在南疆之战中得以保命的那一件,执意不肯要。 慕连煊告诉她:“朕找工匠钻研过那件软猬甲,依样打造了这件……这是第一件成品,朕想送给朕唯一的皇后。” 她才收下。 不过后来慕连煊出征辽东之前。她又把甲衣还给了慕连煊。因为他自己那件借给了慕肃——慕肃的妻子那时刚怀上身孕。慕连煊说,慕肃常年为他南征北战,他不能让慕肃有任何闪失。一定要慕肃毫发无损地回来和家人团聚。 而她也不能让慕连煊有任何闪失,一定要他毫发无损地回来和她团聚。 再后来,慕连煊就没和她提过软猬甲的事。 她也觉得,经过那场宫变。自己的皇后之位已然稳固。在宫里应该安全了,也就不需要软猬甲护身,便也没提过。 岂会料到,经过了大风大浪她都挺过来,最后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猛然收回心思,许如凉一抬眼,见许如净看着她,便笑了笑。只道所有软猬甲都一样才会觉得熟悉。便不再多想,叫许如净穿上甲衣:“给我看看效果。” 许如净依言穿给她看。 “挺合适的。就别脱了。” 许如凉上下打量一番,开心极了,有了这件甲衣护身,哥哥就可以去战场实现他的追求,而她也可以安心地等哥哥平安回来。 至于别的事,以后再想吧。 许如净拗不过她,只得穿着,神情却不似她那么欢喜。 “还有一件事。”他摸了摸软猬甲上的倒刺,避开许如凉的目光,淡淡道:“父王来信召我回京,我可能得提早离开韶阳。你……” “我跟哥一起回去。”许如凉急忙道。 按理说,这时候南疆战乱还没爆发,京城还沉浸在一派歌舞升平之中。 父王此时突然召哥哥回京,是京中有异吗? 然而她并没收到菲湘的消息。 她放心不下。 “不,”许如净道:“父王没说让你一块儿回去,我想你留下来。难得来一趟,你怎么也该多留些日子,陪陪外公。” 以前他总是恨不得把许如凉栓在裤腰带上随身带的。 这次是怎么了? 许如凉觉出些许异样。 许如净端的是不会对妹妹撒谎,一撒谎就慌,马上又道:“等哥处理完事情再回来接你,好不好?三天,最多三天哥就回来了。” 三天,去江里游一个来回么? 许如凉越发怀疑哥哥不是回京,而且要去做别的事。面上也不点破,答应了他。 一道去永年堂,和如佑一起吃早饭。 颜茗也在。 饭后,颜茗提出告辞。 如佑没留他。 出了这样的事,没理由也没脸面再留他。只是吩咐人备齐了土仪和礼物,派亲兵护送他回京。 许如净主动请缨道:“我送表舅一程。” 如佑只道他说的是送出城而已,便也没说什么。 许如凉心惊肉跳的,哥哥这次外出,竟不对外公说实情! 正出神时,颜茗像幽灵似的掠到她身边,阴恻恻说道:“这次你可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为你跑着一趟,我差点连命都丢了。你有时间就好好想想,怎么还情我?”说罢便就翻身上马,像没事人似的。 许如凉怔怔的。 虽然自己使他涉险,是对他有愧,但这也能算人情么? 而且看颜茗的样子也不像是说这件事。 那他说的又是什么事? 想不通,便暂时抛到一边。 蔡嬷嬷陪她回内院。 许如凉想了想。道:“我还是住回泽庭吧。” 泽庭离梅园更近。 蔡嬷嬷自然是没有意见的,许如凉说什么就是什么,马上去吩咐人安置——尓书等人于昨日黄昏时分进了城。目前在檀园候命。 泽庭忙进忙出。 许如凉没地落脚,就去前院陪如佑。 然而近午时分却有随从回来报说许如净出城了,只带了大刘一个同去,不让其他人跟。 如佑盘问他干嘛去。 许如凉心知肚明,不想揭穿哥哥,也不想对外公撒谎,索性趁早溜之大吉。 回了内院。泽庭还在收拾,她想了想,便去梅园找方长清。 方长清在研配新药。没理她。 许如凉也不闲着。 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踏进梅园——娘亲的闺邸故居。好奇地把里外里都转了个遍,唯一的感觉就是娘亲似乎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喜爱红妆,而更喜欢看书。 连梳妆台上都没有胭脂水粉盒子,倒是堆满了古籍。还有成摞的书简。 许如凉好奇地拿了一本看。却是本医经。 再看,还是。 难道娘亲生前也曾精研医学么? 吃晚饭时,许如凉找了个话头隐晦地向如佑探问。 如佑却看了方长清一眼,避而不答,只道:“你若真有心学医,就沉下心好好生跟你师父学,切莫做个半吊子,失了你嗲嗲的老脸皮。” 这就接受了她拜方长清为师的事实。而且似乎比她更欢喜她拜了个师父学医。 许如凉有种被喜新厌旧的感觉,暗自吐舌。 方长清看着她娇俏模样。心神一恍,不知不觉地嘴角微微扬起。 次日就在泠泠堂举行了庄重的拜师仪式。 然而问起开山祖师从谁,方长清却说不上来了。 他师从先锋侯府陈老太君。 而陈老太君师从一名名不见经传的赤脚大夫,后经自己钻研进修,才有如今医术…… 算起来,陈老太君当算开山祖师。 不过他不能说出来。 如佑拍拍他肩膀,颇语重心长地道:“就你自己吧,从今往后,你方长清自成一派,开宗立派。” 许如凉举双手赞成。 事后却缠着方长清问他最擅长什么,“书上说开宗立派的人都至少有一项独门绝技。” 方长清笑而不答。 也许有些精深的独门绝技是不能告诉别人的,也不会传给关门弟子以外的传人。 许如凉想想就释然了,又问:“那我们的门派叫什么呀?” 应该有个好听又有气势的名字。 方长清道:“容我想想。” 第二天就问许如凉:“叫‘迷影门’如何?” 许如凉默默地念了会儿,豁然开朗道:“师父的独门绝技是迷药么?” “不然这两晚你能睡得这样安稳么?”方长清情不自禁地弹了许如凉一个脑崩儿。 许如凉愕然跳开两步:“你把迷药用在我身上了?” “你是我徒弟,我哪舍得?”方长清笑笑,长指一指,指向天星湖:“不过对某些妨碍我徒弟睡觉的聒噪,那就没什么舍不得的了。” 许如凉这才想起来,这两天天星湖里的青蛙好像特别安静。 原来迷药还可以这样用。 她有些哭笑不得:“可是青蛙能吃蚊虫。师父把青蛙都迷晕了,蚊虫出来咬人怎么办?” “还有蚊虫吗?”方长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知道了。” 许如凉怔怔的,似乎预见了蚊虫的悲惨下场。 正说着话,就看见尓书朝这边过来,停在院门外道:“有世子爷的消息。” 哥要回来了! 许如凉豁然一下站了起来,掂起裙裾就跑出了梅园。 方长清错愕地看着小小的身影跑远去,苦笑着摇摇头,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然而许如凉并没听到好消息。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嗲嗲!”如佑一掌拍在书案上,吓了刚进门的许如凉一跳。(未完待续……) ps:中暑,家里没人,睡了一天。 晚上老妈回来吓半死,据说中暑的人不能睡,有可能一睡就醒不来了……赶紧给刮了痧,才感觉活过来一些。 夏天天气闷热,兄弟姐妹们要注意防暑降温呐,大家都要好好的。。 第七十五章 端倪 哥回京了。 这次真是父王召唤的,却没说为了什么事。 许如凉牵肠挂肚的,然而想到许如净身上穿着软猬甲,又觉稍微宽心。卖乖哄着如佑,让他消消气,又道:“如果衙门里没事,我陪您下棋好不好?” “真当你嗲嗲那有闲嗦?”如佑失笑,让她自己去玩,自去了明灵斋。 许如凉像个小跟班似的跟了过去。 如佑也不拦她,差人去传如校,又支使人铺开舆图。 许如凉就在旁边偷偷地瞄。 这是一副完整的大昭山水舆图,和她以前在宫里看过的一样。 不经意回想起从前慕连煊手把手教她看舆图的情形,许如凉不由得心神一晃,眼睛盯着这宽广的国土出神,耳边仿佛听见慕连煊在说:“阿凉你看,这便是你我将用尽一生心血守护的大好河山。 “我大昭疆域幅员辽阔,不仅继承前朝全部遗土,而且向北开拓,从罗刹国毛子手里抢来这一大块,包含漠北诸部,北及罗刹国的贝尔加湖南端。 “阿凉你知道吗?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全是草原、峻山和冻土,形成一道天然边防屏障,使得京畿兴庆成为固若金汤的腹地。 “当年皇祖父决定从江寒迁都兴庆,不无坐镇西北、稳固北方幅员的意思。” 说到这里时,煊煊的神情是何等样的豪迈和自豪。 然而,接下去他却叹息一声。愤懑地道:“然而几十年休养生息下来,我大昭致力于稳固西北的同时,却也给了南方诸小国喘息自强的时机!” 说道这里。他就不再说下去,但许如凉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他想说,小国一旦自强起来,必定滋生野心,意图从邻边那里分一杯羹,割一块肉。 永和十六年的南疆边乱,便是南方小国之一交趾国的狼子野心的铁证。 关于这场战争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也都不愿再回顾。 许如凉只是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慕连煊每次提及这次战争。都会用一种歉疚地眼神看着她? 恍惚间眼前光影晃动,侍从又铺开了两张图。 第二幅是江南局部分图。 第三幅更具体,只绘了江湖、云贵两道的山脉、川流和主要官道。 许如凉回过味来,看来外公要研究路线。 只是不知道做什么用?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 如校匆匆而来。 如校生得高大英俊。而立之年。风姿伟岸,很有如佑年轻时的影子,常年喜穿靛青色的衣袍,便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 许如凉一直都很敬服这个义舅。而今更添了感激和愧疚之情,急忙恭敬地行礼唤了声“舅舅”——前世如佑突然病逝后,一应后事都由如校操办,乃至斩衰扶灵,都是如校在做。宛如亲子。然而,在如校病逝后。她却没能照拂好他的遗孀和遗孤,令他们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她愧疚万分。 这声迟来的“舅舅”,是对前世的补偿。 如校怔了怔。 以前虽然许如凉和他亲厚,却更听信漆雕烟儿“讲规矩严守礼”那一套,矢口只唤他“校义舅”。今次突然改口叫“舅舅”,还真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如佑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了句“不枉你疼她”。 便是觉得他受之无愧,叫他坦然接受。 如校急忙应了声“好”,露出孩子般欢欣的神色,“豆姐儿知道你来了,早些天就开始掏地窖里的桂酿,缠着她娘亲做桂酥方糖……早上才酵好了浆,现在还在灶上蒸着,等会儿出笼了,叫她给你送来。” 桂酥方糖是齐氏拿手的一样小吃。 有一年秋天,兄妹俩要回京了,齐氏给准备了很多土仪回礼,其中就包括这松松软软的金黄小糖块儿。 许如凉吃了以后,十分喜欢,日夜回味,得了相思病似的。 第二年夏天再到韶阳来,点名又要吃。 要做桂酥方糖少不得要用桂花,可桂花是秋天的花,夏天没有。 齐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许如凉就只能巴巴地等待桂花开。从六月等到八月,漫漫的等待,等得人都瘦了一圈,终于又吃上了。 吃了整个秋天,天天吃,还觉得不过瘾,来年还想吃。 齐氏自然愿意给她做,可花谢花开都有时,她也没法逆天而为。 这时候,如校的女儿如红豆就想起来别人酿酒、藏雪水、藏冰的经验,就想能不能把桂花也酿一些窖藏起来? 后来一试,效果还真好。 而且经过十个月的发酵酝酿,桂花的香甜气息似乎更馥郁了。 不过今年她来得早了些,也不知道提早出窖的桂花还有没有那么香甜? 许如凉想着不禁失笑自嘲,就想着吃了!舅舅、舅妈和豆表姐一定把自己当成馋猫了。 如佑看着她又是笑又是窘的模样,不知不觉被她逗笑,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去和你红豆表姐玩儿去吧。” 许如凉不假思索应了一声,便就出了书房。 只刚到门外,又突然想起还没听正事,于是在廊下静静地坐了。 就听见如佑有些犹疑地说:“我想了这几天,还是搞不明白三皇子的用意所在,你有啥子想法没有?” 事关煊煊? 许如凉立即想起许如净说过,三皇子让外公帮他办一件事。她竖起了耳朵。 如校却只说:“眼下还不好说。” 之后就没人说话了。 应该是在琢磨吧? 许如凉想着,又等了等。却听如佑吩咐如校:“你派人去盯着。” 如校应了。 出门来,见许如凉就坐在廊下,一副差点睡着的样子。疑了一声。 许如凉回头有些委屈地道:“突然想起来巷口有只大黄狗,我怕那大黄狗,就想等舅舅一块儿去。” 这是什么理由?随便叫个亲兵陪去就可以的,何必巴巴地等他? 不过这也正是她的耿直憨厚之处。 如校心里欢喜,笑着道:“眼下我还有些公事,你再等我一等?” “自然公事要紧。”许如凉欢快应好,自然而然又成了如校的小跟班。跟着如校光明正大混进督军衙门。 如校的办公厅外候着一人。 这人身穿墨绿皂衣,脚蹬黑色马靴,背负信筒。 看制式是驿卒。 不过。从他那聚光的眼神和行踏间的谨慎劲看来,驿卒应该只是他的伪装而已。 许如凉一眼扫过,心中有数,面上却不做声响。进门后就在房里游荡起来。看看多宝架上的古籍。摸摸墙角的红缨枪,简直怡然自得。 如校开门见山就问驿卒:“前方什么消息?” 驿卒谨慎地朝许如凉看了一眼。 如校道:“无妨。” 驿卒这才说道:“据前方探马回报,两道运往滇南和桂南的赈济粮草,早已足够供给两地受灾百姓解决温饱。” “已经够了?”如校有些不解,无意识地问了句:“消息可准确?” 驿卒道:“千真万确。” 如校叩着案桌沉吟道:“可六天前还收到靖王的调粮令,说粮草尚且不足,要我们五天之内筹出三十万石粮草运往滇南……” “调粮令”这东西许如凉知道,就是在今年赈灾时期。永和帝为了缩减审批程序,特批给靖王的一项实时特权。可以不向朝廷奏报,随时从江湖、两广两道调遣任意数量的粮草。 驿卒又道:“而且探马已经探到盈余粮草存放的地方……十分可疑。” “怎么说?” “粮草全部分散存放在各地农居,”驿卒道:“看守粮草的人打扮成农户模样,其实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将士。据探马所说,都是靖王的人。” “靖王?”如校琢磨着,眼睛就眯成了一道缝儿。 这是他在想事情时的神色。 驿卒不出声打扰。 许如凉心思也动了起来。 排辈分,靖王是永和帝的族弟,和永和帝同一个高祖父。 从前世看来,靖王其人戍守南疆多年,手握重兵,但却并无谋逆之心。相反,身为皇族亲王,他其实是诸多叔辈族亲中对慕连煊最忠心的一个。 那么,在这个粮草紧缺的节骨眼上,他私屯粮草做什么? 如校又问:“两广道上有什么情况?” 驿卒道:“两广道上也正往滇南、桂南押运粮草,数量不比我们这边去的少。” “两广有司有什么反应?” “没有。”驿卒道:“两广道上和我们一样,押运的粮草一入广西境,就由靖王的人全权接手,两广将士立即打道回府,完全没机会了解前方情况。” 事实上,若非此次慕连煊突然叫他们办事,他们也不会起疑,派暗探前往勘察,也就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靖王要这许多粮草……”如校琢磨好一会儿,突然激动地站起来,“铁器盐硝的数量呢?” 若说粮草和铁器、盐都是日常所需,硝却只在火器中用得多。 寻常人家是不用火器的。 只在军队炸药中用到。 驿卒知道如校在问什么,神情也是一凛,说道:“属下马上叫人去查。” “要快!” 驿卒马上去办。 如校在案桌后来来回回跺了几个来回,最后决定先回韶国公府。(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拜访 然而临门一脚迈出去,眼角余光却看见了许如凉。如校想了想,叫来两个近卫,吩咐送许如凉去茶园巷子他家里。 连问都不问她的意见了,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许如凉识时务地不作纠缠,只随口问道:“舅舅刚才提到靖王,舅舅认识靖王吗?靖王家里很穷吗?” 堂堂亲王家里,再怎么样也轮不到用“穷”来形容。 如校疑道:“为什么这样问?” “之前来韶阳途中我们遇见过靖王世子,他说他代父进京恭贺二皇子大喜。”许如凉道:“可是我看他衣着朴素,身边没几个亲兵,也没有像别的使者那样准备极其丰厚的贺纲,看起来好寒酸的样子,难道不是因为家里穷吗?” 诚然这段完全是瞎掰,但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如校信以为真,追问道:“你们遇见靖王世子进京?” 许如凉点点头,神色天真而笃定。 如校就对自己先前的推论越发有疑虑。 如果靖王当真拥兵自重,起了谋逆之心,又怎会令他最重视的,从小被当成接班人培养的嫡长子孤身进京去以身涉险? 但凡他不想让世子去,多的是借口,最现成的就是南边诸事繁忙,脱不开身。 可他没这样做。 那么…… 也罢,一切等前方调查清楚再下定论。 如校何等样心思周全的人物,片刻间权衡各方利弊。做出决定,和许如凉一道回茶园子巷自己家中先。 许如凉欣喜地笑了笑,弯弯的眉眼掩盖了眼底的慧黠。 茶园子巷如宅与韶国公府左门隔两条街。不远。具体说的话就是齐氏煲一盅汤,如校带来国公府,如佑还能喝上热乎的。 许如凉觉得这样的距离很好,既能让父母的家庭和子女的家庭相对独立,也方便有事时相互照应,家庭关系反而会更加融洽。前世她还用这个办法调节过几位公主和婆家的关系,收效甚佳。 很快就到了如宅。 大门没上闩。如校就要径直入门。 许如凉拦了他一下。 如校一顿,随即会意地笑了一下,叩着门环敲起门来。 过不多久。就听见一道脆亮的少女声音匆匆应道:“来啦来啦,是谁呀?”大门缓缓打开,就看见一抹青绿娉婷而立,娇俏的小脸带着微微的红晕和细汗。 这就是如校的女儿如红豆。今年才刚十一岁。 见了门外人。殷红小嘴不禁嘟呶道:“阿爹!门没上闩呢,你咋不自己进来?我正在灶上帮阿娘盯着火候呢,要是不留神蒸坏了浆,做不成桂酥方糖,阿凉该多失望啊!” 说着便回身要往屋里跑。 还没进门就被女儿念了一通,如校有些窘,掩饰般地掩唇干咳了一声:“那个,豆豆。等一下,你看谁来了?” 如红豆急忙站住。回头就看到自家爹身后探出来一个小脑袋冲她笑。她一愣,认出是谁,惊喜地尖叫着“阿凉!阿凉来啦!”跑过来就抱许如凉转圈圈。 “豆表姐,我快被你勒死了!” 许如凉卡着脖子干咳,简直欲哭无泪。 如红豆待她是极好的,像亲姐姐一样,许如净会为她做的事,如红豆也会为她做。 就比如这转圈圈。 可惜,如红豆年纪比许如净小,人没许如净高,力气也没许如净大。所以每次抱起许如凉就刚好圈在她脖子上——想想就是一场磨难。 不过经她这么一闹,恍惚隔了一世再重逢的尴尬倒是一扫而光。 如校嗔怪地瞪向女儿。 如红豆笑嘻嘻地躲到了许如凉身后,像只小鸡仔儿似的。 许如凉失笑不已。 如校眼下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宝贝得紧,平日在家都是宠着哄着的——也就造成了如红豆敢当面数落亲爹的性子。如校刚才这一眼虽然瞪住了如红豆,但等会儿如红豆铁定要告诉齐氏,这样一来,少不了晚上如校要被齐氏修理一顿。 这打打闹闹、热热闹闹的一家子,真是温馨幸福,看人就让人想融入进去。许如凉牵了如红豆的手,对如校道一声:“我们先去找舅妈啦,舅舅请自便。”便留下干瞪眼的如校,径自往厨房跑。 如红豆作势取笑她:“就知道你是冲着吃的来!都还没出锅呢,就惦记上了,小馋猫。” “那是因为舅妈做的桂酥方糖最好吃!”许如凉辩解着,忽然想起一事,便不客气地顶回去,“还说我,你还不是一样?” “我哪有?” 如红豆自是不认。 许如凉一下拽住她,狡黠地逼问道:“那你见天地想着法儿溜到元宝巷去,是去做什么?” 刚巧那天上街时远远地看见如红豆去元宝巷,她才想起还有这段往事。 如红豆顿时结巴得说不上话来。 “因为……”许如凉兀自恶作剧般念道:“元宝巷里住个大元宝,白面朝天会看书……” 话音未落,嘴就被如红豆捂上了。 “你不要说了,要是被我阿娘和阿爹听见,羞死个人了!” 如红豆嗔怨地跺了跺脚。 许如凉哈哈大笑,很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人家元宝小哥今年才十三岁哩。”好比还没出锅的桂酥方糖。 “哪有把人比作吃的,我不理你了!” 如红豆羞愤难当跑走了。 许如凉就在后面看着她笑,笑着笑着,心底就泛起了酸涩。 前世如红豆终究是没能嫁给元宝。 元宝姓李,家里经商。薄有家资后就卯足了劲要供一个读书人出来。于是白白净净最有书生相的小儿子李元宝就被选做了读书人。 李家巴望着他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因而虽然极满意如红豆的家世人品,两人也两情相悦。李家仍不准他分心。 后来李元宝的确考取了进士功名。 然而,如家却落魄了,如红豆也从水灵灵的高门闺秀,变成了干巴巴的山野村姑。 李元宝被恩师招为东床快婿。 如红豆憋着一口气,一直没嫁人,直到重见许如凉,安顿了娘亲和弟弟后。她便落了发,出了家,青灯古佛一辈子。 这样决绝的女子。这辈子能否有个完美的结局? 许如凉默然仰头望天,一切的一切,只要外公不倒,如家不散。就都能够好好的。 “娘亲您在天之灵要保佑我们大家都好好的。” 默一阵。稍稍缓和心绪,许如凉一改道,去了花厅。 齐氏是个讲究的人。虽然会亲自下厨为她做吃食,却不代表愿意被她看见自己围着布裙、沾着灶灰的狼狈形容。 她还是静静地等着吧。 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听见一阵脚步匆匆而来。 如红豆呼喊着:“阿凉快来吃,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吃了。”抱着海碗跑进来,把海碗往桌上一放,赤手就去掀碗盖。 冷不防烫着了。直拿双手捏耳垂。 许如凉急忙叫人去拿药给她搽。 如红豆喊着“不用不用”,让许如凉快趁热吃。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刚被烫了,只好悻悻地说“再等等,等凉一点儿再吃”。 全然忘记了先前说过不理许如凉。 许如凉哭笑不得,“我们一起去请舅舅吧。” 如红豆这才想起来应该先请父亲上桌,却不要许如凉奔跑一趟,让许如凉在这里等她,自去书房叫如校。 许如凉只好随了她。 没等到父女两个过来,齐氏先来了。 齐氏和如校同岁,全因着女人家的保养,看上去比如校更年轻些,丰润的鹅蛋脸上看不见皱纹的痕迹。虽已为人母,身段依然保持窈窕,穿一身水绿襦裙,袅袅地走来,便如同一枝弱柳扶风,进门先对许如凉福了一福身。 明眸善睐,温声软语的样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典型的江南淑女风范。 至于私下里是个什么性格……那就只有舅舅和表姐知道了。 许如凉心下暗暗地笑,紧忙上前扶住齐氏,“舅妈快快请起。舅妈在上,阿凉是小辈,原该阿凉向舅母行礼才是。”说着便扶齐氏上首座坐好,端端正正行了个外甥女见舅母的礼。 齐氏受宠若惊。 夜深人静的时候追问如校:“阿凉郡主今儿是怎么啦?” “长大了,懂事了。”如校敷衍着,翻身继续睡。 齐氏顿时不乐意了,“你别睡了,你给我起来,你说清楚,豆豆说白天你瞪她了?你干嘛瞪她?”说着便往如校身上挠痒痒去。 如校笑得快脱了气儿。 夫妻二人闹得欢,却不知门外躲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俩小脑袋凑一块儿,如红豆压着声音说:“你看我没吹牛吧,我阿爹不敢对我凶,我阿娘会治他。” 许如凉佩服得直点头。 她今晚留宿如宅,和如红豆一起睡,经不住如红豆撺掇,跟着过来“听墙根儿”。 如红豆正得意,就听见如校对齐氏说:“你去看看两个孩子,别让她们踢了被子着了凉。”齐氏应着“好”,趿拉鞋子朝门口走来。 小姐妹俩急忙潜回自己的房间,作一副睡熟了的样子,直到混过齐氏的检查,才大大地舒了口气。 黑暗中,不约而同地掩在被子底下憋笑。 笑着笑着,渐渐又沉默下去。 如红豆好像睡着了。 许如凉侧了个身,望着月辉下朦胧静谧的睡颜,心头一暖。如红豆大约是真的感觉幸福,才能睡得这般安详美满。 如果自己也能拥有一个这样的家,该有多好?(未完待续。。) ps:病了两天。 本来还想码字的,但无奈遇到滚针,两只手都肿成了馒头,按键盘都疼,实在没法下手。tat拖到昨晚才消下去,到现在才码出来这一章……实在对不起各位兄弟姐妹。 第七十七章 碰壁 眼下自己虽不能拥有这样的家,但可以想法保住豆表姐的家——明年开春舅舅就会发病而去,到时候这个家就会散了。 许如凉思索起来。 回国公府后,许如凉就去梅园找方长清,缠着方长清教了她些医术后,循着话头道:“要不师父检验一下我的学习成果吧?” 方长清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目光里一派温柔和煦。 许如凉心头一悸,逃也似的出了梅园,去找如佑要人给她当“试卷”。 如佑正在想事,大手一挥说:“你自己想法子。” 许如凉好似得了圣旨般,支使人在演武堂后安了张诊桌,搭起临时帐篷。又叫人去请来方长清,两厢约定,她初检,方长清复核,若是诊断统一,便算她得一分。 方长清没意见。 万事俱备,许如凉就到演武堂前鼓动将士们参加“免费体检”。 然而,无病看诊这种事,多多少少是被忌讳的。 将士中竟无一人敢争第一。 许如凉有些窘。 恰这时候小刘外出巡逻回来,知悉原委,大方道:“我先来。”边还不忘向同僚宣扬那天许如凉和方长清用解剖缝合之术救人性命的“丰功伟绩”。 将士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有些佩服起这两个小娃娃。 许如凉心虚,急忙带小刘到帐篷里去。 她诊过脉,方长清也诊过脉。然后就请小刘出去,她才写下断言。 方长清看着,微微一笑。 就是说她诊对了。 许如凉一边烧掉诊案。一边在积分簿上划上一横,心里却想着得寻个恰当的时机给小刘叔送些药膏,帮他祛祛脚气。 小刘推他的伙伴大梁进来,“这牙子近来脸色忒难看,蜡黄蜡黄的,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徵,麻烦您二位帮他瞧瞧。”说完把大梁往凳子上一摁。他自己就环着双手站边上,一副要看个究竟的架势。 许如凉正想叫他出去,方长清兀自道:“你没病。出去吧。” 大梁如蒙大赦似的逃了出去。 小刘搔搔头,去追他。 许如凉不解地看向方长清,“他看起来面色蜡黄,眼下乌青。走起路来脚步虚浮……是典型的肾虚之徵啊。师父怎么说他没病?” 方长清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径自喊号:“下一个!” 许如凉愣愣的,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肾虚对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不禁暗自咋舌自己的蠢钝,同时越发深刻地体会到方长清的医者仁心——除了医术之外,终于又找到一点这个方长清和前世的方长清的相同之处。 前世她调理身体那段时间,喝的药又苦又涩。有几次她都不想喝了。 慕连煊每次都满脸严肃地瞪着她喝下去,还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说:“堂堂皇后。不会连这一点苦都吃不了吧?”一点都不体贴。 方长清就不一样。 知道她怕苦,方长清不仅没取笑她,还专门为她调制了一种甜甜的小雪丸,让她在喝药前含一粒,喝药后再含一粒,就一点都感觉不到药汁的苦涩了。 想起这些,许如凉就越觉得,今生能拜方长清为师,自己真是赚到了。 她学得越发用心。 很快,愿意被“检验”的将士都检验过了,没有发现大的病症。 许如凉稍感宽心。 然而想到如校没来,她又犯愁,今天摆这么大阵仗,主要目的就是给舅舅体检。舅舅不来,她的计划不就落空了吗? 可她也不好叫人来问,没得把目标暴露得太明显。 不甘心。 许如凉想了又想,下午又去找如佑谈判说:“我这拜师也有些日子了,而且学医初具成效,所以我就想请舅舅、舅妈和豆表姐过府来吃个饭,正式向他们介绍师父,您觉得好不好?” 到时候她再提试验的事,顺便把上午的成绩吹鼓一下,豆表姐肯定会捧她的场,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把舅舅的脉象拿到手了。 许如凉笃定地想。 然而如佑近来为公事忙得没有头绪,也觉得还没到让方长清公开露面的时候,便推说:“这事过阵子再说。” 又想到许如凉这才学了几天医术,就开始尽整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似乎不太安心于学术,就循着由头严肃地将她训诫了一顿。 许如凉计划落空反被误会,却没时间失落,只觉得焦急。 据前世舅妈所言,大夫说舅舅病在胃脏,是积疾。大夫还惋惜地说“若能及早发现并善加调理,倘或还有一线生机。现在,晚矣。” 今生,或许还为时不晚。 她得尽快知道,目前舅舅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什么地步。 斗志重新昂扬起来。 许如凉无意识地转了转指尖棋子,沿着小径就去梅园找方长清。甫一进门,不由地一愣:“师父,你怎么还戴着面巾呢?” 为着不让其他将士看见他面貌,上午出诊时他就蒙了块黑巾。 方长清正专心致志地盯着一只药炉,闻言朝门口看来,见是许如凉,神情顿时就松快了。边解着面巾,边坦然地笑笑说:“回来时突然想到个配方,急着调试,就没想别的。” 简直入了痴。 许如凉默默地嗔了一句,去到一旁静静地坐,想等他先忙完再说。 方长清一边低头看药炉子,一边道:“有事就说。” 许如凉不禁好奇:“师父怎么知道我有事?” “还用问吗?”方长清作势不悦,“哪次你踏进我这梅园不是为了事儿来的?” 想想还真是这样。 许如凉羞愧地低了头。“对不起师父……” “别说对不起,你是我徒弟,我是你师父。徒弟有难事找师父想法子,这是天经地义的。”方长清笑笑,撇了药炉子来到许如凉面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师父,你对我真好。”许如凉越发地感到惭愧。 小脸低垂的样子,俨然犯了错等待大人责罚的小孩般孤独无助,惹人心生怜惜。恨不能好好地保护她。 方长清心神一愣间,手不自觉地拍了拍她的头。 “我是你师父,我不对你好。我对谁好?” 温柔的声线,和他的笑容一样,如五月的阳光般灿烂,叫人觉得暖暖的。 许如凉心情顿时好了一半。 可舅舅的事仍如大山般压在她心头。 “如果。有那么个人。是你很敬重的,你知道他要生病了,你又不能直接对他明言……如果是师父你,你会怎么做呢?” 方长清默一阵,笃定地道:“你说的是如佥事吧?” 如校在有司衙门任指挥佥事。 许如凉愕然,想问他怎么一猜就中。然而想想自己的提示破绽百出,便也不需要问了。坦然地点点头。 方长清不假思索就道:“办法多的是。”却没有直接说,反而顿了顿语气。反问道:“可我比较好奇,你怎么知道他要生病了?” 这个小徒弟。有太多令他好奇的地方。 比如她年纪小小,却思虑颇多,心事比大人还重。 而且她有着异乎常人的智慧和见识…… 他静静地等许如凉给出答案。 许如凉犹疑了许久,心虚地道:“我做梦梦见的。” “梦里的事当不得真。” 方长清立时起身走开了。 很显然,许如凉没有对他说真话。或者说,她的理由不具有说服力。 许如凉没想到方长清会是这样反应,不知道谈话该怎么继续下去,黯然地离开梅园。 见她神情比之前越发落寞,守在门外的尓书体贴地什么都没说,只问:“您是要回泽庭,还是去湖边走走?” “去檀园吧。” 此时此刻,她无比想念哥哥。 檀园和许如净离开时不太一样了,摆上了从兴庆带过来的物什,好像更加有许如净的气息。 呆在这里令她感觉安心。 直到夜幕落下,也不舍得回去,就在这里睡下了。 却怎么也睡不着。 蓦然感觉今晚的天星湖太安静了,静得令人感觉荒凉。 许如凉不禁失笑自嘲,心境这东西还真是奇妙,可以影响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早几天还觉得没有彻夜的“呱呱”声自己睡得格外安逸呢。 试着摒除杂念,尽快入眠,却直到三更天上才终于睡去。 起来时已经日过正阳。 就听见蔡嬷嬷训人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许如凉烦火地出门,对院子里众人道:“谁吵我睡觉,首先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从兴庆跟过来的人都知道,此时不立威,更待何时? 默契地全部指向蔡嬷嬷。 蔡嬷嬷登时老脸一沉,咬牙切齿,暗嗖嗖地威胁道:“反了你们!” 许如凉也沉下脸色,喝了声“蔡嬷嬷!” 蔡嬷嬷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扭头笑盈盈地诶了一声,紧着上二楼来服侍,边还絮絮叨叨说着尓书等人年纪小,不懂规矩云云。当许如凉好糊弄。 许如凉听得头大,挥挥手道:“她们都是姨婆手底下出来的,你有意见就去和姨婆说吧。” “姨婆”便是菲湘的祖母单老夫人。 单老夫人近年来已经不问世事,但余威仍在。 许如凉觉得,像蔡嬷嬷这种倚老卖老又会来事儿的人,交给单老夫人去对付是再合适不过。 蔡嬷嬷眼瞅着许如凉铁了心不睬她,像吃了苦瓜般苦着一张老脸,灰溜溜地退下了。 许如凉这才感觉舒心些,唤来尓书伺候洗漱。 这方按下,就听浣夕上楼禀道:“公爷请您前院去一趟。(未完待续。。) ps: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太难闻了,打喷嚏就像嚼了炫迈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第七十八章 探问 外公找她……难不成是改了主意? 许如凉带着一丝侥幸,匆匆去到明灵斋。 然而进门却意外地看见了多日不见的蒋井奎等人。 许如凉心思一转,明白过来,权且抛开请如校一家吃饭的事,从容上前见礼。 公事当前,如佑也不同她委婉,便问她道:“你说你在来韶途中遇见靖王世子,可有其事?” “那是我骗人的。” 许如凉坦然地回应,清凌的目光仰视着如佑。 显然是有话要同他说。 如佑眉眼微沉,令蒋井奎等人退下,只留如校和许如凉,问她道:“你为何欺骗?” 这是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外公终究还是护着她。 许如凉心头泛暖,更觉有了底气,徐徐道:“我且先问舅舅,当日听暗探回报,您可曾觉得靖王存心不臣?” 的确有那么一会儿他是这样判断的。 如校点点头。 许如凉便又问:“可是听了我的话之后,舅舅是否犹疑了呢?” “确有。”如校道。 这样说起来的结论就是,许如凉确信靖王忠君爱国,并曾为他辩护。 而最近的调查结果也证明了,靖王的确忠诚。 但靖王世子并没进京,而是在前方亲力亲为抚恤灾民。 如佑打量着许如凉,“你怎么就确定?” 许如凉一时语塞。 她所有的判断都是基于前世的事实,可要单说此时此刻吧。还真说不出什么理由——她又没见过靖王,又不了解靖王。 如佑慧眼如炬,灼灼地盯着她。看得她心虚不已。 度量许久,还得将一切推给周公君。 “我做梦梦见的。” “你……” 国事当头,她却当做儿戏般胡作非为。 委实不成体统! 如佑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如校赶忙劝道:“事关重大,阿凉莫闹。” 许如凉也不想让外公生气,可眼下话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她何不趁机把之前一切都圆起来? 毕竟今日外公会对她如此失望,应该是最近所有事情积累在一起的结果。 她道:“我不仅梦见靖王忠心耿耿。还梦见南边要打仗了!” 按时间推算起来,如今正值端午时节,南疆之乱还未爆发。却也已经是爆发前夕,滇南局势应该正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 既然舅舅派遣了暗探在前方侦查,不会没发现前方异动。 许如凉想,也到她说出这话的时候了。 父子俩俱是被她的话震惊。饶是身经百战的铮铮男儿。也不由自主露出惊愕神色。 如佑默一阵,回到书桌后坐下,沉了声音道:“休得胡言,你个小小女娃,怎会梦些行军打仗之事?”缓了缓语气,又道:“这两天你跟你师父学医也是辛苦,回去好生歇着吧。” 话里话外,想把她从这混乱之中择出去。 而且隐隐倾向于是她师父告诉了她这些事…… 许如凉不知方长清之前在先锋侯府生活。自不能明白如佑做何考量。只道因为她近身的人只有一个方长清,外公才会有此联想。她忙要替师父开脱。 如佑并不给她机会,动了真怒勒令她回去。 许如凉只得先行离开。 如校等如佑心情平复了些,才谨慎地道:“儿子之前亦听说阿凉拜了个师父,却不知……” 如佑摆手示意他不必再问下去。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可还记得那年端午,襄儿突然送回来许多书?” 虽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事出诡异,如校自然记得清晰。 “您是说查抄……”恍然惊觉说法不妥,忙改口道:“您说放在梅园里的那些?” “没错。”如佑举目望向京都方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表达对昔年至交的愧疚之情,“那些书的主人,回来了。” 那些书是东方家的,可东方家不是被满门抄斩了吗? 如校思忖着,忽然想起当年有个传闻,说清点尸首的时候没找到东方册的嫡长孙。不过因为是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成不了气候,大家就没在意,以为他被藏在哪个角落里,永和帝降旨一把火烧了东方府了事。 那之后,大家对这曾经赫赫威名的太医世家就讳莫如深了,再没人提及过。 眼下突然冒出个东方家的人…… 震惊是难免的,可如校也不会怀疑如佑认错了人。 他前后一想,也就想到了,许如凉的师父,大概正是东方册下落不明的那个嫡长孙。 “然则您觉得,他与南疆有何关联?” “他与南疆倒无甚关联。”如佑叩着案桌沉吟:“然他或许知些消息。” 如校盘算着如果那人真是东方册的嫡长孙,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十四岁年纪,焉能知道这些事? 但义父所言应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便未作表态。 如佑徐徐道:“当年得知东方老哥倾家罹难,我救护不及,分外愧疚。又听说老哥的大孙子没找到,我心存侥幸,派人暗中寻找下落,却遍寻不获……万万没想到,这些年他就在程家留着!” “程家?莫不是江寒的程家?” 如校震惊不已,忠纯的程家,竟会收留罪臣遗孤…… 早年明里暗里的搜寻,他也经手过。而且这些年与江寒城的往来,大多是他在跑,他竟没听到一丝风声,足可见程家保密之严。 思及此,如校又强自压下情绪。自己有太多不如人的地方,有何脸面震惊? 他稳了稳心神,拱手作揖:“是儿子失职。” “与你无关。”如佑摆手。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只道:“稍早前我收到祁阳来信,与我通气派何人上京恭贺二皇子订婚大喜,提到程家由伯希亲自上京。” 伯希是先锋侯程睿的表字。 如校心里就有了些想头。 先锋侯地位远高于封疆大吏,镇守江寒旧京,非召不得离境。程家历来忠纯,当不会有出格之举。此番程睿借二皇子订婚之喜亲自进京,恐怕实则是圣上暗中有旨…… 如果是这样…… 如校心思渐渐明朗,等如佑示下。 如佑唤来仆从。令去请方长清。 梅园里,许如凉巴巴地看着方长清侍弄药炉,她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干坐着。想和方长清说话。却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只能尴尬地保持沉默。 心里越发愧疚。 刚才自己和外公说的那些话,意外引得外公怀疑师父。 外公肯定会试探师父的。 到时候万一师父不明真相,说得不好,惹得外公把他赶出府去,那可怎么办? 她可不想失去师父,也不想师父再遇危险——之前师父在外面可是被人追杀过的。而且看师父报复颜茗的样子,想来之前应该是颜茗先追杀的师父。 许如凉有些发愁。 颜茗这个人,手段很多。 前世他之所以能在朝堂上叱咤风云。除了煊煊力挺,其实还是靠他自己的实力为主。 他用不为人知的手段。办成了几件别人认为是不可能办到的事。自那以后,朝堂上的一票老臣子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之前师父被追杀,想来应该不是颜茗亲自出手,才侥幸逃过一劫。 如果现在师父离开韶国公府,肯定会有危险。 怎样才能让师父留下来呢? 许如凉觉得应该把自己的错误跟方长清说一说,好让他有个准备,这才硬着头皮来了梅园。可方长清板着的面孔,令她几次张了口也说不出话。 师父还会相信她说的话吗? 正心焦时,听得门外尓书传话:“公爷请方公子前院去一趟。” 这么快! 许如凉左右不安地看着方长清出门,想了想,提步跟上。一直跟到明灵斋,盘算着司机好帮他解释,却被如佑直接斥了回来。 无奈只好在院子里等。 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方长清才出来。 好在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许如凉紧忙迎上去,“怎么样?外公有没有为难你?” 方长清神色不明地摇摇头,指了指里面,就听见如佑沉声道:“小妹进来。”方长清无所谓地勾勾嘴角,就走了。 许如凉讷讷地进门。 书房里只有如佑一个人,如校因为公事去了衙门。 如佑盘腿坐在大榻上,边上置一张矮桌,摆着一局残局,如佑面前放着白子。许如凉一眼扫过,似乎白子落了下风。 敢情刚才自己在外面等得心焦,他们就在里面喝茶、下棋? 许如凉略感心塞。 如佑指了指对面位置:“学过对弈了未?” 之前许如凉有说过陪他下棋的话。 许如凉点点头,却不入座,先到他的棋盒里拿了颗白子摆下,这才去对面坐。 如佑忽觉眼前一亮。只这一子,就完全扭转了白子落下乘的局面……可他刚才琢磨了整整一刻钟却没想出来! 心里的震惊是不可言表的,看外孙女的眼神都变了。 “你几时学的?” “梦里学的。” 许如凉誓把“做梦”这理由一咬到底。 如佑哈哈大笑,调侃道:“别人家困觉都是为了休息,就是你梦里头还要学这个学那个,真是难为你啊!”也不再深究许如凉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催着她落子。 许如凉施施然放下一粒黑子。 局面霎时又偏向黑子。 如佑干瞪了会儿眼,感叹着:“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丢了棋子,一本正色问许如凉:“告诉嗲嗲,你从哪里听来南边要打仗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应验 看来,不下点儿猛料,今儿这事儿就搪塞不过去了。 许如凉思忖着,索性说起三月初的时候,“有一晚我突然做了梦,梦见的物事就是我生活的地方,但梦里那人又似乎不是我,是个黄衣绿裙看不清面貌的娇小女子……” 许如净曾向她描述过他们的娘亲如襄,娇娇小小的个子,生前喜欢穿黄衣、绿裙。 说到这儿,许如凉停了一一下,偷觑如佑的反应。 如佑眉目凝了凝。 许如凉暗道一声“请娘亲见谅”,权且压下心头苦涩不表。继而将偃月坡打球而许冲落水、她昏迷,及至她醒来后漆雕烟儿勾难她的种种“应验”全说了。 前世莫名其妙被责罚后,她心里就觉得特别委屈,曾想向外公寻求安慰。 可前世她没这个机会。 今生她没受委屈了,却能够向外公揭露漆雕烟儿待她不好,颇有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简直爽歪歪。 许如凉暗爽不已。 如佑却有疑:“襄……那女子不是说你要被你爹禁足嘛?你看你现在不是在我这里咯?” “这正是我要同您说的,有些事好像可以改变。” 许如凉便又将她如何依据梦中先兆见招拆招,一一化解漆雕烟儿的刁难并略加反击的事情说了,只略去了慕连煊出手相助那部分。 如佑听着,脸色沉了沉。 心里对女婿许琦夫妇自是极其不满,但眼下并不会同个晚辈商计这些,而且他想得更深远。 “你还梦见你大哥出事了不?” 种种迹象皆表明,许如凉要他做软猬甲。实际上是为许如净做的。 许如净为什么需要软猬甲? 因为要出事。 许如凉闻言心思稍微宽了宽。 外公能问这话,泰半上表明心里已经接受了她的说法。 她于是又将前世至明年开春如校病故为止的事捡了简要的说,只又略去许琦不允她来韶奔丧的内情。 至于再往后的事,没必要说了。 前世的经历并不算十分美好,而今生只要哥哥平安回来,往后的一切就能改写。没必要再提那些糟糕的事,让自己难受。也叫外公徒添一场悲愤。 如佑听罢。半晌没出声。 就在许如凉被沉默的气氛压抑得开始感觉心虚的时候,如佑忽然问道:“你哩?” “我……” 许如凉欲言又止。 要如实说吗? 外公现在大抵已经完全相信了“梦中预示”,如果这时候让外公知道漆雕烟儿将来会害她和她的孩子。外公肯定会想方设法帮她除掉漆雕烟儿。 虽然除掉漆雕烟儿是她想做的,但这事不能由外公去做。 思忖再三,许如凉掩饰道:“我看到你们全都离我而去,难过得哭。哭得天昏地暗的,哭着哭着就醒了。” 便是说并没有看见自己的结局。 睇着如佑的神色。许如凉又唯唯地道:“可是我想,你们都离开了我,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没人疼没人爱。也没人回护我,活得肯定不会太好……” 事实的确如此。 不经意间前世辛酸涌上心头,眼眶泛起酸涩。 许如凉赶忙抬头。不让眼泪滑落。 看得如佑心疼不已,抱着她宽慰说:“不会的不会的。你看,你哥、我还有你舅舅,我们不都好好的嘛?我们都会保护你,不要难过咯。” 但愿今生一切如愿,岁月静好。 许如凉重重点头。 而到了五月十四日许如凉生辰当天,为弥补之前许如凉落空的愿望,如佑特意吩咐如校一家子过府饮宴。 许如凉便依原计划,拿到了如校的脉象。 饮宴正酣时,忽听侍从来报说有要事。 如佑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如凉一眼,自与如校离席去明灵斋。 齐氏与如红豆不明所以,见许如凉脸色陡变,直以为她不开心,急忙安慰她。 端午时母女俩去了趟齐家,如红豆跟人学了几手戏法儿,也献宝似的全拿出来哄许如凉,只盼她能笑一笑。 许如凉此刻却没有玩乐的闲心。 心里明镜儿似的,所谓的“要事”,应该是南疆军机。 韶阳离得近些,今晚就收到信报,兴庆离得远些,大概要等明天中午才能收到信报。 后天早朝时永和帝便会乾坤独断下旨南伐。 之后,再有半个月,哥就该出征了。 许如凉感觉心头莫名一坠,眼前恍恍惚惚浮现前世光景,那口漆黑的棺木,那死不瞑目的哥哥…… 心口泛起尖锐的痛。 “阿凉怎么啦?”如红豆当先发现不对劲,急忙过来抱住许如凉。 许如凉一手紧揪心口,脸色发白,额角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身体却仿佛落在腊月寒冰里感觉刺骨的冷意。 少女的体温给了她些许安慰,令她逐渐平复下来。 缓了许久,才离开如红豆的怀抱,借口身体不适想早些休息,请齐氏母女二人自便,她自先回后院。 径直去了檀园。 只有这里才能令她感觉安心。 躺进属于她的小小填漆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又翻身坐起。 只不经意地一眼掠去,便看到了床边的方凳。 那天哥就是坐在这里等她醒来…… 许如凉忽然安定下来。 是了,是了,哥身上穿着软猬甲呢,刀枪不入的软猬甲。 不会有事的! 拍拍脸清醒了一下,许如凉翻身下床。 趁时间还早,不如去找师父问问舅舅的脉象。 走出门外又却步不前。 自那日在明灵斋错身而过之后,师徒俩便再未见过面。 许如凉知道,师徒之间。总没有师父先让步的道理。可她也实在忍不了自己喋喋不休而方长清一言不发的尴尬。 便就僵持到了现在。 徘徊在走廊上,眺望夜幕下的梅园,灯火摇曳。 书房那盏灯几乎每天晚上都亮着。 这些日子师父在做什么呢? 许如凉好奇得很。 尓书见此,在一旁悠悠地道:“今日是您生辰,按礼应当向师尊敬奉长寿面。” “还有这种说法吗?” 许如凉眼前一亮。 依瑶笑道:“管它往前有没有这般说法,打今儿以后,您觉得有。那就是有。您是郡主您说了算。” 话虽然霸道,但,委实中听。 许如凉紧忙让人去做了长寿面。带去梅园,进门就唤了声“师父”,热络地道:“今日是我生辰,可否请师父赏脸吃一碗长寿面?” 四下里却不见方长清的人。 许如凉心思一空。 只听角落里有书简落地的声音。 扭头看去。但见方长清从一堆典籍后缓缓现出真身,却是个不修边幅的浪汉形容。 “你来得正好。稍等。”方长清不理会她的讶异,自到案台后提笔疾书,片刻就罢。给了纸条许如凉,“依此方调理。应当有效。” 许如凉看了看,大概认出来是张益气养胃的方子。 看来是给如校的。 “师父怎么……” 方长清兀自一摆手,示意她别问。就着铜盆里的凉水抹了把脸,这才想起来许如凉怎么突然来找他。 “有事?” “今日是我生辰。想请师父赏脸吃一碗长寿面。” 许如凉忙收起药方,奉上食盒。 方长清朝食盒里睇了一眼,汤面上还冒着热气,想来碗也是烫的。他拍掉许如凉要去端碗的手,自己动手端出来。 “还真是饿了。” 擦了擦筷子就吃起来。 狼吞虎咽的模样,配着蓬乱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谁能想到这便是前世未来的太医院第一圣手? 许如凉兴致勃勃地看着,“好吃吗?” 方长清咽下最后一口热汤,擦擦嘴,却道:“不是你做的,不好吃。” “是吗?”许如凉狡黠一笑:“那我就去告诉厨娘去,说你嫌弃她手艺不好,让她以后都不用给你做吃的了。” “算我怕了你!”嘴上服软,手心却不自觉地朝许如凉拂去,弹了她一个脑崩儿,“今天是你生辰,师父也没什么准备,又吃了你的面……这样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便就把许如凉带到了天星湖中央。 “原来这里还有块石头!” 许如凉诧异不已。 往常从远处看天星湖,湖面上层层叠叠的一片全是绿。岂知亭亭的荷叶掩盖下,还有这样一块硕大的石头略微凸出水面,可供四五个人站立。 当真是风水宝地! 方长清比着手势让她噤声,小声叫她不要怕,随后长身一动,踏着湖面掠了出去。 枯等无味不如就着习习凉风欣赏夜色。 说起来,举凡她生辰这天,不是下雨就是打雷,倒难得有个月明星稀的晴朗天。 许如凉的心情也跟着明丽起来。 放眼望去,一轮明晃晃的圆月高悬在夜空当中。 银月散落满地银辉,平白给夜幕下的天星湖拢上了一层朦胧胧的晕。 微风掠过,湖面荡起一池碎玉,丛丛的荷叶随风起摆,将月光的银辉分割得斑斑驳驳。置身其间,恍若人在仙境…… 就听荷叶丛中传来沙沙声。 方长清道着:“是我,莫怕。”须臾后出现在许如凉眼前,却叫她闭上眼睛。 许如凉依言闭上双眼,片刻后又依言睁开,便看见在这斑驳的暗影之下,此刻忽然出现了点点银白的、灵动的光。 点点光芒忽明忽暗,漂浮在荷叶丛下,令得迷茫夜色中,天星湖俨然仙境的感觉越发真实。 今晚的天星湖,美得令人失神。 “喜欢这份礼物吗?” “喜欢!”许如凉感动不已。 方长清情不自禁地伸手揉着她的发:“师父对你好不好?” “好。” “那你告诉师父,在你那梦里,有没有师父我?” “……” 温馨浪漫的天星湖不知道,此时此刻,明灵斋里气氛异常凝重。 如佑指着舆图南境,“我认为小妹说的都是真话。” “然则,”如校斟酌着道:“依郡主的性情,若真有此事,必然惊慌失措,首先反应有关是与世子和盘托出,商议对策……然,儿子觉得,世子似乎全然不知此事。” 如佑指沙盘的手,指尖一顿。(未完待续) 凤凰归 第八十章 寻解 有些事是当局者迷,或者说是被情感蒙蔽了。当忽然被旁人点明其中一道口,思路就会清明过来,条条原本琐碎的线索也就跟着一一串联起来。 如佑度量半晌,派人去请许如凉。 侍从领命去,片刻即回,说道:“郡主略感不适,已先回内院。” 如佑就想到许如凉定是去了梅园,略加思忖,对如校道:“你随我同去。” 梅园与泠泠堂一样,被令为韶国公府禁地,等闲不得入内——否则刚才的侍从也不会独自回来。如佑此番是要亲自去见许如凉问真相了。 义父有令,如校虽略觉不妥,也还是应口。 父子二人遂一并前往。 方长清喜好清爽,自入住梅园后,通常四门大开好通风,看着便是坦坦荡荡的。不过韶国公府申令严明,下人并不会因为门开着就随意闯入。 父子俩近前,看见许如凉的丫头尓书和依瑶在院门外,就料想许如凉果然在这里。 进得门,却见方长清在给许如凉把脉。 果然身体不适? 如佑心疼自家外孙女,脚步一顿。 弄出了些微动静。 方长清坐在案桌后,本就与他们正面相迎,睁眼瞧见父子二人,抬手示意稍等,片刻后待他完事儿,方起身作揖:“小子方长清,见过公爷、如佥事。” 如佑已然认得他,这声“方长清”是自报给如校听的。 如校认出这便是意欲加害颜茗的面孔,心下惊愕,面上却未显露分毫。 许如凉回身这方看见二人。 如佑鲜少踏足梅园,更不必说如校也一起来。 莫非有事? 压下心头诧异。许如凉欢快地迎上去:“您怎么来啦?” 如佑自然而然地抱起她,“听人说你不大舒适,特地来看看你嘛。”便转向方长清,问:“怎么样?是什么毛病?” 方长清却一时不答,反而望向许如凉。 刚才在天星湖心,许如凉回答他:“我有梦见过师父啊。不过在梦里你不是我师父,但你为我看了两三年的病了。还配了甜甜的小雪丸给我祛药苦……” 他便问她生什么病。 许如凉如实说:“你没告诉我。” 他只道许如凉编不下去。随口敷衍罢了。但许如凉又说:“不如师父你现在替我把把脉吧,看看我是否果如梦中所言生病了。” 他一想,未尝不可——毕竟许如凉说梦见如校的胃有隐疾。如校果然胃有隐疾。 于是便替她请脉。 然而结论却是没病。至少没有那种严重到需要调理个两三年的病。只是最近休息不好,有些虚弱而已,与其靠吃药,不如多睡觉…… 可这小妮子好像把自己生病的事大召天下了。 是想让长辈多关心一下她么? 方长清拿不定主意。 许如凉却以为他发现了病因。但不敢明说,便鼓励道:“请师父有话直说。” 她已经做足准备接受自己的病是疑难杂症的结论。反正。前世事实证明,就算是疑难杂症,最后不也能治愈么? 不带怕的。 如佑也表态:“有什么话,你且说无妨。” 方长清一沉心。拱手为揖,说道:“公爷且宽心,郡主并无大碍……然则。郡主先天不足,气血有亏。加之近来忧思过度……需得花些时日,好生调理。” 需花时日调理,自然就要花精力关注。 说完仍然看向许如凉,眼神问她:“这样说够义气了吧?” 许如凉暗窘。 前世今生,虽然时间不同地点也不同了,但方长清说的话却几乎一模一样。 眼前的方长清应该还不认识煊煊吧?也就没法串通……那么自己果然只是先天不足而么? 可二皇子却说…… 罢了,或许是当着外公和舅舅的面,师父不便明说呢?否则何必对自己打眼色? 思及此,许如凉迎着方长清的眼神会意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满意他的说辞。 方长清兀地宽心。 如佑却听到了“忧思过度”。 谁人家的娃小小年纪就该承受重重心事,忧思过度? 他心疼外孙女,权且压下公事不提,令人带许如凉回去歇息,又等方长清开了药方子,亲自交代下去好生为许如凉调理。 如校对这场战事充满疑问,仍想问个仔细。 如佑大手一摆,“不管我们认为交趾是不是强了,事实上,那群蛮子就是动兵咯。打都打起来咯,你再问问有什子用?” 事实上,永和十六年时期的交趾国虽然兵强马壮,在南方诸小国之中已然称雄,但并没有发展到可以指哪打哪儿那样任性的地步。即使大昭南方两道受雪灾严重,大昭实力摆在这儿,绝不是区区小国能够觊觎的。 可许如凉并不知道这些。 关于南疆之战的事,都是前世慕连煊告诉她的。 而基于某些原因,慕连煊并没有把全部实情告诉她,其中就包括交趾为什么会突然对大昭用兵。以至于许如凉单纯地以为,交趾是觉得自己实力够了,挑衅大昭。 可军事行家却能看出来,交趾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如校熟知交趾实力,故才对交趾国贸然犯境心存疑虑,想问个究竟。 然而被如佑话头一点,蓦然觉悟,军国大事当前,理当爷们儿自己冲锋陷阵去,寄托于从幼女口中套消息,成何体统? 怎地失了往日持重? 如校羞愧交加。派人回自家,知会妻女多多照拂许如凉,自随如佑漏夜前往督军衙门,排兵部署。 一忙就是好几天。 而许如凉就平白喝了五天可有可无的补药。 知道真相后简直不能忍,追着方长清问那天是不是还有话没说。 方长清确实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许如凉言之凿凿,连吃的几味药,各药几钱几两都说得明白。方长清思来想去,也许是自己才疏学浅,还没见过这病徵呢?于是让许如凉写下药方,打算“以药推徵”。 不过看了梅园泰半的藏书,也不曾找到对应的病徵。 时间就入了六月。王师开拔的日子。 大事甫定。稍得暂歇。 如佑回府休整。 许如凉陪他用午膳,席间说起想去一趟酆都。 酆都即历代著名的“鬼城”,实则是川渝忠州辖下一县。距韶阳千里开外。 小外孙女生在兴庆,每年来韶小住,除了两地沿途地方,就没去过别的地方。怕是听也没听过。突然说要千里迢迢去酆都,莫不是又做了什么梦? 如佑往许如凉碗里添了块肥美的牛肉。问道:“你去那里做甚?” “我想去看看哥,”许如凉掩饰道:“哥身穿战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一定很威风。” “你晓得你哥要走那边过?”如佑不以为意地笑笑,催她快吃饭。 从兴庆发兵到南疆。千里奔袭最短的路径是从蜀中过,经叙州渡江南下,直入云南。整一路下来。离酆都最近的地方是资阳府安岳县一带,也有五百多里地。 更何况。如果许如凉不想渡江北上到安岳,就得溯江而上到叙州才能遇见南征大军。 叙州离酆都更远,不算长江的蜿蜒曲折,直线距离就有八百多里。 她想见她哥,去酆都能见到? 如佑自是不信。 又想之前许如凉遇事不乱,行事有条不紊,事到临头却开始挂念哥哥安危,便打趣她道:“早知道舍不得你哥哥去打仗,你就该早告诉你爹,说南边要打仗咯,哥要上战场咯。你爹不就会想法子破了这战局?也省得你哥哥去打仗,你在这里闹心。” 许如凉眉头一挑,淡淡道:“这仗必须要打。” “别胡说,哪有必须要打的仗?”如佑惯来不以物喜,想到君王为一己之利而使两国交战,造成生灵涂炭,便忍不住叹息。 许如凉也就不再提,乖巧地吃了饭,下午却到梅园,问方长清:“师父会骑马么?” 方长清答道:“略微。” 许如凉原本满怀期待,闻言顿时颇觉失望,有气无力地“喔”了一声。 整个韶国公府内,她能想到能陪她去冒险的人,便只有方长清。可不会骑马是硬伤——她只有几天时间。 想起昨天收到菲湘信报,许如凉去见哥哥的心情越发紧迫。 信报上说,许琦本不属意许如净入伍,但几大门阀世家联手相逼,在朝堂上当堂发难,最终使得许琦不得不同意许如净出征。 连早已深居简出的老平阳王许翼出面都无法更改。 这是许如凉之前没考虑到的。 从前她单以为哥哥投身从戎是自己和家族的意愿,甚至在许凝的挑拨下,一度以为他们的父王在这件事中扮演了反派角色。 却没想到事实竟是父王不同意,而其他门阀联手构难,欲令她哥陷入危境。 其中尤以温氏最盛。 温氏…… 许如凉眸光冷了下来。 别人或许看不出,但她却知道,三月里那场百花宴,虽然最后是谢盈夺了魁,可大姑妈出的加试题,*裸是在偏帮温珞。 这样,却换不来温氏对许家的感激么? 亦或者,其实是姑丈……不,或许应该用“皇上”称呼更准确。是皇上在策划一切? 那场舍谢盈而取温珞的赐婚,至今令她觉得大有深意。 而她暂时没心思去探究其中深意,能做的只是尽快赶去见哥哥一面,把该交代的,多交代一些——事到如今,想让哥哥从这场战事中完全抽身而出,已是不可能。 (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 凤凰归 第八十一章 入瓮 方长清见过许如凉开心的、伤心的、高兴的、难过的种种表情,却唯独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的冷酷,浑身仿佛笼罩了一层寒冰,令人不寒而栗。 发生何事? 他眯起了眼,徐徐问道:“你想如何?” 许如凉道:“我想去一趟酆都。” “酆都?”传闻中那可是生人勿近的鬼城。方长清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怎么突然想去酆都?”一边问,一边不紧不慢地着手收拾药炉旁的物事。 心里已然决定,只要许如凉能给他一个尚算理由的理由,他也不是不能陪她去走一遭。 许如凉吸取之前教训,说道:“府里呆着闷得慌,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散心需要散到千里之外的鬼城去么?得是多大的心结? 不过,勉强也算个理由吧。 方长清扬起一抹宠溺的浅笑,“你想几时动身?”说话的功夫里已经简单收拾包袱,在许如凉面前晃了晃,表明自己随时可以动身。 许如凉为难道:“可是得快马加鞭地赶路……” 方长清但笑不语,包袱往背后一甩,另一只手就伸过来揉她的发。 许如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师父说“略微”,那只是往谦虚了说的,事实上完全不需要担心他的骑术。大感雀跃,同时又强调:“就咱俩,私下里悄悄地去。” 那就得事先有一番计较。 方长清会意地笑笑。 当天夜里就寻机遁出了韶国公府,暂歇于城内客栈。 次日清晨,乔装成平头百姓家的孩子,混在出城的百姓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 而如佑却在晚上收到密报。王师十五万大军已渡河南下,并透露南下行军路线,拟略过蜀中,经汉中直下达州,绕道至酆都渡江。 理由是“蜀中多山道,路难行,不利行军速度”。 气得他当场发作。一掌把密报拍在案桌上。怒斥:“简直一派胡言!” 愤懑不平地踱了几圈,犹觉气不过,指着沙舆连声道:“短短半月时间。南蛮已接连攻下三城,推进泰半云南,入我大昭,如入无人之境。杀我百姓,如捋枯根野草!南疆百姓水生火热。只等朝廷派兵救难,可伯希这、这是拿战事作儿戏!你说说,伯希他也不是头次带兵,难道不晓得兵贵神速的道理?怎地会糊涂到舍近求远!” 如校也明白。蜀中虽多山,却不是不可行军。取酆都而绕,实际上比直穿蜀中。将花更多时间。 “然则,”如校道:“程侯早年随老侯爷追剿匪寇时曾入川蜀腹地。应当熟悉蜀中地形,并非不可行军。作此计划,想必另有深意……”手指沿着酆都滑向云南,最终停在云南、贵州和广西三司交界处的珠江南岸之地。 如佑看着,眸光就聚到了一起。 如校所指之处,是座小镇,三江口镇。从三江口镇渡珠江南下,可以从贵州直入云南。 而三江口镇对如佑而言,还有另一个特殊意义——之前慕连煊派颜茗为使,带软猬甲来韶与如佑谈判,条件就是让他将最后一批粮草运到这三江口镇为止。 前头的赈济粮草都从富源县入云南。 富源县与三江口镇,两地相距二百多里地。 之前如佑不解,三皇子平白无故怎会做此调节?至如今,豁然间有所感悟——三皇子早就知道将有战事,并且确定会从此处经过。 而三皇子的背后,站着皇上。 如果程睿是听从天子调令,才决定舍蜀中而绕酆都,其中恐怕另有深意。 早些年永和帝为夺回皇权而打压门阀世家,所采取的那些雷厉手段,不经意地又浮上如佑的心头。作为看着永和帝长大的人,他很清楚,当今天子,是个圣心难测的主儿。 父子俩心中都有了想法。 现实与原则的冲突,令两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许久后,如佑长叹一声气,颓然地道:“至于究竟是也不是,为今也只能且等着看。” “是。”如校作揖,又道:“之前儿子自作主张,传信前方探马,在调查同时,若遇见有需要的百姓,能帮则帮……” 但这样会增加暗探暴露的风险。 “可恼不得免了这场战事。”如佑眼也不抬,心情复杂得不想多说,摆摆手,“你做事向来有分寸,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如校应了声“儿子遵命”,自又去忙。 如佑倒进椅子里,怅然若失地坐了会儿,想起昨日许如凉同他说要去酆都见哥哥,便回府传见许如凉。 才发现许如凉已经不在府里。 方长清也不见了。 暗道声“两个小崽儿!”顾不上责罚跪了一地的仆妇丫鬟,紧忙指派一队可靠的亲兵往酆都方向去追二人。 然而,其后三天内,传回来的消息都不是好消息。 如佑心急如焚,隔两天就增派一拨人。 直至第四拨人出发一天后,才收到第一拨人传回来的好消息,已经追踪到师徒二人的行迹。 但两人已经进了军营。 南渡长江之后,便算进入江南。 然而王师大军之中很多兵丁都是北方人,初次南下,难免水土不服,军营之中必然需要大夫。 许如凉洞悉先机,女扮男装,与方长清演绎赤脚大夫师徒,到军营门口毛遂自荐,很顺利地被领进了军营。 三更天后,看诊的士兵仍然很多。 方长清接下一位,却对送士兵过来的军头说道:“劳驾给小徒找个栖身的地方。” 自打进军营以来师徒俩也和别的军医一样给人看病,救了这军头不少的兄弟,这才说得上话。 军头顺眼看向一旁的许如凉,见还是个稚嫩的小娃娃,已经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却仍然坚守在药炉前扇扇子,一阵动容。 许如凉给方长清打下手,年纪虽小但做事勤快,是有目共睹的。 军头也蛮喜欢这对小师徒。 不过军营有军营的纪律。 他没有立即应诺。 方长清气定神闲地检查病弱,唠嗑般说起来:“我这小徒弟随我走南闯北,倒练就了一身不挑的功夫,不拘地方。只要僻静些能歇一觉。躺下就能睡,草垛子也成……”忽然好似想起什么,抬头冲军头笑了一下。“不为难军头吧?” 都被人叫一声“军头”了,若是找个地方给人睡觉都办不到,那也掉价。 军头笑道:“不为难。” 就把许如凉带到了离他自己的营帐不远的一个稻草垛子。 真实诚! 许如凉腹诽着,硬着头皮钻进草垛子。忍着痒装睡。直等到这军头离开,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另一边钻出来。 蹭着夜色和错落的篝火去寻找许如净所在的营帐。 白天就摸索清楚了,营寨整体布局成圆形,最中间是首脑大帐,最外圈住大头兵。中间从里到外按三六九等排列分布。 帐篷分四种,皇子大帐、主帅大帐、贵族子弟帐和寒族兵丁帐。 皇子大帐和主帅大帐一人一间,自是豪华。贵族子弟五人睡一帐。相对的,帐篷比较小。看上去尖俏,像一棵棵竹笋。寒族兵丁五十人睡一帐,帐篷十分宽大,像包子。 然而,营帐种类不多数量却不少。十五万大军集结一地,竹笋和包子加起来不下五千。要从中找出一个人,谈何容易? 不过好在许如净品级高。 以他的品级,大抵住在离帅帐最近的一圈竹笋里,也就是从三十几顶帐篷里找出他,范围小得多。 这大概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许如凉目标明确,藏在帐篷的阴影里一路往内圈走,越接近中心越小心翼翼。几次与巡逻守卫擦身而过,险些被发现,紧张得她像受惊的猫,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 好在有惊无险,终于靠近了最内圈。 离哥哥只有咫尺之遥了。 许如凉心底默念,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到了这里,聚居的都是宗室子弟和门阀世家里的嫡子嫡孙,守卫和巡逻比之外圈更加紧密严格。稍有行差踏错,被人发现,就不仅仅是前功尽弃的问题,还可能被就地正法。 掉脑袋的,划不来。 而且,即使找到了许如净所在的营帐,也不能掉以轻心,还得提防与他同帐的都有些什么人。万一是对头,而她贸然闯进去与哥相认,岂不是傻? 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许如凉盘算着,一时不再行动。 耳边只听见呼啸的江风,刮得旌旗猎猎作响。 夜,烈得人心慌。 大火盆里的柴禾熊熊燃烧,火光照亮了夜幕下的半边天。 能供她藏身的阴影,已经不多。 留给她的时间,也已经不多——再晚,哥就要就寝,还怎么接收她的讯号出来见她? 得行动了。 许如凉做下决定,无意识地翻转指尖棋子,速度极快,一如此刻她的心跳。 贴着帐篷支柱站起来,想如法炮制,转移到另一个帐篷边。 只一脚还未踏出去,眼前路上突然出现一道狭长的阴影。 有巡卫过来了。 许如凉急忙收回步子,紧贴帐篷往旁边躲避。 十二名巡卫手执长矛列队走过,铿锵的脚步踏起一阵尘沙。 近在咫尺,许如凉仿佛都能闻见尘沙的汗腥味,紧张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喘。 度秒如年地蛰伏着。 捱到巡卫终于远去时,手心早已经湿透。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许如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重整旗鼓出发,却蓦地听到一声严厉喝斥:“什么人!”来不及反应的工夫里,周身已经被十二个明晃晃的矛头团团围住。(未完待续) 凤凰归 第八十二章 相见 被十二支矛头直指,是什么概念? 只要巡卫队长一声令下,许如凉马上就会变成一只飙血的筛子。 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一切偷奸耍滑,都是作死。 许如凉还不想死得轻于鸿毛,举起双手老实道:“我……” 话音未出,身后却先传来另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问:“怎么回事?”严厉的语气掩盖不了嗓音的稚嫩,稚嫩中却透着几分玩味,还夹杂着一丝慵懒。 慕肃? 许如凉眸光一晦,稍稍低头拱起脖子上的白纱巾遮住面貌。 巡卫队长紧忙上前,抱拳道:“禀将军,发现一名孩童,来历不明。” “营寨里怎会有孩童?” “禀将军,属下正在询问。” “喔?”加持雪银山文甲的少年将军踱步绕到许如凉前面,饶有兴味地打量几眼,看到了醒目的白纱巾——军营大夫特配。 “听说营地里来了两位义士,医术了得,年纪却不大……莫非,你就是那小徒弟?” 许如凉这就看清楚了,来人的确是慕肃。 他认出自己来了?没认出来? 拿捏不准。 慕肃若有所思,动了动眼皮。 瞬时间,十二支长矛整齐划一地收了回去。 展现友好姿态? 许如凉心下略忖度,作出一副平头百姓见大官的样子,诚惶诚恐地点头。 巡卫队长低斥道:“跪下回话!” “无妨,莫惊吓了这小……义士。”慕肃摆摆手,一副老气横秋架势。稍稍扬起下巴,像是要把傲慢抖给谁看。稚气未脱的面庞在火光下。轮廓显得格外坚毅老成,眼底却藏不住小人得志的幼稚。 可惜许如凉低垂着脸,没看见。 只听慕肃撩着嗓音问:“你不在医卫大帐呆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禀将军,草民是来送药的。” 事先就同方长清商议过,万一被抓,就用这套说辞。 小徒弟帮师父跑腿。合情合理。 慕肃点点头又问:“给谁送?” 至于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却为什么不好好走路。所有人都好像失忆了似的没有提及。 许如凉自不会傻到提醒他们,顺势道:“许如净。” 并不是人人都能像慕肃一样得到永和帝格外的喜爱,杀敌立功之前就先给封个将军当当。 许如净现在。除了出身,和普通大头兵没什么两样,不再是“平阳王世子”,只是许如净。甚至因为年未及弱冠,连个表字都没有。只能被直呼其名。 这让一直被他压一头的慕肃感觉挺爽的,又问许如凉:“你知道他住哪个营帐吗?” 要是知道,还用费这么大劲吗? 许如凉腹诽着,恭敬地回:“草民不知。方才迷了路。” “这样……”慕肃双手叉腰视线转了两周,周围竟没个合适的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亲自带你去。”又一挥手,示意巡卫继续巡逻。 巡卫立即执行。 就这样给她放行了? 转折得太过奇迹。令许如凉略觉诡异,左顾右盼间就跟随慕肃来到一棵竹笋前。 慕肃径自挑毡入内,对许如凉道:“你就在这里等吧。” 许如凉已然适应了“草民”的角色,立马低头应“是”。只话音刚落才反应过来,慕肃说等……这么晚了,哥不在营帐里,去哪儿了?另外四个人呢? 慕肃交代完,转身就出营帐。抬头看看还不太圆满的月亮,心中闪过一丝怜悯,亏得某人-大费周章部署了一切“等君入瓮”,人家却是奔自家大哥来的。 要是某人知道了真相…… 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帐房,同情地感慨着某人实在是可怜呐,真可怜,摇摇头走了。 与此同时,许如凉冷不防听见一阵“哗哗”的水声,惊得心头一紧,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只盯着声响传来的屏风。 屏风后姿影卓卓。 该当是有人出浴更衣。 许如凉暗窘,男女有别,就算亲哥也没有直视中衣的道理,更何况可能是别人。紧忙低头看地。 耳边只听衣袂摩挲。 须臾,便有一道暗影将她罩住,眼前闯入一幅深紫的衣摆,并不十分整齐。 不是哥。 哥不会这样。 许如凉心思微沉,就听头顶上响起戏谑的轻笑,“胆子不是大的很么?敢千里疾驰来酆都,却不敢抬起头来?” 煊煊? 许如凉骤然仰头,便看到眼前人衣裳随意、玉胸半露。玉面轻-浮湿气,唇角勾一抹浅弧,火光下更显得眉如远山,黑眸幽深。 美人温润。 许如凉心里只有这一个想头。 下一刻,却被捏住下巴,微微抬起。 慕连煊随手取下绞发的干布巾,沿着她的鼻下细细擦拭。 铁锈气息扑鼻。 许如凉这才发现流鼻血了,心头大窘。 慕连煊的动作并不温柔,却莫名令她觉得安心,觉察到自己的心情,许如凉越发窘。 “好了,”慕连煊拿开布巾,看着她通红诱人的脸蛋,笑意就蔓延到了眼底,指向方才的屏风,“里面还有热水,先去洗洗。”俊脸疏忽贴近,复又离远,淡淡道:“都臭了。” “……” 你才臭了! 许如凉脸颊抽搐。 “还不去?”慕连煊轻笑,“是想等我帮你洗?” 方才原本想如此,不过……看看染血的布巾,无奈只得作罢。许如凉受不了他的诱-惑,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就受得了许如凉的诱-惑。 心里告诉自己,再等七年,七年,很快就过去。 慕连煊起身去了大案后。 许如凉缓过神。朝屏风看了一眼。 是有好多天没洗热水澡了。 不过自己冒着丢性命的风险混进军营,不是为了享受热水澡才来的。 她沉思片刻,终于恍悟,之所以自己能轻易进入军营,来到这里,应该是慕连煊早有安排。 简而言之,自己早就被监视了。 但眼下不急纠结此事。 既然慕连煊摆明识破自己的身份了。自己也没必要再掩饰。 许如凉呡呡嘴角。自胸襟内取出一张契纸,“殿下可还记得此物?” 便是那日在平阳王府做赌的契约。 慕连煊点了点头。 “那好。”许如凉又自胸襟内取出四张十两的宝钞,“按约定这是我应当付给殿下的三十贯。希望殿下也能遵守契约,帮我做一件事。” 战事忽起,粮秣涨价。 当初做赌时按铜钱折算米粮,现在按米粮折算宝钞。三十贯,就变成了四十两。 慕连煊低眼瞥过递上来的宝钞。眸光沉了沉。 “机会只一次,你不再考虑一下?” “已经考虑清楚了,”许如凉道:“我想单独见我哥哥一面。” 千里迢迢原是为见许如净。 慕连煊垂下眼睑,掩盖眼底的晦涩。默一阵,淡然道:“今天天色已晚,本殿困了。明早再见。你若不需沐浴,便也睡吧。”虽好似给了个选择。实际却径直掠起许如凉走向睡榻。 许如凉又惊又窘,挣扎推他。 “别动,”慕连煊为她褪去鞋袜,带着警告的口吻说道:“你若再动一下,我便喊非礼了。” 许如凉:“……”谁非礼谁啊? 慕连煊很满意她的“乖顺”,顺势躺她旁边。 “请殿下安排我见哥哥。” “明早再见。” “你……” “再说话我真的喊了。” 许如凉:“……” 慕连煊志得意满地闭上眼。 过一会儿,感受到边上的小团子在动,索性长臂一圈连人带被揽进怀里,“快睡,明早几时醒来,就几时见哥哥。若是睡到开拔以后才醒,就见不到你哥了。” 许如凉:“……”哄孩童么? 但副帅要召见一个人而不引起旁人特别注意,确实不容易,得有个合情合理的由头,还得等合适的时机。 眼下,显然不合适。先睡一觉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许如凉放下心思,闭起眼睛。 军队的铺盖十分粗糙,磨在脸颊肌肤上,又痒又疼。 许如凉伸手拨了拨。 慕连煊立时睁眼,看见被磨红的脸颊,心头一紧。 他换住到这座帐房是临时起意,就没大张旗鼓地带锦衣华被,用着普通兵卒的铺盖,粗糙可想而知。 略略一想,索性掀了被子,脱下身上的便服给她当被子盖。 轻轻地拍着许如凉的背,哄她入睡:“这回真的得睡觉了,明晨卯时一刻便开拔,小心起不来。” 许如凉却更睡不着了。 一闭眼,眼前全是刚才的惊鸿一瞥,原来煊煊的身材现在就已经这么好了! 那油光水滑的胸肌、腹肌、腰线…… 虽然前世已经看过无数遍,可是每每再看到他,还是会令她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呼吸加速,一如圆房之夜初见时。 哎,忽然有点怀念前世了,那时候,这具美好的*,是属于她的。 至少,在许凝进宫之前,是完全属于她的。 可惜……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许如凉拍拍脸,长长地吐了口气。 炙热的气息扑进裸露的胸膛。慕连煊喉结一哏,拍拍她的背,“快睡吧,别多想。”顺势把这团温香软玉往怀里揽得更紧。 许如凉的呼吸声渐稳,慕连煊微微抬头,单手拂过许如凉的额头,轻吻落在她的眉间。 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嘴角挂着抹不平的笑意,十足十的餍足。 却不知帐外,一道修长身姿驻足已久。 颜茗心底闪过一丝落寞,转身仰望一眼不甚圆满的明月,袖手离去。 明月不懂人间的悲欢。(未完待续) ps:头疼,发烧得差点挂掉。幸有母上大人彻夜守候照顾,才侥幸捡回残命。 为了母上大人,也为了自己,从今以后要珍惜自己自己的身体,杜绝通宵、熬夜…… 凤凰归 第八十三章 返回 翌日,天明时分,拔营。 王师大纛升起。 主帅程睿登上点将台,亲自点兵。 慕连煊着一身黄金山文甲,配黑鲨鱼皮鞘长刀,长身茕孑,位列其右后——以身份论,皇子为尊,在右,以职位论,主帅为主,在前。 这是为调和皇子为副帅、臣子为主帅的矛盾而定下的站位。 慕肃诸将则位列台下,手执红缨长枪,身先士卒。听罢程睿一席慷慨激昂的行军前动员宣讲,立即振臂高呼以示拥戴。 首将带头,一呼百应。 十五万王师士卒同时跟着振臂山呼:“保卫江山,驱逐南蛮!” 声如奔雷响彻天际。 许如凉屹立城中-山头,眺望城外大军过处烟尘滚滚,马蹄声隆隆,眸光深沉。 王师拔营行军,他们师徒只当露水义士,不打算扎根军营,自然功成身退,提早离营。离营之前得偿所愿,见过许如净。 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 剩下的…… 无论如何,有一点煊煊说的没错,哥,始终是兄长,更是王世子。很多事情上,并不需要,也不见得会喜欢她这个做妹妹的在一旁指手画脚。 只待此番南疆归来,哥就会从为人嗤笑的“童男”,蜕变成堂堂正正的“汉子”。 而她,也该收敛起活过十八年的资历,安心当个幼弱的妹妹。 一切,只待归来。 许如凉长长吐一口气。压下心中奔涌如江水的思绪,回眸对方长清,歉疚道:“不若还是先暂歇几日吧?” 师徒二人事先原本商议。她独自去找许如净,见过后,马上就回去和方长清汇合。 然而昨晚事出突然,她被慕连煊困住,无法脱身,彻夜无信。 方长清担忧,凌晨出来寻她。却不幸被巡卫发现。 更不幸的是他遇见的那队巡卫,和许如凉遇见的那队巡卫,素质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抓住可疑人士。二话不说,抡起拳头直接开揍 。 原本凭方长清的武功,撂倒十二个大头兵,不难。更何况他还有药物傍身。随便洒点也能迷倒一片。 但亏就亏在这两样都不能用。 那是在大昭朝廷的军营里。一旦用了,立即就会从高风亮节的拥-军-义士,沦为擅闯军营图谋不轨的敌人。对敌人,当场咔嚓算轻的。被当成敌军细作带回去严刑拷打逼供,才是生不如死。 方长清并非贪生怕死,但心中还有谜团未解,还有牵挂未了,不能就这样轻易死掉。 他一边硬抗。一边告明身份,希望军汉能明白。他,是自己人。 然而军汉根本不听,拳头依旧落下,而且更快更密集。 就在方长清忍无可忍,要暴起反抗时,一身雪银山文甲的少年将军慕肃出现,喝止了军汉暴行。 这好像救了方长清一命,却也让他的怒气无法发泄。 但没办法,找徒弟最重要。 慕肃了解情况后,就把他也带到了慕连煊的营帐。 得知许如凉安然无恙,方长清自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看见许如被个男人抱着同榻而眠,他绝对不能忍。 许如凉于睡梦中被惊醒。 了解事情始末,有自己的经历做参考,加之明白慕连煊、颜茗和慕肃三人之间的关系,许如凉一眼就看穿了,所谓巡卫鲁莽揍人,不过是颜茗假公济私。 两人之前有什么过节,她不追究,但颜茗敢在师父陪她办事的时候出阴招,她绝对要找回场子,给师父一个交代。 只,眼下不是时候。 交战在即,须以大局为先,剩下的,徐徐讨之。 她便要在慕连煊和方长清两边之间调和,不想此时许如净也来了。 在军营里看见自家妹妹,并亲眼目睹妹妹和慕连煊同榻而处,许如净顿时比方长清更暴躁。 许如凉却明白过来,许如净不过普通兵卒,怎会深夜随意走动并且擅自闯人帐房?定是有人事先通知他这样做。 为什么? 就为了让他看见眼前的样子。 慕连煊和颜茗联手设了局,对付哥哥和师父。 他们各取所需,而她,是棋子。 许如凉没有怨怒。归根结底说起来,是自己决意来酆都,才促成了这个局。 自投罗网,只能自认蠢钝。 强压心气劝住许如净后,慕连煊也遵守约定,兄妹得以单独相处,准备的话都说了,防身用的毒药也备了,至于别的,唯有一句“我在京中等你归来”。 之后就若无其事地和方长清回医卫大帐辞行。 只不知慕连煊用什么方法说服程睿,竟获准亲自送他们出营。 那些话,就是在出营路上说的。 方长清目及远方,一舔舌,裹回几欲溢出唇角的血,眼眸里腾起绿光,仿佛发现猎物的草原狼。 看得出,揍人的巡卫都是练家子,打人不打脸。外表看不见伤,内里却伤得严重。 但,这点伤,于他方长清而言,算不得什么。 “不必。” 许如凉深深地看他一眼,点点头,不多言,转身下山。 虽然自始至终颜茗都没露面,但从师父的神情判断,师父应该已经有所察觉。 颜茗此人,手段繁多,防不胜防。在外逗留时日越久,情况越有可能生变。能及早回韶,再好不过。 师徒二人踏上归途。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韶国公,却在越来越多的前方消息支持下,逐渐拼凑出南疆战乱爆发的真相。 自南方暴雪伊始。交趾境内就流言四起,道北邻大昭连年遭灾,百姓民不聊生。乃大昭君王穷兵黩武,残暴无度引天神震怒,降灾预警惩戒。 后交趾探马又凭目睹某地灾民“鬻-儿卖-女”换取食粮,断言天道不仁,大昭国祚将尽矣。 而事实上,“鬻-儿卖-女换米粮”只是一场事先安排好的戏,主演实为靖王府的亲卫心腹。流言的背后。更是有一股不小的推动力量。 这股力量,源自交趾,实际暗中与兴庆有联系。 包括交趾王庭最终决意对大昭用兵。这股力量“居功至伟”。 再观交趾王。 交趾王年不过四十,正值精壮,继位三年即稳固王位,镇守一方国土。秣马厉兵。增强国力,终归不会太笨。听罢大臣建议,也没有头脑发热直接开打,而是先派三千步兵佯装边军,例行骚-扰云南边境,趁火打劫以探大昭虚实。 三千步兵。 如佑盯着沙舆,冷笑,何须靖王?还不够手下随便一个将领塞牙缝。 可偏偏就是这散勇似的三千步兵。抢掠大批粮食和布匹之后,活着逃回二千五。 以为杀敌五百仍是大昭之胜? 大昭折损七百人。其中还包括一名千户,两名百户——真死假死权且不深究,但此役给了交趾王极大的鼓舞却是千真万确。 此种战绩,在往常的“友好互访”中是没有过的。 看来北边的老大哥真的气数将近了。 在大臣的推波助澜下,交趾王一拍大腿,趁你病要你命,集合三十万兵马王驾亲征。 阵前派出一万精锐骑兵做先锋。 若交战双方实力差距悬殊,这个数字,基本意味着炮灰、弃子。 但也不知是精锐实在太精锐,还是老大哥实在老弱得厉害,这区区一万骑兵,竟直接拿下了安平县。 安平地处云南东南,东与麻栗坡县相连,并与西畴县隔盘龙河相望,南与交趾的箐门、新马街、黄树皮、猛康四县接壤,西南与红河州的河口、屏边两县毗邻,北与文山县交界,可谓边境门户之地。 安平一开,有如豁口。 交趾王大悦。 首战告捷的鼓舞下,加之大臣天花乱坠的吹捧,交趾王长鞭北指,“冲啊!”交趾军越战越勇,半月连下三城,至今已握七城,犹在向北推进…… 如佑叹了声气,负手而立。 第一代靖王靖恭王是武宗睿皇帝钦点的“镇南国柱”。 虎父无犬子孬孙,家学渊源熏陶,历代靖王都不是温和的人。 与南蛮交战,三不五时亲自披挂上阵、身先士卒的亲王,见过吗?现在的靖王就是。砍到兴起时,扯掉甲胄,光膀子继续干。 勇猛程度,列数历朝历代,大约只有前朝成祖文皇帝和太-祖高皇帝的十七子,宁王朱权可相提并论。 便是这样一个身经百战,几无败绩的老将,此次却接连失手。 不仅战场上失手,对战事的论调更是诡异。不尽兵力对抗、反击南蛮,反而多次言“葭尔小国,何足为惧”,只抽调卫所部分兵力应战。 被抽调的,多为犯事充军者和新晋勾补上来的兵丁。 简言之,炮灰。 真正的精锐,云南指挥手中五万骑兵、十万步兵,安然守在云贵边境之地。 靖王对云南兵力有调遣权,有这十五万精锐在手,配备先进的火铳、大炮等重武器,只要主将一声令下,把南蛮打回南方不在话下,顺便抢一块地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要知道,朝廷也只派出了十五万大军,其中还有小一万是从没握过长枪、长矛的贵族子弟,临时从军。 可靖王偏偏就是不动。 上奏的军报,皆言败绩,“交趾精锐,势不可挡”,“云南孤力难敌,请求朝廷派兵增援”,大有涨他人志气而灭自己威风的倾向。 靖王这是揣的什么心思? 京城里的天子又是揣的什么心思? 直到阵前钦点三皇子为副帅,如佑总算联系到三月里那场关于立储的朝议。 不是什么秘密,绝大部分朝臣以“长幼”为由,请立二皇子为储,尽管那是个连端碗吃饭都有些费力的病秧子。若天子也有意立二皇子,岂不正和心意? 然而天子迟迟未动。 可见,心中应当另属他人。 三皇子……虽然养在皇后名下,终非嫡出,出身低,序齿靠后,且生母落罪。除堂堂仪表,几乎无一能与二皇子争锋。 他需要声威。 为此,天子不惜策动战争,塑造一个“强大”的敌人…… 心里不经意地浮起一些往事,如佑怅然瞭望西北京城方向,早已形成已久的卸甲归田的念头越发真切,便想对身边的义子说。 将将开口,门外仆从报:“公爷,周总旗有信。” 周总旗是第一批派出去追许如凉和方长清的亲卫队长。 如佑急道:“进来。” 传令兵卒进来,单膝跪地,禀道:“郡主于启返途中行至孝坪镇,折道向西北,不知欲达何处。周总旗未敢亮明身份,仍暗中追随,请公爷示下。”(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北上 孝坪镇距韶阳三百里开外,但从酆都回韶已过三股二的路程。 纵有万急,便连先回来报个平安的工夫都不能抽么?有事好商量,自己也会派人帮忙…… 想起之前许如凉先同他说过要去酆都,而他没理会,结果外孙女自个儿开溜,到现在有事都不找他帮忙了,如佑老脸一窘。沉吟片刻,令道:“郡主于归途中发生何事,事无巨细,你且从实道来。” 兵卒遂将归途中师徒二人行事一一道来。 皆尽吃饭、打尖、赶路,日复一日,并无不同,唯一特别便是在孝坪镇遇人寻亲,许如凉驻足看了片刻。 “寻亲?”如佑疑道:“何人寻亲?寻何人?” “听那仆从自言乃宁朔漆雕门下,寻的是门漆雕族内一子弟,不曾具名,”兵卒道:“似曾在南边求学。” 再往后,他们追着许如凉跑远了,家仆说了什么他们也没听见。 如佑与如校有志一同看向对方,显然都注意到了“宁朔漆雕”,也几乎想到了一块儿去。 遣传令兵卒退下,如佑道:“你亲自走一趟,把两个娃娃抓回来。” 如校心思微沉。 义父说的是“抓回来”,意味着不欲他们在外逗留。 “若郡主……” “就是绑,也得给我绑回来!”如佑袖手一负,定了决心。 当年如襄去得不明不白,他定然要为女儿讨回公道,只眼下两个孩子都还小。一切都没到动手的时候。 得等两个孩子先长成。 八年都等过来了,何惧再等八年? 不过…… 想起之前许如凉同他说的“如襄托梦”。如佑心头一凛,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当保重才是。 身体才是讨公道的本钱。 如校领命便要出发。 如佑忙道:“等等。”颇不自然地嘱咐道:“途中莫忘作息进食,不必日夜兼程。” “义父?” 如校心生不解。往常外出行差,不说日行千里,也是马不停蹄。餐风露宿是常态。能按时吃些干粮冷水果腹就算不错了,想要吃得精致、睡得舒坦,纯属奢望。 但他都习惯了,行伍出身,不拘小节。 此次突然叫他不必日夜兼程,还要按规律作息进食。是要他一路优哉游哉去? 又说就算绑也要绑回来。 那到底是想还是不想让他们查到什么呢? 如佑拧了拧眉,终究解释了一句:“娃娃们都还是娃娃,还离不得你我,你我都一样,要保重身体。迟几天,料他们也不能马上就查到蛛丝马迹。” 至于许如凉和方长清的人生安全,有四队亲卫暗中随行保护,问题不大。 如校明白过来,长揖到底感念义父关心。却不觉此行能有丝毫放松,反而觉得肩上责任更重。不仅要守护家人,更要保护好自己。 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够庇佑想庇佑的人。 如佑点点头。待如校走后,去了泠泠堂。 取出早已尘封多时的祖传御赐长枪,赫然起势。 灌铅芯漆桐油枪杆破空。大开大合嚯嚯有声,威风八面。雪亮枪头破空划裂,似银龙出海。无与争锋…… 如家枪法四十八式,幸未辱于他之手。 收势立身,对亡妻的神位笑笑:“小楚儿,你看我耍得好不好咯?”顺手抹一把脸上汗水,袖子都湿了。不好意思地憨笑,“小楚儿你看,你走咯,襄妹儿也走咯,没得人管我,我都变成邋遢老头咯,你们娘儿俩可莫要笑话。” 顿默许久,又怅然地道:“也莫要太想我,莫要太早来迎我。” 与亡妻诉说衷肠的韶国公未料到,在外奔波的外孙女,获得消息的时间会来得那么快。 行至孝坪镇临时转道北上,少不得给方长清解释。 许如凉隐约觉得,漆雕家要找的人,应该就是在韶阳被揍了一顿的漆雕有才。漆雕有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可能出自许如净的手笔。 但也不排除漆雕有才到处耍贱,被其他人收拾了。 走宁朔,就是为了确证此事是否与许如净有关。 若事与许如净无关,那自然最好。若是有关,就得看看许如净行事有没有留下痕迹,没有最好,若是有,得想办法抹干净。 诚然这一节不能与方长清明说,许如凉只道:“宁朔漆雕家乃我家中夫人的娘家。” 亲戚家走失人口,她去看看,也没什么。 方长清便同意了。 师徒二人一路向北行,一路商议,一致认为单凭两人之力,势单力孤,行事多有不及,有些事也不方便直接出面。 渡江之后,方长清提点许如凉:“君子善假于物也。” 许如凉从善如流,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宗旨执行得很彻底:花钱雇人,雇人,雇人…… 受雇的探子伪扮成商队,前往韶阳至宁朔沿途打探消息。 采用的借口还是“寻人”。 正事有了眉目,行到汉中府白河县的时候,方长清又提醒许如凉:“国公爷那里也得遣人回去报声平安。” 此时他们已经渡江北上又行了四天的路程。 就算韶国公不欲他们在外逗留,现在下令派人出来追赶他们,也赶不上了。 方长清计算周详,此时才提,许如凉却以为他才刚想到,一眼掠过茶楼里,在自己的位置周围的茶座,和一些貌似专注饮茶的茶客,但笑不语。 外公那里,需要她亲自报平安吗? 她已不是天真孩童毫无警觉,重出军营后逐渐就发现了这些亲卫。 若非为方便他们时时监视,随时向外公报平安。她又怎会不要相对独立清静的雅间,而坐在敞开的大堂里? 方长清轻轻地弹了她一个脑崩儿。“即使如此,也该报信。” 许如凉微愕。师父也发现亲卫存在? 无怪乎她心血来潮决定去宁朔,师父也不担心。 方长清笑得一脸和煦。 若说从江寒阴差阳错转移到韶阳,更多的是被御风阁迫害所致,只体会到了江湖险恶,要想活命便要全力搏命,无心它顾。此番有准备的酆都之行,乃至半途折道的经历,却令他受益匪浅。 途中所见所闻开阔了他的眼界,他在过程中成长起来。行事也变得越发周全老练。 陈老太君所言非虚,既读万卷书,更须行万里路。 外出历练着实于自己大有裨益。 方长清心中感念恩师。 却不知,陈老太君突然让诸弟子出门历练,其实是受了一句话的点拨。 而在陈老太君跟前提起这句话的人,则是受了颜茗的点拨。 颜茗之所以点拨此人去传此话,不过是为把他弄出先锋侯府,方便暗杀。又不能把目标做明显,于是广撒网。言及“诸弟子”混淆视听。 许如凉莫名觉得师父的笑意中添了几分高深莫测,不及细究,在第二个脑崩儿弹下来之前问小二借来纸笔,写了几句话。 又随手指了个人。令小二将信送去,随同一句话:“那位姑娘说,您几位的茶水她请了。” 收信的正是周总旗。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敢情自己哥儿几个早就暴露了? 瞥见其他三队人马嘲讽的神情。周总旗脸红得厉害。指人带信回韶阳,这边硬着头皮继续强装茶客。 就看见许如凉又招了小二去吩咐几句。 随后小二高唱着“好嘞”。端着花生米往各桌发。 不多不少,但凡坐着公府亲卫的,都发了。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三队人马顿时笑不出来了。 风水轮流转,周总旗端起茶盅遮住脸,可疑地抖了抖肩膀。 许如凉邀功似地问方长清道:“这样可以了吧?” 方长清点点头。 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该提点的也都提点了,接下去可以随意一些,反正打听消息也需要时日。 师徒二人放慢北进步调,优哉游哉。 途中在陕西司下蓝田县城中停留了数日,缓解长途赶路的疲惫。 方长清的身体已恢复,稍事休整只为补充元气。许如凉担忧了大半月的心这才放下来了,才有了做其他事的心情。 首先一件便是采买蓝田玉。 虽然自前朝陕西地动后,玉山受灾,蓝田玉古矿脉就寻不到了,但之前尚有遗玉流落在外,且本朝显-祖年间又发现了新矿,蓝田县蓝田玉的开采并未枯竭。 师徒二人绕遍县城,收获颇丰。 于是继送信亲卫之后,又两名亲卫被支使,押运两大箱蓝田玉先回韶阳,同时也是向如佑报告行踪。 亲卫前脚踏出县城大门同时,师徒俩在县城一家不起眼的茶楼里接见了北边回来的雇探。 按事先商议,许如凉坐在屏风后,由方长清出面应对。 一身土灰盘领袍的雇探自袖中取信递上,站着等雇主有疑再问。 方长清拿信传给许如凉。 许如凉看过,不过是按时间记录了漆雕有才几件生平事,全无半点她想要看到的内容。便将信给方长清。 方长清瞄了一眼,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顺手将信丢还雇探,冷声道:“要你查漆雕公子回程途经,却拿永和十三年的事来应付,居心何在?” 更何况是记录漆雕有才偷窥妇人沐浴此等龌龊事! 想杀这雇探的心都有了。 雇探弯腰捡起信,褪去原本的平和神色,露出无赖般的轻蔑之色,伸手道:“那我可管不着,你们当时只说要知道漆雕有才的事,我给你们问来了,这赏钱……” 当初为防宵小骗佣金,才定下先付一百钱,回报再据情况给赏钱。 不过,还是遇上宵小了。 方长清眯起了双眸,“事没办成,还想要钱?” 毕竟是策划过谋杀御风阁主,甚至狠过心无视许如凉和许如净两个无辜当陪葬的,发起狠来,周身陡然拢上一层煞气,三丈之内生人勿近。 雇探心底发虚,忙不迭往门口退去。 两小孩看着是小孩,却不好惹,还是保命要紧。 只是觉得辛苦一趟白跑了,到底不忿,唾了声“晦气”,骂咧咧道:“小姑是王妃了不起啊?就是当上王母娘娘,也改不了是个下-贱野-妓生的下-贱外室女,千人骑的货-色,真当谁不知道,稀罕个什么劲?还‘漆雕公子’,我呸!” 方长清头顶黑气聚拢,就要出招教训。 许如凉蓦然出声道:“师父且慢。”待方长清冷静下来,才望着雇探远去的身影,问道:“上次毒青蛙的药粉,师父可有带着?”(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回京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因为有了实际的震慑,风声传出去,另外几支眼线就不敢再造次,递上来的消息大多实打实用。接下去只用三天时间许如凉就获得了想要的全部信息。 种种迹象表明,漆雕有才确实已经死了。至于凶手是谁,没有任何线索可循。 也就是说,无论是不是许如净弄死了漆雕有才,都没关系。 心中大石落定,师徒二人便启程回韶阳。 在县城门口遇见了风尘仆仆的如校。 “舅舅?”许如凉惊喜地打马迎上去,“您怎么来了?” “他们怎么让你独自骑乘?”如校勒马驻足,一把将她捞到自己的马背上,通身检视了一遍,见她没有大碍,才道:“公爷挂心你,让我来接你。” 许如凉羞愧,“让你们担心了。” “好了,不说这些,你没事就好。”如校摸摸她的头,颇有深意地看了方长清一眼,问道:“看你们走这条路,应该是办完事情,要回去了?” 许如凉本来和方长清说的回去路上她还有点事,但没想到如佑会派如校来接他们。 方长清不便替许如凉决断,就看着许如凉。 许如凉毫不犹豫地道:“是呢,出来这么久我也很想外公,这就要回去了。” 事情以后还有机会调查,不必要让外公多些担心。 “好,那就回了。”如校暗自松了口气。他还真担心许如凉倔着不肯回去的话要怎么和义父交代? 方长清看着乖巧地缩在如校身前的许如凉,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 有如校在侧,回程再平顺不过,十来天时间就到了韶阳。 许如凉主动向如佑认错赔罪。 如佑本来很生气,打定主意要让她吃点苦头长记性。但是听如校说刚接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瘦得脱型,脸色也不好,想到外孙女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他心疼得很,再多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口。只是叫人好生服侍她在家休养。 许如凉听话地呆在家里,但没有闲着,趁机跟方长清学医。 平静的日子转眼过了中秋。 期间南方战场捷报频传,许如净也凭借战功卓著。从大头兵累升至总旗了。 交战时期,主帅能提拔的最高军衔就是总旗。许如净升总旗后又立战功,回朝后一定会受到天子嘉奖,到时候前途不可限量。 喜报刚传到韶阳,许如凉就开始计算时间:再有一个月。南方战事就可以平息,王师还朝,哥哥也该回京了。 而她得稍微提早回京去准备迎接哥哥。 九月中旬,许如凉决定回兴庆。 出发之前考虑再三,许如凉独自到梅园见方长清,征询地问:“师父有何打算?” 方长清不答反问:“你想我如何?” 许如凉垂眸掩饰失落,“我当然希望师父能与我同行,可是……” 方长清和颜茗之间有恩怨,去京城于他未必是好。更何况,前世不知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让方长清帮慕连煊做事。如果这辈子方长清去了京城,又出现那样的因缘和结果,也是她不愿意看见的。 “一切还是看师父自己的意愿吧。”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方长清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过一会儿却起身走到窗边,背对她,悠悠说道:“之前我没对你说实话,其实我并非四海为家。【ㄨ】” …… 金水湖最后一朵荷花凋零的时候,许如凉独自回到了平阳王府。 没过几天,前线大捷的消息也传回到兴庆。 许如凉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嘱咐下人打扫许如净的院子。只等许如净回来就能住。 “郡主您看,您每天叫人打扫三百遍,这地面儿亮得都能照影儿了。”菲湘端点心过来,见许如凉还在乐此不疲地指挥婢女打扫房间。便笑道,“厨上新做的荷叶蒸糕,您尝尝。” 许如凉随手捏一块糕点,眼睛仍然盯着婢女,“再扫再扫,哥哥最喜干净。你们务必要扫得一尘不染。” 菲湘便掩嘴轻笑。 “郡主!”尔琴进来,福了一福身,“王爷请您去上房。” “父王回府了?” “是。” 通常这时候许琦应该在中枢阁坐班,更何况临近王师还朝,事情更多,如果没有紧要的事情他不会脱岗。 许如凉想了想,吩咐道:“其他人继续打扫,菲湘和我去上房。” 许琦笔直地坐在上首,身上还穿着朝服,面容冷峻。听人通报说许如凉来了,他缓缓地抬起眼皮,仿佛从沉睡中醒来似的,缓缓道:“进来。”声音低沉嘶哑得好似古稀老人似的。 漆雕烟儿坐在另一边,绞着帕子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许如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压着心头疑惑,福身请安。 “来了?”许琦缓缓抬手,招了招。 许如凉不明所以,也不急于多问,乖巧地走过去。 许琦打量半晌,面上神色略松,缓着语气问道:“最近在做什么?” 许如凉抬头看脸色,摸不准心意,便不多说,只作羞愧状又低下头,小声说:“看了一小章《茶经》。” “喔……”许琦拖着声音点了点头。 许如凉心里七上八下。 许琦又道:“听人说,你叫人在打扫墨斋。” 墨斋便是许如净住的地方。 许如凉之前有意不提这件事,就是不想有心人拿这件事在许琦面前说事,对许如净造成不利影响,说他居功自傲云云。但听许琦说起,而且是确定的口吻,她也不好再推诿,便应道:“是。” “喔?”许琦又拖着声音点了点头。 许如凉不解道:“不可以吗?”见许琦神情迷顿,便又说:“如果父王不喜欢,女儿马上就让打扫的人退出墨斋。” “不,不,不需要……你做得好,”许琦恍惚似的摆了摆手,“你哥哥即将回来,你做妹妹的,替他打扫住处,是本分。你做得很好,很好……” 念念叨叨的样子,很是异常。 许如凉担忧道:“父王,您怎么了?” “喔……”许琦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没事。”便把她往外推,“你先退吧。” “是。” 许如凉满心疑惑,也只得先退下,回头叫人去打听消息。 然而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 日子便在忐忑和满怀期待中进入冬月。 前方传来军报,王师大部已到城外八十里地,不日便可到城外三十里。 凯旋之师驻扎城外三十里是对天子和皇都的敬重,也是留一段给天子表现看重和体恤将士,出城犒军的风度的距离,是古来有之的一种形式。 三皇子战功卓著军威日隆,却仍然遵守礼制,令人好感倍生。 早朝时就有言官进言:“陛下龙体健泰,又逢战事平定,王师凯旋……诸喜临门,臣恳请陛下亲自登城犒军。” “亲自登城犒军么?”永和帝兴味盎然的样子,但没有表态。 另一名大臣立即出列奏报:“陛下,臣以为不可!” 俯眼看去,正是卫家的门面人物卫正献,五十来岁年纪,论资排辈却是永和帝的表舅。 永和帝脸色稍凝,但也没表现出是什么情绪,点着卫正献,一派闲散地问:“卫卿,你有何想法?” “陛下,”卫正献作揖,“臣以为,南疆一战,三皇子虽立盖世功勋,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于情于理都没有天子亲自出城为皇子犒奖的立场。”又作揖,语气突然变得痛心疾首,“有些人心怀不轨,企图让天下人以为皇子凭借军功就能盖过天子,违背君臣父子之道,陛下英明神武,难道会让不轨小人得逞吗?” 言官顿时羞恼:“卫中堂说谁是小人,谁心怀不轨?” 卫正献笑得高冷:“某说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洪给事中又何必急于承认?” “你!你……” “陛下请看,”卫正献转对永和帝行礼,“洪给事中区区七品,便敢当堂以‘你’直称臣下,可见平日何其目无尊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什么样的人会和目无尊卑的人为伍? 目无尊卑的人又会辅佐出什么样的君王? 如果今天皇帝听了他的话,亲自出城犒军,就是默认了允许目无尊卑。那么如果将来三皇子拥兵自重…… 卫正献话不多,但弦外之音不短,而且声声致命。 堂上大臣分成数派争论不休。 言官情急,“陛下……” “够了!”永和帝脸色彻底黑下来,一锤定音,“着,二皇子连熠,代孤登城犒军。” 皇命一出,全城哗然。 菲湘挑了个时机问:“郡主是否要另作打算?” “不用。”许如凉捏转棋子,笑意融融。 哥哥挣得军功凯旋归来,皇上势必要加封赏。 但皇上对许氏一门心怀忌惮,一边迫不得已封赏军功,另一边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断许家更进一步的恩宠。这样,就隔断了她进宫的路——无论将来的继位者是谁。 “我现在呀,就等哥哥回来,然后安安心心当我的丹阳郡主,享受一辈子平安喜乐……” “郡主!”尔琴急急忙忙奔进来,“世子,世子……” 许如凉惊喜得站起来,“哥哥回来了?” “是……是……”尔琴扑通跪下,“他们把世子送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治丧 匆匆赶到墨斋,亲眼看到堂屋正中的漆黑棺木的刹那间,许如凉眼前发黑,只觉得天旋地转失去重心,趔趄的连连后退。 难道无法改变哥哥的命运吗? “哥……” “郡主!”菲湘急忙托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别拦我,我要去看,我不相信……”许如凉挣扎脱离菲湘,挣脱阻拦,冲向棺椁,“我不相信!” “郡主不可啊!”仆从惊慌地求助许琦。世子死相实在太恐怖,一箭穿心是致命伤,而且遭到马蹄践踏,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郡主看到非吓死不可。 许琦无力地摆手,“随她去吧。” 许如凉清晰地看到了棺中景象,腹中一阵反酸。强忍着,掀开尸身上的袖子。 手臂上伤痕累累。 但只有伤痕。 许如凉心思百转,仰身往后倒去。 “郡主!”菲湘眼疾手快冲上来接住她。 “郡主昏倒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啊!” 灵堂里忙乱成一团。 菲湘正觉得六神无主,忽然感觉到怀中人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原来郡主又装晕。 她亲自把人抱回清心居。 许如凉道:“赶快通知外公,送回来的不是哥哥,请他派人去南疆寻找哥哥,哥哥的左手臂上有一圈朱砂红。” 那是在韶阳时她亲手点上去的。 菲湘忙去办。 许如凉考虑再三,决定先睡一觉。 醒来之后,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前世漆雕烟儿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推许冲上位,她要阻止许冲上位。 哥哥还会回来。 就算哥哥不回来,许冲也不是世子的合适人选。二房的冽堂兄和三房的凛堂兄、况堂弟都比许冲更合适。 许如凉睡到天黑才醒,随意吃了几块糕点填肚子,便赶去墨斋守灵。 灵堂已经按照郡王世子的规格布置得一分不差,满堂白烛把堂屋照得亮如白昼,让人一点也不觉得阴森可怖。 几个婢女和男仆在旁边折金纸。 许如凉接过一刀金纸,跪到棺前的蒲团上。虔诚地焚烧。 亥时以后,老平阳王许翼过来探望。 长子许琦和三子许珧一左一右跟在他后边。 众人急忙放下手头的事,跪下见礼。 许如凉不为所动,往火盆里送纸。一张一张,机械地重复着。许琦叫她,她头也不回,仍在递纸。 许珧看了看父亲和兄长,也轻轻地叫道:“凉姑。” 许如凉仍然头也不回。重复地往火里递纸。 许琦便叫人扶她。 菲湘上前轻轻地叫她,她不应,菲湘去扶她,她也不动,菲湘急哭了,“郡主您怎么了?别吓唬奴婢啊?” “哭什么?”许珧呵斥道,“你们是怎么照顾郡主的?” “郡主说要为世子守灵,奴婢们不敢阻止,郡主不眠不休,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你说什么?这样的天气。她又这么小,跪两个时辰怎么吃得消?”许珧满眼震惊,忙叫妈妈把她扶起来。 妈妈们夺下许如凉手里的金纸,把她生生抬起来。 许如凉面容一片平静,却如痴傻了一般看不出半点活气,手也仍然在重复烧纸的动作。 “怕是魔怔了。”妈妈小声地说。 菲湘忙问:“那该怎么做?” “别急别急,”妈妈道,“待找个人大声呼喊她一声,祛了魔靥,就好了。” “那……”菲湘请示地看许琦。 许琦摆手。 菲湘大喜过望。“那就请妈妈快喊吧。” 妈妈酝酿了片刻,猛地朝许如凉大喝了一声“去!” 许如凉应声浑然一抖,神色渐渐清明过来,眼眸子里也有光彩了。看见许翼等人,讶然:“祖父、父王,三叔,你们来了?” 许翼和许琦面色沉重。 许珧怕他们这样吓到许如凉,忙道:“我们来送送净哥儿,小阿凉在烧纸吗?” 许如凉看了看火盆。点头,眼里泛起泪花。 许珧平素最疼爱孩子,见她模样可怜,便舍了老父过来半抱住她,“凉姑才这么小就知道要为哥哥烧纸,真了不起。” “三叔……”许如凉伏到他肩头哭起来,“他们说哥哥走了,和娘亲一样走了,他们都丢下阿凉,他们都不要阿凉了,是真的吗?” 许珧脸色冷下来,“你听谁说的?” “章妈妈。” “哪个章妈妈?” “冲弟的乳母章妈妈。” “喔……”许珧不动声色地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别听她们瞎说。” 离开灵堂后,便好似完全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 但许琦没忘记。 后半夜,夜深人静,灵堂也显得格外萧瑟。 菲湘端脸盆毛巾进来,劝道:“郡主,您擦把脸,歇一会儿吧。”靠近许如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两刻钟前夫人叫人传章妈妈去上房了。” 许如凉点头不语。 菲湘又道:“筝儿已经把冲二爷叫醒,落一脚跟去上房找章妈妈。” 筝儿是菲湘安在许冲身边的人。 “好。”许如凉应着,拿开毛巾,神色便又是凄凄惨惨,拔高语调沉痛道:“哥哥尸骨未寒,我怎能歇得下?” “郡主,逝者已逝,您这又是何苦……”菲湘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周围。 婢女仆从都已经上下眼皮打架。 许如凉道:“你们都先退下吧,我想单独陪陪哥哥。” 众人承情离开灵堂,找地方打盹去。 墨斋的人犹不肯去。 许如凉颓然道:“你们也都下去吧,我想静一会儿,菲湘留下就可以了。” “接下去怎么做?”确定人都走完了,菲湘急忙问。 “等。” 许如凉往火盆里递纸,看着火苗蹿起来,直出神。 今天就快过去了。 明天二皇子会代天子犒军。 这一点也和前世一样。 但二皇子和前世很不一样……明明身强体壮的一个人,却常年装病示弱,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也该见分晓了。 许如凉吩咐道:“明天犒军时,叫人去街上探消息,尤其注意二皇子的动向。” 菲湘忙去分派任务。 这一夜,沉重的夜色在沉寂中缓慢退去。 天际泛白的时候。雪花也纷纷扬扬地开始落下来。 许琦过来探望。 许如凉起身见礼,福身时一头栽倒,又被送回清心居休养。 下午偏近黄昏的时候,菲湘收到线报回来禀告:“二皇子于回程途中坠马,随行已将之围送回宫。生死未知。” “还是坠马了么?”许如凉收起指尖翻转的棋子,“那就再等一天。” 前世便是在坠马后一天宣告二皇子不治身亡。 如果二皇子想继位,明天就不会传出二皇子薨的消息。 再等一天,就会见分晓。 许如凉能从容的等,许琦却不能。 前院大书房,许琦和董峰说话。 许琦脸色阴郁又有些急切,问董峰:“太医怎么说?” 因为世子治丧,永和帝特意恩准他辍朝半月。虽然是皇上隆恩,但在发生事情的时候,也就使得他不能亲自进宫去接触更多消息。 董峰道:“说能熬过今晚就没事。如若不能……” 如若不能,就是一个死。 慕连熠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许家的前程。 许琦眉头紧拧,半晌没说话。 “王爷,您在里边吗?”声音从书房外传来,是漆雕烟儿。 董峰睇着许琦的神色,没有动。 许琦揉了揉眉心,“你先退吧,有情况再来报。” “是。”董峰开门虚让。 漆雕烟儿端着热参汤进来。 昨天晚上处置章妈妈的事处理得拖泥带水,惹许琦嫌恶。她不敢再造次。 低眉顺眼地道:“世子刚刚过世,宫里又发生大事,妾身担心王爷忧思过度,特意炖了安神的参茶。您喝一口吧。” 许琦接过小碗,喝了一口。 喝就代表有回旋的余地。 漆雕烟儿闲话家常般说道:“请来为世子超度的僧尼已经进府了,王爷可要见见?” 许琦摆手,“不必见了。” “是,”漆雕烟儿睇着脸色,道。“那妾身就让管家直接领去灵堂?” “嗯。”许琦点头。 漆雕烟儿咬牙吞下不甘,走出书房,吩咐丫鬟:“王爷不去灵堂了,你去把二爷和二姑娘接回来,就说王爷要见他们。” 丫鬟应是退去。 漆雕烟儿跺跺脚,正要走。 书房的门突然打开。 许琦走出来,“我去灵堂看看。” 漆雕烟儿措手不及:“王爷,这……” “你也一起吧。” 许琦越过她,径自大步流星走在前面。 在墨斋外面迎面遇上许冲和许凝。 丫鬟惊慌地跪下:“王……王爷……” 许琦皱眉,问许冲:“怎么不在里面为你们兄长守灵?” 许冲惊惧地直往后躲。 许凝迎上来,“我们守过了,刚才在里面守了一刻钟呢,凝儿的腿都跪疼了。” 扑上来想要许琦抱她。 漆雕烟儿忙上前道:“凝儿你又胡说,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从早到晚那是一天,不是一刻钟。” “我知道啊,”许凝不服,“我没有胡说……” 漆雕烟儿瞪她道:“你就是胡说,你再这样胡说,你爹爹可就不喜欢你了。” 许凝不敢再说,委屈地求抱。 许琦无视她张开的双臂,“你们长姐呢?” 许凝指指墨斋,“在里面。” 许琦越过娘儿几个,也不叫人通报,径自来到灵堂外。 灵堂的布置没变,只有每盏烛灯下逐渐堆积起来的厚厚烛泪,宣示着时间在不停流逝。 时间流逝,精力也流逝。 守灵的人脸上多多少少都呈现疲倦之色,颓然得使灵堂看上去也变得萧瑟。 一派黑白萧瑟中,只有棺前那小小的白色身影分毫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改变,依然虔诚地祭奠着。挺直的脊背,毅立如山,仿佛是能撑起整个许家的脊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