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海事》 1.胜者为王 明代皇帝及其官员治理的版图空前广袤,自明朝伊始,中国本土的东北、北部和西北部的边境地区都驻守着明军,从亚洲腹地的哈密到偏远东北的黑龙江和朝鲜边境,都能感受到明代行政力量的存在。 公元1355年,明王朝的建立者朱元璋在濠州取得领导权,他的老丈人和老庇护人郭子兴也死在这一年。朱元璋跨过长江在南岸站稳了脚跟,他初步建立了一个地区性的权力基地,也就是后来明政权的一个原型。 1356年3月,朱元璋率兵攻打南京,元朝廷留在南京的戍军不足,很难防守。只经过一天的激战,朱元璋便成功冲入南京城内,南京指挥官陈兆先率蒙古三万大军投降,朱元璋将南京城由集庆改名为应天府。 元王朝的前江南御史台变成了朱元璋作为江南行中书省首脑的官邸,同年7月,他又在南京建立了行中书省和行枢密院。 此刻,朱元璋的军队已经接近十万人的大关,这时候明行政机构大部分还是军事性质的。 在此后两年里,明政权向苏州扩充,明军逐步夺取镇江、常州、江阴和常熟,最后夺取了扬州。其中大部分战役是徐达指挥的,这些胜利适当打击了张士诚的领地和野心,而明军这一阶段的扩充也以占领扬州告一段落。 安徽南部和浙江依然有待征服。1357年,朱元璋亲自统军占领宁国,三个月后,明军统帅胡大海领兵攻占徽州。 又三个月之后,常遇春领兵占领池州。池州之捷正是导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的开端。 1358年,胡大海全权率军征讨浙江,胡大海的主力在当年11月封锁浙江的内陆城市金华,而金华抵抗到了次年1月。 1359年11月,朱元璋亲自到金华统兵,当年12月,他成立了浙东行中书省。12月3日,胡大海自元军手中夺取了处州。 朱元璋在元帝国的后继政权中完成了浙江一省的分割形势,明军此时占领了四个比较贫瘠的内陆府,而张士诚继续控制浙江北部沿海的富饶之处。 期间常遇春曾经试图突袭杭州,但未成功。同一时期,方国珍和他的舰队继续控制浙江的东部海岸。 到1360年开春,朱元璋的明政权领地为江苏一部分,长江以南的整个安徽,及浙江内陆部分。这些地方的总人口在当时大概是780万左右。 1360年,陈友谅以他的权力所系王牌内陆水军作为筹码拿出来进攻南京,他企图以他的强大的内河舰队一举摧毁朱元璋的势力,但陈友谅的进攻稍嫌鲁莽,他在南京城中了埋伏。 朱元璋夺取了陈友谅的一支完整的舰队来扩充自己的水师,而这次对陈友谅强大舰队的掠夺,使他在此后两年中基本主宰了长江中游的水域领地。 1360年,明军强大的谍报分子汇报陈友谅杀死赵普胜并打算东扩、掠夺明政权安徽南部领土的信息,那是常遇春在1357年攻克下来的池州,陈友谅打算收复它。 陈友谅计划来一次偷袭,朱元璋则令常遇春停止在他杭州炫耀武力的活动,又令徐达前往池州,与常遇春汇合。明军两位将领联合伏击了偷袭者,活捉三千俘虏,并且常遇春杀掉了大部分人,还派了几个俘虏回去给陈友谅报信。 陈友谅的性格本就暴躁易怒,俘虏的报告迅速激怒了陈友谅,他打算用手头的部队去击打明军,陈友谅动用了十万人,并且指挥舰队向下游.行驶,他和他的舰队在1360年6月抵达太平。 明将领花云拒不投降,他率领三千明军在太平奋力抵抗了三天,陈友谅失去耐性,用舰队中的大船去攻击太平城垣,最后花云被俘,但拒绝顺降,牺牲于此战中。 陈友谅得意洋洋,他预备以这种战法横扫长江水域。陈友谅将战舰停靠在采石码头,他自己称帝,政权为‘汉’,并派遣使节去见张士诚,请他从背面出兵,和自己一起前后夹击南京。 陈友谅率领舰队直航南京,朱元璋已经获悉太平失陷的消息,但他的水军与陈友谅无法较之高下,有人提议放弃南京,转而坚守南京城东的紫金山。 朱元璋决心迎战,他要诱陈友谅上岸,并引陈友谅去指定地点,打伏击战。等陈友谅的水师到了大胜关,这里港汊太窄,大船不能停靠,他又怕遇上埋伏,于是下令向长江返航。 由于当天暴雨天气,朱元璋又经过精心设计,他和冯胜的军队进攻汉军后卫,迅速赢了一仗。在南京这边战斗进行的时候,胡大海从浙江进犯江西,这个行动打开了明军在江西的战斗全景。 南京一仗之后,陈友谅因他的失败和给部队带来的损失,他在江西的地位发生了动摇。 1361年,朱元璋向长江上游进军,他将陈友谅赶出九江。但朱元璋在还没完全占领江西的时候就离开了南昌,南昌发生叛乱,朱元璋只能调回武昌的军队来镇压南昌的叛乱。 接着是明军队伍中的浙江叛乱,因为朱元璋对南昌情况的一时疏忽,陈友谅取得时间来进行重新武装,他预备接着进攻摇摇欲坠的明政权。 朱元璋知道明军远离南京,南京城有被张士诚的吴军进攻的危险,但他认为他的部队还是应该全力进攻陈友谅的汉军。 1361年9月,朱元璋率水军北上,他们先抵达安庆,俘获了一些船只,但没有破安庆城,于是接着北上。 1361年9月23日,明舰队到达鄱阳湖入口,湖口。 陈友谅在九江部署自己的水军迎战,在朱元璋航行的途中,明军从两侧包围汉军阵线,陈友谅损失了一百多艘大小战船,但他自己避过朱元璋的耳目,溯江而上去了武昌。 次日,明军在江面上攻击九江城垣,此刻陈友谅已经脱身,朱元璋只好派徐达去追赶陈友谅。徐达没能赶上陈友谅,他在汉阳城外抛锚,于是徐达开始攻城,但依旧没有拿下汉阳。 陈友谅退缩武昌,徐达封锁陈友谅,这场封锁从1361年9月持续到1362年4月。 朱元璋在九江督阵,他采用政治攻势,迫使江西各个城池州府投降。 1361年10月底,南康、饶州、建昌派来使节拥护明政权,湖北东部也有三个城池投降。 因陈友谅和朱元璋之间的形势发生改变,张士诚开始苏醒,他迅速派兵包围太湖东南方向的长兴,诱使常遇春前去救援。 明军一面要制止张士诚,一面要看住陈友谅,同时还要拿下江西,这一举动战线太长,非常危险。 1361年底,邓俞攻占了抚州,接着汉军的南昌指挥官、行省丞相胡美要求议和,他的要求是:他的部队加入明军,但建制不变,他的队伍仍由他自己率领。 朱元璋同意这个条件,不过他要求胡美即刻放弃南昌,并要求胡美去明军主力部队中服役。 胡美与朱元璋达成共识,但他没能说服他的部下,胡美本人后来于大明建朝后被封爵。 1362年2月,朱元璋主力部队开进南昌,他实际上接掌了陈友谅在江西的政治地位,也顺利接过了这里的主宰大权。 朱元璋离开南京已经太久,他没有时间去整合陈友谅投降部队的军务,还有各个城市戍军之间的强制改组,这是他统一明军之后必须要做的事情。 1362年3月,朱元璋返航南京。 浙江内陆被大将胡大海牢牢掌握在手中,但一些苗族的非正规军开始不安分,这批部队在明军攻占浙江之前就在元军中服役,后头都集中守在金华和处州。 朱元璋远在长江上游,这时候苗军内部开始互通消息,准备叛乱。 1362年3月3日,守在金华的苗军开始骚动,他们杀了明军将领胡大海。四天之后,处州的苗军也开始效仿,他们杀了城防守将耿再成。 或许苗军是受了吴军的挑唆和支持,在朱元璋回南京的时候,他在浙江的政权已经岌岌可危了。 回了南京之后,朱元璋令他的外甥李文忠为浙江明军大都督,李文忠夺回金华,但这批苗军已经从原阵地逃走,奔向了张士诚的部队。 张士诚派他的兄弟张士信统领大军攻打诸全,诸全是明军在浙江的外围堡垒,外有入侵,内有叛乱,李文忠单枪匹马驻守金华。李文忠用了心计,他放出假的风声,说邵荣即将支援诸全。 朱元璋正令大将邵荣出兵收复处州,邵荣是明军中最高将领,其地位甚至高于徐达与常遇春,其时,邵荣正奔赴处州,而李文忠也不可能得到邵荣的支援。 李文忠请胡德信和他的广信军驰援,但张士信和他的部下被邵荣极其难缠的名声扰乱了军心,后头张士信被诸全的守军和援军夹攻打败,而邵荣也在这时候收复了处州。 浙江的战火渐歇,江西的情况却日愈演愈烈,朱元璋带着大部队回到南京之后,他只给守在南昌的邓俞留了少量兵力,他也曾经让胡美的两位部下去长江上游支援徐达。 但在朱元璋离开南昌之后,他才恍然警觉胡美的这两个部下祝宗和康泰一直反对胡美投降,等明军大部队离开南昌城,祝宗和康泰就突袭了南昌,他们用炮火轰掉城门,并洗劫了南昌城池,守将邓俞被迫逃离南昌。 朱元璋让徐达撤离武昌,他要恢复和保持明军在江西已经胜利的地位,则只能让陈友谅在湖南湖北重塑他的武装。 1362年5月,徐达收回南昌。与此同时,常遇春修复安庆城垣,安庆重新归置于明军控制之下,并且可以保护明军的心脏位置——南京。 邵荣是朱元璋在最早起事时的老伙伴,他在明军将领中身居高位,但他并非赫赫有名。邵荣从苗人手里收复处州是他近几年来第一次独立作战的结果,当邵大将军的战功不被明军中的大部分人承认的时候,他滋生了叛逆的情绪。 邵荣与赵继祖发动政变,他们打算在朱元璋领明军回朝的时候杀了他。当天他们关上城门,准备射杀朱元璋,可惜大风刮起,朱元璋的身体被城门口一面旗帜裹住,朱元璋不喜欢这个预兆,于是换了个城门进城。 潜伏在南京城中的情报人员揭发了这两位叛将的阴谋,朱元璋征询其他将军的意见,常遇春的性格有些自大和急躁,他直接说:“该杀。” 邵荣和赵继祖被处死,从此明军的高级将领都开始各抒己见,自由发表心中意见。 1363年,陈友谅集结新的舰队卷土重来,他预备重现1360年汉军自长江溯流而下的辉煌,可惜事与愿违,这次他被围困南昌城三个月,并且他的水军在鄱阳湖被全部摧毁。 1363年10月30日,陈友谅在湖口被射杀身亡,他被箭射穿了眼睛。 明汉的决战就这样结束了,陈友谅的幼子陈理被陈友谅余部张定边带走,他在逃回武昌的时候,让陈理登上帝位。 这一仗明军俘虏汉军水师五万人,最后朱元璋携陈友谅水师舰队和战俘回到南京。 1364年,明汉胜负已分,张士诚接着就成了明军的死敌。当明军的主力部队在长江南岸四处征讨之时,张士诚心意不决,漏过了一次又一次出现的天赐良机。 等朱元璋消灭陈友谅班师回朝的时候,其他二流的武装割据政权反应各有不同,这些人包括坚决和朱元璋做对的陈有定,四川的明玉珍愿意和明政权缔结友好盟约,而方国珍则给朱元璋进贡,朱元璋在接受贡品的同时,向方国珍下发最后通牒:等明军攻占杭州,你在规定的日子内俯首称臣。 陈友谅死了,朱元璋致力于收复和吞并过去属于汉政权的土地,其中包括江西和湖广。 常遇春领兵攻下武昌,湖南湖北余下的州府闻风投降。后头杨靖镇守武昌,徐达和常遇春合力围攻庐州,左君弼逃走,在安丰与扩廓帖木儿兵合一处。 1363年,朱元璋麾下一位将领不知道自己旗下有多少人马,朱元璋因此而生气。 次年,也就是公元1364年,朱元璋开始推行一种全新的标准的军队编制表,他将过去野战军中各翼元帅府改称为‘卫’。‘卫’的编制为五千人,再分成一千人一组的千户所,千户所再拆分成百人一组的百户所。 部队指挥官都要放弃原有的称呼和荣誉爵位,现在的人马统一接受新的军衔。朱元璋明确允许卫以下的军衔世袭,军户世袭制同时也承袭了元代的兵制。 1364年明军改制,在明军中服役的老兵,即朱元璋在攻打陈友谅的时候亲自带领过的主力士兵被分派成17个卫,这个集团的老兵被准许可以完全退休。其他部队的人则被派去南京地区搞军屯,明军在春天里进行休整或劳动。在此之后,朱元璋本人不再负责具体的军事指挥工作。 长江流域的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北方的民兵元帅们也出现了新旧交替。元政权默许的最大的割据军团首脑察罕帖木儿死亡,他的侄子扩廓帖木儿整合了他的势力强势兴起。 1367年11月,朱元璋发布同时南征和北战的指令,徐达和常遇春合作带领二十五万大军去征服北方,而胡美带军进入福建,汤和与廖永忠带水师沿海岸南驰,从海上进攻福建和广东。 胡美水军开抵福州,陈有定投降,明官军完全拿下福建。 随后廖永忠和朱亮祖将大部分水军继续南开,他们开抵广州,为元军镇守广州十余年的将领何真投降。 接着是广西,两个月之后,广西全线投降。 在北方,徐达和常遇春先下济南,后是洛阳,民兵组织扩廓帖木儿的队伍战败就撤退了,但元政府军的抵抗很顽强,元军强势的抵抗在这时候失去了作用,明军势如破竹,冯胜拿下潼关。 公元1368年,正月初四,朱元璋正式称帝,国号‘明’。 这一年,也就是洪武元年,明军占领大都,元亡。元顺帝逃往上都,史称“北元”。而公元1367年被称为“吴元年”,朱元璋是在向其他人表示,这个时代需要一位新的皇帝。 朱元璋称帝之后,他需要建立一个允许经济运转的和属于和平时期的经济体制,他还需要组织一个有效的文官政府来解决复杂的国家问题。 明帝国已经有了继承中国悠久传统的政体,但朱元璋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元统治者穷兵黩武和世袭制的世界观,明王朝后期还需要对儒家让步,及对文人士子乡绅这些社会精英阶层做出让步。 洪武二年,朱元璋建立官学制度,洪武三年,朱元璋重开科举考试。 洪武二年,大将军常遇春去世。 洪武三年,朱元璋为他的三十四名将领们封爵,这些人都帮助或者说他们合力成就了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的盛大功业。 获封受赏的人都是朱元璋在内战时期的功勋将领,朱元璋最早的二十四个伙伴中还有二十位幸存者,其中六位获封公爵,十四位获封侯爵。被赐爵位者中还有来自敌军的归顺者,例如胡美。 洪武五年,明使以朱元璋继位告知琉球中山国,中山国遣使入朝,与明建交。 同是洪武五年,春,征虏大将军徐达领兵穿越戈壁远征蒙古,他与蒙古政权下最大的武装势力扩廓帖木儿的大军在外蒙古相遇并展开决战,但这次徐达的远征遭到惨败,明军损失“无虑数千万”。 战败之后,大明被迫接受与蒙古人的军事对峙,明军也与蒙古政权开始了永久的边境保卫战。而大明军队与蒙古部落的边境斗争在后来几乎贯穿了整个大明王朝,蒙古政权也似乎从未被大明统治者彻底征服过。 洪武五年之前,明军又征服了三个省,山西、陕西和四川。四川是明朝获得的最后一块领土,明军对四川的征服并没有使他们在西南开创个新的安稳的时代,相反的是,明军后头对西部和南部地区的非汉族的其他民族开展了一系列绥靖战役。 洪武五年,因徐达战败,朱元璋的雄心在这场惨败的战役中受到抑制,他放弃了他曾经试图争夺整个外蒙古地域的宏图霸业与远大构想。 同年,洪武皇帝不再主要关心军事问题,他过去准备征服整个元帝国的军事理念开始收缩,明王朝对蒙古的军事行动开始采取守势,明朝以他们新修建的长城为依托,防守着以悍马和骑兵见长的蒙古军队。 朱元璋的武力征服道路已经基本完结,他现在需要建立一个明确的实体政权制度来帮助他运转国家。 洪武三年,朱元璋决心恢复传统的开科取士制度,为他的帝国攫取有用的人才。 根据洪武皇帝的指示,洪武三年八月,明帝国举行了洪武朝的第一次科举,同时也是整个大明王朝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但这一次开科取士选出来的新科进士们朱元璋认为他们都太书生气,于是洪武皇帝又下令停止了科举考试。 洪武三年科举之后,科考制度又停止了十余年,在这一段时间内,明朝吸收文官的主要途径是由政府中已经任职的官员加以举荐。但通过举荐的人员人数太少,基本无法供应明帝国对于文官人员的需求,于是朱元璋又恢复了科举。 这一次朱元璋将当前时政问题引入殿试,在后头的科举考试中,他将考试分成三场,内容分别是:《四书》与经义一道,论一道,策一道。 笔试之后的第五天,中试者还要通过箭术、马术、算数及法律道德的综合能力测试。并且洪武皇帝坚持箭术的重要性,他令国子监学生和其他州县的学生都要坚持学习和练习这一项目。 朱元璋要求考生们不能只具有单纯的诗词歌赋才能,而这些通过多层选拔的有古典文献研究能力的以及拥有正统信仰的文人们,他们组成了日后协助皇帝统治帝国的文官集团。文官集团不受世袭贵族或者武将的严重挑战,它以空前牢固的的程序左右着明政府。 在明王朝建立之后的很多年里,也有宦官试图挑战文官们的权威地位,但文官官员作为最天然的领导人,宦官、武将、宗室这些社会其他集团都无一能与之抗衡。 2.文官集团 沈约在翰林院帮助修编古籍,上头兴起,说要将《永乐大典》重新刊印一版,他们这些在会试后等待廷试的进士们都在翰林院一位正式修编的带领下帮忙校正篆刻。编纂是有专人负责的,用不上他们这一批前途未卜的后生,说得好听点,他们是大明朝将来的明日脊梁。说得不好听点,他们就是自金殿出来后可能也只是个下层官僚,被吏部发配在某个县区,终生不能再见君上一次。 三日之后就是廷试,据同科的进士从外头买来的消息,消息说当日皇帝连着内阁几位重臣都会亲议廷试,而廷试只考一道题,沈约薄薄的掌心有些出汗。他搁下笔,细心地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将掌心擦了擦,这上头写错一个字,又要重来。沈约不喜欢重来,他喜欢想好了才去做,包括廷试,在大殿之上说几句话,走几步路,他都是想好了的。 买来消息的是监生汪珉,早年英宗在土木堡被俘的时候,政府给那些为国家贡献过粮马的人一种例监的监生地位,汪家就是住在北京城里的例监,听汪珉自己说,他家出了三个例监生,都是仗着当年英宗皇帝赐下的恩典。 照常理说,汪珉是绝没有资格进入太学读书的,因他祖上是奴仆。依《大明律》,乞丐、戏子、船夫,其他游民和奴仆都禁止参加科举考试。其他同科的进士们都嘲笑汪珉的出身,沈约听来这些,他是沉默的,沈家也好不得多少,沈约的父亲是个工匠,同样低贱。 值得庆幸的一点,工匠与商人家庭,并不在被拒绝的考生之列。汪珉探来消息,他并没有藏私,或许他认为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天降大任,他已足够光宗耀祖了。当汪珉告诉大家这个消息的时候,沈约从沈修编嘴里又听了一句话,“宦途升沉,定于谒选之日。” 沈穆,嘉靖元年的状元郎君,廷试之后,同年,沈状元就进了翰林院,当年人人都羡慕他,因沈状元的恩师是杨阁老,在大殿里,内阁首辅杨廷和钦点了年轻才俊的沈穆为状元,同场的进士们无一不是艳羡有加,包括沈穆自己,都觉得前头一片锦绣。 谁知嘉靖皇帝与杨廷和的关系并不如外头看起来那么轻松,年幼的嘉靖皇帝并不赞同杨阁老为他规划安排好的诸事,沈穆便直接被嘉靖帝拿来祭了刀。杨廷和原想属意嘉靖朝的第一任状元去六部,源于仕,忠于仕。 在沈穆等了一个多月之后,等来了翰林院的通知,那时那刻,沈穆其实不是不失望的。但他想,杨阁老看好他,前途还是光明的。 嘉靖元年,沈穆进了翰林院,才嘉靖三年春,杨廷和就致仕了。年轻的嘉靖皇帝批准了这位老人的请求,并给予厚礼及其子的福荫,杨廷和被赐予车队马匹和衣锦还乡的荣耀,他的长子杨慎则荫袭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大赏。等杨廷和一走,沈穆就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成了弃卒,一个笑话,一抹内阁与新帝权力交锋之际新斩下的刀下亡魂。 九年已经过去,如今已是嘉靖十年,沈穆已经不再奢求升迁,从他入仕九年的经验来看,宦途升沉,定于谒选之日。你日后能爬到的品级,在于你被授命任职的那一日,那天你在册子上是个甚么品级,将来也不会差得太远。 日已暮,外头有人说要去京城的饭馆子喝酒,也有人说要去拜访下朝的大人们,沈约搁了笔,他心道:从吏的身份升入官场虽是正途,但数千人充任低级官员,这绝不是能保证仕途一帆风顺的途径。 沈约心系三日之后的廷试,沈穆在这一次的修编主持中负责刻字,他净了手,这一刻拿帕子擦了擦,似是不经意说了一句:“太仆卿毛渠今晚上在狮子楼宴客,你要是没事,可以去碰碰运气。” 毛纪是杨廷和之后的首辅,嘉靖改元之初,二月里礼部尚书毛澄以老病致仕,到七月里,刑部尚书林俊又以年迈致仕。嘉靖三年,杨廷和致仕,对于这些致仕的老臣,嘉靖帝表现得礼遇有加,刑部尚书林俊加封太子太保,给驿还乡。 杨廷和致仕之后,毛纪继任首辅,不过仅仅只过了两个月,毛纪也致仕了。毛纪还乡的时候,嘉靖帝一样加封太子太保,给予粮食和车队,沈穆口中的毛渠便是毛纪之子,在太仆寺任太仆卿。 沈穆说完这话就走开了,他的声音并不大,着实也不算小,沈约就算想忽视过去,也做不到似耳边风穿堂而过,他轻轻曲了曲手指,终是起身,关门出去了。 沈约出了翰林院,见到那些平日里见惯了的同窗,大家在太学一齐听了几日课,间或有国子监讲师来提点几句,包括廷试有什么规矩,有什么讲究,大家都各有门路来源,也各有说法。沈约总之是最沉默的那一个,他门户低,人微言轻,人家说了甚么,他都是听,大家都说,他像个活哑巴。 “沈兄,我们去吃饭,你去吗?” 说话的是杨聪,他是他们这一批进士中家境最好的一个,他的爷爷曾经是弘治正德两朝的皇商,专门为皇宫内院提供毛笔和黄蜡。 如今的杨聪与常人无异,参加了乡试再考会试,会试过了才有资格廷试,他一路过关斩将走过来,并没有享受太多的优惠。改朝和换代是谁都要克服的坎,杨聪很看得开,作为曾经的富裕的皇商家的孩子,即使现在落魄,他也是很开明和灵气的。 杨聪拽沈约,“沈兄,我们去狮子楼,那边来了新的大厨,说是做得一手好杭帮菜,我们说好去试试。” 狮子楼,杭帮菜,沈约本想拒绝,却又想起沈穆那两句闲话,“毛家的人在狮子楼宴客”,沈约瞧一眼杨聪,杨聪同往常一样,笑嘻嘻的,黑眼珠子幽幽亮,并没有甚么异常,沈约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同去狮子楼的大抵都是同一批次的进士,但有些人是没有进翰林院帮忙编修的,照吏部给的说法,翰林院是考生前三甲能去的最好的地方,从翰林院编修到地位显赫的大学士,一步之遥,翰林院是条青云路。 若是没有见过沈穆,沈约大抵是信的,若是没有沈穆的前车之鉴,沈约理想中最好的地方兴许也是翰林院,毕竟能进到那里就是六七品的官,升到正五品或者再往上任职内阁的大学士,好像也不是太遥远。 这条青云路,沈穆走了快十年,这十年里,他还是个编修,唯一的变动,就是因熬年限和资历,吏部考核之后,他从初期的七品编修提至正六品,从此之后,再也没动过。有人说沈穆是受了杨廷和与嘉靖帝决裂的连累,所以屡不得志。其实真正进入翰林院就知道了,想要往上爬,或者得到皇帝赏识,进而受封赏,那种几率,无异于鲤鱼跃龙门。 越过龙门的得道,反之,乖乖困在樊笼里,等死。沈约当然不想等死,他想要的有很多很多,现在就谈混吃老死,于他来说,尚早。 众人步行去狮子楼,走到半道上,就有人认出了前段时间被嘉靖帝罚以廷杖的镇国公霍韬和翰林院修撰舒芬,那名进士说:“好生奇怪,他们好像也是往狮子楼而去,难道也是想去品尝新任大厨的杭帮菜?” 过了片刻不到,杨聪就认出锦衣卫一百户长,杨聪撇开脑袋,冲着沈约,道:“要出事了,这马鸣衡一出来就没好事,大家都说他是个麻烦精,他一般不出来,出来就是要办大事,前段时间举报镇国公为母服丧期间礼乐逾制,引皇上廷杖镇国公,就是他干的。” 杨聪压低声音,“沈兄,咱们不若不去狮子楼吃饭了,换个地方吧。”有其他进士应和,“对,今日见到此等朝廷鹰犬,实在不大吉利,我等换个地方也是一样的。” 沈约停了一瞬,道:“既然如此,那咱们改日再聚,我写字的笔要换了,前头就有家笔墨店,我上前面看看。” “即是如此,那我等也不勉强了,沈兄当心。”杨聪转身时,又添了一句:“马鸣衡的亲兄是五城兵马司的统领,马家这位向来跋扈惯了,沈兄若是见了他,千万要避其锋芒,不可莽撞。” 沈约略颔首,“多谢杨兄提醒,我省得的。” 3.镇国公说 毛家如今行事不可谓不低调,毕竟人走茶凉,从上头退下来了,人家也不稀得来巴结奉承你了。前首辅之子宴客,镇国公霍韬和翰林院舒芬到场的时候,都带着厚礼。镇国公是个豪爽之人,讲义气,挥金如土,整个京师都知道这位奉承祖荫的花花公子霍镇国公是个败家浪荡子。 霍韬的祖父一样承荫于英宗皇帝,老爷子在土木堡之变中立了大功,在皇帝深陷困境的时候,霍达捐献了白银二百万两,英宗皇帝复位之后,立马加封霍达一等侯爵,霍家从商户立马跃升为京中贵胄圈的一员悍将。 霍家有钱,至于有钱到什么程度,就是上头周转不开的时候,霍家就会有人出面献上供奉,正德年间,听说老镇国公霍达一次性又拿出了白银百万两孝敬武宗皇帝,那一年,镇国公霍达已经九十岁了。霍达这镇国公的位置就没动过,也没有世袭来代代削弱,等到他九十二岁时,才上奏正德皇帝,说为孙儿霍韬请奏袭爵,因为膝下亲子都零散稀疏,有的都已经老糊涂了。 因为霍达太长寿的缘故,他三子一女都已经是古稀老人,有的已经濒临失智,长子更是常年卧病在床,奏折上去,正德帝派人来镇国公府验看,霍家老爷子活得好好的,家中其余人等都是老弱病残了。 霍韬是霍达长子的幼子,霍韬的亲兄早些年从马上跌下来,断了一条腿,加上如今年岁渐长,争权的心思也淡了。霍韬的年纪倒轻,原因是他与长兄之间隔了好几个姐妹,这几位姐妹挡在中间,就隔了十三年之久。等霍达愿意请封继承人的时候,竟只有最年轻的霍韬占了便宜。 镇国公家的世袭隔了辈分,隔开了多少年月,但老镇国公还活着,听霍韬说,待到明年,就是他祖父的百岁大寿了。 三个月前,霍韬的母亲离世,霍韬请人吹拉唱打来了一整套礼乐仪式,还没过三日,就被人传到嘉靖帝耳朵里去了,霍韬被赐下八十大棍。所幸那执杖的宦官醒目,手法极轻,加之霍韬喊得惊天动地,众人不知其中猫腻,等霍家来人将国公爷抬回去的时候,又往那小太监的衣袖里塞了二百两汇通银票。 同时得罪嘉靖帝的翰林编撰舒芬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他因言辞不善,被罚三十大棍,执杖的是锦衣卫,这些人六亲不认,当天晚上舒芬就发起高烧,还是镇国公府送来灵药,舒芬才从那病中缓解过来。霍舒二人称病皆已三月有余,这回毛家的人宴客,两人才从病床上下地,结伴出门。 “我好像嗅到狗腿子的味道了。”进了狮子楼,霍韬走得很慢,一瘸一拐,手里还杵着一根手杖,看起来滑稽极了,舒芬点头,“是有点别的味道。” 掌柜的已经迎过来,“二位楼上请,请客的在三楼。”霍韬望一眼楼上,“哦”一声,又不动了。舒芬也不动了,掌柜的说:“我领二位上楼?” 霍韬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捂鼻,“今天炖甚么肉了,一股子狗肉味,闻了想作呕。”说罢,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又出去了。 霍韬前脚,舒芬后脚也跟着走了,马鸣衡在楼上看着,见了两人进来,又眼睁睁见两人出去,毛渠倒是笑,“马百户辛苦,不妨坐下来喝杯水酒再走?” “不了,告辞!”马鸣衡手一摆,“收队。”一列锦衣卫鱼贯而下,毛渠低头了看一楼大堂的那个年轻人一眼,他桌上两盘菜,一盘整鸭,一条鱼,两根筷子交叉其间,毛大人轻轻叹口气,“请下头那位公子上来喝杯水酒。” 霍韬出了门,舒芬赶紧跟上,霍韬叱他:“慢点走,人家看着呢。”霍国公爷一瘸一拐的毛病似乎更加严重了,舒芬连忙扶着腰,跟负重千斤似地冗沉移动,“再慢就像残废了。” 马鸣衡在后头哼一句:“夭寿,都瘸腿了还出来干个屁。” 舒芬见马鸣衡带队走了,问道:“这又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出来吃个饭,又干锦衣卫甚事?”霍韬看了舒芬一眼,“你怎么不长记性,人家是来抓我的吗,人家是来抓你的。” “我?” 霍韬说:“难怪你在翰林院干了十几年都是白干,毛纪的侄孙女婿好像就是今年的进士之一,你叔叔不是今年廷试的主考官吗,你想想,你能和毛家的人见面吗?” 舒芬恍然,“哦,原来是这样,那我们不是见面了吗,锦衣卫怎么不来抓你?” 霍韬侧目,“我家又没有人要考科举,你说是我爹去啊,还是我爷爷去啊?你再看我,我像是个要去科举的人吗?” 舒芬扶着腰,“那我也不知道考题啊,我叔叔又没和我说。” 霍韬咳一咳,回道:“避嫌,避嫌你懂吗,就算你不知道考题,你也要避嫌。其实你这几天就不应该出门,你就是病好了,也要等到三天以后。”霍国公爷仰头,“哦,不对,三天都不行,要等你叔叔说此事完全平安以后,你才能算洗脱嫌疑了。” “那帮狗腿子怀疑我卖考题?”舒芬总算体会过来了,“那帮狗.日的,我舒芬行得正坐得端,我需要卖考题得那点钱?那点钱够干什么,还不够本人塞牙缝的。” “得了,闭嘴,赶紧回去吧。”霍韬撵走了舒芬,自己转身又往狮子楼里走。 狮子楼里,毛渠同他父亲说:“父亲,这是楼下来的客人。”前任首辅毛纪此刻正看着沈约,他也没和这个年轻人说话,沈约自从被请上楼,就这么坐着,也没人给他倒一杯茶,就这么干坐着。 “哟!这是闹哪一出啊,毛阁老这是许久没审案了,怀念当初,还想弄一出九卿廷议是吧?”乍然听起来,霍韬的声音还挺好听,清脆,也有活力,“那我在旁边听着,权当是作陪好了。” 杵着拐杖的国公爷进来了,毛纪也抻着一根手杖,指着毛渠倒茶,“镇国公来了,请坐,喝什么茶?” 霍韬也不客气,径自在客席上坐了,他看了沈约一眼,这个年轻人睫毛垂着,看不出个甚么情绪。国公爷道:“毛阁老,这就是您不对了,人家好心好意,您怎么连茶也不请人喝一杯?” 毛纪在官场中浸淫几十年,沈约的来历,他也已经看了个七七八八,这个年轻人穿布袍,说明他没有官职,他的衣裳干净整洁,但袖口有磨损的痕迹,再看他右手中指指尖和无名指骨节处有薄茧,说明是握笔握的。既然是拿笔的人,再看他的年纪,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国公爷,大红袍,武夷山刚采下来的。”毛纪着人上了茶,霍韬却将杯子一端,递到沈约面前,“来,大红袍,取个吉兆,毛阁老祝你早日高中。” 依照惯例,士子高中之后入翰林,得以穿青袍,并且这得是前三甲才有的待遇。 沈约手指动了动,想去接霍韬手里的杯子,却听毛纪道:“大红袍好喝,却不好穿,高中之后呢?” 这是来自前任内阁首辅的劝诫,官至正二品的尚书大人,年迈的老人头发银白,杵着手杖在正位上坐着,他说:“马氏鹰犬今日出来老夫是知道的,但老夫还是感谢你,感谢你没有莽撞,年轻人,官不是那么好做的。” 老人的声音苍凉,“求得到这里来,你便是个聪明人,但这天底下聪明人何其多,所谓前程卜算,都只在于天子一念之间罢了。” 毛纪的感概在于他与天子之间的矛盾,嘉靖帝一意孤行要为自己的生父祭大礼之事,他与杨廷和都是反对的。杨廷和致仕之后,他的首辅岁月也很短暂,只得两个月之期矣。 霍韬转身将那杯大红袍在桌上搁下了,说:“姓马的也没个别的事儿,他有个姐姐进了宫,现在得了恩宠,做了个甚么夫人,他大哥跟着去五城兵马司捞了个甚么职位,一家子都算是得道了。” 毛纪看了毛渠一眼,毛渠上前,弯腰道:“容下官纠正国公爷几句,国公爷说错了。” 霍韬抬头,“怎么错了?” 毛渠道:“马家那位今年不止是得了个夫人,听圣上的意思,是要封个嫔,封号已经送礼部拟定,定为‘康’,此后,马家的那位夫人要称作康嫔了。另外,马鸣衡之兄马世远也不只是任职五城兵马司,兵部有消息说,他不日就要调往宁波,封赐骑都尉,从四品。” 太仆寺便隶属兵部,毛渠是太仆卿,他先知道马世远的调令也属寻常,至于马家的女人要封嫔,这个霍韬是不知道的。 毛纪道:“康嫔也好,淑妃也罢,女人是掀不起甚么波浪的。” 明朝皇帝的后妃在朝政中普遍都缺乏影响力,一则她们原先都不是贵族,二则她们大部分来自平民家庭,或者是低级武官的家庭,所以毛纪才有这么一说。 不过霍韬不这么看,他说:“马氏宫妇出身,能野鸡变凤凰已属奇谈,如今又带着两个兄弟飞黄腾达,马家兄弟一个进了锦衣卫,眨眼就成了马百户,另一个更不得了,去了五城兵马司还没两年,这还没建个功立个业的,就要去兵部当四品官了,这不是马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从官员品级上说,当一个人官至四品的时候,通常已经不仰仗吏部了,吏部不能完全决定他的官宦生涯,他的任期也不受限定了。 沈约的长睫毛往下垂了垂,他没敢说话,当然,这里也轮不到他说话。 霍韬端起那杯几次没人喝的大红袍抿了一口,冷嗤一句:“没有谁家这么大方的,赐个没有功勋的人四品勋号。” 屋里短暂陷入静默,其实沈约并不十分听得懂镇国公在说些甚么,霍韬和马家结了仇他是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因为那个锦衣卫百户马鸣衡,霍韬险些丢了性命。 霍韬的性格有些睚眦必报,他虽不阴险狡诈,但也的确不是甚么胸怀若谷之人,教一个初出茅庐的锦衣卫百户给阴了,他是不自在的。再者,马家的两个男人都是靠着宫里的一个女人福泽,真真是教人瞧不起。 沈约听不懂,毛纪听得懂,老头子从桌上抓了一把茶叶,丢进茶杯里递给毛渠,说:“用热水滚一滚,很快就竖起来了,浑身都是刺,跟个刺猬一样。” 沈约心道,刺猬一样,约莫是银针。 果然,霍韬敲桌子,说:“您老爱惜名声,我反正是甚么都不怕的,大不了给剥了爵位滚回老家种地去,反正我爷爷也说了,富不过三代,袭不过三代,所以他才使劲儿活着,给我将时间挤了挤,想让我们一家子再多富贵几年。这头若是在我这里栽了跟头遭了殃,也算富到第三代了。” 毛纪叹口气,“国公爷言重了,区区马家,哪里值得这样了。” 毛渠将那盏子银针用铜壶里的热水滚了,霍韬站起来,他端着茶盏子,将茶递到沈约面前,“茶是有了,滚烫的,烫嘴烫舌头,我现在给你,你敢不敢接?” 沈约这才将目光抬起来,高一点,再高一点,直到与霍韬对视。 霍国公爷端着茶,字字清晰:“你无非就是来找前程的,照惯例,前三名进翰林院,你若是得个第四第五,我找人送你去兵部,你上浙江沿海督战去。” 沈约的背心有些发凉,等毛纪的眼神转过来,老头子笑眯眯地睃他,看认真一点,又好像没有笑,沈约接触到这一眼的时候,才站起来,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学生沈约,愿听老师指示。” 霍韬端着杯子,“敢不敢?你的前程,你自己选。” 沈约接过那杯茶叶似刺刀根根齐倒竖的银针,说:“学生愿供老师与国公爷驱使,此后今生,万死不辞。” 4.廷试现场 沈约穿了件霜色的袍子,站在诸多新科进士中间,位置既不十分靠后,也并不十分向前,他照毛纪说的,择了左首第三的位置站着,因为毛纪说,在大殿里不要轻易走动,也不要随心所欲更换座位,初始站了哪里,便在哪里坐下吧。 天子还没有来,如今正是嘉靖十年的三月,今日初一,会试在二月,二月的京城还刮着寒风,到这三月头上,已经隐隐有些暖意了。许是取个吉兆,金殿外头摆了几盆盆栽的杏花,一簇一簇的,取金腰带的意头。 沈约的薄唇抿了抿,乞与黄金腰带,压持红紫纷纷。纵是知道来日方长,他与金腰带之间还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的距离,但此时此刻,在这金銮大殿里,不得不说他是雀跃的,甚至是兴奋的。 主持仪式的官员依次出来,在礼部任职的舒大春手里捧着一轴黄卷,沈约瞧那卷轴尺寸,约莫是一幅画,或者是首题画诗。画卷慢慢展开,里头只得一句话,深山藏古寺。 参加会试的考生上千人余,嘉靖十年春,入会试的考生约莫二千人,今日在这大殿之上者,不过百人耳。诸位考生见了卷轴,心中都有了盘算,黄门太监一声喝:“开始!”有人开始择选座位,有人从前移到后,也有人从后挤到前,沈约不动声色,在左首第三的位置上坐了,正与他方才的站位相应和。 深山藏古寺,这是要作画,题壁已经有了,缺的是画。周遭已经有人开始画寺庙,先画出那隐约含蓄露出的宝塔塔尖,再去描绘崇山峻岭,接着用叠叠树木掩盖寺庙之入口。这是很通俗的画法。也有人开始画钟,黄钟大吕,梵唱之音,可这佛法梵音又该如何画出,钟罄雅音既然难以传达,最后还是要在深山中露出寺庙一角门。 沈约画的很婉约,他作画的风格一如他的人,文章即人,人即文章。沈约埋头的时候,大殿上已经悄然多了几个人。 嘉靖帝穿一件宽袍大袖的绸衣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左首过道上,沈约低着头,心有所感,毛纪已经交代过了,皇帝喜欢站左边,左为尊,往右边挤的都是不对的。 帝王已在身侧,沈约只是略微顿了一顿,连头都没有抬,继续作画。嘉靖帝也看得有趣,这人画了重重山林,山路陡而峭,山腰上竹海一片,小溪潺潺,竹上有白霜,溪水细而缓,深山藏古寺,有了深山,却迟迟不见寺庙。 沈约没有画寺庙,他要画的不是寺庙,而是僧人。他画了两个小和尚,两个小和尚一个在弯腰打水,另一个贪玩,正在溪边摸石头,以至于打湿了自己略旧的浅灰色的僧袍。 等两个挑着扁担的小和尚跃跃然于纸上的时候,嘉靖帝笑了。这一声笑轻而短,沈约用余光瞟向那人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人来过了,沈约的笔却没有停,他似展示才艺一般,多写了一句话,深山藏古寺,风雪夜归人。 两个时辰已经过去,黄门太监宣一声:“各位都站起来”,沈约这才抬头,用以下望上的目光迅速看了皇帝一眼,不过转眼功夫,就又将目光垂下了。 舒大春将众人的卷子呈递上去,嘉靖帝看得颇为认真,一轮过后,又移交给旁边的张孚敬,这位内阁首辅点了几张出来,嘉靖帝点评道:“中庸而已。” 杨聪坐在左首第一位,沈约是看不见他画了甚么的,但沈约隐隐觉得,杨聪肯定能在廷试中取个好名次,且不说其他,单说杨聪自己的才气,真是隽秀逼人的。 杨聪今日穿了件天水碧的袍子,其实粗略看起来,与沈约的同出一辙,但要仔细看,杨聪穿的是锦袍,还是今春最新的杭锦,沈约不过穿了件同色的布袍而已。 廷上君臣之间关于各位进士的探讨并不激烈,或许是大臣们都已经知晓了嘉靖帝有些刚愎自用的性格,不想与他强犟,又或许是这次决选出个进士名次,本也不是甚么重要的事情,不值得与帝王起争执,于是上头的讨论简单而机械,甚至略显平淡。 沈约感觉自己的掌心又有汗意了,他听到的帝王的那一笑,是满意而新鲜的,但他后头的那一笔字,不可谓不是自作孽了。 果不其然,嘉靖帝见到那两个年幼的小和尚的时候又笑了,人对于稚儿总是格外宽容些的,另外嘉靖帝年幼继登基,想来年少时多少束缚,这一刻见到林郊野外的淘气小和尚,怎么不会生出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惆怅感。 嘉靖帝将这纸画递给旁边的张孚敬,笑着评了一句:“切题。”众人都不知是哪位的画作得了皇帝的笑容和赞赏,只有沈约捏着手指,他既不敢表现出心有戚戚然的谦卑样子,也不能表现出心中坦荡荡的无耻模样,他只能略颔首,装作不知道嘉靖帝的眼神已经扫过来了。 深山藏古寺,风雪夜归人。这句话本身写得没有问题,但沈约是用一手金错刀写的,那手字明显有卖弄之嫌。甚么铁划银钩、铮铮铁骨,字是极好的,张孚敬也觉得这手字写得漂亮,不想嘉靖帝哼一声:“画蛇添足。” 沈约心内长长纾了一口气,金错刀,亡国之君李煜的得意之作,他幼年下功夫描摹这种字体的时候,单纯是因为喜欢,绝无想过今朝能有此一用。 这场小小风波算是过去了,皇帝的眼神也没有再瞟过来,反而在孙承泽、杨聪和一名五十多岁的新科进士身上移动,沈约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等待上头点出前三甲。 “第一名,杨聪,第二名,方向和,第三名孙承泽;......第六名,汪珉,第七名,沈约......”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沈约才略微抬起头来,嘉靖帝似不解气一般,直勾勾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太过诡异,直接又不加以掩饰,张孚敬只能将这名考生单独唤出来,“沈约。” 众目睽睽,沈约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列,嘉靖帝问他:“你是否满意自己的名次?”沈约勾着腰,“学生不敢。” 嘉靖帝指着杨聪,“他得了状元,你是否心有不甘?”沈约依旧回答:“学生不敢。” 说到杨聪,杨聪往前头走了几步,张孚敬顺势说道:“金榜题名,‘聪’字当改。”原来嘉靖帝名讳朱厚熜,张孚敬亦是本名张璁,为了避讳上讳,已于今年二月更名为孚敬。 杨聪低着头,“学生听令。” 皇帝看杨聪,“你是状元,朕赐你一字,宝儿,日后你就更名为杨宝儿吧。” 杨聪谢恩,“学生多谢圣上赐名。” 杨聪退后两步,这一小小插曲并没打断嘉靖帝对沈约的拷问,“朕问你,孙承泽与方向和皆不如你,为何他们一点榜眼一点探花,而你要居于第七?” 方向和就是那位年岁最长的进士,听旁人讲,方向和的儿孙都已经满堂了,独他一心科举取士,想要中了进士光宗耀祖。孙承泽是世袭的官勋,到他这一代,已经稀释得差不多了,他靠着一个世袭的勋位,出来科考,原本以为自己点中探花全靠本事,不想半道上又杀出个程咬金来。 说谁最紧张,绝对是孙承泽,他才能不如方向和,但他形貌优胜良多,于是方向和点榜眼,他点探花,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排位和选择。但此刻皇帝对沈约表现出超过一般的兴趣,沈约其人,背景如何,孙承泽想了半晌,倒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杨聪看了沈约一眼,想要上去解围,不想,嘉靖帝又说:“有时候进一步未必百尺竿头,退一步也未必没有前程锦绣,是你自己要的这个名次,求仁得仁,即是如此,那就这样罢。” 皇帝穿着轻袍,迤迤走了,张孚敬说:“金错刀,亡国字体也,天子见不得这个。” “诸位,这边走。”众人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离去,踏在九龙石板上,有风袭来,京城的风是干的,是硬的,是不带一丝温柔施舍和怜悯缱倦的。 沈约想起他的家乡,他是南直隶治下扬州人,那里山明水秀,常年细雨绵绵,这三月的天气,梨花都落了满地了。 汪珉一直很沉默,或许是他喜糊涂了,过于欢喜,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些甚么,也忘了大喜其实是该笑的。 另外就是郑业成,他就是毛纪的侄孙女婿,得了个第二十七名,众人都喁喁细语为沈约感到惋惜,只有郑业成,望着沈约,微微笑了。 5.任命文书 兵部下发任命书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这两个月里,沈约再没见过毛纪或者是霍韬,那两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沈约照常在翰林院帮助修编,听说是杨宝儿为他争取来的,这一回誊写书稿是有酬劳的,虽不是银钱,但却是一个月半石的米粮。 杨宝儿与方向和并着孙承泽照旧的惯例进了翰林院,杨宝儿是个从六品的编撰,方向和与孙承泽都是正七品,这已经是非常高的起点。在没有消息的这两个月里,沈约间或会后悔,同科的进士们都有了着落,有的吏部已经发来檄文,例如汪珉,他就被安排去山西大同下头的县当个县令。 或者还有更幸运的,被挑选去刑部或者户部,等去下头熬上几年,回来就直接能进六部了。沈约想事情的时候,手头上依旧在做事,这是他幼年养成的习惯,家里事物繁重,不容许他真的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在读书写字的时候,一般都是要兼顾着家里的杂活的。 沈家是祖传的工匠,沈约的爷爷和父亲都是石匠,他们在一块石板上刻字或者刻碑文,再有就是一些云纹雕刻,这些吃力却需要细致手段的玩意占据了沈约的整个童年。 沈父是个性格沉默死板的中年人,他常年与他的石头混在一起,空有一身力气,却一字不识。沈约的母亲嫌他穷苦,又不识情趣,便跟着一个外地来的商人跑了。春风十里扬州路,扬州约莫还是个小地方,母亲跑了还没三天,便被同乡的人瞧见,教人捉了回来。 淫.妇不是沉河就是烧死,沈约一直记得她母亲的样子,头发很长,到底有多长,就是她坐着梳妆的时候,她的头发能从头上一直盖到脚面去。女人被绑回来,沈约原本被锁在屋里,或许真的是母子连心吧,沈约在屋里又哭又闹,最后在里头声嘶力竭地哭晕了过去,沈约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嚎哭总算挽救回一个女人的生命。 沈氏族人商议,将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发卖了,卖到天边去,远远不见。从此沈约再也没见过他的母亲,那个头发浓密,眉眼很美的温柔女人。 沈约的父亲在第二年上娶了继母,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又生了很多子女,沈约便搬去与爷爷同住。爷爷捉着沈约的手,教他在石板上刻字,沈约的启蒙,便是在这一块块冷硬的石头上镌刻前行的。 “沈兄,你的任书来了”,杨宝儿已经穿上了翰林院修编的青袍,袍子外头的补子是雉鸡,他捏着一封文书进来,那模样比得了他自己的任书还要高兴,“沈兄,是兵部,是兵部发来的任书,你即日就可以去兵部报道了。” 诸位修编都过来道喜,沈穆也在其中,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穆的感慨并非空穴来风,他想起自己当年的廷试,以及当年廷试现场考过的那一道题,嘉靖帝登基改元的第一年,六月殿试,皇帝亲自出了一道题,题目是“追荣本生父母以何为宜”。 嘉靖帝名朱厚熜,出生在湖广安陆州的一个庄园里,他的父亲朱祐杬是成化皇帝的第四子,他的祖母则是成化皇帝的一名妃子。兴王朱祐杬的母亲邵贵妃年少时就被卖给太监,太监训练她写字和唱歌,然后把她当成礼物敬献给成化皇帝。兴王长大后封地湖广安陆,邵贵妃则留在了北京的宫殿里,成化皇帝早已薨去多年,等她的孙子继位成皇帝的时候,当年的贵妃娘娘已经退居浣衣局,成了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妇。 正德皇帝在他从南京返回北京的路上,在一次乘船游玩的过程中溺水,几乎淹死,此后身体情况恶化,次年四月病逝。正德皇帝病逝之后,他没有留下关于继位的明确指示,他身后的一切事情都交付给了他的大学士们。 在正德皇帝死前五天,内阁首辅杨廷和以皇帝的名义明令皇帝年幼的堂弟朱厚熜缩短他为父亲服丧的时间,并继承朱祐杬兴献王的爵位。正德皇帝死的当天,杨廷和请求太后懿旨,指定这个十三岁的孩子作为已故皇帝的合法继承人。 杨廷和的意思来源于《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这一条款,他说皇位应该传给兴王,因为他是弘治皇帝弟弟的独子,已故正德皇帝的堂弟。杨廷和并没有指出这条规定只适用于正妻的儿子,也没有指出来,任何曲解其意的解释都要被斩首。 《皇明祖训》的原文如下:“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若奸臣弃嫡立庶,庶者必当守分勿动,遣信报嫡之当立者,务以嫡临君位。朝廷应即斩奸臣。其三年朝觐,并如前代。” 明代皇帝继位的历史里充满了叛逆和篡位,内阁首辅杨廷和要把这个年幼的孩子推上皇位,他致力削减已故皇帝亲信的势力,并且令一个由司礼监、勋贵、皇室、内阁和其他官员组成的代表团去湖广安陆迎接新帝,年轻的兴王接受了太后的诏书,在这一场与旧皇亲信的权力交锋中,杨廷和成功了。 嘉靖皇帝的年号出于《尚书》中的一段话,“无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大小,无时或怨。”‘嘉靖’一词表示对新皇帝及其朝廷的期望。 嘉靖帝继位之后的第三天,他派人护送他的母亲从安陆来到北京,到达通州的时候,这名妇人听说自己将被当作王妃而不是皇后,她的儿子会唤她叔母,她拒绝入京,并威胁说自己要返回安陆。 礼部尚书毛澄给出意见,太后给出一道懿旨,说尊称皇帝的父亲、母亲和祖母以帝后的称号,朝廷被迫给出这种礼仪,这种礼仪又给予这位王妃最高的尊荣,嘉靖帝的母亲这才同意入宫。 嘉靖帝的母亲入宫之后,尽管她号称是皇后,但并未得到适用于皇后的礼节,弘治皇帝的皇后张太后仍然把嘉靖皇帝的母亲当作一般的皇妃看待,张太后的态度激怒了皇帝的母亲,也一样激怒了新登基的少年皇帝。 嘉靖帝登基之后的第五天,他令礼部提出适合他父亲大礼和称号的意见,大学士杨廷和指示礼部尚书给了两个先例作为回答,汉代定陶王和宋代濮王的继位。 汉成帝去世前两年,他指示自己的侄子定陶王继承他的世系,定陶王掌权之后便不顾朝臣反对,给予自己的家庭成员封号俸禄及其他恩惠。后头皇帝把他的两位祖先搬到更高的位置,并且建立家庙。从某方面来说,这只不过能证明皇帝最终能够为所欲为。 至于宋代,仁宗皇帝收养了赵曙,赵曙是濮王的第十三子,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远代子孙,后仁宗皇帝立他为太子,直至他继位,朝中关于他父母封号的争论又开始了。 宋代的高级官员们分成两个派系,一批人认为皇帝应该给他的父母封号,另一批人认为皇帝只应当承认他的世系。 明廷君臣关于这次争辩的重点在于王朝世系的合法继承和家族惯例的血统继承或过继继承,即是“统”和“嗣”的问题,大学士们认为继承某人的人应该是某人之子,这是家族惯例的一个基本原则。于是年幼的嘉靖帝必须把自己的父母当作叔婶对待,更应该把他的伯父伯母当作自己的父母对待。 嘉靖元年二月,皇帝母亲的宫殿院落里发生了一场起因不明的大火,杨廷和将这场事故看作是先祖对祭祀的不满,因为火是主宰所有礼仪事物的自然力。大火之后,杨廷和逼迫嘉靖皇帝撤销了他父亲和母亲的帝、后称号。 同年六月,国家更改嘉靖年号的第一年的廷试现场,皇帝出了一道题,“追荣本生父母以何为宜”。在廷试现场出这样的题目,皇帝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诱导出学生们对于他立场的支持,他一直为亲生父母谋求创立礼仪的支持。 对皇帝荣追自己亲生父母的意图给予明目张胆的支持,就是对内阁大学士们主张的反驳,杨廷和巩固扩张大学士们的权限,皇帝被绑住手脚,当年没有一个文章的作者敢于反驳大学士们的主张。 沈穆想得通其中的关窍,于是作了一篇与皇帝意愿背道而驰的文章,这篇文章却暗合了当时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心意。 杨廷和对沈穆满意了,在新帝根基不稳的时候,强势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点了沈穆出来做状元,从当时的情况来说,沈穆不是不得意的。但他想不到的是,仅仅两年之后,杨廷和就致仕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就这么从嘉靖朝的政治舞台中退了出去。 没有了杨廷和,嘉靖帝也想不起来沈穆这个人了。或许也能想得起来,但想起的时候,大多数的情绪都是对当时年少势单力薄的无奈,以及对这些个站错队的趋炎附势的小人的愤恨吧。 君权与相权,孰重孰轻,若是让现在的沈穆去选,他应该不会有太多的考虑,君为臣纲。但换做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让他去为根基不稳的嘉靖帝摇旗呐喊,碍首辅大人的眼,他是万万不敢的。 再说了,就算他当年甘愿勇为少年天子的马前卒,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官场熬过三年呢,毕竟杨廷和与嘉靖皇帝的拉锯战持续了三年,这三年里,皇帝都是无可奈何的,换做他,估计下了廷试的第三天就要与仕途这个词永诀了。 不管怎样,现在他还苟延残喘着,不得不说是帝王仁慈。若真的有一日天子一朝兴起,想来个秋后算账,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沈穆心道,活着吧,活着有梦,活着有酒,活着才值得他衷心庆贺。杨廷和放过他,嘉靖帝忘了他,那样才有长长的一辈子呢。 6.英姿勃发 “沈兄,兵部是个好地方,我记得庞瑄就是因为他有个远房舅舅在兵部做承事郎,他便不能去了,他要回避的。”杨宝儿拿着文书,说:“沈兄家中无人在朝做官,也毋须回避,这就速速去报道吧。” 杨宝儿将沈约往外推,“字快些停下,别写了,趁着太阳没落山,这就紧着去报道吧。” 杨宝儿那模样,生怕沈约因迟了时辰就被兵部退回的样子,他步履匆匆,惹得周围人都发笑,沈穆也说:“这就去吧,兵部不比翰林院,他们喜欢积极些的人。” 这话讲得就很有技巧了,翰林院都养着一些什么人,写写文章,打打嘴杖之人,兵部的调令一出,就是天南海北的疾走,可就没甚么闲日好度了。 沈约站起来,朝众人揖手,又冲翰林院掌事鞠了一躬,他是个勤恳的年轻人,大家对于他的印象都不坏,掌事伸手扶他,说:“上个月发米半石,这个月过了大半,依旧发你半石,这就拿去吧。” 有人将米提上来,掌事道:“去吧,日头斜了,别误了时辰。” 沈约提着一袋米,脚步坚定地往外走,一人从旁处蹿出来,那人扶着腰,“正巧,我要去街上看大夫,我家里有车,载你一程吧。” 舒芬捂着腰,他在月头的时候结束病假,回来接着工作,舒家的马车就停在翰林院旁边的巷子里,小厮迎过来,舒芬指示小厮将米搬上马车,沈约原没见过舒芬,他过来翰林院协助誊写的时候,舒芬已经因为触怒皇帝而被杖责回家休养了。 两人算得上初次见面,沈约正要道句多谢,就听舒芬说:“上车再说,有几句话交代给你。” 舒芬用非常缓慢的速度爬上马车,沈约见他模样,以为他是个重病之人,伸手要去扶他,里头说:“你自己上来,不用扶他。” 沈约上车之后才发现,霍韬也在车里,这位年轻的国公爷正在吃点心,他端着一盘子小方糕,吃得起劲,沈约一见这种小方糕,便觉得这是扬州大厨做的。 “喏,吃点儿”,霍韬将盘子递过来,说:“沈约,扬州人,正德二年三月里生的,”霍韬掐着手指,“这么说来,你今年二十四岁了。” “正是,学生今年三月里足满二十四。”沈约捧着碟子,一口没吃。 “嗯,三月二十三生的。”舒芬道:“吃,你吃啊,你不是扬州人吗,不爱吃这个?”说着,还连塞了两块进自己嘴里。 霍韬道:“朝里的规矩你应该也知道,有亲戚关系的是不能在一起做官的,所有当官的都不能在自己的出生地当官管事,所以你这去处,他们也是研究了很久,任书来得慢了点,有点耽误你了。” “学生不敢。” 霍韬翘起一条腿,又扯了扯袍子,说:“不过也谈不上甚么耽误不耽误,只要不是军机大事,就谈不上耽误。” 舒芬在一旁起哄,“甚么军机大事,你不就是等着马世远滚去宁波,让他陪着一块儿去吗?”舒芬又捻起一块小方糕,说:“这回兵部要派人去浙江沿海督战,那边有流寇海盗,马家的要去,你的任务就是千万别让他立功,别让他一年斩杀千百个人头回来,到时候制都制不住了。” 舒芬拍沈约一下,“你机灵点,我叔叔说你挺机灵的,在廷试上,生生把自己从第一名的位置扯下来,虽说不是不露痕迹,但也很有胆量,最后也算是有惊无险了。嘿,好样的啊!” 舒芬的叔叔就是舒大春,礼部侍郎,三月一日廷试当日就在大殿上一直看着,对于沈约的表现,他一直是赞誉有加。 沈约颔首,“大人谬赞。” 霍韬叹口气,“别甚么谬赞不谬赞了,你收拾收拾跟着去浙江吧,马世远的一举一动你都盯紧了,他要是和贼首敌寇勾结就最好了,你寻个机会,把他给办了。哦,我的意思是,不要给他机会立功,让他一直碌碌无为是最好的,至于别的,你自己看着办。” 里头霍韬和舒芬交错着吩咐了几句,外头马车已经晃到了兵部门口,霍韬说:“下去吧,这米我给你送家去,进了兵部,机灵点,这里可不是翰林院。” 沈约携着任命书进了兵部大门,他文弱清瘦的身影甫一出现的时候,就有人喊:“咱们新任的主事来了!” 兵部职方司主事,从六品衔,沈约吸一口气,这里就是他宦途的起点,他要爬得更高,更高。 接引的人是兵部职方清吏司的员外郎,姓赵,赵员外郎说:“职方司掌各省舆图,武官赏罚,考验功过,我们主要是协助郎中掌章缮事,至于其他文章,皆有胥吏照管。” 舒芬方才已经解释过了,为何沈约进来就是从六品衔,因为职方清吏司没有甚么油水,老滑的人都不愿意进来,有点门路的,又都往五军都督府去了,兵部空有个调兵的名头,领兵的实权却掌握在五军都督府手里,所以兵部这职方司,留下的都是一拨老油子或者是纯粹野心勃勃等待时机想干大事的人。 赵员外郎同沈约粗粗说了几句,正要详细分工的时候,又有人过来同赵员外郎耳语了几句,姓赵的员外郎侧目,后又领着沈约往里头走,说:“侍郎大人在里头,他有事交代你。” 沈约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暮了,外头已经空了,巡夜的胥吏都出来了,见到他,“沈大人,您还没走啊?” 沈约回了个笑容,“这就走了。” 是啊,这就走了,明日一早,东城门口,随行出发。沈约的额角有些微微跳动,他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早,就在这个五月里,他就要随行前往浙江沿海督战了。 这样的旅途既新奇又冒险,胥吏手里的灯笼明亮,沈约恍惚觉得他希望的大红袍就在前方,又忽然心慌,自己会不会将命丢在那片未知的海域里。 对于浙江沿海来说,今年是很有说头的一年,因为今年海盗头子赖苞被捕了。赖苞是这一片海域出了名的难缠户,说他是个海盗,他也不是穷凶极恶那种,他喜欢和日本家族做生意,然后回来强买强卖,或者帮着日本家族做事,但他通常里不袭击平民,只会打劫富户。 “听这片的老人讲,赖苞原先也是个良民,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十年前就突然出门当海盗去了。嘿,我这可都是听说的,真假不辨,大家听听就好。”说话的是米千里,是宁波卫所的一个低级提调官。 “我怎么听人说,巡抚大人被调走就是因为这赖苞,上头嫌咱们的巡抚大人抓不到人,便把他召回去了。” “嘿,不是我说,这回要不是咱们兄弟出生入死,那赖苞能这么乖乖的束手就擒,他还不是早跑回海上去了?瞧他那船,船坚炮利的,那上头可绑着两门佛郎机,乖乖,两门大佛郎机,听说他是去广东那边找葡萄牙人买的。” 说起赖苞,大家还心有余悸,这回领头抓人的是游击将军戚英姿,戚英姿是个女人,这会子正盘着腿坐在矮桌边上剔牙呢。戚将军这回立了功,生擒了赖苞,她着人埋伏在水里,又使计将赖苞船上的炮给堵了,赖苞情急之下往水里跳,水底下又有埋伏,这回才算是天罗地网,无处逃生。 “将军,这回您能升个参将吗,我瞧您这回功劳挺大,人巡抚都捉不住的赖苞,您给捉了,可不是功劳大着呢!”说话的是齐大有,他是个老赖皮子,今年都五十有三了,世袭的军户,家里只有三个女儿,他舍不得女儿到军中来受苦,便一直在卫所里混着,不肯走。上头都说了,许他回家务农,耕种军田,他不走,他说丫头们受不得这种苦。 齐大有这话说出来,大家都鄙视他,因为他们领头的就是个女人,游击将军,戚英姿。听了齐大有的话,戚英姿咬着一管子麦穗,在嘴边抖了抖,“谁知道呢。” 是呀,谁知道呢,上头的心意,阴晴不定,说给你加官进爵,一句话的事,说撤了你的官,叫你滚回家种田,也是一句话的事。瞧那刚被召回的巡抚大人,不就是个活例吗? “我看没这么简单,搞不好咱们这一出是白干,差一点的,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刘若诚是个守备,低级的,指挥不动人的低阶守备,他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鸟铳大炮,就有一张嘴皮子和一个好脑子。“去的又不是只有咱们一个卫所,他们死的人多,我看到时候功劳要算他们身上。” “我呸!比谁家死的人多算甚么本事。”戚将军身子一翻,从土炕上坐起来,看那架势,活生生的鹞子打挺,女人将嘴里的麦穗一吐,“我告诉你们,功劳是要抢,但不是这么抢的,你们要是敢虚报咱们卫里的死亡人数,我跟你们没完!” 齐大有望着屋顶子,他说:“我年纪大了,也过不得几年,报我死了也好,总当个殉国。我家里还有几亩薄田,也不至饿死,我不死的话,还不知道能熬到甚么时候,我活到七十岁,也就是每年多领几石口粮而已。报我死了吧,我们多损失个人头,也好给大家请功。” 屋里霎时静默,齐大有是真心的,大家都知道,戚英姿也知道,但齐大有家里环境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宽裕,他家里是有两三亩田,但那都是盐田,不产粮食的。他几个女儿嫁的都不是甚么富贵之家,齐大有还有个瞎了眼的老母亲,就靠着他养活。军中虽说也不发个金山银山,但每年的粮食都是不少的,另外还时有补贴,就上一季补贴的‘妻粮’,每人都有十二石。十二石虽不说多,但也足够一家人吃上些日子了。 戚英姿扭开头,她想带着弟兄们往前冲,但不是以这种形式,不是以这种抛弃兄弟换取功名的卑鄙方式。齐大有确实年纪大了,比如这次围捕赖苞的行动,他就没有参加,他跑得不够快,行动也不如年轻人利索了。 “行了,闭嘴!别说了,你就好生生在卫里守着,有我在一天,你就在一天,我给你养老。”戚将军一脚跺在地上,“不说这个了,下个话题。” 齐幼林立马接话,“将军,上回咱们在赖苞船上摸到的东西,我都卖出去了,换了东西,不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是违反禁令的事儿,谁也不敢宣扬。朝廷三番五次下了禁止私自海上贸易的禁令,虽说大家都是当耳旁风,但戚英姿是不许他们四周高调胡咧咧的,这又不是甚么合法的光彩事情,冲谁去嚷嚷? “换了甚么?” “将军,你瞧,”齐幼林和顾师洋两人轻手轻脚摸出去,又提了十七八个篮子进来,年轻人灵活,东西一搬进来,就把门关上了。“喏,这是肉,野猪肉,我们专门去买的,还有澡豆,是香的,将军,我专门给你抓了一把。” 齐幼林将一捧纸包的澡豆子送上来,“将军,这是找波斯人换的,好东西,你闻一下,香得不得了。” 戚英姿瞥他,“你是说我臭?” 齐幼林蹙着眉,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有人接话:“他是想说,将军你该从头到脚好好洗洗了。” 众人笑成一片,屋里十八个人,东西都已经分配好了,一人一篮,篮子里有新鲜的一刀野猪肉,还有一只烤熟了的烧鸡,另有一贯钱,并着一壶酒。这是戚英姿建立下来的惯例,每回赢了仗,就分大家一点东西。 东西已经在这里,一人拿走一篮子,时间已经晚了,有人起哄,“走吧,咱们将军要洗澡了,别打扰人家洗澡找男人。” 众人笑着准备散了,轮到齐大有的时候,他没有要,戚英姿喝一声:“慢着。”齐大有转过身来,他真的是老了,这转身的功夫,都稍嫌迟缓。“将军,我......” 戚英姿弯腰将篮子递给他,“怎么的,还想我给你送家去啊?” 齐大有这回没参战,他不好意思分东西,他心里想深一层,别说这次,自己以后怕都是个拖后腿的了。哪里能回回躲在卫所里,兄弟们去出生入死,自己还恬不知耻分一杯羹呢。 戚英姿盯着他,有人拍他肩膀,“拿着吧,你该得的。” 刘若诚会说话,劝了几句,等齐大有抿嘴终于肯提东西走的时候,戚英姿叹口气,“想这么多做甚么,有吃就吃,有喝就喝,谁能奈他何。” 刘若诚笑,“人老了总会想得多一些的,有对死的恐惧,也有对生的眷恋。” 戚将军将袍子一拉,在矮榻上坐了,说:“找我有事?” “上面的任命快下来了。”刘若诚盯着戚英姿,“你别失望,是贝兆楹,他可能要升个参将。” “哦,这样啊”,戚英姿隔着靴子挠了挠痒,又觉得挠不到痒处,便力气大了些,那龇牙的样子,好像能捏死虱子。 刘若诚扯出个布袋子,他摆在桌上,“这是龙涎香,他们没舍得卖,特意给你留着的。” 龙涎只需凑近一闻,这馥郁香气便直往人心脾里蹿,女将军道:“赖苞那厮还真会享受,真他.妈的香。” “还有个东西,我没让他们知道,让他们知道了也不敢让他们拿去卖。”刘若诚叹口气,从怀里取出个物件,裹得严严实实,“你也小心了,别明天就捅出去了。” “甚么东西这么宝贝?” 这是一组白玉十二月令组配,就这豆大芝麻亮的灯光下,都能见它通透。戚英姿凑近了,“这是个甚么玩意儿,皇帝老子戴过的?” “虽不中,亦不远矣。”刘若诚摇头晃脑,又开始吊书袋子,“据考证,此物是当年朱温称帝时佩戴的组配,这一组白玉......” “砰!”戚英姿猛地一拍桌子,“他奶奶的,赖苞好大的胆子,他还想做皇帝不成?” 赖苞要是不被抓的话,在海上可不就是个土皇帝,他手底下有五十艘大船听他指挥,戚英姿握着拳头,刘若诚瞧她那样子,赶紧添一句:“上头就快来人了,咱们见机行事。” 7.初次相见 “将军,上头来人了!” 赵全脚下生风一般跑进来,“快,将军,上头的人来了!”赵全边喊边喘气,“贝兆楹那个狗.日的,明知道兵部的人今天到地方也不说,他奶奶的,现在人都到卫所门口了,就咱们卫所出丑,他们在一旁看笑话。” 戚英姿昨晚上睡的晚,这刻鲤鱼打挺一般从床上跃起来,赵全在门口喊:“快点的,人都来了,这会子都该进门了,将军,你快点!” 戚英姿一把长发上还沾着稻草,她将长发用布条简单束了一下,迅速往外头走,赵全跟在后头,说:“兵部的人,带着调令来的,说咱们卫所,还有其他三个卫所都归他们指挥,贝兆楹他们也在里头,你是没看见贝将军那脸色,垮得能滴水。” 赵全是个小灵通,他跟谁都好,跟自己卫所的兄弟们好,跟隔邻几个卫所的也都好,他是本地人,长大了就投军,是以这一片的年轻人,他几乎都认识。“将军,我跟你说,有个兵部的主事,长得可好看了......” 戚英姿扭头,“男的?” “男的,男的。”赵全忽地拍戚英姿肩膀一下,“将军,兄弟们都替你看好了,就他了。” 沈约初见戚英姿那回,一个女人风风火火从外堂闯进来,嘴里说道:“末将有失远迎,请诸位上峰恕罪。”那女人头发很长,用一根朱砂色的布条系着,她身影一晃,那股子长发就荡一下。 戚英姿是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武将比文官虚高一级,武将有正一品大将军,文官却只有正二品的九卿,六部尚书以及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及通政使司通政使。这么算起来,戚英姿还算得上是沈约的上级。 戚英姿踏步进来,又弯腰行礼的时候,沈约要起身向她回礼,他身侧的马世远倒是咳一咳,沈约一动,自己岂不是要跟着动。 马世远在京城都很少给人面子,到这东南沿海来,更是懒得跟人讲客气了,这刻道:“兵部来了命令,自即日起,宁波府十三卫所中四所听我指挥,我们四所要团结一心,抵制海盗倭寇。” 戚英姿略看了贝兆楹一眼,贝兆楹也是个游击将军,就是前几日与她一道活捉赖苞的那位。听说这次立功请封,兵部考核后会给他升官,不知道这回是不是连他的任命书也一道来了。 见马世远来势汹汹,戚英姿不言不语,贝兆楹就没有戚英姿这么客气,他狂放惯了,说简单一点,他上头有人。 马世远的手里握着兵部的调令,但贝兆楹不给他面子,因为浙江海事官员升调权握在南京兵部手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南京兵部叫兵部,北京的兵部,得加个行在,称为行在兵部。 马世远是北京那边来的关系户,自己则是南京那边的关系户,不说谁压过谁,叫贝兆楹多看马世远一眼,那也是不能的。贝兆楹懒得理会马世远,只叫马大人拿出北京兵部的调令,戚英姿在一旁站着,人家要干仗,她也是懒得理的。 戚英姿不肯站在马世远后面,也不肯站在贝兆楹旁边,便轻轻往后退了几步,正巧退到沈约身边去了,女将军眉目清晰,神态疏朗,许是刚刚起床之故,一双眼珠子黑黝黝亮晶晶的,多看她一眼,便发现她好像在笑。 沈约又看她,这回戚英姿不笑了,因为她也在看他。戚英姿心里想:谁长得很好看?哦,他呀,对,是不错,他刚刚是不是看我了,难道他看上我了? 戚英姿正了颜色,正要摆明观点,沈约眼珠子朝上动了动,戚英姿疑惑,“甚么?”手往头上一摸,原来头发上头还沾着一根被她压碎的稻草穗子。 女将军仰起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边贝兆楹和马世远之间已经掀起了暗涌,马家这位骑都尉说好听点是来督战的,说难听点,不就是来争权的?贝兆楹哼了一声,甚么也没说,径自走了。 戚英姿道:“两位大人,末将已经准备好给两位大人下榻的地方,就在这卫所后面,末将领两位大人去看看?” “不必了,我自己找个去处。”马世远初来就看了这卫所的环境,当真简陋得很,宁波府是个富庶地界,他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 马世远说:“我寻人另外赁个宅子,你们卫所将赁宅子的钱出了,至于他......”马世远看沈约一眼,沈约道:“不敢劳马大人费心,下官就住卫所。” “嗯。”马世远背着手,“这位大人姓沈,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你们好生看顾,到时候回京忘不了给你们请功。”说罢,马世远就迫不及待走了,这破败环境,待多一会儿都头疼。 人都走光了,戚英姿瞧沈约,“那......沈大人的行李呢,末将找人帮沈大人提行李?” “不敢劳烦将军。” 沈约也没甚么行李,他只得两件换洗衣服,另有半袋子米粮,那是翰林院发的,他离开京城,赁的房子也退了,便将这袋子米粮取了出来。 “沈大人不要客气。”戚英姿单手抱起那半石米粮,又腾出一只手抄起沈约的包袱,她说:“卫所条件不好,沈大人受累,但大家都是这么住的,这里头住了十多个小将,都是没成家的,沈大人有事都可以叫他们。哦,还有我,我不住里头,我家在村子里,我是本地人,家里原先都是打渔的,家不远,也欢迎沈大人随时去做客。” 女人徒手抄起半石米的样子一点也不见吃力,沈约跟在她后头,几次想要帮忙,戚英姿毫无察觉,等穿过了前堂,到了后院,她指着正中间那一间屋子说:“沈大人住这里,我叫他们专程布置过了,里头澡盆子马桶毛巾都有,沈大人进去看看吧。” 戚英姿用提着包袱的那只手推开房门,她站在门口,“沈大人?” 沈约有点不好意思,虽说她是军人,讲究与子同袍,但她好歹也是个女子,沈约只抬脚走了两步,便又定住了。 戚英姿回头望他,“怎么了,沈大人,你是不是想方便?” 沈约正想着怎么和她说,外头就传来声响,“将军,不好啦,萧家被抢了!” 赵全和齐大有进来,说:“坏事了,一群人将萧家抢了,我们的人知道的时候,萧家的房子都被烧了,现在兄弟们都去了,将军,你也去......” 赵全原本开着嗓子,这回一瞧见沈约,又见戚英姿站在人家屋子门口,便用肩膀耸了齐大有一下,“哦,也不是很紧急,抢都抢完了,没事,没事。” 齐大有也是有眼力见儿的人,跟着附和,“对,没事,没事,这事不急,不急。” 戚英姿蹙眉,萧家被抢了,怎么不急?她还想再问几句,那两人就争先恐后走了,齐大有这时候的脚步也是蛮利索的。 戚英姿搁下东西,拍了拍袖子,“沈大人,军中有事,我去看看,沈大人请自便。”戚英姿跨出门槛,大步往外头走,又忽然想起甚么,“哦,您的午饭我着人给您送来,您......” “我同将军一道去。” “嗯?”戚英姿侧目。 沈约道:“我同将军一道去看看。” 萧家是当地大户人家,萧家有一个大学士在嘉靖朝任官,宁波萧园则是萧大学士弟弟的产业,沈约路上听赵全介绍了几句,等戚英姿急忙忙带人往萧园冲的时候,沈约道:“戚将军稍慢,约有话要说。” “有话就说,有屁就......”戚英姿扭头,见到沈约温柔的脸,立马放缓了语气。女将军送上一副笑脸,“不知沈大人有什么话要说?” 沈约道:“听赵统领介绍,萧家被洗劫,好像不是海盗所为。” 戚英姿看赵全,“你说的?” “我......那个......”赵全支支吾吾。沈约道:“戚将军,萧家如果是被仇家寻仇,或者是被其他商人报复,这类事情该归属宁波府衙管辖,绝不该将军参与其中。我朝的武将没有权利干涉......” 沈约有一大肚子的大道理,戚英姿睃他一眼,沈大人也正看着她,“除非戚将军还能给出别的解释,约洗耳恭听。” “咳”,戚英姿不自在地扭开头,本想哄一哄骗一骗就算了,可这新来的兵部主事好像不吃这一套啊。戚英姿撸一下自己的长发,沈约道:“戚将军不说的话,约只好如实向马大人汇报了。” 戚英姿和沈约之间暗战了几个来回,赵全想要插嘴,齐大有将赵全往边上一拉,两人往路边上去了。沈约眉目精细,戚英姿瞧他,心道,这大太阳底下看他,真是经看,跟工笔画似的,人家是江山如画,这人也长成了一幅画。 戚英姿的眼神在沈约身上打了好几个转儿,沈约也好脾气,任由她打转儿,末了,才问一句:“戚将军的说辞想好了吗?” “没。”等说了没有,戚英姿才发现自己又被诈了,她仰起头,“沈大人多心了,哪有甚么说辞,末将对朝廷一片忠心赤胆,绝不会哄骗上峰,沈大人千万不要误会末将。” 戚英姿说谎的时候,脸会不自觉泛红,她一张脸从脸颊红到耳朵根底,沈约也不点破,只道:“既是如此,那约只好向马大人陈情此事,因此事涉及在朝中为官的萧大学士,事关重大,约只好请示马大人做主。” 初夏午后,烈日之下,戚英姿的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她看赵全齐大有,“都给我滚过来,跑那么远做甚么?” 沈约颇有耐性,戚英姿并非世故奸猾之人,这个女将军,一点子事情都写在脸上。赵全与齐大有慢悠悠挪过来,戚英姿踢赵全一脚,“事是你惹出来的,你说,你自己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全抠了抠头顶,“那我说了啊。” “说。” “其实也没甚么,就是萧家仗着上头有人,萧园管事的说他们大伯是朝廷的大学士,便仗着萧大学士的名头和海上的人做生意。” “海上生意?”沈约蹙眉。 赵全道:“沈大人有所不知,海上做生意的不止一家,几乎当地有权有势的人家都和海上的人做过生意,萧家就是,他们主要是出口瓷器和纸张,再从海盗手里买香料,萧家有钱到甚么程度,他们在杭州府和南直隶都有个香坊,叫甚么‘檀宫’。” “南直隶的香坊大大有名,听说咱们整个南边的香料都是南京檀宫散出去的,因萧家生意做的大,海上的人都想和萧家合作。” 戚英姿道:“赖苞就是萧家的主顾之一,他们一个在海上和日本家族打交道,一个在岸上和江南豪富们做交易,一海上,一陆上,两家人承包了浙江这一片的海上贸易。” 9.夜半歌声 《淳化秘阁法帖》是北宋年间汇集历代术法珍品的一本成书,戚英姿拿回来的是一套宋拓本,阁帖共分十卷,沈约打开首卷,第一卷乃为帝王书法贴,沈约一卷一卷看下去,有些入了迷。 “咚咚”,有人在外头敲门,沈约听见戚英姿的声音,“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内心里就觉得我们与那些海盗无异,但我不偷不抢人家的东西,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倭寇强抢了我们的,不是我们抢了他们的。 你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的情况,这里的上官都是需要打点的,不说远处,就说那个马大人,他一来就去给宁波府的镇守太监送了一万两的银子。” 女人在外头轻言细语,沈约心下一动,他起身开门,却见戚英姿在他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背对着他,犹自一人絮絮叨叨,“我总归不是想害你,你我无冤无仇,我听人说你是今年的新科进士,那你要是想敬献上峰的话,多攒些家当也是好的。你们读书人,嫌金子腥,嫌银子臭,嫌丝帛俗,我是听刘若诚说这套书是个好东西我才......” 等听闻沈约在后头叹气,戚英姿才扭过头来,屋内油灯昏暗,两人的脸都在光影里朦朦胧胧,沈约道:“外头都散了?” “嗯,他们吃好了,都回家去了。”戚英姿起身,沈约这才瞧见她手里还端着两个碗,“这是给你留的汤,这个是肉,你吃吧,吃了早些休息。” 女将军端着碗,沈约想说点甚么,又甚么都没说出口。戚英姿道:“我也回家去了,你有甚么事情可以同刘若诚说,还有米千里,他们都是单身汉,你们男人的问题,也可以找他们解决。” “男人的问题?” “是啊,东城有条花街,高档的妓馆子、低等的娼.寮子,貌美的花魁,便宜的少女,那里都有。刘若诚他们都很熟悉,沈大人不要客气。” 戚英姿说得坦然无比,沈约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蹙,他嘴角动了动,女将军说:“没事的,沈大人不要害羞,你们这些没成家的单身汉总是有需要的,不要害羞。” 许是烧到了油,屋里的油灯‘砰’地炸了一下,灯火猛地一亮,沈约又瞧见戚英姿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她的眼神既不狡诈也不伪善,倒透着一股子情真意切的规劝劲儿。 “好了,那个......”沈约要终结这个话题,戚英姿摆摆手,“我走啦。”沈约从屋内将油灯提出来,给她照亮,女人道:“不用,我认得路,闭着眼睛都能......”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凌乱,惹残烟......” 戚英姿扭头,“沈大人,你听见没有,有什么秋天,什么黄烟?是不是有人在?” “有人在唱歌。”沈约道:“戚氏。” “甚么?沈大人叫我?”戚英姿说:“做什么要叫我戚氏,我有名字的,我叫......” “正蝉吟败叶,蜇响衰草,相应喧喧。”这唱歌的声音愈发近了。 戚英姿道:“到底搞甚么名堂,半夜里唱甚么歌,有甚么歌不能白天唱?” 沈约心道,有些歌儿还真的不能白天唱,那些夜里寻欢的花船,可不就是夜里唱歌。 歌声渐近,沈约听得真切,正是柳永柳三变的《戚氏》,那女人的声音勾魂萧索,唱了‘孤馆,度日如年’,又来唱‘水上的路程,念名利憔悴长萦绊’。 戚英姿往外头走,想驱逐外头唱歌的人,“唱甚么唱,到别处唱去。” 沈约当下提起屋内的油灯跟上,卫所门口果真躺着一女子,那女子被渔网罩着,身上竟不着寸.缕。沈约提着灯走近了,往下一照,马上挪开了眼睛。戚英姿摸了摸腰间的大刀,四处寻找唱歌的女人,“是谁在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地上的女子呼吸微弱,沈约道:“先救人。” 那唱歌的女人气息绵长,嗓音飘得极远,与地上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显见不是一个人,戚英姿扒开女人身上的渔网,她说:“灯呢,你照着点啊。” 沈约背对着她们提灯。戚英姿将灯拿过来,在女人身上仔细照了照,“腿脚被绳子绑过,手腕脚脖子都有勒痕,身上没有伤口,呼吸还算均匀,没事,死不了。” 说着,戚英姿将那女子扛起来,沈约侧着脸不敢瞧她们。戚英姿不矮,那女子身量也算高,在两人差不多高矮粗细的情况下,戚英姿又是单手将那女人抗在身上了。 沈约道:“将军,现在该如何?” “让她在卫所先住下,我让米千里去和刘若诚住一间屋子,给她腾出一间来,万事都等她明日醒了再说。” 戚英姿手脚快,很快将那女子安顿了,她将那女子放上床,给她盖好被子睡觉,最后说:“我明日再来,给她带两身衣服过来,不过我也没啥好衣裳。算了,我叫刘若诚去买吧,他见过的女人多,最懂女人喜欢穿甚么了。” 戚英姿抓海盗忙了前半夜,后半夜又遇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沈约老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偏偏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戚英姿眼睑下的乌青更重了,沈约提着灯一直在屋外等着,女人拍他一下,“睡去吧,我也要回家睡觉了。” 沿海的地界太阳升起得早,戚英姿一路往自己家里走,海面上已经隐隐有曙光了,她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心道:‘贝兆楹那个狗.日的,嘴上说着和京城来的这帮人不合,怎么还暗地里给马世远送银子?马世远给那阉人太监送了一万两,他可是给马世远送了两万两。哼,这些人!’ 戚英姿到了家,将嘴里那根狗尾巴草扔了,隔壁的佘奶奶已经起床生火,“英姿回来啦,早上蒸馒头,你过一会儿来吃。” “诶,我等会儿就来。” 戚英姿回了自己家,倒在床上,嘴里念叨:“哎,那个沈大人,看着倒是聪明,怎么做人傻乎乎的,马世远都去送东西,他怎么不去表示表示,将来在这地头上吃了亏,连个帮他说话的都没有。” 戚英姿念了几句,倒床就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太阳都正中了,隔壁的奶奶端着稀饭馒头进来,“睡迷糊了吧,来,吃饭。” 女人喝一口稀饭,手里抓着一个馒头,说:“多谢佘奶奶,我明天给你买好吃的,现在吃桂花糕涩口,咱们买桃花糕,现在的桃花都开了,开得正新鲜呢。” 隔壁的佘奶奶是个寡居的老妇人,她家也是世传的军户,丈夫去年死了,三个儿子战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在军中服役,一个在山西卫,另一个在南京当戍军。戚英姿从枕头下摸出一贯钱来,“喏,这是大庆托人带回来的,您拿着。” “大庆,他......他还好吧?”佘奶奶年纪大了,说话的声气都弱了,更不能似年轻人一般中气十足,“大庆,他,他有没有说他甚么时候能回来?” “蒙古人在边境骚.乱,大庆他走不开,等咱们打胜了仗,他就回来了。”戚英姿咬一口馒头,“奶奶,我吃饱了,我去卫所了,您歇会吧,我晚上再回来。” 戚英姿从箱子里拿了套衣裳,佘奶奶说:“我腌了些豆角萝卜,你拿去卫所给他们吃,前几日千里和全儿还来帮我补了墙角屋顶,你替我感谢他们。” “那都是他们该做的,您是我奶奶,还不就是他们奶奶,不用谢。” 佘奶奶将碗放进一个竹编的篮子,“里头还有新鲜的笋和馒头,你拿去给他们吃。” “嗯。”戚英姿回头,佘奶奶慢慢站起来,起身出去了。 戚英姿仰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卫所里刘若诚正指挥大家练兵,刘若诚是个读书人,兵书读的最多,米千里他们这些年轻人最喜欢和他在一起混,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总是特别受年轻人欢迎的。 不过齐大有和赵全这种老伙计对刘若诚的战法兵书之类的不感兴趣,他们认为战场上得真刀真枪相见,话说多了没用,敌人也不会坐下来和你谈兵法。 戚英姿提着篮子进去的时候,刘若诚见了她,说一句:“休息片刻,稍后再练。”众人一哄而散,刘若诚走上来,戚英姿将篮子递给他,“喏,佘奶奶做的,吃吧。” 刘若诚将馒头和腌菜递给赵全他们,自己留了一碗鲜笋,才拿起筷子,就听戚英姿说:“佘奶奶今天又问我大庆的事情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刘若诚刚刚拿起筷子,又放下筷子,他叹一口气,“咱们在这宁波府呆着,虽说认识几个人,但北边的情况完全不知道,大庆又在山西大同府,那边的情况谁知道呢,你还不如......” “嗯?” 刘若诚指着内院,“你去问问他,问问沈大人,他是北京兵部的人,消息无论如何也比咱们要灵通。咱们也不问多的,你就问问大庆是不是还在山西大同府,是不是还活着?” 是不是还活着。是啊,谁知道佘大庆是不是还活着,他已经有九年没有归家了,自从嘉靖二年征兵,他入伍去了山西当戍军,这九年里就没有消息。戚英姿给佘奶奶的花费都是她自己的钱,大庆走了九年,别说托人拿钱回来,就是连一封信都没有。 戚英姿起身,说:“那姑娘醒了没?” “还没,没听见动静。”两人往内院里走,就见一个女人在井边坐着,那女人头发很长,就这么坐着,头发一直盖到脚面去,她穿一件淡紫色的长裙,裙下是赤脚,莹白的脚踝斜在井口,暖风一吹,感觉风能把她吹到水井里面去。 “姑娘,别动!”刘若诚一喊,戚英姿就上前将那姑娘从井口沿上抱了下来,那女子很轻,戚英姿双手抱着她,好似感觉比昨日又轻了许多。那女子的紫色纱裙在井面上摆了一圈,戚英姿道:“有什么话好好说,千万不要轻生,使不得!” 戚英姿望着那姑娘的脸,那女子缓缓转过脸来,她生的极美,眉如远山,目色如黛,鼻子尖尖的,还有她的嘴,未涂脂粉也是一抹樱桃红色。戚英姿望着她侧脸,有些失神,心道,奶奶的,好标致的姑娘,比烟波楼的那两个花魁娘子童素光和江画屏还美得多。 “你......你先放我下来。”那女子开口了,戚英姿吸一口凉气,心道,声音也美,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人,美,真是美极了。 戚英姿放下她,说:“姑娘不要轻生,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哧哧,”那女子瞧戚英姿,目光又落在台阶之上,戚英姿跟着瞧过去,却见沈约也站在那处。 “咳”,戚英姿低声咳嗽,“那个,我是怕你轻生,你莫要想不开,万事都好商量。”那女子赤着脚,看了刘若诚一眼,“衣裳是你送来的吧,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 刘若诚揪着自己的衣袍,“味道,我身上甚么味道?” 那女子张开双眼,笑嘻嘻的,“我认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味道。”这一个照面,刘若诚心中一惊,瞬间掀起惊涛骇浪,这女子妖媚,有祸国之姿,并且...... 刘若诚看清了这女子的长相,沈约也看清了,这女子的右眼是重瞳。重瞳,项羽楚霸王者,南唐后主李煜者,皆是重瞳。 刘若诚平了心潮,问一句:“敢问姑娘名字。” “湘灵,我叫白湘灵。”湘灵赤着脚,走到沈约面前看了一眼,走到刘若诚面前看了一眼,最后在戚英姿面前站定了,“我最喜欢你。” 戚英姿觉得好笑,她说:“是不是因为我抱了你?” 湘灵偏头,她生的一脸祸水相貌,偏偏神态自然纯真,“我就是喜欢你,最喜欢你。” 戚英姿看刘若诚,“你带湘灵去买双鞋,我有话同沈大人说。” 湘灵扭头看沈约,她说:“西北有浮云。” 湘灵随刘若诚出去了,戚英姿道:“她在说甚么?” 祸国美貌的女人,不知来历的妖姬,沈约心道,孔雀东南飞,西北有浮云。只不知究竟是因为西北有浮云,孔雀东南飞,还是孔雀东南飞以后,西北才有浮云? 沈约想得深了一层,瞧白湘灵的相貌和作风,浑不似汉人,她生得貌美,鼻梁高挺,倒像是个色目人。 这女子脚上有痕,昨日戚英姿说她是被捆绑所致,今日看起来,更像是佩戴脚环留下的痕迹,那她是苗族、罗罗族,或者是瑶族与百夷族都是有可能的。 沈约从白湘灵的相貌想到了朝廷对蛮夷的的教化问题,包括昨晚上那曲莫名其妙的歌声,沈约觉得线索千丝万缕,他却捉不住头绪。 “沈大人,我有话同你说。”戚英姿又喊一遍。 沈约回神,推开房门,“戚将军里面请吧。” 10.东南西北 沈约给戚英姿斟茶,“戚将军,戚将军?”戚英姿回神,“哦,你说。”沈约将杯子递给她,“喝茶。”男人望着女将军笑,“戚将军似乎有心事?” 戚英姿挠挠头,隔一会儿,又挠挠头,沈约觉得好笑,“此事很难开口?” “我......那个......” 戚英姿下定决心一般,她抬起头,“是这样的,住我家隔壁的佘奶奶,她有两个孙子,一个在山西大同府当戍军,另一个在南都。去年佘爷爷去世了,我找人送消息去南都,南京的小庆回来了,他说他收到消息就回来了。但是在山西的大庆没回来,他出门九年了,我也找人送消息去了大同,但是送消息的人说找不到大庆,我怕......” “你怕大庆不在了?” 戚英姿抿着嘴,“我有心理准备了,小庆说他也写过信去山西,但从来都没回音,我觉得......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大庆回来,我就是想知道,大庆是不是还活着,这样我也好跟佘奶奶有个交代。” 沈约看她一眼,“我同科的进士有一个去了山西大同府下面一个县当县令,若你想查大庆的信息的话,那你将他的籍贯姓名都写给我,我写信给我的同科,请他帮忙查询。” 戚英姿抬起头来,沈约见她表情严肃,不知她要做甚么,谁知女将军站直了,恭恭敬敬朝沈约鞠了个躬。沈约连忙扶她,“不可,不可,将军官品在下官之上,将军大礼,下官不敢当。”戚英姿道:“此后你就是我兄弟,是我们卫所所有人的兄弟,以后但凡有好东西,我们绝不会少了你一份。” 戚英姿拍着胸脯,又要行大礼,沈约连忙道:“将军不必多礼,约这就写信去大同。” 戚英姿扭头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细心地将房门掩上,沈约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山西大同府下面的县令汪珉,另一封则是用蜡加密,传给京城霍府的。 宁波卫所养的信鸽不错,戚英姿筛选了信鸽的品种,赵全甚至从几个色目人手里买来几只鹞子,鹞子传信快过信鸽,并且能在海上飞行,人去了海上,鹞子也能把人给找到。 霍韬在后院里逗孔雀,镇国公府富贵非常,就是那滇南的孔雀,霍府里头也养了三四只,下人拾了孔雀翎毛出来插瓶,霍韬指着那只最为年老毛衰的孔雀,说:“毛该理理了,尾巴都快断了。” 下人连忙将那只孔雀引至花园东南角,剪除断翅。霍韬读了沈约的信,道一句:“孔雀东南飞?” 霍国公爷要宴客,宴客地点就在霍家后园,翰林院编纂舒芬、太仆卿毛渠,还有今春殿试入翰林院的前三甲都来了,另外就是家里别院被烧的萧大学士。 锦衣卫百户马鸣衡马上将霍家后园里的情况告知嘉靖帝,不想皇帝陛下却耽于祈祷练功,没得功夫搭理他。道教大师邵元节最近在替皇帝炼制一种新药,“不死药”。这种药吃了能促进生育能力,嘉靖帝登基已有十年,他急于立嗣以保住自己的地位。 是以马鸣衡多次打霍韬的小报告,皇帝都无心理他,只一回,皇帝同最近晋为嫔妃的康嫔说,让马鸣衡少来叨扰他。 康嫔或许敲打过马鸣衡了,但正在上升期的人总是目中无人的,马鸣衡觉得自己的姊妹正得宠,康嫔自己却发现有点不对劲了。 霍韬在镇国公府里宴客,曲水流觞,标致的婢女们如云一样穿梭,舒芬抱着一盘子点心,道:“瞧咱们萧大学士那样子,眼睛都盯在人家身上挪不开了。” 霍韬低声笑:“宫里的小太监说皇帝有些日子没去康嫔那里了,康嫔着急,花钱贿赂邵天师,被邵天师点到皇帝跟前去了。” 舒芬塞一口小方糕进自己嘴里,“这就叫越急越乱,越急越错。” “原来国公爷与舒编撰躲在这个地方,二位可好生清闲。”来人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姓张,张千山。张千山有个妹妹,正是嘉靖帝的第二位皇后,张皇后。 张皇后的父亲也是锦衣卫,她在嘉靖五年进宫,嘉靖七年的时候,陈皇后怀孕,接着在十月里流产,不久就去世了。张氏在嘉靖八年被立为皇后,皇帝欣赏她的仪态,并且称赞她在大礼中的表现,当然,张氏的种种礼仪表现,都是针对皇帝的爱好而格外训练过的。 瞧见张千山,霍韬与舒芬都站起来,霍韬道:“国舅爷来了,怎么无声无息,好歹也要十六抬大轿抬着,十二个美女跟着才像话。” 张千山在霍韬身边坐了,舒芬给他倒茶,说:“好久都不见国舅爷,不知国舅爷最近都忙些甚么。” 张千山仰着头,“还能忙甚么,皇上忙着生孩子,咱们也都忙着求嗣,今年宫里又选了几个嫔,人人都忙着生孩子呢。” “哧哧”,霍韬笑出声来,“听闻邵天师给今上炼制了一种春.药,国舅爷不妨让皇后娘娘也服用几颗,增添房中效果。” 张千山道:“邵天师的药岂能给后宫妃嫔吃,就是要吃,也得等着圣上赏赐,哪里是想吃就能吃的。” 嘉靖帝成婚十年,十年间都无子,这一桩是皇帝的心病,焉知不是皇后的心病。说起这一桩,张千山就没了闲聊的心思,起身往别处去了。 霍韬瞧他背影,嗤一声:“愚昧。” 舒芬见人走了,接着端起盘子吃小方糕,“可不就是,就没见过谁吃药能吃出个孩子来的,要生孩子,还不如找个汉子来得爽快。” “闭嘴!”霍韬叱舒芬,“长点脑子,这话是你该说的吗,你要是有心,出去寻寻,寻个方士过来,炼上几幅好药,皇帝也就高兴了。” 舒芬撇嘴,“我又不是太上老君家的,我去哪里寻个方士过来?” “好了,不说这个了。”霍韬捻一块点心放进嘴里,“马世远去宁波,我越想越不放心,皇帝天天与一干嫔妃黏糊在一起,保不齐哪个就有了身孕。” 舒芬抬头,“马氏她?” “嘘!”霍韬望着张千山,“张皇后是个没用的,内不能分宠,外不能干政,张家是皇后的母家,竟然被马氏一个嫔压着,当真是中看不中用。” “沈约他不是正跟着马世远吗?” “沈约需要机会,至于机会。”霍韬的眼珠子落在今年的新科进士前三甲身上。 舒芬终于不吃了,他将盘子搁在桌上,“甚么意思,你又看上谁了?” “成吉思汗死了,蒙古又出了个巴图蒙克,嘉靖三年,巴图蒙克死了,可蒙古人又死灰复燃了。” 霍韬坐在一张能摇动的紫檀木椅上,“都是命啊,蒙古人天性就刚强,巴图蒙克想成为蒙古的王,可偏偏名不正言不顺,他再怎么能征善战,还是因僭越名誉想妄称可汗而被干掉了。你说,这世界上名正言顺是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嘉靖九年,大同戍军叛乱,因为这个地区遭受了一次蒙古骑兵的袭击,蒙古骑兵人数达六万人之众。新上任的总兵监督兵士们修建战壕和其他的防御工事,以增强北边的防御线。 叛乱的起因是件小事,监督工程的军官提出要求,要求官兵们休息一天,但总兵大人拒绝了这个要求。于是士兵们被煽动,军官唆使他们洗劫大同,一天之后,士兵们在黎明时分散去。 兵变之后,山西巡抚被事端吓住,他上报朝廷说总兵激变了部队,并且总兵已经在兵变中被杀。巡抚的奏章送上朝廷,朝廷指责他与叛乱士兵相互勾结。 再回溯过去,朝廷发现这支部队在嘉靖二年的时候也曾经叛乱,当时明廷给了每个士兵三两银子,安抚士兵,并予以赦免。 这回大学士张璁也就是张孚敬给出建议,建议朝廷派一个总督过去扑灭叛乱者。但大学士夏言发现皇帝并不是真的想军事解决,于是提出宽大处理。 礼部侍郎舒大春便提出建议,斩杀领头叛乱者,对余下官兵宽大处理,夏言支持礼部侍郎的建议。皇帝同意了这一场宽大赦免,他在结论中说:“岂非官多事扰乎?” “愚蠢,都是愚蠢,有钱才有权,谁不缺钱,谁不爱钱,户部爱钱,皇帝爱钱,太监爱钱,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钱。能用钱解决的,何必还用人去扑灭呢?” 霍韬翘着腿,仰着头道:“西北有浮云,我看西北是又缺钱了,每回蒙古人过来就像一阵风,风刮过后山西就缺钱,缺钱就兵变。至于兵变了之后,还是要用钱去安抚。” 霍韬将头伸过来,低声道:“这就是我们仁慈宽厚的皇帝,一个从身份上就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 霍韬不知是不是喝醉了,还是时时被朝廷要钱心有怨言,舒芬架着他,穿过后花园,“咱们国公爷醉了,方才宴席上喝醉了,各位接着赏花,赏花。” 舒芬低声道:“你再说一次这样的话,霍家的钱你一个子儿都花不出去了,以后镇国公就是个死人,死翘翘的死人。” 霍韬蜷在他的鹅毛铺就的大床上,“沈约说野有美人,我这就准备去东南沿海搜罗几个美人,咱们皇帝不是愁子嗣吗,我给他敬献几个身强力壮的助他生育,也好聊表咱们为人臣子的一片衷心啊!” 11.野有美人 霍家还没消息,汪珉的信先到了,汪珉在信中先说了点趣闻,趣闻是关于他们新科榜眼方向和的。原因为山西大同府就是方向和的家乡,这里有很多人都认识那位老举人。方向和自从过了乡试,每三年都去参加会试,但多年落选,过不了会试的举人不能当官,方向和便在他们当地的太学里进修,随时准备参加下一轮三年一次的会试。是以当地的大人小孩都拿老举人方向和说事,直到今年榜眼方向和进了翰林院观政,才算平息了大家口中的特异独行。 说了点闲话,汪珉又开始介绍山西大同府的人文风情,他是这么说的:“华北和蒙古南部近一年已经很少下雨,我来山西两个月有余,亦是鲜少见雨,雨水影响庄稼收成,长此下去,恐山西亦会大旱。并且因蒙古草原干旱,他们的俺答要求与大明互市,蒙古予以大明茶、锡器、草药与一些精致的手工织品,以换取我们的粮食和其他物资,朝廷不允。 再者,沈兄托我查询之人,姓佘名大庆,我已托付我们县衙的执笔师爷前去打听,该师爷是大同本地人,并且有一好友在大同戍军中任职,我将佘大庆的年龄和籍贯给他,约七日之后,他给我回复,说目前大同戍军中并无佘大庆这一人。” “沈兄交付之事,珉不敢怠慢,便另寻了大同府卫所的一个提调官,他也回复我同样的消息,说大同戍军里并无此人。兄所托之事,珉自当尽力而为,只是这大同府军类繁多,或许佘大庆并不在大同戍军这一支部队里。若珉查得此人,必当来信告知。若兄肯定佘大庆供职于大同府戍军一列,如今又查无此人,我恐......” “沈大人,沈大人,”米千里在外头敲门,“沈大人,吃饭了。” 沈约收起信,折入袖中,如今卫所里来了个女人,大家练兵都积极些,毕竟男人在女人面前是最有表现力和冲劲的,所谓美人爱英雄,谁不想在美人面前当个英雄呢。 白湘灵爱打赤脚,即使刘若诚领她去买了鞋子,她也整日里赤着一双脚,戚英姿奈不得她何,只得吩咐刘若诚和米千里将卫所内院打扫的干净些,不要让湘灵踩了石头瓦片之类的东西。 每当戚英姿吩咐大家的时候,白湘灵就在井边上坐着,她一腿翘在井沿上,一脚低垂,若是大家都忙活的时候,她就在井边上晃脚,或者自己在一边唱歌。 每回戚英姿见她坐在井口,便伸手将她抱下来,湘灵勾着戚英姿的脖子,笑嘻嘻的。戚英姿抱得多了,大家都说戚将军没法子嫁人了,湘灵也没法子嫁人了,没哪个男人要她们了。 刘若诚只觉得湘灵举止奇怪,直到某一回戚英姿从街上带回来两个铃铛,湘灵非要拿去,她用金线编制成细绳,串了两个铃铛上去,系在脚上。此后每天大家都能见到一个穿紫色纱裙的女子在井边走圈圈,那铃铛系在她光洁的脚踝上,白皮肤金丝线,混着铃铛清脆的声音,夺目极了。 白湘灵又在井边坐着,刘若诚招呼吃饭,正巧戚英姿从外头进来,瞧见湘灵举动,一句话不说,伸手便去抱她,湘灵蜷在戚英姿怀里,吱吱地笑。 沈约开门出来,正巧见到这一幕,湘灵看见他,说:“沈大人今天收信了,我看见鸽子了。” 沈约觉得白湘灵这个异族女子有些邪气,他收信了不假,但不是信鸽传回来的,当日他用信鸽给汪珉去信,但汪珉要查勘佘大庆的情况,耗费时日,是以早早将信鸽放回来了。今日的信,是汪珉通过驿站寄来的。白湘灵这一嘴,纯属胡说。 “沈大人,有大庆消息了吗?” 果然,白湘灵的话引来了戚英姿的注意,她将白湘灵抱到椅子上坐下了,这一刻走到沈约跟前,抬头看他。 沈约从台阶上走下来两步,回道:“还没有,找人须费些时日。” 戚英姿点头,“是的,我不急,我们都不急,不急。”女将军送上个笑脸,“来,吃饭吧,今天是海螺和虾,白灼的虾,沈大人这边坐。” 沈约过去很少吃海鲜,一则他生在扬州,二则他家里情况不是很好,能吃饱饭已属不易,更不必说甚么今日是吃鱼还是吃虾了。戚英姿装了一碗饭给沈约,她观察过很多次了,沈约喜欢吃鱼,尤其是多宝,他也喜欢吃虾,蟹倒是一般般。 另外就是沈约不怎么吃肉,猪肉和牛肉吃得少,羊肉倒是能多吃几口。平日里吃饭,遇上鱼,他能多吃一碗,若是没有鱼只有肉的话,他只吃一碗,并且是以青菜送饭。总的来说,沈约的口味很清淡,红烧肉狮子头那些都不怎么对他的口味。 湘灵端着碗,脚上的铃铛晃荡,戚英姿说:“夏日里可以不穿鞋,冬天可不能不穿,这里冷,海风吹起来,湿冷湿冷。” 湘灵不理会戚英姿,反倒盯着沈约看,她在看沈约的手,沈约的手自然很好看,骨节清瘦,手指修长,包括手腕,都是好看的。沈约对上湘灵的目光,他觉得她不是在看他的手,倒像是在看他的袖子。 沈约回看过去的时候,湘灵就将目光转开了,好像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三日之后,霍家的信也到了,霍韬只说了一件事,杨宝儿要来宁波了。 沈约一直想不明白的孔雀东南飞,这一刻,他好像有点想明白了。 嘉靖三年,杨廷和致仕,此后不久,张璁就联合桂萼排除异己,首先就是当时的首辅费宏,费宏讨厌他们,并且抑制当时还没改名的张璁参与内廷事物。 张璁想抵消费宏在内阁的影响力,就策划让杨一清回来,因为杨一清年迈资深,杨一清回来便接替了费宏的内阁首辅职位。杨一清起先愿意听从张璁和桂萼的意见,而张璁和桂萼也依靠杨一清在内阁中有了更大的影响。 嘉靖五年的时候,张璁开始在嘉靖帝面前说费宏的坏话,不过嘉靖帝喜欢费宏,不愿意听这些坏话。张璁锲而不舍,找到机会就说几句坏话。 嘉靖六年的时候,费宏离开了内阁,杨一清任内阁首辅,张璁与桂萼赶走了费宏,原以为杨一清会召唤他们,谁知杨一清坚持召唤大学士谢迁。张璁心有怨恨。 同时,有御史检举张璁和桂萼收受贿赂,张璁想报复,杨一清阻止。张璁开始上书诋毁杨一清,杨一清上书皇帝,祈求罢免。 半年之后,张璁入主内阁。 张璁一旦入主内阁,便开始清洗杨廷和的旧部势力,这次清洗从嘉靖六年末开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逮捕了杨廷和任命的西部边境指挥官陈九畴。 起因是陈九畴谎报军情,陈九畴说吐蕃速檀王满速儿在嘉靖二年死去了,但是当时明廷弄清满速儿还活着,桂萼便指责陈九畴虚报满速儿死亡的功劳。 陈九畴被贬谪边境,嘉靖帝怀疑西北边境所有官员串通一气,于是四十多名官员被贬职,唯独杨廷和没受影响。 嘉靖七年六月,杨廷和被判处死刑,但嘉靖帝免除了他的死刑,只是褫夺了他的官阶和特权,杨廷和被黜为平民。杨廷和的儿子杨慎,当时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也一道被贬谪去云南的一个卫所。杨家垮了。 张璁对杨廷和残余势力的清洗从嘉靖六年持续到嘉靖七年,嘉靖七年年末的时候,满速儿的麾下大将牙兰要求在大明避难,明廷允许了牙兰的请求。 明廷保护了牙兰之后,满速儿提出,如果明廷将牙兰交还给他,他便同意将哈密城还给明廷。同时满速儿请求明廷同意与吐蕃恢复互市,因为满速儿于嘉靖三年入侵甘州的时候,明廷与吐蕃的互市就中断了。 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谋求恢复互市,张璁和桂萼都支持恢复互市,但张璁的反对者认为大明宽恕吐蕃,对方应该向大明正式赔不是。若这样轻易答应满速儿的要求,则会助长西部游牧的傲慢气焰。 皇帝一边怀疑满速儿的诚意和意图,一边同意了他的请求,恢复了吐蕃贸易通贡的权利。因此,西边边境安定一些,朝廷才能腾出手来专门对付蒙古人。 当年的风波好像已经远去,至如今,杨廷和已经老死,桂萼也早已致仕还乡,但当时朝廷许多高级官员都被波及,而年限尚浅的低级官员几乎全部被褫夺官阶,贬为庶民。 霍韬说:“皇帝的心思都在蒙古人身上,他讨厌蒙古人。” 霍韬说的或许是对的,从嘉靖皇帝对安南的态度,以及对东南沿海的疏忽和怠慢来看,他确实不想挑起战争,唯一能让他出动军队以战争形势兵戈相见的只有蒙古人。 杨宝儿是天子门生,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他先入翰林,然后等着被赏识入内阁,如今的内阁首辅当然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于是杨宝儿也被派到东南沿海来了。 事情的引子就是萧大学士的别院被烧,这次事件又提醒了朝中的官员们,海盗需要治理,东南沿海当局也需要朝廷派遣官员去监督。 张孚敬很快就想到了翰林院中的新科状元郎杨宝儿,他是一颗好棋,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12.海定波宁 杨宝儿到来宁波差不多在半个月之后,当天戚英姿不在,贝兆楹领导的卫所和戚英姿的卫所联合练兵,南京兵部的任命书已经下来,贝兆楹升了参将。 每一名参将节制一名游击将军,恰巧戚英姿就是被贝兆楹节制的游击将军。事情已经成定局,贝兆楹与戚英姿是多年老熟人,两人一起在宁波卫已经共同战斗了有八年之久,贝兆楹的年纪更大些,他的父亲在正德朝就是一名武官,后来因贿赂了镇守浙江的边防太监,便缕立军功,直接调去了南都统领戍军。 等正德皇帝去世,贝兆楹父亲也在嘉靖三年去世,他死前依旧给自己儿子谋了个游击将军的职位。但人死事去,人死过去的关系也去了,贝兆楹这些年建树平平,近几年唯一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就是活捉赖苞这一件功劳。 赵全与齐大有在外头石凳子上盘腿坐着,一个说:“咱们将军亏了,功劳明明不是姓贝的一个人的,现在可好,咱们将军甚么都没捞到。” 齐大有年纪大,看事情更老道,“你懂个屁!咱们将军没钱,上头提拔了咱们将军,咱们将军也拿不出东西来孝敬。你想啊,贝兆楹这次能拿出两万两银子,他要是升了参将,下一年不得拿出五万两银子啊?升官发财,提拔咱们将军有甚么用,屁都没有,两袖空空。” 赵全摇头叹息,“可惜了,这次不升官,下次指不定甚么时候才有机会立功呢。” 齐大有道:“你还是没开窍,你想啊,贝兆楹是个庸才,庸才留在下头当游击将军,他能干啥?领兵防御打海盗,他样样都不行。唯独一桩行,就是会送钱。咱们将军就不同了,不升她的官,她还是能领军打仗,所以啊,升贝兆楹比升咱们将军有意义。哼,上头的人精着呢,打得一手好算盘。” 戚英姿从已经升官的贝兆楹的邸所出来,齐大有和赵全看见她,两人都跟在她身后。戚英姿垂着头,齐大有说:“受气了?” 赵全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咱们不如想想,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咱们是不是也学他,跟上面送个一万八千两银子的,咱们也好提个参将。” 升个参将自然是好的,参将是武官中的高级职位,通常参将还能谋个副总兵官,再往上面爬,就可以衔将军,当个制定战术的总指挥了。不过总兵官通常都镇守浙江或者广东沿海,有更高的职务。 贝兆楹有没有给戚英姿气受众人不知道,但赵全和齐大有都很清楚,这一万八千两银子不是说有就有的,贝兆楹的父亲在军中混迹多年,攒下不菲的家当。再说贝兆楹自己,他恐怕也不是廉洁昌明的,若是廉洁无比,怎么随手能拿出两万两银子来。 赵全说:“姓贝的这回不可能将家当全部都掏出来了,他一年尽忠,年年尽忠,他的这点孝敬是不能断的,但他这个狗.日的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贝兆楹的银子的确来路可疑,军中发多少钱又不是秘密,人人都心中有数。齐大有说:“我找几个兄弟盯着他,他但凡有不轨,咱们就把他举报了。一旦有实锤,咱们就把他从参将这个位置拉下来,看他还能风光几天。” 马世远给浙江的镇守太监送了一万两银子,贝兆楹暗地里给马世远送了两万两银子,他们都以为此事隐秘,殊不知太阳底下就没有新鲜事。马世远的贿赂是因为他初来乍到,想在宁波府扎稳脚跟,这点供奉就不能少。 至于贝兆楹与马世远的勾搭,就有点暗渡陈仓了,犹记马世远与沈约初到宁波府的时候,游击将军贝兆楹那副轻狂样子,外人看来,他们二人不合,摆在台面上的不合。 不过这种不合被当事人演绎得太轻佻和虚伪了,贝兆楹纵然不满意移权给马世远,但也不会表现得如此突出惹人关注。 再说马世远,他不肯住在卫所,要求单独出去赁个宅子,焉知他不是也想掩人耳目,搬出去才方便他行贿受贿啊。 抛开表面不和,事实上是马世远在贝兆楹的引荐下,成功搭上了浙江的镇守太监,贝兆楹在马世远的强烈推荐下,终于升成了参将。一环套一环,一锁扣一锁,等事成定局的时候,戚英姿甚么都没捞到。 回了卫所,米千里送上一张张单子,“将军,这是马都尉送来的,他说让咱们卫所承担这笔开销。” 单子上是一笔数,马世远到宁波一个月余,赁宅子的钱,预计一年三百两,再算米、粮、肉、茶叶、酒、鸡蛋、鹿肉和蔬菜的钱,合计是六百三十两,最后一项是蜡烛和木炭,他希望卫所能提供。末了,单子后头又添了一句,马大人爱吃乌龟,希望卫所能送几只新鲜的乌龟过去。 赵全瞧了单子,简直快被气笑了,“还乌龟,我看他自己就是个大乌龟。” 戚英姿捏着单子,“咱们卫所还有多少余钱?” “没有多少了,去年年底咱们卫里还有点盈余,今年上半年军田收成不好,卫所里还有二十八两银子,连着八十石大米。” 刘若诚拿着个账本子出来,“喏,花费都在这里,今年初杨秀的老娘去了,将军说要大办,就光丧葬这一项,咱们就花了十三两银子,八两银子买了副厚棺材。余下的......” 戚英姿说:“人死当然要厚葬,人家老娘生养他一场,杨秀跟着咱们出生入死,咱们总不能不给人家老娘送终,让人家老娘裹个席子就下葬吧。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那说的是咱们,说的不是人家老娘。” 戚英姿一屁股在木椅子上坐了,她朝内院看一眼,“沈大人呢?” “沈大人他跟马大人去看戍军练兵了。”刘若诚说:“贝将军升了参将,一早就派人下了帖子,说请沈大人去看他们练兵。” “嗯”,戚英姿挠挠头,捏着那单子,“咱们卫所的钱连个零头都不够,这怎么给?不给不行,给又给不起,你们说这怎么办?” 刘若诚在戚英姿旁边坐下,正要细说,米千里和杨秀就提着个大篓子进来了,“王八乌龟甲鱼老鳖,咱们晚上可以炖个三元及第汤。” 戚英姿瞅他们一眼,心道,还三元及第汤,明日连汤都喝不起了,只得海水给灌灌肚子。女将军摸摸鼻子,“把乌龟挑出来,给马大人送过去,他喜欢吃乌龟。剩下的王八绿豆,你们煮煮喝吧,当个两元及第就算了。” 杨秀放下篓子,说:“我今天早上好像看见日本人了,在码头,好像瞧见贝参将也在那里。” 戚英姿抬头,“日本人?” 杨秀点头,“错不了,我看得真真的,日本人藏在一艘渔船上,不是他们的大船,就是咱们渔民的那种小船,贝参将身边有几个箱子,有几个篓子,还有几个桶子,不知道里面装了甚么。日本人将东西运上船之后,贝参将就走了。” 杨秀是个年轻人,他的视力肯定不会老花,他说看清楚了,八成就是看实了。戚英姿捏着单子,说:“带人去把那渔船摘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抄了。” 杨秀道:“那人呢?” “谁?” “那些日本人啊。” 刘若诚笑,“谁说他们是日本人?他们敢承认吗?他们要是不承认的话,贝参将敢承认吗?私下和日本人接触交易,别说贝参将,就是贝总督也担待不起啊。” 杨秀和米千里出去了,刘若诚说:“此刻还少了一个人,咱们此刻就该把沈大人拉出来,让北京兵部的人看看咱们新上任的参将在做些甚么勾当。” “沈大人他不知事,别把他卷进来。” 刘若诚扭头看戚英姿,“将军,你想保护沈大人,可他又不是个孩子,他不需要你保护。再说了,你觉得他不知事,那是你以为的。他......” 刘若诚摇头,“天赐的良机,你这回心软的又不是时候。” 沈约随着马世远在海边上看贝兆楹操练兵团,贝兆楹自己没有下场,倒是在上头指挥士兵摆阵势,马世远在一个棚子下坐着,身边还有两个人在打伞打扇子,一个打伞,一个扇风。贝兆楹要安排人去给沈约打伞扇风,沈约只说:“多谢贝参将劳心,约自己来。” 贝兆楹又不是甚么名将,他的阵法平平无奇,操练也操练不出个甚么花儿来。或许他自己心里也有数,练兵到一半的时候,新上任的参将大人就说:“兵也没什么好看的,男人嘛,看男人有甚么好看的,一群糙汉子。马大人,沈大人,咱们不若去烟波楼看童素光跳舞,或者听江画屏唱歌儿?” 马世远当下一笑,“贝参将劳心,这就请吧。” 说起看女人,尤其是看花魁娘子,贝兆楹和马世远都是说走就走,沈约也只得跟着起身,下头的副将依旧在指挥兵士们不要停,几位大人从座位上离开,兵士们正好挑起长矛,那威风姿势,倒像是在为几位大人要大展雄姿前的迎风相送。 沈约生在扬州,十里烟花地,他绝不是第一次看章台柳巷,他七八岁的时候,就见过本家的叔叔带了扬州红楼的姑娘回家来,那姑娘穿一身碧色的绸裙,脚下是同色的鞋子,看起来标致极了。沈约当时多看了几眼,那姑娘还捏了他的脸,“哟,小哥儿生的好生俊俏。” 被烟花女子调笑,沈约从叔叔家奔回家中,打了井水就开始洗脸,他爷爷见了,不知道他是中了甚么邪。沈约心里清楚,那女子不怀好意,她的意思是,你将来要是无路可走了,还能去欢场做个小倌儿,卖个笑甚么的。 沈约性情敏感,人家多说一句,他能想到十句你没说出口的,他回想起那花姑娘的笑容,便愈发觉得她是那个意思。 烟波楼是这宁波府风月第一楼,太.祖皇帝改明州为宁波,即是取‘海定波宁’之意。而这烟波楼之所以叫烟波楼,则是取自‘日暮乡关何处是,江上烟波使人愁’。进得去烟波楼的人,都会忘了烦忧,只记得白云千载空悠悠。 贝兆楹与马世远进了楼,接引的龟公就迎上来了,“哟!这不是我们贝将军么?”他正要将人往里头引,老鸨子就出来了,鸨子老来俏,“甚么贝将军,人家如今是贝参将,给参将大人请安见礼!” “哟!今儿是玩哪一出啊,新花样?” 贝兆楹显是熟客,他朝周围看了一眼,“这是宫装啊,你们好大的胆子,都扮起皇后娘娘来了!” “瞧您说的。”老鸨子捂着嘴儿,“今儿啊,是摘选花魁,贝参将您是赶上好时候了,她们哪里敢穿皇后娘娘的衣裳,充其量也就是个宫妇,喏,那个不是穿着茜红色吗,哪里又真的敢穿大红明黄的,就是她们想穿,咱们也不让啊。” 老鸨子解释半天,一楼回廊里出来个姑娘,“妈妈说的是,咱们这种低贱命,就是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穿了大红袍也是浮萍幻影,自己不知趣,何苦来哉!” 这姑娘妖妖娆娆,说起话来顾影自怜,当真别有一番妩媚的风流滋味。贝兆楹背着手,冷不丁笑一声,“童姑娘今日怎么都说起这样的丧气话来了,姑娘当红的时候,这宁波府里可是五陵年少争缠头,千金难买姑娘一笑啊。” “罢了,往事如烟,如烟往事,是非成败转头空,都过去了,都过去啦......” 这一声哀叹拉得老长,凄凄凉凉,好不煞风景。贝兆楹斜着一张脸,老鸨子连忙送上笑脸,“几位爷千万别生气,千万别扫兴,她年纪大了,年老色衰,待会儿咱们就要选新的花魁娘子了。诸位瞧那那边,那是咱们的九嫔,待会儿咱们的花魁就是从她们当中选出来,身价最高者得花魁,几位爷可要尽力捧场啊!” 沈约的目光朝那边瞧,二楼东西两边都站着几位穿茜红宫裙的女子,因隔得太远,瞧不见脸,只能看出来几个姑娘的体态都很年轻,料想年纪都不大。 “走走走,坐下看,沈大人,咱们坐下看。” 贝兆楹人精一样的人物,拉着沈约就往他常坐的好位置上去。 13.潇潇雨去 外头天色渐渐黑了,进了戌时,柳街花巷的灯笼都亮了,尤其是这烟波楼外挂红灯,蜡烛都比别处烧得旺些。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江画屏出来唱了一首歌,这是她在烟波楼的最后一首歌,她唱了晏几道的《蝶恋花》。烟波楼的两大魁首,江画屏要成亲了,她命好,苏州府的一个富商瞧中了她,愿意替她拿银子赎身,更愿意聘她当正妻。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烟波楼的老鸨子不知道是不是恶人当多了,想当一回好人,这次将江画屏这颗摇钱树放出去,都没多要钱,只开口要了八百两银子。八百两银子,花魁江画屏出来唱首歌,一晚上人家丢到台上的器物银两都不止八百两银子。 八百两银子,在烟花场里,别说买下江画屏,就是买个稍微出头的花姑娘,都够呛。 不过姑娘熬出头是好事,嫁人当正妻更是好事,老鸨子不想折了这个福气,等江画屏将这首曲子一唱完,她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把江画屏江花魁的卖身契还给她了。此后,江姑娘就是个自由人。 自由,多么高尚而遥远的词语,徐乐乐觉得她没有这一天,即使有这一天,她也会似深宫里的白头宫娥一样,枯白了头发,熬干了身躯,最后以一副残躯病体迈出宫墙,了此残生。 江画屏谢了幕,迤逦去了。 属于江画屏和童素光的时代终于谢幕,属于新花魁的时代要到来了。这些穿着不伦不类宫裙的女孩子有的跃跃欲试,她们急于向台下的官员和富商们展示自己的才艺和美貌,用徐乐乐的话说,她们都蠢蠢欲动。 徐乐乐没有见过宫装,她也不知道宫里的娘娘们穿甚么衣裳,但她觉得,肯定不是自己身上这个样子,这茜红衣裳红不红,紫不紫的,难看极了。 “好,有请我们的花间九嫔。” 老鸨子的声音热情高涨,她舍去了一个花魁,拉来了苏州绸缎庄对她烟波楼未来二十年的服装赞助,瞧今天这一水儿的新衣裳新料子,可不都是江画屏家的那个傻大户送的。哎,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她又怎么会做蚀本的买卖呢。 徐乐乐随着她的姐妹们一起登台献艺,几个姑娘一字展开,中间站着的三个是跳舞的,旁边两个是抚筝的,最边上两个是抚瑶琴的,另一个是吹笛子,徐乐乐转身,在案台上拿了一支笔,她是作画的。 “一尺左右的素绢,故称书信为尺素。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就着方才江画屏唱过的曲子,徐乐乐画了一副妇女思归图,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画中妇人惆怅辗转,睡了销魂,醒也销魂,却是遍寻夫君无踪迹。 曲音罢,画笔停,下头喝彩声阵阵,当下就有人丢了一枚蓝宝石戒指到徐乐乐脚下,“画得好,画得好!” 徐乐乐俯身,将戒指捡了,回一句:“多谢大官人赏赐。” 徐乐乐的声音很婉约,她说话的语调很慢,曼声曼语的人儿总是很温柔,兼之她看起来也很温柔,眉眼低垂,长发及腰,怎么看都是个惹人怜惜的小花娘子。 贝兆楹问马世远,“马大人,这个怎样?” 马世远瞟了一眼就将目光转向别处,“瘦骨嶙嶙,没一点风韵。” 贝兆楹见马世远完全不吃这一口菜,立即领会其心意,“马大人觉得这个不好,那最左首的那个呢,那个丰腴有肉,应当手感不凡。” 马世远的目光就没在徐乐乐身上停留半分,他完全不好这种小豆丁似的女人,个子不高,也不够好看。贝兆楹跟他说另一个,他便瞟到别处去了。 沈约的目光一直落在徐乐乐的画上,认真说起来,她的画技还是粗糙也显稚嫩,但她笔下的妇人那股子怨妇深闺情绪都被她画出来了,这一点对于技巧和老道来说,是很难得的。 徐乐乐一直垂着眉眼,等她抬头的时候,瞧见下头一个俊俏公子一直盯着她的画儿,等她望过去的时候,沈约也望过来了。两人眉眼甫一接触,徐乐乐就低了脸,女孩子的面颊立刻红上眉梢。 沈约也觉得好笑,那姑娘被他一看,倒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红透了。贝兆楹耳听六路面观八方,沈约和徐乐乐这一来一回的眉来眼去,他瞧了个干净。这刻说:“沈大人,晚上......” “多谢各位大官人捧场,咱们九嫔中最得大官人喜爱的是咱们的左呦,”老鸨子将最左首的那一位骨骼纤细肉感风流的那位美人胚子推出来,“给各位大官人见礼,多谢各位大官人们赏识。” 那名叫左呦的女子走出来,她这一动,当真是仪态万千,“小女子左呦,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呦,左呦给各位大官人们见礼了。” “好好好,这女子好,还会吟诗,真是好!”男人们通常不给同性面子,最爱给女人面子,尤其是美女。这么一个大美人站在跟前,怎么能不给花魁面子,当下有一人就丢了个金锭子上去,“呦呦,我们支持你!” 这男人说得好笑,众人都笑起来,徐乐乐也低头笑了,等她侧目的时候,才发现这位就是方才丢给她宝石戒指的那一位。徐乐乐心想,“老话说得果然不错,男人呐,皆是喜新厌旧之货色,这才几刻功夫,他刚刚还支持我,现在就去支持她了。” 想到此处,徐乐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刚刚想笑的小插曲,此刻也笑不出来了。她想,这等庸人,生的肥头大耳,能有甚么审美,懂得个甚么好处。 徐乐乐往沈约那里看去,正巧沈约也在看她,他瞧见她在笑,笑容还没达眼底,那抹子笑容都没来得及定格,就失去了,当真是分秒间的功夫。 徐乐乐看沈约,沈约也看她,两人这回眼眸再一对上,就多了些别的内容了。马世远看中了左呦,沈约瞧上了这个小豆竿子,等一会儿将老鸨子叫来,叫她安排安排。贝兆楹正在盘算,“砰”,一声,一抹秋香色的影子坠地,女人直挺挺落在‘九嫔’站的台上,鲜血流出,一声凄凉。 童素光死了,她穿着一件秋香色的淡淡黄的纱裙死了,有年纪深一些的,或者与烟波楼交情不浅的人看出来,童素光这条裙子就是她与江画屏摘得双桂冠时候穿的那身纱裙。 那时候的童素光多美啊,少女风姿,灼而不妖,真正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这才几年,五年,还是八年?众人都记不清了,他们只记得童素光十六岁被老鸨子绑住手脚,鞭子上沾盐水吊着毒打了一顿。十九岁的时候,童素光就得了花魁,她舞跳得好,江画屏歌唱的好,那个晚上可比今天晚上激烈多了,宁波府甚至江南岸多少有钱老爷年少公子都争着买童素光再舞一曲,有传言说,那天晚上,烟波楼靠着这两个新出的花魁,一个晚上挣了三万两银子。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说的就是当年的童素光和江画屏,如今江画屏老大嫁作商人妇,可童素光呢,她才多大?二十五,或者是二十六? 童素光一舞动宁波之后,这才八年,八年之后,她从这个最荣耀也最落寞的舞台上摔了下来。没有人推她,也没有人要害她,对于一个过气或者说将要过气的花魁娘子,实在没人稀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造一起凶杀案,就是为了害一个江河日下的女倡伶。 童素光常年跳舞,她的体重很轻,她绝没有发出类似一个胖子落地一般发出的轰鸣之声,若不是血迹已经蔓延开来,大概没人听到那一声并不惊天地的轰响。 徐乐乐因为方才作画的缘故,她就在台上的边沿上站着,童素光这一跳,正好跳在了她的脚下,童素光俯着着地,她的胸腔和胸骨都遭到了挤压,徐乐乐觉得自己甚至听到了童素光骨头折断的声音。 人跳了楼,难免心、肝、脾、肺、脏都要爆裂,然后流点血,徐乐乐就这么看着,看着童素光的眼睛开始出血,然后整个眼球都泡在血堆里。徐乐乐心想,窦娥冤也不过如是,素旗.枪.上撒鲜血,她这一死,又益了何人呢? 台上九嫔都吓的花容失色,有人开始尖叫,徐乐乐觉得她不怕,她蹲了下来,站在童素光的血泊里,给那个当日花魁睁得老大的熊猫一样的眼睛阖上了眼皮。人都死了,有甚么好怕的,谁不知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 新当选的花魁娘子已经因为害怕厥过去了,小女子一声尖叫,就倒在了台上,徐乐乐轻轻叹气,心道,叫也要下去了再叫,大庭广众,当真是影响风度。 给死人阖了眼,徐乐乐冷不丁朝台下众人扫了一眼,那眼神既轻蔑又鄙视,那神情既高尚又悲悯,那仪态好像在说,世间的愚人们啊,争名夺利,到死来,一场空。 徐乐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岿然不动地在台上站着,最后有人花一万八千两银子买她一夜,她成了她们那所谓九嫔中身价最高的一个。也就是说,她成了花魁,取代了在花魁位置上屁股都没坐热的左呦。 贝兆楹和马世远在台下看热闹,马世远说:“有点意思,这娘子胆子大,有点儿意思。” 沈约一路瞧着徐乐乐从失去竞争力,到在百花一众中脱颖而出,当真是武曌说的:“百花皆羞开,唯牡丹不败。” 沈约又看了那小娘子一眼,这一回他的眼神也变了,他没有了之前的怜惜之情,这样的娘子不需要怜惜。她是花魁,她内心刚毅,或许她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残忍淘汰,你死我亡。 徐乐乐在一场意外里得了花魁,童素光成全了她,年华老去的旧日花魁用死亡成全了她。徐乐乐从老鸨子手中拿到了一顶花冠,那冠是金器,上头嵌了好些珐琅彩和珍珠粒子,老鸨子将徐乐乐推到台前,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贝兆楹在下头哼一句:“眼皮子浅的老鸨子,这回看走眼了吧。” 贝兆楹说这么一句,倒惹来马世远不悦,看走眼的何止这烟波楼的老鸨子,在场九成的人都看走眼了。 谁不爱左呦嗲声嗲气、胸脯丰腴,谁能想到那瘦泠泠的徐乐乐有这份上等风韵。人呐,好歹都是在波涛中瞧出来人品的,风平浪静时,谁不似一朵花儿一般,乔装打扮,装腔作势。 烟波楼死了人,按理说要报官府,沈约站起来,“天色晚了,约先回卫所了。” 沈约站起来要走,马世远好像也被左呦晕倒弄失了兴致,这新花魁还没占稳位置就倒了大部分人的胃口,贝兆楹从善如流,“那我着人送二位大人。” 14.我花开来 嘉靖皇帝喜欢朝廷礼仪,他也喜欢在朝廷礼仪中体态出众的女人,无论是他的第一任陈皇后还是目前在位的张皇后,无一不是经过精心训练的以及在大礼中有端庄表现的女人。 烟波楼的新花魁尘埃落定,宁波府一时疯传,都说新的花魁独树一帜,气象万千,会顾全大局,有圣人风范。 戚英姿也从米千里他们口中听到些许传言,她说:“夸得要上天,不知道的,以为你们在夸奖国.母。” 刘若诚也不赞同这般夸奖一个烟花女子,“这话传出去还得了?动不动就‘我花开来百花杀’,下一句就是满城尽带黄金甲。” 传言就像瘟疫,言语的传播甚至比病毒来得还要汹涌,徐乐乐在烟波楼的舞台上一战成名,多少富家子弟都求着去烟波楼见她一面。不求别的,就求当日她睥睨台下的眼神再看他或者他一眼。 或许男人都是贱骨头,也或许烟花场地就是有钱人图个消遣,这徐乐乐的眼神如此新鲜,倒真是不靠才艺不靠美貌,单单靠一个眼神一段肢体语言杀出来一条血路。 霍韬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南京方家做客。舒芬有公职在身,不能随意离开京城,他这个朝廷的闲散勋贵,除了背着个镇国公的名头,身上一无封地,二无正职,去到哪里,都无人监管他。方家是南京码头上的丝绸大户,他们每年运往北方的丝绸不计其数,既然来往于南北通运,那方家的消息自然也不会太闭塞。 宁波府最近传得风言风语的魁首娘子徐乐乐,有传她国色天香的,有传她惊世容颜的,不过方家和霍韬说了句实话,“哪里就有那么玄乎了,就是烟波楼死了个人,原先的花魁吓晕过去了,大家觉得她失了大气仪态,这徐娘子表现得稳重些,便选上了新花魁。” 说话的是方成,他是方家的小管事,他爹方顺是方家的总管事,自霍韬来了南京城,方成便一直陪着这位国公爷,吃的喝的,闹的玩的,方成样样都算略懂一二,一则不算抹黑了方家的脸面,二则更不会拖累霍韬的后退。 霍韬仰着头,坐在方家的后院里,方家的后院里全是竹子,夏风一熏,竹叶声声。有丫头来给霍韬上茶端点心,方成说:“国公爷要是对那徐娘子感兴趣的话,小的可以陪国公爷去宁波府走一遭。” “宁波啊?”霍韬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那处生的很。” 霍韬要见沈约,他有几句话单独提点沈约,这宁波一行决计少不了,但他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正巧如今宁波出了个新魁首,倒是省了他的事儿。 “国公爷放心,咱们方家虽然不堪用,论起产业不及国公爷家万一,但宁波府里咱们也是有铺面的,若国公爷想去瞧瞧,那小的这就去回禀老爷。” 方成往前院去了,霍韬瞧他背影,忽的一笑。此刻四下无人,霍韬躺在摇椅上听风,他闭着眼睛,却听一个老妈子说:“小姐这样不对,手势松垮,重新来过。” 霍韬睁开眼睛,竹林深处有人,一女子肩上垫着书本在竹林里头学步,书本并非薄薄的册子,而是厚重的丛书,那女子背对着她,肩上有书,两只手上也各托着两套书,女子背影算稳,看来也是精心训练过不少时日了。 霍韬扭开头,心中哂笑,好一个方家,原来存的是这种心思。 方成去了前院,留下霍韬一人,正巧方家的姑娘跟着老妈子在竹林学步,这种巧合霍韬一般不会解读为意外,或者是方家姑娘当后院没人,弄岔了。 正确一点的解释应该是,方家的姑娘就是走给霍国公爷看的,为了避嫌,还特意带着随身的老妈子,但老妈子只有一个,也说明方家不想知道此事的人太多。 礼仪,训练,仪态,方家的姑娘走这一步,又专程走给霍韬看,岂非就是希望往宫里走。霍韬重新闭上眼睛,心道:当家的不来说,让个姑娘来露脸,也是有意思。 不过许是顾及自家姑娘的颜面,从霍韬听见声音,到瞧见她的步伐,这位方家姑娘始终都没有露脸,她从始至终,都是背对着霍韬的。 方成得了方老爷的口令,立即回来禀报霍国公爷,说可以成行,当时当刻,霍韬就站起来了,说:“这就走吧。” “国公爷现在就要动身,小的还没安排......” “不必安排甚么,这就走吧。”霍韬似没见过方家姑娘练习仪态,更似甚么都没见过一样,起身就要走。 方成随了霍韬去码头,方家自家有船,船上水果点心一有尽有,方家老爷一送走霍韬,就同自家太太道:“坏事了,国公爷不喜欢。” 霍韬当然不喜欢,他比较喜欢直来直往。若是方家的老爷直接告诉他,他有个女儿,很想进宫,那霍韬兴许会拉拔一把,这么暗戳戳蒙着一层蒙不住脸的面纱,霍韬只觉得此事休提。 自南京乘船去宁波,如今五月初夏,水势正好,风向得宜,这么一两日间也就到了。霍韬再没提过何时回南京的事宜,方成心里着急,反倒说了一次,说方老爷还指着霍国公爷回方家再住两日呢。 沈约这些日子都和马世远走得近,戚英姿也听来闲言碎语,说沈约与那位马大人是一丘之貉,不值得将军对他上心。 戚英姿不是个随风倒的人,人家说甚么难听的好听的,她都不是那么在意。她目前唯一只在意一点,托沈约打听的事儿,怎么还没有消息。 马世远与贝兆楹近日混得很好,兼之他们带沈约出去了几回,又发现沈约不是个多嘴多舌之人,如此一来二去,两人都愿意带着沈约出门。有时候去烟波楼坐坐,有时候也假模假式地去巡逻卫所,沈约在他们二人身后跟着,好像被衬成了跟班。 一个阳光正好的上午,宁波卫所又来了一位官员,那人穿青袍,上头有雉鸡补服,那人拿出官凭,问:“请问这里的主事在否?” 赵全一见这人文绉绉的,便转头去喊刘若诚了,除了那个狗.腿子沈大人,这里就属刘若诚最有文化,对于这种文官,找刘若诚比找戚将军都管用。 杨宝儿拿出官凭,却见赵全撒丫子就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觉得好像也没有失礼于人前,他在卫所前院站着,却听后院有人在唱歌。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这是李重元的《忆王孙》,受了歌声吸引,杨宝儿略微往后头走了几步,里头唱:“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杨宝儿在外头站着,他初来乍到,一时间想起自己的爷爷,他爷爷在去年死了,再怎么富贵滔天,再怎么风光无限的一个人,说死就这么死了。 杨宝儿无端的有些伤感,他立在那处,又因外头炎热,有汗珠子落在眼睛上,他便拿袖子揩眼睛。“你哭了?”清脆动人的女声,杨宝儿移开袖子,入目便是一张绝美的侧脸,那女子眉眼弯弯,眸中星光点点,“你为何要哭?” “我......”杨宝儿正要说明自己只是汗水落下,并非落泪,就见外头风风火火又进来个女子,“湘灵,不要到处乱跑,外头刀剑无眼,你要穿鞋。”后进来的女人徒手抱起那美貌女子,她丢她在椅子上,“说过多少次了,出来外院行走,一定要穿鞋。” 杨宝儿瞧那穿雪青纱裙的美貌女子,她果真没有穿鞋,一双雪白的脚腕露在外头,她动的时候有清脆铃响,似乎身上挂了铃铛。 戚英姿将白湘灵抱到椅子上,这才转身,看见杨宝儿,“你是?” 15.暗潮汹涌 “宁波府守备刘若诚拜见大人,下官来迟,有失远迎!”刘若诚进来就弯腰行礼,戚英姿在旁边站着,刘若诚后头是一路小跑回来的赵全,赵全同戚英姿使眼色,“京里来的,京里。” 戚英姿被贝兆楹钳制之后,几乎不知上头动向,这刻杨宝儿都来到宁波了,她还不知发生何事。刘若诚道:“大人来得匆忙,咱们近日事忙,忙着练兵抗倭,正巧今日就抓到几个日本人,正要向大人汇报此事。” “倭寇?”戚英姿不知刘若诚的玄虚,心道,哪里来的倭寇? 刘若诚说:“蒙大人庇佑,大人一来,今日咱们就捉了一队日本商人,他们一行十人,就藏在咱们渔民的渔船里,今日大人一来,就展雄风,这些人就在外头,大人要不要亲自审问?” 其实杨宝儿初来乍到,他根本没有怪罪卫所无人迎接的意思,只是他一来,刘若诚的高帽就一顶接着一顶抛过来。这脚步都没停歇,倭寇都送到眼前来了,刘若诚在前面引路,“大人请。”人家给了高帽子,又是抗倭大事,杨宝儿只得跟上。 戚英姿咧嘴,“搞什么?” 赵全呼一口气,“沈大人靠不住。这位也是京城来的,咱们的刘守备说了,这回一定要把贝兆楹拉下马。” “我不是说了,和沈大人无关。这个刘若诚,他......”戚英姿叉着腰,她与贝兆楹有些恩怨得失不假,远的不说,活捉赖苞的事情也已经过去,怎么这回京城来了个官,贝兆楹又一声都没吭呢? 戚英姿觉得贝兆楹是在刁难她,就如同马世远和沈约来的那回一样,姓贝的想让她出丑。戚英姿睁着眼睛,她想,上回就出丑了,这回又出丑,她甚么时候才能不出丑。 戚将军上回被贝兆楹阴了一把,这回却是想错了,杨宝儿原本就与沈约马世远不一样,后者是以兵部的名义前来东南沿海督战。而杨宝儿不同,他是以翰林院庶吉士观政的名头来的,翰林院与兵部,本就是两回事。是以杨宝儿人都到了,贝兆楹还与马世远在一起逍遥,浑然不觉。 上回杨秀看的没错,贝兆楹身边的桶子、篓子、瓶子、罐子,箱子全部都被搜出来了,里头有一些银钱,更多的是香料,主要是胡椒和苏方。 香料是朝廷管制品,一般平民百姓无权享用,更不用说私下贸易。这伙日本人里的领头是个中国人,说起官话来字正腔圆,杨宝儿穿着六品的官衣,他也认识。他说:“我们都是正经商人,官老爷明鉴。” 杨宝儿与沈约一样,都是学术派,说起朝廷禁忌规矩来一套一套的,“朝廷已经建立了商人与日本团队交易的贸易中心,并且我朝皇帝明令禁止日本家族无限制靠近我们的海岸。大明朝廷允许日本商队十年来一次,若本官没记错的话,上一回的日本商队是在嘉靖八年来过,那下一次贸易应该等到嘉靖十八年才对。阁下说是吗?” 那领头的不再言语,刘若诚在旁边煽风点火,“大人,您说,倭寇私自上咱们海岸,又偷盗咱们的财物,该如何论罪?” 自嘉靖六年浙江的海防太监被撤销之后,嘉靖帝也没有派一个文官去接替这个职务,大学士夏言在嘉靖八年提出这个问题,关于派一个御史去沿海扑灭海盗,治理沿海海防的问题。但张璁反对这种干预,因为张璁本身就是浙江温州府治下永嘉人,监察官们反复提出海防需要治理,张璁本人却执意阻挠或者拖延关于一切防止海外贸易的禁令推行。 嘉靖十年,负责浙江巡防的御史兼巡抚被朝廷召回,如今还没有人接受任命来接替这个职务,刘若诚这么一问,杨宝儿也有些迟疑。如今上官不在,此事该向谁请示汇报。 除开浙江海防的监察御史,另有一个负责巡防的太监,刘若诚想到了那个位高权重的太监,杨宝儿也想到了。 许是觉得太监不该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指挥号令,又或许觉得读书人不应该与太监宦官们为伍,一想到浙江海防镇守太监薛国义,杨宝儿的眉头这么轻皱了一下。 关于这队日本行商,卫所无权收押,杨宝儿说:“你们不要随意走动,这些香料器皿暂且扣下,等本官请示上峰,再作打算。” 这一队日本人被放走了,东西留下了,刘若诚见到这几桶几箱胡椒和苏方,心道,马大人那六百多两银子这就回来了。 杨宝儿也要住在卫所,卫所里房间不够,先来了个沈约,又来了白湘灵,这回再来个杨大人,戚英姿要领着白湘灵回家,她说:“湘灵,你将房间让给杨大人住,你随我回家。” 白湘灵住在男人堆里,戚英姿本来就觉得有所不便,不过白湘灵平日里神出鬼没,有时候在院子里,有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家十回中倒有九回找不见她。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娘,大家也没觉得有多麻烦,甚至感觉她本身就是不在这里的。 白湘灵来的时候身无一物,两套裙子都是刘若诚帮忙买的,这刻戚英姿拿了包袱,抓起白湘灵的脚,“湘灵,穿鞋。” 戚英姿抓着白湘灵的手腕子往外头走,正巧沈约进来,“戚将军去哪里?” 沈约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也很少留在卫所吃饭了,戚英姿亦是好些天没有见他,就是想开口问佘大庆的事情,也找不到机会。这刻见了人,仿佛又闻到一丝酒气,当下一句话不说,拉着白湘灵走了。 沈约站在外院,自己伸出袖子,凑在袖口闻了闻,他因饮酒而嗅觉不敏锐,这满身女儿红酸气他还没闻出来,就听有人叫他:“沈兄!” 杨宝儿与刘若诚回来,杨宝儿疾步上前拥抱沈约,“沈兄,某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杨宝儿言辞诚挚,情真意切。刘若诚在后头看着,差点酸倒几颗牙。 先是被杨宝儿狠狠酸了一把,随后刘若诚就反应过来了,他心道:坏事了,这杨大人和沈主事是认得的,原想利用杨大人敲打贝兆楹,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杨大人既然和沈约是一路的,那沈约肯定能知道今日之事,接下来,贝兆楹也该知道了。 刘若诚的顾虑是对的,杨宝儿一来就去审案子,他如何不会对沈约讲。是以一盏茶功夫过去,沈约就把来龙去脉听全了。 起因是刘若诚不满意贝兆楹,他抓到几个日本人,但抓不到贝参将和日本人通商的证据,便抄了人家的货。这一番来往都瞒着自己,沈约心道,不知这是戚将军的意思,还是只是刘若诚自己的意思? 沈约再想到方才戚英姿的脸色,心下了然,这是对自己生出意见来了。 “沈兄,沈兄?”杨宝儿初来乍到,对宁波一地完全不熟,这里他熟识的只有沈约一人,兼之他们又是同科,一起上过金殿,那么他能依靠和能够信赖的绝对也只有沈约。 “杨兄饿了吧,约请杨兄吃顿饭,当作接风洗尘。”沈约和马世远贝兆楹一道混久了,他身上自带了点官僚气,只是他自己都没察觉。 杨宝儿看沈约,昔日的同科早已换了一身蝙蝠纹绣边的锦袍,腰间系着玉丝绦,人还是那个人,说沈约没变,又说不出来他甚么东西已经变了。 “两位大人,吃饭了。”米千里来敲门,今天难得沈约回来,又恰逢京城新来一个杨大人,卫所专门加菜,做了一道清蒸多宝鱼,一盘海虾,另有一盆白灼海螺,戚将军交代过了,沈大人爱吃鱼。 沈约瞧着桌上简单饭菜,他突然没甚么胃口,这些日子他与马世远他们一道吃吃喝喝,早就将胃养刁了。他说:“杨兄,咱们还是出去吃吧?” 杨宝儿道:“不必,这就很好啊。” 杨宝儿看人说话的时候,眼神是真诚的,他与沈约不同,他年幼时杨家狠狠鼎盛富贵过,等到正德皇帝死去,杨家又成了普通人家。杨宝儿经历过极富极贵,说他已经看淡了华服美食,都是真的。 所谓富贵如尘土,读书人都爱讲这个,他们整日里说富贵是浮云,美人是钩子。每一个读书人都以孔孟之道为启蒙,每个读书人都受过先圣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理论熏陶,每个读书人都读过荀子的劝学,可真正能视财宝富贵如粪土的,又有几人? 杨宝儿能。他望着沈约,“沈兄,沈兄?” 米千里和杨秀也留意到了沈约的脸色,尤其是米千里,他是个聪明人,沈约身上的酒香是桂花楼秘制的女儿红,去那边喝酒的贵客们,都是由没开.苞的姑娘薄唇轻启嘴对嘴喂酒的,所谓‘女儿红’,就是这么个出处。 米千里曾经与刘若诚去过一回,两人合在一起花光了半年的银钱,那小半年他们都死不要脸跟着戚英姿吃吃喝喝。米千里闻到了味儿,这回冷不丁看了沈约一眼,这一眼谈不上恶意满满,但绝不是善意的欣赏。 “杨大人,吃饭吧,沈大人他吃过了,不饿。”米千里装了一碗饭给杨宝儿,沈约站在那处,他刚刚琢磨事情的时候,余光已经看见了米千里的眼神。米千里的眼神令他有些恼怒,那眼神儿好像在说,“你这个穷鬼,没见过好东西,没见过女人?” 沈约当即转头回房去了,他关了门。 米千里垂下眼眸,冷嗤一声。刘若诚装作没看见方才的暗涌,杨宝儿回头望着沈约的房门,暗暗叹息。 “来,杨大人,吃这个,这是新鲜的,刚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外头一片喜气洋洋,大家对杨宝儿的到来都表现得热情洋溢。沈约在床上斜靠着,他想,曾几何时,大家对他也是一样的热情洋溢。 “有些人呐,吃了几天甜葡萄,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外头有人在说话,这是说谁呢?沈约心想,难道他们在说自己吗? 酒劲儿一阵阵上来,沈约不惯饮酒,他的脑壳子开始发胀,发胀之后就开始疼,疼得很,疼得他锥心刺骨。 沈约的手握住床竿子,他想起他的爷爷,一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石匠,一下子又想起他的父亲和继母,还有下头那几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他的家人们,他的家人们如今也不过是住着石头搭的房子,下雨的时候漏雨,有风的时候漏风,他究竟是甚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究竟有甚么资格嫌弃外头的菜色不好,嫌弃大家看他的眼光变了? 沈约摇头,他摸到床架子旁边的水盆里,里头是干净的清水,他不知道是谁给他换的,或许是米千里,或许是赵全。人家全心全意对他,他究竟是站在甚么立场上疏远人家,或者是凭什么羞辱人家呢? 沈约将头埋进铜盆里,他头疼,头疼得紧。这才几天,他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清水凉凉,沈约滚烫的额头似乎冷却下来,他抓了帕子,擦干净手脸,想要出去坐下,却一头栽在地上,铜盆坠地,“砰”一声,发出轰鸣声响。 16.雨打烟波 戚英姿拉着白湘灵往自己家里走,她家住在海边的渔村里,她父母亲都是当地的渔民,她十五岁上,父亲和母亲就接连害病去了。于是她去参了军。 戚英姿拉着白湘灵的手,湘灵觉得不舒服,戚英姿便放开了。湘灵顺着小路走,一路在唱歌,戚英姿走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心里想,这个沈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庆的事情我还没和佘奶奶回话呢。 白湘灵生的貌美,兼且她穿着纱裙,与海边一众劳作的民妇打扮都不同,她一路唱着歌儿,很多人都瞧过来了。 霍韬就在这条路上的一家茶棚里坐着,自打白湘灵一出现在这条小道上,他就在看她。这个女人,很是貌美。 白湘灵走得近了,霍韬想看真切一点,却见这美貌女子回头和另一个女人说了几句话,那个女人掏了几个银钱给她。“掌柜的,给我打点黄酒。”穿雪青纱裙的女子站定了,霍韬瞧她的脸,那女子颔首一笑,当真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霍韬心念动了动,想上前说句话,那女子再抬头的时候,他瞧见了她的右眼,重瞳。这女人的右眼是重瞳。 “咱们走吧。”白湘灵提着黄酒,拉了戚英姿的手,霍韬本想起身,这头又坐下了。 对于霍韬方才想要站起来又坐下的举动,白湘灵自然是浑然不觉,但戚英姿瞧见了。这头霍韬刚刚端起茶杯子,戚英姿的眼神已经杀过来了,那意思好像是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别打她的主意。” 戚将军这一眼当然算不得杀气满满,但霍韬被她这么一盯,险些笑出来。边上这女人好生凶恶,跟护食一般,霍镇国公放下杯子,跟了上去。 快到家门口,佘奶奶在外头生火做饭,蒸笼里摆着两盘子蒸菜和馒头,“回来啦?快来吃饭!”佘奶奶招呼戚英姿,又看见戚英姿身边还跟着一个貌美的姑娘,戚英姿道:“奶奶,她是湘灵,她以后跟着我住。” “好好好,都好,来吧,吃饭吧。”佘奶奶想站起来,湘灵赶紧去扶,“奶奶,我扶你。”白湘灵乖巧,佘奶奶喜欢得不得了,一直说:“姑娘生的好,将来也命好。” 一老一少往戚英姿院子去了,霍韬在不远处看着,“喂,看够了没有?”霍韬转头,不知道那个凶他的女人甚么时候绕到了他身后,“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戚英姿站在霍韬身后,霍韬觉得自己腰间被一个甚么东西顶住了,霍国公爷想伸手去摸,“别动!”戚英姿说:“我用刀抵着你呢,说!做什么的?” 霍韬心想,哪里是甚么刀,撑死了就是个刀把,霍国公爷咳一声,“有话好说,姑娘,你先将你的刀放下来。” “我跟你讲,我......”戚英姿还在耍威风,霍韬陡然转身,扭住她的手腕,往下一扯,戚英姿被捏住麻穴,手里的东西险些脱下去。 霍韬将手中的扫帚抖了抖,“姑娘,你的刀好特别啊。” 所谓输人不输阵,“咳”,戚英姿仰着头,“偷袭算甚么本事,有本事再来一趟!”言语间,戚英姿就强攻了上去,霍韬硬家功夫不足,身手倒是敏捷,他从戚英姿手里跑了两路,道:“不打了,我服气,姑娘,我服气了。” “服气了就行。”戚英姿道,“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一回。”正言语间,戚英姿发现自己束发的绳子掉了,霍韬握住那朱砂色的布绳,他说:“看来姑娘不怎么聪明,男人的话,能信吗?” 戚英姿一脚往霍韬手臂扫过去,“给我拿回来!” “将军,将军,不好了,沈大人病了,病糊涂啦!”杨秀气喘吁吁跑过来,他冲戚英姿招手,“将军,不好了,这回真的不好了,沈大人怕是不行了......” 戚英姿的脚尖子还没落到霍韬身上,这刻僵在半空,又转了个圈,硬生生收了势,她站直了,道:“谁病糊涂了,说清楚。” 杨秀一路跑过来,他匀了几口气,“就沈大人,原本我们喊吃饭,大家都好好的,沈大人好像喝了酒,他回房之后就晕倒了。原先米千里硬说他是酒喝多了,醉了,不过等了一会儿,沈大人就发热了,饭都没吃完,沈大人他就烧起来了。” 杨秀搓手,道:“坏事了,这沈大人会不会一来就不好了,不好了,那我们?将军,那我们,我们要不要跟上官请罪啊?” 戚英姿睃他,“怎么就不好了,叫刘若诚去请个大夫啊,贝兆楹那边有军医,叫刘若诚去请。你再去街上医馆里请个大夫,请大夫来看,不就好了吗?” 杨秀又是抿嘴又是摇头,“将军是没瞧见沈大人的症状,他好像不是发热这么简单,看起来就像是失魂了,就是三魂七魄被勾走了一半,人都神志不清了。” 戚英姿咧嘴,“甚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丢了魂魄,我看你才是喝多了吧。” 戚英姿踢一下脚下小石子,往院子里喊了一声:“奶奶,湘灵,我回卫所里看看,你们自己吃饭吧,不用等我。”语罢,戚将军又睃了霍韬一眼,扭头走了。 “沈大人,将军?”霍韬捏着戚英姿缠头发的布绳,他低头笑了笑,心道:沈约大抵是命好,一来就有个女人这么护着他。 “国公爷,国公爷,您怎么上这儿来了,咱们不是说好在那茶棚子里面等的吗,您教小的一顿好找。”方成带着他们方家商行宁波府的掌柜过来,“国公爷,这位就是......” 霍韬抬手,“有大夫吗,好点的大夫。” “国公爷哪里不舒服,小人给您......” 霍韬道:“我很舒服,哪里都很舒服,给我找个会治魂的大夫,有人丢魂了。” “国公爷开玩笑了,这哪里有治魂的大夫,咱们这......”方成简直莫名其妙。倒是那宁波府的掌柜说:“有是有的,是位大师,为人唱魂,不过他不是汉人,他是......” “会唱魂啊,好,请他,咱们就请他今晚上去宁波卫走一趟。”霍韬手里还勾着那布绳子,随手塞进了腰封里。 沈约病了,真的病了,病得沉重,病情来势汹汹。戚英姿大步迈进卫所的时候,杨宝儿正在和军医说话,一个问:“是否发热受寒了?”一个答:“也是,也不是。” “什么也是也不是,究竟是是还是不是?” “是也不是。” 戚英姿听了几句,这两人的机锋打得像是高僧论道,她将那军医拉到一边,“大夫,直说吧,甚么毛病,能不能治?” “身体上的病痛好治,但这其他的,老朽无能为力。” 戚英姿皱着眉头,“他要死了?” “非也,沈大人他,丢了魂魄,迷了心智。老朽先给他下一副药,等沈大人吃下一副,再论下头。” 刘若诚从沈约房里出来,他将戚英姿拉到一边,“将军,我看咱们是不是可以准备后事了。” “放你娘的屁!”戚英姿呵斥了刘若诚一声,抬步就往沈约屋里走。 沈约屋里有股子淡淡的酸味,酸中又有酒味,沈约就在床上躺着,戚英姿低头瞧他,“沈大人,沈大人?” 戚英姿靠近了,又觉得那味道不是酸,除了酸,还有苦,黄连子夹着苦瓜心一般的苦味。 沈约的呼吸很轻,床上的人脸色也很白,杨宝儿从外头进来,说:“他吐了几次,刚开始把喝的酒都吐了,方才又吐了一次,胃里没有甚么东西,吐些胆汁,胆汁水是苦的,酸黄酸黄的。” 戚英姿在沈约床边坐着,有些出神,她想,他的胆汁是苦的,他心里苦。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米千里进来换了两次清水,杨宝儿陪着坐了很久,刘若诚和军医进来喂过药,这些人穿梭不停,戚英姿毫无知觉。 沈约不行了,大夫说他瞳孔涣散,这是大去的征兆。戚英姿觉得自己也没力气了,她成日里活得招摇过市,日日来去匆匆,说话也是忙忙,沈约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活着,如今他出了大事,自己都不知道。戚英姿很内疚。 “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沈约开口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 戚英姿回神,连忙朝外头看,原来夜色已经深了,屋里也挑了油灯。米千里杨秀几个单身汉在外头坐着,说:“这半夜都快坐过去了,也没什么起色啊。”“少说废话,将军听了不喜欢。” 杨宝儿端了个茶杯进来,“戚将军,喝口茶吧。” “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沈约毫无征兆的又来了一回。 戚英姿瞧杨宝儿,“杨大人,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杨宝儿低头沉思,沈约道:“执迷不悟!” 戚英姿完全摸不着头脑,杨宝儿在沈约床边坐下了,说:“哦!你说那个女人吗?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还抱着吗?” “放下了,放下了,你放下了?”床上的人突然‘嗤嗤’笑起来,这夜半三更的,笑得渗人,沈约笑嘻嘻的,“你放下了,我放不下,我放不下啊!” 17.究竟无我 “‘贪’、‘嗔’、‘痴’三种心病,它们所引发的熊熊烈火焚烧的炽热之苦,是无明最大的痛苦来源,是烦恼的根本。 执取有‘我’的人,以为有个实我在主宰身心。然而色身是四大假合,五蕴的妄想分别之心也随时在生灭异变。 人无法随心所欲地命令自己的身不变不坏,因此不能说:‘这是我的身。’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命令自己的心平静安详,因此不能说:‘这是我的心。’ 因此,身心皆‘非我所有’。” 戚英姿在沈约屋里听到了有人唱诗,杨宝儿也听见了,米千里他们已经跑出去了,问:“谁他.妈.的半夜三更在唱魂?” 杨宝儿道:“唱魂,是的,得请高僧来唱魂!” 杨宝儿一说,戚英姿转头就往外头跑,外头果真有一僧人,那人穿灰袍,手中无法器,只是双手合十,“一切有为法。一切因缘所生之事,必有生、住、异、灭的流转变化。‘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这些都是因缘假合而无自性的有为法。” 戚英姿其实一个字也没听懂,杨宝儿倒是听了三分明白,他向灰袍僧人行礼,“有劳大师。” 杨宝儿领着僧人进了内院,戚英姿摇头,却见白日所见那人从暗夜里转出来,霍韬道:“瞧你这样子,你很紧张?” 戚英姿瞥他一眼,扭头要进去,霍韬笑笑,将手里一个物件抛过去,戚英姿伸手接了,原来正是她束发的朱砂色布条。 “佛陀说,人的身心都是无常的,人是不自在的,所谓‘空空’是呀。”霍韬摇摇头,拧身去了。 “喂,这和尚你找来的?”戚英姿喊。 霍韬不回头,戚英姿叹气,“怪人,一个二个的,都是怪人。” 杨宝儿与灰衣僧在说佛偈,“坦山和尚与一个年轻和尚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因过不了河而苦恼。坦山和尚抱起那个女人过河,女人告辞后,又走了许久,年轻和尚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出家人不是不能近女色吗,方才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戚英姿在一旁听着,沈约方才呓语,“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灰衣僧道:“渡人过河的坦山,心中并没有抱持女色,自然坦然无牵挂。一直抱持着女色的,岂非是那个年轻的小和尚?” 杨宝儿还礼,“大师说的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诸法虚空,无常。” 里头的唱经又开始了,浓浓夜色里,紫袍的霍国公爷在墙外叹息,“渡女过河,佛陀过去了,你过不去,他过不去,我过不去。这河,大家都过不去了。” 沈约病了十多天,期间贝兆楹也遣人来看过,还有马世远,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大夫,说是从南都请来的名医。 戚英姿在卫所里住了十多天没回家,她白日里给沈约抄经,灰衣僧每日都吟诵一卷经书,戚英姿抄了,晚上再供起来。戚英姿没念过甚么书,充其量是认识几个字,这些经书她有的要反复抄上七八遍,才能稍微看得过去。 米千里暗地里同刘若诚说过几次,“咱们将军该不会疯了吧?” 到了晚上,戚英姿就在沈约房间里坐着,点一盏油灯,有时候是喂药,有时候是床上的人要起解,只要沈约有一点点动静,戚英姿就跳起来,半夜三更将刘若诚他们几个拉进来,伺候沈约起解。 戚英姿几乎没怎么睡觉,只要沈约多动一下,她都知道,只要沈约多哼一个字,她都听着,她是醒着的,一直都是睁着眼睛的。 二十三天以后,五月末了,高升的太阳照得整个院所如海面般波光粼粼,地上的平地都被射出了水光。沈约睁开眼睛,他身上酸软,想要起身,却提不起力气来。又过片刻,他扶了床竿子,慢慢坐起来了。 “不对,你这水是不是放少了,昨日那药不是这个颜色啊,这锅底一样黑,你煮糊了吧?”米千里端着一碗药,戚英姿正在说他,“重新煮,别偷懒。” 一个女人在台阶上坐着,她面前搬着一张宽板凳,凳子上好像还是长长的纸,戚英姿拿着笔,好像一笔一画地在写字。 沈约在他屋子门口站着,女人的头发很长,就着外头的烈日,沈约好像能看清她脖子上的密汗。 米千里重新开始煎药,道:“这都多少天了,将军这么个写法,心诚到西湖的水都干了,雷峰塔都倒了,许仕林救出了白娘子,沉香都劈山救母了。” 赵全在一边看着,“人家那是救母,咱们将军是啥,是阎王口里夺人,不是一回事。” 刘若诚插一嘴,“将军的字不好看,佛祖看了不喜欢。” 戚英姿不为所动,照旧低着头写字,“吱呀”,沈约的门开了一点点,刘若诚立刻转头,沈约就在房里站着,他瘦了很多,原本身形就是清俊,如今更是单薄得能见骨了。 米千里和赵全他们都瞧见沈约醒来了,刘若诚冲他们使眼色,“嘘!” “戚将军。” 戚英姿道:“别吵我,下午要练兵,各自都散了,自己找乐子去。” 沈约又喊了一声:“戚将军。” “嗯?”戚英姿这才扭头,她瞧见瘦了好大一圈的沈约,那男人正冲她笑,“戚将军。” “将军,将军,戚将军!”米千里与赵全他们吵成一团,笑嘻嘻的,“咱们将军怕是和佛祖说话太多,耳鸣了。”“不对不对,我看咱们将军是灵台清明了,毕竟和佛祖交流,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的。” 众人抱团大笑,唯有刘若诚,不动声色地看了沈约一眼。 “沈大人,你醒啦,快,你还是休息吧,休息。”戚英姿要起身,她倏地从沈约门口的台阶上站起来,想要去搀扶,刚伸出手,又觉得不妥当。 戚英姿收回手,看了赵全他们一眼,“还傻笑甚么,快扶沈大人进去休息啊。” 赵全他们不爱动,“将军自己扶就是了,反正将军力气大。” 刘若诚笑一笑,上前道:“我扶沈大人去休息,将军近一个月没睡个整觉,将军也回家休息吧。” 沈约朝戚英姿看了一眼,她的大眼睛下眼睑青了很多,眼神也不如往日精神,沈约这么看着戚英姿,女将军挠首,“没事,你别听他的,我好着呢,” 刘若诚这话当然是说给沈约听的,戚英姿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女人,既然是个女人,就没有这么剖心剖肺对一个男人的。 人说孟姜女哭长城,孟姜女哭倒了长城,好歹她哭的也是自己的丈夫。哼,他沈约是戚将军的甚么人,他有甚么值得戚英姿这么无私待他的。 沈约原想再说几句话,刘若诚已经道:“得了,滚回去睡觉吧,人都活过来了,你别把自己熬死了。” “嗯,那你们照顾好沈大人,我先回家了。” 戚英姿看了沈约一眼,似确定他无恙以后,才伸个懒腰,“那我晚上再来看你。” “得了,走吧。”刘若诚一手搀扶沈约,一手将沈大人的房门关上了。这还有甚么可说的,大家以后彼此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果。 戚英姿勾着头,一路往自己家里走,上了小道,她正要扯个狗尾巴草叼着,就见当晚那个神秘兮兮的人在茶棚子里坐着。霍韬早就看见她,“嘿,女将军,过来喝杯茶?” 戚英姿心想,这么热的天,喝就喝吧。 见戚英姿在身边坐下了,霍韬拿个杯子出来,“将军真是从善如流啊。” “我是想感谢你,感谢你找的高僧唱魂。”戚英姿道。 “听将军的语气,人没事了?” ”嗯,没事了。“戚英姿举着杯子,“来,我敬你一杯,多谢你。” 霍韬扭头看她,“将军是不是看上那个沈大人了?”霍韬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将军也别问我是自哪儿听说的,也别问我怎么知道那位大人姓沈。” 戚英姿捏着杯子,面色凝重。 霍韬说:“将军也不要摆出一副丧夫的样子,这沈大人不都活过来了吗,人都活了,万事好说。”霍韬往戚英姿耳边一凑,低声道:“大师和我说的,说沈大人进了销魂帐,怕是被女妖精迷了魂魄了,所以才命悬一线。” “胡说八道。”戚英姿抿着嘴,“我说你这人怎么忒邪气,开口闭口尽是鬼祟。” “哧哧”,霍韬笑,“原来将军不爱听人说沈大人的坏话,那我以后不说了。我们现在不说沈大人,我们说说将军家里的那个姑娘。” “湘灵?湘灵她又怎么了?” 沈约昏迷了二十三天,霍韬到宁波府也已经二十三天,这二十三天里,霍国公爷去找过了翰林院的编修杨宝儿杨大人,他跟杨宝儿说:“圣上急于求子,子嗣是承天受命之大事,是以各地官员都应为圣上操劳,如今你在宁波为官,也该为圣上分忧。” 杨宝儿初涉官场,听着霍韬的话没头没脑,又着实不知霍韬所指何人,便试问道:“国公爷说的是宁波府的那个徐娘子?” 霍韬摇头,“本公说的是宁波卫的那个姑娘,姓白,白湘灵。” 18.心间的云 嘉靖皇帝设置了一种古老的祭祀,中祀,中祀是指在二月和八月中进行对风、云、雷、雨、岳镇、海渎、山川、城隍、先农、天地神祗、历代帝王和先师孔子的祭祀。 早在洪武三年,朱元璋认为神祗中的天地孕育生命,生之以风,滋之以雨,长之以雷。而岳镇、海渎都是陆地的神。 对统治者和历代帝王的崇拜,对孔夫子及其门徒的崇拜,于皇帝和儒家门生来说,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洪武三年定下了祭祀这一活动的正当性,他表明“山川诸神至天地开辟,以至于今。英灵之气,萃而为神,必皆受命于上帝,幽微莫测,岂国家封号之所可加?渎礼不经,莫此为甚。” 杨宝儿就是个正统的儒家门生,嘉靖帝沉迷祭祀活动,炼丹求子,他认为这都是皇天受命,帝王对于嗣统延续的一种尊敬祈祷。是以霍韬和他说替皇帝甄选美人进宫是为人臣子职责的时候,杨宝儿便去与白湘灵沟通说道。 白湘灵坐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女孩子赤着脚,一对白晃晃的脚丫子泡在海水里,中午太阳正炽,渔民们都晒好了鱼回家吃午饭去了。“白姑娘。”一个青衣小吏走近,白湘灵扭头,“是你呀,今天没哭了?” 杨宝儿生的亦是好看,他略颔首,“白姑娘玩笑了。” “有什么事儿?”白湘灵侧着脸,她的左脸精致无暇,肤色白净之余,鼻梁也高高的,小嘴儿一勾,随时一副笑脸模样。 “白姑娘,在下想问”,杨宝儿说话并无甚么策略,他准备单刀直入地问,“你想进宫吗?” “让我算算,让我算算,你是不是想叫我给你算命,算算你有没有升官发财的命?”白湘灵翘着脚丫子,她的红色裙子稍微拉高一点点,杨宝儿低头,便见了她脚上的金色绳子系着的铃铛。杨宝儿心道,难怪总能听见铃铛响,原来铃铛在这里。 “我看你这人啊,没甚么升官发财的命,搞不好晚景凄凉。”白湘灵瞅着杨宝儿,“看你这模样,不如先斋戒三天吧,戒酒、戒刺激的食物。哦,最重要的一点,不要和患病者打交道。” “姑娘所指?”杨宝儿本想说白湘灵入宫之事,却被白湘灵带偏了。 “我的意思是说,不要和病人打交道,病人会带坏你的运势,切莫不要不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白湘灵提着裙子,再下结论:“你看着吧,坏运气很快就来了。” 霍韬正与戚英姿说白湘灵,“将军,你可知道这姑娘的来处?” “不知。” “这姑娘可有说过她的来处?” “没有。” “那将军与这姑娘又有甚么关系?” 霍韬一句接一句问,戚英姿挠头,“我说你怎么回事,有完没完?湘灵是个小姑娘家,你这么个问法,究竟是甚么企图?” “将军难道没发现,你口中的这个小姑娘家不是汉人?” 戚英姿抿着嘴,没有接话。 “将军再仔细想想,这姑娘的来处是否可疑,她留在将军身边,对将军和宁波卫所有没有甚么益处?将军心里清楚,如今沿海形势吃紧,留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身边,对你们其实没有好处。”霍韬道:“既然没有好处,那不如把她送走,给她另寻个去处。” “另寻个去处,哪里?” 霍韬笑,“八月里,皇上要进行献祭仪式,既然是仪式,就需要表演和舞蹈,我想请湘灵姑娘去献祭祷告。” 戚英姿一手摸头,“听说献祭的都是乐生和舞生们,湘灵她?” 霍韬道:“湘灵姑娘灵气逼人,想来也是一点就通,兼且献祭的语言、姿势、音乐和舞蹈都有统一安排,不用担心湘灵姑娘自己一个人会出错。” 嘉靖九年,嘉靖帝新建一处新的祭祀祭坛,他打算恢复明堂,但他在祭祀中被迫得祈求丰收。同年,张璁提出,祈祷丰收并不是周代传统大礼中的一场大享。 嘉靖皇帝迫切希望建立明堂,为自己生父祭祀,令全国各地官员祭拜他。但户部侍郎唐胄反对,他说:“如果有人配上昊天皇帝的祭祀,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永乐皇帝。” 唐胄被下狱,并削为庶民。 嘉靖皇帝执着地为他的生父配祀新的礼仪,嘉靖十年,他要重修太庙,举行献祭。 帝国的宗教重要程度来源于帝王对宗教是否虔诚,嘉靖帝就是个执迷于宗教献礼的帝王,霍韬说让白湘灵去献礼祭祀,戚英姿也不敢说不。 沈约在病中混沌不知事,也没吃过甚么正经东西,这回他醒了,米千里他们专程去福临楼端了一钵老母鸡甲鱼大骨头山斑鱼四喜临门汤给他,给他专程补身体。 刘若诚伺候沈约吃饭,沈大人一个人坐在他的屋子里,沈约问:“他们呢?” 打开汤罐子,汤水香气飘得老远,刘若诚回:“不用理他们,你是病人。” 刘若诚给沈约将汤舀出来,又另外用盘子装着骨头,将东西递过去,沈约说:“最近怎么不见戚将军?” “将军她......”沈约一场大病,如今清瘦见骨,刘若诚本想说,管好你自己的事,你管将军做什么。话到嘴边,成了“将军事忙。” 沈约原本还想再问几句,刘若诚道:“沈大人慢用,我一会儿叫人进来收拾。” 米千里他们在外面吃饭闲聊,说:“咱将军怕是累病了,我昨儿看见她精神不是很好。”赵全道:“将军为了沈大人多少日子没睡觉,精神怎么能好?” 杨秀年纪轻,问一句:“咱们将军是不是那个......” “那个啥,看上沈大人了?”齐大有甚么不懂,接一句:“傻子,这还要问?对着一个你不喜欢的,你能这么伺候?你对你老娘都没这么伺候过吧?” “哈哈哈”,诸人都笑起来,米千里也笑,还格外朝着沈约窗里看了两眼。 “我跟你们说,咱们将军啊,她某天晚上,沈大人要起夜,她啊......”米千里正要说下文,刘若诚看了他一眼。 “咱们将军怎么样,你接着说啊?”众人起哄,觉得听到了重要处又戛然而止,便不依不饶。 刘若诚冷泠泠盯着米千里,米千里抿着嘴,“没什么,没什么,吃饭吧,吃饭吧你们!” 刘若诚回了房,米千里端着一碗炸虾子去他屋里,问:“怎么了?”刘若诚道:“你还知道怎么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米千里道:“我不是想着帮将军一把吗,将军中意沈大人,瞎子都看得出来。” 刘若诚扭头看他,“瞎子都看得出来,那沈大人是个瞎子吗?” “什么意思,他不喜欢咱们将军啊?”米千里这才反应过来,他拍脑门一下,“妈的,这还得了,咱们将军是那么随便的人吗,咱们将军哪里不好了,还值得他看不上?” 刘若诚吸口气,“少弄些没用的,一个文臣,一个武将,大家营地不同,阵仗不同,怎么凑合在一起?你也不想想,咱们将军没有后台,全靠一身蛮力打拼到现在,这功劳实属不易,你想她就这么嫁人,今后不打仗不建功了?” “那古有佘太君穆桂英,她们不都嫁人了啊?”米千里撇嘴。 刘若诚睃他,“你怎么这么一根筋,关键你看那沈大人的态度,你看他像是想娶咱们将军的样子吗?我话讲在这里,以后要是谁再传咱们将军和沈大人的事情,军法伺候。” “知道了。”米千里将炸虾放下,说:“你也吃饭,一病病一窝,自从沈大人病了,我看将军也病了,将军一不好,你也要死。” “咳”,刘若诚道:“我死不了,我怕沈大人真的挑破了这层纱,将军要死。” 米千里隔着窗纸往沈约的窗户里看,他说:“你也别小瞧将军了,男人算甚么,我看沈大人不要她,她也死不了,是你以为她要死。她才不会死。沈大人如果真的和别人好了,我保证,咱们将军甚么都不会说,还会祝福他们。” 沈约这几日听了很多风言风语,内容都是关于女将军戚英姿和他沈约的。很多的版本,例如戚英姿劈山救夫,例如孟姜女哭长城,总之林林总总,都是戚英姿和他沈约鹣鲽情深有夫妻之貌。 沈约也说不出来自己是个甚么感受,戚英姿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好女人,她样貌不丑,绝对看得过去。但她也不是非常美,不像白湘灵一样,看起来就是一张祸水的脸。其实戚英姿很适合娶回家做妻子,她大气正直,行止有度,绝不是甚么奸猾之辈。 沈约想了很多关于戚英姿的事情,她真的没甚么不好,可说娶她爱她,沈约觉得自己不行。他敬她重她,但绝不爱她。 夫妇婚嫁,将来漫长几十年,沈约觉得心中没有爱,没有心动,这婚嫁之后也是一潭死水,万万是掀不起一丝波澜的。 你想那大海无垠,波涛不断,也正因为如此,海才好看。沈约手里捧着汤碗,想起了扬州城里的瘦西湖,那里烟雨朦朦,隔岸看花风光瑶。其实凑近了花不美,船也不香。离得远才好,因为人和船都是隔着烟雨隔着纱才闻到脂粉和勾人暗香。 想明白了这一层,沈约便觉得,他既然不想娶戚英姿,那就不要给她假想和希望。人若是没有希望,那便也不会失望了。 19.呦呦鹿鸣 “沈大人,有你的帖子,贝参将问你好些了吗?”杨秀拿一个信封新来,心道,这贝兆楹和马世远在一起呆久了就是不一样,过去哪有甚么帖子,都是叫人来喊一声,如今成了高等人,拉帮结伙都用帖子了。 沈约接过,上头就两句话,一句是听说你醒了,第二句是,醒了就去烟波楼吃饭。 沈约折了信,戚英姿从外头进来,她今天穿着将军服饰,头顶上有红穗,烈日下看她,英姿飒爽。戚英姿瞧沈约,“沈大人,你要出去啊?” 沈约说:“贝参将邀约吃饭,烟波楼。” 其实沈约完全不用告诉戚英姿他要去烟波楼,可他说了,他想告诉戚英姿的是,我对你无情,你也切莫对我有意。 果然,戚英姿愣了一息,就眨眼间的功夫,女将军点头道:“那就去吧,路上太阳大,当心晒伤了。” 沈约留了心,他便会去捕捉对方脸上的情绪,戚英姿有错愕,他看到了。既然看到了,沈约点头,说:“那约去了。” 戚英姿站在通道口,沈约一来,女将军让开,两人错过去了。 米千里和刘若诚都在屋子里看着,米千里冷笑,“没见过嫖姑娘嫖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刘若诚回一句:“你去嫖姑娘的时候也没见背着谁啊。” 沈约去了烟波楼不假,他在那里有了个相好的,贝兆楹管沈约和徐乐乐的关系叫,‘情人’。徐乐乐自己也承认,自己就是个情妇,是宁波城里所有出得起钱的男人的‘情妇’。 但沈约不喜欢这种叫法,他觉得自己有点喜欢徐乐乐,既然是喜欢,那还怎么能叫‘情人’,叫做‘伴侣’会不会更恰当些。 徐乐乐可不管这些,男人们包装自己有爱情,似乎有了爱情他们就嫖得比别人更光明正大些罢了。‘哼,自欺欺人!’徐乐乐端着五月底六月初新出的点心果子去招待人。 沈约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人似乎不是很舒服,想要去后头呕吐,徐乐乐要跟着去伺候,沈约不愿意,男人在最开始的时候都不愿意自己有一点点喜欢的女人瞧见自己的丑状。即使非要瞧见,那也是在女人爱上他之后。 “你就是徐娘子?” 有人来了。沈约在后头听着,这人的声音,好像是。 “您是戚将军?” 戚英姿来了?沈约没有出声。 “我能和你聊两句吗?” “当然”,徐乐乐从善如流。 耀眼的阳光从开着的门口穿入房间,徐乐乐道:“将军是为沈大人来的?” “我......”戚英姿说:“他大病未愈,你适当对他好一点。” 沈约在里头瞧不见徐乐乐和戚英姿的脸,当然也瞧不见她们的表情,过了许久,才听戚英姿道:“他需要一个忠心的女人能分享他的秘密,也需要一个温柔的主妇照顾他的衣食,徐娘子就很温柔。” 徐乐乐嘴唇动了动,大概还想说些甚么,戚英姿道:“我知道他喜欢你,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他,但我希望你们能互相喜欢。” 说完,外头就没声音了。过了很久,沈约站直了些,走到外面的时候,戚英姿果然已经离开了。 沈约从内室出来,徐乐乐笑,“我可不是沈大人的家室,将军刚走,大人要不要去追?” “戚将军,请跟我们走一趟!”戚英姿一出了烟波楼,就被人围了,女将军侧目,“你们是谁?” “戚将军犯了军法,这就束手就擒吧!” 数人将戚英姿围了,女将军看当头的,“哪家的,报上名来。” “这可由不得将军了。”一记闷棍瞧在戚英姿头上,沈约追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空了。 戚英姿被扣押了,以与日本人私自通商的罪名。 消息传到宁波府,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先是佘奶奶发现戚英姿好几天没回家,佘奶奶问湘灵,湘灵跑回卫所问杨宝儿,“阿姿人去哪里了?” 先前因为沈约与戚英姿的事情,大家都以为将军心情不好,在家休息。绕了一大圈,大家方知,将军不见了。 杨宝儿已经见过霍韬,他去霍韬下榻的客栈里找人的时候,霍韬正在戚英姿家门口的小道的茶棚里和方成说话。 方成问他:“国公爷,老爷问您甚么时候回南京城呢,他好给你弄点新鲜玩意。” 霍韬捏着杯子,现在杯子里的茶已经换过了,不是茶棚子里的粗茶,而是方家弄来的新鲜的龙井。方成说:“有些话不该小的说,但老爷也是着急,一下走错了路,还请国公爷见谅。” 正说着,霍韬又瞧见白湘灵,他对白湘灵的兴趣远远多于对方家那个小姐的兴趣,白湘灵是实实在在的美貌无双,而那方家姑娘,天知道她是好看的,还是只是个普通长相还妄想飞上枝头的。 白湘灵似乎情绪有些沉重,平日里哼着歌儿走路轻快,今日也不那么快活了,貌美的少女面上没有了笑容,但霍韬觉得,真正的美人,蹙眉也是美人儿。 霍韬老盯着一个姑娘看,方成想岔了,他以为是霍韬看中了白湘灵,这刻便想去示好,说:“国公爷若是看上了这个姑娘,小人可以......” 方家生意做的大,一半是靠财力出众,另一半当然是靠某些下三滥的手段和结交官宦的劲头了。方成一说甚么,霍韬就能从他的头发丝看到他的肚脐眼,连着里头的肠子。 杨宝儿扑霍韬扑了个空,沈约跟着白湘灵,这是他第一回知道戚英姿的住处,他从没来过,也不知道戚英姿家的渔村离他们卫所是这么近。 “你跟着我做什么?”白湘灵扭头,说:“有些好人以为自己是好人,其实他们是混蛋。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混蛋,还是个遮遮掩掩的混蛋!” 白湘灵骂的没头没脑,沈约被劈头盖脸来一顿,白湘灵说:“将军不见了,你一点不着急,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就是觉得愧疚,才想找到她。等找到她之后,你又不会理她了,对不对?” 沈约低下头,目光往旁边侧了侧,正巧瞧见霍韬一张看戏的脸。 湘灵说:“将军有福分,没了你这小人在她身边,倒是好事。” 小女子趾高气昂地走了。沈约抬起目光,霍韬冲他招手,“来喝杯茶。” 沈约原本以为戚英姿是跑去找徐乐乐说了一番话,后来知道自己也在里面,然后害羞,躲起来了。当然这是男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等他见了霍韬,他就不这么想了。 霍韬说:“戚将军在南京,南直隶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游宁波,有官员举报戚将军位高权重,收财犯赃。” 沈约想解释几句,“将军她......” 霍韬摇头,“不要和我说她有没有收财犯赃,现在人在都察院,我管不着。” 海边有风,霍韬坐了一会儿,觉得口干,这刻他不想再坐了,便站起来要走。 “如果你救她的话,我就跟你走。”白湘灵不知从哪里出来,或许她根本就没走远,躲在茶棚的布幡后头听霍沈二人说话。白湘灵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如果你救她出来的话,我就听你的话,跟你走。” 霍韬一双眼睛明亮而有光,他看白湘灵,“我这个人很少有求必应,因为答应帮助人家办事对自己的权利和社会资源都是一种消耗,我得留着一点,在关键时刻为自己求情办事。” 沈约站起来,给霍韬鞠了一躬,“约将来会还国公爷的情分的。” 20.诸司执掌 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家里正在宴客, 钟太太正在招呼南都各位大小官员家的太太小姐, 小姐们穿着轻绸薄纱,在放了几缸厚冰的花厅里赏花论画,那学识好的, 便喜欢显摆,已经有人去作诗了。 太太们围在一圈摸牌, 主家钟太太穿着这一季新制的云水衣,窄袖轻纱, 走起路来, 那裙摆随着微风摆动, 就像那天上的云彩一样,会飘。 “钟太太这衣裳真好看, 瞧这制式,是仿唐制吧?”拍马屁的来了,说话的这位吴太太是都察院下山西道监察御史吴启元的太太。 刑部郎中张琼的太太则更有见识些,她说:“瞧着不是唐制,倒像是西夏贵族穿的式样,是么?” 张太太望向主家,钟太太笑嘻嘻的, “可不就是,我本家的一个侄子去宁夏两年,这回刚回来, 便送了这身衣裳给我, 诸位太太见笑了。” 张家的太太伸出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来, 摸着骨牌,“哪里又见笑呢,这西夏李元昊本就喜遵唐风,我见我家夫君收集的夏之画像,贵妇们都是礼佛的,典雅得很。” 说起这张家太太,她还真是很有些见识,天文说得,地理也说得,说起律法,也能谈论一二。那大理寺少卿郑珂的太太说:“听说张孚敬不愿意管沿海的事,北京几次有御史说请奏圣上派个监察御史过来,张孚敬都推三阻四的。” “哼”,张家太太又摸一张骨牌,这钟家的骨牌不错,寒玉制的,夏日里一摸,透心凉。张太太说:“张孚敬怕是老糊涂了,要不然就是想歪了,前些日子还和夏言打嘴巴仗来着。” “说到张孚敬,听说他连着好几次都猜错了圣上的心意,他会不会......”后宫不得干政,却没人说女人不能论政,主家钟太太发声了,“总的来说,咱们的圣上还是包容的,就张孚敬干的那些蠢事,都够他挨上好多回板子了。” “我来迟了,该打,该打!”外头进来一个穿莲花纹缠枝裙的夫人走进来,边走边打扇子,等她走近了才瞧见,她的一条腰带上全是流苏串子,有的是用米粒大的碧玺串的,有几条是用拇指大的珍珠串的,还有一些似乎是小金豆子和银叶子搅在一处串成的花叶一体。 “夫人来迟了,罚,该罚!” 众人闹那位服饰出挑的妇人,那女人端了桌上一杯果酒,“这样够了吧?” “不够,三杯!” 那妇人果真喝了三杯酒,说:“家里临时有些事,闹得出门时候绊住手脚。” 众人笑她,“庆王是最爱出门的一个人,他出门肯定不会迟,定是夫人忙于打扮而误了时辰。瞧,这流苏,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新鲜玩意儿?” 在场的几位夫人都是官家夫人,而这迟到的妇人却是朱家的人,她丈夫还是成化帝的亲孙子,在朱厚熜从湖广安陆接受懿旨登上皇位的时候,这妇人还与其夫狠狠打了一架,说他怎么不去和杨廷和打好关系,然后就成皇帝了。 大不敬的话当然只能关起门来说,总之那段时候,这夫人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外头传她是小产了,其实就是被气的。庆王花钱大手大脚,出门装阔,回家又没进项,每年靠着朝廷一点封赏,真是愁死人。 这妇人学了她丈夫的作风,家里不宽裕,在外头非要摆最大的阵仗,穿最好的衣裳,生怕落了自己王室宗藩身份的下乘。 不过脸面不是装来的,是要你手头上有实实在在的权利,人家才敬你尊贵。好比今天的主家钟大人,他就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在往上爬就是左都御史,如今都是个从二品的官了,也就是说,文官之衔快做到顶,是以哪家太太都肯给钟太太面子。 钟太太迎了庆王妃坐下,连忙让人斟茶给她,又说:“王妃到这里来摸牌,我正坐得腰疼。” 庆王妃上了桌子,说来也巧,几人摸了一整个下午,除了庆王妃输钱,就是那山西道监察御史吴启元家的太太输钱。人说,水在细处断,这摸牌都是,张太太和郑太太的手气就明显好些,半个下午,她们就赢得盆满钵满。 庆王妃输了钱,她捏着腰,“哎呀,我这腰骨不知怎么就痛起来了,快找个人来给我捏捏。” 庆王妃要去软塌上坐下歇着,钟太太只好重新回来顶班,说来也巧,钟太太一返场,那钱便又往钟太太的口袋里流。 庆王妃在后头看着,她吃了一口葡萄,觉得真酸。 小姐们都说玩累了,天色也斜了,钟太太放下牌,要指挥下人们安置小姐们去休息。张太太说:“我们这就回去了,从早上闹到晚上,也打扰了钟太太一天了。” “别这么说,我还怕你们玩的不尽兴呢。” 女人们的虚伪话说不完,就好像男人们的客套永远没有终止。钟大人的书房谈话也快要散场了,这里有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有大理寺的少卿,有刑部的郎中,如果再加上个犯人,随时可以来一出三法司会审。 庆王是个万事不理的角色,他仰着头往外头走,庆王妃追上去,夫妻两个一上马车,庆王妃就开始嚼舌根子,“她们莫不是在给钟太太送钱吧,我瞧了半天,也没觉得钟太太的牌技多好。” 庆王瞟一眼自己的王妃,道:“独你蠢的厉害。” 明代都察院总领监察事物,对天下百官进行纠举。都察院设正官左、右都御使两人,左、右佥都御使四人,与十三布政司对应,都察院领十三道监察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各理本布政司及带管内府、监、局、在京各衙门、直隶府、州、卫所刑名等事。”(《大明会典》卷二百九《都察院》) 照洪武年间编纂的《诸司职掌》,监察御史的执掌包括纠核百司、问拟刑名、出巡、刷卷、追问,审录各项,担负重要责任。(明刻本,《诸司职掌》) 靖难之役后,永乐朝的十三位手握重兵的亲王近半数被剥夺了护卫。宣德初年,借平定高煦之叛,宗室再无进入仕途的机会。 等到正德年间,国家平定安化王和宁王的反叛,之后,宗室的军事实力基本被取消殆尽。 从宣德之后,宗室姻亲只能从民间选取,而亲王入朝觐见之事渐见废止,奏请事物只能遣人入京启奏。两位亲王不能随意相见,宗藩亦不能随意出城,宗室不再对君主和朝廷构成危害,从政治和军事上。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日益成为国家才财政和社会经济上的沉重包袱。 庆王妃祁氏也是某民女嫁入王府,而受命检查浙江沿海的监察御史祁玉就是庆王的小舅子,王府与勋贵联姻壮大政治势力早已成了泡影,庆王活得浑浑噩噩,大有了此残生之余意。 祁氏是个精明要脸的妇人,她还未出阁之时,已经在当地的闺秀圈里小有名气,大家都传颂祁家姑娘能干会理家,十岁上就能侍奉双亲,为家人分忧。 庆王娶了祁妃回来也有这么一层原因,等庆王奏报朝廷,选择婚配,以免朝廷怪罪擅自成婚,再等上头下发妾媵限制,再到查参玉蝶等等条例一一落实之后,最后限定祁妃的初封禄米个恩恤停给等主旨圣谕。 祁妃对嘉靖帝的怨念大得很,原因是由嘉靖帝制定的《宗藩条例》里有这一桩,关于王府冗职,“不惟有屈人才,抑且有耗禄用。当今裁革,少免素餐。” 《宗藩条例》鼓励王府讲求礼义廉耻、设置了诸如‘激励风节’、‘旌表孝友’、‘书院请名’等条目予以激励,尤其对宗藩的数量进行限制,主要体现在宗藩婚嫁、生子、封袭这一方面。 祁妃在外头精明能干,但抵不住庆王是个软骨头,平日里抽他一鞭子,他走一步,不抽一鞭子,还要倒退几步。祁妃对于庆王不抱甚么期望,对自己的弟弟祁玉,倒是许以厚望。 祁玉如今是南都都察院的监察御史,监察御史虽然只是个七品之职,但祁妃与官太太们一道呆久了,便知道这个监察御史虽然官阶不高,但是‘入则耳目九重,出则澄清四海’。这个位置,位要权重。 并且一旦成为监察御史,以后的仕途升迁顺捷,不是有人说吗,“俟有老绩,两考而擢京堂,不朞月而简开府,年例则一岁而两转方面。”(明,《兰台法鉴录》) 祁妃说,“独咱们的皇帝多事,登基的第一年,就着张璁署都察院,复请考查诸御史,黜蓝田等十二人,寻奏《宪纲》七条,钳束巡按御史。”(出自《明会要》) 庆王道:“都察院是内台,提刑按察使司为外台,但责任是一样的,应‘掌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狱讼,雪冤抑,以振扬风纪,而澄清其吏治’。”(清,张廷玉,《明史》) 马车有些颠,王妃往庆王身上靠了靠,说:“这回祁玉要立功了,他捉回宁波卫的一个游击将军,和日本人私自通贡,这是大罪!” “嗯,沿海强盗不绝,身为大明朝的将军,和海盗勾结,是应问罪。” 王妃娇笑,拿出一块杭绸雪青色的帕子捂嘴,“还是个女将军,五品官,祁玉捉拿她的时候,好费了些手段呢。” 庆王扭头看自己的王妃,“甚么手段,可有通报浙江的镇守太监薛国义?” 祁妃被庆王的表情镇住,随后又想,和他夫妻两年,何曾见过这人办过个正经事,哪怕是一桩半件?他自己都是个绣花枕头,这回还来质疑祁玉的功劳? 想到这里,祁妃就换了一副嘴脸,“相信玉儿办事,他是个有分寸的,皇帝不是很讨厌海上强盗吗,这会子抓出个内贼来,怎么不是好事?你且宽心,等都察院将此事上报朝廷,玉儿就给咱们长脸了。” 这是一种太偏颇的说法,首先祁妃根本不知事情真相,庆王又问祁玉办事是否合规矩,她又避重就轻,没说祁玉是用下三滥手段将戚英姿弄到了南京。这刻戚英姿还在都察院的大狱里放着,上头的左、右都御使都还不知道这回事呢。 祁妃往庆王身上蹭,想娇滴滴卖个口乖,庆王轻轻看她一眼,又拂了她的手,说:“我知道祁玉急着建功立业,急着出人头地,但你提醒他一句,就说,‘除了《宪纲》和《大明律》,朝廷的军人都适用《军政条例》’。” “什么意思?” 祁妃的聪明很浅薄,就像一块豆腐外面的油光,外面看着亮晶晶,等扒开了芯子,豆腐还是豆腐,并且里面或许还有气泡,所谓千疮百孔。 “都察院若枉问者,许击鼓陈诉。”庆王在府中闲着,一不能做官,二不能科举取士,三不能武举□□,便在家中读书,从《大明律》到《大诰》三编,就没有他没读过的。因为庆王博学强识熟律法,所以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才乐于与他交往。 “《宪纲》和《大明律》都有条目规定,若风宪官审理囚罪不当,则‘依律罪之’。”庆王说:“《大明律》规定,但凡官吏等有曲法嘱托公事的,比常人罪加三等,有赃者从重论。” 21.军政条例 明代户籍, “凡户三等, 曰民,曰军,曰匠。......毕以其业著籍。”(清, 张廷玉,《明史》) 被列为军户的家庭, 要世世代代为国家提供军人,服兵役, 这就是军户世袭制。在世袭制下, 如果卫所军士逃跑或者死亡, 就要从其军户中勾取壮丁继续充军。军人入伍之后,可能在军中娶妻生子, 若这一支军人户绝,则仍然要从原籍所在地的军户中勾取壮丁补伍。 戚英姿不是世袭的军户,隔壁佘奶奶家就是世袭的军户,佘爷爷六十岁从队伍中回来,长子喜庆入伍,喜庆入伍七年,七年之后, 在安南丧生。接着次子大庆入伍,大庆在嘉靖二年去了山西充当戍军,入伍九年, 除了刚去的第一年, 此后八年没有消息。 佘家不确定大庆是否身亡, 若是大庆如喜庆一般战死,政府会发下抚恤金,并且勾摄小庆入伍。大庆还没有消息,佘家最小的小庆也入伍了,他说入伍从军不是强制性的劳役,他身为军户,他有主动从军的属于军人的荣誉感。 嘉靖七年,小庆也入伍了,嘉靖九年春,七十五岁的佘爷爷去世了,戚英姿给在南京城当戍军的小庆写信,让他向长官告假,回来奔丧。戚英姿给远在山西的大庆也写了信,等小庆从南京回了宁波,大庆还没消息,不止人没有回来,就连一封信都没回来。 小庆在家守了五天,他等不到他二哥的信,也等不到他二哥回来。佘爷爷和长子喜庆葬在一起,小庆同戚英姿说:“如果我死了,你也把我葬在这里。” 戚英姿记得她那天哭了,许是喝了酒,她哭的稀里哗啦,自她十五岁上,爷娘老子一齐去世,她就在佘家的接济下生活。这回佘爷爷去了,喜庆去了,大庆失踪,小庆又说他要死,戚英姿哭的撕心裂肺,她回想她知道她娘老子都死掉的时候,也没这么摧心肝。 佘奶奶早已白发苍苍,矮小瘦弱的老人迈着一双小脚,她找到躲在墙角哭泣的戚英姿,她摸戚英姿的头发,“孩子啊,我都没有哭,我都没有哭啊......” 忽来的牢狱之灾,戚英姿想找一根麦穗叼着咬咬牙,却发现这里头光秃秃,别说麦穗枕头,就连张草席子都没有。 霍韬带着刑部的一名干吏到都察院的时候,引起了一发争端。都察院不让见人,刑部那位说:“三法司和朝臣查议的依据是甚么,你们将朝廷一个五品将军下诏狱,刑部并不知情,照《诸司职掌》,刑部尚书和侍郎大人才掌‘天下刑名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 刑部那干吏道:“其一,刑部直接审理刑名案件,主要是京师的案子,尤其是北京和南京。其二,地方重大案件如果有击鼓登闻而递交到通政司的,也转交刑部进行审理。” “大人也说是如有人击鼓,那请问这一桩?”祁玉从内间出来,他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他说:“谁不知你们刑部清闲,下午申时,衙事即散,人人都在你们刑部院中的大树下悠闲度日,简直静如太古。” 祁玉打起嘴巴仗来是不甘人后,他本身就是进士出身,明初的时候,监察御史可以从新科进士中选拔,但要先经过入职考试,入职之后,年年测试,等哪一年考试不通过的时候,就调去别的衙门。 等到了后来,成为一名监察御史更是不易,正统四年的《宪纲》规定,“凡都察院各道监察御史并首领官、按察司官并首领官,自今务得公明廉重,老成历练之人奏请除授。不许以新进初仕。及知印、承差。吏典出身人员充用。” 如今的新科进士不能再直接担任监察御史和按察司官吏,也就是说,如今的监察御史都有一定的从政经历。 祁玉就有一定的从政经历,他考中进士之后,被吏部派去云南边境的一个地方当县官,县官当了三年,政绩出色,又被吏部派去户部当了一个粮仓补给官,还没等三年一次的考核,他就升了户部的仓场侍郎,即户部内主管一个或者几个装粮食的仓库的官,从六品。 大半年之后,祁玉就回了南京城,因为他的姐夫庆王也住在这里。 祁妃嫁给庆王之前,祁玉就已经从政了,可也许是因为祁玉亲姐嫁给了庆王,又或许是因为庆王和南直隶都察院的右都御史钟水斋关系好,总之祁玉就从户部调到南京都察院去了。 充当南都十三道监察御史其中的一员,正六品,官升半级。 祁玉有没有资格充任监察御史,霍韬不知道,霍韬只知道刑部这边与都察院已经辩论半天了,关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究竟应该囚禁在哪里的问题。 “天下人尽知你们刑部清闲,一堆文雅修饰之士,其他衙门都好生艳羡呢。” “我们刑部官员都熟读刑律,好比士子不读书,废学,而我们不读律,旷官!”那刑部干吏显然也不是吃素的,“我们侍郎大人研求法意至忘寝食,律有疑难,亲为注解,遂以法家名。尔等不通律法,囫囵吞枣,还是将戚将军移交我刑部更妥帖些。” 霍韬听二人舌战,眼见刑部这位干吏就要占了上风,忽闻那祁玉说:“你们刑部的人除了养病就是静坐,问案全靠静坐,一日之中只有三刻钟在治事,其余时候都在读书闲话。反正你们居曹无事,既然如此,那我们都察院就不艳羡了,这桩通敌卖国大事,交给你们刑部我们可放心不得。” “通敌卖国?”霍韬简直快听笑了,这庆王爷的小舅子,好一张利嘴! “此事涉及我朝一个五品游击将军,其中原因究竟如何,不是你们都察院的人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能下定论的。此事我一定要上报上官,请上头裁夺。”那刑部干吏说:“你们都察院还是想好说辞,如何会无凭无据冤枉我大明一个忠心耿耿的五品将军通敌卖国吧!” “我何时说她通敌卖国了?”祁玉道。 霍韬睃他,“本公刚刚就听见了,这位大人莫要狡辩。” 霍韬与祁玉初次交涉,心中暂有定论,一个咬死了就不肯松口的死鸭子。 “国公爷,”两人从都察院出来,刑部那干吏说:“此事不乐观,祁玉靠着的不是庆王也是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钟大人,我们尚书大人与钟大人亦是交好,再说大理寺,大理寺少卿郑珂更是钟家的常客。他倚仗的是这南都三法司内纠结成党,下官怕......”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霍韬心想,真是一脚踩在人家地盘上,这南京城内,自己陷进去还真是深不见底。 “国公爷,依下官愚见,不如趁早上奏朝廷,引得北直隶关注此事,将戚将军押送北京,国公爷行事就便利很多了。” 霍韬仰着头,吸一口气,他想,没这么简单,北京还有个马鸣衡呢,戚英姿被冤枉,马世远和贝兆楹是否有参与其中? 若这就是马世远的手笔,那康嫔与马鸣衡分别在皇帝面前和床上耳语几句,戚英姿也没有甚么生路。 难办,此事难办! 霍韬与那小吏分了手,在街角处,一个穿天青绸裙的女子在那里等他,“如何,救出来了吗?” 白湘灵换了衣裳,更是貌美,霍韬原本想疏通疏通,先让戚英姿出来再说,结果谁知碰上了庆王爷的小舅子,正巧那小舅子急着立功,根本不受疏通。 霍韬很理解这种急于建功立业的人,这种人在官场中缺乏底气,被认为是关系户,北京有个马鸣衡,南京有个祁玉,想来都是一样的。 白湘灵道:“花钱都不行吗?” 霍家的最擅长花钱解决问题的国公爷摇头,“花钱都不行。” 霍韬带着白湘灵在南京城活动,沈约与杨宝儿去拜见了贝兆楹,并试图找出当日与贝兆楹交易的那一船日本人。 日本人不见了,他们似乎离开了宁波府,杨宝儿再三说明,“各位不得随意走动,暂时不能离开宁波”,可人真的不见了。 不止是人,连带着那一艘装满了香料的渔船,一道不见了。 沈约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与阴谋之中,因为此刻的马世远又要升迁了。当日沈约与马世远一道来宁波,沈约起先留意他,留意他的言行与一举一动,可沈约病了二十三天,这二十三天中,马世远又做了什么事,他是一点都不知情的。 沈约心里着急,杨宝儿更是懊恼,“大意了,那一伙日本商人来历不明,根本就不能放走,这一船香料我们扣押了,反而成了指证戚将军受贿和日本人通贡的证据。” 祁玉行事不照规矩,他本想去给上官打个招呼,今日与刑部争论想必已经传到右都御史钟水斋耳朵里去了。庆王的小舅子在都察院里来回踱了几步,最后思索,钟水斋肯包庇的绝不是自己,这种时候,还是应该找姐夫庆王爷最是合适。 白湘灵跟着霍韬,二人盯着都察院的大门口,正巧方成寻过来,说:“国公爷得闲否,我家老爷有话想跟国公爷说。” 方家想插手。霍韬心道,‘我们不缺钱,我们缺权,你们要是能和南京这位庆王爷搭上话,我就帮忙引荐你方家的小姐进宫。’ 霍韬正在盘算,方家的轿子已经抬过来,霍韬与白湘灵一上轿子,祁玉便往庆王府去了。 22.白氏湘灵 庆王爷不管事, 尤其不管人家家里的闲事, 谁家生子,谁家乔迁,这种事情都是庆王妃祁氏出门理会, 此刻的庆王府里就有客人,来自北京城的四品骑都尉, 马世远。 马世远手笔大,进门就抬了一箱子香料, “这是檀宫出的安息香, 马某另给王妃准备了一些栀子花和沉香, 请王妃笑纳。” 由于嘉靖八年海禁,这两年的香料市场一直是有市无价, 香料供不应求,除了宫廷供给之外,寻常百姓再也不能高价从波斯人或者是色目人手里买到属于奢侈品行列的香料了。 王妃祁氏看向那箱子,她原先就是个市井妇人,祁氏出身普通,家里也未曾大富大贵过,是以眼皮子浅, 加之嘉靖帝缩减宗藩分利,祁氏觉得自己成了王妃也只是表面光鲜,内里还是穷鬼一个。 庆王不擅生产理事, 家里几个田庄也产不出甚么金山银山来, 马世远这一箱子香料, 就是拿出去散了,也可以值当个两千多两银子。 两千多两银子,祁氏心道,够王府嚼用个一年二载的了。 祁氏送上一脸假笑,“我家王爷就在书房,不如我去请王爷出来?” 马世远不见庆王,他说:“马某人初来南直隶,特来拜会庆王爷和王妃,并无甚么要紧事,时间已晚,马某人不敢打扰王爷休息,这就走了。” 祁氏连忙送客,她捏着帕子,心想,这人莫不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说,下次可要叫王爷去问上一问。马世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待祁氏返回厅中,一手掀开箱子,却见箱子第一层摆着几张纸。 这白底黑框红章的纸祁氏再熟悉不过,汇通银票,女人拿起银票数了数,八千两。整整八千两汇通银票,祁氏的手有些颤抖,她的心也有些颤抖,这才是她想要的皇家贵族生活,这才能说明,她还是个王妃,她才不是与街上乞丐一般要饭乞讨的皇家废物。 祁氏的手已经微湿了,她用帕子将手擦了擦,然后将银票塞进怀里,说:“去书房告诉王爷,就说北京城的马大人来过了,还带了一些香料。” 丫头应声去了,祁氏坐在厅里,翘着一条腿,端起一杯茶,嘴角勾起一抹笑,一万两,马世远送来的一万两银子,足够她穿金戴银,狠狠风光几年了。 “姐姐”,祁玉进来,见了祁氏,要行礼,祁氏挥手,“快过来坐。” 祁玉是祁家最有出息的儿子,祁氏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不成器,一个好赌,一个爱嫖。大哥因为耽于赌博,误了成亲的时机,等四十岁娶了老婆的时候,已经不能生育了。二哥更是不济,早些年流连烟花柳巷,掏空了身子,成亲之后,一年连纳了三个小妾都是枉费,也生不出孩子来了。 祁家的希望都在祁玉身上,祁氏心里想,自己不行了,也要保证祁玉的前途,自己去死了,还要给弟弟祁玉垫个背,好让他乘风借力,飞得更高。 “姐姐,宁波府这个事,怕是有些问题。” 祁玉刚刚被刑部的人敲打过,现在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别的不说,就是举证戚英姿和日本人通商的马大人,他也没有实际证据,包括他们所说的日本商队,根本连影子都不见。没有证人,又抓不到日本人,充其量只有戚英姿卫所里的一点香料,就凭那几桶香料抓人,的确是太草率了。 祁玉心想,自己当时被马世远哄的有点飘飘然,此刻回想起来,诸多矛盾,诸多不妥。只是现在人都抓到都察院来了,若将人放了,恐戚英姿会反咬一口,到时候有奏折上了朝廷,自己这监察御史的官就别想当了。 日后换做戚英姿想收拾他,也不必多说,只要将他的履历一查,朝廷马上就知道他的资历不够,根本不能入职都察院。 祁玉逐渐想通了其中关键,心里惶恐,他说:“姐姐,我惹事了。” 庆王当然不会帮着他的小舅子,庆王本身就不受嘉靖帝喜欢。庆王妃出身不好,家里无权无势,更没有皇亲贵胄、世家大族高官照料,祁家无人可依靠。若是祁玉被都察院逐出,以后还能不能复官真的很难说。 祁玉没有甚么把握,吏部给都察院的考语和要求是,“谙晓刑名,堪任御史者,奏请照缺选补”,而嘉靖帝在嘉靖七年对都察院的敕谕中重申,“御史试职一年止欲其明习律令、历练事体。旧例考得刑名疏通方准实授,否则令其重试。”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涉及到明代中央司法实践的体制化,那么供职于三法司的人必须全部参加大审,戚英姿是个五品将军,那大审之时除了都察院,南直隶的通政使司也会参加会审,到时候真的有钟水斋也没用了。 “完了,完了”,祁玉越想越心凉,“姐姐,完了,我的官当不成了,刑部尚书说了,军民讼词,俱赴通政司吿送司法论断,事体归一。姐姐,我怕是不仅要丢官,将来恐怕是还会贬成庶民,终生不能再入仕了!” 祁玉被马世远灌下去的那一点迷魂汤算是彻底清醒了,那天晚上烟波楼的徐娘子温言软语,一点子小话在他耳边说了又说。兼之马世远一脸受了委屈和不公道待遇的模样,他说他初到宁波府,戚英姿又仗势欺人,委屈受大了。 祁玉揪着祁氏的袖子,“姐姐,一旦戚将军开口说话,我就真的完了。我完了,连带着都察院的钟水斋都要完了。哈哈,哈哈!” 见祁玉一脸濒疯了的样子,祁氏握着马世远的钱,人有点钱的时候,通常都特别胆大。祁氏说:“开口说甚么?谁要开口说甚么?她已经犯了法,岂是她想说就说的?” 祁玉梗着脖子,“姐姐,她......” 庆王妃祁氏摆一下帕子,在没有汗的脖子上点了点,“既然明知道某些人要说错话、办错事,那就不要让她说了,省得祸害人。” 方成抬着霍韬和白湘灵回了家,方老爷带着太太连着方家的小姐一道在门口站着,见了霍韬就要行礼,“国公爷来了!” 霍韬伸手去扶,方老爷站起来,瞧见站在霍韬身后的白湘灵,心中一荡,心道,好貌美的女子!方家太太和小姐也瞧见了白湘灵,方太太瞧了白湘灵,再瞧自己的女儿,便觉得不对劲了。原先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就算不是天姿国色,也是闺秀中翘楚,这一番见了这个女子,突然觉得自己女儿皮肤不够白,连那模样,似乎也不那么好看了。 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方太太心中好一番比较,心道:这姑娘如此貌美,我家婳儿该如何是好? 白湘灵却压根没看方家的小姐一眼,她目光一直盯在霍韬身上,心中腹诽,‘天天都干些没用的,你到底甚么时候才能把我的戚将军救出来。’ 因为白湘灵望着霍韬,方太太又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还好,这姑娘是国公爷自己的人,不是要送进皇宫的,还好。 方家的人从不放心到放心,他们又误会了,这一误会,便更热情了些,“姑娘,来,这边坐。” 方家的小姐举止果然沉稳,她替白湘灵引路,说:“我叫方婳,在家行二,姑娘叫甚么名字?” 若没有白湘灵在前,单独看方婳也是一等一的相貌,尤其她的举止受过严苛训练,吐字发音也是有讲究的,这回一说话,声气清晰婉转,饶是霍韬也侧目看了她一眼。 因为霍韬这一眼,方太太便觉得有指望了,她心想,这如此貌美的姑娘国公爷定然是自己中意的,那我家的婳儿,入宫就有希望了。 方婳给白湘灵递过去一盏茶,“这是百花蜜,有些甜,也有些酸,夏日里喝是最好的,我平常喝得最多,不知道姑娘喜欢不喜欢?” 方婳说起话来真是如糖似蜜,霍韬背着她们,也觉得听了心中舒畅。方婳含笑看着白湘灵,湘灵侧目,“我姓白,叫白湘灵。” 湘灵的声气很清脆,乍然一听,还有些冷,众人本来都泡在方家小姐如蜜的甜嗓音里,被湘灵这么一冰,霍韬又回神了。 白湘灵端了杯子,冷不丁又看了霍韬一眼,心道,原来你带我到这里是来看姑娘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白湘灵站起来,开口说:“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白湘灵这一嘴听起来就像吃醋,方太太于是更加放心了,连忙叫方婳招待好白姑娘,不拘甚么吃的喝的,或者带她去玩。 霍韬道:“二位这么晚寻我过来,有什么事?” “听说国公爷最近在往刑部走?”方家见自己女儿入宫有希望,连忙献好,“不知道国公爷是不是遇上甚么麻烦了,咱们人力单薄,不能相帮,但贱内家有个族兄在通政使司任职,不知国公爷需要否?” 方老爷起了话头,方太太连忙跟上,“是的,是的,我家里有个族兄在通政司当个小官,若是国公爷需要,咱们可以请他上奏中央朝廷,替国公爷伸张正义。” 方老爷纠正,“是申诉冤枉,上告不公不法之事。” “对对对,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方太太道:“国公爷有所不知,这南直隶的三法司其实是一家的,都察院的右都御史钟水斋与刑部尚书张桂是姻亲,大理寺少卿郑珂更是钟家的座上客,这几人都是一伙的。” 霍韬心道,果真如此,我刚刚便领教过了。 方老爷说:“刑部侍郎倒是独成一家的,但侍郎大人身体不好,三天不坐堂是常事,或者半月不出现也属正常,一年中竟有大半年在养病。且侍郎大人醉心律法,自己写书立著,与钟水斋那一伙不来哉。另外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位大人恐怕国公爷也认识,他是北京城来的,到南都时间尚浅,与这边还有点水土不服,前些日子被右都御史钟大人气的够呛。” 方老爷叹口气,“大理寺卿就不说了,今年七十有八,老态龙钟,听说不大管事了。” 霍韬捏着杯子,还没说话,白湘灵抿着嘴,将茶盏子往桌上一碰,冷声道:“将军是被冤枉的,我要上京告御状去!” 白湘灵声音既冷且脆,混上青瓷碰撞小紫檀木的声音,竟有丝丝回鸣,她说:“我就不相信,他们还能一手遮天了,霍韬,你带我去北京告御状。” 23.完美计划 戚英姿在都察院的牢房里压着, 有人叫她出来, “会写字吗?” 原来有个死刑犯正在候审, 等朝廷秋审,秋审之后, 他就会判死刑了。一个狱卒说:“我不认字, 他想写封家书, 叫家里人拿点东西来, 你帮忙写写。” 戚英姿望着那个老头,那老头是个死刑犯,听说当街杀人, 杀了自己的儿媳妇,有人说他们扒灰,有人说那媳妇毒害他儿子,其中内情不知, 总之那老头要死了。 “姑娘, 帮帮我吧?” 戚英姿略一犹豫,点头答应, “嗯, 你想写甚么, 你说。” 这封家书很长,其中内容复杂, 有老头想吃的东西, 有老头常吃的几味药, 有询问家里人的情况, 有说起最近南京城的新鲜事,甚至这老头还问家里香料铺的生意好不好。 写到这里的时候,戚英姿停了停,那老头说自己儿子是做香料生意的,顺便问问家里铺子的生意,叫她不要多心。 戚英姿点头,继续写,写到最后,狱卒叫她签名。 戚英姿问那老头的名字,狱卒说,“不是签他的名字,是签你的名字。” “我的?” 狱卒说,“信件是要放出去的,他又不会写字,焉知不是人家冒名顶替,签你的名字,再说明是替他写的家书即可。” 戚英姿用眼神征询那老头,那老头点头,“是这样的,循常例,是这样的。” “哦”,戚英姿将信折起来,要在信封上备注,那狱卒一把抽过信件,“信封不由你写,这由我们的执笔胥吏统一填写。” 狱卒走了,老头和戚英姿又被重新关押起来,戚英姿想找个人来问问情况,比如说都察院究竟打算把他关押到甚么时候去。 “喂,吃饭了!” 换了一个狱卒过来,这人端着一个托盘,盘子上有半碗卤牛肉,卤牛肉上头还压着一只鸡腿,另外饭也是热的,并不是平常吃的那种冷饭。 戚英姿道:“这是断头饭?” “想多了。”这狱卒冷冰冰,“随你,爱吃不吃。” 戚英姿瞧还有一杯水,用杯子装着,还有点淡淡的茶水味,她抿了一口,的确是茶水,并不是平时给的白水。 饭是吃不下去的,方才那要求写信的老头子望着饭菜,戚英姿将肉递过去,“你想吃?想吃就吃吧,喏,给你。” 老头拿着牛肉吃起来,戚英姿抿嘴,心道,这叫什么事啊,刘若诚他们有没有来找过自己?“哎”,戚英姿摇头,又喝了一口水。她想,这茶就是比水好喝,水白泠泠的,一点屁味都没有。 “砰”,那老头砸在床上,戚英姿瞧过去,心想,果然有鬼,幸亏我没吃。 “喂,喂,有人昏倒了,喂......”戚英姿想扯着嗓子喊几句,还没喊出声音来,又是‘砰’一声,她也昏倒了。 “大人,好了。” 两个狱卒从外头进来,说:“大人,现在是?” “丢江里去。” “老的也丢?” “老的留下,吊死。” “是。” 那位大人是个年轻人,他背对着牢门,因刚刚拿了信,手上沾了点油墨,用帕子使劲擦了擦,“蠢材,活着都是浪费口粮。” 在霍韬带着白湘灵来回奔波的时候,方家又带回了消息,“国公爷,不好了,听说戚将军认罪了,她签了认罪书。” 方成道:“确有其事,都察院正要同刑部及大理寺同审,但戚将军已经认罪了。听说同认罪的还有一个当街行凶的凶杀犯,那人认罪之后就自己缢死了。” 霍韬拧眉,“戚将军呢?” “听说戚将军跑了,都察院说戚将军破了牢狱,自行跑了。” “跑了?”霍韬觉得此事有说不出的怪异。方成道:“错不了,通政司的人也去了,姚大人是咱们夫人的娘家兄弟,和咱们方家向来走得亲近,他说的不会错的。” 都察院果真亮出了戚英姿的认罪书,上头两行字,“我收日本商人香料十桶,对他们予以优惠和放行。”信纸底下还有签名,“戚英姿”。 座上诸位大人都是文臣,文臣迂腐,也不懂武将作风,一个说:“就这样?” 祁玉道:“就是这样。” 那许久不见人的刑部侍郎道:“对于此等叛臣贼子,对我大明朝廷有二心者,确该问罪。” 钟水斋道:“上报朝廷,就说游击将军戚英姿不服朝廷管教,越狱出逃。” “是。” 等霍韬和沈约收到切实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北京城传来诏书,内阁拟旨,“捉拿戚英姿,并召马世远回京述职。” 时间已经进了七月底,八月里嘉靖帝就要举行祭祀仪式,方家很着急,着急霍韬怎么还不回京,他们还想着方婳在这个八月的中祀中有所表现呢。 另外就是白湘灵,她跟霍韬说,“我要进京,我要见皇帝。” 抛开戚英姿这个案件本身,霍韬还是很乐意带着方婳与白湘灵两位姑娘进京的。可关于戚英姿,这个案子真是有说不出的诡异,具体是个甚么情况,霍韬说不出来,他只觉得预感不太好。 戚英姿去了哪里,她被抛进了长江里,扬子江的水浩浩汤汤,漫无边际,戚英姿从小在海边长大,她会水,所以她一直没有沉下去,只是随着江水一直飘荡。 两天以后,她醒了过来,醒在一艘船上,船上全部是人,男男女女,混着孩子,大家挤在一个阴暗逼仄的船舱里。 戚英姿想开口说话,她刚刚开声,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了。 戚英姿想说,“这是哪里,你们是谁?”从嘴里说出的话却成了,“啊啊啊”,再没有一句完整的话。 女将军哑了。 戚英姿张着嘴,想要说明自己的身份,她却发现,她哑了。 至于是怎么哑了,戚英姿想,或许是那杯茶,她嘴馋,喝了一杯该死的让她致哑的茶,所以她哑了。 船只摇晃,舱房里有人呕吐出来,戚英姿想站起来,却发现这里低矮不容人站直,她勾着腰走过去,拍了拍那女人的后背,那女人生的很好看,眉清目秀,戚英姿听见她说了句:“多谢。” 多年后的戚英姿回想起来,她绝对不会将这一场持续日久的海上漂流称为一场奇幻之旅,因为这场漂流既不唯美也不浪漫,这里充满的都是肮脏的奴隶交易。 是的,她成了奴隶,这一船一百五十八个人,都是奴隶,其中还包括八个不到十三岁的小孩。 戚英姿无数次想过她会死在海上,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战死作为一个将军的归宿,绝不丢人,即使不会战死,她也希望能一直守在沿海,教敌人不敢来袭。就算等她牙齿都掉光,也能回敌人一句:“廉颇老矣,尚能吃饭!” 从中国的唐朝时期,朝鲜的新罗国就善于吸收中国的典章制度,等到蒙古完全征服亚洲腹地,高丽就完全被制控在元帝国的统治之下。高丽的王子被送到北京,并且与蒙古的公主联姻,蒙古在平壤和双城派有骑兵。 元朝垮台,明王朝取而代之,而此刻的朝鲜也面临高丽朝的垮台和朝鲜王朝的兴起,朝鲜国王通过朝贡表示对明王朝的顺从,并且通过朝贡体制获得明王朝的支持。 关于朝贡,自朝鲜王朝的太.祖皇帝李成桂开始,朝鲜就对大明朝提出了册封的要求,因为从法律上说,李成桂是一个篡位者,他特别需要取得正统性的认可。洪武皇帝收到李成桂就位的消息,明廷的反应很复杂。 洪武皇帝颁布御旨,宣布高丽国恢复使用朝鲜一名,‘朝鲜’一名字来源于朝鲜语,意思是“早晨宁静的土地”。洪武皇帝赞扬李成桂行为适宜,这样就表示含蓄地接受了他。 另一方面,洪武朝的礼部尚书在另一封文书中警告李成桂,警告他不要惹是生非。礼部尚书希望李成桂就像他的先祖一样,他对李成桂的先祖表达了一种满意,但对李成桂在朝鲜惹是生非的行为表示不满意。洪武朝的礼部尚书最后表示,既然已成事实,大明朝对他有暂时性的容忍,但这种容忍是随时可以撤销的。 这是朱元璋作为皇帝陛下予以朝鲜至高的宽容,以及大明朝的高级官员对朝鲜李成桂的接纳和敲打。 李成桂自己的说法则是,朝鲜人民热烈恳求他登基。但大明朝对于这种说法,一直保持怀疑。 明朝对于朝鲜新政权的出现较为冷漠,明廷认为李成桂是前高丽臭名昭著的大臣李仁任之子,他们并且认为,李成桂在登机前,谋杀了高丽朝的最后三位国王。 李氏家族起源于朝鲜西南的全州,但李成桂的父亲李仁任在朝鲜东北境渡过了许多年,那里朝鲜人和女真部落混居在一起,李成桂在那里长大,并且精通骑射、与女真人酷爱的军士运动。 李成桂手底下有不少军事将领来自女真部落,朱元璋认为李成桂与女真人亲近,这会成为明王朝对满洲女真统治的障碍。 李成桂整个人生的军事生涯也另朱元璋警惕,李成桂曾经对抗过大明王朝对辽东的扩张,也正是因这次军事行动,导致李成桂夺权上位。 并且李成桂继位之后,一直勾引女真人移居到朝鲜国控制的区域。 朱元璋旨在安全分开东北各民族,而李成桂正在试图破坏大明朝的部署。 朝鲜一直希望与明王朝关系正常化,并上了一些奏表,奏表中部分内容措辞不当,朱元璋认为这些奏表对他有冒犯之意。于是朱元璋降旨朝鲜,要求惩治写奏表的人。第一次朝鲜敷衍拖延,第二次朝鲜一个高级使团上告朱元璋,说他们的确没有冒犯之心。(出自《朝鲜王朝实录》) 等到李成桂继续在军事上冒犯大明的时候,朱元璋没有耐心了,他预备与朝鲜绝交,并且关闭了中朝边界。 洪武皇帝出现了再度向辽东进发的意志力,朝鲜宫廷突发危机。可洪武三十一年,太.祖皇帝朱元璋在南京去世了。 同年,朝鲜的太.祖皇帝李成桂退位,王子芳果继位。四年后,政权被他的弟弟芳远推翻,芳远的统治持续了十八年。 这一时刻,大明朝也发生了相似的事情,建文帝朱允炆在朱元璋之后继位,他的叔叔朱棣发动了兵变。 那么此刻,朝鲜王朝对明王朝皇权争夺者们的支持至关重要。建文三年,建文帝与燕王的战争正在向长江推进,建文帝要求朝鲜提供给他一万匹战马,因为他们发现燕王的骑兵难以抵挡。 直到永乐帝继位前,朝鲜与大明的交易主要集中在马匹,朝鲜国需要明廷册封国王,他们以战马作为交换,以朝贡形式交易,同时获取中国的丝和棉布。(出自末松保和《高丽朝末和朝鲜朝初的对明关系》) 明代朝鲜派往中国一年是三个使团,一个在阴历的元旦,另外两个分别是皇帝的生日和太子的生日。到了后来,也有在冬至派出使者的。而《大明会典》明确规定了朝鲜贡品的清单,上贡的内容包括:金、银、各种蒲席、豹皮、海獭皮、素丝、各式染色亚麻布、珍珠、人参、白棉纸、拂尘。 以及,朝鲜对大明每三年朝贡五十匹.种.马。 在这些常规贡礼之外,还有一些特殊的贡品,包括:牛,超过定额的马,还有茶、胡椒、谷物、制作武器的材料。另外,还有一种最令人厌恶的索求——女奴。 奴隶这种人口交易是明朝与朝鲜关系中最败坏和最肮脏的问题,但这个问题是始于元朝,并且于整个明朝绵延不断。 明朝将这种人口交易称为“人贡”,虽然明帝国没有表明人口数,而朝鲜每次进贡的人口数也不多,但这种交易本身令朝鲜人痛苦。 朝鲜送过来的人贡,男孩子有的进宫当了太监,女孩子若进宫,命运会好一些,兴许能在后宫中出人头地。甚至关于成祖皇帝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成祖皇帝是朱元璋某位朝鲜妃子的儿子。(李晋华《明成祖生母问题汇证》) 这些成了妃子的女人人贡良性地刺激了朝鲜和明朝的关系,但朝鲜人认为人贡从根本上违反了儒家基本原则,并且这些女孩子都出自朝鲜的贵族家庭,这就更令人不忿了。 后头朝鲜人上贡的女子就不仅是宫妃了,后头还包括厨娘和舞伎乐伎,但在宣宗去世后,英宗继位的第一年,英宗就遣返了朝鲜国上贡的过来大明效劳的朝鲜妇女。(正统元年,英宗遣返53名朝鲜妇女。出自《明史》) 戚英姿登上的是一艘通往朝鲜国的船,里头的人都是朝鲜贵族从中国买去的奴隶,里头大多数都是年轻女人,少数几个青年男子夹在其中,仔细看去,也都是面部姣好的年轻男人。 另外还有几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十三岁,最小的九岁,都是男孩子,也都是长相出众的。戚英姿与他们在一艘船上呆了将近二十天,中间也遇到过明军在海上搜查,可没有人发现甲板之下的暗舱。 等船终于不摇晃的时候,他们到朝鲜平壤了。 24.平壤崔氏 戚英姿与船上一百多名奴仆一起下了船, 初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言语不通,他们这些奴婢大多都来自南方, 最遥远的还有云南边境过来的人。 更多的是南直隶辖下海州人,那处靠海渔民也多, 许多人家靠天气吃饭, 收成不好的年节便卖掉儿女去大户人家做工。这里的三十多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是被家人卖掉,签了死契之后, 又被转卖到这里的。 船上多□□仄生活,人人身上都肮脏, 没有水洗澡,靠近了闻,或有一阵阵腥臊味带着汗臭味散发出来。戚英姿也站在人群里头, 目光往外头瞟。 “先带他们去更衣, 请主人挑选。” 领头的中国商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朝鲜官话, 戚英姿数了数来对接引路的人的人数,八个,对方来了八个人。要不要现在就干掉他们,自己跑? 戚英姿已经有点蠢蠢欲动, 可身边的那个柔弱姑娘又开始呕吐, 来接引的人已经开始商量:“那个是不是有病,如果患病, 就不要她, 免得祸害府里。” “没有, 没有,她绝对没有生病,她是健康的。” 那领头的中国商人先解释了几句,后头走到戚英姿与那姑娘身边,低声说:“不要装病,装病只有死路一条。来到这里,病人只有被活埋,或者现在就直接把你丢进海里喂鱼。” 那呕吐不止的姑娘被吓住了,果然不再咳嗽和呕吐。领队的中国商人从对方手中接了钱,转身去了。戚英姿望着那人背影,心中骂道:赚这种黑心钱,泯灭良心的东西! 平壤城在朝鲜国的北边,与大明朝的边境相隔并不远,戚英姿她们的第一处落脚点就是朝鲜战将崔德的宅院。 崔氏一族好战,与喜爱用联姻与王室保持亲密关系的权党不同,崔氏手握重兵,独树一帜,镇守平壤。 戚英姿她们一行到了崔氏的后宅之后,就有装扮得面白唇红的几个中年仆妇过来一一甄选她们的长相。“这个好,这个不好”,几个仆妇对着这一百多人选了又选,最后分出来两拨,一拨是长相最拔尖的,“送往汉城,这一批长相都好,汉城的贵族们会喜欢的。” 戚英姿听不懂长相好不好的问题,但她听懂了‘汉城’二字。宁波府里常驻一些海上商客,甚么马岛、熊川、蔚山这些地名常有出现,包括汉城也被他们经常提起。 朝鲜国的都城就在汉城。那一拨长相最出挑的姑娘会运往汉城,而剩下的又分成两队,一边是男,一边是女。 戚英姿成了粗使丫鬟,在崔府里扫地剪花。而那个时常呕吐的姑娘也因为面部发黄容颜不显,被打发去了洗衣裳做杂事。 日子平静如细水流淌而过,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太久,崔家就出现风波了。 外头的权贵给崔家二公子崔礼送来几个标致的男伶,在崔二公子过来后院挑选男伶的时候,他的亲生哥哥崔安追来后院打了他。下人们传出来的原因是崔安新娶的妻子告状,说她被她的小叔子调戏了。 崔礼和崔安都是崔家的公子,但兄弟二人的关系好像并不好。当然,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孰是孰非外人也不清楚,但崔家的两位公子预备动武,引来许多下人。 下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戚英姿听不懂。她握着扫把,抬眼看着崔家两位公子,一句话没说。 强者强,弱者弱,戚英姿冷漠不语,兄弟决斗也总有个强弱之分。崔家两兄弟都持剑互刺,戚英姿瞧见崔安并不是崔礼的对手,因为崔礼的剑刚刚险些削掉了他哥哥的鼻子。 崔安来势汹汹,崔礼一脸傲慢,等崔家的家主崔德站在走廊上的时候,两兄弟才住了手。 主人们的丁点琐事一定会像病症一样快速传遍仆人们的圈子,尤其是那天午后许多下人们都亲眼目睹了崔家两位公子这一场小型的决斗。并且在大户人家的后院里,下人们除了传颂主家的闲话,他们也没有甚么过多的其他乐趣可以找。 “姐姐,你听我说,你听我仔细给你讲讲,崔家两位公子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这样的,原来大公子新娶的妻子曾经是二公子的情人。大少奶奶是出自朝鲜另一个有名的世家,伊家。她的名字也很好听,她叫伊秀。 “原本啊,二公子和伊秀小姐一直是青梅竹马,两厢情愿。谁知后来平壤突然吹出来了一阵邪风,外头的人都说崔二公子崔礼其实是好男色的”。 戚英姿笑一笑,用眼神询问:“真的吗?”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秀儿拍拍自己干瘪的胸脯,“姐姐,错不了,你信我。只要是我打听回来的,管真......” 戚英姿听了关于崔家兄弟的小半天闲话,觉得好笑,这种豪门秘闻,真的比街上市井妇人的故事好听得多,有些传奇。 这个能把崔家内情打探个七七八八的姑娘就是当然在船上呕吐的瘦弱姑娘,她叫秀儿。秀儿说:“二公子出了这个事情之后,伊秀小姐就伤心了。这时候吧,大公子就拼了命地追求伊秀小姐,然后伊秀小姐就嫁给了崔家大公子崔安。” 秀儿一说,戚英姿就笑,然后点头。秀儿很机灵,尤其在语言这方面有天分,她才来朝鲜不久,现在已经能将别人的话语听个五六分,余下三四分,她自己琢磨琢磨也能猜出来。 “姐姐,我跟你讲,大少奶奶她......”秀儿在洗衣房听来很多传言,从她听来的传言中看,伊秀是个娇气到不能再娇气的姑娘,喝热水嫌水烫,喝冷水嫌塞牙缝。吃个西瓜也能嫌汁太多,弄脏了她的衣裳。总之其中各种矫情造作,不足一一论之。 秀儿如今在崔家后院的浣衣房劳作,每日从日出劳作到日暮,她和崔安的妻子一样名字,但命运截然不同。秀儿偏着脑袋,叹一句:“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在大明朝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好命,到了这里,更是想都不敢想。” 戚英姿用眼角看了秀儿一眼,她想问她:“你想回大明朝吗?” “姐姐,我跟你讲,晚上我去厨房找个鸭架子出来咱们吃,今晚上有夜宴,指定有多的菜,他们吃不完,都是倒掉浪费了......”秀儿兀自叽叽喳喳,她没读懂戚英姿看她的眼神。 戚英姿从秀儿身上收回眼眸,她想,我要回大明朝,我需要钱,还有一艘船。但凭借现在的自己或者是秀儿的单薄力量,决计是难以完成的。 戚英姿勾下头,她想等个机会,机会到了,她就把秀儿和那几个孩子都带回去,带回大明去。 嘉靖十年的夏天,大明的海域上有一艘行船静悄悄抵达平壤,里头装着一百多个人奴。 盛夏无风,海起浪了。 戚英姿想等一个机会,而这个属于戚将军的机会来得很早,因为并没有隔上太久,崔家就出事了。 嘉靖十年的冬天,十一月里,崔家二公子崔礼在自己的屋里亵玩男童,他的嫂嫂伊秀不知为什么闯了进去。伊秀进去之后就开始痛哭,等崔安赶到的时候,只见自己的妻子在痛苦哭泣,而肇事者崔礼却不见了。 伊秀受了委屈,崔安要找弟弟决斗。决斗,这是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关于尊严的决斗,无人能劝解。 决斗的场院还是在后头庭院,崔家两兄弟的武艺明显是崔礼更高强一些,但崔礼似乎让着他的哥哥,即使他的哥哥像是发了狂一样地用剑刺他。 仆妇们都躲得老远,刀剑无眼。戚英姿拿着一根扫把,动也不动,就这么冷眼瞧着崔家的两位公子动武行粗。 “住手。”廊下来了一位老头子,老头很胖,穿着铠甲,手里提着一把长刀。这种长刀戚英姿真是熟悉得很,大明朝锦衣卫百户以上的官员几乎人手一把。 来人是崔德,崔家的家主。这老头杀气凛冽,戚英姿手握着扫把不禁又握紧了一些。老头话不多,他握着长刀,说了一句:“海上无风,为何起浪。” 戚英姿的手指在扫把上弹了弹,她心想,谁说有风才起浪,无风起的浪才更高。 崔安疯狂地攻击了他的弟弟,可崔礼一直抵挡,不肯主动攻击。等到崔德一来,崔安终于停了手,他表情肃穆,提着长剑走了。 这一次决战之后,此后半年中,崔安没再找过崔礼的麻烦。但也就在次年,崔礼染了天花。 天花,中国人将之称为花柳病,虽不是无药可医,但亦难以治愈。 外头的人都传言,“二公子要死了。”谣言传颂得铁板钉钉,都在说崔礼快不行的时候,秀儿也过来说:“姐姐,听说二公子快死了,你知道吗,崔家的传统是海葬,他们可能要为二公子举行海葬。” 所谓海葬,就是将人放在棺材里,再弄一艘船,棺材搁在船上,等船飘到海中央,自然沉没。这种习俗浙江临海一带也有,戚英姿的心抖了抖,她心道,我要的船来了。 既然有了船,那戚英姿就一直等着崔礼闭气,崔家给崔二公子海葬之时,就是他们返回大明之日。 戚英姿先等了七天,这七天里,崔礼没死。戚英姿又开始数日子,数到第四个七天的时候,崔礼还是没死。 戚英姿心里着急,偏偏她又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好一直等。可她等来等去,日子数来数去,崔礼就是没死。这一数又是小半月过后,崔礼没死,再半个月过后,崔礼还是没死。戚英姿心道,不对呀,既然他一直没有病愈,怎么会还不死? 二公子染病,天花,屋里无人伺候,外头也时而有人看管,时而无人看管。大部分的时候,外头都是无人的。戚英姿终于等到起了疑心,她决心亲自去看看崔礼的情况。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戚英姿手脚很轻便,她拉开崔礼的房门,回手锁门的时候,一双白净干瘦的手悄无声息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戚英姿低头,钳住那人手臂就往身前摔。 “哼”,一声轻笑,戚英姿扭头,就见崔礼靠在墙角。清瘦的男人穿一身绸衣,他腰上绳子还松松垮垮的,男人问:“崔安派你来的,来看我死没死?” 戚英姿不语。 “说话。”崔礼脸色青白,他的确身体不佳。 戚英姿摇头。 ‘二公子,不是我不想说,是我说不了啊!’戚英姿心道。 女人转过头去,她面对崔礼那张白净的脸,眼睛就不动了。她想到了另一个人,远在海的那头的另外一个男人。 他好吗?不知现在他还好吗? 女人脸上流露出一种奇异的色彩,这种色彩落在她黝黑的眼珠子里,就着屋内的灯光,那一瞬间,流光溢彩。崔礼向来不是个粗心的人,他很快就瞧见了这个女仆眼中那种异样的神采,于是崔二公子问了一句:“你是崔安的情人?” 戚英姿扭开头,崔礼长得的确和沈约很相似,但他们不一样。尽管沈约甚么时候都是那副温温的样子,可他不会装病又装死。 崔礼瞧戚英姿,倏地笑了,说:“你是个好姑娘,崔安不好,你不要爱上他。” 鸡同鸭讲,一场无厘头的鸡同鸭讲。要是秀儿在这里,她准得趴在戚英姿身上笑个三天三夜。不过戚英姿显然没有秀儿的语言天赋,崔礼对她衷心的劝诫,她一个字都没听懂。 崔礼说话她是听不懂,不过她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崔二少爷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戚英姿摇头,心道:看来夺崔礼海葬的船是行不通了,若是想回大明还要另寻他法。 戚英姿低头拿块布巾,假装在崔礼的矮塌上擦了擦,接着就要退出去。“哧哧”,崔礼又笑起来,他拉住戚英姿的手腕,张开嘴示意她,“啊”。 戚英姿扭头看他,崔礼指着她的嘴巴,示意她把嘴张开。戚英姿毕竟过去还是个将军,一个陌生男人叫她张嘴,她反而将嘴闭得更紧了。 崔礼轻轻笑,说:“让我看看你的舌头,不用怕。” 崔礼笑起来也很好看,戚英姿不知为何,又在他的侧脸上瞧见了沈约的影子。沈约也是这样笑,半颔首,微微笑,他们笑起来的时候,都是嘴角略微上扬,显示他很愉快。 崔二公子的两根手指就要凑到戚英姿脸上来,戚英姿伸手化掌就去劈崔礼的手腕,崔礼挑眉,“哟,看起来还挺有脾气?” 戚英姿不肯张嘴,也不肯让崔二少爷看舌头,崔二少爷说:“明天晚上你再来打扫一次,我这里经常需要清洁。” 戚英姿低头退出去了,她别的没听懂,就听懂了一个‘明天晚上’,还有一个‘扫地’。 次日,入了夜幕,秀儿从洗衣房回来,瞧见戚英姿提着扫把要出去,她说:“姐姐,你知道吧,崔大人今天发脾气了。听说是崔大人给国王提了建议,说甚么打仗甚么的,但国王没听他的,国王好像听了另一拨人的,把崔大人都给气病了。” 平壤,打仗?戚英姿很快就联想到是不是朝鲜国和大明朝要打仗了,她提着扫把抬脚就往崔礼屋里冲。 崔二公子穿一件白色的锦袍,半跪半坐在地上,戚英姿拉门进去,男人道:“你来啦?”又拿出一小碟子点心,然后看她,“饿了吗?” 点心很精致,戚英姿自来了平壤,就没怎么吃过点心零嘴,不过这些东西本也不是给她们奴仆吃的。 崔二公子微微笑,“来,吃吧。” 戚英姿睃他,崔礼又从矮塌上拿了个罐子出来,里头装着一碗药,他说:“给你治喉咙的。” 是药三分毒,戚英姿自然不会喝。女人冷眼瞧着那碗药,崔礼知她不信,便从柜上拿了本医术出来,他一样一样指给戚英姿看,“大青叶、菊花、连翘......” 医书上的字是看不懂的,那些画儿倒是看得懂。戚英姿看了这药方子,开始摇头,她指着自己喉咙,咿咿呀呀:“这些没用,我是哑了,并不只是喉咙痛。” 戚英姿张开嘴,手指开始比划,‘我喝了□□,哑巴了。’ 崔礼恍然,然后合上医书,将那碗清凉解热的汤水拿开,自己一口喝了。戚英姿瞧他,崔礼摊手,“你害怕我下毒,但我没有。我自己喝了,你可以放心。” 戚英姿忽然觉得崔礼其实有些孩子气,这碗药他根本不必喝,谁管他有没有下毒,因为自己根本不会喝,也不在意。 崔礼将点心递给她,自己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戚英姿瞧见他动作,摇摇头,意思是,‘你不必如此,我不爱吃点心。’ 崔礼的桌上便有纸笔,戚英姿画了个朝鲜国的轮廓,又勾了个辽东的地形图,崔礼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他瞧这个哑女,戚英姿也在瞧他,比划道:“是不是打仗了?” “没有。” 崔礼接过笔,在朝鲜旁边又另勾了一块地方,日本。 戚英姿点头,心道,还好,还好是朝鲜国和日本国。 崔礼将笔搁下,一手托腮,望着戚英姿,轻轻笑,“你不是崔安的人,他才不关心哪里是日本,哪里是大明朝。” 戚英姿口不能言,脸上约莫流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崔礼道:“不要失望,我能给你治病,我就是平壤城里最好的大夫。” 25.我的姑娘 平壤崔氏是朝鲜政党的在野派, 崔氏掌门人崔德一直秉持增强朝鲜边境防御的理念,但当权的政党认为朝鲜防御已经足够了, 在朝党和在野党用两种不同的军事理念左右着朝鲜王朝的国王。国王听取了当权派的建议,与日本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总的来说,朝鲜国是个受儒家思想熏陶甚深的地方。戚英姿来到平壤小半年之后,她先后认识的人有崔礼、崔安, 还有崔安的妻子,伊秀。 戚英姿认识伊秀以后, 才发现她与传言中的娇柔造作完全不一样。 伊秀是个好姑娘, 她知书达理, 说话温柔,为人处事也没有世家豪门大小姐的那种跋扈虚伪。她含蓄而矜贵, 举止有度,下人们开始喜欢她,她们也不再在背地里说她的坏话。戚英姿也觉得她不错, 只是有一点,她和崔礼的关系变得很恶劣。 伊秀曾是崔礼的未婚妻, 但后头传出崔礼好男风的说法, 崔礼自己也不否认。伊秀绝望了,最后才接受了崔安的追求。 “姐姐,你说这是不是甚么话本子里的畸恋, 就是甚么小叔子和嫂子有情, 哥哥既疑心自己的妻子, 又要防着自家弟弟。” 说话的是秀儿, 她还在浣衣房里洗衣服。浣衣房里的新闻一点也不比其他地方少,秀儿说:“昨儿夜里大奶奶又哭了一场,哭得惊天动地,把老爷都惊动了。” 秀儿将汉人家族里的那一套称呼全线搬到了朝鲜,她嘴里的大奶奶指的是崔安的妻子伊秀,老爷自然指的是崔德。 “哎”,秀儿撑着脑袋,“姐姐,你想回家吗,我都不想回家了,回家吃不饱饭,我后娘天天想着把我卖了,换点钱给弟弟吃喝。” “你......有弟弟?” 戚英姿用一种公鸭嗓般的聒噪的声气说话,她嗓音受损,加之她有半年没发过声音,这一开口,声气如变声期的少年,难听至极。 秀儿连忙端一杯金银花泡的茶水给她,“姐姐,你嗓子可好多了,咱家二少爷真是妙手回春,你以前可一个字都说不了。” 戚英姿点头,喝了一碗秀儿给她特制的茶水,她现在能断断续续说话,但嗓音沉闷,说多了,喉咙里面火辣辣地疼。或者有些转音和高调,她根本发不出来,有些时候听她说句子,像在吞音。 不知不觉,来到平壤已经大半年有余,戚英姿想问问大明朝的消息,崔安不必说,他甚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防着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弟弟私下接触。若是问崔礼,他有些事情知道,有些事情,他的确是不知道。 旧年八月,也就是戚英姿初漂流到朝鲜国的那一年,嘉靖十年八月,嘉靖帝收了九个嫔妃,听说是在大学士张璁的建议下额外选的。 戚英姿想更进一步知道嘉靖帝收了哪九位嫔妃,她问崔礼,崔礼摇头说不知。“这个真的没有办法知道,只知道嘉靖皇帝在八月的中祀中挑选了几个他喜欢的进宫,宫妃的全部人名难以打探。” 崔礼当然没有办法搞清楚嘉靖帝具体收了哪几位嫔妃,霍韬将白湘灵送进八月中祀中充当舞伶,白湘灵那般容貌,当天她穿火红的舞衣站在祀台上,赤脚的女子踏歌起舞,惊了半个北京城的眼。 白湘灵美,美得惊人,嘉靖帝又不是瞎子,他不仅不是个瞎子,还是个精通书法绘画舞乐的艺术高手。皇帝既然沉溺于艺术消遣,便也懂得这位红衣舞伶的惊世之美。 八月中祀落了场,嘉靖帝要沐浴斋戒,斋戒期一过,内宫就开始打听那位红衣舞伶出自何家。霍韬大大方方将白湘灵献了上去,他没有隐瞒,镇国公直接告诉群臣,这美人儿是我霍家为圣上招来的。 霍韬送上了白湘灵,嘉靖帝爱不释手,当即宣布要为这位女子册立名号,白湘灵入宫不足两个月,就得了个夫人,皇帝亲赐的字,“恭奉夫人”。 九位新选的后宫妃嫔里白湘灵占了一个名额,里头还有一个方婳。方婳也随着霍韬进了北京城,但霍韬没让她去八月的中祀里展现她的礼仪风度。霍韬是这么想的,中祀仪式只出白湘灵,白湘灵可以稳稳抓住皇帝的眼珠子,若再上一个方婳,怕两厢受损,双方都讨不到便宜。 方婳的仪态是经过精心训练的,一举一动完全合乎大家风采,霍韬不急,方婳只需要一个机会,教人看见,教人发现,方家姑娘离进宫就不远了。 果然,霍韬送上了白湘灵,京城大官小胄都急着到镇国公府走一圈,等到张璁去镇国公府打听白湘灵来历的时候,方婳就出现了。 张璁很满意方家这位姑娘的举止仪态,首辅大人后来又直接询问了镇国公关于此女的家世背景。等张璁离开后,没过上三天,宫里就传来消息,宣方家姑娘进宫参加懿选。 主持懿选的是嘉靖帝的第二位皇后,张皇后。她不能生育,出于皇后娘娘为皇家诞下子嗣的责任也好,或者出自于内阁文臣的压力也好,张皇后不得不亲自出面,为嘉靖帝挑选宫嫔,以此增强皇帝生子的可能性。 张皇后整体上是个正直的人,她完全依照皇帝的喜好去挑选妃嫔。嘉靖帝注重礼仪气度,最喜欢在朝廷大礼中表现仪态举止出众的女子,于是张皇后选了数个女子出来,其中就有方婳。 嘉靖十年,大明后宫里增添的九位嫔妃,镇国公霍韬一人就贡献了两个,白湘灵与方婳。 大半年过去,如今已经是嘉靖十一年,戚英姿不知道大明朝的内宫多了几个妃子,也不知道霍韬送进宫廷的方婳因为受到嘉靖帝生母的喜欢,迅速被立为嫔。 明廷的要事戚英姿不知道,她却知道崔家好像有面临被边缘化的危险。因为朝鲜国王大力提倡儒家思想,尚武的崔氏正在被逐渐排挤在士大夫精英阶层的圈子之外。 平壤崔氏以武起家,早在朝鲜国第一个国王李成桂四处征伐之时,崔家的祖宗崔瑞就是李成桂麾下最骁勇的悍将。等将近百年过去,朝鲜国内早已不流行他们的太.祖皇帝李成桂四处征讨的那一套。现在的国王听信了当权党派的那一套话,朝鲜和日本国友好相处,也与大明朝建立永久邦交,这样才能保持朝鲜国力永不衰败。 这是一套儒家士绅阶层的治国之语,朝鲜国王与内庭许多重臣都深信不已。 当崔家的当家人崔德数次向国王请奏,加强朝鲜与日本国的边境巡防,并且必要时候,向大明朝借兵攻打日本水师的时候,他遭到了弹劾。 崔家家主具有前瞻性的预言当然没有获得重视,朝鲜也无法预计日本的丰臣秀吉会在统一日本之后,登陆釜山,打得朝鲜措手不及。 从目前日本国与朝鲜国的友好情况来说,当权派认为崔家是在虚张声势,并且对友好邻邦日本国怀揣最大的敌意。朝鲜国王也忽视了崔德的请求,崔氏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只是让在权政党认为平壤崔氏尾大不掉,不听指挥,崔氏的兵权是时候应该予以回收了。 崔家家主崔德在政治上受挫,此刻他的家中也发生了一些龌龊事,而这些龌龊事直接导致他死了一个儿子。 崔安故意买了几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子在家中养着,戚英姿瞧见那几个男孩子,就同崔礼说,“窝边草吃不得。”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一天夜里,崔礼在外头喝了酒,屋里伺候的又是两个年轻的男孩子,他当天晚上就把那两个男孩子睡了。崔礼大病了。 这回的病很严重,崔礼的男.根开始腐烂,他自己给自己治病,没有见效。崔德又请外头的大夫来给他的儿子治病,纵是如此,崔礼还是疼得晚晚睡不着觉,戚英姿在下人房都能听见崔二公子呼吸之中的疼痛声。 差不多四十天之后,崔礼不喊疼了,他也不爱说话,怏怏的,成日里躺在床上。没人知道二公子的病怎么样了,戚英姿却发现了一丝丝蛛丝马迹,例如崔礼的房间内总能清扫出一些胡须,或者是其它的毛发。 毛发成团掉落,这是断了根。戚英姿心想,崔礼是治不好了,干脆断了男.根。 秀儿这个小灵通在浣衣房也探听不出来崔二少爷的病情,她问戚英姿,戚英姿自然不会同她说。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她也说不出口。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事人不说,也总有人要替你热心宣传。崔家的二公子成了残废,不能人道的残废,这件轶闻很快就在平壤城的贵族圈子内部传开了。朝鲜人也崇儒,儒家认为受过宫刑的人不亚于废人,所以崔家的二公子废了。 伊秀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管她是从哪里知道的。当伊秀用长刀刺穿崔安心脏的时候,她是怎么知道的,或者是从何处知道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伊秀杀了崔安,她提着长刀,哭的泪流满面,崔家所有下人都瞧见这个温柔的女人提着滴血的刀往正厅走去,长刀的刀锋划过青石地板,长刀上的血迹点滴落下,应和被染红的石板上开出的一团团青翠的苔藓,绿叶映桃花。 那鲜艳血滴溅在崔家后院的石头缝里,溅落在那美丽女人的裙摆上,粉花碧木,业障重生。 “父亲,我杀了崔安,我犯了死罪,我特地来向您请罪。” 手起刀落,伊秀跪在崔德跟前,自杀了。这把武士长刀是伊秀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汉城伊家,在权之党。 26.雌雄莫辨 伊秀一死, 崔礼疯了,疯疯癫癫, 时而抱着屋里伺候的丫鬟痛哭, 时而穿着伊秀的衣裳对镜自怜, 多少人都见过崔二公子穿女装,在人前转来转去,还问:“我美不美?” 秀儿说:“姐姐, 不成了,这二公子真的不成了,你是不知道,我今日洗了他的衣裳,他裤裆里有条骑马布。” “骑马布?” 戚英姿并非不懂骑马布是甚么玩意儿, 她疑惑的是崔礼就算断了根,也不至于突然就变成女人了。君不见皇宫内院里多少太监黄门, 也没见哪个是突然就成了女人的。 秀儿蹙着眉, 压低了声音, “姐姐, 我跟你讲,不是二公子成了女人,是他往那布上倒了朱砂, 系在身下, 假装自己是女人。” 戚英姿抿嘴, 秀儿说:“大奶奶死了, 二少爷疯了, 这在戏台上,就是一出虐恋情深啊!” “好了,不说了,也别出去说。”戚英姿不比秀儿,学不会一口朝鲜话,但她嗓音渐渐好了,略有不足的是,恢复不到原先的嗓子。现在只听她说话,不见其人的话,雌雄难辨。 崔德死了长子长媳,次子又疯癫,再加上伊氏家族势力庞大,崔家在野被伊家记恨上了,崔德在朝野之中简直举步维艰。 “你个逆子,你快些醒来,你再是不醒昏睡,与那废人何异?” 崔德在崔礼屋里站着,曾经的战神悍将似天神一般睥睨他的儿子,崔礼缓缓站起来,戚英姿在门外看着,还以为崔礼有所好转。殊不知崔礼站起来,伸手捞了一件女装穿在身上,又在妆镜前坐了,他抹红了唇,又敷了面,这头朝门外幽幽一笑,惨兮兮的,教人心惊。 戚英姿吸口气,里头崔德却是气愤难当,他是他们朝鲜王国最有名战将,曾经南征北战,他风光不可一世。他不明白,人到晚年,家里怎么会出了这样的惨事,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死一个崔安不要紧,他还有崔礼,伊家与他反目他不怕,他还有崔礼。这个儿子是他的希望,他是他的希望啊! “我教你装女人,我教你睡男人,我教你男不男女不女,我教你没有忠孝节义,我教你废人一个,我教你......” 崔德抄起崔礼榻上的一根软绳就往他身上抽,“不知廉耻的东西,我打死你算数,我打死你算数啊!” 崔礼武功不弱,戚英姿曾与他短兵相接过,可崔德每一下都抽在崔家老二的身上,男人动也不动,避都不知道避一下。 “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崔德这一下子快抽到崔礼脸上,崔礼这才揪住那软绳,他捂住脸,“不要打我的脸,我貌美如花,求求您,不要打我的脸。” 戚英姿在外头看着,崔德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寄托了大半生希望的儿子,叹一口气,“你再不醒,我就将伊秀的尸体送到汉城去,让她死后魂走,不能再进我崔家坟。” 崔礼蜷着身子,抱着头,崔德走后,戚英姿也转身走了,他们都没见到曾经风度翩翩的崔二公子流了眼泪。眼泪划过他敷粉的脸,侧过他描红的唇,最后落在衣袖里,再寻不见。 崔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崔家不埋伊秀的坟,便真的着人将伊秀的尸身送到汉城去了。奇耻大辱,伊家白陪了一个大小姐嫁过来,原本当权党伊家打算修复他们和崔德这个莽夫的关系,谁知崔德竟然将伊秀的尸身掘出来,光天化日送回她的棺椁到汉城。 汉城伊家的脸面丢光了,被在野党的崔家的这个老匹夫将脸面丟光了。 崔德和其子崔礼要被派去督战,朝鲜边境。女真部落骚乱,在权党请国王派遣平壤崔将军去边境结束女真骚乱,并请崔将军立下军令状,不胜不归,败北杀头。 崔家接到来自朝鲜国王的旨意的时候,崔礼正靠在后院墙角边上的树上看天空。秀儿同戚英姿说:“姐姐,我瞧二公子也没啥毛病,只要他不穿大奶奶的衣服装女人。” 将在外,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但于崔家来说,没有不接受的余地,因为国王将会派人监督崔将军,以及崔家的二公子去边境。崔家父子去一个不行,父去子不去,或者子去父不去都不行,必须父子同去,奔赴边疆。 女真人骁勇善战,朝鲜北部边境向来是女真与其他民族混居之所。其中原因一是大明朝特意将游牧民族隔离在辽东一带,便于军事统制,另一方面是蒙古人贯穿于甘肃河西走廊诸府,而明廷从未将他们彻底消灭。 大明王朝建立前夕,北方政权割据严重,察罕是一个地方武装割据组织的头领,元朝廷给他封官,赐予他爵位,并且默认他武装割据和扩张的权利,元朝廷希望以此换取北方这些民兵组织元帅的忠心。 察罕死后,元朝廷任命他的侄子扩廓帖木儿继承他的爵位和封赏,但是察罕的心腹不认可扩廓对他们的指挥权。 当朱元璋派军队来袭的时候,扩廓忙着与他叔叔的旧部内斗,忽视了元朝皇帝给他的抗击明军的命令。扩廓将自己的利益摆在最前面,这一举动激怒了元朝的皇帝,于是元朝廷命令北方的军队来消灭扩廓,而扩廓打赢了对元军的大小战役。 自南边而来的朱元璋的军队横扫千军,他们先是攻克了山东,随后是陕西潼关,最后是北京,朱元璋遵循这样的战略,结局是明军清扫了扩廓的对手们,而扩廓不损一兵一卒,带兵退回了蒙古。于是扩廓一直是北方分裂政权中的最强大的力量。 明代开创者用武力征服了中国,可以说明朝是在一个叛.乱中产生的政权,而朱元璋在反叛元政府的时候,他在某种程度上采取了穷兵黩武的形式。 是以明朝廷这个政权需要争取文人学士、精英士子这个阶层的支持,以及对儒家传统礼贤让步,这是明朝廷在后期亟待妥协的地方。 洪武三年,明廷对元朝留下的残余势力采取外交攻势,具体说辞是,元朝曾经承天受命,元天子既然承受过天命,那么明朝如今也是承受天命,明廷请蒙古人承认大明朝的国运天授,请蒙古人承认大明朝对于元朝的合法继承性。 朱元璋给出的说辞是这样,他承诺第一步骤就是为蒙古人编纂《元史》。 但朱元璋的外交手段并没有成功,掌握蒙古民兵武装势力的元帅察罕帖木儿被害之后,扩廓帖木儿将他叔叔的统治机器重新捏合在一起,并表示将继续忠于元王朝。 洪武二年八月,明朝大将常遇春去世,将军李文忠接手了常遇春的军权,他与将军冯胜共同率领一支军队从北京经过居庸关去攻打元帝。 另一支由大将军徐达带领的军队直接取道西安攻打扩廓帖木儿。 李文忠的军队奔袭察罕湖,他们节节战胜。等到洪武三年五月,元帝妥懽贴睦尔在应昌去世,他的儿子爱猷识里达腊继位。此时,李文忠率军突袭应昌,爱猷识里达腊越过戈壁,逃往外蒙古,而爱猷识里达腊的儿子和蒙古五千勇士被俘。 李文忠给予自己的战绩高度评价,他在写给朱元璋的奏章里处处表功,奏章中充满了对自己的盛大功勋的赞誉之情。李文忠傲慢且骄矜,朱元璋很不痛快,尽管李文忠是他的外甥。 李文忠这一场胜利给大明朝带来了三十多年的军事优势,蒙古人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都没有在蒙古东部草原占到甚么便宜。 徐达在甘肃东部找到了扩廓帖木儿的踪迹,蒙古人的人数比他想象中还要多,明军采取守势。 蒙古人率先攻打明军左丞相胡德济统领的西南翼,胡德济惊慌失措,徐达铐上了他,并罢免了他的职务。次日,明军反扑,而扩廓跑了。扩廓帖木儿在这次战争中损失将近九万人。 洪武三年,明军在对蒙古人的战争上大获全胜,朱元璋腾出手来征服四川。 四川的领袖明玉珍曾经拒绝拥戴陈友谅称帝,他将陈友谅拒在三峡之外,后来明玉珍自己称帝,国号为“夏”。 朱元璋在占领鄱阳湖之后,曾经和明玉珍通信,两人互相派遣使节,并将自己的政权比作为三国时期的刘备和孙权。 大明朝建立的前两年,明玉珍去世,他的幼子明昇继位,夏国由他的母亲当政,明昇是夏国被操纵的傀儡皇帝。 由于女人掌权,夏国分崩离析,而朱元璋打算兵分两路入侵四川。 洪武四年,朱元璋令徐达驻守北京,邓俞入陕西解决军需问题。而原来在陕西的傅友德准备从北面进攻四川。 朱元璋的另一手打算是让廖永忠与汤和率水军走三峡进四川。 走北边的傅友德打得相对容易些,他先拿下阶州(今甘肃东南),后南下嘉陵江。夏军希望在长江前线打主力战,傅友德攻到汉州(成都北边),一个月之后,傅友德拿下了成都。 长江之上,夏军在瞿塘峡上安装吊桥,吊桥上装石弩,以此攻击明军的水手和纤夫。带领水军的汤和用炮火猛烈轰.炸吊桥,强行攻占了瞿塘峡,接着西上。 最后明军两支部队会师于重庆,夏政府投降。 朱元璋将明昇送往南京,与陈友谅的幼子陈理一同居住,最后两人都一同被放逐朝鲜。 27.三国演义 崔德要带着崔礼奔赴女真聚居之地, 也就是大明朝划分出来的辽东地区,崔家的随从多数不愿意跟随, 他们认为边境苦寒, 并且有去无回。 戚英姿收拾行囊, 自请跟随。崔德看了她一眼,用朝鲜话问了句甚么,秀儿在旁边翻译, “他问你是不是明人?” 戚英姿点头,崔德看了她一眼,最后点头,表示同意。 戚英姿要走,当初同一艘船上来的几个男孩子也要跟着, 秀儿也收拾包袱,准备跟着一起走。崔家的下人们龉龉私语, 秀儿说:“姐姐, 我们跟你走, 我们都跟你走, 你说去哪里,我们就都跟着去哪里。”秀儿带着八个男孩子表忠心,到朝鲜国将近两年, 男孩子们有的已经长大了, 最大的那个已经十五岁。 戚英姿想, 十五岁, 十五岁真好啊, 我投军那年,也是十五岁。 崔德带着自己的卫队奔赴边疆,戚英姿与秀儿一道被安排在崔礼的车队里,崔德的意思很明显,你们的任务就是照顾崔礼。 伊秀已经死了将近一年,崔礼好像也没疯得像以前那么厉害了。秀儿负责崔礼的日常穿衣,戚英姿则安排崔礼的一日三餐。 “姐姐,二公子今天做了件怪事,他将大奶奶的裙子收起来了。”秀儿叹一口气,“这样也好,等二公子放下了,他的病就好了。” 戚英姿想,多深的伤痛都会过去,多深的爱也都会磨淡,在时间的绳索上,终将甚么都没有,能永存于旷野之中的,只有风。 戚英姿如今很少说话,一来她的声音不好听,二来她没有秀儿的语言天赋,两年多过去,还是不会说朝鲜话。 午时三刻,戚英姿端了午餐进崔礼的马车,她一上车,就瞧见一双黑幽幽的眸子,那眼眸颜色清明,用一种很明透的眼神望着她。戚英姿一见这眼神,便知道崔礼好了。 女人笑一笑,将盘子端过去,盘子刚刚放下,一双白净修长的手就扣住了戚英姿的下巴,戚英姿抬头,崔礼的手从她的下巴慢慢移到她的脸颊之上,他说:“啊”。 戚英姿张开嘴巴,崔礼用一根银制的筷子压她舌根,男人瞧了很久,久到戚英姿的舌头被压得发麻,才听崔礼说:“很可惜没听过你过去的声音,或许你曾经的嗓音很好听,天籁一般,但恢复不到从前了。” 戚英姿将修饰的词语全部去掉了,她只听懂了,“不能”和“说话”两个词。 “嗯”,戚英姿笑,然后点头,将饭菜往崔礼前面推了推,她心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回不到从前了。这位大明朝曾经的五品游击将军心想,的确是回不到从前了,这天底下,有甚么是能回到从前的呢? 半个月之后,崔德带领崔家护卫连带几个丫头住进了朝鲜在明朝与朝鲜边境的指挥所,指挥所里的环境很简陋,秀儿他们都没见过这个,戚英姿却觉得熟悉,她心想,我本该就是住在这样地方的。 崔礼被断了男.根之后,声音逐渐变得秀气,虽不是如太监那种尖锐和刻意高亢,但也绝不再雄浑康健。 戚英姿长期与崔礼在一块,两人的声音一搅,确实都有些雌雄莫辨。 女真是游牧民族,哪里水草丰盛便往哪里移动,如今正值初秋,北部的水草已经凋了。戚英姿画了一张图,拿给崔礼看,“往南边拦截,他们通常是壮汉先行,妇女儿童跟在后头,咱们遣人先截住他们的粮草部队,后头就不足为虑了。” 戚英姿说话嘴皮子不利索,她考虑要不要请秀儿过来做个翻译,戚英姿拿着她用炭笔描的地形图给崔礼看,却遇上了刚刚视察完地形回来的崔德。 崔德对戚英姿的地形图很有兴趣,他拿着这张简单描绘的地图看了又看,约莫半刻钟之后,他才问:“这是你画的?” “父亲,这是她画的,她曾经是大明朝的士兵,因为被人冤枉,才来了朝鲜。”崔礼在合适的时候推了戚英姿一把。 崔德当然没有指望这样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女奴能有甚么建树,直到这年冬天。 冬天的朝鲜很冷,当然相邻的辽东也很冷,水草都冻住了,秀儿盘腿坐在屋里烤从地里挖来的白薯吃,她朝里头喊:“姐姐,你来吃,这个......” 戚英姿不声不响站在屋子门口,女人一身寒气,秀儿从没见过戚英姿这个样子,女人后头还站着八个男孩子。最大的那个已经十五岁,他叫冬生,季冬生。 冬生的手里抱着一捆细细长长的东西,秀儿没见过这种玩意,她以为是外头刨冰锄地的锄头,戚英姿偏头,冬生进屋来,说:“姐姐带我们伏击了一小撮色目人,这是咱们缴获的东西,鸟铳。” 嘉靖十三年的冬月里,戚英姿带着八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缴获了七支鸟铳,这是昂贵的兵器,打造或者购买都需要花费重金。 崔德当然知道这是个甚么玩意,早在一百年前大明朝四处宣扬国威的时候,永乐皇帝就向邻邦诸国展示过他的海上军队之船坚炮利,大炮带着鸟铳,试图取代传统冷兵器的热玩意。 戚英姿成了一个小分队的队长,她手里有一百个人,这一百个人是崔德从他五百人的护卫队里直接分派给她的。冬生很激动,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当上将军了。秀儿泼他冷水,“得意甚么,谁让你做将军,你是个明人,这里是朝鲜国,难道朝鲜国会让一个大明朝的人当将军?” 冬生不说话了,戚英姿安慰他,“并非没有可能,咱们和朝鲜是友好国家,你总能当上将军的。” 秀儿不置可否,“姐姐那是安慰你,你想着在这里当将军,不如想想怎么回到大明去当将军,那里才是咱们的家,大明才是咱们的家,你还记得吗?” 秀儿乘船漂洋过海来到平壤的时候已经懂事了,她想念自己的家,她想念海州,即使那里有一对总想卖了她的亲爹和后娘。 冬生那时候也就十岁多一点不足十一岁,戚英姿不知道他对大明朝还有没有印象,或者对于自己家乡的想念有多深,她从未听冬生说过想要回家。冬生只说,他要当将军。 寒冷的冬季就要过去,在春暖花开到来之前,秀儿同戚英姿说:“姐姐,我们逃吧,逃回大明,你现在是小队长,没人管着你,咱们租一艘船,逃回大明去。” 秀儿的想法戚英姿不是没有想过,她也曾经想租一艘船回到大明,这里离大明不远了。过了边界线就是渤海湾,运气好的话,指不定能在海上遇见大明水军,他们就能回家了。 戚英姿与秀儿都不知道,就在嘉靖十三年的第一个月里,嘉靖帝废了他的第二任皇后,父亲是锦衣卫的皇后张氏。 嘉靖帝废后的原因不明,但仅仅九天之后,嘉靖帝就立了一位嫔妃方氏为新的皇后。 嘉靖十三年正月底,帝册封新后,皇后方氏出自南京方家。 方婳成了大明朝嘉靖皇帝的第三任皇后,而在半年之前,也就是嘉靖十二年的九月,嘉靖皇帝也终于有了他的第一个儿子。 嘉靖帝的长子在出生后的第二个月死去,皇帝痛丧长子,举国皆知。 或许是崔礼能感知戚英姿的心意,崔家二少爷不再跟戚英姿谈论有关大明朝的任何消息,包括嘉靖皇帝死了一个儿子和废后又重立皇后的消息。 事实上,崔礼疯癫后就已经等于封锁了戚英姿对于大明朝的消息来源,所以明廷出现皇后更迭这样的大事,戚英姿都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崔礼向崔德请示,请求将戚英姿和她带领的小队调离边境,让戚英姿和这一百卫兵都折回平壤,保卫崔家。 崔礼明确表明了不允许戚英姿离开朝鲜的态度,戚英姿这才意识到,她与大明朝分开已经足足三年了。 崔德没有同意儿子的请求,但他开始留意戚英姿的动向,若戚英姿只是一个想逃离朝鲜国回到大明朝的女奴,他不会阻拦。人人都有回到故土的权利,他可以放行。 可现在的戚英姿不再只是个手拿扫把的女奴,她还有一些其他的能力,崔德甚至开始怀疑,戚英姿是不是大明朝派来潜伏在崔家的特务,目的是谋取朝鲜边防的军事信息。 戚英姿不再有机会单独出行,别说出去租船,就是往中朝边境再深入一点,崔德的命令就来了,“到此为止。” 军事扩张与征讨是一张推进起来没有首尾的地图,你在有限的地图上做无尽的搏斗,输赢胜负没有终止。打输了的人明年再来,打赢了的人也要担心对手明年的偷袭。 朱元璋在洪武三年企图完全瓦解蒙古人的军事力量,他试图成为整个元王朝的继承人。但当时扩廓帖木儿逃走了,正如徐达所意识到的那样,扩廓后来成了沙漠上的霸王。 洪武五年四月,徐达在春夏之交的季节横穿戈壁,想清剿蒙古余留政权掌权者扩廓帖木儿的号称拥有十万人的部队,但当场战役,徐达遭到惨败。 徐达的军队损失“无虑数千万”,史学家们并未仔细阐述这场战役的详细情况,但毫无疑问蒙古人依靠他们的传统打法消耗明军,取得胜利。战役之后,徐达撤走了大明的军队。 大都督蓝玉在土剌河附近遇见一部分蒙古军队,青年才俊的蓝玉挫败了他们。 同时在甘肃,将军冯胜远征敦煌,最后甘肃走廊归于明王朝统治。 到了永乐时期,永乐帝也曾率领更大规模的明军攻打蒙古,蒙古政权是大明朝历代君王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无论是从军事上还是从政治上。明朝的皇帝既想继承游牧地区,又要继承汉人聚居地,这样才能保证中原本土不受草原攻击,将两边都控制住,才是治标也治本的唯一办法。 当崔德的目光放在山东半岛或者更北边的一点时候,戚英姿敏感地意识到这位朝鲜战将的心意,他想与大明朝左右夹击,吞并蒙古,最后与大明瓜分这一片属于蒙古人的草地。 28.孔雀南飞 嘉靖十二年, 嘉靖帝将他的伯母弘治皇帝的皇后张太后的兄弟张延龄逮捕入狱,起因是张延龄在正德十年杀过人, 而张家收买了当时管事的太监, 才让被害人没有告发他。 并且当年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说要告发张延龄, 或者他是想敲诈张家的钱,但张家没有同意,于是将那个锦衣卫也杀了。 现在那名锦衣卫的儿子继续告发张延龄, 并且上书皇帝,嘉靖帝觉得这张状纸是他的伯母张太后在报复他,如果不是报复他,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嘉靖帝原先想定张延龄谋反之罪,但张璁提醒他, 谋反罪要株连九族,张太后也在九族之内, 若是定罪, 张太后也要被处死。 嘉靖帝去了张延龄的谋反罪名, 转而褫夺了他的勋号和爵位, 关进监狱,准备处以死刑。 嘉靖十三年,锦衣卫一位军官为张延龄求情, 并说明张延龄没有犯罪, 嘉靖帝将这名军官丢进监狱, 削官为民。 嘉靖十五年, 与张延龄共同关押在监狱的犯人提交了一份证据, 上头是张延龄写的讥讽嘉靖帝的书信,皇帝在这一年终于处决了张延龄,并将那告发张延龄的人刑期给予减免。 大明朝的政治斗争进行得轰轰烈烈,嘉靖帝憎恨张太后,因为张太后在他的生母入宫后没有给予足够的尊重,嘉靖帝要将自己的生母视为皇后,可张太后从来只当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皇妃。 嘉靖皇帝开始致力于清扫张太后的势力,同时,崔德的部队准备开始向明朝内部推进。 崔德预备带着崔礼与戚英姿深入明境,与明朝官员谈判,他的目的与戚英姿所料想的一样,朝鲜与大明合力绞杀蒙古政权余孽,最后瓜分辽东边境,以此扩展朝鲜的边境线。 秀儿听闻戚英姿要跟着崔德进入大明,便每日宣告,一定要带上她,当个随行的丫鬟。秀儿心中高兴不提,戚英姿心内亦是狂喜,从她离开宁波,距离如今,已经六年有余。六年,若问戚英姿在六年之后要重回故土,戚英姿已经不懂得如何表达心中思念。 秀儿挂着笑脸,嘴里哼着她学来的朝鲜族民歌,众人都被这姑娘的笑容迷倒。甚至有人说:“秀儿姑娘你别走,我给你介绍个好郎君使你嫁了吧。”秀儿偏着头,“不要,我要嫁就只会嫁我大明的好儿郎。” 崔礼倒是没多说甚么,只是望着戚英姿的时候,眼神多了一些别的内容。这种内容戚英姿读不懂,或许她也不想读懂,她是要回去的,不管隔上多少年,她终归是要回去的。 欢快的日子总是不会持续得太久,就像乐极生悲,或者老人形容天气的晴空霹雳一样,崔德带着崔礼与戚英姿上船的前一天,他们遭到了劫杀。 朝鲜的宫廷也是充满了斗争和诡谲的,不知道谁漏了口风,说崔德要带着儿子逃亡大明,寻求大明庇护,顺便要将崔氏的十万雄兵贡献给大明。 佞臣的口风总是稀奇八怪,或许他们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总之崔德被人告发了。秀儿马上想到是远在汉城的伊家作怪,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戚英姿觉得,这些谣言真的都不再重要了。 朝鲜宫廷的人带着毒酒过来,他们要求崔德表达忠心,并说喝了这杯酒,他们的国王就相信他的忠心。 戚英姿曾经觉得大明朝的太监们甚么都不懂,甚么都不懂的时候还善于指手划脚。这刻她见了朝鲜宫廷的宦官们,也觉得一样可恶。或者这些依附权宦的宫人们本就没有甚么是非心。 崔德捏着杯子的手有些颤抖,还送行,还何时归来?等喝了这杯酒,也就该魂归极乐了。崔德手捧酒杯,准备缓缓往自己口中送,长刀划过,戚英姿的刀划破了监督宦官的脖颈。 崔德回头,戚英姿一手打掉他杯中酒,“走!” 崔德与崔礼打头,戚英姿回头去拉秀儿的手,“走,快走!” 崔德准备好的船就在港口,崔德带着崔礼,戚英姿拉着秀儿,后头跟着冬生那八个孩子,几人在夜色中往海岸奔袭而去。 这条路并不太长,可也不太短。尤其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时候。这一段卡在半腰上的路程就更是遥远了。宫廷宦官既然敢来,就绝不是一个人来,他们还带了一组国王的亲卫队。 戚英姿手里握着长刀,卫队士兵选择先射杀戚英姿,戚英姿毕竟不比哪吒,有个三头六臂,当后头暗箭袭来的时候,“姐姐”,秀儿挡在了她的身后,“姐姐,小......小心。” 亲军暗卫人数并不多,等戚英姿数清楚的时候,尸体躺了一地,一共二十一个人。秀儿靠在冬生身上,戚英姿一手将她扛起来,往船舱里走。 众人都坐定了,秀儿胸前中箭,戚英姿要去拔,崔礼挡住她的手,他摇头。秀儿握住戚英姿的手,“姐姐,我......我家......在海州,我......我想,回家。” 秀儿渐渐没有了呼吸,戚英姿抿着嘴,崔礼此刻也发现崔德的呼吸变得沉重,等撩开崔德的衣袍一看,他的后背上有个刀口,准确的说,是匕首伤口。 崔礼仰着头,扑在崔德身上,用一种接近尖锐的叫声喊:“父亲!”崔德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看向戚英姿,他冲她招手,“崔家,崔家,不亡。” 戚英姿做过将军,这是将军令,崔德的将军令。 秀儿与崔德都死在了这一夜,崔礼主张为崔德海葬,戚英姿却用一把火将秀儿烧了,她将骨灰装进一个紫檀匣子里,“秀儿想回大明,她想回家。” “你不能走,父亲的将军令给了你,你不能走。” 戚英姿想崔礼或许还没恢复完全,至少他此刻的思维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戚英姿咳嗽一声,用低沉暗哑的声音说:“二公子,还不走,等着回你们朝鲜王庭送死吗?” 戚英姿看冬生,冬生将戚英姿的话翻译给他。崔礼看着戚英姿,发现这个女人已经不再由他掌控,父亲死后,她的一切变得完全不受掌控。 “崔家的钱在哪里?”戚英姿问。 “嗯?” 戚英姿又看冬生一眼,冬生重复了一遍。 崔礼指着船舱,“里头有一些金银,崔家的财产都在本地的一个商行里头,要用可以随时去取。” “全部取出来,带走。” 戚英姿看冬生,冬生要翻译一遍,崔礼冷不丁看戚英姿一眼,道一句:“贪财的女人。” 崔家家产雄厚,戚英姿指使冬生和崔礼将银票全部转换成金银,等他们兑换完毕的时候,崔家的大船里面已经堆满了装着金银珠宝的箱子。 崔礼道:“外人看见,怎么不以为父亲要叛逃。” “哼,本就是你家的东西,自然可以拿来用,叛逃甚么?”戚英姿躺在甲板上,她彻底脱去了女装,穿一身纯白的衣裳,配以缂丝金腰带,衣摆有孔雀纹。 崔礼说:“这是孔雀明王的装扮,你打算回大明做孔雀明王?” “我不敢,我可不敢回大明当孔雀明王,会杀头的。” 戚英姿穿起男装,又用玉簪束发,再加上她坏了嗓音,这么往船上一站,真是让人难辨雌雄。 崔礼说:“你拿我崔家的将军令,你就是我崔家的人,你叫崔什么?” “崔蓬”,戚英姿扭头,“我叫崔蓬,平壤崔家的三少爷,你的弟弟。” “姐姐”,冬生从船舱出来,戚英姿咳嗽一声,冬生转了口风,“两位公子,咱们这是去往大明的哪里,船好像已经过了济南了。” “海州,咱们去海州,送秀儿回家。” 更名换姓的崔蓬站在船头,白衣翩翩,望向南方。 29.在我心中 秀儿的家乡在海州, 海州属南直隶治下, 当崔家的船靠海州口岸的时候, 崔蓬深深吸了口气, 同来的崔礼望着她,“心里很兴奋?” 冬生要指挥船夫卸货, 崔蓬抱了秀儿的骨灰坛子,崔礼也要跟随,崔蓬说:“你就不要去了, 我们充其量一日就回来了。” 崔礼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头?” 崔蓬“吃吃”笑,她低着头,“二哥, 你还能到哪里去,朝鲜?” 崔蓬这么说话纯属是恶心崔礼,朝鲜国暂时是回不去了, 崔德的仇一会子报不了,这不是甚么私仇,若伊家不倒台, 崔德叛臣贼子的罪名是洗不掉的。 崔礼自然也明白, 他转身回了船舱, 说:“我等你回来。” 秀儿的家在海边的一个渔村里, 崔蓬似乎听她说过几回,秀儿姓党, 这个姓氏很少见, 似乎还是西夏国流传下来的姓。 崔蓬叫冬生去打听附近有没有党姓的人家, 还给了冬生一些散碎银子,说:“适当的时候,花钱办事。” 冬生往最热闹的茶馆子里走去,崔蓬望着这孩子,低头笑笑,可塑之才。 女人选了街上一个小摊子坐了,十字路口,四通八达。那头走来一队戍军,崔蓬斜着眼睛,略略扫了一眼。 这一队戍军约莫十来人,到第九个的时候,崔蓬瞧见了杨秀,她宁波卫下的戍军,杨秀。 崔蓬一粒小石子轻轻踢过去,杨秀顺着石子瞧过来,正好看见了一个白衣男人刚刚缩回的脚。杨秀顺着往上头看,白衣,金腰带,等瞧见那人侧脸的时候,他几乎失声喊出来:“将军!” 杨秀当然没有喊出来,那股子欲望冒到他嗓子眼的时候,他就将声音压下去了。崔蓬看了杨秀一眼,起身往一条小道去了。 约莫半刻钟之后,杨秀也找到了那条小巷子,崔蓬就在那里等他。“将军,将军!”杨秀梗着脖子,差点扑上来搂抱她,才张开手,却想起他的将军是个女人,便生生将手收了回去。 白衣的女人冲他笑,她张开手,杨秀立马扑上去,“将军,戚将军,你到哪里去了,我们想你想得苦啊!” 戚英姿拍了拍杨秀的背,“好了,告诉我,你怎么到海州卫来了?” 戚英姿的声音低沉,杨秀太过于了解他的将军了,“将......将军,你,你的?” “我坏了嗓子。”戚英姿不知道如何说,便简单一句作此了解。过往种种,她真的不知道如何说。 “将军,这几年兄弟们都散了,贝兆楹拆了咱们的卫所,咱们当年的兄弟们都散了,分批次编入别的卫所,我来了海州卫,刘若诚和米千里去了山西大同卫。还有齐大有退役了,他还没到六十,贝兆楹那□□的就让他回家养老。” 杨秀有满腹委屈,此刻见了他们当家的,简直要吐尽心中苦水,“赵全、齐幼林和顾师洋直接便编入了南直隶的戍军队伍,是新成立的一支卫队。这几年陆续有海盗,朝廷怕海盗祸害南京,便编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专门保卫南京城,抵抗海盗来袭。” 戚英姿点头,她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金叶子,“拿着用。” “不、不、将军,我,我不是......” 我不是找你诉苦要钱的。戚英姿当然懂他不是找自己诉苦要钱的,她说:“我是你们的将军,将军给你的,你就拿着。” 戚英姿变了,杨秀觉得,他的将军除了声音变了,连容貌都变了,那个整日奔波在瀚海边上操练军队的戚英姿皮肤没有这么白,因为宁波的海上风大太阳也烈,戚英姿绝对没有现在这么白。 当年的戚英姿头发永远捆成一把,长长的垂下来,头发上头总是有几根被她睡塌的稻草穗子。如今呢,如今的戚英姿身穿白袍,发束白玉冠,好一个仪表堂堂的俊俏郎君。 说起郎君,杨秀说:“将军还不知道吧,沈大人要成婚了,就在今年。” 戚英姿其实对此毫无准备,沈约成婚了?女人心中似有甚么东西被戳破了,或许是海边的浪花,或许是鱼肚子里的鱼泡,总之甚么被刺破了。 杨秀看她的表情,她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 戚英姿,不,如今的崔蓬低头笑了笑,“嗯,和谁?” 杨秀拍了拍脑瓜子,“瞧我,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贝兆楹还专程遣人去送了礼,齐大有也知道这回事,我上个月回家的时候,还听他念叨过,这刻真的想不起来了。不过应该是个很有些来头的大家小姐。对了,前日子我还听说沈大人来了南京城巡防,将军可以自己去看看。” 戚英姿点头,“好,我自己去看。” “不不不,将军还是不要去看了。”杨秀改口,他突然想到戚英姿现在的身份。 “嗯?”女人微微笑,“成婚是喜事,自当恭喜。” “不是这回事”,杨秀摇头,解释道:“将军想错了,不是这回事。我是说将军你现在是个死人,也是我大明朝的罪人。” 戚英姿不笑了,沈约成婚她还能笑得出来,这一刻她仿似听了甚么天方夜谭的鬼话,完全笑不出来了。 杨秀道:“将军,你恐怕不能回宁波,也不能去南京城了,那个......六年前,也就是嘉靖十年的时候,南京都察院说你与日本人私自通商,后头畏罪潜逃。总之有人将你的案子报到北京城去了,皇帝陛下亲自过问,内阁都下了朱批,说你‘问罪当斩’。” 问罪当斩。 戚英姿的脑壳子里冒出无数的气泡,一个撞一个,撞又撞不破,这些气泡密密麻麻宛如潮起,汹涌滚来,差点把她的脑子挤破了。 “将军,你去北京城吧。”杨秀想了想,冷不丁来了一句:“将军,你去北京城,你去求白姑娘庇护你,白姑娘如今成娘娘了,她能保护你......” 白姑娘成娘娘了。 “湘灵?”戚英姿用她那沙哑的、哀沉的语调又问了一遍:“湘灵成娘娘了?” “杨秀,长官找人了!”另一个兵士从窄巷中蹿出来,戚英姿立刻侧身,低声道:“你走吧,我会再来找你的。” 同僚已经来了,杨秀看了戚英姿一眼,扭头跑了,跑的时候,还特意挡住了戚英姿的脸。 “那是谁啊?” “是我一个同乡,过去认识的。” “看起来挺有钱?” “哦,是啊,他做生意的,在北边。” 戚英姿对着墙,等她换了一副姿态转身的时候,冬生也打探到秀儿家的住处了。 秀儿家住在闹市里,原来秀儿的继母又生了个女儿,而秀儿的弟弟也已经到了快要成家娶妻的年纪,秀儿的继母便将自己的女儿卖到海州城的一家富户里当丫头。秀儿的妹妹听话乖顺,主人家喜欢,便给她赏赐,许她在外头住着,那秀儿一家也就搬到那富户宅子后院旁边的巷子里了。 “少爷,咱们?” 崔蓬低头弹了弹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咱们去党家走一趟。” 党秀儿的家住在东大街后头的小巷子里,东大街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刚刚进了小巷,崔蓬就看见一个衣着还算光鲜的妇人在纠扯一个少女的头发,“我买了你,你就是我的人,我儿子要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哪里轮得到你说不?哼,别说打你几下,就是扯了你的皮,你也给我憋着,不许说话,这里就没有你说话的地儿!” 崔蓬就在那儿站着,她也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许是被外人瞧见自己的泼辣相,对方又是个俊俏的公子哥,那妇人不禁站直了,稍微咳了咳,“您这是?” 冬生将装有秀儿的紫檀木匣子拿过来,“敢问党家在......?” “党家?”那妇人眉毛挑起来,“咱家就是党家,不知您这是?” 崔蓬接过冬生手中的匣子,往前一步,“秀儿去了,这是她的骨灰。” 那妇人先是一愣,那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崔蓬走得进了,她个子本身就不矮,此刻身着华贵,又以一种临下的眼神看人,那妇人终于咧开嘴干嚎起来,“我的亲娘啊,我们的秀儿怎么去了啊!哎呀,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啊,我们还以为她在别处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啊!这叫我怎么跟她爹交代啊!” 嚷着嚷着,又揪了那少女几下,嚎道:“你姐姐去了啊!你姐姐去大户人家赚钱,赚钱养她弟弟,这钱养大了她弟弟,才有你啊!她是你姐姐,你怎么哭都不知道哭一下啊!” 这嚎叫声惊天动地,只是干打雷不下雨,那妇人便是秀儿的后娘,这少女则是她给自己儿子从外地买来的媳妇。那少女娇娇弱弱的,长得还算清秀,那妇人不知为何恨她,下手的时候尽往肉疼的地方掐,崔蓬和冬生都瞧了个清清楚楚。 “秀儿思家,咱们将她的遗骨带回来。”崔蓬将匣子递给那妇人,又从袖中摸出两根金条,“这是秀儿的家当,咱们也一并带回来,您收着吧。” 金条,那妇人想来没见过这玩意,顿时连骨灰匣子都要丢一边去。屋里又出来个男人,后头还跟着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很瘦,眉眼与秀儿有七八分相似。 见当家的出来了,那妇人扑到男人身上,大哭道:“我们苦命的秀儿啊,没了啊,这才几年,说没就没了啊!”这下子终于来了眼泪,在自家男人面前,装也要装伤悲,妇人的眼泪一流出来,收都收不住,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崔蓬转身要走,那男人毕竟还是秀儿的生父,这回拿了门口的木棒追,“别走,给我说清楚,秀儿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崔蓬扭头,“你卖你家姑娘去了朝鲜,难道你还指望她有回来的那一天?” “朝鲜?”秀儿父亲浓眉皱到一起,“甚么朝鲜,甚么朝鲜?” 那妇人咽下口水,“是......是这样的,当家的,你......你听我说......” 男人一巴掌就往那妇人面上抽过去,这一巴掌又狠又准,直抽得那妇人贴着墙,男人道:“甚么玩意,你为你的傻儿子,卖了我闺女,现在又给你的傻儿子买媳妇,龙秋红,我党项项是被海里的雾迷了眼才娶了你这么个毒妇,我是迷了眼才娶了你这个毒妇回来啊!” “我的傻儿子,难道他不是你的傻儿子吗?啊?难道他不是姓党的,难道他就不是你的儿子吗?我是卖了秀儿去朝鲜国,可那人牙子跟我说,叫我放心,去了那边吃香喝辣,运气好的还能去王宫做娘娘,我本打算秀儿她......” “我本打算秀儿是去做娘娘的,这样我们一家就发达了,发达了!”那妇人捧着金条,“你看,秀儿攒下的家当,你看啊,她过得很好,过得很好。谁知道她会死,谁知道是不是有人贪财,杀了她!”妇人似发了疯,她指着崔蓬,“说,谁杀了秀儿,是不是你杀了她,啊?你说,秀儿有多少钱,到底她有多少钱,她去了朝鲜国,那边到处是金子,她怎么才给我们带回来两根金条,你说啊!” 党龙氏一把扑上去扯崔蓬的衣袖,“你是什么人,我们秀儿死了,你是不是也从朝鲜国来的,你是谁?你要是不说,我就报官了,我就报官说......说你偷了我们秀儿的钱!” 那妇人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缠住他,这人看起来很有钱。 崔蓬冷眼瞧着那突然发疯的妇人,她笑了笑,那妇人被这男人笑得发毛,心道,笑什么笑,老娘不趁此机会再捞一把,将来何来还有这样的机会。 冬生预备一把揪开那妇人,结果巡防的兵士已经到了这里,崔蓬说:“告官?去吧,官都来了。” 杨秀就在这列队伍里,崔蓬早已瞧见,她说:“告吧,我等你。” 崔蓬仰着头,他已经不年轻,他绝不是个不谙人事的少年郎,男人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戏谑表情。党龙氏心中正在衡量,她其实经不起激,但这男人这幅模样,她又有点害怕,他们党家在海州也没甚么后台,吿官搞不好还要打点官府,到时候就连这两根好不容易得来的金条都保不住了。 妇人心中下了决定,预备见好就收。秀儿父亲却朝那领队的喊:“报告官爷,咱们这里有冤情,小人的女儿死了,小人有冤情!” 短短一刻钟之内,杨秀见了戚英姿两次,他看戚英姿,用眼神询问她。戚英姿也看他,杨秀用嘴型说:“将军,我找人救你。” 30.一官一司 戚英姿没想过官司如此钟爱她, 她漂流朝鲜六年是因为一场官司, 六年之后, 刚一回来, 等着她的又是一场官司。 原告人是党项项和他的妻子龙氏,被告人是崔氏, 案子一呈到海州地方官手里的时候,府衙里头就将案子压在了手里,没有当堂开审。 原因是崔氏的身份书上写着朝鲜崔氏, 府官又不是傻子,他听了头尾,觉得此事麻烦。首先党秀儿是死在朝鲜国, 这一桩不归他管。别说不归他管,恐怕根本就不归所有大明朝的官管。 朝鲜崔氏身份特殊,这是其一。其二是北直隶巡察使偕同刑部、兵部及五军都督府的人正在南直隶治下各州府巡回查案, 各州各府各县都是展现出治安最平静官员最积极的面貌给诸位上峰看,谁吃了豹子胆往自己府衙里揽事? 是以师爷小吏们联合在堂一商量,都觉得此事不该管, 即使原告人非要个说法, 也该在上峰们离开之后, 绝不能此时公开上庭审案。 崔蓬和党项项及龙氏都一并被带到海州府衙后堂, 没有人接待他们,也没有人来过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府衙里头采用冷处理方法, 党项项完全摸不着头脑, 崔蓬心里倒是明白个一二。 崔蓬不着急, 海州府衙不会打虐他们,只是没人过来问询查案,就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崔蓬在那儿坐着,不急不缓,倒是党项项不明所以,他的妻子龙氏更是害怕,生怕他们夫妇惹了甚么大人物,从而惹了他们惹不起的祸事。 时间从中午到了下午,崔蓬连喝了两杯白茶,党项项越坐越焦急,他也开始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阎王爷不爱断案,也该派陆判官念个判词吧。 “大人,来了,上头来人了。” 时近傍晚的时候,主簿进来通知州官,“京城的大人来了,来了两个。” “两个?” 海州州官问询,“来的是哪两位大人?”这次由刑部、吏部、兵部、都察院及五军都督府联动的州县巡查是分开进行的,官员们分道而行,各位官员必须避开其出生地,避开其曾经任职的地方,再随机搭配组合,从南到北,诸座城市,依次行之。 来到海州的官员是出自北京大理寺的少卿段瑄和翰林院学士杨宝儿,杨宝儿原名杨聪,他是嘉靖十年的进士,也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天子门生。这才嘉靖十六年,此人在翰林院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已经青云直上,当上了正五品的翰林学士。 海州知府姓黄,是正德年间的进士,今年四十有三,黄知府亲自迎出衙门,领着一干小吏在门口站着,“下官黄中正恭迎两位巡察使大人。” 黄知府将中央派出来的人在大致上七七八八摸了个底儿掉,虽说有些人的信息并不是十分准确,但他对于诸位大人情况也有个八分清楚。例如杨宝儿与段瑄都出生在北京城,与南边派系关联不大,所以这两人搭档携手来查勘南直隶治下诸府,倒也合情亦合理。 若严格按照官阶划分,黄知府和杨宝儿是平级,黄知府还高出大理寺少卿段大人一级,但远来是客,这两位后生才俊又是出自京城,再顶着中央巡查的由头,也没哪个地方官敢轻视。黄知府是官场上的老人,对上待下都是老一套,对上客气,对下温和,这种人在地方上很受欢迎,是以黄中正在海州有非常不俗的口碑和名声。 “两位大人里面请,”黄中正预行大礼。 杨宝儿和段瑄同时回礼,“黄大人客气。” “我府内约有人口五十万,我府共有七个县区,下头县区各有一个县令,一个县令所辖之人口约为七万人。”(明朝人口大致分为前中后期,根据朝代人口数略有变动,出自《明史》) 明人不讲暗话,黄知府当然是个明白人,他也懂得先安排人吃吃喝喝热闹一顿,但又怕弄巧成拙,于是上来就开讲正经话题,虽然有些干巴巴,但也比有些人故作聪明油油腻腻来得强些。 杨宝儿颔首,段瑄跟上,就这么一个小动作,黄中正在后头看着,立马看出门道,他将杨段二人分出了主次,心道:天子门生就是不一样,进阶都比旁人快些。 执笔小吏在旁边拿笔候着,预备对上官们的教导做下笔录,另有主簿若干候在堂中,知府都不走,他们怎么敢散场。 总的来说,黄知府是个不错的地方官,他不贪不拿,在朝中也没有过于靠近的派系,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杨宝儿和段瑄看了一些文书,同时点头,“今天就到这里,明日请黄大人准备好近十年内海州府报给刑部热审和大审的案例,我们会逐一排查。” “是的,是的。”黄中正引人安排,“二位大人的下榻处就在驿站,下官已经为二位大人备车,车就在外头,下官派人领二位大人前去休息。” 黄中正省下了在大馆子请客吃饭钱,他额外给驿站加了点伙食费,巡查组的逗留时期一般为三到七天,他没准备甚么娱乐活动,只是额外加了点钱在驿站的伙食里。人吃饱了,心情才会好。这句话不假,对谁都不假,对官不假,对民也不假。 党项项和党龙氏被海州府衙役困了一天,没吃没喝,崔蓬在那儿坐着,她也饿,但她能忍。不管是在宁波当游击将军的时候,还是在朝鲜崔家的时候,抑或是后来,在中朝边境的时候,她都忍过饿。她能忍饿,也能忍点别的事。 龙氏熬不住了,她没忍过饿,女人拍打身边的汉子,“怪你,都怪你!你这个憨货,自找苦吃!” 其实党项项也饿了,并且他操心的比龙氏多一层,女人只是忍不住饿,他还担心家里的孩子,一个痴傻的儿子,还有个年幼的女儿。他担心他们都不在家,儿子没人照顾,或者女儿也饿了,就像妻子平时欺负那个小媳妇一样,他们不在家,小媳妇完全可以反过来欺负他们的痴傻儿子和他们的小女儿。 男人的担忧与顾虑都写在脸上,龙氏一声一声叫唤,始终没人理他们。末了,党项项站起来,说一声:“我们不告了,各位大人,我们不吿了!” 说曹操曹操到,黄中正送走两位京官,进来就听见原告说不告了,真是皆大欢喜。 黄大人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依旧不言不语,龙氏连忙帮腔,“是啊,大人,我们不告了,我们搞错了,是我们搞错了!我们冤枉好人。这位公子是好人,他帮忙送我们女儿的尸骨回来,他替我们的女儿收尸,他是好人来的!大人,我们不告了,我们真的不告了!” “你们夫妇胆大妄为,你们可知诬告好人,依照大明律,你们要接受甚么惩罚?” 谁还不会打点官腔,黄中正平日里不爱打官腔,但他今日烦,被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弄得烦闷。一来被告方是朝鲜国的人,党家的女儿又死在了朝鲜国,人都死了,没有人证物证,此事说不通。并且此事也本就不该归他海州府管。 二则今日大查,京官奉命出巡,这两夫妻张口胡咬,胡搅蛮缠,当真是选了个好时机。 “依照《大明律》中的《名例律》,你夫妻二人诬告良民,一人理该责打二十。” 黄中正本打算来一出一个喊打,一个求饶的模式,将此事盖过去就算了。黄知府心里都打好了算盘,他看向被告人,心道,崔先生,差不多得了,我喊打,你喊停,不就结案了吗。 崔蓬一直没说话,早已日落,府衙里挂上了风灯,她站在灯下,一声不吭。黄知府看了崔家这位一眼,瞧见他没有喊停的意思,便指着衙役,道:“打吧。” 龙氏简直要昏过去,这大水冲了龙王庙,她哭天抢地,“大人啊!我们错了,我们夫妻鬼迷心窍,您绕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龙氏扑到崔蓬身上,“大官人,您是好人,您原谅我们吧,原谅我们吧。” 黄知府瞧着原告被告双方同台唱戏,却见崔家的那位拂开龙氏的手,“夫人自重。” 崔公子冷言冷语,黄中正倒觉得觉得好笑,他喊衙役,“各杖二十。”末了,又小声再添一句:“轻点打。” 杨宝儿与段瑄原本要上黄中正为他们准备的车,上车之前,杨宝儿瞧见有人站在府衙的后巷里,那里风灯忽明忽暗的,他好像看见了杨秀,又觉得没有瞧清。 “段大人先行一步,杨某还有些东西要买,稍后便来。”杨宝儿不上车。 段瑄上车走了,杨宝儿往后巷里头走,他拍杨秀肩膀,“杨兄弟。”杨秀受惊,猛地回头,却见杨宝儿的脸,“杨......杨大人?” “杨兄弟在这里做什么?”杨宝儿瞧杨秀衣饰,“杨兄弟如今在海州卫当差?” 杨秀今日忽逢旧人,并且一见还是两个,一个是戚英姿,一个是杨宝儿。戚英姿给他的老娘送过终,她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你虽然不是个将军,但你和将军做一样的事情,为了咱们大明海境安宁出生入死。你老娘生养了你,我们不会不管你,更不会不管你老娘。” 戚英姿说管就要管,卫所收入不丰,一点盐田将就种着,朝廷也没多少余粮给他们,戚英姿打海盗的时候,摸了一点细碎东西,常常变卖了给他们改善伙食。杨秀记得,他老娘死了多久,好像有六年多了,戚英姿离开他们多久,也有六年了。 杨秀很是伤感,杨宝儿问他,“杨兄弟是否生活困难了?”说着,就要从袖中摸银子给他,杨秀连忙后退两步,“不、不,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 杨宝儿是个有耐性的人,他正直且善良,对人对事都怀抱着最大的善意,“那杨兄弟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杨秀的嘴角抿了抿,他觉得杨宝儿是个好人,起码比那个沈大人好,好得多。 杨秀想到嘉靖十年,也就是戚将军失踪的那一年,他们的将军无缘无故失踪了,杨宝儿那时候正以翰林院观政的名头在他们卫所住着,戚英姿失踪后,杨宝儿写了很多奏折请奏皇帝,说戚英姿是个正直的将军,绝不会中饱私囊,也不会叛逃大明。 杨宝儿的所作所为杨秀都记着,他们那一帮子弟兄都记得,他们感念杨宝儿的好处,也感念杨宝儿帮戚英姿说过的好话。 可沈约不是,他与贝兆楹马世远狼狈为奸,将军不见了,也没见他为将军辩护,将军这么维护的沈大人不见焦急,只是照常和贝兆楹他们混在一起,吃吃喝喝,风花雪月。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杨秀有些想哭,他的兄弟们都散了,因为戚英姿没了,因为他们的将军没了。戚英姿被安了个甚么叛逃大明的罪名,杨秀心里不信,谁都不信。因为这是个卖国贼的罪名,谁都可能会卖国,戚英姿不会,他们的将军是永远不会卖国的! 杨秀似有未尽之语,杨宝儿道:“杨兄弟饿吗,杨某饿了,我请杨兄吃一顿可好,就当故人相逢。” 杨宝儿很体贴,对谁都这么体贴,杨秀低着头,跟在杨宝儿身后。两人行至东大街上的大馆子,杨秀有些犹豫,杨宝儿道:“无妨,某做东,杨兄弟不必拘谨。” 二人行至三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小二过来问茶,杨宝儿问杨秀,“杨兄弟喜欢喝甚么茶?” 杨秀道:“还是大人做主吧。” “那就云雾,云雾山上云雾茶,到了海州,怎么能不喝云雾茶。” 小二点头,表示记下了,又问:“客官要不要尝尝本店的招牌菜,白灼大虾?” “可以,就来个白灼大虾。再来个八宝鸭子、红烧鲫鱼、百合鸽子汤、狮子头、一盘海蛎、一斤白螺,并上一壶贵店的招牌酒。”杨宝儿念了大段菜名,他平时是不吃这么多鱼肉的,但顾虑到杨秀辛苦,此刻便拣着油水足的大鱼大肉点。 杨秀两手磋在一起,想说点甚么,杨宝儿以为他是尴尬,或者想道谢,便扭开头,假装看窗下景色。 一个穿白袍的男人走来,慢慢悠悠,杨宝儿收缩眼眸,他定了心神,又看过去,还是觉得那男人与当年的游击将军戚英姿有六分相似。但有不似的地方,就是戚英姿是个女人,下头的公子是个男人,再有不似的地方,戚英姿肤色略黑,又因常年在海边练兵,相貌较为平庸从众和略显粗糙。 下头的白衣人,下颌线条紧致,鼻梁高挺,肤色白皙,他怎么也不像戚英姿,倒是像和戚英姿撞了面相的某位贵族公子。 杨宝儿心中念头众多,等那白衣男人往他这里看了一眼,杨宝儿的眼神好像见了鬼。像,真是像极了,怎么不像,那一双眼睛,真像戚英姿的眼睛啊! 戚氏将军有一双亮如北斗的眸子,杨宝儿心想,若问戚英姿哪里最好看,绝对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星星,里头亮光闪闪,能把人给吸进去。 下头的这个人也有这么一双眼睛,但他比戚英姿清瘦,他的面部轮廓更简洁些,戚英姿脸上一直有些婴儿肥,这个男人没有;戚英姿整个人看起来很温和,这个男人冰冰冷冷;戚英姿的身段称得上匀称健美,这个男人也不一样。杨宝儿看得真真切切,楼下的白衣男人很瘦,几乎瘦成了一抹微光,他不是戚英姿,戚英姿也绝不会是他。 这电光火石间,杨宝儿否定了这人和戚英姿的关系,却听坐在他对面的杨秀道:“杨大人,您相信我们将军是清白的吗?” 31.唐门赘婿 杨大人, 您相信我们将军是清白的吗? 说实话, 杨宝儿相信戚英姿是清白的, 如若不然, 他也不会奏报皇帝,说宁波卫游击将军戚英姿两袖清风家无恒产、且不会与日本人私自通贡了。 “杨兄弟, 你?”杨宝儿有些奇怪,杨秀抿着嘴,杨宝儿只觉得杨秀心事太多, 怕是这些年过得都不怎么顺利。 “将军,”杨秀站起来,嘴里念叨:“将军, 你出来啦?” 将军,你出来了?杨宝儿觉得诡异,他回头, 见到方才见过的那白衣公子冲他微笑,杨宝儿全身的汗毛简直都要倒竖起来了。“戚......戚姑娘?” 杨宝儿没有随杨秀喊将军,一则此地喊将军不合时宜, 二则恐怕他们都不知道, 内阁下了朱批, ‘免去游击将军戚英姿的职务, 若她叛逃,该当论处。’ 杨宝儿瞧着戚英姿, “戚姑娘, 你......你这些年, 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 戚英姿知道自己哪儿去了,又不知道自己哪儿去了,她的人和身子去了朝鲜,她又觉得自己没去,她的魂魄分明还留在大明,她的魂魄还留在大明朝的领域里,留在大明朝的一望无际的海边上。 “客官,菜来拉!”小二哥端着托盘,酒菜分批次上来,戚英姿端了酒杯,递给杨宝儿一杯,“杨兄,崔某敬你一杯。” 杨宝儿不是没听过戚英姿说话,可他没听过崔蓬说话,杨宝儿望着她,“戚姑娘,你?” “我们将军嗓子坏了,她不能多说话。”杨秀也端着酒杯,他说:“杨大人,这杯也是敬你的,我代表我自己,也代表我们宁波卫的所有兄弟,我们敬杨大人,我们多谢杨大人在将军落难的时候仗义执言,我们多谢你!” 杨秀连干了三杯,才对戚英姿道:“将军,你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你现在是个罪人,你现在是个死人,贝兆楹那狗.日的和日本人通商,最后还反咬你一口,你现在不是将军了,你再也不是戚将军了!” 杨秀年纪也已经不轻,但他酒量依旧不好,才三杯酒,他就红了脸,“将军,你被贝兆楹害了,还有马世远,还有沈约。” 戚英姿没有说话,杨秀摇头,“还有沈约,那个沈大人,将军你对他这么好,他背弃你,他娶了别人,他背弃了你啊......” 杨秀陡然拔高声音,他感觉自己想唱一首悲歌,给他的将军,给他宁波卫的弟兄们,也给他自己。“将军,沈约他不是个东西,他......” “咳”,戚英姿道:“好了,别说了,坐下。” “将军,我要说,我必须要说,他配不上你,他个狗.日的根本就配不上你。” “闭嘴,坐下。” 戚英姿没有吼,当然以她现在的嗓音条件,她就是想吼,恐怕也吼不出来。女人用一种平淡的,降调式的语气命令杨秀坐下。 杨秀果真坐下了,他知道自己丢人,他抱着酒杯,“将军,我是心疼你,我们兄弟都是心疼你......” 女人吸一口气,她看杨宝儿,“抱歉,他还年轻,酒量也不好。” 其实戚英姿一向当杨秀是孩子看,她犹记得他老娘死的时候,他哭得鼻涕都出来了,这样痛哭流涕的若不是孩子,那又是甚么呢? 杨秀有些醉了,他扑在大方桌上,杨宝儿看这个白衣男人,“你真的是戚姑娘?” “哧”,崔蓬低头笑,“我现在姓崔,平壤崔氏三公子,杨大人也可以叫我崔蓬。” 杨宝儿看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楼梯处,见四周没人,才说:“世上没有戚将军了,若你只是个普通女子,我便唤你戚姑娘,若你是个朝鲜人,又改头换面,那你就从来都没有来过大明朝,更别提还有甚么故人了。” 杨宝儿的话似棒槌一样敲打过来,教人惊心动魄,又敲得戚英姿脑壳子闷闷作响,是呀,她如今都是平壤崔氏的三公子了,又哪里还有甚么故人。 她不该见杨秀,包括秀儿的父母,还有齐大有、赵全,她通通都不该见。她谁都不认识,她唯一只能见一个人,大明朝的皇帝,她得代表崔家去献礼朝贡。 杨宝儿瞧她,说:“白姑娘如今在宫里,崔家的人去朝拜,若在宫里住上一段,也有可能见到白夫人。” 崔蓬略垂了脸,露出她好看的下颌线条来,杨宝儿知她伤感,又说:“沈大人娶了中军大都督唐纵的亲妹唐玉蝶。中军大都督可能要挪个位置,之前的前军大都督从北京调往南京,南京的后军大都督调往云南,而原先在河南的中军大都督调往宣府,你也知道,宣府是个甚么地方,往那里调的人,就是圣上的心腹了。” 戚英姿当然知道宣府是个甚么地方,宣府在北京城的西北,大明皇帝用于对抗蒙古人的骑兵和战马都养在那块地方,去那里主持军备的人,别说是心腹,就是说成是皇帝的心肝子和眼珠子都不为过。 沈约娶了中军大都督的亲妹,真好,女人笑笑,“沈大人命好,运气也好。” 菜都没上齐,杨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小二哥端着一盅热汤上来,杨宝儿给戚英姿盛汤,说:“你嗓子不好,这是百合鸽子汤,清热下火的,喝一点。” 汤水热腾腾,又用甜白盏子装着,戚英姿喜欢这种碗,她喜欢没有修饰的碗,里头装了甚么,一眼就能看明白。 杨宝儿说:“崔公子初来乍到,怕是不懂我们大明朝的规矩,其实我们的皇亲国戚之间是不可以联姻的,还有勋贵之间也是不能强强联合的。唐家是勋贵,沈大人不是,唐纵是权臣,沈大人也不是,勋贵们择婿考虑良多,沈大人背景干净,又无世家大族支持,唐家选他,也是有理由的。” “再说唐家的小姐,恐怕也与崔公子在朝鲜国知道的小姐不一样。唐家的小姐不是温柔的世家小姐,在朝的才俊们都知道,唐家三小姐的名声不好。并且中军大都督唐纵曾经上书我们的皇帝陛下,说唐家三小姐婚龄已到,婚事却搁置,请求皇帝派一位青年才俊给他家的妹妹做夫婿。” 崔蓬用勺子舀了一口汤水,她不动声色,能上书嘉靖帝亲自赐婚,可见这唐纵是非常受宠了。 杨宝儿见戚英姿冷静,才继续道:“崔公子远在朝鲜,或许不知,咱们的内阁首辅张孚敬张大人在嘉靖十四年致仕了,就在四月里。也是在嘉靖十四年的四月,内阁进了新的首辅,咱们现在新的首辅大人是李时李大人,唐家小姐和沈兄的婚事也是李大人介绍的。” 李时,沈约。戚英姿对文官集团了解不深,杨宝儿说李时当了首辅,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谁是李时。 戚英姿不知道谁是李时不要紧,南直隶的上下官员们知道就行了。兵部主事沈约与北京刑部左侍郎大人,并着提刑按察司的一个巡察使在南京城巡查,南直隶的大小官员都知道。 南京城常驻的全体官员们不仅知道这几个人全都不好惹,还知道其中官位最低的沈大人是最不能忽视的那个。沈大人是唐家的赘婿,是中军大都督唐纵的妹婿,这位过去名不见经传的沈大人现在是唐家的家里人。 沈约其人,南京城里大小官员都没甚么印象,他官声不显,又无世家大族做靠山,也没有甚么震惊朝野的功绩,但就在今年年初,大家都知道他了。 沈约是榆林唐氏新进门的女婿,榆林是大明朝洪武皇帝布下的九大军事重镇之一,榆林在陕西北部,正对着黄河北部大河曲内的鄂尔多斯。鄂尔多斯是蒙古人的地盘,唐家自成祖时期起,就盘踞在陕西,唐家在榆林盘踞了上百年,唐家多悍将,唐家多将军,唐家的人在武将里头多不胜举。 没人知道出生在扬州的沈约怎么会走进了榆林唐门的眼帘,外人搞不懂,有人说沈约是先入了首辅李时的眼,才有了今年的唐门招婿。 也有人说其实是唐家的姑娘先看中了沈约,才委托李时去保媒,这世上能让首辅大人亲自去说亲保媒的人也不多了,论门户,唐门算一家。单论个人,那唐家出来的中军大都督唐纵也算一个。 戚英姿不知道唐玉蝶是个甚么样子的大家小姐,杨宝儿也不知道,杨宝儿没见过这位深居在陕西榆林的唐三小姐,不过杨宝儿见过唐纵。中军大都督唐纵生得风流潇洒,并且气度不凡,想必唐家三小姐也是个美人胚子吧。 “唐家小姐还没出榆林,也就是说,沈大人尚未与唐三小姐真正完婚。沈大人过去买的宅子,唐都督不满意,这回沈大人新买了宅子,唐都督看过了,又指点了许多,才许唐三小姐出榆林,搬去北京城住。” 杨宝儿把大概都说清楚了,话里话外,他没贬低沈约,却也没夸赞沈约。戚英姿听得出来,他与沈约生分了,他不再喊沈兄,只是一口一个沈大人。 犹记得杨宝儿初到宁波府的时候,事事都与沈约商量,一嘴一个沈兄,那时候的戚英姿想,若杨宝儿能与沈约生分,那东南沿海的水得干掉一半。 东南沿海的水当然没有干掉一半,但杨宝儿与沈约生分了。他们确确实实走了不一样的路,是呀,六年过去,每个人都生分了,大家各走一方,最终分道扬镳。 戚英姿相信杨宝儿不是嫉妒沈约,因为杨宝儿过得也很好,他官途顺畅,人人都爬不到位置,他已经轻易爬上去了。杨宝儿现在成了翰林院的五品学士,想来他离进内阁与皇帝近距离共事的日子也不远了。 杨秀睡了一觉,快要醒来,戚英姿拉他手臂,杨宝儿轻轻摇头,“崔公子自行去吧。” 崔蓬站起来,杨宝儿同他道别,说:“某很高兴能认识崔三公子,夜深路远,某就不送了。日后路迢水长,望崔公子自己珍重。” 杨秀醒来的时候,桌上已经空了,戚英姿不见了,杨宝儿不见了,身边位置空了,周围都空了,这里空得只剩窗外的风。 桌上的菜还在,桌上还有一锭银子,银子还在,菜还在,杨秀戳了一筷子八宝鸭放进嘴里嚼烂了,冷鸭子有些腥味,他心想,鸭子也是真的,说明刚刚的都是真的。 方才短暂的一枕黄粱原来是真的,那人那事都不是梦,他们的将军回来了,那个带领他们活捉海盗驰骋海角天边的女将军是真的回来了。 32.有些旧事 崔蓬行至海边的时候, 崔礼与冬生在岸边等她, 冬生提着一串大灯笼, 崔蓬见了, 倒是笑一声:“跟送葬似的。” “哼”, 崔礼见她笑, 更是冷笑,“还笑得出来,今日岂不就是去送死的?” 甲板上已经备下了吃食,冬生从街上买了鱼肉,又换了茶水和酒,崔蓬兀自坐下了, 也不管崔礼和冬生几个吃了没有。崔礼瞧她,道:“我今日想了想,咱们错了, 也想岔了, 咱们不该来南边, 咱们应该直接去北京城,去给你们的皇帝献礼。” “嗯。” 女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崔礼说:“听冬生说你今天遇到旧人了, 是你的情郎?” 朝鲜人就是这样,满嘴情郎,满嘴爱语, 崔蓬道:“过去的同僚而已, 在一起共过事的。” “我看不止如此吧。”崔礼当然也是人精一样的人物, 只是他装傻扮作疯癫消沉了许久,这刻从伊秀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立即就变得难缠了。“崔蓬,我提醒你,我不管你有甚么情郎,或者有几个故交,但你不能任意妄为,你是我崔家的人,理应受我钳制,听我管束。” 月色迷蒙,崔蓬仰头看了一眼天边,她叹一口气,心道,你是被朝鲜国驱逐者,我是被大明朝放逐者,我们滚在一处,简直无处可去。 酒泼在甲板上,透骨生香,女人准备阖上眼,崔礼却匐上来,他躺在她身边,问:“其实你今年多大了,我还从未问过你。” 崔蓬睁着眼睛,道:“我十五岁参军,在军营里过了八年,又在朝鲜国漂流六年,你说我今年多大了?” “你这个老女人......你......”崔礼似听了甚么天大的笑话,他惊得坐起来,“你这个老女人,你还长我四岁,你,你这个老女人啊,怎么不早说?你还崔三公子,你都这把年纪了,你比我大哥的年纪还大。” “崔安?”崔蓬倒是笑,她翻了个身,一手撑住身子,“喂,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和伊秀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娶她?” 崔礼为什么不娶伊秀,有情人为什么不能成眷属,别人为什么不在一起崔蓬不知道,但伊秀和崔礼的关系真是个大谜题。若说伊秀不爱崔礼了,绝不是,若说崔礼不爱伊秀了,那更不是,两厢情愿的人,怎么就没有在一起呢? 并且伊秀最终也是嫁入了崔家,爱人成了自己嫂子,这可比武松遇上潘金莲精彩多了。崔蓬问这个当然有些狭促,崔礼低头看她,倏地冷笑,“你自己的三两情丝都没扯清,哪里来的闲情管我?” 不阴不阳,又阴又阳,崔礼起身走了,崔蓬顺倒在甲板上,闭上了眼睛。 “少爷,我们现在去哪里?”冬生过来问,若是现在回北京城的话,该换航向了。躺在甲板上的女人说:“去宁波。” “啪”,一个物件砸过来,冬生一脚给踢开了,原来是崔礼砸了个小金珠过来,“不知死活的玩意。” 崔蓬睁开眼,笑一声,“你可以先去北京城,我要回宁波府,有些人我可以不见,但有些人,我是一定要见的,丢了命也要见。” 从海州往宁波已经很近了,船行了一个日夜,崔蓬在黎明到来之前摸到渔村的时候,佘奶奶已经起床生火了。 女人走路的脚步声很轻,但佘奶奶的生火的小扇停了,她好像知道是谁回来了。佘奶奶佝偻得更厉害了,她早已年迈,这回头的功夫,戚英姿已经走到她身边来了,“奶奶。” 佘奶奶的手抖了抖,老人缓缓转身,望向戚英姿,她的眼睛已经浑浊了,有时候识人不明视物不清,戚英姿抓了她的手,“奶奶,我回来了。” “丫头”,佘奶奶全是皱纹的手抓了戚英姿的手,“丫头,你跑到哪里去了啊,啊?” 海平面上露了鱼肚白,戚英姿拉了佘奶奶的手,“走,奶奶,跟我走。” 戚英姿抓着一个老太太的手就往海边走,那头似乎走来一个人,“你是谁,哪里去?” 齐大有带着包子和豆浆过来,戚英姿失踪的这几年里,佘奶奶的生活基本是他在照料。嘉靖十年,齐大有就已经五十有三了,这六年过去,他也变成了一个将近六旬的老人,腿脚比以前更不利索了。 戚英姿拉着佘奶奶,齐大有在后头追,齐大有一走一瘸的,佘奶奶道:“别跑,丫头,大有,那是大有。” 佘奶奶说一句话喘了两口气,拐了三个弯儿,齐大有慢慢追上来,迎着新生的朝阳,映着海边的雾气,他摸了一下脸,擦一下眼睛,“将......将军,我的将军回来了?” 崔礼他们的船就在海上停着,戚英姿一手拉佘奶奶,一手又去拉齐大有,“走,我们走。” 崔家的船上金银器物满仓,齐大有一上船,就问:“将军,你做海盗去了?” “哧哧”,崔蓬低声笑,“说来话长。” “大有,这些年多谢你。”戚英姿叫冬生拿来一个匣子,里头装了好几根金条,她想感谢齐大有。齐大有摇头,“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佘奶奶的花费是兄弟们一起出的,有杨秀,有赵全,有米千里,还有沈大人。” 崔蓬没有说话,沈约?佘奶奶道:“他是个好孩子,自你走后,他年年都来看我,还托人打听你的消息,旧年冬天的时候,他和我说,他不等你了。” “他不等我了?”崔蓬越发觉得好笑,齐大有瞧她,有些怒意,“笑?有甚么好笑?你一走就是六年,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沈大人说你会回来的,他一直都说你会回来的!你要是不信,你去问徐娘子,那个徐娘子年年都听沈大人念经,他跟徐娘子说你是个好姑娘,不会辜负他的。” 徐娘子,崔蓬道:“徐乐乐,烟波楼的花魁?” 齐大有摇头,“徐娘子盘下了烟波楼,她现在是老板娘,听说这些年沈大人一直劝她嫁人,但不知道怎么的,徐娘子非要住在那烟波楼里,她说那里有安全感。沈大人拗不过她,给了她一些银子,叫她珍重。” 沈约,徐乐乐,沈约劝徐乐乐从良嫁人,徐乐乐不肯。“哧哧”,崔蓬越听越好笑,“沈约自己娶她的话,她大概就肯了。” 齐大有倏地站起来,他如今瘸了腿,动起来都嫌缓慢吃力,他说:“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以前喜欢沈大人,沈大人他也喜欢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齐大有一副对戚英姿痛心疾首的表情,女人瞧他,“坐下来,既然走不动路就坐下来。你这担心的事也忒多了些,我和沈约,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哎,我也不懂你们是甚么样子,我只知道,你要是早点回来,沈大人就不会成婚,你要是早点回来,他指不定已经和你成婚了。” 齐大有年纪大了,越发容易感伤,人年纪一大,就爱想事情,往往想得还很执着,接着就是单纯。 男人越老越天真。齐大有已经将事情想得非常简单化了,他认为只要戚英姿一直在,或者只要戚英姿早回来一年,或者半年,沈约一定会娶她。 人人都知道不会。不管是六年前的戚英姿,还是六年后的崔蓬,她知道他不会娶她。不仅仅当事人知道,就连外人也知道,例如杨秀知道、杨宝儿知道,还有此刻的崔礼,他听了半晌,从船舱里头走出来,说:“我要是想娶一个人,早早就会领她回家,中间的过程绝不需要六年。” 是啊,六年,六年够做很多事,从夫妻之间看,六年都够生好几个孩子了。 沈约当然不会与戚英姿做夫妻。崔礼长得好看,齐大有这回抬头,问:“这......这个是?” “哧哧”,崔蓬又很想笑,她发现现在的齐大有有些一惊一乍的,她说:“我的情郎,是不是比沈约还好看?” “乱弹琴,简直是乱弹琴。”齐大有有些生气,他好像理解出了偏差,他觉得戚英姿没能和沈约共结连理是戚英姿单方面导致的。这次又看见身段与模样都与沈约有些相似的替代品,更是感慨,“将军,你怎么不听话,沈大人他......” 人老多情,人老多情这句俗话在齐大有和佘奶奶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齐大有只是急躁,佘奶奶已经开始揩泪,“丫头,丫头啊,那是个好孩子啊,你可别,可别辜负他啊。” 崔礼看了半天,又来一句:“是啊,是个好男人,可惜是个娶了别人的好男人。” 佘奶奶一听,眼泪更多了些。崔蓬瞪了崔礼一眼,这头哄说:“好好好,我念着他的好,我感念沈大人的种种好处,你们放心,我感念他的深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佘奶奶揪着戚英姿的手,“真的?” “真的,真的。”崔蓬从袖中扯了块帕子出来,“快别哭了,这回就不回家了,随我去北京城好吗?” 佘奶奶有些愣,她看齐大有,“大有?” 崔蓬发笑,“瞧你们两个,你倒像是她儿子似的。” 齐大有看了如今的戚英姿,又看她的环境,说:“这几年一直有人不间断的看着你的屋子,也看着你周围的环境,我怕你们这屋子里突然没人,外头的人就知道你回来了。” “我看佘奶奶最好不要走,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多请几个人照顾她,她要是走了,或者说我要是突然不来了,上头一定知道有鬼。想深一层,就马上有人会怀疑你是不是回来了。” 崔蓬叹气,她摸了摸佘奶奶的手,“奶奶,你等我,等我回来接你。” 齐大有道:“没你这个惹祸精我们也很好,你别四处招摇,小心点,我总觉得这事很复杂,不是贝兆楹一个人要害你这么简单。” 齐大有虽然变得开始爱伤感,但他作为一个老兵的敏锐和嗅觉还在,“你失踪的头一年,南京城来了好几拨人,那年杨大人写了几封折子回京城,希望皇帝陛下为你平冤。可好像事情都是扭着来的,南京都察院说你写了认罪书,还没等到杨大人和沈大人找到切实的证据,那一艘船就不见了,日本人不见了,所有的证据都不见了。” “我觉得这事情不对劲,沈大人去烟波楼喝酒,你也跟着去,但你有去无回。我和刘若诚说了此事,他便去烟波楼找徐娘子,当时刘若诚和米千里都怀疑是徐娘子把你给害了,因为沈大人,你们争宠。” 崔礼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崔蓬,“争宠,你?” “如果徐娘子也和贝兆楹是一伙儿的,那你走后,徐娘子就该现形了,她要不然就要想办法嫁给沈大人,要不然就会跟了贝兆楹,结果都没有。” “我们观察了徐娘子大半年,发现她没有甚么猫腻,我们才放过她,转而去监视马世远。就在这时候,内阁回复了杨大人的折子,据说是皇上说的,‘论罪当斩!’” 齐大有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握着,他说:“后来我们卫所就散了,嘉靖十年的冬天,刘若诚和米千里调往山西大同卫。嘉靖十一年的正月,杨秀去了海州卫,四月,我就退役了。贝兆楹说我年纪大了,叫我回家养老。” “也就是那年的八月,南京兵部组建了一支戍军,专门用来抵抗东南沿海的海盗,他们怕海盗打到南京去,编制三千人。赵全齐幼林和顾师洋就被编进了那支戍军。” “我们散了,你一走,我们卫里的人都跟没妈的孩子没根的浮萍一样,四处飘零。” 齐大有吸一口气,“现在你也回来了,徐娘子对我们这些人也多有照顾,上个月她还遣人送了兔子肉和烧鸡过来,她也问我们有没有你的消息。” “你怎么说?”崔蓬对于任何人的关怀都有一种警觉,不仅仅是针对徐乐乐,她总觉得有些人的关怀来得蹊跷。就好像她和徐乐乐,一面之缘而已,万万谈不上交情,更不值得她大名鼎鼎的徐娘子这样挂怀。 “这些年,我们也没有你的消息,她问我,我也是不知道啊!”齐大有边摇头边叹气,“别的就不说了,只是沈大人,你和他可惜了。” 眼见佘奶奶又有抹泪的趋势,崔蓬连忙道:“你们生活上困难吗,要点甚么?”崔蓬赶紧的换话题,一会子一个说一个哭,这样勾泪,要把这船舱给漫了。 “没有,多得大家照料,我们这些年过得还不赖。”齐大有就这性格,不伸手找人要钱的性格。 崔蓬看冬生,冬生捧着那个木匣子过来,崔蓬道:“里头是十根金条,你们拿着用,但不要换宅子,也不要请很多佣人,你只要请个能干的专门照料佘奶奶吃饭穿衣,别的就随你。” 十根金条,抱在怀里都沉,齐大有越想越不放心,问:“你是不是当海盗去了,你说实话,我不会告发你的。但你要当心,这几年朝廷抓海盗比过去抓得严一些了,你......” 33.沈约其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冬生带人去送齐大有和佘奶奶, 崔蓬坐在船舱里玩双陆, 崔礼在她身边坐下了, “你的情郎,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约是个什么样的人?女人仰着头, 她其实也不懂得描述沈约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约长得很好看,就是戏文里那种能勾引到大家小姐的书生长相。好像西厢里的张生,好像游园里的柳梦梅,或者像是杜十娘的爱人李甲,总之沈约的长相无可挑剔,并且他的性格也很好。 沈约性格好是出了名的, 他不急不躁、温文尔雅,其实崔蓬觉得当年的沈约满足她对男人的所有想象。 当然,她不能说。 不可说的话都是情话, 不能对人言的言都是密语。崔蓬不肯说, 不肯对崔礼说, 也不可能对任何一个突如其来的男人或女人说。 所以此刻穿白衣的崔蓬回头,嗤道:“不要用你们朝鲜人的那一套张嘴爱情闭嘴感情的废话在这里和人交谈,我们大明没有你们那么肤浅露骨, 我们汉人也不流行将情郎哥哥情人妹妹含在嘴巴边上,你要是还想在大明朝交个朋友或者找个女人,你就得学着含蓄点, 并且把你满嘴的情情爱爱吞下去。” 吞下去, 吞到肚子里面去。 崔蓬送走了佘奶奶和齐大有, 她真的将一些隐而不宣秘而不发的陈年旧事都吞进肚子里面去了。她不想再提,也没甚么值得再提。 冬生几个掉头回来了,崔蓬说:“扬帆北上,咱们去北京城朝贡。” 与此同时,在南京城里,各路官员大展神通,亦是将南都闹了个风风火火,风起云涌。 南都是个不一样的地方,这一点没人能怀疑,不管是曾经领教过其中深浅的镇国公霍韬,还是心系自己家乡湖广安陆州并将之奉为兴都的嘉靖帝自己,他们都不能否认南都的重要性。 太.祖皇帝朱元璋出生在凤阳,他封凤阳为中都,并在凤阳修建了皇陵,虔诚供奉。嘉靖皇帝决心效仿他的先祖,他封安陆为兴都,他也在他的家乡安陆修建祠堂,并积极提高兴都的政治地位。 但明朝实行两都制,南京作为大明朝的留都,其政治地位与湖广安陆不可同日而语。 永乐十九年刚刚开年,明故宫建成,永乐帝在春天里携明廷君臣迁都北京,但勇于响应的臣子并不多,更多的文臣认为永乐帝数典忘祖,抛弃祖业。 因为在永乐帝的身上,先有靖难之役,后有国都北迁。 当初燕王起兵南下,先后攻占德州、济宁、东昌,在他夺取帝位的最后阶段,他发出奇兵,大胆包抄,先下淮安,再占扬州,这对于身处南京的建文帝来说,意味着军事上的完全失败。 在燕王与建文帝于长江对峙的关键时刻,掌管朝廷水师的陈瑄倒戈,转而效忠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于是燕王得以渡江,进南京称帝。 当然,为了奖赏陈瑄的倒戈,永乐帝也任命他为大明朝的第一任漕运总兵官。 在永乐十九年的新春,永乐帝宣布迁都,大臣们一分为二,有随帝王北上者有之,留于南京者亦有之。此后,南京成了明代中央政府的后方组织。 永乐帝确立了两都制,南京和北京设置了同样的一套官职,吏户礼兵刑工,并着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六部九卿,再有大都督府,北京有的官僚机构,南京都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再就是下属机构和其他职能部门,都有两套。 沈约与北京刑部左侍郎大人张简之和京都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方孝安来到南都巡查,这着实引起了南都大小官员的注意。他们并不在意北京来的这位刑部左侍郎大人如何优秀,或者是提刑按察使如何干练,他们比较关注的是北京兵部主事沈约这位后起之秀。 按理说,接引中央巡视组的工作该是应天巡抚接手,应天巡抚管辖南直隶,掌应天府辖下全境之事,但应天巡抚衙门设在苏州,应天巡抚其人也在苏州,故而接引北边官员的重任落在了南京六部头上。 消息先由吏部通知礼部,礼部转呈户部,户部听说来人中有刑部侍郎,便交移刑部对接,刑部再知会都察院,最后都察院告知通政司,等沈约三人到来的时候,南京六部才达成协议,北京来的一行三人由南京刑部、都察院和通政司三司联合接待。 许是因为对方来人中有刑部左侍郎,故而南京刑部派出的是一名干吏,该吏使精通大明律、大诰及朝廷对少数民族的司法行政和对各地的政策问题。 另有都察院派出御史祁玉和通政司派出一位善于钱银算计的官员。 从刑部、都察院和通政司的作风来看,刑部官员最为单纯,他们意在不丢失南京刑部的颜面,和适当展现一下南都的司法水平。 但都察院和通政司派遣接引人就大有讲究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与右都御史不合,南京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是北京那边指派过来的,他原先就在北京刑部任过职。这回北京刑部派出人来检视南都的司法状况,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与北京刑部左侍郎张简之既是旧识又是好友,所以左都御史迅速就避嫌了,顺势将接引工作交给了右都御史钟水斋。 钟水斋是谁,人精一样的人物,他在南京城盘踞多年,这回见中央政府来势汹汹,便起了心思想低调行事。眼见六部九卿推来推去,接引的工作还是轮到了都察院头上,他在选人的时候着实考虑得很细致,既务求让北京政府满意,又求在惹出麻烦之后还能将自己摘出去。 钟水斋选出了祁玉,祁玉是庆王的小舅子,虽说庆王府这几年越发落魄了,但庆王是宗室皇族,出了事也不与庶民同罪,将祁玉推出去,是最好不过的了。这就是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钟水斋打出来的算盘。 再论通政司,通政司是银台使司,说它是南都的银库也不为过,通政司的通政使贵为九卿之一,他不愿意沾染北京的人物或者干系,他只需要和北京政府建立良性的钱财关系,至于别的,就不再多管了。 所以通政司出了个善于算计的计吏,这人与祁玉和刑部的那位干吏甫一碰头的时候,三人都不适应,三人对彼此都不适应,是以无话可说。 沈约他们见到这三人的时候,三人站在烈日之下,没有交流,只是静默迎接几位巡察使。 沈约略观察了一下这三人,这三人要不然就是一言不发,要不然就是各说各话,反正不站在同一条线上。沈约觉得好笑,他心道,这三人的上峰倒是有意思,怎么会把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个人组合在一起的? 南都上官的心思不好猜,沈约一行中官位最高的也是他们这一行的小组长刑部左侍郎大人张简之也不想猜,总归不过是你有你心思,我有我算计,南京才捏合出这么一个草台班子组成队伍站出来打发打他们发罢了。 其实张简之想得不错,但他想得也不全对,正是因为南都六部觉得他们一行棘手,都不愿意沾惹,才千挑万选弄出了这么个班子,孰不知这个班子太不团结,导致双方队伍初见第一面的时候就险些要出差错。 “三位大人,刑部已经备好了案卷,有请三位大人过去核查。” “三位大人,不妨先去歇歇脚,都察院已经备好......” 祁玉与刑部那位同僚一齐出声,两人事先又没商量好,于是上来就各说各话。祁玉瞟了刑部这位一眼,有些眼熟,偏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三法司就这么大,三法司里的官员也就这么多,祁玉觉得刑部这位眼熟也是正常的,他想了想,没想起来很快就抛诸脑后。但王衡记得祁玉,他可不会忘记祁玉。六年前,镇国公霍韬找到南京城来,正是王衡代表南京刑部出面找都察院要人,祁玉出来与之舌战了一番,最后此事不了了之。 王衡还没将此事摸个清楚,都察院就先下手为强,把嫌疑人戚英姿弄失踪了,这里面若说没有祁玉和他背后靠山捣鬼,王衡是不信的。 王衡此人,年轻的时候受过霍家的资助,是以说他是霍家的门徒也不为过,霍韬在南京城吃了瘪,一走多年,竟是再也没踏足过南都半步了。 王衡还念着六年前的那单旧案,他想再升一步,就离不开霍家的扶持,或者更准确的说,离不开霍家的金钱支持。 祁玉想将人接引到都察院去,王衡本想引人去刑部,后头突然转了念头,他想:岂不是正好,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那单案子还压在都察院呢,这回借助三尊大佛的手,将祁玉这颗老鼠屎给弄走。 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沈约一行刚到都察院,祁玉还没开始展现他待人接物的风度,就被王衡堵了嘴巴,“听闻都察院人事繁忙,今日来到贵宝地,也不见贵曹同仁多事烦忧啊。” 沈约与提刑按察司的方孝安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心道,这两曹斗得厉害,才第一天就这样抢着给对方下眼药。 都察院里案卷繁多,并非一时半刻间可以看完,待到酉时,祁玉要安排巡视组吃饭,此时王衡又来一句:“贵曹的饭恐怕不好吃,吃多了会死人。” 这话就严重了,祁玉顶着钟水斋给的压力,不敢高声喧哗,也不敢直接轰回去,便给了个勉强的笑脸,“不知王大人此话何意?” 人都在这里,机会也就在这里,王衡果断来了一句:“你都察院里曾关押了两个犯人,听说在同一天晚上,一个上吊身亡,另一个越狱失踪,本官还听说事情的起源都因为你们给犯人送了饭。” 王衡道:“诸位大人哪里敢吃你家的饭?吃了莫不怕要变成蝴蝶飞走啦?” “咳”,祁玉本想说,胡言乱语,简直胡言乱语!但诸位同僚都看着,他只得又赔了一副笑脸,“王大人说笑了,说笑了。” 待用过餐之后,祁玉安排几位大人下榻休息,沈约与方孝安的屋子隔得近,刑部左侍郎张简之住在楼上,方孝安道:“沈大人可知道今日他们所说之事为何事?” 34.春风难觅 沈约当然知道王衡嘴巴里的事是何事, 嘉靖十年, 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在都察院越狱出逃一案。 方孝安是提刑按察司新晋的官, 他来到提刑按察司不足两年, 自然是不知道六年前的旧案。方孝安问了, 沈约答道:“六年前, 宁波卫有位游击将军涉嫌和日本人通贡,又收受贿赂,给日本人在宁波府的优惠,和一些优先放行的便利。” 方孝安说:“我看王大人对案子有些疑义。” 沈约低头,倒了些铜壶里的水进盆里,又绞帕子净手, “当年这单案子结束得很匆忙,刑部被隔离在外头,都察院自己做了主, 后头闹到北京城去, 内阁下了朱批, 算是消停了。” “朝廷官员涉案,本就该三司会审,连同通政司。这位游击将军既然是五品官职, 那就还应该通知兵部派人来听审,怎么会由都察院一家说了算?” 方孝安还是个愣头青,沈约看自己的手, 擦得干净了, 他笑了笑, “那时候东南沿海天天被海盗抢劫,皇上心里不痛快,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心里烦,内阁便杀一儆百,权当警醒世人之用。” “那都察院也不该自己结案,连个听审过程都没有,如何堵住世人的悠悠众口。”方孝安年纪轻,身上犹然还带着一些血性,或者是为了大明朝司法公正公平的理想与追求。“沈大人,我认为此案应该重审,咱们叫都察院调出案卷来,重新审理。” 从年龄上说,沈约略长方孝安几岁,从职位上说,在提刑按察司任按察使的方孝安与他是平级,又因为提刑按察使的职位特殊,他们与皇帝走得近,与司法中心都察院走得近,再加上北京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是方孝安的亲舅舅,这方孝安就变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起码从明面上看,沈约的官阶是最低的,方孝安站起来,“既然不合规矩,那我们就要查,我会请示张大人,请他主持这次的三司会审。” 崔家的船从宁波进杭州,再转入京杭大运河,快到北京的时候,崔蓬问崔礼,“父亲当时准备和谁密议辽东之事?” 崔礼瞟她一眼,“锦衣卫指挥使,张千山。” 前锦衣卫都指挥使,张千山,嘉靖帝第二位皇后的兄长,现如今张皇后换成了方皇后,自然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也换了人。 张千山被贬了,他从锦衣卫一把手的位置挪了窝,调去京营,当个金吾将军,散官,无实职。 张将军在霍镇国公家的后院里坐着,镇国公招来几个标致的丫鬟,张千山兴致寥寥,酒也不爱喝,只拿了一盘瓜子嗑得有味。“我要看孔雀,这孔雀爱吃瓜子皮吗?” 霍韬睃他,“我家的孔雀不吃瓜子皮。” “哧哧”,张千山自顾自笑起来,“对对,我忘了,国公爷家大业大,家里养的孔雀都比散养的娇贵些。” “张将军还在别处见过孔雀?” “见过。”张千山翘着一条腿,将瓜子皮往孔雀身前喂,“怎么没见过,杨大人住在云南,他们那里孔雀就多。” “杨慎?”霍韬看张千山,“怎么突然提起杨大人来了?” 他们口中的杨慎是杨廷和的儿子,原先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后头杨廷和被陈九畴连累,嘉靖六年的时候,朝廷查出吐蕃藩王满速儿还活着,而在嘉靖二年,陈九畴就谎报满速儿已死的军情。陈九畴是杨廷和的人,是杨廷和插在西北的延绥总兵官。 陈九畴手握重兵,又地处陕西延绥军事重镇,他谎报军情,嘉靖帝大怒之后,进而开始怀疑西北沿线所有官兵串成一线,联合起来骗他。 事情的最后,嘉靖帝将四十多名高级将领免职,还伴随一些低级官员的殒命。当然,陈九畴事件的发酵也掺入了张璁对杨廷和旧部和残余势力的清洗活动。 总之,到了嘉靖七年,杨廷和被判了死罪,他的儿子杨慎,也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被贬谪去云南的一个卫所。 “杨大人还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活着呗,在云南,一辈子也出不了云南,得老死在那里。”张千山很有些感概,他觉得兔死狗烹,他和杨慎有同病相怜的意味。杨慎是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被贬谪,他也是;杨慎是因为父亲杨廷和失势被贬,他是因为妹妹被废遭殃,总的来说,都是一回事。 “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坐不坐得稳和你的能力一点关系都没有,全看皇帝老子的心情。”张千山吐出瓜子壳,拍了拍手。 霍国公爷心道,话是这么说,但也不尽然。 国公爷招呼人上茶,见张千山确实抑郁,才说一句:“你的手段也太软了些,你要是当初下狠手,废了马鸣衡,也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张千山似听了甚么笑话,猛地坐直了,他瞪霍韬,“国公爷好大一记马后炮,见我失势了,国公爷现在才肯跟我说句实话。不说现在,就论当初,你说叫我把马鸣衡怎么办,康嫔不说多受宠,她就这么稳稳当当在后宫看着,我能把马鸣衡怎么办?” 霍韬心道,怎么办?杀了凉拌。 丫鬟上了茶,霍韬挥手叫她下去,张千山掀开茶盖子,说:“国公爷以为我不想做了马鸣衡,我怎么做,哪来的机会?眼看马鸣衡百户变千户,千户升任镇抚使,国公爷以为我不急?我也急啊,你叫我怎么办?” 张千山说:“皇帝十年无子,我妹妹尽心尽力给皇帝充实后宫,助他有子立嗣,前几年进去了那么多姑娘,嫔妃夫人,谁他妈的知道第一个给皇帝生孩子的是康嫔?” “你说,皇帝药也吃得不少,不死药,回春/药,样样都吃了,后头的女人都是一样睡,谁他妈的知道就是康嫔第一个生孩子,还是个儿子。” 说到这里,张千山简直有些咬牙切齿,“不过活该马家没有这个运气,最后也生不下太子来继承这大明基业,大明朝这万里江山与她康嫔无关,也与他马家的两条狗无关!” 张千山自然是生气的,他原先是国舅爷,掌天下锦衣卫权杖,高居锦衣卫都指挥使之位,现在张皇后被废,他转去京营当个四品勋号的将军,一个闲职,手里一兵一卒都没有。 张皇后于嘉靖十三年的一月被废,一则是因为康嫔在嘉靖十二年怀孕产子,马家的女人怀的是嘉靖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是皇帝登基十二年后的第一个孩子,康嫔产下一个男婴的时候,离嘉靖帝二十六岁的生日只有七天。 这个继承了整个大明王朝喜悦的孩子寿命很短,只有一个月又二十天,也就是说,康嫔的孩子,这个很有可能会继承整个大明王朝的孩子只活了不够两个月,夭折了。 康嫔很伤心,皇帝当然也很伤心,比之康嫔这个做亲娘的来,有可能更伤心的是皇帝陛下。 嘉靖皇帝登基十年无子,无子意味着甚么,无子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和明武宗朱厚照一样,无子,以后他的皇位要转移他人,或许是他的表兄,或许是某个同样姓朱的皇室宗亲。 正德皇帝没有子嗣,于是大学士杨廷和选中了嘉靖帝朱厚熜来继承皇位,若朱厚熜无子,那内阁那帮人,或者是哪个领头的大学士又会选择谁来继承嘉靖皇帝的世系呢。 朱厚熜当然不允许这件事发生,他要儿子,他要太子,也要自己的世系延续下去,他的皇位必须由他的儿子来继承,他的生父也终将要挤进大明朝的正统的受到供奉的皇帝之列。 张皇后被废的原因很复杂,既有康嫔诞子的诱因,其中还参杂了皇后为张太后说情的理由在。 正德皇帝的母亲、弘治皇帝的皇后张太后因为刻意贬低过嘉靖帝生母的身份,嘉靖皇帝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生父生母能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帝皇后的事情,这个矛盾不可调合。这是嘉靖帝终生在与大明王朝文官们狡辩争议的话题,也是他终生努力改变的大礼仪式。 嘉靖帝登基十年之后,开始着力清洗张太后势力,在皇帝逮捕张延龄的时候,张皇后掺入其中,她劝过皇帝,希望皇帝仁慈。许是张皇后惹怒了皇帝,许是嘉靖帝觉得自己需要支持,总之他废掉了张皇后,仅仅九天之后,他就另立新后。 废后幽居深宫之中,张千山也不能去探望,没有皇帝的召唤,他连皇宫都进不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进皇宫如入自家宅院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张千山了。 霍韬想劝张千山开怀些,人生在世,哪里就称心如意,还不是山水转,岁月催。 “哎,不说了,叨扰国公爷半日,某先走了。” 张千山浑浑噩噩,他头疼得很,康嫔失了个孩子,或许她还失去了大明朝的江山,嘉靖帝为了安抚她,让她兄弟,也就是过去的锦衣卫百户马鸣衡越级接掌了锦衣卫指挥使的权杖。 这短短六年,真是岁月转,山石崩。 张千山回了家,正要蒙头盖面大睡一觉,仆人敲门,“大人,有人上了名帖。” “谁?” 张千山仰着头,心想,现在自家还有客人来?不管是谁,都是稀客。 张家随从递上帖子,“平壤崔氏。” 35.游园惊梦 张千山一瞧见拜门帖子, 猛地打个颤儿, 他想叫人打开大门迎客, 还没出声, 便快步往侧门口走。 崔蓬和崔礼的马车就停在张家侧门口的小巷里, 张千山亲自迎出来, 两边还没客套一番礼尚往来,张将军就道:“两位里面请。”张千山在前面开道,崔礼点头,迈步跟了上去,崔蓬也只得跟上。 进了门,张千山叫人将崔氏的马车也拉进院子, 张千山忙乎半晌,才望向崔蓬和崔礼,用一口流利的朝鲜官话问:“敢问哪位是大公子, 哪位是二公子?” 张千山是知道崔家底细的, 原先张皇后的父亲就是锦衣卫, 他在辽东收集女真人战报,也往大明朝廷传颂朝鲜前线的消息。张家在辽东住了十二年,直到张千山八岁, 他们才阖家搬回北京城。 “张大人好,我是崔礼,她是崔蓬, 是我父亲的义子。” 崔礼上前一步, 从腰间掏出个信物来, 原来是朝鲜崔氏的标识。张千山看了崔氏的东西,又望了他们二人半晌,才道:“里面请吧。” “大公子如今怎么样了?” 张千山的一口朝鲜官话出神入化,崔蓬在旁边听着,自叹不如,先有秀儿的无师自通,后有张千山的惊艳秀技,她低着头,简直自惭形秽。 崔礼说:“父亲与哥哥身亡,我与弟弟特来投靠大人。” 崔德早在嘉靖十年就与张千山通信,说好合议一些大事,可世事难料,还没等崔德真正成行,张千山就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跌下来了,而崔德,更是死在了朝鲜内廷的政党斗争里。 崔礼说:“我们带了礼物,都是照父亲的安排准备的,我们随时可以......” 崔蓬一直在观察张千山,张千山摆了摆手,“二公子,您误会了,不是献礼的问题,而是崔将军可能没收到我的信,原先的延绥总兵官被调走,现在新上任的掌管西北辽东兵事的是中都督,唐纵。” 张千山说:“中都督,正一品大都督,他接掌了西北和辽东的兵权,我与这位中都督素无交情,怕是要有负崔将军的厚望了。” 崔礼抓不住张千山的话头,崔蓬倒是听了个三四分,她说:“我们有崔家十万军队,就在大明与朝鲜边境,若是张大人无法举荐,那我们只好带兵打道回府了。” 张千山望着崔蓬,一个面相很秀气的人,这人头戴白玉冠,以同色玉簪束之,粗略一看,倒有点男生女相的意思。不过崔蓬一张嘴,张千山就不怀疑了,他就没见过,也没听过哪个女子是生了这么一副嗓音的。 崔家的三公子站起来,她手里拿着个东西,张千山先看了一眼,等太阳照进来,他又看了一眼,“将军令?” 崔蓬笑,她笑的时候令张千山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一点底牌早就被人看穿了,他将崔家两位往外推,无非是觉得崔德已死,崔家来的人就是累赘,即使不是找麻烦的累赘,也是空口白牙来打牙祭的穷亲戚。 张千山以为,既然崔德已经死了,那崔家还有何用,他原先答应为崔德穿针引线都是因为崔家手里的十万雄兵,崔德已经若不在了,兵权已失,那还和崔家两个毛头小子啰嗦甚么。 崔礼大概还没适应官场上的翻脸无情,崔蓬倒是懂这一套,她说:“人在,军在,钱在,崔家没亡。” 张千山低头笑了笑,“倒是某看走眼了。” 崔蓬也笑,“不知张大人?” 这个做过国舅爷的老油条边笑边摇头,“崔家啊,你们崔家的人啊......” 张千山笑得愈发奇怪,崔蓬说:“那不知张大人是否能为我们兄弟引荐了?” 张千山摊手,“先入宫吧,朝拜皇帝陛下,再会内阁,等你们安顿好了,我再想办法为你们引荐新任延绥总兵官,中军大都督,唐纵。” 从张家的侧门出来,崔礼与崔蓬上了马车,崔礼说:“咱们与唐姓的大都督素无来往,恐怕他不会同意与我们夹击女真,即使他同意了,我们也再难回朝鲜。” “父亲的仇要报,崔家也必须再回朝鲜,若要重振雄风,那么伊家必须垮台。伊家如何倒台,就凭你我?” 马车缓缓前行,崔蓬靠着软塌,她撩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咱们手里还有二十万的兵,平壤十万,辽东十万,咱们往哪边倒,哪边都抢着要。” 崔礼说:“你想带着我崔家的兵投靠大明?”崔二公子笑了笑,“这么些年,你在我崔家住着,吃我崔家的,喝我崔家的,住我崔家的,你病了,崔家给你治病,你饿了,崔家的米饭给你吃。哼,六年过去,别说养个人,崔家就是养了一条野狗,也该喂熟了。” 崔礼平日里不轻易露出齿牙,但他绝不是善类,这回嗅到了崔蓬的风吹草动,立马拿棍棒敲打下来,“你得意甚么,你不过就是我崔家的一个女奴,你换件衣裳就真的是太子了?” 崔二公子一双骨骼均匀的手伸出去,捏在崔蓬的脸颊上,“你给我老实点,我崔家的东西不是给你私人做买卖的,崔家的兵不是给你讨好大明皇帝和那甚么狗屁中都督的,你要是再敢擅自做主,我就把你重新弄哑。” 崔礼笑得冷峻又讥讽,“你要是当了哑巴还不安分,我就把你弄成聋子,但我不把你弄瞎,到时候你又聋又哑,届时就是见了你的心上人也无计可施吧?” 崔蓬被崔礼握住双颊,她仰着头,许是被捏疼了,眼珠子有些湿润。崔礼低头看她,“我警告你,少打我崔家二十万雄兵的算盘,我不是崔安,我可不吃你们女人哭哭啼啼的那一套,你别想歪了。” 崔蓬吸一口气,“张千山反水,推翻了协议,你说怎么办?” 崔礼放开崔蓬的脸,又用帕子擦了擦手,他瞧她一眼,“女奴就是女奴,奴性不改。” 崔二公子说:“不怎么办,找到宗人府,敬上礼品,献出咱们从朝鲜国带来的礼物,等你们的皇帝召见我们了,我们再提出要求,说咱们在朝鲜受到了欺压,寻求大明朝的庇护。” 异族人寻求大明庇护的传统由来已久,从洪武一朝起就有先例。回到本朝,也有相似的例子,早在嘉靖六年,吐蕃王满速儿的麾下大将牙兰就领兵数万向大明朝廷寻求庇护,大明接受了牙兰,后头满速儿前来要人,还提出将哈密城交还大明的条件,只要大明不再保护牙兰。 平壤崔氏到大明来寻求政治庇护,真是让人惊喜,崔德是朝鲜国的骁勇战将,崔家来寻求避难的两位公子又抓着崔氏的雄兵,只要大明皇帝不是个傻子,他一定会答应崔礼的请求。 崔礼没有想错,大明朝的皇帝的确不是傻子,宗人府收到崔氏的礼物之后,就启禀了嘉靖帝,嘉靖帝大约会在七日之后于皇宫偏殿会见崔氏两位公子,崔氏的两位公子只需要等内廷召唤即可。 崔礼将这一套邦交礼仪摸了个通透,包括朝鲜国的伊家,他也算计进去了。崔家的情况和牙兰相似,但伊家则与满速儿不同,崔家和牙兰都是带兵献礼投诚,满速儿则以哈密一座城池作为交换,交换大明抛弃牙兰。 满速儿有筹码,但伊家没有。崔家的人跑来大明,伊家的人即使知道了无可奈何,他们又不比满速儿,他们手中也贡献不出一座城池,崔礼算得明明白白,伊家就算知道他来了大明朝,也是鞭长莫及。 崔礼的计划当然没有错,他采取了缩式,他龟缩大明当然没有问题,况且他还带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大明朝当然欢迎他。 但回到崔德的问题上去,崔德被朝鲜国王削去官职,这位战将的头上还背了个叛国的罪名,既然这个罪名需要洗刷,那么崔礼选择龟缩大明,图一时之快活,便形同放弃崔家在朝鲜的基业,和扭曲崔德生前的心愿了。 在面见嘉靖帝之前,崔礼独自在船头站着,还没经过大明皇帝的允许,他们还无权永久居留大明,也更别提在北京城内安家落户,所以他们一行人都还在那艘船上住着。 冬生带着那几个男孩子每日穿梭在北京城的大小赌场茶馆,打听一些消息,有些是有用的,有些不那么重要,但也不是没用。 崔蓬在船舱里头一个人玩双陆,崔礼脚步很轻地走进去,在女人身边坐下了,问:“你生我气了?” “没有。” “我陪你玩。” 崔礼坐在崔蓬的对面,他说:“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些,你瞧那张千山,他自己都被闲散搁置,你相信他能帮忙牵线延绥总兵官吗?” 崔蓬只顾玩自己的游戏,并不搭话。 崔礼说:“我承认我小人之心,但你也绝不是甚么君子之腹,中国俗话讲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过去是个将军,在大明朝受了冤屈,所以你想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可以理解,若你想借我崔家的财力或者兵力,我都可以答应你。” 听崔礼说到这个,崔蓬才抬头,她看着他,像是在问:“真的?” 崔礼瞧见女人这眼神,低头笑了笑,然后点头,“真的。你要钱,可以,要兵,也可以,我都同意借给你。” 崔蓬呶嘴,“早说不就完了。” “哧”,崔礼笑了一下,接着说:“但这都是崔家的东西,你得记着,你所能够拥有和利用的一切,都是我崔家的恩德,你也得记着。” “我记得。”崔蓬叹一口气,“我都记得,我感念你,也感念父亲。” “嗯”,崔礼道:“打骂威胁是下等策略,钱权压人是中策,以情动人是上策,既然你叫我父亲一声父亲,我便以情动你一回。崔蓬,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也不管你想做甚么,但你不能坏了我崔家的声誉,不能叫我父亲把将军令给了你,他最后却成了朝鲜国的罪人。” 崔礼瞧她,用一根手指点她额头,“你用用脑子,这么快告诉人家我们有多少东西,我们的兵有多少,我们的兵藏在哪里,当心人家活捉了你,再丢你入海。这一回,可就没有我崔家在岸边上等着你了。” 36.深宫鬼门 崔蓬过去想, 宫里的女人都是深闺怨妇,一个合不来就是你弄死我,我弄死你, 或者互相下毒, 毒害对方的孩子。 这些都是戏文上教的,等她真正进了宫,才发现不是这样, 宫里的生活根本不是这样,宫人之间来往甚少,各位宫妇的关系更像是同僚,并非情敌。 嘉靖十六年的七月, 嘉靖帝在偏殿里接见了朝鲜崔氏的两位公子,并同意给予他们庇护,也同意他们久留大明, 许他们与他的大明朝其他子民一样在大明谋生居住。 崔礼操着一口半生的大明官话, “崔礼多谢仁慈的大明皇帝陛下”, 这半生的中国话由崔礼口中说出来, 明显取悦了嘉靖皇帝,皇帝有点想笑, 他看向崔蓬,也想听他说点甚么。 崔蓬抬起头,看向嘉靖帝, 嘉靖帝还是个年轻人, 他才二十九岁, 还没过他三十岁的生日。嘉靖帝的生日在八月,崔蓬的生日也是八月初十,崔蓬心里想,原来我和我们的皇帝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么他是万岁,我是否也能与天同寿? 嘉靖帝望着崔蓬,崔蓬一句话都没有说,年轻的皇帝抬起眼珠子,用一种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等着他向他献礼鞠躬示好投诚。 崔蓬也抬起眼珠子,她看着嘉靖帝的脸,心中闪过千百种念头,还有千百张面孔,她想起自己曾经杀过的那些海盗,她想起她的那些兵士弟兄们,她想起自己埋在深海里,等待着给敌人致命一击。曾经的五品游击将军想了很多很多,她的眼神从清透到深邃,最后蔓延成了海,她想请她面前的皇帝到那一片海面上去看一看,看看上面漂流着多少百姓的鲜血,还有战士的尸骨。 嘉靖帝看久了,渐渐没有了耐性,这崔蓬的眼神怪异,嘉靖帝正在考虑他是不是想弑帝,崔礼已经拉着崔蓬站起来了,“仁慈的陛下,我的弟弟被人下过毒,他的嗓音难听好比鸭子,他不说话是怕打扰圣听,是怕吓坏了您,您千万不要生气,也体谅他的忠心。” 崔礼揪着崔蓬,崔蓬只得俯身,“崔蓬有罪,崔蓬请圣上恕罪。” 果然,崔蓬的声音难听极了,“咳”,嘉靖帝摸摸鼻子,道:“贵府在朝鲜国处境确是凶险,既然你们遭人下毒,我大明朝便有最好的良医,这就让太医给你们兄弟看看,将你们的病症治了,也好让你们在大明朝有新的更好的生活。” 嘉靖帝今日心情还不赖,说了几句好听的场面话,便真的叫人带崔礼和崔蓬去求医。出了偏殿,日头落了,斜斜的夕阳挂在紫禁城的墙上,眼看就要落下去了。 小黄门带着崔氏兄弟往太医院走,走到半道上,崔蓬说:“敢问哪里有茅厕,在下想上个茅厕。”说着,还有连续两道屁声,那小黄门捂着鼻子,指着东北角的地方,“那边所里就有茅厕,切勿惊扰了别人。” “是,是”,崔蓬勾着头快步走了。崔礼望着她,蹙了蹙眉。 崔蓬没有来过皇宫,但她事先在宗人府问过人,以避讳之由,打听过宫妃们的住处,白湘灵的住处最好找,她就住在嘉靖帝原先的寝宫里面,恭奉夫人受宠太过,帝王将自己的寝宫都给她了。 说起来,崔蓬上得大树钻得狗洞,她凭借敏锐的方向感摸到了后妃的宫殿,但她摸错了,她摸去的不是恭奉夫人白湘灵的寝宫,而是废后张皇后的寝宫。 失宠的没人理,得宠的门庭若市,这道理在哪里都一样,但崔蓬摸进废后寝宫的时候,张皇后已经没有呼吸了。 张皇后躺在柔软的榻上,崔蓬靠近她,摸了摸她的肢体,还是柔软的,崔蓬抱起张皇后的头颅仔细看了看,没有伤口和明显创面,排除他物伤致人死。 崔蓬拉开张皇后的袖子,没有暴力痕迹,又看了看她的床下,桌上,是否有甚么药物,或者被食物下毒?没有,都没有,张皇后猝死了,死在了她的宫殿里。 “哎呀,你瞧见马娘娘头上的珠子没有,有龙眼那么大,真是晃瞎人眼。” “哧,瞧你眼皮子浅的,那算甚么,马娘娘的兄长前些日子送来的手信,他们殿里的人人手一份,是甚么波斯的皂荚,哎呀,那个香啊!” 崔蓬身子闪入纱帐后头,两个宫女走进来了,她们还没发现张皇后已经没有了呼吸,后头就又来人了。 来的是个女人,穿一身白衣裳,白色的刍纱裙,她说:“马蓉那里真有这么好?” 两个宫女连忙勾着头,“给恭奉夫人请安,奴婢们没有见识,娘娘恕罪。” “哧哧”,那女人的声音娇俏清脆,“跟我请哪门子的罪,你们的主子在那里坐着呢。” 崔蓬躲在纱帐后头听了半晌,是湘灵,没错,是湘灵来了。她正要现身,白湘灵已经发现张皇后没有呼吸了,她瞪着那两个宫女,“你们的主子死了,你们恐怕要陪葬!” “啊!”那两个宫女的声音还没嚷嚷出来,崔蓬就劈在了她们后脑处,一手一个。 “你?” “湘灵。” 白湘灵转头,“你......你?” 崔蓬笑,“湘灵,我回来了。” 白湘灵撅着嘴巴,“你......你,戚英姿,我当你死在外头了。”湘灵扑到崔蓬怀里,“我跟你讲,霍韬答应说把你找回来的,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听他的入宫,你那个......你个死人,还晓得回来看我!” “嘘!” 崔蓬拍白湘灵的背,“湘灵,我嗓子坏了,你仔细听我说,我现在是朝鲜崔家的人,我代表崔家到大明朝来献礼进贡,你要是想找我,你就托人告诉霍韬,我最近都住在北京城里,暂时哪儿也去不了,皇帝肯定会让人看着我的。” “你嗓子坏了?”白湘灵放开崔蓬,托着她的脸,“谁干的?” “好了,不说了,我得走了,”崔蓬摸了摸白湘灵的头发,“张皇后死了,看起来没有人害她,是猝死,你自己小心。” “嗯”,白湘灵抿着嘴,崔蓬道:“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 “英姿,我不想在宫里住着了,你跟霍韬说,叫他接我出去吧。” 白湘灵说:“我现在再也见不到霍韬了,自从我进了宫,我想找人传信都不能,过去张皇后的哥哥是锦衣卫头头,我想找霍韬,张皇后都叫她哥哥帮我找。现在不行了,现在锦衣卫头头换成了马蓉的兄弟,马蓉和我不对盘,英姿,你帮我找霍韬说说,就说我不想在宫里住着了,我要出去跟你们住。” “跟我们住?” “嗯,你去跟霍韬说,我跟皇帝住腻了,现在我要出宫了,我要跟你住。” 崔蓬看她,“湘灵,这个......” “当初我进宫的时候,霍韬答应过我的,说我要是不喜欢宫里,他就不让我进宫了。” 白氏湘灵仍然很美,仍旧似多年前那个赤脚在海边唱歌的姑娘一样,她说:“我现在就住腻了,既然你回来了,你叫霍韬把我弄出去,我要跟你住!” “好了,湘灵,我真的要走了。”崔蓬拍拍白湘灵的手,“我去跟霍韬说,请他给你一个交代。” 崔蓬顺着原路回去了,她脚下生风,她想着,霍韬是不是把湘灵的身子给骗了,然后学范蠡献西施给吴王夫差一样,只不过现在西施不乐意了,还要回去和范蠡过日子。 霍韬常常给宫里的白娘娘带话带东西,这些都在张千山的眼皮子底下进行,过去的张指挥使也以为白娘娘和霍镇国公有一腿,还打算用这个当个把柄拿捏住霍镇国公。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张千山还没从霍韬身上捞到甚么实质性的好处,就被拉下马了。 今天听白湘灵叨叨几句,崔蓬也误会了,霍韬和白湘灵还真不是情人关系,白湘灵在宫里只和张皇后好,张皇后的哥哥又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办起事来顺风顺水。 马鸣衡接掌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张皇后失势,张千山被贬,康嫔马蓉倒是成了抢手货,这是众人都始料未及的。不管康嫔还有多少姿色,但她为嘉靖帝诞下一个儿子,为大明的嘉靖王朝诞下第一个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大皇子,这个功劳,是毋庸置疑的。 马蓉和湘灵不对盘,马蓉是谁?崔蓬勾着头想事情,险些撞到小黄门身上,那小太监道:“我的爷爷,您哪儿去了,您再不来,太医院的太医都要走光了!” 崔蓬赔了个笑脸,“咱们这就去吧。” 崔蓬的症状,与崔礼所看的一样,诸位太医轮流看了一遍,都下结论,“难以复原。”既然难以复原,崔蓬又是皇帝的贵客,太医们还是拿出最高的水平,诊脉煎药,力求给崔蓬恢复到一个比较好的程度。 崔蓬在太医院看病,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所有京中大员都知道了朝鲜崔氏来客会见过嘉靖帝了,并且皇帝很喜欢他们兄弟,还让诸位太医守着给他们看病。 消息就是这样,飞出了紫禁城,好似蒲公英一样散落在各位王公贵胄的家里,张千山知道消息了,霍韬也知道消息了。张千山心想,这两人倒是挺会奉承,一下子就合了咱们皇帝陛下的口味了。 霍韬的人摸出朝鲜崔氏兄弟曾经去过张家的新闻,霍韬心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张千山都从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情报能力倒是一点没有减弱。 京城中人,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心意,在崔礼和崔蓬能够在北京城内购置宅子安家的时候,唐家的姑娘要出阁了,从陕西榆林到北京城,三千里红妆,浩浩汤汤。 37.一眼万年 崔蓬没想过她回到大明朝, 最想见的人没有见到,却会先见到他的新娘子。 唐家三小姐出阁,京中人人都在传颂这件事情, 哪怕你捂上耳朵, 大街小巷里也有人说:“我亲戚在陕西见过一回,听说是唐三小姐是仙女儿似的标致的人物,就是瑶池上的九天神女啊。” 八月的京城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这热闹程度,崔蓬仿佛回想起了六年之前,徐乐乐夺取花魁的那段时间,真是‘戏子琐事天下知, 将军白骨无人问’。 “怎么,不去看看热闹?” 崔礼与崔蓬在北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开了间铺子,铺子后头连着一个私家宅院, 宅院里有两套小楼, 中间用人工挖掘的渠水隔开, 渠上还架着个小桥。 这种全靠匠心堆砌的东西, 崔蓬不以为意,她在宁波府见多了, 想想萧大学士.的.宁波别院,和这个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但崔礼很喜欢, 崔礼坚持要买下来, 买下来之后, 他与崔蓬一人住一套小楼,冬生他们几个没成亲的男孩子都住在东边偏院里。 崔礼说:“十里红妆啊,都要街门口了,你真的不去看一眼?” 崔蓬背过身子,“不去,看什么,新郎官都没有。” “原来你是想看新郎官,”崔礼哧哧笑,“看去吧,新郎官来了,在马背上坐着呢。” 新郎官来了?崔蓬捏着手指,心想,不应该啊,杨宝儿说沈约随行去了南都巡查,这么点子功夫他就从南京城回来了?不应该啊,崔蓬摇头,“哪里有新郎官?” “喏”,崔礼说,“出去看,出去就看见了。” 唐家的嫁妆从头到尾能绕半个北京城一圈,新郎官确实就坐在高头大马上,崔蓬顺着人流往马上看,新郎官穿着红衣裳,手里还拿着一段红绸,周围人声鼎沸,“新娘子来啦!” 崔蓬的眼神慢慢移到沈约身上,说实话,她有点儿紧张,六年不见,再见却是他成为新郎官的时候。崔蓬先看见了马上男人的腿,然后是他的腰带,接着是他的上裳,等瞧到男人脖子的时候,崔蓬就感觉出不对劲来了。 沈约的身姿很挺拔,他的背脊很直,不管是站着的时候,还是坐着的时候,他的整条脊背都是直挺挺的,绝不会如这个男人一般,略勾着腰。 崔蓬直接往那人面上扫,他很像沈约,却不是沈约。 不知怎么的,崔蓬好像松了一口气,纵使知道沈约是一定要娶唐玉蝶的,但这人不是沈约,她还是深深松了口气。 “怎么,你这是甚么表情?”崔礼道:“你别被刺激疯了吧?” 崔蓬扭头,“他不是新郎官,新郎官不长这个样子。” “他不是新郎,那他是谁?” 崔礼莫名其妙,“他不是新郎官,那迎什么亲,大明朝还搞物换星移这一套?” “咳”,崔蓬道:“不是物换星移,是李代桃僵。” “那他是谁?” “我不知道。” ...... 在沈家门前迎接唐三小姐的男人的确不是沈约,他是沈约沈大人的弟弟,沈醉。 不知情的百姓高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知情的都躺在屋里说笑话,例如张千山和霍韬,“这真他.妈.的是天大的笑话,沈约这么一摆,算是把唐纵的脸都给拉光了!” 霍国公爷仰着头,“是唐纵先把人家的脸拉光了,也不怪沈约来这么一手。” 张千山越想越乐,乐到后来,开始吱吱笑,“喂,沈约是你的人吧,你说他怎么想的,自己跑南京城去,将新娘子丢给自己弟弟,这.尼.玛是他娶媳妇啊,还是他弟弟娶媳妇?” 霍韬如今不爱吃扬州糕点了,他切了一碟子胡椒烤肉在桌上放着,要吃的时候,就用竹签子串一块丢进嘴里,他说:“人呐,年纪大了,口味就重,或许沈大人是喜欢点重口味的东西。” “吃吃”,张千山越发大笑,“甚么玩意儿,沈约这么一闹,等着唐纵剥他的皮吧。” “唐纵不是早就把人家的筋都抽了吗,人家现在还有皮可剥吗?”霍韬将刚刚串肉的竹签子往地上一戳,签子稳稳插在青石板路中间的缝隙里。 “唐纵绑了人家全家,扣在榆林,逼着沈约娶他那个妹妹,西北那边谁不知道他那妹妹是个毒妇,陕西哪家人敢要他家的三小姐?我呸!唐纵能做初一,就别怪人家做十五。” 张千山笑够了,开始嗑瓜子,“我说也是,沈约这手来得漂亮,唐纵干这种缺德事就不怕折寿,折自己的寿。哎,他那妹妹,声名远播,谁不知道那女子是个疯子,天天养蜈蚣养蜘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炼丹想毒死谁呢。” 霍韬叹口气,“沈约躲去南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要是敢不回来,唐纵就敢把他全家杀了,包括他那个代替他迎亲的弟弟。” 张千山瓜子嗑得啧啧有声,他正在为沈约操闲心,却不知自己的亲妹已经死在了幽居的深宫里。等消息从内廷传出来的时候,张皇后都已经准备静悄悄下葬了。 嘉靖帝并没有为他的第二任皇后举行厚葬仪式,包括让她葬入皇陵前的大礼荣光,张皇后静悄悄死在了宫里,也一样静悄悄埋进了陵墓里。 唐三小姐出嫁,新郎官沈大人不出现,反而派了一个与自己长相七分接近的赝品出来迎亲,外人都把当天的事情当个笑话看。人家当笑话看,唐家不能。 唐家的人不高兴,自然,唐三小姐的亲哥哥也不高兴,中军大都督唐纵不高兴了,他一不高兴,就往南京写信,问巡查组的工作做得如何,自己妹夫的表现怎么样? 信是写到兵部左侍郎张简之张大人手里的,张简之是陕西人,与唐纵同出一脉,中都督的信都来了,也就是提醒张简之,差不多得了,该回程就回程,我妹妹还等着新郎官圆房呢。 张简之必然不会拂了唐纵的面子,但南直隶案件众多,每年秋审、热审、大审的案子多不胜数,他们还不能回行北京,张简之便私下里同沈约说,说他与方孝安够用了,请沈约不如先回北京。 又是一场闹剧,唐纵在众目睽睽之下撕扯沈约的皮囊,沈约想走,后头的人就揪着他的皮。想走?走到哪里去? 沈约只得先行回程,南京城的官员都当此事是个笑话看,南直隶官员的茶余饭后又多了一起笑谈。沈约的心情如何崔蓬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该找霍韬谈谈了。 八月初九晚上,崔家的小楼里燃起烟火炮竹,崔礼带着人往崔蓬的小楼里挂满了铃铛,金铃铛,银铃铛,当真是金满屋,银满屋,人满屋。 冬生那八个孩子一人捧着一样东西,崔蓬瞧着他们,“怎么,要祝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 冬生道:“少爷,这都是你喜欢的东西,你打开看看。” 冬生的盘子上盖着一块红绸,崔蓬掀开一看,原来是条金玉带,白玉十二月令组佩,崔蓬看崔礼,崔礼说:“齐大有托人带来的东西,他说佘奶奶一直帮你保管着。” 夏生的盘子里是一小包澡豆,春生的盘子里是一点点龙涎香,崔礼说:“都是齐大有他们托人带来的,说都是你的东西,他们一直给你保管着呢。” 后头几个盘子里是菜,佘奶奶亲手做的咸菜,他们用瓷坛子密封了,寻人带来的。 崔蓬低着头,崔礼说:“感动啊,想哭啊?还有我的贺礼,你要不要看看?” “甚么?” 白玉风鸟海棠簪,崔礼从匣中拿出一根簪子来,“这可不便宜,宋朝的物件,你可别锁在屋子里,浪费我的一番好意。” 崔蓬低头笑,她点头,“我明天就用,明天一早就用。” 崔家的小楼里铃铛响响,笑声盈盈,在张千山府里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气氛了,张千山坐在堂中,他手里拿着一对张皇后没出嫁时常戴的玲珑翠色琉璃簪,男人沉着脸,手简直要把那水蓝色的琉璃簪给捏断了。 下人们都在外头站着,见自家主人站起来,琉璃簪又放进紫檀匣子里,“埋了。” 嘉靖十六年八月初十是嘉靖帝三十岁生日,也是崔蓬三十岁生日,这位大明朝曾经的女将军和她的帝王其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他们可能不会同年同月同日死。崔蓬想,在这么个夹缝中活着,自己到底还能再活几年,谁也不知道。 霍韬在自家院子里坐着,坐了一会儿,有人上拜帖,“平壤崔蓬。” “崔氏?”霍韬心道,终于来了。然后霍国公爷站起来,“将客人请进来,花厅备茶。” “是。” 崔蓬穿着一身白衣,腰间系着碧玺带扣,衣摆下方是宋徽宗时期的青玉双鹤佩,头上戴着白玉风鸟海棠簪,远远从外头走进来,透着一股子奢靡之风,也正好与霍家奢靡的园子相配。 霍韬在花厅坐着,瞧见那白衣人越走越近,等崔蓬站定了,霍韬本要端茶的手搁下来,下人们上了茶,又上茶果点心,霍国公爷挥手,“下去,都下去。” 崔蓬弯腰,“在下崔蓬,平壤崔氏,久仰霍国公爷大名,特来拜会。” 崔蓬弯腰说着场面话,霍韬一句话不说,他围着她转了两圈,等崔蓬站直的时候,霍韬手扬起来,崔蓬道:“国公爷何为?” “我瞧你就是个虚凰假凤”,霍韬的手往崔蓬脸上摸,崔蓬去拦霍韬的手,霍韬扯住她袖子便是一扭,“戚英姿,女人做得不痛快,几年不见,当男人去了?” 霍韬硬功夫不够,手脚倒是灵活,崔蓬和他在屋里来回过了几招,霍韬倏地往崔蓬袍子下头看,“下头少了一块肉吧?” “你!” 崔蓬被霍韬这么放诞的言语羞红了脸,霍韬倒是哧哧笑,“装啊,接着装啊,装腔作势!就你这模样,再去日本国三年我也能认出来。” 霍韬与崔蓬双手双脚缠在一处,外头却又来了人,舒芬与沈约一同走进来,舒芬说:“你怎么先回来了,没听见张简之回来的消息啊!” “说来话长。” 霍家的下人直接领着舒芬和沈约往花厅里走,霍韬却在厅中调戏崔蓬,他要去拔崔蓬头上的簪子,女人捏住他手腕,“行了,别闹了。” 霍韬的手都触碰到崔蓬束发的簪子了,两人听到门外动静,霍国公爷又将崔蓬的簪子戴正,他说:“接着开始你的表演。” “咳”,霍韬的手从崔蓬头上移开,崔蓬低头摸了摸头发,她低头弄发冠的时候,沈约已经瞧见她了。 “哟!有客人啊,这位是?”舒芬张嘴就来,不待崔蓬抬起头来,舒芬就盯着她胸前的别针道:“翠雕葫芦,这在哪里制的,手工真不错。” 舒芬是个自来熟,眼看着就要往崔蓬胸前凑,想要看得仔细一点。“咳”,崔蓬坐直了,待她抬起头来,沈约这才瞧见她的脸。 “啊......”沈约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点甚么。 还没等沈约说点甚么,外头沈家的下人就来了,“奶奶听说老爷回来了,奶奶请老爷回府。” 沈家的下人,不,许是唐家的下人候在门口,“请老爷回府。” 38.鲜花满堂 崔蓬想过很多种可能, 她会与沈约在哪里重遇,她想她运气好的话,会在第一站回宁波的时候就见到他,如果他还在宁波的话。 她想, 运气不好的话,她也能在宁波见到他,或许他已经娶了徐娘子,宁波烟波楼的花魁, 徐乐乐。 她从未想过她会在霍韬的府里见到他, 当着霍韬的面,她是个男人,而他成了唐家三小姐的夫婿。 崔蓬觉得人生有点多云,也多阴, 不晴。 “阿......”沈约似乎是想唤她,可后头又来了个人,一个令人没法子拒绝的人。或许不是没人不想拒绝他,而是没人敢拒绝他。 穿一身藏青锦袍的中军大都督唐纵从外头进来, “哟, 国公爷这里好生热闹啊!” 见来了贵客,霍韬只得亲自招待, “贵客临门, 我说怎么早起时听见了喜鹊叫呢。” “国公爷客气了。” “大都督客气。” 唐纵年纪不轻, 也不会太老, 沈约今年三月里刚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 崔蓬则与他们的嘉靖皇帝一样,今天就是嘉靖十六年八月初十,她与嘉靖帝一起过他们三十岁的生日。 至于霍韬,沈约记得他长自己五岁,也就是说,霍韬今年三十五了。 再说回唐纵,别人不知道他多大,舒芬却知道他多大,因为唐纵与舒芬是一年生的,舒芬多年在翰林院建树平平,每逢回家,家里就有人念叨:“瞧唐大都督,你们一年生的,月份都差不离,怎么人家都当了延绥总兵官,你还在翰林院是个侍读学士?” 舒芬心里烦得很,他在翰林院没有起色,原因有很多,唐纵现在官居一品,原因也有很多,他觉得他与唐纵完全没有可比性,但家里人拿出来说的点就是,你与唐大都督是一年生的。 我呸!一年生的怎么了,还有人和咱们皇帝陛下是一年生的呢,难道那些人都成了万岁爷吗? 舒芬一见到唐纵,心情就起了一些微妙的化学反应,他与唐纵没有私仇,但总被家人拿来比较,此刻见到人,怨念被勾起,开始心中赌咒。这么一勾和皇帝同年生的人,便祸及到了崔蓬,崔蓬低声打了个喷嚏,惹得沈约和霍韬都看过来。 沈约张着嘴,本想关怀,唐纵却瞥他,霍韬道:“怕是热感冒了,我叫人上些冰。” 其实霍家的花厅里四角都是冰块,用大缸盛着,屋里一片凉爽,唐大都督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了,说:“这位兄台瞧着身子弱,细胳膊细腿儿的,似个姑娘一般。” “他是......”舒芬要插话,唐纵瞥他,“哟!咱们舒大学士也在这里啊。” 唐纵纯粹是恶心舒芬,他与舒芬自幼相识,唐纵的母亲与舒芬的母亲还是表姐妹,姐妹俩在没出闺阁的时候走得亲近,后头各自生了孩子,还是同年生的,更显巧合。 唐大都督今年三十有六,舒学士也是三十有六,但舒芬在翰林院混迹多年,连个正五品的大学士都没当上,现在还被杨宝儿那一批后起之秀追了上来,唐纵这么一逗舒芬,舒芬就快炸毛了。 “今日欢喜,不如就由霍某做东,请各位贵客吃餐饭如何?”霍韬破开僵局,唐纵和沈约是僵局,舒芬和唐纵是僵局,再就是......霍韬眼光扫了崔蓬一眼,笑道:“崔公子初来我国,怕是吃不惯我们的饭食,我请厨子给崔少爷特别做一桌朝鲜国的饭食怎么样?” 霍韬假模假式,沈约心念三转,舒芬和唐纵倒是响应,“这倒是新鲜,那就这么办吧。” 舒芬本就是霍家常客,想不到唐纵也是个自来熟,自顾自答应了,他不理沈约,只同舒芬斗嘴,“我说舒大学士啊,你们翰林院最近是不是很清闲啊?” 舒芬四处寻点心,道:“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要吃小方糕。” 沈约与崔蓬在一边坐着,崔蓬正在欣赏霍家的收藏,霍韬花厅的桌上摆着一本《录鬼簿》,崔蓬拿起来看,后头有人道:“崔公子初来乍到,想不到还能看懂我大明朝的文字?” 崔蓬扭头,唐纵望着她,唐大都督笑嘻嘻的,“没什么,许是崔公子家学渊源,合理,合理。” 崔蓬垂着眼眸,心道,这中军大都督好难缠,不如跟霍韬告个别,下次再来好了。 不想霍韬张罗得起劲儿,他从外头进来,嘴里道:“厨子都找来了,包办是正宗朝鲜饭食,若是还有偏差,他那店也别开了。” 唐纵笑眯眯的,“咱们谁都没去过朝鲜国,正宗不正宗谁知道,除了崔公子。” 崔蓬也是笑,没有答话。她怕那位中都督一时兴起,叫她教他们说朝鲜话就不好了。 所幸唐纵也没提这要求,他好像对学甚么劳什子朝鲜话也没甚么兴趣。霍韬是最会玩的,见大家都无所事事,便提出要摸牌,霍镇国公说:“我前些日子新弄来一副骨牌,和田玉做的,今日让唐大都督开封,带着咱们赏玩赏玩?” “哧哧”,唐纵被霍韬言语逗得发笑,便顺接道:“那就来吧。” 摸牌,摸骨牌,其实崔蓬不太行,过去在卫所的时候,刘若诚和米千里都是骨牌高手,尤其是刘若诚,不知道他是不是秦楼楚馆混久了,吃喝嫖赌无一不精。 霍韬令人将骨牌拿出来,唐纵先坐下了,舒芬在他左手边坐下了,舒芬是唐纵的上家,唐纵心中好笑,舒芬心道,平日压不着你,这牌桌上能压你一筹也是好的。 接着就没人坐了,唐大都督望着崔蓬,“怎么,崔公子还怕本督吃了你不成?” 崔蓬道:“我不擅牌,不如请沈大人顶替吧?” “哼”,唐纵冷不丁看沈约一眼,说:“崔公子恐怕还不知道本督和沈大人的关系,沈大人是本督妹婿,我们这边有这样的讲究和规矩,本家人不上一个牌桌。” 霍韬边扯崔蓬边笑,“对,本家人不上一个牌桌,来,崔公子,大都督,霍某人陪你们打三圈。” 于是崔蓬在唐纵右侧坐了,她是唐纵的下家,霍韬则在唐纵的对面儿坐下了。 “碰、吃”,唐纵又碰又吃,简直叫舒芬摸不着牌,舒芬在唐纵上家坐着,简直比坐在他下家还要难受。唐纵抿着嘴唇笑,“舒大学士千万不要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咱们可都活得好好的,舒大学士千万别哭出来了。” 唐纵右手上戴着两枚戒指,一枚蓝宝石,一枚波斯火钻,霍韬笑,“保不齐是大都督的戒指晃花了舒大人的眼,这会子连牌都瞧不清了。” 唐纵许是作弄舒芬作弄够了,舒芬终于开始摸牌,两圈下来,舒芬就开始赢钱。 崔蓬牌技不行,沈约在旁边看着,有好几次,崔蓬将已经自摸胡了的牌面又给打缺,沈约抿着嘴,唐纵一眼瞟过来,“怎么,沈大人很想以身代劳?” “咳、咳”,崔蓬连咳了两声,霍韬道:“崔公子身体不好,不如还是沈大人来替一局?” 唐纵不说话,舒芬道:“替吧替吧,反正我今日手气好,谁来我都不怕。” 沈约站起来,准备替下崔蓬的位置,崔蓬却看沈约,说:“无妨,几位大人玩的高兴,崔某也高兴。” 牌下三圈下来,崔蓬已经输了快三千两银子,唐纵和舒芬两人赢钱,霍韬持平,崔蓬的钱大多数都落进了唐纵的口袋。 下人过来通知,说马上可以开饭,霍韬道:“最后一圈了,咱们最后一圈,打完吃饭。” 唐大都督一手摸牌,一面侧脸,“唐某人今天让崔公子破费了,真是不好意思。” 崔蓬只是笑,舒芬在一边说:“大都督怕崔公子给不起钱?大都督瞧见崔公子头上的那根发簪没有,白玉风鸟海棠簪,徽宗时期的东西,值钱着呢!我看今天唐大都督想把崔公子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掏光,得加大筹码了。” “哦?”唐纵笑嘻嘻朝崔蓬望过来,“其实唐某人最想是把霍国公爷的家产都掏光,但霍国公爷的家产好像海水一样多,实在是掏不光,唐某只好小人一回,转而把崔公子身上的财物掏光,也算今天唐某小发一笔横财了。” 崔蓬望向唐纵,唐纵也正看着她,两人眼神一接触,崔蓬就知道,这位中军大都督不是开玩笑的。 霍韬道:“大都督,那个......” 唐纵摆手,说:“这一局不如就赌我和崔公子谁先胡牌,输的人留下一样东西。崔公子,你看如何?” 崔蓬自觉唐纵在设圈套套她,但她躲不掉,也不能躲。崔家的三少爷笑了笑,“全凭大都督做主,不知大都督瞧上了崔某人身上的甚么东西?” 唐纵指着崔蓬头上束发的玉簪,“就这个甚么白玉风鸟海棠簪,徽宗用过的这个。哎,崔公子别介意,唐某是个粗人,说错了也别见怪。” 唐纵正在和崔蓬饶圈圈,此刻霍韬站起来,他对沈约说:“我去厨房看一眼,沈大人来替我一局。” 话说到重要关头,霍韬不知跑哪儿去了,沈约在崔蓬下首坐下了,崔蓬说:“大都督瞧上了崔某人的簪子,那又不知大都督准备留下甚么东西作为筹码?” 唐纵的手伸出来,“这枚戒指上的火钻是从波斯......” 崔蓬摇头,她笑,“大都督说笑话了,别说甚么波斯高丽,这辈子咱们有缘,下辈子就是您生在波斯,我生在高丽,咱们漂洋过海渡零丁洋,也不一定能见到彼此。既然今天相见,我留下根簪子,那不如大都督把您的腰带留下,咱们也算是扯平了。” 舒芬先是咧嘴,后头笑出来,然后捶着桌子爆笑不停,“好呀,好呀,啧啧,崔公子真是有眼光,唐大都督的这组腰带来头可大了,这是咱们唐大都督打女真的时候,女真部落献给他的东西,你瞧上头的珍珠,是不是比东海龙王头上的珠子还大。好,好,好,崔公子有眼光,真是有眼光!” 舒芬拍手大笑,唐纵不说话,他看着崔蓬,心道,真是一点不吃亏的人,我要你一根簪子,你就要我的腰带,我要是真将腰带给了你,我日后如何做人? 崔蓬才不管他唐纵日后如何做人,崔蓬心想:你叫我不好过,我就把你的裤腰带给你扒下来,叫你提着裤子爬回去。 崔蓬笑着与唐纵对峙,沈约则看着崔蓬的侧脸,他想,她变了,不仅是声音变了,连人都变了,她以前可没这么大胆叫着要扒掉男人的裤子腰带。 39.爱恨情痴 崔蓬与唐纵眼神交接一回后,舒芬在旁边起哄:“废话少说, 这就来吧。” 沈约略看了崔蓬一眼, 其实崔蓬的牌技不太好,但她自己好像不知道, 还回回往唐纵放的钩子里钻。唐纵放了一张牌,“碰”,崔蓬正要喊碰, 沈约先下牌,“胡了。” 众人莫名其妙,才第一圈没到头,沈约就推牌喊胡了。 “喂喂喂,沈大人,这局不是说好咱们让唐大都督和崔公子斗的吗,你怎么截胡了?”舒芬无限惋惜,“我还等着看唐大都督除裤腰带呢!” 正巧霍家的下人端着净手的水过来,“诸位请净手,那边要开席了。” 赌约才到一半, 唐纵瞧着崔蓬, 崔蓬伸手就要去拔自己的白玉簪,“既然大都督喜欢,那咱们权当交换个物件好了, 大都督的腰带我也很是喜欢。” 唐纵笑着看崔蓬, 崔蓬一把拉掉自己的白玉风鸟海棠簪, 她大大方方将簪子递过去, 正巧霍韬从外头进来,他将崔蓬扯开,“崔公子,唐大都督是和你说笑话的,人家不要你的簪子。” 唐纵被崔蓬架在火上烤,人家把簪子都拔了,自己还扭扭捏捏,于是真的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崔蓬就这么看着他,目光冷淡。 崔蓬才不在意唐纵心里想怎么样,或者是他想证明甚么。崔蓬拔掉簪子,其实唐纵和沈约早早就望过她的头发,但她头发束得很紧,并且她在朝鲜的时候就已经将头发绞了,现在就是散开头发,也瞧不见甚么青丝垂背,最多是一把长不长短不短的乱发而已。 崔蓬将唐纵的心思卡得很准,唐纵即使怀疑甚么,也绝对想不到崔蓬能对自己下这种狠手。绞发、坏嗓子,一个女人,或者一个人能承受这种苦楚,那她或者他还怕甚么呢? 果然,唐纵煞费苦心设计的赌发簪大戏刚刚落幕,他就扑了个空,崔蓬没有耳洞,他的头发上也并没有形似一个女人的痕迹,都没有他想论证的点。唐大都督想,若要勘察到底,只能逼着崔蓬将衣裳脱下,躺在床上看了。 唐纵将镶嵌着珍珠宝石的腰带取下来,“既然崔公子喜欢,那就拿去吧。” 赌到这个份上,两败俱伤。霍韬早早备好了另一条碧玉蟒带和一根琉璃半月簪,“来来来,请两位换上吧,我这里的东西虽不如两位原先的好,好歹也是那么个东西,二位都不要嫌弃。” 霍家的东西自然的好的,霍家就没有拿不出手的东西,霍韬看了舒芬一眼,使了个眼色,舒芬连忙拿了蟒带就往唐纵腰间扣,“来,大都督,小的给您系腰带......” 舒芬摇头晃脑,“大都督是不是怕了,生怕我要‘我与将军解战袍’?” “咳”,唐纵偏开身子,“你仔细些,我是怕你手脚笨,我自己来。” 那根琉璃半月簪还搁在盘子里,沈约望着那簪子,崔蓬也不伸手拿,他准备要动。 沈约的手指才动,霍韬已经笑嘻嘻地取了簪子,往崔蓬头上插,弯腰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再扭下去,他就惦记上你了。” 这桌子饭是个甚么滋味,众人都不知道,霍韬安排的酒水,大家都没怎么喝,将近散场的时候,唐纵才来了一句:“国公爷这里的确是歌舞场、温柔乡,但既然已经成家,就不该成天地往外头跑了。” 没有人说话,唐纵这是在敲打沈约,做大舅哥的敲打自己的妹婿,谁能说话? 唐纵慢悠悠搁下酒杯,“好了,今日圣上生辰,圣上高兴,咱们做臣子的也高兴,霍国公爷又大方款待,咱们都很开怀,时间也不早了,这就都散了吧。” 唐纵领着沈约走了,舒芬撇嘴,“啥玩意儿,人家沈大人又不是他家养的狗。” 霍韬一个冷眼瞟过去,舒芬连连拍自己嘴巴,“我说错了,说错了,唐纵是当天下人都是他唐家的狗,除了咱们圣上。” 崔蓬起身,“国公爷,舒大人,崔某也告辞了。” 唐纵带走了崔蓬的白玉风鸟海棠簪,他自己的宝石腰带还搁在桌上,崔蓬没拿,那宝石腰带就丢在原处。 舒芬道:“这朝鲜来的崔公子还挺有性格啊......不过唐纵的妹妹唐三也挺有性格的,这俩人倒是可以上一个桌子打一回牌,斗个胜负。” 霍韬打个哈欠,“好的不灵坏的灵,你且等着吧。” 舒芬撇嘴,“崔公子是个讲脸面的人,但凡讲点脸面的人都不是唐三的对手。唐三的恶行在陕西那一片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家年轻男人见了她都跟避瘟神似的,唐纵看着挺正常的,怎么会有个这么歹毒的妹妹?” 霍国公爷先是笑了笑,后头手在桌上敲了敲,说:“在京城的地面上,唐玉蝶不敢造次,出了榆林那片地方,谁管她是唐三小姐还是邹七小姐?不说别的,就唐玉蝶自己开炉炼丹这一桩,唐纵敢公开让他妹妹在京城修灶吗?他们兄妹以为京城是甚么地方,他们以为在京城和在他们老家陕西榆林一样,烧掉半座山头也无人管?哼,唐纵还当他在陕西做土皇帝呢?” “那也是,唐玉蝶今天敢暗里起灶,明天锦衣卫就有人去踹了她的窝。” 舒芬正觉在锦衣卫的监视下,唐家人有了约束,又转念一想,“国公爷,不对呀!若锦衣卫出手弄折了唐玉蝶,那唐纵也不能放过沈约,唐玉蝶要是滚回陕西去,沈约恐怕也得陪着去。这桩生意,咱们亏了!” 霍韬瞧了瞧自己的手,“唐纵想叫沈约给他家的一个疯姑娘陪葬?哼,想得美!” 崔蓬自然不知道霍韬和舒芬在说唐家的疯姑娘,她离了霍家,本想慢悠悠往自家走,崔家的宅子和霍宅不远,就在霍宅后院拐角的第二条街上。若她从霍家的后门出去,应该是更近的。不过崔蓬并不想走后门抄近路,她走到霍家正门口,才准备拐弯,却见一辆马车停在十字路口,马车的帘子被撩开,那人手指上的戒指在夜色中都熠熠生辉,崔蓬一见那双手,便低头笑了。 唐纵撩开帘子,说:“崔公子来了?唐某特意在这里等你。” 崔蓬心道,你找我能有甚么好事,心里这么想,到嘴边的话却是:“唐大都督在这里等在下,真是教在下受宠若惊啊。” 唐纵低声笑,他笑的时候眼角有些轻微的鱼尾纹,这种纹路只属于中年男人的痕迹。崔蓬抬头看他,发现他长得竟然还不错,起码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种故作的迫人的气势淡了,反而添了一些含蓄的儒雅美。 崔蓬当然不相信他特意对自己笑只是单纯想释放他的男性魅力,唐纵一笑,崔蓬也笑,她心道:我又不吃你这套,你完全是笑给瞎子看。 唐纵不觉得自己是在笑给瞎子看,他好看的手伸出来,“来,我把簪子给你戴上。” 唐大都督的手伸出来,停在半空中,露出骨节均匀的手指和粗细正好的手腕,他含情脉脉,好像召唤情人一般,“蓬蓬,过来吧。” 唐纵一脸伪善的笑,崔蓬低着头,唐纵以为她害羞,便再接再厉,“蓬蓬,你生得美,若是换上女装,那更是......” “哧哧,哧哧”,崔蓬由低声发笑到痒到喉咙,最后大声笑出来,她说:“想不到大都督还有龙阳之癖,但崔某人不好这一口。崔某人还是比较喜欢生得貌美些的姑娘,若大都督有姐姐妹妹,都可以介绍给崔某。若大都督的姐姐妹妹们都如大都督这般闭月羞花,崔某肯定是高兴的,也必将竭诚以待,断不会委屈了大都督的一番好意。毕竟好马配好鞍,美人不可辜负嘛。” 崔蓬望着唐纵,说:“真是可惜了,大都督的一番美意,崔某怕是无福消受了。” 崔蓬笑一笑,扭头走了。唐纵捏着那根白玉风鸟簪,他望着那雌雄不辨的平壤崔三公子,冷哼了一声,“装不过三日,总要露出尾巴来的。” 冬生出去夜市里头混迹,夏生在门口等她,“少爷,你回来啦?” 崔蓬一进门,见崔礼在后堂里等她,男人一见她头上的簪子,便问:“怎么的,不喜欢我送的东西,趁着我不注意,出门偷偷丢掉了?” 崔礼翘着一条腿,斜斜靠在榻上,崔蓬睃他一眼,说:“少想些有的没的,我今天去拜访镇国公,在镇国公家里遇见中都督唐纵,他将我簪子要走了。” “唐纵?就是那个?” 夏生拿了茶水过来,崔蓬抿一口,回道:“是他,延绥总兵官,中军大都督,唐纵。” “他要你簪子做甚么?” 崔礼慢慢坐直了,“一个男人要你一根簪子,他......怀疑你是女人?” “嗯。” 崔蓬望着夏生,年轻的男孩子慢慢进入变声期,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些属于男性的特征,例如胡子。“你看我和冬生夏生他们都不一样,我怀疑我们有点自欺欺人,或者是掩耳盗铃。” 崔蓬摸了摸自己喉咙,叹一口气“毕竟我不是真的男人,我没有喉结,我也没有胡子,这些都是破绽。” 崔礼自从断了男.根,他的毛发也开始脱落,他原先的一些胡子也掉落得没剩多少。男人站起来,走到崔蓬身边,俯下身体与女人对视,“你没有耳洞,没有长发,没有悦耳的嗓音,没有情郎,没有闺怨,你一样也不是个合格的女人。” 崔蓬低头笑,“说得也是。” “崔蓬,你得相信自己,相信我们这些人,我们都在你身边生活,我们与大明的皇帝还打过交道,我们相信你,你的皇帝陛下也相信你,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让你相信自己吗?” 崔礼拍她肩膀,“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如何使别人相信,这不是唯心,想当男人还是想做女人,全看你自己。” 40.如是我闻 崔礼的劝诫不属于空穴来风,崔蓬想着自己是雌是雄的时候, 她忽然想到崔礼的个人问题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了。崔礼是个伤了根本的人, 他若是娶妻生子,生不出孩子, 女方也是守活寡。若是给他找个男人生活,又该如何堵住外头人家的口舌? 口舌是非,无是也非。 崔蓬预备开一家香料铺子, 她让冬生去打探的货商也找到了,冬生说全京城最受欢迎的香料都是产自南都的一家香料坊,‘檀宫’。 至于这个檀宫的进货源在哪里,还需要再找,起码北京城里还没有挂上‘檀宫’牌子的铺子。崔蓬让冬生再去问,冬生还没摸出渠道来,却先带回来了一个市井消息。 “少爷,昨晚上出笑话了,那个刚刚娶亲的沈大人,就是兵部的郎中将沈约沈大人, 听说他昨儿在自家墙外站了一晚上, 他新娶的媳妇儿没让他进沈府大门。” 冬生探听来的当然都是市井中通过妇人的嘴改了几道还拐过八个弯的消息,事情真实的经过是,八月初十的晚上, 沈约与他的大舅哥唐纵一道出门, 但刚出门口, 唐纵就遣走了沈约, 自己在马车里等人。 沈约当然知道唐纵想等什么人,其实说心里话,沈约自己也想等那个人,他有很多话想问她,例如她这些年去了哪,又为何会成了朝鲜崔家的人? 沈约想说的话有很多,但唐纵挡在他跟前,他动不得。 沈约回家之后,就发现自己的新房被翻了个底朝天,沈大人仔细讲究过的新房被新娘子翻得不成样子,唐家的姑奶奶就蹲在新房的床上,她在喂一条蛇。 “咳咳”,沈约咳嗽两声,他差点没在门口吐出来。唐三小姐从榆林老家带来的两条蟒蛇又粗又大,当时沈约进去的时候,唐玉蝶将一条蛇放在腾空的水缸里,另一条则盘踞在新床上。床上是崭新的褥子枕头,那条颜色黑青的粗蛇正在和唐小姐嬉戏,唐小姐似在照顾爱侣一样抚摸对方的头。 沈约站在门口,唐小姐扭头看他,“哟!回来啦?我的宝宝喜欢你的床,它既然喜欢你的床,你是不是不喜欢它?” “我......我......”沈约似乎被甚么掐住喉咙,那蛇似乎察觉到他的抵触情绪,扭头望过来,还吐着信子。 “没关系,你不喜欢它们也没关系,既然你不喜欢,你就出去睡吧。”穿一身红裙的唐玉蝶嗓音娇滴滴的,她一对儿穿着绸面红靴子的小脚不着地,在床沿边上晃啊晃,“瞧你人模人样的,想不到胆子这么小,没意思,真没意思!” 唐玉蝶放人,沈约如蒙大赦,他扭头进了书房,却见书房里也有唐玉蝶存在过的痕迹,唐玉蝶将他书桌下的土刨开了,洞刨得很深,里头似乎还有几只老鼠在来回探头打洞。沈约一口气提在心口,不上不下,他想去自己弟弟的屋子将就一夜,又听说唐玉蝶在沈醉屋里放了几只瓦罐子,请沈醉帮忙照看。 沈约被唐玉蝶看似单纯无知的作风吓坏了,他不是个不知进退的人,却也知道唐纵在欺他没有后台,没有家族,也没有支撑。 沈约过去在京城内买了个宅子,宅子有些小,但沈约觉得足够了,不管是他一个人生活,还是带着妻子一起生活。后头唐纵来看了他的宅子,说不行,说得换个大点的,沈约只得卖了京城里头的宅子,改在京郊买,这次宅子是大,前后都有院子,后院还有竹林连着河,唐纵来看了,连声道满意。沈约不知道京郊有甚么可满意的,今日见了唐玉蝶,才知道源头竟在这里。 唐玉蝶需要大地方给她养那些莫名其妙的玩意,沈约住的偏,外头不着村和店,他受不了唐玉蝶和她的两条蛇,便在院子外头站了一夜。 次日,沈约坐车回兵部,他在车上睡着,才被兵部同僚知道他彻夜没上床睡觉,便当笑话传出来。官僚们传给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妻子又转个弯儿,到了仆妇丫环手里,更是扭曲成不像话。 末了,到崔蓬这里的时候,已经扭成了‘沈大人和新娘子闹洞房呢’。 次日下衙,沈约迟迟不走,锁门的胥吏来问他,“沈大人,怎的还不回家,家里的娇妻可还等着呢。”月色之下,胥吏说着笑话,沈约却觉得他好像要被鬼东西咬上一口,去肉见骨。 沈约低头,择了自己的东西,“这就走。” 男人走在大街上,他没上自家的马车,好像无人可收留他,又想到唐玉蝶带着她的两条大蟒,沈约低着头,往人多的地方挤了挤。 “诶,你的情郎,他好像被人偷东西了。”崔礼坐在阁楼上,崔蓬扭头,“谁?” 沈约确实要被人偷东西了,他快睡着了,走在大街上,都快睡着。一颗石头打在那小偷的膝盖上,小偷受痛,又一颗石头打在那小偷的手上,小偷手里的钱袋子掉在地上。小偷扭头,见到一个男人指缝里夹着好几颗石头子,男人笑嘻嘻地看着他,小偷‘呸’一声,迈步跑了。 沈约睁开眼睛,瞧见自己落在地上的钱袋,想俯身去捡,却跌坐在地上,他没有力气了,感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没事吧?”冬生去扶沈约,“喂,你没事吧?” 冬生将软绵绵的沈约搀起来,“两位少爷,这人病了,他烫得厉害。” 沈约病了,他在病中瞧见了戚英姿的脸,男人昏昏沉沉,他想,我怎么老生病呢,怎么老当着她的面儿生病呢? 冬生将沈约抬进崔家的时候,崔礼正从阁楼上下来,他抬起沈约的下巴,“嗯,长得是不错,你眼光还是可以的。” 崔礼又道:“你喜欢他这样的,你怎么不喜欢我呢,我也是他这样的啊。” “咳”,崔蓬不接这话茬,问:“他怎么病了?” “我怎么知道,你问他呀。”崔礼一脸准备看好戏的表情。 “啊......”沈约张着嘴,崔蓬靠近一点,“甚么,说。” “阿姿,阿姿,我......”沈约望着崔蓬,“阿姿,我......” “哟!阿姿?”崔礼简直要笑出来,他捏着嗓子学沈约,“阿姿,我可想你了,想你得紧,你想我吗?” 崔礼翘着指头正来劲儿,沈约的气息却越发的沉,崔蓬一把抓了崔礼的胳膊,“笑甚么,给他看病,他到底怎么了?” 崔礼不笑了,他在沈约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先捏了脉搏,又看他的喉舌,“病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崔蓬侧目瞥他,“说人话。” 崔礼道:“怎么,人家喊你阿姿,你都不热情点,不哭嚎两嗓子,抹个眼泪?” 崔蓬扭开头,“你不会看就不会看,治不好就治不好,少说废话。” “他是寒气入侵,浸了嗓子,看他咳嗽否,咳嗽可能就伤了肺腑,那是大病,大夫不好治,病人也不易好。” 崔礼站起来,他招冬生,“走,我们去别处煎药,别耽误人家叙旧。他们是旧人,有许多旧要叙。” 沈约开始发烧,他发烧的时候脸颊会通红,崔蓬瞧着他,伸手去铜盆里拧了个帕子给他降温,帕子才盖在他额上,男人就说:“我知道是你回来了,你好吗?” 沈约闭着眼睛,“照你的性格,你肯定要说,‘我很好’”。 沈约笑了笑,又似长长叹气,“你好就好,你好就好啊......” 崔蓬低头看他,男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阿姿,我过去时常觉得岁月很长,为什么岁月那么长,我们飘飘荡荡,浮萍一般,没有根基。现在我却觉得岁月很短,短到你甚么都来不及,甚么都来不及就消逝了,你消逝在海上,而我,消逝在旷野里。旷野里没有来时的路,也没有远去的灯,甚么都没有,或许只有命运的齿轮会碾过我,碾过我的白骨,让我曝尸荒野,尸骨无存。” 崔蓬不知沈约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她认识的沈约应该不会说这种话,沈约是个很内秀的人,他很少为伤而伤,无病呻吟。 崔蓬想,沈约能说这样的话,那他大概是病了,是真的病了。 沈约拿开帕子,他一把坐起来,说:“多谢崔公子好意,但约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沈约似乎又来了力气,男人说:“得知你死的时候,我很伤心,我也曾去找你。我向贝兆楹借船去找你,我在海上找了一个多月,后头我又去漕河里找,我计算水流和朝向,以为你漂到内河去了。我顺着南京到杭州,再到山东,我找了两个来回,我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死了。后头我想,你死了也好,咱们下辈子换个活法再见,到时候我在海上等你,你来找我,你便也知道找寻一个人的滋味不好受了。” 沈约一双莹白清瘦见骨的手按在门口的柜面上,“阿姿,你是个实心人,不要和唐纵打交道,你缠不赢他。还有白湘灵,她的事你不要管,内宫的事,你管不着。” 沈约从来就和白湘灵合不来,这两人像是一把琴上的两根弦,总是唱不一样的调。 沈约说:“檀宫是霍韬的产业,你要是想做香料生意,直接去找他,他会帮你的。” 崔蓬突然发现,她想做的事,或者她正在做的事,沈约都知道。他比她还了解她。女人的手指捏在一起,她说:“你请个同僚去你家做客,唐纵的局就破了。” 沈约回头,他笑了笑,“我今日倒在大街上,被人偷东西,再被五城兵马司的人认出来,唐纵的局也破了。”男人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脑袋,“阿姿,保护好你自己,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沈约走了,崔蓬坐在他刚刚躺过的榻上,她心想,自己又坏事了。沈约今天进了自家的门,肯定被人看到了,若是他出去再倒地,那就是崔家的责任了。 沈约今天得回家,再吹一晚上的冷风,到了明天,他才能大病一场,才能真的一病不起。 41.秘密花园 “你知道我和唐玉蝶的关系, 她不是我的卿卿,她不是。如果还有来生, 你生在朝鲜国,我也一定会找到你,你且安心等待。” 崔礼端着一碗药从后堂出来,他将药碗一搁,捏着嗓子学沈约, “阿姿,她不是我的卿卿, 苍天可见, 她不是!” 崔礼道:“啧啧啧, 这么肉麻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崔蓬用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瞟他,崔礼摇头晃脑, “还喝个狗屁药, 我看他这病也不用治了,你要是肯原谅他重回到他身边, 我保证他百病都消了。” 崔礼拍崔蓬肩膀,“喂, 你这情郎嘴真甜, 你还嫌我露骨,他难道不比我露骨十倍?” 崔蓬拂开崔礼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二哥请自重。” 崔蓬自顾自走了, 崔礼望着她背影, 道一句:“男人信得过,母猪会上树。嘴这么甜的男人,哄得好你,还哄不好那唐三小姐?” 人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遇见危险的人或事自然是要避开的,很多年前的白湘灵就不爱和沈约打交道,她和沈约不对盘。崔礼并不是非常信任沈约,沈约这种男人的心埋在皮囊之下,不剖开看一看,绝对不知道里头是黑的还是红的。崔礼觉得崔蓬还是太幼稚了些,或者说叫稚嫩,关于沈约,崔礼的感觉就是那个男人很危险。 至于崔蓬自己是不是如崔礼所认为的那样稚嫩,或者说对男女关系缺乏经验,崔蓬认为不是的,起码她自己认为不是的。 沈约被人贴上了标签,依附于唐纵的标签,他不择手段往上爬,娶了一个大明全帝国的青年才俊都避之不及的唐玉蝶,这点叫人瞧不起,真是叫人叫瞧不起。 崔蓬没有瞧不起沈约,人各有志,早在沈约初入仕途的时候,他就说了自己看不穿,看不穿名,看不穿利,看不穿色相,看不穿金缕衣和黄金屋。 既然这些都是他想要的,他过自己的日子,世人为什么要用一种高尚的普世的标准去鄙视他呢? 沈约的情话是很好听,崔蓬也绝无想过自己能听到沈约的情话,对象还是她,不是别人。 崔蓬绝对相信沈约的情话是真的,但也绝不是对自己说的,他娶了唐玉蝶,心有不甘,他有爱的女人,这人也不是自己。 沈约或许爱的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大家小姐,弹琴作诗画画,他或许爱的是个小家碧玉,浆衣洗裳为他作羹汤。他如何会爱自己,当年日日相对,他都不爱自己,更别提如今了。 崔蓬在自己的阁楼上煮茶,她现在无兵可练,几乎等于无事可做,崔蓬烧水烹茶,崔礼在外头说:“我伤害你了?” “没有”,崔蓬道:“进来喝茶吧。” 崔礼在女人跟前坐了,“我并非刻意伤害你,也不是要刺激你,我是希望你冷静,不要......” “无事,我很冷静。”崔蓬捏起小铜壶倒水,“沈大人有心事,他不爱唐玉蝶,他又不得不忍受唐玉蝶,于是寻了个契机,跟我倾吐几句罢了。” “你的心荡漾了?” 小铜壶里的水滚烫,崔蓬将水倒出来,有一滴落在茶盘上,她说:“我荡漾甚么,我能嫁人吗?沈大人别有所爱,日后你就知道了,那是个很漂亮的娘子。” “谁?” “烟波楼徐娘子,是个花魁,过去在宁波府的时候,沈大人就很喜欢她,约莫沈大人喜欢的都是这样的罢。” 沈约或许不知道,崔蓬了解他,比他了解自己还甚。 唐玉蝶依旧在沈宅里兴风作浪,她是个静不下来的姑娘,她年纪不大,今年还只得十七岁。唐家姑娘既不喜欢住在京城,也不喜欢沈约,她觉得沈约身上有种老男人的气味,垂垂老矣。这种气味让她形如嗅到泥巴腥味,好似人被埋了半截子入土的衰老之气味。 沈约已经满了三十岁,唐玉蝶只得十七岁,两人中间隔着十三个年头,这十三个年头足矣换掉一个朝代,更迭帝位,改朝换代。 唐玉蝶也不是非要吓唬沈约,她带的两条蛇其实只是为了防止沈约靠近他,她在新房里弄出来的诡异画面都是为了吓唬沈约,她不喜欢沈约这个老男人,她怕他。 因为她怕了他,于是先下手为强,她要他怕她。 沈约不在家的时候,唐玉蝶也不做甚么,她在沈约书房里挖地刨洞,洞里捉到的老鼠都是用来喂蛇的。唐玉蝶把她的两条蛇摊平了,放在青石台阶上晒太阳,她自己就搬了一把竹子编的椅子在旁边坐着。 沈家的下人们无一敢靠近这位姑奶奶,她的老鼠她的蛇,她的坛子她的罐子里头都是蝎子和蛆,小丫鬟们怕了她,所幸唐姑奶奶也和沈家的人不亲近,她只想一个人呆着。 “嫂嫂,你在做甚么?” 唐玉蝶扭头,瞧见沈醉提着一个食盒过来,沈醉就是她的小叔子,沈约那个老男人的弟弟。唐玉蝶笑一笑,她心想,这小叔子倒是挺有意思的,沈醉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唐玉蝶起了捉弄之心,她抱起一条蛇就往沈醉身边走。 “嫂嫂,吃饭吧。” 沈醉好像并不怕蛇,唐玉蝶见对方不受惊吓,便没了作弄的兴致,她将蛇放回原处,自己打开食盒,“这个啊......” “嫂嫂不爱吃?不如嫂嫂说说你爱吃的,我让下人去做。” 唐玉蝶仰着头,“也没甚么爱吃不爱吃,我不爱吃的东西多了,我爱吃的东西也多了,跟你说不着。” 沈醉笑,他其实五官与沈约颇为相似,但唐玉蝶就是觉得他们是两个人,她一眼就分出来了。当时沈醉在马上迎亲的时候,唐玉蝶还心想,要是娶我的人是这个人就好了。 可惜,娶了她的人是沈约,是她讨厌的一个压抑又沉闷的老男人。 想到这里,唐玉蝶似乎又没甚么胃口了,她眼皮子一掀,“喂,咱们去河里摸鱼吧?” “嫂嫂想钓鱼,那我叫人去准备。” 唐玉蝶摇头,“呆子,错了,不是钓鱼,是摸鱼。摸鱼儿你懂吗?” 沈醉跟不上唐玉蝶的思路,唐大奶奶指着沈宅后头的河,“那啥,水啊,鱼啊,咱们去河里摸。” “嫂嫂,这恐怕使不得,若你失足掉进河里,哥哥回来会怪罪我的。” “呆子,瞧你一脸呆相,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咱们去摸鱼儿了?你瞧那些人,他们敢跟着咱们吗?” 唐玉蝶倒是清楚自己的情况,她也清楚沈家下人的情况,她要翻天,沈家的人不敢拦,她要下海,沈家的人还巴不得呢,巴不得她下了海就别回来。 唐玉蝶扯沈醉袖子,“走,咱们去河里玩儿。” 沈醉与沈约不同,沈约自小失了母亲,他是长子,加之他常年与爷爷生活在一起,性格难免稳重沉闷。沈醉则是沈约父亲新娶的妻子的孩子,沈约搬去和爷爷住,他便是家里最受到关照的孩子,他的性格也更开朗些。 唐玉蝶说干就要干,沈醉去拿水桶和渔叉,唐姑奶奶已经准备脱鞋下水了。 “嫂嫂,这里水深,你莫踩空了!” 唐玉蝶实在爱撒野,沈醉只得拿着渔叉跟上,唐玉蝶连连摸空,沈醉倒是一叉一个准。唐玉蝶叉着腰,“身手不错呀,呆子。” 太阳烈了,照得河水波光粼粼,沈醉道:“嫂嫂,上来歇会儿吧,我带了茶水。” “嗯”,唐玉蝶将手伸出去,“喂,呆子,拉我一把啊!” 沈醉伸出手来,他握住唐玉蝶的手掌,两人手一接触,唐玉蝶就心想,果然没有那种老男人味道,她哥哥唐纵身上就有,沈约身上也有,真是烦死了。 沈醉从本质上说也是个细心的人,他与他哥哥沈约一样,只是沈约心细得更不露声色。唐玉蝶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了,说:“带点心了吗,我饿了。” 沈醉将四品点心用食盒装着,点心下层是茶壶和杯子,他将点心盒子递给唐玉蝶,又给她倒茶,“嫂嫂,慢点吃,别噎着了。” 唐玉蝶饿了,她不爱吃沈家的饭菜,她想她既然不喜欢沈约,就不应该爱吃沈家的饭菜。唐玉蝶怀着一种奇怪的逻辑在沈家住着,但此刻她饿了,她只是讨厌沈约,她又不讨厌沈醉,这就开始可着点心吃。 点心有花生糖和绿豆糕,另有栗子糕和炸春卷,唐玉蝶先吃了四条春卷,又摸了两块绿豆糕吃了,等她喝了沈醉递给她的茶,喘口气,才衔着一块花生糖,说:“还成,下次也这么给我带。” “好的,嫂嫂。” 沈醉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唐玉蝶对他的指派,唐家姑奶奶扭头看他,“喂,我说甚么就是甚么,你没有一点意见吗?” 沈醉道:“嫂嫂喜欢吃,那下次也带,我为什么要对嫂嫂有意见。” “哼,呆子!” 唐玉蝶仰着头,“我跟你说一点秘密,但你不能跟别人说,包括你哥哥。” “为什么?”沈醉道:“若我哥哥问起呢?” “呆子,既然是秘密,他怎么会知道?” 唐家的小姑奶奶站起来,她捶捶肚皮,“嘿,我跟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嫁人的,我本打算一辈子在榆林老家呆着,我要炼丹,我要长生不死。” 沈醉没有说话,唐玉蝶低头看他,“怎么样,怕了吧?” “不是”,沈醉嘴巴抿了抿,他说:“嫂嫂,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长生不老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等我炼出仙丹不就有了吗?” 沈家小叔子先是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唐玉蝶,然后放低了声音,说:“嫂嫂,上头的话你别再说了,你都已经嫁给哥哥了,你的这些话若是教他知道了,他会伤心的。” 42.夏花开了 唐家姑奶奶和沈家小叔子的关系不寻常,两人走得亲近, 闲言碎语虽不长脚, 却似秋风一样, 冷不丁地就蹿入了旁人的门户中。 各家都要过八月十五, 唐玉蝶在自己房门口挂彩色灯笼, 她个子生的矮, 这回站在椅子上也够不着, 沈醉从那边走过来,唐玉蝶喊:“喂,来帮我一把。” “嫂嫂不如先下来吧, 我来替嫂嫂挂灯笼。” “少说屁话,托着姑奶奶,姑奶奶马上就要好了。” 唐玉蝶说一不二, 沈醉叹口气, 走过去问:“嫂嫂想我怎么帮你?” “你抱着姑奶奶的腿, 姑奶奶坐在你肩上, 不就够了吗?” 沈醉起先没动, 唐玉蝶踹他一脚, “快点的,木头桩子一样,快点!” 这一脚伸出去没踹到人,唐玉蝶自己倒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沈醉赶紧走过去扶她, “嫂嫂, 你站稳了。” “嗯,我准备好了,你使点力气把我抱起来,我不是很重的......”唐玉蝶往房梁下挂灯笼,沈醉托着他哥哥的新婚妻子,他哥哥的新婚妻子坐在他的肩上,两人不知不觉,不知觉后头来了人。 沈约来了半晌,他一直瞧着唐玉蝶的动静,他没说话,他的大舅哥也没说话。唐纵一直看着唐玉蝶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肩上动了又动,笑嘻嘻的,唐大都督等他的妹妹跳下地面,转过身来,才不阴不阳来了一句:“灯笼挂的不错。” “那当然。”唐玉蝶一回头,就发现不对劲了,她的丈夫连带着她的哥哥都在灯下看着她,唐三小姐心道,要命,真他.妈.的就是个灯下黑。 沈约没有说话,唐纵上前去拨了拨唐玉蝶刚刚挂好的灯笼,说:“还是偏了点,你坐错了地方,所以挂歪了灯笼。” 外人看起来,唐家的小小风波并没引起甚么大浪,毕竟沈醉是沈约的亲弟弟,唐玉蝶又是他的妻子,他能把他们怎么办? 舒芬坐下来和霍韬聊天的时候,就带了点别的信息出来,“唐纵觉得他亲妹妹不成气候,压不住沈约,他回去找帮手了。” “甚么帮手?”霍国公爷躺在摇椅上,“再找个姊妹来?我记得唐家二小姐嫁了,唐家四小姐才十三岁,唐五小姐十一岁,唐纵找谁,找唐四还是唐五?” “呸!”舒芬道:“你想得美,区区沈约,也值得唐家动用这么多嫡亲的小姐?这回唐纵招来的是他母家那边一表三千里的一个表妹,他想找个人帮帮唐玉蝶,也顺便制住唐玉蝶。” 舒芬拍拍手,“唐纵那个一表三千里的姊妹,好像也是我的姊妹,这么表亲论起来,我们都还扯着点关系。” “来的是谁?”霍韬摸了摸眉毛,“沈约这人软硬不吃,唐玉蝶和他崩了是迟早的事,唐纵不信邪,非得赔上个妹妹才知道撞南墙。” 舒芬端着冰镇的莲子茶,说:“唐纵就惦记沈约手里那点证据,他唐大都督贪.污.腐.败又不是甚么新鲜事,用得着这么紧张沈约小小一个兵部主事吗?我看沈约和唐纵之间还有点甚么是咱们不知道的,他们在互相遮掩。” “嗯”,霍国公爷笑了笑,“传说锦衣卫还知道天下人所有事呢,你去问马鸣衡,你今天放了几个屁,他马指挥使知道不知道。” “哧哧,哧哧”,舒芬吱吱笑,“这来了北京城一个多月,朝鲜崔家的两位公子有甚么动静吗?” 霍韬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没什么,就是听说他们打算开家铺子,咱们以后可要多帮衬帮衬。” 霍韬说话做事不喜欢把话说透,也不喜欢把事做绝,这是他和唐纵不一样的地方。唐大都督咄咄逼人,但霍韬不喜欢这么干,他喜欢慢火细熬,也总能把水烧热。 崔蓬坐在自己的阁楼上整理书册,夏生在楼下喊:“少爷,来客人了。” 戌时都过了,城中开始宵禁,五城兵马司的人巡防治安和火灾,霍国公爷静悄悄从他家后院出来,进了朝鲜国来的崔家人的门庭。 霍国公爷上楼,女人头也没回,霍韬说:“怎么的,铺好床准备自荐枕席啊?” “咳”,崔蓬扭过头来,“我怕你在自荐枕席之前,我会先拆了你的胳膊。” 霍韬在软塌上坐了,中秋过了,窗外有凉风,霍韬说:“南京那边有消息了,你的事情,可能会被拿出来重审。” “重审?”崔蓬这才来了兴致,她给霍韬倒茶,“朝鲜那边的茶,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嗤”,霍韬睃她,“瞧你这样儿,我一说重审,你就会动了,我刚要是不说,你是不是都准备送客了?” 崔蓬坐直了,她说:“几日之前,我去国公爷府里拜会的时候,我就想同国公爷要个说法。” “说法?\" 霍韬瞧崔蓬,“我记得我没睡过你啊,你要甚么说法?” 夏生端了果品上来,愣愣站在门外,霍韬看他,“进来吧,我和你们公子说笑话呢。” 秋天有了柑橘,霍韬剥开一个,吃了一片,又递给崔蓬,“吃吧,不错,甜。” 崔蓬望着他,“我说你这人......” “我怎么啦?”霍韬双手捂着胸前,“你别想欺压我,外头就有五城兵马司的人,你要是想欺负我,我会喊人的啊。” “夏生,你下去吧。” 崔蓬撵走夏生,她往霍韬身边移了移,霍韬往后退,崔蓬一把捏住霍国公爷的手腕,“你个骗子,趁着我生死不明,你骗了湘灵的身子,你还骗她入宫,你还说你会和她白头偕老?” 霍国公爷咧嘴,“她说的?” “我自己想的。”崔蓬道:“废话不需多说,你只要告诉我,是与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 崔蓬抿着嘴,霍国公爷身体忽然前倾,他逼到崔蓬跟前,“戚英姿,你脑子还是有问题,这么些年,就没见好啊!” 霍韬的鼻子快碰到崔蓬的鼻子,女人往后退,男人一把搂住她的腰,“戚英姿,你得瑟甚么,你现在安全了吗?莫说沈约认得你,马上就要回京的翰林院学士杨宝儿认得你,就这北京城里起码就有三个人认得你,还有你那些大大小小的兄弟们都认得你!唐纵只需要找到他们其中一个,你的假身份就被拆穿了,你得意甚么?” 崔蓬蹙眉,“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我再去死一回不成?” “嗤嗤”,霍韬道:“我看这是个好法子。” “这是个好法子?”崔蓬被霍韬抱着,她去拉他的手,“好个屁,要死也是你先死。” 霍韬将崔蓬往自己怀里一拉,“我的意思是,你死了崔蓬,换个女人身份,住到我府里来,到时候没人认得你,当真是一劳永逸了。” 崔蓬望着霍韬,霍韬望着她笑,女人将霍韬往床上一摔,霍韬道:“这么急?” “我呸!” 崔蓬压在霍韬身上,胳膊锁住他喉咙,“你搞甚么鬼,湘灵的事情你怎么说,她说她不想在宫里住着了,她要出来,你打算将她怎么办?” 霍韬躺在崔蓬的床上,他仰着头叹气,“姑奶奶,姑奶奶们,你们都是姑奶奶!我的大姑奶奶,你回去告诉二姑奶奶,买回家用过的东西还没有无故退换的道理,皇帝陛下都被她用过几次了,现在还想换人,是不是晚了点?” “哧哧”,崔蓬低声笑出来,末了,她觉得好笑,便哧哧笑个不停。 霍韬说:“皇帝是那用过就丢的物件吗,自来只有妃子失宠于皇帝的,你何来听说过皇帝被妃子厌恶,继而失了宠的?白姑娘是我诓骗进宫的不假,但她现在也过得很好,咱们的皇帝陛下喜欢她,珍爱她,待她如珠如宝,她还有甚么不满足,非想着要出来?” 霍韬叹口气,“出来也可以,和你一样,死了再出来。要不然这么个大活人,我弄不出来。” “那你当初......”崔蓬心想,男人的嘴,信他们不如信世上有鬼。 霍韬侧了个身,一手撑着头,他扯崔蓬衣裳,“戚姑娘,求您宠幸于我吧,在下失宠很久了,求您能一亲我的芳泽,解解我的干渴。” 崔蓬一脚踢在床边上,“滚.你.妈.的,老子看不上你,滚!” 霍韬险些从床上掉下来,崔蓬弯腰拉他,不想手掌反被握住,霍韬说:“沈约你就不要再想了,他不是你的,我觉得你也不是他的。” 崔蓬低头看他,霍国公爷换了个笑脸,“你别不信邪,搞不好你是我的。” “咳咳”,崔蓬又要咳,霍韬捏着她的手,说:“其实沈约也就先我认识你两个月,我觉得你们女人都挺有意思的,非讲究个甚么先来后到,但排个先后又有甚么意思?你在认识沈约之前,已经认识了你的那些弟兄们,你怎么没嫁给他们其中一个?” “我......” 霍韬笑,“你......你不出来了。因为你过去没见过沈约那种男人,你受了那种男人的吸引,于是你给自己心理暗示,你爱上他了。可你真的爱上他了吗?他娶亲的时候,你有没有以身代之的感觉,他和唐玉蝶成了夫妻,你为什么不去杀了唐纵兄妹,那你就能拆开他们了。” 崔蓬叹口气,“你举的例子太极端了,我心系沈约,也不代表我要高举屠刀向他的妻子和大舅子,我不一定......” 霍韬摇头,“阿姿,你还不够爱沈约,其实你还不够爱他,于是你很彷徨,你进退两难,进一步觉得自己有罪,退一步觉得自己不甘,明明你是先认识他的,为什么他成了别人的丈夫。” 崔蓬很难回答这些问题,她有想过她和沈约以后怎么办的问题,可临到头,霍韬一一戳破,她又觉得自己的感情其实不是那么牢不可摧。 “阿姿,照我的说法,你装一辈子男人也等不到沈约,你只会给他不娶你的理由,哪个男人会娶个男人回家呢?” “霍韬,我......” 霍韬松开崔蓬的手,“好了,不说了,我叫人给白湘灵传信,让她安心和皇帝过日子,咱们皇帝陛下年轻英俊,又是九五之尊,绝不至于辱没了咱们貌美的白姑娘。” “嗯,”崔蓬背过身去,低声笑了。霍韬又添一句:“就像我也不至于辱没了你一样。” 她才转身,又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梳头发,霍国公爷拿着一把半月形的白玉梳,他说:“其实咱们俩挺合适的,你不男不女,我阴阳怪气;你豪迈英武,我小心翼翼;你冲锋陷阵,我在后头替你摇旗呐喊,‘吾家妻子悍勇’!你不觉得咱们俩个真的挺合适的吗,起码比你和沈约合适,不如你真的考虑我看看?” 崔蓬回头,女人要做怪脸,霍韬点她额头,“大隐隐于朝,朝中高人多了去了,沈约多年都熬不出头,你这点脑子,怎么敢换件衣服就往朝廷里钻?” “我......” “好了,不说了。”霍韬将梳子放在台上,“送你的,也是徽宗用过的东西,比你的簪子值钱那么一点点。” 43.帝国疤痕 嘉靖十六年, 八月底, 巡视南京、松江、宁波的张简之与方孝安返回北京城,数日之后, 巡视海州、徽州与杭州的杨宝儿与段瑄也回京,并且张简之带回了一个信息, “松江华亭的民缙士绅们怨气沸腾,皆因为南京礼部尚书京景满楼的父亲横居乡里,原因是景满楼的父亲逼死了当地的一个生员, 生员之妻去景家讨要说法, 却被‘剥.裤.捣.阴’。” 刑部左侍郎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提刑按察司巡按使方孝安补充, “还不止于此, 生员范儒的母亲前去讨要公道,亦是被‘毁衣破面’,遭了凌.辱。” 在朱元璋亲自编写的《大诰》及《大诰续编》中,开国皇帝将“士”与“庶”做出了明确划分,士子与庶民,他们在政治身份上, 贵贱有别。 有明一代, 何为缙绅地主, 即:通过官僚选拔的现任官员;致仕归乡的官员;虽未出仕, 但有生员、监生、举人、进士等功名的人。从广义上说, 纳捐的官也算在其中。这一批人组成了乡绅集团, 而《大明律》中的徭役优免权又赋予了这些乡绅地主特权等级地位。 被逼死的范儒就属于生员,他也是乡绅,但他是下等乡绅,而欺压他的景满楼,则属于上等缙绅,当地方官想插手的时候,则会出现两难的情况,双方都是乡绅,同样具有相应的法律特权。此谓“以缙绅侮辱缙绅之妻,以生员侮辱生员之母”,地方官无从下手,待到张简之与方孝安巡到华亭县的时候,案子还没做出决断,圣上便召回他们了。 江南一带,徭役甚重,这中间成因很复杂,一则是因为江苏等地富庶,其中又以苏州尤甚。二则与朱元璋的宿敌张士诚有关,张士诚的大本营就在苏州,当年朱元璋攻克苏州的时候,明军打得很艰难,他们用大炮轰炸苏州城门,张士诚抵抗顽强,双方死伤无数,张士诚被俘获至南京之后,最后自杀身亡。 朱元璋既然与苏州府的乡绅们有深仇大恨,苏州一府的赋税便特别高,至于宣德五年的时候,苏州一府已经欠税粮达八百万石,这是苏州当地三年应该缴纳的数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州府沉重的徭役与开国皇帝对苏州这个地区的绅士的愤恨有关,朱元璋试图狠狠打击这个地区的乡绅地主们,但在嘉靖帝继位的第一年,他颁布的第一道上谕就是:豁免全国一半的土地税,为期一年。此外,嘉靖皇帝还取消了所有记录在案的各个州府拖欠的税。 也就是说,在嘉靖元年,嘉靖帝一举豁免了各地的欠税,包括苏州府欠下的近千万石粮食。 今时今日,旧话重提,户部尚书梁材再次将徭役征税问题摆上台面,他说:“田赋定于版籍,而欺隐飞诡诸弊在今日尤甚。官绅大户例不纳粮,中户、小户不堪赔累,相率具逃,此行害及民生,大亏国计。” 刑部侍郎参奏江南乡绅们目无法纪,户部尚书提出江南徭役拖欠,南直隶下辖江南诸府及江北安庆府,其中就包括松江府与苏州府。而被弹劾人南京礼部尚书景满楼的老家华亭,则隶属松江府管辖。另,辖整个‘南直隶’的应天巡抚也驻苏州,此刻刑部与户部的奏本却都不约而同地将炮口对准了南直隶。 关于江南徭役拖欠的问题朝中众臣意见不一,继江南徭役问题之后,京师又现饿殍,有臣子说这是因为嘉靖六年的铸钱拙劣,市场上铜钱短缺,导致最近这十年之内物价上涨,京师里头才多了许多饿死的人口。 而另一些饱学之士却提出反驳,他们认为此乃不是嘉靖帝一人之过错,原因是洪武、永乐、宣德三朝都曾经铸钱,而在洪武一朝铸钱最多,仅在洪武五年,铸22240文铜钱,至洪武七年,洪武帝又下令铸19985万文铜钱,三年之内,铸铜钱数价值接近20万两白银。 接着在宣德朝之后的将近70年里,明代诸位皇帝不再铸钱,而嘉靖帝是致力于推广和维持铜钱制度的君主。如今京师里出现饿殍,其中因果关系复杂,并不是嘉靖皇帝一人之所为造成的。 这个问题争来争去没个定论,朝廷在议事之时,总有几方结论。 与此同时,崔家的香料铺子准备开张,霍韬在中秋节之后就送来了香料,并且拒不要钱。 崔蓬觉得他虚伪得很,为何不要钱,霍韬本就是个做生意成精的人物,远的不说,他常年和商人们混迹一处,怎么会不知钱财法度,有来有往。 大明朝的徽商集团是以茶叶贸易起家的,而晋商则是以盐商为始起家的,崔蓬不知道霍家是以甚么发家的,若说是受了皇帝照料,但真论起来,恐怕大明国库里的钱都没有霍韬自己口袋里的多。 “最近门口多了许多要饭的。”冬生从外头回来,夏生听了,拿了桌上几个馒头和稀饭出去了,冬生道:“你管的完吗,救了一个,还有一堆。” 冬生与夏生的性格在此处出现反差,夏生心软,冬生则更为冷硬一些。崔蓬不管他们,崔礼说:“你们大明朝当真是奇怪的很,京城里都有饿死的人,因为没有钱。据我所知,景泰三年的时候,光就日本一个小的朝贡使团就从你们大明运走了501万文铜钱,而你们自己的钱都不够用。你知道吧,明初时候造的钱许多流失到海外,其实你们造钱数目是严重不足的,若以宋为例,大明朝每年应该造出来的铜钱数是要在2万万到3万万文之间。” 崔礼拍拍手,“不过若是中央政府强行要求地方官铸币,那很有可能造成一种新形式的税收,到时候也会加重平民的负担。” 崔礼算起钱财来往来头头是道,夏生听着很是伤感,“那该如何,可有解决办法?” “没有办法。好比你是一个国王,你疆域广大,你要维护疆域统一,还需要整个王朝同舟共济,你要表现出整体向上生动活泼,却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会力不从心。” 崔礼道:“其他国家也面临一样的问题,并非只有大明如此,咱们朝鲜国亦是如此。” 夏生似懂非懂,崔礼道:“我打个比方给你听,大明朝的风气就好比那位你们都认识的沈大人,他特别有学识、有教养,同时也特别强调伦理与义务。” 崔礼继续说:“他谦和有礼,但他在遭遇家暴的时候,还讲究保全面子,他家庭不和睦,也依旧取折中保和的办法去解决问题。他就是你们大明朝培养出来的典型文人精英,你自他一人去想一国,由此可见,整个大明朝的风气何如。” 崔蓬本在低头喝粥,这回抬起头来,说一句:“你倒是会举例。” 崔礼摊手,“这就是那位沈大人的弊病,也是你们大明朝的弊病,虽然沈大人外表看起来欣欣向荣,实则内里却步履蹒跚,你们说他这种处世之道好还是不好?” 夏生抿抿嘴,“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我认为沈大人这么做是好的,有些人只管摧毁,摧毁之后又完全不管建立。就像沈大人如果非要对他的妻子动粗,那么除了两败俱伤,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甚么别的后果了。” “哈哈哈”,崔礼先是大笑,后头抽一张帕子出来捂着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冬生早就将沈约家里的底儿刨了个干净,沈约家里一团乱麻,除了沈约的弟弟沈醉与唐三小姐唐玉蝶犹有交集之外,沈家其余人等无一与他的新婚妻子亲近。更奇怪的是,唐纵明明知道这种情况,却没有派遣唐家的仆妇去为唐三小姐助阵。 唐三小姐的事情多少有些不符合常理之处,唐家是大户,唐家不缺人,更不缺伺候他家三小姐的丫鬟和婆子,而唐纵将当时陪嫁到沈家的十几个婆子丫头全部遣返榆林了。或者还留了一两个,但唐纵也没将她们放在唐玉蝶身边,只是全部都丢在了自己的府里。 按理说,唐三小姐是个怪异的人,怪异的人往往都需要别人迁就,可似乎唐纵一点也不想迁就唐玉蝶,他允许沈家的人牢牢压制唐玉蝶,并且对唐玉蝶本身就奇特的行为也不管不问。 冬生说:“沈家昨晚又闹笑话了,沈大人在门口站累了,便回书房睡觉,今早上起身的时候,他床头盘着一条黑蛇。” 崔蓬不发一言,夏生道:“唐家欺人太甚!” “咳”,崔礼拿帕子捂嘴,“这要换做是我,我得拿刀将那蛇劈了。” 夏生问:“然后呢?” “然后?我要拿着蛇的尸体上金殿,请大家观摩唐家三小姐的杰作,最好请皇帝陛下将这桩婚事拆了,以绝后患。” “然则沈大人不会这么做。”夏生说:“沈大人是个讲脸面的人,沈大人也能想出你的办法,但他不会这么做,因为他能克服自己的负面压抑情绪。” “啧啧”,崔礼说夏生,“我瞧着你们大明朝的下一个官僚又要产生了,看你这气度,同那位与蛇共舞的沈大人别无二致啊!” 崔礼在朝鲜国受过最正统的儒家教育,他在饭桌上与夏生说的话,崔蓬其实完全同意,但崔礼与她都不清楚,榆林唐家与大明皇帝之间的亲密关系。 正德十三年,正德皇帝沉醉在自己的军事巡幸之中,他在宣府建宫,并且将宣府称之为自己的‘家’。同年冬至,正德皇帝留在榆林唐家体会与蒙古人作战的酣畅,他没有回北京城过冬至。 因为榆林防区紧靠蒙古疆域,所以榆林唐家,劳苦功高,难以撬动。 崔礼是个外人,他并不十分了解唐纵那种军事贵族对于皇家的影响力。而崔蓬自己只是出身于东南沿海的一个渔家村落,也就是说,十五年之前,她只是宁波海边的一个渔家女。 可这些年她经历了甚么呢,她经历过海盗来袭,见过海盗上岸掠夺抢劫,也见过海盗们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想到平民们被劫杀、乡绅们被洗劫之苦,她憎恨海盗。所以等她成了游击将军之后,还潜伏在深海之中,与海盗为敌。 在崔蓬十五岁之前,她每日的饭食都是从海里捞出来的食物,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住在海边,便吃鱼吃虾。 崔蓬自己都有些不记得,父母亲一起死了之后,她是如何去投军的,或许是她家里穷,或许是因为隔壁大庆告诉她,军队里发粮食,她能吃饱,还有结余。 总之十五岁的少女去投军了,隔壁佘家是军户,她家不是,她投军之前,还准备了一套拳法打算去展示给招募的人看,结果当天登记的人是部队里的一个笔吏,那人只看了她一眼,也只问了一句话:“能吃苦吗?” “能!”崔蓬犹记得自己从心腔里滚出来的声音,“为保卫大明海域,我能吃苦!” 两根冰凉凉的手指触到她额头,女人倏地睁开眼睛,一个穿青袍的男人站在她跟前,“说胡话呢,发梦了?” 来人是沈约,沈大人说:“知道你们铺子明日开张,我今天来送礼。” “怎么不明日来送?”崔蓬站起来,“喝什么茶,我让人泡。” 沈约带着礼物,崔蓬原先背对着他,等她转过身来,才瞧见他手里的玩意儿,是个地球仪。崔蓬一见就笑了,“这是哪儿来的?” “我在唐家见过一个,后头我回去也学着做了一个,你看看,我做的错是不错?” 沈约向来心灵,但崔蓬不知他手巧,崔蓬凑近了看,女人一手托腮,对着那球发笑。沈约用手转了转,“会动的。” 早在南宋时期,蒙古人扎马鲁丁就制造了我国第一个地球仪,唐家或许得了蒙古人做的地球仪,沈约拿来跟着做,并有略微改进。“这里头是铜球,我请人铸了个空心球,再画羊皮地图,你瞧瞧,平壤是不是在这里?” 沈约的手真好看,他的手点在平壤城那块地方,“阿姿”。崔蓬的目光正随着沈约的手一动再动,“嗯?” 崔蓬又愣了神,夏生的茶已经泡好,崔蓬将茶水递给沈约,“这是升阳补气茶,主要创补中益气,李杲的方子。” 沈约发笑,崔蓬道:“笑什么?” 沈约大概是在笑崔蓬变了,崔蓬说:“我书读得没你多,认字最多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笑我大葱装蒜也是应该的。” 沈约瞧了崔蓬一眼,没有搭腔,女人在你面前说些自怨自怜的话都是希望你去安慰几句,照常理,沈约应该回她,“没有,我觉得你很好”,或者是“为什么这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但沈约甚么都没说,他掀开茶杯,低头抿了一口,然后又阖上了茶杯。 崔蓬也察觉自己失态,她每回见了沈约,便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小女人神态,或者是埋怨,或者是眷恋,总之其中感情复杂。想来外人都能瞧出来,这回,她自己也觉出来了。 “呃,沈大人......” 崔蓬打算说点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不能娇羞,也不能再对沈约念念不忘,于是她轻声一咳,“不知沈大人是否还有别的事?” 沈约当然没有别的事,或许也有别的事,不过他不想说。 沈约下了衙,他不想归家,又无别处可去。其实他的大舅哥那里也可以去,唐纵爱邀请他喝酒,或者还带他狭赏家伎,但沈约觉得没有意思。 前日里唐纵不知从哪里买来几个女人,说是江南水乡的女人,很有趣味。唐纵拉着沈约在后院里吃席饮酒,末了,又叫那几个女人穿着轻纱薄绸出来跳舞,几个女人扭得厉害,有一个直接往他怀里坐,手也很有经验地往下摸,沈约白着一张脸。 “哈哈”,唐大都督当即就笑了,“我的妹婿竟然脸皮这么薄,莫不是还是个雏儿?” 沈约当然不是个雏儿,先不说他与宁波府的几个花间魁首们有过床第之欢,单说他和徐乐乐徐娘子就不单纯,他们相识多年,徐娘子又是花间中的好手,怎么会没有个鱼水交融的时候。 但当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女人的纱衣一碰到沈约的手,沈约就觉得不舒服,后头那女人主动太过,沈约站起身,“我去如个厕。” 沈约的确是往茅房跑,但他不是如厕,他是要作呕,那女人的丰.乳.肥.臀一靠在他身上,他不知怎么的,就无法下手,更无法下嘴。 花间里的姑娘是不会和客人亲嘴的,这不是行规,却是惯例。许是这些姑娘心里都有爱慕的郎君,她们衣不蔽体,但不愿意以嘴相迎,或许是这些卖身的姑娘们还想保持身上某些地方是干净的吧。 沈约与徐乐乐也没亲过嘴,徐乐乐不主动,沈约也不想亲她,两人在情浓之时,沈约也只吻过她的脸颊。 唐纵招来的家伎娴熟.放.荡,在沈约看来,这种女人已经没甚么可看,剥开了衣裳,人人一条肉虫,又有甚么好看。 当真论起身材和姿色来,谁能敌过当年的白湘灵,那个没穿衣裳被渔网裹住的女子,沈约一想到白湘灵当年的美,便无端的觉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嘉靖十年,也就是六年之前,戚英姿失踪,霍韬哄骗白湘灵进宫,他说进宫就能救戚英姿,白湘灵便信了。 白湘灵想接近皇帝为戚英姿说话,实则没有这么简单,南京大小官僚连成一条线,内里关系千丝万缕,别说白湘灵进去宫里当了个甚么,就是她当成了皇后娘娘,能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 嘉靖皇帝继位,他憎恨过去的皇亲们,他的堂嫂,也就是正德皇帝的皇后娘娘——夏皇后死的时候,嘉靖帝连孝服都不肯穿,他说她不是他的亲人。那一年,是嘉靖十四年。 待到张太后,弘治皇帝的皇后,也就是嘉靖帝的伯母与嘉靖帝产生摩擦时,皇帝更是毫不留情,皇帝处死了张太后的亲兄弟,张延龄。时间也并没有过得太远,就在去年。 沈约为白湘灵和戚英姿的情况感到心惊,白湘灵入宫就是为了戚英姿,如今戚英姿回来了,那白湘灵在内宫还能安分吗? 沈约的心思千回百折,等他想着让戚英姿去规劝白湘灵不要轻举妄动的时候,面前的女人正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望着他,“沈、沈大人?” 她的一双眼睛真漂亮啊,这么一眨眼,如载了满船星河,沈约的薄唇缩了缩,他准备低头喝茶,夏生却从外头进来,“公子、沈大人,这是冰过的瓜,我给你们端了一盘。” 崔蓬点头,“拿过来吧。” 女人这一动,便将眼睛转了过去,沈约瞧见她侧脸,心中刚刚那差点触发的绮念被压了下去,他心想,好险,过去也没发现她如此美丽。 “喏,吃瓜。”崔蓬将瓜果递过来。 沈约的心潮平息下来,他没说出口、也付诸没行动的是,我想吻你了。 44.疑狱事件 沈约想不想吻崔蓬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奉命南巡的翰林院大学士杨宝儿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弹劾了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 杨宝儿在奏章中写道:“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所掌南都都察院之狱事,多有不清,首先以嘉靖十年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出逃案为要。嘉靖十年秋,宁波卫从五品将军戚英姿先是无故被关押于南都都察院, 而后南都三法司连同兵部与通政司尚未正式会审, 接着南都都察院便上报游击将军戚英姿越狱出逃,然则此案件疑点重重, 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更是罔顾事实,多有隐瞒。臣今日所弹劾之事,除了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事件,还有于三月前发生的海州惨案。 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有一家奴, 原居海州,三月之前,这位家奴之子回海州探亲, 当日风大,此人从马上坠下, 又被一路过的马车车轮碾过, 当场毙命。钟家的家奴后来奔赴海州,将那名驾车的车夫杀死, 用以泄愤。 而后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明知此事, 他的家奴当街行凶杀人, 钟水斋却不闻不问。钟水斋身为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掌南直隶之刑狱诉讼,故钟水斋熟知大明律法,却知法犯法。臣杨宝儿大胆上书,要求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还给海州民众一个公道,亦还给宁波卫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一个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舒芬收到消息,连忙赶去同霍韬分享,“这杨宝儿是不是受了甚么刺激,钟水斋在南京城根深蒂固,又与庆王交好,他怎么敢直接就碾上门了?” 霍国公爷仰着头,说:“我怎么就觉得此事不对劲呢,钟水斋的家奴之子坠马,家奴奔赴海州打死了车夫,你听着不耳熟吗?” “坠马,杀人泄愤?” 舒芬猛地坐直了,“咿呀,杨宝儿这是有意为之借古喻今啊?妈的,甚么家奴,狗屁!他是想说钟水斋想造反吧!” “嘘”,霍韬咳一咳,“嚷甚么,就你懂得多。” 舒芬吸口气,“好呀,好个杨宝儿,现在造事都敢往那方面扯了,你瞧他说的家奴和车夫,不就是在说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吗?胡惟庸的儿子坠马,被路过的马车碾死,胡惟庸转头就去把车夫杀了,你说这杨宝儿在翰林院呆了几年,没变成个书呆子,反倒是长进了啊。” 霍韬道:“这就是为什么人家能后来居上的原因,他晚你数年入翰林院,现在已经当上了正五品大学士,而你还是个六品编修,你凡事都慢了人家好几拍。” “哧哧”,舒芬一边笑,一边啧啧称奇,又一只手捏自己的耳朵,“他也真会选日子,他说的嘉靖十年秋天戚英姿案,现在刚刚过了中秋,又是一个秋天,你说他怎么这么会挑时机。” 霍韬仰着头,“钟水斋要倒霉了。” 舒芬低头啖一口茶,“谁说不是呢。胡惟庸打死了人之后,洪武皇帝生气了,那胡惟庸就说要赔钱,胡惟庸说他给车夫家属赔偿黄金,洪武皇帝不高兴;他说他赔偿锦缎,洪武皇帝还是不高兴,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出了这种事,本来就赔偿甚么都不行,皇帝心里怎么都不高兴。” 霍国公爷道:“所以胡惟庸杀人偿命了,并且死也不是死一个,当年死的是一个串串。” 舒修编摇头晃脑,“那也得是胡惟庸丧子杀人,胡惟庸是谁,他钟水斋是谁,他也配?” 霍韬与舒芬在霍家花园里说得起劲,另一边唐纵也听到了消息,他正在自家后宅和沈约说这件事。 唐纵问沈约,“嘉靖十年,秋天,我记得你还在宁波卫,那甚么五品将军的事情你知道吗?” 沈约疑心唐纵是在诈他,他在宁波卫一年有余,他于嘉靖十年五月到宁波,同年秋天戚英姿失踪,而他直到次年秋天才离开宁波卫返回北京兵部,这些都是很好调查的事情,唐纵不可能不知道。 事实上,唐纵的确很清楚沈约和戚英姿的关系,包括沈约在嘉靖十年的初夏大病了一场,那位女将军衣不解带连续照顾他二十多天,这等轶闻唐纵也很清楚。 沈约被唐家看中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想清楚,唐家究竟是因何看上他。若论才干,杨宝儿也是上上之选,若论家世,杨宝儿与孙承泽等朝中新贵都优于他良多。他们那一批次的进士犹有多选,更遑论后来涌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更是人才济济。 唐纵对于沈约的选择也出乎嘉靖帝的意料之外,在首辅李时告知嘉靖帝唐家预备择婿的时候,嘉靖帝还以为唐家瞧上了哪门新贵,谁知道是个声名不显的沈约。 嘉靖皇帝对沈约还有印象,他听了李时的汇报,仔细想了想,这个沈约就是当年在廷试现场写一手金错刀之人,金错刀,亡国字体也。 沈约当年在一手金错刀上冒犯了他,嘉靖帝有点想不起来了,沈约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或者他是否仍然还在大明朝廷为自己服务? 沈约在兵部,依旧在兵部当个主事,这六年以来,他没有太大的作为。 嘉靖帝本来已经快忘了当年那个心思灵巧的年轻人,这回李时提起,又加上他被唐纵看中,嘉靖帝又开始想起这个人了,于是才有了沈约跟着张简之和方孝安的南直隶之行。 唐纵拍着手,“既然你是在宁波卫呆过的,那难免在此案进入议程的时候会被人提起,你想好没有,这事该怎么个说法?” 沈约心道,怎么个说法,你想我怎么个说法? 唐纵又开始敲打沈约,说:“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对于仕途来说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于你们这些没有根基的文官来说。” 唐大都督低头弹了弹指甲,又用一根小银刀磨了磨,“想当年大都督蓝玉功勋卓著,可就是因为纳了几个元朝留下的宫女做妾,导致险些耽误了自己的晋升,他当年封爵可是一波三折。” 沈约心道,我自是比不得蓝玉蓝大都督,倒是唐大都督你,你别把自己比作蓝玉就好了。沈约心中想,再有一桩,蓝玉当年纳的妾可不是元朝的宫女,他纳的是元顺帝的公主,若真是只纳几个宫女,还不值得洪武皇帝那么生气。 唐纵说一句,沈约内心里就驳他一句,但唐纵低头磨指甲,沈约也没出声,于是唐大都督依旧自说自话。 “那个姓戚的将军如今可找到了?” 沈约叹口气,“还没有。” 唐纵抬起头来,他的小银刀在指尖打了个转儿,“要不要我帮你找找?” 唐纵笑嘻嘻望着沈约,“听说那位戚将军还是个美人儿?” 不,她不是!沈约心道,她实在也算不得甚么美人儿,别说比之白湘灵不算美,就是比起唐玉蝶的甜美相貌来也是略有不如。沈约笑一笑,“大都督认得她?” “不,我当然不认得。”唐纵道:“我不认得她,但你认得啊,虽说六年过去,物是人非,但人的感情是恒久的,是不会消磨的。” 沈约心道,还感情不会消磨,那我怎么听说大都督的第一任妻子死了之后,大都督连一次都没去坟头前看过她。 沈约内心里将唐纵从里到外拆解了个遍,唐纵说的话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 唐纵无缘无故说起戚英姿,沈约还没领会他的用意,等到花厅里站了一个女人的时候,沈约就明白了。 唐纵招来的这个女人叫傅默宁,是唐家从陕西找来的,傅默宁穿戎装,好像还是有品级的戎装,唐纵说:“玉蝶不听话,我找个人来治她,默宁过去是行伍里的军医,会武善谋,这回我让她跟你回去,以后玉蝶断然翻不起大浪来了。” 沈约瞧见傅默宁的第一眼就似瞧见了当年的戚英姿,当年的戚英姿就是这样用一根朱砂色的长布条系着头发,戚英姿的头发很长,傅默宁的头发也很长,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 唐纵道:“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默宁的工钱从我府里出,不增加你的负担。” 唐纵是不是故意恶心沈约,沈约已经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唐纵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女人,与原来的戚英姿有七分相似,唐纵这番连消带打,到底安的是个甚么心。 沈家来了个傅默宁,外头都说,唐大都督是知道沈约与唐玉蝶没有夫妻之实,所以过意不去,成日里变着花样补偿沈大人。 例如说唐纵今日送沈约一本《西昆酬唱集》,明日又弄来一套《西厢记诸宫调》,外头的人都毫不怀疑,若是沈大人开口向唐大都督讨要《清明上河图》,中都督唐纵肯定也会想办法给他的妹婿弄过来。 外头的传言将唐纵与沈约说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荣辱相连。事实上沈约与唐纵远没有那么和谐,好比唐纵送来的这个傅默宁,沈约觉得他弄巧成拙了。 沈约从未表示过自己喜不喜欢傅默宁,但唐纵觉得他喜欢,不仅唐纵觉得他喜欢,就连唐纵的亲妹妹唐玉蝶也觉得他喜欢。 沈约心想,这两人果真是嫡亲的两兄妹,唐纵心思不少,唐玉蝶更是花样百出,在唐玉蝶看见傅默宁的第一眼,她就不想挖沟通渠了,她要对付傅默宁。 45.道德之门 从事实上说, 明朝皇帝是不喜欢文臣武将抱成一团结姻亲之好树大根深的,回溯到洪武年间,先有胡惟庸和李善长, 李善长的侄子娶了胡惟庸的姐姐,在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爆发之后,当时就有人告发李善长也不干净。 洪武二十三年六月,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主审李善长案, 詹徽是李善长的宿敌, 并且他在审判过程中权力过大,同年七月, 李善长自杀。 再说回蓝玉,洪武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间,洪武朝文臣武将们又搞了一次权力分配,而这次权利分配最明显的标识, 就是蓝玉在洪武二十六年三月被处死。 蓝玉在对战蒙古人的战争中.功勋卓著,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蓝玉在与建昌和甘肃的叛乱分子月鲁帖木儿的战役中再次取得胜利, 蓝玉捉了月鲁帖木儿,并将他扭送到南京。 洪武皇帝要处死月鲁, 蓝玉乘此机会提出要求, 他想在四川设立军事卫所,并且开办军屯。洪武皇帝同意了蓝玉的请求, 接着蓝玉进一步提出招兵, 他要招募四川地区的农民作为民兵, 准备西南的军事扩展。 洪武皇帝批驳了蓝玉的建议,具体原因不祥,有可能是洪武皇帝觉得蓝玉此举需要的人力太多,他不能给予蓝玉这样的权利。 在蓝玉提出招募民兵的需求之后,朱元璋收回了蓝玉的指挥权,并将他从驻地调回了南京。 朱元璋的长子朱标在洪武二十五年去世,洪武二十六年正月,朝廷有了新的太子——朱允炆。蓝玉、冯胜和傅友德奉命辅佐新的太子,至于为什么选择这些位高权重的将军们辅佐太子,兴许是朱元璋想建立朱允炆太子东宫的军事优势,又或许是,朱元璋想将这几位将军都搁置在东宫的监视之下,防止他们功大为患。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检举蓝玉想造反,蒋瓛报告,蓝玉在家中过多地畜养奴仆和家臣,并且他认为自己在东宫职位不够高,于是打算阴谋策划兵变。 朱元璋审问了蓝玉,蓝玉对于他被指证的罪名全部供认不讳,并且他将许多勋贵侯爵拉扯在内,其中还包括了当时的吏部尚书詹徽。 詹徽在三年前任职刑部尚书并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位,他也在洪武二十三年审查了李善长,现在又是他奉命受理蓝玉的案件。 蓝玉将詹徽拉扯进自己的阴谋里面,最后他和詹徽两个人都丢了性命。 蓝玉在洪武二十六年的三月里被公开肢解,共同在东宫任职的另外两位将军冯胜和傅友德都去现场观看了行刑。 一个月之后,冯胜和傅友德都被派往北京受朱棣的钳制,两位将军一起离开南京。在蓝玉这场劫杀中,许多功臣性命不保。 洪武二十七年正月,洪武皇帝给诸位皇子颁布了一本他亲自编纂的《永鉴录》,里头记录的是那些因为不安分最后被灭国的皇子们的历史。 蓝玉案之后,洪武皇帝又编写了《稽制录》和《世臣总录》,原因是洪武皇帝发现蓝玉不守规定。朱元璋早年规定了功臣们的住宅大小、轿子的装饰等,而蓝玉生活奢侈,朱元璋又出著作警告各位文武官员。 蓝玉死后第二年,也就是洪武洪武二十七年的腊月里,从大明朝建国前就给朱元璋效力的将军傅友德身亡,有传说他是被赐死,也有传说是傅友德将军是死于抑郁、自尽身亡。然而众所周知的是,傅友德是朱元璋的安徽老乡,并且傅友德的儿子娶了朱元璋的公主,傅友德将军的女儿也嫁给了晋王嗣子。 洪武二十八年正月,将军王弼身亡,他也是安徽人。早在洪武二十一年,他曾随大都督蓝玉横跨戈壁远赴鱼儿海,打败蒙古军队。王弼功勋卓著,骁勇善战,他与傅友德冯胜在山西和河南练兵,接着又和傅友德冯胜一起被召回南京,继而封爵。 没有材料证明王弼是死于自杀,还是奉旨自裁,总之已经是爵爷的王弼死在将军傅友德之后,两者的死亡时间只隔了一个月。并且没人知道洪武皇帝朱元璋为什么不喜欢他。 接着是大将军冯胜,他死在洪武二十八年的二月里,也就是王弼身亡之后的一个月。他与傅友德王弼一样,有人说他是奉旨自裁,也有人认为他是自杀身亡。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帮朱元璋以武力征战最后建立大明王朝的这些战功赫赫的将军们相继去世,而这些劳苦功高的将军们去世有助于朱元璋保护自己的军权,也能保护他的嗣君——朱允炆对军队的指挥权。 当年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的将军们还剩下汤和,但洪武皇帝又不必担心汤和,因为大将军汤和在洪武二十一年退役,接着在两年之后中风,最后于洪武二十八年在凤阳寿终正寝。 将军们的权力渐渐被消除,接着是皇子们的权利,朱元璋的二十六个儿子中,十七个被封地,还有两个在洪武二十三年去世,一个是死于道教炼丹,另一个在当年自杀。 钟水斋被弹劾,他求到了庆王府里,其实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分封,十六子庆王的王府应该在宁夏,他所继承的封地也在宁夏,但后头宗室们逐渐被取消卫队和军事能力,大明王朝建立一百多年后,所谓皇亲宗室也只是享受食禄聊以度日罢了。 钟水斋显见的要倒霉,庆王又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于是钟水斋找到了庆王妃祁氏,钟水斋在南京城郊的一个小庄园里设宴,他邀请了两个人,庆王妃和宁波卫指挥佥事马世远。 因为康嫔产子,为嘉靖王朝产下第一个皇子,于是马鸣衡当了正三品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而马世远得了个正四品的宁波卫指挥佥事,世袭身份。 钟水斋的宴席很简单,桌上连个菜都没有,只有几杯水酒,等庆王妃到的时候,马世远和钟水斋已经吵起来了。 马世远说:“时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得有戚英姿这么号人物了,钟大人可以找我说道,可又跟我说不到一块去。” 钟水斋也不着急,他低头拿一盆肉骨头喂狗,说:“狗比人强,狗还知道护主,有些人连狗都不如。” 马世远面色不好看,此刻恨不能横刀相向,庆王妃摇摆着走进来,“哟!这是唱哪一出啊?” “妇孺之见。”马世远不稀罕与庆王妃祁氏多说话。 倒是钟水斋说:“无碍,我死也能拉上一串垫背的,第一个祁玉就跑不了,我看马指挥也跑不了,当年马指挥送我的二十根金条我都没舍得用呢。” 钟水斋喂了狗,将狗儿屁股一拍,“去吧,去看家,别放某些畜生不如的人进来。” 男人是听不得刻薄话的,尤其是马世远,这些年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过刻薄话给他听了。马世远道:“别跟疯了的狗似的到处乱咬,你那金条不是我送的,是别人送的,我只是代劳而已。” 马世远又看庆王妃,“还有你那一万两银子也不是我送的,我也是代劳。” 庆王妃才不吃这套,她才不管马世远是哪里来的钱,又或者是帮谁代劳,庆王妃说:“马指挥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我就是个无知妇人,甚么代劳不代劳,我只认得马指挥,也只记得六年前马指挥来了我庆王府,送了我一箱子价值两千两的香料和八千两银子。” “好好好,狗咬狗,好一个狗咬狗。”钟水斋站起来,他拍拍手,“北京一颗小石子,这就把这南京城水下的龌龊事都激出来了,好,好呀!” 庆王妃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皇帝本来就不喜欢我们庆王府,我们也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你们尽管戳吧,戳散了我们,我家王爷也是姓朱的,死不了。” 祁氏开始拿庆王爷的身份说事,钟水斋笑眯眯的,马世远冷哼一声:“庆王爷自然是姓朱的,你是吗?莫说你罪责难逃,就说你那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弟弟,他也是姓朱的?” “你!” 祁氏最恨人家拿祁玉说事,但祁玉确实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他的确也不是块好材料。祁玉在都察院干了这许多年,建树全无不说,当年还在酒色财气之中被马世远拉下水,说他是个蠢货,也不见得是冤枉他。 祁氏抿着嘴,“那也是你陷害他的,我问过祁玉了,他说当年就是你举报那个游击将军卖国与日本人通贡的。” “哧哧”。马世远摸一摸脖子,“真是笑话,我说是就是了,我又不是皇帝老子,我说的醉话能算数吗?我若是跟他说戚英姿是皇后娘娘微服私访,那祁玉莫不是还要去给人家□□背,他生了个猪脑子吗?” 问题像是踢球一般兜兜转转,没有结论,更没有解释,钟水斋命人上了茶,“秋天到了,天干物燥,都喝杯茶消消火。” 马世远总之是在旁边站着,庆王妃有些焦虑,钟水斋说:“总之我们是连成一线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们,我被下锅了,你们也一样。” 南京郊外的这次三方会谈并不愉快,同理沈家内宅的三方势力也不能交融。原先唐玉蝶与沈约还能各干各的,自得其乐,这回来了个傅默宁,唐玉蝶也不想挖坑捉老鼠喂蛇了,她决心将傅默宁弄死,喂她的大黑蟒。 说起女人这回事,真的很奇怪,唐玉蝶觉得自己明明不爱沈约,沈约爱不爱她也无所谓,可自从这个远房表姐妹傅默宁一来,她就觉得全身不对劲了。 情敌。或许唐玉蝶不想将傅默宁看成是情敌,她更愿意将傅默宁看成是一个监视者,比如她和沈醉再去摸鱼的时候,傅默宁一直都是跟着的。 唐玉蝶曾经拿自己的大黑蛇出来吓唬她,可傅默宁根本不怕,若唐玉蝶吓唬狠了,傅默宁就开始拔刀,好像准备随时斩杀那两条大蛇的样子。 唐玉蝶问沈醉,“喂,她喜欢你哥哥,你看没看出来?” 沈醉暂时没弄懂唐玉蝶的套路,只好照实回答,“嫂嫂,我没看出来。” “呸!呆子。”唐玉蝶将她的蛇抱进大缸里,说:“我瞧着你哥哥对她也不一般,昨晚上,他还对她笑了。” 沈醉帮着唐玉蝶给蛇喂老鼠,“没有啊,我没看见哥哥对默宁姑娘笑啊。” 唐玉蝶搓搓手,往掌心吹灰,“那是你吃多了,你也不睁眼瞧瞧,你哥哥对她可比对我和善多了,你哥哥都没冲我笑过呢。” 沈醉回道:“嫂嫂你也没对哥哥笑过啊,你对他笑,他自然就会对你笑了。” “哼,我才不稀罕呢。” 唐玉蝶年纪太轻,其实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对沈约的感觉,一边她又想亲近他,一边又觉得他寡情,便不敢亲近他。再一想到那个老男人若是来亲近自己,那想想又更是汗毛倒竖。 唐玉蝶最后决定放弃沈约,她不想再去亲近沈约,她还是觉得她和沈醉比较有共同话题。唐三姑娘说:“罢了,我也不去对付傅默宁那婆娘了,但她不能来管我。若是我和你玩儿,她也可以去和沈约玩儿,但他们都不能管着我和你玩儿。” 神一般的逻辑,沈醉还没跟上唐玉蝶的思维,唐三姑娘已经凑在沈醉面前,“喂,我想亲你一下,可以吗?” 46.富贵在天 马世远在结束与钟水斋祁氏的会话回到宁波府之后, 参将贝兆楹就上门来了,贝兆楹自从嘉靖十年活捉海盗头子赖苞,此后再无功绩, 这些年也没得到提升。 两人在马世远位于海边的花园里见面,这个花园是马世远从萧大学士手里买过来的,自从嘉靖十年萧大学士的宅院被攻击,萧家的人就都撤光了, 马世远看上了这处宅子。 马世远用远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将这占地百亩的海边庄园买下来, 他心想,你们这些个大学士听闻海盗来袭就闻风丧胆, 但我不怕,想我大明朝堂堂宁波卫指挥佥事,我还怕那几个零碎海盗? 买下这个海边庄园之后,马世远还做了拓展, 他将原先萧宅的院子作为内宅,接着又往外圈地,作为外宅。与此同时, 他还畜养了很多仆妇和家丁,家丁很多都是宁波卫所现役的士兵, 他请这些正在服役的士兵来替他看护宅院。 贝兆楹抱着一小匣子红蓝宝石上门, 贝参将的姿态放得很低,毕竟当年是他和戚英姿有仇, 而马世远去南京城活动疏通, 也只是帮他的忙而已。 马世远显见的心情不佳, 瞧见这十多颗红蓝宝石,也只是看了一眼,接着就说:“该做的我都做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至于这事情到最后是怎么个结局,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宁波卫指挥佥事马世远马大人站起来,他拍拍贝兆楹肩膀,“贝大人,我要是你,我就将头埋到沙子里去,就跟那缩了头的乌龟一样,等海浪过了,我再把头伸出来。” 贝兆楹不知南京城变数,问一句:“什么意思?” “哼”,马世远说:“你也不想想自己甚么情况,你在朝中一没个派系,二又没个依靠,你当年靠着的南京的那几个老骨头,辞官的辞官,死去的死去,你说说你自己,你还有个甚么指望?” “我不是还有你吗。” 这话贝兆楹含在口腔,最后没敢说出来,因为马世远已经将那匣子还给他,“贝参将,你可千万别指望我,我能顶什么用?嘉靖十年,我才刚刚来宁波卫,我又不知道你和戚英姿之间的恩怨,是你说戚将军通敌我才帮你引荐南京都察院巡察御史的,我又没开天眼,如何知道这其中有这么多猫腻。” 马世远说起推脱的话来一套又一套,贝兆楹的心渐渐凉下去,他原来想着此事只是风声大雨点小,戚英姿都已经失踪多年,他派人监视的齐大有和那死老婆子也毫无动静,若戚英姿真的还活着,怎么不会去找齐大有和回她那个乱七八糟的家。 贝兆楹觉得自己准备得很充分,一则他吃死了戚英姿永远不会再回来,指不定这女人早就在六年前葬身大海了。另则,他当年留了心,把马世远拖下水,如今马世远想上岸,可就不是衣裳晒干了一身轻,他身上还挂着这宁波府海边上的盐呢! 想到此处,贝兆楹也不急了,他拿着他的一匣子宝石出了马宅,宝石就是宝石,并不是说世道一变,它就不是宝石了。 贝兆楹拿着这十几颗红蓝宝石去了烟波楼,如今徐乐乐那小娘子已经成了老娘子,也成了这烟波楼的老鸨子。 贝参将过来,徐娘子亲自来迎,贝兆楹搂着她的腰,直接往她面上亲,徐乐乐笑,用帕子隔开了贝兆楹的嘴,将他往三楼厢房里引。 姑娘们都在房间里洗漱,还要接客,有的房间味道很重,徐乐乐敲一间门,她用帕子堵住鼻子,“搞甚么名堂,没倒夜壶吗,臭得很!” 里头没人说话,徐乐乐敲了两下,还是没人说话,她一手推开房门,原来是那姑娘病了,正躺在床上呕酸水呢。“晦气!”徐乐乐掩上门,喊了一个丫头,“米莲,去请个大夫,给她看看,甚么毛病,有病就治,没病给我接着起来接客,别躺在床上挺尸。” 徐乐乐丢了点银钱出去,那个叫米莲的丫头连忙去了。 贝兆楹揽着徐乐乐的腰上了三楼,许是被刚刚的插曲岔了心情,贝兆楹也不要亲嘴了,他在桌边坐了,徐乐乐去泡茶,问:“怎么不开心呢,遇见坏事了?” “你说戚英姿到底死了没有?” “戚英姿?”徐乐乐低头泡茶,她有点想不起来戚英姿的长相了,多年前她在她的屋子里见过那个姓戚的女将军一回,但那时候是正午,太阳很烈,阳光打在戚英姿的脸上,她觉得晃眼,便没看清。 她依稀记得戚英姿的头发很长,又黑又长,用根布条绑着,她的眼睛很大,她的鼻子也长得好,看起来很精神,唯一不足的是,皮肤好像不够白皙,人也缺了点女人味。 铜壶中的水滋滋作响,徐乐乐用湿布包了手柄,给贝兆楹泡茶,“怎么的了,怎么突然说起她?” 贝兆楹偏着头,手在额间挠了挠,“没什么,你同沈约沈大人关系好,就没听他说点甚么?” 徐乐乐垂了脸面,心道,原来是为这一桩,绕这么个弯子,弄了半天是要问沈约。 徐乐乐其实不太想和贝兆楹谈沈约,她觉得沈约是个干净的人,而她在最干净的时候把身体给了沈约,沈约也在最干净的时候把身体给了自己,徐乐乐这种再也不干净的人生,她如何不想把她的最干净和沈约的最干净藏在心底包裹起来。外人无法窥见,也无可窥见。 茶是柑橘,贝兆楹掀开盖子抿了一口,伸手就将徐乐乐拉进自己怀里,“小坏蛋,菊花茶,说说,是不是又欠.干了?” 徐乐乐自嘉靖十年出道接客,她在烟波楼已有六年,这六年不说多么漫长,但把她磋磨成无波无澜还是可以的。徐乐乐心想,如今的她,可不就是心如死灰。 贝兆楹不是甚么斯文男人,也不讲调情前奏,他扯了裤子就要将徐乐乐丢上床,徐乐乐仰着身子,脑子放空,她一般不想去回忆自己有没有甚么幸福的时刻,她觉得没有,包括与沈约在一起。 是呀,包括沈约在内,因为她觉得沈约不爱她。 沈约很温柔,在床下君子,在床上也很斯文,他不疾不徐,想做甚么都是徐徐图之,徐乐乐回想,她与沈约的第一次简直有点是在恋爱的感觉。 那时候很早了,在左呦昏倒在选秀台上的第二夜,她就和沈约睡了。贝兆楹出了一万八千两银子,买她一夜。 徐乐乐一直以为自己要陪的人是贝兆楹,谁知道最后进来的沈约,那个在台下朝着她笑的年轻公子。当晚,徐乐乐也笑了,因为她发现沈约没有经验。 徐乐乐自己也没有经验,后来她和沈约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多,两人抱在床上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不过从甚么时候开始,沈约就不太碰她了呢。 徐乐乐心想,约莫是在沈约大病一场之后,沈约病了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里她没见过他,等他病好的那天,贝兆楹约了沈大人在烟波楼喝酒,沈约来了。 徐乐乐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烧了水给沈约沐浴,又在自己的雅间里熏了香,可沈约一进来,就在屏风后头吐了。徐乐乐不知他为何呕吐,她心想,约莫是他的病还没好周全吧。 沈约在后头吐的时候,外间又来了个女人,那女人高挑有气度,那女人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沈约追了出去,那时候徐乐乐就明白了,沈约的心走了,沈大人的心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即使他们曾经以最干净的状态相拥,即使他们拥抱的时候不杂他念,即使他们互相舐犊,即使他们最靠近过一尘不染的彼此。 都过去了!那来不及萌芽的爱,那还未消退的青春,那尚未演变成恨意的拥抱,通通都过去了。 沈约追了出去,徐乐乐没有留,她不想挽留,也觉得不必挽留。 就在那个午后,戚英姿失踪了,再然后,就听说那个女将军犯事了,被羁押在南都都察院。再然后徐乐乐与沈约见面,两人在床间的鱼水之欢直接就省了,两人不再亲热,也不再拥抱。更多的时候,沈约在这里坐上小半个时辰,说上三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走了。 徐乐乐觉得心凉,不能否认的是,她曾经对沈约怀有热情,可沈约似乎将他的热情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如今那女人失踪,生死不明,徐乐乐便心淡了。 戚英姿失踪后,徐乐乐去看望过佘奶奶,她并不要沈约感激她,她只是想知道,那个牵走了她的沈大人的心的那个女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戚英姿是个很大度的人,这是徐乐乐自己分析出来的,就像戚英姿明明知道沈大人和自己的关系,但她甚么都没说过,甚至从来没有在背后议论过自己在烟波楼那不光彩的职业。 徐乐乐觉得,任何一个不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女人都是很大度的人,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的情敌。徐乐乐看了戚英姿居住的环境,很是简陋,她们烟波楼里大丫鬟的环境都比这个朝廷五品游击将军的住处要体面得多。 徐乐乐不想再比了,因为她发现戚英姿和她完全是不一样的人,两人毫无可比性。当然,徐乐乐也不觉得自己输了,毕竟她赢了沈约的曾经,赢了沈约在男女情.事上的第一次,这些对于她再也不复返的纯粹与干净中,弥足珍贵。 贝兆楹歇了火,穿上裤子准备收山,徐乐乐自床上坐起来,她拿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妈妈,妈妈,大夫来了,大夫说......” 徐乐乐慢悠悠擦干净身子,又换了件干净衣裳,才不徐不疾打开门,“怎么的,如何说?” 那个叫米莲的丫鬟勾着头,“玉儿姐不行了,她得了病,先前堕胎没堕干净,现在大夫说她下头生了肉瘤,要给剜了才行。” 马世远咧着嘴,这些女人事听了都晦气,他从匣子里摸出一颗宝石丢在桌上,回头说一句:“我的心肝儿,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啊。” “我送送您。” 徐乐乐勾头,送马世远下楼,等她返上来的时候,玉儿那屋里已经围了不少姑娘,徐乐乐说:“都散了,别杵在这里看西洋玩意,是没见过还是怎么的?” 徐乐乐并非心肠冷硬之人,但有些女子确实不听话,也不听管教,这个玉儿尤其为甚。她日子过得好的时候,徐乐乐给她自己选客人的权利,这玉儿非要选个穷书生,那书生家里还有妻子儿子,徐乐乐后来不准那书生再来,玉儿便偷偷跑出去幽会。 一年下来,玉儿大了肚子,那书生却不认账,说不是他的孩子,不知道是哪个野汉子的。末了,徐乐乐请大夫来打胎,玉儿不知抽甚么疯,竟然把落胎的药换了保胎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 等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大夫来看,说孩子胎死腹中了,生不下来。玉儿不信,觉得这大夫是和徐乐乐串通好的,她便偷偷熏艾保胎,又过了一个月,孩子在腹中根本不长了,玉儿这才肯落胎。 这次落胎不是很彻底,玉儿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竟然死不悔改,还跑去和那书生幽会,接着雪上加霜,她又怀上了。 正常人用猪脑子想都知道这个孩子的结局,徐乐乐发了脾气,下令看见那书生就打,并且把玉儿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令她养病,让她养好了病再回烟波楼。 一个月不到,玉儿就说她的病好了,徐乐乐允许她回来,结果这才不到半年,玉儿就不行了,躺在床上,开始呕血。 床下的血散发出一股子恶臭味,那大夫一直摇头,“不成了,不成了,旧疾成恶疾,不成了......” 徐乐乐站在门外,她没有进门,玉儿出气多,进气少,她说:“妈妈,阎罗王找我索命来了,我上辈子欠了这个冤孽的,我这辈子是还账来了。我这半年的积蓄都给他了,我第一回说我不做了,他说他的儿子生病了,我只好出来再做。等我第二回说我不想做了,他又说他妻子要生二胎,没钱买安胎药,我只好又迁就他一回。 妈妈,我累了,我也没有钱,我的钱都给他养家活口了......妈妈,我那抽屉里还有二两碎银子,还有两对翠玉耳环。我想......有劳妈妈帮我买一副薄棺,将我葬了吧......” 徐乐乐的两根手指头在一起磨了磨,她说:“我原打算叫大夫给你剜肉治病,你既然不想活了,那就随你吧。” 徐乐乐将那个叫米莲的叫来,说:“花楼里死人不吉利,我在后头不远有个小院子,你陪她搬出去住,等她死了,你帮她买副棺材,帮她把后事办了。” 米莲原先不肯答应,徐乐乐伸手递了钱银过去,“去吧。” 玉儿躺在床上,纤瘦的手指抓着床竿子,她一双空落落的大眼睛望着天上,可头顶除了鲜艳的床幔,甚么也没有。徐乐乐扭头,心念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47.一触即发 沈约好像有了个毛病, 他一闻见女人香, 就想作呕。今儿早上,他在兵部翻阅案卷,侍郎大人从外头进来, 侍郎大人路过沈约的身边的时候,好像带着一阵脂粉味,沈约差点没忍住一口吐出来。 侍郎大人是个很讲究的人,他衣着干净非常体面,更时时换上最时兴的配饰, 熏最宜时的香,沈约抽出帕子捂住嘴, 侍郎大人还侧目看了他一眼。 待到下衙,唐纵又请沈约喝酒,这回更严重了,等唐纵家的婢女从沈约身边走过的时候,沈大人闻见那些个丫鬟头上的桂花油味道,竟直接吐了出来。 唐纵不知他妹婿得了甚么重病, 立刻找傅默宁来问, 唐纵担心是不是唐玉蝶给沈约吃了甚么丹药,想要谋害沈约的命。 傅默宁说:“没有,三小姐和沈大人没有直接接触, 沈大人也没吃三小姐给的东西。” 傅默宁一进来, 沈约就不吐了, 唐纵三十有六, 又成过亲,不说别的,他这点子眼力见还是有的,这头笑一笑,将沈约与傅默宁关在门里,自己出去了。 唐大都督心想,沈大人你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还装甚么雏儿,还吐,吐给谁看呐? 唐纵能找来傅默宁,纯属巧合,唐大都督原先并不知道傅默宁能对了沈约的胃口,因为唐大都督本身并不喜欢这种女人。 中军大都督唐纵原先有过一任妻子,那位妻子出自榆林大家,是个大家闺秀,但这位闺秀对自己的夫婿很是冷漠,她不爱唐纵,她只钟爱舞刀弄枪,尤其是爱赛马。 新婚的时候,唐大都督想着新婚燕尔,还是宠爱对方一回,两人去马场赛马,结果他的妻子险些赢了他。 对于此事,唐纵想起来就心有余悸,他唐纵的一世威名,险些就栽在这个女人手上了。大半年之后,他的妻子有了身孕,其实唐纵心里是很高兴的,他唐纵有后了啊,不管是男是女,总之是他唐纵的孩子,那就不能亏待。 于是唐大都督开始奉献热情,开始夜夜归家,他不为别的,就为了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 等到孩子五个月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在家里呆不住了,说闷,非要去马场骑马散心,唐纵拗不过,只得随行。 唐纵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骑马,唐纵也骑马在边上跟着,她射箭,唐纵让人给她举着靶子,她要做什么活动,唐大都督都一心一意在旁边爱护着,生怕他的女人伤了身体。 怀孕的女人有一种特别侬艳的气色,唐大都督心想,这女子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等她生了孩子,以后再跟她生一个,多生几个,她当了母亲,以后也就安分了。 唐纵正沉浸在自己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构想里,一个眨眼,那女人就骑马跑了。唐大都督回神,召唤士兵,“追!” 他的妻子名叫吴月柔,再没有比这更温柔的名字,尽管吴月柔对唐纵一点都不温柔。等唐纵上马追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吴月柔想踏过榆林防区,她直奔蒙古而去。 守边的戍军已经拉开.箭.弩,那女人穿一件肉桂色的披风,她骑马的时候,披风随风渐起,像极了那天夕阳下的红云。 箭.矢飞出去,吴月柔背后中箭,唐大都督想喊一声,“活捉她”,但已经晚了。吴月柔不行了,她从马上坠落,怀着他的孩子。 唐纵根本没搞明白吴月柔突发奇想来这一出是想弄甚么,她想骑马射箭都可以,但她为什么要穿越大明戍军的防区往蒙古那边跑。 吴月柔死了,没留下什么遗言,也没说一句半句多余的话,等唐纵抱起她的时候,她刚刚成了一具尸体。唐大都督怒了,这个女人,到死的时候都没正眼瞧他。 唐纵埋了吴月柔,他一直当她不懂事,他以为她不知道那里是榆林防区,不知道那里埋着重兵,随时准备抵抗蒙古人偷袭。 唐大都督的第一个妻子没了,第一个孩子也没了。后头有人将榆林的另一户贵胄家的姑娘塞给唐纵,希望得到唐家的垂青。 唐纵收拾了心情,准备去迎接新一段婚姻,谁知道才刚刚见面,那姑娘就问她:“大都督听戏吗?” “听戏?” 唐纵摇头,“我不听戏。” 那姑娘说:“我有一出戏想说给大都督听,不知大都督有没有耐性听上一听。” 唐纵心想,女人就是花样多,唐大都督弯腰在椅子上坐了,“姑娘请说。” “过去陕西有个大户,大户姓吴,他家里有个貌美的姑娘,那姑娘十三岁上就会骑马射箭,后头在十五岁的时候还射杀了一个蒙古人。那姑娘觉得自己勇猛无敌,从此以后她便时时偷袭蒙古人,用箭射杀之。” 唐纵抿着嘴微笑,心里冷哼,杀一个是运气,还真当自己能杀一双? “一年之后,那姑娘遇见了一群蒙古人,她口袋里的箭矢不够用,正想着如何脱身,结果遇上了那小撮蒙古人的头头,那撮蒙古人的头头是个英俊的年轻将领,他放了她。” 唐纵翘着腿,开始低头磨指甲,姑娘道:“大都督莫急,我的故事不长,快说完了。” 唐纵给了个假笑,“嗯,卞娘子继续。” 姓卞的姑娘继续说:“后头一来二往,这两人有了感情,但天有不测风云,吴家被陕西的另一家大户瞧中了,吴家的姑娘也去当了那家大户的长媳。” 唐纵的脸色渐沉,他还没说话,那卞娘子却站起来,她指着唐纵,“都是你,若不是你,月柔就不会死,她早就和脱脱双宿双飞了!” 卞家的姑娘原与吴月柔是旧相识,她觉得是唐纵横刀夺爱,毁了吴月柔和脱脱的幸福。 “哼”,唐纵冷笑,“不与尔等妇孺一般见识。” 果真是一出好戏,唐纵扭头就走了,唐大都督心想,女人真是宠不得、惯不得,对她们三分好颜色,她们便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脱脱”,一个蒙古人,唐大都督当天晚上就去将那个藏在榆林城里的蒙古小将军揪了出来,他让人给那个卞娘子传信,说是请她看戏。 卞娘子以为是去戏台,还专程打扮了一番,穿了桃红的绣鞋,淡紫色的锦缎衣裳,她一到现场,便瞧见唐纵令人将脱脱从城楼上丢了下去,脱脱活活被摔死。 卞娘子昏了,昏在了榆林城门下,唐纵冷看了她一眼,扭头走了。 从此榆林再也没有大户人家的小姐肯和唐纵接触,不管官媒、私媒说破了嘴,唐家长媳这个位置,也没人肯做了。 那一年,嘉靖十年,唐纵正满三十岁。 唐纵总之是一不做二不休,他令人将吴月柔的尸体掘出来,又令仵作开腔剖腹,他将他的孩子取出来,是个女孩子,唐纵单独埋葬了他的女儿,他给她起名,佩玖。 《诗经》有云,‘彼留之子,贻我佩玖’,唐大都督的长女唐佩玖被埋在唐家在榆林的桃林里,那正是个桃花盛开的时节。 至于吴月柔的尸体,原本唐纵提着鞭子,想鞭尸三百,然后暴晒,等她自己的尸骨被烈日晒成油,再化成灰烬。 因为爱过,所以恨。 后头就有了沈约听来的传说,唐纵的妻子死了多年,他没去她坟前看过一眼,果真寡情。 唐纵总之不是个多情人,傅默宁自榆林远道而来,她从没肖想过唐纵,唐家的长子嫡孙,延绥总兵官、中军大都督,她也肖想不起。 傅默宁从榆林那个小地方出来,她也没想过她能遇见沈约,这个和陕西汉子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男人,她觉得沈约身上有种别样风情。 沈约侧着头想吐,傅默宁先拿痰盂,又拧帕子给他,傅默宁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咱们的沈大人仰起头,看着她,“我能闻闻你的头发吗?” 傅默宁虽然沉默坚毅,但这一刻,她心仪的男人说想吻她的头发,女孩子抿了抿嘴唇,将发尖握住,凑到沈约跟前,“给你。” 沈约在傅默宁发间轻轻嗅了一下,傅默宁的头发很干净,也没有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花香发油味道,沈约点点头,“可以了,多谢。” 唐纵是不知道他的妹婿和他的远房表妹在屋子里做甚么,他不在意,他根本也不想管。等他想起自己还有点事儿没办的时候,他就上街了。 唐纵的府邸、霍韬的府邸,都在北京城最显贵的大街上,其实崔氏的香料铺子,也在这附近,等唐纵出门拐个弯儿,他就瞧见了崔蓬的白衣。 “自是白衣卿相。” 不知怎么的,唐纵一见到崔蓬的那身白衣裳,他就念出了这句话,其实谁都知道唐大都督不是个爱念诗的人。 “蓬蓬,你在作甚?” 唐纵冷不丁站在崔蓬身后,女人吓一跳,她转过身来,“唐大都督大驾光临,敝店蓬荜生辉。” 崔蓬讲了句客气话之后就叫夏生出来招呼客人,她自己往庭院里头走,“诶,本督难得来一回,蓬蓬不打算带本督欣赏欣赏你们朝鲜崔氏的好风景?” 唐纵上来就是一顶大帽子,他也不论私交了,开口就是你们朝鲜崔氏。崔蓬定了心情,“大都督里面请。” 崔家的宅子别说比不过镇国公霍家的后院,比不过唐家榆林的园林,就是连唐纵在京城里的宅子都比不过,里头除了两栋小楼,另有道人工掘的沟渠,再有一堵灰墙和一条三尺宽的小桥,实在无甚么可看。 单薄的风景一眼就到边,唐纵假惺惺的四处欣赏,崔蓬道:“大都督远来是客,不如上楼喝杯茶吧。” “好好,本督正有此意。” 崔蓬领唐纵上楼,甫一上楼,唐纵就开始留心里头的用具和装饰,他一直怀疑崔蓬是个女人,他不止怀疑崔蓬是个女人,他还怀疑崔礼也是个女人。 若这朝鲜崔氏的两位公子都是女人,那真就精彩了,唐纵的眼珠子四周看,他也不嫌自己露不露痕迹,唐大都督简直想直接问:“你们崔家两个女人到我们大明朝来做什么,当间谍吗?” 崔蓬亲自给唐纵泡茶,唐纵朝内间看,他看见一件轻纱,唐大都督绝对不会看错,论百步穿杨的本事,军中能做到的人不多也不少,但这种极端考究眼力的事情,绝对要算上他唐纵一个。 “大都督爱喝什么茶?” 崔蓬转身的功夫,唐纵已经进了内间,他从一个木箱里勾出一件桃红色的薄纱,等崔蓬端着茶站在门口的时候,唐纵已经掀开了箱子,里头满满一箱子女人衣裳。 唐大都督笑得怪异,“哟,也怪本督粗心,竟然不知道蓬蓬竟然在京城里养了女人啊,蓬蓬怎么不领出来让本督瞧瞧?本督别的不说,对付女人还是很有经验的,本督可以帮蓬蓬瞧瞧,看看这女人是想骗蓬蓬的钱还是想骗蓬蓬的色。” “不劳大都督费心。”崔蓬一杯滚烫茶水直接往唐纵手上泼过去。 唐纵脚下一动,扭了崔蓬的手,“本督不怕烫,但本督怕冷,这热茶始终都要凉,蓬蓬可别冻着了,已经过了中秋,天气可要凉了。” 两人手掌捏在一处,崔蓬将茶杯往空中一抛,她抓住唐纵的手腕就往地上摔,唐纵身子一侧,长臂伸出去接住从高空着落的茶杯,嘴里还说:“蓬蓬这习惯不好,动辄就要摔东西,这尽是女人爱干的事。” 唐纵一只手接住茶杯,一只手果断扯了崔蓬手臂将她摔倒在床,崔蓬还没起来,唐纵就一条长腿跨在床上,唐大都督端着杯子,“明明是雌的,偏偏装男人,我今天非要看看你们弄甚么鬼。” 崔蓬一条腿往唐纵.胯.下扫,唐纵跳开,“老子这几年就没见过你这么野的女人。” 唐纵手中茶盏还有半杯水,他往崔蓬身上泼,崔蓬抬臂膀往唐纵脖颈攻击,唐纵将那茶杯子用脚尖一挑,茶杯落在床上,他两手腾空,捉了崔蓬手臂,再次将她往床上一压,“老子看你这婆娘,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崔蓬又要去扫唐纵下身,唐大都督用手臂扼住她脖颈,“说,到我大明朝来有甚么企图?” 崔蓬被抑制了呼吸,她摸到身下的茶盏子,想往唐纵头上砸,殊不知唐纵将她的手狠狠一撇,“这茶本督不爱喝,味儿太重,本督也不喜欢你们朝鲜女人,一股高丽棒子味。” 逐渐冷却的茶水泼在崔蓬身上,也湿了她的衣裳,唐纵按住她脖子,口中说:“怎么连个胸都没有,你是女人吗?” 崔蓬的面色已经由红变白,再变成了青紫,唐纵一手扯开床上女人的交领白袍,“老子就不信邪,难道你不是个女人,你要不是个女人,老子的名字今天就倒过来写。” 崔蓬当然是个女人,所以唐大都督的名字也不必倒过来写。崔蓬白袍里头是厚厚的白布条,白布紧紧缠着女人的胸,那布条似某些地方裹小脚的女人一样,它将女人的胸束缚到没有,甚至压平。 “他妈的,你不疼吗?” 唐纵咧嘴,他戳了戳崔蓬的胸,“女人挺胸天经地义,你他.妈.的裹这么紧,你不疼吗?”唐大都督自己痛快了,他就是要求证崔蓬和崔礼是不是女人,他痛快了,这才肯去看崔蓬的脸,并且瞧见这个女人眼角有了一滴泪。 “妈的,你哭甚么,老子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和你那哥哥就算都是女人也无所谓,老子又不会去找皇帝告你们的状,你哭甚么!” 唐纵求证了自己的怀疑,于是他松开崔蓬,还说:“别哭了,哭得老子心里烦,老子可不会对你怜香惜玉,看见女人哭,老子就只想一巴掌呼过去。” 崔蓬从床上坐起来,阖上自己的衣服,“见也见了,大都督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大都督这就请回吧。” 崔蓬开始逐客,唐纵也觉得无话可说,便大步往外头走,崔蓬站在窗户边上,静悄悄望着窗外。 “欸,你不会咬舌自尽吧?” 唐纵本已下了楼,忽然又扭头回来了,他方才觉得崔蓬的表情不是很对劲,等唐大都督上楼的时候,见到崔蓬将散落在地上的女装一件一件收拾起来,有落了灰的,她拍了拍,有弄乱的,她又仔细折好,装进箱子里。 崔蓬收拾这些衣裳的表情就像在对待爱侣,唐纵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有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他将女人手臂一拉,“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是不是遭到了哪个男人的侵犯,你告诉老子,老子喊人去踏平他全家。” 唐纵觉得自己一番好意,崔蓬却连头都没回,她将衣裳一件件叠好,然后阖上了箱子。 女人继续望着窗外,唐纵心道,自己惹祸了?自己揭穿了她的秘密,她就活不下去了? “你该不是想老子给你抵命吧?” 唐纵最烦某些女人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他正焦躁,外头就传来笑声,“谁要给谁抵命?” 48.愿不愿意 来人是舒芬,舒芬笑嘻嘻的, 他每日里都很愉快, 霍韬叫他来看看崔蓬的生意, 说甚么外国友人,能帮就帮。 霍韬与这个崔蓬之间也有点甚么猫腻,舒芬早就觉察出来了,他是慢人一拍, 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尤其是他与霍韬相识多年, 他才没见过霍韬对人有这么友好的时候。 舒芬一上来, 就瞧见唐纵的脸, 他没想过能在这里见到唐纵, 舒芬扭头就想跑,唐纵说:“跑啊,跑到哪里去?” 舒芬于是上楼来, 舔着脸笑,“真是稀客, 难得见到唐大都督,真是稀客!” 唐纵本身都觉得崔蓬和崔礼装女人是为了到大明朝避难,两个女人出逃朝鲜避难也是情有可原的,或许是她们在朝鲜过不下去了, 才不远万里来了北京城。 这个解释本来也是通顺的, 无奈唐纵一见到舒芬, 想法立刻就变了, 他开始怀疑舒芬与崔蓬之间有甚么不可说的秘密。 舒芬自小就不是唐纵的对手,他体力不如唐纵充沛,思维也不如唐纵狡黠,等唐纵埋在他耳边,说一句:“她是个女人”的时候,舒芬的嘴就合不拢了。 舒修编低着头,然后开始跺脚,“难怪!我说呢,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这么上心,难怪......” “谁?” 舒芬仰头,“没谁,哎呀,还有这种事?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舒芬小心眼的掩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唐大都督勾着头,他开始摸他的小银刀,舒芬道:“你这么聪明,你从小就比我聪明,你自己想吧,我不知道,甚么都不知道。” 说着,舒芬一扭头就跑了,唐纵在楼梯口站着,崔蓬从内间出来,“唐大都督还有事?” 唐纵觉得这个女人情绪修复得很快,她刚刚还一副受了刺激的样子,片刻就归于正常了。唐纵说:“我冒犯了你,如果你......” 崔蓬看了唐纵一眼,用一种不想深究的眼神,唐纵等着她开口提要求,例如金银珠宝,结果这女人甚么都没说,转身在软塌上坐了,又开始若无其事地烧水煮茶。 唐纵不太明白这崔氏女人到底是在搞甚么名堂,他有点好奇了,但唐大都督还没意识到,像他这么对一个女人好奇其实很危险,正如他当年弄不懂吴月柔勇闯边界线是在搞甚么名堂一样。 等他真正去探究之后,有人死,没有人生。 唐纵在崔氏香料铺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不仅崔蓬自己看出来了,连崔礼都看出来了。崔蓬行伍出身,周围的平民百姓和受过训练的兵士们的走路姿势,她一眼就能分辨。而崔礼说到底还是个读书人,论起兵家事情来免不了有纸上谈兵之嫌。 唐纵扒开了崔蓬的衣裳,唐纵还怀疑崔礼是个女人,崔蓬没同崔礼说,崔礼本身就已经不健全,她怕在崔礼的伤口上再撒一层盐,雪上加霜。 傅默宁从榆林出来的任务是看管好唐三小姐,然而久而久之,她成了沈约的贴身护卫。然则沈大人并无人身危险,不需要这么个大姑娘跟着做护卫。 等傅默宁被锦衣卫秘密逮捕的时候,霍韬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因为逮捕行动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锦衣卫百户费庭兰在他和张千山的眼皮子底下将傅默宁抓走了,张千山曾经高举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权杖,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费庭兰,更是一眼就瞧出来了他们在秘密抓人。 张千山很久没出门,自他的妹妹张皇后过世。而嘉靖皇帝连个仪式都没举办,别说追封谥号风光大葬,就连张皇后的死讯都没几个人知道,前些日子还有人问他:“张娘娘最近可好?” 想起来就一肚子气,或许更准确点,那不是受气,是屈辱。 张千山在家中偷偷请四个法师给张皇后唱经超度,又请了四个道士过来看穴,他在北京城郊偷偷给张皇后埋了个衣冠冢。 张千山在嘉靖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偷偷给自己妹妹办了一场完整的法事。待他洁面剃须又重新出门的时候,便与霍韬一起看了一场好戏。 霍韬见了傅默宁,说:“看着面熟。” 张千山在锦衣卫掌权数年,他看谁都能迅速辨认出来,不仅锦衣卫的南北镇抚司镇抚使,他连下头的千户百户们全部都认识,包括新进来的,张千山每一张脸都认识。 百户长费庭兰要抓人,张千山故意走上前去,“庭兰,做甚呢?” 费庭兰正在打傅默宁的埋伏,他无心应付张千山,过去的顶上头头,如今京营的金吾将军。费庭兰不是个念旧情的,本来张千山在位的时候和他也没多少旧情。不过费庭兰在锦衣卫干事十几年,风水轮流转这种事情他还是懂的,这刻见了张千山,他也不想把事情做绝,趁着两人打个照面的间隙,他往张千山袖中塞了一张手绢。 丝绢上是一个女人的画像,张千山展开手绢,霍韬一眼就瞧出来锦衣卫秘密逮捕的人是谁——嘉靖十年出逃的游击将军戚英姿。 是的,正是戚英姿。费庭兰没见过曾经的戚英姿,更认不出来现在的朝鲜崔氏三公子,他照着画卷按图索骥,逮错了人。 张千山瞧着那画像,说:“这谁,我怎么没见过,这谁啊?” 张千山的记性好的很,他根本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么个女人,穿着戎装,神情严肃。张千山道:“马鸣衡这帮人又在搞甚么鬼?” 霍韬看一眼心里就有数了,费百户这是错把李鬼当李逵,抓错人了。 傅默宁别说长得和当年的戚英姿有三分相像,关键她的打扮也很接近戚英姿,这就有了六分像,再加上她梳这么个发型,更是不得了,完全成了戚英姿的一个仿制品。 霍国公爷道:“那女子是唐大都督的人,怕是弄错了。” “唐大都督的人?” 张千山最近受了打击和压迫,全身都不对劲,这回霍韬提醒他,他便打算卖唐纵一个人情,人情嘛,有来有还,将来只怕唐纵要还给他一个更大的人情。 “国公爷,我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张千山急吼吼想去给唐纵通风报信,霍韬笑一笑,“张大人慢走。” 张千山走唐纵家的后门往唐宅里蹿,霍韬等他进了门,自己也回头往大街那边走,霍韬留了个心眼,他先回了自己家,才出门往崔氏的香料铺子里去。 “有栀子花和肉豆蔻吗,给我各来一两,”霍韬进了门,见夏生在看店,夏生道:“两位公子最近都休息不好,在楼上补觉呢。” 夏生去端茶,霍国公爷上了崔蓬的小楼,女人并未睡觉,她似乎在看甚么书。“阿姿”,崔蓬猛地回头,瞧见是霍韬,笑了一笑,说:“怎么有空来了?” 霍韬睃她,用一种好笑的眼神,“听你这话,倒像是我怠慢了你,你又不是我养的外室,哪里还能一心一意等着我来。” “咳”,崔蓬给他端上瓜果点心,说:“唐纵来了一次,他知道我是女人了。” “嗯。”霍韬没有太大的反应,他说:“迟早的事,唐纵又不是个瞎子,我打赌他睡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男人都多。” “嗤嗤”,崔蓬低声笑起来,“我见过的男人肯定也比你养着的外室多,想当年我在宁波卫,我领着多少兵,你当我是......” 夏生的柑橘茶端上来,霍韬往茶里添了一勺糖,他递给崔蓬,“试试。” 女人低头笑,“多谢。” 夏生下楼看店,霍国公爷说:“锦衣卫在秘密搜捕你,他们找人画了你的像,估计是贝兆楹或者是马世远的手笔,马鸣衡肯定是要维护他兄弟的。” 崔蓬本要喝茶,这会子她喝不下去了,“那该如何?” 霍韬叹口气,“嘉靖三年的时候,少年皇帝就开始信道,他从江西找了个名道邵元节出来,说是要拜师。其实皇帝也不是要拜师祈福,他就是想求子,你也知道,康嫔丢了个孩子,在嘉靖十二年。去年十月里,皇帝又有了第二个儿子。” 崔蓬一只手撑着头,“他以后还会有更多孩子的。” 霍韬看着她,说:“邵天师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好,皇帝现在不肯信任嫔妃,他在民间征讨民妇进宫替他养孩子。” 崔蓬嘴唇抿起来,“你是叫我不要去找湘灵?” 霍韬说:“我是怕你和白湘灵互相连累,白湘灵的性格急躁冲动,你觉得她能帮你甚么?”崔蓬不肯说话,霍国公爷伸手去拉她的袖子,“我有更好的办法,你要不要听。” 霍韬说话一截一截的,崔蓬发现自己也开始一惊一乍,她咳一咳,“许你说话。” “臣遵旨。” 霍韬放低了声音,他在崔蓬身边耳语几句,崔蓬边听边点头,末了,崔蓬道:“恐怕唐纵以后要找我们秋后算账。”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先铲除贝兆楹,运气好的话,能将马家一锅端了。” 崔蓬睃他,“我怎么觉得你就等着这一天呢。” 霍国公爷阖上茶盖子,他仰头道:“生生死死,不死不生,马家这几个行尸走肉这些年也该活够了。” 话说张千山进了唐家的后院,唐大都督正在喂鱼,现在无战事,他闲得慌,正有点手痒,见张千山来了,便招呼客人坐下,使人看茶。 “唐大都督的茶鄙人就不敢喝了,鄙人来这里只有一桩事,就是告诉大都督,您家里的小娘子被锦衣卫捉走了。” 张千山直来直往,他将手绢拿出来,“人是锦衣卫带走的,他们按着这幅画像索人。” 唐纵原本以为是唐玉蝶又偷偷起灶台炼丹,惹来锦衣卫,他瞧一眼手绢,心跳慢下来,不是唐玉蝶。 唐大都督看手绢第二眼,就想傅默宁那丫头是怎么回事,来了北京城还没两个月,怎么惹上锦衣卫了。 唐大都督看手绢第三眼,他脑子就转明白了,锦衣卫是马鸣衡捏在手里的,马鸣衡为谁做事,除了皇帝陛下,再就是他的姊妹兄弟。 马鸣衡捉的谁,抛开皇帝的仇人,那就只有他自己的仇人和他兄弟姊妹的仇人了。 唐大都督指着手绢,“这是谁,是不是那个五品游击将军?” “五品游击将军?”张千山的脑子转得绝不慢,他也很快跟上节奏,“想来就是了,这应该是马世远要找的人,他借了锦衣卫的手,公器私用。” 唐纵瞧着池塘里的锦鲤,问一句:“那五品将军叫甚么来着?” 张千山脑中的信息一旦拼揍起来,迅速建成体系,解说起来源源不绝:“回大都督,宁波卫的女将军叫戚英姿,游击将军,从五品。嘉靖十年四月的时候,宁波府戍军活捉了海盗赖苞,赖苞在浙江沿海欺压百姓,祸患深久,当年三月,浙江巡抚就是因为打击海盗不力,被首辅张孚敬召回。 嘉靖十年五月,大都督的妹婿沈约沈大人奉兵部调令,同从四品骑都尉马世远一起奔赴浙江沿海,是为督战。而马世远在获封从四品骑都尉之前,只是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小小统领。” 张千山打压起马家的人来也是不遗余力,他恨马家的人,马家的男人和女人,他都恨。 张千山的恨与霍韬的讨厌还不相同,霍韬是因为马鸣衡的举报被嘉靖帝杖责了一顿。而张家的基业都差点被马蓉那婆娘击垮了,包括张皇后的死,马蓉要负上主要直接责任。张千山怎么不恨。 张千山继续说:“当年四月,游击将军贝兆楹和游击将军戚英姿共同活捉赖苞,但因为浙江镇守太监薛国义的提拔,还有马世远向北京兵部写的举荐信,游击将军贝兆楹升为参将,同为游击将军的戚英姿则甚么都没捞到。” 说到这里,张千山就不说了。唐纵将一把鱼食撒入池塘,“继续说。” “嘉靖十年,五月,沈约沈大人病了一场,原因不明,好像是因为马世远与贝兆楹经常带着沈大人去妓院花楼,导致沈大人染病......”张千山瞧唐纵的脸色,见唐纵没甚么反应,只是拿他的小银刀锉指甲,便继续道:“沈大人大约是病了二十三四天,这些日子游击将军戚英姿衣不解带地照顾,据说,这位游击将军是看上沈大人了。” 唐大都督轻轻一哼,“嗯。” 张千山清清嗓子,“在沈大人病愈之后,也就是他发病之后的第二十五天,沈大人又去了宁波府最大的妓院烟波楼,那回女游击将军戚英姿也跟着去了。里头具体发生甚么并不清楚,属下知道的是,女游击将军戚英姿那天就被南京都察院的人用不明手段带回了南都。” “不明手段?” 唐纵发笑,“就是今天那种不明手段?” 唐纵指的是费庭兰用秘药熏了傅默宁的下作手段,张千山只好赔笑,“估计是的。总之那天戚英姿就从宁波卫所失踪了,大概在半个月之后,镇国公霍韬去南京都察院要人,但是无功而返。” “霍韬?”唐纵问:“霍韬去南京做甚么,去找美人,就是去找那个白娘娘?” 张千山道:“据我所知,白湘灵和方婳在进宫前原应是不认识,她们都是霍国公爷自己寻回来的。但至于白湘灵白夫人和那个女将军戚英姿,她们有可能是认识的。这个不确定,因为戚英姿失踪之后,白湘灵就进宫了,中间时间太紧,没办法查清。” 唐大都督收了他的小银刀,双手拍了拍,“也就是说,镇国公霍韬曾经不知道因为甚么原因,搭救过戚英姿?” 张千山点头,“可以这么说。” “也就是说,沈约和戚英姿有一腿?” 曾经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笑了,张千山笑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我离开锦衣卫太久,大都督要是想知道这个,那恐怕要去找沈大人来问上一问了。”似是怕唐纵不上心一般,张千山又添了一句:“不找沈大人也可以,大都督找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鸣衡来问也是一样的,他与马世远马指挥佥事一脉同生,肯定甚么都是知道的。” 霍韬想着借助唐纵的力量把马世远兄弟给除了,张千山也怀着同一个目的。张千山不止想把马世远兄弟除了,他还想把宫里的那个女人康嫔马蓉给一道除了,帮他的妹妹张皇后报仇。 而这一套计划下来,都得唐纵愿意。 是啊,只有中军大都督唐纵愿意,霍国公爷和张千山的计划才算是有效,也只有唐纵愿意,才有后来将马家斩草除根的可能性。 至于唐纵愿不愿意,那就要看唐大都督的心情了。 唐纵当然不是个愚笨的人,甚至他从小到大,他就很少见过比他还机敏的人。唐纵听了张千山的汇报,别的感触暂且不说,他忽然发现张千山是个很有用的人,至少张千山的记忆力和思维能力是一流的。 唐大都督心想,愚笨的人何其多,怎么这种聪明人反而被调去京营那种素餐尸位的地方混日子?想到此处,唐大都督就有点遗憾,聪明的人就该呆在好的地方办聪明事。至于那种蠢点的人就该滚去远点的地方干蠢事,例如云南或者四川,他们就该去和安南部落的族长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打招呼。 张千山的帕子留在了唐家后院的石桌上,唐大都督摊开帕子,冲着画中人喊一声:“你好呀,戚英姿。” 49.没有来生 傅默宁被带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北镇抚司掌管刑狱、拷问, 当傅默宁从昏睡中醒来之后, 就瞧见一个男人坐在她对面, 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他说:“久违了,戚将军。” 这人正是现在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鸣衡,马鸣衡穿正三品的紫袍, 他锦衣上绣飞鱼, 飞鱼类蟒, 那鱼面相凶恶、张牙舞爪。傅默宁抿着嘴, 她说:“你们抓我做甚么?” 霍韬向来觉得马鸣衡智商不高, 事实证明, 马鸣衡的智商确实不高。好比现在,马指挥使也不想想,戚英姿当年就已经二十出头, 六年过去,戚英姿现在应该是个甚么年纪。 而眼前的傅默宁, 明显还是个少女,尽管她皮肤不太白皙,但她脸上的青春无一不诉说着她还年轻,她不是戚英姿, 而戚英姿也不可能是她。 马鸣衡的脑子显然还是太简单了点, 他一鞭子朝傅默宁脸上抽过去, 其实他该想想, 打哪里都不能打脸,若是打坏了一张脸,简直叫做死无对证。 马鸣衡脑子不对路,手脚倒是很协调,他一鞭子抽得又准又狠,傅默宁的右脸颊到嘴角瞬间出来一道血痕,在马指挥使要抽打第二鞭子的时候,暗室的门就开了。 “谁他妈的......”马指挥使的咒骂还没到结尾,他就瞧见了中军大都督唐纵。 回溯起锦衣卫的历史,太.祖时期,太.祖皇帝改仪鸾司为锦衣卫,而锦衣卫又归大都督府所辖,在大都督蓝玉伏法之后,才有了大都督府的拆分。原先的大都督府分开为中、前、后、左、右五军都督府,真要算起来,五军都督府还辖制着锦衣卫指挥使和他的南北镇抚司。 “中......中都督?” 马鸣衡其实骨子里还是那个出身小门小户的人,他见到唐纵的恐惧感就跟当年他当百户时见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张千山的感觉是一样的,先是害怕,再是愤恨。 那几年张千山是头头,而张千山的妹妹是皇后娘娘,马鸣衡除了害怕,他还嫉恨。他又嫉又妒又恨,那种蚀骨钻心的嫉恨,等到他的姊妹康嫔产下嘉靖王朝的第一个皇子,再到张皇后被废、张千山被调走,马鸣衡才感觉稍微好受点,他才感觉自己没有那么低贱。 可今日一见到唐纵,马鸣衡那种蚀心的感觉又来了。他开始害怕,马鸣衡也很讨厌自己这样害怕唐纵,就跟阴沟里的老鼠见了猫一样。 他畏惧中军大都督的威严,他害怕唐大都督的手腕。当然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前途,他到锦衣卫指挥使这一步就做到头了。他根本不可能成为超一品的大都督,他永远也不可能如唐纵一样,手握重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尽管马鸣衡心里害怕,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也不可能妥协。于是马指挥使硬着头皮和唐大都督生犟,“唐大都督真是稀客,不知咱们北镇抚司怎么把唐大都督招来了?” 唐纵没有说话,他看了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陆燃一眼,陆燃上前去把傅默宁放了,这中间只有一个眼神。中都督唐纵看陆燃的一个眼神。而这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马鸣衡一眼。 马鸣衡被忽视了,被忽视得在明显不过。他觉得可以放人,但好歹唐纵要跟自己打个招呼。包括陆燃,陆燃怎么就能听唐纵的,问都不问自己一声呢? 马鸣衡的心情从强装硬气变成了一个哀怨小媳妇心态,他的眼珠子盯着陆燃,而北镇抚司镇抚使陆燃给了他一个背影,放了傅默宁。 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既然有南北镇抚司就有镇抚使,南镇抚司的镇抚使范游是福建范家的人,范游的父亲范知章还给正德皇帝游江南时造过船。范家在福建树大根深,财雄势厚,惹不起。 再说北镇抚司镇抚使陆燃,他有一兄弟陆炳是禁军,整天在皇宫里和皇帝在一处,守卫皇帝安全,陆燃陆炳兄弟俩都不是省油的灯,也惹不起。 马鸣衡在唐纵手里受了侮辱,他本想找个软柿子捏一捏,可惜南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都捏不动,他便想拿奉命捉人的百户费庭兰出气,但马鸣衡的这口气还没出,嘉靖帝已经要召他进宫了。 嘉靖帝召见了唐纵、陆燃和费庭兰,起因是唐纵检举锦衣卫百户费庭兰持凶抓人。费庭兰在嘉靖朝为官十多年,对嘉靖帝不说十分了解,也是八分了解,他立即就撇清了自己,说自己没有伤害傅默宁。 等问题都指向锦衣卫指挥使马鸣衡的时候,嘉靖帝心里就明白了,感情这是唐纵对马鸣衡不满意,拐了个圈子来告状。 嘉靖帝顾及马鸣衡的面子,马鸣衡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觉得康嫔是个懂事识大体的人,他们的兄长马世远也是个能干的人,他便提拔了马鸣衡。谁知道马鸣衡并不是一块翠玉,也并不是可以改石攻玉的对象,在调走张千山、让马鸣衡建功立业的日子里,嘉靖帝无数次听人说起马鸣衡闹过的笑话。 当然,马鸣衡闹过的笑话都是在诉说他自己的愚蠢,而这种愚蠢听在嘉靖帝的耳朵里,就不是那么有滋味了。 例如,前些日子有个朝贡使团来京,使团中有几个年轻女子,马指挥使硬将那几个女子从马车中拉下来,一一对照,说是缉凶。 再比如......嘉靖帝原本觉得好笑的事情,可稍微再多想那么一点点,他就觉得不好笑了。缉凶、女子,今日唐纵要说的也是缉凶、女子。 马鸣衡用一种谄媚的笑脸进来,他正要请安,嘉靖帝就问唐纵,“那女子呢,叫她进来给朕瞧瞧。” 傅默宁脸上敷了药,等她垂着眼珠子,微微仰起头的时候,嘉靖帝就瞧见她脸上的疤。年轻的皇帝看了直叹气,然后问马鸣衡:“是你做的?” “回皇上,属下......”马鸣衡原想为自己争辩几句,谁知嘉靖帝已经摆手,“出去吧。” 马指挥使虽然愚钝,但也知道兆头不好,他想着是不是该请康嫔为自己说几句话呢。 没过一刻钟,陆燃、费庭兰与那被误伤的女子傅默宁都出来了。马鸣衡在宫殿外头望着,心道:皇上和唐大都督在说些甚么呢,说甚么话题需要说这么久呢。 马鸣衡其实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此事和自己有关,既然和他有关,那马世远就跑不了。马指挥使在外头又站了一刻钟,一直没见唐纵出来,便自己寻康嫔说话去了。 唐纵在内殿里站着,嘉靖帝冲他笑,“坐。” “臣不敢。” 嘉靖帝指着椅子,中都督唐纵便在椅子上坐了。 九月末,京城已经风凉,嘉靖帝坐在榻上,道:“怎么回事,弯弯绕绕,马鸣衡究竟在搞甚么东西,一个二个神神秘秘的,究竟有什么事不能和朕直说。” 唐纵站起来,要仔细汇报,嘉靖帝指着椅子,“无妨,坐着说。” “嘉靖十年,宁波卫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一案有了变故,听说当年那位女将军受了冤枉,她没有和日本人通贡,马指挥使或许是受了其兄的指派,出来寻人。” 嘉靖帝肘部搁在小几上,他的手托住下颌,这回手指头动了动,问:“和杨宝儿说的是一回事?” “是一回事。” 年轻的皇帝换了个姿势,他将手伸出来,道:“你们要翻案?” “臣不敢。”唐纵又站起来。 这回嘉靖帝不叫他坐了,皇帝说:“甚么敢不敢,你们已经在这样做了。先是杨宝儿弹劾钟水斋,接着是你挑逗马鸣衡,你们不需要朕允许,你们自己都能把浙江沿海的浪翻起来。” “臣不敢。”唐纵心道,这又是撒甚么气,为了个马鸣衡,至于气成这样? 其实嘉靖帝不是气马鸣衡,马鸣衡不知深浅自然有之。但昨晚上恭奉夫人白湘灵跟他撒气了,昨天晚上嘉靖皇帝去看他的白娘娘,白湘灵根本就没理他。 嘉靖帝哄了两句,女人嘛,哄两句是情调,哄三句四句是宠爱,哄到第五句第六句的时候,皇帝陛下就有点不耐烦了。谁知道白湘灵冲他吼:“我跟你也腻烦了,你放我出宫去,我要和别人过。” 当时嘉靖帝就给了白湘灵一巴掌,白湘灵不喊了,嘉靖帝也不说话了。自嘉靖十年白湘灵入宫以来,嘉靖帝就没舍得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唐纵不知貌美的白娘娘有一眼是重瞳,但沈约知道,当沈约知道白湘灵进了宫,并且很得嘉靖帝宠爱的时候,沈大人还笑了。 沈大人的笑容很自嘲,至于他为何自嘲,原因是他当年在廷试的时候写了一手金错刀,皇帝不喜欢,说这是亡国字体也。 白湘灵生了一眼重瞳,而亡国之君李煜也是重瞳,既然嘉靖皇帝连李煜的重瞳都能包含过去,可他偏偏不能包容沈约模仿李煜的书法。这不可谓不是美人比甚么虚无飘渺的喜恶都重了。 沈约被金错刀搁置了,而白湘灵却因为她的一眼重瞳格外受喜爱。由此可见,君王的喜好漫无踪迹可寻,唯独可说,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太匆匆。沈约在短暂错愕之后,只好宽心,他心说,君王恩赐,是风是雨,为人臣子的,都受着吧。 唐纵将傅默宁还给沈约的时候,顺便带回来圣上的旨意,“你与翰林院学士杨宝儿先行宁波,皇上要弄清楚戚英姿的案子,任命书很快就下来。” 沈约与杨宝儿同去宁波府是嘉靖帝自己想出来的,他要搞清楚嘉靖十年秋天究竟是个甚么事情,究竟宁波府里藏着甚么怪事,为什么一个宁波府的五品将军就搅得整个南直隶都不安稳。 杨宝儿与沈约正好都是在嘉靖十年待过宁波,嘉靖十年的两个新科进士,一个第一名,一个第七名。嘉靖帝略微一想,就想起来了。他仰着头,“嗯,沈约,你的妹婿,就让他去吧,看看他能干个甚么大阵仗出来。” 唐纵告诉了沈约皇帝前半部分的意思,但还有后半部分他没有说。嘉靖帝后头还接了一句:“你也去,你不是闲着吗,你去把浙江的海盗收一收。” 50.今朝有你 沈约要去宁波, 沈大人与他的新婚妻子有短暂分离,沈大人心里舒了一口气,他的妻子唐三小姐也舒了一口气,她偷偷和小叔子沈醉说:“太好了, 你哥哥终于走了,我看见他那张脸都难受, 他走了,我简直能多吃一碗饭。” 沈醉没有多说话,他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他的嫂嫂亲了他。 那天唐玉蝶问,“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沈醉没有答应, 他不能答应, 也不可能答应, 她是他的亲嫂嫂啊。但唐玉蝶才不是甚么守规矩的人,她迅雷不及掩耳地就啄了沈醉的脸颊一下, 沈醉的脸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儿, 惹得唐玉蝶哈哈大笑。 沈醉去帮沈约收拾行礼, 唐家姑娘站在屋檐下,她在月色之中看傅默宁,“他走, 你不走?” 傅默宁其实很想跟着沈约, 但唐玉蝶不发话, 她不敢。因为傅默宁除了唐纵的话, 她只能听唐玉蝶的话, 沈约于她来说,不是主。 傅默宁垂着头,“大少爷没发话。” “那现在三小姐发话,你的姑奶奶发话,你的小姑奶奶叫你走,你赶紧走,跟着沈约,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唐玉蝶叉着腰,傅默宁心中简直涌起一阵狂喜,唐纵没发话,意思就是她不必跟去了。但这回唐三姑娘一搅和,彻底成全了她。 沈约书房里,沈醉问:“哥哥,还有甚么要收拾的?” 沈约从书架上拿下一套书来,《淳化秘阁法帖》,沈醉道:“我帮哥哥装起来吧。” 沈约看了他的弟弟一眼,说:“你用心读书,明年春天就是会试,你有甚么困难都写信给我,我会找人帮你的。” “嗯”,沈醉跟个小孩子一般,“哥哥,你出门不带嫂嫂吗?” 若不是沈约在家里要树立一家之主的形象,他简直想大笑,带着唐玉蝶,带着唐玉蝶作甚,带着唐玉蝶去将宁波的海水再翻个浪? 沈约咳一咳,“你安心读书,她不会打扰你的。” 这话说出来谁都不信,不止沈约不信,沈醉也不信。他差点就要告状,说唐玉蝶已经骚扰到他了,话到嘴边,成了:“哥哥,你还是带着嫂嫂出门吧,你们是夫妻,夫妻应当同心,你们......” 沈醉年纪轻,已经依稀有了沈约当年爱说教的形象,但他比沈约更心善。 外头唐玉蝶为了制造她和沈醉两人的单独空间,力求将傅默宁赶出门,此举又正巧暗暗贴合了傅默宁的心意。 沈约其实也考虑过究竟带不带傅默宁出门,但她是唐家的人,她又不是自己的人,自己带着她一个大姑娘四处走,名不正言不顺,容易惹人非议。 沈醉过去觉得唐玉蝶可爱,但他现在有点害怕这位唐三姑娘,他的嫂嫂时不时就来碰他一下,或者嘴上调戏他。沈醉觉得无处可躲,他说:“哥哥,你要不要带我出门?” 沈约扭头看他的幼弟,他笑,说:“你长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我怎么带你出门?再说了,你现在的紧要事情是读书,去浙江山迢路远,这一来一回当心耽误你来年三月会试。” 沈约纯属敷衍,他既不想带着沈醉,也不想带着唐玉蝶,或者连傅默宁最好都不要跟着,他只想赶紧去宁波,一个人,或者还有戚英姿。 这时候的沈约还不知道,若他知道自己离开之后,沈醉会和唐玉蝶两败俱伤,那么他会带唐玉蝶出门的。 如若不能,他也会带着沈醉出门,就算耽误了那甚么来年的进士科举考试。 内阁的任命书已经下来,而崔氏香料铺也来了位稀客,翰林大学士,杨宝儿。 夏生不认识杨宝儿,他将杨宝儿拦在门口,杨宝儿说:“我找戚姑娘,有劳这位小哥进去通传一下。” 夏生看了这位眼生的男人一眼,说:“你等着。” 阁楼上崔蓬正在和霍韬密会,霍韬说:“杨宝儿和沈约都是你的旧人,这回不知道是谁的意思,若是皇帝的意思,那你翻案就有希望了。若是唐纵的意思......” 崔蓬问道:“如何?” “若是唐纵的意思,那,”霍韬打个顿儿,“那唐大都督估计是想棒子捶鸳鸯了,你和你的沈大人等着劳燕分飞吧。” “哧”,崔蓬笑着摇头,“等他们出发之后,我也会跟着去宁波,崔礼不去。我们会对外宣布我染病,不能见人。我带冬生走,夏生留在家,你有事找夏生,他会传达给我的。” 霍韬睃她,“这么急着走,你急什么,急着会情郎啊?” 崔蓬不理他,只说:“你叫人看着沈醉和唐玉蝶,我老感觉他们两个要出事。” “你是沈醉的爹还是唐玉蝶的妈,人家沈大人和唐大都督都没开口,要你关心?”霍韬在一边笑。 崔蓬看楼下一眼,道:“感觉这回事很难说,我前些日子瞧见沈醉很憔悴,精神好像也很恍惚,我看了他一会儿,就看见唐玉蝶了。” “唐玉蝶在跟踪沈醉?” 崔蓬点头,“应该是的。总之这些小事都显示他们不太寻常,你看着吧,沈大人会记你的人情的。” 夏生上来喊人,崔蓬与霍韬对视一眼,镇国公说:“今天晚上有人无眠,你这里可真热闹。” 杨宝儿来找,崔蓬确实感到意外,她让夏生去泡茶,杨宝儿说:“不必麻烦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杨宝儿穿着青衫,用同色锦缎束发,月色悠悠,崔氏铺子外头又挂着灯笼,杨宝儿站在那里,崔蓬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个午后,她先单手抱白湘灵坐下,然后问这位青衫公子,“你是谁?” 都说往事如烟,但六年过去,若说往事隔得太远,其实也并未太远。好比此时,杨宝儿就说:“我还记得我第一回见你,你兴匆匆从外头进来,然后一只手就抱住了那个美貌的姑娘,我那时心想,你的力气可真大。” 崔蓬低着头笑,一手半捂着嘴,杨宝儿也笑,“谁知道你竟然是个将军,并且还是个很有威信的将军。我过去总觉得自己读过许多书,我也有许多本事,能指挥兵马,能跨过大江,后来去了宁波府之后,我才发现海洋一望无际,令人畏惧。” 崔蓬将茶递给杨宝儿,“天气凉了,你穿单薄了。” 杨宝儿低头,又听她说:“这次去宁波,多带冬裳,宁波的冬天,冷。” “嗯”,杨宝儿将茶杯子捏在手中,继续说:“我很久都没想明白你怎么得罪了南京都察院的人,我想你最多是和贝参将有些龃龉,但怎么会把南都的官员都给得罪了。” 崔蓬叹口气,她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我好像还是没想明白。” 杨宝儿低声笑,笑声过后,他就走了。一杯茶还搁在柜面上,没有动过。 青衫的男人转身走了,崔蓬又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才喊夏生,“桌上有水,擦一下桌子。” 长街对面不远处的望江楼里,唐大都督正站在三楼雅间,他原本只是想捉捉沈约的奸,谁知道来的人不是沈约,是杨宝儿。 唐大都督心道,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正要阖上窗户,却见崔氏香料铺子里头又出来个男人,以唐大都督能看准百步之外的杨树叶子的眼力来看,他看见了霍韬,镇国公霍韬。唐大都督当然没有看错,他也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唐大都督盯着那白衣女人的背影,冷哼一声:“水性杨花。” 崔蓬感觉自己背部被甚么蜇了一下,又像是凉风刮过,激得她起鸡皮疙瘩。 唐大都督又误会了,他先是误会崔礼和崔蓬都是女人,接着误会崔蓬是个高丽女人,等所有的线索都显示这个崔蓬就是叛逃大明的女将军戚英姿的时候,他又误会杨宝儿霍韬都和戚英姿有一腿。 唐大都督这么想,霍韬可不这么想,他说:“我看着这杨大人是找你忆旧来了,他是不是有甚么念着的人。” 崔蓬低头想了想,她觉得霍韬在这种事情上总是非常有道理,好像霍韬天生就是个通晓七情的人,旁人一旦有个甚么念想,他很快就觉察出来了。 霍国公爷说:“他这些年都和我不对付,我其实不记得我甚么时候得罪过他。” 崔礼从里头走出来,接一句:“或许得罪过,只是你忘了。或许你认为你没有得罪,人家却觉得你得罪了。” “好像很有道理。”霍国公爷准备要走,待他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崔蓬不知怎么受了点拨,或许是方才那一阵冷风吹过,她的感应也上了心头,她几乎与霍韬同时开口,“湘灵”,“白湘灵”。 “白湘灵是谁?”崔礼问。 霍韬看了崔蓬一眼,崔蓬说:“一个很美的女人。” 霍国公爷边笑边摇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这个杨大人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原来如此!” 杨宝儿思念白湘灵,但他无法思念,因他思念的人住在深宫里,他一年也见不得她一回。上次见她是甚么时候,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那时候是朝廷举行中祀,二月祭祀,祈雨。 老道邵元节出来画了几张鬼画符,口中神神叨叨,杨宝儿不信鬼神,但他得在翰林院学士的队伍中站着,看着这老道装神弄鬼,然后回去书写这位神仙的功绩。 明帝国的二月,许多地方干旱,于是邵天师开坛做法,嘉靖帝带着他的皇后和所有妃子们一起虔诚祭祀祈福,邵天师指着那个穿红裙的女子说:“你,出来祈雨。” 他指的人就是白湘灵,白湘灵可真美啊,她穿着火红的长裙,待她上台做祭祀的姿势的时候,天上就飘雨了。 二月的甘霖来了,细雨滴滴答答落下,落在高高的祈雨台上,落在白湘灵的身上,落在她那火红的长裙上。雨下大了,邵老道喊:“不要停,不要停!” 白湘灵不能停,邵老道不喊停,她就不能停,嘉靖皇帝不喊停,她也不能停。于是白湘灵一直跳,一直跳,杨宝儿也就这样看着她,看着他爱的姑娘,明明触目可及,却似远在云天水间。 雨越下越大,早有太监为皇帝和妃子们搬来明黄的毡布,皇帝要祈雨,可他连靴子都没沾湿。一品二品的官员们站累了,太监们便送来瓜果,那些内阁的老头子们站累了,皇帝则允许他们暂时退下去休息。 高台上只有白湘灵一个人在跳,她跳着邵元节要求的舞蹈,赤着双脚,旋转不停。杨宝儿真想去把那该死的邵老道给扯到高台上去,他的姑娘在一个人舞蹈,这个老道怎么不上去念经,他不是最会满嘴神鬼、念经驱魔吗? 一品二品的大官们很快就站累了,将近两个时辰后,三品四品的官员们也站累了,皇帝让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去长檐下休息。高台上只有白湘灵一个人在旋转,她不能停。 尽管她火红的裙摆已经被雨水晕染成了血红色,那鲜血一般的残红,就像杨宝儿当天心里滴下的血。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杨宝儿责怪霍韬,白湘灵本就是乡野间的姑娘,她不应该在深宫里,受到这样的折磨。 杨宝儿心疼白湘灵,他便更加责怪嘉靖帝,那个年轻的白皙的英俊帝王站在人群之中,他几乎都没有望过高台上的白湘灵一眼。 雨水浸泡了高台,白湘灵又没有穿鞋,杨宝儿也在雨中站着,他陪着她。五品的翰林学士杨宝儿淋着大雨,同时又担心他的姑娘随时会从高台上摔下来,白湘灵跳了六个时辰,从日出到日暮,但她没有摔下来。 一场漫天的瓢泼大雨过后,雨停了,天上似乎还倒挂着彩虹,邵元节刚刚睡醒,他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好像刚刚才想起来高台上的舞姬,尽管那人还是位娘娘。 “好了,今日祈雨初见成效,恭喜圣上窥见天光!” 邵老道尽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话,这种话杨宝儿完全听不懂,狗屁天光!他杨宝儿是状元郎,状元郎都听不懂的话,那也不知道朝中还有几个人听得懂。 总之老不死的邵神棍哄得少年皇帝很开心,白湘灵从高台上下来,年轻又英俊的嘉靖皇帝这才想起来去搀扶她,一个在雨中高坛旋转了一天的女人。 嘉靖皇帝去扶白湘灵,又惹来无数女人嫉妒,杨宝儿瞧过那一张张涂脂抹粉的脸,觉得那些女人全似恶鬼一般,好像能把这悠悠晴空都给吞噬了。 果然,恶鬼一张口,天空就暗了。 白湘灵赤着脚,她穿着她被雨浇透的红舞裙下来了,嘉靖皇帝赶紧给他心爱的白娘娘披上新的红装,但于事无补。白湘灵没有同他说话,也没有交流,她赤着一双脚,在潮湿阴暗的天色中,往自己的宫里去了。 嘉靖皇帝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哪有妃子敢对皇帝生气的,没有,肯定没有。 但杨宝儿知道白湘灵的心,她的心死了,肯定死了。被这场铺天盖地的神鬼祭祀弄了个魂飞魄丧。 这三年来,杨宝儿在每年二月和八月朝廷举行的中祀现场再也没见过嘉靖皇帝的白娘娘,他再也没见过那个脚腕上戴着金色织带、走起路来有铃铛轻轻响,问他:“你哭了?”的绝美姑娘。 杨宝儿想念白湘灵,他便想念过去的岁月,而谁还活在过去的岁月中,那就是戚英姿。 所以现在的翰林院大学士杨大人开口问夏生:“戚姑娘在吗?” 他念着过去的人,念着过去的事,他过不去了,他也觉得自己不必过去了。就这么念着,真好。 51.兴风作浪 杨宝儿念着过去的人和事, 其实沈约就是他过去的人,他们也将要一起去面对过去的事。 杨宝儿与沈约经由内河下漕河,先有北京下南京,再由南京转宁波, 两位故人乘同一艘船,回去他们仕途开始的地方。 沈约不知道杨宝儿是如何看他的, 别的先不说,至少他能肯定杨宝儿同他疏远了,当年那个一口一个沈兄、沈兄的年轻人杨宝儿是回不来了。 沈约自己也很疑惑, 他好像记不得自己在甚么时候得罪过他的这位同科,如今正主就在船头站着, 他想上前去问一问, 但杨宝儿好像察觉了他的动机, 扭头往船舱里去了。 沈约站在杨宝儿原先站的地方,只觉江水汤汤, 横无际涯。 若说杨宝儿对于霍韬的意见起源于白湘灵, 那么他对沈约的敌意则在乎于戚英姿了。原因是六年之前, 杨宝儿初到宁波府,他刚到宁波卫所的第一天就被刘若诚拉去断案,断的就是参将贝兆楹和日本人通贡的案子。 无奈当时杨宝儿势单力薄, 他手中也没有甚么权利, 于是在扣押了一船香料之后, 就将那伙日本人放了。杨宝儿犹记得, 当年那伙日本人可绝口未提戚英姿的名字, 反倒是刘若诚问他们和谁通商,是不是同贝兆楹,那个领头的还让刘若诚自己去查。 当日遇上这一桩以后,杨宝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下了,他也没有继续追踪那伙日本人的行程。杨宝儿心想,若是知道这件事会给戚英姿带来灭顶的灾难,他是如论如何也要越权管上一管的。 戚英姿漂流朝鲜平壤六年,杨宝儿很自责,他心道:若不是自己大意,将现成的人证物证都弄成了说不清的失证,那也轮不到参将贝兆楹一人自说自话,更不会教戚英姿平白受了这么多年苦。 杨宝儿疑心是沈约给贝兆楹通风报信了,他后头无数次想起刘若诚避讳沈约的样子,而自己还像个傻瓜一样一去就仔仔细细将事情跟沈约说了。等后头各项尘埃落定,他便开始怀疑是沈约告知了贝兆楹其中细节,才有了后头的戚英姿六年放逐。 杨宝儿自然知道沈约想见他,可门对门见了面又能说甚么呢,说当年的女将军戚英姿回来了,正指望他们二人为她翻案吗? 翰林大学士杨大人不想说这个,尤其是和旧友沈约。如今沈约代表兵部问询,而自己则代表翰林院参政,他们不能在问案之前就先有了结论,这同样对宁波卫所的一众人不公平,也包括那个参将贝兆楹。 十月是漕河北京段往北的最后一次行船,等到十一月,北京往上的漕河段全部都要冰封。若要解封,要到来年春天。于是沈约与杨宝儿的行船一走,崔家的船也悄然扬帆了,崔蓬带着冬生和春生,登上了那艘带领他们自朝鲜远航至大明的大船,春生去开船,过了小半个时辰,春生说:“公子,船坏了。” “能修吗?” 春生摇头,“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舵坏了,要专程订造一个,没十天半个月,做不出来。” 冬生机敏,夏生儒雅,春生则与他们都不同,春生善工事。所谓工要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崔蓬心道,半个月过后就十一月了,冬月里漕河冰封,还能走到哪里去。 春生一心准备去订造船舵,但冬生已经跳出坏船,他去码头上巡了一圈,回来说:“公子,那边有艘船也是去南京的,可以搭载咱们,我问过了。” 冬生办事崔蓬当然放心,她就没见过比冬生更会思变的年轻人,无论在甚么时候,遇见甚么困境,冬生都会想出另一套法子去解决问题。 “喂,别修了,咱们去坐别家的大船。”冬生抱着行李,催促春生,“走,人家的船要开了。” 崔蓬一行三人走到那艘大船跟前的时候,人家正在抛锚,冬生搁下东西,露出脸来,“船家,这是我家公子和我弟弟,我们刚刚说好的,有劳船家,载我们一程。” 正在解除锚绳的是个壮妇,那妇人见了冬生,憨憨一笑,便伸手要拉他上船,冬生将崔蓬往前头一推,低声道:“可要给我记功,我都牺牲色相了。” “哧”,崔蓬闷笑,心道,你才多大,都会善用色相了。 三人上船之后,船正式起航,这是一艘很宽阔的船,舱内足有三层楼,但里头没什么人。春生对船上的物件和摆设显然很有兴趣,冬生四周看了一圈,回来报告,“公子,舱内没人,好生奇怪。” 崔蓬说他:“你才发现奇怪,早做什么去了,还牺牲色相,你别把自己给牺牲在这里了。” 春生正对船上一副字帖感兴趣,他说:“这是王阳明的真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回。” 冬生开始摇头感叹,“别又被人把我们当人奴卖到哪里去了,上回是平壤,这回该不会是日本国吧?” 冬生就是上回在那艘奴船里的孩子,六年过去,他已经长成了十八岁的少年。崔蓬瞧着他,本想叹一句光阴如梭,话到嘴边就成了:“谁能卖你,你不都学会使用色相了吗,不若你再用色相去问问,这船去不去日本国。” 冬生直抿嘴叹气,春生扭头,说:“卖你去朝鲜也没亏待你,崔家供你吃、供你喝,你受委屈了?” 崔蓬亦是笑,“崔家的确也没委屈你,崔将军还教你带兵打仗,你着实没吃亏。” 谁想冬生又说:“我没受饥饿病痛的委屈,但我还是受罪了。我见你和秀儿姐姐思乡,她还偷偷垂泪,我心里难受。” “啪”,崔蓬手中的一枚翡翠戒指打出去,“出来吧,还打算听多久?” “嗤嗤”,只见唐大都督从船背后拐出来,“那要看你们还能说多久,你们要是一路说,本督就一路听。” 唐大都督手里握着崔蓬的戒指,半笑道:“平壤崔家果然财大气粗,这么好的翡翠,就这么当个石头扔出来,崔姑娘未免也太不爱惜东西。” 唐纵穿一件天青色的锦袍,腰上碧玉带,他就这么站在船中央,反倒与周围景色融在一处,无比合衬。 冬生一瞧见唐纵,嘴里默念:“嘿,冤家。” 崔蓬瞪他,冬生自己走开了。“接着”,唐纵将崔蓬那枚翡翠戒指扔给冬生,“赏你了。” “我的东西,大都督随意拿来赏人?” 唐纵道:“你的东西?我还以为是崔家的东西,你是谁,你是崔家的人吗?” “我不是崔家的人,那唐大都督就更和崔家不沾边了。您还不是拿着崔家的玉石借花献佛?” “哼,牙尖嘴利。” 唐纵望着她,心道:不止是牙尖嘴利,还典型的水性杨花。 崔蓬感觉自己后脑又有冷风吹过,她朝后头看,后头就是漕河,河面上只有远行的帆船,没有人啊! 唐纵一瞧见女人那小动作多多的样子,顺嘴就来了一句:“崔姑娘又在做甚么呢,这搔首弄姿的样子,莫不是在勾引本督?” 冬生与春生都在在舱内坐着,一听见唐纵说话,冬生‘噗哧’就笑出来了。春生摇头叹气,“我见这个唐大都督好像不怎么稳重,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轻浮?” 唐纵扭头看了春生冬生一眼,冬生搭着春生的肩膀,说:“对,轻浮,他们都轻浮,还是咱们稳重,走,我刚刚看见午饭有烧鸡,咱们吃鸡去。” “看甚么看,大都督莫不是想把我们三人都丢到这漕河里去吧?”崔蓬觉得她每次瞧见唐纵,感觉都很别扭,不是想激他几句,就是想踹他几脚。 其实唐纵看见崔蓬的感觉也是一样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很想撕开她的假面,看看她这云淡风轻的斯文之下藏着甚么龌龊心思。 例如此时,唐大都督说:“本督犯不着跟你这个叛逃大明的罪妇来阴的,本督有几句话想问你,你如实回答便罢了,若是掺虚,本督立时返航,捉你上金殿。” “嗯。” “甚么?” “我说,大都督您请问吧,罪妇听着呢!” “咳”,唐纵先清了清嗓子,崔蓬还以为他要问当年案件实情,孰不知唐大都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翰林院杨宝儿和镇国公霍韬谁是你的情人,还是他们两个都是?” 崔蓬望着天,没有答话。 “本督正在问你话,请你如实作答!” 夏生与春生站在甲板上,两人一人拿着一只烧鸡。 唐纵瞧崔蓬,心想,本督看你这个淫.妇如何作答。 “来,吃鸡。”冬生撕了半只烧鸡递给唐纵,年轻的少年说:“大都督,您甭问了,我们公子脸皮薄,这种事情您可以问我们,我们都知道。” 春生也扯下一根鸡腿给崔蓬,劝道:“公子,大都督也是关心你,你就都告诉他吧,就说你的情郎是谁,大都督以后就不会缠着你了。” “她的情郎是谁?”唐纵与冬生同时扭头。 崔蓬推开春生递来的鸡腿,说:“鸡腿里还有血,再回去烧一会儿。”接着,女人又加了一句:“少年,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崔蓬回了房间,她先在屋内坐了一会儿,接着就有仆妇端上午饭,崔蓬吃了一碗饭,然后就准备躺下睡觉了。 内漕无风也无浪,今天是个风平浪静的好日子。 外头冬生和唐纵聊得畅快,冬生本身就是尚武之人,他在平壤的时候最喜欢跟着崔德,崔德去哪里,他也喜欢去哪里。等回了大明朝,他全身都觉得不顺畅,崔礼是个阴柔的人,崔蓬是个女人,后来的沈约和霍韬都是斯文人,他都不喜欢。 直到见了唐纵,冬生全身又来劲了,甲板上有风,一个中年男人正在仔细听一个少年郎君讲他们这几年在朝鲜的经历。“我十二岁那年,家乡干旱,地里不产粮食,我妈妈又生了个小妹妹,我就将自己卖了。我不识字,我就认识‘冬’天的冬字,我叫冬生。我妹妹叫冬桂,冬桂一岁多的时候,我做长工的那户人家也不要我了,因为主家说家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他叫我的妈妈来赎我,钱也不多要,就当时卖掉我的二十个铜钱就够了。” “我爹没能耐,我妈妈让他将我赎回来,谁知道他拿不出钱来,便转手又将我卖了。这回我的运气就没一年前那么好了,我被卖去了丐帮。那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帮派,他们大人领一群孩子要饭,有的孩子被打断腿,有的被剜眼,我比较机灵,每回都能要到钱,他们就没打我。” “后来在一个夏日里,我在街上看见我的妈妈和冬桂,冬桂已经三岁了,那帮人好像想抢了冬桂,抢回来抱着要饭。我当时就拿棒子拦了,喊我的妈妈快跑。 不过我妈妈不肯跑,她一只手抱着冬桂,一只手还要来拉我,结果被人用竹枝戳穿了手掌。” 冬生仰着头,“官府来了人,捉了那个犯事的,不过他们有钱,他们交了十两银子,那个犯事的还没关上三天,我就在街上看见他了。” “我要了三个月饭,都没要够半两银子,他去了一趟衙门,他就花了十两银子。他恨上我们了,所以他去我家里要钱,我爹爹害怕他,见了他就跑。” 少年说:“他来欺负我妈妈和冬桂,他叫我妈妈陪他睡觉抵债,还说冬桂长得可爱,抱出去要饭肯定能要到钱。我爹爹躲着不肯吭声,那天他要脱我妈妈裤子,我就拿菜刀将他屁股砍了。” “再后来,我们一家在那住不下去了,我们就搬家。可我爹舍不得当地花楼里的一个姑娘,他不肯走,我妈妈只好带着我和冬桂走。我们走到江边上,丐帮的人正等着我们呢,我妈妈将冬桂递给我,叫我们快走。” 冬生停了一会儿,似是歇了一口气,“我妈妈被奸.污了,我亲眼看见她跳了江。那天的夕阳很红,晚霞也是红的,天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就像冬桂身上的红衣裳一样。我领着妹妹无处可去,冬桂说她肚子饿了,我没有钱,我就去偷。 我将冬桂放在街上的一个石凳子上坐着,叫她等我,我准备去偷两个烧饼就回来,结果我偷到了烧饼,她却不见了。 我把我妹妹弄不见了。我妈妈又投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生了病,躺在街角要饭,秀儿姐姐救了我,她给我饭吃,还照料了我几天。 后头秀儿姐姐被她后妈卖了,说是卖去朝鲜国当人奴,我说我也去。我总之是不想活了,我没了妈,没了妹妹,我也不想活了。” 冬生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没了声音,他正察觉身边也没了声音,不想唐纵冷不丁踹了他一脚,叱道:“跟老子嚎丧呢,不想活就从这里跳下去,老子绝不找人救你。” 唐大都督冷哼,“年纪轻轻谈论生死,看你那要死不活的样子,滚远点,免得老子沾了晦气。” 冬生一点伤感情绪尽被唐纵踢走,他苦着一张脸,“大都督,我的故事还动听吗,动听的话,您收了我吧,我去军中给您提靴。” “不要,老子不要你这种软蛋提鞋,老子怕穿了你提过的靴子,脚软。”末了,唐纵又问一句:“那秀儿又是谁?” “咱们公子最相好的呀,大都督不是还掀了秀儿姐姐的箱子,将人家的衣裳打了一地吗?” 唐纵道:“难道说你家那假公子还喜欢个女人啊?” 冬生摸摸鼻子,“秀儿姐姐可不一般,她可是为咱们公子死了,丧了命,就在平壤城。” 唐纵还要再问,冬生摇头,回道:“今日就这些。等大都督同意收我了,我再多说几句给大都督听。” 船上的日子单调而无聊,偏偏旅途又长得很,唐纵便开始观察崔蓬,崔蓬是个话不多的人,她很沉闷。唐纵慢慢发现,她不仅和自己话不多,和冬生春生也话不多,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有时候在看书,有时候好像在,画图? “在做甚么呢?” 唐纵走到崔蓬身边,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称呼崔蓬,他本想接着喊‘蓬蓬’,但一想到自己掀开了人家的衣裳,人家还是个女人,唐大都督就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他想喊崔姑娘吧,但崔蓬的确不姓崔,也不是崔家的人,这么一喊,那不是说明自己把对方当成个高丽女人了吗。 若是喊戚英姿,唐纵又担心惹来一些别的麻烦,只好省去了称呼。所幸崔蓬根本不打算和唐纵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等唐纵进来,她看了他一眼,又接着画图。 “是辽东?” 唐纵当然能认出来是辽东,崔蓬用一支炭笔迅速作画,唐纵发现她竟然还有些军事才能,便没有打断她,等她将这一幅地形图完全描绘出来。 崔蓬的画笔到蒙古边界就停了,唐纵问:“怎么不画了?” 崔蓬收了羊皮,唐纵这才发现,她已经有了一小叠羊皮卷,唐大都督说:“能不能给我看看?” 图画很精准,唐纵在看了这些羊皮卷后,不得不开始正视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戚将军。” “嗯?”崔蓬自然而然地给出反应,她微微抬头,用眼珠子扫了身边人一眼,那眼神居高临下,似乎随时准备倾听部下汇报。 唐纵太熟悉这种眼神,因为他自己一年中有四季都是用这种眼神看人,他也等着倾听战报。 崔蓬察觉她中了唐纵的圈套,她正想着怎么弥补,唐纵瞧见女人的眼珠子移到别处,便说:“不用编故事,本督不喜欢听故事,更不喜欢你们将从高丽学来的那一套虚伪又夸大其词的能力照搬到这里来。戚英姿,本督问你,你画大明边境的地图做什么?” 52.将中之将 若要问崔蓬是喜欢当崔家的公子还是喜欢当过去的那个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 她想, 她还是比较喜欢当戚英姿。 当戚英姿的好处有很多,例如活得自在,况且她还带着军马, 真是潇洒。 唐纵说:“戚英姿,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这也不是你该画的图。” 当唐纵喊‘戚英姿’的时候, 崔蓬没有太大的反应,她反而还笑了。女人抬起头,“那大都督觉得这是谁该画的图,那么他又画了没有?” 崔蓬原先还想和唐纵互相不扯破脸皮,双方讲讲客气, 现在他要喊她戚英姿, 那她就是戚英姿好了。曾经的五品游击将军站起来,她说:“我不敢说唐大都督你无能, 但我敢说, 你们做错了。” “我们错了?谁错了?”唐纵反问。 崔蓬抿抿嘴, “哈密城池曾经与我们大明建立了稳定的贸易和朝供关系,太宗文皇帝保护哈密城池与我们的贸易,防止蒙古人骚扰哈密城。在永乐五年到永乐二十二年的十七年间, 哈密城的使者和商人为大明提供了马、羊、骆驼和玉石,他们从大明带回去纸币、长袍和丝绸。 接着, 和闐也开始向我们输送玉石, 吐鲁番和喀什喀尔也向我们输送马和羊。 但太宗皇帝对蒙古和安南的征讨都失败了, 永乐二十二年,太宗文皇帝死后,朝廷就有了反对外商的倾向,于是沿海走私盛行,那些外国人开始在大明朝占便宜,他们提高了商品价格,反而要求咱们给他们更好的丝绸和瓷器。” 唐纵在窗下坐着,他翘着一条腿,冷不丁瞧着这个女人大放厥词,崔蓬也不理会唐纵的眼神,继续说:“再后来,宣德七年,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接着咱们大明海上舰队的建造就停止了。” “然后呢?”唐纵听她东拉西扯,渐渐不耐烦。 “然后?”崔蓬回头盯着唐纵,“停止就代表着后退,意味着大明海上防御力量减弱了,难道大都督你不知道吗?” 崔蓬的眼神又凶又狠,“哈密使团开始给大明朝敬献劣马,他们过来来的人越来越多,带来的礼物却越来越少,这对于大明朝来说,意味着甚么你不知道吗?” 唐纵吸一口气,他站起来,对着窗外,“哈密不过是区区小城,小城里的人想占我大明朝一点便宜,我们养得起。” “你们夜郎自大,并且你们这些王公贵族都故意忽视了最关键的一点,那才是真实原因。”崔蓬说:“大明朝的军事力量下降了,是因为大明朝的军事力量衰弱才导致了哈密城又被人侵袭侵占,而咱们无力收复。” 崔蓬说:“成化十四年,哈密内乱,罕慎利用哈密城内乱攻占哈密,同期大明朝没有能力发动收复战役,不是吗?” 唐纵转过身来,“这是你在朝鲜国听来的书?” “哈密和大明的外交和贸易都中断了,而哈密和吐鲁番的争斗则阻止了更远的国家到大明来朝贡,例如撒马尔罕。宣宗皇帝的时候,撒马尔罕还向咱们大明朝进贡过狮子。” 崔蓬叹口气,“当然狮子这玩意实在没什么用,即使运送到了北京城,官员们也不喜欢狮子,因为它们既不好看也不好玩。” 唐纵叹道:“是啊,狮子又有甚么用呢,除了吃肉就是吃肉。” “可吐鲁番的满速儿占据了哈密,就在正德八年,而正德八年离我们也没有太久远,那时候大都督已经从军了吧?” 唐纵轻笑一声,“从军了,那年我满了十岁,我跟着祖父从军了。” “那大都督应该知道,咱们又没能打过满速儿,您说这是不是大明朝军事衰落的又一个标识?” 崔蓬说话越发放肆,唐纵冷笑,“你的意思是咱们大明朝先是冤枉了你,后头又亏待了你,继而将哈密城池都丢了。那不如我去上书皇帝陛下,就奏请让戚将军你带兵去收复哈密如何?” “大都督用不着激我,大都督敢让我去,我就真敢去,战死了又何妨,我不怕。”崔蓬眼睛对上唐纵还没撤去的冷笑,“我不怕,我不怕死,为大明疆域战死,我百死不悔。” 崔蓬的眼珠子又黑又亮,她望着唐纵的眼睛,“哈密过去给我们献马,他们给咱们一匹中等马,咱们还回去一匹精丝、八匹粗丝,还有价值两匹粗丝的纸币。他们给咱们一匹劣等马,咱们给他们一匹精丝、七匹粗丝,还有价值一匹粗丝的纸币。若他们给咱们新生的小马驹,或者是中途死去的马儿,那咱们给他们三匹粗丝。若他们贡献了高头大马,那咱们给出去五件加衬底的着锦缎袍。”(马匹交换价值出自《大明会典》) “使团对咱们献马,咱们的商人获取了马匹、玉石和皮货,这些都是有用的,哈密商人则购买大明朝的丝绸、瓷器、织物和少量的茶。但很多人私自以茶换马,他们通过控制马匹,来维护茶叶的高价。大都督知道吧,沿海的地方官员反反复复告知咱们的皇帝陛下,说大明朝的走私猖獗,希望皇帝陛下重视走私,出台相应的章程,惩戒这些走私者。但没有用,沿海的地方官们反反复复地说,皇帝充耳未闻,他一心只想着抗击蒙古,可这些走私者迟早会似吸血虫一样,吸走大明的养分,直到吸干大明王朝的每一滴血为止。” 唐纵不知戚英姿心中藏着许多国家策论,他原先只以为这位女将军背井离乡,腹内有些乡愁而已。 但崔蓬要说的远远不止于此,“大明朝和边境诸国打开了茶马贸易,可咱们从哈密和波斯得到的马根本不足以抗击蒙古军队,兼之正德八年哈密重新陷落,咱们从哈密得到的战马就更少了。” 唐纵有些烦躁的情绪突然安静下来,他发现这女人说话还是有些逻辑的,并不是完全的不着调。她说:“辽东一带并不是只有蒙古人,那里还有女真人。洪武皇帝驱逐了末代元朝皇室,他同时又允许这些女真人和投降的蒙古人混居在一起。” “嗯,那是为了显示咱们大明心胸博大。”唐纵接了一句。 “大都督可了解那些混居辽东的女真人?” “野人女真而已。” 崔蓬摇头,“大都督错了。” “错了?”唐纵发现这女人今天至少顶撞了他三四回,并且都是在他最自豪的军事理念上。 “其实女真人分成三拨,一拨住在乌苏里江和黑龙江那边,他们以捕鱼为生。还有一拨是游牧民,他们的生活和蒙古人差不多。” 唐大都督点头,“嗯。” “我想提醒大都督是建州和毛怜的女真人,他们英勇善战,狡猾多诡,这些人的生活习性和关内的人很相似,都学着汉人定居务农。” 唐纵又摸出他的小银刀,开始锉指甲,“都是朝鲜崔德教你的?” 崔蓬许是说累了,她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水,“洪武二十年之前,高丽王朝是很恐惧大明朝廷会指兵高丽的,那时候的高丽国王决心无条件支持蒙古人,高丽国王在洪武二十一年的时候,和蒙古人合作,预备一次性将大明军队逐出辽东。” “结果高丽王朝被李氏王朝推翻了,新王朝的国王李成桂并不想和大明为敌,他在洪武二十五年自己在朝鲜境内称王,又在称王之后专心打击住在朝鲜边境的女真人,野人女真似丧家之犬般四处逃窜。结果三年之后,女真人不敌战神李成桂,自动投降,向李氏朝鲜国纳贡。” 唐纵笑,“戚将军,我说得可对?” 崔蓬点头,“对,大都督说得对,向朝鲜国王李成桂投降的女真首领叫猛哥帖木儿,他和他住在松花江的族人们在洪武二十八年开始给朝鲜国进贡,并且承认朝鲜的宗主权。接着建州的头领阿哈出也从满洲北部移到了高丽边境,他也被迫地向李成桂进贡。” 唐大都督仰着头,轻轻笑,“李朝成桂者,战神也!” 崔蓬喝了一杯茶,说:“战神固然令人崇拜,但也令人害怕。例如洪武朝的百官们都讨厌李成桂,他们认为他野心勃勃,包括洪武皇帝,他也不喜欢李成桂。因为李成桂将女真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而大明王朝从未对女真取得过这样的压倒性的成功。” 唐纵头一偏,用一种含笑的眼色看崔蓬,“戚将军是觉得我大明朝无人了?” “大都督也不要妄自菲薄,您不是人吗?”崔蓬捏着杯子,“蒙古的汗王成吉思汗死后,他的儿子窝阔台取得了集中领导权,那时候的蒙古大军简直所向披靡,元军队所有的胜利,他们战绩中最鼎盛的辉煌都是在权利最集中的时候产生的。而窝阔台死后,蒙古政权分崩离析,包括军队的力量也开始分崩瓦解,再没有一个汗王能完全领导这些强悍的蒙古军队,很显然的,他们需要一个汗中之汗。” “‘汗中之汗’,有意思,真的有意思!”唐纵笑起来,“没错,蒙古人需要一个真正的汗王,就像成吉思汗一样的汗,也就是你口中的‘汗中之汗’。” 崔蓬道:“其实蒙古人不能完全理解甚么是继承制度,包括功勋与爵位。蒙古人善战,他们只承认能力与功绩,他们的队伍中只认可最有能力的强者,于是他们蔑视所有继承了勋位和荣耀的人。 这种崇拜绝对强势和能力的特质并不能完全符合元朝继承制度,有的时候,继承了荣耀功勋的人并不是能力最强者,蒙古族人的信仰和绝对权利掌握者发生了冲突。于是元朝的皇庭里充满了阴谋、吵闹、斗争,甚至战争。 与此同时,大明王朝里的那些聪明的文官们窥见了蒙古人的缺陷,他们开始采用分化、诱惑等手段去控制蒙古人,大明王朝希望对蒙古的统治逐步合法化。” 唐纵没有做声,他承认崔蓬说的是对的。这是大明朝高级将领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包括洪武朝的冯胜将军都对蒙古战犯格外优待,大明朝一直企图对蒙古人进行和平统治,这是洪武皇帝要做的事情,是永乐皇帝要做的事情,也是所有大明王朝皇位后继者们正在做的事情。 “洪武十一年,元顺帝的王子爱猷识里达身亡,九年之后,蒙古将军纳哈出投降。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大将军又击败了蒙古族最后一位强势的汗王脱忽思帖木儿,蒙古人重塑政权无望了。” 唐纵瞧着面前的女人,“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崔德的意思?” 崔蓬继续道:“没有人能取得蒙古的统一领导权,不止是大明朝的文武百官们知道了蒙古人的缺陷,现在女真人也知道了蒙古人的缺陷,他们将蒙古的军事头目们看成是巨大的屏障,并且把成吉思汗的后代们当成傀儡,抵挡大明朝的马蹄。” 外头天色已经黑了,冬生进来掌灯,他一进来就不肯走了。 唐纵承认戚英姿的理论很有一套,尽管这些理论很有可能不是出自她一个女人的脑子,唐纵极其怀疑这些策论都是朝鲜国有名的战将崔德的军事想法。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和戚英姿明说,不能明说其实大明朝并没有再去扫平蒙古铁骑的能力。不止是现在没有,即使是回溯到大明军事能力最强悍的洪武朝,洪武皇帝可能也没有踏平辽东的能力。 当年大将军蓝玉的确击败了蒙古汗王脱忽思帖木儿,但在取得胜利之后,蓝玉就开始收缩,他并没有深入蒙古草原进行清扫。当年已经胜利的远征大军都没有轻易涉险进入草原地带,可见明王朝根本没有打算对这些草原地带保持长期控制。 既然野心勃勃的洪武皇帝都默认放弃辽东外头的草场,更不用说军队能力早已退化的今日。 在武将辈出的洪武朝之后,永乐皇帝也企图招抚分化这些蒙古人,他选出蒙古联盟里的某些部族,他给蒙古人礼物、头衔,还有各种优惠去安抚他们,希望他们安分守己,与大明朝结成同盟。 兴许是蒙古人的血液之中有掠劫好斗的天性,他们接受了永乐皇帝的礼物,但仍然与大明王朝有尖锐分歧,甚至蒙古内部又开始动荡,他们回答说要杀掉来自大明朝的使臣。 从早期明朝文臣的观点来看,正因为蒙古人不愿意接受大明的招安,才导致蒙古内部分裂。从永乐皇帝自己的观点来看,他为东部蒙古不响应他的安抚并杀害他的使臣的举动感到震怒,永乐皇帝要招揽他已经招安的蒙古部族去对付那些不肯投降的部落。 永乐帝对蒙古诸部分而治之的政策很有些效果,后头他决定趁着蒙古内战,派遣大将军丘福去交兵蒙古。 据大明朝自己的文官记载,永乐帝与蒙古这一战,出动了十万军队。 可惜丘福骄傲自大,他钻进了蒙古人的圈套,蒙古人诈退,丘福带兵深入斡难河(现蒙古共和国与黑龙江交界处)以西,最后丘福将军与士兵失去联系,明军兵败,丘福本人亦战死。 大明与蒙古之间是一部说不尽的血肉与战争史,丘福战败刺激了永乐皇帝,他打算亲征。 永乐庚寅年丁酉月壬子日,永乐帝亲征到克鲁伦河北岸,明军打败了东蒙古的阿鲁台,接着大明和阿鲁台维持着脆弱的停火关系。 永乐皇帝在对抗蒙古人的时候处于更强有力的地位,特别是在阿鲁台帮他粉碎了瓦剌部之后,永乐帝给予他和他的母亲册封尊贵的头衔。 但阿鲁台期望的是永乐皇帝给予他一些商业特权,等他的期盼落空之后,叛逆之心又起,阿鲁台杀死了边境城堡兴和的将领,并且洗劫城池。 他促使永乐帝第三次亲征蒙古,并且这回明军足有二十三万之众,阿鲁台龟缩,导致明军扑空。 后头阿鲁台又开始滋扰边境,导致永乐皇帝第四次亲征,阿鲁台依旧避开了明军的追击部队。 再后来,蒙古继续滋扰大明边境,永乐皇帝第五次亲征蒙古,蒙古人避而不见,而永乐皇帝也死在了这次北伐的归程中。 永乐皇帝对蒙古的政策并不连贯统一,他一边追求对蒙古国分而治之,但坚决不给予投合的蒙古人更多的权利和优惠。令一边永乐皇帝又坚持扩张,甚至五次深入草原内部,他的理念与中国某些温和内收的治国传统有些背驰。 永乐皇帝死后,明王朝不再扩张征服,因为过分扩张耗费过大,而在消耗又没有收到相应的成果之后,这种军事扩张便受到非难。 宣德一朝终结前,郑和下西洋被停止,明帝国的皇帝们不再与外国人交往,削减与友邦贸易通商的过大开销。明王朝走向了一个追求稳定内和的时期。 夜凉如水,唐大都督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他甚至将蒙古到女真的头领在心中逐一筛选了一遍,他不知道这些女真人是不是真的如戚英姿所说的这般诡计多端。他不知道女真人是不是真的假装和大明朝议和,然后借此躲避朝鲜对他们的追击。 唐纵正要问问朝鲜国内对女真的政策,崔蓬就已经换了个话题,“听说永乐皇帝纳了建州女真的头领阿哈出之女进内宫当妃子,是不是真的?” 唐大都督瞟了戚英姿一眼,心道,女人就是女人,一万个话题说到头都是在关心其他女人的归宿问题。这个是真的,当时永乐皇帝正想先与建州女真议和。 于是唐大都督应了一声,“嗯。”又说:“永乐朝在建州设立卫所,阿哈出的两个儿子都在卫所中任职指挥官。另一边的毛怜女真头领换成了猛哥不花,朝廷赐汉姓,李显忠,他的儿子最后去管辖建州。同一时期,朝鲜国担心大明威胁他们的安全,于是针对女真人的归属问题,朝鲜国和大明朝争夺了数十年,然后大明朝加速建州女真和毛怜女真的汉化过程......” 唐纵说了一半,忽然不说了,冬生听了一半,正在兴头上,“大都督,你怎么不说了?” 唐大都督站起来,“跟你们说这些没用,本督饿了,要吃饭。” 53.不二之臣 唐纵在饭桌上独酌, 那女人捧着一碗饭好像要进屋,唐大都督喊住她,“过来一起吃。” “我不......” 唐纵道:“我话不说第二遍。” 崔蓬端着饭碗坐下,唐纵瞧她碗里几块豆腐, 问:“我船上没有东西给你吃吗?”说罢,就要喝站在一旁的仆妇。 崔蓬说:“我最近吃不下东西,想吐。” 唐大都督瞧着女人的腹部,崔蓬觉察他的目光, “你作甚?” “你怀孕了?谁的种, 沈约的?” “咳”, 崔蓬道:“谁跟你讲我和沈大人......” “哦, 不是沈约的, 那就是霍韬的?还是翰林院那个杨、杨甚么的?” 崔蓬发现她其实跟唐纵无话可说, 她站起来要走,唐纵一把抓住她手腕, “罪妇, 坐下, 本督让你走了吗?” 崔蓬瞧见桌上的空杯子,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她觉得自己不喝点酒, 没法跟唐纵共坐一堂。 “你怀孕了,不要喝酒。” 唐大都督拿开崔蓬的杯子, “是沈约的也无所谓, 你一个单身女人, 拖着个孩子不像话,你生了孩子,把孩子抱过来,本督替你养。” 崔蓬心道,我单身女人不能养孩子,你一个老大不小的中年男人养孩子就像话了吗?人家难道不问,孩子他娘呢? 不过崔蓬说:“大都督张口就带血,侮人不费一兵一卒,您张口就污蔑我和沈大人有私情,还将个莫须有的孩子套在我身上,敢问大都督,您甚么时候看见我和沈大人苟.合了?” 唐纵心道,装甚么,装得跟个贞洁烈女似的,本督最少见过你和两个男人有不正当关系,还说我污蔑你? 想到此处,唐大都督就来气,他一只手往崔蓬腹部按压,“那本督替你检查检查,看看你和沈约的孽种多大了。” 唐纵嘴没说出手,手已经先行了,等崔蓬低头的时候,唐纵已经在按压她的腹部了。 “去.你.妈.的,我!”崔蓬拿了桌上银筷子要去扎唐纵的咽喉,那里有根大血管,扎破就死。不止要死,大罗神仙也难救。 若崔蓬拿的是一根筷子,也许当时就扎破了唐纵的咽喉,可惜她拿的是两根,两根筷子太粗,受力面积也大了些,如是之后,她的力气便要再加大一些。等崔蓬想第二次发力的时候,唐大都督已经撇了她的手腕,将筷子抽掉了。 “本督也是好心,既然没有,那就罢了。” 唐纵一副若无其事的嘴脸,崔蓬手指捏了捏,进屋去了。 其实唐纵的手指在触碰了崔蓬的腹部之后,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这个女人看起来干巴巴的,其实也不是,她腹部柔软,非常柔软。 唐大都督想起他曾经的妻子吴月柔,吴月柔就不是这样,那女人完全相反,她的脸和身材都看起来都非常柔软,好像春天的长江水,柔情绵绵。但其实她对唐纵很是严肃,那冷漠神态混似丧夫,简直就跟榆林冬日的榆树一样,萧条的只剩残根,半丝属于春日的康健的缠枝都没有。 唐纵算是又侵犯了一次戚英姿,他想着是不是该进去道个歉,又怕唐突她。于是唐大都督等着戚英姿自己出房门,谁知他从前一天晚上等到第二天傍晚,那女人的房门都没开过。 不仅如此,那女人的房门不开,连窗户都没开,唐纵疑心她是想饿死自己然后自尽。 “喂,开门!” “戚英姿,你开门。” “姓戚的,你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唐大都督说到做到,他直接踹开了戚英姿的房门,那女人屋子里没有点灯,落下的夕阳从窗户纸里透进来,映照出昏沉的暮光。 女人的桌上又多了一张新的羊皮画卷,唐纵看了一眼,心道,这是要留下遗作,然后寻死去了?听说很多女人都爱这么干。 唐大都督瞟了一眼床头,没人饿死,又看一眼房梁,没人上吊,他绕到床后,瞧见一个女人泡在浴桶里,没有呼吸,因为水面上连一个泡泡都没有。 “喂,戚英姿,你死了啊?” 唐大都督伸手就要去捞浴桶中的女人,他刚刚摸上她肩头,水下的女人就睁开了眼,女人伸手就去戳唐大都督的眼珠子,唐纵对敌经验丰富,好比此刻他不仅不后退,反而一手捉住水中女人的咽喉,“能偷袭老子的人到现在还没出生呢。” 崔蓬本就躺在水里,此刻又被唐纵捉住咽喉,她开始咳嗽,咳嗽就是进了水,进水就开始吐气,吐气就要冒泡泡。 水下泡泡越来越多,唐大都督收回手,“装死啊,继续装啊,老子好心好意等着你,你还不给脸,等老子掐死你,你就知道好歹了。” 崔蓬简直不知道唐纵是不是患了甚么病,或者真是脑子有病,她从水中坐起来,唐纵竟然还不出去,他说:“你再弄老子一次,老子就直接把你给办了。” 莫名其妙。崔蓬是真的觉得唐纵要去看大夫,唐大都督站起来,瞧了水中的崔蓬一眼,又丢一块干净的布给她,“擦干净了出来。” 崔蓬再出去的时候,唐纵给她把门关上了,但崔蓬发现她束胸的长布不见了。 崔蓬换了衣裳出来,唐纵正坐在外头的八仙椅上等她,男人看她的胸部,说:“我叫人给你裁肚兜去了,马上要到宁波,贝兆楹和马世远都知道你是女人,我也知道,你以后都不用装男人了。” 唐纵好像不问一声就替崔蓬拿捏了她以后的生活,崔蓬叹口气,“大都督,我现在是崔家的三公子,不是你说我是个女人就行了,我现在就该是个男人。” 唐纵望着她的脸,然后目光定在她的胸前,目光停了一会儿,他说:“我觉得你还是继续当个女人比较好,因为当朝鲜崔家的公子很危险。” 崔蓬以后就知道,唐纵不会说些无的放矢的废话,他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并且他不说假话。 但此时此刻,崔蓬还出于一种极度恼怒中,她因恼怒而气得双颊通红,唐大都督指指她的胸,“我是为你好。” 船行二十多天,快到南京的时候,崔蓬就打算换船,她要带着冬生和春生另换一艘船去宁波。无奈冬生已经被唐纵的无上风采所折服,很快就将崔蓬的计划告诉了他,当然,这都是唐大都督后来自己给的说法。 船到了南京城之后,唐纵令人去换新鲜的水,又让仆妇去给崔蓬买胸衣,至于唐大都督自己,他就在崔蓬门口坐着,寸步不离。 崔蓬想从窗户走,冬生杵在那里,“公子,你要是跑路,大都督就说他要把春生卖了,你也知道,春生是很笨的,他被卖掉肯定就回不来了......” 唐纵成功分化了崔家三位人士,崔蓬只得接着忍受这位唐大都督的神经质。所幸,南京城到宁波府并不遥远,而崔蓬对唐纵的忍受眼见的也要到头了。 在崔蓬踏上南去征途的时候,与此同时,朝鲜一个新的使团正从汉城出发,他们走陆路,先经平壤、义州,越过鸭绿江,然后过山海关到北京。 这一帮人才到鸭绿江的时候,中军大都督就先于大明朝廷一步知道了这帮朝鲜使团正往北京城而来。 崔蓬和唐纵都不知道这伙朝鲜使团来北京城做甚么,事实上,他们也不是因为崔家的事情而来,他们仅仅是代表朝鲜国王来请奏事情而已。 正德一年的时候,朝鲜国中宗废除燕山君,中宗当了国王。这不是一次武力政变,仅仅只是一次王庭内部争斗,但整件事情充斥着残酷的政治清洗。 朝鲜国向北京礼部申请,请求明武宗给予他们的新任国王封号,大明朝廷拒绝册封中宗。原因是大明朝还没有调查清楚这次不正规的篡位,于是朝鲜开始申请武宗皇帝给予中宗临时性的国王封号。 后头朝鲜国的太后娘娘也向大明朝提出申请,事情拖了一年多,在正德二年的时候,武宗皇帝才正式认可朝鲜国新国王的地位。 大明朝与朝鲜的关系,事实上是,朝鲜国王高度重视大明的册封,而大明朝利用对方的重视反过来对朝鲜国施加政治和各种影响。 中宗从燕山君手里取得国王地位并不名正言顺,而明武宗对中宗最后的册封,有部分原因是大明朝要利用朝鲜来克制女真人,所以大明朝廷容忍了朝鲜国这次内部的非常规政变。 这一回的朝鲜来人其实是想对大明朝申请军事援助,他们在边境遭到了女真人的侵犯,但这次的侵犯并不严重,只是一些小规模的碰撞,远远不值得大明朝出手帮忙。但朝鲜国还是决定告知大明朝廷,他们想通过这次军事外交知道大明朝的态度,等到女真人的铁骑真的踏过鸭绿江的时候,大明王朝会不会对朝鲜王朝伸出援手。 嘉靖朝廷的朝鲜国显然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军事冲击,真正等到朝鲜国有覆国危机的时候,已经是万历十五年之后的事情。 万历十八年,日本国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他要确立自己的霸主地位,便逼迫朝鲜国对他支持,支持他随时预备对大明朝展开的军事行动。 当时的朝鲜国王宣祖知道日本国的企图之后,大吃一惊,他派遣使臣去日本国劝说丰臣秀吉,并且打听丰臣秀吉的真正心意。 然后朝鲜国派去日本的使者团之间意见不一致,有人认为丰臣秀吉在虚张声势,有人则认为朝鲜国应该做出相应的军事部署。 朝鲜国去日本归来的使团内部先产生矛盾,最后他们认为丰臣秀吉只是在虚张声势。 等到入侵朝鲜的日本水师登陆釜山的时候,朝鲜国才开始慌忙反击,但朝鲜精锐部队被日本人挫败,而战败的消息传回汉城的时候,宣祖国王自汉城逃离到平壤,暂时求得安全。 然而朝鲜低估了丰臣秀吉的决心和能力,因为朝鲜内部的斗争亦是严重,主战派要求加强边界军事戒备,主和派反对,然则在权党是主和派。 朝鲜的将领对日本水师组织了数次大小战役,最有效的是将军李舜臣在朝鲜国的东南沿海组织的战斗,李舜臣在最开始的三次战役中,击溃了日本战舰一百多艘。 朝鲜战将李舜臣的成功,大大削弱了日本国对大明朝边界的推进能力。 朝鲜国内廷的大臣们还在讨论是否应该向大明朝提出军事援助请求,宣祖国王原本想跨过鸭绿江到辽东避难,但他最后改变心意,决心求助大明朝。 明廷的反应并非积极,最开始的时候,有臣子怀疑,怀疑朝鲜国对日本国军事纵容,如若不然,日本国不可能向大明朝边境推进的这么快。 然则万历二十年,朝鲜平壤城陷落,大明朝廷开始紧张,这似乎不再是朝鲜国是否纵容的问题,这已经关乎保障明朝边境的问题了。 明朝先是派兵出师辽东,明军越过辽东边界进入朝鲜,大明朝一边正面抗击日本军队,一边派人与日本和谈,日本表示,明廷皇帝承认自己为丰臣秀吉的附庸,或许可以暂停交火。 和谈并不成功,丰臣秀吉要求明朝皇帝成为日本国的附属,但大明显然误会了丰臣秀吉愿意成为大明朝廷的附属人员。当大明朝的使者去册封丰臣秀吉的时候,丰臣秀吉仍然在朝鲜驻兵。 万历二十五年,丰臣秀吉出兵十四万人,第二次入侵朝鲜。 明廷派兵应战,但明廷与朝鲜显然存在剧烈的军事分歧,在朝鲜边界,大明军官指责朝鲜军官故意放纵日本人,目的是借日本人的手帮助朝鲜收复辽东地区。 指控无疾而终,当然这种指控毫无目的性,除了加剧大明与朝鲜的冲突,于对抗日本无益。 等到万历二十六年,丰臣秀吉死去,同年,朝鲜将军李舜臣战死。 万历二十七年,日本军队全部撤出朝鲜,日本战败。 日本人认为这场由丰臣秀吉发动的侵略战争于日本国毫无益处,但这次战役沉重地加重了大明王朝的经济负担,以及直接削弱了明朝政府对边境防御的能力。 日本对朝鲜的侵略战争是一次毁灭性的掠夺,朝鲜国内的建筑被毁坏,而他们的书画艺术作品和钱财器物全部被洗劫,朝鲜遭受了空前灾难,这场大明、朝鲜与日本的战争最后的获利者只有日本德川家康和满洲的努.尔哈赤。 大明王朝在丰臣秀吉侵略时期给予了朝鲜无偿的军事援助,朝鲜人或许怀有负罪感,在后来努.尔哈赤崛起又咄咄逼人的时刻,他们在很长时间内不肯与女真人妥协。 明王朝后期,努.尔哈赤夺取辽东之后,朝鲜光海国王采取冷淡态度,朝鲜内廷臣子不满意国王对大明朝的冷漠,他们推翻了光海国王。 或许朝鲜人怀念大明朝,他们接受大明朝的文化、精神、服饰和儒家学说,或许他们还以一种孺慕之情眷念着明王朝,于是在满洲统治者统一中国之后,朝鲜人攻击满洲人,并且回避接受清王朝对他们的册封,他们回避成为清王朝的附属国。 后头的朝鲜王朝用朝贡和礼物买通清朝,买通清朝不再干预朝鲜国内事物,朝鲜半岛的大门对中国关闭了。 54.不念过往 中都督唐纵原本想着将那帮朝鲜人都拦住, 拦在山海关外,但他后头觉得多此一举,因为朝鲜人都善于写作,尤其是他们将大明官方用语写得非常流畅, 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口头表达能力欠佳。 唐大都督心想,等这些朝鲜人进了北京城,真要一五一十地说起崔家的事情,恐怕也够呛。而以嘉靖帝的性格, 只要不伤及大明朝的根本, 他其实也懒得管朝鲜国内究竟又发生了甚么斗争。再好比这回戚英姿所想要的翻案, 到最后可能也只是白扯淡。 唐纵认为, 戚英姿根本不用妄想得到甚么公平的翻案机会, 更不用指望恢复原职, 她若是想洗刷冤屈,无非就是静悄悄换回大明人的身份活着, 充其量不再背负叛将的罪名。 若要马世远和钟水斋承认过错, 为她这些年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公开做出补偿, 基本不可能。 夜幕深沉,唐大都督望着站在甲板上的崔蓬, 他心道, 你也别太抱有期待,就凭乳臭未干的沈约和那个甚么翰林学士, 他们能翻出个甚么浪花来?除非是康嫔将皇帝得罪狠了, 或者你们有实证能证明马世远自己图谋不轨, 再有钟水斋行贿受贿、刻意造假的证据,那么这桩事情兴许还有点说头。 唐大都督心中自有计量,而此刻崔蓬的心情也很复杂,一则是重回故地,二则她也渐渐察觉贝兆楹和马世远还有南京都察院三者之间关系并不简单,这似乎不是单靠沈约和杨宝儿二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沈约与杨宝儿先行一步到宁波府,接待他们的是宁波卫所的官员,相隔六年,行使接待工作的依旧是宁波卫所,只是接待的人从当年的游击将军戚英姿换成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小吏。 杨宝儿怀疑宁波府参将贝兆楹不出现是故意膈应他们,甚至是贬低他们。但沈约正好觉得他们这回不应该住在卫所里,他们应该直接前往兵部在宁波府设立的驿站。 因为杨宝儿在路上刻意避免和沈约接触,导致事先两人几乎完全没有沟通,这下杨宝儿依旧不和沈约沟通,他跟着那小吏走,沈约想阻止也来不及,只得跟上。 不经过沟通的结局就是沈约和杨宝儿一起被贝兆楹甩了一道无声的下马威,那小吏原来不是带着二人前往宁波卫所,那小吏带着两人住到海边村落的一户渔民家里。 而渔民家里儿女三四个,床铺根本不够用,渔民又不敢违拗官兵旨意,于是要带着儿女住到自家的渔船上去,沈约与杨宝儿对视一眼,杨宝儿总算对沈约说了这一路南行的第一句话:“我们且在渔船上住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好。”沈约也是这个意思,瞧这妇人拖儿带女,那小小孩子早已睡熟,此刻让人家将床铺挪出来,着实教人于心不忍。 沈大人和杨大人一起上了渔船,出乎意料的是,那渔船并不逼迫,舱内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于是杨宝儿睡一头,沈约择了行李睡另一头。 深秋已夜凉,杨宝儿睡的有些不安稳,沈约睡得也不安稳,待到他再翻一个身的时候,就听见杨宝儿说话,“沈大人,你认为这沿海倭寇之患,该如何处理?” 这是沈约第一回听杨宝儿主动和他说话,便坐起来,起来就瞧见杨宝儿已经阖上衣裳立在船头了,如今的五品翰林大学士说:“我曾在翰林院研读资料,也曾无数次想过东南沿海问题,我认为倭寇的滋生自洪武到正德年间就有之,无奈到我朝尤其深重。我认为这是日本国的问题,元末之时,日本国内亦是进入南北朝时期,他们的武士、浪人、剑客、商人通通涌入我们的海岸,他们在持有武器的情况下劫杀和进行野蛮强夺。 那时候于我大明来说,北、西北、东北皆有元朝残余势力,沿海又有倭患,想来朝廷也是进退两难。” 沈约听杨宝儿念叨,心道,你还是那种毛病,想得多,洪武一朝虽然倭寇流民已初见端倪,但还绝不至于泛滥。 杨宝儿继续道:“太.祖一面与日本人交涉,同时又积极构建海防建设。就洪武年间,太.祖皇帝先后派遣永嘉侯朱亮祖、靖海侯吴帧、德庆侯廖永忠和信国公汤和等谋臣宿将商讨海域问题,他们预备打击倭寇防护我大明海疆。 同时《大明律》有云,‘凡将马车、军需、铁货、铜钱、绸绢、线棉私出外境及其卖下海者,罪之;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之。’” 沈约应和,“‘禁海’并非‘闭关’。然则禁海令发布之后,官方控制的船舶贸易仍然在进行。只是禁海打压和削减了某些走私者的利润,也绞杀了日本浪人的攫取,于是他们故意谈起胡惟庸通倭案,导致太.祖几次欲闭绝之。” 杨宝儿点头,他说:“然而太.祖皇帝认为海上船舶贸易既是经济,又是政治。太.祖皇帝要以海市宣扬威德,他要‘居中国而治四夷’。” 沈约心道,回顾太.祖皇帝的治理倭患的政策有甚么用,太.祖在辽东、山东、浙江、福建、广东这一整条绵延的海岸线都设置了倭都司、卫所、巡检司,他修筑城池,树立壁垒,还装备舰队。以上种种,都与如今不可比,洪武年间的国力之盛,亦与如今不可比。 沈约很明白杨宝儿的意思,他这位同科的意思是如今倭寇之患加剧,都是因日本国内政变的结果。好比从建文朝到永乐朝,永乐帝大胆放宽海域,对海外经济宽松,还宣告欢迎四朝来夷,八方朝贺。永乐皇帝告谕日本及其他国家,大明日本今后可以友好往来。 然永乐一朝国力昌盛,兼之永乐皇帝朱棣的帝位来之有异,他宣告大明之气度,与外国结长生之好,会不会有部分原因是他需要外头小国的认可,他要征服外域,进而从外头的名誉上建立自己的名正言顺。 当然,这一说又说远了。 沈约与杨宝儿观点中不同的是,杨宝儿认为现在日本国的幕府时代治安不稳,导致流民武士日益增多,从而逃出日本滋扰大明海岸。但沈约认为,嘉靖年的倭寇问题不再只是日本人的问题,嘉靖年出现的海盗里已经有了很多国人,例如那个海盗头子赖苞。当然其中还有东南沿海的渔民,已经脱离部队的兵士,他们都与海盗为伍。 沈大人心想,从人家日本国身上找问题,不如先从自己身上开始检视问题,为什么你们都不承认,也不敢承认,一个二个蒙着眼睛装傻,大明朝内部出了问题,大明朝的东南沿海出了问题呢。 沈约肯定东南沿海内部出了问题,大明朝的沿海地方官员们出了问题,但究竟其中出了甚么问题,他还没想明白。 他想,等到戚英姿案件水落石出,大概也就知道地方官员们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黎明渐起之前,沈约听闻外头有水声,杨宝儿因昨晚上饮用了风露,便还沉睡。沈约撩开帘子,望外头一眼,“杨兄,快起来,快快起来!” 杨宝儿被沈约推醒,“怎么了,因何慌张?” 沈约懒得跟杨宝儿说官腔,他一把掀开帘子,“你看。” 原来沈约与杨宝儿眠觉的小船不知何时已经立在水中央,沈约当然不想吟诗,他相信同为文人的杨大学士此刻也不想吟诗。 小船底部似乎被凿穿,小股水流缓缓而出,杨宝儿道:“船会沉,沈兄,快跳水。”说罢,杨宝儿脱去外衫,拿了他紧要的东西就往水里跳。 沈约却不动,杨宝儿回头看他,“沈兄,不要迟疑了,快些入水。” “我......我不会水。”沈约不仅不会水,事实上,他还有些畏惧水,不知道甚么时候开始,他看见一浪接着一浪的波涛,他会头晕。所以自北京南下之时,沈约几乎不去甲板看甚么天水一线的风景。 船一漏水,堵都堵不住,沈约眼睁睁瞧着细流淹没最底下的舱板,杨宝儿催促他:“没时间了,沈兄,快!” 沈约慌慌张张,想要拿几件衣服,又觉得没用,想要拿个文书,对,还有那套《淳化秘阁法帖》,沈大人终于择好了东西,他又不敢跳了。 江水浩浩,海水汤汤,杨宝儿已经入水,他在外头喊沈约,“快点,船要沉了。” 沈约从未感到过如此心慌,想当年他在金殿上和嘉靖帝玩心眼子的时候都没此刻这么慌张,沈大人闭着眼睛,重重往水里一跳。 当然,沈约跳水的方式实在不得法,他甚至不会使用四肢使自己自然上浮,于是沈大人越沉越深,简直让杨宝儿去捞他都找不到人。 “沈兄,沈兄!” 杨宝儿下水捞了三次,三次都没找到他的沈兄的踪迹,然而杨宝儿自己生于北京,他会水,却并不善水,杨宝儿也开始心慌,这还没开始的南行之路,不说折戟沉沙,似乎这刻有人要命丧这片他们都熟悉的宁波海域了。 55.人如朝阳 唐纵与崔蓬的船要靠岸了, 天边的朝阳隐隐要升起,冬生进来叫崔蓬:“公子,大都督说我们可以下船了。” 崔蓬睃他一眼,心道, 大都督,大都督,你无非就吃了他几天的米粮,这会子连自己姓甚么都忘了。 船夫泊岸之时, 唐大都督用他那目望千里的视力瞧见了远处的星星大小的人头, 唐大都督原先不想管, 却又看见有东西飘过来。 “是甚么?”崔蓬从内舱出来, 唐纵令人将那包袱打开, 里头是一套书, 并着一根赭红色的旧布带,崔蓬看了一眼, “人呢?” “喏, 就那儿......”唐大都督还要细问, 身边女人已经抽了根缆绳跳船走了。 “她?”唐纵看冬生,指着包袱, “甚么玩意, 谁的?” 冬生摊手,“大都督, 你别问我, 我们公子的事情他不和我说, 也不和我们大家说,我不知道。” 杨宝儿来回沉沉浮浮去捞沈约,等他捞到沈约,他快气绝了,沈约也快气绝了。两个没甚么体力的书生在海中自由自在飘着,杨宝儿已经没力气去辨认方向,毫无水性的沈大人还朝天上看了看光线和太阳,“杨兄,那边,那边。” 杨宝儿摇头,“别说了,沈兄,我没力气了,我不行了,管他哪边,我没劲儿了。” 六年之前,杨宝儿和沈约大概都能谈得上一句年轻才俊,人如朝阳,这六年之后,两人不是年近三十,就是已经满了三十,两个多年不锻炼也没有体力概念的文官消耗在水中,实在是生死有命,全靠天意。 杨宝儿一旦没有力气,沈约只能跟着下沉,等他察觉自己与杨宝儿快不能呼吸的时候,旁边来了人,那人很有些力气,她说:“你的脚动起来,别装死。” 沈大人既尴尬又脸红,他其实很想将腿脚动起来,无奈实在不灵活,也放不开,他觉得这手舞足蹈的样子很滑稽,特别是两腿蹬啊蹬,有辱斯文。 崔蓬将缆绳系在体力更衰竭的杨宝儿身上,她另一手搀了沈约的手臂,“跟我走。” 沈约当然要跟她走,他自己又不会动,不跟她走,能跟谁走? 其实崔蓬也觉得颇为费劲,杨宝儿越来越沉,沈约就像个废人一般,在水里有个浪头他都抖一下,“咳”,崔蓬终于侧目看了沈约一眼,“你别怕,你放轻松,有我在。” 被人像孩子一样哄,沈大人终于肯扭头,看清了身边人的脸,“阿......阿姿?” 唐纵在船头,猛地一个喷嚏,感觉有妖风吹过。唐大都督越想越不对劲,“喂,来人去看看,那女人死了没有?” 其实唐纵一直都看得清崔蓬的人头,若是他瞧不见她的人头,早就令人跳下去了。不过唐大都督想看看,看看这女人这么好出头,看她能不能自己把人带回来。 崔蓬一个带两个尚有余力,若再添一个,好比再加上一个唐纵,若是他也不会水的话,那他们四个得抱团死在一起,因为她就快没劲儿了。 “阿姿,我是不是很重?” 沈约脸色煞白,头发被水泡成稀烂,崔蓬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也不轻。” 沈约说:“我知道你嫌弃我,嫌弃我是个累赘,你以前夹着我跑路的时候,是不是很想把我甩开?” “哧哧”,崔蓬笑起来,“可我甩不开。”说罢,又添一句,“想不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那你以后还会不会甩开我?”沈约问。 “我......”崔蓬正要回答,突然停了一下,说:“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沈约觉得她学会了一语双关,他娶了唐玉蝶,当然就不需要戚英姿了。再说现在,唐纵的人游来了,壮汉们扯着杨宝儿如同扯着一个轻飘飘的木偶。 等壮汉来扯沈约的时候,沈约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牵线木偶,他就快要被夺走,却听崔蓬来了一句:“唉,你们轻点儿,他骨头都被你们扯散了。” 崔蓬不满意唐纵派下来的壮汉手势太重,她抬头看了唐大都督一眼,船头站着的男人居高临下,“没人扯你,自己上来。” 崔蓬自己拉着缆绳上船,唐大都督根本不看她,唐大都督正假装关心他的妹婿,“这是怎么了,刚来一天就得罪了人,被人丢海里了?” 沈约不知道唐纵对他防了一手,他不知道唐纵要来宁波,唐纵低头看他,嘴里道:“这谁他妈的干的,你这都泡了很久了吧,脸上了一层盐。” 唐大都督假意要去刮沈约的脸,沈约往后头避,“咳”,崔蓬弯腰将沈约扶起来,“他逗你的,你进去休息吧。” 这时候的沈约衣衫凌乱,崔蓬也是全身湿透,崔蓬上来就搀着沈约往自己房里走,唐大都督突然好像发现这对奸.夫.淫.妇胆大包天,他们这是当自己是瞎的? 其实崔蓬并未与沈约一起进屋,她让沈约进去了,自己在外头坐着,沈约进去里面,看见了洗澡水,伸手摸了一下,正滚烫,显见的是刚刚烧好的,并不是崔蓬在下水救他们之前就准备洗澡了。 沈约看了外头的唐纵一眼,心里突然清楚,唐大都督这是在对她示好。 就沈约自己认为,唐纵很少对人好,特别是女人。一则唐大都督不需要讨好女人,二则唐纵那人有点寡情,女人睡过不少,但不用情。 沈约从桶里舀出一点水来,擦了擦脸和头发,大桶的水他没动,沈大人心想,唐纵一心向她,如果他们成了,也是好事。 沈约的心思细极,他想到自己和唐玉蝶解不开的婚姻,再想到其实她是崔蓬也好,是戚英姿也好,她或者她都需要一个依靠。女人最后的依靠就是嫁人,真论婚嫁,又有谁比唐纵更适合谈婚论嫁。 唐门是巨富,并且装载硝磺,只要蒙古人不死,嘉靖帝还倚仗他们,他就不可能让唐家倒下。 唐家未来的掌门人就是唐纵,唐大都督只要军纪不弛,他也不会跨,唐家也还能再风光好些年。至少,至少能让她安稳活到老死。 沈约是这样想的,他真心是这样想的,明知自己与她无望,何必还说废话。想到这里,他换了一身衣裳就出去了,她的房间,他不能久呆。 沈约满心满意怕唐纵不高兴,又怕撩拨出唐大都督的火气,但唐纵已经不高兴了,他自见崔蓬一身湿衣坐在外头,已经很不满意崔蓬对沈约的迁就了。 唐大都督揪着崔蓬在甲板上吵架,“我说你这个女人知不知道廉耻,他沈约是个成了婚的男人,你他妈的怎么?” “哼”,崔蓬根本没接话,就冷不丁笑了一声。 “你!”唐纵好像被崔蓬的冷笑打了脸,好像他就是那个棒打鸳鸯的罪魁祸首。唐纵点头,半笑不笑道:“是呀,是我叫沈约娶的老三,是我逼的,那又怎么样,你们是良民,我是地主。” 崔蓬完全不想理会唐纵的阴晴不定,她心里烦躁得很,沈约与杨宝儿一来就被算计了,不必说,又是贝兆楹或者马世远的手笔。但究竟是他们中谁的手笔,谁最后又来为这件事负责,崔蓬正抑郁得很,心事全都缠成了一块。 唐纵好像又误会了崔蓬的心思,面前的女人满脸不耐烦,他以为她对自己不耐烦,顺口就骂道:“不知廉耻的两个玩意,你们他.妈.的还知不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你们竟然敢当着我的面就卿卿我我,老子还没死呢!先不说当着我的面,老子的妹妹还没死呢,只要老子的妹妹一天还在,沈约他就是我的妹婿,他沈约就是我唐家的人,是我妹妹唐三的人!” “公狗。” 崔蓬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或许她也没经过脑子,就这么回了一句:“公狗。” “你!”唐纵的巴掌已经扬起来,眼见就要落到女人脸上。 崔蓬与唐纵四目相对,怒目而视,沈约却从里头出来,他捏住了唐纵的手,“别打她。” 56.华灯初上 沈约拦住了唐纵的手,这无疑是恶狠狠扇了唐大都督一巴掌, 把唐纵拉低了一个档次, 言下之意, 这是他唐纵无理取闹。人家清清白白,不知道唐纵在闹个甚么东西? 沈约拦住唐纵,却又坏了事, 唐纵气极, 反而点头发笑, “好, 我不打她,”然而唐大都督的手并没有松下来,他一巴掌框在了沈约的脸上, “我不打她, 她跟我没关系,我打你,不知羞耻的东西!” 沈约平时康健的时候就不会是唐纵的对手,唐纵自幼习武, 沈约就是个书生, 唐纵这一巴掌下去, 沈约的牙口都被咬破,嘴角渗出血来。 崔蓬的手指捏在一起, 唐纵一直就在瞟她的动静, “怎么, 难道你还想帮他打我不成?” “不敢, 我们不敢,我们都是蝼蚁,不敢冒犯了大都督的威严。”崔蓬出声。女人勾着沈约的手臂,转身走了。 “阿姿,你不要和他......”沈约想劝她不要和唐纵硬犟,唐纵心里是爱她,才会这么激动。 “嘘!”崔蓬声音低低的,“别说了,我不需要你们推来让去,我不是个物件,我有我的尊严,感情尊严。” 崔蓬拽着沈约进了自己房间,她说:“我没有你想象中那般脆弱,我不需要你当个媒婆,一心想撮合我和谁。” 沈约叹了一口气,崔蓬咬着嘴唇,她拧了个帕子给他,“好比这洗澡水,你一定觉得这是唐纵给我准备的,其实不是,这是冬生给你们烧的。” 窗户是关死的,纵是如此,这深秋的天气,水也快凉了。 崔蓬看了一眼浴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想得特别多,你觉得唐纵对我好,好像是在讨好我,可你并不清楚他的目的。你觉得你不能冒犯了他对我的心意,但有些时候,你冒犯了我对你的心意。” “你给唐家当女婿,你或许心有不甘,因为唐玉蝶不好伺候,她不是你心仪的姑娘,你心仪的姑娘是烟波楼的徐娘子那个样子,眉眼温柔,还会画画。但你娶不了徐娘子,你又必须接受唐三小姐,那你就在间隙中想办法逃避,例如现在,你单身一人跑出来,很是畅快,并且见到了我,你见到我就和杨大人见到我一样,你们见到了自己的曾经。” 沈约其实从未听崔蓬说过这些话,他心想,不,我和杨宝儿当然不一样,我对你,和他对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崔蓬指着桌上的那套《淳化秘阁法帖》,“冬生检查过了,没事,你用油纸包得很好,没有漏水。”崔蓬笑,“你也就只这点好处,书读得多点,平时差不多也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崔蓬与沈约说了很久,唐纵在甲板上站着,杨大学士慢慢走过来,说:“大都督不必在意,有些时候也不能在意,因为人家是先认识的,先认识为旧。旧人,始终是不一样的。” “杨大人也来看本督的笑话?本督的家事,真是叫天下人都见笑了。” 唐纵一点儿也不想领杨宝儿的情,这人假惺惺,保不齐他和船舱里那女人也有一腿。唐纵愤怒得很,他正要一脚去踢门,让里头那对狗男女都给他滚出来,结果崔蓬换了衣裳,带着冬生和春生出来了,“大都督靠岸吧,我们走了。” 春生嘟着嘴,冬生回头看了唐纵一眼,缓缓摇头,大概意思是,我也帮不了你了。 崔蓬走了,后来唐纵心想,其实崔蓬那女人也并不是如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暴躁易怒,自己污蔑她的贞洁,她一声不发,她又不喊冤枉委屈,自己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冤枉了她呢。 当然了,冤枉不冤枉、贞洁不贞洁在某些时候也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崔蓬让冬生去看齐大有和佘奶奶的时候,齐大有家里出事了。 论崔蓬离了唐纵和沈约,她第一件事就叫冬生去看看佘奶奶和齐大有,结果冬生回来说:“公子,坏事了,佘奶奶被人抓了,还有齐大有,听说是齐大有是汪五峰的爪牙,还有佘奶奶,也是帮凶。” “甚么?” 崔蓬住在宁波府最好的客栈里,那里不临海,却临着谢家的庄园。 谢家是谁,浙江余姚谢氏是簪缨世家,先有‘贤相’谢迁,谢迁在弘治、正德两朝为内阁大学士,谢迁本人死于嘉靖十年。 现有谢迪,谢迪是谢迁的亲弟,现任广东布政使,而谢迁之子谢丕,更是仕途通畅,现任吏部侍郎。 崔蓬本想去直接找贝兆楹来问一问,但思虑之后,她叫冬生去赌场听风,自己则去了一处久违的地方——烟波楼。 烟波楼里刚刚办了丧事,她们有个姑娘死了,那姑娘叫玉儿。玉儿死在烟波楼大门口,当时正华灯初上,宾客正似云来,老鸨子徐娘子也是满脸含笑,还有宾客捏了徐娘子的下巴,说:“这楼中的姑娘竟没有一人及得上你的,不如你重新脱了衣裳出来下水。” 徐娘子笑一笑,将客人的手交到她新买的环儿手上,徐娘子吩咐环儿,“招呼好贵客,不要怠慢了,有你的甜头呢。” 徐乐乐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待到夜更深沉一点,她才想起来,甚么玉环飞燕,皆如尘土。 姑娘们都没闲着,留夜的客人都锁了门,在里头畅快,不留夜的,已经由小厮提着灯要回家了。徐乐乐在门口送,“好走啊。”徐乐乐笑得甜滋滋,心里道,知道要回家还来找甚么姑娘,明知道要回家,又到这里来逗谁? 徐乐乐发现她近期的怨念格外多,好像看事事都不痛快,她想她是不是该请个大夫来给她瞧瞧了。但大夫还没来,玉儿来了。 玉儿穿着一身茜红的宫装,徐乐乐一瞧见她就脑袋疼,“你出来做甚么,疯了?这是你该穿的衣裳么,快快脱了!” 玉儿搬出了烟波楼,她越发枯瘦,想来病是没养好的,好像还病得愈发重了。徐乐乐道:“夜里风凉,回去躺着,不要吃风。” 玉儿笑,笑得惨兮兮的,徐乐乐被她这一笑,就弄得心里发凉,说:“你怎么回事,有事情可以着米莲来说,你不必......” “冰肌玉骨,白清凉无汗......” 不想玉儿低首唱起东坡先生的《洞仙歌》,这一开嗓,凄风又苦雨。 迎着深秋的冷风,徐乐乐心道,快别唱了,客人都被你唱跑了,这阴冷的天气,你还要个甚么汗?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徐乐乐真的不知道玉儿要搞甚么名堂,结果玉儿往门柱上一撞,死去了。 米莲自后头追来,徐乐乐指着玉儿,“她怎么回事?” 米莲边跑边喘气,“妈妈,我没看住玉儿姐姐,今儿有个男人来瞧她,玉儿姐姐还很高兴,她下午的时候梳了头,还唱了歌儿。晚些时候,她叫我帮她把这件衣裳取出来,说是要穿。后来她说她累了,想一个人躺会,我便去熬药,趁这时候,她就跑了。” 玉儿死了,没人去报案,官府也不问,徐乐乐将原先就定做好的薄棺将玉儿封存,埋了。埋也没埋在土里火里,徐乐乐让人将玉儿海葬了。 棺材放在竹排上,竹排上还假惺惺有些锦绣缎子和秋末的菊花,徐乐乐可念不出来甚么‘我花开来百花杀’,她抿着嘴角,就玉儿这一生,从来就没开过。 如同自己一样,没开就败了。 玉儿撞死的那天晚上,她穿的宫装就是六年前烟波楼选花魁娘子时候的那身衣裳。徐乐乐记得那身衣裳,自己也曾经穿着那身衣裳画了画儿。 但徐乐乐很不喜欢那身衣裳,她觉得不伦不类,其实等她从戏台子上一下来,她就偷偷将那衣裳烧了。甚么宫妇,甚么九嫔,那说的是她们吗? 徐乐乐不想这么不要脸,但她抵挡不住当时的老鸨子这么不要脸。 六年前的那天晚上,徐乐乐穿了那不知所谓的衣裳,也就正式站台出道了,玉儿也在那天晚上出道了。从年份上看,她和玉儿就如那些举子进士们一般,是同科。 “哧哧,哧哧”,徐娘子捂着嘴,低着头笑,她越想越想笑,越想越想笑,等想到童素光跳楼落在她脚边的时候,她就该知道是这个结局,一定是这个结局。 玉儿的竹排看不见了,进了海里,没有了棺木,也没有了人。 一个秀才打扮的男人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的人很多,徐乐乐一眼就将那人从群众中揪了出来,她说:“打!” 徐乐乐养的护院们将那秀才揍得鼻青脸肿,徐娘子站在上风,她忽然感觉,又权势的滋味是那么好,权势的滋味是那么完美,就算她欺负的仅仅是一个人品不堪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已。 况且真要说到底,玉儿和这秀才还是两厢情愿,谁也没勉强谁。就像她和贝兆楹两厢情愿,谁也没勉强谁一样。 感情.事总归是两人都犯贱才能凑成双,牛不喝水也不能强按头。徐乐乐又由玉儿的犯贱想到了自己职业的低贱,她指着那书生,“打死了算了,往海里埋,还能陪着玉儿一起去走奈何桥。” 徐娘子被她微弱的权势冲昏了头脑,她或许觉得她背后有人,贝兆楹贝参将是她男人,她男人是宁波卫的参将,她怕谁? 人呐,一旦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就很危险,特别是现在贝兆楹本身就是个热山芋,正被人架在火上烤呢。 徐乐乐用帕子捂着嘴,海边风大,咸湿咸湿的,等唐大都督的兵士将她抓起来的时候,徐乐乐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不仅无缘无故被抓了,她还在人群里看见了沈约和杨宝儿,她的沈大人用一种极其怜悯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病人一样。 唐纵用他百步穿杨的目力瞧出了沈约和徐乐乐之间的不寻常,他原本对沈约的风流不生气,但不知为何,他现在生气了。 唐大都督真的生气了,他觉得自己是个好男人,但那个女人怎么会看上这么个行为不端的男人,她怎么会看不上自己? 唐纵跟杨宝儿低声说了几句,杨宝儿点头,然后出来说道:“娼妓殴打生员,有违《大明律》中的《吏律》、《礼律》和《名例律》,依律科断,主使者笞八十,行使者从之,笞四十。” 沈约的脸色很不好看,杨宝儿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因为他记得这个徐娘子是个很好的姑娘,怎么几年不见,就成了这个样子? 在场所有人中大概只有唐纵的脸色是好看的,唐大都督心道:你们一群男.盗.女.娼的狗.男.女,本督今日非要治你们的罪,你们能耐本督何? 徐乐乐被横空出世的唐大都督给铐了。等到崔蓬找到烟波楼的时候,烟波楼关门了。 崔蓬站在宁波府最繁华的秦楼面前,心道,怎么说关就关了。 冬生去赌场里故意输了些钱,回来告诉崔蓬,“公子,打听清楚了,佘奶奶那事闹得很大,起因是有人检举佘奶奶家的小庆通倭,官兵就去佘奶奶家里查,然后查出来很多金条。后头据说是周围人举报,说齐大有也是共犯,因为他经常过来走动,所以齐大有也被带走了。” “哪家衙门带走的,是卫所还是府衙?” 崔蓬好像有点点明白了这里头的连环圈套,佘奶奶和齐大有的事情,杨宝儿和沈约差点死掉的事情,她全部都连起来了。 唯独她有一点不知道的事情是,有人将齐大有和沈约推成了对立面。 唐大都督正坐在宁波卫所的正堂里,宁波卫的正四品指挥佥事马世远在旁边陪着,后头还有参将贝兆楹、游击将军等人,后头还跟着更低级一些的军官。一堂中人,通通都低着头。 延绥总兵官中军大都督唐纵手里握着内阁的朱批,唐大都督说:“本督奉旨过来巡查,顺便抗倭,近两年倭寇加剧,百姓受苦,不知各位在任上可有甚么功绩?” 上来就问功绩,贝兆楹可没有甚么功绩,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功绩是当年活捉赖苞。但那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还拿出来说,未免过时。 唐大都督可不是甚么好捏的软柿子,他惹不起,贝兆楹迅速分析局势之后,躲到了马世远身后,马家不是还有个娘娘吗,肯定能跟唐大都督说得上话。 马世远站在风口浪尖上,论官阶,他是正四品世袭的指挥佥事,论人脉,他马家还有个马娘娘,想来好歹还能和唐大都督说上一二。 “回大都督,我等......” 殊不知唐大都督从袖中摸出一把小银刀来,他低着头开始锉指甲,“屁话就别说了,本督不耐烦听你们放屁,说就说点有用的。” 唐纵上来就没给马世远好脸,他也没必要给马世远好脸。一则马世远那个不成器的兄弟前不久刚刚得罪了他,那个眼皮子浅的马鸣衡打了他唐家的人,傅默宁伤了脸,这账他还没来得及跟马家算呢。 至于这二则,唐大都督早就听说这个甚么马世远还当个劳什子骑都尉的时候就欺负过他女人,虽然他女人没跟他告状,但他唐纵的女人,可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唐大都督等着跟马家兄妹算总账,于是冷不丁哼一声:“你倒是说啊,本督等着呢,莫不是你们连个倭国养的蚊子都没逮到,所以现在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 “回大都督,我等刚刚捉到汪五峰养在宁波府的奸细,他收藏了奸细的金条数十根,都放在一老妪家里,有请大都督裁度。” 马世远就比马鸣衡聪明多了,他捉了齐大有和佘奶奶之后,根本没有殴打他们,只是饥一餐饱一餐地供着,一是饿不死,二也好不了。 马世远当然知道齐大有是甚么人,当然也知道他和戚英姿的关系,但他不知道唐纵和戚英姿的关系,于是下头兵士将嫌犯齐大有和佘奶奶一带上来的时候,唐纵冷了脸,满堂兵士都不敢吱声了。 沈约去宁波府衙解决徐乐乐的事情,杨宝儿倒是随在唐纵身边,他低声跟唐纵说了几句,唐纵瞧马世远,问:“证据呢?” “回大都督,证据在这里。”马世远的准备功夫做得不错,“大都督,这里有金条三十根,请大都督定夺。” 杨宝儿瞧见这些金条,就疑心是戚英姿给的,但他当天在海州府就警告过戚英姿,叫她不要回宁波,更不要妄自动弹。 金银器物在前,齐大有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既不能说是谁给的,也说不出来金条的来由。佘奶奶更是紧紧抿着嘴,她不可能出卖阿姿,她自己就是老死了,死在这里了,她也不能说她的姿丫头回来了。 马世远道:“启禀大都督,属下不止查出他们二人和汪五峰有来往,属下还查处,前日里杨大人和沈大人差点在海上遇难,就是他们这一伙人搞的鬼。” 唐纵还没说话,杨宝儿先道:“马佥事有何凭证?” “凭证?”马世远叫人又拉了一伙人出来,有男有女,还有三四个孩子,那个最大的孩子见了齐大有,扑上去喊:“外公。” 杨宝儿心凉了。他心道,完了,连环计。杨宝儿与沈约当日所住的渔船就是齐大有女儿家的渔船,他和沈约差点死掉,自不用说,都变成是齐大有主使的了。 杨宝儿知道官场险恶,但他还不适应和这些武将闹这些生生死死的东西。他们在翰林院的文官们,纵使斗争,纵使互相不满意,但也仅限于嘴皮子上的争斗,绝不会动辄就要取人性命,更不会拿了平民人家来顶包。 杨宝儿正一筹莫展,唐纵已经站起来了,唐大都督站起来,他握着他的小银刀,抵在贝兆楹喉咙上,低声道:“别骗我,本督受不得骗。” 57.我发现我 贝兆楹的心理素质不及马世远, 从他刚开始就躲在马世远身后, 唐纵就看出来了。唐大都督的小银刀往贝兆楹的喉管又深了一分,“你跟我说说,这些金条是何处所铸造, 是哪年哪月在哪儿产的?” “这......这......”贝兆楹完全不会回答唐纵的问题, 他事实上只参与了在渔船上凿洞的那一个小环节,让沈约和杨宝儿去住齐大有女婿家的船, 这办法是马世远想的。还有这些金条,也不是他拿出来的,他只拿了一万两银票, 马世远说他去运作。 “大都督这是甚么意思, 难道说这金子还有主家归属不成?”马世远也被唐纵弄蒙了, 他确实检查过了, 金条没有问题,也都是他从钱庄兑出来的。 “哼”,唐纵说:“你们不是在当本督是傻子,你们是在当自己是傻子。弘治十八年,户部奏请弘治皇帝, 说往造币时掺入适当的锡。当年的银钱是一两白银兑铜钱一千文,但这些年来, 部分地区铜价上升,铜钱里的铜参了锡, 现在一两白银只能兑换七百至八百文铜钱。到了嘉靖年间, 嘉靖十六年, 也就是今年,南京和京师的铸币厂合起来只铸钱四千万文,而你看看你拿出来的金条,你一根金条约一斤重,一斤是十六两,一金又等于十二银,一银等于八百文,你们这拿出来的三十根金条,等于四百万文铜钱,也就是说,这里三十根金条等于今年我大明朝南京和京师两个铸币厂总产值的一成。” 唐纵说:“就凭这一个瘸腿的,一个老妪,他们也值得倭人这样去贿赂?本督还没这样富裕呢,那些倭人们怎么不来贿赂本督,本督总比这些老病孱弱有用得多吧?” 贝兆楹垂着头,心说马世远:人心不足蛇吞象,还以为你有多聪明,竟然丢三十根金条给他们,这下怎么说得通? 马世远被人捉了漏洞,这下不肯服输,还要犟嘴,回道:“大都督这话言过其实了,他们值不值这个钱,这不是大都督说了算的,这是那个天杀的汪五峰说了算的。” 杨宝儿听了半晌,被唐纵点拨过来了思路,他拿起地上一根金条,也顺着唐纵的思路说:“马佥事或许不知,我大明朝的钱银流动是南方诸省解运向京师,而北方诸省解运向更北的边镇,所以北边铸的钱不会流动到南方来,而东南的钱,也只会往西北而去。” 贝兆楹越听越不妥,马世远也不可能让自己倒在这几根金条上,他说:“不知杨大人是如何分辨出来,地上的钱是南边的钱,还是北边的钱?再说了,海盗一伙,来自五湖四海者皆有之,杨大人又怎么知道没有人从西北将钱带来我东南方?” 杨宝儿笑,说道:“这是北直隶工部宝源局铸的钱,时间正是嘉靖十六年,如何会到海盗头子手中去?” 马世远这才开始有些后悔了,他后悔不该把戚英姿给齐大有的钱掉了包,现在反而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但马佥事不怕,他怕甚么,他还有个妹妹呢。 马世远当堂放了齐大有和佘奶奶,但他没有放齐大有的女儿和女婿,如今的律法早就不讲究连坐制,马佥事心想,要是在秦朝,我先把你们全部抓起来,一起连坐了。 齐大有是海盗的嫌疑洗脱了,戚英姿给他的十根金条也全被马世远吞了,但马世远拿出来栽赃陷害的金条又被唐纵吞了。 唐纵将这三十根金条拿给杨宝儿,叫他拿回去冲缴国库。 一轮算下来,戚英姿亏了十根金条,马世远亏了二十根金条,但他的二十根金条又是拿贝兆楹的一万两银子去别人手中换的。 事实上,真正亏了钱的只有戚英姿和贝兆楹,戚英姿的钱被马世远拿走了,贝兆楹的钱也被马世远拿走了,或许嘉靖帝的国库里还占了丝丝便宜,因为杨宝儿真的将金条送到南京户部去了。 在与贝兆楹马世远的第一场交锋取得暂时性的胜利之后,杨宝儿拿着其中一根金条去见了当年的同科郑业成,郑业成是嘉靖朝过去的首辅毛纪的侄孙女婿。 继杨廷和之后,毛纪接任首辅,但任期很短,只得两个月。郑业成并非毛纪直系,一是偏房又隔了辈分,于是这些年一直在杭州府下辖的县里当个县令,没甚么长进。 这回郑业成见了钱,连声叹气:“杨大人有所不知,这金子是从谢家钱庄流出来的,这也不是京师宝源局铸的钱,这是谢家私铸的钱。” “私铸?”杨宝儿还是头一回听说,问道:“哪个谢家?” 郑业成说,“还哪个谢家,余姚谢氏。” 内阁大学士谢迁已死于嘉靖十年,他的弟弟和儿子都仍在嘉靖朝任职,一个官居广东布政使,一个是吏部侍郎。郑业成说:“这东南沿海好不了了,谁来都没用,日本平户五峰船主,他在广东私造巨舰,船上装载炮弹火器,在东南海域横冲直撞,还和谢家多有勾结。谢家不垮,那五峰船主便也随青云,短短几年便成了海上巨富。” “巡抚大人说的五峰船主,可就是那个汪五峰?” 郑业成在自家接待杨宝儿,这回他泡了茶,说:“过了季的碧螺春,杨大人不要见怪。”说罢,又接着道:“是他,汪五峰也叫王直,他自诩五峰船主,是徽州府歙县人,他过去是海商,现在是海盗。” “那他和谢家又有何关联?” 郑业成叹口气,“谢家通倭为乱,还制造舆论,帮海盗洗刷罪名。王直就是谢家扶持起来的,王直先与葡萄牙人通商,购得他们的大弗朗机,然后组织武装船队,他们劫掠商船、渔船和兵船,然后‘丝宝盈衍而出,金钱捆载而回’。说起他们,真是‘始以射利之心违明禁而下海,继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奸’。” 郑业成自嘉靖十年得了进士之后,就一直在杭州府下头当县令,若问杨宝儿相不相信他说的话,杨宝儿自然是信的。 随后,郑业成又道:“日本倭寇、葡萄牙战队、再有王直、陈思盼、金子老、李光头、叶明、严老山、许西池等人为虎作伥,他们因利益紧紧结合在一起,在我大明海域简直是‘称王海盗、攻城掠邑、劫库纵囚、莫敢奈何’。哎,想当年宁波府有个游击将军,听说她就是在南京都察院被海盗掳走,然后被灭口了。” 杨宝儿正想纠正郑业成听来的消息不对,但突然又疑心他的消息来源,便问道:“郑兄是从何处听来的?” “何处?这街上人人都这么说,说赖苞死了之后,群龙无首,于是倭人四助四郎、辛五郎、门多郎次郎便伺机报复,于是那位游击将军便遭了殃。” 杨宝儿闻言,先是点点头,随后将话题引去了别处,“郑兄,多年不见,你如今妻儿可都安好?” 再说崔蓬寻徐娘子不见,再回到渔村等待,差不多一日之后,将近日落的时候,就见齐大有和佘奶奶回来了。 当然,后头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她不太想看见的人,唐纵。 唐大都督耀武扬威,高高昂着头,不知道在高兴个甚么劲儿。其实他早就看见了在村口茶棚喝茶的崔蓬,那女人今天不穿白衣裳了,穿了件红不红粉不粉的锦袍,唐大都督用他那目穿百里的视线来看,那是件云锦袍子,胸前袖口都有蝙蝠缠枝纹。 齐大有的腿脚好像更沉重了,崔蓬站起来,她一出现,齐大有就斥她:“你回来做甚么?”佘奶奶更是要开始抹泪,“丫头啊,快跑,快跑!” 崔蓬低着头,险些要掉泪。唐大都督冷不防递给她一条汗巾子,“本督刚刚用来揩手了,现在许你擦脸。” 有病,崔蓬觉得唐纵的脑子一定有病,没见过有人能没脸没皮成这样的。 一行人回了家,佘奶奶去做饭,齐大有帮忙,唐大都督指着旁边那间屋子,“这就是你家?” “嗯。”崔蓬叹了口气,唐纵却道:“开门,本督要进去看看。” “我没钥匙”,话都没说完,齐大有就将门钥匙抛过来了,“钥匙在这,接着。” 唐纵笑得很是畅快,崔蓬发现唐纵这人很奇怪,他走到哪里,好像都还挺惹人喜欢,包括冬生,包括现在已经叛变的齐大有。 “这就是你家啊?”唐大都督边走边看,好像对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饶有兴致,其实戚英姿旧居里甚么都没有,一张桌子四个腿儿,一张床铺上全是干稻草,现在连稻草都没了,佘奶奶怕稻草腐烂在床上,连草都搬走了。 崔蓬睡觉的房间更是简朴,别说妆台镜子,就连个蚊帐衣柜都没有。唐纵问:“你的衣裳呢?” 崔蓬指着一个雕花楠木旧箱子,“在这儿呢。” 唐纵掀开箱子,他从箱子中取出一根赭红色的长布条出来,唐大都督道:“你到底有多少根这东西,还是说你有很多,故意见了每个男人每人都发一条?” “甚么意思?” 唐大都督嗤道:“沈约包袱里的这根破烂绳子就是你的吧?霍韬那里一定也还有一条吧?你这个淫.妇!” “你!”崔蓬被气得好像又想吐血,她点头,“唐大都督自己坐吧,别教我把你也给淫了。” 崔蓬扭头往外头走,唐纵一把揪住女人胳膊,“如果本督愿意呢?” “甚么?” “本督许你把我也给淫了。” 崔蓬仰头,心道,这是有病吧。 女人仰着头,正好和唐大都督的目光扣在一起,唐纵说:“我准许你把我也给淫了,或许我来得有些晚,但也不算太晚,你和我都还有机会。” “有机会甚么?” 唐纵道:“有机会......”崔蓬本想唐纵的狗嘴里一定会吐出甚么‘互相.淫.乐’的屁话,谁知唐大都督没有说屁话,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有机会携手走过人生百年,我们现在牵手,还有机会共同度过人生的下半辈子,再不分离。” 女人听起承若人生归宿,尤其是类似姻缘和永结同心的话题总是格外受感触,其实崔蓬没听过这种话,她也没有想过谁能对她说这种话。 或许当年她幻想过沈约,幻想过沈大人能对她说这些话,可惜沈约不会,沈约永远也不会对她说这些话。 崔蓬的面色变得很复杂,唐纵当然知道这种复杂意味着甚么,意味她开始思考,思考他这些话的真实度,还有这种眷侣生活的可能性。 唐大都督想得不错,崔蓬穿了男人衣裳也是个女人,既然是个女人,她身边怎么也要配个男人。唐大都督觉得自己堵死了沈约和她的可能性,最后还有个霍韬,唐纵心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58.冬季爱情 吃过了饭, 唐大都督提议去海边走一走, 他先走在前面,等了半天,崔蓬没跟出来, 等他回头又回头的时候, 他的女人出来了。 女人手上拿着一件丝袍,“海边有风。” 唐纵觉得自己今天的手段很有些进展, 瞧,他的女人都给他送衣裳来了。结果还没高兴上一刻钟,就听崔蓬道:“大都督, 我很感激您的心意, 但我不能接受您的心意。我是个很愚笨的人, 我做人做事的方式都很愚笨, 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又怜我漂流平壤六年,觉我可怜。但我心里很平静,我不觉得我很可怜,沈大人娶了唐三小姐, 我知道。他们成亲那日,我就在人群里看着, 我承认当时我有手脚麻痹的窒息感,但我还是接受了。” 这是十月的最后一天了, 明天就是十一月, 冬月, 要入冬了。海面上的风不大,却刮得唐纵的脸面很疼。 唐纵骄傲惯了,他机敏聪明,位高权重,还会揣度人心。他觉得自己明明十拿九稳了,怎么还会发生这种变故。 不是有诗句说,‘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么,她和沈约已经没有了机会,没有任何可能性,她还在坚持个甚么? “愚妇”,唐纵骂道。 崔蓬没有瞧唐纵,她望着海面上的如星河点点般的渔船,说:“多谢大都督帮我,今日多谢你,日后大都督有难,我也会相帮的。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崔蓬突然就转了语调,唐纵心道:老子是想娶你,老子不是要和你拜把子歃血为盟,甚么刀山火海,你那个...... 海面上又走来一对男女,唐大都督随便一瞥,便瞧见了今日主角沈约,还有那个徐娘子徐乐乐。唐纵很不喜欢徐乐乐,他讨厌她身上那种脂粉味,又浓又臭,不知道沈约怎么还能跟她睡得下去。 当然唐纵不理解沈约的审美,他觉得沈约睡女人也太不挑剔了些,但唐大都督从不检视自己,他从不想自己睡过多少女人,她们当中又有多少是带着脂粉浓香的。 沈约和徐乐乐走在海边,徐乐乐一直垂着脸,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不知道自己的品性里有如此丑陋的一面。 徐乐乐向来觉得她烟波楼徐娘子是个高洁的人,就算她身在花丛里,她不是低矮的,她也不是污浊的,她是周敦颐爱莲说里描绘的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想来徐乐乐对自己的认知错了,没人是高洁的,尤其是在品尝了权利的滋味之后。徐乐乐所以为的高洁,都是将自己定位在一群花姑娘之中。 花姑娘没钱,没人脉,在户籍制度中是下九流,花姑娘的儿子甚至不能去参加科考。从人生的长远大计来看,花姑娘是最没有前途的一类职业。 但徐乐乐觉得自己和周围的姑娘都不同,那些女人,要钱没钱,要貌没貌,要才干?我呸!就像那个跳楼死的童素光和那个撞门柱死的玉儿一样,她们有甚么出息? 徐乐乐对自己的定位错了,于是她在鸡窝里生出了鹤立鸡群的遗世独立之感,可她周围本身都是鸡,她也不是白鹤。 五十步笑百步,真令人羞愧,着实也丑陋。 徐乐乐总之还是灵敏的,她很快就察觉了自己的丑陋,尤其是在一群真正的权宦面前。在那些贵族面前,她甚么都不是。 徐娘子倚仗贝兆楹,结果贝兆楹被钳制了,甚么都做不了。在她的烟波楼要关门的时候,贝兆楹就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说:“无能为力。” 徐乐乐只好撤下了脸皮去找沈约,她说:“沈大人,我还要生活的,你行行好,将烟波楼还给我。” 说到底,徐乐乐还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谈和沈约曾经在一起的过去,他们所经历的那些单纯的小美好,她直接说她要生活,要谋求生计。 聪明点的女人都不念过去。因为她们知道,男人也不念过去,尤其是沈约这种还一心想往上爬的男人。 念起过去,念起他沈大人和烟波楼的花姑娘在床上谈情说爱的过去,估计沈约得先说是众人造谣污蔑,然后再把直接人证给掐死。 徐乐乐当然不希望沈约把她给掐死,她也不想勾起沈大人那些懵懂的青春回忆,她说:“那日发生的事情是有原因的,那书生是个无赖,欠了咱们烟波楼的钱,他睡咱们的姑娘,还偷那姑娘的钱,所以我才......” 沈约一直没说话,这回才转身,轻飘飘问了一句:“是吗?” 徐乐乐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养成了说谎的习惯,她记得自己原来没有爱说谎的习惯。可沈约这么一问她,她就说谎了,“是呀,他就是个泼皮无赖,说是个生员秀才,简直是有辱斯文,简直就是读书人中的败类,他......” 徐乐乐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沈约略看了她一眼,徐乐乐完全没有硬着头皮使劲儿强撑的感觉,她说:“他该死!” 也许徐乐乐内心是真的觉得那个叫张生的该死,所以她才能这么义愤填膺,可沈约问过那个张姓的书生了,那书生说出来的又是另外一个版本。 “我与玉儿是自幼相识的,我们并不是在她进了烟波楼后才认得的。原先玉儿也算是个小家碧玉,我爹原先是个生员,我又考上了秀才,我们两家原本就是门当户对的。后来我爹准备请人去她家提亲,那时候玉儿就不乐意了,我亦不知玉儿为何不乐意,我们过去是说好了的,等我中了秀才,她就嫁我,那她就是个秀才娘子了。” 张生说:“沈大人,玉儿在别处认得了有钱人,那人很有钱,究竟有多有钱,据玉儿的说法,那人有很多船,船上还有炮筒鸟铳。我一听就不得了了,我劝玉儿收心,我说:‘你即使不嫁我,也是不能嫁给那种人的,那种人来历不明,他不会真心对你好的’。” 张生道:“我真的是一番苦口婆心啊,沈大人,可玉儿她不听话,她非说我人丑家贫没出息,她叫我不要再接近她,省得耽误了她的出路。” ‘人丑家贫没出息’,沈约当时略看了张生一眼,觉得张生相貌还可以,不管和谁比,都绝谈不上人丑。 沈大人心道,这些女人说起废话来也都是一套一套的,若张生都算得上貌丑,那莺莺也叫家贫了。 张生的遭遇其实也撩拨了沈约,张生被女人责骂‘人丑家贫’,当时沈大人又想,当初我家比张生也好不了多少,我怎么没听阿姿骂过我人丑家贫。 总之张生人脸相貌绝对不丑,但他是否家贫就不好说了,沈约问他:“听说玉儿姑娘落了你几个孩子,两个还是三个?” “不不不,沈大人,落孩子是要下饿鬼道的,这是地狱之下的境界,我不会落孩子,我也不会叫玉儿落孩子的。” 张生说:“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和玉儿从来都没有过肌肤之亲,那孩子怎么会是我的?” 沈约叹了一口气,“玉儿姑娘的孩子是谁的,你可知道?” “嗯,我知道。”不想张生说他知道,他说:“是一个叶老板的,他很有钱,我疑心他就是玉儿说的那个很有钱的船商,我问过玉儿,但她不肯直接告诉我。” 张生义愤填膺,“自玉儿叫我不要再找她,我便不再找她了。沈大人,我虽人丑家贫,但我也是有尊严的,我寒窗十年,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我还是晓得写的。” 沈约心里好笑,他心道,一对儿情人赌气罢了,非要和礼义廉耻扯上关系,牵连得未免也忒大了些。 张生说:“那年的冬月里,我爹重新给我相看了一户人家,我们准备交换帖子下聘礼了,有天夜里,外头好大雪,玉儿来寻我,说她怀孕了。” 我也很是着急,问她那男人是谁,玉儿又死活不肯说,她好像很爱那个男人,满嘴只道:“我爹不要我了,逐我出家门,我要孩子,我要孩子的。” 沈约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娶亲了,在次年春天。哦,对了,玉儿有孕那年是嘉靖九年,嘉靖十年的时候,我家娘子过门,也是那年,春夏之交的时候,玉儿去了烟波楼。” 嘉靖十年,沈约心道,真是个好年份,样样桩桩的事情都发生在那年春天。那年春天,他沈约上了金殿,春夏之交的时候,他也就到宁波府来了。 张生一直叹气,“玉儿不听话,她说她最喜欢是去宫里当娘娘,那年烟波楼的老鸨子想了个主意,就是让九个新进来的姑娘们穿宫裙,茜红色的宫裙,玉儿很喜欢。她以为她穿了宫裙就是宫妇了,可她不是,她就只是宁波府一户普通人家的姑娘,她不可能进宫,也不可能当上娘娘。” 说到这里,张生才露出他那一点愤恨情绪,或许他恨他的姑娘爱慕虚荣,或许他也恨自己人丑家贫。毕竟和嘉靖皇帝比起来,整个大明朝的男人都是人丑家贫。 张生开始难受,沈约竟然有点想笑,他大概能猜到后头的结局,无非就是玉儿贪恋欢场名利,贪恋人生这场游戏,更贪恋台下的富商们随手就丢上去的一个个蓝红宝石戒指。 那场滑稽的九嫔同选,沈约也在。沈约记得左呦的肤质白皙滑腻,也记得徐乐乐的清高姿态,但他突然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那个叫玉儿的姑娘站在何处,她当时又是在做甚么。 张生说,“玉儿在吹笛子,她吹笛子是我教的,她也只会吹笛子,别的琴棋书画甚么都不会。” 沈约的记忆又转了一遍,他似乎想起来是有吹笛子的那么一个姑娘,她好像就站在徐乐乐身边,她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五官又不够出众,导致在九位新人里难以寻出记忆点。 后头的故事就很好说了,无非就是玉儿一遇上麻烦,她就叫张生过来,那么徐乐乐就误会了,因为每次玉儿找张生的时候,都是她和外头的男人私通,又有了孩子的时候。 张生不仅被徐乐乐误会了,被整个烟波楼的姑娘误会了,还包括她家里的娘子,也误会了。 张生唯一一次拿了玉儿的钱,就是他家里的娘子流产,张家娘子被自家相公和一个烟花女子夹缠不清气得流产。或许是玉儿惭愧,又或许是张生确实困难,就那一次,他拿了玉儿十两银子,回去给自家娘子买药补身。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不必再说,有的只是无限感慨,就像张生对玉儿,或许还有些唏嘘,但也绝无留恋。 在一个女子这样伤了一个男人的心之后,男人很难再对那个女子有所留恋。男人的感情短一些,但在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时候,那感情的分量往往又厚一些。 男人的爱情既短且厚,厚重时能抹去那女人本身的不自爱,厚重得能无言承受外界的压力,包括那些本该不属于他的非议,还有攻讦。 玉儿死了,张生也就不伤心了,他觉得玉儿的性格本身也难以幸福,或者说和谁长久。张生想,就算玉儿真的成了嘉靖皇帝的宫妇,她也会抑郁而死的,因为这个女人,从来就不懂甚么是满足。 沈约叫张生回去,张生说:“我曾经听玉儿说过那个叶姓的商人,我疑心那人是海商,但也不是甚么正经商人。因为他好像常常往来于日本平户。” 沈约的记忆收回来,张生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沈大人,日本平户,十商九盗。” 徐乐乐望着沈约,“沈大人,我的烟波楼?” 探究到底,徐乐乐才不管张生和玉儿的爱情纠葛孰是孰非,她只在意她的烟波楼,她花重金买下来的烟波楼,那里头还有贝兆楹的一万两银子,她将本金还给贝兆楹之后,这些年等于是白干。 沈约没有松口,他没有答应徐乐乐,因为沈约怕他强行去要,会触怒唐纵。到时候唐大都督一把火把那烟花地烧了,只会得不偿失。 徐乐乐观察了沈约的脸色,瞧见自己说了半天,并没有用,于是将裙子一提,直接就冲沈约跪下了。 “沈大人,民妇有罪,民妇无知,民妇纵护院伤人,民妇愿意赔罪。” 徐乐乐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这是五百两银子,民妇愿意赔偿给张生,求大人宽容,求大人将烟波楼还给民妇,民妇感激不尽!” 徐乐乐边磕头边作揖,沈约弯腰要去扶她,徐乐乐硬是不起,说:“沈大人不答应民妇,民妇不起来。” 沈约想不到当初那个清高淡雅柔柔弱弱的徐乐乐能给他来这一手,他也想不到宁波府徐娘子能给他来这一手,他以为他们之间不必做到这个地步,他们之间,不必如此。 沈约先前不了解唐玉蝶,他现在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女人,不止是唐玉蝶的无端诡异,他更不能理解徐乐乐为什么要朝他下跪。 君不见唐纵和崔蓬都在前面站着,徐乐乐这么一跪,自己成了个甚么东西,不念旧情满口道德仁义的伪君子? 徐乐乐确实有掐沈约咽喉的意思,她早早就看见了戚英姿,就算那个女将军现在换了衣裳,换了打扮,她也一眼就能将戚英姿从人群里揪出来。她曾经讨厌、嫉妒,也羡慕过戚英姿。她羡慕戚英姿是个将军,是能够堂堂正正与她的沈大人并肩而行的女人。 可沈约不再是当年的沈郎君,她徐乐乐也早已不是当初春心懵懂的小女人,她要钱,她要她的烟波楼。她朝沈约下跪,就是要给戚英姿看一看。戚将军,你看,你的沈大人变了,变得郎心如铁,变得你都不认识了吧? 沈约叫徐乐乐起来,徐乐乐弓着身子,“沈大人不将烟波楼还我,民妇就跪地不起。” 唐纵心情平平,转头就瞧见沈约和那脂粉女人演戏,冷哼一声:“戏子.妓子。” 崔蓬叹一口气,说:“徐娘子不是个坏人,大都督罚她一些钱,给她一条生路吧。” 唐纵低头弹指甲,“罚钱,罚多少钱,一分一毫的本督要来何用?” 崔蓬心道,烟波楼这么大个秦楼能到徐乐乐手里,可见她在宁波府根基不浅。 “咳”,崔蓬凑到唐纵耳边,说:“宁波府海盗泛滥,大都督想想,这徐娘子认不认得个把两个海盗呢?” 唐纵不想崔蓬突然凑在他耳边说话,唐大都督突然红了脸,他才想移开脸,崔蓬就接着说:“大都督正愁抓不到人,不如咱们将烟波楼还给徐娘子,再盯着烟波楼,肯定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唐大都督瞬间明白过来了崔蓬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他又想,身边有这么个女人也不赖,还是女人了解女人,也还是女人会对付女人。 唐大都督准备原谅先前崔蓬对他的得罪和唐突了,于是仰着头,轻声哼道:“嗯。” 崔蓬点头,“那好,就这么办,那咱们......” 沈约要抓跪在地上的徐乐乐起来,徐乐乐又不肯起来,两人来回一拉扯,都看见了唐纵在和崔蓬私语。 徐乐乐心想,这是搞甚么鬼,戚英姿变心了? 沈约则想,不应该啊,下船的那天他们还剑拔弩张,这才几天,他们就好上了? 59.清风晚照 话说三遍之后, 唐纵同意将烟波楼还给徐乐乐,但有价钱, 价钱就是三十根金条。 “咳”,崔蓬正要提醒唐纵过了, 这么多钱,恐怕徐娘子拿不出来。 谁知徐乐乐不跪了,她站起来, 拍了自己的裙子, 说:“中军大都督英雄豪杰,一言九鼎,想必绝不会与我这个小女子为难。三日之后,我准时将三十根金条送上,也请大都督放我一条生路, 也放我的烟波楼一条生路。” 崔蓬没想到徐娘子这么豪气,沈约也没想到徐乐乐这么豪情万丈, 倒是唐纵, 唐纵望着徐娘子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回道:“钱拿来再说吧,别的都是废话。” “是”, 徐乐乐似不放心一般,又加了一句:“民妇感激大都督的大恩大德, 民妇承诺, 只要大都督还在我宁波府一日, 民妇对大都督的孝敬就不会少, 大都督要多少,民妇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 唐纵心想,我要你的命,你也给吗? 唐大都督笑得奇怪,徐乐乐却误会唐纵是想要她的人,于是当年的宁波府第一花魁娘子站起身,盈盈向唐纵拜倒,意思也就是,花在枝头俏,愿君多采撷。 这两人一来一往眼看就要勾搭上了,沈约心中产生一种很奇异的不适感,他想,阿姿被唐纵弄走了,现在连个徐娘子,也快成了唐大都督的裙下之臣了? 权势教人沉迷,权势也教天下有情人都分离。 沈大人生了感触,他想得太远,其实此刻的徐乐乐也是误会的,她也以为唐纵是真的看上她了,她正准备要一展风姿,唐纵却道:“本督闻不得花香,你快走,本督快吐出来了。” 徐乐乐身上并没有甚么花香,那种最次的槐花香、桂花香,她身上根本没有,她用的是龙涎,那是最上等最馥郁的香,绝不可能让人闻了想吐。 崔蓬抿抿嘴,徐乐乐一瞧见站在一边的崔蓬,就知道自己失礼了,她笑着摇摇头,又叹口气,出门去了。 人在感情当中的时候就会生出许多误会,徐乐乐瞧出来了唐纵沈约以及戚英姿之间的不寻常,她心道,高等人都是和高等人在一起的,自己算个甚么,真是笑话。 徐娘子筹钱去了,沈约与唐纵崔蓬三人又齐聚一堂,沈大人正要告退,崔蓬就说:“我叫冬生看着贝兆楹,你们寻人跟着徐娘子,三十根金条,她不可能全部都找贝兆楹一人要,她可能还有别的钱财入口,你们盯紧点。” 沈约突然发现,这里只有一个人被感情迷了眼,就是他自己。 沈大人暗自叹息,他刚刚又发现其实他的阿姿和唐纵并不亲近,因为刚刚唐大都督还要说闲话的时候,他的阿姿看了唐纵一眼,也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走了。 冬生盯住了贝兆楹,徐乐乐却离开了宁波府,她在隔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又回来了,这一来一回本来没人发现,齐大有却发现了。 因为齐大有起来得很早,他还要去给佘奶奶送早饭,就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看见了一艘不是宁波府渔民的船。 齐大有本来就是戍军出身,再加之他常年在宁波卫服役,是以对这一片海岸的船只再熟悉不过,齐大有告诉崔蓬,“你们怎么这么大意,徐娘子出去了一夜,你们都没发现。” 崔蓬就在佘奶奶家里第一回跟沈约发了脾气,她说:“军国大事你不管,倭寇海盗你不管,你到底来宁波做甚么?” 沈约的确没有派人跟着徐乐乐,他指望唐纵,毕竟唐大都督手里能人无数。 唐纵和杨宝儿进来的时候,崔蓬正指着沈约的鼻子,“你被那个姓徐的女人迷了眼,六年前如此,六年后还是如此!” 沈约一句话都没说,崔蓬道:“六年前,那个都察院御史祁玉出现得本就奇怪,你天天跟马世远和贝兆楹混在一起,你竟然没有告诉我,宁波府来了祁玉这么一号人,你安的是个甚么心?” 唐纵可从来没见过崔蓬发这种脾气,说她是发脾气,不如说是撒了一阵邪火。唐大都督问杨宝儿,“谁是祁玉?” 杨宝儿低声解释,“庆王的小舅子,南都都察院御史。” 崔蓬接着道:“沈约,你不是个东西,你自己行为不端也就罢了,你累我入狱都察院,结果还赔上了湘灵。” 沈约还是没有回嘴,崔蓬一掌拍在桌子上,叱道:“沈约,我告诉你,你害了我没关系,但你害的不止是我一个人,你害了湘灵,若不是你两边摇摆,紧紧捂着你那自以为是的破烂秘密,湘灵根本也不会跟着霍韬进宫。” 说起白湘灵,唐纵就将霍韬白湘灵和戚英姿三人的关系连上了,唐大都督心道,你们好呀,紧紧成团,将我摆在哪里了? 唐纵觉得自己成了个局外人。可说起白湘灵,却撩起了杨宝儿藏在心底的怨,那不是怨念,也不是怨气,那是留念,是怀念,是藏在心里想说却不敢说的爱恋。 崔蓬道:“沈约,你觉得马家阵营大有可为是吧?于是你摇摆得很,你明明知道马世远和贝兆楹合伙算计我,你也一声不吭。你是不是想看看霍韬能不能把我捞出来,若是霍韬压制了马世远,那你就继续当霍家的人,站霍家的队,这样你也安心了是吧?” “哧哧,哧哧”,崔蓬突然笑起来,可女人的神情偏偏又落寞得很,她说:“可以啊,你如愿了,你如愿看见霍韬将白湘灵送进皇宫,你也高兴了,你觉得霍韬这步棋子走得精妙,也正合乎你的心意吧?白湘灵这么漂亮,这么美,她有甚么理由不受宠,她有甚么理由干不过宫里的那个马娘娘,这下你心里就踏实了,是吧?” 崔蓬的目光从沈约身上移开,她一手撩开帘子,“春生,你出来告诉大家,那个神秘的徐娘子究竟去了哪里。” 春生从内间出来,说:“徐娘子去了海上,往南京方向,但没到南京。半道上有大船来接,船上的人有杭州府下的县令孙承泽、南京都察院御史祁玉,还有一个海商叶明。叶明给了徐娘子许多金条,他们密会了一个时辰左右,然后徐娘子搭乘小船回来了。” 杨宝儿的脸色如石蜡一般僵硬,叶明,大名鼎鼎的海盗头子?孙承泽,杭州府下的县令,他的同科?杨宝儿越来越觉得他的同科中人才辈出,例如沈约,也例如孙承泽。 沈约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崔蓬自己想出来的,还是霍韬告诉她的,沈约的确有过这些想法,但当戚英姿失踪之后,沈约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和马世远贝兆楹在一道玩心眼,无异于与虎谋皮。 沈约心道:对于戚英姿消失六年,自己真的是无心为之,自己也夜夜睡不着觉,甚至从那以后就再没亲近过女人,因为心里有愧。 唐纵听了半晌,倒是好笑,“行了,都别说了,多大个事儿。” 唐大都督伸手去拉崔蓬的手,“别炸毛了,丢人。” 崔蓬抿着嘴,唐大都督在崔蓬耳边低语:“你叫他怎么办,赔你时间,赔给你青春,还有赔你的多年爱恋?” 唐纵的耳语很有些效果,崔蓬看了沈约一眼,扭头出去了。 清晨的海浪还没涌起,崔蓬在一块石头上坐了,唐纵站在她身边,劝道:“你既然看重他,就应当知道他是这个样子,你既然选择忍耐,就不应当拆穿。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一直就是那个样子,两头摇摆,样样都想要求个周全。” 唐大都督叹一口气,“你今天这般喋喋不休,应该不是为了那谁徐娘子,你到底怎么了?” “小庆死了。” 崔蓬从腰间摸出一封信来,“赵全给大有来的信,信上说小庆死了,佘小庆死了。” 女人垂着头,好像哭过了,唐纵听见了有甚么滴入沙丘的声音。 “小庆?”唐大都督本想问,小庆是谁,又觉得不合时宜。 “佘小庆,是我邻居,年纪和我一般般大,他有个两个哥哥,佘家大哥叫佘喜庆,喜庆死在了嘉靖元年的安南战场上。喜庆死的前一年,我爹娘也死了,当年就是喜庆告诉我,说军中给饭吃,叫我去投军的。 佘家是世袭的军户,喜庆死后,朝廷勾摄佘家的次子大庆入伍,大庆在嘉靖二年去了山西大同卫,他去了山西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消息。 小庆是在嘉靖七年入伍的,他在南京卫所,南京和宁波隔得并不远,等嘉靖九年,佘爷爷死的时候,我给小庆和大庆都写了信,小庆从南京回来了,但大庆没有回来。” 崔蓬说:“我一直疑心大庆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不是已经死了,他怎么会这么多年没有消息?但朝廷没有下死亡通知书,当年也没有按例勾摄小庆入伍,我就不知道大庆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十五年了,大庆去了山西大同卫十五年,这十五年里,除了第一年来过一封信,这些年,就再也没有消息。” 女人说:“我当年也曾经拜托沈大人替我探听,问问山西大同卫有没有佘大庆这个人,但沈大人没给我回信,六年过去,他一直都没给我回信。” 唐大都督听在耳朵里,“山西大同卫,嘉靖二年?” 嘉靖二年,大概沈约沈大人还在他扬州府的小院子里读书,而唐大都督早就跟着家中长辈上过几回战场了。唐大都督略微想了一下,回道:“嘉靖三年八月,山西大同卫的士兵造反,他们杀了大同巡抚和卫所的参将,还放火烧了官署,接着就窜逃各地。那支戍军大约有两千五百人,叛.乱之后,他们就地解散了。” 唐纵说:“原因是山西巡抚要将这支部队调走,调离大同,巡抚想让士兵分流,入驻山西外头的堡垒,护卫大同城镇的安全。但当年那些士兵从正德朝一路享受过来,安逸惯了,不愿意离开大同。三年之前,也就是正德皇帝死的那年,甘肃巡抚也是遇见了一样的事情,他也是指挥军队,但指挥不动,反而被造反的兵士杀了。” “你的意思是?”崔蓬抬头。 唐大都督道:“我叫山西卫去查,查查目前山西卫正在服役的人中有没有佘大庆这个人,如若没有,也未必就是死了。兴许他在嘉靖三年,参与了叛乱,最后被清除出军队,逃脱了。” 崔蓬不说话了,她望着远远的海平面,不再声响。 唐纵将信收起来,又拍了拍崔蓬肩膀,说一句:“佘奶奶年纪大了,有些话不必说。就像你今天有些话,本也不必说的。” 60.这些年来 入了冬季, 初冬的宁波海面上渐渐平静,船只也不如春夏时节多, 贝兆楹还扣押着齐大有的女儿和女婿,沈约去问过一回,原本想叫贝兆楹将人放了,却又在贝兆楹下头的一个低级武官嘴里听出一点别的话音来。 那是一个提调官, 姓谢, 他说:“沈大人, 我和齐大有是认识的, 我们以前在一支队伍里呆过,是以我们对齐大有的家人肯定也不会无缘无故打骂虐待。” 人家都这么说了, 沈约肯定要记人家的人情,便道:“有劳这位大人。” “这些日子唐大都督也来问过几回,问贝参将甚么时候把人放了,齐大有自己也来过, 我跟齐大有说了几句,今日沈大人又来了, 下官便跟沈大人也说几句。” 沈约回礼, “有劳大人。” 谢提调说:“齐大有这个女婿姓林,过去是个农民, 在宁波府有两亩水田, 过去日子过得一般般, 齐大有在军中服役的时候对他们一家就多有帮衬, 这个不仅下官知道, 军中很多弟兄都知道的,沈大人可以去问。” “嗯”,沈约颔首。 “嘉靖十年,统领齐大有他们的游击将军被捕了,说是与日本人私自通贡,齐大有他们那支队伍就解散了,年轻点的去别的卫所,齐大有年纪大了,当年就被准许归乡了。” 见沈约面色如常,那谢提调才继续道:“不过就是那时候,齐大有的女儿女婿就发财了。” “发财了?”沈约不记得齐大有家女儿的环境很好,他只看见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住在一个小屋子里。 “没错,发财了,咱们底下的士兵有人看见那姓林的去汇通钱庄提钱,并且一提就是五百两和一千两的银票,好像他们一家子还在舟山和绍兴都买了地,这个宁波官府没有记录,沈大人要查的话,恐怕还得去舟山和绍兴的州县去查。” 谢提调官说:“就这几年,很多农民、渔民,还有一些盐商和海盗搅和在一起,他们没有甚么诉求,就是要发财,他们受不得苦,种不了地,都跟着海盗在海上讨生活。有些人给倭寇通风报信,有些人是包庇窝藏,有些是给海盗接济食物,那些有钱有势的豪门就给海盗运送私货,或者借来关文,贴了封条,好叫咱们不敢查他们的船和货品,这些都是有的。沈大人,这些话下官就和你说一说,至于你信还是不信,下官亦是言尽于此了。” 沈约觉得头疼得很,齐大有年纪大了,现在一个女儿和女婿又有勾结海盗的嫌疑,看来贝兆楹他们下功夫也不是捕风捉影,这回他和杨宝儿来查倭寇,岂不是要砸了自己的脚。 沈约与那谢提调分开,后头一女子喊他,“大人!”沈约扭头,原来是傅默宁跟来了,沈约道:“你怎么来了?” 傅默宁被唐玉蝶赶出家门,唐玉蝶撵她出门伺候沈约,傅默宁如何不愿意,她也想来,只是唐纵没发话,她不敢擅动罢了。 傅默宁道:“误了船,走到半道上,船公不肯走,说漕河要冰封,我只好转陆路,这一路......”瞧见沈约,傅默宁自然是高兴,但沈约却觉得麻烦了,唐纵叫傅默宁在沈家是要看住唐玉蝶的,傅默宁走了,天知道唐玉蝶能闹出甚么大事来。 “既然来了,那就去拜见大都督。”沈约心道,跟着你家主子比跟着我好,你一个大姑娘跟着我,闲话传出去,我不好做人,你也不用嫁人了。 唐纵正在和徐乐乐谈烟波楼,徐乐乐今日穿了一件天水碧的锦袍,袍子上都有了毛边,她怕冷,这风稍微大点,她就发寒。 “大都督,这是三十根金条,您点点。”徐乐乐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着一个小厮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非常年轻,也就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青布衣裳,有些畏首畏脚。 唐纵的眼神早就扫过了徐乐乐和她身后的两个人,那小厮长得倒是好看,比清秀还多了一丝妩媚,唐大都督一时间也找不到甚么形容词给这个男人,总之就是一脸慵懒的猫样。 唐纵大概猜到了这几人的关系,这个小厮绝对和这个老鸨子有一腿,没有一腿,也露不出这么个表情出来,只见他略微昂着头,俯视咱们的唐大都督,可不就是个得了宠的轻浮面首样儿。 “咳”,唐纵敲敲桌子,“冬生,出来数钱。” 唐大都督才不会亲自数钱,这事儿不该是他干的事儿,“诶”,冬生应声出来,他一眼瞧在徐乐乐身后的小丫头身上,“冬桂?” 冬生还要再看,那小丫头直往徐乐乐身后躲,冬生着急,想上前去扯那丫头,唐纵道:“钱少了。” “钱少了?”徐乐乐将金条展开,“大都督数清楚,这哪里少了,这就是三十根金条,大都督一言九鼎,说话落地生根,大都督......” 高帽子一顶又一顶,唐纵摇头,“别跟本督扯这些没用的,本督不受这套,这钱少了,想要烟波楼,换个人来谈。” 徐乐乐涨红了脸,“原来是大都督瞧不上我这般烟花女子,不知道大都督想和谁谈?” “叫叶明来,叶明来了,我就将烟波楼还给你们。” 徐乐乐开始笑,她似乎在笑唐纵无知,又好像在笑自己命苦,“大都督说甚么玩笑话,民妇听不懂,谁是叶明,哪一个是叶明?” 唐纵站起来,“叶明不来,那本督就调人去攻打他屯聚在金塘烈港的巨舰了,若你们觉得不稀罕,那本督就再去找广东水师借点儿兵,想来对付个叶明,也是够用的。” 沈约领着傅默宁回来,徐乐乐瞧见沈约,预备故技重施,还没跪下,就被傅默宁扯住胳膊,“离我家大人远点儿。” 徐乐乐这是第一回瞧见傅默宁,她一瞧见傅默宁,仿佛回到第一次瞧见戚英姿的时候,像,真是像啊!徐乐乐被傅默宁捏住胳膊,傅默宁冷盯着她,徐乐乐则看沈约,好像是说,你的口味还真固定,这些年来,就没变过啊。 唐纵先是一眼扫在傅默宁身上,傅默宁低了头,站到一边去了。 唐纵又看徐乐乐,说:“你们一群乌合之众从倭为乱,你们打算做甚,是要啸聚海上啊,还是想直接背叛大明,幡从异类啊?” “是谁在庇护你们,谢家?谢迁的儿子?谢迁的弟弟?”唐大都督拍手,“你们的头子许二、王直还有徐海都是主从谢家是吧?王直人呢,他是在日本躲着啊,还是就在这宁波府藏着啊?” “哼!”徐乐乐见谈判不成,索性不谈了,她说:“大都督好大的口气,这口气比渔民船上的鱼腥味还大,大都督是位高权重不假,但也不带这么污蔑人的。谁不知道余姚谢氏是簪缨世家,哪里容得大都督这样侮辱?” 唐纵睃她,“怎么,瞧徐娘子这义愤填膺的样子,是不是还要往内阁递个折子吿本督出言不善,徐娘子以后不开青楼了,是要去都察院还是翰林院当个执笔御史啊?” 徐乐乐瞧了唐纵一眼,“大都督这样刚愎自用,迟早要吃亏,我看大都督不如收了钱,你好我好大家好才能得个长久。” “本督不需要长久,也不想和你宁波徐娘子天长地久。” 徐乐乐脸色不好,傅默宁低着头,差点笑出来,冬生则还是看着徐乐乐身后的那个小丫头。 唐纵不期来了一句,“本督今天能封了你的烟波楼,明天就能封了你的明月楼,你们要是还不死心,本督将宁波的海岸给你们封了,你们想走私赚钱是吧,去海上沉没舰上赚吧。” 徐乐乐一行三人走了,唐大都督瞧沈约,半笑不笑说一句:“这就是你的老相好?你睡过的女人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沈约着实要对徐家娘子刮目相看,他记得徐乐乐是没有这种手段和人脉的,他不知道这几年是谁将徐乐乐带领成了这个样子,肯定不是贝兆楹,因为贝兆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杨宝儿去了南直隶,他去南京都察院讨要嘉靖十年游击将军戚英姿一案的文书,戚英姿本人则带着春生去了烈港。 浙江双屿、烈港,福建浯屿等岛在明初都是海防前哨,到了嘉靖年间,卒伍严重缺额,浙江各个卫所人员严重不足,原来所设的舰队战船也只剩其中一二,浙江、福建、广东海防都废弛,而这十数年间也缺少战将,海边郡县只好任由倭寇劫杀,当初的海防前哨也日趋成了倭寇藏身进攻陆地的军事据点。 这回崔蓬带着春生,还有一个唐纵从中军都督府带出来的统领曹令君,听说这人原先是神机营的人,善军备,尤其精通改造大弗朗机。 “曹大人,你看那门炮筒的位置,咱们能不能将它移一移?”崔蓬瞧见了机会,他们几人带着金条来与烈港的海盗做生意,他们预备以金条换购海盗手中的大弗朗机和一组鸟铳。 这会子,海盗还不肯接见他们,正将曹令君、春生和崔蓬都安置在一个低矮的渔船里头,说是等通知。 “恐怕不妥,大都督的意思是咱们先来探探情况,并未说要我们......”曹令君只想执行唐纵的命令,这个朝鲜人别想指挥他。 崔蓬低声跟春生说:“我去调整炮门位置,你去发炮。” “嗯”,春生点头,“照这几艘船的摆放位置,咱们能一次性轰掉两艘。” 崔蓬摇头,“不用轰掉两艘,就轰掉一艘,你看那艘停靠在最中间的,外头全是人,看管严密,咱们轰那一艘,里头兴许有点甚么重要物什。” 崔蓬已经在和春生商量动手炮轰大船,曹令君道:“崔先生,大都督他......” 崔蓬不理会曹令君,只单独提点春生,“这种大弗朗机是改造过的,与你过去在朝鲜见过的不同,朝鲜的那种炮口大一些,你看他们这种......” 曹令君完全被排除在外,这个崔蓬和他的手下已经开始讨论利用海盗的大炮去轰海盗的船,曹令君听了半刻,最后说:“这种大弗朗机是依照神机营的图再次改进过的,它的射点偏右,你们要轰,炮口还要左一点。” 崔蓬笑看了曹令君一眼,“多谢曹大人提点。” 曹令君道:“罢了,炮口我来设,你们伺机逃离就是了。” 三人都等着海盗来传话,又过了小半日,等太阳偏了位置,才有人来叫:“跟我来吧,主人要见你们。” 61.炮轰烈港 崔蓬与曹令君带着春生上了船, 曹令君出身神机营, 身上并没有太重的杀伐之气,尤其是穿上长衫丝袍,看起来倒像是个豪门老爷,而崔蓬像是他的兄弟,另则春生是小厮。 上船的时候,崔蓬就仔细看了他们装在船上的大弗朗机, 这艘船一共装了四门重炮,两翼各两门, 后装炮弹,有炮栓,右翼的两门还是子母炮,即弗朗机装上刺刀后仍可以射击。崔蓬瞧见了子母炮, 春生则对大炮旁边的小木桶装一样的弹药很感兴趣,这是木质弹药,填充非常快, 并且木桶里装有铁片、钉子以及其他能伤人的渣子碎片, 这种炮弹易发射, 并且能很快阻挡近距离攻击或者想登船的敌方。 春生和崔蓬手里提着金条,曹令君打头,几人在舱内坐下,出人意料的, 里头并不是日本平户风格摆设, 而是很纯正的大明朝风格, 玉如意,紫檀椅,元青花,宋白瓷,里头看起来一点倭风都没有。 “诸位,请坐。”那汉玉紫檀屏后头走出来一个年轻人,俊俏得很,白皙的皮肤,宽袍大袖,一股子名士风流的味道。崔蓬略看了他一眼,心道,你抹点粉都能直接上台唱戏了。 他们这一行以曹令君打头,曹令君站起来,说:“在下姓曹,江阴人,前日路径此地,听人说起贵宝地有精巧绝伦的子母大弗朗机出售,曹某家中有贼,特来购买。” 那男人手里在把玩个小铜球,他将那铜球晃了晃,“普通人家要这重型火器何用,只怕曹先生家里非富即贵吧?” “谈不得富与贵,比寻常人家多几亩薄田而已。”曹令君道:“不知先生贵姓?” “鄙人姓叶,叶明。” 叶明?崔蓬眼珠子很想往那男人身上扫,又觉唐突,便一直垂着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往他身上看。直到叶明说:“钱呢?”崔蓬才站起来,她将金条摊开来,这才抬起头来,“叶先生请。” 叶明去清点金条,崔蓬这才往他脸上瞧,其实这人也不算年轻,大概和沈约差不多年纪,仔细看去,他的眼角也有细纹,只是因他皮肤白皙,看起来比寻常男人嫩一些罢了。 “嗯,你们打算购几门?”叶明说:“我们海上生意,有一回就还有二回,曹先生做人客气,我们也讲客气,你们给了地址,我们着人给你们送岸上去。若是曹先生需要,咱们还能给您送江阴去,曹先生您看呢?” 曹令君说:“这些不是买个子母机的钱,还有一组鸟铳,鸟铳你们也要拿出来让我们看看货。” “没有现货。”叶明说:“曹先生不要说笑了,别说我们这里没有现货,你们去别处买,也是没有现货,你们要是想要现货,只能去大明水师里头抢了,我看四川那个朱纨手里就有现货,并且要多少有多少。” 叶明一双上勾的眼睛扫着曹令君,似乎在嘲笑他,“曹先生,您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哪家能给您配一组鸟铳,这朝廷的鸟铳都要花钱做,还要神机营去造,您说买就买,您上哪儿买?” “那罢了,子母机我们也不要了。”曹令君看了崔蓬一眼,崔蓬开始低头收金条,“我家先生说不要了。” 叶明的手按在十多根金条上,“说不要就不要?曹先生当我这里是酒楼还是饭馆子?人家姑娘衣裳都脱了,曹先生说不满意,人家姑娘肯依你?” 曹令君道:“你欲如何?” 叶明说:“金条留下,这弗朗机曹先生要也罢,不要也行,咱们不勉强曹先生。但这金条,曹先生恐怕能拿上来,就带不下去了。” 崔蓬被叶明这丑相弄得发笑,她说:“这恐怕也由不得叶先生。” 崔蓬冷不防将叶明胳膊一拧,另一手收了金条,丢进春生怀里,看了曹令君一眼,“走!” 叶明不想这个瘦瘦弱弱的白面男人是会武的,正要开口叫人,崔蓬抽出一根粗绳绑住他喉咙,“叫啊,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 外头曹令君已经去调整炮口,春生去装木桶弹药,曹令君指挥他:“装.火.药。” 火炮摆在更远一些的木箱子里,下头都垫了稻草,防止渗水或者走火。春生将炸.药装进机身,他是第一回实际操作,并不熟悉,还有些紧张,曹令君道:“炮栓。” “砰”,第一炮射歪了。没击落他们看好的海船,反而射进了更远一些的海里。曹令君低头摆弄炮口,春生见第一炮射空,更是紧张,连火.药都装不进去了。 “我来。”崔蓬拉开春生,她对弗朗机的操作就比春生熟悉多了,她装弹,曹令君放炮,第二炮果然轰对了地方。 但那艘大船依然没沉,两炮过后早已引来各方海盗们,其他船上的海盗都乘小船往这里赶,曹令君看了一眼,“走?” “接着放。”崔蓬不知怎么有股子执着劲儿,非要炮轰那艘居中的大船,等曹令君放出第三炮的时候,那艘船摇晃了,往左边偏。 船上的人全部跑出来了,崔蓬找了个千里眼往那逃出来的人里看,里头的人她一个都不认得,又好像有点失望。 “公子,咱们走吧。”春生已经点燃他事先绑在身上的纵火榴弹,他往那堆装着火药的木箱子上丢去,“走!” 就那么一瞬间,大船下的人要登船,崔蓬、曹令君与春生跳了船,这艘装满黄金器物的大船起火了,海面上燃起熊熊烈火,继而烧红了半面天。 曹令君安排好的人瞧见了火势,立马派出小船来接,海面上起火,崔蓬几人潜在海里,春生还抱着那十几根黄金,崔蓬拍他的手,“放手,不要了。” 接应的船还没来,海盗们又已经追过来了,崔蓬在海里手刃了两个,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有力气,这么些年过去,她的雄风也不减当年。 曹令君身手不弱,追来的都是些被人当刺刀的小兵小卒们,进攻性不强,曹令君在海底解决了三四个,几人游得远一些,追兵们也渐远了。 崔蓬将头露出海面,叹口气道:“再来几个,打不动了,这太费力气了!” 崔蓬将头一露出海面,就见到叶明那张惨白抹粉的脸,他说:“久违了,戚将军。” 春生和曹令君逐一露出海面,叶明站一张竹筏上,他手里握着一根长管鸟铳,“戚将军,想来这些年你手生了,连发个炮都找不准方向了。” “戚将军,咱们是有仇的,在你抓赖苞之前,咱们就是有仇的。” 叶明那张小白脸似笑非笑,他瞧着崔蓬,“你说说,你弄死我多少底下的弟兄,戚将军你以为你换件衣裳,我就不认得你了?” 叶明的手很灵巧,起码在组装鸟铳的时候非常灵活,他用管口对着崔蓬的头,说:“戚将军,今天好玩吧?你没了将军的职位,为了补偿你,为了圆你的美梦,我们可怜你,所以今天专程弄了这么个烽火戏诸侯的游戏给你玩,戚将军你可要领情,你玩得还开心吧?” 崔蓬又丢出一根麻绳去套叶明的腿,“砰”,叶明对着崔蓬的脑袋就是一枪。 叶明的鸟铳打偏了,因为曹令君的人到了。 后头的人对着叶明的竹排放枪,叶明回头看了一眼,“神机营?” 这一艘来船上整整齐齐站着一列人,一人一管鸟铳,管口齐刷刷对着叶明。 曹令君先上了船,他叹口气,说:“叶先生,看来你们得努力赚钱了,你们连个鸟铳队都组装不出来,还敢出来耍横?咱们大明朝可不止神机营有鸟铳,辽东有,四川有,广东有,这浙江,也有!” 崔蓬与春生依次上了船,叶明被一组鸟铳队指着,他先是收了手,挪开手头的鸟铳,又笑了笑,“戚将军,这回你运气好,不过山水有相逢,咱们下回再见。” “咚”,一声枪响,叶明朝天上放了一响,跳了竹筏走了。 “曹大人,追不追?”来的人都以曹令君的意见为主。曹令君则看崔蓬,“戚将军?” 崔蓬摇头,“撤,他们人多,我们走。” “烈港内停靠了三十三艘船,其中十三艘有重炮,人数暂且不明。”崔蓬换了干衣裳出来,曹令君正在给唐纵写消息。 见崔蓬出来,曹令君问道:“戚将军有什么打算?” 崔蓬被曹令君的一本正经弄得笑出来,“曹大人哪里话,我能有什么打算?我手里又没有一兵一卒,如果要把这三十艘船都收了,起码要兵士一千人,我手里也没有这么多人。” 曹令君继续在信上写,“预计需要人员过千,方可一战。” 崔蓬在曹令君下首坐了,“曹大人是想一举把这一伙人剿了?” “不是我要把这些人剿了,是大都督准备宁波、舟山、杭州的海盗逐一清扫一遍。”曹令君道:“五军都督府手里有兵,只是需要兵部的调令。” 明代之五军都督府有统兵之权,而兵部执掌调兵之权,调兵与领兵二权分离,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亦是权利分离,这是明代官僚组织一个很明显的特征。 当然,若中军大都督唐纵要用五军都督府下属卫所的人,则还需要兵部的调令。 62.热血犹在 再说杨宝儿去了南都都察院, 他向钟水斋索要五品将军戚英姿一案的记录资料, 钟水斋心道, 我的麻烦来了,叫你们也一道麻烦。 钟水斋将接应杨宝儿的事宜尽数交给了庆王的小舅子祁玉,祁玉当然知道戚英姿案件的档案里都有些甚么东西, 他大大方方将东西拿出来,还特意点明, “杨大人,这里头可有叛将戚英姿的认罪书, 杨大人看仔细些,看看这认罪书有没有假。” 与此同时, 祁玉奉上的还有戚英姿手写的几卷佛经, 这些佛经杨宝儿是知道的,那时候沈约病了,戚英姿每日坐在廊下给他抄经祈福。 接了东西, 杨宝儿开始仔细研对戚英姿的笔迹, 戚英姿的字迹并不太好看,对于多年写字的人来说,这种字没有模仿的意义。对于不常写字的人来说, 戚英姿的字又多了一份诚心和真善, 起码她在抄写佛经的时候,是非常之虔诚的。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 心不动, 人不妄动, 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兴许是戚英姿将经书写在对沈约的心动之间,杨宝儿细细看了那手抄卷的一字一句,又觉羡慕沈约,沈约有人牵挂。 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 贝兆楹不再见徐乐乐的面了,烟波楼依旧封着,唐纵收了徐乐乐的三十根金条,徐乐乐等于白送了。 冬生留在了宁波城内,他自那天见了徐乐乐身后的那个小丫头,他就每天盯着徐乐乐,白天盯,晚上盯,一刻也不肯放松。 “喂,那人是你妹妹?”有人拍冬生肩膀,冬生猛地扭头,见一个穿窄袖布衣的姑娘趴在他身侧,“我觉得你跟着这个老鸨子没用,她都七八天没出门了,你想做甚......” “嘘!”冬生指着院墙之内,“你看。” 徐乐乐的确是没出门,可不出门也不耽误她会客,这八天里面,徐乐乐一共见了十三人,七女六男,七个女子都是她烟波楼的姑娘,大概都是来诉苦的,说烟波楼封了,没地方讨生活,要徐乐乐给个说法。 徐乐乐也没甚么说法,一人打发了一点银子铜钱,都驱散了。还有六个男人,这六个男人是分道来的,每天晚上来一个,冬生起初怀疑这几个人都是这个徐花魁的恩客,可后头冬生就觉得不对劲了,这几个男人都是抬着箱子来的,至于箱子里是甚么,那就不知道了。 今天又来了个箱子,徐乐乐收了箱子,反手塞了一张银票出去,冬生瞧不清徐乐乐塞了多少钱给抬箱子的小厮,傅默宁一颗石子打出去,打在那小厮的手上,箱子‘砰’一声落地,小厮手中的银票也飞了。 箱子落到地上,发出巨响,徐乐乐赶紧打开箱子,瞧里头的物件,冬生与傅默宁趴在墙头,“佛像?”两人对视一眼,“这佛像有什么用?” “行了,咱们走吧。”傅默宁扯冬生,冬生道:“慢着。” 那小厮拣了徐乐乐给的钱,徐乐乐挥手,小厮低头走了。 等小厮一走,徐乐乐拿开箱子头层的佛像,她那箱子里头都是铜钱,成堆的铜钱。傅默宁看了,问:“她换这么多铜钱做甚么?” 冬生摇头,“我也不知道。” 冬生和傅默宁轮流监视徐乐乐和贝兆楹,可惜贝兆楹不仅足不出户,贝参将完全是关门谢客,谁都不见。贝兆楹渐渐收了声息,徐乐乐反而家里川流不息,今天被瞧见这么许多铜钱,一文一文的,冬生告诉唐纵,而傅默宁先告诉了沈约。 听傅默宁这么一说,沈约第一个想法就是徐乐乐在帮海盗运钱,海盗们缺甚么,或者想和谁做交易,交易就在烟波楼里进行,唐纵封了烟波楼,所以他们现在很不方便。至于徐乐乐一下子拿出来的三十根金条,也不是她徐乐乐的私产,而是贵客们拿出来的赎金。 唐纵听了消息,则想,这徐老鸨子大抵是活腻了,老鸨子做不够,转行当海盗去了。唐大都督原本想将徐家抄了,再把这老鸨子一抓,一了百了。 但冬生说:“徐娘子帮海盗运钱为什么要换成铜钱,这很不方便啊,金器银器玉石都比铜钱方便,他们为什么弄这么多铜钱?” 唐大都督的思维又开了一层,运钱?恐怕不止于此。那这婆娘到底是在做甚么?唐纵再一想到马世远和贝兆楹冤枉齐大有的那三十根金条,唐大都督就明白了,他们不是在运钱,他们是在私铸,铸了钱再运去海上,这帮人抛开了南京和北京的官署,他们在私铸铜钱。 唐纵原本想把徐乐乐那小娘子抓来问几句,现在又觉得不必了,他准备去找贝兆楹,马世远啃不动,贝兆楹还是能被他啃掉几块附骨肉的。 贝兆楹住在宁波城内一处老宅子里,地方不大,占的位置倒好,那是贝兆楹的父亲早些年购置的。唐纵一人到贝家的时候,贝参将正在院子里吃螃蟹,金秋九月才过,那螃蟹又肥又美,唐大都督一人一马过来,身边连个人都没有,贝参将一瞧见他,好像蟹黄都能把自己给梗住了。 “贝参将,好兴致啊!” 贝兆楹原先想叫人看座,后来又站起来,急忙令人打水净手,“大......大都督,您怎么......” 唐纵笑眯眯看着贝兆楹,“贝参将,咱们聊两句?” 下人的洗手水刚刚打上来,贝兆楹就轰走院子里的人,“都散了,全部散了。”然后请唐纵往书房里去,唐大都督在桌边坐了,“螃蟹?本督也爱吃。” 唐纵坐在桌边,伸手去掰螃蟹,贝兆楹连忙送上小钳子,又斟上酒水,“我令人给大都督蒸一笼蟹黄包子来。” 贝家后院好一餐忙活,厨房里热气腾腾,小厮们换了桌上凉菜,收拣一番,又铺上新菜,唐纵啃了三只螃蟹,吃了两只小笼包就不吃了,贝兆楹在一边伺候,“大都督,怎么?” “不吃了,本督饱了。”唐大都督就着一盆热水洗了手,说:“人呐,吃了这顿还有下顿,别总想着一餐就吃成胖子。” 要进正题了,贝兆楹点头,“大都督说的是。” “既然本督给贝参将指了条明路,贝参将怎么还要暗夜行船,如今依旧明面上打劫,这是生怕锦衣夜行,辜负了自己的一身富贵锦衣?” 贝兆楹低着头,“大都督哪里话,下官听不懂。” 唐纵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来,“这是你们私自造的吧,请金匠融的?这是黄铜?依照本督愚见,我朝宝源局的工匠都不如你们请的工匠能耐,瞧瞧这成色,可比嘉靖朝官署制的铜钱都要似真的。” 其实唐纵手中这一把铜钱并非纯铜所铸,这是掺了假的铜。唐大都督仰着头,说:“海盗们缺钱我能理解,他们要买.枪买炮,还要买命,买人家的人头命,让人给他们卖命,总归是要钱的。至于你,贝参将,本督就不懂了,你也很缺钱吗?你为我大明朝服役,难道朝廷快饿死了你吗?” 海盗们要组织自己的武装力量当然要钱,贝兆楹也觉得自己不缺钱,先不说他爹给他留下不菲的家资,后头他自己又升了参将,更是不缺钱。再说下头还有源源不断的孝敬,贝兆楹一直觉得自己甚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可在他花钱送礼解决戚英姿之后,马世远就不放过他了。马世远要买宅子,自己出钱,马世远将萧家的庄园买了,后头要扩建,自己出钱,马世远放个屁,自己都要出钱。 贝兆楹想,上了马家的贼船,这是下不来了。等到马世远和谢家的人合伙开地下钱庄的时候,钱就真的不够用了,马世远好赌,一晚上少则需要三千两,多的时候能输掉七八万两银子,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他贝家的钱堵不住这个窟窿,贝兆楹此刻就是想关上门,也来不及了。 可不花钱堵住窟窿又不行,他贝兆楹还有把柄捏在马世远手里呢。等到马世远和徐乐乐联合起来为贝兆楹和海盗头子牵线搭桥的时候,贝兆楹就知道自己完了。山穷水尽的一天提早来了。人去赌,兴许还有救,人若卖国的话,那真的离死就不远了。 贝兆楹被马世远弄得精疲力竭,今日唐纵一来,他就想破罐子破摔了,反正脚下是泥,前方是海,再也没生路了。 “大都督,我这里有马世远强占民田的证据,还有马世远和叶明的交易证据,在嘉靖十一年到嘉靖十五年的五年间,马世远偷偷给叶明送过多少粮食,其中还有很多是用我大明的官船运送去海上的。” 贝兆楹要不就不开口,开了口就源源不绝,“马世远给庆王妃送钱,送香料,他给南都都察院的钟水斋也送钱,还给浙江的镇守太监薛国义送钱,银子都是我出的,我这里有账本。” 唐纵心里很轻松,果然分化是最好的手段,狗咬狗的大戏,从古看到今都不腻。 贝兆楹攻击了马世远,这可以看作是他们决裂的一个初始点,等他们的矛盾进一步爆发的时候,就不再是几本账册的事了。 曹令君与崔蓬在烈港等了几日,崔蓬问:“唐大都督怎么说,有没有兵过来?” 在崔蓬与曹令君等到第十天的时候,宁波的援兵来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宁波卫参将贝兆楹,他手里有宁波卫兵士近两千人。 贝兆楹带兵来围攻烈港的时候,曹令君去迎接,崔蓬倒是有些尴尬,她没想过此生还能有和贝兆楹共同作战、再次联手抗击海盗的一天。 春生问:“公子,你们是老熟人?” 是的,崔蓬和贝兆楹当然是老熟人,他们在宁波卫共事了很多年,以前一直都相安无事,直到嘉靖十年,游击将军贝兆楹和戚英姿共同抓获了海盗头子赖苞,后头游击将军贝兆楹升职,同为游击将军的戚英姿原地不动,可以说,正是从参将贝兆楹节制游击将军戚英姿的那天起,他们才从战友成了仇人。 崔蓬自己是这么想的,至于贝兆楹是怎么想的,她就不知道了。 贝兆楹带兵过来援助曹令君和崔蓬,战争的指挥权归谁?贝兆楹要交给崔蓬,崔蓬看曹令君,曹令君说:“贝参将照旧来吧,我和崔先生都配合贝参将的行动。” 贝兆楹又看一眼戚英姿,他其实没想过戚英姿还能回来,崔蓬接收到了贝兆楹的眼神,略笑了笑,她心道,这么客气做甚么,你的兵,我还能抢走不成? 烈港停泊倭寇船只三十三,其中十三艘有重炮,贝兆楹问:“怎么攻,是强攻还是?” 曹令君道:“船上多火器,强攻死伤太大,还是分批次攻打。” “嗯,先派遣一支先锋队,活捉叶明,后头就好办了。”崔蓬道:“请贝参将借我一支五十人的先锋队,我带人先上。” 贝兆楹没甚么理由不同意,事实上贝兆楹也觉得自己应该同意,有人抢着去送死,自己还拦着么?虽然唐纵交代过了,说人最好都活着回来,可打仗嘛,哪能人人都活着回来呢? 贝兆楹的心眼子又活泛起来了,他想,戚英姿死在这里,与自己也没关系。有曹令君作证,是这个女人自己要去的,不是自己让她去送死的。 贝兆楹为自己的精彩算盘感到高兴,同时又感到可耻。 次次都是这样,嘉靖十年,他们联合去活捉赖苞的时候,戚英姿一个女人潜在深海里,他带兵去收尾,打扫战场。 六年后,还是如此,她先去送死,自己打算接着送她个马后炮,贝兆楹很有些不高兴,自己身为一个将士,身为一个男人的血性哪儿去了? 63.光芒万丈 烈港停船三十三艘, 其中十三艘装载重炮, 崔蓬要求带兵五十人先去填堵炮口, 参将贝兆楹没有同意,贝参将决定自己带一百人先上。 崔蓬觉得好笑,因为她了解贝兆楹, 贝兆楹是个怕死的人,游泳不敢往深海里去, 登高不敢往山峰上走,今日他要逞英雄之勇, 莫不是被唐纵在背后给逼的吧? 唐纵自然是逼了贝兆楹,但唐大都督绝对没有逼贝参将去送死, 今日的英雄勇, 是贝兆楹想逞,并不是被人给逼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贝兆楹的小船就出发了, 他们先入海, 入海之后从小船上下来,再趁机登上装载了大炮的大船,若能堵住炮口, 让大炮失火, 也就成功了大半,随后戚英姿带领大部队跟上, 正面围攻。 战术设计是这么设计的, 但有时候天不遂人愿, 计划在实施过程中总有那么一点点变故,贝兆楹遇上的第一个变故就是,他们要比计划中早一些跳船,因为他们遇上海盗的巡逻舰了。 巡逻舰上六个人,人人手中一支长筒鸟铳,贝兆楹这边只好迅速弃船,船上的人都潜入海中。 巡逻舰发现了一艘空船,在巡逻舰往这边行驶进一步查看的时候,贝兆楹做手势,大约六个人围上来,一人手中一条浸过桐油的钩索,锃亮的钩子锁向舰上六人的脚,本来这偷袭速度极快,被勾住的人都掉进海中,来不及放出警报。但有一人锁空了,等他第二钩子抛出去的时候,鸟铳已经放出第一响。 贝兆楹一钩子锁住那人鸟铳,在第二声枪响放出来之前,那人也落海了。 曹令君与崔蓬在等待贝兆楹的通知,刚刚那一声枪响,崔蓬听见了,叶明也听见了。叶明说:“三队出去,看看一队出甚么事了?” 崔蓬则说:“我去接应贝参将,请曹大人再分我三十人。” 曹令君是个很守规矩的人,他与贝兆楹约定好等待通知,他便等通知,就像唐纵让他打东,他绝不会去打西一样。 崔蓬说:“刚刚枪响了,兴许就是贝参将的意思,曹大人,请允许我领一队人去看看。” 崔蓬领着她的小队出发了,然则贝兆楹已经遇到了第二队巡逻舰,这回并不是只有六人一舰,这回是一道很坚固的防守,大约十艘船连成一排,一艘船上三个人,每人手里一管鸟铳,贝兆楹决定原样再来一回,用钩子去勾船上人的脚。 可惜意外又发生了,他手下有人的钩子与人家系船的铁链交叉在一起,铁钩子一下子取不出来,多捣鼓几下,又将人家的水下铁链搅得水波大动。 船上的人瞧见了水下的风波,说:“无风无浪,水下有人?” 上头人的鸟铳已经对准了水下,贝兆楹的那个手下的钩子终于取出来,他憋得太久,想露出水面喘口气,头才露出去,‘砰’一声,鸟铳爆了他的头。 枪已放出,鲜血染红了海面,船底下的人纷纷露出头来,他们往船上爬,贝兆楹也往船上爬,他也不记得自己弄死了多少人,但他记得,自己许多年没有这般威风过了,以大明将士的名义,以抗击海盗的名义,以他世代忠良的名义。 叶明的鸟铳对准贝兆楹头颅的时候,崔蓬的钩子锁住了他的手,崔蓬就这么一拉,叶明的手腕被勒出血痕来。 叶明回头,说:“戚将军,您真是有气度啊,这贝参将三番五次害你,这种时候,您还能想到救他,真是有气魄,真是......” 叶明嘴上卖乖,空着的一只手已经去往大弗朗机里填充炸.药,崔蓬一根长索抛过去,自己栓着绳子往叶明的船上滑。叶明手被绑住,只好又去找鸟铳,他用一只手掰扯了半天,结果鸟铳进了水,开始放哑炮。 崔蓬上了叶明的船,她一脚踹在他膝盖上,“哟!你这个小白脸是个废物啊,文不成武不就,卖国倒是很有一套。你家主子呢,你家主子就没教你几套倭国刀法?你家的五峰船主呢,你这么不中用,他知道吗?” 叶明半跪在地上,崔蓬又踹他一脚,“跪下,对着沿岸,对着岸上的百姓,说你对得起大明朝的百姓吗?你说你是不是卖国贼,海盗!” 船板上有水有沙砾,叶明觉得膝盖磨得慌,崔蓬又踹他一脚,“别动!你涂脂啊,抹粉啊,抢钱啊,你抢啊!你这个不要脸的,你用鸟铳这种弹.药去对付海上手无寸铁的渔民,你怎么想的,你还要脸吗?你还是个人吗,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 贝兆楹的人登上了叶明这艘船,贝参将开始研究叶明船上的子母机,他看了半晌,发现自己不会用。 ‘咳’,崔蓬扭头看他,道:“你来看着他,我去放炮。” 崔蓬将炮筒对着海上,她准备放炮通知曹令君带人来收尾,殊不知就趁这么个空档,叶明跳海跑了。海波荡荡,贝兆楹要跳船去追,崔蓬摇头,道:“算了吧,别追了。” 这一回的横扫烈港很顺利,曹令君带着贝兆楹的军队来收尾的时候,收缴了海盗一百一十名,大船三十三艘,大弗朗机十二台,还有鸟铳四十支,并其他火器若干。 贝兆楹要整装部队,打道回府,曹令君与崔蓬随行。 几人共乘一船回宁波,在船上,贝兆楹想跟戚英姿说句多谢,女人明明就站在甲板上,他几回走上去,又几回退回来,他开不了口。 倒是崔蓬见了他,笑一笑,说:“贝参将又要立功了。” 贝兆楹感觉戚英姿这个女人还恨着他,肯定还恨他,要不然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然为什么又拿刀子扎他的心。 当年是他用不光明竞争手段上位不假,可这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再说了,他拿了几万两银子敬献上峰,就是让戚英姿拿钱去敬献上峰,她也拿不出来啊。 贝兆楹心想,总之此事怪不得我,原因是这世上本就没有甚么公平竞争之事。 这边贝兆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烈港,在他们返程宁波的路上,马世远就收到消息了。马世远不知道贝兆楹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或者说魄力,他将他宁波卫的两千兵士全部调兵去烈港,这到底是谁同意的? 马世远不知道唐纵拿着兵部的调令去钳制贝兆楹,他更想不到贝兆楹竟然心甘情愿被唐纵指使,总之到头来,日本方面遣人来找马世远要个说法,说他们损失惨重,要求赔偿。 日本来的是两个浪人,不知道是哪家的武士,这两人操一口极难听的东南方言,马世远耐心听了几句,后头听说人家要他赔钱,赔金子、银子、玉器,还有女人,听到最后一桩的时候,马世远就更烦了。 女人?去哪里找女人?烟波楼被唐纵封了,他总不能去宁波府大街上抓几个女人回来吧?那还得了,那大明朝还有没有王法了? 马世远这时候就想起来了王法,在他和倭人合伙赚钱的时候,可没想到王法。那武士说:“我家主人说了,说马大人不赔偿的话,我们就将马大人的账簿公开,看看马大人这些年欠下我们钱庄多少钱,欠我们......” 马世远笑一笑,他站起来,“稍等,我去取钱,两位稍等。” 桌上有茶,有点心,过了片刻,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端了个酒壶过来,那姑娘脸圆圆的,看起来很年轻,也很细嫩,两个浪人呵呵笑,摸了小姑娘的手又摸脸,那小姑娘倒出来两杯水酒,“您们请。” ‘呲’,一人全部灌下去,一人慢了一步,先喝下去的那人瞬间就扼住自己喉咙,口吐白沫,眼珠子往上翻。 “你!”另一个浪人要杀了那小姑娘,后头却抛出来一根麻绳,正好套住他的头颅,那浪人挣扎几下,脸颊爆红之后,也停止呼吸了。 “丢化粪池里去。” 马世远可没有甚么耐性,他又不欠那几个倭啊寇啊的,他们的船不见了,自己可管不着。更别说压着他的头,让他签那甚么不平等条约。哼,想弄死他马世远的人,还没出生呢。 宁波卫指挥佥事马世远马大人预备去迎接参将贝兆楹凯旋,现在贝兆楹贝参将风头正盛,没必要和他拧着干,等唐纵一伙人走了,再回头收拾他也是一样的。 马家的酒里有乌.头.碱,沾一点就毙命,那倒酒的小姑娘望着马世远的背影,最后抿抿唇,退下去了。 唐纵也在海边上等他们归来,崔蓬一下船,就见唐大都督朝她招手。‘咳’,崔蓬低头咳嗽一声,贝兆楹已经开始拍马屁,“戚将军雄风不减当年,雄风不减当年......” 唐纵满脸笑意,他笑看着崔蓬,“嗯,我看也是。” 贝兆楹这回将功劳全部推在崔蓬身上,简直极尽夸张之能事。 站在旁边的曹令君不禁也多看了崔蓬几眼,心道,传言贝参将和戚将军不合,看起来不像是真的啊,果然传言靠不住。 冬生也随唐纵来了,他见了崔蓬和春生,细声说了几句,崔蓬蹙眉,“沈大人往南直隶去了?” 崔蓬与贝兆楹回来,她没见到傅默宁和沈约,听说是杨宝儿在南京遇到一些障碍,唐大都督让沈约去帮忙了。 至于唐大都督还有没有一些别的私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64.嘉靖十年 杨宝儿从祁玉手里拿到了戚英姿一案的最原始的资料, 里头许多东西并不完善,但致命的一点,里头有戚英姿写的亲笔信, 她认罪的亲笔信。 杨宝儿反复比对过戚英姿抄写佛经的笔迹, 他来回看了许多次, 觉得没有问题,但戚英姿如何又会写下这样的认罪信, 他决心请沈约来一同看看。 “沈兄, 你看,这是不是戚将军的笔迹?” 沈约自杨宝儿手中接过种种资料的时候,他的心情其实很复杂,早几年,他便很想看看其中的猫腻, 看看戚英姿这个案件究竟是怎么办理的。可等他拿到了都察院给的档案, 又觉得此事很不简单, 并非是由贝兆楹一人就能办成的。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 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戚英姿字字句句都透露出一‘苦’字。 沈约觉得他当时也苦, 是以忽略了戚英姿的苦。戚英姿苦在想爱又不能说, 自己却苦在想上天无路, 想求富贵却无门。 六年过去, 当年的新科进士已经年入中年,沈约其实也想娶个妻子,生几个孩子,所以等唐纵的橄榄枝抛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接受了。 沈约不甘心做个一辈子的六品七品小吏,他还有远大抱负,他还有他的济世理想,这些唐家都可以给他。他想要的,唐家都能给他。 于是沈约接住了唐三小姐的绣球,尽管他知道唐家的人口碑都不好,例如唐纵生活放荡,也例如唐三小姐是在陕西众豪门中嫁不出去了,才会低嫁给他。 沈约很想得通其中关窍,事实上他也死心了。他想,不管唐三小姐如何不贤惠、如何霸道,他都可以忍,总之夫妻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谁知戚英姿回来了,她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沈约觉得自己的心湖又漾出了了涟漪,他的心湖,起浪了。 那是不是心活了,沈约不知道,他忽然发现自己看见唐三从害怕转变成了漠视,从讨厌转变成了怠慢,他忽然不想去管唐三是个甚么怪物了,她想挖坟掘地也好,她想养蝎子毒物也好,都随她。 是的,都随她去吧,反正自己也不爱她,管她做甚么呢。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沈约捧着戚英姿手抄的佛经,逐字逐句往下读,他不知怎么的,竟想落泪,等他手指抚到‘泪’那一字的时候,那上头有晕染开的墨团。 沈约以为是戚英姿当年流下的泪,若要崔蓬自己去回想,她会想,约莫是汗吧。嘉靖十年,那年的太阳太烈了,兴许是汗。 其实是泪。这一段不是戚英姿在烈日下抄的,是在晚上,她点着灯,坐在沈约的门口抄的,而在一个时辰之前,沈约抱着她,吻了他的头发,他喊她:“母亲。” 沈约病了二十多天,他病得最厉害、病得要死的时候,戚英姿进去给他灌药,她捏着他的下颌骨,强行给他灌药,沈约许是觉得药太苦,心里也苦,便搂着戚英姿的腰,喊:“母亲,好苦。” 戚英姿的头发真长啊,沈约母亲的头发也很长,他搂着这军队行伍里唯一的一个女人,说:“母亲,我想你了。” 沈约吻过戚英姿的头发,沈约自己不知道,戚英姿知道,还有窗外的杨宝儿知道。等杨宝儿端着一盆清水进来的时候,戚英姿才站起来,说:“他糊涂了。” 杨宝儿不知道沈约是不是真的糊涂了,还是诈病装疯,或者单纯是想他母亲了,于是思念女人温柔,趁机占占戚将军的便宜。 这就是杨宝儿最看不上沈约的地方,戚英姿这么好的女子,人家用无私的心待他,可他沈大人心里全是心眼儿,全是算计。 沈约仰着头,他想不起来过去的种种,想不起来关于戚英姿的细节,还有他们经历的那些两灾三事了。 于是沈大人捧着卷轴,他想,原来戚英姿给自己写了这么多字,听说当年还焚烧了好些抄卷。 杨宝儿与傅默宁一道进来,沈约不知想甚么发了呆,他手碰到桌上的茶盏子,杨宝儿迅速用衣袖去拂,“当心,快当心弄湿了案卷。” 杨宝儿这么一拂,沈约也连忙去擦拭,他们两人忙了半晌,竟然将纸上的表皮擦掉一点下来。沈约与杨宝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水。” 傅默宁赶紧端了一盆清水进来,沈约将戚英姿的认罪信铺平展开在水里,纸上的墨没有化,沈约将手伸进去,慢慢揭开了信纸上的头层,又过片刻,纸上的字全部漂开了,水中出现无数个小方块字,小字从一张削得很薄的纸上浮起来,最后与底层的纸张剥离开来。 戚英姿认罪书的谜底解开了,这是一张伪造的认罪书,有人将戚英姿的字抠下来,贴在了一张经过处理的信纸上,然后呈交公堂。 杨宝儿的折子递上去的时候,庆王正在为他十岁的儿子请封,嘉靖帝扣下了庆王的请封奏折,也扣下了杨宝儿的奏折,庆王府的奏折如同石沉大海,暂无音讯。 庆王是不理解自己的折子出了甚么问题,但庆王妃隐隐约约感觉与自己有关,与祁玉有关。等钟水斋再次在他南京郊区的别院里请客的时候,庆王妃就知道了,杨宝儿和沈约发现了戚英姿一案的秘密,嘉靖帝生气了,她的儿子封王无望了。 祁氏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她出身平民小户,却野心勃勃,她家里明明一个栋梁之材都没有,却幻想依靠自己的兄弟们振兴家业,最好从此挤入贵族行列。 祁氏凭借姣好的容貌嫁入皇家,却嫌弃自己的丈夫没有出息,在宗室落寞的今天,她竟然践踏皇室尊严,企图维护自己一个不成器的弟弟的前程,最后葬送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承袭之路。 庆王的奏折没有回音,祁氏心里很害怕,她也明白自己的事情暴露,难逃罪责,于是祁氏在别了钟水斋之后,回到庆王府就自尽了。 庆王妃悬了梁,丫鬟们推门进去,尖叫着跑了出来,庆王是个好安静的人,他不允许丫鬟们嚷叫喧哗。但祁氏死了,死在了她平生最爱的绸缎锦绣堆里。庆王妃穿着最时兴的翘头鞋子,穿着南京城的贵妇们都趋之若鹜的缂丝云锦,真是黄金带、金缕衣。 庆王不了解他的王妃为何要自尽,丫鬟们吓得乱作一团,祁玉早就被钟水斋所抛弃,兼之庆王妃祁氏去世,祁玉横了心,他去找了杨宝儿与沈约。 “杨大人,沈大人,对于嘉靖十年游击将军戚英姿一案,我有些话想同两位大人说。” 沈约与杨宝儿自是欢迎,敌方啃不动的壁垒自动撕开了一道口子,一道因祁氏自尽而自动撕裂的口子。 杨宝儿说:“祁大人请坐。” “坐也不必坐了。”祁玉从袖中拿了一套装订过的册子出来,“这是账册,是这些年钟水斋和余姚谢氏、松江景满楼沆瀣一气的证据,余姚谢氏横行乡里的事迹整个南直隶莫有不知,两位大人可以去查。” 祁玉丢下一本账册就走了,账册里详细记载了钟水斋和谢家的人情往来,谢迪纳妾,钟水斋送上金佛一座,银条十根,锦缎三十匹,另有玉器两雕,再并上香料一箱。 杨宝儿看了册子,道:“纳个小妾也要这般动静,真是荒谬。” 沈约心道,这回把谢家扯进来实属不智,祁玉若是只攀咬钟水斋基本是个铁板钉钉的事情,若非要将谢家也拉下马,皇帝就该不高兴了。 果然,杨宝儿的折子一递上去,那弹劾谢家的折子好比石沉大海,一丁点动静都听不见了。 南京城里还有个景满楼,沈约觉得应该到此为止了,庆王妃自尽,钟水斋想必也逃不过,南京这一条线就算是断了,最后再赔上个祁玉,还想要怎么样呢? 事实上嘉靖帝也是这么想的,当他看了杨宝儿的奏折,心里很有些怨气,埋怨钟水斋不争气,也埋怨杨宝儿不该逼死庆王妃,惹天下人口舌。 皇帝的想法是差不多就行了,他暂时没有说要把他的南方官员全部从泥土里挖出来清洗一遍的意思,这一次庆王妃悬梁自尽,已经算是很对得起当年五品游击将军那一桩所谓的冤案了。 沈约将嘉靖帝的心意揣摩得清楚,然而唐纵想得也差不远,他们都觉得,此事到现在基本可以画上句号了。 庆王府办丧事的消息传到宁波也就两日功夫,贝兆楹的人亦是很快得到消息,贝参将决定去跟唐纵讨个人情,他想戴罪立功。 “大都督,末将知错了,当初不该争功,以求表现,末将真的错了。” 贝兆楹的请罪是真情还是假意暂且不论,但此时此刻还有没有用,唐纵可就不敢保证了。皇帝的一口浊气还没出,这口气最终会出在谁身上,这就有点儿显而易见了。 唐纵保护不了贝兆楹,即使贝兆楹刚刚在不久前卖了他一个人情,还立功了。可那又如何,就算贝兆楹能扭转他唐纵的心意,恐怕这位贝参将也扭转不了皇帝的心意。 傻子都能想明白,但凡嘉靖皇帝还有点心气儿,也不可能纵容贝兆楹继续胡混下去。 偏偏嘉靖皇帝绝对不是个傻子,当年浙江巡抚因为打击海盗不力被撤走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接着赖苞就被捕了,他贝兆楹因此越级从游击将军提升成了参将,朝廷嘉奖了他,可这项荣誉到最后竟然是个骗局。 贝兆楹好大喜功,又因好大喜功排挤同僚,贝兆楹品德有失。当然,品德不端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贝兆楹当了皇帝是个傻子,他戏弄了皇帝,戏弄了皇权和皇帝的尊严。 尊严当然不可挑逗,尤其是帝王尊严。唐纵没法给贝兆楹任何保证,贝兆楹也从唐大都督的脸上读懂了自己的未来,他要考虑给自己办身后事了。 65.国家利益 就在贝兆楹向唐纵黏黏糊糊讨要生路的间隙, 嘉靖皇帝给宁波卫指挥佥事马世远的指令已经到了, “拨乱反正。” 这拨乱反正是个甚么意思,马世远原先也没想明白, 这也不是内阁下的朱批, 这是皇帝用锦衣卫的人送来的回复。 马指挥佥事在家来回走了两步, 他不知道嘉靖皇帝是在敲打他,还是让他去敲打贝兆楹。马大人在犹豫了小半天之后, 决定逮捕贝兆楹。当然, 参将贝兆楹有可能会在拒捕的过程中被误伤, 或者拳脚无眼,死在逮捕过程中了, 这些意外都是不可预计的,反正法不责众嘛。 马世远决心与贝兆楹划开界限,他还吃不准他皇帝妹夫的意思,但要是写信回去问康嫔, 恐怕也来不及了。 宁波府初冬时节的一个深夜里,宁波卫指挥佥事马世远带着一列卫兵二十多个人闯进了位于市区的贝家宅子里, 贝宅是宁波卫所参将贝兆楹的居处。马世远带人一闯进去, 他就发现他错了, 贝宅里头可不止二十多人, 里头齐齐整整站了一百多人,这些人好像都是贝兆楹忠实的拥趸。 “马大人, 晚上好啊。”贝兆楹在人群中站着, 院子里有灯笼, 兵士们手里握着火把,篝火之下,马世远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走。 “马大人,来都来了,别走啊!”贝兆楹笑嘻嘻的站在人群中央,好像他才是这宁波府真正的王者一样。 “马大人,来,里面请。”贝兆楹要请马世远进屋做客,马世远看身后的兵士,“上。” 虽说个人能力有强弱,可在人数的绝对优势面前,马世远就算带的是精英小队也无济于事了。 贝兆楹抽出自己腰间的大刀,指着马世远,他说:“马指挥,马佥事,马大人,你凭什么来抓我,就凭你那个骚.货妹妹被皇帝睡了?就凭你屁事不做在宁波府狐假虎威的骚.样儿?马世远,老子贝兆楹好歹也是上过战场打过倭寇的人,你他妈的是个甚么东西,也配来抓我?” 贝兆楹的长刀有些弯,这一刀劈过来,马世远险些没有躲过,马大人原先在京城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就很少动手,五城兵马司主要是管京城的防火和巡城工作,相对于五军都督府的人来说,五城兵马司本身要求就没有那么高。 马世远身手原本就不算灵活,武功也并不高超,贝兆楹这么发狠一斩,险些斩掉他一条手臂。马世远见今天踩了发怒的豹子,连忙赔笑,“哪里,贝参将哪里话,我就是来做客的,我给贝参加准备了一条船,我是来助贝参将逃走的。” 火上浇油,马世远纯粹是在给怒火熊熊的贝兆楹火上浇油,贝兆楹又是一刀劈下来,“我呸!你是个甚么东西,孬种!谁说老子要逃走?老子根本没想逃走,老子逃到哪里去?你们这些龟孙子,你仗着你家里的那个被皇帝老子睡了的婆娘耀武扬威,你他妈的又是个甚么东西,你也配叫老子逃走?” 正经武官出身的贝兆楹和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马世远在这时产生了巨大的隔阂,马世远长袖善舞,善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刻的贝兆楹却好像要被阎罗王上身,马大人死活找不到说辞,最后只好将矛盾往别人身上转移。 “贝......贝参将,您,您看,您砍死我没意思,您砍死唐纵才有意思,我算甚么东西,那唐纵当了中军大都督,还不是靠他陕西唐家的势力?论靠家里混饭吃的,谁及得上他啊?我就一个妹妹,人单力薄的,哪天失宠了也说不定......贝、贝大人,我觉得咱们还是一条心的,咱们应该合力抵抗外敌啊!” 贝兆楹的人已经将马世远带来的二十多人全部制住,贝兆楹冷笑着看马世远,“马大人,屁话就别说了,老子都有点耳鸣了。” 贝兆楹举手示意指挥他的人,“绑了马指挥,咱们去见唐大都督。”两个士兵过来,马世远不知从身上摸出个甚么玩意儿,水滴一般,一撒开,就灼伤了贝兆楹的手,贝兆楹吃痛,他狠狠砍了马世远一刀。 贝兆楹原先不想要马世远的命,他要留着马世远的命去给唐纵送人情,除掉马世远,马家的女人在宫里也不好过了,贝兆楹还没完全想通这对唐纵有没有用,但马世远活着能替他挡一些灾,这是肯定的。 可贝兆楹剧痛之下的这一乱刀划破了马世远的喉管,马世远的肌肉弹跳数下之后,不动了。 “大人,他......他死了。”按住马世远的兵士向贝兆楹汇报,贝兆楹懊恼得很,怎么就把他砍死了。 马世远的尸体都还没收,贝宅外头就被包围了,唐纵领人站在外头,唐大都督说:“开门,我等奉命捉拿宁波卫参将贝兆楹,快快开门。” 贝兆楹在里头有一瞬间的惊慌,接着他就冷静下来了,他对院中百来兵士做出指示:“跑,外头有船。” 唐纵并没有直接破门而入,当然,唐大都督带的人也不多,他和马世远一样,就带来了一支小队,贝兆楹院子里的人远远胜过外头的人,但贝兆楹显然没有似狙杀马世远一般的勇气去狙杀唐纵。 事实上,贝兆楹看见了也确实看清了唐纵带来了多少人,在他武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他还是选择了逃跑。 次日天明,杨宝儿与沈约从南京城回到宁波,来了就听说马世远被贝兆楹杀死的消息。沈约当下就看了唐纵一眼,他疑心贝兆楹杀人是唐纵授意的。 贝兆楹叛逃,宁波府卫的两个游击将军都成了叛将,先有嘉靖十年的戚英姿,后有嘉靖十六年的贝兆楹。 贝兆楹跑了,在杀了宁波卫指挥佥事之后跑了。沈约有些心惊,他也有分化马世远和贝兆楹的打算,但不是如唐纵这般,以杀戮作为终结。 沈约打算让贝兆楹和马世远不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这种分化的可能性有很多,但唐纵选了最快最便捷的一条路,他先是暗示了贝兆楹即将要死的讯息,接着马世远进一步激怒贝兆楹,然后两个本来在同一条船上的人开始互相恐惧和彼此愤怒,继而做出困兽之斗。 沈约开始畏惧唐纵的手段,就以目前戚英姿和他的局面来说,显然唐纵是不会允许这种情况持续太久的。唐大都督的耐心,是有限的。 唐纵到了宁波府,来势汹汹,他先扫了烈港的三十三艘战舰,接着揪出了有预谋叛乱的参将贝兆楹,这明面上是一盘大获全胜,但崔蓬觉得贝兆楹无路可逃,他是一定会回来的。 杨宝儿上了折子,嘉靖帝收到了马世远的死讯,他召唤唐纵回京。 唐纵是个善于摧毁的人,他再继续在东南沿海待下去,嘉靖帝怕他把各个地方的参将都逼成了叛将。 唐大都督预备回京了,但崔蓬不准备走。 崔蓬要和齐大有商讨佘奶奶的养老问题,齐大有说佘奶奶年纪大了,恐怕去不了京城,京城山水太远,怕佘奶奶不习惯。 齐大有的女婿和女儿从牢里出来了,齐大有没有去看他们,尤其在贝兆楹的人已经佐证了他女婿给海盗们传送消息的情况属实之后,齐大有有些灰心。 崔蓬不知道他是否绝望了,总之齐大有说:“我这辈子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没干过卖主求荣的事,更没干过卖国求荣的事。既然他们嫌我穷,嫌我没出息,那他们自己去有出息吧。但凡他们和海盗还有勾结,被我发现一次,我就去告官府,我要告诉官府,这里住着一窝海盗。” 沈约与杨宝儿还要去南京城一趟,关于南都都察院左都御史钟水斋收受贿赂一案,他们要去刑部听审。 然后就是徐乐乐的烟波楼,沈约也有很久没有见过徐乐乐,唐纵想着要不要把那小娘皮抓起来丟牢里去,可徐乐乐失踪了。 一个大活人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失踪了。冬生的妹妹也失踪了。一个老鸨子带着一个小姑娘活生生在一群人的视野里消失了。冬生便不肯走,他老觉得徐乐乐身后那姑娘是冬桂,是他妹妹。 一番周折后,现在要回京的人只有唐纵,唐大都督冷不丁瞧了崔蓬几眼,说:“怎么的,我走了你很高兴是吧,你们自在了?” 崔蓬回:“宁波卫的人起码被贝兆楹带走了一半,现在兵源严重不足,你上报兵部,看从哪个卫所调点兵过来。” 唐大都督瞥她,“你还挺忧国忧民?” 崔蓬摇头,“那我不说了,如果贝兆楹这时候杀个回马枪,那唐大都督要不要负责任?” 事实上,唐纵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但兵部不知由于甚么原因,并没有迅速做出反应。 世间上的事,无巧不成书,就在唐纵离开宁波的第二天,贝兆楹的回马枪就杀到了。 漕河有些地段已经冰封,唐纵回京走陆路,沈约与杨宝儿还在商讨钟水斋的案情,就在这样一个青天白日的午后,过去的宁波卫参将贝兆楹就这么杀回来了。 若是问大明朝廷的顶级文人,何为海盗,他们会说,“倭寇带有一定的侵略实质”。 可贝兆楹下海做了海盗,这当如何解释?贝兆楹一没有‘走私射利’之心,他也没有‘入番国为奸’的打算,贝兆楹甚至不如马世远邪恶,与日本人通商贩卖大明朝的军事信息。 这些贝兆楹都没有,他似乎只是被逼得在大明朝活不下去了,所以才带着他上千名的兄弟们去海上当了海盗。 当贝兆楹的士兵们脱下大明的军服,他们卸下铠甲红缨,他们似流寇一般洗劫了宁波府,这个时候,过去护卫大明海域安全的战士们摇身变成了盗贼,他们没有了忠诚和信仰,他们只是需要食物和金钱活下去。 贝兆楹杀了马世远,或许他觉得自己反正也劫数难逃,于是开始造反作乱。 追溯回过去的朝代,农民起义不少,但大明朝的农民随着倭寇作乱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它不符合民族的根本利益,亦不顺从国家利益。 当贝兆楹放火烧了宁波府衙官署的时候,崔蓬打算出门,沈约拦住她。沈大人摇头,他说:“你又无一兵一卒,这时候出去逞英雄,实属不智。” 66.指天权杖 嘉靖皇帝是个尽全力维护君权的皇帝, 他和他的堂兄正德皇帝一样, 他们用不同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君权,使之不被分割。 但在南宋时期的时候, 君权与相权衍生出来一套对抗的学说,所谓新儒家学说, 即官员们希望皇帝不偏不倚、以一切公正的手段对事物进行仲裁。臣子们要求皇帝没有七情六欲, 不参杂任何私人感情,若皇帝有所偏颇,那么臣子们就用“垂拱而天下治”的治国之说去引导皇帝,必要时,还会责难皇帝。 嘉靖帝也被这种理论所约束,有些大臣们用自己的力量来使皇帝屈服, 使皇权对某些拥有雄厚力量的臣子们屈服。 当唐纵简单汇报南直隶的一切信息的时候, 嘉靖帝有些生气了。唐纵并没有多说甚么, 但嘉靖皇帝觉得很不舒服,庆王妃死于庆王府, 庆王是他同根同宗的兄弟, 大家都是姓朱的,嘉靖皇帝最开始只想用一点甚么合理又不伤根本的方法去惩戒庆王。 原先只需要告诫敲打的小事,在庆王妃祁氏自尽之后,嘉靖帝又受到了非议和责难。有御史说他数典忘祖,有人说他没有兄弟手足之关爱, 人人一辞。 宗室从来就不与平民等量, 若等到嘉靖帝真的不管不问随贵胄们为所欲为的时候, 那马上又会有人跳出来,说皇帝是非不分,维护宗室贵族利益,打压低等武将和平民百姓。 众口悠悠,堵是堵不住的,所幸嘉靖帝也不想去堵。庆王妃死了,庆王连续上折子,问自己儿子承袭的问题,嘉靖帝见了唐纵,问:“马世远是怎么回事?” 嘉靖帝实在没想通,马世远去逮捕叛将贝兆楹,怎么会成了马世远被杀,他疑心唐纵参与其中,另一面又觉得唐纵完全没有必要针对马世远,因马家根基浅薄,唐纵实在不需要和他做对。 中军大都督唐纵站在嘉靖皇帝的偏殿里,皇帝在服药,他一直坚持吃天师邵元节炼制的药,尽管唐纵觉得这些药吃了一点好处都没有。但嘉靖皇帝坚信这些药丸吃了有助于他生子,他子嗣不多,将来还是有立嗣的危险。 嘉靖皇帝当然不想似他的堂哥正德皇帝一样,死后无子,于是皇位偏移。正德皇帝的皇位偏到朱姓宗室身上的时候,一直住在湖广安陆州的朱厚熜成了天选之子,人当了皇帝之后就再难以掌控,不管是谁。哪位帝王对于帝位的维护,对于权利的留恋,都实在令人难以割舍。 并且兴王一脉都很短命,例如嘉靖帝的哥哥根本没有活到成年,而他的父亲也死得很早,所以嘉靖皇帝异常痴迷于养生,他企图依靠吃药来壮实自己的身体。而另一方面,嘉靖皇帝自己出生的时候,天上布满祥云,黄河水清五日,这种种不平凡的标识都意味着他是天选之子。 唐纵当然不会相信这些坊间传颂的极尽夸张之能事的描绘与说法,甚么生而不凡,当人站在权利的最高位上,下头的人都会夸赞你不平凡,恨不能说你功绩盖过秦皇汉武,朱家基业永世传承、千秋万代。 包括唐纵自己,他出生的时候,还有人说唐家屋顶冒红光呢。 “马大人和贝参将有些龃龉,马大人逮捕贝参将的时候,贝参将反抗激烈,反而误杀了马大人。” 寥寥数句,唐纵懒得去讲马世远和贝兆楹之间的狗咬狗,这些话他懒得说,反正皇帝也不是真的关心马世远,充其量就只是康嫔想知道她哥哥是怎么死的。 唐纵离开嘉靖帝的偏殿,瞧见一个穿红裙的女子走过,冬日的天气,那女子穿着长长的拖地的红裙,她披着猩红色厚丝绒的斗篷,缓缓往嘉靖帝所在的偏殿里而去。 唐纵看着她,那女子也回头看了唐大都督一眼,眼神疏忽怠慢,好像她并不知道唐纵是谁,也不知道她面前这人是出自陕西榆林的正一品中军大都督。 引路的小黄门低声告知唐纵,“大都督,那是恭奉夫人,白娘娘。” “哼,妖姬。” 不知怎么的,唐纵看见白湘灵的感觉非常不好,这种不舒畅和沈约对白湘灵的感觉如出一辙。沈约当年看见白湘灵的感觉也是复杂,一方面他觉得白湘灵貌美太过,不该出现在市井乡野之中。另一方面,沈约怕白湘灵这种美人进了宫廷,祸害更大。 唐纵今日见了白湘灵,感觉亦是不好,这种女人,最应该划花她的脸,她也就安分了。 唐纵以一种摧毁式的力量和思维去蛮横霸道,但事实上他和白湘灵只是第一次见面,而白湘灵也不认得他。白湘灵去了嘉靖皇帝的偏殿,原因是嘉靖帝刚刚服用了不死药,实际上就是一种道教的壮.阳.药,皇帝需要纾解,白湘灵也只是奉命进殿而已。 马世远死了,马鸣衡在锦衣卫独木难支,南镇抚司的镇抚使范游来去无踪,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陆燃更是难以掌控,锦衣卫森严的等级制度此刻好像成了一个阻碍,马鸣衡被隔层架空了。 事实上,在锦衣卫都指挥使下面还应该有个锦衣卫指挥同知,但目前这个位置是没人的,在张千山任职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同知这个位置就是空置的。兴许是都指挥使张千山觉得同知一职可有可无,又或者是指挥使大人害怕同知权力过大,所以他空置了这个位置,以保全自己的权利。 唐纵也很赞同张千山的做法,一切威胁自己权利的人,都不应当提拔,更不应该培植。 但这套理论至于马鸣衡身上就说不通了,马世远身死,马鸣衡被架空,马指挥使有些后悔,他不应该学习张千山对锦衣卫的管理模式,他更应该倾力培养自己的嫡系,与自己同气连枝的嫡系,然后利用嫡系势力再去跟南北镇抚使分庭抗礼。 可惜晚了,马鸣衡已经被架空了,他想知道的事情,估计还比不上锦衣卫的一个百户知道得快,所谓层层相隔,等大小消息传到他这里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马鸣衡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和张千山是不一样的,虽说他们都是依靠裙带关系上位,但张千山的妹妹是皇后娘娘,下头人对张指挥使的尊敬程度与对他马鸣衡是不一样的。因为他马家的娘娘,说到底只是个普通娘娘,嘉靖皇帝人数众多的后宫中的一个嫔而已。 想到百户,马鸣衡今日就见了百户长费庭兰,他想着去塑造自己亲民的形象,结果费庭兰一瞧见他,扭头就走了。 马指挥使忘记了,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和费百户有过一次小小的不愉快。马鸣衡有些失望,他这锦衣卫指挥使的权杖,快握不住了。 宁波卫出现第二个叛将,这个叛将不再和大明朝讲感情,贝兆楹彻底失望之后,他去海上当海盗了。 沈约给兵部写信说明了宁波卫的情况,原先的参将贝兆楹带走了宁波卫的一千多士兵,他们将卫所洗劫一空,粮食和钱,还有部分船只,贝兆楹领着将近一千三百人的士兵躲到海上去了。 崔蓬考虑过贝兆楹想做什么,但她没想到贝兆楹真的能狠下心去当海盗,她记得贝兆楹虽然好大喜功,有些不务正业,但她不知道贝兆楹被逼到一定份上,真敢率兵造反。 沈约的信送出去之后,崔蓬说:“我打算去和贝兆楹谈一谈。” 沈约没有说不行,也没有说行,贝兆楹和她本身就是老熟人,他们起码在宁波卫一起战斗了快十年,说他们之间有没有一点同袍之义,恐怕是有的。 但沈约也犹豫,贝兆楹即使同意投降,最后也只是死路一条。想必贝兆楹心里也清楚,这么一来,似乎就没有甚么谈话的必要了。 崔蓬说:“他们一千多人,难以为继,抢的东西吃不了多久,就上次他们抢的粮食,能吃多久?尤其是在海上,海上要水,要粮,这么多人,不可能单纯靠抢就能活下去的。” 沈约也觉得贝兆楹的海盗队伍不成体系,起码他们还没养成倭寇一般的穷凶极恶,首先他们没有战船,也没有军备,只是一千多人蜗居在十几艘战船里,生活都没有着落。 沈约说:“我陪你一起去,可以谈,贝参将下头哗变的士兵暂时可以不追究,但他本人......” 崔蓬心道,这就有点意思了,你这一出能把贝兆楹直接折腾成光杆司令,等贝兆楹手底下那一千多人都没有了,那朝廷和贝兆楹还有甚么谈判的必要,派人来直接斩杀就是了。 想到此处,崔蓬看了沈约一眼,笑言道:“沈大人这算盘打得真响,人家贝参将又不是个傻子,你要拿人家的兵,人家恐怕也不想和你谈了。” 沈约也笑,“崔公子又有何良策?总不至于让大明朝廷继续养着这一伙叛将逃兵吧?” 崔蓬低头,说:“沈大人要从大局入手,不能再说贝参将是叛将,而且他的兵也不是逃兵,咱们就说这伙人是招安来的,是海盗想从良,这样不但贝参将能逃脱死罪,那一千多兵士也可免去责难。” 沈约没有反驳,他竟然觉得这女人说得很有道理。招安是好事,朝廷喜欢不说,并且换个说法就能让贝兆楹安心回来,并且他那一千多士兵也不必流亡海上继续打劫掳掠,招安确实是个好说法。 崔蓬道:“沈大人也同意的话,那就这么办?” 两人敲定了说辞,准备去劝服贝兆楹,长久流亡海上不是正途,反之将与大明朝渐行渐远,想来贝参将也不想做个真正的海盗头子,遭万民唾弃。 崔蓬与沈约去海上找贝兆楹,可杨宝儿已经给北京去了信,他在信中严厉痛斥了原宁波卫参将贝兆楹的恶劣行径,说贝兆楹不配为大明朝的军人,不配为大明朝的武将,更不配居于大明朝的高级武官之列。 贝兆楹的参将位置来得不容易,他为此排挤同僚,陷害同为游击将军的戚英姿,他花钱买通马世远,并拿钱让马世远去南京打通关系,他为此做出了种种努力,可仅仅六年之后,他的武官升迁征程就到头了。 贝兆楹没想过他的仕途结束得这样早,他虽不奢望官居一品,但他想他做个能世袭的实职武官还是有希望的,从他排挤戚英姿的那天开始,他就想长长久久干下去。尽管他不是非常能耐,但他没想过要叛国,并且带兵洗劫生他养他的宁波一府。 贝兆楹的洗劫频率并不高,有钱的时候他就去买粮食,实在没钱又没粮食的时候,他才允许手下的士兵们登岸去抢一点。 但事情往往难以全部如人所愿,就好比将士们许久不碰女人,见了女人,忍不住,作奸犯科,奸.淫.妇女,总归是有的。 沈约与崔蓬找到贝兆楹的时候,贝参将正在严厉处罚一个奸.淫.女童的士兵,那士兵奸了一个十岁不到的幼女,结果那女孩子当场就死了,身下流了一地血。事情被捅出来,贝兆楹正下令将那士兵绑上石头,沉海。 “这样的悲剧不仅现在有,明天也有,可能明年还有,士兵们需要安家乐业,需要耕种谋生,需要繁衍后代,这些都不是当一个海盗能获得的。” 崔蓬准备了满满一嘴大道理,她想劝劝贝兆楹,谁知道她的道理还没说出口,贝兆楹就说:“老子腻味了,当海盗腻味了,你们将他们带回去,不追究最好,要追究的话,就说是老子的责任,是老子逼他们造反的。” 沈约与崔蓬登了船,贝兆楹也没端茶倒水招呼客人,他看了沈约一眼,又看崔蓬,“戚将军,咱们这地儿风水不好,你说是不是造化弄人?老子当了参将要死,你没当上参将也要死。咱们活在这大明朝的海边上,命好的升官加爵,命歹的战死沙场,好像怎么都要死,逃不脱。” 贝兆楹走到这一步,似乎徒增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宿命感。 “沈大人,你恨我吧?”贝兆楹冷不丁看着沈约,“老子连着祸害戚将军和徐乐乐,你恨我吧?啊?沈大人,都是你的女人,结果都被我贝兆楹给害了,你恨我吧?” 沈约抬头睃了贝兆楹一眼,贝兆楹哈哈大笑,“老子算是想明白了,一天的英雄也是英雄,没有人是永远的英雄!老子好歹也当了六年的参将,六年啊,不是六天,也不是六个月,老子也曾在这宁波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子风光过,老子高兴!” 崔蓬侧着脸,没有做声。贝兆楹弄得自己好像个悲剧英雄一样,他有啥英雄的,上战场垫底,人家打完了他清扫战场,回回最后才来收个尾,摆造型亮个相? 崔蓬觉得他贝兆楹误会了自己的能耐,贝兆楹也瞧见了崔蓬嘴边怪异的笑,他低头看他昔日的同僚,说:“喂,戚英姿,老子说老子的,你笑甚么,你瞧不起老子是吧?” 崔蓬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贝兆楹,是你自己想胜我一筹,从来都是你不服输。你非要当我的上峰,你也做到了啊,你确实比我有钱,你给马世远送钱,给浙江镇守太监薛国义送钱,你他.妈到哪里都送钱,你知不知道人家都在背后管你叫散财童子?” “哎”,女人低头,搓搓手指,说:“我过去就想,你这么有钱,怎么不给卫所捐点钱?你想想咱们军队卫所那环境,那几间屋子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你怎么就不捐点钱干正事呢?” 崔蓬仰起头,她看贝兆楹的脸,“你说你现在有意思么,有意思么?你满心满意想升官封爵,你觉得你还有可能么?你说你就安心当个海盗吧,偏偏还有颗假惺惺报国的心,你就是这么报国的?你说你绝对不会背叛大明朝,可你就是个吃里爬外的狗,走狗!” 崔蓬睃他,道:“你有甚么资格装作自己被冤枉了,谁冤枉你了,到底谁他.妈.的冤枉你了?你家的钱哪里来的,到底他.妈.的哪儿来的?” 贝兆楹叉着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就是跟日本人腻歪,赚人家一点好处费么,你当人是瞎子,还是聋子?贝兆楹,我告诉你,你就是掩耳盗铃,你就是那自欺欺人之辈!你当年就跟日本家族做交易,你给他们发放通行证,让那些人的船优先通行,谁给你的钱多,谁就先上岸,我没冤枉你吧?还有赖苞,他也没少给你好处费吧,你回回都捉不到他,怎么会捉不到他?他明明经常到宁波岸上来,我记得他还有个外室在宁波府住着,那外室还给他生了孩子的,对吧?” 崔蓬现在其实已经很少这样大段说话,她的声音又开始沙哑,“你带着沈约和马世远去烟波楼,徐乐乐一晚上的费用是一万八千两,左呦的花费是八千两,光这两个花姑娘就花费了你贝参将两万六千两的银子,你带人嫖姑娘都这么大方,你怎么不想想你手底下一个普通士兵每年的粮食才多少石大米啊?贝兆楹,你不要脸,我告诉你,你就是我大明朝的蛀虫!罪人!” 崔蓬的情绪在见了贝兆楹以后爆发出来,沈约站起身,拍了拍女人的背。 崔蓬单手抱臂,她一手撑着头,说:“我不想跟你叙旧情,我们之间也没有情谊可念,但你策动哗变,你带走了那一千士兵,他们会因为你而遭到惩罚,你才是思变者,你才是动摇军心的叛将,以军法论,你罪该万死!” 67.胭脂鸟意 “你们就说, 究竟想奈我何?” 贝兆楹也被弄烦了, 他心里烦得要死,和马世远撕破脸, 他原本想拿马世远的罪证去唐纵面前邀功,最不济也能换个将功折罪。 他带兵去烈港支援曹令君和戚英姿, 他可不是念旧情, 他早就知道叶明的船停在烈港,他和叶明那伙人又没有深仇大恨,实在犯不着真刀真枪火拼一场。要不是唐纵找到他家里来,他才不会带人去剿了烈港。 贝兆楹有些后悔了,他觉得他轻信了唐纵,唐纵来去就像一阵风, 在宁波放了一把火, 自己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了。 贝兆楹没了和戚英姿沈约叙旧的兴致, 尤其是见到戚英姿那一张怨气深重的脸,他说:“戚将军, 你也别像个怨妇一般地看着我, 我他妈的又没睡过你。你要怨,不如怨那位唐大都督,要不是唐大都督抢走你的沈大人,恐怕你们也早就喜结连理了。” 贝兆楹心想,反正唐纵不在, 火也不能光往我一个人身上引, 他说:“唐大都督官居一品, 原本以为唐大都督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谁知道他说话也好比放屁。”贝兆楹双手叉腰,道:“不瞒戚将军和沈大人,我之所以围剿叶明一伙,都是唐大都督答应我的,他说既往不咎。” “唐大都督说既往不咎,那我就赶快和马世远那奸人划清界限了,戚将军、沈大人,你们不知,我除了给了马世远一点银子,我可没做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尤其是马世远和叶明一伙加入谢家一族合起来造假.币的事情,我可是一丁点不知情的。或许还有烟波楼的那个徐娘子参与其中,但我可真的是一点不知情的,两位见了唐大都督,千万要帮我多说好话。” 贝兆楹瞧沈约,“沈大人,您现在是唐大都督的妹婿,换句话说,您也就是唐家的人,唐家要保我一个小小的参将,应该不是问题吧?” “咳”,沈约看了戚英姿一眼,女人仰着头,她将沈约挡在身后,回道:“贝参将,你千万莫要妄自菲薄,沈大人是唐大都督的妹婿不假,可他姓沈,他又不是姓唐。再说你既然敢杀了马大人,还怕有人来找你算账?” “戚将军,这就是你不厚道了,你也忒不念旧情了。”马世远嬉皮笑脸,他突然在沈约和戚英姿的话语中找到了生机。 沈约听够了贝兆楹的内心剖白,他原先担心贝兆楹会激怒戚英姿,这两人会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所幸贝兆楹无脸无皮,而戚英姿的脾性,她的脾性......好像成熟了。 沈大人将挡在他身前的女人拉开,说:“明人不说暗话,贝参将也是个明白人,咱们有话就直说了。” 贝兆楹许是说得口渴,终于想起招呼人上茶,“来人,上茶,上好茶!” 沈约低了声音:“贝大人也不是全无生机,只要......” 贝兆楹附耳过去,听了半晌,“沈大人真没意思,我交出了我的兵,谁知道朝廷怎么想,会不会把他们都当逃兵叛将,一刀砍了。或者活埋。先前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沈约摇头,回道:“贝参将此言差矣,东南沿海兵员严重不足,各个卫所都不满员,朝廷怎么会把士兵们都一刀砍了?我朝注重教化,皇帝陛下也推崇德治天下,这点贝大人尽管放心,兵士们只要肯归顺,都是无恙的。” 贝兆楹问:“那我一人逃走?” 沈大人点头,“可以。” 这是一次很长的密谈,事实上也很成功,贝兆楹答应将他弄走的十多艘战船归还,也答应带领他麾下的一千三百多士兵归顺大明,唯一的条件就是,朝廷要放他本人一条生路。 中国过往朝代,均以德治代替法治治理天下,其中又以明代为甚。 沈约对于贝兆楹并非心慈手软,而是大明朝的文官们不惯于杀人见血,他们整治人的方式,通常以放逐、别调、贬谪见长,很少说刺刀见血。 崔蓬也同意放贝兆楹一条生路,死死生生,她在战场上见得太多,贝兆楹死了,于她的人生也无益处,不必要弄得你死我活。 密谈结束之后,贝兆楹派人给沈约和杨宝儿送来投降信,说海盗头子贝兆楹自愿带领麾下勇士一千八百人归顺。 “哼,他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崔蓬自沈约手中接过信,想要发笑,“这个贝兆楹,他哪里有一千八百人,他最多......” 崔蓬着一身白衣在庭院长廊下站着,沈约今日恰巧也穿白色锦袍,两人凑在一处,好一副公子如玉的景象。 天空阴阴沉沉,崔蓬说:“杨大人那里,你?” 雪花粒粒落下来,只过得片刻,那雪粒子便成了雪花,雪花一片一片,一阵风吹过,雪花落在崔蓬的头发上,“别动”,沈约拿手去拂。 “你也有。” 崔蓬伸出手,手将要落在沈约耳边的时候,忽又停下了。 杨宝儿穿一身青袍进了院子,他原本有话要说,见那对男女四目相望,他又静悄悄退了出去。杨宝儿不是不解风情之人,在崔蓬和沈约的事情上,他很解风情,但在贝兆楹的事情上,他就变得固执而不肯变通了。 冬日来临了,沈约让人给崔蓬做了两件厚裳,里头有夹棉,还镶了毛边。崔蓬更有意思,她叫冬生给所有人都做了冬装,冬生、春生、沈约,甚至杨宝儿都有,人手一套。 但衣裳送来的时候,沈约比其他人都多一件斗篷,一件青色的斗篷,斗篷的边是天青的,斗篷的下摆是一种鸟,鸟是蓝色的,颊边还有一团红红的胭脂,站在树梢上,悠然自得。 沈约叫住冬生,“这是?” 冬生拍拍手,“我家公子没别的意思,只是听说沈大人畏寒,沈大人千万不要多心。” 冬生是唐纵的忠实教众,崔蓬和沈约的一举一动,他都替唐纵留心着,虽然他没写信给唐纵打小报告,但只要沈约但凡想有甚么不轨的举动,他一定要第一个跳出来制止。 春生与冬生不同,春生和夏生都是崔蓬的忠实拥趸者,只要崔蓬喜欢谁,他们就喜欢谁。 回到大明朝这么久,只要不是瞎子,只要不瞎的都知道他家公子的心上人是这位沈大人,和那个唐大都督一点关系都没有。冬生对沈大人不咸不淡,沈约也从他嘴里撬不出甚么话来。 在沈约收了崔蓬送的斗篷之后,春生过来告诉沈大人:“这是胭脂鸟,我们公子在平壤的时候养过一只,后来给放了。” “你们在朝鲜国过得......?” 沈约一直想问,但他却感到难以启齿,他不该有这种温柔,他也不该有绮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戚英姿是应该恨他的。 “我们都挺好的,原先我们乘船,大概有二十多天,或者一个月,我们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平壤。中间也遇上了大明的舰队来巡逻,但我们都在船舱底下,没被人发现......秀儿姐姐最聪明,她最快学会朝鲜话,公子最笨,等我们所有人都学会了,她也一直没有学会。” 春生说崔蓬领悟力差,沈约心道,兴许她不是笨,只是她不愿意学。 “我们没受甚么苦,家主对我们不错,给衣穿,给粮食吃,但只有一点不好,他对二公子太凶了。”春生娓娓道来。 “崔家也很复杂,很不平静的,原先二公子和伊秀小姐是一对,后头伊秀小姐嫁给了大公子,但大公子一直怀疑二公子和伊秀小姐有染,其实没有的。” 春生道:“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大公子偏偏不信,非要三番五次和二公子发生争执,最后二公子病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二公子病了之后,伊秀小姐很生气,她提着刺刀把大公子杀了,然后她说她要以死谢罪。” 春生仰着头,回忆起那个风和日丽的春.景,“那天我们都在,我们都亲眼看着伊秀小姐将刺刀刺入自己胸膛,那天树上有花,春花朵朵,地上的血也好像桃花一样,开得好浓好艳......” 沈约越听越不对劲,崔家因为一个女人内乱了,兄弟相残? “沈大人,你觉不觉得我家公子和伊秀小姐是一样的人,她们都很勇敢。” 沈约还在崔家的秘闻里震撼,春生突然看他,说:“沈大人,谁要是伤害你了,我家公子也会砍了他去喂养桃花的。” 春生还很年轻,他生的唇红齿白,少年郎的眼神非常忧郁,“我很担心,很担心我家公子,她会不会也和伊秀小姐一样最后变成桃花......” 沈约不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自然也不会认为春生是在碎碎叨叨发神经,他疑心崔蓬是不是心里不痛快,或者是有甚么事情没跟他说,导致她心里憋出病来了。 沈约打算找崔蓬谈谈,但私事还没谈,公事就来了。 68.三千锦衣 贝兆楹与沈约说好了日子, 投降缴兵的日子。沈约与杨宝儿都同意让叛逃的士兵们回来, 但杨宝儿不同意放过贝兆楹,他认为贝兆楹应该回来接受审判。 沈约在处置贝兆楹的观念上和杨宝儿不一致, 于是没有多说,只是和贝兆楹通信, 让他那日自己准备好后路, 一旦发生意外,让他自寻生路,这边保证不予追杀。 杨宝儿不知道沈约和贝兆楹的私下协议,他在上书嘉靖帝的奏折中痛斥了贝兆楹见利忘义,没有骨气,不配为大明朝的军人。 马世远死了, 康嫔很悲伤, 妃嫔的枕头风还是很有些鼓吹效果, 嘉靖帝被丧兄的康嫔弄得心烦,他去看过康嫔两回, 有一回康嫔穿一身缟素, 站在门边哭泣。 帝王是讨厌妃嫔们一副如丧考妣的脸面的,嘉靖帝当即就走了,留下康嫔在门前痛哭,她从自己的兄长哭到了自己死去的孩子。 马世远死了倒是没甚么,但康嫔哭的孩子也是嘉靖帝的儿子, 更是嘉靖皇帝的长子, 孩子虽然早逝了, 但那夭折的长子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于是嘉靖帝又转身回去安慰了几句,接着招来马鸣衡,问他宁波卫的情况。 但此时的马鸣衡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形同虚设,嘉靖帝问甚么,他竟然全部都一问三不知。 嘉靖帝叹气,只好复又召唐纵来问,唐大都督还是那老三句,说:“马大人和贝参将素来有些龃龉,马大人逮捕贝参将的时候,贝参将反抗激烈,误杀了马大人。” 唐纵的嘴严防死守,根本撬不开,嘉靖帝觉得没意思,只好又原样告诉了康嫔。谁知康嫔性子激烈,她跪到宫殿正门口,外头还下着雪,一个女人穿一件单薄的衣裳跪着,要求皇上给个说法。 嘉靖帝冷笑,“一个二个上吊哭闹,都逼死朕算了,你爱跪就跪着吧。” 唐纵到底还是小看了康嫔,康嫔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能给嘉靖帝诞子,诞下的还是嘉靖一朝的长子,焉能没有一点铁血手腕和不破不立的决心? 康嫔在自己宫殿门口跪了两天一夜,最后救回来的时候,还剩一口热气吊着命,嘉靖帝没有去看她,但又召回了唐纵,“处死贝兆楹。” 这是一个女人的力量,一个女人敢于以命抵命的力量。 唐大都督收到指令的时候,他先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中道:‘哪个女人敢这么逼我,我先掐死她’。 贝兆楹与沈约定好的投降的日子临近了,他们都不知道,贝兆楹活不了了,不管沈约想不想放了他。 康嫔马蓉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嘉靖帝对贝兆楹的死令,若要问她值不值,她觉得值。 其实在她夭折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不能再生育了,反正她不能再生了,还不如先个拉贝兆楹垫背,最后顺着将责任推出去,说不能生育都是贝兆楹害的。 康嫔的算盘打得叮咚响。但唐大都督又有另一层考虑,他想,处死贝兆楹是小,那宁波卫的参将谁去做,东南沿海的抗倭事宜,今后谁来接手? 唐纵最后将处死贝兆楹的指令传给了曹令君,曹令君既不是沈约的人,也不是崔蓬的人,唐纵的指令一到达,曹令君就只管执行,根本没有知会任何人。 贝兆楹带着他的队伍来送降书,沈约去接。杨宝儿并不赞同沈约表现得过于宽赦,但他也没有表示激烈反对,只是和崔蓬说:“我们太宽容了。” 沈约从贝兆楹手里接过降书的时候,‘砰’一声,惊天枪响。 曹令君的鸟铳队突然发难,长长的铳口全部对准贝兆楹。贝兆楹看沈约,“好呀你,你个白皮书生,心眼子还挺多,算计老子?” 贝兆楹一手就往沈约的肩颈劈过去,崔蓬一根长长的马鞭甩至,马鞭勾住贝兆楹手腕,沈约得以逃出贝兆楹的攻击范围。 贝兆楹咧嘴,“戚英姿,枉老子相信你是个光明正大的人,看来女人就是女人,不值得相信!你和沈约联合起来陷害老子,你和徐乐乐那臭.婊.子有甚么不一样?” 崔蓬一鞭子接着一鞭子往贝兆楹身上抽,嘴里道:“骂你娘,快走啊!” 崔蓬和贝兆楹纠缠在一起,曹令君的枪.口对不准,贝兆楹在崔蓬的掩护下越跑越远,最后彻底逃出了鸟铳队的射击范围。 曹令君失手了,他给唐纵写信,说发生了一些突发事件,导致没有击毙贝兆楹。 另一边沈约受了惊吓,又病了。 崔蓬去看沈约,春生在门口站着,崔蓬屋子里头站着,说:“怎么回事,谁安排的?” 沈约半躺在床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崔蓬递给他一杯热茶,“你事先知情吗?” “不知,”沈大人面色不好,好像喘气都困难。 “你休息吧。” 崔蓬转身要走,“阿姿”,沈约拍拍自己床边,“你陪我坐一会儿。” “阿姿......” 崔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沈约床边坐下,其实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坐,沈约只是受惊了,他又不会死。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可真大啊,崔蓬坐在沈约身边,沈约往里面挪了挪,崔蓬的屁股也只是刚刚好沾床,并没有完全坐下。 “你......” “我......” 沈约其实没甚么要和崔蓬说的,崔蓬也觉得自己并没有甚么要和沈约说的,两人就这么干巴巴坐着。 隔了好半天,末了,才听沈约说:“今天多谢你。” 崔蓬笑,“不用,应该的。” 可这世界上甚么是应该的呢,沈约觉得没有,世界上没有甚么是应该的。沈大人叹口气,他伸出手,想摸摸崔蓬的头发,外头傅默宁就敲门了,“大人,大都督来信了。” 春生守在门口,傅默宁知道自己进不去,于是狐假虎威,说唐纵来信了。傅默宁觉得自己很悲哀,她是唐家的远房亲戚,却被唐家召唤来当唐玉蝶的丫头。 她当唐玉蝶的丫头可以,因为她遇见了沈大人啊。可在她见了戚英姿之后,又觉得自己成了那个人的代替品。 傅默宁觉得自己没有了人生,她除了能当个丫头和替身,好像既无生之路,也无死之途。 唐纵确实来信了,他问沈约,“何时回京?” 唐纵管不了崔蓬,可他能管沈约啊。沈约想的是对的,唐纵绝不会允许他和崔蓬这样不明不白的状态持续太久。这就是唐大都督,他的尊严也很昂贵,亦是不可挑逗。 贝兆楹这回一样受了惊,他不仅受了被突袭的惊,还受了鸟铳队的吓,更深一层,他觉得自己受了气。他是手里有人,但他没钱,他没有大炮和鸟铳,于是朝廷欺负他,大明朝廷根本拿他不当一回事。 贝兆楹觉得他投诚了,大明朝廷还拿他不当主食,于是贝参将又想叛逆了。 缺钱?那就去抢。 三日之后,贝兆楹洗劫了一小支葡萄牙商队,抢了人家的金饭碗和金子造的大佛。五日之后,贝兆楹的人又侵袭了宁波海岸的一个村落,将村里十五岁到三十五的岁的妇女抢走了十几个,供兵士们解决需求。 曹令君很愤怒,他如实向唐纵汇报了贝兆楹的动向,杨宝儿更是激动,他险些想亲自回京痛斥贝兆楹的不仁不智之举。 沈约还病着,傅默宁怀疑他是在装病,以此逃过唐纵对他的责怪。 杨宝儿的奏章又一次送到了嘉靖帝手里,嘉靖帝这次没讲情面,直接将奏章丢到了唐纵身上,“平日里个个威风八面,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这时候哑火了?” 宁波卫所兵员严重不足,其周边也调不出大量军队去镇压贝兆楹,唐纵找了陆燃,让他带三千锦衣卫去扫平宁波之乱。 北镇抚司镇抚使并没有从北京带走三千人,他从南京抽调了部分锦衣,这是个显见的立功的好几回,唐纵把机会给了陆燃,马鸣衡在一边恨得牙痒痒。 但马鸣衡恨的不仅如此,陆燃去拿一场势在必得的功劳,他们这个小团伙究竟将自己置于何地? 不过马鸣衡没想他的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也快坐不稳了,因为唐纵把张千山从京营又调回来了。 嘉靖帝当然没有忘记张千山,事实上,他对张千山印象深刻,因为马鸣衡离张千山实在差得太远了。 张千山回了锦衣卫,还没个实职,嘉靖帝考虑要不要让他重回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但想到张皇后已死,康嫔那悲悲戚戚的样子,又有点犹豫。 所幸张千山也不急,他最近和百户长费庭兰玩的很好。 三千锦衣卫驰马而来,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抄了贝兆楹的老窝,并且在一艘小渔船里搜到了贝兆楹。 死还是不死,这已经不是个问题。 沈约依旧病着,杨宝儿坚持重判,崔蓬没有发声的余地。陆燃砍了贝兆楹,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当着三千锦衣卫的面,砍了宁波府叛将贝兆楹的脑袋,悬身于城墙,谢罪民众。 陆燃要升官了,这点没有人能怀疑。沈约直接怀疑唐纵要捧陆燃上位,但这种猜虑不用太久就被证实了。唐纵就是这么想的,而唐大都督确实也是这么干的。 陆燃领人回京的途中,马鸣衡就下台了。马指挥使的下台并不突然,也不算太灰溜溜,他去了他兄长待过的地方,五城兵马司,做一个统领。 锦衣卫迎来了新一轮清洗,新任指挥使上台,原先的北镇抚司镇抚使的担子落到了张千山的身上。而张千山从锦衣卫走出来,又依旧回到了锦衣卫的队伍里。 陆燃还没有正式接过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权杖,在他率领三千锦衣回京的途中,也正是在嘉靖十六年的一个雪夜里,皇帝的寝宫着火了,在这场大火之中,陆燃的兄长救了嘉靖皇帝一命。 那是进入嘉靖十六年腊月的第一个晚上,那天晚上的雪下得可真大啊,唐纵坐在自家院子里,招了一个丰满的舞姬为他跳舞,那舞姬穿得极少,她高大丰满,却有个单薄的名字,‘小莲’。 唐大都督觉得很有意思,‘小莲’,她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天山上的白莲花,倒像是那一丛丛的月季丹桂,香得很,也腻人得很。 唐大都督喝醉了,他将小莲在床上压了起码三百个来回,直到那个丰满昂扬的女人最后在床上滚不动叫不动,也浪不动,最后想要求饶。 鹅毛大雪簌簌落下,唐家春宵帐暖,同样春.光.融融的地方还有嘉靖皇帝的寝宫。 年纪尚轻的嘉靖帝还有点芙蓉帐内藏美人的情趣和心思,他最喜欢的女人每日从寝宫奔走而来,她精致的眉眼上落了雪粒子,嘉靖皇帝觉得他的美人受冻了,便起了爱惜之心。 嘉靖帝命人在自己的宫殿内另起了一所暖帐,里头装饰的都是恭奉夫人殿内的东西,这样看起来,好似把白湘灵的屋子都镶嵌在了他自己安居的庭院之中。 事实上白湘灵受召进殿,嘉靖帝坐在暖帐内等她的时候,白娘娘真的感动了,白湘灵瞧着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她忽然舍不得了,舍不得走,舍不得离开他。 “湘灵,来”,嘉靖皇帝微微笑,他尽管不怎么大笑,但他微笑的时候也很好看。 穿火红绒裙的白娘娘赤脚走过去,在嘉靖皇帝的身边坐下了,女人甚么也没说,甚么也没做,嘉靖皇帝却望着她发笑。 不说不笑、不言不语的白娘娘最好看,她有天底下女人最向往的侧脸,白湘灵的侧脸是完美的,她鼻子高挺,嘴唇纤薄,肤色也白,嘉靖帝想,除了她的一只重瞳,当真甚么都是完美的。 帝王与宠妃的故事多种多样,其实又有点乏善可陈,嘉靖帝觉得他的白娘娘貌美无双,白湘灵的心事不知道去了哪里,导致嘉靖皇帝递给她一杯酒的时候,她还是目光落在远方。 美人的目光是寂寥的,哀彻动人,或许是嘉靖皇帝不喜欢他的白娘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或许被她目光中流露出的寂寥给惹怒了,于是年轻的皇帝扯开白娘娘的衣袍,叱道:“做甚么,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朕还没死呢,哭丧着脸给谁看?” 白湘灵心里有气,对自己有气,对霍韬有怨气,或许更使她哀怨的是眼前的帝王,一个与她同床共枕六年却依旧远得摸不着边的男人。 白湘灵先是恶狠狠看了年轻的皇帝一眼,忽又软下目光,“妾该死,皇上恕罪。” 嘉靖帝不知是不是刚刚服用了仙丹,他神思恍惚,这回仰起头,面色潮红,说:“倒酒,朕想看爱妃舞一曲。” 白湘灵站起来,她赤着脚,开始旋转,她的腰肢实在柔软,她的节奏恰到好处,嘉靖皇帝眯着眼睛快要睡着,白娘娘的舞步却没有停,她要跳,跳到没有力气,也就不再有许多奢望和念想了。 ‘嗤’,短而轻的一簇火苗之声,白湘灵的裙角碰倒了案台上的蜡烛,地上是新鲜艳丽的波斯长绒地毯,绒毯点火即燃。 嘉靖皇帝依旧昏昏欲睡,白湘灵的舞步终于停了,看着逐渐燃烧的烈火,她没有吱声。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白娘娘没有吱声,她眼睁睁看着火光熊熊,看着大火冲破了暖帐,直接扫向嘉靖帝寝殿的横梁。 白湘灵就这么站着,当天不知刮了甚么风,大火出了暖帐之后直接横扫了嘉靖帝寝宫的半边宫殿,火势烧毁了横梁,烧掉了嘉靖帝的珍玩和书画,还有冬天的衣物和无数珍宝。 “五花马、千金裘”,睡梦中的嘉靖帝还笑着吟了一句,“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69.万古同愁 嘉靖十六年十二月起的那场大火没有烧死皇帝陛下, 也没有烧死那个该死的邪妃。白湘灵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姬,更有大臣上书, “恭奉夫人一眼重瞳,与亡国之君李煜同眸, 此乃亡国的标识。” 这些话当然当不得真,大臣们想攻讦一人一事的时候,难免措辞夸张。低等的大臣们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便铁了心的要攻讦白湘灵, 将嘉靖帝的过错都转移到那位根基浅薄的白娘娘身上去。 他们不敢指责天子的过错, 朝廷上没有人敢说, 这是因嘉靖帝服药而导致的过错。嘉靖皇帝迷信道教, 他在登基之初,就令人去江西找到了邵元节,邵天师善祈雨和禳灾,自正德十五年之后,大明朝就开始了无数次的旱灾、水灾和地震, 天降灾祸, 嘉靖皇帝开始迷信道教大师的祈雨祈福,他认为此项于大明朝有益。 白湘灵成了妖姬,好的不灵坏的灵,当妖姬白娘娘的事情传到南京城的时候,杨宝儿也知道了, 崔蓬和沈约都知道了。 沈约没有多说甚么, 他甚至有一种这一天总算到来的感觉, 在沈约初见白湘灵的那一眼,他就觉得这个女人是一定要惹祸的。 是的,白湘灵很美,但她要惹祸并非因为她很美,而是因为她的眼神里藏了不羁,那种不羁没有人能束缚,天子也不能。 野有美人,高墙之内,皇庭之中,究竟哪里最适合白湘灵生存,沈约说不准,但他知道,大明朝廷有麻烦了。 十二月里的大火烧毁了嘉靖皇帝的寝宫,皇帝因此要大兴土木,修建一所新的宫殿就要花钱,而不久之前,皇帝陛下正要为他的生父修建神庙。再回溯到几年之前,张太后的寝宫失火,皇帝原本同意要给张太后修建新的宫殿,却因材料短缺,不得不停止这项工程,于是张太后和她的侍婢们全部搬去了一个小型的宫殿。 天灾不止,人祸又来,沈约已经预见到了白湘灵因此要受到责难,即便不是现在,也会是在不久后的将来。 男人们因畏惧皇家天威,于是转移矛盾,开始对一个女人口诛笔伐,所幸此刻的嘉靖帝还是爱着他的白娘娘的,白湘灵受到再多非议,嘉靖皇帝也没拿这个女子出来做文章。 嘉靖皇帝的寝宫需要重新修建,北京户部通知南京户部,让南边运送一些珍贵的木材和石头过来,修建工程总是费钱的,这些奢靡无度的需求让南京户部的官员不得不想办法节约开支,增加银两收入。 皇帝的寝具需要打造、皇帝的衣物需要重织,皇帝的帐篷是貂皮内置的,因为白湘灵那个女人的放纵与疏忽,北京户部的官员动用了修建朝觐大殿的材料去打造嘉靖帝的新的寝宫。 原有寝宫里的东西没有一样能用,它们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唯一有一样,嘉靖帝无碍,他被他忠心耿耿的侍卫陆炳救了出来。 陆燃才带三千锦衣扫平宁波叛将,接着陆炳又立功了,陆家兄弟扶摇直上。 陆燃回京之时,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权杖终于落在了他的手上。 皇帝寝宫的重修工程由工部尚书主持,与此同时,南京戍军中有人告发统领张鹤龄用巫术要害皇帝,告发的人还提供了证据,一个写着嘉靖皇帝名字的小纸条,上头圈满了符咒。 张鹤龄是弘治皇帝遗孀张太后的兄弟,嘉靖十二年的时候,嘉靖皇帝将张太后的另一个兄弟张延龄逮捕入狱,当时的皇后还是张皇后,张皇后为张太后一族求情,这件事间接或者直接导致了她被废。 南京到宁波并不太远,沈约与杨宝儿很快就收到了张鹤龄被扣押的消息,沈约直觉这是嘉靖皇帝对张氏一族的清洗,这是年轻的皇帝对张太后的报复。原因就是嘉靖帝的生母在入宫之后,张太后看轻过她,并且张太后一直拒绝承认兴王妃皇后娘娘的身份,张太后从始至终都只当嘉靖皇帝的母亲是一个普通的王妃,她拒绝承认兴王和兴王妃的正统性。 天下谁人不知,嘉靖皇帝最想争取的就是大明宗室供奉的帝王中有他生父的一位,他数次努力,又数次被大臣们找到理由驳回,君臣之间博弈不断。 再置于内廷之中,皇帝的母亲又被太后娘娘轻视了,这一桩于皇帝来说,既是羞辱,也是大恨。 杨宝儿与沈约决定开春之后,漕河解封,他们乘船回京,但这个冬日里注定不太平。 张延龄过去拥有一等爵的爵位,等嘉靖皇帝能独掌一面之后,他削去了张延龄的爵位,并打发他去南京,在南京戍军里当一个普通统领。 杨宝儿说:“皇帝的心思针眼儿大,揪着内宫的一点事情,惩罚别人,也是惩罚自己。” 沈约的病将好未好的样子,沈大人病怏怏,躺在床上,说话细声细气,“请杨大人慎言。” “哼”,杨宝儿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在笑沈约,他给沈约倒了一杯茶水,说:“张大人这进了牢里,出不来啦。” 沈约说话细声细气,“谁知道呢,兴许吧......” 张延龄确实出不来了,他被压进大狱,一个月不到,被活活饿死了。 南京的诏狱里又死了一个人,嘉靖十六年的腊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要过去了。 大雪蔓延南京城的时候,有人静悄悄有起了一栋楼,一栋青楼,名字叫“西江月”。 达官贵人们不稀得在冬日里出门,条件好的养了家伎,稍微次点的也有一两房小妾,是以这青楼以短短四个月时间伫立在中华门大街上的时候,竟然无人知晓。 青楼的当家门面叫执萧,宋执萧,她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究竟有多年轻,你只要见她一眼,便觉得她是个小姑娘,但她眼角的纹路又说明她是个中年女人,她绝不年轻了。 ‘西江月’静悄悄开了门,关顾的华贵们不多,但并不是没有,此刻进门的就有一个,庆王朱巽。 庆王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庆王,他一不会说自己姓朱,二不会说自己叫朱巽。庆王抑郁得很,他白生生赔了个王妃,没人告诉他原因,他去找他的小舅子,祁玉早就被罢官了。 祁玉据说是行为不检,被都察院罢官,跑到云南一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做生意去了,庆王不知道云南那地方有甚么生意好做,他只知道那地方除了生瘴气不说,还不平静,朱纨正领着人攻打当地蛮夷呢。 再回到钟水斋身上,钟水斋好像甚么事都没有,但又好像出事了,因为他不管事了。现在南都都察院的大小事情他都不参与,底下官员基本找不到钟水斋这个人,甚至有人说,钟水斋病逝了。 庆王知道钟水斋没死,这不,他也在西江月的阁楼上坐着喝酒呢。 “钟大人,好久不见。” 庆王秉持着皇家贵胄朱氏宗亲的身份,又困于他从小被教导的礼仪风范,兼之庆王本人与生俱来的良好修养,于是在他的王妃自尽之后,他明知与这位右都御史脱不开关系的情况下,还在彬彬有礼。“钟大人,你好呀。” 庆王的温言软语听在钟水斋耳中就不是个滋味了,他心道,“好个屁!你家小舅子害人不浅,还有祁氏那市井女人,他们累的老子性命难保,老子还能活几天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来问好?” 钟水斋对庆王一腔怨言,庆王又好像蒙在鼓里,他说:“钟大人怎的不入曹,贵曹事忙,怎就钟大人一人得闲?” 钟水斋拿桌上一个银质的小勺挖了挖耳朵,也不知有没有挖出来耳屎,总之庆王见他弹了弹,那模样说多不雅就有多不雅。 “咳”,庆王见对方无意与自己交谈,便转身要走。 “庆王且慢”,钟水斋指着桌边,“庆王爷来喝酒,那就一道吧。” 钟水斋不是个好色的人,他也没找甚么姑娘,只是屋里有个琴师,还是个男的,庆王转头坐下了,钟水斋要替对方拉椅子,老鸨子宋执萧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她挥挥手,叫琴师出去了。 宋执萧的手是精心保养过的,她的衣袖一拂过庆王面前,庆王就嗅到了一股遮不住的龙涎香味,这是贵重的香料,不知道这烟花女子如何如此奢靡,又是从何处购得? “钟大人......” “庆王爷......” 两人竟是一齐开口,庆王笑一笑,“钟大人请说。” “王爷先说。” 庆王见钟水斋与他客气,便开口道:“贱内过去与钟大人府上的太太交好,过去也时常在一道摸牌谈天,如今贱内去了,不知夫人们是否知道贱内去了的内情,若是......” 庆王话还没说完,钟水斋就打断了他,“王爷为何不去问问祁大人,王爷的小舅子?” “祁玉?” 钟水斋睃了宋执萧一眼,女人识趣,自己退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关好了房门。 屋内的人说了很久,声音絮絮,并不大声,也不激烈,只是庆王出来的时候,面色青白,好像南京城外那未化的寒冰,你若是去摸一下,兴许能把你的手指划出血来。 庆王失了魂般往外走,宋执萧追出来,“王爷留步。” 女人拿着庆王落下的大氅,她碎步跑过来,替庆王披上大氅,轻声道:“王爷节哀。” 庆王睃这个女人的眉眼,她明明还年轻着,怎么眼角都有了细纹。 庆王手指动了动,那女人捧了庆王的手,“王爷心里疼吧,贱妾都懂,王爷心里疼,贱妾也心里疼。” 雪落得更大了,庆王那一晚睡在了西江月。 70.春江水暖 时间悄然到了嘉靖十七年, 这一年沈约已经三十一岁了。 三月二十三,沈约三十一岁的生辰。杨宝儿早早就去福林楼定了一桌宴席, 说是要替沈约贺寿。傅默宁也是积极,她替沈约做了一双鞋, 她的手工实在不值得称道,但心意无价,并且鞋底子和鞋面都是她寻了绣房的绣娘做的,她只是在靴子上绣了一簇兰草。 傅默宁将白底黑面的靴子捧出去, “沈大人, 祝你年年有今日, 岁岁有今朝。” 傅默宁如今不和戚英姿当年一般装束了, 她换了袄裙,头发也梳了起来,前头用珍珠小簪压了鬓角,所以看起来也与当年的戚英姿也不那么相同了。 沈约与杨宝儿并着傅默宁一道去了福林楼,白案点心上过一轮, 还是没见冬生、春生与崔蓬身影, 小二哥来问了几回,厨房菜都准备好了,是否上菜,杨宝儿知道沈约心意,一直说:“再等等。” 冬日的雪都化了, 梨花满枝, 杏花满枝, 过上三五日,桃花也该满枝了。 漕河北段冰封的这些日子里头,张延龄张大人饿死在南京狱中,南京一片康泰,北京城内嘉靖皇帝的寝宫也修好了,从失火到新的宫殿竣工,只用时四个月。 崔蓬并没有去哪里,她带着冬生和春生给沈约刻了本《营造法式》,她曾经在崔家的库房里见过一集南宋刻本,去年匆匆忙忙,等今年她想起来沈约生辰的时候,才慌忙寻人去刻。 崔蓬写信给崔礼,崔礼回信,并且在信中嘲笑了她,但还是给她把那套南宋刻本拿了出来,崔蓬觉得不好意思,便用银制,将银子熬化成浆,再请工匠刻了一遍。 崔蓬急忙忙往福林楼赶的时候,小二哥正上了第八道热菜,‘破镜重圆’。 所谓破镜重圆,是用白豆腐和鸭蛋黄制成的一道菜,白豆腐做底,上头摆着很多对切半的鸭蛋黄,只要吃菜的人将下头的白豆腐舀上一勺,上头所有的鸭蛋黄都会自动合拢,上头整整有十六瓣鸭蛋黄。沈约才舀了一勺碎豆腐,蛋黄们都自动合拢了,并成了八个圆整的圆月亮。 “沈约,我......”崔蓬推门进来,带着一身的湿气,江南烟湿雨湿,加上宁波临海,水汽雾气还有丝丝雨气混在一起,崔蓬的鬓角结了水珠子,随时要滴下。 沈约搁下那勺白豆腐,里头的鸭蛋黄又分开了,圆上的蛋黄再次破成两半。 崔蓬手里捧着一本银刻的书,沈约望着她笑,杨宝儿在一旁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傅默宁没有言语,她低头舀了一勺豆腐,心道:要圆就圆,要分就分,不圆不分,折磨谁呢? 只吃一口豆腐,破镜就能圆上了。 沈约接过崔蓬的书,问:“怎的这么重?” 春生跟在后头解释,“是银浆,上回沈大人的书掉海里,书险些弄坏了,我家公子怕沈大人保存不善,便换了个法子,这样沈大人今后水里火里都尽管去,书绝不会坏。” 杨宝儿听得发笑,随后用一种很有深意的眼神看了沈约一眼,意义千万。沈约也回看他,杨宝儿笑:“沈兄,今日是你的生辰,来,吃菜,多吃菜......” 众人吃了饭,喝了酒,崔蓬吩咐春生和冬生拿些食物去佘奶奶处,沈约道:“不必忙,开席之前,我已经着人去了。” 崔蓬点头,“那就好,怪我,我最近记性越发差了,还有齐大有,他那边......” 沈约还是笑,“也一道送过去了。” 崔蓬今日穿着浅黄的衣裳,衣袍下摆有杏枝,沈约瞧她一眼,说:“嘉靖十年,金殿外也摆了杏花,一丛一丛,很是灿烂。” 嘉靖十年,也就是七年前,沈约在今日这么一提,不知道是想说些甚么。 崔蓬笑,扭头看他,“身体好些了吗?” 前头两人低声交谈,傅默宁走在最后面,她不想当个人见人厌烦的影子,她也不想当甚么戳人心窝子的刀片子,所以唐纵来了信,再三催促,她都没有做声。 傅默宁不做声,冬生倒是不耐烦了,他说:“杨大人,咱们甚么时候回京,我要见大都督,大都督答应帮我寻人,我想问问我妹妹的事情。” 冬生是最见不得沈约与崔蓬一道腻腻歪歪的,他的心眼子都偏在唐纵身上,他还指望唐大都督带他入军营呢。杨宝儿想了想,回道:“我们月底动身,先上南京,在南京转内河回京。” ...... 春夏之交的时候,沈约、杨宝儿与崔蓬相携春生和冬生回京,船行至南京城,就被告知南京城里头出了乱子,船暂时过不去了。 船夫们只知道城内下了禁令,并不知道究竟为何事,杨宝儿与沈约只得下船,折道进了南京城。 南京城内那支专门建来保卫南京防御海盗的士兵们造反了,他们哗变,并杀掉了南京户部侍郎。 南京城内所有高级官僚都聚拢在一起,他们商讨如何解决此事。 沈约与杨宝儿进城的时候,那支戍军的头领正在守备的官衙里坐着,他将整个南京城的高级官员全部拘押在一起,任由他们商讨解决办法。 戍军领头的是个低阶军官,瞧他的服制,还不上五品,但官署外头被他的人包围得水泄不通,崔蓬他们一行在外头看着,士兵们还当他们是看热闹的群众,竞相驱逐,“走开,都走开,我们里头正谈判呢。” 谈判,杨宝儿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正要严词呵斥,崔蓬已经瞧见了士兵队伍里的赵全,赵全好像也看见了她,但不敢辨认。 赵全捅了捅身后两个站位的齐幼林和顾师洋,三人交头接耳,都冲崔蓬看过来,沈约发笑,在崔蓬耳边低语几句。 赵全道:“那不是沈大人吗?” 齐幼林看沈约和崔蓬的亲密劲儿,低声嘀咕,“不对劲吧,要是咱们将军回来了,她还能和沈大人这么好?” 顾师洋嘟嘴,“我觉得那不是将军,一点都不像,再说那个沈大人不是成婚了吗,他不做驸马爷了?再说了,他怎么会在南京?” 赵全一直盯着崔蓬的脸,“我看那就是将军,你们懂个屁!” 正说着,崔蓬眼睛眨了一下,赵全觉得自己眼花,正瞧着,却见崔蓬的眼睛又眨了一下,赵全这才寻了个借口,“替我看着,我去茅房。” “去吧,去吧”,余下两人接着嘀咕,“那到底是不是将军?”“有点儿像是,又不太像......” 赵全转入暗巷,却见那白衣男人真的在那头等他,赵全试着喊了一声:“将军?” 崔蓬朝他笑,“全大腿子。” 赵全涌起来一阵不知是悲是喜的酸涩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想掉眼泪了,年入中年的男人低下头,偷偷用袖子擦一下,再抬头的时候,就见沈约和杨宝儿都来了。 “领头的是个守备,叫彭威,他就是告发张延龄张大人的那个小人,他过去是张大人的副官,后头不知怎么说,他非说他瞧见了张大人打小人,还说张大人害的人是皇上,真是......” 赵全边说边摇头,“我们也不想反的,确实是日子过不下去了,那个叫彭威的刚刚扳倒张大人,正得意,他说造反,竟把弟兄们都煽动了。我和齐幼林还有顾师洋觉得情况不妙,决定跟着他们先看看,免得他们窝里斗,先把咱们给清算了。” 崔蓬听得想发笑,这种窝里反的老把戏,真是百试不爽。杨宝儿却越发严肃,他不知军中这么多龌龊事。 “将军,你是不知道,南京城里的事儿,去年的时候,长江沿岸的收成不好,洪的洪,旱的旱,今年刚开春,南京城内的米价就涨到八分银子了。” 赵全说:“听上头的意思,这都是户部想出来折磨人的法子,原先户部尚书说清查士兵,把阵亡的士兵从清单里面划掉,这样削减开支。本来也没什么,后来上头又觉得这样省不了几个钱,就想出来新的法子,说将咱们的粮食兑钱比例降低,原先一石米兑出去,能换五分银子,后头说一年里有两个月只能兑换四分银子。” 赵全叹口气,“将军,你说这日子怎么过,真的是过不下去了!还有今年春天,不知道户部是怎么想的,那个林侍郎说取消咱们卫的妻粮,将军,这是十二石的米粮啊,这妻粮要是取消了,你说,我们这日子怎么过啊!” 杨宝儿道:“所以彭威就造反了?” 赵全点头,“他带着一百多个人闯入了公衙,把户部的林侍郎杀了,喏,尸体还在衙门口挂着呢。” “穷凶极恶。”杨宝儿牙齿打颤,最后吐出来四个字。 沈约心道,旧年冬天皇帝寝宫失了火,南京户部想出这么多法子弄钱,难保不是入不敷出,最后只得压榨戍军的利益。 南京的高级官员们坐在一堂,也在讨论林侍郎举动不妥当的问题,一个说:“哪里弄钱不好,哪怕去找富户们征税,也比扣这些将士们的妻粮强啊!” “事后诸葛亮,马后放炮!” 另一个说,“现在知道这些人不好得罪了,瞧瞧林侍郎的尸体,还在外头挂着呢,数数,你们数数,他的尸体上头有多少支箭,三千戍军,一人一支,恐怕你一个人也数不过来。” 南京户部尚书傅璇按着额头,“如何,如何解决?” 71.暮光十年 此事如何解决?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 要钱还是要命? 平日里擅于弄权的高阶官员们被迫做出选择,要钱还是要命。 户部最终从库房里拿出了四万两白银, 领头的彭威收了银子,放了他们。 奏折如雪花一般飞向嘉靖帝手中, 说要严惩军队的有之,说要杀一儆百的有之,但参与造反作乱的戍军三千,最后受到惩罚的只有领头的彭威一人。 沈约依稀觉得彭威被流放云南是跟他指控张鹤龄张大人有关系, 并非是朝廷想要追责军士们。 嘉靖帝这一回的手段又太过于仁慈, 于皇帝来说, 他不想追溯责任, 于一颗红心的杨宝儿来说,他只觉得失望透顶。 杨宝儿提不起精神来,南京戍军哗变的原因是因为被户部扣钱,而南京户部缺钱又和北京那边很有关系,北京因何转移经济矛盾, 白湘灵燃了嘉靖帝寝宫又是一大原因。 杨宝儿觉得失望极了, 他理想中的治国之道,与目前所发生的事情,一项项正在背道而驰。 南京这一场动乱中,死了户部一个侍郎大人,还有几个低阶官员, 皇帝来不及问候他们, 接着南京户部被包围了。 原因是皇室宗亲们闻风而动, 他们听说守卫的戍军们包围了户部,他们便带着家丁效仿之,因为户部也欠了他们的粮食,还有不断增值的银两。 庆王也在里头,庆王自从与西江月的宋执萧好上以后,便受了蛊惑,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室成员沦落成市井经济之人,因为宋执萧的花费过大,那个女人,动辄就要用千两银子去梳妆穿衣。 庆王联系了住在南直隶的其他宗亲,松江华亭、苏州、还有分布在扬州和徐州的一些人,庆王正沾沾自喜,他们合计起来一算,自成化年间开始,朝廷欠下他们的米粮有将近六十万石之多。 于是庆王领人围了南京户部,他企图也从户部捞出点银两来,贴补他难以为继的奢靡生活。 这一回,杨宝儿和沈约都给皇帝上了折子,两人言辞都很平和,丝毫没有讽刺庆王的意思,只是问:“王侯之家需要粮食,而朝廷需要支付的俸禄逐年逐代增多,此项何以为继?” 嘉靖皇帝没有拿出宽容南京戍军的态度来宽恕庆王及其他王侯之家,并没有隔上多久,庆王给其子请封的折子就批复下来了,“不允。” 但嘉靖帝带给他的堂兄弟庆王的噩耗不止于此,于此同时,嘉靖帝的另一份诏书也下来了——“庆王世子及其后代永久夺爵,贬为庶民。” 庆王也不再是庆王,朱姓的王爷又怎么样呢,夺去尊号和封地,永为庶民。 以后没人再见过庆王,一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有人说在西江月见过他,有人说放屁,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王爷都不是王爷了,谁还理他? 崔蓬目睹南直隶的暮色来临,这里曾经光芒万丈,可天子发怒的时候,那些光华就消失了。如今的南直隶安静的就像一潭死水,没有人作乱,也没有人跳出来弄权了。 大江东流去,杨宝儿登上继续北航的船,崔蓬站在南京城江岸码头,沈约过来寻她,“庆王爷触怒了皇帝陛下,此一事与你无尤,不用过分感伤。” 崔蓬如何不感伤,贝兆楹死于锦衣卫刀下,庆王府被封,这些人、这些事虽说都已经过去,如何能说和她没半点干系。 沈约望着崔蓬的侧脸,女人面容严肃,沈约正要再安慰,忽见女人摇头一笑,说:“因缘际会,真正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嗯,上船吧......” 嘉靖十七年,这一年其实也是个很奇妙的年份,于嘉靖十年叛国的游击将军戚英姿一案在无形中落下帷幕,案子没有入三法司公审,但大明朝廷却似乎于无声处还给了那位女将军一个清白。 另外,兵部主事沈约沈大人和朝鲜崔氏交往甚密,甚至连远在北京城的大小官僚都有所耳闻。 再至于一些旁的小事,今年的乡试中,出了一个少年天才,那个十三岁的少年郎,他的名字叫张居正。 张居正在这一年考上了秀才,他因他的策论尤其优秀,得到了湖广江陵府长官的接见。当然,在这个天才少年智慧初现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个出身普通的张姓少年,将会在万历一朝给大明王朝带来最后的耀眼暮光十年。 72.病因与药 沈约与崔蓬上了船, 傅默宁拿了些吃食出来,却听有歌女在唱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那歌女的声音哀婉缠绵,傅默宁不禁走出船舱去看。 原来一紫衣女子坐在对面的花船上,那女子穿浅紫色的袄裙,长发垂肩, 傅默宁凑近了, 还能看清她袖中天水碧的丝巾和她脚下同色的绣鞋。 “这位姑娘, 能否邀沈大人出来一见?” 傅默宁望着那女子, 那女人抱着琵琶站起来,“贱妾姓宋,是西江月......” 姓宋的女人话还没说完,傅默宁就扭头进去了,“大人, 外头有个姓宋的女人找您。”傅默宁简直懒得多说一句话, 沈约长得好看,身边的女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多,且妖。 沈约起身出去,崔蓬正拿杯子喝茶,傅默宁不期来了一句:“大都督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甚么?”崔蓬仰头。 傅默宁呶呶嘴, “我说, 你们别得意, 大都督的耐性是有限的,你们要是敢越雷池一步,沈大人就没有将来了,你也不想他没有将来吧?” 傅默宁说得煞有介事,她是真的很担忧沈约的将来,她一面又很清楚唐纵的手段,她劝沈约不动,只好转身来规劝崔蓬,希望她替沈约的仕途多考虑。 谁知崔蓬望着她,却笑了。 “你笑甚么?”傅默宁不明所以,还有些懊恼。 “没甚么,多谢傅姑娘提醒,我省得了。” 崔蓬又接着端了杯子喝茶,傅默宁睃她,“你!” 说实话,崔蓬不怕,她根本不怕唐纵,她也用不着怕唐纵。原先她初回大明前途未明,所以处处受唐纵掣肘,如今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叶明跑了,大概是回了日本,如果要将他们击垮,靠大明水军山迢路远去攻打,还不如她回朝鲜指兵日本更为方便。 是的,崔蓬打算回朝鲜了,那些藏在日本釜山和大阪的海盗,她准备回了朝鲜,用余生的时光和他们慢慢打。 至于沈约,崔蓬白净的手指在茶杯上碰了碰,她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命让你富贵,猪也能飞上天,天命教你落魄,诸葛武侯也有躬耕于南阳那几年,沈约是成是败,都看天命吧。 崔蓬将沈约之仕途归于天意,她也曾经想过她手握崔家的二十万雄兵能不能给沈约带来甚么实际利益,或者给自己在大明王朝带来一股新的力量。 可崔礼于中途扼杀了她的想法,崔礼说:“你想拿我崔家的兵在大明风光,还想拿我崔家的兵权借花献佛,休想。” 崔蓬这些日子老是头疼,她一时间想起伊秀那个美丽的女子,她想起她手提的刺刀,她想起那天的艳如春花之血。 崔蓬想起崔德,那个不怒自威的老人,他是一个战将,老人的一生波澜壮阔,晚来将代表他终身荣誉的将军令交给她,她如何能做出背叛崔家,拿崔家的兵狐假虎威耀武扬威的龌龊事。 到那百年之后,她该如何到九泉之下去见崔老爷子? 崔蓬的头愈发疼了,她想寻个大夫,她是哪里病了? 沈约去了外头,他原以为外头装神弄鬼的女人是徐乐乐,可他一抬头,那女人不是徐乐乐,她说:“贱妾给沈大人见礼了,沈大人好,贱妾姓宋,宋执萧。” “宋姑娘好。”沈约点头,他一向都不会拂了女人的颜面的,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宋执萧说:“我有一位姐妹,她知道沈大人今日远行,她又觉得此生大概无缘和沈大人再见,于是今日特意遣我来给沈大人送行。” 宋执萧抱起琵琶,“我有一曲唱给沈大人听,沈大人走好。”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冬生与春生讲:“如今花姑娘们都是有组织有团体的了,不信你瞧,那宁波徐娘子肯定就在那艘花船上。” 花船与北上的客船终于渐行渐远,那女子的琵琶声声声在耳,徐乐乐究竟在不在那艘船上无人知道,但有一件事她是说对了,徐娘子与沈约,终生再未相见。 崔蓬回京之后,夏生去码头接她,而沈家无人来迎,沈约等了片刻,才确定沈家确实无人来接他。 杨宝儿道:“沈兄可有写信回京,可有通知下人?” 沈约觉得这约莫是唐纵的小把戏,唐大都督不许人来接,那怎会有人来接。 傅默宁道:“我已经通知过家里人了,还有三小姐,我也通知了。”傅默宁如今一直管唐玉蝶叫三小姐,唐玉蝶是唐三小姐不假,但如今她已为人妇,唤作夫人似乎比较妥当。 沈约也懒得纠正傅默宁的叫法,他一想到唐三坐在床上耍蛇弄宝的样儿,他就觉得头疼。 崔蓬指着夏生,“你送沈大人回家,我和杨大人顺路,劳烦杨大人带我一程。” 崔蓬跟着杨宝儿走了,崔家和杨宝儿的府邸确实顺路,沈约回家则要出城,沈大人坐在夏生的马车上,觉得头又要开始裂了。 崔蓬回了家,有人在阁楼上等她,是个男人,崔蓬原以为是唐纵,那人一转过来,却是霍韬。 女人纾一口气,霍韬却笑,“很紧张,很怕唐纵来找你麻烦?” 崔蓬紧绷的神经松了,人一松懈,就闪了腰,她往软塌上一靠,就很久没起来。 崔蓬病了,闭门谢客。唐纵登门三次,次次被拒在门外,崔家的香料铺子也暂时关了门。崔家只有一位客人,就是镇国公霍韬。 霍韬几乎天天来,崔蓬面色昏昏,女人披头散发躺在床上,春生和夏生轮流来喂药,霍韬每天请各种名医来给她看病,但看来看去,没个准头。 有人说,“这位姑娘月事不调。”有人说,“非也,非也,这位姑娘需要滋阴补阳。”有个更为大胆的说,“这位姑娘的心病恐怕是男人,她若找个伴侣,也就不药而愈了。” 崔蓬总之是不知道大夫们说些甚么,倒是崔礼一脸鄙视,“胡说八道!” 崔礼简直怀疑这位国公爷是专门请一些脑子不正常的大夫来逗乐的,因为这些大夫每来一次,霍国公爷就哈哈大笑,有时候乐得前仰后合,崔礼觉得这些大夫简直不知所谓。 崔礼细细给崔蓬看了病,但崔蓬的脉象显示她没有大病,只是有些心悸和脉搏过快,崔礼便根据病症来抓药,将近十天过去,崔蓬还是没有醒。 唐大都督等得不耐烦了,他觉得他等了很久,尤其是他想见的女人已经回来了,他却见不到,那种看见却吃不到的感受实在挠心挠肺,让人好像等了一辈子那么久。 一生到底有多长,沈约觉得没有多长,若问唐纵觉得有多长,唐大都督觉得一生足够长,太长了,长到他睡腻了小莲小花小草们,才等到他想的女人回来。可人回来了却不见他,唐纵觉得不能再忍,再忍下去,他就不是他了。 崔礼换了好几张药方,崔蓬根本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坏,夏生感觉不妙,他想到了一个词:“药石无灵。” 最早的几天,霍韬也是笑嘻嘻的,等十天过去,床上的女人依旧不睁眼的时候,霍国公爷也笑不出来了,他带来的大夫们再开一些低俗玩笑,他就觉得不合时宜了。 仲夏六月,这是一个令人春风沉醉的晚上,夏生正要关店铺,一人一只手挡了过来,唐纵一双冷泠泠的眼睛望着夏生,“她人呢?” 崔蓬那女人回京十多天闭门不见,依着唐纵的性格,他早就一只手掐上对方的脖颈了。但此时无用,躺在床上的女人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唐纵简直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崔礼用他细瘦的手指替崔蓬诊脉,崔二公子标致的眉眼略睃了唐大都督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眼神,不再流连。 唐纵原先疑心崔礼也是个女人,此刻见了崔礼那不咸不淡的眼神,心道:莫非他果真是个男人,天下哪有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唐大都督显然被他府里的小莲小花小草们惯坏了,他太相信自己的男性魅力,他有权、有钱,还有长相,他凭什么不受女人喜欢。 可天底下的事情哪能事事都随人愿,莫说他唐大都督的魅力不是天下无双,就连英俊且富有天下的嘉靖皇帝,也并非人人都爱。 恭奉夫人白湘灵求到了皇后方婳的跟前,说请她开恩,让她出门去一天。方婳如今不是那个南京城垫着书本舞蹈走路的闺秀了,她成了皇后娘娘,有了威严。 方娘娘年纪并不大,但因为她是皇后,所以穿着比其他妃嫔看起来都严肃许多,方娘娘穿一身黄色的常服,指甲上是嵌满了珍珠宝石的护甲,白湘灵求到跟前来,方婳睁开眼睛,“你要到哪里去?” “我......我,霍韬病了,我要去看他。” 白湘灵不知怎么想的,霍韬告诉她戚英姿病了,她却与方婳来说,是霍韬病了。方婳精致的眉眼落在白湘灵的脸上,有些哀悯,“霍国公爷病了?几时的事?” “请娘娘开恩,许妾出门,一日,只需一日就好。” 白湘灵伏在方婳跟前,平日里高傲的恭奉夫人低垂着头,方婳先是看她,然后仰着头,心里转过千百心思。 方婳成皇后之前,进宫路说起来还有些崎岖,据她所知,原先霍国公爷是不要她的,但后头不知怎么回事,霍国公爷去了一趟宁波,带回来一个貌美的女人,那时候方家人都以为白湘灵是霍韬自己的女人。 结果霍韬带着白湘灵跟方婳一道进了北京城,方婳心里就有些不确定了,后来霍韬果真是让白湘灵上中祀献舞,白湘灵先进宫了。 但人生的际遇很难说,方婳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张皇后要死,并且死得毫无声息,她更不知道,嘉靖皇帝会指了她出来做皇后。 内宫中绝不是无波无澜的,但方婳清楚自己的家世,在嘉靖皇帝指她当皇后的时候,她又开始庆幸,幸好这是大明朝,幸好大明朝的皇妃皇后们是不需要世家身世的。 白湘灵还匐在自己脚下,方婳并不是个刻薄的人,虽然在这几年内她被白湘灵分薄了宠爱,可她既然做了皇后娘娘,还要甚么宠爱呢? 方娘娘伸手将白湘灵扶起来,“去吧,但没有一日,半日,宫门落锁前必须回来。” 方婳忽然觉得,白湘灵和霍韬是甚么关系,她好像也不在意了,她成了一个生不出的孩子的皇后,她怕自己的前景与张皇后一样,猝死于深宫而已。 白湘灵在一个小黄门的掩护下除了宫门,那小黄们是个采买太监,等一出宫门,小黄门就说:“皇后娘娘吩咐了,小的落日前在这里等您,如果白娘娘不回来,那小的也不再等。” 方婳用一种放逐的姿态告诉白湘灵,你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回来我也不勉强,但是有一点,你要是敢不回来,就永远也别回来了。 或许方婳心里是怨恨白湘灵的,一个如此貌美夺目的白夫人珠玉在侧,皇帝陛下哪还有别的心思去一览群芳? 方婳才放走了白娘娘,康嫔就找上门了,“妾给娘娘请安。” 方婳略微点头,她很少和这位马家娘娘打交道,她对于康嫔了解不深,最多也就知道她叫马蓉,若问起别的,也就是她旧年死了一个兄长,另外有一个也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撤职了。 马家,风光大不如前了。 “邵天师身体不好了,皇上的精神也越发的差,他老是说想找些药吃。哎,前些日子听说霍国公爷府内来了一个善于炮制春.药的仆人,皇上很感兴趣呢。” 康嫔不请自来,来了就开始说霍韬的闲话,方婳疑心马蓉是知道了自己放白湘灵出宫去看霍韬的事情,但实际上马蓉要说的不是白湘灵和霍韬,康嫔马娘娘怀疑的是面前这位方皇后和霍镇国公的关系。 说来也巧,马鸣衡自从离开了锦衣卫,他的消息反而比从前灵通了,比如他在五城兵马司里就听说了方皇后和霍镇国公的一段趣闻轶事,传说当年张璁张大人发现方皇后是在霍镇国公的府中发现的。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马鸣衡自觉自己掌握了天机,他传信给自家的姊妹,康嫔心思重,她并没有直接戳到嘉靖皇帝跟前去,而是转头来了方婳跟前敲边鼓。 马娘娘觉得,隔靴搔痒永远不如直接挠人脸来得痛快。 这不,方皇后的神态就变了,康嫔站起来,笑嘻嘻的,“皇后娘娘也要告知霍国公爷一声,私自炼药是使不得的,皇上知道了,又该不高兴了。” 方婳放走了白湘灵,原以为康嫔收到风声,是来兴师问罪的,谁知听她的话锋,好像是说霍韬和自己有点甚么? 好人不易做,做不好,屎盆子都扣到自己身上来了。 方皇后仰起头,“找个人去看看白娘娘,时间差不多,也该回宫了。” 73.生路死途 白湘灵一路寻到了镇国公府, 貌美的女人去拍门,霍韬并不在家, 可这个貌美的女人在街上实在引人注目,例如唐大都督。 唐纵自知晓霍韬每天请名医去给崔蓬看病, 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情,又被霍韬抢了, 偏偏他又不能阻止, 因为人家也要尽自己的一份心意。 是以唐大都督打算直来直往,他要告诉霍韬,以后别请大夫过去了,他家的女人, 他自己会照看。 唐大都督的轿子刚落在镇国公府门口,便看到一白衫貌美女子, 唐纵睃她一眼, 只那一眼, 便心道:‘她怎么来了?’ 白湘灵不得入门, 她继续拍门,“叫霍韬出来,我要见他!” “咳”,唐大都督好像发现了甚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下了轿,在那女人耳边轻声道:“白娘娘莫喊, 唐某人知道霍镇国公在哪里, 白娘娘请随我来。” 白湘灵急得很, 她时间有限,方婳给她的时间有限,而嘉靖帝落日之后可能会去找她,唐纵认出她来,女人便问:“你真的知道霍韬在哪儿?” 唐纵当然知道霍韬在哪里,霍韬不就在崔家,不就正在他女人的小楼上吗?唐大都督带着一脸莫名的笑意领着白湘灵去了崔家,他正好请各位群众见证,见证他唐大都督才是崔蓬的良人,那甚么镇国公爷,自己身后的桃花都没摆明白呢。 轿子在崔家的香料铺子前落下了,夏生正要关门,唐大都督一手拦过去,“关甚么门,青天白日的,天天就知道关门。” 夏生先懒洋洋瞧了唐纵一眼,随后瞧见唐大都督身后的美貌女子,险些被晃了眼,唐大都督笑,“镇国公在这里吧,人家姑娘是来找霍镇国公爷的。” 唐纵想得对,霍韬是在这里,但唐纵想得也不对,因为沈约也在这里。 白湘灵上楼的时候,正瞧见沈约在摸床上女人的头发,沈大人抿着嘴,一句话都没说。 唐纵跟着白湘灵上来,却见白湘灵面色复杂,这个傲慢的白娘娘忽的奔上前去,她扯沈约的衣裳,“你个伪君子,我就知道你是个伪君子,阿姿为你连命都没有了,你就是这么对她的,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说罢,白湘灵掩面大哭起来,“阿姿不行了,她快死了,她快死了!” 唐纵瞧着白湘灵痛哭,沈约任她捶打的的样子,心道,‘你们几人究竟是个甚么关系,怎么沈约和这位白娘娘也有一腿?’ 白湘灵垂了眼泪。然后扑到崔蓬床上,“阿姿,你醒醒啊,你快醒醒啊,你要是不醒,我也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啊!” 唐纵看了站在一旁的霍韬一眼,霍国公爷抓白湘灵肩膀,“湘灵,她刚刚吃了药,你别耸她,当心药......” 霍韬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把白湘灵的注意力弄到他身上去了,白娘娘这回不哭了,她说:“霍韬,我告诉你,你必须把我弄出来,我要出来,我要和阿姿在一起,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把我弄出来,我就放火烧了皇帝的老巢。” 霍韬还没说话,就听一人喝道:“放肆!” 唐纵冷眼看着这位宫里来的白娘娘,唐大都督说:“弑君的话也敢说,娘娘莫不是怕活腻了?” 白湘灵用一种冷淡到不能再冷的眼神瞧了唐纵一眼,这种眼神就是她第一回在嘉靖帝偏殿门口瞧众人的样子,她不在乎。 白湘灵不在乎上天,不在乎下海,她也不在乎荣华富贵,她似乎和唐纵天生就不是同一种人,她那冷淡眼神落在唐大都督身上的时候,说了一句:“你和阿姿成不了,她不会喜欢你的。” “妖妇!”唐纵冷哼一句。 霍韬倒是嘴边浮现一抹暗笑,他一直都知道白湘灵这女人有些邪气,还以为她进宫几年,邪气能被皇帝身上的龙气压一压,可这邪气好像没收住,反而因为嘉靖皇帝对她的疼爱和偏宠,这女人身上的那股子妖异劲儿又更重了些。 白湘灵根本不理唐纵,她回头看沈约,“阿姿快死了,你有甚么说法没有?” 霍镇国公觉得这种说法很新鲜,白湘灵向沈约讨要说法,为戚英姿。可沈约能给甚么说法,沈约能怎么办? 沈约能说:“是啊,我爱的人不是唐三,我不想娶唐三,是有人逼我的。”关键沈约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他家大舅子就在跟前站着呢。 霍韬觉得此一项无解,他摇摇头,捉了白湘灵手臂,“回宫去,我着人送你回宫。” 国公爷的手一拉到白湘灵手臂上,白湘灵就趴在他耳边说:“弄我出去,我再说这一次,你要是不把我弄出来,我就放火烧宫。” 白湘灵走了,在方婳的人找到她之前,她回宫了。 沈约因唐家的权势娶了唐家三小姐,唐家未来当家的又是唐三小姐的亲兄,是以叫沈约休妻另娶,基本是不可能的。 先不说沈约敢不敢,或许借给沈大人几个胆子,他也是敢的,毕竟唐三小姐的德行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但唐家肯不肯呢?纵使沈约单方面提出解除他和唐三的婚姻关系,那唐家呢,榆林唐家的颜面又被置于何地呢? 霍韬不看好沈约和戚英姿的关系,他同样也不看好唐纵和戚英姿的关系。 就霍韬本人来说,他认为戚英姿是个敢于舍生的人,但唐纵不是。唐大都督比谁都迷信权势,因为他迷信权势带给他的魅力。 霍韬想,论天下还有谁比唐大都督更舍不得权利富贵,恐怕也只有那个白拣了个皇位的嘉靖皇帝了。 所以当张千山告诉霍镇国公一些事情的时候,霍镇国公就笑了。沈约和唐纵虚伪的姻亲关系要到头了,而唐大都督也没有脸面再管沈约沈大人叫一声‘妹婿’了。 唐玉蝶有孕了。 消息是张千山挖出来的,早在嘉靖十六年,崔蓬与沈约唐纵一道去宁波的时候,崔蓬就交代过霍韬,让他盯着唐玉蝶。 霍韬自然不会亲自去盯,那时候的张千山正闲着,霍国公爷在张大人落难时帮助过他,张千山认为,只要是那些没有干过痛打落水狗这一项缺德事的人都是值得信赖的,恰好那些人里面就有霍韬。 是以当张千山获得第一手信息的时候,他没告诉唐纵,反而告诉了霍韬。如今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张镇抚使说:“国公爷,唐三小姐怀孕了,消息属实。” 霍国公爷简直想拍手大笑,好戏,真是一场好戏。 天下人都知道沈约沈大人和唐三小姐唐玉蝶根本没有同房,那么唐三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霍镇国公拿出一箱子香料来酬谢张千山,张大人也不推辞,收了就收了,顺便多加了一句:“四个多月了,应该是在今年年头怀上的。” 锦衣卫镇抚使张千山留下个神秘莫测的笑容,那笑容教人遐想联翩。 霍韬则弹弹手指,“叫沈大人过来饮酒,就说我这里有上好的葡萄美酒,相信沈大人会喜欢的。” 74.伦理纲常 霍韬对唐纵没有十分恶意, 但也绝不是十分善意。 霍韬与沈约的情分则不同,他认识沈约的时候, 沈约还没出仕,可以说沈约有今天, 其中有一半是他霍镇国公的功劳。 沈约正被唐纵弄得疲惫,自他从宁波府归家, 唐玉蝶就不见了, 她不在唐纵府里,沈大人去找过两回,唐纵说不在。 不在就不在吧,沈约也不强求, 不在他还能落个安逸。 今年的会试在五月,沈醉考得一塌糊涂, 榜上三百多人, 沈约从头至尾、从尾至头来来回回看了数十遍, 硬是在里面没找到沈醉的名字。 他若是问沈醉怎么回事, 沈醉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沈约不知道沈醉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考上了就考上了, 考不上就考不上,沈醉谈不上对不起自己, 更谈不上对不起谁。 沈大人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这次失利, 充其量三年之后再来。非要说对不起,你只是对不起自己的人生,与旁人不相干。” 沈约对沈醉的态度也很寡淡,戚英姿病了,没有好,他心里压着很多事情。 当霍韬喊他喝酒,他去的时候,瘦了很多,沈大人身上青袍松松阔阔,已经不贴身了。 霍国公爷果真搬出了哈密城运来的美酒,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酒夜光杯,霍国公爷家里自然是成双成对的。 沈约在下首坐了,也不说话,先喝了半杯酒,才问道:“是不是唐玉蝶出事了?” “哧哧”,霍韬哧哧笑,也不掩饰,直接道:“唐三小姐怀孕了,这会子不知道在哪里养胎生孩子呢。” “怀孕了?”沈约显然没有霍韬这么有联想能力,他先是反省自身,心道,难道我哪天喝醉了,和她成事了? 沈约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他可不敢和唐玉蝶同床共枕,沈大人抚着额头,“她人呢?” 霍韬回头看,暗处走出来一个中年仆人,那人手里拿着一个琉璃盒子,说:“这就是不死药,是由铅丹和砒.霜混成的,里头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可以做成丸子或者更小一些的颗粒。若是人吃了,会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人会感觉到舒服、轻快,在床上也更加强壮,并且容易产生性.冲动。” 沈约蹙眉,“这是?” 霍韬接了那琉璃盒子,又挥手让那中年人下去,说:“我并非叫你吃药,但若是你要吃,我也可以送你一瓶。” 沈约偏着头,“那是个术士?” “这种不死药很多术士都会炼制,这方子原先就是从元朝宫廷里流出来的,如今宫里的邵天师也是用这个方子,还有唐三小姐,她也是其中行家。” “她?”沈约预感不好。 果真,霍韬说:“唐三小姐本来就是因炼丹嗜药而声名狼藉,你以为她为什么在陕西省内难觅佳婿,你还真以为你天人相貌,惹得唐家对你垂涎三尺?” 沈约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唐三怀孕,她不知道用药祸害了哪家的男人。 霍镇国公将琉璃盒子搁下了,“沈大人,你拿回去问问令弟,他有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霍韬无心刺激沈约,可事实就是如此,唐玉蝶拿炼制出来的丹药勾引了沈醉,那是一种很危险的春.药,沈醉毫无防备,而唐三精于此道。 夜幕昏昏,月色沉沉,一路往郊外走,竹林的沙沙的凉风都没有办法让沈约生气上脑的情绪冷静下来,他将琉璃盏子搁在沈醉跟前的时候,沈醉凑上来问:“哥哥,这是甚么?” 等沈醉一打开匣子,闻见那股子丹药味儿,沈醉就不说话了。 沈约道:“为甚么不说实话,还打算瞒我到甚么时候?” 沈醉很年轻,他生的也很好看,他的轮廓比年轻时候的沈约更和气一些,沈约身上总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意,但沈醉没有,他似个天山上下来的少年郎,清澈极了。 沈醉用他清透的眸子望着沈约,“哥哥,对不起,我......对不起,哥哥。” 沈醉没往唐玉蝶身上推卸责任,他只是反复说‘对不起,哥哥’。沈约侧开眼睛,“她人呢?” 沈家兄弟都是宽厚的人,事实上沈约也没打算叫唐家给个说法,男男女女,到底是谁祸害了谁,他真的不会说。 可唐纵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唐纵心思一直在别处,等他想起他这个妹妹的时候,唐玉蝶就被抓到了。唐玉蝶躲在京城远郊的一家农舍里,她怀了孩子,没个别的生趣,起灶炼丹也是不能了,她便开始挖洞捉老鼠养蛇。 原本收养她的农家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可等蛇和老鼠蜘蛛满地爬的时候,人家就吓疯了,当家的去吿官,风声一出来,唐纵就知道了。 唐纵来的时候,唐玉蝶正蹲在地上铲土挖洞,她最近爱上了一项敲头打田鼠的游戏,她一般在一个大盘上挖七个或者九个洞,等一窝老鼠都出动的时候,她就用铁铲敲头,敲死了就去喂蛇。 唐三小姐的爱好只有她自己能体会,唐纵往她身前一站,唐三先是抬头看了看她哥哥,她的双腿动了动,但她没站起来,接着敲田鼠的游戏。但从她的腿刚刚晃了一下的情况看,她是想起身的,或许是因为她身子沉重,没有站起来。 “起来”,唐大都督一手抄起了他的妹妹,“走。” “走去哪里,我不走!”唐玉蝶不想走,她就想在京郊住着,等她自然分娩。 “不要脸的东西”,唐纵口不择言,“丢人现眼!” 唐纵抄起唐玉蝶,看了身后一眼,傅默宁上前来,抓住唐玉蝶另一只胳膊。“你们带我去哪里,我不走,我不走!”唐玉蝶突然很惶恐,她怕她的哥哥会伤害她的孩子。 唐纵一路没说话,等一行人回府,唐纵丢开唐玉蝶,问了一句:“你要把这个孽种生下来?” “他不是孽种,他是我和沈醉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 唐玉蝶一身布衣,头上还学着那些村妇包了一块头巾,唐纵不知怎么的怒从心起,他一手往唐玉蝶跟前伸过去,唐玉蝶以为唐纵要打她,女人抱着肚子,缩成一团,“别动我的孩子,别动我的孩子!” 唐纵不知怎么的又觉得有些心酸,他伸出手去,扯掉了唐玉蝶头上的头巾,又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头上有草。” 唐大都督出门去了,他将唐玉蝶丢给傅默宁,说:“三小姐再有甚么闪失,你也不用回来了。” 唐纵心情复杂得很,唐玉蝶和沈醉,唐玉蝶和沈醉有了一个孩子,唐玉蝶还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沈约呢? 依照唐大都督的意思,不要孩子,唐玉蝶还能和沈约做夫妻,以后给沈约放点权,或者给他升升官,也好叫沈约安心和唐玉蝶过日子。 但现在......唐大都督觉得心里烦得很,便想去看看崔蓬,看看那女人好些了没有。 沈约正在给崔蓬熬药,沈大人端了个小火炉,坐在崔蓬的软塌边,一下一下扇风,红泥小火炉,炭还没烧透,沈大人扇得很用心,夏生端了瓜果茶点过来,“沈大人,我来吧。” 崔礼在一旁站着,好像在称药材,“沈大人的心都远到朝鲜国去了吧,这会子坐了这么久,一句话都没说。” 沈约没把唐玉蝶当妻子看,但他始终把唐玉蝶当沈家的人看,他想,唐玉蝶喜欢玩喜欢闹,随她好了,反正她也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可沈约忽视了人的情感,人是会长大的,人也是会有情感的。在唐玉蝶出嫁之前,家里已经教导过,成婚生子,相夫教子,唐家一方大族,该教的都会教,并且一样都不少。 沈约不想,唐玉蝶是带着为人.妻子的任务出了榆林,她是嫁到京城来当妻子的,可沈约不给她机会。沈约迎亲不去,沈醉代替了,沈约后来重逢戚英姿,心神几乎全部偏移到了别处,他根本不记得唐玉蝶这个人,他也不想给唐玉蝶任何靠近他的机会。 唐玉蝶的感情出口变向转道了,沈醉也是个好男人,唐玉蝶大概爱上了她的小叔子。 “我这有药,沈大人要不要来一副?” “甚么药?” 崔礼调侃,“堕胎药”。 沈约摇摇头,他笑又笑不出来,一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他如何笑得出来? “依我看,也不是坏事,叫令弟娶了唐三小姐,也就万事大吉了。”崔礼再出主意。 沈约其实觉得这样也好,但不可能,此事荒唐,并且唐家不会同意。沈约觉得,以唐家的行事方式,最后极有可能是沈醉的仕途从此断了,他的进士也不用再考,而唐玉蝶的孩子是他养,他还得和唐玉蝶做一对真假夫妻。 “还没走到尽头的时候,爱情它看上去既无生之路,亦无死之途。”崔礼往沈约的小炉子里添加药材,“有些时候爱情就像是火,你看这炉中炭火,闷着烧。” 沈约听春生提过几句崔礼崔安和伊秀的事情,这会子他问一句:“恕沈某冒昧问一句,崔二公子为什么没有娶伊秀小姐?” 早在几年前,崔礼其实也答不上这个问题,他爱伊秀吗,他觉得他只是有点喜欢伊秀,但还远远谈不上爱。他的大哥又深爱伊秀,那他们就成婚好了,反正女人应该被深爱。 可伊秀死了之后,崔礼觉得自己好不了了,他终生都好不了了,他活在伊秀给他的爱情里面,他得为她殉葬。 崔礼不会同沈约探讨爱情,他俯身看了崔蓬一眼,“她醒了。” 崔礼出去了,沈约接着扇炉熬药,待他添水的时候,崔蓬的眼睛睁开了。沈约的嘴瘪了瘪,似是很委屈,又像是离家的孩子见了母亲,男人先是看了看床上的女人,等崔蓬笑了,他才快步走过去,低声唤她:“阿姿。” 崔蓬的手抬起来,好像想抚沈约的发,沈约抓了女人的手,放在自己耳边,崔蓬露出个安慰的笑脸,“怎......怎么了?” 沈约没有说话,他握着女人的手,这是他第一回这么仔细摸她的手,原来她的手指很纤细,并且骨节不粗,只是掌心有些痕迹。 沈约拉过崔蓬的手,他在她掌心画圈圈,惹来女人短暂低声的笑,沈约也笑。 这笑声愉快又轻微,唐大都督站在外头,面沉如厚冰。 75.十月的风 唐纵觉得自己不是个卑鄙的人, 可在沈约与戚英姿的问题上,他承认自己卑鄙了。 唐玉蝶的身孕已经七个多月,她快分娩了。沈约没有再离家, 唐玉蝶的情况很不好,大夫说她胎盘不稳, 沈约连着吿了七天假,在家里寸步不离盯着唐玉蝶。 崔蓬的病也渐渐好了,崔礼关了香料铺子,片刻不离陪着她。 崔蓬如今只能坐起, 还不能走动, 她中了一次风。霍韬也不明白这女人年纪轻轻的怎么会中风,不明白之余,又难免有些心疼, 便将北京城的名医挨个找了一遍。最后南京方家又从南直隶请了位大夫过来,大夫细心为崔蓬调养了四十多天,才见起色。 崔蓬搬离了阁楼,霍韬说这阁楼憋闷,地儿太小, 不透气。镇国公让崔蓬去霍家后院养着, 他说霍家家大业大,院子的风景还好, 有利于病人散心去病。 崔蓬中风后不能多说话, 她的事情都是崔礼给她做决定, 崔礼在霍镇国公的邀约下, 最后还是征询了沈约的意见。沈约斟酌再三,最后赞同崔蓬搬去霍宅养病。 崔蓬要去霍家,崔礼也要去,崔礼要去,冬生夏生春生也要跟着,霍家一下子人多热闹起来。 不过霍家有钱。用霍韬自己的话说:“我养着你们,再来几个,我也养得起。” 外人不知霍家的钱到底哪儿来,总之霍韬有他的来路就是了。 嘉靖十七年,十月里。 这注定是个不太寻常的十月,因为嘉靖十七年十月,嘉靖皇帝将朱棣的谥号从太宗文皇帝改成‘祖’皇帝,因为朱元璋便有‘祖’的谥号。 嘉靖皇帝试图使自己父亲暗暗挤进皇帝世系,他要使自己的父亲在一个朝代中留有一个次要的、或者辅助性质的谥号,于是他将朱棣的谥号改为成祖。 永乐皇帝被嘉靖皇帝给予与开国皇帝相同的礼仪身份,并且永乐皇帝建立了皇室并列的一个支系,嘉靖皇帝将自己与永乐皇帝类比,因为没有人会质疑永乐皇帝的正统性。 朝堂上,嘉靖皇帝改了永乐皇帝的谥号,另一件事情就是,镇国公霍韬被人弹劾了。原因是镇国公府里藏了一个术士,而这个术士是嘉靖二年山西大同卫的叛将,李福达。 “唐三姑娘要生了,唐大都督反而离了京,你说奇怪不奇怪。”张千山现在和霍韬一条心,外头一有甚么动静,霍韬就从这位锦衣卫镇抚使的口中知道了。 崔蓬坐在特制的椅子上,她的四肢还没有完全恢复,春生给她打了一张能活动的椅子。 夏生端了瓜果过来,舒芬开始嗑瓜子,霍韬跷着脚儿,沈约正在给崔蓬活动手臂,张千山来的时候,睃这群人一眼,“这是围炉夜话了?” 霍镇国公仰着头,瞧头顶星空,“唐大都督前几天去了宣府,他也真是有意思,只管放火,不管火烧到哪里。” 崔蓬眼珠子扫了霍韬一眼,霍韬表情很是恬淡,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他说:“我还有些身家,我要是死了,你就收了我的钱,记得给我爷爷养老送终。” “呸!”舒芬瓜子皮儿吐到地上,“人家凭什么给你爷爷养老送终,你是她什么人,她又是你什么人?你不若你将身家都给我了,我来替老镇国公养老送终。” 沈约替崔蓬捏了背,又拿汤药过来,崔蓬低头喝了,霍韬斜着眼看他们,“这整晚上沈大人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自家夫人有孕,也没见沈大人这么操劳。” 张千山吃了一块瓜,又拿下人递来的湿帕子擦手,说:“唐三的事情只怕唐大都督做不了主,唐大都督对外说是去宣府看军备,我看他八成是往榆林去了。” 舒芬瓜子皮嗑了一地,接言道:“唐家出了这种丑事,照世家大族的规矩,唐三该被活埋沉河,唐大都督为人兄长也难辞其咎。” “咳”,沈约安顿好了崔蓬,这才有空转过身来,说:“不知国公爷家里的术士安排好了没有,国公爷好大的闲心,还专程来这里坐着说别家闲话。” “哧哧”,霍韬瞧了张千山一眼,张镇抚使目光瞟向别处,不知道想些甚么。 崔礼觉得好笑,这一拨人各有各的心思。唐玉蝶怀孕,沈约与唐纵都是局中人,唐纵千挑万选出来的妹婿保不住了。因为唐三小姐先不守妇道。 若是唐三小姐只随便偷了个汉子也还好说,打死那汉子,孩子生下来送回唐家,再给沈大人一些恩惠,叫他闭嘴,认下这个孩子就是了。 做人嘛,尤其是大家大户的,谁还没点委屈,谁又不是妥协着过呢。 可现在不行了,唐玉蝶偷的汉子是自家的小叔子沈醉,唐家想发落沈醉,沈约肯定不同意。唐家若是想活埋了沈醉,那沈约还能和唐玉蝶虚假夫妻过得下去吗? 困局。唐纵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困局,他既不能处理沈醉,更不能私自处理唐玉蝶,于是唐大都督借口去宣府检查军备的当口,赶回陕西榆林去了。 崔礼不关心唐家打甚么算盘,但他知道沈约和崔蓬的事情没这么简单。 唐纵走了没三天,霍韬就被人举报了,有御史说霍家有个术士,那术士原先是山西大同府的叛军。 事情一出,沈约与张千山都疑心是唐纵放的火,霍韬觉得好笑,“沈大人与戚将军的事情,作何烧到我的后院里来了?”张千山回他:“不都在你家后院住着的吗,自然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唐纵去了宣府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沈约将沈醉送走了,送回了扬州。唐玉蝶的饮食起居,一应由傅默宁照管。 而沈约自己,被霍韬的事缠住了。霍韬家的家仆,镇国公府后院的一桩小事,被捅到皇帝面前去了。 事情揭露到皇帝跟前去的原因是五城兵马司统领马鸣衡找到了证据,他便跟新晋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检举了一个情况,那就是镇国公霍韬家里有个声名狼藉的术士,并且那个术士是嘉靖二年在山西大同卫叛乱的军官李福达。 马鸣衡到了五城兵马司,消息反而比他在锦衣卫当指挥使的时候灵通许多。五城兵马司里人多眼睛也尖利,当霍韬家藏有叛军的消息传出来之后,马鸣衡就留了心。 五城兵马司的马统领令人密切监视镇国公府,小半个月之后,五城兵马司中终于有人认出来那个术士就是山西大同的叛逆者,因为这个人在山西上过军事法庭。 “大人,没有错,不会看错的,这个人就是李福达,他以前在行伍的时候就被审判过了。不过当时他说他的儿子在京城做大官,他又交了点钱,后来山西大同的长官就放过了他,反而把告发他的那个人弄去充军了。” 五城兵马司监视霍韬的眼线说得信誓旦旦,马鸣衡自己也深信不疑,于是转头就跟当日的同僚锦衣卫陆指挥使汇报了情况,说要实名举报镇国公霍韬家里藏了叛军将领。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燃则直接跟嘉靖皇帝汇报了这个情况,陆指挥使说:“镇国公霍韬家里有个术士,并且这个术士是山西大同卫叛乱的军官。” 其实这个消息没有经过任何核实,而从始至终也无人出来指认霍家那个术士。于是嘉靖皇帝招来了首辅李时,李时亲自去镇国公府里看,看看那个又是术士又是叛乱军官的李福达究竟是何人,并让霍韬给个说法。 李时在霍家见到了那个中年术士,术士否认自己去过山西大同,而镇国公霍韬也表示自己毫不知情。霍韬是这么说的:“这个术士叫李甲,他是我府中一个小厮的父亲,因此人善于炮制不死药,我才把他招来,打算让他炼丹敬献皇上。” 镇国公没有说谎,事实上他也没必要说谎,这个叫李甲的术士真名他不知道,有可能这个术士不叫李甲,他叫李午,或者张寅。 但是他叫甚么并没有甚么干系,霍韬看中的是李甲本人高超的春.药炮制技术,这与他到底叫甚么名字一点干系都没有。 李时回去原话转告了嘉靖皇帝,皇帝听了依旧未往心里去。 但首辅李大人去过霍镇国公府里的事情很快被人知道了,知道的人里面就有马鸣衡。 马鸣衡听了底下的人指认,他坚信他的消息没有错,于是马上就告诉了康嫔。康嫔原想到嘉靖帝跟前去告状,却在起脚出门前拐了个弯儿,她去找了方婳。 方皇后在非常规觐见的情况下第二次见到了康嫔,同上次一样,康嫔又是捏着她自以为是的把柄过来的,她说:“皇后娘娘,我这里有霍镇国公豢养叛将乱臣的证据,娘娘要不要听一听?” 76.风再起时 马蓉去找方婳的时候, 她其实没想用这个捕风捉影的消息绊倒方婳。马娘娘知道自己靠这桩无足轻重的小事情去争取皇后的位置有点不切实际,她也没想要一次性整垮镇国公府, 但她不能就这么轻轻松松放过方婳和霍韬,她握着这么切实的情报, 总要从这两人身上拿点甚么实际的好处吧。 天气早凉午热,方婳仰着头,“又怎么了?” 皇后娘娘看起来并不是很耐烦, 康嫔只好长话短说, “娘娘, 您既然与镇国公私交不浅, 您也该规劝规劝国公爷, 让他赶紧把那术士交出来, 要不然万一有御史过问,娘娘和国公爷都要跟着遭殃。” “嗤”,皇后娘娘倏地站起来, 她冷眼睃康嫔,“马娘娘,管好你自己的嘴, 你再胡说八道, 我就让人掌你的嘴,也好叫你记得教训。” 方婳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南京城出来的方家闺秀, 她一颦一笑已经顺着嘉靖帝的喜好一练再练, 基本不会露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表情。是以马蓉来挑战她的权威的时候, 即使她生气, 也没有惊慌失措与任何失态。 方婳没有给马蓉钻空子占便宜,方皇后真要发脾气的时候,马蓉反而被震慑,为皇后娘娘身上的那股不可侵犯之正气所震慑。 马蓉在方婳身上吃了瘪,她不仅一分钱好处都没捞着,反而落了下乘。马娘娘给她兄弟去信,说叫他不要客气,尽管放开手脚对付霍韬,反正镇国公府也安逸不了多久了。 镇国公府的案子一再发酵,翰林院学士也指证霍镇国公家里豢养山西叛将李福达,嘉靖皇帝终于命令御史去调查这个案子。 霍韬最近诸事不顺,外头立案调查不止,他府里的小厮也来求他,说:“请国公爷开恩,替我父亲求情,放他一条生路。” 当时霍韬正坐在崔蓬旁边跟她说话,“阿姿,不瞒你说,我疑心此事......”正说话间,小厮扑过来,他扑在霍韬脚边,倒吓了霍韬一跳。 等看清来人是谁,镇国公一脚踹过去,“滚!”好像踢到那人心窝子,那小厮捂着心口走了。 崔蓬垂下眼睛,笑一句:“这样胆大向你讨人情,你莫不是睡了他吧?” 霍韬觉得既好笑又心烦,他说:“莫要胡说八道。本公与那术士一无血缘亲情,也无主仆之谊,本公为何要救他?管他是李甲,或者是李午、张寅。” 崔蓬道:“锦衣卫镇抚使张大人上午来寻你,你不在,他留了消息,说唐纵返回宣府,很快便会回京了。” 唐大都督回京的时候,恰好赶在唐玉蝶生产之前。 十月里,继嘉靖帝为永乐皇帝改谥号之后,陕西榆林的唐三小姐也要生产了。只是她生产的阵仗并不大,反而有些遮遮掩掩。 沈约的宅子在京郊,唐纵一回来,便四处寻沈醉。沈醉不在,唐纵问沈约,“人呢?” 沈大人也不是当初的沈大人,唐纵一吓唬二威胁那一套起不了多大作用了,毕竟目前唐玉蝶还是沈家媳,沈约让她好过,她就好过。沈约要是想让她不好过,估计她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让沈醉回来,三儿生孩子,他不能不在。” 沈约没有搭腔。唐家若是想让沈醉跟唐玉蝶回榆林生活,又无名无份的,他是不会同意的。 唐纵睃了沈约一眼,竹林里有风,唐纵瞧身侧的妹婿,他眉目清凉,没甚么过多的表情,也没甚么太多的情绪。唐纵叹一口气,说:“唐家同意你休妻,理由随你写。” 沈约不知唐纵是否清楚自己在说些甚么,总之唐大都督说:“我本想让你写个和离书,但既然本质都是休妻,那也无所谓以甚么名义又弄个甚么名堂了。” “你可以休妻,随时随地,不管三儿同意不同意,我同意了,唐家同意了。” 傅默宁在边上听着,心尖无端一紧,沈大人自由了?真的自由了? 傅默宁这些日子被唐玉蝶折磨得险些疯掉,唐玉蝶神经兮兮,成日里逮着她就开始胡喊一气。 唐玉蝶怀了孕还要喂蛇,并且她的两条蛇在夏季里经常发情交.配,母蛇产了一窝蛋,唐玉蝶还叫傅默宁去孵化它。 唐纵去了宣府一个多月,傅默宁想他肯定回了陕西榆林,只是没和人说。傅默宁告诉沈约:“沈大人,大都督定然是回了唐家了,他们要商讨三小姐的孩子。” 唐纵此番回京,他其实不想见沈约,他见了沈约也无话可说。自己的妹妹不守妇道,他没立场揪着沈约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教。 并且唐三小姐的脾气实在坏透了,这些日子沈醉根本不见她,她也见不到沈醉。依照沈约的说法,“他回扬州去了,三小姐好生养胎,万事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唐玉蝶身怀六甲,走动都困难,她即使想发脾气,她想要沈醉回来见她,但她无能为力。唐纵离了京城,沈约压制她,傅默宁又和沈约是一条心的,平时手眼通天的唐三小姐竟就这样被架空了。 现在唐大都督归来,唐三姑娘一下子觉得自己有了倚仗,她躺在床上喊了一句:“傅默宁,你这个浪蹄子,你又在外头勾搭谁?” 沈约在屋外竹林站着,傅默宁端着一碗安胎药在门边叹了一口气,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唐纵朝屋里看了一眼。 唐玉蝶在屋里喊:“傅默宁,你个贱人,把老子的蛇给老子抱过来,我要看母蛇产卵生蛋!” 唐玉蝶的话语粗俗而下流,沈约眉头轻蹙,傅默宁抿嘴,轻哼一声:“病得不轻。” “傅默宁,沈约,你们两个不要脸!你们不要以为我大肚子不能动就不知道你们在外头做什么,你们卿卿我我是吧,你们都讨厌我是吧,等我生了孩子,我就将傅默宁这个浪蹄子丢去喂蛇。” “呕”,傅默宁做了个作呕的姿势,低声道:“甚么大家小姐,粗鄙起来和山村妇人都是一样的。” 傅默宁似乎专程是做给唐纵看的,唐纵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唐大都督说:“抓副安神的药给她吃,她自己不睡觉,孩子也要睡觉。” 沈约点头,也道:“你去请个大夫吧,三小姐需要安神,孩子也需要休息。” “大都督,没用的,安神药家里有很多,三小姐根本不睡觉。” 傅默宁说:“十月初,大夫也来看过三小姐,开了一些帮助睡眠的药方子。结果大夫的安神药没吃上两天,三小姐就好像比从前还有精神,安神安胎的药吃了都没有用。大都督,你不知道,三小姐吃了安神药反而很兴奋,而安胎药吃了她就喊肚子疼,总之与大夫开的方子各种反道行之,我们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了。” 傅默宁一肚子苦水,沈约不肯得罪唐玉蝶,她今天见了唐纵,非要拿唐玉蝶来下菜。 十月初的一天,大夫给唐玉蝶开了几贴安胎药,唐玉蝶不肯喝。傅默宁将药给她强灌了,夜里,傅默宁起夜,她屋里的蜡烛也灭了,所幸傅默宁练过武,目力极佳。她在床上就瞧见床下有异物,等她起床挑灯,回头就看见一对大蛇在她床塌之下交.配,雌雄双蛇缠在一起,头尾不分。 这是唐玉蝶在报复她,若是傅默宁是个瞎子,或者眼神不好,一脚踩在正在交.配的蛇身上,估计当时就被蛇咬死了。 傅默宁险些将昨天的饭都吐了出来,等第二天她告诉沈约的时候,沈约道:“以后屋里不要熄灯,千万莫要一脚踩上去了,蛇会咬你。” 唐玉蝶好像长着一颗毒蛇心脏,她歹毒得很,沈约很想不通,为什么沈醉会和这样的女人上床。沈醉是个很胆小的人,沈约一直是这样记忆他弟弟的。 “啊......啊......疼死了,疼死了!” 唐玉蝶忽然发作,傅默宁赶紧进去看,原来是孕妇羊水破了,她要生了。 唐纵回头看沈约,“愣着做什么,请大夫!快!” “三小姐,忍着点,力气要用来生孩子,不是用来浪费和嚷叫的。” 产婆和伺候的丫头都是唐纵这回从唐家带来的,这些人已经备好,就住在唐家。 唐家终究还是护短的人家,他们事事以自家人的利益为重,就算唐玉蝶不争气,他们也还是爱护她。沈约在外头站着,忽然这样想。 “疼......疼啊!”唐玉蝶喊得要生要死。 那产婆说:“三小姐用力......不对,三小姐用力用的不对地方,三小姐听我说......” 唐玉蝶的生产从日暮持续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次日的日出再到日暮,她终于生下了一对儿子,一个生,一个死。 产婆抱着一双孩子出来的时候,唐纵的脸很沉,他不喜欢看见死孩子,他看见死孩子就能想起他死去的那个孩子。 “大都督,”有人在唐纵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唐大都督扭头,“甚么时候的事情?” 沈约没有说话,他低头在逗另一个活着的孩子,那孩子姓沈,是他沈家的血脉。 唐纵脸色难看到极点,正好唐玉蝶的蛇到了捕食时间,傅默宁没空管它们,它们便自己游出来放风。不知道蛇是不是又到了发.情犯春的日子,它们一钻进竹林就缠在一起,兽性相交。 “哼”,唐大都督瞥了一眼,冷哼道:“怎么还留着,三小姐能玩这东西吗?” 产婆见了那对蛇,也是皱眉,“孕妇碰不得这个,蛇性阴毒,三小姐怎么能碰这个?” 傅默宁道:“三小姐还养了一窝小蛇,有十几条,在后面呢。” 唐纵一看见那死去的孩子,又瞧见那纠缠在竹林的两条大蟒,心中烦闷。他从腰间抽出长刀,一手就往林中扔过去。 唐大都督枪法准,箭法准,刀法也准。那长刀直直刺穿母蛇的脑袋,母蛇被钉在竹子上,盘了几圈后,不动了。 “啊!”唐玉蝶或许是心有感应,她在内室惊恐地叫了一声,悲戚缠绕,好似丧母一般。 那公蛇丧了伴侣,吐着信子游过来,到了唐纵脚下,忽的蹿起,唐纵身子一闪,从傅默宁头上拔了根金玉钗,往地上一插,不歪不斜,蛇的眼睛被插穿了。 那蛇瞎了一只眼,受痛之后使劲儿挣扎,又被金玉钗刺在地中,动弹不得。唐大都督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擦了手,说:“埋了。” “是。”傅默宁手起刀落,斩了蛇头。 唐大都督的丝帕丢在蛇首上,正好遮住它那瞎了的眼睛。 不知道傅默宁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情斩杀了公蛇,她对这两条巨蟒真是忍受够了,她每天似个伺候畜生的下人一样伺候它们。蛇要晒太阳了,她就要去抱它们出来;蛇要休息了,她就要去给它们准备食物,这比她去伺候一对老头老太太还要精心。 唐玉蝶兴许是闻到了不属于她的血腥气,而这种冷血的气味不是她自己的味道,也不是她孩子的味道,她似通了天眼一般,在床上大喊:“傅默宁,你这个贱人,你杀了它们!你杀了它们?” 傅默宁一刀劈了瞎眼的公蛇之后,她看唐纵,询问道:“大都督,还有一窝,怎么办?” 唐大都督目光落在院内的铁锹上,傅默宁意会,“是的,大都督。” 十几条还没长成的小蟒盘踞在鸡窝里,这是唐玉蝶的恶趣味,她想知道是小蛇先长成大蛇吞了公鸡,还是雄鸡先咬死它们。 这个答案恐怕不会有了,傅默宁一铁锹下去,十几条蛇全部毙了命。 鸡窝的鸡四处奔走。 傅默宁勾起一个很奇怪的笑容,鸡就是鸡,根本飞不起来。 如果这是个老鹰窝,哪里还有这些恶心玩意的生路。 傅默宁在唐纵的怒气之下,终于在唐玉蝶的人生里酣畅胜利了一回,她撒了气,她高兴。 鸡窝里还有几个鸡蛋,‘嚓’一下,蛋碎了,蛋液流了鸡窝满笼。 “她好些了?” 唐纵看沈约,“为什么不说她好些了?她好了,你准备怎么办?” 沈约低头看孩子,却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孩子姓沈。” 唐大都督觉得想笑,“这孩子姓沈?谁说的?” 77.浮云西北 孔雀东南飞, 西北有浮云。 霍韬犹然记得沈约当年写给他的信, 沈约说杨宝儿就是那东来的孔雀, 西边的浮云恐怕就是指唐纵了。 霍韬后来问了沈约, 沈约说这话不是他说的, 是白湘灵说的。 白湘灵是个有点邪气的女孩子, 沈约当年就这么说。多年后, 现在问霍韬, 霍镇国公也这么说。 当日霍家那小厮来求情,说那个术士是他父亲, 希望镇国公为他父亲说情。霍韬没有理会家里的那个小厮,他也不能理, 嘉靖帝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他不能也不可能再去弄鬼。 后来霍韬事忙,便不再管那小厮。谁知家里的小厮见说不通霍韬,便求到了办案的御史那里, 督办此案的御史大人不是别人, 正是翰林学士, 杨宝儿。 杨宝儿就是那东来的孔雀,他少年折桂, 入仕后官运亨通, 年纪轻轻便当了翰林院五品大学士。这等好运不是一般人有的,包括沈约, 他也没有。 沈约一度很羡慕杨宝儿, 他有时候会想, 当年他若是不多写那一笔字,究竟谁会得状元?是他,还是一定会是杨宝儿? 有些问题终生无解。例如沈约和杨宝儿谁能得状元的问题,问张璁,当年的首辅张璁已经致仕了。问嘉靖皇帝,嘉靖皇帝恐怕已经忘了当年的感觉。是以这个问题无解。 唯一可以一提的是,唐纵给沈约找了个新的靠山,大学士夏言。 杨宝儿督办镇国公霍韬家的案子,这个案子的争论点在于李甲究竟是何人,他是山西大同的叛军首脑李福达,还是仅仅只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术士? 术士的身份众说纷纭,谁又都拿不出一个切实的证据来指认其人。杨宝儿建议将李甲先收押刑部,然后等待山西戍军中来人确认,接着再进行下一步公审。 山西那边迟迟没有人来确认叛将身份,术士的真实身份依然悬而未决。唐纵在其中弄了鬼,唐大都督没有让山西那支部队中的任何一个人出来指认李甲。 延绥总兵官、中军大都督唐纵牢牢把控着山西、陕西及辽东的行伍部队,他不发话,没人敢来。依照唐大都督的说法,“兵部只需要协同刑部调查,而术士李甲并不是军人,所以不需要调用军事法庭那一套来进行宣判。既然李甲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那山西军队也不必理会了。” 翰林学士杨宝儿原先主张的罪名是李甲是山西大同戍军的叛逆者,他需要接受军事审判,但这桩审判需要兵部的参与及核实。 但在事实上,李甲被关入刑部之后,刑部擅自篡改了李甲的罪名,刑部在刑部汇总的案卷里写道:“术士李甲擅自施行巫术,企图不轨。” 不知因为甚么原因,李甲是个叛将的罪名被刑部修正并篡改了,施行巫术这项罪名根本与御史杨宝儿的指控不符。 沈约自兵部得到一些关于李福达案的内情,他告诉了杨宝儿。杨宝儿不仅没有告假,退出这项莫名其妙纠纷不清的糊涂官司,他反而上书皇帝,状告刑部。 张千山很快得知了其中的信息,张千山秘密告知霍韬的时候,霍韬与沈约正在崔家的后院里喝酒。霍镇国公说:“有趣,有趣,叛将成了术士,谋逆成了行巫,还有甚么是那帮人想不出来的?” 唐玉蝶生产之后,沈约已经很少到霍家后院里来。张千山来透露其中内情,崔礼正在给崔蓬疏散筋骨,霍韬低头看了崔蓬一眼,“你说,怎么办?” 崔礼嘴角一勾,“莫不是沈大人算计了杨大人吧?杨大人那种耿直性子,受不得激,他和刑部咬起来,沈大人无忧无虑,乐见其成。” 霍韬又看张千山,张千山也笑,“是这么回事。沈大人这些年被杨大人抢光了风头,总有个不舒服的时候。” 崔蓬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霍韬也是笑,笑完又叹气,“看来沈大人真是成长了。” 张千山说:“唐玉蝶生了一对孩子,一生一死。死的那个送回唐家去了,活着的那个唐纵也想抱走,沈约不让。” 霍韬的眼珠子又在崔蓬身上扫,看了半晌,笑道:“快别说了,有人又要被气得中风了。” 张千山叹口气,“沈约是有野心的,他和夏言走得近,不排除是唐纵给的糖。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能看出他这个人本身就难以掌控,野心勃勃。” 崔礼万分赞同张千山的结论,他频频点头,然后拍崔蓬的肩,“老三,跟我回朝鲜吧,这里没意思。” 霍韬又同张千山说了几句,张千山点头后去了。 等张千山走了,崔蓬抬头,说:“我想见湘灵。” 嘉靖皇帝收到了刑部的案卷,他头一遍看的时候,满心愤怒,术士行巫,罪该万死!等他第二遍看的时候,就不这么想了。 皇帝还没有下决心如何判定霍韬家后院的这桩案子,宫里迎来了一次夜宴。 方皇后在宴会上说了一句话,她说:“讥讽就讥讽,造谣就造谣,造谣还需要甚么证据呢?”方皇后好像是指责白湘灵在背后说了她的坏话。 白湘灵一般不稀得和人斗嘴,那天出奇地回了方婳一句:“是我一个人说的,没有同谋。” 嘉靖帝听得好笑,一个端庄的皇后,一个孤高的宠妃,两人吵起架来竟然是这般样貌,真是如孩童一般逗乐。 方婳当然是说给皇帝听的,白湘灵的话也是说给皇帝听的,所以在刑部问询李福达案件如何处置的时候,嘉靖帝的疑心就起来了。 “造谣就造谣,还需要甚么证据呢?” 原先李时说的是小厮的父亲,后来杨宝儿说他是山西大同卫的叛将,到了刑部这里,又成了术士做妖,要施巫。 “造谣”、“同谋”,事情的始末变了好几次,术士成了叛将,叛将又如何会巫术?嘉靖皇帝开始不高兴了,他疑心刑部与翰林院联合起来骗他,他们的目的是要搬倒霍韬。 78.归去来兮 十月十八日, 嘉靖帝下令重审镇国公霍韬家仆的案子,刑部在嘉靖帝的压力下撤销了对术士李甲私自实施巫术的指控,因为皇帝的意思是准备清洗翰林院集团。 刑部开始重新审理李甲的案子,嘉靖帝亲自下了朱批。 刑部最后得出结论, 李甲只是个背井离乡的普通匠人, 他没有籍贯, 漂泊多年, 在大明朝无根可依,所以大家才能对他肆意攻讦。 甚么声名狼藉的会炮制春.药的术士, 甚么山西大同卫的叛军之将李福达, 他通通都不是。嘉靖帝相信霍韬是无辜的, 所以霍韬就是无辜的。 嘉靖帝认为原先翰林院学士杨宝儿对术士李甲的指控是无中生有,并且那些证据互相矛盾, 完全不值得相信。 方婳与白湘灵初次联手,她们合力击垮了康嫔马蓉。 方皇后本身就讨厌马蓉,皇后娘娘觉得马蓉的嘴胡诌一气, 污蔑起人来没个根据。于是方皇后和恭奉夫人在宴会上有目的的你一言我一语,挑起了嘉靖帝的疑心,最后果然将事情引导去至另一个方向。 马娘娘惜败于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方皇后与后宫最没用的恭奉夫人之手,她没有想到方婳和白湘灵是一条心的, 并且她们都是霍家的门徒。 霍韬亲自去向方婳讨个赏赐,说希望她能通融白湘灵出宫半天。 方娘娘停了半晌, 最后点头, “只此一次。” 霍韬也不知道崔蓬想和白湘灵说甚么, 总之两个女人在花厅里说了很久,十月的风吹在崔蓬白色的锦袍上,吹在白湘灵淡紫色的长裙上,外头的男人望着里头,好像一群偷窥者。 崔礼过来轰人,“走,都走,她们女人说话,你们都来看甚么?都走......” 崔蓬拉了白湘灵的手,“湘灵,我要回平壤了。我生了病,不能走动,我想见你,也只能劳你出来。湘灵,你在宫里要听话,顺着皇帝和皇后娘娘,他们会让你平安终老的。” 白湘灵的脸依旧如当年那个二八少女一般,活泼生动,她这刻有了悲戚的表情,“将军,你不要我了?” 崔蓬笑,她想摸摸白湘灵的头,偏偏手脚都无力。 白湘灵抓了她的手,“我跟你走,我跟你回平壤,我跟你走吧,我再也不想回宫了,那该死的皇宫,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崔蓬身体没复原,笑起来都没有力气,她弯了眼睛,“傻姑娘,你如何能跟我走。即便你跟我回了平壤,皇帝也能把你找到,他会从朝鲜或者波斯把你带回来。” “将军......” 不知为什么,白湘灵格外喜欢喊戚英姿作将军,紫衫的女子扑在白衣崔蓬的腿上,久久不肯松开。 沈约很久不来了,唐纵压根就没来过,霍家的后院的风波平息了,霍宅更是重新归于平静。 众人都以为此事已了,但嘉靖皇帝开始追讨散播谣言者的责任,从最早的锦衣卫开始查起,最后根源落在了五城兵马司统领马鸣衡身上。 “流放辽东。”嘉靖帝下了个不轻不重的处罚。 马鸣衡最后的结局是流放辽东,马家垮了。 马鸣衡被流放的时候,康嫔没有去看一眼,她不能出宫,她失宠了。曾经如新星升起的马家如火花一般,很快就消逝了。 马家的风光,十年不到。 张千山和霍韬联合搬倒了马家,张千山很开心,他心里十分痛快,有为张皇后复仇的痛快,也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感慨。 至于沈约,他和夏言抱到了一处,据张千山传回来的消息,夏言打算把自己的侄女儿介绍给他。 霍韬对夏言的侄女儿没有印象,随口问道:“哪个侄女儿,谁?” 舒芬磕着瓜子儿,“夏琮琮,旧年丧了夫。” 霍韬倏地坐直了,“丧夫?沈约同意了?” 舒芬摇头吐瓜子皮,“李时病了,最近皇帝老是在偏殿里召见夏言,夏言要复位了。” “谁说的?” “外头都是这么传的。”舒芬摇头晃脑,“大家都说沈大人命好,离了唐门,又遇夏言。夏言首辅的位置跑不离,沈大人撞大运了。” “呸!”霍韬呲牙,“唐纵的下作手段!他换个法子耍沈约呢。” “沈大人愿意,沈大人愿意被耍的团团转。”舒芬不期接一句,“你管得着吗?” 沈约与榆林唐玉蝶脱离了关系,因唐三小姐的恶名在外,兵部中沈约的同僚有真心实意为他高兴的,也有那与唐纵亲近,知晓内情多一些的。话到这些人嘴里,就成了:“娶个丧夫的女人,还不如唐三小姐。” 悠悠众口,众口悠悠,嘴长在别人身上,堵是堵不住的。崔蓬依旧什么话都没有说,崔礼说要带她回平壤散心养病,霍韬留不住。 留了几回,便也懒得再留了。 十月二十一,夜晚,霍家来了客人,霍韬请了几个卖杂耍的在自家院子里表演,说是为了给崔蓬和崔礼送行。实际上是镇国公觉得闷了,想寻些乐子,崔蓬也不戳穿他。 杂耍的艺人手持火把开始表演,他们将火把舞成火圈,十几个大汉一起舞动,甚是壮观。崔蓬坐在火把中间,她觉得有趣,一个匠人倏地喷出火光长龙来,崔蓬笑着偏了偏头,便瞧见了有人从火光中走来。 唐纵手里提着很多个布袋子,众人不知唐大都督搞甚么鬼,待大汉们的杂耍落幕,火把也熄灭之后,众人才见唐纵的布袋中荧光闪闪。 霍韬笑,“大都督这是燃灯照明来了?” 唐纵将手里的布袋一个一个打开,萤火虫漫天飞舞,霍宅后院里一片流萤。 “你要走了,我来给你送行。”崔蓬并没有告诉唐纵她要返回平壤的消息,而唐大都督这些日子围着唐玉蝶转,也没来看过她。 此刻唐纵一现身,就带了些与他往日作风不相同的玩意,崔蓬笑了笑,“多谢。” 唐纵这一次的送别让崔礼都觉得有些伤感,霍韬总之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崔蓬一向是话少的,无人知道她心里想些甚么。 又三日之后,唐纵令沈约叫沈醉回来,原因是唐玉蝶给他生了孩子,于情于理,沈醉都应该回来看看。 沈约觉得自己不会同意沈家娶这样一个毒妇进门,尤其对方还是沈醉。在沈约下决心分开沈醉和唐玉蝶的时候,他就让沈醉回了扬州。 在唐大都督提出要求的时候,沈约拒绝了。沈约心里很明白,唐家对他的释放是以捆绑沈醉为代价的,尤其是在沈约近距离目睹了唐玉蝶的疯癫之后,他说:“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 唐大都督觉得好笑得很,他用一种至上而下的目光睃他曾经的妹婿,“你不同意?你有甚么资格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沈醉跟三儿生了孩子,他还想令娶他妇?你不同意可以,但你觉得沈醉还有甚么别的选择吗?” 十月末了,沈约终于想起了崔蓬,他到霍家去看她,霍韬却告诉他,“她走了。” “走了?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 沈约也听闻风声,他听说崔氏要返回朝鲜,他一直关注北上朝鲜的商船,但崔蓬他们并没有登船北上。并且时至十一月,北边的内河又要冰封,现在回朝鲜,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沈约又去了崔家的香料铺子,里头空无一人,门也再没开过。他去问霍韬,霍韬竟然说不知道。沈约道:“国公爷,我和她之间......” “哧哧”,霍韬觉得好笑,他说:“你别以为我从中作梗,我棒打鸳鸯,我跟你讲,我真的甚么都不知道,她说走就走了,我怎么知道她去了哪里。” 崔蓬不是个任性的人,不管她是过去的戚英姿,还是现在的平壤崔氏三公子,她一直是个有始有终很有交代的人。她无故远走,沈约觉得约莫是自己又伤她心了。 沈约没有想错,崔蓬是回平壤了,但她不是走海路,她是走陆路回去的。 崔蓬与崔礼先走山海关,越过鸭绿江,在从义州走平壤,走上个把月,也就到了。 崔蓬身体不好,崔礼走得也不快,马车走走停停,往往一日里只有半天是在赶路。夏生说:“咱们可以明年开春乘船走,这样快一些。”冬生则老是回头望,不知他望甚么。 唐纵叫傅默宁去了一趟扬州,他令傅默宁将沈醉直接带到陕西榆林去了。等傅默宁从榆林折返京城,唐大都督正令奶娘带着孩子和唐玉蝶回榆林。 唐玉蝶哭闹不休,唐纵直接给她下了重药,让她昏睡。 傅默宁骑在马上,护送唐三小姐和唐家的奶娘回陕西,唐大都督在北去的大道上送她们。 唐大都督骑在马上,马车暂时停下来,唐大都督丢了一个包袱给傅默宁,唐纵丢过去的是十根金条,傅默宁紧紧抿着嘴,有些哽咽,但始终未发出声息。 沈约没来相送,傅默宁知道他不回来,他肯定不会来,就连正主走的时候他都没送,自己一个赝品,他怎会来呢? 唐大都督看了面前这个女孩子一眼,终于说了句:“回去找个好人嫁了,他不适合你。” 沈醉被唐纵抓去了陕西,唐玉蝶也悄然离京,等沈约收到消息的时候,为时已晚。 唐纵又摆了沈约一道,等沈约知道的时候,唐纵已经将沈醉和唐玉蝶凑到一处去了。并且人都在陕西唐家,就算沈约现在有夏言帮助,也是鞭长莫及。 张千山感慨唐纵雷厉风行的手段,霍韬听了沈家的事,笑说:“一物降一物,谁知道沈醉是不是唐毒妇的克星。” 张千山道:“沈醉是不是唐三的克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唐纵一定是沈约的克星,几番来回,唐大都督都打得咱们沈大人毫无还手之力。” 北边的天气凉了,阴阴欲雪。 79.山高水长 山海关外早就下了雪, 崔蓬的情况比她在京城的时候好了一些,冬生与夏生在外头骑马,崔礼与春生则在马车车厢里头陪崔蓬摸牌玩儿。 一站又一站,风雪压境, 冬生回头说:“天快黑了, 咱们找个地儿住下吧。” 马车停在山海关最大的客栈, ‘夜归人’, 冬生与夏生下了马,崔礼扶崔蓬下马车, 夏生进去打点住宿, “店家, 要三间房,再来点肉和热汤。” 崔蓬穿一件白底绣银丝的狐皮大氅, 关外的雪不似江南雪花,六角或者八角,关外的雪花成团落下, 砸在人身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崔礼接了一团雪球往崔蓬帽檐里塞,女人咯咯笑,转身就捧了一团更大的砸回去。 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大雪落成帘,挡住了女人的视线, 崔蓬许久听不见崔礼的声音, 又不见崔礼再回来砸她, 女人才抬起头往身边看过去。 哪里又有崔礼,崔礼早就跑到客栈廊下站着了,剩下崔蓬一人在雪地里玩耍。女人笑一笑,伸手拍了拍斗篷上的雪,准备也进客栈暖和暖和。 女人转过身,才想往客栈里头走,外头便有两匹骏马驰骋而来,马上一人穿盔甲,行伍打扮,另一人则穿一件黑色大氅,深黑色的貂皮大氅。 崔蓬行动虽比过去迟缓,但目力还是好的,她一眼就看清了马上的人,曹令君与唐纵。唐大都督的马快曹令君一步,骏马要踏过崔蓬身边的时候,唐纵一扯马缰,马儿扬踢嘶鸣,在崔蓬身边站定了。 女人仰头,“你怎么来了?” 崔蓬如今瘦得很,她的脸藏在白色狐皮的帽檐里,显得脸儿越发小了。 唐纵拉了马缰,“我来送你。” 女人低头,似是在笑,唐纵说:“你可以不同我道别,但我不能不来送你。” 崔蓬点头,“好,多谢唐大都督迟来的送别。” 唐纵点头,“那我走了。” 崔蓬在雪地里站着,她就站了这么片刻都觉得脚底透心的凉,唐纵这样一路骑马奔袭过关,想来身上更凉。 崔蓬没有留,她想唐纵或许希望她留一留。但她只说了一句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大都督,保重。”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唐纵侧开马身,仰头大声笑出来,“好,好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蓬蓬,我祝你好。” 唐大都督扭头又走了,骏马前头是关内,关内有桃花、美人,还有美酒。马后头是关外,关外有甚么,关外有她。关外也只有她。 曹令君跟着唐纵千里走单骑了一回,两人骑马一路从北京城追到山海关,快马换了七匹,终于赶在山海关见到了那女人,但大都督好像又吃瘪了。 曹令君心中闷得很,替唐纵心闷。里头的冬生也闷得很,一样是替唐纵心闷。 崔蓬一直在客栈外头的雪地里站着,等唐纵走远了,她才低头上来。 崔礼说:“送上门来的你不要,你当真是与众不同。” 崔蓬的斗篷已经湿透了,崔礼伸手替她去拂冻死了的冰渣和刚落的雪花,女人摇摇头,往屋里去了。 这一年,是嘉靖十七年的冬月,冬月十七,山海关大雪。 80.嘉靖年间琐事记Ⅰ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 李时病倒, 不久病逝。 同年十二月,首辅夏言入主内阁。 夏言过去就与张璁和桂萼不对盘, 张璁与桂萼极力控制内阁,他们收到了当时的首辅费宏的打压, 并且对当时的翰林院进行了清洗。 夏言与张璁也不对盘, 张璁举报杨一清收取过太监的贿赂, 而夏言也控告过桂萼在朝廷斗争中排除异己。 李时病逝, 夏言入主内阁, 他的第一件事也是清洗翰林院,而首当其冲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张璁张孚敬的门生,杨宝儿。 夏言记得杨宝儿是嘉靖十年的进士第一名, 状元郎,这位状元郎最初以观政的名义去了宁波府, 回来就受到了提拔,夏言早已将杨宝儿划在了张璁一党的阵营里。 镇国公霍韬的事情并未远去,夏言旧事重提,杨宝儿又是参与李甲案件的御史,杨宝儿的干系重大, 夏首辅第一个就降了杨学士的职。 镇国公家仆一案其实说起来与他并无关系, 嘉靖皇帝也觉得与霍韬无甚么关系, 因为在数个月前, 李时告诉他, 说镇国公往国库捐了八十万两银子。 嘉靖帝喜欢霍韬的为人, 他不争权不夺利,并且很乐善好施,愿意为大明朝廷做贡献,这样的镇国公府,值得留下。 杨宝儿被夏言从京城调走,去了太原府当一个府官,山西常年受到蒙古人侵袭,很显然,那里并不是个好地方。 沈约与唐家解除的婚姻关系终于公开于众,唐纵也没有亏待他,沈约升职了。沈大人脱离唐家女婿头衔之后,他从小小兵部主事直升了两阶,成了正四品的官。 杨宝儿远调,沈约高升,都与李时病逝和夏言上台分不开关系。有传言说,镇国公霍韬往夏首辅家送去了二十万两银子保沈约高升,也有人说不是,原因是因为夏首辅本身与陕西唐家就有紧密关系。 朝廷之事变化万千,说不清道不明,总之沈约再不是榆林唐家的女婿了。 唐玉蝶生了孩子,孩子还死了一个,唐纵坚持将孩子抱去唐家养,唐玉蝶产后一个月,孩子的父亲来了。 沈醉来了榆林唐家,唐玉蝶的脾气变得很差,尽管她的脾气从来也没好过。但她产后的情绪异常低落,有时候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只是念叨:“我哥哥呢,他甚么时候成亲。” 蛇死了,唐玉蝶心爱的玩物没有了,但沈醉陪着她,唐玉蝶与沈醉逐渐有合家欢的趋势。 沈约卖了京郊的宅子,他自己搬去了京城内最繁华富贵的地方,与夏言和霍韬做了邻居。 唐纵住在宣府,唐大都督仰着头喝酒,陆燃派人送来消息,与此同时,张千山也给霍韬送去同一个消息:“夏言准备与沈约议亲了。” 锦衣卫传出来的消息八成是真的,张千山的消息不会错,陆燃的消息也不会错,霍韬收到消息的时候,说:“给平壤去信。” 霍韬以一种看戏不怕台高的姿态睥睨世间痴男怨女们的恩怨情仇,然而唐大都督就不这么想了,他心想,‘那女人究竟喜欢他甚么,他这样的野心勃勃,究竟有哪里值得你托付?’ 消息不假,沈约确实要成亲了,对方是夏言的嫡亲侄女,夏琮琮。 嘉靖十八年的三月里,沈约沈侍郎三十二岁生日之前,他预备迎娶夏言夏首辅的侄女儿,夏家的三姑娘,夏琮琮。 沈约准备成亲,沈醉想带着唐玉蝶去京城吃喜酒,因为他还要在喜宴上给沈约挡酒。唐玉蝶在家摔了东西,说:“不许去,你那个狼心狗肺的哥哥,你不许去,以后不许和他来往!” 沈醉哄了唐玉蝶,等她同意了,才准备出门,并承诺一旦喝完喜酒就立即回来。 唐纵冷眼看了他们小半年,发现沈醉确实是唐玉蝶的克星,因为只有沈醉在的时候,唐玉蝶才像个正常人,也只有沈醉,能让他的妹妹安静下来。 沈约和夏言的侄女儿有了牵连,那么沈约自然也站到了夏言的集团里面。 嘉靖十五年,嘉靖帝迎来了他的第二个儿子,他的第一个儿子在嘉靖十三年夭折。当时郭勋提议惩戒安南,兵部尚书支持郭勋的提议,而夏言反对大明朝派遣使臣前往安南,因为安南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对大明朝朝贡了。 嘉靖十六年,武定侯郭勋和几个太监意图在东北发动战争,嘉靖帝没有同意,接着郭勋集团挑起了在安南的战争。 郭勋在嘉靖十六年对安南的战争只打到一半,因为在嘉靖十七年,云南总督上报,攻打安南的战争经费约为两百万两白银,嘉靖帝立即停止了这场战争。 嘉靖帝对穷兵黩武的战争感到厌恶,他认为他的朝臣们见利忘义,他们只图谋自己的私利,并不把他的利益放在心上。 嘉靖十八年五月,夏言致仕,首辅顾鼎臣上台,但他的任期还不足一个月。一个月后,夏言重掌了首辅的位置。 就是这一次小小的波动,兵部沈约沈大人与夏琮琮的婚事戛然而止。 夏琮琮在沈约身上吃瘪,受了冷落,立即回去与夏言告状,夏言集团则开始重新考察沈约的忠诚度,并且夏言准备给夏琮琮另觅良婿。 沈约在某些时候变得不受掌控,霍韬与唐纵冷眼旁观,霍韬说:“他从我手里变到你手里,又从你手里去了别人手里,咱们当他是自己人,他当咱们是仇人。” 唐纵懒得再提沈约,想要问起那女人在朝鲜过得如何,又难以开口,觉得无甚么可问。 嘉靖十八年八月,蒙古人侵袭大同,大同当地的驻军只有一万四千人,而蒙古人有四万人之众。 大同驻军一直等到援军到达大同,蒙古人才退兵,山西的指挥所被击溃,负责大同宣府一带的延绥总兵官唐纵受到责难。 同年八月,唐纵去了山西。 81.嘉靖年间琐事记Ⅱ 唐纵去了山西之后, 他将他管辖下的指挥官们全部揪出来, 这些人只肯在自己的领地巡逻, 他们从来不去别处参加战斗。 延绥总兵官整顿了军纪, 并且修建边墙。 一般修建防御工程, 皇帝都是赞同的。 到了嘉靖十九年八月, 北方开始很少下雨,干旱有蔓延北边城镇的趋势,蒙古草原上也开始干旱。 蒙古王派人来和明廷商议互市, 他们需要粮食。 嘉靖皇帝秉持着对蒙古人一贯的厌恶和轻蔑, 拒绝了蒙古俺答王的请求。 蒙古南部不下雨,连带着华北平原也不下雨,山西戍军的粮食只能从京城粮仓中调动发放。延绥总兵官唐纵上书皇帝, 又与兵部协商,商议西北开放与蒙古的互市贸易制度。 这年的沈约已经贵为兵部侍郎, 他有足够的话语权来与文官集团协商此事, 尤其首辅夏言又是他的姻亲, 且兵部尚书也并非不可商议。 唐纵分三次给沈约写过信,唐大都督在信中仔细分析了山西的情况,说互市有利于大明朝和蒙古两地平民百姓,他请沈约协商兵部尚书, 同意双边互市。 沈约收了唐纵的信, 并回信说:“正在协商。” 其实沈约本人是反对与蒙古人互市贸易的, 这点极端迎合了夏言的心理, 也顺从了嘉靖帝的心意。夏言认为, “兵部应该拒绝蒙古俺答王的请求,一则蒙古人狡诈多变,恐其居心不良;二则他们的目的可疑,实在难以信赖。” 兵部侍郎沈约补充:“兵部应当拒绝的理由除了以上两点,还有其三,即‘蒙古人每年入侵大明,并且蒙古人有将近四十年没有对大明纳贡。’” 嘉靖帝原先就讨厌蒙古人,纵使延绥总兵官三番五次来信,说大明朝应当同意互市,但在首辅夏言和兵部的干预下,皇帝最终拒绝了唐纵的请求。嘉靖皇帝再一次将蒙古人拒之门外。 唐纵在山西没有能等来兵部的特赦,反而等来了兵部的另一道指令:“黄金百两,悬赏蒙古俺答王人头。” 一时间,兵部的人将蒙古俺答王的头像贴得满城都是,唐纵暗叫糟糕,这群废物这样刺激一群饿疯了的狼,真是不知死活。朝廷文官不与虎狼为伍,不知虎狼之性。 果然,十月里,蒙古军队分成几股,分别袭击了山西北部和西部,唐纵分.身不暇,明军的粮食供给被抢走大半。 干旱依旧在持续,嘉靖二十年一月,明廷往山西大同,还有宣府运送了两万五千石粮食赈灾。 军士们依旧难以为继,唐纵又写折子回京,要求与蒙古人互市。与此同时,蒙古俺答王也写信给延绥总兵官唐纵,要求大明朝同意与蒙古的互市请求。 嘉靖二十年七月,俺答王派来使者与大明议和商谈,并且再次要求与大明互市的权利。 这个使者本身即是大明臣民,他是被蒙古人俘获的,蒙古王觉得他是大明人,所以派他出来讲和。谁知大同巡抚俘获了他,并且上报朝廷,说自己擒获了一个卖国贼。 大同巡抚将蒙古王的使臣送往北京,北京将他处决了,以卖国贼的罪名。 蒙古王大怒,他在七月末端的时候派遣了一支三万多人的骑兵在山西边界扎营,他以武力向大明王朝显示自己的实力,他耀武扬威,并且在山西太原府内烧杀抢掠,清洗了山西首府太原。 唐纵被连日的干旱,士兵们缺粮缺银的情况弄得筋疲力竭,在他想派兵追击蒙古人的时候,发现自己兵员不足,若他派人去追击蒙古军队,那他的大同一府则完全空置,蒙古人入侵可以如入无人之境。 嘉靖二十年八月,延绥总兵官唐纵告知朝廷,蒙古人穿越了山西的壁垒,他们准备推进北京。 在北京的一干高官这才慌了神,霍韬写信给唐纵询问真实情况,唐玉蝶写信给唐纵问蒙古人的情况,包括高高在上的兵部侍郎沈大人也写信问延绥总兵官唐纵,“蒙古人究竟打到何处了?” 唐纵没有回信,只是一口咬死了蒙古人突破了山西的壁垒,他们即将推进北京城。 此时的真实情况是,蒙古人正在山西的南边抢掠,并且在黄河以西扎营结寨,准备用山西当他们的供给大本营。 崔蓬走了三年,她自嘉靖十七年离开大明朝,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内,她在朝鲜取得了被承认的地位,崔家重回朝鲜国政坛。崔蓬带着嘉靖皇帝的承认远渡重洋再回朝鲜的时候,平壤崔氏已经成了荒坟。崔家的佣人厨娘全部不见,崔家的房子也开始坍塌,崔氏的一切都有待重建。 崔礼和崔蓬受到了大明皇帝的接见,朝鲜的国王又派遣使团去大明朝询问,等使团回来,确认嘉靖皇帝对崔氏兄弟的认可之后,朝鲜国王就不说话了。在朝鲜一朝,大明皇帝等同于威严,大明皇帝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这些恭敬和退让都建立在大明王朝的霸主地位之上。 汉城的伊家不再与平壤崔氏为敌,伊家甚至送出伊秀的妹妹来要求嫁给崔礼,或者崔蓬。 伊秀的妹妹叫伊人,伊人也是个好姑娘,她和伊秀一样漂亮,并且更加恭顺。“二位哥哥好,父亲送我来与崔家哥哥成婚。” 崔蓬初见伊人的时候,不自禁咳了出来,她指望崔礼,崔礼却望着她。 崔蓬做出安排,“伊人小姐你好,你在崔家先住下吧,平壤与汉城有些不同,我会请人带伊人小姐四处游玩的。” 入了夜幕,崔礼要熄灯,崔蓬一把拉开他的房门。崔礼捂着胸口,问了句:“你做甚?” “咳”,崔蓬睃他,道:“哥哥,你打算甚么时候和伊人小姐完婚?” 说完,崔蓬就笑了,她是个女人,而崔礼,好歹还算半个男人? “滚!” 崔礼先是喝了一声,然后睃崔蓬,道:“我娶不了伊人小姐,三公子你自己想办法。”后又从枕头下抽出数封信,“喏,都是北京送来的,我收到了有些时日,一直没给你,我怕你重蹈覆辙,重现我的爱情悲剧。” 很显然的,崔礼误会了,这并不是来自北京城的爱情信件,这是霍韬寄给崔蓬的求助信。霍韬写道:“崔将军,你好,这是一封道义上的求援信,并非为私,也非为公,而是为国。为我大明。我大明河山遭遇风雨,国破山河在,崔将军也是我大明人,想必崔将军的心里也还装着我大明朝。” 霍韬的信有前有后,分成了好几个阶段,最后一阶段是这样的,“如今山西一省遭受了蹂.躏,旱情严重,而时疫又染了山西边境地区和半个北京,蒙古王驻扎黄河以西,山西北部和鄂尔多斯都受他控制。崔将军,我大明朝如今内外夹困,霍某希望崔将军能不计前嫌,摒弃旧怨,助我大明。” 崔蓬看完霍韬的信,她疑心这位镇国公有言语过分夸张的渲染,蒙古与大明的边境滋扰她也了解,但她认为大明边境情况远远没有霍韬信中所描述的那么严重。 并且,霍韬是个勋贵,他又不任职兵部,他是如何会使用兵家术语写信的呢? 崔蓬疑心这是唐纵的意思,但她想错了,这不是唐纵的意思,这是沈约的意思。沈约在京城忽然感到惶恐,他一个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他开始畏惧蒙古人绝对武力的侵袭,这种恐惧感使他回忆起他被海盗追逐的宁波岁月。 沈约想到了戚英姿,但他不敢开口,他也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写了信,再借霍韬之手,发往平壤。 82.嘉靖年间琐事记Ⅲ 夏言在嘉靖十八年第一次被免职, 接着他的地位发生了动摇,他的进言对于嘉靖皇帝的影响力似乎逐渐削弱了。 嘉靖十九年的冬天,蒙古俺答王的兄长死去,那些权欲熏心的虎狼们瓜分了那位王爷的领土和财富, 蒙古俺答王的势力愈加巩固, 他成了蒙古草原上最有势力的王。 嘉靖二十年, 时疫大肆爆发, 并且迅速在军中蔓延开来,三月底四月初, 西北风尘暴袭来, 掩盖折断了冬小麦和部分大麦作物。 西北地区面临着新一轮的军事和粮食危机。 嘉靖二十一年一月,唐纵提出两种防止蒙古人入侵的政策, 一条是在陕西修建防御工事,修建一条从宁夏到山西的防线;第二条是连续三年主动进攻蒙古, 在暮春时节。 嘉靖二十一年, 一批宫女刺杀嘉靖帝, 她们险些成功, 这一次宫廷刺杀, 史称‘壬寅宫变’。 领头的宫女叫杨金英, 还有一个姓姚,她是白湘灵宫里的人。据杨金英透露出来的说法,她们说嘉靖帝迷信长生求道, 吃风饮露, 并且经常禁烟禁火, 吃冷食动辄就是半个月,她们受不了,才动了要杀皇帝的心思。 “无稽之谈,简直滑稽!” 霍韬写信告诉远在西北的唐纵,唐纵觉得此事很是荒唐。可更荒唐的事情还在后面,方皇后查出来这场刺杀行动和嘉靖皇帝的宠妃白湘灵白娘娘有关,她赐死了白湘灵。 方婳的决定没有与任何人商量过,她明知霍韬就在宫墙外头,方皇后娘娘也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要杀了白湘灵的信号。 当天皇帝被宫女们用系床幔的绳子勒住咽喉,嘉靖帝完全不能呼吸,有太监进来,发现之后开始尖叫,宫女们手忙脚乱,慌乱中在绳子上扣了个死结。 嘉靖帝差不多有一天不能说话,太医们下来就落了猛药,直到皇帝能咳血,并且咳出血块。 方皇后执掌了这时候的后宫,皇帝不能说话,方皇后拿了圣上的手印,开始下追杀令。参与作乱的八个主使宫女全部赐死,另外前一天伺候皇帝起居的宫女一齐赐死,又因为宫女们互相撕咬,咬出来有关联的宫女们全部被方皇后送上了绞刑台。 有个宫女咬定,白娘娘也知情,因为白娘娘的宫女也参与其中。 方皇后没有去考证,或者她根本也不愿意去考证,赐死白湘灵,本就是她心底的愿望。 霍韬得到消息的时候,方皇后已经令人将这个倾国倾城的宠妃给缢死,霍韬和张千山想了点办法,让太监将白湘灵的尸体偷运了出来。 张千山同意帮忙,其实他与霍韬远远谈不上这等交情,逆天逆帝。但或许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死在深宫中的张皇后,张皇后死得那样仓惶,让人来不及去悼念。 白湘灵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嘉靖帝在遇刺之后受了刺激,他开始深居简出,甚至很少见人,他带着几个喜欢的宫人们住进了西苑的永寿宫,他不肯在自己的寝宫居住了。嘉靖帝自顾不暇,他也根本没有管他的宠妃究竟身在何处,往日的种种宠爱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锦衣卫镇抚使张千山答应帮忙,并且张镇抚使还找了个女尸替换白湘灵,顺便给白娘娘的寝宫再添放了一把火。 白湘灵死了。 ‘白娘娘的寝宫无故失火,宫人来不及营救,白娘娘被大火烧死了。’这是方皇后最终给皇帝陛下的说法,她完全将自己排除在外。 嘉靖帝在经历那一场刺杀之后,几乎不再出门,方皇后既然这么说,皇上好像也没有过分追究事情真相。 延绥总兵官唐纵坐在帐篷里,他已经连续多夜没怎么合眼,他闭上眼睛就好像听见外头有人要饿死的声音,或者是蒙古人突然袭来,大家兵荒马乱的声音。 “大都督,斥候在外头发现小股军队,他们并非穿我大明战袍,请问大都督,是否剿灭?” “蒙古人?”唐纵问。 “回大都督,斥候说并非蒙古人,因为他们骑的战马并不是蒙古马。” 唐纵觉得稀奇得很,“我大明边境如今这么热闹?他们真当咱们这里都是死人,如入无人之境啊?” “大都督,如何解决,是生擒还是全灭?” 唐纵站起来,伸了腰杆子,又拿了一桶箭.矢,“走,出去瞧瞧。” 冬生领着小股部队先行探路的时候,崔蓬也在马上伸了个懒腰,“我在海底沉惯了,猛地到陆地上来,很是不习惯啊......” 夏生做了崔蓬的幕僚,他笑,“将军恐怕是心中激动,瞧将军一路躲躲藏藏,咱们带着粮草和战马来,还要避过大明军队的耳目,将军辛苦了。” “哧哧”,崔蓬拍拍马屁股,“差不多了,山西这地方我们绕了大半个月,差不多就是这里了。” 唐纵带着一小队人驰马出来,他并没有遇见冬生的先行队伍,反而直接遇上了大军。 “大都督,现在怎么办,咱们先撤吧?” 隔着几个小山坡,那蜿蜒的黄土之侧,唐纵好像看见熟人了。唐大都督心想,难道说老子年纪大了,连视力都大不如前了? 崔蓬骑在马上,她穿绯红的战袍,肩上有一簇宝蓝色的孔雀翎,唐大都督看了半刻,看真切了,忽然发笑,身边人见总兵官忽然发笑,又不知他为何要笑。 唐纵拉开弓箭,从身边兵士的箭夹里抽出一支利箭,箭破长空,从崔蓬耳边逆风而过。唐大都督喊:“你怎么来了?” 女将军仰起头,回一句:“听说你快被蒙古人打死了?” “哧哧”,唐大都督低声又细密地笑,“我在这里,你来了。” 后来的唐纵想起那一天仍然觉得心中激荡,她来了,带着一万匹战马,十万石粮草。 她像一个女战神般从天而降,带着她的一万骑兵,唐纵想想,他那天是不是泛泪了,怎么视物都有点模糊和反光。 “等你们缓过气来,还我十万两银子。” 崔蓬道:“这是崔家的东西,可不是我的东西,崔家要收钱,不是无偿......” “好。” 唐纵下马,“给你,都给你。” “咳”,夏生仰着头,冬生在旁边抱着手臂,道:“我怎么听说明军没有打赢过一仗?大都督,你老了!” 唐纵笑眯眯的,“你们怎么来的,还避过了明军和蒙古人的耳目,嗯?” 夏生说:“粮草和战马是将军从海路运过来的,我们先从平壤到宣州,然后到铁山,再到椵岛,接着横渡黄海,取道山东登州,最后内推。” 唐纵看着崔蓬,“横渡黄海,危险重重,危险重重。” 崔蓬笑,“你放心,我善水,掉了海里也能刨起来。” 唐纵瘦了很多,大眼睛下的皱纹也深了些,“蓬蓬,多谢,多谢你。” 霍韬预备带着白湘灵的尸体去一趟宁波府,却不想听张千山带来消息:“杨宝儿辞官了。” “杨宝儿辞官了?”霍韬坐在自家檐下,他家的那只老孔雀老得更狠了,翎毛折断了半数,都尾大不掉的在屁股后头拖着。 霍韬本想叫人给这只老孔雀把翎毛修剪修剪,他才张口,就见一穿蓝色锦袍的青年男人走进来了。说实话,自从戚英姿离开北京城,沈约基本就没再进过霍家后院,就是有话,也只是在前头花厅坐坐,话说不到三句,茶喝不上半杯,人就走了。 霍韬原本想调侃他几句:“哟!沈大人难得光临,有何贵干啊?”但霍韬瞧一眼那老孔雀,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沈约穿一身孔雀蓝的锦袍,那颜色翠色.欲滴。霍韬看他一眼,说:“坐吧。” 下人们上了茶,沈约低头抿了一口,还对那侍女笑了笑。沈大人这么一笑,那侍女险些撞了桌子角,霍韬这么瞧着,嘴角轻轻一撇,然后摇摇头,问了句:“沈大人所来何事?” 沈大人如今有了气度,有了身份,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的相貌。霍韬谈不上对沈约有甚么看法,更没有甚么矛盾,此刻霍国公爷不咸不淡地睃了沈侍郎一眼,忽觉上天对他是格外关照的。沈约此人,从与他相识至今,十多年下来,他竟一点也不见衰老,倒是比从前长得更好了。这一种好看是指气度,指举止,更是指有了权利和金钱之后的上位者姿态,从容不迫。 霍韬瞧了瞧他了脸,暗自好笑,心道:那女人终究还是有眼光的,选来选去,竟选了个最好看的男人。 想到此处,霍镇国公又笑了。他忽然觉得洒脱,心想自己输得不冤,包括唐纵,他们确实都不如沈约长得好看,尤其是已经官居三品的沈约。 沈约道:“白姑娘是浙江人,但她出生在南京京郊,她是他父亲与一个百夷族女人生的。” 霍韬没有说话,只听沈约道:“白姑娘的重瞳也源自于她的母亲,她母亲因为生得漂亮,被他父亲看上,强行圈养了起来。白姑娘出生以后,她母亲就疯了。” 沈约低头,漂亮的手指在茶杯上弹了一指,“那女人疯了几年,男人也不耐烦,后头出门做海上生意去了。” 霍韬眼皮子动了动,“我说呢,白湘灵这么美,原来是个海盗和一个异族女子生的。” 沈大人笑了笑,这一笑又轻又短,仿似暖风从耳边轻轻擦过,“嗯,白姑娘的母亲在她七岁的时候跳海自尽了,白姑娘病了一场,从此不记得她母亲是谁,她父亲又是谁。” 霍韬这才来了点兴致,“白湘灵她爹是谁?” 沈约站起来,他弯腰在霍韬耳边说:“海盗头子,赖苞。” 霍韬牙口一松,险些咬到舌头。瞧见沈约那胸有城府的样子,霍国公爷轻轻一咳,道:“既然沈大人坦诚相告,那霍某不妨也告诉沈大人一个消息。” “甚么?”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