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告白》 ep.1 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樱。 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当然放在眼下也称不上漂亮,也不是那种会让人感到眼前一亮的人,说实话,是个很普通的女孩。眉毛有些过分的淡了,耳朵的形状也不好看,嘴也有一些略微的大。头发倒是很柔顺地搭在肩上,漆黑的颜色仿佛有人用刷子蘸着夜色仔仔细细地刷过一遍。但仅此而已。衣服倘使仔细来看,倒也称得上有品味,但还远远不到令人过目不忘的地步。性格说不上好,自然也说不上坏,是很常见的性格,笑点奇怪,偶尔有些神经质,不喜欢看书。总之,就是很普通的女孩,连名字都随处可见。 因此在认识樱之后的一年之后,我终于花费了大约能泡开一壶茶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究竟是一种怎样难以言说的力量让我情不自禁地恋上一个这样随处可见的人呢?自然没有任何结果。我感到有些苦闷,喝过茶之后将杯子倒扣在桌子上,盯着天花板发了将近二十分钟的呆。这期间饶了二十次手指,平均一分钟一次,然后给蚁打了个电话。 “有空?“ “现在不成,五点以后可以。“ “唔,那五点后见一面可好?“ 他大概是看了一下表,稍微停了一下才说:“没问题,正好是周末,暑假之后还没见过你。“ 蚁是我三年前认识的一个前辈,比我高了一个年级,是东京一所知名大学外语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在东京开了一家小型的事务所,我偶尔也会去帮些忙,主要工作就是翻译一些无聊的东西,譬如猫为什么会带来厄运,熊有多少种捕鱼的方法,等等,天晓得怎么会人写这种东西!总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工作,想靠此发财自然毫无可能,但填饱肚子还是不在话下。蚁并不追求扬名立万,这倒同我有些相似,不如说除了这点之外,我们毫无共同之处:年级不同,专业不同,学校不同,兴趣不同,爱好也不同,究竟怎样成为朋友这一点竟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即使我还没有毕业,但三年前的事也显得模糊而不真切。因此若有人问我什么样的人才能相互成为朋友,我怕是会回答说什么样的人都能相互成为朋友。 至于何以要叫蚁这个问题,自然是他这么要求的。“名字没多大用,还不如叫我蚁。“他这么说,“小时候顶喜欢蚂蚁来着。“ 我瞥了一眼手表,时间刚刚两点二十分,离五点还有两个多小时,这一段时间不知该如何打发,索性随便穿了件衣服,走出自己的小公寓,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暑假刚刚结束,太阳依旧懒懒散散地挂在天上,这个时间的街上并没有拥挤的人流,火一样的阳光就像是刚刚煮好的咖啡,城市在夏日午后慵懒的氛围中显得暧昧不堪。 路边有一家旧报亭,背面贴满了各种海报,因为时间的缘故显得十分凌乱。老板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头发已经开始略显颓态,眼睛却闪着狡黠的光,就像看到奶酪的老鼠,贪婪而焦虑。我不是个习惯以貌取人的人,但这双眼睛所透露出的那种光却让我敬而远之。那种光芒虽然微小,却潜伏在人心的深处,一旦机会到来便会大放光彩。我无意和老板多谈,买了报纸之后就走到附近的咖啡厅里坐下。要了一杯随便什么,就开始看报纸。我并不喜欢喝咖啡,但总要有坐在这里的理由,这杯咖啡自然就是最好不过的理由。 报纸上的内容一如所料,几乎全都无聊透顶,无非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质量低劣的广告,文笔拙劣的文章以及一些跟政治扯着关系的报道。唯一称得上有意思的一件事便是对郊外一家养鸡场的火灾的报道。养鸡场本身名不见经传,火灾更是屡见不鲜,但这两个本来极普通的东西加在一起却产生了奇妙的反应。撰写这篇新闻稿的人想必也是个惯以文字为乐的人,把这篇报道写的绘声绘色,仿佛身旁就是浓烈的火焰和尖叫的鸡群。 我还没有毕业把整张报纸二十四个版面的内容全部看完,蚁就打了电话过来。“事情比想象的容易,现在就能过来。“ 我把店的地址告诉了他,大概是在计算时间,他说:“二十分钟后到。“然后是嘟嘟的忙音。 我低头想去看手表,碰巧出来的时候把它扔在了桌子上,手腕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幸好咖啡厅里有一座大的石英钟。至于咖啡厅里缘何会有一个这么大的石英钟,我也不大清楚。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四点二十五分。 四点二十五分,我默默地记下了这个时间。也许现在并非四点二十五分,但即便不是,似乎也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陨石坠落般的巨大影响。时间的真相并非那样的非弄清不可,即使现在的时间不是四点二十五分,也毫无任何问题。地球依旧转动,太阳依旧升起,人们依旧生活。四点二十五分,我想。 二十分钟后,蚁推门走了进来。我再次看了一眼沉默的石英钟,四点四十五分。二十分钟,我想。 蚁穿着一件看上去并不庄重的衬衫,不过无伤大雅,咖啡厅并不是需要刻意穿的很庄重的地方。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我总是挑靠窗的位子坐下来。不是说靠窗的位子有多好,习惯而已。 “审稿子来着。“他刚坐下来就把我面前的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大口。“他们拜托我去,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说是不堪入目也不为过。“ “可以想见。“我摇了摇手中的报纸,“大都如此,没什么意思,就跟这座城市一样。“ 他叫来服务员,要了一杯水,然后自顾自的说起话来。“我老早就想从东京出去,是没多大意思。但其他地方也不见得就有多大意思。平时也不是没出去旅游过,中国也好韩国也好夏威夷也好,都一个样,要说最有意思的,怕还是北海道。但总还是要吃饭,吃不惯那里的东西。倘使真的能不吃饭不睡觉,那倒还不如不活着,所谓活着,无非就是为了这些饼干渣子一样零零碎碎的事情而跑来跑去。“ 我没有表示赞同。 “而要吃饭,东京是全日本最容易吃上饭的地方,也是顶好吃的地方。“ “真不巧,对我来说正好相反。“ “哪里!哪个人不晓得东京混饭难呢?我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些麻烦而已,太容易吃上饭,还不如不活着。“ “不然,不为吃饭的问题发愁,倒可以把时间都拿来做其他的事,比如说周游世界。倒是羡慕这样的生活。“ “世界无非都一个样,人们这样过那样地活着,吃着饭,睡着觉,高兴了就写两句诗,唱几支歌,然后嗡一下死掉了,无非都是这样。“ “嗡一下死掉了。“我重复了一遍。 “嗡一下。细小的就像蚊子飞的声音,只有在极其寂静的环境里仔细倾听才能发觉。而实际上,更多的人连这声蚊子响都没有。“ “也有苍蝇一样叫你不得不注意的人。“ “妙极!所谓人生,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我默默地喝了一口水,毫无味道。 “那么,找我来有什么事?暑假想是过得开心?“他想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 “开不开心倒无所谓。我想,我大概陷入恋爱了。“ “大概。“ “一个没什么好说的人。“ “缺点很多?“ “没什么缺点,也没什么优点。“ “普通。“他像给什么下定义一样地说。“确定?“ “普通。“我说,“可知道恋爱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你是说对别人心怀眷恋?真遗憾,不晓得。“ “你不是有女朋友的吗?“ “有固然有,不过是两个人相互需求而已,算不上什么高尚的感情,不如说一点感情都没有。“ “原来如此。“ “年轻的时候总会对未知的东西感兴趣,不过是一阵新鲜感,很快就会消失。“ 我不再说话,他端起咖啡慢慢地啜了一口。时间以肉眼可见的身姿在沉默中踽踽独行。 “不希望这样?“他问。 “希望不希望呢?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希望不希望自己会失去这份新鲜感,不,感情?“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是新鲜感的话,那日子长久了,总会消散的吧。希望也好不希望也好,总会消散的。“ “那是自然,没有哪样东西的保质期敢说是永恒,我的意思是,人的一生。“ 我倒很想反驳这一句,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新闻上老夫老妻的报道也不少,但你想一想就能明白,他们之间存在的已经是习惯,而不是新鲜感。那被人们叫做爱情的东西,究竟是没头没脑的热情还是习以为常的默契,没有人能说的清。“ “大概是的吧。“ “大概是。“他说。 “那我就什么都不做?“我说,“等着新鲜感消散?“ “倒不是那个意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世界已经够没有意思了,如果再不能随心所欲一次,活在这里岂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我用手指弹了弹透明的玻璃杯,清脆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金属般坚硬的实质。然后拿起杯子,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EP.2 房间里装饰性的东西十分缺乏,家具也略显陈旧,仅仅是看上去的话并不是一个女生的房间该有的样子。当然,没来没有规定说女生的房间该是什么样子。如果硬要寻出一件能证明其主人性别的东西,怕是只有桌子上放着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粉色的钱包了,几乎不会有男生去用这种钱包。没有厨房,墙角里靠着一个略显疲惫的二手电冰箱。房间的西北角有一间小小的浴室,门紧紧地关着。能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公寓里,对樱来说已经值得十分满足。 樱从外面刚刚回来,把买回来的鸡蛋和可乐放进冰箱里,又从中取出番茄和奶油,利索地把鸡蛋打到碗里搅拌好,一边哼着歌一边煎鸡蛋,同时还煮了一壶茶。她也同样不喜欢喝咖啡,那味道比茶苦太多了。简单地做好一个三明治,樱又麻利地做了一个番茄沙拉,晚餐便告成功。她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看一本本厚厚的书,希提的《阿拉伯通史》。不过看她的样子似乎对书中的内容并不十分感兴趣。阿拨斯的哈里发被蒙古人杀掉,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与其说是想看书,不如说是为了看书而看书。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樱把书签夹在这一页,把书放到了枕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一会儿去逛街可好?心情不太好,有些事想和你说。“电流将声音从东京的另一端传递到这一端来,是一个略显深沉的女声。泉是樱少有的朋友之一,怕是她最好的朋友。跟我一个年级,但不在一个系,以前联谊会的时候见过,说过两三句话,或者没有说过。总之是那种见面时至多说一句“您好“的关系。 樱瞥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针指向数字9。已经不早了。“都九点多了,不太想去。“她打算洗个澡就去睡觉。 “明天是周末不是吗?又不用担心上课迟到的。“ “话是这么说……“ “呐,我到你公寓前边的红绿灯这里了。“ 樱还想说些什么,电话就像被人用刀切断了一样,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除了窗外刚刚开始兴奋起来的城市的呐喊声。樱只得小声地叹气,泉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就是这个样子。樱打开浴室的门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有何不妥,然后抓起床上的布包,就锁上门离开了公寓。 东京曾经是远东第一的大都市,如今依旧保持着一个大都市该有的一切特质:高楼,金钱,不夜的灯光与人群。夜晚在酒精与荷尔蒙的刺激下表现出比白天还要充沛的活力。老实说樱不大喜欢东京,或者说她不喜欢这个样子的所有城市:庞大,无情,有着不夜的灯光和疯狂的人群。她也不喜欢在晚上出来逛街。倘是白天的话,她还可以暂时忽略掉这些令人不悦的东西。但是到了晚上,城市忍耐了一天的欲望早已无法压抑,一切都开始变得暧昧而虚幻。 欲望由概念变为实体,吞噬着整个东京。樱皱了皱眉头。 泉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樱隔着很远就一眼认出了她:泉高挑漂亮,成熟大方,怎么看都和樱不是一种人。当然,这个世上没有谁和谁是一种人,没有。泉也看到了樱,开心地冲着她挥手,不顾此时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三两步地跑到了樱的面前。 “以为你不会来了。“ “确实这样想来着。“ “但还是来了。“ “因为没来得及彻底拒绝呀。“樱冲着泉苦笑了一下。 泉也跟着笑了起来,沁人心脾的笑容,就像是在春天的原野,看到所有的花都开了。“先逛一逛?“ “先逛一逛。“ 东京的夜晚即使没有见过,也大可以想象得出,闭上眼睛好了:不断变换颜色的霓虹灯,似乎仍在不断向上生长的摩天大楼,络绎不绝的人群和车流,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此刻展现在她们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一个都市。即使已经看过了无数遍,但这个城市的夜晚依旧让她们感到新奇与陌生。 “呐,我说,要不要去喝一杯?反正明天是周末。“泉忽然站定了说。 “可是不想喝酒。“ “不想同我喝?“ “不是不想同谁喝的问题,只是单纯的不想喝。“樱回答说,又说:“此时此刻。“ “明白了,不是不想同我喝酒,只是单纯的不想喝,此时此刻。不过我认识的一个韩国朋友在附近开了一家很棒的酒吧,不去看看实在可惜。酒吧里又不是只能喝酒。“ “可是也不想去酒吧。“ “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 “不是那种常见的酒吧,与其说是酒吧,倒不如说是咖啡馆。“ 樱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四十分了。 “不想去也没关系的。“泉说。 “既然是你说的那样,倒想去亲眼看一看。“ “你会喜欢的。“泉又笑起来,春天一样的笑容。 酒吧果然就在离她们站的地方不远处。像是仔细地藏在角落里的陈酿,酒吧巧妙地避开了东京所有的繁华地段。也许是因为位置的关系,也许是因为店主的关系,如果真像泉说的那样,似乎也不难理解了。酒吧的名字叫做ΑnΑΓkh,就是那个刻在圣母院的墙上触动了伟大作家的内心与灵魂的希腊单词。樱脱口念出了这个单词。 泉对着樱微微一笑:“拿来做酒吧的名字不坏吧?“ 樱点了点头说:“恰到好处。“ 推开门后,酒吧里的人并不多,也许是因为所处位置的缘故。不过的确和泉说的一样,酒吧安静的简直不像是酒吧。 店主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从外表上看似乎无法简单判断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恐怕即使说是中国人也未尝不可。泉很开心地同她握手。 一番简单的介绍之后,樱才确信她的确是韩国人,从她的名字和一口流利的韩语中可以确认。当然,这并非说她日文讲的不好,事实上,她的日语说的比许多日本人说的都要好听。名字是金秀英,常见的韩国名字。也许仅凭这两样不能确认她韩国人的身份,但在樱的心里,这已是铁一般的证据,使樱确信金秀英就是韩国人,如同她确信君士坦丁堡是在1453年被土耳其人攻陷的一样。 “怎么样,这家酒吧?“韩国老板面带微笑的问。 “老实说,这个酒吧安静的不像一个酒吧。“樱如实回答。 “不像一个酒吧?那怎么样才像一个酒吧?“ 樱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酒吧可不止一个样子啊,从来没有任何规定说,只有喧闹的灯光和人群才算酒吧哦。“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谢谢。“金秀英的笑容变得更大,就像冬天夜里一点一点变大的雪花。 泉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给樱点了一杯啤酒。 “不想喝也没关系,在这里桌子上空空的怕也不好。“泉说。 “只是啤酒的话,喝一点也没关系。“ “反正明天是周末。“ “反正明天是周末。“ “所以感觉怎么样?对这里。“ “确实很安静,像你说的一样,与其说是酒吧,不如说是咖啡馆,不过卖的东西不一样罢了。可是,咖啡馆就该是这个样子吗?似乎也从来没有规定说咖啡馆就一定要是什么样子才可以说咖啡馆。“ “也没有规定说酒吧一定要什么样子才能叫酒吧。“ “对。“ “觉得她怎么样呢?说第一印象就好。“ “日语说的很好,比许多日本人说的都好听,为了生意还穿着和服,与其说是韩国人,更像一个日本人。“ 两个人都不在说话,默默地喝着玻璃杯中的液体。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的感觉凉爽而刺激,酒精让意识开始兴奋,沉默在兴奋中慢慢生长。 “我想结束这段感情了。“泉忽然说。 樱茫然地抬起头。对上泉那双春天一样的眼睛。 ep.3 时间已经接近十点半,我们坐的地方也从刚才的咖啡厅换到了一家酒吧,很常见的那种,闪着光的招牌,身手敏捷令人惊叹的调酒师,兴奋的音乐和舞动的人群。城市的欲望在这里被聚光灯无限放大。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种地方,但蚁却几乎每周都要来一趟。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太喜欢热闹的人,不妨说说我这个人。现在在东京一所二流大学念文学专业,明年即将毕业,没什么朋友,蚁是其中一个,樱则是其中最重要者,至少现在在我看来如此。喜欢喝水和啤酒,讨厌咖啡和一切苦的东西。当然,刚才也说了,不大喜欢热闹,但也不至于十分讨厌,更何况这是蚁的请求,。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任何事情在他手里都易如反掌,做事手到擒来,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对生活感到失望,但依然乐此不疲的活着。这么说也许不妥,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他来这里的目的我也再清楚不过,即使他有一个女朋友,也依旧会来这种酒吧里物色女人。就像老练的猎人盯上迷茫的小鹿,他也从来没有失手过。他身上有一种女人无法抗拒的魅力换言之他总能如愿以偿。而我不过是陪他打发之前那段无聊时光的人。作为交换,无论我点什么都是他来买单。 但我并没有什么好点的,我要了一份鸡肉卷和一大杯果汁,就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一边等着鸡肉卷上来,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酒吧里的每一个人。不过颇为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所谓的靠窗的位子。 “怎么样,有中意的吗?“ “当然。“蚁端着一杯鸡尾酒走了过来,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吧台前面坐着一个穿着正装的女人,这装束在这里显得很不协调。年龄不大好猜,也许二十岁,也许三十岁,脸看不大清楚,单从侧脸来看怕是算不上漂亮。 “不是有更漂亮的小姑娘吗?“像是兼职的学生的侍者把我点的东西端了上来,我拿起鸡肉卷开始吃起来。 “你看,她带着一副眼镜。“蚁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穿着这种衣服来这种地方,一看就从来没有来过。到现在也只点了一杯酒,一口都没喝,怕是不会喝。眼睛也一直在看别处,但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一定是在观察别人,有这种心思去来这种地方打量别人,大致可以肯定,是个跟文字打交道的人,怕是一个作家。至少不普通。“ “作家不普通?“ “喜欢把高雅的东西踩在脚下,人改不掉的恶性。“ “不普通?“我又问了一遍。 “有道理。“蚁用他的高脚酒杯碰了一下我的果汁。 “得,什么时候行动?“ “怎么,你现在就想离开?“ “老实说,是的。“ “得得。“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今天很高兴跟你交谈,恋爱的事,放手去做就是。晓得?“ “晓得。“我说。 “假使你也有了个女朋友,怕是以后就不会和我出来喝酒了。“蚁不无遗憾的说。 “何至于!“ “加油就是。“蚁站起身来,向吧台走去。 我在原地又坐了一会儿,一时之间竟不想在起身了,对于蚁刚刚的离开颇感后悔。喧闹也好,安静也好,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因为东京就是如此。音乐大的过分,灯光也过于炫目,令人的眼睛感到阵阵不适。舞池里的人们舞跳的也不好看,怕是连舞都算不上,不过是被兴奋占据大脑之后本能地扭动身体而已。我站起来看了一眼吧台,蚁和戴眼镜的女人都不在了,想来已经得手。 走出酒吧,竟感觉像是从一个季节走进了另一个季节,温度骤然变低,空气似乎有些寒冷,一种说不清来历,令人费解的寒冷。我打了一个喷嚏,为这座城市中的季节错乱感到深深的担忧。老实说这并不合理,时间刚刚才九月初,暑假也才结束十多天,照例不该冷的这么快,又不是在北海道。月亮满面愁容的靠在天上,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冻得够呛。天气预报根本不曾讲过要降温的消息,我和月亮都对此感到措手不及。街上的行人依然算不得少,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步履匆匆,没人注意到寒冷。雪白的胳膊和大腿从我眼前接连不断的闪过,像是海浪上端白色的泡沫。没人注意到寒冷。 打算回到公寓就去睡觉,但又觉得这样似乎对不起陪我受冻的月亮。整个东京之中,怕是只有我和她感觉的到寒冷。 “无妨的,我一个在这里也没关系。早就习惯了,一直都是这样。“月亮说,“冷固然冷了些,不过还可以接受。“ “回去也没有事,觉也不缺,昨天睡得很足,不如陪你一阵。“ 月亮不再说话,似乎觉得再拒绝下去便是失礼的行为了,于是便缄口沉默,那样子好像心有愧疚。 我开始再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起来,想找一个可以好好看月亮的地方。东京究竟是资本汇集的场所,一栋高过一栋的大楼便是雄厚资本所打造的奇迹。因此想找一个看月亮的好地方并不容易——倒不是说不能跑到大厦顶层去看,只是没有必要麻烦到这个地步。无缘无故地在这个时候跑到大楼顶层说是看月亮,怕只会被保安赶下来。月亮心有愧疚,我也不好再让她的愧疚增加一层。 走的愈快,寒意愈深。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行人依旧匆匆而过,没有人在意这不经意的寒冷。城市更不会在意。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在意,至于那是什么事,便不得而知了。不过我的确切实地感受到了这股寒冷,不知来历,似乎无处不在,满是深秋的意志。固然不至于北海道那般的寒冷,但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便十分的不合时宜。 我边走边想象蚁伸手摘掉她的眼镜,用手去抚摸她的脸。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眼镜,样式,颜色,通通想不起来。不但眼镜想不起来,女人的样子也想不起来,长发,短发,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一切都模模糊糊,像大雨天隔着窗户去看街上的灯光。 我忽然想到了樱。樱戴上眼镜是什么样子呢?我没见过她戴眼镜,不过,看起来樱的眼睛也并非那般健康,即使在我看来黑玉一样的眸子,也有着来自内部的细小裂痕。眼镜应该是小巧的形式,镜片是小巧的方形,颜色是小巧的银色。为什么要银色呢?我问到。不知道,忽然想到罢了,觉得应该这样而已。我回答。那好吧,就银色了。我说。眼镜的形状固然不好描述,总之小巧即可。樱戴上这幅眼镜该是什么样子?我却全然想象不出。想象中的樱拒绝戴上一副小巧的眼镜。 刚才无论如何都无法记起的女人的脸忽而变得清晰了,眼镜是很常见的样式,黑色,椭圆形的镜片,长发,黑色的制服,脚上是一双高跟鞋。去酒吧何苦要穿高跟鞋?倘要跳舞不会崴到脚么?我想。蚁的手抚过她的脸,她面无表情,像一尊雕塑。 “不普通!“蚁说。 何以会想到这些呢?何以又记得这么清楚了呢?我摇了摇头,月亮不无担心地看着我,似乎想劝我回公寓大睡一觉。我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想来是被这寒冷冻坏了脑子。 走了大约十分钟,终于发现一个小公园,公园中央有一个喷泉,现在并没有在喷水,看上去早已年久失修,怕是再也不会喷出水了,如果不加以修理的话。一个喷泉不能喷水,怕是要像一个太阳不能发光一样令人难过而失望。还好里边的水倒是不脏,在路灯下微微地闪着光,好像马上就会有精灵从里边跳出来问我:善良的先生,您想要的是这个金月亮还是这个银月亮……。喷泉旁边有一排长椅,看上去平时这里人应当不少,长椅被擦拭的干干净净。我想附近一定住着一个管理的人,每天拿着一条毛巾一类的东西,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长椅。是男人还是女人,多大的年龄,我都无从得知。明天去找人询问固然可以问到,但还不至于好奇到这地步。他(假定他是个男人吧)每天在擦长椅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会唱歌吗?如果是我一定会一边唱歌一边擦长椅。我不会吹口哨,不然一定会一边吹口哨一边擦长椅。但何以不去修理喷泉呢?倘使我在管理这个公园,首要的事一定是请人来修理这个喷泉。不过若是修好了,怕是就不会有精灵来问我要哪一个月亮了。 不远处还有一个自动贩卖机,呆头呆脑地站在一棵树下。我买了一罐啤酒,顺势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抬头看月亮。 老实说月亮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好转,似乎比刚才更加难看了。苍白的样子好像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一样,那种名字长长的致命的病。是不正常的苍白,环形山病态地布在她的脸上,像一块又一块的病斑。 “没有事的,并没有生病。突然变冷了不太适应而已。“月亮安慰我说。 “是冷啊。“我附和道。“好像季节错乱了一样。城市太大了,果然太容易出问题吧,已经不是自然可以控制的城市了。“ 月亮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我也不在开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罐装啤酒。蚁和那个女人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奇怪,只要蚁也出现,我便记不清她的样子,连带着想不起来她的眼镜。 我听到硬币投进自动贩卖机的声音,转头去看的时候,一个男人拿着刚买的啤酒,拉开了拉环,喝了一口。 “坐在这里不打扰吧?“他问我说。 “哪里的事,您请坐。“我说。 男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头发已经开始脱落,像是被秋风扫荡过的树林。穿着一件有些旧的西服,手里还拎着一个公文包。大概是附近某个公司里的职员,加班到这个时候才刚刚下班。 “夏天还赖着不走啊,都九月了。“他说。 “是啊。“我附和道。之后是一段大约一米六五那么高的沉默,恰好和樱一样高。 “我说,您看上去还很年轻啊,工作了吗?“ “没有,还是学生。“我说,他问了我学校的名字,我如实回答。他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东京是否存在这样的一所大学。当然存在的,就像现在是九月,这里是东京一样地真实,这所大学确实地存在于东京之内。 “啊,真好啊,不用为了太多的事情烦心。“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说。 “确实没有您要担忧的事情多。“我说,“不过也着实不少。“ “当然。啊,光顾着问你的事,都忘了自我介绍了,真是失礼。“他说着递上一张名片,很普通的那种:京日新闻:竭诚为您报道。井上雄,编辑。上面这样印着,底下是他的联系方式。我听说过这家报社的名字,也看过他们的报纸,老实说虽然远远不如朝日、每日那般出名,但文章选的确乎很不错,这与这位编辑自然少不了关系。我不由得对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生出一种神奇的敬意。 “久闻贵社大名,报纸着实不错。“我说。 “哪里。“他面露不悦的神色,连稀疏的头发都不满的在风中抗议。“听您这么说固然很高兴,我看的出,您不是在恭维我,到了我这个年纪,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一眼就能看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什么也没说。 “但是您也觉得这些文章都可以登上报纸的吧?这可都是我一篇一篇一个字一个字一个符号一个符号地看下来的,不然何至于工作到这个时间。“说着他看了一眼手表。“零点四十分了。这些交稿的人,全都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有何等不得了的本事,其实写出来的东西全都是屁话,甚至连屁话都不如。我隔着稿子都能看到他们那些自以为是洋洋得意的嘴脸。什么玩意儿!分明全都是狗屁不如的东西!“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对不起,我这么说脏话,您不介意吧?“ “哪里,您说的很对。“ “什么朝日新闻每日新闻,名满国内,其实都是一群饭桶。看看他们的报纸吧,毫无价值的东西被连篇累牍地报道,内容不但枯燥无味,文笔也令人发指,简直就是恶魔在控制着这些报纸。“ “恶魔。“我说。 “对,不折不扣,十全十美的恶魔。他们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钱,全然不知道报纸究竟是为什么而生的。这个社会,只要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整个东京都会匍匐在你的脚下。名声,女人,想要的应有尽有,简直络绎不绝。你想想那些人,一个个西装革履,打着蓝色或者红色或者其他颜色粗俗样式粗俗的领带,面带令人作呕的笑容,不可一世,风光至极,东京在他们脚下瑟瑟发抖。他们可是控制着报纸的人!每天多少人在看他们发布的消息!可他们满脑子都是钱,文章什么的根本不在乎。去他的报纸!民众看的是什么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吗?去他的有意义!跟钱没关系的东西全都没意义。他们就是这样的恶魔。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地狱。“ 我们都不再说话,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啤酒。 “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月亮说。 “是啊,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我以前竟没有发现。“我说。 一会儿我站起身来,把喝完的啤酒罐投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垃圾桶被设计成一个张着大嘴的企鹅。“东京哪里会有企鹅呢!“我想。 我走回长椅坐下,秃顶的井上先生又给我递来一罐啤酒。“跟你说这些话真是对不起,不过跟您讲话实在令人开心。“他说,“怎么说呢,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亲切。写过文章吗?“ “乱七八糟的。“我说。 他要了我的电话,并希望我回去后把写的东西发给他。我自然不好拒绝。我们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离开。“会再联系你的。“井上先生说。 我独自一个人坐着,月亮好像有些困了,但寒冷让她难以入睡。“还是冷啊。“ “是啊,还是冷!“ “刚才那个人说夏天还赖着不走。“ 我没有回答,寒冷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存在一样加重了。公园里的树全都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坏掉的喷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偶尔有风吹过,沙沙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 EP.4 樱又低下头去。“为什么?“ “为什么呢?“泉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樱,“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只是有这种感觉,我们中间的某样东西消失了。“ “消失了,什么东西呢?“ “不清楚,但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是维系我和他的至关重要的东西,既非定情信物一样的实在的东西,也非热情一类抽象的东西。总之是极为重要的东西。可是那样东西却消失了,明白?“ 樱摇摇头。 “也是,不指望你能明白。他是个很好的人,和他分开我也觉得可惜,不过似乎不这样做不行。“ 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一句话也不说。 “没有吵过架,电影也常看,街也一起逛,手一直牵着,觉也常睡来着。但从某天起,总有一种感觉,和他牵手的不是我,我这人变得虚幻起来。不如说确实是这样。有一个人和他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一起睡觉,但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那是谁呢?“ “谁也不是,谁也都可能是。但不是我,因为我看到了,我知道的。“ 樱默默地啜了一口啤酒。 “我看到了。就是那天晚上,具体哪天记不清了,总之还是暑假的时候,没有下雨。大约九点多的样子,我在阳台上吹着凉风,然后电话铃就像被闪电劈中了一样尖叫个不停,等我过去接的时候又挂掉了。很粗暴很生硬地那种挂断。我懒得去看是谁打来的,倘使真的有事,自然会再次打过来不是。过了一会儿果然电话又响了,令人心烦的大喊大叫。当然是他打来的,说是一会儿一齐去看电影。我当然没有拒绝,一来接下来也没什么事,二来一个人着实无聊。总之我继续坐在阳台上吹风,等着他来接我。过了不久他果然来了,我正准备去换衣服的时候,却发现他站在楼下和什么人说这话,然后就一起离开了。“ “什么人?“ “什么人呢?看上去跟我一模一样,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头发,连走路的样子都一模一样。老实说,如果我当时不是站在阳台上的话,只怕也会认为那个人是我。“ “可那个人不是你?“ “不是的,我知道的。又不是照镜子,怎么会多出一个我。“ “但是和你一模一样?“樱想了想,又说:“从各个方面来说,都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这世上怕是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分辨的出。你也分辨不出。可相信这话?不是胡说。“ “也不是做梦?“ “也不是做梦。“ “相信的。“樱说。 泉长叹了一口气,“从那天以后,就时常看见他和那个人在一起,为什么会看得到呢?我也不知道,总之看得见,仿佛意识和躯体一样。身躯四处行动,意识全都看在眼里。“ “大致可以想象。“樱说。 “后来也常这么想来着,也许她就是来代替我的吧,我们之间重要的东西消失了,就找了一个人来代替我,我消失了,一切就又和以前一样了。“ “哪有这种荒唐的事。“樱说,“傻头傻脑的想法。“ 泉不再开口,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冰块撞击在玻璃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金秀英端着另一杯威士忌过来,收走了还留有冰块的杯子,无声地回到了吧台前。一种安静在樱和泉面前荡漾开来,涟漪微微可见。 “你觉得很荒唐吗?“泉忽然问。 “当然,消失这种事。“樱回答说。 “其实很简单的,人消失的时候连声音都没有的。一下子就消失了。“ “之后再没和他出去过?“ “哪里,当然一起出去过,不过也觉得那个人不是他,怕是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也是各方面都一模一样的人?“ “各方面,长相也好性格也好,就连那东西都别无二致,进去的感觉也一样。“ “这么说,几乎无从分辨。“ “无从分辨。但总有那种感觉,是两个人。“ “所以说有什么消失了?“ “对,至为关键的东西。“ “叩门的,就给他开门;寻找的,就叫他寻见。“樱忽然说。 “寻找的,就让他寻见。可是连丢失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寻找呢?“ 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他本人吗?“ “见没见过呢?我也不清楚,两个人实在太像了,难免有混淆的时候。“ “也许他也有这种感觉。“ “这种事情怎么知道呢?怕是他没有这种感觉吧。身边的人都察觉不出,只有我可以分辨。怕是连你也分辨不出。“ “怕是。“樱说。 “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但旁人都不知道我消失了,因为有那个人替我存在着,唯有你知道,你会为我难过吗?“ 樱想了很久,这期间泉把前面的威士忌一共喝掉了大约三分之二,酒吧里来了五个人,一对小情侣,三个附近的大学生。 “唯有我知道。“樱重新确认似的说。 “唯有你知道。“ “想来会难过的。也许会流泪。“ “谢谢你。“泉说。 “不是安慰。真的会难过。“樱说。 “我知道的。“ “不会消失的。“樱肯定的说。 “会不会呢?说不好。“ “不会的。“ “但是如果消失了,会为我伤心。“ “如果消失了,会很伤心。“ 泉笑起来,精致而优雅的笑容,让人无法移开眼睛。气氛奇异的凝重,沉默带着现实的重量,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缓缓下沉。 “我去一趟洗手间。“泉站起身来,面前的威士忌还剩四分之一,樱的啤酒还没有喝完。泉走到吧台那里,和金秀英说了一会儿话,就走向角落里的洗手间。门上的标识由“无人“变为“有人。“ ep.5 我站起身来,感到有些饿,就恋恋不舍地走出这个公园,同时想着喷泉的事,明天一定打电话给管理处,让他们派人来修一修。这么做固然多此一举,但总感觉非这么做不可。 我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起来,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汉堡店,点了一份牛肉汉堡,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店里除了我只有三个顾客,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电脑,另外两个人则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小声地交谈着。侍者很快把汉堡端了上来,我把井上先生给我的啤酒打开,大口地喝了两口,就开始吃汉堡。这期间我又在想蚁和那个戴眼镜的女人来着。也许该给她换一副眼镜,一副更加女性化的眼镜,颜色换成白色或者粉色或者其他什么颜色,衣服换成连衣裙或者其他什么衣服,头发披散下来,高跟鞋还是要穿着。等衣着全部确定下来之后,又难以记起她的脸。幸好蚁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但一想到他们两个抱在一起的场景,就无法想象的那么清晰,模模糊糊的。 店里没有放音乐,但街上还有精神饱满的年轻人在唱着莫名其妙的歌,不论是调子还是歌词,全都莫名其妙,不明所以。我感到有些厌烦,但其他似乎都不受其影响。 “嗡一下死掉了。“蚁说,“细小的像蚊子飞的声音。有的人连这声蚊子响都没有。“ 我以自以为极快的速度吃掉了汉堡,一来的确是饿了,从出来到现在只不过吃了一个鸡肉卷而已;二来想赶快离开这令人厌恶的所谓音乐。现在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我不禁问自己,如果上帝看到自己亲手创造的人类如今活成了这幅德行,爱的是这种令人发指的曲调,不知会怎么想。 我又不得不想到了樱。我想上帝最杰出的作品怕就是樱了,大概。泉固然要比樱漂亮的多,但总有这种感觉,樱具有泉所不具有的某种东西。换句话说,樱是完全的,而泉则有所缺失。而缺失的到底是什么,则不得而知。 “你看她带着一副眼镜。“蚁说。 眼镜。银色的小巧的眼镜。不,樱从来没有带过眼镜。或者说从未在我面前戴过。我究竟是凭什么认定自己没见到的事就一定不存在的呢?与其说我见到樱的时间长,倒不如说见不到的时间要长的多。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在同一所大学里念书,但到底还是不常碰见。我为此深感忧虑。而在我见不到她的时间里,她究竟有没有戴过眼镜? 侍者面带职业性的微笑撤下了我的盘子,他一直盯着井上先生送给我的啤酒,就像盯着话费公司送来的催账单一样满眼忧愁,看来这让他十分的耿耿于怀。“您还要些什么吗?“他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地说。到底是职业性的微笑,除了眼睛根本无从得知他的感情。 “不,不了。“我起身走出了汉堡店,空气中弥漫的寒冷仍旧不愿意离开。大概是夜深的缘故。我说。汉堡店里的钟显示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半,我竟吃了将近半个小时。“一个汉堡而已!“我想,“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月亮在不远处附和道。 饥饿感暂时消失,恼人的声音也已经被我甩在身后,接下来该干什么呢?似乎已经无处可去了。所有的思路推断出的都是同一个终点:回公寓。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想,凌晨一点半回去做什么呢?蒙头大睡不成?想来此刻蚁一定也在蒙头大睡,和那个戴眼镜的女人一起。井上先生呢?也一定已经回到家里了,可能正在吃着简单的宵夜,不,已经不算是宵夜了,总之是在吃简单的饭菜。井上先生回到家时,桌子上还摆着已经冷掉的饭菜,井上夫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听见开门的声音就抬起头来,说:“你回来了,我去把饭菜热一热。“竟然是那个戴着眼镜的女人的脸。井上先生答应了一句,就自顾自地换好鞋,坐在桌子前。井上夫人一边热饭,一边小声地说:“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邻居家的猫今天走丢了,我想走丢倒不至于,怕只是一时贪玩,过个两三天就会回来的。但邻居太太却说猫不会回来了。为此伤心的不得了,怎么安慰都不听……“井上先生全然没有听进去,他困得厉害,也饿的厉害,根本没有心情听井上夫人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樱呢?樱此刻在做什么呢?思路一下子就断了,像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刀从天而降,把几根毛线轻而易举的断成两截。禁止通行!此路不通!每一条思路都被这样的告示挡了回来,前进不得。条条大路已经不通罗马,罗马被蛮族攻陷了,元老院的贵族垂头丧气,教皇瑟瑟发抖,火焰冲天而起,信徒们聚集在一起,颤抖着祷告。 回公寓! 我朝着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的方向缓步前进,一边前进一边想着井上先生审稿子的场景。“放屁,全都是放屁!“井上先生把寄来的稿件撕的粉粹,面目狰狞地怒吼着。办公室里的大家都习以为常,没有人在意他,更没有人去制止他。 路边出现一家还在营业的书店。“不可思议!“月亮大呼小叫。通宵营业的书店还真是不多见。 我也没有去看看书店的名字就走了进去。店里格外的温暖,空中弥漫的寒冷被一扫而空。老板在柜台那里看着报纸,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走进来。我一本一本漫无目地扫视着每一层书架上的书,像是国王在检阅自己引以为傲的军队。“您想看哪方面的书?“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我循声望去,老板依旧坐在那里看报纸,头都没有抬起。 “哪方面呢?我得想一想。“ “您慢慢想,时间多的是。“ 哪方面呢?我根本不是为了看书进来的,无非是看到有一家通宵营业的书店便走了进来而已,消磨时间的手段罢了。此刻并不想回公寓。 “有关于罗马帝国的书?“ “当然,您现在左转右手边第二个书架就是。“ 我按照老板的指示去找,果然满满的一架全是关于罗马帝国的书,其丰富的程度足以和市立图书馆一比。 “令人惊叹!“我说。 “谢谢您的夸奖。“ 我当然不是恭维,没有恭维的必要。我并不有求于老板。完全是就事而论。整个书架上的书几乎涉及了罗马帝国的一切领域,不论是经济史还是政治史,不论是税收制服还是饮食习惯,应有尽有。我随手抽出一本《罗马帝国的税收制度及货币研究》。厚厚的一本,没有写作者的名字,也没有出版社,打开书,竟连版权页和引言都没有。 “不可思议!“月亮在外面大声尖叫。 “一千元。“老板依旧没有抬头。 我本来没有买书的打算,但此刻竟迫切地想知道罗马人究竟是怎样收税、怎样花钱的。是不是在那里钱也可以买到几乎一切?“全都是为了钱!呸!“井上先生大声地斥骂。我买了书,就打算找一家咖啡馆开始读这本书。跨出书店的那一刻,熟悉的寒冷又迎面扑来。 “不可思议!“我替月亮说。月亮皱了皱眉头,似乎为我抢了她的话而不满。“还是冷。“她终于说。 “是啊,冷。“我说。 东京的咖啡馆并不少,走个两三步就能看到一家。不知疲倦的都市内到处充满着追求慵懒的咖啡馆,岂非怪哉!咖啡馆多,通宵开放的自然也不难找,我走了十分钟不到,就看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咖啡馆。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女侍者夹着菜单走了过来我随便要了一杯什么咖啡,想了想又点了一份薯条和一份蔬菜三明治。毕竟打算在这里待到天亮,不多点一些东西总觉得有些好不意思。“请您稍等。“女侍者轻盈地离开,那样子简直是只会跳舞的蝴蝶。 樱大约不会跳舞,她不是热衷于运动的女孩儿,不是的。 就像女侍者说的一样,东西很快就送了上来,毕竟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咖啡馆里并没有多少客人,但比刚才的汉堡店要人多。我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咖啡,买了书就要看,点了咖啡就要喝,这是不明所以的原则。真是苦啊,舌头不满的抗议,但毫无效果。既然是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苦一点也没什么的。于是我又照例吃了一根薯条,咬了一口三明治,这才把书打开,开始一字一字地看起来。 虽然整本书中都没有标注作者,但其人一定是个天才,我想。书里从罗马还是一个小村庄的时候开始写起,直到一千多年后土耳其人用投石机攻破君士坦丁堡的四重城墙,把最后一个皇帝杀死在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石阶上结束,其内容之丰富令人瞠目结舌。描写更是绘声绘色,令人啧啧称赞,简直像是穿越到了罗马帝国的犹太行省,亲眼看到税吏坐在关卡上收税一样,然后在基督的呼唤下丢下了钱袋跟了上去。我想井上先生如果看到这种文章,一定会眉开眼笑。 “不可思议!“月亮起哄一样地说。 “道路即是血脉。“书里这么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想。如果蛮族的军队在前往罗马时看到路上“此路不通“的标识,不知道会不会停下脚步,一走了之。 当然不会。蛮族摧毁了这座骄傲的城市,帝国的威望毁于一旦,自然也没有办法好好收税。“此路不通!“我想,“樱此刻到底在干什么呢?“ 此路不通! 大火还在熊熊燃烧,贵族们低声下气地跟蛮族谈判,皇帝不知所踪,教皇则绞尽脑汁地想把蛮族骗走。我正躲在破败的城墙后面偷偷地看着蛮族的不可一世,忽然一个声音传入我的耳中:“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我抬头一看,是一张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的脸,脑子竟一时难以做出有效的回答,语言像滑溜溜的鱼一样,一个也抓不住。还没等我说话,她就已经坐到了我的对面。看上去大约十八岁左右,像是一个高中生,身上还穿着哪个学校的制服,应该是附近的学生。 “我说,这么晚,你不回家吗?“终于组织好语言,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么说的,我不由得后悔多说了这么一句。 “没关系的。“女孩似乎不太愿意同我讲话,我知趣地不再管她,继续回到残破的罗马城中。 “这书有意思?“她忽然问。“对不起,你好像看的很入迷,所以有些好奇。“ “有没有意思呢?总之写的很好,其内容足以以假乱真,实在令人惊叹。“ “什么书?封面上的字看不大清楚。“ “罗马帝国的税收制度及货币研究。“我把书名念了一遍。 “哦。“她似乎失去了兴趣,身子向后移了移。“历史课上学罗马帝国的,老师是个老套的人,讲课毫无新意,又只晓得叫我们背书。“ 我对此表示遗憾和同情。 “你是大学生吧?历史系的吗?我将来无论如何都不会去这个系念书,无论如何。“ “很遗憾你对历史系抱有这么大的成见,还好我不是历史系的。“ “不是历史系的,何苦看这种书?厚的就像一本词典。“ “为什么呢?我也说不好,就像你在街上走着,却突然想吃寿司,附近也没有寿司店,你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家。何苦非要这个时候吃寿司呢?吃三明治也不会死人。可就是想吃。不是历史系的,可就是突然想看。明白这种心情?“ “我不喜欢吃寿司,走在街上也不会突然想吃。我喜欢甜甜圈。“ “那好,你跑了十公里去吃甜甜圈,明白?“ “十公里!我一个星期都未必会跑十公里。“ “可就是想吃甜甜圈。“ “喜欢甜甜圈?“ “我?老实说我不大喜欢。“ “明白了,你不喜欢甜甜圈,可就是想吃,所以跑了十公里。“ “百分之六十正确,得得,百分之百吧。“我说。 “喂喂!百分之六十和百分之百可差距不小啊。“ “也不算太大。“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我笑了笑以示谢意,觉得不妥又说了句谢谢。 “好笑!你这个人,又不是夸奖你。“她也笑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有两个小巧的酒窝,给笑容增色不少,使得整个人显得非常可爱。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一句话也不说,继续看书。她也不再说话,拿出一个小本子,不知道在上面写些什么。 “呐,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回家吗?想知道原因?“她忽然问我。 “老实说,现在不想知道。“我看书看的正是兴头。 “就是说刚才想知道来着?“ “也许吧,总之现在不想知道。“ “为什么?看到一个女高中生这个时间还在外面,难道不该问清理由加以保护吗?“ “你说的不错,看到一个女高中生这个时间还在外面,自然应该问清理由加以保护。但仔细想想,虽说是高中生,终究也长成大人了,不是一块糖就可以骗走的小姑娘。除非是先天智力有缺陷,不过你怎么看都不太像。再说看你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怕不是第一次这个时候不回家了吧?也就是说你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样子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自然也该有相应的对策。假设没有的话,就算没有,万一有什么不妥,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嘛!这咖啡馆里可不见得有什么人会对你不利,大可以一待待到天亮,什么都不管。你这个年龄我也不是没经历过,厉害的很,谁的话都不愿意听,满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叛逆的正厉害,所以才一个人跑出来,逍遥又快活,老实说,这事我也常干。我说的可对?“ “百分之六十正确。“她笑起来,两个小酒窝无声地释放着魅惑的波纹。“得得,百分之百吧。“ “学的倒不坏。“我被她的语气逗笑了。 “不过不是因为叛逆,父母从来没有管过我,我也没地方对他们发火。“ “倒是开明,比我的父母开明多了。“ “说说你的父母可好?“ “两个普通人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少女露出渴求的表情,眼神雾一样地朦胧,“随便说说就好。“ “得得。“我立马败下阵来,“那就随便说说。“ EP.6 泉还没有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樱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金秀英过来换下她们的杯子。“还想要点什么吗?第一次来,我请客。“ “樱本来还想拒绝,不过看韩国老板的样子,似乎不拒绝更加合适。 “真是麻烦您了,如果是这样,那来一杯果汁好了,随便什么果汁都可以。“ “好的,明白了,随便什么果汁都可以。橙汁可以吗?“ “当然。“樱停了一下,又说,“指示灯很方便,在火车以外的地方很少见到。“ “洗手间的?“ “是,很方便。“ 金秀英露出似乎是愉快的笑容,说:“谢谢。“ 灯从“有人“变回了“无人“,泉缓步地走过来坐下,好像在用步子测量她和樱之间的距离。 “没有消失。“樱说。 “没有消失。“泉说。 “我说,那个代替你的人出现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比如说心灵感应什么的?“ “怎么说呢?就好像照镜子一样,只有站在镜子前,一模一样的自己才会出现。她一出现,我就能明确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虽然不至于确定她的准确位置,但能确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就像我来到镜子前,清楚地看见另一个自己一样。“ “就像电话线一样?一端连着你,一端连着她,一端有了动静,另一端也会有反应。“ “与其说像电话线,不如说像硬币的正反面。她就在我的背面,不过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那一面朝上。忽然有一天,硬币却被立了起来——这种情况也有的,小时候经常做这种游戏,将硬币立起来,正面和背面同时显露出来。“ “就像镜子。“ “也像影子。“ 沉默蛇一样地蜿蜒着,樱等着金秀英把橙汁端上来,她忽然感到喉咙有一些干,想喝些什么,什么都好。 “你认为她知道我的存在吗?“泉问,春天一样的眼睛里闪闪的光芒消失了。 “如果说是影子,那一定知道主人的存在的。如果说是立起来的硬币,也一定知道另一面的存在。“ “如果说是照镜子?“ “如果说是照镜子,镜子那边的人会看到什么呢?怕是和我们看到的一样吧。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看到我,两边哪里都一模一样。“ “怕是。“泉说。 金秀英把橙汁端了上来。“现做的,今天刚买的橙子。“樱说了一句谢谢。 “哪里,本来就是泉的朋友,又是第一次来,应该的。“ 樱便不再说话,用吸管小口地喝着橙汁。她想象着硬币直立在桌子上的样子,一枚五百元的硬币,丁香花和另一面的“500“都相互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一直以来都是丁香花那一面朝上躺在桌子上,而今忽然有一只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只手,把这枚硬币小心翼翼地立了起来。丁香花和500都大吃一惊,她们不敢相信,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该怎么办?樱想。 “也许我是影子也说不定。“泉说。 樱再次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我说,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完全的自己,自己的一切都完全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上什么样的大学,交什么样的朋友,同什么样的人睡觉,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毫无疑问。但是另一个我却突兀的出现了,也许长久以来,我才是那个影子,做着和主人一样的事,而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实实在在存在于世上的我。硬币的哪一面才是正面呢?说哪一面是正面似乎都不为过,法律上关于这一点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一直以来面朝上的究竟是不是我呢?“ “不是的,你不是影子,也不是被掩盖的的那一面。你就是你,是照镜子的人。“ “真这样认为?“ “真这样认为。“樱回答说,“不是安慰。“ “谢谢。“泉说。 “能感觉的到。“樱握住了泉的手,泉感到一阵柔软的温暖,带着现实的重量。“此刻你就在我面前,这一点确定无疑,就像晚上我们看不到太阳,这里是东京一样确定无疑。影子归根结底也只是影子,没有了光影子就不复存在。镜子里映照出来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幻影,那不是真实。而你此刻就在我面前,有着切实的身体和鲜活的灵魂。“ “可是,对方是一模一样的人,连真实感都别无二致。“ “可就是知道,那不是你?“ “就是知道,那不是我。“ 樱不再说话,小口地喝起果汁。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该怎么办呢? “想想还真是荒唐,简直不可思议。这世上竟有这种事。“ “是不可思议,但有远比这更荒唐的事。“樱回答说。 “比如?“ “比如圣索菲亚大教堂变成了清真寺。“ “是更荒唐。还在看阿拉伯通史?“泉终于又笑了。 “嗯,也算看,随手翻翻而已。“ “不喜欢阿拉伯?还是不喜欢历史?“ “不是不喜欢阿拉伯,也不是不喜欢历史。阿拉伯也好罗马也好埃及也好,甚至日本也一样,都是一个感觉,讨厌自然算不上,但总喜欢不起来。“ “总之就是不喜欢看书。“ “不喜欢看书。“樱如实回答。 “本来心情很不好。“ “因为分手的事还是因为对另一个自己的担忧?“ “也许都有吧,也许只有一个,也许都没有。人们总认为所有的事情都事出有因,但不是那样的,有很多没有理由的事。我们也许不是因为难过的事情才难过,而是因为难过才认为事情是难过的事情。“ “总之心情很不好。“ “跟你谈了之后,心情好了很多。“ “哪里,和你说话,我也很开心。“ “如果我不硬拉着你出来,你打算干什么呢?“ “干什么呢?书也看过了,碗也洗好了,房间也收拾了,大概是洗个澡去睡觉。“ “我想你睡不着。“ “为什么呢?“ “不是说了吗?没有理由的事,只是这样觉得。“ “也许吧,也许睡不着。“ 墙上的钟响了两声。“凌晨两点整。“樱抬头瞥了一眼时间。 “已经两点了啊,这么把你喊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泉说。 “已经叫出来这么久了才说这种话。反正也睡不着不是?“ “没有理由的失眠。“ “如果是失眠的话总会有一些理由吧?不过是什么倒不太清楚,没有失眠过。“ “前几天看见你和千叶君一起走来着。“ “你说千叶君,去借书的时候碰巧遇到了。“ “阿拉伯通史?“ “对。“ “好像很谈得来。“ “怎么说呢,两个活着的人,总不至于无话可说。“ “跟千叶君不熟。“泉说,“不过感觉人不坏。“ “人不坏。“樱说,“看得出来。“ “呐,说好了,如果我消失了,要为我难过。“泉又忽然说。 “还有流泪。“ “还有流泪。“ 樱把剩下的橙汁全部喝光,站起身来。“我去一趟洗手间。“ 指示灯再度从“无人“变为“有人“。泉忧愁地看着自己的手,刚刚被樱紧紧握住的手,还残余着樱手心温暖的触感。春天一样的眼睛里飘上了一层暗淡的阴影。 ep.7 “家里一共是四个人,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妹妹。故乡是京都的一个小镇,很普通的那种,名字不必提起,不是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名字。父亲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母亲在镇上的公立医院里当护士。看上去是体面高雅的工作,其实收入并不好看到也不至于捉襟见肘。总而言之,是随处可见的家庭。对了,此外还养了一条狗。“ “父亲是个沉稳少言的人,不抽烟,以前常喝酒来着,后来因为喝酒生了一场大病,什么病不记得了,总之很厉害的病,在医院里住了近两个月,那以后再也没有喝过酒,啤酒都没喝过。“ “我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喝酒。你也不喝酒吗?“ “偶尔,老实说我不喜欢酒的味道。清酒也好威士忌也好伏特加也好,都不喜欢。平时也喝些啤酒,但不多。“ “明白,父亲是个律师,不爱说话,也不喝酒。“ “百分之八十正确吧。平时总是看书,书房里乱糟糟的,他也懒得收拾,母亲也不管。当然,因为本来就乱,无论如何不许我和妹妹靠近。记忆中似乎为此挨过不少打,此外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母亲呢?“ “母亲平时总是忙着整理自己种的花,全是些颜色粗俗的花,谈不上漂亮,自然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生命力的确顽强。一次全家去北海道旅游一周回来,花还开的那么令人厌烦。“ “令人厌烦?“ “老实说,不喜欢那些花,不论颜色还是形态。总是偷偷地摘下几瓣,被发现后少不了一顿教训,从此以后在没碰过那些花,但讨厌的厉害。“ “什么样的花?何至于这么讨厌?“ “对呀,何至于这么讨厌,究竟是什么样的花呢?想不起来了,很小的时候的事了。高中开始住在京都的学校里,毕业后就来了东京,暑假的时候回去看,花早就没了。现在开始养狗,幸好没有养猫!狗是母的,秋田犬,不是什么名贵的狗,但很懂事也爱和我玩,我也喜欢它,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丁香。“ “不喜欢猫?“ “不喜欢。猫太狡猾了,让人心惊胆战。狗则不一样。“ “何以要叫丁香呢?“ “为什么呢?大概是当时口袋里只有一枚五百元的硬币,拿出来逗它的时候看到了上面的图案。“ “那还不如叫五百。“ “好主意!等它生了孩子,给老大叫五百好了,依次向下,老二叫一百,老三叫五十。“ “好笑!你这个人。“她又笑起来,酒窝躲躲闪闪。“妹妹呢?“ “不是只要听父母吗?“ “妹妹也说说。“ “得得。妹妹现在在京都大学念书,了不得吧?从小就跟我合不来,我是父母教训的对象,妹妹从小就优秀,成绩名列前茅,长得也好看。别看我这样,妹妹的确漂亮,我一度怀疑我们是不是亲兄妹。小时候总吵架,生气起来还喜欢打我。我又没法还手,倒不是当哥哥的责任感,只是一旦打了她,少不了要被母亲教训,还不能吃晚饭,零花钱也得全交给她用。总之小时候很讨厌她来着,后来上高中见得少了,也都长大了,再没吵过架,倒也亲近起来。毕竟是兄妹,哪有一辈子吵下去的道理。这几天去伊豆旅游了,前天还收到寄来的明信片。“ “很幸福的样子。“ “哪里,普普通通,随处可见。“我说。 “呐,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回去?“ “真不想知道。“我如实回答。 “白痴!“她似乎有些生气,一副不再理我的样子。 我无奈地耸耸肩。以前就不晓得如何把握女孩子的心意,并顺其自然地让她们开心,因此从小就和妹妹不和。十几年过去,这方面竟一点长进都没有。当然身边精通此道的人也有,比如蚁。也不是没有讨教过,白费力气罢了。有天生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人,有天生不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人,有可以学会这种能力的人,说是能力似乎也不至于过分夸大,当然也有无论如何学不来的人。倘使每个孩子都是父母从超市买来的,每个孩子都要贴着标签的话,我身上怕是少不了“无论如何不会讨女孩子欢心“这一条。怕是不会有父母来买。幸好这个世界还没有疯狂到这地步。 这时间里我照旧埋头看书,不时瞥她一眼。她面前的东西一点都没少,似乎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存在于这里的证据。沉默大约持续了十分钟。 “没有家人来着,也没有父母。“她忽然说。 我抬起头,不知如何是好。 “从小在福利院里,院长倒是个好人,可究竟不是父母。也不知他们是死了还是因为什么把我丢了。院长也没跟我说过。也试着找来着,无非白费力气。福利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孩子聚在一起,从小就学会了许多坏心眼。整天为了一些羽毛一样微不足道的事吵的不可开交,烦人的很。后来被一家人领走了,一对法国夫妇。人是好人,但总归不是父母。总有那种感觉,他们全都是陌生人。明白?“ 我摇摇头:“不是很明白。“我既没在福利院待过,也没有被一对人很好的法国夫妇收养。 “不指望你能明白。所以很想听别人说家人的事,好像自己就是讲故事的人一样,傻气十足对吧?可总是这样,听的时候一心沉醉其中,想象着自己如果是这样的生活就好了。可没有如果,故事讲完之后,我还是我,跟陌生人生活在一起。“ “说是陌生人也未尝不可,但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十二年,六岁那年被领走的。“ “对对,如何还是陌生人呢?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何至于!总不是桌子上的镜子,冷冰冰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到底是个女孩,即使算不上心思细腻,也不至于毫无感情。只是很难和他们亲近……怎么说呢,坦率的交换意见。心理上总是认为他们是陌生人,即使意识再三解释,心理还是不由自主地拉起警报,‘陌生人’,这样子。明白?没有办法交心,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的世界太小了,除了我自己,谁都容不下。“ 我想象着蛮族入侵的时候,城墙上的士兵们大喊“蛮族!“警报响起,全城震动。 “明白。因为某些原因,很难再接近其他人,不是旁人的问题,你自己的问题。虽然这么说来未必准确,但大致准确。“ “百分之八十。“她说。 “得得。“ 她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写了几个字后递给我。“以后想见你的时候能见到?“ 纸上写着“久美子“三个汉字。“不知道姓是什么,名字是院长给起的,说是胡乱给一个姓也不好,反正也不重要。法国名字也有的,姓氏也有,但说到底这里还是日本,人也是日本人。“ “老实说我不大喜欢陪小女孩东拉西扯地浪费时间,与其这样还不如蒙头大睡来的痛快。当然,如果你半夜又不回家,想来还是来见你为好。“ “白痴!“ “我说,他们准许你晚上不回去?法国人都这么惯着孩子吗?“ “哪里!他们都在神户,我请求他们让我独自来东京念高中的。“ “倒是放心。你也不嫌麻烦,怪独立的。“我称赞道,“我妹妹那会儿是打死也不愿意离开京都。“ “跟你正好相反呐。“ “差不多,百分之七十的相反。我一心想着离开京都结果来了这里,上的大学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学校,妹妹留在京都,学校倒是全国有名。“ “得得。“她说。 “白痴!“我也模仿她的语气。 “白痴!你这个人!这么大了还学别人说话。“ 我在纸上写下名字和电话,把纸给她递了过去。 “不要总是半夜不回家。“我说。 “那你说说,哪有家可回?“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个空空如也的公寓吗?“ 我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 EP.8 樱和泉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两点半了。街上冷冷清清的。究竟是太晚的夜,无论再怎样繁华的都市也需要睡眠,至少其中绝大多数居民需要睡眠。九月的风依旧满是夏天热情的拥抱,树上的叶子还没有开始变色,现在还难以说是秋天。暑假刚刚结束,夏天也还没有从长长的假期中完全恢复过来,到处都是慵慵懒懒的。偶尔有一只鸟从这棵树的枝子上跳到那边的路灯上。听不见叫声。 “接下来去哪里呢?“泉问。 “你把我叫出来,现在倒来问我去哪里。“ “话也说了,酒也喝了,该做的都做了,不如回家睡大觉。“泉说着笑起来。 “不如回家睡大觉。“ 两个人拦了一辆计程车,樱报了自己公寓的地址。车启动引擎,在几乎无人的马路上奔跑起来。 “真是辛苦,这个时候还要工作。“泉说。 “总不能让自己饿死,家里也还有孩子要养活。“司机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情,好像说的是旁人的事。“两个孩子,都到了要上学的年龄,都想要自行车。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这个社会钱才是一切,如果没钱,不止寸步难行,怕是一步都动不了了,非得活活饿死不可。“ 沉默在小小的车厢里蔓延,窗外的景色快速的变换着。樱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此刻坐在车上的,究竟是谁?路灯一晃而过,留下一个狡猾的影子。 “你是谁?“樱看着车窗上映出的脸,悄悄地问。 回到公寓后,樱掏出钥匙打开门。“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钥匙,这是我的归处。“樱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地想。打开灯后,泉径自走到傻头傻脑的冰箱前,发现里边的饮料只有可乐。她从中取出两罐,“我说,总是喝这种东西,可是会长胖的。“ “总好过每天喝酒。“樱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柜子旁边的衣架上,隔着小小的桌子和泉对坐着。 “刚好两点半,这车跑的倒是不慢。不知道明天几点才会醒呢?“ “有什么关系。睡十几个钟头二十几个钟头都没关系,总会醒过来的。学校也不必担心,反正是周末。“ 樱把阿拉伯通史拿过来,想看几页,却全然看不进去,只好把书又放了回去。 “你说的消失,是什么样的消失呢?“樱问。 “什么样的消失呢?就是字面的意思,消失不见,无影无踪。人从镜子前面离开,镜子里就在也没了人的样子。就是这种消失。“ “梦一样的消失。“樱总结说。 “是像做梦一样。“两个人都笑起来。泉伸出手,越过小小的桌子握住了樱的手。“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消失了。你把我和这个世界紧紧地联系起来,就不会消失了。“现实的温暖带着梦一样的重量在两个手心之间孕育。 “像绳子一样把你和现实绑在一起?“ “像铁链一样绑在一起。“ “铁链粗了些。“樱装作不满的样子,“不过也不坏,这样更结实。“ “谁让你天天喝可乐!“ “不困吗?“ “不困是假的。这个时间,又喝了许多的酒。对我来说,两杯威士忌可着实不少。“ 樱站起身来,“我先去洗个澡。“说着就拿出浴袍,关上了浴室的门。水落到地面上的声音传入泉的耳中,像极了大雨的声音。上一次下雨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泉记得不大清楚了,想问问樱,还是作罢。上一次下雨的时候似乎是和他去看电影来着。名字记不大清了,情节很老套,演员的表演也夸张可笑。外面下着大雨,电影院里闷热的出奇。说到底是夏天的雨,夹杂着挥之不去地令人厌恶的湿热。电影质量固然很差,电影院里的空气也不好,人们似乎都带着烦躁的心情。离开的时候马路上飞过一辆车,什么样的车也不记得了,总之是一辆车。水溅到泉的裙子上。总之是很不好的记忆。 大雨天,泉这么想着,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樱一点一点地擦着身子,用小型吹风机吹干头发,穿好内衣,又披上浴袍,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樱,忽然刻意地做了一个难看的表情。镜子里的樱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换上笑容来哄她开心。不过是一面镜子,镜子外的人怎么做,镜子里的人就怎么做。镜子外的人离开了,镜子里的人也就不存在了。樱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仿佛要把自己的形象刻在镜子上。忽然她发觉镜子里的樱似乎笑了起来,于是猛然张大了眼睛。错觉吧,也许是眼睛的恶作剧。也许该配一副眼镜了,樱这么想着,从镜子面前离开,回到了桌子前。继续喝刚才的可乐。什么颜色的眼镜呢?什么样子的眼镜呢? 人从镜子前离开,镜子里就在也没有了人的样子,就是这样的消失。泉说。 泉已经躺在樱小小的床上睡着了,那样子就像是春天的安静的夜。樱摇了摇头,给他盖上了一层薄被子。樱又把灯也关上,搬了椅子到窗户边,打开窗户,一边感受着若有若无得夜风,看着月亮,一边还喝着可乐。月亮的脸色依旧苍白,好像病的不轻。什么病呢?月亮何以会生病呢?樱想。 “会的,月亮也会生病。“月亮说。声音听起来像是不太舒服,像是有人拿小木棍敲着劣质的瓷碗,冰冷而坚硬的声音。“冻得不轻,怕是感冒了。“ “冻得不轻。“樱说,“可现在是九月。“ “但是冷啊,很冷啊。“ 寒冷随着月亮的话越来越具有现实感,樱看着窗外好不容易睡着的东京,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没有一丝亮光的公寓,还有熟睡的泉,觉得有些冷,那种渐渐的侵入肌肤,一点一点扎进身体里的冷。 “呐,我说,月亮也会消失吗?“ “不,不会。月亮会冷,但不会消失。“月亮摇了摇头,“无论发生什么事,月亮都不会消失。“ 樱不再说话,望着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桌子,床,衣架,柜子,冰箱,泉没有喝完的可乐,晚上洗好放好的碗筷,还有熟睡的泉。一股突如其来而又虚无缥缈的不现实感将樱整个地包围起来,就像云把月亮整个地包围起来一样。樱仔细地端详着泉熟睡的脸,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倘使真的有画家把这画面画成一幅画,一定可以流芳百世,名字都不必纠结,就叫《熟睡的春天》好了。春天一样的面孔安详而深沉,阴影安静地铺在她的脸上,仿佛失去了实感一样的美丽, “不可思议。“樱小声地说。 “不可思议。“月亮有气无力地附和。 “说好了,如果我消失了,要为我难过。“泉说,“还有流泪。“ 樱感到越来越冷,她起身为自己披了一件衣服。一点都不困,困意的确没有来敲门拜访。即使已经将近三点钟,但精神依旧活跃,意识也十分清晰。也许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吧。樱想,但何以会这么冷呢? ep.9 我只得拿起厚厚的书来继续看,这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千叶君,是我,井上,还记得?“ “当然,刚刚见过,何至于忘得这么快。“我说。 “睡不着觉,又起来看了一会儿稿子,就想着和你说说。这个时间这么冒昧真是抱歉,不打扰?“ “哪里,我也没有睡觉,正在咖啡馆发呆。“ “那就好,想来你也不会睡,这么觉得就打了过来。“ “您有什么事吗?“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说井上先生说了会联系我,但这么快就联系,还是在这个时间,着实让我有些困惑。 “老实说没什么事。为什么一定要有事才能联系呢?人生本来就被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事,让人忙的焦头烂额,大事也好小事也好,每一件都足以让人崩溃。好不容易联系一次,干嘛还惦记着那让人生厌的东西呢?“ “说的也是。“ “还是些令人失望的稿子,一文不值,简直连厕所里的手纸都不如。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完全按照自己平庸无聊的意志把那些根本不愿意在一起的文字拼凑在一起,把不该分开的文字拆的七零八落,仔细一听就能听见它们的哭声。这简直就是暴政。不顾文字的意愿而为所欲为,多么残暴的法子!这些自命不凡的人,写出这种文字,怕是本人更加令人发指。“ “怕是。“我说。蛮族下令把不该在一起的人关在一起,下令将本该在一起的人彼此拆散。火势冲天,哭声遍地。 “实在难以忍受,全都乱七八糟的。“井上先生顿了顿,“所以很想看看你写的文章。现在就想看。“ “可是。“我说。 “可是?“ “可是我写的甚至不如那些人,至少是以此为生的人,多少也会投入一点。而我不一样,没有那种压力,自然写的更加难堪。“ “哪里。我说,你刚刚是在公园里看月亮吧?不必否认,前边说过了吧,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样的人都接触过。早晨起来做广播操的人,中午跑到顶层泳池去游泳的人,下雨的时候绕城跑马拉松的人,都不足为奇。凌晨的时候特地跑到公园去喝啤酒看月亮的人但是第一次见。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的,一旦安稳起来,就会变得十分不安,我是说难以继续安分守己下去。见的人多了,你想干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是什么样的人多少也能看一个大概,就连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都能猜个差不多。因此跟你打电话,想看看第一次见的人写的东西。“ “看月亮的人想必不少。“ “想必。世界如此之大,看月亮的自然不少,也许此刻在地球的另一边,也有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再给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打着电话。“ “简直像照镜子一样。“ “不错。“ “可是现在没有办法让你看到。“ “那可真是遗憾,明天一早可好?“ “尽量,到现在还没有睡,明天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那就说好了,一醒过来就把文章发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只怕不答应的话,头头的井上先生不会善罢甘休。“得得。“我说,“地球另一侧的那个像我一样的人怕是看不见月亮。那里的时间,怕不是凌晨。“ “差了十二个小时,正是下午两点。兴许打电话的人刚刚睡午觉了也说不定。“ “镜子照出来的东西不大一样,说不定没有睡午觉。“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井上先生一声不响地吃着饭,井上夫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的场面。“冒昧地问一句可好。“ “请说。“ “贵夫人可戴眼镜?“ “不戴的,怎么?“井上先生的声音里传出疑惑,“见过?“ “哪里。“我对井上夫人不戴眼镜一事感到大失所望,就像自己最喜欢的棒球队连决赛都没进一样。“怎么可能见过,随口一问而已。明天一醒来就给您发过去。“ “麻烦了,再见。“ 我还没来得及说再见,电话就挂断了,只剩下一串“嘟嘟“的忙音。为何每个人挂电话都这么粗暴,温柔一点岂是难事?我难以理解。 久美子见我放下电话,问到:“女朋友?“ “哪里来的女朋友。和你一样,刚刚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一时想不出来该用哪个词来形容井上先生,想了半天才想出“朋友“这个词,“京日新闻的编辑,老实说是个地道又有才华的人。“ “编辑,一定是很厉害的人。“久美子说。“呐,我从小到大就是个沉默的人,这类人永远是在离我非常遥远的地方闪光的人,我就在角落里默默地仰望他们。在黑暗里待久了,连太阳都害怕。“ 我看着她,没有笑容的脸上也没有那两个令人心动的小酒窝。 “从小就这样,没什么朋友,不然也不会大晚上的只一个人出来。想来你也是一样。我是一个朋友都没有,不夸张,一个都没有。从小就不愿意和旁人在一起玩。一开始想也许是没有父母的缘故,后来发现大家都没有父母,明明是一类人,却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亲近,老实说也遇到过很多温柔亲切的人,但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都没有成为朋友。初中开始就被孤立,身边的人们都以为我是怪人,很孤僻的那种,大家都不喜欢这类人,我也不喜欢。可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我也是这种人。身边的人都用怪异一类的字眼来说我,见到我就远远避开,一开始很难受,但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慢慢也习惯了。总之角落里待久了,倒不愿意走出来了。好像自己修了高高的城墙,谁都不能越过来。“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柔软的手像是一团春天的云。“喂,可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可爱?“ 她抬起头来,眼神湖水一样的迷茫。 “怎么说呢?不是故意这么说,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就客观来说,是个很可爱的人。怪异倒没察觉到,当然也许因为我本身就是个怪异的人也说不定。但说到底不过是有些沉默罢了,我晓得这种感情。我的朋友加起来也不超过两只手掌的数目,但这不是问题,朋友不是该以数目来衡量的,朋友一堆一个都派不上用场的人也不在少数。从这方面来说他们还不如你,因为他们感受到的是一种类似背叛的失望。角落里固然阴暗,但有时比阳光底下更令人安心。这点我晓得的。太阳底下到处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当然说到底太阳底下还是好过阴暗的角落,你不过是习惯了而已,只消一个人拉你一把,你就会从角落里走出来。“ 没有回答。“对不起,说的很啰嗦,但大致是这么个意思。你很可爱,这点毋庸置疑。怪异兴许有一点,但不能说怪异的人就不可爱,可爱的人就不怪异。“ “乱七八糟的。“她说,“谢谢。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被人夸奖过。“ “不是夸奖。“我说,“更不是安慰。事实而已。你的确很可爱。“我松开她的手。何以会握住她的手呢?那一瞬间竟以为是樱的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酒窝雾一样地虚无缥缈。 “高中时代的事我已经记不大清了,于我来说不是一个什么值得感动的时代,但说到底还是有几件值得纪念的事的。倘使你继续在角落里,怕是会错过许多的人和事。现在走出来也许还来得及。沉默固然不坏,但沉默太久也不太好。只消一个人拉你一把就好。很容易的事情。“ 很容易的事情,基督向那个犹太行省的罗马税吏伸出手,说:“随我来。“ “想见一见丁香。“久美子忽然说,“以前我也养过一只狗,后来死了。吃了不好的东西,死的很难受。“ “很遗憾。“我说,“带你去见,只要有时间,想见去见就是。京都离东京也不见得有多么远。“ “说好了,有空儿带我去见丁香。“ “说好了。“ “也想见一见你妹妹。“ “带你一并去见就是。“ 接下来是野草一样生长的沉默。期间我再次想起樱来。樱的朋友也不多,两只手也数的过来。她也是这样的吗?我忽然发现,即使过了这么久,我对樱竟还是一无所知,这世上有太多的樱,有我知道的樱,但更多的还是我不知道的樱。我不知道的樱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和我所知道的樱是一个人吗?还是说照镜子一样,只是看上去完全一样,实际上完全不同的樱呢? 我拿起早已冷点的咖啡,喝了一口。还是苦的很,沁入内心的苦。“不可思议!“月亮对这句话念念不忘,但听声音她似乎冻得不轻。 之后蚁打了一次电话,告诉我那个女人的确是个以写作为生的人。 “不普通?“我问。 “普通不普通呢?老实说我觉得不普通。但哪里不普通却说不好,也许就是个普通人吧。“ “也许。“我说。 之后仍旧是长长的沉默,有中指那么长。久美子一直在写着什么,我当然无意知道她究竟在写什么。 沉默直到三点的时候才被打断。电话毫无征兆地响起,我看了一眼号码,是樱打来的。 eP.10 泉在一片黑暗之中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像是森林中迷路的小鹿一样还挂着露水的眼镜茫然地沉默着,不安地打量着昏暗的房间。月光穿过窗子,直直地落在地上,化成了一滩皎洁的水,微微的荡起阵阵波纹。窗下还有一小张椅子,在月光之下将光影隔成鲜明的两半。椅子边上还倒着一个似乎是可乐罐一样地东西,铝制的罐身反射出银色的光芒。 泉花了些时间集中意识,站起身来打开了灯,房间里没有看到樱的身影。浴室的门关着,里边没有水落到地上的声音。泉把浴室的门打开,里边空空如也。整个公寓里都没有樱的身影。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真实感忽然强烈地笼住了泉。 樱不见了。 换言之,樱消失了。本该留在这里流泪的人此刻却不知身在何处,不该消失的人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硬币依旧立在桌子上面。泉摊坐到樱小小的床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象着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但全部都被自己立刻否定。无可奈何地空虚感幽灵一样地在她身旁浮浮沉沉。忽然她瞥到了樱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如果樱是出去了,不可能不带手机。手机里的联系人少的可怜,除了樱的父母、学校以及自己的号码之外,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号码。泉不假思索地打了过去。 “千叶君?“ “是我。您是?“这声音一听便知道不是樱的。 “我是泉,外语系的,可还记得?“ “当然。这个时间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很要紧的事。“ “要紧到一定要这个时间用樱的手机来给我打电话?“ “正是。可还在东京。“ “自然。周末而已,总不至于跑回京都。“ “樱消失了。“泉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口气说出这几个字,而这几个字给我带来的冲击不亚于世界末日,地球毁灭。 “没开玩笑?“我猛地站起身来。 “何苦开这种玩笑!这种时候。喂,能马上过来一趟?晓得樱的公寓吧?“ “马上。“我挂上电话,粗暴的程度或许不亚于刽子手。但一时之间竟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樱消失了,无论如何这都是足以让我人仰马翻的一句话。君士坦丁堡坚不可摧的城墙在一瞬间被炸成了碎片,城内一片恐慌。 “要离开?“久美子抬起头问。 “很要紧的事,必须马上走。“ “本来还想和你再聊一会儿的。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以后有的是时间,这大可不必担心。可眼下的事一秒都耽误不得,十万火急。“我边说边叫女侍者过来付了账,那轻盈的舞步在我看来像是跃动的火焰。我想了想又对久美子说:“已经这个时候,在这里待到天亮为妙。以后少这样做。“ “白痴。“她嘟囔了一声。 我走出咖啡馆,确认好方向之后就用尽全力地奔跑起来。这里离樱的公寓并不远,打车反而不如跑步来的快。倒不是提前刻意选的这个地方,碰巧找地方看书时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附近而已。这期间我一直在思索着泉说的这句“樱消失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荒唐至极,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消失?又不是可以骑着扫把在天上飞的世界。樱消失了,真是愚不可及的说法。怕是失踪的意思,听泉的口气大概是确定无疑的事实。 罗马沦陷,大火焚城,所有活着的人都在火中哭喊,大路上到处都是“此路不通“的标识。“不可思议!“月亮跟着绝望的人们一起哀嚎。寒冷伴随着因剧烈运动而上下起伏的心脏一起变得兴奋起来。刚刚九月而已,又不是北海道! “嗡一下死掉了。“蚁说。 已经可以看到樱的公寓了,整栋楼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窗口站着一个似乎是樱的人影。但泉说樱消失了,荒唐至极! 我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前,用力地敲着门,根本没有心思去顾及邻居们的感受。大约过了两秒,泉就打开了门。来不及寒暄,我只能直接问道:“樱消失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失踪?“ “就是这个意思。本该在这里的樱此刻不见了。“泉说,“四处都找遍了,又不好现在就惊动她的父母,不是失踪。能帮忙的人只有你。“ “我还是不明白。四处都找过了?“ “找过了。门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她根本没有走出去。客观上来说是失踪了,但不一样。是消失了,就像梦醒了梦就消失了一样,是那样的消失,明白?不是失踪,是消失。“ “大致。“我说,“这里还有她的痕迹,能感觉的到。“我环顾整个房间,打开了浴室的门,镜子里映出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故意摆出一副难看的样子,希望镜子里的人能逗自己开心的樱。 “与其说是消失,倒不如说是过去了那边。“我把手放到镜子上,玻璃的质感冰冷而坚硬。 “那边?“ “具体怎么讲暂且不清楚,不过这里总是给我那种感觉,她过去了那边,梦一样的那边,我们都去不了。“ “所以什么都不做吗?“泉低下了头。 “老实说,是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铁链断了一样。“ “铁链?“ “这么说或许不太适当,但樱就像是连接我和现实之间的桥梁,与其说桥梁,说铁链更合适。把我和现实捆在一起的铁链。这么说明白?“ “不大明白。“我老实地承认。“和现实绑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的意思。你照镜子的时候分得清那边是现实,哪边是虚幻吗?“ “当然“。轻而易举的事。 “是的,对你们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不消思考就可以本能地做出判断。可我不一样,从某一刻起,我的所有感官对真实和虚幻的界限都失灵了,无法判断。“ “站在镜子前无法区分哪边才是真正的现实?“ “对。“ 就像每一条通向罗马的大路上都贴着“此路不通“的标识一样,我想。 “失灵了,为什么?“ “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喜欢吃寿司,什么样的都喜欢。小时候家的附近只有一家寿司店,名字记不清了,老板是个好人,但寿司实在是不好吃。明明每一次都会提前告诫自己说这家的并不好吃,但潜意识里对寿司的喜欢却总是使我不断地认为那里的寿司也很好吃。于是就一次又一次的去那家店。吃了第一口之后就当即后悔:不是早就告诫过自己了吗?时常有这种感觉,这种心情能理解?“ “理解,我时常也这样。明明一次次地告诫过自己,可就是忍不住去犯。“ “樱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察觉到了什么?“ “那边的事。我想我大致也晓得。“泉忽然又讲出让我震惊的话来。其程度不亚于日本沉没。 “呐,跟你说,从某一刻起,我时常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各个方面都一模一样,连头发的弯曲程度都别无二致,就像是照镜子一样。从那一刻起我也察觉到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东西不大清楚。不过从那时开始,就感到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樱,强烈地需要。“ “因为铁链的缘故?“ “因为铁链的缘故。“ “但是铁链消失了,暂且这么说吧,你和现实之间的联系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说我现在也变成虚幻了,我可是切实地存在着,比九月的寒冷还令人印象深刻。“ “哪来的寒冷?又不是北海道!“泉说。这句话的程度相当于第三次世界大战。 我仔细地环视整个房间,这里充满了樱的痕迹。每一件物品都有着樱的烙印,因此才被称为樱的房间。而此刻作为这里的主人的樱却不在了。维系整个房间的作为核心存在的樱消失了,这里的一切也都瞬间丧失了归属感,像漂浮在宇宙中的尘埃,所有的东西都被蒙上一层不现实感,连月亮都是。寒冷在体内生根发芽。 “又不是北海道。“我说,“但寒冷的确存在。“ “寒冷的确存在。“月亮附和道。 “哪来的寒冷。“泉说,她稍稍停了一下,又说:“每次看到那个人,和自己一样的人,都非常害怕。觉得自己要消失。可有硬币?“ 我掏出一枚500元的硬币给她,买书的时候老板找的硬币。泉走到桌子前,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使它立在桌子上。“我和那个人就像硬币的正反面。以前是我这一面朝上,而今这枚硬币却被立了起来。“ “所以两面都同时朝上,也都同时朝下?“ “是的,就像镜子里的人和镜子外的人人相互打量自己一样。“ “所以,你觉得樱是为了你去了那边?“ “大概。“泉说,“也许,那个人才是我,而我不过是被镜子所映照出来的。“ “荒唐至极,这种想法。“我说。 “喜欢樱?“泉并不打算解释前面的话,而是突然问我。 “顶喜欢,打心底里,老实说,第一眼看到就喜欢。“我如实回答。 “真的?“ “何至于这个时候还骗你!真的就像罗马帝国已经灭亡了一样。“ “会回来的。“泉说,“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但她会回来的。“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立在桌子上的硬币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倒在了桌子上。 “什么也做不了。“我似乎可以听到樱在呼唤我,独自一人大声地呼唤着我。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连回应她的呼唤都做不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而强烈地感受到,我是如此地需要她。不是莽撞的新鲜感,而是一如既往的希望。 泉从冰箱中取出两罐可乐,递给我一罐后就坐在椅子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我倚在窗口,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以声音为食的野兽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整个房间里的声响,唯独时间一秒一秒行走的声音被漏下。 “嗡一下死掉了。“蚁不知在何处说。我没有回答蚁,意识在月光下慢慢消融。 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时候,似乎做了一个梦。也许不是做梦,是真的。总是有这种时候,意识被模糊的只剩下一个大概的影子,梦和现实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就像酒溶在水里。 梦里是天要亮还没有亮的时候,樱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无声地哭泣,眼泪露水一样从脸上轻轻地滑落。冷的能够刺进心里的寒意在街道上起起伏伏。光和暗巧妙地在樱的身后交织起来,樱就孤身一人地站在这寒冷中流着泪。她好像在呼唤着谁的名字,我却什么都听不到。东京像是熟睡地巨人,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寂静的可怕。 太远了,她离我实在太遥远了。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做不了。我就那样地等着樱回来。 电话铃忽然痛苦地大叫,像是被谁用针用力地扎了一下。眼前所有的景色都倏忽远去,连带着孤身一人的樱。我回身去看时,泉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那恼人的铃声。我拿出手机,是一个未知的号码,看上去像是谁用电话亭打来的。 “您好。“我说。 “千叶君,是我。“ 是樱。 “接到我的电话不惊讶?“ “哪里,惊讶的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 “就像听到了君士坦丁堡沦陷,圣索菲亚大教堂变成了清真寺一样的惊讶。“ 樱笑了起来,声音像是在秋天的泉水里洗过的风铃。“泉不在你身边?“ “回去了。“我说,可不晓得她究竟回到了哪里。 “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回来的,累的不得了,满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那就好。“ “那就好?这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我为了回来多么辛苦?真是的,委屈地都要流出眼泪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城市都是空的,叫谁也听不见。又冷,冰窖一样,分明才九月,又不是北海道!何苦要千辛万苦地回来,就为了听你一句那就好?“ “老实说,我大致都晓得。“ “也叫你来着,不过没有回答。“ “我听到了,很真切的听到了。“ “白痴!说这些有什么用。“樱没好气地说,“现在能来接我?身上没有钱,仅有的都拿来给你打电话了。现在在学校大门这边的电话亭里。“ “用带一件外套?“ “不用,又不是北海道。“樱说,“一点都不冷。吃的倒是麻烦带一点,饿得厉害。“ “明白,马上就到。“我轻轻地挂断电话,冲下楼去。计程车像是算好了我下来的时间一样停在楼下。 等我赶到的时候,樱正无聊地踢着路灯。“终于等到你了。“樱说。“没有带吃的?“ 我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终于等到你了。“我说,“等得我好苦。“ “不可思议。“月亮不知在何处轻轻地说,声音像初秋一样地若有若无。刚刚越过地平线的阳光洪水一样涌来,不由分说地淹没了整个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