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食之家》 第1章 坑娘第五瓦 江南,四月末。 一艘驶往建康城的大船上,一位约莫三十左右身姿挺拔,容貌俊雅的男子负手而立,江风吹起他一袭白袍猎猎作响。望着碧水春江,他兴致极好,正想让人拿上古琴来抚琴一曲时,一位婢妇突然从船舱中急步走出来,向他焦急开口道:“郎主,不好了,娘子突然腹痛不已,估摸着是要生了!” “要生了!”男子闻言既惊且喜,随即他想起什么,突然也有些担心起来。因为临来建康之前,他可是郑重地找会稽的郎中瞧过,那郎中说了其妻应在五月末生产,这算起来还有将近一个月。可这会儿上船不过五六日,他妻子就要生了,这产期明显是提前了! 此时船行在大江上,前后五十里并没有什么大的城市,要想将船靠岸去找接生婆,一时之间肯定办不到。这可怎么办? 男子搓着手,问来禀告的婢妇:“阿粟,依你看,她能撑多久。可能撑上一个时辰?” 叫阿粟的婢妇皱着眉答:“依奴婢看,怕是难。郎主可叫船夫们快些撑船,尽早找到个城,寻个接生的妇人上船。奴婢这就去让人烧热水……实在不行,奴婢替娘子接生!” “好,好,就这么办。你快去!”男子听后心中稍安,一边挥手,一边转身大声吩咐船上划船的船夫们加快划船。 说来奇怪,那叫阿粟的婢妇刚进后舱,外头明明还晴好的天气就变天了。一时间风雨交加,雷声隆隆。船夫们在这种恶劣的天气自然是不能按照男子的吩咐加快划船了,相反,他们在风雨中尽最大的力气也只能保证这艘船不被风浪掀翻。 后舱里头正在腹痛生孩子的刘氏这下可遭殃了。 她已经生过四个孩子,每一个都是在稳稳当当的地方生下来的,这一个可好,在船上不说,还要提前冒冒失失地来到人间。况且看这出生的光景,闹出的动静还这样大,怕不是个让人省心的。这让刘氏心惊和忐忑。 不过,在前舱等着刘氏生子的她夫君谢庄却并不这么看。因为在他跟前伺候的众仆都一口咬定夫人刘氏这一次定然是要生个男孩儿,并且这男孩儿还会很有出息,不然也不会临产之时,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显见是个不凡的。所以,众仆都纷纷预先恭贺自家主人弄璋之喜,谢庄听了也以为必定如此。 这之前,他娘子刘氏已经为他连续生下了四位女儿,两夫妻自然是希望这第五胎能生个男孩儿,能够顶门立户。 在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中,刘氏难产了。好在婢妇阿粟帮着接生过好几个孩子,有些经验,挣扎了两个时辰,最后在在婢妇阿粟和几位贴身伺候的婢女的帮助下,刘氏终于生下了腹中那个提前来到人世间的孩子。 孩子一落地,便哇哇大哭,啼声响亮。这响亮的啼声甚至压过了船舱外的风雨雷电之声,外间等待着刘氏生产的谢庄也听到了。听到如此响亮的孩子哭声,他更是欣喜,推测自己娘子一定是生下了个健壮有力的儿子。 并且随着孩子的落地,雷声渐止,雨过天睛,天边甚至出现了一道七彩霓虹。 等到婢妇阿粟出来向谢庄禀告说刘氏已经平安生产,郎主又得一个女公子时,他略微有些失望,可是再为人父的欢喜很快便冲淡了这种失望,谢庄站起来,随着阿粟一起进后舱去瞧妻女。 后舱里,虚弱不已的刘氏正皱眉望着枕边那个刚洗干净包裹好的小婴儿,孩子因为早产很瘦,像个小猴子,是她生下的孩子里头是最难看的。此时这小猴子紧闭着眼,只有那小嘴儿间或动几下。 费了不少劲儿,又闹了这么大动静,生下来的却又是个女儿,刘氏说不出的失望。当初诊脉的郎中是怎么说的,不是说在这一胎一定会生下个儿子的么,就连生孩子的天气都配合,这么风大雨大的,结果呢,最后落地的还是个女孩儿。真是叫人空欢喜一场。今年刘氏已经三十三岁了,这往后能怀上孩子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说不定这就是她最后生下的孩子…… 刘氏正在这里烦躁,谢庄已经走进了后舱,他脸上带着笑,径直走到刘氏躺着的床前,一歪身坐下,先探头看了一眼包裹里的那个小东西,然后爱怜道:“这小模样有些像我呢。” 刘氏看一眼谢安,又看一眼枕边那小东西,撇撇嘴:“她若是像你,就好了,你瞧她跟个小猴子似的……” 语气里满是嫌弃。 此时枕边那小婴儿却忽然拧起了眉头,嘴里呜呜哇哇,手脚乱蹬了几下,给人的感觉是她听懂了刘氏的话,对于自己的娘亲嫌弃自己很是不满。 一边坐着的谢庄显然也看到了,不由得哈哈笑出声说:“卿卿,咱们的小娘子似乎听懂了你的话,她很不快呢。” “郎主,娘子,小娘子当真十分聪慧,这么点儿大的人儿就能听懂人言,上天在她出生之时便预先显示不凡,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在床前立着的婢妇阿粟也惊喜出声道。 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很相信鬼神之说,很迷信的,本来刘氏生了个女儿,这女儿在出生之时又让她受了惊吓,还难产,幸好最后有惊无险,母女平安。但是即便如此,她也很有些嫌弃这个小女儿,觉得她让自己遭了罪,还让夫君失望了。 “小骗子。”刘氏拿一只手指戳了戳枕边这个呜呜哇哇叫唤的小婴儿,唇边有了一丝笑意。方才小婴儿的表现她也看到了,还有夫君谢庄和婢妇阿粟说的话,她也是听进去了,这让她也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小猴子般瘦弱的小东西,在心里嘀咕:“莫不是这小东西真有大造化?” 转念一想,她又打消了这样的想法。谢家的女儿,又是嫡出,只要相貌还算过得去,身体没有残疾,肯定是不愁嫁的。说起来,谢家尽管还不算顶级的士族豪门,但放眼江南,也是属于士族的第一集团之内。尤其是夫君这一辈的谢家儿郎,个顶个都是很出色的,在这里头,自己的夫君谢家老三谢庄,更是人物风流,学问过人,乃是天下众人称道的大名士,名望显赫。 有这样的家族,这样的爹,眼前这个“小猴子”所谓的大造化也就是找个一等一的家族里头一等一的儿郎嫁了,将来做宗妇,或者是夫荣妻贵,得个什么国夫人的册封已经算是到顶了。 本来女子最大的造化应该说是做皇后,至少从景朝以前是这样的。但是景朝却不是如此,当今皇帝姓曹,景朝立国不过五六十年,曹姓皇族的根基跟王谢等大士族相比那算是浅。并且曹姓皇族立国也是多亏了王谢等大士族支持,为了坐稳皇位,曹家是想方设法跟王谢等大家族联姻。 碍于曹家是皇族,王谢等大士族卖他家面子,也间或让本族的儿女跟皇族联姻,但其实他们是看不上曹家的。自东汉末年以来,战乱频繁,王朝更替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所谓今日的皇族,明日有可能就是黄花菜一盘,王谢等士族集团并不稀罕。相反,传承上百年的那些高门士族却在王朝更替之下,传承有序,无论是声望或者财力都十分巨大。 他们并不屑将自己的女儿嫁入皇家,所以刘氏自然是不会想让自己的这个有所谓的大造化的“小猴子”变成什么皇后。 “哎,你们这是哄我欢喜罢了……”刘氏无奈地幽幽叹口气道。 谢庄闻言拉起刘氏的一只手拍了拍,言语和煦道:“卿卿辛苦了。你这才生了孩子不要多想,仔细以后落下头痛的毛病。” 刘氏见丈夫并没有因为自己又生了个女儿而有丝毫不快,相反依旧是如同往日那样对她温柔说话,不由得心中满是感动,遂眼圈泛红,仰面看他说:“郎君,我又没给谢家添一个弄璋的儿郎,没给你生下继承你学问和风范的儿子,倒是又生了个弄瓦的小娘子,我这心里难受……” 谢庄安慰她:“弄璋也好,弄瓦也好,都是咱们的孩子,我都喜欢。另外咱们又不是七老八十不能生了,再说了,我们谢家四兄弟所生的儿郎也不少,并不差我们这里一个两个的。还有,二兄早逝,他的两个儿子不是养在咱们跟前么,他们虽然是我的子侄,其实也跟我们的儿子差不多。” 刘氏握紧夫君的手轻轻点头:“的确如此。” 可是她到底不放心,停了停又加上一句:“郎君,你真不怪我不能给你生儿子?” 谢庄一眼望到刘氏眼里,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再一次笃定道:“当年我向你家求亲时,曾答应过你兄长,这一世就只是和你白头到老,绝不置妾蓄妓。当年话语如今想起来,言犹在耳,不敢忘焉。” 刘氏欢喜落泪,正想说一句感动的话时。 忽地旁边躺着的小婴儿兴奋地四肢乱蹬,闭着眼满脸激动,嘴里呜呜哇哇大声叫唤起来。 这也怪不得她激动,本来她就是穿越人士,尽管她这时候还是个肉团子,并且因为刚从母亲腹中出来,双眼怕光,睁不开眼。可是她的耳朵没问题,听到眼前的爹娘的谈话,特别是她爹那一番对她娘的深情款款的表白,让她对这位声音醇厚的爹那是相当有好感。巴不得快点度过适应期,睁眼看一看这位对老婆如此好的便宜爹到底长啥样? 第2章 会吃好养活 “阿囡,你快睁眼看一看,你阿兄还有几个阿姊都来瞧你了……” 耳畔传来了熟悉的一个女人的软和的说话声,这声音“小猴子”相当熟悉,不就是那个重男轻女的娘么。因为一生下来就被这个娘嫌弃,说她不是儿子,又说她是小骗子,还长得不咋的,她也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娘。总之,在她有限的记忆中,她记得自己之前是跟几个农大的同学周末游湖,然后天气突变,暴风雨中,小船翻了,她落水不省人事…… 再醒来,她有了意识之时,就成了个刚生下来的小婴儿,一下子有了两位便宜爹娘。她集中精神听了她爹娘的一番对话,最后被便宜爹对便宜娘的那一番深情告白深深感动,手舞足蹈,激动了一会儿之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累得睡着了…… 对于一个刚落地的小婴儿来说,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和精神,竖起耳朵听了便宜爹和便宜娘的对话后,大脑思考问题超出了她这个年纪的脑力范畴,所以,精神损耗过大,即便想再偷听她爹娘的八卦,也是撑不住迷糊睡了过去。 切身体会到刚出生的小肉团子为什么总是一天之中大多数时间在睡觉的苦衷后,被她娘又改了名字叫做“阿囡”的谢妙容十分不满。对了,她可是有名字的,巧得很,她也姓谢,名叫妙容,连起来就是谢妙容。这个名字很有古风的意味,可是她教语文的亲爹给取的名儿。 也许是这个名儿太有古风意味,所以她才穿越了?来到了古代,这么一个姓谢的人家。从一开始偷听到的话来看,似乎这还是个呼奴使婢的人家,一大家子人,看来经济状况还是不错的,这让她安心了些。她不求莫名其妙穿越来的这个人家大富大贵,但是衣食不缺还是她最起码的愿望。当然这会儿这只是谢妙容的直觉,她也不知道这直觉准不准,反正她这会儿也没精神来弄清楚这个问题。 并不知道睡了多久,谢妙容是被她不感冒的便宜娘给“戳”得睁开了眼。 她娘刘氏好好跟她说话,意图叫醒她,让她吃奶,顺便再让另一艘船上过来的“阿囡”的哥哥姐姐们看看她,不想谢妙容因为对重男轻女的便宜娘先就有了成见,所以装死,不搭理人,自然是也不听她娘的话睁眼。刘氏又温柔地在她耳畔说了几句想要唤醒她的话后,见小婴儿不动弹,心里立时就有些担心,怕她出什么问题,便伸出一只食指去戳她的虽然瘦,可还是有点儿肉的脸蛋儿。 “喂,阿囡,阿囡,快醒醒……喂喂,阿囡,阿囡,快醒醒……”唤谢妙容一声,刘氏就拿食指戳一戳她的小脸蛋儿。 谢妙容最后给戳得装不下去了,而且肚子也开始饿了,所以无奈地睁开了眼。 一睁眼,她想说讨厌来着,可是出口的却是小婴儿的哭声。这让她有些无语,没办法,像她这种刚出生的婴儿连笑都不会,唯一会的就是哭,外带着呜呜也是类似于哭的感觉的声音。哭是她表达自己的情绪的方式,比如说饿了,比如说尿了,比如说她不乐意了…… “小娘子一定是饿了,还好郎君派出去的人找到个刚生了孩子没几月的妇人愿意来做一个月的奶娘。”另外一个谢妙容也有点儿熟的声音在一边儿喜滋滋道。这是婢妇阿粟在说话,但是对于还是一个小婴儿的谢妙容来说,她显然是记不住。 “那就赶紧叫奶娘来给阿囡喂奶。”刘氏拿起一块绢子替谢妙容抹眼泪水,动作很轻柔,满满都是母爱。 谢妙容哭了那么一嗓子后,一下子就停住了,她有点儿郁闷,有点儿神烦,怎么一张嘴就呱呱哭出声了呢。还有,烛光下,眼前这妇人好美腻,好端庄啊,搁在古代,一瞧就是妥妥的正室。 随着她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三十出头的妇人的乌油油的高髻上,她意识到她正在古代啊,眼前这位美腻端庄的女人可是她的“亲娘”,这一世的亲娘! 没睁眼前,她对这位重男轻女的娘亲可是没有一丁点儿好感,可是此刻看清楚了人后,至少她开始接受她了,没有办法,像她这种颜控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啊呀,阿妹的眼睛真好看!”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挤到谢妙容脸上方,笑咪咪赞叹道。 刘氏拉一拉这少年,对怔愣着定定望着自己的谢妙容介绍:“阿囡,这是你兄长,叫阿光,你可记住了?” 谢妙容小眼珠转了一下,她看清楚了和她娘刘氏的脸贴在一起的一个白净的少年的脸,少年长得十分清秀,也是个好看的人。 还没等她有所表示,就有更多的孩子挤了过来,这个介绍自己是她大姐,那个介绍自己是她二姐等等,总之这群小孩儿对她这小婴儿都挺友好和好奇。随着孩子们拥上来,她的脸蛋儿,头发,小手,小脚都成了这些小孩儿感兴趣的对象,不断被揉捏和抚摸。一开始她还坦然承受之,可是毕竟她才落地不久,肌肤实在太过柔嫩,就算孩子们都是小心翼翼地触碰她,可是次数一多,她也觉得有点儿受不了。 小嘴巴一撇,她就又要开哭,没办法,她此时此刻也只有这一种表示情绪的能力。 她的这表情落入刘氏眼里,已经做了五个孩子的娘,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赶忙让人来把几个孩子领走,说:“天儿晚了,你们都回去洗漱了睡下,明儿再来看阿妹。” 几个小孩子也是很有礼貌并且听话,闻言纷纷上前向刘氏行礼,然后缓缓退下。 等到几个小孩儿一出去,刘氏就让婢妇阿粟去把丈夫找的奶娘带了进来,然后倚靠在床头看那奶娘将自己这第五个女儿抱起来喂|奶。 谢妙容其实对乳汁这种食物蛮抗拒的,毕竟她以前是个成年人,是想都没想过会吃这种东西。但偏偏这一回她穿越而来,是个大人的灵魂,小婴儿的身体,她要活下去,没办法,乳汁也是要吃的啦。况且她这会儿的小肚子可是饿得咕咕叫了。 接下来,她惊奇地发现原来吃|奶真是好费力气,头几口,她的小嘴儿甚至含不住奶娘的乳|头,刚想吸吮两口,又滑出来了。于是,她就和那乳|头杠上了,捏着小拳头,反复好几次,终于含住了乳娘的乳|头,又砸吧了几下,愣是一口乳汁儿都没吃上。 “噗嗤!”抱着她的奶娘笑出了声儿,一边看着奶娘喂|奶的刘氏也笑了:“阿囡刚生下来半天,人小没力气,你们看她挣得脸越发红了。” “是啊,小娘子生下来也比她的阿姊们瘦弱些,吃奶自然是要比她们费力。”阿粟点头赞同笑道。 奶娘道:“不妨事,待我挤出些给小娘子吃,她尝着味儿了,就来劲儿了。” 谢妙容听了这些话,不由腹诽:“这乳汁儿的味儿我真要尝着了会不会吐?” 这里刚这么想着,嘴里突然就涌入一股乳汁儿来,充满了她的小嘴儿,还没尝出什么味儿来,就咕噜喝下去一口。 乳汁下了肚子,立刻就让她感觉好受些了,不仅是饥饿感得到了缓解,就是嘴巴也不那么渴了。等到奶娘又挤出几股乳汁儿给她吃了,她尝出味儿来了,并没有什么腥味儿,而是清淡的甜味儿。这种味道显然小婴儿是非常喜欢的,这可是来到人世间的第一种食物啊。本能的,作为小婴儿的谢妙容也喜欢。那种吃下去要吐的担心消失了之后,谢妙容就开始正式进餐了。 费了老大的劲儿,吮吸着奶娘的乳汁儿,一直到把小肚子灌饱了,谢妙容才撒了口。此时的她那是无比满足,当然也是无比疲累。深刻理解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是个什么概念后,她眼皮子下坠,绷不住昏昏然又睡了过去。 奶娘将她重新放回刘氏枕边,说:“小娘子吃饱了,吃着吃着就睡了。” 刘氏点头微笑,拿起一块绢子给已经昏沉睡过去的谢妙容擦了擦嘴边的乳汁儿,又擦了擦鼻尖和额头的汗道:“阿囡虽瘦下,看起来力气却还大,她的阿姊们头一回吃|奶都不如她吃得久……” “奴婢就说,小娘子会吃好养活,必定是个不凡的,娘子你好福气啊。”阿粟不失时机地又说了句刘氏爱听的话。 刘氏听了果然高兴,便让阿粟领着奶娘下去,让厨子给奶娘做碗鸡子汤吃,并且叫人自明日起就多买些鸡鸭上船,炖给奶娘吃,好使得她奶水充足,喂养好自己的这第五个女儿。 接着阿粟带着向刘氏致谢过的奶娘出去,随后谢庄就走了进来。 径直走到刘氏的床边坐下来,先问刘氏可觉得好些了,然后才拿手去抚一抚吃过奶后睡着的谢妙荣,轻轻笑道:“下地半日了,这会儿看起来似乎脸长开了些,好看多了。” 刘氏还是不太认可自己丈夫说的自己这第五个女儿好看的话,接话道:“承郎君吉言,阿囡长大后有你我五分容貌就好。” 谢庄仰唇笑:“你这样对阿囡没信心,我就给她取名叫妙容,长大后必有绝妙容貌。卿卿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第3章 初见便宜爹 嗯,小婴儿谢妙容幸亏在酣睡中,不然听到她想当有好感的便宜爹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儿,会不会感动得呱呱啼哭,泪如雨下……这个,待续…… 反正接下来刘氏是开玩笑一样接下了丈夫的这个关于第五个女儿的赌约。两夫妻也没有商定输了的人会怎样,就这么嘻嘻哈哈的拿谢妙容的容貌堵了一把。话说回来,不管这第五个女儿长成什么样,他们夫妻都会疼她爱她,要是她长得好看,真如同她爹给她取的名儿一样,有绝妙容貌,那两人自然是会莫大欢喜。所以,这个赌啊,当不得真,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从会稽到建康,本来谢家众人坐的船只需要十一二日就到了,因为中途刘氏提前生产,船队靠岸,又是找郎中,又是找奶娘,还采买产妇的吃食和以及一些药材,就耽搁了两三天。待到船队到景朝的京城建康时,已经是五月初五端午节的正日子。 谢庄夫妻带着孩子们择了四月二十日的吉日出发回建康,就是想赶在五月初五端午节前两三天到家,略歇一歇,就和谢氏宗族的亲人们一起过这个节,并且庆贺谢庄的父亲,当朝吏部尚书谢博的六十岁生辰的。无奈谢妙容早产,不得已就耽搁了,到了建康,船刚刚泊在码头,就见到谢家身穿丧服的仆人奔上来哭着向谢庄报丧,说其父于十日前,也就是四月二十六日,谢妙容出生那天殁了。 此话一出,自然是把谢庄夫妻狠狠地震了一把,片刻呆愣之后,谢庄回过神来,一把拉住那老仆问:“怎会如此?阿爹的身子一向强健,上月接到他写的信,还说一切皆好呢。” 老仆遂流着泪道:“尚书大人十日前从宫中出来,不幸跌了一跤,霎时便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当夜便去了,老奴奉了老夫人的命,带着人在此等候郎君和娘子好几日了,今日可算是等到了你们……” “啊……”谢庄夫妻听完齐齐大惊失色。说起来两人都是极有涵养的人,并且这些年谢庄养气的功夫更是长进,刘氏的兄长也是当世名士,她从小耳濡目染,涵养不错,一般的突发事件并不能让她喜怒形于色。 可是今日才到建康得到的消息对两人来说不啻是天打雷劈。谢家就这么失去了一根支撑起家族的顶梁柱,失去了二房的当家人,叫人如何不震惊。况且这消息实在是突然至极,任是两人涵养再好这会儿也不能不变了脸色。 两人相对伤心流泪后,就在众位谢家仆妇的搀扶下登上了谢家早就准备好的牛车,带着孩子们奔回缁衣巷的谢家大宅。 到了谢家大宅门口,下了马车,抬头一看,见到的就是眼前一片白,尽管谢尚书已经去了有差不多十日了,来吊唁的人该来的都来过了,但是从敞开的大门里依旧有不少吊唁的人进出。在门前立着的谢家身穿丧衣的众仆们都是满脸的哀伤之色,从葳蕤的谢家庭院里透出来的似乎不再是勃勃生机,而是浓重的阴郁。 刘氏按理说还在月子里头,是不该伤心外带去灵堂祭奠公公的。可是谢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作为谢庄的妻子,她觉得自己不陪在丈夫身边也说不过去。于是就强撑着跟着谢庄一起去灵堂祭奠。 两人的几个孩子由各自跟前伺候的婢妇们陪着跟着一起去灵堂祭奠他们的祖父,就连谢妙容那个小婴儿也是由阿粟抱着,奶娘跟随着去到了灵堂。 灵堂里有谢庄的大哥谢圆和四弟谢岩领着子侄们拜谢来吊唁的来客。 谢庄兄弟四人,他二哥早逝,而他这些年来悠游在外,他爹出了事情,自然是由四兄弟里头的老大和老四出面主持丧仪了。 三兄弟相见,没等到说话,彼此就已经涕泪横流了。除了谢妙容之外,几个大点儿的孩子们见状也都跟着哭起来了,一时间灵堂里都是悲伤的哭泣之声。 谢妙容是被这些哭声吵醒的,她直到被婢妇阿粟抱着走下谢家的牛车,走进谢家大宅,一直走到灵堂里都还在睡。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她现在小,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睡,剩下就是吃,再剩下还有点儿精神的话就是竖起耳朵听跟前人说八卦。对了,她在生下来的第二天上午醒来时,看到了她很有兴趣和好感的便宜爹。 那天她是因为尿了不舒服醒来的,醒来后就哇哇开哭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然后听到一个醇厚而熟悉的男子声音在耳畔响起:“阿囡醒了啊,让阿爹瞧瞧,你是不是饿了?” 便宜爹的脸随即就出现在了睁着眼,小眼睛里一滴泪也没有的谢妙容脸上方。 谢妙容此时的视力能看清楚的距离大概是二三十厘米,她爹的脸正好在这个距离内。 “哦……”谢妙容不叫唤了,停了停,不由自主,激动地开始手舞足蹈。 果然,果然,便宜爹的样子跟他的言行相符,面白无须,容貌俊朗,还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和贵气。看他的样子,谢妙容猜测他爹应该是在二十五六,十足的世家贵公子的模样,并且还是十足的美男一枚! 谢庄自年少时就纵情山水,往来名士,习六艺,爱清谈,自有一股洒脱不羁的名士风范。这十多年下来,不为世俗之事烦扰,容貌就比实际年纪年轻些,所以谢妙容有此误判也是正常得很。 反正看清楚了美男爹的样子后,谢妙容小手小脚就不受控制地开始乱舞乱蹬了。她这会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就更说不上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还不会笑,不过小眼睛直直盯着谢庄,炯炯有神。对于穿越过来,就这么捡着一个便宜美男爹,她很满意,要是能笑得话,她早就笑开花了。 一边儿的刘氏挤过来,看谢妙容一眼,再探手到裹着她的小包袱一摸,轻笑着说:“阿囡这是溺了,阿粟你过来,给她换了。” 又对丈夫说:“阿囡喜欢你这阿爹呢。” 谢妙容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手脚舞动得越加起劲儿,她很同意她娘的说法! 等到阿粟过来给她换了尿片子,她就被她爹抱了起来,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说:“阿爹也非常喜欢小阿囡哟。” 从来从来没有被这样的美男如此亲密的对待过,谢妙容真是幸福得要晕了,小脸儿因为激动无比变得红扑扑的。过了好久,她才回味过来,这可是她爹啊,可远观不可yy焉。 连着提醒了几次自己要淡定淡定后,谢妙容被阿粟喊进来的奶娘抱着去隔壁船舱“进餐”,结束了第一次和便宜美男爹的见面。 —— 此时被大大小小许多人的哭声吵醒的谢妙容茫然四顾,在想这是到哪里了啊,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在哭,难道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她只能看到到处是白色的人影,还有这些人的背景也是白色,鼻子里还能闻到些烧过的香味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她爹和她娘一起哭着说什么回来晚了等话,不能替阿爹送终等等。 谢妙容就在心里思忖,按照便宜爹和便宜娘的说法,还有这语境和环境,似乎是她的祖父挂了?不然的话,也不会听到这么多人哭。 接下来,很快,她的想法就被证实了。 因为她被婢妇阿粟抱着,跟着她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向灵堂里停放的一口棺材行礼。她的哥哥姐姐们嘴里喊的就是祖父。 果然如此!证实了猜测的谢妙容也吓了一跳,因为她才来到这个世界十天,就碰到祖父亡故,无论是哪个家庭碰到这种事情都是极度让人伤心之事。联想到她美男爹此时伤心痛苦的样子,谢妙容也觉得心里不好受。 祭奠完了,又等了好一会儿,就在谢妙容精神不济,又要睡觉的时候,她被阿粟抱着随着爹娘等人走了一段儿路,来到了一个没有灵堂那种烟味儿的地方。尽管还是看不清楚四周,但谢妙容能闻到这个地方有清新的草木和花香,四处也是绿油油的,间或有清脆的鸟鸣声在头顶响起。这让她精神好了一点儿。 再后来,她觉得眼前的光线一暗,似乎是被阿粟抱进了一个屋子里。 她爹和她娘领着孩子们拜见坐在屋里正中榻上的姜氏。姜氏便是谢博的发妻,谢家老夫人。 一个黯哑的老妇的声音随后在屋子里响起:“五郎,儿妇,你们两个起来,坐罢。” 谢庄虽然有亲兄弟四人,他是老三,但是他大伯父谢鲤还有一个儿子谢况和一个女儿谢兰芝,是他堂兄和堂姐。谢家又是实行的男女大排行,所以排下来,他在第五,她娘姜氏便叫他五郎。 谢庄和刘氏应喏,在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声中,两人直起身来又跟屋子里的其他人见礼毕,才去一边的叫做枰的方方正正的低矮坐具上跪坐下去。然后谢庄便含泪忍悲说了些安慰其母姜氏的话,刘氏同样劝慰婆婆不要太过伤心,免得伤身等语。 姜氏又岂能不伤悲,她和丈夫谢博成亲差不多四十年,夫妻一向恩爱,如今丈夫一朝去了,她根本就没有心理准备,过了这么多天,一想起老头子还要流眼泪。 一时之间,屋子里的气氛很是肃穆沉闷,突然一个声音有些细尖的妇人开口道:“咦,阿嫂不是说五月末才生么?怎么这会儿就生了?” 第4章 无辜遭躺枪 刘氏在船上提前生下了第五个女儿谢妙容,不及向谢家众人报信儿,之前他们也是从谢安写回家的信里知道刘氏将会在五月末生产。加上谢家又出了当家人谢博突然意外离世的事情,所以谁都没心情注意本该是挺着个肚子待产的刘氏,她的肚子变小了,甚至她的贴身婢妇手里抱着个小婴儿这回事。 直到这时老四媳妇儿,也就是谢庄的四弟谢岩的妻子朱氏开口询问,屋子里以姜氏为首的众人才将目光转移到刘氏身上,并且发现了刘氏肚子变小,生了孩子。 姜氏作为婆婆当然是十分关心自己的媳妇儿生孩子,并且她也晓得自己的第三个儿子成亲十二载,其媳妇刘氏已经为他生了四个女儿,这怀着的第五个,据之前谢庄写回家的信里头提到有郎中诊断为儿子,要是生了的话,必定是个小儿郎。这样的话,添丁进口,不管是对儿子谢庄,还是谢家都是喜事。 “阿刘,是甚么时候生的?孩儿抱给我看看。”姜氏拿手里捏着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脸上终于有了点儿笑容道。 刘氏欠一欠身答:“是四月二十六日巳时三刻(上午十一点左右)生的。” 转脸又叫婢妇阿粟把谢妙容抱过去给姜氏看。 姜氏道:“如今你才生了孩子不过十日,正该养着,我看了孩儿,你就先回你和五郎的院子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刘氏再欠一欠身说:“多谢1阿姑。” 这里刘氏贴身伺候的婢妇阿粟就抱着小婴儿谢妙容过去了。彼时谢妙容还有些精神,对于见一见祖母还有些兴趣。 所以被抱到姜氏跟前时,就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的小眼睛盯着姜氏看。 看清楚了,她的祖母约莫五十多岁,梳着矮髻,鬓边略微有些白头发,头上戴了两根银簪子,穿得很朴素。还有就是她的容貌跟美男爹有六七分相似,想当然也就是个美妇人啦。这个一点儿不奇怪,一般来说儿子的相貌都是随娘多一些的。谢妙容的爹谢庄的容貌就是随她娘姜氏最多,其他的兄弟也生得很好,但没那么多随姜氏的地方。 见祖母的容貌跟美男爹相似,谢妙容这个颜控立即就对眼前的这个老妇人也升起了好感。所以手脚动了几下,显得比较活泼。 “嗯,这孩儿像五郎多些,不过,就是瘦了些。”姜氏眉间有笑容,从阿粟手里头把谢妙容抱过来,放到臂弯里仔细打量道。 在姜氏打量谢妙容的时候,屋子里的其他人也伸长脖子看她手里抱着的孩子。 六郎谢岩的媳妇朱氏在姜氏左手边坐着,离姜氏近,她把谢妙容看得清清楚楚,看过后道:“我瞧这孩儿鼻子有些塌,挺秀气,跟个女郎似的。” 姜氏闻言蹙起眉头:“是个女郎?” 刘氏听了此话,心中似乎被一根针刺了下,面上也有了些尴尬之色。连着生了五个女儿,她又比丈夫的年纪大三岁,这眼看以后越来越难生育,婆婆蹙起眉头带着失望语气的问话,还有屋子里的妯娌们投射过来的含义未明的眼光,让她低下头咬了咬唇,羞于承认又生了个“载寝之地,载弄之瓦”的女儿。 谢庄将妻子刘氏的表情看在眼里,立即替她解围,说:“娘,阿囡别看着瘦,可是精神头极好,我觉着她是我所有的孩儿里头最像我的。” 在姜氏身边立着的婢妇阿粟跟着补充:“小娘子出生之时,天地有异像,必定是个有福之人。” 阿粟以夸耀的语气说出这话,同样是想替自家从小就服侍的娘子挣回些脸面。她是从刘氏小时候就服侍她的人,主仆之间已经有二十多年的交情。刘氏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时,当时十一岁的阿粟就到了她跟前伺候。 刘氏嫁进谢家后,她同样跟着来到了谢家,成为刘氏跟前伺候的最信任最得力的人。 阿粟这一说,成功地勾起了一屋子里除了谢庄夫妻外所有的人的兴趣。姜氏遂问:“你且说上一说,是何异像?” “娘子生小娘子那一日,原本天气晴朗,在小娘子降生之时,突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等到小娘子落地,啼哭声响亮不说,外头一下子雨过天睛,天边还出现了一道霓虹。老夫人,您说,这是不是天地有异像?自古以来,凡是降生之时,天地有异像的都是大富大贵之人。”阿粟两眼放光地把当天见到的情景复述了一遍。 刘家本是世宦之家,一直以来都是诗礼传家,虽然后来穷了,但家学底蕴在那里摆着。阿粟尽管是个奴婢,但是到刘家后也看着刘氏读了不少书,耳濡目染,颇识了几个字,也知道一些典故。比如一些帝王将相出生之时什么满屋红光之类的。所以她坚定地认为这位自家娘子生的第五个小娘子一定是个有福气的女郎。 姜氏听完阿粟的话,就把手里抱着的谢妙容立起来更加仔细地左右打量。想看出来这个小女郎是不是真是有福气的人,或者说给谢家带来好运和福气。 谢妙容倒真是第一回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出生时候的情景,不过,她对阿粟这么吹捧自己还真有些不习惯。 “阿粟,你可知咱们谢家的女郎生下来就是富贵之人,用不着什么天地异像来证明?若是儿郎出生,天地出现异像倒是可能为王为相,可是女郎出生闹出动静来,我看并非什么好事。四月二十六日,那一天2大人公进宫面圣后就跌跤出事了……”朱氏不以为然淡淡道。 朱氏说的话虽然语气平淡,但是那杀伤力绝对够大。好在她丈夫谢岩没在这里,不然定要给她这说话不知轻重的娘们儿一脚。说起来朱氏这个人也是世家女,并且是嫡女,不过因为她排行最小,做姑娘的时候在娘家被骄纵惯了,所以说话做事常常少根筋,老是出错,得罪人。 就像她现在说的这个话,本来她是想发表自己对谢妙容出生时天气异常的不同意见,可是她好死不死地非要在后面加一句四月二十六日那一天谢家的家主,她公公谢博出事。这样一来,就把谢博的死和谢妙容的出生拉上了关系,会让所有听到她这话的人想是因为谢妙容这个女郎的出生,将厄运带给了谢家,造成了谢博的死。 还被姜氏抱着的谢妙容也清楚的听到了朱氏说的这话,她真想蹦下去咬一口说这话的女人。这样也能躺枪?把自己说成个祸水,这真得是巨大的污蔑。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是不是这个女人跟自家爹娘有仇啊?不过,现在这一屋子的人很显然都是谢家自己人,那这仇又是从何处结下的? 很想看一看说这种话的女人是谁,谢妙容奋力地想扭一下脖子。可是接下来她就悲催地发现,她真得只是个肉团子,明显的脖颈无力,根本就做不到随心所欲地扭动。并且,此时她的后颈被祖母姜氏的一只手托着,她使了吃奶的劲儿也只能看清楚姜氏的脸那一块儿地方。 她看得很清楚,那个女人说了那句对她名誉有很大的杀伤力的话后,姜氏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有些不好看了。接下来她便把谢妙容往身边站着的阿粟手中递,一句话没有,但是这种动作让看了的人觉得她是信了朱氏说的话,所以对这个才生下十天的孙女儿有些嫌弃起来。 “阿朱,你胡说啥?我家阿囡怎么会和大人公跌跤相关?阿囡才生下来不过十天,你就这么中伤她,岂是婶子所为?”刘氏忍不住忿然出声质问朱氏。 虽然谢妙容生下来一开始刘氏也有些嫌弃她,但那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这第五个女儿不是儿子让两夫妻失望,但再怎么样也是她怀胎九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是她和丈夫的骨血,她这个亲娘也是爱这个女儿的。像朱氏这样胡乱说话,让自己的女儿担上这么一个害死自己公公的不祥的罪名,那她这个向来好性子的嫂子也是恼了! 朱氏见到刘氏气得俏脸通红,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又捅娄子了。讪讪地看了眼刘氏,她立即解释说:“阿嫂,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不是那个意思。阿囡是我亲侄女,我哪里会害她……” 刘氏冷哼一声,简直对眼前这个弟妹无语,不晓得该怎么说她了。尽管朱氏说她是无心的,但越是这样越令刘氏火大。 坐在刘氏身边儿的谢庄也是相当不快,不过他是男人,当着自己的娘还有屋子里的其她女人,他也不能如同刘氏那样开口去指责朱氏,并且他的涵养在,也不会在这种场合怫然变色。但是自己的女儿他肯定是要维护的,便清清嗓子对姜氏说:“阿娘,我家阿囡生下后,我卜了一卦,乃是大吉之卦象,于我大大有益,于我们谢家也有益处。” 后面的话他也不说了,男人开口说话就是不一样,他也不跟女人争辩,而是拿这么一句话来证明自己的女儿并不是什么不祥之人,相反,她的降生会给他这当爹的人带来好运。再说了,谢庄周易学得很好,在士族圈子里头,卜卦极准,名声在外。他这么一说,谁还敢不信啊。 第5章 又被人嫌弃 姜氏见自己这第三个儿子如此说,也是半信半疑,到底这个新生的孙女儿会给谢家带来祸事还是好事,似乎也不能现在就下结论,那么,以观后效好了。 于是接下来姜氏就把话题转移开,问了些谢庄夫妻路上的情况,又把家里的一些事情说给他们听。 谢庄夫妻两个规规矩矩地坐着听姜氏说话,间或搭上一两句话。屋子里面坐着的人除了朱氏外也言语和煦地跟他们两口子交谈。朱氏却是闭着嘴,再不肯多言了。她怕自己又说出来什么不好的话,得罪人。她也不是傻子,刚才自己的话可是把刚回家的三哥两口子给得罪了,要是她夫婿晓得了,必定又要把她给臭骂一顿儿的。 此时被阿粟抱在怀里的谢妙容心情却是很舒爽,刚才她听到那个声音尖细的女人把个不祥之人的帽子往她头上戴,她真得很气愤,可是一个肉团子再气愤有什么用,又不能说出什么话来分辩,也不能跳下来去咬人一口,只能在心里表示鄙视和严重抗议罢了。 这会儿听到她爹娘联手维护她这第五个小女儿,这真是让她又感动又自豪又放心。有这样两位给力的爹娘在,她还有什么好担心好忧愁的。所以……嘛,好累,先睡一觉再说…… 一觉醒来,天色已暗,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烛,谢妙容闻到一股子好闻的香味儿,甜甜的,似乎是某种果子的香味儿,又似乎是某种花香,总之,她看不到,也猜不出,就只有以后长大点儿再探寻答案拉。 她动了两下,就有人走了过来,探头往她躺着的摇床里看,她一眼看出来这个来看她的人是她娘亲的得力助手阿粟。 阿粟见她醒了,便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娘子,今日回家了,可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了哦。回来就是好,家里给你挑了一个知根知底的奶娘,又给你指派了四个奴婢供你使唤。我让她们都在外间候着,既然你醒了,我就把她们叫进来让你见一见吧。” 谢妙容真想对阿粟撇嘴,她这么大点儿个人,叫人进来跟她见面,她能记住谁?而且她还觉得就她这小婴儿用得着那么多人伺候吗?当然,奶娘除外,奶娘是她的粮仓,对她来说是必须要有的配置。至于四个奴婢,也是太奢侈了!想她穿来之前什么事情不是自己动手,哪里被人伺候过。 哎,谢家看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钱。这让她很欢喜,想着这一回的运气不错,穿到了个好人家,以后就等着过“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日子好了! 就在谢妙容喜滋滋地想着未来优哉游哉吃喝玩乐的腐朽生活方式时,阿粟已经带了谢妙容的新奶娘和四个奴婢进来。原先那个奶娘是谢庄派人在半道上临时找的,到了建康,回了谢家,肯定是不能再用她,就给了原先那个奶娘一些布帛和米,让她回家了。 谢家的孩子们的奶娘多半是从谢家的家奴,或者部曲和佃客里头选出来的。所以,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主子们用起来也很放心。之前谢庄写信给家里说自己的娘子刘氏五月底要生产,谢家老夫人姜氏便已经吩咐下去让管家从谢家的佃客里找了个生了孩子不久,稳重知礼的妇人来做将要出生的孙子的奶娘。 所以后面刘氏即便生下来的是闺女,这早就找好的奶娘依然按照原先的计划给派过来了。 新来的奶娘和奴婢进来后先被阿粟带着去了西边的屋子拜见谢妙容的娘刘氏,然后刘氏就扶着身边婢女的手走进东边谢妙容住的屋子。因为谢妙容才出生,所以她住的屋子就安排在谢庄夫妻的屋子里,两口子住西边的两间屋,东边原先是谢庄书房的屋子就改成了谢妙容住的房间。 “阿囡。”刘氏走到谢妙容睡着的摇床跟前,亲热地唤她一声,再俯身下来在她小脸上啄了一口。 “娘子,你去坐着吧,这里我叫阿豆来服侍小娘子。”阿粟过来笑着说话。 刘氏知道这是阿粟体贴她还在月子里头,要多休息。晌午在婆婆姜氏屋子里说过话后,她就和夫君谢庄和孩子们回了他们一家人的院子。谢家一共三房人,府中按照东路,中路,西路,分成三部分。 谢家长房,也就是谢庄的大伯谢鲤那一房住的中路,东边则是谢庄的爹谢博的二房住了,西边原先是属于谢庄的叔父谢川的三房,但是谢川娶亲后不过三月就因病早逝,并未留下子嗣。所以后来,西边就被改造成了谢府的花园,和谢府原先北面的花园打通,造了个大园。园内有花有树有湖,亭台楼阁点缀其中,在建康城的私家园林里很有名气。谢家人常在春秋之际,天气好的时候邀请建康城跟谢家有关系的士族豪门来这园里饮宴赏景。 谢庄夫妻住的就是位于谢府东路的一个院落,前厅后堂,屋子又有回廊把四周的几个女儿住的屋子连起来。在回廊之间的空地上则是种植有许多花木,环境清幽。 阿豆是这一回分派到谢妙容跟前的一个年纪大点儿的婢妇,她约莫二十一二岁,生养过两个孩子,自然是会带孩子的。她的职责就是给谢妙容这小婴儿换尿片,伺候着洗澡换衣裳等。 阿粟把婢妇阿豆喊了过来,让她给谢妙容换尿片,果然阿豆很熟练的托着谢妙容的小屁|股,几下就给她换好了尿片。阿粟见状点了点头,就亲自上前去把肉团子谢妙容给抱了起来,抱到坐在屋子里一张榻上的刘氏跟前。刘氏含笑伸出手去,把谢妙容抱到了自己怀里,接着她把谢妙容的身子和脸转一圈,让女儿面对着屋子里的一个奶娘和四个奴婢。 “你们都近前来,拜见我家十五娘,以后十五娘就是你们的主人,你们要好好侍奉她。”刘氏对着屋子里的众人肃声道。 谢妙容这一辈也是按照男女大排行来的,她这会儿算是谢家最小的孩子,排行十五,因此她娘这么喊她。 众人躬身答应,阿粟就把她们一个个的叫上前来,对着谢妙容介绍:“这是小娘子的奶娘,她叫阿枣,以后就该她喂小娘子吃|奶了,小娘子饿了就得找阿枣。” 谢妙容努力地往前看,看到了一个圆脸,还算干净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胸脯鼓鼓的,低着头很温顺的样子。 这奶娘虽然容貌普通,但是看起来挺厚道,谢妙容对她印象不错。嗯,这一年半载就得找她要吃要喝了。 接着阿粟又向谢妙容介绍婢妇阿豆,以及剩下三个十来岁的婢女就负责给谢妙容打水,梳洗,还有管理她的衣服被褥等。 谢妙容嘴里发出呜呜声接见完了以后一年半载内要伺候她的几个奴婢,这些人她基本没记住什么样子,最后就记住了奶娘阿枣,其余的人一眨眼都没了印象。她这德性明显就是吃货一个,就算她穿越了,还是把吃货的本色带到了这里。这货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的在吃货的道路上一去不回,被谢家老夫人姜氏还有她娘狠批,更因为好吃而身材走形,被谢家上下高颜值好身材的许多人嫌弃和笑话。这是后话,以后再说。 就说现在吧,她认识了奶娘阿枣,就朝着她站的那边猛看,小手也朝着她伸了过去。 “十五娘饿了,阿枣你来抱她去喂喂她。”刘氏简直是知女莫若母,见谢妙容这样就知道她想干什么。 “是,娘子。”奶娘阿枣上前来把谢妙容抱了过去,再到一边的一个小床上坐下,揭开了衣裳给谢妙容喂奶。谢妙容早就没节操,只知道肚子饿了,要进餐。所以熟门熟路的找到乳|头,张嘴咬住就吸。阿枣轻轻皱了皱眉,心想没想到这谢家十五娘出生才十天,竟然这么有劲儿,一张口把她都给咬疼了,这女郎将来要是长牙了…… 谢妙容不知道,她才跟奶娘阿枣头一回亲密接触,阿枣已经把她归入小狼崽儿一类了。她还吧唧吧唧吸吮得正带劲儿呢。 得,她又被人嫌弃了。 第6章 吐泡娱双亲 谢妙容吃完奶,这一回没有立即睡着,可能是因为毕竟长大了点儿,精神也好些了,而且她对于眼前这个新家感觉好奇,所以被奶娘阿枣抱起来立着轻轻拍背,以免吐奶时就这边看看,那边看一看。 刘氏让阿枣把谢妙容抱到自己跟前来逗她玩儿。不时抚一抚她的小脸蛋儿,又或者摸一摸她的小鼻子,谢妙容呢回报给她娘的就是间或吐一个小奶泡出来,逗得她娘还有阿粟好一阵欢欣的笑。 正逗着孩子呢,谢庄从外头走了进来。他晌午吃过饭陪着老婆孩子回到他们住的谢府东路的院子里,才坐了一会儿,他娘姜氏就命人来叫他去前面嘉玉堂说话。嘉玉堂是谢庄亡父谢博和妻子姜氏住的地方,算是谢家二房最中心的位置。整个东路的房屋全部都是围绕着嘉玉堂修建的。谢庄知道可能是他爹过世了,她娘要把儿子们叫到一起说些事关家族将来的话,所以她就对刘氏说要不晚上别等他吃饭了,很可能三兄弟要在一起议事。 刘氏点头让他去。果然,晚上的那顿儿晚饭谢庄就没有回来吃。这会儿点灯之时,他回来了,定然是许多事情已经议完了。 “郎君回来了。”刘氏站起来上前去迎他。 谢庄快步走上前去,握住刘氏的手,声音沙哑,然而温和道:“卿卿坐下说话。” 刘氏嗯一声,抬头看他如纸般苍白的脸,还有脸上的憔悴,她有些心疼丈夫,今日回到建康谢府,得知公公意外离世,对丈夫的打击可不是一般的大。在灵堂里谢庄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后来去见婆婆姜氏,为了不让婆婆难过,又是强忍着心中悲痛,不曾落泪。但是,她知道,越是如此对人越是折磨。 可是,这会儿她也不能再去说什么让丈夫别再伤心的话,害怕再提起公公,会让丈夫又难过。于是,她只能拉着他的手一起去屋内的一张榻上坐下,再把谢妙容抱过来给谢庄看,告诉他两人的阿囡睡醒了,刚吃了奶,在那里吐泡泡玩呢。 看到眼前这个可爱的肉团子,谢庄果然如同刘氏预料的一样脸上和缓了些,那种憔悴和悲伤的神色也消退了一些。 “来,把阿囡给我抱一抱。”谢庄向刘氏伸出了手,把谢妙容抱了过来,先在她小脸儿蛋上吧唧一口,然后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一手托着她的小屁股,嘴角噙笑看她。 谢妙容此时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她爹真是个“美人”,灯下的他,肤色皎洁,长长的眼睫毛就像是油画笔的刷子一样,又密又黑。尽管因为祖父的死,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这种憔悴让人看了平添了几分男子的凝重之美。 “阿囡,阿囡……让我瞧瞧,我的十五娘有没长重一点儿……”谢庄此时暂时忘记了他爹的死,全心投入到和自己女儿说话互动之中,一边逗着谢妙容,一边喃喃说话。 谢妙容小小的脸上颇有红晕,此刻她这颜控一边欣赏美男爹,一边呜呜哇哇地出声表示她很快活,再不受控制地吐出一两个奶泡。古有彩衣娱亲,所以,现在她这吐泡泡娱亲也算是一种新发明? 不管是不是她的发明,反正她爹和她娘现在就因为她这萌哒哒的表现满心欢喜。她成功地让她爹和她娘的心情变得好些了。 但是,她对于自己频繁地被换名字有点儿不满,这才几天啊,先被叫做“小猴子”,后来又被叫“阿囡”,最后又被美男爹叫做“十五娘”。 十五娘?排行十五?难道自己前面有十四个哥哥姐姐? 谢妙容好歹是九零后,读书的时候也看过不少网文,大概知道古代的这种排行。她现在还不知道她爹给她取了个名字和她穿来之前一样的名儿。因为那天谢庄和妻子刘氏打赌的时候,她睡着了,阿粟也不在跟前,也没个多嘴的人跟她传话,她自然是不晓得了。而后来,谢庄两夫妻就再也没有说过关于谢妙容名字的话,毕竟那时候女儿家的闺名还是不适合随时挂在口头的。所以一开始是爱称,叫她小猴子阿囡什么的,后面回到谢家也就叫她十五娘了。 刘氏在一边看他们父女两个互动如此的好,也不由得唇角微微翘起,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满足。新生的女儿能治疗丈夫失去父亲的伤痛,这或许也是一种安慰。 谢庄逗了谢妙容好一会儿,看到她有些恹恹的,精神不太好,赶忙停了下来,对刘氏轻声道:“阿囡要睡了……” 刘氏凑过去看一眼,无声哂笑。 谢庄把她抱在臂弯里头,贴在胸前,轻轻拍着她的小屁股,还哼了个谢妙容不知道的曲调缓慢的古风歌曲作为催眠歌曲。 嗯,谢妙容刚才吐泡泡娱亲,折腾了一会儿的确是累了。这会儿闻着从美男爹身上熏香的衣裳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味道,耳朵里头钻进来磁性的好听的男声哼的古风催眠曲,她就算想多享受一会儿也不行,太具有催眠效果了,不得已,她只能又睡了过去,而且是美美的…… 刘氏见女儿睡了,这才叫了阿粟过来,把孩子从谢庄手上抱过来,交给她,让她一会儿安排人服侍谢妙容睡觉。她自己则是和丈夫谢庄一起回西边的内室里去洗漱睡下。 谢庄在睡觉前告诉刘氏,今日下晌去嘉玉堂是和他大哥,四弟,还有她娘姜氏商议了下家里的安排。如今他爹意外身亡,景朝以孝治国,他大哥还有四弟都得丁忧在家,再加上他爹因为意外身死,朝堂上那吏部尚书的位置也就空出来了。如今,就只有他家排行第一的大伯父所生的儿子,从兄谢况做着江州刺史,其他谢家男子都没有为官了,相当于谢家的权势遭大了极大的削弱。 这个时代,如同谢家一样的士族豪门,虽然名望和身份都高,但是家族里头要没有子弟在官场为官做宰的话,那这种家族就有被其他家族排挤打压的可能。就比如谢家二房的谢博死了,他的儿子们都得辞官丁忧在家,这一守制就是二十七个月。等到二十七个月后重新回到官场就得再次绸缪起复,显然,这又得费点儿手段。 再说了,谢家的情况也有点儿特殊,就是本来谢博那一辈一共三兄弟,谢博排行第二,他三弟谢川早逝无后。剩下的老大谢鲤生了一子一女后就再也没有子嗣,谢鲤夫妻五年前相继病逝,大房就剩下了谢况一个男子。 而谢家子嗣较多,对家族贡献较大的其实就是二房。谢庄的爹谢博为当朝吏部尚书,大哥为吏部郎,四弟为秘书郎,只有谢庄一人没有出仕,寄情山水,往来名士。所以这一次谢博意外离世,就使得谢家二房一下子从朝堂上全部退出来了。这不但对谢家二房来说,就是对整个谢氏宗族来说都是一个考验。朝堂上既然没有那么多谢家人了,这有些朝廷的风向就没有那么了解了,所以需要谨慎小心些,免得给人可乘之机,落入什么圈套里头,给整个家族带来祸害。 她娘姜氏就提出来了,老大谢园在家丁忧就暂时和他娘子大王氏一起管理他们这二房的庶务。老三谢庄也不能在随着性子到处悠游了,反正会稽郡那里的谢家庄园是不能回去了,得在谢家为父丁忧,好成全孝道。其实即便姜氏不提出来这一点儿,谢庄也会留在建康的谢府为父亲真心实意的守孝的。姜氏特别提点老四谢岩不许再醉酒,放荡不羁,和那些豪门士族的子弟们不务正业,吃喝玩乐。 谢家二房的几个兄弟里头,谢岩是个奇葩,说起来这个人长得仪表非凡,很有才干,又会清谈,又会写诗,在建康城的士族圈子里的青年子弟里头,他是个拔尖的。但是这个人因为是谢博和姜氏的幼子,比较受宠爱,就养成了一些纨绔的生活作风。他这人恃才傲物,特别傲慢,另外他因为是个诗人,就比较洒脱不羁。可是这洒脱不羁过头了就成了放荡。不上朝的日子,他就爱和建康城里的一些士族豪门的狐朋狗友们狂歌啸聚,醉酒赏花赏美人。总之,他是谢家这些比较正经脸的清高风雅的子弟们里头的另类。平时没少被爹娘教训,可最后他还是依然我行我素,不改初衷。 “阿母,我都听你的……”谢岩垂头抹泪道。姜氏看他悲痛的神情,似乎看到了他对以前放荡行径的真心悔悟,不由得老怀大慰,心想,要是这回真因为老头子的死能令这个他们操碎了心的四儿子从此改变,那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注定这只是姜氏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第7章 驸马是亲戚 回到谢府第三天,有客来妨,而且是贵客。 那天,天气晴朗,谢妙容早晨起来吃完了奶,由奶娘阿枣抱着,几个奴婢陪着,在庭院里遛弯。五月份的天气,还没真正热起来,上午晒晒太阳对小孩子是很有好处的。 谢妙容精神头不错,趴在奶娘肩头哼哼着享受初夏的阳光,吸着庭院里那些花木发出的清新的香气。 正陶醉着,迎面走来了她大姐,七娘谢伯媛,还有她二姐,九娘谢绣姬,以及三姐,十三娘谢丽仪。 谢伯媛今年十岁,谢绣姬八岁,谢丽仪五岁。谢妙容还有一个四姐,十四娘谢柔华,只比她大三岁,没有在这里。 三姐妹见到阿粟抱着谢妙容,都围了过来,抱着谢妙容的阿枣,以及其她几个奴婢都赶忙向谢家这三位女郎道福。 谢绣姬让阿枣把妹妹抱矮点儿,她想好好看一看。阿枣赶忙答应,把谢妙容抱到胸前,让她的脸朝向九娘谢绣姬。 “阿妹,你可认得我?”谢绣姬随即笑着伸出一只手去刮她的小鼻子。 谢妙容当然认得她这二姐,主要是她这位二姐很活泼调皮,一见到她这小妹妹又喜欢动手动脚,不是刮她的鼻子,就是揉捏她的小脸蛋儿,总之把她当个玩具。这让谢妙容有些苦恼,她可不喜欢这位二姐不知道轻重的“疼爱”。她可是个嫩得出水的小婴儿,这摸啊捏的,她会痛的啊,不知道她的亲爱的二姐明不明白。 反正谢妙容是有点儿怵她,看见她就想躲。所以谢绣姬刮一刮她的鼻子,她就转过脸去埋在奶娘阿枣的胸前,不让她再刮到她的鼻子。 谢伯媛和谢丽仪见了,都呵呵笑起来,谢伯媛就说:“阿妹,十五妹讨厌你刮她鼻子呢。你看她……” 谢绣姬也跟着嘻嘻的笑,说:“她越躲我越逗她玩儿。” 说完又去捏她露在自己跟前的半边脸蛋儿。谢妙容只得努力把自己的后脑壳对着她,整个脸都转到另一面去。 几姐妹再次发出哈哈的笑声。奶娘阿枣却有些心疼自己奶着的谢妙容了。所以抬手轻轻抚摸谢妙容的小脑壳说:“小娘子,别哭啊,一会儿你一哭,娘子听见了,不放心,就得让阿粟来瞧你。” 她这么说其实是间接地告诉眼前这几位谢家的女郎,要是任由谢绣姬这么“欺负”谢妙容,到时候谢妙容哭起来,她们的娘亲听见就得派人过来问。要是晓得是她们逗哭了妹妹,肯定她们是要被说的。 谢伯媛年纪最长,阿枣这么一说,她立即明白了,就去拉一拉谢绣姬说:“九妹,别逗十五妹了,一会儿她真要哭起来,定然要让阿母责怪。” 一边儿的谢丽仪又补充了一句:“舅父和舅母今日会来探望我们,先生这才放假一日。咱们转一转就回房去换衣裳,一会儿好见客。” 原来谢妙容的三位姐姐刚从谢家私设的学堂里回来。她们上的学堂是谢家专为他们这些女郎设置的,请了个学问挺好的五十多岁的老先生教他们一些诗书,她们早上去了学堂没坐一会儿就有婢女去传话,说今日一早谢家收到她们舅父的名刺,他们舅父一家今日会登门来看望谢庄一家人,所以老先生就放了她们一日假,让她们回家见客。她们从学堂里回来,迎头遇到了抱着谢妙容的阿枣。 谢丽仪这么一提醒,倒还真让谢绣姬停下了手,记起了有这回事。于是忙转身道:“那咱们赶紧回去换衣裳。” 不等她两个姐姐答应,她已经转身提着裙子快步离去。 谢伯媛在后头感叹这个二妹性子急,在离开之前,她凑过去在谢妙容脸上吧唧了一口,跟她道别。谢丽仪也笑眯眯地凑上前在谢妙容另一边脸上亲了一下。 等这三个姐姐都离开了,谢妙容才放松了,不过,她还是很烦恼,就是脸上经常被人亲,糊得到处都是口水,可她的小手又不会擦,这样长此以往,怕是要长癣…… 奶娘阿枣似乎是很了解谢妙容的想法,等谢伯媛等几个谢家的主子离开,她就拿了块手帕出来替她擦了擦小脸蛋儿,说:“小娘子,咱们回去,奴婢给你洗一洗脸,一会儿好见驸马都尉和新安长公主……” 驸马,公主? 谢妙容一听一下子就兴奋起来,没想到他们家还有这样的亲戚,而且,她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驸马和公主呢!一会儿,一定不要睡着了,一定要看一看,古代真正的驸马和公主是什么样的? 可是,最后她还是撑不住在奶娘阿枣的怀里小睡了一会儿,直到被抱回去,奶娘把她往摇床里放的时候,她一下子惊醒了。要是平时,她被惊醒了会接着睡,可是因为今天心里牵挂着想看下古代真正的驸马和公主是什么样,所以就向阿枣伸出了小手。阿枣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虽然才做谢妙容的奶娘三天,但是对于这个小娘子,她已经比较了解了,知道她的肢体语言是什么意思。于是她就把她抱了起来,让另外的婢女去打点儿温水来,给她擦脸。 正擦着呢,阿粟来了,她让管着谢妙容衣裳的婢女去替小娘子拿一身新的衣裳来换上,说谢妙容的舅舅和舅母带着两个孩子已经来了,正在前面厅里坐着,一家人说着话,他们要看一看新出生的十五娘。 谢妙容很配合地换了衣裳,然后依然由奶娘阿枣抱着,阿豆在一边儿陪着,跟在阿粟身后往前面的厅里走。 进入厅中,她还没看清楚都有谁呢,就听到她娘刘氏的声音说:“来了,来了,我家十五娘来了。大兄,阿嫂,你们都瞧瞧,看她长得像谁?” 随即她被阿枣抱到了刘氏跟前,刘氏接过去抱在手里头,便有一群人围了过来,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曲裾,头插两支凤穿牡丹金步摇,颇为艳丽的女人先凑到她跟前,唇角含笑打量她:“哟,这就是急着要出来的十五娘,嗯,我好好看看……” 这时另一个面相清俊儒雅,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子,紧挨着那艳丽的中年女子的脸出现在谢妙容眼前,他面上也有笑意,道:“让我这阿舅也看看,十五娘像谁?” 更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剑眉朗目的少年笑嘻嘻地望着她说:“这就是十五妹?她的双眼好亮。” “让我也看看,让我也看看!”在少年边上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也踮起脚来嚷嚷道,她声音娇脆,显得很是稚气。 这些人是谁?谢妙容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圆眼睛看着这几个人,估摸着可能那位长相不俗,跟自己的亲娘眉眼间有五六分相似的就是自己的舅舅,也就是所谓的驸马了。而挨着他的那个容貌艳丽贵气十足的女人应该就是她的舅母,阿粟嘴里说的什么长公主。剩下的少年和那个六七岁的女孩应该就是舅父和舅母的孩子,她的表兄和表姐。 看过了真正的公主和驸马以后,谢妙容有一个感觉,就是他们比她想象中的那些公主和驸马更加平易近人和亲切,但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属于血统和身份的贵气却是掩也掩不住的从眉梢眼角流露出来。 “我看出来了,十五娘像子安一些。”这时谢妙容的舅舅刘越忽然开口道。他嘴里说的子安就是谢庄的字。 他的妻子新安长公主却不同意,道:“我瞧着,还是像胜鬓一些呢。” 胜鬓是谢妙容的娘的闺名,新安长公主和刘氏关系亲密,一直是把刘氏当妹妹看,所以见面后还是亲切地叫她做姑娘时的名字。 他们的长子十三岁的刘隽站在他爹那边:“我也跟阿爹一个看法,十五妹更像姑父。” “蝉儿,你觉着你十五妹像谁?”新安长公主拉过自己的女儿弯腰问她。 刘婵儿只有六岁,听了她娘的话,看看她娘,又看看她爹,再看看谢妙容,咬手指:“嗯……” 厅中坐着的人见状都哈哈笑起来,谢庄道:“阿蝉还小,她能看得出来什么。再过两三年,十五娘大些了,就能看出来了。” 刘越突然接话道:“两三年……再过三年,子安,你可有意愿出仕?” 第8章 姑嫂话家常 说起出仕这个话题,那就话多了。还有,这些话,谢庄也不愿意当着女人们说,所以他就请刘越去厅堂东面的书房里去饮茶说话。 他们两人走开后,屋子里就只剩下女人和小孩,一下子就比较热闹起来。刘氏的几个女儿也坐不住了,就纷纷站了起来,围到了刘越和刘婵儿身边,众人一起逗被刘氏抱着的谢妙容玩儿。 谢妙容折腾了这许久,也是困了,嗯,反正驸马和公主一家子她都见过了,满足了心愿后,她的眼皮子打架……她想,还是睡了算了。睡了免得再被自己的姐姐们还有表兄表姐当玩具…… “阿枣,来,你把十五娘抱回去睡。”刘氏见小女儿趴在自己身上,要睡觉的样子,就让奶娘阿粟上前,把谢妙容抱走。 阿枣的眼睛其实一直搁在谢妙容身上,她做了谢妙容的奶娘,就跟亲娘差不多,把谢妙容当成自己的孩子,时时刻刻都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此刻听到刘氏吩咐忙答应了上前把谢妙容从刘氏手上接过去,调整了个好让谢妙容舒服睡觉的姿势抱着,再向刘氏和新安长公主蹲礼致意后,由阿豆陪着慢慢退下。 刘氏接着又点手招呼自己的大女儿谢伯媛:“七娘,你来,带着你1外兄和2外妹去你们那边的院子里玩儿,记住要好好的,不要吵闹,你们都大了,不可再如同小时候。” 谢伯媛连忙答应说:“阿母,我记住了。” 也难怪刘氏特意叮嘱,她的这几个女儿退回去两三年,还要小些时,每次她大哥和嫂子带着孩子来访他们一家人,谢伯媛等人和刘隽兄妹玩着玩着就要闹起矛盾来,或吵或闹,屡次教训,可是过后再见面,这些孩子们依旧如故。可能也是他们都是被家里捧着宠着养大的小孩儿,再加上小孩子心性,爱争强好胜,所以不知道忍让。 新安长公主听刘氏这样说,也叫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过来,道:“你们也给我听好了,如今你们也大了,跟七娘她们好生玩儿,不要再惹事生非。” 刘隽摇头:“阿母,再不会了。我跟阿妹已经有两年多没用见到四妹她们了,我也长得这么高了,我会看着阿妹,一定不吵不闹。” 新安长公主笑:“那就好。” 谢家几位女郎随即带着刘隽兄妹退下,一边说笑着一边往她们住的院子里去。那时候还没有七岁男女不同席的概念,在男女大防上没那么讲究。况且这还是有那么多人一起玩儿,所以作为表兄的刘越同样被叫去了。 不过,刘氏最后还是把阿粟叫了来,让她领着人去七娘等几个姐妹所在的院子,看着点儿她们。不管是吃食,还是在玩上头都留心些,总之不要出什么事才好。阿粟领命带着人跟去了。 等到跟前都没人了,刘氏这才起身来挽着新安长公主去后堂的宴息室内坐下,又令人烹茶来请新安长公主饮茶,姑嫂两个聊些闲话。 新安长公主先就说:“胜鬓,你这才生完了孩儿,得多歇,养着。何必不辞辛苦出来招呼我们。” 刘氏道:“阿嫂,不妨事。我这身子还好,再说了,多动动,还能多吃下点儿东西。” 停了停她又夸赞新安长公主:“这两年多不见,阿嫂风采依旧啊,我就不行了,许是生养孩儿多了点儿,血气有些不足。” “我那里有好药材,回去我给你挑些好的补气血的给你送来。”新安长公主捧着一杯茶顾不上喝,忙道。 “阿嫂,我这里不缺药材,只是说一说罢了。”刘氏抚一抚脸笑,笑罢又蹙起眉轻声道:“我真是怕十二娘会是我跟郎君生的最后一个孩儿。这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以后怕是不容易再坐胎……可,我们竟是连一个亲生的儿郎也没有,我觉着对不起郎君……你说,以后要是阿姑给郎君纳妾可如何是好?” 新安长公主宽慰她:“你这年纪也不是多大,妇人家四十生子的都有,你就别去乱想了。你这一次回来,想必是要陪着妹夫在这里给谢尚书守孝。这一守就得三年。在这三年里头,我帮你去宫里找好郎中给你开方调理,再寻些生子的灵方,必叫你生个儿郎。以前你跟妹夫成亲以后,一年也在建康呆不了两月,日子短,我想帮你也帮不上……” “哎呀,阿嫂,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说起来,自从我阿母七年前去了,我娘家就再也没有个能说上话的人。你也晓得,刘家子嗣单薄,除了我大兄,就是我。剩下的都是些远房的刘家人,还是在北边儿。要是没有你,我的话都得烂在肚子里,堵死人。”刘氏激动道。她想要是真如同新安长公主所言,自己能调理好身子,再吃了生子的灵药,给自己的丈夫生下个儿子来,那她就再无所求了。 新安长公主伸出手去拍一拍刘氏放在桌子上的手:“放心,这事情包在我身上,必叫你满意。” 刘氏闻言,终于眉间阴云散尽,无可抑制地舒心笑起来。 “阿嫂,饮茶,这可是我在会稽谢家的庄园里亲自种植的几棵茶树上采下的清明前的嫩芽,招了蜀地的老茶工制成。你尝一尝这味儿,要是好,回去之时我给你包些。”刘氏殷勤地给她嫂子新安长公主又续了点儿茶汤。 “是你自制的,那我倒要好好尝尝了。”新安长公主端起一个青玉小茶杯细细品味起来,喝了两三口后,她放下青玉小茶杯说:“果然清香,我尝出来里头有茉莉和金橘,挺喜欢,一会儿给我包些回去,让你兄长也尝一尝。对了,胜鬓,妹夫三年后可会出仕?就连我也想问一问呢?要是他有此意,我让驸马帮着留意,看哪里好,我再去跟皇兄说一说,替他谋一个好去处。” 刘氏摇头:“郎君还未于我说这事情,且等等再说。你也晓得,他不爱为官,只爱山水清谈,我知他的志向不在朝堂,也从未劝他封侯拜相。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都随他。” “胜鬓,你可真好。妹夫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阿嫂,谬赞了,我大兄能尚主也是他的福气。” 那边厢,谢庄的书房里头,刘越和妹夫谢庄也在说出仕的话题。两人同样在悠闲的饮茶,谢庄和刘越对坐在一榻上,他倚靠着朱漆凭几说:“我实在是不想为官,这些年疏懒惯了,惟愿能终老于山林……” 刘越微微一笑:“子安这些年来人虽在山水之间,但名望却是如今谢家与你同辈的子弟里头最盛的。要是再养望几年,怕是要超过卫仲康了。难不成,子安意图成为天下第一名士?” 谢庄连连摆手:“我可没有想取代卫仲康的意思。怕别人评议我,说什么盛名之下其实难符,那可就遭了。” 第9章 阿母做的菜 卫仲康,其实名字叫做卫介,字仲康。卫家是儒学传家的大族,尤其精于礼,也是属于江南的高门士族,族中有不少人在朝为官。卫介比谢庄大五岁,同样是没有出仕,但他收了不少学习儒学的弟子,名望比谢庄还稍微大一些。所以刘越才会那样说。 本朝要做官,并且做高官,那除了你的身份是属于士族之外,还要别人对你的评议好,那样你的名望就高。名望高的话,进入官场就会有很多人尊重你,你说话也比较有影响力,还会有一大票人围绕在你的周围支持你。如此,你的仕途才会一帆风顺。因此对于景朝士族之家的子弟来说,学有所长,并有一定的名望,是他们毕生的追求。 “也罢,既然子安还要为父守孝三年,那就三年后再说。这次你回了建康,要在建康呆三年,实在难得。我可以常常来找子安请教易学了。” “我也可以向舅兄请教儒学了。” 两人说罢一起笑起来。又说了一会儿话,就有奴仆过来,说前面摆饭了,请两人一起去前面用饭。 谢庄就站起来,殷勤邀请刘越:“娘子从会稽带了些山野之物回来,请舅兄去品尝。” “恭敬不如从命。”刘越笑着欠身。 两人遂一起往前头摆饭的厅堂里去,那里刘氏和嫂子新安长公主已经等着了,看着奴婢们摆上饭食。 两家的孩子们也相继到来,各自坐到属于自己的食案跟前。 今日是刘氏专门为哥哥嫂嫂定的食单。除了刘家的家传的两道菜膏煎紫菜和蜜姜外,还有两道谢家的家传菜,分别是酱瓜和胡麻茄子。最后是刘氏在会稽时专门收集的两种菌类,拿来做的一道汤和一些髓饼。 刘越对于今日妹妹招待自己一家人的饭菜那是赞不绝口,说:“吃到阿妹做的膏煎紫菜和蜜姜,就如同再次吃到阿母亲手做的菜一样。还有那不知名的阿妹从会稽带回来的地鸡做的羹汤和髓饼也是美味,我都想长住于此,不想回去了。” 新安长公主听他这么说,就忙对刘氏说:“胜鬓,你一会儿也跟我说一说你大兄喜欢的那几样菜是怎么做的,我听了也回去叫人做给他吃,免得他赖在这里不肯回去,外人还说我欺负驸马,驸马都不愿意回府了。” 刘氏掩着嘴笑,接着点头说:“一会儿我一定教给阿嫂。” 刘越却摇头:“这也不是朝夕之间可以学会的,特别是阿妹做的那两道我们刘家的家传菜,可是我阿母亲传,没有十来年在她跟前跟着学,跟着做,哪里能尽得其味儿。我这些年来也叫庖人做,可是没有一人能做出我阿母做出来的风味。” 谢庄插话:“我跟舅兄一样,也认为阿母做给我吃的味儿别人做不出来,或做出来也不如阿母做的好。就好比我娘子,我们成亲十二年,她成为新妇,我阿母就挽起袖子去厨下教她做我们谢家的家传菜。也是尽心尽力教的,我娘子也是尽心尽力地学。可是最后做出来到底还是比我阿母差些。” 两位名士在这里谈论母亲的味道,那边睡醒了一觉的小婴儿谢妙容也在腹诽,以后她一辈子想起母亲的味道时,会不会想起的是奶娘阿枣,还有那个生下来只吃了一个月的某位不知道名字的临时奶娘。 不免感叹,生在鼎食之家好是好,但是在小孩子最需要母爱和安全感的年纪却是和不是母亲以外的别的女人最亲密,这会不会是一种遗憾呢? —— 日子过得飞快,夏去秋来,冬至春尽,小婴儿谢妙容毫无节操地吃奶娘阿枣提供的“粮食”一年之后,她长出了四颗乳牙,然后她娘刘氏果断地让奶娘给她断了奶,喂她吃这个年龄的幼儿吃的粥食,肉糜,还有乳饼。 阿枣给小吃货谢妙容喂了一年奶,明显的瘦了。就算谢家给阿枣提供的饮食的营养都是不错的,可是因为谢妙容太能吃,阿枣又太尽心,最后还是被谢妙容给折腾瘦了。 就如同一般正常的婴儿一样,阿枣为了给谢妙容断奶,也是费了一番功夫。谢妙容明明知道不该留恋奶娘的乳汁,可是就是无法自控,把这吃惯了的东西给改成别的。为此,刘氏还专门给阿枣一些苦味儿的黄连汁儿,让她给抹在乳|头上,谢妙容要是揪着要吃|奶,就喂她,她尝到了苦味儿,多几次就不肯吃了。 还别说,这一招还挺管用,谢妙容吃了几次黄连后,给苦得吐舌头,流眼泪,哇哇叫,对于奶娘提供的粮食是害怕起来。不过,依然是不放弃,还是哭着要纠缠阿枣。 最后她娘把她从奶娘身边抱到自己身边儿,就给她提供肉糜,菜粥。她肚子饿了,又找不到奶娘,也只能吃下去那古怪的口味儿的东西。而且她很想阿枣,明白要是自己不吃下去那些古怪口味儿的东西,晚上就没有阿枣哄着睡觉,她会很害怕。 “阿母……我……吃……”她嘟着嘴投降了。 刘氏喜笑颜开,把她抱在怀里拿帕子爱怜地替她擦干净眼泪,柔声道:“这才是我的好阿囡。来,把这些粥,醢,饼,都吃了。吃了十五娘才能快快长大。” 谢妙容尝了尝这三样东西的味道,除了那菜粥她吃得下外,肉糜酸,乳饼腥,她都无法进食。可是她娘觉得她只吃那一小半碗菜粥是不行的,好说歹说,劝她吃,她就不吃,反而说:“阿母……我……要阿枣……” 刘氏问:“阿枣来了,你就把娘给你备下的东西都吃了?” 谢妙容眼泪兮兮点头。刘氏软了心肠,叫人去把阿枣叫了来,说:“你服侍着十五娘把这些醢和饼都吃了。” 阿枣道好,便轻声哄着谢妙容,慢慢地喂她吃那些肉糜和乳饼。 谢妙容见到奶娘,心里安心了一些,就强忍恶心,心一横,把阿枣喂得的东西都给囫囵吞了下去。唯有这样,味道小些,她才能吃得下。 最后,她娘见她吃完了那些特意给她备下的食物后,这才满意了,让阿枣把谢妙容带回房去,并说:“阿枣,以后给十五娘准备的饭食,你都要喂给她吃完,就如同今日一样。要是喂不好,她阿婆不欢喜,就要派别人来伺候十五娘。我是不愿意你被换走的,毕竟十五娘是你奶大的。” “奴婢一定让小娘子好好吃饭。”阿枣慌忙应承。她也是不想离开谢妙容的,毕竟能被挑选出来伺候谢家的主子,尽管只是个女郎,可是这也是殊荣。而且作为主子的奶娘拿的工钱在奴仆里算是一等里面的,除了次于管家和一些管事。最重要的是成为了主子的奶娘,陪伴着主子长大,会和主子的关系异常亲近。将来自己的家人和儿女也会因此搭上了主子这一条线了,会随着主子的荣贵而得到极大的好处。 不说阿枣不想离开谢妙容,就是小小的谢妙容在内心里也感觉似乎乳娘比亲娘更长时间陪伴她,她又是吃着阿枣的奶长大的,对于阿枣有特殊的感情,很亲近和依赖,自然是特别不想奶娘被换掉。在她心里,已经把阿枣当成一个不可或缺的亲人了。 看来,为了让阿枣留下来,她必须要把那些难吃的东西都给吃了。一想到这个,她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 正在难受时,有奴婢进来禀告,她侄子还有大嫂来见刘氏了。 侄子和大嫂?没有错,就是一岁多点儿的谢妙容的侄子谢庆,还有大嫂萧氏。 虽然说谢庆是谢妙容的侄子,可是这侄子的月份还比她大上两个月,谢妙容是永宁十九年四月二十六日生的,而谢庆先她两个月出生,也就是在永宁十九年二月降生。 至于她的大嫂萧氏是兰陵萧氏的女儿,嫁给了谢妙容大堂伯的长子谢修,婚后一年生下了儿子谢庆。 萧氏带着儿子出来走动遛弯,一走就走到了二房这边来了,其实人家也不是乱走,主要是听说刘氏最近又研发出了新菜式,所以跑来这边学艺的。彼时像她们这种士族高门的女儿或者媳妇儿们除了学习琴棋书画之外,还有重要的一个是要学习主持中馈,大到一族,小到一家,要是没有几样拿得出手的家传菜,在频繁的士族豪门饮宴之时是会被比下去的。男子们在学问名望上相比,女人们就要在这些待客之道上下功夫,为自己,为家族赢得好名声。 第10章 爪子闯祸了 谢妙容的大侄子谢庆是个白白的俊娃娃,如今已经可以蹒跚走路了。只是走不稳当,常常需旁边的奶娘或者婢女在一旁紧张兮兮地盯着,一旦看他有摔倒的可能,马上就要上前去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他一来就看到了被奶娘阿枣抱着的谢妙容,立即就两眼放光,兴奋起来了,朝着谢妙容这边就跌跌撞撞地跑了来。后面的几个婢女赶忙跟过去。 萧氏先向刘氏这婶子行了礼,这才过去指着谢妙容对谢庆说:“这是你十五姑姑。快叫十五姑姑。” 谢庆说话还不利索,听她娘说眼前这团团的大眼睛小女娃叫“十五姑姑”,就赶忙讨好她,脆脆地喊:“十……十五……姑,姑,姑姑……” 他哪里知道姑姑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谢妙容的名字是这个呢。 而谢妙容看着他口齿不清的样子除了想笑外,没有别的感觉。 刘氏见状也走过来,先向谢妙容介绍萧氏:“这是你大兄的娘子,也就是你的阿嫂。” 接着又笑眯眯地指着谢庆说:“这是你大兄的孩儿,是你的侄子阿庆。说起来,他还比你大上两月哩。” 谢妙容好歹来到谢家也已经一年了,尽管她外表看起来就是个一点点儿大的小团子,还有她同样是因为长牙流口水,说不了什么长句子,可是她的耳朵没有问题,眼睛也能越看越远。所以这谢家大房二房的上上下下的人她还是差不多知道的,而且大部分的人呢都还见过。所以她娘刘氏向她介绍眼前这两个人时,她也是知道的,也远远地见过,其实用不着她娘介绍。 但是刘氏肯定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女儿是逆天的穿越货,只是把她当成一般的小孩儿。所以有客来访,又见谢庆对谢妙容感兴趣,乐得向女儿介绍玩伴儿。说起来,现如今谢府里头也就是这个谢庆跟谢妙容年纪差不多,别的孩子都要大几岁,不爱跟谢妙容玩儿。 “阿枣,你看着十五娘,让她跟阿庆一处好好玩,先别回去了。”刘氏吩咐道,接着又叫人去拿些小孩子吃的一些饴糖还有果子来,让谢庆吃。 一旁的萧氏也笑着叫过来几个伺候谢庆的婢女,让她们看着他跟十五姑姑谢妙容玩,不要摔了。接着才把自己此行的来意对刘氏说了。刘氏听完说:“这有何难,走,我这就带你去厨下做给你看,你一看,就能学会了。” 萧氏赶忙道谢,随即随着刘氏去了前院的小厨房,学习做刘氏自创的新菜,莼菜鱼羹。 这边阿枣已经把谢妙容放到了地上,让她跟谢庆玩儿。可是谢妙容又不是个真正的团子,她的身子里寄住着一个十九岁的女孩的灵魂。像她那个年纪,是最不喜欢小屁孩的,觉得小孩子吵,更嫌弃小孩子不爱干净,反正就是觉得小孩子烦人,根本不愿意跟小孩儿有什么牵扯。 今天可好,她娘特意把她留下陪客,还是陪的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穿开裆裤的小屁孩。虽然这个小屁孩尽得了谢家和萧家的好基因,小小年纪,就长的俊秀非常。可是,对不起,她谢妙容虽然是个颜控,可是对这么大点儿的小屁孩花痴不起来。 谢庆上前去亲热地拉谢妙容的手,从一个放在食案上的青釉碟子里抓了块饴糖给她,流着口水说:“十……五……姑姑,姑,吃,吃……” 谢妙容看他那沾满了口水的爪子抓的那块饴糖哪里肯接过来吃。就想用力甩开谢庆的手。奈何她身子里虽然有个十九岁人的灵魂,但是身体却是个一岁的小姑娘的身体。她的力气比起他侄子谢庆来说,那肯定是要小点儿。所以她一甩却是甩不开。谢庆嘻嘻笑,把手里的那块沾满了口水的饴糖往谢妙容嘴巴跟前塞。 “我不吃!”谢妙容嚷起来,短句子她可是说得相当清楚,而且声音颇大。 今天吃了那些挂怪味道的东西已经让她胃里很不好受了,现在又被谢庆这小屁孩拉着不撒手,还被他喂沾满口水的饴糖,她不知道多倒胃口,真得想吐。 “吃,吃……姑姑,姑姑……”谢庆还要喂谢妙容,他是个小孩儿,也难得碰到跟他一样大的孩子,所谓小孩儿爱小孩儿,他知道饴糖是甜的,他自己喜欢吃,当然是要跟眼前这个小姑姑吃了,小姑姑吃了也一定喜欢,那么,也就肯跟他玩儿了。 那块沾满了谢庆口水的饴糖就这么塞到了谢妙容嘴巴跟前,并且亲密接触了她的嘴唇。 谢妙容一下子毛了,她今天胃里不舒服,心情也不好,终于被堂侄谢庆给惹火了,抬起另一只没被谢庆抓住的手,使劲儿一推! 没想到她的手刚好就推在人家脸上,划拉着往下的时候,就把人家的脸给抓伤了。 这一掌下去,谢庆的白白的俊秀的小脸上立即就出现了几道指痕,并且其中有一道把他的脸给抓破了,渗出血丝来。 “哇……”谢庆被谢妙容攻击后,脸上吃痛,一下子张嘴大哭起来,那一开始紧紧抓住谢妙容的手也松了,眼泪水如豆子般纷纷滚落下来。 谢妙容看着眼前堂侄谢庆的被自己抓出血的脸愣住了。她一霎时都不敢相信自己下手这样狠,就算不喜欢眼前这小屁孩,并且也只是想把人给推开,但是一巴掌推到人家脸上,把人脸抓花了也不该呀。 “小郎君!”“小娘子!”在旁边伺候着谢庆的那几个奴婢还有伺候谢妙容的奶娘阿枣一起惊声喊起来。接着几人忙上前将两人抱开。 阿枣望着谢庆那被谢妙容抓花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也不能去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话,毕竟谢妙容可是谢庆的长辈,就算抓花了他的脸,也没有长辈向晚辈道歉的礼。可是这也的确是她这当奶娘的疏忽了,要是早把两个小孩分开,就不会出这种事了。但是,谁又知道会这么快发生这种事情,而且谁也不会料到才满一岁没多久的谢妙容会推人,还下手这么狠!这实在是太不像是谢家的女郎了! 那边负责伺候谢庆的几个婢女却是慌得手忙脚乱,纷纷顿足嚎啕大哭:“……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谢庆可是大房长孙,是大房那边最被疼爱的金尊玉贵的小人儿。出生之后,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特别是他祖母吴氏,因为只生有一子,更是宠溺他这个孙子。这回刚到谢庄和刘氏这里,就被谢妙容给弄伤了脸,这要是以后破了相……结果,她们几个简直不感想像……爱孙如命的夫人吴氏怕是要将她们都给打杀了…… 她们现在同样不敢去指责谢妙容,理由是和阿枣想得一样。毕竟谢妙容算是谢庆的姑姑,是他的长辈,弄伤了也是白弄伤。 阿枣皱了皱眉头,提醒她们不要在那里惊慌失措地喊叫,还是赶紧派人去禀告萧氏比较好。她这一提醒,那几个婢女才回过神来,其中一人就急匆匆地往前院的小厨房里去找萧氏。阿枣也叫了一个在屋里站着的属于刘氏的婢女,让她去把此事告诉刘氏。那个婢女答应了,也是匆匆忙忙跑去了前院。 那时候在前院的小厨房里,刘氏跟萧氏还在说话,都还没挽起袖子教她做那莼菜鱼羹,后面厅堂里就跑来了惊慌失措的两个婢女,分别向她们两个禀告谢妙容抓伤了谢庆的事情。 萧氏一听脸上就变了色,她当然心疼儿子,听到抓伤了脸,更是揪心。于是就对刘氏说改天再来学,她先去看看儿子的伤。 刘氏也同样担心自己的女儿把人家脸弄伤,这要是以后在脸上留下伤疤,那可就是破相了。在这个时代,男子比女子更加注意风仪,更加注重容貌。往往一个士族男子的容貌会决定他将来长大了的评议好坏。当时的朝堂上,皇帝和士大夫都是更喜欢仪表不凡,容貌俊美的官员的。 作为谢家大房长孙的谢庆要被破了相,从小了说会关系到大房的兴衰,从大了说对整个谢家也是有影响的。 刘氏这么一想,瞬间觉得鸭梨山大。便也急匆匆地跟着萧氏小跑着回后面的厅堂里去。 两人赶回去后,刘氏顾不得去看自己的女儿,先就去看谢庆。看到谢庆脸上从额头到鼻子上的一道血痕,刘氏心咚咚乱跳,心里是既心惊也心痛,更是担心,这样的抓伤恐怕最后要留下疤痕。 萧氏见到儿子变成这样一副样子,霎时就急哭了,忙不迭地叫人赶紧回去禀告丈夫还有婆婆,让他们立即去请个有名的郎中来替谢庆治伤。接着顾不上向刘氏告辞,抱着儿子,婢女们簇拥着,一阵风似地跑走了! 虽然萧氏没有辞行,但是刘氏却不能不送,所以她领着人疾步跟在萧氏身后,将她们送了出去,看她们走远了,这才回到了屋子里。 谢妙容有些不明白为啥她大嫂萧氏还有伺候堂侄谢庆的那些婢女们那么大的反应,就算她不小心抓伤了谢庆,可那种伤也不会致命,更谈不上破相。毕竟谢庆还小,这种抓伤都用不着什么药,等长大了脸上就算有点儿疤痕最后也会消失不见的。还在穿越来之前,她的侄女儿在幼儿园被小朋友抓了,抓得还比谢庆的伤厉害,最后去医院,医生随便开了点儿消炎药,叫吃清淡点儿,最后伤好了,只不过一年,就全部长好了,根本没有留下伤疤。可是她忽略了一点儿,就是这个时代没有消炎药,事情就比她想象的要严重些。 她还在想这个事儿,她娘刘氏已经走到了跟前,二话不说,抓起她的两个小嫩手,一边重重地打了一巴掌,颇为生气地念叨:“我叫你这爪子闯祸,我叫你这爪子闯祸!” 第11章 二房的祸害 谢妙容不想哭的,可是她的身体却还是做出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该有的反应,嘴巴一撇,眼泪水从亮晶晶圆溜溜的眼睛里滚了出来,呜呜哭了起来。 刘氏见女儿被自己打哭了,立刻开始懊悔不该打她,毕竟自己的十五娘才一岁多一点儿,她又能懂什么。再说了小孩子在一起,谁没有打打闹闹,磕磕碰碰的时候。于是她接着弯腰把谢妙容抱了起来,让人拿块帕子来给女儿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语重心长地向她解释,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十五娘,你怎么能抓破阿庆的脸呢,你可知道当今一个士族郎君的脸多重要么?要是他以后这脸上留了疤,他娘,他阿婆,所有大房的人,甚至整个谢家人都要怪你了……哎,再加上你出生之日,你祖父出事,本来家里面有些人就拿这事情说事儿,说你是不祥之人,幸亏你阿爹袒护你,才止住了那些谣言。可如今,你又抓伤了大房长孙阿庆的脸,恐怕以前那些对你不利的话又要冒出来了……” 谢妙容听了她娘的一车轱辘的话,总算是明白原来她这回是真得闯祸了。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在这个注重男子风仪比女子更甚的年代,一个男人的脸是和前程还有家族利益相挂钩的。 而且再加上她出生之日,她祖父出事,她又被无辜扣上了个不祥之人的帽子,多亏了她爹机智还有护崽儿,她才没有事。可是今天她抓伤了大房的长孙谢庆后,怕是又有人会旧事重提,说出对她不利的话。 她是真想自己给自己那抓伤了谢庆的手一爪子,为啥就那么毛躁,就那么忍不住呢。就算以上她娘说的那些她全都不在意,可是毕竟她是把一个小朋友的脸给抓伤了,要是他的脸因为自己这无心而莽撞的作为而留下了伤疤,说实话,她会一辈子不好受的。因为将心比心,不管男也好,还是女也好,脸上留了疤都会自卑,并因此对心灵造成伤害。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对于抓伤她也束手无策,而且她觉得就凭自己以前那点儿经验,恐怕这里的郎中也知道这抓伤后不可吃咸,特别是酱之类,还有鱼腥。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还不知道,可是自己又该怎么告诉大房那边的人,要注意这些呢。她看了看她娘,心想,总不能直接告诉她吧,要是自己直接说出来的话,可能先就把她娘给吓傻了? 刘氏朝着谢妙容说完那些解释和担心的话后,发现女儿不哭了,两眼直直地盯着她,似乎是明白了她说得那些话,小脸上的表情很凝重。 “……”这让刘氏吓了一跳,其实刚才那个话她还真不愿意小女儿听懂,然后背上一个思想包袱。不过联想到半个月多前谢妙容在一周岁“试儿”之时,没出息的就喜欢去拿一些吃的还有珠宝在手里,她就觉得自己的这个女儿是个好吃爱钱的俗物,是不可能有什么早慧的。因此,刚才自己说给谢妙容听的话,她肯定没有听懂。再说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不可能真听懂什么呀。 这么一想,刘氏放心了些,她是个有担当的娘,女儿惹祸了,那自然是该她这当娘的去帮着摆平那些麻烦。所以,接下来,她让阿枣把谢妙容抱回去,给洗洗脸,哄着她睡觉,想必女儿折腾这么久,也累了。 阿枣忙答应了,抱起谢妙容回屋子去。 等到阿枣抱着谢妙容出去了,刘氏叹口气,有点儿后悔方才怎么不早点儿让阿枣把谢妙容抱走,不然也就不会让女儿闯下今天的祸事了。 接下来,该怎么弥补女儿闯下的祸,又该怎么让大房的堂嫂吴氏消气呢?她咬着唇,绞着手指思索起来。 —— 谢家大房那边这会儿却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首当其冲的就是谢庆的祖母吴氏,也就是刘氏的大堂嫂,谢家大房主持中馈的当家人。他丈夫谢况在江州做刺史,她就在家里管家。萧氏是她所生的唯一的亲子谢修的媳妇儿,另外大房这边还有个儿子喊她“家家”,也就是嫡母的意思。这个大房的第二子,谢家的的五郎谢允比长兄谢修小差不多十岁,乃是谢况的妾何氏所生。一为亲子,一为妾所生之子,在吴氏的心里当然是把谢修才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可以依靠和指望的儿子拉。而谢修和萧氏所生的儿子谢庆,吴氏肯定是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的。这个小长孙从小就看得出来聪慧非常,并且还有副好容貌,吴氏就如同对自己的儿子谢修一样,对谢庆也寄予厚望。 萧氏先派人通知她长孙谢庆在二房谢庄夫妻那里被他们的小女儿谢妙容抓伤了,要赶紧找个郎中来替谢庆治疗抓伤,她听了急得不行,就要立即出门儿去二房那边接孙子。结果还是他儿子谢修把她劝住了说:“阿母,何必如此慌张,不过是个小娃儿抓挠一下子,能有多厉害?且先坐着,我这便让人去请陶郎中来,些须小伤,他治起来不在话下。” 吴氏听了儿子的话,在屋子里坐立难安,不一会儿终于见到儿媳妇萧氏被婢女们簇拥着,抱着孙子谢庆回来了。 她赶忙跑了出去,去看宝贝孙子的伤…… 一看之下,只觉揪心的疼,那眼泪水就像是决堤一样汹涌而下,要不是觉得当着许多下人的面不好嚎啕大哭的话,她早就嚎哭起来了。 进了屋子,吴氏就再也忍不住呼天抢地哭了起来,再加上旁边的萧氏伤心的哭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谢家出了多么不得了的大事。 谢修看了儿子谢庆脸上的伤,也是心抽抽地疼。他没想到儿子脸上竟会被抓破,留下了渗血的一道抓痕,这也是抓得厉害了点儿。他也开始担心起来,要是长子谢庆因为这个抓伤被破了相,以后恐怕会有损他的风仪,进而影响他的前程,最后损伤大房甚至谢家的利益。 可是作为男人,他只会把这种担心放在心里,不会说出来,避免对自己的娘和娘子造成刺激,让她们更伤心。 “阿母,娘子,你们就先别哭了,这么哭,我怕吓着大郎。”谢修强自压抑住心中的起伏,劝说围绕在谢庆身边的吴氏和萧氏道。 他不愧是吴氏的儿子,萧氏的丈夫,算是最了解她们两个心理的人。知道说别的两个人都不会听,只有说这个,她们两个才会听得进去。 果然,一直控制不住情绪的吴氏和萧氏听了谢修的话,立即就止住了哭。吴氏拿手中的帕子捂着嘴,一只手紧紧搂着依然在喊痛的孙子谢庆无声流泪。萧氏则是拿帕子擦眼泪,把两个眼睛都擦红了。 吴氏一边流泪一边哄着孙子谢庆说郎中一会儿就来了,郎中一来他就不会痛了。萧氏则是转脸看向谢修,满是歉意地说:“郎君,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今日起兴去找五婶学做什么莼菜鱼羹,又带上了大郎,大郎就不会被抓伤……要是他以后脸上留了疤……我,我……” 说到这里,萧氏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娘子别说了!你这是杞人忧天,陶郎中定会将我家大郎治好的。”谢修却抬手止住了她再说下去,有些事情在心里想一想就行,非得拿出来说,恐怕会火上浇油。 还别说,他的担心又兑现了。在一旁哄着孙子的吴氏突然愤愤接话道:“都是二房那个不祥之人害得我的孙儿这副模样。她就是个祸害,像这样的人,绝不能再留在我们谢家,再给我们谢家带来祸事!” 第12章 打脸和给脸 二房,谢庄夫妻的屋子里。 刘氏派了人去把在家守孝,顺便担任众多子侄的教书先生的谢庄喊了回来,并告诉了他女儿谢妙容抓伤了谢庆的脸的事情。当然,她不必说出自己的担心,她丈夫已经想到了这件事情会产生的影响。 “郎君,你说这事该怎么办?阿嫂定会心疼孙子,怪我家十五娘,我还怕她会去阿姑那里说些不利于十五娘的话。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了,十五娘以后怕难有良配。”刘氏苦着脸问。 谢庄想了想,道:“咱们这就去我阿母那里,先把这事情跟她说一说。再以咱们二房的名义给阿庆送些治伤的好药材去。你和我亲自去探望阿庆,我想阿嫂再疼爱孙子,咱们都已经这么做了,她不会死揪住不放。而且,我也不认为阿庆的脸真会留下什么疤痕,十五娘人小力气也小,到底抓不了太深……” “你是没有瞧见,阿庆脸上的那一道指痕,颇深呢……哎,十五娘这孩儿真让人不省心……”刘氏叹气道:“我就怕嫂子不依,闹起来不但对我们十五娘的名声不好,连带着对咱们谢家没有成亲的诸位女郎的名声也有损……” 谢庄闻言却舒了眉,淡淡道:“娘子,不提这个我还真有些担心阿嫂闹起来不好看,但是你提了谢家女郎的名声,我倒觉着她闹不起来。” 刘氏有点儿懵圈儿,傻傻问:“为何?” “阿嫂的长女可是定下了睿王的亲事,你说,她可舍得闹起来同样坏了她家大娘的名声,明年英娥就要出嫁了。”谢庄答。 刘氏恍然,先是面有喜色,接着又皱起了眉头:“是啊,如此一来,我倒是不担心阿嫂闹起来了。只是我怕她依然是会记恨咱们的十五娘,而且我也是真担心阿庆以后脸上会留疤,有碍于他的风仪,还有前程。谢家长房长孙没有好前程,谢家人恐怕都会怪咱们的十五娘。想她小小年纪,就被人记恨,我这为娘的人替她伤心呢。” 谢庄拥她入怀,拍着她肩膀安慰她:“明日自有明日忧,何必今日就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之事。你放心,我这阿爹必定会护着咱们的十五娘,不会让她受委屈。况且,要是世上的男子都凭自己的容貌来挣前程,还学什么经习什么武,人人去傅粉涂朱做三公好了。” 他这么云淡风轻的一说,到底让刘氏的担忧减轻了些。两人接着便去姜氏那里向她禀告了今日谢妙容抓伤谢庆的事情。 姜氏听完十分不快,先就说了刘氏两句:“你这娘是怎么当的,平素都没有好好管教她么?竟然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阿庆要是脸上留了疤,你嫂子怕是一世要跟十五娘没完。” “阿母,十五娘不过周岁,就算要教她也得再长大一点儿,此事怪不得娘子。”模范丈夫谢庄又替刘氏说话了。 姜氏看一眼谢庄,鼻子里“哼”一声,越发不快了。她就看不得自己的儿子袒护儿媳妇,要是光袒护十五娘还罢了。就像是一年前他们夫妻从会稽坐船回建康谢府时,四儿媳妇朱氏说十五娘出生之日就是自己丈夫谢博归天之时,让人想到十五娘是不详之人,但三儿子谢庄那么一说,她也就不追究了。毕竟在她这当娘的心里,还是认同自己的儿子的,儿子为自己才出生的闺女辩护天经地义。 转念,她又想起刘氏连着生了五个女儿,竟是一个儿子也没给老三生下来,还成日家把老三霸占得牢牢的,编编老三不争气,一味袒护她。以前他们两夫妻长期都住在会稽的谢家庄园里,一年难得回来一趟,又加上刘氏的兄长是新安长公主的驸马,她也就没有去抓住刘氏不能生儿子这事情说事。 可是,今日,先是有十五娘抓伤谢庆的事情在先,已经让姜氏认定是刘氏没有看管好女儿才闯下了祸事。接着,谢庄说了句袒护刘氏的话,又让姜氏想起了刘氏连着生了五个女儿,没有替自己的儿子生下儿郎。最后,她想起了朱氏的话,就开始越发看生下十五娘这个不祥之人的刘氏不顺眼了。 这可能算是天底下所有婆婆的共同心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的话,绝对不会是自己的儿子有什么错处,甚至连姓谢的孙子和孙女也谈不上什么错,但是作为外姓人的儿媳妇就是必须有错的一个。 “阿庆可是长房长孙,咱们谢家弄璋的儿郎,又不是个弄瓦的女郎。话说回来,儿妇没有生过儿郎,自然是不懂谢家小郎君的尊贵。我这当娘的真是担心,五郎这一支会……”姜氏没有把“绝后”两个字说出来,但是在这些话里已经连敲带打地把刘氏给挖苦了一顿儿,并且她最后还加上了一句:“儿妇,你也该为你的郎君想一想这子嗣的事情了,不要让满建康城的人说你不贤惠。” 要不是谢庄还在为其父守孝,还在三年孝期里头,姜氏简直想把身边的几个美婢塞给三儿子了。这件事情她已经想了好几年了,就在刘氏生下第三个女儿后,姜氏就认为刘氏不是个易于生男的妇人。后来,又忍了几年,直到刘氏一年前回家抱回了第五个女儿,姜氏是彻底绝望了,也打定主意等到三儿子的孝期结束,她一定要为儿子纳几个妾,让二房最具有名士风度,最有风仪的老三有儿郎,传承血脉,顶门立户。 今天借着十五娘的事情,姜氏含蓄地给刘氏打了预防针,当着儿子的面,她没有把话说得那么露骨。但这也是打了刘氏的脸,揭了她的疤,低着头的刘氏一下子脸色就难看起来了。这之前,她就有这种担心,就是她一直不能给谢庄生儿子,她的婆婆会要给丈夫纳妾。丈夫虽然在娶自己的时候说过绝对会一心一意对她,不会纳妾蓄妓。但是那时候,谁知道自己竟然不能替丈夫生儿子呢。自己不能生,又不让丈夫纳妾生,那可不是不贤么?对于婆婆的含蓄的指责,她简直不能反驳一丁点儿。 “阿母……”谢庄张口想说上一两句帮刘氏的话,可是他也是聪明人,知道他娘的心思,就是不乐意见到自己袒护媳妇儿。这会儿再要说什么帮媳妇儿的话,他娘还不定说出什么话来。 略一停顿,谢庄转移话题:“十五娘的事情,还请阿母出面,跟大嫂说道说道,这一家人还是要和和美美才好。阿庆脸上的抓伤,儿定会想法子找到最有名的华郎中替他医治,保证他以后脸上无疤。” “华郎中,不是说他三年前就离开建康,游历天下了么?如今到哪里去寻他?”姜氏诧异地问。 “儿与他颇有私交,昨日,收到他一封信,说他这两日就要回建康,要来拜访于我。” “若是如此,那自然极好。这么一来,大房那边也要少些怨言。”姜氏点头,脸上的神色放松了些。她就算现在是谢府辈分最高的人,可是二房就是二房,长房就是长房,她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也不能随心所欲,还是要以理服人的。孙女十五娘抓伤了长房的长孙,这本来就不对,要是吴氏过来讨说法,又岂能不给人家个说法。 “五郎,你这就和儿妇去长房那边,把华郎中能给阿庆治伤的事情对他们说了,让他们放心。至于送什么药材的事情,一会儿我安排人去办。你们过去就替十五娘致歉吧,记得,一定要诚心诚意的致歉,请你们大嫂谅解十五娘的过失。”姜氏吩咐道。 谢庄和刘氏齐齐一躬身:“是,阿母(阿姑)。” “对了,十五娘跟前的那些伺候她的乳母和婢女,我就替你们惩罚了。这一回的事情,她们没有伺候好十五娘,让十五娘闯祸,必要重责。”姜氏待谢庄两口子直起身来后又说。 “阿母,她们也伺候了十五娘一年了,十五娘也跟她们熟了,还请不要逐出府外。” 姜氏看一眼儿子:“这个我自有分寸。不过是为了给长房脸面,你们这就过去罢。” 谢庄和刘氏再欠一欠身,慢慢退了出去。 那边,谢修正在反驳他娘吴氏说谢妙容是不祥之人的话:“阿母,这些话岂是能胡说的?二房的十五娘还比大郎小上两月,不过周岁,她能晓得些什么?再说了,她还是大郎的姑姑,岂有姑姑抓伤子侄,就要把姑姑赶出去的理?别说你这么去说了,徒然惹得二房的人不快,另外这个话要是传出去了,外面的人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咱们谢家有什么不祥之人,别忘了,谢家还有好几个没有议亲的女郎呢。” 吴氏气呼呼道:“二房的那几个女郎议亲没议亲关我何事?我的孙子都这样了,她们还想置身事外,岂不是太便宜她们了!” 第13章 严父变慈父 谢修摇摇头,知道她娘这也是因为心疼孙子给气糊涂了。 吴氏盯着他:“你摇头作甚?” “阿母忘了,阿妹一年多前可是跟睿王定了亲,明年就得嫁过去。你说谢家要是传出去什么十五娘是不详之人的话……”谢修觑着她娘,没把话说完,但是他相信她娘已经明白这种话传出去会对妹妹的亲事有何种影响了。 吴氏“哦”一声,脸上的表情有点儿精彩,就像是本来她觉得她踩住了一条蛇的七寸,最后却踩在了一块牛粪上一样,心理落差有点儿大。又像是一个人本来在哈哈大笑,可……突然飞进了一只苍蝇到了嘴巴里,真是无限添堵。 她喃喃给自己解围:“……我这人老了,有点儿糊涂了。” 萧氏本来住了哭,这会儿却又突然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结果却被谢修狠狠地瞪了一眼,鼻孔里不悦地“哼”了一声。萧氏顺着他那个“哼”字一看丈夫虎着脸的样子,就把喉咙里本来要继续出声的哽咽给吞了回去。 吴氏把两夫妻这无声的斗法看在了眼里,又满脸心疼地看了眼怀里抱着的孙子,咬着牙说出一句话:“放心,我定要为孙儿出气,向二房诸人讨个说法。” 谢修晓得她娘这会儿在气头上,就算自己再怎么劝她也听不进去,只有等过几天她的气消点儿了再劝她可能有用。所以尽管心里不认同她娘的说法,可也没有再反驳。 好在此时谢修派人去请的陶郎中来了。吴氏等人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给谢庆治疗抓伤的陶郎中身上。说实话,凭借陶郎中的医术,治疗小孩儿的抓伤真是大材小用了。他替谢庆开了方子,抓了些吃的药,嘱咐吴氏等人在谢庆脸上的抓痕结疤之前,不要给他吃荤腥,只能吃白粥。吴氏等人在他谢庆开方抓药时,一直追问他将来谢庆脸上会不会留疤。 陶郎中也不敢打包票说谢庆长大了脸上一点儿疤不留,所以打太极,含糊其辞说,长大点儿,应该是没有什么疤痕留下来的。 接着,他就向谢修等人拱手告辞,说他还有病人约了今日要去给人家瞧病。实在是吴氏等人太过于紧张那个抓伤的小郎君,陶郎中怕自己万一应付不了她们的诘问,一个不小心说出什么不太好的话,那他这半世英名也就得撂这儿了。 谢修送陶郎中出去,在门口遇到了来探望谢庆的谢庄两口子。非常恭敬地向叔父和叔母行礼后,他请两人进去说话。谢庄也看到了从谢修这边宅子里出去的那个郎中模样的人,就顺口问了下郎中给谢庆瞧过了伤是怎么说的,谢修当然说不妨事,请他们两口子不用挂怀。 谢庄和刘氏被谢修请进了屋子里后,一齐向吴氏行礼,谢庄就说:“我和娘子过来探望阿庆,为我家十二娘抓伤了他深觉歉意,还请阿嫂能宽恕我家十五娘年纪小不懂事,做出这样莽撞之事。另外,我友华熙将于这两日回到建康,到时候我请他来替阿庆治伤,想必阿庆以后脸上不会留下疤痕。” 本来吴氏在见到谢庄和刘氏进来后,神色冷淡,就算他们向她行礼,她也没有回礼。这会儿听到了华熙的名字也是一下子就坐直了身体,容色和缓了些问:“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名医的华熙,华郎中么?” “正是,他是吾之挚友。”谢庄洒然答。 吴氏也知道这名叫华熙的郎中名气极大,而且一般人根本请不动他。因为他本身也是士族出身,华家虽然算不上顶级豪门的士族集团,但是也算是建康城内的第一集团内的士族家族。华家的医术是祖传的,算是家学之一。他一般是不给人瞧病的,除非他瞧你顺眼,或者你跟他是朋友,他才会出诊。 谢庄能跟华熙成为挚友,这出乎吴氏的意料,看来谢庄悠游林下,名望日隆,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几岁离开建康谢府的无名的少年郎了。这些年,她也听丈夫或者其她的跟她来往的别的士族家的夫人说起,说谢家五郎的名望一日比一日大,天底下许多名士都跟他来往,仰慕于他。起先,她还有些不信呢,直到今日谢庄说他能叫华熙来替自己的孙儿治伤,她这才开始正视眼前这个并没出仕的谢家五郎了。 她知道要是华熙肯来的话,凭借人家那名扬天下的医术,那孙儿谢庆的抓伤必定最后是不会在脸上留下疤痕的。 得到了谢庄的肯定答复,吴氏心里一喜,对二房诸人的抱怨也就小了些。于是她也就客气地说:“你家十五娘也是年纪小,两个小娃一起玩,难免会有些抓掐。只是我这当嫂子的还是要提点你们两句,以后可得好生管束十五娘,不要再惹下祸事。我也不怕得罪你们两个,要是她再惹祸,那不祥之人的名头可要坐实了。若是这样,咱们家里的女郎的名声可都得毁了,你们还有好几个女郎没有议亲呢……” 其实吴氏后面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谢妙容再惹祸,背上了不祥之人的名头,那么为了谢家的未嫁的女郎们,她是绝对会被送出谢家去的,免得到时候牵连到谢家的儿女们的婚嫁。 谢庄夫妻两人听了吴氏的话,脸色都有点儿难看。不过,他们也觉得吴氏的话虽然难听,但也并不是不占理,自家十五娘的确是抓伤了谢庆,这件事以后,他们两个自然会好生管束十五娘,防止她再闯祸。 吴氏见谢庄夫妻两人貌似很真诚地认同了她的说法,而且随后二房那边派人送来了不少好药材,又听那来送东西的婢妇说,姜氏已经责罚了伺候十五娘的乳母还有婢女,每人都被打了板子,她是里子面子一时间都有了,说话也就软乎下来。再加上谢庄更是承诺了华熙一回来,就请他过府替谢庆治疗抓伤,最后谢庄两夫妻告辞离去时,她也就亲自起身将他们送了出去。 大房二房之间眼看将要发生的一场冲突就这么被暂时化解了。 谢庄夫妻回到二房那边,先去了嘉玉堂向姜氏禀告了他们两口子去大房那里见了吴氏说的话,以及吴氏的言行。姜氏听完点点头,道:“这事就算揭过了,不过,你们是要好好管束十五娘,不要让她再闯祸,否则谣言四起,到时想要压也压不住。凡是谢家的子孙都要为了宗族出力,要是谁有损宗族的名声,拖累其余的谢家人。我想,就是我也保不住她。” “是,阿母(阿姑)。”谢庄和刘氏赶忙答应。 姜氏便挥手让他们退下,两人随即退了出来,回屋去。一路上,刘氏的脸色都是十分阴沉的。今日的事情桩桩都令人头疼,也难怪她高兴不起来。一则她为婆婆要为谢庄纳妾而心烦,二则她为自己的女儿十五娘的将来担心,要是那小家伙再惹出什么祸事来,婆婆可说了,连她也护不住,毕竟谢氏整个宗族的利益远远高于个人。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让一个有损谢氏名声的人留在谢家的。 回到屋子里,两个人一起往谢妙容住的那边去。令两人意外的是,他们的十五娘并没有如同往日那样这个时候在午睡,而是像是个小大人一样,垂着两只小脚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她的小枕头,两只手肘撑在枕头上,小肉爪子托着下巴,蹙着眉头看着床前那一块不大的地方发呆呢。 乳母阿枣还有在她跟前服侍的四个奴婢在半个时辰前,被谢府二房的管家的妇人叫去了嘉玉堂,等她们回来,谢妙容就见到乳母阿枣还有那四个婢女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后来她问她们怎么了,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婢女哭着告诉她,她祖母姜氏让人拿了竹板子来一人打了她们二十板子,惩罚她们没有好好伺候主子谢妙容,以至于让谢妙容闯祸抓伤了长房长孙谢庆的脸。 谢妙容没有想到自己闯了祸,却是害得自己身边伺候的人遭了殃。望着哭得脸都花了的那个婢女,她伸出小肉爪子去帮着她擦眼泪,一边的乳母阿枣却是呵斥那婢女赶紧退下,怪她跟小主人说这样的话,要知道今日还是老夫人开恩,否则的话,她们就不是只被打了二十竹板这么轻松了…… “我的乖阿囡,为何不午睡,这是在做什么呢?”谢庄走进屋后,一看到小女儿这副模样,本来板着脸意欲训一顿女儿的他却是绷不住笑了起来,从严父瞬间变成慈父了。 第14章 妯娌开八卦 谢妙容其实没有保持这种姿势多久,可能连一分钟都没有,毕竟她人小要装思考者这么牛掰了几千年的姿势是很有难度的。但是,她运气好,这种姿势才定形,就叫来她这边屋子里打算训她一顿的爹娘看见了。 他爹先就是被她这种萌哒哒装大人的姿势给萌到了,然后立刻心软,不忍心苛责于她。而她娘也难得笑了一下。两口子这么一笑,谢妙容就坐不住,就见到一个肉团子往边上一歪,侧倒在了床上。这越发让她爹娘见了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她是萌宠属性么,能给她爹娘带来欢乐,让她爹娘见了她就觉得阴天转晴天了? 跟在谢庄身后进来之前刘氏已经从婢妇阿粟嘴里知道了,小女儿这边屋子伺候她的几个人被婆婆姜氏的人叫去用竹板子打了二十板子。所以,这会儿进屋后,看到以乳母阿枣为首的几个人都是忍着疼痛伺立在谢妙容身边不禁微微点了点头,趁着丈夫去抱起小女儿说话的时候,她就把几个人叫了出去,要她们记住这一次的教训,以后绝不能再让谢妙容闯祸,否则她们全部都会被责打和发卖出去。 阿枣等人见刘氏声色俱厉,完全和平日温和亲切的样子不一样,便也明白这话绝对不是开玩笑,看来她们伺候的十五娘这一次闯的祸的确是挺大。于是全部怯怯地说记住了。 刘氏立了威后,才又施恩,让阿粟领着她们下去,给她们发一些府里常备的消肿止痛的膏药涂抹被打之处,并叫厨房这几日给她们添点儿用鸡子做的汤水。 阿枣等人赶忙向刘氏道谢,心内感恩不已,随着阿粟退下了。 刘氏处理完了阿枣等人的事情后,这才重新走回小女儿住的屋子里,却见到丈夫谢庄将十五娘抱来坐在膝头,轻言细语跟她说话:“以后可不要再抓别的小女郎,小郎君了,要是再抓伤别人,阿爹可要打你的小手了……” 谢妙容认真地望着他,点头,再点头。好像她真得听懂了一样。一边的刘氏见了直叹气,说:“她要是真懂了也不会闯下今日的祸事了。你这当爹的也不立威好好呵斥她一顿,让她知道惧怕,反而如此宠溺她。她都被你宠坏了。” 谢庄闻言,却说:“十五娘这大一点儿,要是打她骂她,我于心何忍。咱们的孩儿自己都不疼,谁会帮咱们疼?依我看,你再往她这屋子里指派几个细心的奴婢,多一些人看着她,咱们也多留心一些,她以后必定不会再闯祸了。” “也好,就依郎君说的话办。我再往十五娘这屋子里指派四个细心的婢女,这样她这屋子里就有九个人,我呢,以后也多留意她一些。定要她不再闯祸,如同别的女郎那样顺遂长大才好。” 九个人?这规模几乎和刘氏相当了。刘氏跟前,就是一个领头的阿粟,剩下的两个管事的婢妇,四个跟前伺候的婢女,还有两个粗使的奴婢。 也难怪等到刘氏真个往谢妙容的屋子里又指派了四个奴婢过去伺候她后,谢府里面就有些人开始说闲话了。这次又是朱氏挑头,她爱串门儿,但是二房里面的三个嫂子她是一个都说不上话,反而是跟长房的吴氏走得近。主要原因是,二房的老大,谢圆的老婆大王氏为人比较严肃,再加上她其实是帮着婆婆主持二房中馈的媳妇儿,就跟活波的老四媳妇儿朱氏之间关系亲密不起来。必须的,她要端着啊,毕竟她是二房长子谢圆的老婆,要是没有点儿威严在,怎么能服众,管理二房的那么多人。 至于二房已经过世的次子谢瑜的老婆陆氏,是个药罐子,一年到头经常生病吃药。特别是谢瑜走后,她的身子就更加差了,常年病卧在床,根本无法管孩子。这才有后来姜氏做主,把次子谢瑜和朱氏所生的两个儿子谢光和谢节给没有出仕,学问和名声比较好的三子谢庄教养的事情。谢庄比较闲,有时间教育子侄,这教育二哥的两个幼子的事情就落到了他身上。这些年来,他的确也把谢光和谢节教得好,两个孩子都很知礼懂事,对他的感情也跟父亲差不多。 陆氏常年生病,朱氏就算去找人家串门说闲话,人家也没办法接待她。再加上朱氏本身不喜欢闻药味儿,这个时代的人还比较迷信,觉得去生病之人跟前,容易被过上病气。所以,朱氏基本也是不跟陆氏来往的。 剩下的三嫂刘氏,自从和谢庄成亲后,就常年不在建康,两个人打交道的时候也少,也就是说不熟。朱氏和刘氏维持着见面打一打招呼的模式,并无深交。 既然二房这边的三个嫂子,朱氏都没办法凑拢去八卦,剩下的也就是长房的嫂子吴氏了。恰好,吴氏已经进入更年期,又加上丈夫在外做官,常年不在身边儿,她也是颇觉闺中寂寞,需要有很多话找人倾诉的女人。可是她这边长房里头没有跟她平辈的妯娌,只有个嫁出去的丈夫的姐姐谢兰芝,但是人家也有一家人,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碰碰面,自然是说不上什么话。剩下的就只有儿子和媳妇儿,还有一个亲闺女,一个妾生子。在这些晚辈跟前,她要端着,保持一个长辈的样子,又哪能随便乱说话呢。所以,最后谢府里头,最终能比较合拍常在一起八卦的就是长房的吴氏还有二房的朱氏了。 朱氏年轻,也没什么需要管的家务,她丈夫谢岩也是整天不落家的男人,又生性风流,放荡不羁,跟外面的花花草草牵扯颇大。好在谢岩虽然外面有女人,可却没有往家里领,也没有弄出个什么孩子管他叫爹,朱氏刚成亲的时候为这些丈夫的桃花还跟他闹过。可是后来,她回娘家去哭,她娘家人就劝她,女人要知足,既然她夫君没有给她带些姐姐妹妹回来,也没有领着外头的女人生的孩子回家管她叫“家家”,那就算了。要是闹烦了,她丈夫不进她房里,真把外头的女人当回事,那她就得不偿失了。 当初,朱氏上赶着嫁进谢家,也是因为谢家的家风正,轻易不让子弟纳妾。一般都是正室没有子嗣,才会让其夫纳妾。比起建康城里的一些高门豪族,骄奢淫逸,侍妾盈室可说是好多了。并且谢岩也是颜值高的美男一枚,当年在建康城的士族子弟里头可是排进了风仪前十的货色,一出门儿牛车前后都有花痴的女郎们追星的。 哪知道嫁进谢家后,她才明白了她看上的嫁给的男人不是她能驾驭得了的。图了面子可是却图不了里子,所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所以,她很是有些闺怨啊。找到大堂嫂吴氏那个同样需要倾诉的女人,彼此就成了闺蜜了。在一起经常八卦彼此的男人孩子,很是投契。 这一回她在刘氏给女儿谢妙容又指派了四个奴婢的第二天得知了这个消息后,跑到吴氏那里就直接八卦开了:“阿嫂,你听说了吧,我五嫂竟然给十五娘的屋子里又指派了四个奴婢,如今她家十五娘和咱们平起平坐了呢。她也是太宠溺她家十五娘了。这不是失了长幼尊卑是什么?亏她还是刘大名士的阿妹,却做出这样不知礼法的事情。” 第15章 僭越门事件 “竟有这回事?”吴氏感兴趣地问。 事关抓伤了她宝贝孙子的罪魁祸首谢妙容,吴氏对这个八卦明显有兴趣。尽管谢庄夫妻来致歉过,并且谢庄还承诺要将有景朝第一名医之称的华熙请来给她孙子谢庆治伤,可是在吴氏心里依然是对谢妙容有成见的。 朱氏点头:“真有,难不成我还会哄阿嫂不成?” “难怪十五娘那么大一点儿,就如此跋扈,这都是被五郎和他娘子宠出来的。前日,他们到我这里来,我还苦口婆心劝他们两人要好好管束十五娘,不然她要再闯祸。可得把不祥之人的名头坐实了。谢家有了这样的女郎,传出去,这建康城的世家大族谁还愿意来跟咱们家的女郎议亲,怕是想嫁女儿过来的人家也得掂量掂量……” 吴氏估计是嫌话题不够火爆,又添了把火,这下可把朱氏给点燃了,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只见她腾地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焦躁道:“我家十一郎和十二郎可不要被十五娘害了!不行,十五娘不能在建康谢府呆着,我看应该把她送去会稽谢家的庄园,这样,就算她再闯下什么祸事,也不会牵连到我们的儿郎!” “谁说不是呢,可是你瞧五郎两夫妻这样宠爱十五娘,他们又岂愿意将女儿送走?”吴氏抚着自己腕上的玉镯淡声道,轻描淡写地把问题抛给了朱氏。 朱氏本想说她这要去跟婆婆姜氏提出来,让五郎两口子把十五娘送去会稽谢家庄园,可是她这话到了喉咙口,停一停,又给生生咽了下去。好歹她脑子还没完全生锈,明白这会儿在这里跟大堂嫂吴氏两人也就是图嘴上快活,说些人家谢庄和刘氏的小女儿的八卦,要真是跑去跟婆婆说什么要预防十五娘闯祸,将她送走的话,定然会让她婆婆臭骂一顿不说,这话要是传到了谢庄两口子耳朵里头,按照他们一惯护短的作风,恐怕是真要恨上她了。 于是她只得讪讪地重新坐回去,说:“阿嫂说得是啊,想来他们是舍不得送走十五娘的……” 吴氏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这朱氏从来都是伶牙俐齿,可真要她去出头做什么时,她就跟个乌龟一样缩头了。不过,她这会儿还真不想朱氏去把这事情挑起来,毕竟华郎中还没来替她孙子治伤,况且这治伤还是个长期的过程,要是万一朱氏去闹起来让五郎夫妻不舒服了,名医华熙也不来了,那她的孙儿的脸可就悬了。还有就是她的女儿明年才可以嫁出去,今年她还不想谢家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出来,特别是关于不祥之人的话对谢家未嫁女郎的杀伤力是比较大的。真要让十五娘吃点儿苦头,还得耐心再等上一年再说。要是一年之后,十五娘再闯下什么祸事,那么她也就会毫不犹豫的要求叔母姜氏把十五娘赶出建康谢府去。 打定这个主意,吴氏就请朱氏品茶,把话给岔开了,去说起了这个时节建康城哪些私家园林会举办饮宴,还有城里的丝绸店又有了些什么新花色的料子,末了,朱氏叹息一句:“阿嫂,你这是画饼充饥啊,还得等两年,我才可以穿有颜色的衣裳,才可以去赴宴。” 这话说得颇有点儿羡慕之意,一出口,朱氏就捂住了嘴,自觉这是失言了,怎么可以羡慕人家那些没有守孝的人穿有颜色的衣服,举办酒宴呢。这不是反过来抱怨自己这当儿媳妇的给大人公守孝吗? 她犹在想该怎么掩饰刚才那句大不孝的话,有婢女跑进来向吴氏禀告说,二房那边有人过来传话,华郎中过府来拜访他家郎君,他家郎君让他先过来跟吴氏通信,叫预备着,华郎中一会儿就过来替谢庆治伤。 “华郎中来了!”吴氏一听面有喜色,赶忙吩咐人去叫儿媳妇萧氏把宝贝孙子带到她这边正厅里来,一会儿华郎中来了好替谢庆诊治。 朱氏正愁想不出一句可以把刚才那句大不孝的话给遮掩过去的话呢,正好,华郎中来了。她赶忙站起来向吴氏告辞,说她就不耽误华郎中给谢庆治伤了,她先回去了。 吴氏满心里都是孙子,旁人她一概不上心,朱氏要走,她也不留,亲自挽着朱氏的手把她给送了出去,这才喜滋滋地回来在厅上等着谢庄领着华郎中过来。方才朱氏说的那不孝顺的话她当然是听得清清楚楚,不过,朱氏在她心里就是个没长脑子的,说出这种话来太正常不过。就因为朱氏不长脑子,她才喜欢跟朱氏来往,有安全感,必要的时候还能利用她当出头鸟。今天这话她记下了,说不定以后就可以拿出来胁迫朱氏帮着做一些自己不想出面,但又想达到目的之事呢。 —— 朱氏去吴氏那边八卦后才隔一天,二房的几个媳妇去婆婆跟前请安立规矩,伺候姜氏用完早膳后。姜氏就对三儿媳妇刘氏说:“阿刘,我听说最近你给十五娘那屋子里又派了四个婢女去伺候她?” 刘氏规规矩矩答:“阿姑,郎君怕十五娘再闯祸,所以叫我多给她屋子里添点儿人。” 姜氏本来想借着这事情再教训刘氏两句的,给十五娘屋子里添人的事情是谢庄夫妻自己做主的,人也是他们从他们那边挑出来的,这给人的工钱也是他们自己出。不过,添了人后,刘氏跟二房实际上主持中馈的大嫂大王氏说了一声,大王氏则是转天又禀告了姜氏。本来这种各房里添服侍的奴婢的小事,姜氏是不用知道的。不过,大王氏也是个细心的人,她一听刘氏说侄女儿十五娘屋子里一下子多出四个奴婢后就觉得有些不妥当。 十五娘是谢家在室的女郎,按照她的身份和辈分,屋子里也就是顶多五个人,和其她女郎以及郎君一样。这一下子多出四个人,就跟她们这一辈儿跟前使唤的人差不多了。这在大家族里头,从吃穿住行,到跟前使唤的人都是有定例的,不能随便添减,特别是往上添,就有僭越之嫌。 大王氏心里虽然有这个想法,可是她不是个多嘴的人,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地向婆婆姜氏禀告了刘氏给十五娘屋子里添人的事情,半句别的不好的话都没多说。但是姜氏可是成了精的人,听到大儿媳妇居然把这样平时根本不跟她禀告的小事情告诉了她,立即就明白了这里头的不妥当了。所以第二天一早,媳妇们到跟前来立完规矩后,姜氏就提起这件事,责问刘氏了。 第16章 婆婆的好意 刘氏也不是个笨的,见婆婆当众提起往谢妙容屋子里添人的事情,立即就明白哪里不对了。可这也是她和丈夫谢庄爱女心切,疏忽了,为了不叫小女儿又出什么状况,才一下子给她屋子里添了四个人,加上以前的一个乳母四个奴婢,这可就是九个人了,跟谢府她们这一辈的娘子跟前使唤的人一样。这就是僭越了,没有晚辈可以跟长辈在这上头平起平坐的。 “你这人也添得多了点儿。”姜氏语气颇重,“五郎也是,怎会跟你出这种主意?本来你们两个屋子里的事情我是不爱管的,可自从你们回了建康后,我却觉着你们连自己的小家里的事情都管不好。特别是十五娘,小小年纪,被你们给宠得骄横跋扈,前几日还把长房长孙的脸给抓伤了。自打我嫁进谢家算起,已经整整四十二载,我还从没见过如同十五娘一样的女郎,不,甚至是郎君,就那么抓伤同族孩儿的脸过。这都是因为你们过度宠爱所致。从前你们在会稽,离家远,大概是放纵惯了。所以,回了建康才把会稽那边的肆意行事之风带了回来。可是谢府毕竟是整个陈郡谢氏瞩目之地,咱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合符规范,才不会有损谢氏的名声。” 姜氏的这番话的杀伤力堪比前几天她暗示要给三儿子谢庄屋子里塞人,刘氏被她说得头都抬不起来。待到姜氏语带严霜地说完,刘氏即刻一头汗地认错:“都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回去把十五娘屋子里后面添的那几个奴婢都给裁撤了。” 一边的朱氏听到姜氏训斥刘氏,心里挺爽。她就看不得谢庄和刘氏两口子成日秀恩爱,衬托得她好像是个弃妇一样。 而大王氏则是同情刘氏,生下来一个不省事的女郎,害得她这当娘的人为女儿吃婆婆的挂落。 本以为认了错,回去把十五娘屋子里添的那几个奴婢撤走,眼前这个添人风波就算过去了。不想姜氏却又说出一句话来震得刘氏找不着北。 姜氏是这么说的:“我看,五郎和你生养的女郎太多,你们还要管教四郎和阿陆的两个儿郎,这是有点儿顾不过来,难怪会让十五娘养成骄纵跋扈的性子。这么着吧,今日你回去替十五娘收拾收拾,明日就把十五娘送到我这里来,她现如今也有周岁了,且又断了奶,不是那么离不开人。我好好地挑几个得力的人服侍她,我也会亲自严厉管束她,把她那跋扈骄横的性子给改了,免得她再闯下祸事,落下个不好的名声。传出去后,那可是不但要害自己,还要害到我们谢家的其他人。” 这样苦口婆心,这样为了谢妙容的将来着想,况且姜氏还是将近六十的人,已经多年没带过儿孙了,任是谁都无法拒绝。 大王氏和朱氏在婆婆说完这个也十足震了她们一大把的话后,都齐齐转头看向刘氏,看她怎么说。 刘氏被婆婆姜氏说的话给震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是,她和丈夫在谢妙容出生之前,跟前就有四个女儿,还有二哥的两个儿子,他们夫妻的确是费了很多精神管教这六个孩子。可是这也不至于多出来一个,他们就管不过来了吧。谢妙容才一岁,还是很离不开爹娘疼爱的年纪,可这么大点儿就要被带到严厉的祖母跟前去受管教……刘氏的心直颤,她如何舍得? 可是,就算她不舍得,可也不能不答应婆婆的这番“好意”。至少在外人看来,就比如此刻同时站在堂上的大王氏和朱氏看来,这绝对是婆婆对谢庄夫妻的疼爱,帮着他们两个把十五娘那个小麻烦给看管起来。不过,内心里她们也承认,这种事情要是落在她们自己头上,她们恐怕也会跟现在的刘氏一样为难。就算孩子再麻烦再闯祸,可也是自己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不是,也会舍不得的…… 但,不舍得能行么?婆婆刚才的那些话句句都在理。谁敢反对婆婆的这种为了整个谢氏宗族考虑的提议。 屋子里一霎时静得落针可闻。姜氏端起一盅茶头也不抬地慢慢品着,大王氏和朱氏则是转回头来,眼观鼻,鼻观心,揣度着刘氏会否拒绝婆婆的提议。要是她真敢拒绝的话,可能接下来说不定这屋子里就会有狂风暴雨了。 刘氏低头咬唇,思来想去她都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占得住的理由拒绝婆婆的提议。但是就这么答应从此以后让自己的小女儿去婆婆跟前,被她指派的人服侍管束,让她有出卖孩子的负罪感,而且她真得舍不得孩子。 见刘氏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姜氏有些不悦地将手中的茶盅往跟前的几案上一搁,道:“难不成你还怕我害十五娘?她再怎么跋扈不讨人喜欢,可她毕竟还是我的孙女。再说了,我只是让你们送她到我跟前来养,又不是分开不让你们见面了。说到底,还是你们认为我这个当阿婆的是个狠心的人,定然要虐待十五娘……” 这话说得刘氏哪里能再稳起不说话,立即惶恐分辩:“阿姑,我们从不曾如此想……” 停了停艰难道:“我这就回去安排一下,让十五娘的乳母抱她到阿姑这里来……只是,我,我怕郎君晓得了不愿意……” “他是吾儿,应是个明理的人,若是他一意袒护十五娘,忘掉孝顺,忘掉谢氏宗族,那我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儿郎。”姜氏直接将刘氏最后的一个借口给灭了。 刘氏面色如纸,最终答应,待回去替十五娘收拾一下,明日就亲自送她到嘉玉堂来。 “好,既如此,你回去罢。”姜氏挥一挥手,她其实也是临时起意说了要把十五娘弄到自己跟前来养育的话,要是刘氏答应得爽快,或者她还要犹豫到底是不是真要给自己添麻烦。可是见到刘氏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她倒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十五娘接到自己跟前来。不是说非要跟儿媳妇做对,主要是她觉着谢庄和刘氏真得是太宠溺十五娘,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十五娘终究会惹祸。若是真有那一天,有人再拿十五娘说事,传出些对十五娘不利的话,到时候不但害了她,还会拖累谢家其余的人。这是她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所以,这一次就由她来当个狠心的婆婆好了。为了谢家,她愿意当恶人。 第17章 知否爱子心 “什么,阿母要我们把十五娘抱去给她养着?这……你,你答应了?”谢庄下晌从设置在西边的谢氏家学回来吃饭,刘氏红着眼圈儿把婆婆今日的决定告诉了他后,他有些生气地问刘氏。 刘氏点点头,她还没有告诉丈夫自己答应了婆婆呢,但想必谢庄从她哭过后的红红的双眼中已经猜到了什么。 “实在是阿姑说的那些话,我这当儿媳的无法辩驳,况且,她这么说了,我要是不愿意,就还真落了人口实,说我们两夫妻太宠爱十五娘,所以十五娘才那样跋扈,才会抓伤长房长孙……”刘氏嗫嚅道。 谢庄一拂袖:“你要当孝顺儿媳,所以就把我的十五娘送给我娘养?为啥你就不先问一问我可愿意再答复我娘?” “我说了你不愿意,可是阿姑说你要是不知孝顺,不顾全整个谢氏宗族,那……”刘氏实在是不愿意把婆婆说的那有些绝情的话说给丈夫听,她自己觉得这有说婆婆坏话,挑拨离间婆婆和丈夫母子关系之嫌。 “我阿母说什么了?”谢庄追问。 “……就是,不当生过你……”刘氏犹豫了下,还是说了。 “……”谢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娘这样固执,非得要把十五娘抱到她跟前养育。 站了一会儿,他说:“先吃饭,吃罢饭,我去阿母那里跟她说一说。或者她能听进我的话也未可知。” “可是,我答应了阿姑过了今日,明日就把十五娘送过去。你若是先就跑去,她定要说是我撺掇你,以后恐怕是对我更有成见了。” “你是答应了,可我没答应,若是我这当阿爹的话都没有一句,就把十五娘抱去我阿母跟前,你说,等十五娘长大了,她会不会看不起我这个爹。就算我阿母说得那些理由在理,也是为了我们,为了十五娘好……但我得让她还有所有谢家的人知道,我们是不愿意送十五娘过去的。” 谢庄说完,就叫刘氏让人赶紧摆饭。 这一顿饭两人吃得都有些沉默,谢庄匆匆吃完饭,站起来让刘氏别管他,继续吃饭,他去嘉玉堂一趟。刘氏答应,还是不忘叮嘱他,要好生跟婆婆说话。 谢庄道:“我自有分寸。” —— 嘉玉堂。 姜氏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老三谢庄,放下手中的碗筷,问:“五郎,你吃罢饭了么?” 谢庄躬身道:“阿母,我吃罢了,本不该来打扰阿母吃晚膳的……” 姜氏打断他:“你是为了十五娘的事来的吧?你可知你越是如此,我就越不同意让你和阿刘继续养着十五娘。” “阿母,十五娘不是什么不祥之人,也不是什么蛮横跋扈的女郎。她还小,等到大点儿了,懂事了,儿再好生教导她,她定然不比她的阿姊们差。”见自己的娘已经开门见山点出了自己的来意,谢庄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你是信不过为娘?你和阿刘一样觉着我会对十五娘不好?”姜氏语气里含气。 见母亲动怒了,谢庄赧然,特别是他娘说到关于母子之间信任的问题,要是不把十五娘给她教养,就是不信任她这个当娘的,那她这个当娘的岂不是失败透顶吗?再说了,父亲故去才不过一年有余,自己又怎么能让娘亲动怒呢? “阿母,儿绝不是信不过您,而是不想十五娘给您添麻烦,想让您享清福。况且,要是阿母就这么让儿和娘子把十五娘抱到您这里来,府中众人该如何看我们,这事情传出去,外头的人又会怎么看我?圣人有言,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堂堂一个男儿要是连小家也治不好,又岂能治国平天下?”谢庄一着急,竟然说出来了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以前,他可是只谈老庄兼论易学的。 姜氏也微感吃惊,不过,谢庄说这话,她倒是挺喜欢听的。谢家二房因为她丈夫谢博的死,朝堂上一下子就没了人。当世一流的士族和门阀若是没有子弟在朝为官,并且是当上比较重要位置的官,那可是存在被权力中心边缘化的危险。谢家二房,甚至整个谢家,都需要有谢家子弟在谢博死后尽量多的出仕,维持住谢家一流士族的地位。 说起来,谢家目前还就是谢庄的名望最高,他要是能出仕的话,对于谢氏宗族来说可以说是一种极大的助力。先前在丈夫走后,姜氏也曾要求过自己的这第三个儿子在替丈夫守孝期满后,就出仕的。可是她这个三儿子却是拒绝了她的这个要求,说他一生都不想踏入官场,只想悠游林下到老。况且谢家也有好几个兄弟在做官,不用把他也捎带进去。 今天既然因为十五娘,老三说出了这个话,姜氏当然要接着他的话说事儿:“好,既然你是要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那我也就顾全你这面子,让你们两夫妻继续养育十五娘。不过,在你为你阿爹守孝期满后,就要去出仕,去治国平天下,否则,今日之事就是你哄骗为娘,只是为了那一点儿可怜的爱女之心。你想一想,你这么做,到底是在为十五娘好,还是害她?为娘只不过是不想你们太过于宠溺十五娘,怕她将来因为不知道收敛跋扈好强的脾气再闯下祸事。况且,你和阿刘要管教那么多孩儿,也容易疏忽她。可要是把她放到我这里来,我就能一心一意看管她。我这一份儿爱子之心,爱孙之心,你可知否?” 姜氏的这一席话说得谢庄无话可对,而且内心羞惭不已。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她娘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自己为人父,晓得疼爱女儿,可作为自己的娘,她不同样是这样的心吗?在爱子之心上,她一定不会比自己差。连带着,十五娘是她的亲孙女,她又岂会不疼。 最终,他歉然道:“阿母,儿错了,儿这便回去,让娘子叫人帮着十五娘收拾东西,明日我和娘子亲自送十五娘过来。还有,儿愿听阿母的话,待到为阿爹守孝的孝期一满,儿便出仕。” 就知道儿子最终会把十五娘送到自己跟前来,但是没有想到他最终竟然答应了要在孝期满后出仕,姜氏心情一下子愉快起来。 深觉欣慰,她唇角带笑道:“五郎,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就晓得,我的孩儿是孝顺,明理,且知轻重的。” 谢庄接下来,在一旁伺候着姜氏吃完晚膳,又陪着她喝了一会儿茶,这才回自己那边的院子去。 此时,刘氏还在屋子里坐立难安地等待着丈夫谢庄回来,她还是希望他能说服婆婆,让小女儿继续在两夫妻跟前,由他们养育长大。 第18章 母女别离情 谢庄回来了,面对刘氏,他也有些赧然。他自己都没想到,本来他是跑去劝说他娘放弃那种亲自养育十五娘的想法的,结果却不但答应了要把十五娘送到嘉玉堂去由娘亲养育,反而还更进一步,答应了他娘在替亡父守孝期满后就出仕。 按说,这两点儿都违反了他的初衷,可是在体会到他娘的那拳拳爱子之心后,要孝顺母亲的心理占了上风,让他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卿卿,我……唉……”他叹口气,转开眼去,径直去一边的榻上坐下。 “郎君……你这是答应了?”刘氏看丈夫的样子,以及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她有些失望,也有些心酸。不过,好像这些又都在她的意料中一样。 谢庄默然,他其实一开始有立即去找他娘理论的冲动,而且还想不答应她娘的提议,不把自己的孩子抱去给他娘养。可是,他已经不是那个十来岁遇事冲动不计后果的少年郎了,这些年他悠游林下,养气养望,涵养增长的后果就是遇事会三思而后行。 “答应了也好,其实我也是想过了,若是我们不遵阿姑的意思,就会有忤逆之嫌。这不孝的名声传出去,对你可是不利。再有,十五娘在阿姑跟前养着,管教得严厉些,必定不会再闯祸。那样,对十五娘,对谢家其他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好。嘉玉堂离我们也不远,咱们想看十五娘,随时能过去。”刘氏极力不让自己落泪,无可奈何说出些似乎是安慰丈夫,又像是安慰自己的话。 这个时代,朝廷提倡的是以孝治国,世人把孝道当做是品评名士的一个标准。而且,这个时代的人也是以宗族的利益为主,个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其行事的标准都是要为家族增添荣耀,为家族争取利益。故而刘氏和谢庄再不愿意亲生女儿被抱到姜氏跟前养,可是从小受的教育,以及由此养成的惯性思维,还是会让他们两个做出符合当世价值观的选择。 “哎,卿卿,难为你能这样想,不怪我阿母如此固执。此事说起来都怪我,要不是我当初让你多给十五娘屋子里指派几个奴婢,就不会让我娘抓住这个由头发作,最后落到要把十五娘送去嘉玉堂给我娘教养……”谢庄一伸手,把刘氏拉到自己身边儿坐下,望着她声音低沉道。 刘氏抽了抽鼻子,摇摇头:“这哪里能怪你,或者是我们真得太爱十五娘了,所以才会犯下这样的错。幸好这错,只不过是让十五娘离开咱们去阿姑那里。也许我们真得宠溺孩儿而不自知,要是再过几年,十五娘长大了,真得养成了跋扈的习性,闯下什么大错,那又孩如何处?” 谢庄听完了不说话,良久叹道:“玉不琢不成器,卿卿,或者十五娘跟着我阿母,是真对她好也为未可知。明日,我随你一起送十五娘去嘉玉堂。” 刘氏点点头,心中终觉不平。 —— 谢妙容对断奶之后吃的伙食很不满意,这连着三天都是吃的肉糜,菜粥,乳饼,她从一开始吃不来,到后面饿不过,勉强吃下去点儿。练习了三天下来,肠胃勉强接受了这些食物,吐是不会吐了,可就是激不起食欲。 早晨起来,她吃得就是这三样,随便对付了些,就被乳母阿枣牵着去庭院里遛弯消食。遛弯回来,进了屋子刚坐下,阿枣喂了她些水喝,就见到她娘带着阿粟来了,阿粟把四个才给她指派来没两天的奴婢给带走了。 接着她娘就让阿枣也出去,屋子里没人了,刘氏突然一把将谢妙容抱在了怀里嘤嘤婴哭了起来,边哭边念:“十五娘……十五娘……” 这是咋啦?难道出啥大事了吗?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小小的谢妙容不明所以,由她娘抱着,刘氏直到哭得眼泪水把女儿的小衣裳浸湿了一大块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赶忙掏出帕子来把脸上的眼泪给擦了。她从嘉玉堂出来,回这边屋子里来的时候,就忍不住掉了眼泪,可是还不敢让人看见,怕人瞧见了去婆婆跟前说,还显得自己这个当媳妇儿的被婆婆欺负了,多委屈一样。 擦了眼泪,刘氏又拿帕子给谢妙容擦小衣裳上被泪水打湿的那块儿,看到谢妙容蹙着个眉头,一张小脸上满是疑惑地看她,她心里一酸,又想哭,可是这次她忍住了,柔声说:“十五娘,你阿婆喜欢你,她要你去她那边住两天,明日,我就叫阿枣抱着你去。” 祖母喜欢,叫过去住两天,用得着哭成这样吗? 谢妙容毕竟是里面换了馅儿的团子,她娘说的这话明显是经不起推敲啊。所以,一定不是她娘说得这样去住两天,怕是要住很多天,亲娘舍不得,所以才会哭?再回想了下,她的那个阿婆姜氏,似乎映像里也从没有感觉到她多喜欢自己,反而是对自己淡淡的,谈不上亲热。看来,亲娘还是没说老实话啊。 这……不会是要把自己送人吧?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谢妙容瞬间觉得无限悲催。再想一想,她又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毕竟据她今日所闻所见,谢府里面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哦,对了,她想起来一件也算是大事的事情,就是她几天前把谢庆那个小东西的脸抓花了,然后她爹和她娘都来教育了她,让她以后不许再抓别的小朋友了。 难道,是因为这件事情,自己就要被送到祖母姜氏那里去?姜氏是想替爹娘管教自己,免得再闯祸? 看刘氏哭得这么稀里哗啦的,谢妙容还明白一件事情,恐怕这是祖母姜氏非要让自己过去,而自己的娘舍不得,所以才会哭。 老实说,虽然谢妙容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她这亲娘除了生下她,陪伴她左右的时间远远不如乳母阿枣长。但是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血浓于水,再怎么没时间陪她,那也是她亲娘啊。亲娘现在舍不得离开她,流出的泪水那一颗颗都是真心实意的,谢妙容不被打动都难。 她小圆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伸出小手去抱住她娘,同样真心实意地哇哇开哭,没办法,情绪到了,想控制下都不行。 “我要跟阿母……阿爹在一起……”她脆生生地哭着表达意见。祖母姜氏尽管也是亲人,不过,隔了一辈,当然是不如在亲生父母跟前自在有安全感,这个她很明白。 刘氏一听,捂着嘴又哭了起来。谁叫谢妙容出生的日子不好呢,她生下来那一天公公出事,两件事情一连起来看,女儿就成了不详之人了。前几日,又不知道犯什么横,把长房长孙的脸给抓伤了。所以,就像婆婆说的那样,要是再闯祸,可就坐实了什么不详之人的名头,那不但害自己,还要害谢家人,那样的结果谁都无法承担。但是要闯祸这种事情,不也是两说吗?但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婆婆就要把十二娘抱到她那里去,自己这个当娘的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啊。 “你阿婆会对你好的,呜呜呜……乖,她那里有许多好吃的吃食,呜呜呜……”刘氏哽咽着继续哄谢妙容。 谢妙容尽管才成为这里的人一年,但是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个时代婆媳之间的地位和话语权,绝对是在婆婆那一边的。儿媳妇面对着婆婆,首先就要讲求一个孝顺,婆婆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你儿媳妇必须要遵行。所以,她能理解她娘的难处,既然是祖母要这么做,那她娘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哎,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表达一下自己不舍亲娘的情绪,流下些眼泪水以后,谢妙容慢慢止住了哭。她道:“我都听阿母的……可,可我要阿枣一起……” 刘氏见女儿如此懂事,反倒是不好再好意思哭下去了。便也收了泪,拿手中的手帕给女儿擦干净小脸上的眼泪水,勉强笑着说:“好,我叫阿枣陪着十五娘一起去。” 因为答应婆婆明日就要送小女儿谢妙容过去,所以刘氏舍不得再离开女儿,就抱着女儿和她说话,另外叫人去把小孩子爱吃的果子,饴糖,点心之类,凡是她这边有的东西都拿了来,堆放在谢妙容跟前,叫她挑喜欢的吃。 平时,这些东西,刘氏都是不叫谢妙容多吃的,毕竟她还在长牙,有些东西她咬不碎,有些东西她吃了克化不动。可是今日,因为即将要和女儿分开,刘氏疼爱女儿,只求女儿欢喜,也不那么讲规矩了。并且她觉得自己就在旁边看着守着孩子,也不可能让她多吃。 谢妙容这几天因为换食物,没食欲,吃的东西只不过是半饱。这会儿见了这些比什么肉糜乳饼口味好得多的东西,也就不客气了,小手一会儿去抓这个,一会儿去抓那个,每样东西上头都是咬上一小口,就扔了,忙忙地又去抓另外一样。 奉了刘氏的命把谢妙容这边屋子里的奴婢都叫出去安排她们先干着别的活儿的阿粟回来,瞧见谢妙容这种馋猫的样子,一时也忍不住一笑,说:“小娘子果真是属鼠的,且又贪心,你看看,每一样上头都去咬上一口,这不是给占住了,不叫别人吃了么?” 谢妙容对于阿粟把自己形容为她最恶心和讨厌的动物老鼠,那是相当不满,为了表示抗议,她把手上抓着的一块点心,一撂,仰头看向阿粟道:“我才不是老鼠!要是我是老鼠,我阿母,阿爹是什么?” “啊呀,奴婢冒犯了,还请娘子责罚。”阿粟没料到谢妙容这个小人儿反应如此快,一下子就把她诘问住了,不由得大惭,忙躬身向刘氏请罪。 第19章 被送嘉玉堂 刘氏叫她起来,说她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是看着十五娘好玩罢了,才这样说的。 阿粟连说:“娘子说得对,说得对,奴婢就是这么想的。” 从嘉玉堂回来,阿粟就知道了姜氏要自家主母将十五娘送到嘉玉堂的事情,所以她一直都还在劝说刘氏不要伤心,这十五娘去了老夫人哪里也不是见不着了,天天都可以过去看女郎的。并且她还悄声对刘氏说,十五娘让老夫人管对刘氏有好处,因为以后若是十五娘一不小心再闯祸,即便有什么对十五娘的指责,那老夫人也会帮着十五娘遮掩抵挡,倒比跟着刘氏两夫妻好。况且,少管一个孩子,少操点儿心,对刘氏的身体有好处。如今这两年还是保养身子为上,等到三年孝期一满,争取再怀上一个小郎君,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刘氏也明白阿粟说得话在理,但她见到小女儿后,想起小女儿即将被送到婆婆跟前去养,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 阿粟看刘氏眼圈红红的,就知道自己刚才带十五娘屋子里的奴婢出去的功夫,她家娘子是又哭过了。免不了再解劝了刘氏一会儿,刘氏就让乳母阿枣进来,帮着收拾一些要带到婆婆那边去的谢妙容的衣裳。 阿枣当然要大着胆子问为何自己要和小主人一起去老夫人哪里。阿粟替刘氏回答了她的问题,说是老夫人担心十五娘再闯祸,所以叫把十五娘带去嘉玉堂由她养育和管束。而阿枣是十五娘的乳母,必须陪着她过去,她才不会害怕。 关于自己奶大的小主子谢妙容一些不利的传言阿枣也听说过,那一天谢妙容抓伤长房长孙她也在场,后来因为这抓伤导致的一系列的事情她也知道许多。总之,她明白小主子的处境很不妙,她也很担心小主子。这会儿从阿粟最里知道了小主子要去嘉玉堂老夫人哪里了,她和阿粟同样有松口气的感觉。尽管老夫人肯定对十五娘要比亲生爹娘严厉些,但在老夫人哪里十五娘可以得到保护,别人就算想对十五娘不利,说些不好的话,但也会因为看在老夫人的面上,不太敢传播这种流言。还有她私下也认为,她家小娘子的脾气有些暴躁,还是需要一个严厉点儿的人管束好些,而老夫人就比较合适做这样一个人。 阿枣是希望自己的小主子好的,所以对于陪着谢妙容去嘉玉堂丝毫不抵触,反而是积极帮着收拾谢妙容要带过去的衣裳等物。 —— 谢庄夫妻彼此通了气,同意了送十五娘去嘉玉堂姜氏那里后,第二天早晨,就让人去把十五娘的几个姐姐叫了来,对她们说是老夫人喜欢十五娘,所以叫他们夫妻将十五娘送到嘉玉堂去陪伴她。以后,她们几个阿姊想十五娘这个阿妹的时候,可以去嘉玉堂看望阿妹。 谢妙容的几个姐姐听了这话每个人都反应不同。她的长姐谢家七娘,谢伯媛已经十一岁了,她对爹娘说的什么祖母喜欢阿妹十五娘,要让爹娘把十五娘抱去嘉玉堂的话不太相信。因为祖母这么多年来,一向没有这个喜欢带孙子孙女的爱好,这临到六十岁了,居然一下子喜欢起妹妹十五娘,有点儿令人感觉匪夷所思。 谢妙容的二姐,谢绣姬年纪比姐姐小两岁,她素来活泼好动,是最爱捉弄她的最小的阿妹十五娘的。她不如姐姐那么沉静多思,一听说十五娘要去嘉玉堂祖母那里住了,立即就撅起嘴来说:“哎呀,这下子想要和十五娘玩也不容易了,还得去阿婆那里。我见到阿婆都不敢乱动,何谈跟十五娘玩呢。” 坐在谢庄膝头,被她美男爹抱着的谢妙容听到她二姐这个话,直抽嘴角。她能逃离这位二姐的“魔爪”简直要求神拜佛了,她二姐分明是把她当玩具玩的,她这是可惜没有了个团子玩具随时供她消遣吧。可自己压根儿就不想跟这二姐玩啊。真是阿米豆腐,跟前没了这小魔星骚扰,她都想去给佛祖烧香了。 至于谢妙容的三姐,谢丽仪只有六岁,平日倒是对谢妙容好,像个姐姐的样子。听到妹妹十五娘要去祖母那里了,她当真是舍不得的,跑上来就抱着谢妙容,好一顿揉搓妹妹的团子脸,焦躁地喊:“十五娘,你去了阿婆那里,我会想你的。哎,阿婆怎么就喜欢上你了?” 但是,下一刻她就自己释疑了:“也难怪阿婆喜欢你,我就喜欢你的啊。” 这是什么逻辑?谢妙容搞不懂,不过,她也不是真小孩,搞不懂这个时代小孩的心思和逻辑纯属正常。三姐这个小孩还是不错的,谢妙容抓住她揉自己包子脸的手,啃了一口,整得她姐怪叫一声,赶忙抽开手去:“十五娘咬我,十五娘这个小犬爱咬人!” 谢庄笑着解释:“你阿妹跟你闹着玩儿呢,你瞧她笑眯眯的,再说了,她这么大点儿的年纪正是出牙的时候,就喜欢咬东西。” 谢丽仪盯着谢妙容看,相信了他爹的解释,笑呵呵道:“果然,十五妹笑来着,笑得流口水……她好像真又出了一颗牙……” 谢妙容的四姐,只有四岁的十四娘谢柔华凑了上来,问:“阿妹的新牙在哪里,让我也瞧一瞧……” 谢妙容张大了嘴:“啊……” 口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地流…… 孩子们玩闹了一会儿,谢妙容“搬家”前跟姐姐们的告别仪式就这么结束了,大人们有些伤感,可小孩子们却嘻嘻哈哈不当回事。 刘氏留了阿粟下来,让她看家,其余几个女儿就叫她们各自回屋去,让跟前人陪着不要乱跑。 谢庄一路上都抱着谢妙容,刘氏在一旁不时摸一摸女儿柔软的头发,圆嘟嘟的小肉脸,满心里都是不舍得。 阿枣和其她两个婢女则是拿着包了谢妙容衣裳首饰,还有平时一些玩具以及一些吃食跟在谢庄夫妻身后。 刘氏小小声问谢庄:“郎君,你说,阿姑把十五娘养在身边儿得养多久?” 谢庄看刘氏一眼,继续边走边逗女儿,走出去几步,才说:“阿母也是将要六十的人了,我也不忍心让她一直为十五娘操心,等十五娘再大上几岁,我要是出仕,去外地做官,就带上十五娘,咱们一家人一起去我为官之地。离得远,就算十五娘闯下什么祸事,也不会拖累谢家人……” “郎君要出仕?”刘氏闻言狠狠吃了一惊。曾经她和丈夫在会稽谢家庄园时,两个人谈到跟谢庄同辈的兄弟们都做了官,这出入的排场都挺大,他们的妻子儿女也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甚至谢氏族人提前他们都是竖起大拇指,赞叹羡慕。于是刘氏也酸酸地表示羡慕。谢庄当时嗤笑,说:“笼子里的金丝雀怎可比遨游天地的鸿鹄自在,整日营营苟苟,简直无趣之极!” 所以这是怎么了,曾经无比嫌弃在朝为官之人的营营苟苟的丈夫竟然要出仕,去做笼中鸟了? 谢庄闻言,这才想起从嘉玉堂回来后,心里一直牵挂着小女儿,所以并没有把答应母亲待为父亲守孝期满,就要出仕的事情告诉妻子刘氏。 “哦,是这样……”他把在嘉玉堂跟母亲说的话说给了刘氏听,当刘氏听到婆婆说的那“爱子之心,爱孙之心”的话时,也不禁动容。不过动容归动容,但是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舍不得女儿。 谢妙容趴在她爹的肩头,看她娘的脸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莹润如玉,可眉间却依旧锁着阴郁,她想劝她娘两句,但是人太小,怕说出什么话来吓着她娘,所以小嘴儿动了动,最后把话和口水一起吞了下去。她断断续续地从父母还有别人的话里知道了自己要被抱去嘉玉堂的真正原因,说实话,她也舍不得从今以后不能常常见到美男爹和贤惠娘,但是她的心理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团子,并没有那么大的依赖性。她唯一有点儿忐忑的是,那个平日见到都不苟言笑的祖母是不是真得很凶,去她那里了,以后会不会被管得很严,还有她会不会挨打? 第20章 老小初过招(1) 姜氏指着堂下右手边站着的那一溜人向谢庄夫妻还有谢妙容介绍:“领头的那个叫阿桂,是我跟前得力的,做事情仔细小心,我叫她去十五娘房里管事,另外她通些诗书,以后十五娘大些了,就由她来教十五娘发蒙写字。第二个叫阿桐,管着十五娘的衣裳首饰。第三个叫阿梅,管着十五娘的吃食。第四个叫阿柳,管洗漱等杂事。” 再看一眼站在谢庄夫妻身后跟过来的十五娘的乳母阿枣道:“你既是十五娘的乳母,那以后她睡觉玩耍你都得陪在她身边,仔细伺候着,不要让她晚上踢被子着凉,玩耍之时也要小心,不要磕着碰着。” “是,老夫人。”阿枣赶忙躬身应承。 谢妙容站在她爹腿边儿,仰头看对面那四个她祖母新给她指派服侍她的人,领头一个二十出头,剩下的几个都在十四五岁。算是府里正当年的婢女。之所以叫正当年,是因为比如谢妙容的几个姐姐,她们屋子里伺候的人除了一个领头的大些,有个十五六岁外,其余的都是八|九岁乃至十一二岁的年纪偏小的丫头。这些丫头一方面伺候小主子,另一方面也算是小主子的玩伴。 可是嘉玉堂这里是二房的主心骨兼当家人姜氏的地盘,她跟前自然是没有那些年纪太小的婢女,挑到她跟前伺候的人都是至少二等以上的,所以她再指派给十五娘的人都是从这些人里面挑出来的好的,她看得上的。这些人伺候人肯定是一等一的棒,但是和谢妙容存在年龄上的代差,就造成了谢妙容没有什么玩伴,觉得在祖母这里很无趣的局面。 阿桂带着其余三个婢女在姜氏介绍完后,就一起向谢庄夫妻和谢妙容行礼。 谢庄和刘氏叫起,说以后就要靠她们照顾好十五娘了。 姜氏随即又起身,带着谢庄夫妻去西厢房,把让人收拾出来的谢妙容的闺房指给她们看。这间房子挺宽阔,被分割成一明两暗的格局。屋子里的家具和陈设看起来都挺新,跟随在姜氏身边的管事的婢妇阿杞说:“这些都是老夫人吩咐我去开了库房,叫人搬出来重新布置的,可见老夫人疼小娘子。” 姜氏微微笑,接着道:“你们也替十五娘瞧一瞧,看一看还有什么缺的没有?” “但凡是阿母安排的,儿子都觉着好。”谢庄替小女儿捧了姜氏一句,刘氏随即附和。 谢妙容迈着小短腿儿,也由乳母阿枣牵着,跟在姜氏和谢庄夫妻身后四处张望,对于现在这个新家,她觉得要比以前住的那间屋子大,装饰布置嘛也要上档次些。也难怪,姜氏这边库房里拿出来到东西当然也是二房里档次好的喽。 总之,参观了一圈儿下来,谢妙容对住处还是比较满意的。况且祖母一直说话都带着笑,让人感觉好亲切,谢妙容会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有点儿想多了。她的脑子也不笨,知道在这里虽然要被二房的当家人管着,不如在亲生爹娘跟前自在,但是在这里,她也相当于是被祖母罩着,除非她自己作死,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什么人可以伤害她的。总之在这里混吃混睡,平安长大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转了一大圈儿下来,房间看过了,谢庄夫妻又陪着姜氏说话,晌午饭就在嘉玉堂吃的。 谢妙容随便用了点儿,就累了,生物钟也按时敲响,她就眼皮子下坠,想睡觉了。她爹娘见她这样,就让阿枣抱起她去谢妙容的新闺房里睡觉。两人跟着进入房间,分别坐在床边,跟她说话,见她睡觉了才离开。 —— 等到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将要下山了。谢妙容躺在床上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她的新房间。她偏头,发现乳母阿枣正坐在一个胡床上,低着头在床前给她做一只小绣鞋,直棂窗外的夕阳照进来,把阿枣的半边脸照的金黄。她心里有点儿怅惘,想,这会儿她的美男爹和贤惠娘应该已经离开嘉玉堂回去了吧?趁着小孩儿睡着了离开,这是许多大人和小孩子分别时的做法,因为怕小孩子不愿意分开,会扯住大人哭闹,弄得大人心中也伤感,然而终究是要心一硬离开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悄悄得离开,免得大家都难过。 的确,谢庄和刘氏是在谢妙容睡着后离开的,离开之前两夫妻专门嘱咐了阿枣,要她好生陪伴小女儿,好生照顾她,以后他们会重重赏赐她的。 阿枣当然是应承自己一定会把小主人照顾好,而且这是她分内之责,不需要谢庄夫妻的赏赐。 谢妙容醒了后,见阿枣专心的做着针线活儿,也没立即去喊她。而是在床上又赖了会儿床,并且调整了略微有些惆怅的心情,这才呢哝出声,侧过身去喊她:“阿枣……” “小娘子醒了?”阿枣赶忙把正在做的那只小绣鞋放到藤编的簸箩里,伸手去把她抱起来,面上带笑道:“阿桂说了,等小娘子你一醒,就给你擦一擦脸,让我把你抱去老夫人那里吃晚膳。” 正好,谢妙容也饿了,虽然晌午她也吃了一点儿东西,她此时正在长身体,消化功能很旺盛,那点儿东西在她小肚子里转了一圈儿,没了。 阿枣叫了专门管谢妙容洗漱的婢女阿柳来,阿柳倒了温热水拧了帕子来替谢妙容仔细地擦脸,又另换一张帕子拧了来替她擦了擦身子,这会儿已经入夏,谢妙容睡了一觉起来,身上有汗。 擦了脸,擦了身子,又被抹上了一些香粉,就轮到专管谢妙容衣裳收拾的阿桐上来,选了小衣裳替她换了,又给她戴上睡觉之前取下来的那小银镯子,以及银制的长命锁牌。因为谢家二房这边上下还在为已故的谢尚书守孝,所以谢妙容戴的也是银饰。她才一岁多点儿,头发还很挺短,所以阿桐只是用象牙梳子替她梳了梳,再拿铜镜来给谢妙容照。谢妙容探头一看镜子里,模模糊糊的她看到光滑的铜镜里自己的偏分头,穿着一套嫩绿色的小衣衫,好青葱的肉团子一只…… 阿枣抱着谢妙容,身后是专管谢妙容吃东西的婢女阿梅,前面是谢妙容房里管事的婢妇阿桂。一行人沿着走廊往姜氏的正房里去。 姜氏的正房是五开间的大屋,用饭是在正中间的厅里。自从丈夫谢博去世后,姜氏吃饭就在厅中的榻上,换了张一人用的食案。 谢妙容进了屋子,先就在阿桂的引导下向姜氏请安问好。 姜氏跪坐在正中的榻上,面色端严,腰杆挺直,叫谢妙容起来。然后指了指榻对面的一块地方,那地方铺了席子,席前摆放了一个单人小食案说:“十五娘,以后你每日就坐在那里和阿婆一起吃饭。” 谢妙容眨巴眨巴眼睛,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祖母姜氏跟今早设晌午见到的祖母不一样。那时候,她爹娘在,祖母说话温和,面上常常带笑,让自己这个小娃娃觉得她挺慈爱的。但是现在这种正经脸,让人一看还真是有点儿发怵啊…… 阿枣把谢妙容放到食案前,谢妙容还是个小团子,腿短,是不可能像她祖母那样把臀部放在脚上跽坐的,所以,她只能箕踞,也就是把腿伸直了坐。话说,在来到她祖母的这个嘉玉堂之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正式的坐着吃过饭。基本都是她站着,或者被抱着,又或者坐在铺了席子的榻上,由阿枣或者别的人伺候吃东西。况且她断奶还没多久,一共都没吃过几回饭。 见祖母非常正经脸地让她坐在食案前用餐,她也就只能乖乖地配合着坐下,看着食案上的食物。一个乳饼,一小碗白粥,炒的一盘子蔬菜,新鲜的葡萄十几颗,全部都是素,没有她在爹娘那边吃饭时每顿必备的肉糜。虽然那东西有点儿酸,谢妙容吃不惯。但是这样全素的晚饭吃下去,难道半夜不会饿的吗? 负责谢妙容吃饭的婢女阿梅上前来跪在榻下,开始伺候她吃饭。乳饼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基本上是按照一块饼,一勺子白粥,一筷子蔬菜的顺序喂饭。谢妙容饿了,就比前两天吃得香些。一个乳饼,一碗白粥都吃完了,炒的蔬菜吃了小半盘。最后,她还吃掉了那十几颗葡萄。 在祖母这里吃的头一顿饭,尽管气氛沉闷,整个用餐的过程中屋子里没有任何人说话,只听得到碗筷轻微的碰瓷之声,还有谢妙容吧唧吧唧吃饭的声音。姜氏抬起头来,皱着眉看了谢妙容两眼。刚想张嘴,又想起什么,摇摇头低下头继续吃饭。 “嗝……嗝……”谢妙容居然吃撑了,打了两个饱嗝。坐在对面榻上的她祖母姜氏听见了,放下碗筷,就对伺候谢妙容吃饭的婢女说:“阿梅,明日让厨下给十五娘少备下些饭菜,就按今天的量的七成就可以了。” “是,老夫人。”阿梅赶忙直起身子恭敬回答。 七成?估计能刚刚吃好,但是吃不饱,小吃货谢妙容听到了祖母的话很有些不满意。这一不满意就要出状况,为了吃这一顿饭,她可是忍着这种坐姿很久了。现在肚子圆滚滚,嘛,屁股都坐痛了,小腰也酸,所以,她撑不住往后一倒,吓得在她身后伺立着的阿枣赶忙伸手来扶她…… 第21章 老小初过招(2) 可惜了,没扶住,谢妙容本身高度就有限,那么坐着,高度就又打了个折,再加上谁也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个动作。所以,就见她小短腿儿一扬,后背接触到榻上的席子,人已经躺了下去,在阿枣惊讶的“啊”声中,小肉团子毫发无损地在席子上摊成了大字,舒服地又打了个嗝。 姜氏也惊得睁大了眼,主要是她一惯都是端肃脸,谢家二房的儿孙们哪个见了她都会自觉地敛声屏气,小心翼翼。可眼前这个十五娘看起来却是不怕她,竟然当着她的面吃完饭后摆大字,这种惫懒的样子…… 哎,看来自己是真做对了,把这么个惫懒孙女弄到自己跟前来养。这要是继续养在五郎和刘氏跟前,将来长大了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呢。 她教训谢妙容:“十五娘,你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这世家大族的女郎,站有站样,坐有坐样。哪有像你这样刚吃罢饭,就躺下的。” 谢妙容嘟着嘴:“阿婆……我腹涨,腰痛,屁……臀也痛……” 还有个理由,她没有说,就是她这么一大点儿,这个祖母大人也太看得起她了吧,居然要求她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还有啊,在她爹娘那边,就算她吃饭吃了一半也可以想躺就躺的,还可以想跑就跑的。 姜氏闻言“哦”一声,指着阿枣:“你,把十五娘给我抱过来,我瞧瞧。” 阿枣忙答应了,把躺在榻上摊大字的谢妙容给抱起来,抱到姜氏跟前。姜氏遂伸手去摸了摸谢妙容的小肚子:“……果真是吃撑了,不过,这也不是可以不顾礼仪可以躺着的理由。十五娘,记住阿婆的话,不管什么礼仪都要从小时习学,年纪小也不是可以不学的理由……” 虽然心里腹诽这个老祖母真喜欢碎碎念,而且好像是长了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一样,自己心里想什么都被她看穿了,但还是“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姜氏替谢妙容揉了一会儿小肚子,就起身下榻来,让阿枣抱着谢妙容跟在自己身后去庭院里转一圈儿,好消消食。 夏天傍晚的嘉玉堂庭院里花木扶疏,花香阵阵。廊下挂着的鸟笼里还有不少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谢妙容挣脱了阿枣的怀抱,跳下地来蹒跚着跑去看那些鸟笼里的鸟儿,可惜她太矮,看不清楚那些鸟儿是什么样的。不过,那些花木她倒还大多数认得,什么石榴花、栀子花、茉莉花、黄桷兰、兰花、百合花、一串红、芍药…… 可能人老了都喜欢无事养养花,谢妙容发现她的这位一惯正经脸的老祖母面对那些花儿时,就是一副轻松含笑的模样,仿佛那些才是她的亲孙子…… 甚至她还亲自拿着个木勺子从奴婢提来的木桶中舀水浇花。谢妙容这小调皮特别喜欢那种香味浓郁的花,那几盆子兰花她凑过去闻了又闻,肉爪子真有想偷偷掐下来一朵的冲动,不过,她也知道这些兰花是珍贵的品种,要给掐了,她祖母准知道是她掐的,这个麻烦就不惹了。所以就只有指着那不怎么稀罕的栀子花跟她祖母讨要。 姜氏亲自拿剪刀剪下来两朵,给了谢妙容,又看看她的头发,叹息:“这女郎的头发也太少了,明儿找人来给她剃剃头吧。” “……”谢妙容惊得手中拿着的栀子花都掉了一朵在地上。她没想到自己只是管老祖母要两朵栀子花而已,怎么就要叫人来给她剃头了?顶着一个大秃瓢,多不好看,还怎么见人呢?果然老祖母的东西是不好要的,这付出的代价就是一头黄丝飘落,变成一个小光头。 这也不能怪姜氏,她剪了两朵栀子花下来,顺手就想给孙女儿头上戴上。彼时,不管老小,只要是女人,都有往头上插花的习惯,而且这花是鲜花。可是一瞧孙女儿头上那稀薄的一层黄毛儿,没地方插戴呀。所以立即就对孙女儿这头上稀薄的黄毛儿上了心,打定主意要给十五娘剃头。 谢妙容早产,生下来的时候头发勉强看得过去,虽然不多,但也是黑漆漆的。但是随着她长大,她的黑头发就慢慢变黄了。因为她是四月间生的,等她娘发现她的头发长得不好想给她剃头的时候,已经入了秋,都说八月秋风渐渐凉,她娘怕给她剃了头感冒,也就没有动她。 今年入了夏,没几天,还没等到刘氏把这为谢妙容剃头的事情重新提上日程,谢妙容就已经来到了她祖母跟前了。 谢妙容对成为光头很抗拒,抱着一头黄发跑:“我不剃头!我不剃头!” 阿枣紧张兮兮地在后头边追边喊:“小娘子,别跑了,仔细摔着!” 姜氏手里拿着木勺子,勺子里还有半勺子水晃悠,她看见小孙女蹒跚跑开的样子,也是担心谢妙容摔倒:“哎……哎……” “哇!”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谢妙容的小短腿,跑起来后就不协调,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摔疼了,一下子就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姜氏将木勺子扔进水桶里,溅起的水把裙裾都给溅湿了,老太太提着裙子走过去看谢妙容可摔伤没。 谢妙容倒是皮实,除了一只小手擦破点儿皮,别的地方都没事,只是把脸给哭花了,趁机继续耍赖:“呜呜呜,我不剃头,我不剃头!” 姜氏拿帕子给她擦脸,擦手,板着脸教训她:“你个小人儿晓得什么,不剃头,长大了你这黄毛毛戴上花也不好看,还气性大,倔,让你别跑你偏跑,你看,摔着了吧……” 也许大姑娘都不喜欢剃光头,所以谢妙容才这样反感剃头? “好了,阿枣,你抱着十五娘回去吧,回去后给她洗一洗,早些睡。”姜氏觉着今天傍晚好好地浇花赏花的气氛被这个小孙女破坏了,也是有些不快,吩咐完了,直接皱起眉头转身离开。 阿枣应承了,随即抱起谢妙容回屋去。一路上她也叨叨开了,不是担心谢妙容今儿晚上吃饭撑着了,就是担心谢妙容刚才摔着了,还有担心谢妙容今天头一天到嘉玉堂来就惹得老夫人不高兴,这老夫人不高兴,以后说不定会罚她们这些当奴婢的。所以,最后,她切切地叮嘱谢妙容:“十五娘,你一定要得老夫人喜欢才行呐,不然,我们还有你的日子都会不好过的呀……” “好了,阿枣,我晓得了,别念叨了,成不?”谢妙容捂住了耳朵道。 阿枣“呃”一声,然后禁不住吃惊地转头,她突然觉得自己抱着的这个小团子说话像是大人,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特别是那个“成不”是哪里的话,分明建康这边人是不这么说的,小娘子这是去哪里学的? 谢妙容自从十月以后会喊“阿爹,阿母”后,一直说话都是短句子,而且她是穿越人士,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兴趣,往往是看得多听得多说得少。像今天这么长的一句话还从来没说过呢,一个不耐烦,就把以前的词汇给搬了出来,成功地制止了阿枣的念叨不说,还引发了阿枣的疑惑。当然,以后,随着谢妙容的长大,她嘴里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越来越多,阿枣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 次日一早,刘氏比二房的哪个媳妇都更先起来,赶着去嘉玉堂向婆婆请安,并伺候她吃早饭。昨儿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实,辗转反侧的,早上起来,眼下一片浅浅的乌青,显然是没睡好。她丈夫谢庄也给她影响了半宿,到天亮时才好不容易眯了会儿眼。他是男人,昨晚虽然也是有点儿淡淡地牵挂小女儿,但是,他对他娘却是全然放心的,认为十五娘在她那里也会过得不错。刘氏就不一样了,一想起这个自己难产生下来的小女儿,想起她小小年纪离开自己被送到婆婆那里受管束,就暗恨自己无用,连自己的女儿也护不住。这种思维发散开去,她就连丈夫也有点儿怨上了。昨晚,谢庄好几次劝她别多想早点儿睡,可她却不吭声,不理人。 匆匆洗漱了一番,因为心里牵挂着小女儿谢妙容,刘氏带着阿粟还有其她两个婢女赶到了嘉玉堂。往常几个媳妇儿里头往往是大王氏最先到,刘氏第二或者第三。已故的四郎的媳妇陆氏因为常年卧病在床,姜氏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一到嘉玉堂,刘氏就得到了一个消息,自己的小女儿病了,那边屋子里伺候她的婢女禀告了婆婆姜氏,姜氏已经让人去请郎中来替女儿瞧病了。 刘氏一听小女儿谢妙容病了,一下子就急起来,道:“这是怎么弄得,昨儿好好的,怎么才一晚,今日就病了呢?” “你是想说都怪我这老婆子,果然是疏于照顾十五娘,或者是我虐待她了,她才会生病是不是?” 第22章 抱怨与偏心 这声音?刘氏不用回头她已经知道这是谁了。 她赶忙惶恐转身,一抬头,却惊奇地发现了长嫂大王氏,还有四弟妹朱氏,陪在婆婆姜氏身边儿。她还以为今天自己起得早,会是头一个来到嘉玉堂向婆婆请安的媳妇儿。没想到的却是她们两个竟然都比她来得早。 被婆婆误会了的话当然也被大王氏和朱氏听到了耳朵里头,这让刘氏更加不安。 姜氏是一早起来得到小孙女有些发热的消息后刚想过去看看,就见到大儿媳妇大王氏和四儿媳妇朱氏结伴来了。 这可是比平时早了小半个时辰,姜氏有些奇怪,但也没问。大王氏和朱氏上前来向她请了安,就陪着姜氏去了谢妙容屋子里。 其实今日大王氏和朱氏比平时更早来,也是朱氏去邀约的她。昨日谢庄夫妻两个把小女儿谢妙容送去了嘉玉堂后,朱氏就猜想三嫂一定会因为牵挂女儿,明日肯定早早地就要去嘉玉堂,她不愿意落在刘氏后面太久,反而想要比刘氏更早去婆婆跟前讨得婆婆欢心。 所以,朱氏起了个早,跑去大嫂大王氏那里拉上她,两个人早早地就到了嘉玉堂,正巧碰到婆婆得了十五娘生病发热的消息,就陪着姜氏一起去了谢妙容屋子里。 姜氏走进谢妙容屋子,一直走到她床前,摸了摸她额头,又问了服侍她的阿枣等人,昨晚小孙女有没有踢被子等。 阿枣说没有,她就在谢妙容的床下的一张榻上睡的,半夜还起来看了她两次。只是今儿天亮的时候听到小主子哼哼,她起来看,就摸到她头发烫。 姜氏便叫人去请郎中,自己坐在床边看着小孙女,问她可觉得哪里不舒服。谢妙容说她觉得肚子有点儿痛。 “看来还是昨日吃撑着了……”姜氏初步判断是这个原因。她让阿枣等人好好照顾着谢妙容,一会儿郎中就来了。坐了一会儿,大王氏请婆婆先回去吃早膳,说这里有奴婢们伺候着,等郎中请来了再过来不迟。 一走进嘉玉堂的正房,她就听到了背对自己的媳妇儿刘氏那句听起来挺像是抱怨的话,所以不高兴了,语气冷硬地接了一句让刘氏惊心之语。 “阿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刘氏急忙转身向姜氏行礼。 姜氏径直走到堂中的榻上坐下,看一眼刘氏,冷冷道:“你不是那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倒想听一听。” 刘氏咬唇,半天憋出来一句:“我只是挂念十五娘,听她发热生病就着急了,就胡乱说话,还请阿姑宽恕。” 姜氏觑着她半天没说话,直到看得刘氏额头都渗出汗来。 好一会儿,她才眉头皱起,先摇一摇头,再挥一挥手:“算了,我也知道你是担心十五娘,这天底下当娘的都是一个心思。你过去瞧瞧她吧,昨晚她吃多了些,小孩子才搬到这里来,可能有些不习惯,我已经叫人去请郎中了。” “……那我这就过去瞧她。”刘氏感激地又欠一欠身,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出了嘉玉堂,她疾步往西边的西厢房小女儿的闺房里去。谢妙容这会儿躺在床上,由阿枣替她摸肚子,一边哼哼。 “十五娘!”刘氏一阵风似地卷进了谢妙容的卧房,见到她就语带焦灼之音扑到了床边。 “娘子你来了啊。”阿枣见到刘氏赶紧站起来,向她行礼。 刘氏顾不上阿枣,反而是直接一伸手把谢妙容抱了起来,抱在怀里,拿额头去贴她的额头,去感觉孩子到底有多烫,嘴里说:“十五娘,你跟娘说,你觉着哪里不舒服啊?” 谢妙容是有些小小的发热,肚子也一会儿发涨,一会儿隐隐有点儿痛,估计也是跟她祖母判断得差不多,昨日吃多了,在庭院里跑了跑,摔倒了哭了会儿,出了身汗,晚风一扫,有些受凉,回去就发热了。 不过她娘这副紧张万分的表情还是让谢妙容心里暖暖的,虽然她自己在心理上没多依赖她这亲娘,但是,有娘疼哪个孩子也喜欢的。 伸出肉爪子摸了摸她娘的脸,她故意扯出点儿笑说:“阿母,我没事儿。” “都发热了,还没事儿,你这小东西就知道哄我。”刘氏亲一口女儿,也被小女儿的笑感染了,放松了些。 这时跟在她身后进来的婢妇阿粟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刘氏脸色微变,咬咬唇,把谢妙容放下道:“娘去伺候你阿婆吃朝食。一会儿郎中来替你瞧病,娘再过来,你要乖些。” 谢妙容在她娘脸上吧唧一口,小大人一样:“去吧。” 等到刘氏领着阿粟又急匆匆离去后,谢妙容才敛了笑脸,让阿枣帮她揉肚子。 那边厢,刘氏重新走进嘉玉堂,果然见到厨房里的厨娘们送来了食盒,再由姜氏房中的婢女提进来,揭开食盒,将其中的粥菜,点心,酱菜等一一拿出来摆放到姜氏跟前的食案上。三个儿媳妇盛饭的盛饭,布菜的布菜,捧着巾帕的捧着巾帕。 一顿饭安静地吃完,姜氏接了大王氏捧上来的茶,慢慢喝了两口,这才发话:“你们下去吃饭吧。” 三个儿媳妇退下去,就有婢女重新在另一侧的三张食案上重新摆上饭食,大王氏等人也是不言不语地默默吃完了饭,漱了口起来,重新伺立在姜氏跟前。 大王氏接着向姜氏禀告了府中二房的一些庶务,姜氏随口问了几句,然后才问刘氏:“去看过十五娘了?她还好?” 刘氏答:“只是有些小小的发热,不碍事。” 她后来在阿粟提醒之下,也是明白过来自己这样是太过于紧张孩子,行事和说话就颇有不妥。所以此刻回答婆婆的话时脸上带些羞惭之色。 在刚才她去谢妙容的房中看女儿时,朱氏旁敲侧击地在姜氏跟前说三嫂就是宠溺女儿,在她眼里只有小,没有老,意思是她不尊重婆婆。没想到姜氏却不是个随便两句话就被糊弄过去的妇人,这种搬弄是非的话她还分得清。在她心里除了对刘氏没有给老三生儿子有些不满以外,别的倒没有什么。即便是刚才她听到了刘氏的那一句貌似有点儿抱怨意味的话,本来一开始有点儿生气的,可是她也是当娘的人呢,对于刘氏牵挂刚刚被抱过来的十五娘,也能理解。后面朱氏说刘氏的不是,反倒被姜氏呵斥了两句。 朱氏撇撇嘴,不敢多言了。 姜氏此刻将刘氏的表情看在眼里,也就不想在十五娘的事情上神展开了,遂对三位儿媳妇说:“你们都散了吧,阿刘留下来。还有,明日起不用如此早到我这里来,还是按照平日的时辰来。” “是,阿姑。”三个儿媳妇齐声答应。 大王氏和朱氏就依照姜氏的要求先退了出去。才走出嘉玉堂,大王氏想起今日朱氏奇奇怪怪那么早来拉自己上嘉玉堂,后面又在婆婆跟前敲边鼓说刘氏的是非,心里就不快,一甩袖子,脸色冷淡,说家里还有许多事情没处理,径直去了。 “哎,阿嫂……”朱氏在后面抬手招呼大王氏,心里奇怪,这是怎么了,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真是,说变脸就变脸。不过,一转念,她又想起了婆婆姜氏刚才对三嫂刘氏的袒护,明明三嫂都说了那样的话,但婆婆却没有呵斥她,反而呵斥了帮着婆婆说话的自己。再联想到婆婆帮着谢庄夫妻养育那个小麻烦十五娘,这不是偏心是什么?果然是因为老三是大名士,将来要是出仕的话,一定比自己的夫君做的官更高,所以婆婆就偏心他,连带着偏心刘氏还有十五娘?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朱氏就跟天底下大多数儿媳妇一样,开始肚子里咕嘟咕嘟冒酸水,整个人都不好了。 回到自己院子,走进屋子,见到了刚去参加什么朋友圈的清谈聚会彻夜不归,这会儿才回家的丈夫谢岩,不由得一阵火起,开口就道:“你还在孝期呢,就这么出去饮宴聚会,这要让人知道了,去参你一本,圣上治你一个不孝的罪,看你怎么办?难怪阿姑不喜欢你,连带着不喜欢我,就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不偏着老三也是难!” 第23章 多言要被休 “咦?你这妇人今日是吃错了药,平白无故发什么无名鬼火?是不是皮痒,欠揍啊?”谢岩挑起眉头,故意做出抬手的动作加重语气道,然后大大咧咧地去正中榻上坐下,吩咐朱氏:“我还没吃朝食,你快些去叫人给我端来!” 朱氏缩了缩脖子,大着胆子横谢岩一眼,这才去榻上另一边儿坐下,闷声不说话。 谢岩见朱氏不动弹,掸了掸大袖,慢悠悠道:“我出去也没有喝酒,何谈饮宴?不信,你可以闻一闻我衣袖上可有酒味儿?” 如此说着,把袖子举起来往朱氏鼻前一扫:“闻着了罢?都是茶味儿,下棋清谈,圣上也治不了我的罪。倒是你,一回来就瞎嚷嚷,你是想嚷出去,让我被人参奏罢官下狱,还是想让谢家因我而丢脸?我不好了,你能好到哪里去?” 谢岩的脾气朱氏这些年是摸得透透的,他这会儿肯好言好语跟她解释,已经是难得了。以前基本上是惹得他不高兴了,要嘛一言不发拂袖而去,要不就是毫无风度地给她一个爆栗,抬脚就走。 她当真用力吸了下鼻子,从谢岩衣袖上飘过来的果然是茶味儿,看来他说的话不假。只要不是跟外头的什么狐狸精一起喝酒胡闹,而是跟男人下棋清谈,这点儿朱氏能毫无怨言的接受。这守孝禁酒宴,对于谢岩这种人来说真得是一种折磨,退而求其次,跟朋友圈里的狐朋狗友们聚一聚,喝个茶下个棋,清谈论玄,似乎也无伤大雅。 “对了,你方才说什么我阿母偏着三兄长,这又是怎么回事?”谢岩见朱氏的脸色好看了一些,这才又继续发问。 难得今天丈夫居然还打听起她所关心的八卦,朱氏立马提起了劲儿,满脸不忿之色地把今日在嘉玉堂的所见所闻说给了谢岩听,最后下结论:“郎君,你说,这不是阿姑偏着五郎他们一家人是什么?五郎这还没出仕呢,他要出了仕,阿姑那心还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呢!” 她气呼呼地说完,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可下一刻脑袋上却被丈夫给狠狠敲了一个爆栗,敲得她哎哟一声,脖子都短了半截,同时只听谢岩用朽木不可雕也那种不屑的表情看向她寒声道:“我阿母也是你能说的?还有,我阿兄和阿嫂也是你能说的?你成日没事干,就把心眼弄得针尖一样小。要不是看在你生了十一郎和十二郎的份儿上,就凭你方才说的话,我就能把你给休了!” 朱氏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继而又因为气愤和激动变红,她想起嫁进谢家后,丈夫谢岩的不着家,弄得她被谢家的上下人等看不起。他们谢家人不但不同情她,还觉得是她不贤惠,无能,所以留不住丈夫在房里,令得谢岩成日出去鬼混。回了娘家呢,娘家也有人暗中笑话她,特别是那几个当初羡慕嫉妒她嫁给风仪出众的谢岩的姐妹,如今呢,当然是看她笑话咯。 这会儿自己只不过是想跟丈夫唠叨两句,抒发一下不爽的情绪,结果呢,却被这没良心的东西威胁说因为她说了婆婆和兄嫂的不是,犯了七出之条里的口多言,离间亲人之间的关系,所以要休她。 好嘛,婆家人对她不好,娘家人也不帮她,还有眼前这个这辈子最亲近的枕边人也这么对待她。朱氏突然觉得这辈子没指望了,无限委屈,无限伤心。 “哇!你这没良心的,成日家不落家,一回来就要休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呜呜……”朱氏拍着身下的榻嚎啕大哭起来。 话说,朱氏这个人的确是比较爱八卦,但是平日还真不是个喜欢哭闹的妇人,顶多回娘家的时候暗搓搓地跟她老妈还有姐姐嫂子们八卦,说起家里这个没良心的时候宣泄情绪哭一下。要不就是跟丈夫撒娇的时候,要挽留他的时候含情脉脉,泪眼朦胧……谢岩一心软,也就留下来了…… 所以,这会儿她爆发式如同一个市井泼妇一样的哭闹起来倒把谢岩给吓了一跳。其实他刚才说要休掉她的话也只不过是吓吓她,并没有动真心想要休她的意思。 “哎,哎……你这么哭,传出去多不好,十一郎和十二郎听见了会怎么想?奴仆们听到了又会怎么说?休要哭了!”谢岩伸手去拉一拉她袖子,着急道。 没想到朱氏听见那个“休”字哭得更大声了,嘴里絮絮叨叨开始把自己嫁进谢家后受的委屈,以及生两个儿子的艰难,还有丈夫的风流破事儿都给重三叠四地再次复述了起来。 谢岩被念得脑仁儿都疼。最后蹙眉,跺脚,一甩袖,说:“算了,我去找袁三郎接着下棋。家里都落不下个清净,这日子还真是没法过了……” 说完,抬脚就走。朱氏看见丈夫宽袍博带,凤仪美美,飘飘然就要飘走,又舍不得了。这昨儿没回家,今日回来又走,虽然说还要去找袁三郎,可要是半道上又拐去哪个狐狸精家里可咋办?想到此,朱氏赶忙收了泪,从榻上蹦下来,鞋子都没穿好,就追了出去,追到门口,一把扯住谢岩的袖子,抽抽搭搭说:“我不闹了……去给你传饭。” 谢岩抄手,老神在在,望天:“我不饿了,给你闹得没有胃口,吃不下。” 朱氏转到他前面,仰面看他,可怜兮兮,泪眼朦胧,扭着身子说:“郎君,别走……” “呃……这个……”谢岩又心软了,不过,他还是要走,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修理小心眼儿的媳妇儿的机会,就这么举白旗了多不好意思啊。 所以,他使劲儿把袖子从朱氏手了拉出来,木屐在地上敲得踢踏踢踏,板着脸往外走。 朱氏正要嚎啕,却发现丈夫中途转了个弯儿,往西厢房那边的书房里去了…… 她愣了楞,破涕为笑,掏出帕子擦了擦脸,转身去叫人往书房里给谢岩送早饭。 —— 嘉玉堂那边,姜氏命人去请来给谢妙容瞧病的郎中来了。叫上刘氏,姜氏带上一干人去了谢妙容的房间。 果然,郎中替谢妙容诊过脉,说谢妙容是吃多了积食在先,后来又受了点儿凉,所以发热。说到底,还是饮食上不当所致。接着便开了方子,另外交代这几日要饿着点儿,等热退了,慢慢再恢复平日的饮食。 这种诊断当然是在姜氏的意料之中,可是听在刘氏耳朵里却是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由得连声感谢郎中。 郎中摆摆手,自有谢妙容房中管事的婢女阿桂上前领着他下去开方抓药付诊金。 姜氏和刘氏陪在谢妙容左右,逗着她说些话,等到府中奴仆去抓了药来熬了,阿枣服侍着谢妙容吃了药,哄着她睡下,两人才出来。 此时已经将近晌午了,平时这个时候刘氏已经张罗着自己院子那边几个孩子的饭食了,可今天因为在谢妙容这边耽搁久了,显然已经顾不上了。并且因为今天她起得早,光顾着心里牵挂的谢妙容,临走时都没有交代底下人这一家人的晌午饭吃什么又做什么。 谢府中有公中的大厨房,也有各房各院自己设置的小厨房。谢庄夫妻带着孩子们回府后,因为孩子多,刘氏就设置了小厨房,亲自安排操持一家人每日的饮食。 匆匆向婆婆告辞,刘氏领着阿粟等人往自己那边儿的院子走。 果然,回去还是晚了,谢庄和孩子们饿着肚子等她呢。所以,今天的晌午饭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这令刘氏颇觉惭愧。 吃完晌午饭,谢庄和刘氏相对饮茶,孩子们都在周围玩儿。姜氏那边屋子里的管事婢妇阿杞过来找刘氏身边的管事婢妇阿粟说话。 等到阿粟送走阿杞回来,刘氏见她脸色不太好看,便问她为啥这副模样,是不是阿杞对她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阿粟低头难看地笑:“并……并没有什么事……” 刘氏注意到阿粟说这话之前可是看了丈夫谢庄一眼,显然,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只不过碍着丈夫在跟前,她不好说出来的。难道她所说的话跟丈夫有关,又或者这话是丈夫不适合听的? 第24章 想为你担当 谢庄下晌继续去家学教子侄们学问,刘氏送他出门,返回来,避开孩子们去内室里坐下,问随后跟进来的阿粟:“阿杞过来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阿粟皱起眉头,凑过去一点儿压低声道:“她说……老夫人的意思,让娘子以后要多顾着这边儿的女郎们,不要顾此失彼……” “阿姑这样说……”刘氏低头,脸色有点儿难看。她思忖这应该是婆婆暗示自己不要过分牵挂十五娘,不要跑到嘉玉堂去呆那么久,以至于顾不上这边的丈夫和孩子们。 “阿杞还对我说,让我劝劝娘子,要顾全老夫人的脸面,你这样紧张十五娘,不是会让府中的人想是你不放心老夫人教养十五娘吗?别人甚至会进一步想是老夫人对十五娘不好,你这个当娘的才会……”阿粟继续低声把话说完,她其实是不想把这种话说给自家娘子听的,因为她知道说出来,刘氏肯定要难过,但是不说确实是对自家娘子不好。所以一番犹豫之下,她到底还是把从阿杞那里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对刘氏说了。 刘氏听完,果然难过了,她望向阿粟问:“难不成以后我都不去看望十五娘,才会顾全阿姑的脸面么?可……可十五娘是我亲生的女郎呀,我这个当娘的哪里能放下她?” “不是不去探望,而是少去,那样才显得出你这个当儿媳的相信老夫人,支持老夫人的安排。以前奴婢就说过,让你趁着把十五娘送去嘉玉堂给老夫人养,自己好生歇息调养,等到孝期过了,和郎主生一个小郎君才是顶顶紧要的大事。可你,这才把十五娘送去嘉玉堂一天,今日不但一大早跑去了嘉玉堂,而且还在十五娘那里耽搁到晌午才回,以至于让郎主和诸位女郎饿了肚子。也难怪老夫人会派阿杞过来传这样的话。奴婢私下以为,老夫人真是对娘子还有十五娘不错的。要是搁到别的人家,别的阿姑怕早就会给你冷脸瞧,或者当面斥责你,要是这样,你的脸面何存?本来老夫人对你不能给郎主生男已经颇有怨言,要是在十五娘这件事情上再惹得老夫人不欢喜,你说,等到郎主除了服,出了孝,她硬给郎主身边塞两个侍妾过来,娘子又该如何处?” 刘氏知道阿粟可是巴心巴肝地为她着想的人,她这已经是第二回劝自己要将十五娘放下,专心调养身体,以便为公公守孝的孝期结束,怀上小郎君,一举得男,免得婆婆嫌弃自己不为丈夫生儿子,要给丈夫跟前塞人了。 “哎……阿粟,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话句句在理,可我就是放不下十五娘。自从十五娘到了阿姑的嘉玉堂,我这心也就跟着去了,魂不守舍的……”刘氏红着眼圈儿叹息道。 阿粟摇摇头:“娘子,你定要尽快放下才好,奴婢觉着十五娘在老夫人那里必定不会吃亏的。” 想了想,阿粟换了个说法:“爱屋及乌这个老话娘子想必也听说过,要是你想让十五娘在老夫人那里舒舒服服地好过些,你就不要惹老夫人生气。” 此话一出,刘氏倏然一惊,呆了半响,忙不迭地点头:“阿粟你说得很对,我……是我疏忽了,我是要少去看十五娘,那样才不会惹得阿姑不快,带累十五娘。” 阿粟松口气,心想,终于说动了娘子不再那么执着地紧张十五娘了,就又出主意道:“娘子不妨每隔三日去探望十五娘一回,每次去呆上半个时辰就走,这么着正合适。娘子以为如何?” 刘氏正要向阿粟讨主意该多久去看十五娘一次比较好呢,阿粟就帮她出了主意,且这主意还撞在她心上,她也觉得隔三日去看望小女儿比较合适,便无奈地点头说:“那就这么着办吧。” 再不舍得女儿,但想女儿过得好,再难捱也得忍呀。 —— 谢伯媛蹑手蹑脚轻轻地走进母亲刘氏所在的内室,她看到母亲在床边坐着,一只手里拿着一件小衣裳,另一只拿针的手却并没有穿针引线缝衣裳,似乎在发呆? “阿母……”她蹭到刘氏身边儿低声唤她。 刘氏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是大女儿,就问:“你来做什么?有事?” 谢伯媛抿一抿唇,大着胆子道:“十五妹被送去祖母那里,并不是住两天,而是一直要住在哪里了对不对?” “……”刘氏愕然,看着她有点儿不好回答,顿了顿她想摇头否认,可是又想到眼前的长女都十一岁多了,自己要说什么遮掩的话,似乎也是遮掩不过去。 最终她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就是真的了?”谢伯媛并没有立即回答娘亲的话,反而蹙起了眉头轻声道:“昨日我就觉得阿爹和阿母说阿婆喜欢十五娘,要接她过去住几天就不对劲儿。今日阿母又那么早去了嘉玉堂,回来又那么晚,从阿母这里听到了十五妹病了……后来,阿婆身边儿的阿杞过来找阿粟,她们在院子里一丛花树后说话,我恰巧从那里过,就听到了两句。再后来,阿母叫阿粟到内室来说话,我躲在外边儿听了一会儿……” “你这孩子,怎能偷听我和阿粟说话呢?”不等谢伯媛说完,刘氏已经出口打断了大女儿的话,有些生气地质问她。 谢伯媛低头嗫嚅:“我……我是担心阿母,所以才……” “我有什么让你担心的?”刘氏反问道。 谢伯媛抬头:“阿母这两日双眼都有些发肿,显然是哭过了。我想,阿母一定是为了十五妹才这样。听了一些阿粟和阿母的话后,才明白了阿母的难处,以及为何伤心。” 她说着说着,语带哽咽,也激动起来。 刘氏听她说完,不由得长叹一声:“哎,这些事情不该让你为娘操心的,你年纪还小,正该过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的,平白无故掺和到大人的事情里头来反倒不好。” “阿母,我今年都十二岁了,也不小了,我也想为你担当一些。” 谢伯媛实际年龄是十一岁,但是那个时候讲虚岁,所以她说自己是十二岁,也是说得通的。十二岁对女孩子来说的确是不算小,顶多再过两三年,她就要议亲了。 不管怎么样,不管女儿到底能不能为自己担当,刘氏心里都颇觉安慰。遂放下手中给十五娘做的小衣裳,抬手摸一摸谢伯媛的头含笑说:“七娘,你的心意为娘知道了,为娘觉得很宽慰。至于担当就算了,为娘有主意,知道怎么做,你不用为我担心。” 谢伯媛睁大眼睛,一把抓住刘氏的手:“阿母,我是说真的,我有主意为你担当。” 刘氏当然不相信大女儿有什么担当之计,摇摇头:“四娘,真的,别管了。” “阿母,你听我说,阿婆不是不喜欢你常常过去探望十五妹么,阿粟说你常常去就是不相信阿婆,令得阿婆脸上下不来,所以叫你不要常去。可是,若是我这个长姐常常过去替阿母看望十五妹,想必府里的人也就不会说什么了。”谢伯媛一口气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然后两眼亮晶晶地望向刘氏,讨她的主意:“这样行不行?” 还别说,谢伯媛的这个主意还真不错。婆婆姜氏不喜欢刘氏常常去探望被她养育的十五娘,刘氏也明白婆婆这样做一是觉得自己常常去,恐怕管束十五娘的目的不能达到,二是会被别人说自己这么做是担心婆婆不能好好照顾十五娘。她妥协了,只能不频繁地去,但是她的心里始终是放不下十五娘的。就像阿粟说的,隔三天去探望一回,这已经让她很难受,心里如同猫抓似的。 要是按照长女的主意,由她替自己去常常探望十五娘,回来后由她告诉自己十五娘的情况,那肯定能缓解她这个当娘的牵挂女儿的焦虑之心。 “七娘,你的主意很好。”刘氏笑着点头赞同,“那么……从明日起,你晌午从家学回来,吃了晌午饭,趁着下晌学做针线的功夫就去嘉玉堂看望十五娘吧。对了,你也可以带着妹妹们去。这样,也不会因为十五娘在嘉玉堂你阿婆那里长大而跟你们这些姐姐关系变得生疏起来。” “嗯!”谢伯媛重重点头,脸上因为最终能够帮到母亲而绽放出笑颜。 刘氏也舒心的笑了,把女儿拉到自己跟前,上下打量她:“我家七娘到底是长大了呢,能帮上为娘了……” 她心中想,翻了年,是该绸缪着为女儿寻婆家了。 到晚间,谢庄从家学回来,吃完晚饭,灯下,两口子闲谈,刘氏就说到了自己让长女带着几个女儿常常过去看望十五娘的决定。只不过,她并没有把阿杞过来说给阿粟,阿粟又传给自己的关于婆婆姜氏不叫她常去看望十五娘的话对丈夫说。她也说到了翻了年,要为长女谢伯媛寻婆家的事情。 谢庄道:“让七娘带着几个阿妹常去嘉玉堂探望十五娘是好的,只不过,这翻了年就要为七娘寻婆家,是不是早了点儿?” 第25章 九娘的愿望 “我只是想留意着,也不是真就明年就替四娘寻婆家。再怎么也得后年出了孝期,才真正选合适的人家。” 谢庄听了沉吟:“咱们谢家的女郎左不过就跟王家,袁家,卫家这些家族结亲。别的稍微差一些的家族除非儿郎极为出色,否则定然是不考虑的。” “七娘是咱们的长女,你也留心着谁家的儿郎风评好,脾性好,当然容貌也要好,给她配一个好郎君。”刘氏笑着叮嘱。 “那你是想她以后出嫁就在建康,还是别处?” “当然是想要她在建康城,到时候母女能够常相见,她也能常回娘家来,有什么事,娘家人也能搭把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要是真没有合适的出色的人选,那也不要非要选在建康的子弟,你觉着呢?” 刘氏想想,点点头,可又加上了一句:“建康城不能没有吧,我就不信了,王家,袁家,卫家这几家都找不出合适咱家七娘的儿郎。” “到时候再说吧……”谢庄往后一靠,靠在隐囊上,再顺手从身前的几案上拿起一本书看起来。 刘氏则是把那一件给谢妙容做的贴身小衣裳从榻上放置的簸箩里拿出来,就着青釉卧羊油灯慢慢一针一线的做起来。谢府中虽然有针线上的人,但是几个女儿还有二哥的那两个儿郎,以及谢庄贴身穿的衣物都是刘氏自己做的。这也是阿粟劝她要少管点儿孩子,多休息调养的原因。要是两三个孩子,还不会怎么累着,可是孩子们一多,这些活计就很累人。但刘氏却不怕累,依旧是自己亲自动手给家人做贴身的衣裳。 谢庄也曾经劝她不要做了,费精神费眼睛,可刘氏却说她做惯了,停不下来。 —— 次日,刘氏如同往常一样去了嘉玉堂婆婆跟前立规矩。姜氏吃罢饭,喝了茶,照例问了大儿媳妇府中二房之中的一些庶务后,就让她们都散了。不过,在刘氏走之前,她还是略微提了提谢妙容,说她昨日服了药,今早自己过去看她时,她的热已经退了,慢慢再养几天应该就能好,并问刘氏要不要过去看一看她。 刘氏当然是很想过去看孩子,她藏在袖子中的手都握紧了,但是她还没有忘记昨日阿粟说的话,要是这会儿婆婆一提,就又赶忙跑去了,那就是有点儿不识抬举,不知轻重了。所以最后她还是忍了,说:“阿姑,十五娘没事就好,我那边今日事多,就不去瞧她了,过两日有空再去瞧她也是一样。” “嗯,也好,你去罢。”姜氏点点头,满意刘氏到底是听了劝。昨日在三个儿媳妇走后,她特意把阿杞叫到跟前来,略提了提刘氏和十五娘的事情,阿杞立即就明白了,说她这就过去刘氏那边,婉转地把老夫人的意思传给五郎媳妇听。 阿杞可是跟了姜氏几十年的婢妇,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甚至姜氏用不着说出来,只需要一个眼色,阿杞也明白该怎么做。 所以她到刘氏那边院子后,并没有直接跟刘氏传达姜氏的意思,而是找到了刘氏身边得力的脾妇阿粟,把姜氏的那含蓄的要求说给了她听,当然顺带着阿杞也发表了自己的一点儿意见。在阿杞心中,还是认为刘氏这个老三媳妇有点儿倔,有点儿木的。先前她不愿意把十五娘送到老夫人跟前,那种情绪就十分明显,老夫人看了很不喜欢,倒决定了一定要把十五娘抱到嘉玉堂来亲自养育。这就是弄巧成拙了。可惜刘氏不懂,又或者是她懂,但是她不知道转圜。非要把事情说明白,说透彻,她才死心。但是,她这个婢妇要给刘氏这个谢家的儿媳妇,谢家的主子留面子的。最后就是通过阿粟的嘴把自己的意见也捎带给了刘氏听。 刘氏从嘉玉堂出来,还频频回首,往谢妙容住的那边看。 郁闷地在阿粟为首的几个婢女的陪同下回了自己院子,一路上阿粟都不时轻声安慰她,进到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她才缓过来。阿粟又把今日小厨房备下的什么菜,又要怎么做等这些问题抛给刘氏,让她去想别的,刘氏就也慢慢放下了些牵挂十五娘的心思,开始操心今日一家人的饭食该做什么好了。 午饭后,谢伯媛就决定要履行昨日对母亲许下的诺言了,她要为母亲担当,要带头去看妹妹十五娘。 其实对于去比较严肃的祖母那里,谢伯媛也是有些发怵的。但是为了履行昨日对母亲许下的诺言,她硬着头皮也要去。不过,她却是拉上了二妹谢绣姬,多一个人,她自己觉得胆子也要大些。 当然对于从母亲那里知道的关于谢妙容的事情她是不会对二妹说的,她对二妹谢绣姬说得是她们只要去看望被抱去祖母所在的嘉玉堂的十五娘,就不用学做针线。谢绣姬听了当然高兴,她就是最不喜欢学做针线的人,她总觉得像她们谢家这样的人家,有的是针线上的人,为什么要让她这么个大家女郎去学做什么针线。她娘刘氏也曾教育她,说学会了针线,将来自己贴身的衣裳就不用别人为她做。谢绣姬来一句:“我觉着府里的绣娘们做得也挺好,再不行我身边儿的婢女们也在行,她们给我做的也不错。” 刘氏不好反驳她,总不能说等你嫁出去了,到了婆家,以后长辈过寿,做媳妇的做上一双针脚好的鞋送上去也挺长脸的,更不能说你以后会给你丈夫还有儿女们做贴身穿的衣裳,这些衣裳是不好叫别人做的。谢绣姬比长姐谢伯媛小两岁,要跟她说什么婆家的话自然是早点儿,就是长女谢伯媛,刘氏也认为女儿家面浅,是不会对她说这些的。 她也曾经问过二女儿不喜欢做针线,那可喜欢下厨学点儿厨艺,结果谢绣姬告诉她,对于下厨做东西她也不喜欢。刘氏听了就有点儿恼了,对她说你这不喜欢那也不喜欢,那你到底喜欢什么? 谢绣姬眨眨眼告诉刘氏:“我就喜欢以后也有个象我们谢家的大园子,曲水流觞,往来建康城的名士名媛,整日家热热闹闹的……” 原来谢家六娘将来喜欢当个社交名媛,社交名媛自然是不需要做针线或者下厨主持中馈的。刘氏不知道说女儿什么好,末了只能说你既然有这愿望,那就要好生学书习字作画,不然将来你这个女主人没有拿得出来的才艺,以后也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可以做一个社交名媛的。 谢绣姬说:“阿母放心,我会好好学那些的,我不但要习字作画,还要学经谈玄,如同爹爹一样。” 刘氏摇头,可惜了,她不是个小郎君,否则丈夫的风范学问也有人传承了。 但是,女郎学这些好吗?毕竟是要嫁人的,试想,谁家公婆也不喜欢自己的儿媳妇成天跟什么名士来往吧?当然,这个时代也有像男子们学习,热爱来往名士的女郎和妇人,不过,刘氏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做个安静的美女,做个安静的和一般大家女郎和媳妇差不多,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不要去出什么风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好。 她也曾把二女儿的这要当社交名媛的愿望跟丈夫谢庄唠叨过,谢庄却一笑了之,说:“九娘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况且我也教她写字作画,只觉她资质尚可,可是却不肯静心下来习学,而且还娇气,不能吃苦。你说,这样她能学成什么?既然学不好,以后也就没有本钱可以登高一呼,应者云集。没有多的人来往,慢慢她也就没有这样的心思了。” 丈夫这么一说,刘氏这才少了担心。 谢伯媛拉着谢绣姬一起去刘氏跟前,说了两姐妹要去嘉玉堂探望十五妹,刘氏同意了,叫阿粟去传话给教两人女红的绣娘,让她们今日不教,明日再来。又嘱咐了两姐妹到嘉玉堂应该遵守的规矩和礼仪,还打发两人各自带贴身使唤的婢女过去。 两姐妹高高兴兴地出来,一路说笑着往谢府东路中间位置的嘉玉堂去。谢绣姬不时在路上停一停,去追个蝴蝶,掐朵花什么的。她难得有这么个自由自在的时候,平日不是要学书习字,就是要被她娘请来的做女红的师傅拘着学做针线。特别是回到建康谢府之后,一年多就除了年节那几天,每天都是这么过的,她早就厌烦得不行了。 故而能捞着去嘉玉堂的机会,这么一路玩耍着过去他,她觉得十分惬意。 谢伯媛就要稳重多了,一路上不时招呼谢绣姬不要跑太远了,不要太贪玩,别忘了这是要去探望十五娘等等。 谢绣姬玩够了,也就走到了嘉玉堂跟前。平时只需要一刻钟的路,竟然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时辰。她也跑得出了汗,有些口渴了。 谢伯媛整理了衣裙,又帮妹妹谢绣姬拉了拉衣裙,擦了擦汗,抿了抿发,这才派贴身婢女上前去向守在门口的婢女传话,说她们来探望祖母还有十五娘。 姜氏那个时候刚睡了午觉起来,正在厅堂里坐着,听婢女进来禀告说孙女儿七娘还有九娘过来了,就叫她们两个进来。 谢伯媛和谢绣姬进来后恭恭敬敬地向姜氏行了礼,说她们两个有两天没看到阿妹谢妙容了,所以趁着今日有空,过来瞧一瞧她。 这也是人之常情,姜氏肯定是同意的,只不过她交代:“你们过去不要跟她玩闹得太狠了,今日她才服了药,退了热,人还倦着,没多少精神玩儿。还有,不可给她乱吃东西,她这病就是东西吃得多了些才起的。” “是,阿婆。”两姐妹齐齐答应。 姜氏含笑:“阿杞,你亲自带她们过去。” 阿杞上前:“两位女郎,请这边来。” —— 谢妙容睡了一觉起来,肚子中空空如也,这是郎中交待的,她祖母派过来服侍她的人严格执行。病了就要饿着,除了吃药以外,给她一丁点儿白粥喝。这种治病的方法,她很不赞同的,因为饿着很难受。 她躺在铺了青绿色竹簟席的床上连身都不想翻,有气无力的望着屋顶上方的承尘。 乳母阿枣见她醒了,就柔声问她:“小娘子睡醒了?” 她猫一样“嗯”一声,不说话,因为她知道要是说了自己饿,让阿枣给她寻点儿东西来也是白说。她这屋子里领头的婢女阿桂是姜氏派过来的人,其她三个都听她的。有她们在,阿枣也不敢去给她找点儿什么点心来填肚子。 今天上午她肚子饿的时候就试过了,去翻找零食,她记得被送到嘉玉堂时,她爹娘可是给她包了一大包零食过来的,就在墙角的那描金的朱漆柜子里。可是等她摸过去的时候,发现柜子上了锁,拨弄着那把锁的时候,阿枣悄悄告诉她,那钥匙在阿桂身上呢…… 哎,果然是在长身体么,病了还有这么强的食欲。又或者是有吃货的基因,即使是胎穿,这么“优良”的基因也带来了? 无聊地就这个问题,神思神展开的时候,婢女阿柳走进来禀告说:“小娘子,你的两位阿姊来探望你来了。” “哦……”不等谢妙容坐起来,谢绣姬已经一阵风似地卷进来了,老远就听见她嚷:“十五妹,你这屋子可比我的那间屋子奢华多了,看看这些帐幕,箱柜都比我的精致!” 听见这小魔星的声音,谢妙容抽了抽嘴角,腹诽,怎么是她来瞧自己?要是知道是她,还不如不要醒过来。 赶忙要闭眼装睡,谢绣姬已经跑到了她床榻跟前,探身过来,伸出双手就在她团子脸上扯了扯,笑嘻嘻说:“阿母说你病了,可是我见你这脸还是有肉,捏上去一样又滑又弹呢?” “啊呜!”谢妙容转过头去就朝着小魔星的手腕咬,她饿,她还火,想磨牙,想咬人! 第26章 有钱任性姐 谢绣姬吓得“啊”一声,赶忙松了手,跳开一步去,向着身后走来的长姐谢伯媛咯咯笑:“十五妹是属狼的么,不声不响就给人一口,幸亏我躲得快!” 谢伯媛也笑了,走到谢妙容躺的床前,向她伸出手:“来,十五妹,让阿姊抱抱你,有两天没瞧着你了,我心里牵挂你呢。” 谢妙容翻身坐起来,朝着谢绣姬吐一吐舌头,然后看向长姐不好意思地说:“阿姊老是掐我脸,我就想吓吓她……” “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老实。”谢伯媛伸出食指轻轻点一点谢妙容的额头嗔怪笑道,然后一伸手把她抱起来,抱在怀里问她:“可觉着身子好些了?” 谢妙容靠在姐姐怀里,乖乖地蹭一蹭她侧脸说:“好些了……可是……” 谢绣姬听见凑过来,好奇地问:“可是什么?” “可是……”谢妙容目光越过长姐的肩膀,见到阿桂在屋子里的角落里站着呢,就没有说出来。转而说她想出去和两个姐姐一起玩一会儿。谢绣姬一听当然喜欢,便当先跑了出去,剩下谢伯媛把谢妙容放下来,温柔地牵着她手一起往外走。 谢妙容招呼乳母阿枣跟着就行,其她的人守着屋子。阿桂等人听小主人这样吩咐了,当然是要应承。 说是出去玩,其实也就是沿着走廊走一走,并且要避开姜氏的正房那边,只敢在院子的边上有些花木石头桌椅的地方停留。这会儿是夏日,下晌的阳光热烈,不宜在阳光下暴晒,也不宜在烈日下跑动,所以姐妹三人自是慢慢走,边走边小声说笑。 三姐妹来到院子边上有花树环绕的一处石桌椅上坐下说话,有婢女上前来拿垫子放在石墩上垫着,三人才坐下。 谢绣姬直嚷渴,她的婢女就去谢妙容那边屋子里要茶。 跟前没什么人了,谢妙容才低声说:“两位阿姊,你们有没有带吃的,点心或者饴糖都行。” “怎么了,十五妹,你屋子里没这些吃食么?”谢伯媛先就蹙起眉头问。 谢妙容小小声答:“有是有,可阿婆指派到我屋子里的阿桂管着锁匙,我拿不着……” “什么?这恶婢竟敢克扣你的东西,不给你吃!”谢绣姬一听就怒了,霍然站起来,大声嚷道。 一边的阿枣见状立刻帮着解释:“不是,不是这样,是老夫人见小娘子病了,所以遵郎中的嘱咐,不叫小娘子多吃东西,就叫阿桂管着小娘子的那些点心等吃食,必叫她病好了才吃。” 谢伯媛一听赶忙把谢绣姬拉扯着坐下,让她小声点儿,别让人听见,这可是在祖母的地盘,到处都是祖母的人。 听了阿枣的解释,谢绣姬才悻悻然地坐下,赧然道:“原来如此。” 谢伯媛转脸教训谢妙容:“十五妹,你忍着点儿不行么?你病了,阿婆才让人管着不叫你多吃东西。我们府里上下人等生病,都是要先饿着,再服药,最后才能好。你要想病好,就得管住嘴,少吃点儿。” 谢妙容苦哈哈道:“阿姊,我……我晓得这个理儿。可我不是饿么,这每顿儿就吃这么一点儿的白粥,实在是饿得不行。” 她一边诉苦一边双手比划,谢伯媛和谢绣姬都看出来了,那就是茶盅那么大一点儿而已,便都开始同情她这个小不点儿了。 “哈,十五妹,你运气好,你瞧这是什么?”突然谢绣姬开心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袋子,从里面翻出来两颗核桃:“这是我缠着十弟管他要的两颗文玩核桃,今日他终于给我了,你瞧,这给摩挲得发红发亮,好看吧?” 她嘴里说的十弟就是已经病逝的二伯谢瑜的第二个儿子,名叫谢节,和谢绣姬同年,只不过他月份上比谢绣姬小些。谢瑜的两个儿子长期以来都是由谢庄教养,因此两兄弟跟谢庄的几个女儿那关系处得如同亲兄妹一般。 被谢绣姬捧在手上的两颗核桃的确是被把玩了很长一段儿时间了,发红,发亮,像玛瑙似的。并且这两颗核桃从外表看大小和形状都差不多,实在难得。 这么漂亮的东西,就算吃货谢妙容都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吃,而是眼睛发亮欣赏起这东西的美,她点头赞叹:“很好看。” 谢绣姬另一只手盖上去再次摩挲了下这两颗核桃一番,便把它们放到石桌子上,站起来,弓着腰去一棵花树下,搜寻什么东西。 众人都不解她要找什么,只见她忽然笑起来道:“找到了。” 等她直起腰来,重新走回来的时候,因为袖子垂着,大家也没看清楚她手里拿着什么。直到她走回到石桌跟前,一只手拉起袖子,众人才被惊到,原来她手里拿着一块大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包括谢妙容等人都在狐疑谢绣姬要做什么的时候,只见她另一只手一伸手把放在石桌上的一颗核桃拿过来摆放好,拿石块的手高高举起…… 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不可!”谢伯媛先就出声阻拦。 “……”谢妙容张大了嘴巴,她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二姐这么舍得,好不容易要来的文玩核桃,她居然要砸碎了给自己吃,一点儿都没吝啬,一点儿都没有犹豫。这样的姐姐,是她从不曾了解的。 伴随着谢伯媛那一声不可,“啪擦”一声,那一个漂亮的如同玛瑙一样的文玩核桃已经被砸开了。 众人心中只觉可惜,婢女们甚至产生了这位谢家的九娘有钱任性,糟蹋东西的感觉。 只有谢妙容感觉不同,她对这位常常作弄她,把她当个玩具玩耍的二姐产生了新的认识,同时还有惭愧和感动兼而有之的感觉。 谢绣姬完全无视周围人看她的不同的眼光,接下来继续砸核桃,一伸手把另一颗核桃也拿过来摆放好,一不做二不休,“啪擦”一声再次给砸了。 “哎……九妹,要是十弟晓得了你把他心爱的这文玩核桃给要来了,一天都不到都给砸了吃了,他以后还会理你吗?”谢伯媛无奈道。 谢绣姬将手中那块拳头大的石头扬手一扔,再拍拍手,微微一笑:“十弟要是这样斤斤计较于这些身外之物,那我以后也不搭理他了。” 谢妙容看着眼前这个她从来没有发现另一面的二姐,突然觉得她扔石头还有拍手的动作好潇洒,而且说话也是好高大上,那么鄙弃身外之物,要是自己的话,可能也要犹豫一下的…… 她对这位姐姐陡然升起了景仰之心。 “来,十五妹,把这两颗核桃吃了吧。你这么大一点儿,吃下去应该能撑到吃晚膳。不过,我可要提醒你,要想尽早吃上好东西,可得快快地好起来……”谢绣姬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把核桃仁从砸烂的核桃里抠出来,再给掰碎了,往谢妙容嘴里喂。 谢妙容正饿着呢,也不客气,笑眯眯地张嘴把二姐喂到自己嘴巴里的核桃仁用上下门牙给切碎,再吞到肚子里去。 她笑得眉眼弯弯。 核桃好香好甜,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核桃哩…… 与此同时,谢妙容屋子里,婢女阿桂坐在一张胡床上,一个小婢女弯着腰,在她耳边说着些什么,阿桂渐渐拧起了眉头,最后她往那小婢女手中塞了几个钱,挥一挥手让她出去。小婢女攥着钱低头快步退了出去。 第27章 失踪的阿枣 外面响起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她立即站了起来,舒展眉头,恢复平和,快步走出去,和门口立着的婢女阿柳等人前去迎接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回屋的谢家三位女郎。 谢伯媛和谢绣姬进来陪着妹妹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去正房向祖母辞行,回爹娘那边的院子去。 一回去,两个人就跑去了刘氏所在的正房。 “阿母,我们看过十五妹了,她挺好的,还跟我们一起玩儿了。”谢伯媛欢快地向刘氏禀告头一次去嘉玉堂看望妹妹谢妙容的情景。 紧接着谢绣姬邀功一样说:“我还把从十弟哪里好不容易要来的文玩核桃砸给十五妹吃了呢!” 刘氏一听立即问这是怎么回事。 谢绣姬嘴快,不等谢伯媛开口,就把这事情详细对刘氏说了一遍。刘氏听完只说了两个字:“顽皮。” 对于女儿砸了珍贵的文玩核桃给小女儿吃这事情不置可否。她不表扬也不批评女儿。但是她含笑伸手去二女儿谢绣姬头上摸了摸,已经表明了她对孩子的肯定。要是在往常孩子们不爱惜东西,不知道节俭,刘氏就会批评她们。但是在今日这件事情上,刘氏却开不了口,因为作为姐姐的谢绣姬疼爱自己的妹妹,豪不吝惜自己的心爱之物,让她这当娘的也挺感动呢。 “好了,今日你们做得很好,回屋去歇着吧。以后七娘也可以带着十三娘和十四娘常常过去看望十五娘,你们姊妹之间不要生疏了才好。” 谢伯媛和谢绣姬得到了母亲的赞扬,都很欢喜,谢伯媛更是因为能替母亲担当,让母亲知道妹妹谢妙容的情况放心而倍受鼓舞,她连忙答应:“好,阿母,都交给我吧,我一定让姊妹们亲密无间。” “嗯。”刘氏含笑点头,对于大女儿她是很放心的。突然之间,她觉得十五娘离开自己去了婆婆所在的嘉玉堂,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一件事情了。 晚间,谢庄回来,一家人聚集在一起吃晚饭,今日比往日多添了两个菜,一家人吃得其乐融融。他明显觉得妻子刘氏今日的情绪比往日好,至少在十五娘被抱去了嘉玉堂后是最好的一天。 所以等到吃完饭,孩子们散了各自回屋后,就凑过去问:“今日是怎么了,有什么好事么?” 刘氏脸上带笑回答他:“也没有啥事儿,我觉着十五娘去嘉玉堂也没有什么,反而还能让她们姊妹之情更好。” “哦,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晓么?”谢庄奇怪于妻子态度的突然改变,便一拉她,将她带进自己怀里戏谑问。 刘氏嗔怪他一句:“没个正形儿。” 但却是伏在他怀里没动弹,徐徐把今日女儿谢伯媛和谢绣姬去嘉玉堂探望十五娘的事情对丈夫说了一遍,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告诉他二女儿谢绣姬把文玩核桃砸了给谢妙容吃。 “九娘那孩子,倒是没有看出来她对自己的阿妹这样大方。平日觉得她毛病多,又爱夸夸其谈,不曾想她于这姐妹至亲之情上这样看重,真是咱们的好女郎!”谢庄听完不由赞叹道。 “谁说不是,往日我也为她那种性子发愁,可今日的事情,却让我哑口无言。可见,是个人再不济,他也有好的地方。咱们家的九娘心热,比起七娘也不差。以后,也得给她好好挑个好郎君。” “哈哈哈哈,卿卿,九娘才多大,你这三句不离这婚嫁之事,还嫌这平日操的心不够么?我看,不如你以后去替人做媒算了!” 刘氏给丈夫取笑得不好意思,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一拳,轻声道:“我这不是为了九娘好么,她这样的好孩子,必得给她选个好郎君,我这当娘的才觉得不亏欠她。这些年来,咱们有些疏忽她了。” 谢庄点点头,抓握住她手,低头呢喃:“卿卿……” 刘氏抬眼看他,见他眼眸一暗,心中不由得弥弥急跳。这守孝日子也有点儿长了,不过,没有出孝期,夫妻二人不能同房,就算一个人有火,另一个人想怀上儿子,可也没有办法。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谢庄忍住了,起身说他去书房睡,刘氏送他出去,回来吸口气平复心绪。 阿粟照例进来给她送上一碗早就熬好的,新安长公主送过来的利于妇人保养,有益气血和生子的“灵药”。 将这一碗每晚必喝的“灵药”端起来一口喝光,放下药碗时,她想,十五娘此时也喝药了吗? —— “小娘子,来把这药喝了,喝了就可以歇息了。”谢妙容屋子里管事的婢女阿桂亲自将一小碗药汁儿端到她跟前,亲热地劝她吃药。 谢妙容下午玩了一会儿,再加上病还没有完全好,这会儿也的确困了,吃了药后,能睡个好觉,所以她并不抗拒吃药,尽管这种药汁儿喝着有点儿苦。 她点点头,阿桂就端着药碗喂她,喝了两口,她皱起眉头,忽然想起,平日都是乳母阿枣喂自己喝药,怎么现在她不在?去哪里了? 遂随口问:“阿枣呢?” 阿桂答:“不知道呢,她方才还在这里,一转眼就出去了,也不跟人说声。” 谢妙容犯疑,既然这屋子里管事的婢女阿桂都不晓得,可能问别人就更不知道了吧。药汁儿太苦,口感实在太不好,她愁眉苦脸地把阿桂喂给她的小碗药汁儿喝干了,苦哈哈地砸砸嘴。 阿桂转身从身后婢女阿柳手里端着的红漆托盘里拿过一匣子蜜饯,揭开盖子,她将那蜜饯捧到谢妙容跟前,继续笑着说:“小娘子,吃一吃这个压一压。” 谢妙容探头看,见是一匣子杨梅蜜饯,穿来之前这个零食就很受她喜欢,所以一见脸上就有了笑意。阿桂立即狗腿地拿一根银签子戳了一颗喂给谢妙容吃。 这杨梅蜜饯入口,嘴里那苦苦的药汁儿味儿就迅速地淡了下去,小吃货唇角翘起,很满意。从昨日开始喝郎中开的药,阿枣在她喝完药后都没有喂过她这种东西,弄得她每次吃完药嘴巴里都要苦半天,再加上饿着肚子,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总会延续很久…… 今晚换了个人喂药,就有这甜酸的蜜饯吃了,这真是意外的惊喜。想起阿枣说的,这屋子里箱柜上的钥匙都在阿桂身上挂着呢,没有她的同意,当然是不能开箱柜给她拿零食吃的。可今天自己提都没提要吃零食,人家就主动拿出来给她吃了。可见,阿桂也不是个刻板的人,谢妙容对阿桂的印象改观了些。 连着喂了谢妙容三四颗杨梅蜜饯后,阿桂停止了喂她,笑眯眯说:“小娘子,漱漱口,让阿柳她们服侍着你洗漱,歇下罢。” 谢妙容说好,阿柳等人就去端了温热水来,替她洗脸洗脚,再给她换了睡觉穿的里衣。躺到了床上,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因为她一侧身看到床下靠墙的矮榻上空无一人,往常都是乳母阿枣睡在那里,没有阿枣,她睡不着。 于是她爬起来,朝外头一叠声喊起来:“阿枣!阿枣!” 过了好一会儿,婢女阿柳才匆匆跑进来,禀告说:“阿桂带人去找阿枣了,小娘子稍等,说不定一会儿阿枣就回来了。” 谢妙容闻言,不知道为何竟然有些担心阿枣起来。 第28章 意外的答案 结果,阿枣到底还是没回来。谢妙容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实在是熬不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在鸟语啾啾中准点儿醒来,一睁眼就赶忙翻身去看床下靠墙的那矮榻……空空如也!依旧是空空如也! 难道阿枣昨天晚上就没有回来过!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阿枣!阿枣!”谢妙容一边大声喊一边爬下床,下了床后趿着阿枣给她做的软乎乎的绣鞋就往外走。 恰恰走到门边儿,外头有人掀开竹帘子进来,谢妙容仰头一看,是她这屋子里管事的婢女阿桂,正好她要问她事儿呢。 “小娘子。”阿桂一见到谢妙容就向她福身行礼。 谢妙容站住,问:“阿桂,我问你,你知道阿枣在哪儿吗?” 她说这话有点儿质问的意思,到这里来一年了,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做一个上位者该怎么跟下人说话。就算她才这么大一点儿,但是用这种不善的语气表达她的不爽,她已经可以毫无膈应地用出来。 昨天晚上她可是窝着火等了乳母阿枣好久,最后因为人小,精力不济,不甘心地睡着了。据最后跑来向她禀告的婢女阿柳说,阿桂当时是带人去找阿枣了,所以这会儿见了阿桂,她当然要问阿桂,乳母阿枣在哪里。 “小娘子,阿枣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府,回家去了。”阿桂低头答。 “什么?她出府了?怎么她……出府都不到我这里来……跟我说一声,还有……她为什么出府?”谢妙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心里想说的语言组织出来,再连续的说了出来。长句子还是她不擅长的,她脑子里的想法可以超越这个年纪的孩子,但是她的脑容量,以及身体的发育还是把她给限制住了。 她的情绪有点儿激动,而且还急于知道到底阿枣出什么事情了,心中总是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昨晚,我领着阿桐等人去找阿枣,到处都找不着人,后来才从老夫人跟前管事婢妇阿杞那里知道,阿枣去小娘子原先的住处拿两件忘拿的小衣裳,结果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跌倒了,摔断了腿。阿杞就让她回家去治伤。” “……” 这个答案,说实话,谢妙容从没有想到过。 答案尽管没想到,出乎意外,但是结局不好却已经在她预料之中了。 她微微张开小嘴儿,怔楞了好一会儿才烦躁地说:“原来如此。” 阿枣怎么那么不小心,去爹娘那边拿个衣裳也会摔倒,还摔断了腿?怪不得昨天晚上等一夜也没有回来。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阿枣对她来说,可以说是跟母亲差不多。 谢妙容对乳母阿枣有很深的依恋。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一个世界,让她极度缺乏安全感。还好有乳母阿枣的存在,让她可以在感情上,生活上有所依靠。而且这一年多来,阿枣对她真得就像是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无微不至地关怀,给她拥抱,温柔说话,极端有耐心和爱心地对她,这些她都感受到了。如果刘氏是她血缘上的母亲,那阿枣对谢妙容来说就是生活中的另一个母亲。 现在阿枣摔断了退,连过来跟她告别都没有,就这么离开了她,这让谢妙无限惆怅,还有些淡淡的哀伤。或者这些周围服侍她的人里,她只是没有把乳母阿枣当成过奴婢。 重新爬上床去躺下,谢妙容脑子里想的都是阿枣的事情。这之前,阿枣跟她说起过家里人,她有一个丈夫,一个小叔,一双儿女,公婆健在。他们都是谢家的佃客,从她公婆那一辈儿起,就成为了依附谢家的佃户,租种谢家的田地为生。谢家在离开建康城五十多里地有一个庄园,那里生产一些建康谢府所食用的稻谷,蔬菜水果,肉类等。阿枣一家人也就是在那个庄园里面种田,为谢府提供劳役。因为他们一家人依附谢家已经超过三十年,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所以阿枣在生了小女儿半年后,才被选为去谢家的乳母之一。然后谢府里面的管事婢妇出来选了又选,才留下了她。 她常常一边做针线一边跟谢妙容唠叨,说她运气好,才被选上了,成为了谢妙容的乳母。做乳母一年得的米,比她丈夫一家人合力种田一年下来得到的米都还多。因为她做了谢府女郎的乳母,现在庄园里的庄头对他们一家人客气多了。而且因为她做了谢妙容的乳母,得到的米拿回家去,一家人现在顿顿都可以吃饱了,就是肉一年也可以吃上两次了。以前,想要吃饱就是做梦,更别说吃肉了。最重要的是,她过年回家去,她男人把她捧得高高的,再也没有对她动过手,甚至说话都小声多了,弄得她还以为他的嗓子出问题了呢…… 当时,谢妙容还挺喜欢听阿枣的碎碎念,但是也感叹当世的这些农民们生活不易。她现在还小,对于外面的世界也只是通过阿枣这样的底层老百姓念叨才能知道一二。 这会儿想到阿枣的以前幸福地唠叨的那些话,谢妙容不禁想到,她这腿摔断了,回家去,家里人会怎么对待她?没有了在谢府做乳母的这一份儿收入,又摔断了腿,恐怕家里人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吧。并且,谢妙容还怕一点儿,就是因为阿枣家里穷,要是缺医少药,她的腿不能被完全治好,将来要是成了瘸子,就不能回谢府自己身边儿来了,更重要的是,要是她瘸了,她男人还会好好对待她吗? 不行,自己一定要做点儿什么,不要让乳母阿枣落到那样不堪的下场,而且还要告诉她,自己是希望她再次回到谢府,回到自己身边儿来的。 小团子谢妙容躺在床上打定了主意后,立即一翻身坐起来,要阿桂去叫阿柳来给她洗漱换衣裳,还有把阿桐叫进来给自己梳头,她今日要去找祖母和她一起吃早饭,好见一见她娘。她找她娘当然是为了阿枣。 自从来到嘉玉堂后,谢妙容除了早餐外,其余的两餐都是跟祖母一起吃。就算她这两天病了不舒服,可是还是会被带到姜氏跟前,姜氏看着婢女服侍她吃掉定量的白粥才算完。但是,跑过去要和祖母一起吃早餐还是第一次。 阿桂等几个谢妙容屋子里服侍的婢女当然不知道她们服侍的这位谢家女郎的想法,所以还是按照日常服侍她起居的做法来,各负其责,给她洗脸梳头端早饭来。 没想到谢妙容拾掇好了,却不在食案前坐着等早饭。而是迈开小短腿往外走,阿桂赶忙上前问:“小娘子,你不吃朝食么?这是要去哪里啊?” 谢妙容答非所问:“我想阿婆了,过去瞧一瞧她。” 阿桂皱起了眉头,觉得今日的小主子有点儿奇怪,这才过来两天,不太可能和老夫人的感情好到如此程度了吧?还有,每天早晨,老夫人那边三位二房的媳妇都要到她跟前立规矩,她还要听大儿媳妇禀告府中的庶务呢,这十五娘跑过去算怎么回事?要是由着小主子跑去了,老夫人过后会不会责备自己没有起到劝谏小主子破坏府中规矩? “小娘子!小娘子!”阿桂一边喊谢妙容,一边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去劝说:“这会儿还是不要过去老夫人那里,老夫人吃完朝食要处理府中庶务呢,那里可不是小女郎玩耍的地方。” 谢妙容根本就不可能听一个奴婢的劝,就算她管着自己屋子里箱柜的钥匙,就算她要想吃到那些零食要通过阿桂。但是,现在阿枣的事情比那些箱柜里的零食重要得多啊。小吃货谢妙容在这个上头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的。 “让开。”谢妙容面无表情地说,说完也不管阿桂脸上现出的惊诧的神色,直接绕过她往祖母姜氏的正房里去。 也不怪阿桂惊诧,她分明觉得眼前的谢家十五娘年纪一点点儿大,但是那盛气凌人的气势稳稳地把自己给压了一头。对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她毫无办法阻拦她,再说了,她也不敢。尽管她是谢十五娘屋子里管事的婢女,但是对上正经的主子,她就是个奴婢,和别的奴婢没什么不同。 她站起来,转身去看迈着小短腿儿迅速往老夫人姜氏正房跑去的谢妙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末了,她只能跟在谢妙容身后往正房里走去。 谢妙容一口气跑进了祖母姜氏所在的正房正厅,也不管守在厅门口的那些婢女和婢妇奇怪的眼光,从门槛上翻了进去。 进屋后,一眼见到祖母正在由大伯母大王氏,自己的娘亲刘氏,还有四婶子朱氏伺候着吃早饭。 见到谢妙容这小团子跑进来,姜氏“咦”一声,搁下碗筷,问:“十五娘,你不好好地在屋子里吃朝食,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随后跟着谢妙容进来的阿桂也听到了姜氏的问话,只见她脸色微变,上前两步先是向姜氏,接着向大王氏等人福身行礼后才说:“小娘子她说想老夫人了,所以朝食也不吃,跑过来了。” 姜氏闻言“哦”一声,疑惑地望向站在底下的小孙女儿,只见她跑得小脸儿发红,气喘吁吁,这着急的模样……难道她是有什么事情要找自己,所以才用了那个想念自己的借口吗? 第29章 天真的想法 “是这样么,十五娘?”姜氏问站在底下睁着亮晶晶的小圆眼睛望着自己的谢妙容。 谢妙容呵呵一笑,鸡啄米似地点头:“是的,是的……” 撒谎不是她的本心,这只不过是个敷衍阿桂的借口而已,既然阿桂都替她说出来了,她也只能厚着脸皮承认。但是脸上的表情也太不自然了,看在姜氏眼里,还有大王氏等三个儿媳妇眼里,都觉得有点儿勉强。 不过,她是小孩子,大人们见她这样也不会真追究她撒谎,只不过都会想到她这样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一定是找大人们有事情。至于是什么事,她们并不知道,也只能猜测一下。 “好了,阿刘,你带十五娘先下去,一会儿让她跟你们一起吃朝食吧。”姜氏还没吃完早饭,故而如此说,另外她这么说也是想看一看谢妙容是来找自己还是找她娘的。 “是,阿姑。”刘氏赶忙答应,意外见到了还要过两天才能去探望的女儿,不管女儿是为什么而来,她都觉得心中一喜。 谢妙容其实跑到祖母姜氏这里来,除了想要见自己的娘亲刘氏,求她帮一帮乳母阿枣外,她还想问一问祖母关于阿枣的事情到底是怎么起的,是不是跟自己屋子里的婢女阿桂告诉自己的一样。但是,她也很识趣,见到祖母这会儿还没有吃完早饭,就觉得似乎不该就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打听阿枣的事情,而且,阿桂还在跟前,要是从祖母嘴里知道的跟阿桂说出来给自己听的不一样,那么不是相当于打阿桂的脸了吗?接下来,阿桂就有可能被祖母责罚,说不定会被赶出她屋子,甚至赶出谢府去。如果只是因为说错话,阿桂就要被发卖出去,谢妙容也不忍心。 可要是从祖母嘴里说出来的跟阿桂跟自己说的一样,那就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示自己不信任阿桂。阿桂可是还要继续在她屋子里当差的,并且她还是个头,如今阿枣又不在跟前,剩下的三个婢女都是祖母指派给自己使的,这些人都是祖母这边的人,而且才来到她跟前两三天,她又是个小团子,这些人要是联合起来欺负她,她还真要吃亏。 做了一年谢家的女郎,谢妙容尽管学会了如何以上位者的身份跟底下的奴婢们说话,但还没有真到目空一切,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地步,穿越前作为平民的谨慎她还没有丢。 所以,她主动跑上前去牵起她娘刘氏的手,说:“走。” 刘氏唇角上翘,把女儿的小手紧紧握在手里,牵着她退下去,去了偏厅。 只不过,走到厅堂门槛处时,她回头看了眼祖母,恰巧姜氏看过来,接收到谢妙容的目光,她肯定了,十五娘过来找她定然有事,那就等吃罢了饭,打发了跟前的人再问一问那小东西吧。 —— “十五娘,你好些了没?” 偏厅里,刘氏坐在一个1荃蹄上,将小女儿谢妙容抱来放在腿上坐着,关心地问她的病情。 “好多了,能吃下也能睡着。”谢妙容老实回答,本来她只是稍感风寒,吃了郎中所开的药两天多,退了热,的确是好得差不多了。 不等刘氏问自己今日为何不乖乖在自己的屋子里吃朝食,反而要跑到祖母跟前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谢妙容就已经把阿枣的事情告诉了刘氏。 “什么?阿枣腿摔断了,还离开谢府回家去了?”刘氏一听也有点儿吃惊,反问她。 “原来阿母并不知道……昨日阿枣回去替我拿……两件忘拿的小衣裳的事情。我还以为是阿母派人过来传话……让阿枣去拿的呢?”谢妙容断断续续道。 “不能啊,我要是发现你有没带过来的小衣裳,怕是直接让人给你拿过来了,怎么能又让阿枣跑一趟呢?”刘氏摇头道,不过她又紧接着说:“你才过来两三日,阿枣以前给你做了不少衣裳,也可能你到阿婆这里来,她忘记收拾了带来也是有的……” 好吧,也存在这种可能性,看来,如今不见到阿枣本人是闹不清她是不是自作主张回去替自己拿衣裳了。 不管怎么说,阿枣如今出了府,回了家,得赶快派人去她家里了解下情况,并给她一些财物,又或者让人带郎中上门去替她好好治一治腿伤,顺带给她带一些药材去。甚至派人把她依旧接回来,在府里养伤,那样谢妙容是最放心的。 这也是谢妙容才来这个世界一年多点儿天真的想法。一则她还小,根本没有能力去接一个下人回府,也没有任何财力可以让阿枣呆在谢府里头养伤。二则,在这个时代,就算平民和世家豪族之间也存在巨大的身份等级差异,更别说是相当于谢家奴隶的佃客,那身份之别更是天壤之别。谢家的主子们怎么会容许一个下人在府里什么活儿也不干,好吃好住,还被人伺候着养伤,再加上这个下人只不过当了谢妙容的乳母一年,资历尚浅。如果真有好心的主子这么做,可能又要被家族里其他人说,只是说你坏了规矩这一条,就让你无法辩驳,让你遭受莫大的压力。三则,谢府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乳母阿枣空出来的这个位置呢,尽管谢妙容已经一岁多,不需要再吃|奶了,但是不代表不需要一个生育过了的,有育儿经验的妇人在她身边,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她不要也不行,别的女郎和郎君们都是有乳母的。 “阿母,我求求你,你就派人去……阿枣的家里给她一些布帛或者米,再顺带找个郎中……带些药材去给她治腿……我不想她成为瘸子,我还想她回谢府来……做我的乳母!”谢妙容抱着刘氏的脖子坐在她腿上撒娇恳求道。 “这个……”刘氏犹豫,她虽然是个善心人,但是她也是士族出身,对待奴婢的态度跟周围的那些世家豪族的人没什么大的不同。 而且她也想到阿枣摔断了腿后,要回谢府,再回到小女儿身边怕是不容易了。别说她的腿摔断后,以后恢复了会不会瘸,就是小女儿身边乳母那个位置也不可能空着等她。况且,现在小女儿也不需要吃|奶了,要找个代替阿枣作用的妇人简直不要太容易。 “十五娘,阿母可以答应你派人去阿枣家里给她一些布帛,又或者找个郎中带些药材去替她治腿,不过,你可知道伤筋动骨,没有上百日是不能好的。这么长的日子,你身边儿不能没有像她那样生养过的婢妇照顾你。所以,就算她好了,也不大可能回谢府,回你身边儿。”刘氏向女儿耐心解释。 “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就要阿枣!”谢妙容大声嚷嚷起来。她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小孩儿,可以正大光明的任性和撒娇。 果然她这么一嚷,刘氏就犯难了,难道真要顺着女儿,暂时不给她找代替阿枣乳母作用的婢妇照顾女儿? 很快,她又想到如今谢妙容是由婆婆管束教养,恐怕往女儿身边指派婢妇的事情轮不着自己插手,而且自己也不能替谢妙容去要求,不然婆婆怕是又要怪她不放心由她来教养十五娘了。 “十五娘,阿枣走了,你阿婆指派给你的婢妇一样会对你好的。日子一长,你就会忘记阿枣这个人……”刘氏只能这么劝说缠着自己要乳母阿枣回来的女儿。她当然不能把其中真实的原因告诉谢妙容。并且按照她对小孩子的了解,像女儿谢妙容这么大点儿的小团子,要乳母就跟要一块糖没什么区别,这热乎劲儿一过,有了新的婢妇到她身边来,对她一样好,那她很快就会忘记以前的乳母阿枣。 要是谢妙容是个本土的正常的小团子,那她极有可能跟刘氏想的一样,吵一吵,不多久也就会忘记乳母阿枣的。但是,偏偏不是,她已经牢牢地记住了乳母阿枣这个人,对她也有了很深的感情,岂是随便就可以忘记的。 不过,她娘刘氏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谢妙容,看来自己到了祖母的嘉玉堂,自己身边儿人的去留应该就是祖母说了算。所以,要想阿枣回来,就要去找祖母姜氏才管用了。 第30章 换人也忒快 找准了这要阿枣回来的关键人物,谢妙容也不继续折腾,让她娘闹心了。不过还是重三叠四地絮叨,要她娘一会儿回去就派人去乳母阿枣家里,最好是叫个郎中带着药材一起去。 被女儿缠得不行,刘氏最终答应一会儿吃完朝食从嘉玉堂回去,就让阿粟去办这事情。 哎,要不是自己只有这么大点儿,谢妙容都想亲自去探望阿枣了,之所以没有提出来亲自去,她也明白说了也是白说,她娘还有祖母都不会同意的。还是长得太慢了,谢妙容头次产生了人小的无力感,渴望长大,真得无比渴望长大! 两母女又说了会儿话,嘉玉堂正厅那边过来婢女请她们过去吃朝食。 刘氏牵着女儿过去,婢女们早摆放好了四张食案,谢妙容由她屋子里的阿梅伺候着吃了点儿菜粥。众人吃完早饭,几个媳妇到姜氏跟前走完程序,便散了各自回去,谢妙容跑上去扯着她娘的袖子,对她娘又说了一遍帮助阿枣的事情,刘氏无奈笑着再次保证了一番,这才得以脱身离去。 屋子里没什么人了,谢妙容才慢慢走到她祖母姜氏跟前,姜氏那时候正在悠闲地喝着茶,看到孙女儿过来,就放下茶盅,对她点点手,示意她走近一点儿。等到谢妙容走到自己跟前,才低头看着她,和声道:“十五娘,今日你巴巴地跑了来,定然是有什么事,所以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就说罢。” 谢妙容吞了一口口水,面对她严肃的祖母,她还是有点儿紧张的。 看了看屋子里并没有阿桂,只有她祖母的管事婢妇阿杞在跟前,谢妙容才说:“阿婆,我屋子的乳母……阿枣摔断了腿的事情你晓得不?” 原来是为了她的乳母阿枣来的,姜氏一听就明白了,随即道:“晓得了啊,她昨晚去替你拿衣裳,不小心摔断了腿,还是阿杞派人把她送出了府,送回家去了。” 谢妙容一听,心中倒觉得安心点儿了,看来阿桂跟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她想了想,转脸去看伺立在祖母旁边的婢妇阿杞:“阿杞,你可否告诉我阿枣是哪条腿摔断了……她的伤重吗?还有昨晚是什么时候……你派什么人把她送出府……送回家的?” 当着老夫人的面,阿杞即便是府里的老人,小女郎谢妙容问她的话,她也只能认真回答,顿了顿,她缓慢道:“回小娘子的话,昨晚大致是戊时(晚上七点)刚过,我就接到婢女阿桐的禀报,说是小娘子屋子的乳母阿枣摔断了腿。我就跟着去看,只见阿枣已经疼昏过去了,她的左边小腿断了。后来我就让两个健壮的婢妇来把她抬了出去,让外头的奴仆阿黑赶车把她送回家去。” 阿桐?谢妙容记得是她屋子里专门管她的衣裳首饰的婢女,既然是她来向祖母跟前的管事婢妇阿杞告知乳母阿枣摔断了腿的消息,那是不是可以说当时她是和阿枣在一起的呢?又或者说就算她路过,也很清楚阿枣当时摔断了腿的详细情况。看来,回去还要问一问阿桐才行。 阿杞还算是详细回答了谢妙容提出来的问题,这中间只有一个关于阿枣的伤重不重没有仔细回答。 “为何你不派个人……去寻郎中来替她瞧一瞧腿,治一治伤……明早再送她回家去?”谢妙容不甘心地继续问阿杞,她心里真是有点儿心疼乳母啊,明明都疼昏过去了,可是这府里二房的管事婢妇阿杞却毫无善心,连郎中也没有给她找,就那么派人连夜把她送回去了。 阿杞看着地上那个面现不满神色仰面看着自己的小不点儿,只觉有点儿难堪。这十五娘也是太心善了,对一个只做了她乳母不过一年的婢妇这样上心?她在心中感叹,这位小娘子也是年纪太小了,啥都不知道,这府里的规矩就是下人染了病就要送出府,送到后面的一条街上的一个院子里,那个院子专门给这些谢府生了病了的无家可归的奴仆们住。在那里,一般会有医术一般的郎中来给那些生病的有点儿脸面的奴仆们瞧一瞧,抓上一两副简单的药给他们吃。至于吃不吃得好,那就不是郎中该管的事情了。大多数的奴仆们是没有药吃的,一切都靠个人硬挺,要是你撑过来了,最后病好恢复了,那就可以继续回府去当差。要是你撑不过去挂了,那么对不起,乱葬岗就是你的归宿。 在这个战乱频发,攻伐不断的年代,人命是不值钱的。即便景朝偏安江南一隅,立国也有五十多年了,但天下并不太平。在北方有匈奴鲜卑羌人建立的几个国家。这几个国家常常南下侵扰景朝边境,边境一带的州郡时常发生战争,弄得百姓民不聊生,受尽倒悬之苦,许多人成为流民,跑到更南的地方来讨生活。 他们一无所有,除了投靠依附江南的这些世家豪族,成为奴隶般的佃户别无出路,能活下去不被饿死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了。 所以,不但是谢府,就是其他的世家豪族府里,向来都不缺什么奴仆和婢女的。老百姓的命不值钱,奴婢的命就更不值钱。阿杞对待阿枣的方式可以说是世家豪族们对待奴婢最普遍的一种方式,你腿摔断了,当然是把你弄出府送回家去。不然怎么样?难道还要把你留下来养着,或者找郎中来替你瞧?要进谢府做奴婢的人不要太多,随随便便也有几十个人候着这个差事。况且阿枣可是有家的奴婢,你病了也好伤了也好,当然是要把你往家里送啦! 姜氏也看到了阿杞脸上那种难堪又想笑的神色,便说:“阿杞,既然十五娘问了,你就好好回答她,让她早一些知道咱们谢府对待底下奴婢们的规矩也好。” “是,老夫人。”阿杞赶忙答应,这也算是另外一种教育吧。谢家十五娘的运气不错,能到老夫人跟前来,小小年纪就可以了解这些规矩了。知道了谢府的一些规矩,长大点儿后做事说话就不会犯什么让人耻笑的大错。这对于脾气有点儿急躁蛮横的十五娘来说,是极为必要的。 阿杞如此想着,便把谢府中如何对待下人的规矩对谢妙容详细说了一遍。 谢妙容听完后睁大了眼,小嘴儿张着半天发表不了意见,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个时代太不人道了,而且人命如草芥啊,如草芥! 但是阿杞这么一说,倒是加重了谢妙容对乳母阿枣的担心,而且,更令得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阿枣给接回来。她想,再听乳母在她身边坐着做针线,碎碎念那些做了她的乳母后其家人吃饱了饭,还有因此给乳母带来的幸福的感觉。穿来之前,她只不过是个大学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过着被宠爱,衣食无忧快快乐乐的日子。她可以任性,可以撒娇,可以不懂事,因为没有接触社会,所以她根本对那些贫穷的人过的困苦生活没有任何体会,也不会想到要去做什么帮助别人的事情。 她穿过来后,在阿枣摔断了腿离开谢府这件事上,突然发现原来上位者,除了发号施令外,还可以有能力让那些穷苦的人过上不那么困苦的日子,只要自己愿意,伸出手去帮助别人,就能给人幸福。这种发现对谢妙容来说,不啻于开了一扇新窗户,她站在窗前看到了以前她从没有看见过的风景,也开始思考一些人生更高大上的问题。 当然,这会儿她还没有把自己模模糊糊想到的一些事情神展开,她收回神思,对于阿杞跟自己讲了这些点点头说:“我懂了。” 姜氏见状笑起来,拉起谢妙容的小肉手说:“十五娘,你懂了的话,在阿枣的事情上就不要再多问了。阿婆会让阿杞给你挑一个模样周正,会服侍人的婢妇过来,到你的房里做你的乳母。” “阿婆,我如今也不吃|奶了,不需要再往我屋子里指派乳母。”谢妙容一口回绝,语气笃定得很。 “你不吃|奶了也需要个生养过孩子的婢妇来照顾你啊,你的阿兄和阿姊们都有的,你房里也该有。而且,阿杞在阿枣被送回家后,都已经给你找好了人。她说,你年纪太小,跟前离不得跟你乳母阿枣一样的婢妇,今日就得给你指派过去,好伺候你。”姜氏拍着谢妙容的手继续温和说话。 什么?人都找好了?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儿吧? 谢妙容调转视线去看阿杞,见她唇角含笑,一副谦卑的模样。 第31章 向姐讨主意 她该怎么拒绝被大人们看成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的安排?她是否应该哭闹甚至在地上打滚抗拒这种安排,然后说她只要乳母阿枣,别的派来的人都不喜欢? 谢妙容楞了好一会儿,她想起了她被抱来嘉玉堂的理由,那就是她被看成不详之人,还被看成蛮横骄纵的孩子。要是自己现在哭闹着跟祖母讨要阿枣,她会不会皱眉,然后对自己的成见更深? 可惜啊,不是在爹娘跟前,否则她打滚哭闹,就一定会让们心软,阿枣治好腿伤后就能回自己身边儿了。如今她在端肃的祖母跟前,要是哭闹打滚就是不懂事,完全无助于达成让阿枣回来的心愿。 她一个小不点儿,刚才已经试过不要什么新的婢妇到自己跟前做什么“乳母”了,可是祖母只是把她的抗议当成玩笑,不会给予重视,当然也不会答应。 看来在拒绝祖母指派一个新“乳母”到自己跟前这一件事情上,她是没有办法坚持己见了,只能任由阿杞派人来…… 一霎时她只觉得无比沮丧,然后对祖母说她累了,想回去躺一躺。 姜氏随即让候在外头的阿桂进来,陪着谢妙容回屋去,并交待她继续给孙女儿服药,一直到把郎中开的药都给吃完。 “是,老夫人。”阿桂恭声答应。 —— 谢妙容耷拉着脑袋,迈着小短腿沿着回廊慢慢往自己的屋子里去,如果这会儿有镜子照的话,她一定会发现自己现在是标准的苦瓜脸。 阿桂在后头跟着很狗腿地讨好道:“小娘子,你累了的话,就由奴婢抱你回去罢。” 谢妙容不搭理她,自己走自己的,她这个人有拥抱选择症,这个感情不到位,她是不愿意给人抱的。毕竟,她身体里住着一个“大姑娘”。 现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想得都是接下来怎么办?怎么才能把阿枣给弄回来。关键马上就要有人来顶替阿枣的位置了,阿枣的位置被占了,也就不能回来了! 哎,好头痛,也好无力。 她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了昨日她大姐和二姐来探望她,三人坐的那位于院子角落的石桌椅,她还想起了二姐把那一对儿象玛瑙一样好看的文玩核桃砸给她吃…… 对了!自己想不到办法让阿枣回来,或者去找自己的两位姐姐讨主意,或者她们能帮自己想到好办法让阿枣回来!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谢妙容立即觉得心里一松,精神头也好多了。她步履轻松地往自己屋子里跑去。她打算一会儿吃了药,下晌就去找大姐和二姐,向她们讨主意。 阿桂见她突然跑起来,不明所以,赶忙去追她,怕她摔跤。 主仆两人进了屋子,阿桂叫阿梅去给谢妙容端药来服侍着她喝了,谢妙容平时这个时候喝完了药,都是由乳母阿枣陪着,去院子里遛弯儿,看看花,抓一抓蝴蝶什么的。可是今日阿枣不在,她就没了任何兴致,眼前这几个婢女,她跟她们没话说,亲近不起来。 无奈得很,她只能回到内室,把鞋子脱了,爬到床上去躺着。 可能是因为吃了药的原因,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耗了不少脑力,一下子就觉得疲倦不堪,然后睡着了。 也不是正经的睡觉时间,所以她大概睡了小半个时辰候就醒了,醒了的时候一打眼就见到婢女阿桐正在整理她箱柜里的衣裳。 一见到阿桐,她立即想起了从阿杞那里听来的,是阿桐向她禀告的乳母阿枣摔断腿的事情,本来回屋后就要问她一些事的,只是因为吃了药后去想别的忘记这茬了。这可好,居然撞进自己眼里了,那就必须得逮着机会问一问啦。 她一翻身坐起来,喊:“阿桐。” 阿桐没有注意到谢妙容醒了,而且还坐起来喊她,给她这一叫,唬得肩膀抖了抖,忙回转身来躬身道:“小娘子醒了啊?” 谢妙容嗯一声,向她点一点手:“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阿桐“哦”一声,慢慢走过去,低着头等着谢妙容问话。 “阿桐,我问你,昨晚你是不是跟阿枣在一起?”谢妙容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阿桐点点头,小声回答:“是,昨日下晌奴婢和阿枣一起整理小娘子的衣裳首饰,阿枣翻着衣裳忽然说她有两件替小娘子做好的夏衣忘了带过来了。奴婢就说等晚间小娘子吃完晚膳,就陪她一起去小娘子原先住的屋子里去拿这两件夏衣过来。后来,奴婢陪着她一起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奴婢肚子疼,就去入厕,等我回来,发现阿枣在前面的台阶处摔倒了,她对奴婢说她的腿恐怕断了,痛得不行。奴婢见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慌忙去向管事婢妇阿杞禀告……” 后面的事情谢妙容也从阿杞嘴中听到了,所以她抬手阻止,看一眼阿桐说:“行了,不用说了,你下去吧。” 阿桐欠一欠身,却步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谢妙容一人后,她又躺了下去,不禁想到阿枣也是太不走运了,从嘉玉堂到自己爹娘所住的院子,只有一处有那么十几级台阶,偏偏她在那里摔倒了,还断了腿。 可是昨日也没有下雨,阿枣怎么那么不小心,会在那里摔倒呢?并且,自己并不缺衣裳穿,用得着傍晚的时候过去拿吗?还有阿枣要过去替自己拿衣裳,为什么也不进来跟自己说一声再去?平时她要离开一会儿也会告诉自己的啊,可偏偏她似乎去得匆忙,连自己这个小主人,她也没有来告诉一声? 这些狐疑搅在一起,绕成了一个无解的毛线球。谢妙容皱起了小小的眉头,有点儿束手无策之感。 正在想这件事情里头的一些让人无法理解之处时,她听到了屋门口的竹帘子被人打起,竹帘子上的那两只灵龟铜坠角清脆地碰撞在门槛上的声音。然后听到有脚步声往自己这边的内室里来了。 她收起思绪,翻身坐了起来,看向内室的帷幕处。 紧接着只见帷幕被人打起,阿桂陪着阿杞走了进来,在两人身后跟着进来的还有个二十三四岁,她不认识的,长得身材适中的一个妇人。 阿桂先上来向谢妙容禀告说:“小娘子,老夫人给你挑的新乳母阿桃来了。” 接着就是阿杞上来向谢妙容福了福,脸上带着笑道:“小娘子,奴婢奉了老夫人的命,送阿桃过来拜见小娘子,以后阿桃就是小娘子的新乳母了。” 又回身去招呼阿桃:“来,阿桃,过来拜见小娘子,以后你就在这屋子里服侍小娘子衣食起居了。可要好好得伺候好小娘子,以报老夫人的恩典。” “是。”阿桃赶忙答应了,三两步走到谢妙容床前,福身下去道:“奴婢阿桃拜见小娘子,奴婢一定伺候好小娘子,小娘子但凡有什么吩咐,奴婢粉身碎骨也要替小娘子去做。小娘子尽管吩咐就行。” 这一车轱辘话,真是个会说话的。不过,也是太会说话了,明显的拍马屁表忠心。不过,谢妙容不是只有一岁多的团子,这种话也就骗骗小孩算了。她对这种口花花的人很反感。 “起来罢。”她淡淡道。 等到她直起身来,谢妙容就看清楚了她的长相。 这个阿桃吧,长得不难看,面皮白白,脸上微微有几颗麻子,但就是给人一种不实诚的感觉。这种感觉谢妙容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反正就是觉得她不如阿枣,无法让她一眼看到就产生亲切的感觉。 阿杞亲自送了阿桃过来后,略交代了几句就回去了。这里,新来的婢妇阿桃站在谢妙容跟前自来熟地跟谢妙容搭讪,想讨得她的好感。谢妙容便问她家里有几口人,都是做什么的。 阿桃回答说,她家里是谢府的世仆,爹死了,娘还在,家里有个哥哥,另外她配的男人也在府里干活,她还生养了一个孩子,是个小郎君,今年已经三岁了。在阿桃说这些话的时候,谢妙容不禁又想起了乳母阿枣,想起她的腿伤…… —— 和祖母姜氏一起吃罢晌午饭,她就向祖母请求,她想两个小姐姐十三娘和十四娘了,想要过去看一看她们,和她们一起玩一会儿。 姜氏见她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也就答应了,只是交代她屋子里的乳母阿桃还有几个奴婢跟着去小心看顾着她。 众婢应承了,谢妙容回屋子换了一套衣裳就往爹娘那边的院子里去。她到的时候,谢庄夫妻和几个女儿才吃完了饭,谢伯媛等人都还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去,见到谢妙容过来了,她爹先就把她抱在怀里,乐呵呵地跟她说了会儿话,然后是她娘,不过在她娘怀里的时候,她可是又问了下阿枣的事情办了没有。 她娘笑着说:“就知道你过来是为了这个,我早晨从你阿婆那里回来,已经吩咐阿粟派人去给阿枣送了些米和布帛,足够她在家里吃用一年半载的。另外,还请了个专治断骨的郎中带了药材去,想必这会儿已经到阿枣家里了吧。” “阿母,你真好!”谢妙容一听就抱着她娘的头,高兴地脸上吧唧了一口。不管怎么说,这会儿阿枣见到她娘派去的人带了足够她养伤的财物去,又有郎中给她治腿,接下来她的境况就不会那么惨了,这让谢妙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跟爹娘说笑了一会儿,她就从她娘怀里跳到地上,去找另一边玩在一起的几个姐姐,她还没有忘记向大姐和二姐讨主意,该怎么让阿枣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儿来呢。 第32章 姐姐帮定计 “你们都不必跟着,我带十五娘去我那边的院子里玩会儿,说点儿姊妹之间的体己话儿。”谢绣姬见到妹妹谢妙容过来,没说上两句话,就拉着她往外走。走出去没几步,见到谢妙容的那几个婢女还有新来的乳母要跟着,便住足语带不悦地说话。 阿桂等几个奴婢见女郎谢九娘发话了,自然是不敢再跟着过去,就地停住,阿桂道:“是,那我等就在这里等着小娘子,只是小娘子病还没完全好,切记不可乱吃东西,否则,要是回去小娘子又病了,奴婢们要被老夫人责罚了。” 谢绣姬闻言,上下打量阿桂一番,甩出来一句:“就你话多。” 说完也不管阿桂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转脸去招呼大姐,还有两个妹妹都到她那屋子里去玩儿去。 谢伯媛领着两个妹妹过去向爹娘说了下要去九娘院子里玩儿,谢庄夫妻当然点头同意,然后她才领着十三娘和十四娘尾随在谢绣姬和谢妙容身后,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去二妹的院子。 阿桂等几个服侍谢妙容的奴婢站在一旁等着谢家的这几个女郎都走过去,走了好远之后,只听阿桃低声抱怨:“这位谢家九娘也太……” 她是奴婢,怎么样也不该说主子的坏话的,所以后面的“跋扈”两个字她忍了忍,吞进喉咙里去了。 阿桂的脸色很阴,咬咬唇,从唇间挤出来一句:“不许胡说!这里可不是嘉玉堂!” 阿桃撇撇嘴,退到了后面。 那边厢,谢妙容高高兴兴地由二姐谢绣姬拉着手,去了她的院子里。正好,她要找这位看重姐妹情谊,热心肠的二姐想办法呢。自己还没开口,就被她拉走了,还出口阻止了那些侍候她的奴婢跟着一起来。 谢绣姬拉着她的手低声告诉她:“我屋子里有不少吃食,你去我那里,我都给你拿出来,让你解解馋。” 原来这位二姐姐是想到了她在祖母姜氏那里被严格控制零食,没有东西吃,所以一见她来就想带她去自己屋子里,而且不准伺候谢妙容的婢妇跟随,就为了私自给她些零食吃呢。 能解馋当然好,谢妙容笑眯眯地谢她。谢绣姬摸摸她的小脑袋,说这有什么可谢的,都是亲姊妹呢。 谢绣姬的院子是个一进的小院子,她住了正房三间,两边厢房一边是库房,装的都是她这些年来逢年过节,过生日等收到的礼品等。另一边的厢房则是服侍她的婢妇和婢女们的住处。 走进她的院子,谢妙容发现里面很整洁干净,没有种花,树倒是有几棵,在其中两棵树中间有一架秋千。看来她这位二姐是个活泼好动的主,不然也不会在院子里弄架秋千了。 谢绣姬看到她看那架秋千,就笑着问她:“十五妹,想不想上去坐一坐?” 谢妙容倒是想坐来着,但是心里还有事情要向二姐讨主意,就忍住了,摇摇头,然后说:“阿姊,我们进屋子里去……我有事情想向你讨主意……” 谢绣姬好奇地打量她,笑:“十五妹,你这么大点儿,难不成还有什么难事?” 谢妙容抿抿唇:“进去说。” “好吧,我们走。”谢绣姬拉起她的手走进了正房,然后直接去东边那间用帷幕隔断的书房。两个人在榻上坐下来,谢绣姬把跟前的人都打发出去,这才问妹妹谢妙容到底有什么为难事。 谢妙容正要开口,见到大姐谢伯媛带着两个小姐姐进来了,就跟她们打招呼。谢绣姬想了想,便凑到大姐谢伯媛耳边说了几句话,又重新叫了服侍自己的婢女进来,让她们把自己的两个妹妹十三娘和十四娘带出去荡秋千。等到两个妹妹出去了,她这才让大姐也坐下,转脸对谢妙容说:“十五妹,你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谢妙容随即把阿枣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详细说了一遍,最后说:“我想要阿枣回来,可如今阿婆已经让阿杞给我安排了个什么阿桃过来,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阿枣摔断了腿,被送出府送回家去的事情,谢伯媛和谢绣姬也是这会儿从妹妹嘴里才知道,两个人听了后也是吃了一惊。谢绣姬就说:“阿枣陪着你过去才几天啊,就出了这事情,以前在咱们这边儿什么事儿也没有,还真是奇怪……” “阿姊也觉得奇怪?”谢妙容问。 谢绣姬点一点头。一边儿一直没说话的谢伯媛插话道:“最奇怪的是阿婆那里的管事婢妇阿杞这么快就安排了新的乳母给十五妹。” 谢妙容点头:“就是……我也觉得快……” “说不定啊,阿枣是被人陷害的。是这府里早就有人盯着她那个差事了。”谢绣姬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谢妙容一听就有些恼怒,说:“那些人太坏了!可我这会儿……毫无办法让阿枣回来!” 谢伯媛托着腮,慢悠悠道:“要真是如此,这一回陷害阿枣的人就应该被惩罚。十五妹身边有这种阴毒的人,我这当阿姊的都不放心呢。” “阿姊,既然如此,你怎么还这种样子,难道你不急吗?”谢绣姬着急问道。 谢伯媛比谢绣姬大两岁,看到的内宅里的争斗和听到的一些阴暗的事情都比妹妹多。但她性子沉静,一般有什么意见都要仔细想过,斟酌一番才说出口。 此刻她没有立即回答妹妹的话,而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说:“我当然也急,但是阿枣要想回来也是急不来的。因为要是她的腿真摔断了,那就要养好久才能下地。而且她的差事也被新的婢妇占去了,暂时是回不来了。” “可我想要阿枣回来……那个阿桃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谢妙容抓起她大姐谢伯媛的手摇晃道。 “我对十五妹跟前那些人都不喜欢呢。”谢绣姬添了一句。 谢伯媛抿着唇又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样吧,我去找六兄,让他这两日抽空去一趟阿枣家里,然后问一问她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是怎么摔断腿的。再帮你传话,让她好好治腿,等她腿好了,你将来一定让她回来继续做你的乳母。” “好是好,可是阿姊,我问你,现今那阿桃都已经占了阿枣的差事了,阿枣怎么还能回来?”谢绣姬立即追问。 谢妙容看向大姐,她同样有这种疑问。 谢伯媛微微一笑:“有来当然有去。莫说是她真得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才得到这个差事,就是她没有做过,十五妹多挑几回她的错处,也能让阿婆把她打发出去。要是我所猜不错的话,这个阿桃一定走了阿杞的门路……但是,阿枣却不是在她手里断的腿……这中间……” 她沉吟起来,想到一些可能性,不禁拧紧了眉,自言自语道:“也罢,等六兄去了一趟阿枣家里就明白了。” 谢伯媛嘴里说的六兄就是她已逝的二伯的长子谢光,自打小养在谢庄夫妻跟前的,他的年纪比谢伯媛大一岁,今年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了。他是个郎君,时常出门儿的,所以谢伯媛打算托他去一趟阿枣的家里问一问。 “要是查出来阿枣确实是被人陷害的……阿姊,你打算怎么做?”谢妙容有点儿紧张地问。这也不怪谢妙容弱智,穿来之前,她何曾遇到过内宅中这种阴私的事情,可能稍微知道一点儿也是看的一些网络小说。但是,当她真正陷于这之中时,她就是个小白,所谓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放在她身上完全合适。不然她也不会遇到阿枣出事理不出个头绪,而是要来找自己的姐姐帮忙想办法了。 不等谢伯媛搭话,谢绣姬已经抢先说:“怎么做!当然是除恶务尽!我们可是谢家的主子,我就不信要是我们占了理,阿婆会站在那些奴婢那一边!” “这样吧,十五妹你回去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该怎么过怎么过,阿枣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好了。我和九妹隔一日就会来瞧你。等到六兄去了阿枣家里,问明了一些事情后,我们再决定怎么做。”谢伯媛徐徐道。 谢妙容点点头:“好。” 第33章 阿枣终回府 谢妙容回去后,只不过隔了一天,她大姐谢伯媛和二姐谢绣姬过来探望她,她让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三姐妹在屋子里说悄悄话。 谢伯媛就低声道:“六兄昨日去了阿枣家里,把你要说的话传给了阿枣听,阿枣哭了,说多谢十五妹牵挂着她。还说阿母吩咐阿杞派去的人又是送米和布帛,又是带了郎中给她治腿,如今又得了小娘子的这些话,她就算是以后回不来也会感念十五妹和阿母的恩情的……” 谢妙容听了,眼圈儿不由得发红,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哭出来,她抽了抽鼻子问:“阿枣的腿到底是怎么……怎么摔断的?” “她说那天是阿桐催着她一起去替十五妹拿衣裳的,走到那金风阁前的石梯处时,阿桐让她先走着,她要去入厕。阿枣就听她的,往前走,结果,石梯上很滑,似乎上面有油,她就滑倒了,狠狠摔下去,最后断了腿。” 弄清楚了阿枣是怎么断腿以后,就连谢妙容也觉得阿枣摔断腿十有*是被人设计了,但是,又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阿枣被人陷害,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个意外。所以就愁起来了,看来是根本找不到那些陷害阿枣的人的错处,也就没法子去祖母跟前告状,至少在阿枣腿好以后,短时间她是不能回来了。 所以,她难过道:“看来,我的乳母是不太可能回来了。” “回来还是能回来的,只是她暂时不能到你身边儿来做乳母了,比如她可以进府去咱们那个院子的小厨房做些杂活儿,或者她的针线好的话,也可以去做针线上的活计。”谢伯媛摸摸谢妙容的头安慰道。 谢绣姬在一边赞同:“是啊,只要我跟阿姊去跟阿母说一说,你再去阿母跟前撒撒娇,阿母一定会答应让阿枣回来的。阿枣本来就是府里分配到咱们院子用的人,阿母要给她一个差事很容易的。等阿枣回来了,你也就能常常见到她,她也可以继续留在谢府当差,虽然得到的米和布帛比做乳母少些,可是拿回家他们一家人也饿不着了。等到你长大些,慢慢查阿枣是被谁害的,只要查出来什么,阿枣就依然可以回到你身边儿了。你说这样好不好?” “这样当然好!”谢妙容拍着手笑起来,停一停复又发愁:“可我笨……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查,怎么帮阿枣……” “哎……”谢绣姬见她那小模样摇摇头,说:“是小了点儿,看来我跟阿姊是要一直帮你,还要一直教你了。” 谢伯媛:“还是那句话,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身边有三个人,你得留心点儿,仔细听她们三人平日做什么说什么。” “哪三个人?” “阿桂,阿桐,阿桃。” 谢妙容若有所思。 —— 接下来的日子,谢妙容果然长了点儿心,时时留意着大姐让留心的那三个奴婢。她很快发现,这三个人似乎关系比较好,那个新来的乳母阿桃说话常常捧着阿桂,阿桐呢,也在阿桂跟前比其余的人更说得上话。 当阿桂在的时候,阿桐和阿桃都是以阿桂为主的。当阿桂不在,那么阿桃说话做事什么的就会讨好阿桐。 后来,过了一段儿时间,当谢妙容又和两位姐姐相聚时,她就把自己的观察所得对她们说了。 谢绣姬听完立马就说:“看来阿姊猜得不错,这三个人之间一定有些我们不晓得的事情。” “也不见得,也可能是阿桃新去十五妹身边儿,所以要讨好先到十五妹跟前的人。不过呢,这也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就是她们三人之间有关系。这么说起来,她们还是让人怀疑。”谢伯媛缓缓道。 “可这怀疑也没用啊,总不能光凭这个去阿婆跟前告她们设计陷害阿枣吧?”谢绣姬摊了摊手,满口无奈的语气。 谢妙容明白她二姐的意思,她们没有任何证据去祖母跟前告状,尽管她们是主子,可是没有证据的话,大人们就会当她们在瞎胡闹,可能还会嫌弃她们平白无故弄些事情出来。自己这会儿可是在嘉玉堂,要是闹起来肯定是对自己不利的。 她蹙起眉头又转脸去看她大姐,在她心中她的大姐简直不要太聪明,总能想出办法来。而她这个小不点儿就有点儿智商捉急了。 “咱们不需要去告,咱们只等着她们自己露馅儿吧。” “哦?” “附耳过来,我跟你们讲……” —— 九月初九重阳节后,谢府到处都飘着菊花香的时候,阿枣回来了。 谢妙容得知那天她要回来,心里激动得不行。好不容易晌午陪着祖母姜氏吃完了饭,就忙忙地向她请求要去找姐姐们玩儿。 她现在差不多一岁半了,路也能走稳了,话也说得利索些了,最重要的是这小半年来她都很乖,再也没有闯过祸,甚至她还能翻看那些学蒙的书,拿着书去请教祖母上面是什么字。姜氏耐心跟她说了,没想到她居然过目不忘,只要姜氏教过的,她第二天准能记得那教过的字。 姜氏乐坏了,把她当成了小神童,但凡亲戚们来妨,她都要把谢妙容叫到跟前来,让她认上一些字,再背上几首五言律诗。 谢妙容这货为了讨得祖母高兴,就格外卖力的按照祖母的要求认字背诗。其实,那些发蒙书上的字尽管是繁体,但并不是上古的篆书,谢妙容基本看一眼都认识。除了一些生僻字她不认识,是真正要请教她祖母外,别的都轻松拿下,不在话下。至于那些五言律诗,她背下来也毫无难度,有几次,她甚至认出来那诗是汉乐府里面的。但是唐宋那些大诗人的五言律诗她却没有发现过。 所以,尽管这个叫景朝的朝代在谢妙容所学的有限的历史知识里完全搜索不着,但是她差不多明白这个景朝大概是个三国以后的朝代,三国以后不就是西晋东晋吗,皇族姓司马。但是这个朝代的皇族姓曹。姓曹的谢妙容能记住的就是三国时的奸雄曹操。所以,可能这个新曹的皇族是曹操的后人? 她琢磨出这点儿以后,便也跑去向祖母姜氏请教,请她给自己讲一讲当今皇族的历史。 姜氏见小孙女儿如此好学,当然是乐呵呵地把自己知道的这个国家的历史都告诉了她。 果然,她的猜测不错,这个当今的曹姓皇族就是曹操的后代,当年的魏国统一天下后,改国号为景,定都洛阳,权臣司马懿领着司马家族的人叛乱夺|权,却被曹家给打败了。当然,因为这种内斗,使得景国的国力大大地衰落。 在平息了司马懿的叛乱后不几年,北边兴起了鲜卑族建立的国家大燕,恰巧曹姓皇族里发生了八王之乱。大燕就乘机攻打洛阳,主要的嫡支皇族全部被杀。过江逃难的世家豪族们拥立了一位曹姓旁支的王爷成为皇帝,定都建康,国号依旧是沿用的景。 那么现在这个时代也就是相当于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晋朝? 看周围那些人的穿衣打扮还有衣食住行,也能跟那个朝代吻合。这是谢妙容一岁半时才弄清楚的事情,自己到底来到了个什么时代。了解了自己所处的时代,她才能对整个生存的环境有个大认识。 长话短说,却说谢妙容如此好学如此聪慧让她祖母姜氏大感骄傲和自豪。当谢家二房出了小神童的名声传出去后,谢妙容但凡去祖母姜氏跟前恳求要去玩,要吃什么,她祖母都会笑眯眯地答应。 所以,当她说今日秋风送爽,金菊飘香,她要去找姐姐们玩儿时,姜氏立即就答应了。但同样把伺候她的奴婢叫了来,让她们跟着去伺候好她,不要让她跌倒,不要让她乱吃东西。还是依旧老生常谈。 以阿桂为首的婢女们答应了,就陪着谢妙容去她爹娘那边的院子。进到院子里,她们随着小主人去厅堂上拜见这里的主母刘氏。 一进去,她们就瞧见了脚底下放着一个竹篮子,穿着一身青布衣裳农妇打扮的阿枣站在刘氏身侧,满脸是笑地说着什么。 第34章 奇特的礼物 谢妙容留意到阿桂和阿桐以及阿桃三人的神色都是吃惊之外,另外还带些惊慌之色。这三个人里面尤其以阿桐的神色最为慌张,在看到阿粟的那一刹那她甚至停住了往前走,令得后面走来的阿梅撞到了她身上。 心里冷笑一声,谢妙容没有再管这几个人,而是迈着小短腿儿欢快地向自己娘亲跟前跑去。 远远地她就脆声喊:“阿枣!阿枣!” 阿枣听见她的喊声一下子就转过身来,激动地向前走了两步,可是又站住了,只是抬起了手伸向她…… 谢妙容尽管见到阿枣回来欢喜非常,但是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亲娘,先是跑到她娘跟前抱着她,软软地叫了声:“阿母。” 刘氏应了声,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儿,才笑着说:“我就晓得你知道阿枣回来快活。” 谢妙容呵呵笑,然后从刘氏的怀里跳下地。这时跟着她过来的几个婢女还有那个新乳母阿桃都上前来向刘氏行礼。刘氏叫起,让她们去外面候着。 阿桂等人面色难看地退了出去。 谢妙容这才跑到阿枣身边,伸出小手要她抱。阿枣眼含热泪,把谢妙容抱了起来,仔细打量她,哽咽说:“小娘子长大些了,看着长得不错,奴婢这几个月不知道多牵挂小娘子呢……” “阿枣,我也想你呢。你回来就好了。”谢妙容抱紧了阿枣的脖子感动道,她使劲儿地忍住没有哭出来,真是忍得好艰难。 最后她还是掉了几滴眼泪,然后赶忙拿手把眼泪水擦了,问:“对了,阿枣,你的腿都好了吗?” 谢妙容关心阿枣的腿伤,之前虽然她六兄还去过阿枣家里一次,看阿枣那条断腿的愈合情况,带回来的消息是阿枣恢复得不错。可这会儿见了阿枣,她还是会不放心地问到。 阿枣就把谢妙容放下来,在她面前走了几步给谢妙容看。 谢妙容见她走路如常并没有瘸,不由得大大安心。 随后阿枣告诉谢妙容,她在家里养伤这几月,因为有了谢家主子送的粮食和布帛,还有谢家六郎亲自上门来传话,不但她家里的男人和公婆对她重话都不敢说一句,就是庄园里面的管事庄头都提着鸡鸭鱼鲊上门来探望她。 所以,虽然腿断了,但是因祸得福,这小半年在家里啥活儿都没干,又能吃饱饭,都长胖了呢。 谢妙容乐呵呵地看她,发现她果然比以前胖了些,气色看上去也不错。 阿枣后来把她提进来的那一个竹篮子上面的一块旧布揭开,说:“这是我家郎君晓得我要回谢府,特意上山去抓的几只枭鸟,我们庄户人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这几只枭鸟献与娘子和小娘子做羹汤或是炙着吃。” “枭鸟?那是什么?”谢妙容闻言不解地凑过去看,一看却吓了一大跳,往后倒退了两步,吓得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她看见了什么?灰褐色的几只猫头鹰,没错,就是猫头鹰。可能是在白天的原因,这几只被谷草捆住脚的鸟都闭着眼。 这种鸟能吃吗?以她有限的穿越之前的知识,她只知道猫头鹰是晚上出没的鸟,专抓老鼠和蛇吃。可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鸟能吃。 不想她这种被吓到的样子倒是惹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她娘刘氏点手叫她过去,然后把她抱起来,指着阿枣竹篮子里那几只闭着眼的猫头鹰说:“十五娘,阿枣献给我们的可是美味儿呢。枭鸟肥胰,做羹汤或者炙烤,其味儿甚美。前朝乃至当世,都是上供的御用之物哩。” 好吧,猫头鹰是这个时代皇室喜欢享用的一种美味儿,恕她孤陋寡闻。见到猫头鹰那种丑丑的样子,谢妙容实在无法把它给什么美味儿联系起来。 直到她又长了几岁之后,真在一本《尔雅》注疏里看到了关于所谓的枭鸟其肉甚美,可为羹糜,又可以炙后的记载后才真正相信了她娘的说法。 既然是美味儿,刘氏没有单独一家人享用的道理,当天她亲自下厨,把阿枣送来的几只猫头鹰做的做羹汤,做的做烧烤,弄好了以后给婆婆,以及二房的几位妯娌们都送了些去。 其他人都把这由猫头鹰做成的食物当成美味儿,只有谢妙容一口都不肯吃,倒叫阿枣有些失望。她的男人可是连续在晚上到山上去了七八日,才捉到了这几只皇族和世家豪族都喜欢享用的枭鸟呢,她也希望小娘子谢妙容也能吃到她的这一点儿心意。结果,谢妙容这位对她有恩的小娘子却是因为害怕枭鸟的样子,一口都不吃。早知如此,就该采些莼菜来,拿莼菜炖鱼羹给小娘子吃,那也是美味儿…… 阿枣重新进了谢府,却是选择了去二房刘氏这边院子的小厨房帮忙,她之所以没有去针线上当差,还是觉着要是能学点儿刘氏的好手艺,将来能够再到谢妙容身边的话,她就可以给她做好吃的,什么时候想吃了就什么时候做。这是她小小的一点儿私心,没想到最后却让谢妙容天天和她一起研究吃什么,怎么吃,怎么做,活生生把谢妙容养成了个大团子,从而带来了一系列的麻烦和糗事…… 当然,这是后面才会出现的事情,这会儿谁都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 —— 阿枣的回府,令得谢妙容了结了一桩心事,初步达成了心愿。当然也令得某些人开始慌乱起来。私底下聚在一起议论这事儿。 当天谢妙容回到嘉玉堂吃罢晚饭睡了后,本来该阿桐值夜,在谢妙容屋子里那床下靠墙的那张榻上睡觉,她却悄悄地起来,跑去阿桂的屋子找她说话。 阿桂是谢妙容这边的管事婢女,所以有一间单独的小房住。轻轻敲开了屋门后,她闪身进了屋子,见阿桂穿着里衣,散了发还没睡,便回身匆忙把屋门给关上,着急道:“这可如何是好,阿枣又回来了!她咋能回来,而且我瞧她的腿也好好的……她该不会对小娘子说我什么,小娘子又去跟老夫人讲,那样一来……” 她越说越害怕,额头上冷汗都渗出来了。 阿桂摇摇头,表情凝重,呵斥她:“你慌什么,那日的事情阿枣又不能抓到你什么把柄,至多是有所怀疑罢了。即便她对小娘子说你的坏话,小娘子就算信了,跑去跟老夫人讲,老夫人会把一个小女郎的话当真么?况且这事情无凭无据的,老夫人要处罚人也得拿出凭据来让人信服。你不要自己吓自己,放心,不会有事情的。再说了,还有我堂姑在……” 是啊,要不是看在阿桂有个堂姑在,阿桐也就不会答应帮着她整阿枣了。那个阿枣虽然是小娘子的乳母,但不过是新进府的新人,在府里又没有任何靠山。整了她,她摔伤了十有*是要被弄出府去,那么以后绝对不会再回来。这么一来,她也就稳稳的讨好了阿桂还有她堂姑,在府里将来能有人罩着,还能得到好差事。当时算得很准,哪里想到阿枣还有回来的这一天,怕是要出事…… 即便阿桂说了些稳住阿桐的话,可阿桐还是有些害怕,担心得很。最后阿桂不耐烦地让她快回去,要是小娘子醒了没见着人,那才是要出问题。 阿桐闻言骤然回神,这才匆匆忙忙地开门跑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阿桂一个人时,她立在灯前,心神不宁地想了好一会儿,决定明日还去找堂姑说道说道这件事情。 —— 次日,谢妙容的大姐谢伯媛带了几个妹妹过来探望谢妙容,因为天气晴好,众姐妹兴起,便要去谢府后面的大园子游园玩耍。姜氏看到这么多孙女儿一起来了,一时也起了兴头,叫人去传几个媳妇儿一起到后面园子转一转。几个媳妇儿又哪里能不凑这个趣,纷纷带了婢女,又让人准备茶点和坐具去了后园。大王氏甚至带上了自己的女儿谢家五娘,比谢妙容的长姐谢伯媛还要大上两岁的谢宝胜。 谢府后园中秋意正浓,金桂飘香,金菊绽放,天高云淡,大王氏等人簇拥着姜氏在园子里一边赏玩秋景,一边说些逗乐的话。 姜氏兴致挺高,倒走了大半个园子,直到走到芳翠亭跟前才停下来。这芳翠亭建在一处小山丘上,小山丘下便是谢府开凿的一个大池子,名叫翠池,大概是取池水翠绿如碧之意。 大王氏就命下人们在亭子里摆放好坐具,茶具以及果品点心甜食等,婢女们烹起茶来,姜氏和几个媳妇就在亭子里坐下一边看着山丘下的翠池,一边歇息。 至于谢妙容等几个女郎在亭子里坐不下,大王氏就吩咐婢女们在亭子下面的一块较为平缓临水的草地上给她们铺上了芦席,再在席子上摆放食案,同样放上了茶具果品甜食点心等物。 谢妙容旁边跽坐着谢宝胜,对于这位谢家五姐姐,她很少见到,主要是大王氏管束孩子们比二房的所有当娘的人都更严厉,谢宝胜在家里有学不完的东西,甚少时间出门儿。 第35章 闹大的节奏(1) 大王氏和二房老大谢圆一共育有二子一女,长子谢家二郎谢观,今年十八岁,今在国子学里面学习经史。前年其祖父谢博还在的时候就给他定下了一门儿亲事,乃是大王氏的妹子的女儿庾惠果,比谢观小两岁。本来两家定下亲事,转年就该成亲的。但是因为次年谢博离世,作为长孙的谢观当然要为祖父守孝,所以这亲事延期了。两边约定出了孝期,除了服,才成亲。 谢府这边同样延期了的还有长房谢况与吴氏的女儿谢英娥和武陵睿王曹焕的婚事。 本来谢博是谢英娥的叔祖父,按制,她只需要为叔祖父守孝五月即可。但是景朝立国以来,朝廷都宣扬以孝治国,再加上要是谢英娥如期和武陵睿王曹焕成亲虽然也可以,但是如此一来,整个二房的人就会缺席她的亲事。显然,从各方面综合考虑一下,谢家和曹家都希望这个婚礼能在整个谢府的人除了服再举行,于情于理才说得过去。 这么一来,谢家长房和二房就各有一门儿亲事因为谢博的去世而延期。 大王氏和谢圆还育有一子名叫谢尚,在谢家同辈孩子里们排行第四,比长兄谢观小三岁,今年十五岁,也在建康城国子学里面学习。 剩下的小女儿就是谢宝胜,她除了每日上午和其她同辈的女郎一起在家学里面学习一些儒学和玄学经典外,下晌在家里也要学习针线女红,不仅如此,她娘大王氏还要她学习琴棋书画,还有学着做些家传菜,还要学习如何主持中馈。这一切都是因为等到谢宝胜为祖父守孝,出了孝期就要及笄。这及笄后便要说亲,所以大王氏管束女儿管得紧,还是想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合格的闺秀,甚至说是个优秀的闺秀,将来说亲也可以借此给女儿找个良配。 其实谢家的女儿真不愁嫁,而且谢宝胜长的也是清秀白洁,但是她娘大王氏出自顶级士族之家琅琊王氏,自打小那眼界就不是一般的高。她觉得自己的子女都必须出类拔萃,回娘家时面对兄弟姊妹时,绝不能比他们的孩子差,不然就是大大的丢脸了。 在这种高标准严要求的老娘的管束下,谢宝胜捞着今天这种机会,天气又好,整个二房的几个女郎都聚齐了,到景色优美的谢府后园散一散,简直不要太快乐! 所以一路上,她脸上都带着满满的笑意,和几个阿妹们低声说笑。大人们走累了,可她还没有累呢,精神好得很。 不过这会儿坐在母亲的眼皮底子下,她就敛了笑,板正地坐着,斯文地用着些茶点。 谢妙容因为跟旁边的谢宝胜存在年龄上的代沟,总也是搭不上话,她这位五姐姐只是喜欢跟她大姐谢伯媛说话,就是她二姐谢绣姬也是不怎么搭理,再往下年纪再小的十三娘和十四娘就更没有共同语言了。 这也不怪人家谢宝胜清高,怎么说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则她的年纪和谢伯媛相差不太多,只不过两岁而已,所以少女之间有共同语言。二则,谢伯媛性子娴静,看起来就好处,谢宝胜当然要跟她唠嗑了。至于谢绣姬,谢宝胜一惯认为这位九妹性子跳脱和急躁,跟自己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块儿去,敷衍下就可以了。 谢妙容见到谢五娘跟自己大姐两个人说得很是投契,她无聊得很,在身边的婢女服侍她吃了点儿果品后就站了起来,去池子边看鱼。要说谢家的这个翠池真得修得挺好,在池子边上都修造有栏杆,来池子边赏玩的人可以凭栏喂食池中的游鱼。 她二姐谢绣姬也是个坐不住的,见她跑到池子边去透过栏杆看鱼,也就起身走到她身边儿去,手里拿着一块点心掰碎了,喂食池边的游鱼,谢妙容也学着她的样子,让婢女拿了块点心来掰碎了喂给池子里边那一簇簇的鱼儿。 两个人一高一矮,投喂鱼儿,嘻嘻哈哈玩了一会儿,谢绣姬就提到了昨日阿母做的那个枭鸟肉做的羹汤美味儿极了,她昨晚吃饭破例吃了两碗呢。别看谢绣姬小小年纪还不到十岁,但是她特别爱美,除了喜欢收拾打扮,还特别注意身材,从不会多吃东西。每餐也就是吃一小碗饭,所以她说吃两碗那就是代表她对那枭鸟肉做的羹汤特别满意。 这一说到枭鸟肉做的美食,自然也就说到了阿枣。恰好关于阿枣的事情,谢妙容有了些新发现,正想着今日下晌跟来探望自己的姐姐们说,想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方才因为来的人多,后来又嚷嚷着去谢府后园游玩,都没顾得上说。这会儿只有二姐谢绣姬在自己跟前,那几个奴婢都在谢伯媛那边伺候着,谢妙容就拉一拉二姐的袖子,示意她弯腰,低声道:“阿姊,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你看咋办?” 谢绣姬便依言低下头去,谢妙容就踮起脚尖,在她耳边如此如此一说。 “什么?竟有此事?”谢绣姬一听就差点儿蹦起来了,面现怒容大声道。 她这么一嚷,声音有点儿大,连亭子里休憩的姜氏等人也留意到了,不由嘀咕道:“九娘这又是怎么啦?” 刘氏看到是自家的两个女儿在一起说话,看来是十五娘说了什么让九娘不高兴的事情,所以九娘才恼了,嚷嚷起来。自己那个二女儿是什么样的性子刘氏最明白,虽然心好心热,重姊妹之间的情意,但是性子急躁,是个爆炭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发作起来。她留心看着,要是九娘继续发作,就要派阿粟过去干涉一下,毕竟在长辈们跟前大呼小叫的十分不好。 好在谢绣姬嚷嚷了一下后,谢妙容赶忙抬手,拿小手捂住她的嘴,而她也抬眸四面一扫,发现除了亭子里的祖母等人往这边看以外,还有她大姐那边的人也是往这边看,甚至稍隔远一些的奴婢都往她们这边看过来。 “阿姊,你可别嚷嚷了,你瞧,这整个园子里的人都往咱们这里看过来了。”谢妙容紧张地拿小手捂着她二姐的嘴道。 本以为自己这么又捂了二姐的嘴,又提醒她不要让周围的人都注意到她们。她二姐一定会偃旗息鼓,赶忙住嘴,不再说话引起别人的注意。 可是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谢妙容只见到她二姐随后眼珠子一转,一把拉开她手继续做出无比愤懑的样子,比刚才还要大声地嚷嚷:“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这?谢妙容傻眼了…… 她这位有钱任性姐到底要干什么呀?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好吗? 不是叫不要嚷出来吗?不是还没有任何实质进展,这样嚷嚷出来,打草惊蛇,让那些人有了戒备,还怎么往下查呀? 哎,果然二姐是个不靠谱的,早知如此就该跟大姐说,让她想稳妥的法子了。 谢妙容这会儿实在是有点儿头大加后悔。但是她后悔也没用了。因为她娘已经派了跟前的管事婢妇阿粟过来。 只见阿粟走过来后就问:“两位小娘子,娘子差我过来问一问你们为何争吵啊?” 原来,看在外人眼里是两姐妹在吵架。为啥吵架?谢妙容也不知道啊。她都傻眼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傻傻地望向二姐谢绣姬。她除了在“认字背诗”上开了外挂,博得个小神童的名声外,别的如何应对现在这个时代谢府里的各种人际关系上她的智商就让人捉急得不行。 她的两位姐姐虽然这几个月来也教了她不少,不过她只学到了大姐教给她的凡事要谋定而后动,千万不可莽撞。所以,她这几个月都是按照大姐教的,安静地观察着那三个她大姐要她留意的人,一直到昨天晚上,她有所发现。 但是,现在她二姐就是反其道而行之,非要闹出事情来。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她除了忐忑,还有的就是绸缪了几个月的事情将要失败的感觉,所以她这会儿是心慌兼沮丧…… “走,十五妹,我们去阿母跟前说上一说,把你听到看到的都说给她听,还有让阿婆她们也听听……”谢绣姬不回答阿粟的问话,反而一把拉起了谢妙容的小肉手,拖着她往大人们休憩的芳翠亭里去。 阿粟以为两位小娘子要去刘氏跟前说话,是要主母为两人评理。也不知道刚才她们两人争论什么需要大人评理,不过既然谢九娘这么说了,她便在前引导:“两位小娘子这边来……” 啊?这是要闹大的节奏吗? 被二姐拉着往芳翠亭里走去的谢妙容大大吃了一惊!这肿么可以,现在事情一点儿证据没有,就这么说出去了,那不啻于在平静的湖水中投进巨石,即刻就要掀起巨浪。大人们会怎么看,会怎么说? 她可是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 “阿姊,阿姊,你这是要闯祸啊……”她被二姐拖着走的时候,小小声抱怨道。 不想,谢绣姬却向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唇角还扬起,脸上现出莫名意味的笑,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这货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啊?谢妙容懵圈儿了。 第36章 闹大的节奏(2) 阿粟引领着谢绣姬和谢妙容走进了芳翠亭,站在刘氏跟前,她向刘氏禀告道:“两位小娘子来找娘子,说是要找娘子评理。” “哦,是何事?”刘氏闻言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问。在亭子里坐着的姜氏等人也看向了谢绣姬和谢妙容,想知道她们两个为了何事争吵,又是为了何事谢绣姬大声嚷嚷起来。 谢妙容咬着唇,还别说,这么多大人盯着,她有点儿心慌,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她求助似地看向二姐谢绣姬。 刘氏可能也是想到了小女儿谢妙容的年纪小,恐怕说不清楚,所以让二女儿先说。 谢绣姬应声“好”,大大方方地开始说起来:“这事是这么起的……” 她声音响亮地把几个月前自家十五妹的乳母阿枣的事情条理清楚,语速适中地说了一遍。在说这些话的过程中,她没有带上丝毫的好恶,好像说得是邻人家的故事一样。不过,姜氏等人在她叙述的过程中却是已经慢慢皱起了眉头。 她的话最关键的是最后的那一部分,她说:“昨晚,在十五妹房里服侍的婢女阿桐在十五妹睡着后,偷偷爬起来,去了管事婢女阿桂的那间小屋子里。她没想到的是十五妹并没有睡着,她觉得值夜的阿桐很奇怪,怎么会在自己睡下后跑出去。于是她就起来,跟了出去,见到阿桐进了阿桂的屋子,于是她就走过去,在门外听到了阿桂跟阿桐说的那些话……” 谢绣姬接着把谢妙容偷偷爬起来,跟着出去在阿桂门外听到的那些话绘声绘色地说了出来,这些都是谢妙容刚刚偷偷讲给她听的,此刻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叙述得十分清楚明白。 等到她讲完了,姜氏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刘氏想开口的,但是看一看婆婆姜氏,她又住嘴了。因为刚才女儿谢绣姬说的那两个奴婢可都是婆婆指派到小女儿谢妙容房里去的,似乎该怎么处置应该先听婆婆怎么说。不过,要依照她的意思,她的两个女儿不可能说谎,所以她是相信孩子们的话的,那两个叫阿桂和阿桐的奴婢即刻就该被捆起来,审问清楚了,打一顿发卖出去。这样恶毒心肠的人是不该留在孩子身边儿的。想到此,她决定要是等会儿婆婆打马虎眼,袒护她嘉玉堂的两个奴婢的话,她宁愿冒犯婆婆,也一定会追究。毕竟天底下当娘的都不希望有这种阴毒的奴婢服侍自己的女儿,她们今日可以对阿枣下手,明日说不定就能够对自己的女儿下手…… 坐在刘氏身边的大王氏和朱氏被谢绣姬说出来的话也给惊到了。要是真有这种事情,那两个奴婢也太大的胆子了,居然敢设计害谢家十五娘的乳母,她们眼里还有没有老夫人,还知不知道谢府给下人定下的规矩? 不过,因为那两个奴婢是婆婆嘉玉堂的人,所以她们不便在这件事情上置喙,也都如同刘氏一样静默地看向姜氏,看她怎么说。 姜氏面沉如水,脸色有点儿阴郁。她默了默看向谢妙容开口问:“十五娘,你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妙容“哦”一声,她觉得有点儿奇怪,明明她姐姐谢绣姬口齿清楚,语速缓慢,把关于阿枣的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为嘛这会儿她祖母还要她说一遍。不过,既然祖母这么要求了,她就说呗。 可能在场的人除了谢妙容不了解姜氏的意思,别的人都明白。姜氏之所以让谢妙容再说一遍,也就是因为她年纪小。在姜氏看来,如果小小的谢妙容说出来的话和她二姐谢绣姬并没有什么矛盾之处,甚至连错漏之处也没有的话,那谢绣姬说的话才是真的,不是撒谎。毕竟在大人们看来,像谢妙容这么小的孩子是不太可能撒谎的,她要是没撒谎,那她姐姐也就没撒谎,说出来的话就是百分之百的可信。 谢妙容哪明白她祖母的意思,她接着就按照祖母要求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关于阿枣的事情说了一遍,听起来和她姐姐谢绣姬说得差不多。只不过,可能她是亲历这件事情的人,在一些细节上就比谢绣姬还要说得清楚些。 等她说完后,她发现她祖母姜氏的脸色更阴了。 “阿杞,去让人把阿桂和阿桐捆了带到我跟前来。”她冷声吩咐。 伺立在姜氏身侧的管事婢妇阿杞躬身应是,随即退了几步,再转身走出亭子。 不一会儿,只见到阿桂和阿桐满脸都是惊惶之色的被几个健壮婢妇带了上来,她们的双手都被反绑在身后。 园子里的谢伯媛等几位谢家女郎见此情景也纷纷起来,走到了亭子旁边往里观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跪下!”那几个健壮婢妇把阿桂和阿桐拖进亭子后,一边厉声呵斥,一边把两人往地下按。其实用不着她们按,阿桂和阿桐已经全身筛糠似地抖着,双腿发软朝着姜氏跪了下去。 见她们这种模样,姜氏觉得不用问了,看来自家的孙女儿九娘和十五娘所说不差。但是不亲自听她们两个招认,可能底下的奴仆们会有闲话,尽管谢家主子因为身份的差异,几乎不用在意府中的奴仆们的闲话。不过,谢家的家规就是即便处罚奴仆也要以理服众。 挥一挥手,姜氏示意阿杞上前去问话。对于跪在底下的低贱无比的奴仆,姜氏甚至觉得问她们话都是有*份。 阿杞应声“是”,随即上前寒声问:“都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们要害得十五娘的乳母阿枣摔断腿?” 扫一眼跪在地上面色惨白,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的两人,阿杞指了指阿桂:“阿桂,这事情因你而起,你就先说上一说吧。” 阿桂闻言却往地上一趴,抖着声喊:“老夫人饶命啊,奴婢也是因为听了别人的闲言碎语,说阿枣在小娘子跟前说我的怀话。我就信了,心里不忿,想着要整治她一回出一口心里的恶气……” 谢妙容听到这里,心里来气,出口质问道:“阿桂!我乳母阿枣是多么忠厚老实的人,她怎么会说你的坏话,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 “两位小娘子,奴婢说得是真话啊!”阿桂想着谢妙容和谢绣姬一边磕头一边分辨道:“那一日,小娘子的两位阿姊来瞧你,你们三人在园子里坐着玩儿时,这边嘉玉堂的一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婢女叫阿葱的跑来跟我说,阿枣在九娘跟前说我坏话,说我管着小娘子屋子里的柜子的锁匙,不给小娘子吃东西……后来,九娘生气蹦起来,就骂我……我听了心里来气就打算教训阿枣一顿儿。所以就叫了阿桐帮忙,又许了她好处,让她哄着阿枣去替小娘子拿衣裳,在她必经之路的石梯上预先涂抹了些油,等她走上去,就滑倒摔跤……不想,阿枣摔得狠了些,摔断了腿……奴婢不是成心要让阿枣摔断腿的,只是想教训她一次而已!”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阿桂和阿桐才联合起来整阿枣的。众人听完了都对眼前这个谢妙容屋子里的管事婢女如此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感到厌恶。 谢妙容更是给气着了,道:“你就为了这个啊整得阿枣摔断了腿,还真是个蠢货。我现在跟你说,那一日阿枣根本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相反还是她替你在我九姐跟前辩白,说阿婆因为我生病了,不叫我多吃东西,你是我屋子里管事的婢女,我阿婆让你管着那些箱柜的锁匙也是为了我好等等。” “什么?真是……真是小娘子说的这样?”阿桂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 “我哄你作甚?”谢妙容不屑道。 “……”阿桂面色难看地瘫软了下去。 姜氏听完没有多的话说,只是冷声道:“阿杞,把她们两人带下去,阿桂打四十竹板,阿桐打二十竹板,给我远远地卖出去。还有那个阿葱多嘴多舌,也打发出去!” “老夫人开恩啊!”阿桂和阿桐一起哭喊着向姜氏磕头讨饶。 姜氏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示意将这两人快点儿拖下去。那几个健壮婢妇极有眼色地上前去将不断哀哭求饶的两人拉起来往外拖。阿杞向姜氏欠一欠身,随后跟了出去。 这里处罚了阿桂和阿桐,姜氏看向谢绣姬和谢妙容,带着些责备和抱怨兼有的语气,又说:“你们这些女郎也是,阿枣的事情上头有疑惑,为何不早对阿婆或者你们阿母说?非得拖到今日?是显得咱们这些人不可信或者是无能么,还是要显得你们能干?” “阿婆,我们之前也是有疑惑,但是无凭无据,也没法子跟你们说啊,说了,怕你们说我们这些小辈胡闹。”谢绣姬涎着脸道。 “是啊,是啊……”谢妙容鸡啄米似地点头,脆生生附和。 就连在亭子外面围着的谢伯媛等几个女郎也窃窃私语,觉得谢绣姬说出了她们的心声。 刘氏等人见两个孩子这样,都忍不住笑了,现场的气氛不由得一松。姜氏也笑了,她随即对谢妙容说:“这么着吧,如今你屋子里那两个心肠恶毒的奴婢也被打发出去了,我看就依旧从先前伺候你的人里头挑两个过来,补上你屋子里的缺,你看哪两个人你喜欢啊?” 谢妙容完全没想到今日的事情发展到最后是这个结局,简直不要太好有木有? 自从到了祖母的嘉玉堂以后,她跟那些后面指派来的奴婢都不亲,再加上乳母阿枣过来没几天就摔断了腿,离开了她。后面她对屋子里伺候的那几个人都有戒心,所以就对她们更加冷淡,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儿。 这会儿既然可以让她娘给她安排的那几个已经服侍她差不多一年的,彼此都熟悉的人过来,她当然欢喜。想了想,她说:“阿婆,那就让阿豆和阿蔗过来吧。” 阿豆是个生养过孩子的妇人,以前谢妙容是个小婴儿时,照顾得她挺好。而阿蔗勤快,爱说笑,成日家嘻嘻哈哈的,谢妙容比较喜欢她。 其实,她真正想要过来的人是阿枣啊,可是她阿婆刚才说得是顶上她屋子里因为阿桂和阿桐的离开还差的人手,并不是说要换掉她屋子里的那个新乳母阿桃。并且,谢妙容还觉得今日的祖母已经是足够大度,足够好了,要是自己还要去要求什么,那就是太不懂事了。能让身边的那两个心眼小,打坏主意害人的奴婢离开,这已经让谢妙容觉得是意外之喜,所以她就没有再提出要求来。 姜氏随后向刘氏问了谢妙容要的阿豆和阿蔗是什么样的人,刘氏就详细回答了,又让人去把两人叫了来给姜氏看。姜氏看后比较满意,阿豆岁数大些稳重,在谢妙容屋子里做一个领头的管事婢妇不错,而阿蔗只有十一二岁,看着喜庆活泼,陪着自己的小孙女儿也不错。于是就点了头,让她们两个即日就到嘉玉堂来服侍谢妙容。 阿豆和阿蔗当然是赶忙上前多谢姜氏给她们新的差事,而且这这差事也合她们的心意。 接下来众人在园子里继续游玩,大人们在前面走走停停。谢妙容和几个姐姐跟在后面,她们犹然在低声议论刚才在亭子里祖母惩罚那两个奴婢的事情。 只听谢伯媛说:“我说九妹也是太莽撞了,这事情要是弄不好,不但惩罚不了那两个恶婢,还要让十五妹陷于不利之中。” 谢绣姬嘿嘿一笑:“这事情绝不能弄不好,本山人一早就料到必定能成。” “嘿,还本山人,那我们倒想听听,你这‘本山人’到底凭什么就料定了,你这招可以帮着十五妹除掉那两个恶婢?”谢宝胜拦住往前走的谢绣姬笑着问。 第37章 初见小冤家(1) 谢绣姬却故意不说,还飞快地绕过谢宝胜跑走了,众姐妹只得嘻嘻哈哈地跑去追她。谢妙容迈着小短腿也追了过去,她也想听一听二姐凭什么就料定她这么一闹就能达到赶走那两个恶婢的目的呢。 只可惜啊,众姐妹一跑起来,一闹起来,很快就忘记了要谢绣姬说出来的她的“算计”。唯有谢妙容没有忘记。 等到当日游玩了回去,没过两日,她去爹娘那边院子的时候,就专门去缠着谢绣姬,让她跟自己讲一讲那一日她是凭什么料定那么一闹就必定会“算计”成功的。 谢绣姬被她缠不过,最后只能告诉她:“当日要不是你告诉了我察觉了阿桐反常,又跟去偷听到了她们说的话,我们拿阿桂和阿桐也没办法。我跟你讲啊,我们是主子,她们是低贱的奴婢,用不着非得掌握什么拿得出来的可见的证据,就需要你听到的那些话就可以了,而且我们年纪小,怎么可能凭空诬陷那些贱婢?我们只需要把听到的告诉阿婆她们,她们一定会相信我们的。那一日也是好时机,因为游园,不但阿婆在,还有阿母和大伯母以及四婶都在。只要我们开口,那么多人,阿婆即便想袒护她嘉玉堂的人也不行啊。况且,阿婆又怎么可能为了两个低贱的奴婢,不相信我们呢?所以啊,我料定,只要咱们假装闹起来,一定会引得阿婆她们注意我们,然后让人来问我们是怎么回事,为何吵闹,只要叫我们过去,我们再一说,那两个恶婢是一定会被处罚,被赶走的!有些事情,当做要做,必要的时候需要以雷霆手段,倾力一击,才能做成!” 好吧,至此谢妙容又明白了一种和她大姐不同的处事方式。 她二姐用这种看似莽撞的形式,势如破竹,一举解决了阿桂和阿桐两个小人,倒比慢慢地去绸缪,等到收集的证据齐全再出手更有效率。所以,世界上有些事情也不能等到万事具备再动手,不然,黄花菜都凉了,端看占了势没有。 可是这判断占势没有,也是需要观察力,需要判断力的,在这点儿上,她谢妙容还要学啊。 —— 自从谢妙容的屋子里来了阿豆和阿蔗,她的日子就过得生动起来。阿豆把她的生活安排得很好,又会照顾人,况且也是谢妙容处熟了的人,她当然觉得自在。剩下的阿蔗呢,替代了以前阿桐的差事,管着谢妙容的衣裳首饰,她这个人整日乐呵呵的,逗得谢妙容也开心。剩下的三个原先她祖母指派给她的人,所谓的乳母阿桃,还有剩下的两个婢女阿梅和阿柳还是做着以前她们分内的差事。 只不过因为出了阿桂和阿桐的事情之后,又来了以前服侍谢妙容的人,况且这两个人跟小主子处得也好,就把她们晾在一边儿去了。她们可能暗中心中也不快,但更多的还是害怕,对谢妙容也比以往多了尊重。在她们看来,谢妙容小小年纪,不声不响就处置了阿桂和阿桐,显然是个有脑子有手段的主子。 这要长大了,还不定多厉害呢。从今以后,她们在她跟前说话做事都得小心点儿,不然指不定就会被收拾。 以前她们三个是要讨好阿桂和阿桐,现在她们极有眼色地开始讨好虽然是新来的,但是很得小主子信任和喜欢的阿豆和阿蔗了。 阿豆和阿蔗也不是那种仗着主子喜欢得了势就欺负人的,所以乐得处得一团和气,大家齐心协力伺候好谢妙容。 谢妙容的屋子里气氛和谐了,她的日子当然过得顺遂起来。她祖母因为发现了她的“早慧”,如今是每日上午都亲自督促教导她的学习,谢妙容呢也规规矩矩的学。因为她发现自己要想在这个时代游刃有余的好好生活,是需要重新学习,而且是抱着一种谦虚的态度去学习的。 日子一晃又是一年多,就在谢妙容满了三岁以后的一个月,谢府迎来了又一件喜事,那就是二房老夫人姜氏的六十生辰。 在这之前,过了年,谢家二房众人除了服,出了孝期后,接连两个月,谢府相继办了两桩喜事,一是长房的谢英娥嫁给了武陵睿王曹焕,接着又是二房的谢观娶了他表妹庾惠果进门儿。 这两桩喜事将谢府二十七个月的沉闷一扫而光,府中上下人等都开始恢复了生气。 年初的时候,谢府二房众人出了孝期,脱掉了孝服之后,谢家人托关系走后门,谢庄的大哥谢圆升迁为晋陵太守,带着仆人去了晋陵任职。老婆跟孩子都留在了建康,因为大王氏是二房的长媳,她要继续帮着婆婆主持中馈,自然是不能跟着丈夫去任上的。而两夫妻的两子一女也想当然要留下来,继续接受家族的教育。 至于谢庄的四弟谢岩也从什么也不干的士族子弟进入朝堂就做的秘书郎变成了尚书郎,在尚书省学着处理一些政务。因为秘书郎和尚书郎都是六品官,严格意义上属于平调,但是尚书郎有活儿干,也能学到一些本事,所以还算是在仕途上略微进了一步。 而谢庄则是在其舅兄驸马都尉兼丹阳尹刘越的帮助下出任中书侍郎一职,这个职位是五品官,而且属于皇朝中央一个帮助皇帝处理重要机务的部门中书省。他一出仕就担任了一个比其大哥谢圆,同样是五品官的晋陵太守更重要的职务,主要一则是他舅兄刘越在皇帝跟前的极力推荐,二则谢庄是大名士,天下闻名,所以他一出来任职,皇帝就直接给了他这么一个职位,以示其对谢庄的重视和赏识。 谢庄也就开始正式当上国家公务员,去朝廷里上班了。 二房老夫人的六十生辰当然是要大张旗鼓地操办的,所以谢府请了不少宾客。这些宾客大多数是跟谢家有来往的一流士族,也有些因为军功起来的占据了朝廷重要位置,手握实权的新起二流士族。 在姜氏过生的当日,谢府大操大办,因为请的人多,再加上天气晴好,就在后园搭了不少帷帐,来客在里面饮宴。 谢妙容吃完祖母的寿宴,便在阿蔗的陪伴下溜出去玩儿。她嫌弃举办寿宴的那一片闹腾,就想去更靠西的那里有条小溪的地方玩儿。说是小溪,其实那也是谢府人工开凿的,在那小溪边,谢家的主子们不少举办曲水流觞之筵,实际上是个风雅的地方。 但是谢妙容呢,却喜欢在夏日,坐在那小溪边的青石上洗脚…… 所以她跑去了,还是去了老地方,坐到惯常坐的一块青石上把一双丝履脱了,伸出小胖脚丫子放到水里戏水。正玩得开心,冷不防一块石头飞过来,“咚”地一声,溅起好大一片水花,溅湿了她的脸…… 第38章 初见小冤家(2) “……”谢妙容被这突然而来的兜头一片水花给浇得睁不开眼,抬手赶忙去抹脸上的水,心里窝火,猜想是谁这么缺德,扔了块石头过来戏弄自己? 在她身后的阿蔗却先是“哎呀”一声,惊呼出声,来不及去看那块突然飞来的石头从何而来,而是掏出一块手帕赶着上前替她擦脸上的水,一边嘴里愤愤念叨:“小娘子,你吓着没有?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扔块石头过来戏弄你?” “哈哈哈哈!”阿蔗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稚气的童声大笑起来。 紧接着是另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一个贱婢也敢骂人?看来是缺管教,果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谢妙容心里正有火呢,先是听到幸灾乐祸的笑声,后又听到借着嘲讽自己的婢女阿蔗,实际上是嘲讽自己缺管教的说话,不由得大感恼怒。所以她也顾不得脸上的水还没被擦干呢,一把拉开阿蔗替自己擦拭脸上水渍的手,往那发出讥笑声的方向看去。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没有礼貌和大胆,竟敢在谢府讥笑自己缺乏管教。要知道,自己如今可是由祖母姜氏教导,谁要是嘲笑自己缺乏管教,那就等于是间接的指责了祖母姜氏。今日可是祖母的生辰,是谁这么没长眼? 谢妙容一下就看清楚了,在离他四五米远,横跨小溪的一座雕刻得异常精美的小石桥上,站着她认识的一个三岁多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娃娃,还有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儿。 她认识的那个小男娃就是长房长孙谢庆,那个曾经在一岁多点儿的时候被她抓伤的人。因为抓伤了他,后面才闹了那么多事情出来,也是因为这件事,她才被爹娘送去了嘉玉堂给祖母姜氏教养。 两年多过去了,谢庆脸上的抓伤已经彻底好了,其脸上一眼看去十分光洁。不过,唯一尚嫌不尽人意的是,在他右边鼻翼最下方还是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月牙样的抓痕。这是当初华郎中给他治脸上的抓痕的时,涂抹的药忽略了那一小片地方所致。不过,因为这月牙样的浅白抓痕在鼻翼的阴影处,不仔细的话根本看不出来,所以谢庆依旧称得上是一个俊俏小郎君。 长房的谢况和其子谢修都认为谢庆的抓伤完全好了,等他长大,依旧是凤仪出众的谢家美男子一枚。 只有谢况的老婆吴氏还有谢修的老婆萧氏两个人心里存有芥蒂,觉得谢庆的脸上到底还是留下了抓痕,尽管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是,要是仔细看的话还是看得出来的啊!在这种吹毛求疵的心理下,两个人还是暗中埋怨谢妙容,常常私下里在谢庆跟前念叨,说他的十五姑姑蛮横没教养等等这一类的坏话,并且叫他从今以后都不许跟她来往。小孩子都没有什么是非观念,谢庆听他祖母和娘亲念叨了两年多,自然也就把谢妙容给恨上了。在这之前,有好几次,谢妙容碰上谢庆,这小娃娃也不喊她,总是把头给别到一边儿,装作没看见,又或者是一溜烟儿地跑开。弄得谢妙容下不来台,其实她本人是想对谢庆真心诚意地说声对不起的啊,可是人家不给她这个机会,她也只得作罢。毕竟怎么说,她的身份还是谢庆的姑姑呐,这姑姑上赶着要给人侄子赔礼,可小侄子不甩你,也是有点儿下脸,她不算了还能怎么着。 谢妙容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光着脚站在小溪里,好在这人工开凿的小溪并不深,她站在溪边儿,水没到了膝盖处。她提高了自己的间色裙,向着谢庆和另一个男孩儿怒目而视,问:“是谁扔的石头?” 谢庆一见谢妙容怒了,尽管脸上的笑还没消散,可人却已经往那七八岁的男孩身后退了两步,没吭声。说实话,他尽管受他祖母还有娘亲的影响对谢妙容有恨意,但是他可是被谢妙容抓伤过,领教过他这位十五姑姑的暴躁还有攻击性,这些都在心里头留下了阴影。这会儿见到谢妙容怒了,本能就感觉到惧怕,当然是要往后躲一躲了。 “是你?阿庆!”谢妙容见他往后躲,想当然地就认为是他做了坏事不敢承认。 谢庆没有回答谢妙容的话,只是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了眼站在他身前的那七八岁的男孩儿。 谢妙容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顺着他的眼角余光看过去,正巧碰上站在谢庆身前那七八岁的男孩儿目下无尘的高冷的眼光,甚至在他这种眼光之中还有一丝不屑。 一定是这厮扔的石头! 谢妙容也不知为什么,在和那小男孩儿的眼光碰上了以后,立即就做出了这种判断。 一旦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谢妙容才开始正视站在那小石桥上的男孩子起来,就像是正视一个对手或者说敌人那样。 不得不说,那目下无尘高冷无比的小男孩长得极其出色,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缎长袍子,身段儿要比同龄人高挑一些,长腿,肤色是一种健康的小麦色,鬓若刀裁,鼻梁挺高,眼窝深,眸子狭长,眼角微往上挑。这样一来,当他紧抿薄唇的时候,看人之时无端就带了凌厉的气势。 看惯了谢府中的男人男孩带着书卷气和儒雅气质的肤白如玉这种类型的中性美,猛然一下子眼前出现这么一个带着健康男子气,欧美范儿的小帅哥,谢妙容只觉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但是她很快就想起了正是眼前这个欧美范儿的小帅哥向她扔出了一块石头,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水不说,还骂了自己的婢女阿蔗,顺带着连自己这个主子也给骂了。立即就把原先因为这小男孩出色的俊颜而生出的好感给打消了,转而板着脸,恶声问那小男孩:“你是谁?是你向我扔的石头对么?” 不过,因为她年纪小,又长得粉妆玉琢,像个糯米团子,再加上说话也是脆生生的,所以即便恶狠狠的质问别人,看在别人眼里也是可笑,不拿她当回事。 所以接下来,只见小男孩儿背着手,轻哼一声,似乎是又笑话了谢妙容一下,才漫不经心道:“我是谁?告诉你也无妨,呐,你听着,我姓萧,单名一个弘字。我是阿庆的外兄。还有,那石头也是我扔的……” 说完,他抱臂看向谢妙容,眼里含着无声的挑衅,似乎是在说:“你看,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谢妙容当然被他这种类似无赖的行动和说话给激怒了,但是好歹她这几年来也学着说话做事之前力求三思而后行,不要如同爆炭一样一点就着,否则不但无法处理好事情,恐怕还要让人看笑话。 所以,她强自忍下了心中怒气,根据那个叫萧弘的“无赖”说的去想他这个人的来历。她在谢府呆了三年多,随着年纪逐渐的增长,对于谢府的一些亲戚关系也了解了不少。比如说大房的谢修的媳妇儿,谢庆的娘萧氏。她来自兰陵萧家,萧家是近年来跟随大将军桓翌北伐立下军功的一流士族的末流之家。萧氏的父亲萧裕因为军功被封为镇军将军,徐州刺史。而桓翌一向跟谢家的几位郎君交好,因为这样的关系,萧家也跟谢家攀上了关系。并且因为萧裕的能征善战,桓翌十分看重他,为了拉拢这位猛将,桓翌在这中间促成了谢家长房谢况之子谢修和萧裕的唯一的女儿萧氏的婚事。 谢家虽然是一流士族之家,按理说为长房长孙娶亲也该在王家卫家庾家等一流士族之家里选择,但是彼时皇权衰微,北方的少数民族的几个政权不断袭扰景朝边境。实际上的军政大权渐渐旁落到了高门豪族手中,在这里头还有些称不上顶级豪门士族的,只能算是一流士族的末尾,又或者是二流士族,甚至是寒族的家族因为军功而逐渐取得了朝廷或者地方的统治权。 在这样的一种发展态势下,谢况同意了跟萧家联姻,也是因为谢家的人看到了萧家是有武力值的家族,并且占据了重要的徐州,他们手上还有兵,这比空有个名望的所谓一流士族之家更有用。还有就是这桩亲事是实际掌握了景朝军政大权的大将军桓翌提出来的,谢家又岂能不识相的不答应。于公于私,谢家的人都得答应。答应了对于谢家自然是有实际的好处,那好处就是在谢修和萧氏成亲后,谢况被桓翌举荐为江州刺史,赶赴江州任职。 江州那个地方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是荆州和扬州之间的桥梁。在景朝政权所统领的州中,扬州,荆州,徐州,豫州都是重镇。扬州这个地方出产谷帛,朝廷的财政收入多半都是靠这里。荆州在长江上游,是屯兵之地。徐州是北府,豫州是西藩。谁掌控了这四个地方,也就想当于掌控了景朝的天下。 所以,因为这一门儿政治联姻,谢家得到了实际的好处。谢况做了江州刺史,也就离景朝的核心权力圈子进了一步,甚至说是进入了以大将军桓翌为首的掌控晋朝军政大权和核心权力圈子。 而萧家因为和谢家联姻也有好处,那就是他们家族在一流士族的圈子里也往上进了一步。这一门儿亲事对大将军桓翌当然也有好处,他乐得见到手下一文一武两大家族更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为他荡平天下服务。 当然对于这一门儿政治联姻中间所涉及的方方面面的利益和算计,小小的谢妙容这时候并不明白,她只是想起了谢家有这么一门儿亲戚,眼前这个虽然长得漂亮,但是却是令她厌恶的人原来是大嫂萧氏的亲戚。萧氏家里还有两个哥哥,想必这个叫萧弘的人应该是她两个哥哥其中一人的儿子咯? 想清楚了眼前这个讨厌的人的来历,谢妙容就说话了:“果然是什么样的门第出什么样的人。你在我谢家骂谢家的婢女顺带着连我一起骂,你如此看不起谢家人,岂不是叫你姑姑难堪?还有,别忘了,你外弟也姓谢呢!” 第39章 初见小冤家(3) 她说这句话时虽然语气平淡,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兼具骄傲和不屑,末了还加了一句:“新出门户,笃而无礼!” 骄傲是因为谢家的门第比萧家高,尽管都是属于一流士族,但这个时代在一流士族之中还有高级士族和低级士族之分呢,高级士族和低级士族之间也是存在很大的差距的。 谢家属于一流士族里头的高级士族,而萧家属于一流士族里的低级士族,萧家和谢家的联姻,在一般人看来,实在有攀附之嫌。所以,谢妙容觉得自己有本钱在这个口出无礼之言的萧家小子跟前骄傲,其实她是个具有深刻民主意识的穿越人,一般也不爱拿出身来压人。可是面对眼前这个叫萧弘的小子,她觉得不拿出身来压他一头,羞辱他一下,就是白被他“欺负”了。 另外的不屑却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表示自己藐视对手的智商啊,是嘛,你说我没管教好婢女,还借此讥讽我没教养,那就是表示间接地看不起谢家人。但是,不要忘了,你姑姑可是嫁给了谢家人,连你的表弟也是姓谢呢。貌似你打别人的脸也连自己人的脸一起打了?这不是蠢是什么? 一直以为自己占据优势的萧弘本来抱臂等着看站在小溪里那个被自己先扔了一块石头溅湿了头脸,后来又被自己借着她的婢女说话没规矩,连带着讥讽她这主子没规矩的小丫头暴走,或者说暴怒,然后自己再说话奚落,弄得她狼狈不堪,为表弟出口气的。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下一刻那跟个糯米团子一样的小丫头竟然没有暴走,也没有暴怒,而是面带骄傲和不屑,淡淡说出了杀伤力颇大的那一番话。 在这个时代,士族集团之中,被人看不起门第出身,实在是一种巨大的羞辱。关于门第出身之类的话其实就是大雷,就算是高级士族心里看不起低级士族,也不会轻易说出来,但是谢妙容当着萧弘的面居然就不怕雷死别人,说出来了!这是非常严重的打脸和羞辱,可比萧弘说谢妙容主仆没教养的话严重多了! 而且她紧接着在这个话后面还嘲笑了一下萧弘说话的不当,也就是笑话他蠢,智商有点儿捉急。更要命的是最后加上的那句新出门户不懂礼貌的话,简直是太看不起人了! 萧弘长这么大,一直以来得到的都是各种的赞扬,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过。何况这会儿羞辱他的居然还是这么大点儿一个小丫头。看她团团的,粉妆玉琢,人畜无害的样子,居然嘴巴这么利!看来,这小丫头片子不但蛮横没教养,而且伶牙俐齿,心思恶毒! 不过,他也觉得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和姑姑还有表弟谢庆说的有点儿不一样,就是她蛮横和脾气暴躁,至少从她目前的表现来看,根本看不出来一点儿。相反,从她淡淡反驳自己,并且回敬自己的话,简直有一剑封喉,满满都是杀招之感。就像是他在练剑术时,他的师傅教他时候说的,高手都是先观察对手出招,然后找到弱点,力求一击而重创对方。 刚才,他不就是被她的话给重创了吗? 心里憋着气,可他却还是忍着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一星半点儿。 别看对方小,但那份儿镇定和说话的艺术,令得萧弘一下子正视起对手来。 他也没有如同谢妙容希望的那样听到那一番羞辱门第还有嘲笑智商的话而脸色难看,暴跳如雷。 相反,他还是抱着臂,神色冷淡道:“小小年纪,如此伶牙俐齿,你瞧不起我萧家,也就是瞧不起你阿嫂。是不是正因为存了这个心思,所以你才肆无忌惮抓伤了阿庆的脸?亏你还是谢家的女郎,是大名士谢子安之女,所作所为简直有辱谢家门第!” 好吧,对方听了自己严重羞辱他的话,不但没有暴怒,脸也没有变成猪肝色,让谢妙容有点儿失望。而且他还倒打一耙,说自己瞧不起萧氏,所以才抓伤了侄子谢庆,又扯到自己德行有失,不配做谢家的女郎,并且还有辱谢家门第。这种曲线骂人的思维倒是和谢妙容刚才回敬他的话如出一辙,立即洗刷了他智商不够的嫌疑,顺带着将攻击方向正面朝向了自己。 看来,人家的智商挺够用的! 在抓伤阿庆的脸的事情上谢妙容是有愧于心的,她也觉得自己那个时候脾气略显暴躁了,抓伤了小侄子很不应该,但和萧弘指责自己的话完全是两回事好吗?她根本就没有瞧不起过阿嫂萧氏,也没有存心去抓伤谢庆。这会儿却被萧弘给硬扯到自己德行有失,不配做谢家女郎,有辱谢家门第上头,这……简直不要太勉强! “呵呵……”谢妙容不怒反笑,觉得对面那个欧美范儿的小帅哥有点儿意思。 她也没有立即回他的话,而是从小溪里抬起脚,拉着阿蔗伸出来的手,上了岸,站在那块大青石上,由着阿蔗蹲下身替她擦脚,替她穿上布袜,替她穿上丝履。 萧弘静静地站在小石桥上,看着阳光下那个小团子无视他的存在,话也不回他,由得她的婢女替她擦脚穿鞋……他有一种一记重拳打过去,却打在了软绵绵的隐囊上之感,这感觉很怪异,也很无力…… 谢妙容一开始本想还要就萧弘指责自己的话去辩解一番的,可是她突然想到自己在抓伤谢庆这件事情上的确是自己有过失。想必那叫萧弘的男孩儿也是听了长房那边的人说了一些对自己有意见的话,所以今日在谢府后园的小溪边遇到自己,为了替谢庆出气,才朝着自己扔石头戏弄自己,后面听了阿蔗的话,又接着敲打自己。 再后面自己也说出来了严重打对方脸的话,可对方却没有接招,转而挑起另外一个话题,要是自己就此跟他争辩起来,会不会又中了他的计?她在心里一边思忖着,等到阿蔗替她穿好鞋,心中就已经有了计较。 转过身她对着站在不远处小石桥上的谢庆朗声说:“阿庆,以前一岁多点儿的时候,是我不对,因为心中烦躁,抓伤了你。这件事情我也不是成心故意的,你要是一直计较我也没法子。我也不能让天下人都觉得我好,也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我。” 这句话的最后半段儿其实同时也答复了萧弘的指责。 说完这个,她回身对阿蔗说:“咱们走!” “哦,好。”阿蔗忙答应了,将谢妙容从那块大青石上抱下去,主仆两人往园子里举办姜氏寿宴的那一片地方走。 嘿!这小团子有点儿意思,竟然真得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也不搭腔回答自己指责她无德有辱谢家门第的话,说走就走,那是真真正正地不把自己当回事。就因为萧家的门第比谢家低,所以她可以看不起自己到无视的地步? 萧弘放下了手臂,从抱臂自负到这会儿心中怒气连绵升腾而起,以致于双手握拳,薄唇紧抿,狠狠盯着那个由小婢女陪着,姿态潇洒,飘然而去的身影,那怒气撞得胸口生疼。 先前谢妙容骄傲地说出那番羞辱萧家门第的话,萧弘不是不在意,而是忍了,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生气的模样,被对方笑话,让对方得意。但此时谢妙容这种彻底无视他的做法是真正伤到了他敏感的自尊心。 被谢家这么大点儿一个小团子,还是个小丫头折辱蔑视,萧弘气不打一处来,他竟然产生了要再收拾那小团子一顿,让她知道自己厉害的想法。至少要把她吓哭,才能出一口心中恶气。 打定这个主意后,萧弘扔下谢庆,抬脚就跑下了小石桥,去追谢妙容和阿蔗主仆二人。 “外兄!”谢庆见萧弘去追十五姑姑了,一下子也有点儿慌了,他估摸着可能他那外兄还要找十五姑姑生事儿。老实说,刚才他十五姑姑在桥下对他说的话,他听得出来,是真心跟自己道歉。她是自己的长辈,如今当着外人的面跟自己道歉,真得是殊为不易,他对十五姑姑的恨意也有点儿动摇了…… 要是外兄萧弘真得追上十五姑姑,对她动手,那就闯祸了!今日本来就是他撺掇着萧弘帮自己出气,拿石块扔到十五姑姑跟前溅起水花戏弄她的。十五姑姑没有计较,这会儿肯走开已经是好结果了。难道非要闹出事情来无法收场才好吗? 想到此,谢庆赶忙也从桥上跑了下去,去追萧弘,想要阻止他。 “小娘子,快走,那个萧家的小郎君追来了!看他样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阿蔗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得惊慌地催促谢妙容。 “啊!”谢妙容小嘴儿微张,惊呼一声,也不由得回头往后看了一眼,她清楚地见到萧弘脸色难看,一只手提着袍子,一只手握拳大步追了来。看这架势,是要赶上来挥拳相向? 要真是这样的话,谢妙容觉得自己有点儿惨,毕竟看对方的身高还有身板儿,要把她拎起来再摔下去,简直不要太容易。况且,这种事情她也相信那萧家的小子干得出来。因为萧家是以军功起家的,家中的郎君,从大到小,多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要拿拳头说话的,所以,揍人对他们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刚才也怪自己一个不小心,拿人家的门第开涮,后面又无视人家,当成空气般的存在。这可能伤到了别人的自尊,所以要动手教训自己? 谢妙容此时真是有点儿心慌了,对上萧弘这种人,完全是秀才遇上兵的感觉。这会儿这条路上前后无人,身边只有个小婢女阿蔗,可是阿蔗是个女孩儿,又瘦又小,就算她想保护自己不被那萧家的小子欺负,恐怕也是有心无力。所以今天自己这亏是吃定了? 本能的,她加快了往前走的脚步,希望好歹往前再走一段儿,能碰上个把人,从而解救自己,避免萧弘“施暴”,这真是太悲催了有木有? 但是,真是背运,想什么不来什么。就在谢妙容和阿蔗心慌慌地往前小跑了一段儿后,萧弘还是从后面追上了她们,并且往前一站,张开手臂,拦住了她们往前的路。 第40章 初见小冤家(4) “你……你要做什么?”阿蔗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把谢妙容护在了身后,颤着声问眼前拦住她们主仆二人的萧家小郎君。 尽管阿蔗十二岁了,身高却比对面七岁多的萧弘高不了多少,再加上萧弘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而且他还是个属于一流士族之家的小郎君,阿蔗呢,只不过是谢府的低贱的一名奴婢,对上他,明显心虚害怕。可是如今眼前这个人来者不善,她也只能大着胆子上前去护住自己服侍的小主子谢妙容了。 萧弘冷笑一声,再次抱起手臂冷冰冰道:“你说我要做什么?识相的最好让开,让你家女郎出来,不然,哼!” 言下之意……他这是要动手? 阿蔗不害怕那是假的,无论从武力值还是身份上来说,萧弘都是碾压她。但是,要是就这么让开了,自己成什么人了?亏得小娘子如此信任自己,对自己那么好。阿蔗决定就算自己被暴打一顿,也要拼命护住小娘子。也许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制止这萧家的恶人欺负人,那样的话,小娘子就能躲过眼前这厮的拳头了? “我……偏不让,就是你打死我也不让!”阿蔗缩着头大着胆子嚷道,然而她说这话声音都在颤抖,明显暴露了她的心虚。 萧弘抽了抽嘴角,眼里露出明显的不屑,二话不说,上前来抓住阿蔗的一只胳膊,略微用力,往旁边一拉,很轻易就把她给拉扯到了一边儿去。 阿蔗“哎哟’一声,眼里包着泪,眉间露出痛苦的神色,捂着胳膊上刚才被萧弘抓住的地方咧着嘴呻唤。 实在是方才被萧弘一抓,胳膊上就象是被个铁钳子给夹了一样,痛死了! 看来,萧家的这个小郎君的确不是吃素的,是个练家子,这一下可糟了,小娘子定然要吃亏了! 阿蔗对于将要到来的眼睁睁看着小主子被欺负的一幕深觉心惊肉跳,可她无能为力阻止,这让她霎时痛苦起来。 对于小婢女阿蔗被萧弘粗鲁的拉开,然后自己失去了最后的一道屏障,直接暴露在萧弘眼皮子底下,谢妙容也有点儿害怕。她在心理上是藐视眼前这个萧弘的,七八岁一个破小孩儿,凶神恶煞的,玩这种大欺小的游戏,也是太没品了。换在穿越前,她能立即扯住他耳朵,一边教训,一边转个全频道。可现在,她三岁多,一个小肉团子,人家七八岁,站在她跟前一座小山似的,看她都是带着俯视的角度,随随便便出手,就能把她给按到地上去趴着。而且眼前这人明显是不讲理的,是用拳头说话的人,谢妙容有点儿束手无策的感觉。 暗暗咽了口口水,谢妙容故意装出恼怒的样子,双手叉着小腰,仰面质问萧弘:“姓萧的,你动我一手指头试一试,我要少了一根头发丝,我家里的阿兄阿姊不把你揍趴下!” 她也管不得斟酌语言,直杠杠地也用武力威胁了。 不想萧弘却是哈哈笑起来,说:“你们家里那些见到马也要害怕的郎君,一起上我也不会怕,到时候还不知道谁被谁揍趴下呢!这会儿我先把你揍趴下,替阿庆出气,也替我们萧家出气,谁叫你口出不逊之言,辱我萧家门第!” “你这人还讲不讲理,是谁先扔石头溅水戏弄人,又是谁大欺小,男欺女,毫无世家子弟的礼仪风范,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你们萧家就是这样教育门中子弟的吗?”谢妙容也是怒了,又拿萧家门第说事儿。 她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也是颇有道理,一时之间倒让萧弘无言以对了。他素日虽然习武,可是萧家再怎么说也是一流士族,家中对子弟的教育也是抓得很紧。萧家虽然不学玄,但是学儒,儒家的经典教导一个君子该如何立身处世,该怎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从五岁发蒙以来,也学了两三年了。基本的礼仪,基本的操守,他还是要遵循的。 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遇到眼前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团子,竟然跟人家杠上了。一开始只不过想戏弄一下她,哪知道后面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自己竟然落了下风。所以赌气还追来,想搬回一局,不想这会儿又给人将了一军,真是好没面子。难道就要这么被她洗刷一通,灰溜溜的走开…… 一想到这里,萧弘小小的男子汉心理又作祟了。 “外兄……你跟我回去吧,别再惹事儿了……”这时谢庆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一拉他袍子的后襟,劝解道。 在谢庆跟前,他更抹不下脸了,向着谢妙容扬起了手…… 他打算去扯散那臭丫头的丫髻,戏弄得她哭鼻子。 谢妙容以为自己要被说不过自己,恼羞成怒的萧家臭小子扇一耳光了,简直欲哭无泪。她想说,今天一定不是个好日子,尽管她祖母姜氏今日寿诞,可是对她来说就是个招小人,招冤家的日子。 正等着挨揍,心中无比悲催兼愤怒时,只听一个清越的声音蓦地在不远处响起:“住手!” 有人来了,阿米豆腐,这下子终于“遇难成祥”了。 不但是谢妙容有这种想法,就连旁边捂着手臂哼哼的阿蔗也跟她想得一样。只见阿蔗忍痛先就跑了过去,向来人大声求救:“小郎君,救救我家小娘子吧,那萧家的小郎君无故欺负我家小娘子!” 谢妙容也欣喜地望过去,只见萧弘身后的小路上,走来了两位小郎君。前面一位大概有八|九岁,后面一个跟萧弘年纪差不多大。两人都身穿素白色织茱萸纹的锦袍,面貌相似,看起来似乎是兄弟俩? 萧弘也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叫住手的话,不由得有些不甘心地放下了扬起的手,转过身去看向来人。 他看到了面貌隽秀,如同画中人,身穿素白茱萸纹锦袍的两个小郎君面带不悦之色地大步走了过来。待得两人走近,便见走在前面的八|九岁的小郎君狠狠剜了他一眼,忿然道:“你是何人?竟敢在谢府欺负谢家小女郎?还意欲动手?” 后面跟上的那个小一些的小郎君也愤愤接话道:“就是,不管你因何原因要动手,你也不看看,你是男,她是女,你多大,她多小。这是男欺女,大欺小,简直一点儿不讲究。我看你也像是世家子弟,怎么能做出这样让人齿冷之事!” 这两人认识自己?谢妙容听完后不由得心中一喜,因为方才阿蔗跑去求救时,并没有点明自己的身份,可这过来的两人却说自己是谢家小女郎,看来是认识自己的,但自己却对眼前的这两人毫无印象,显见是没有见过面,不认识。那这两人会是谁呢?谢妙容好奇地打量起两人,也竖起耳朵听两人说话。 不等萧弘答话,谢庆已经讪讪笑着对过来的两人说:“王七郎,王十一郎,这位是我外兄萧弘,今日的事情有些误会,两位不要乱想。我们……我们也是逗我十五姑姑玩儿的。” 嘿,没想到自己不认识这过来阻止萧弘动手的两位小郎君,而谢庆却认识他们。谢妙容真想问一问谢庆是怎么认识人家的,还有为啥她自己不认识谢庆却认识。 这疑问是越来越多了。 不过,谢庆喊他们两个一个王七郎,一个王十一郎。看来这来的两位小郎君都姓王,谢府里头姓王的就是二房的大伯母大王氏,这么看来,这两位姓王的小郎君应该是大伯母的亲戚,琅琊王氏的人? “谢庆,有你这么带着外兄逗姑姑玩儿的吗?谢家十五娘,她再小也是你姑姑,你眼里还有长幼尊卑没有?”王七郎却不接受谢庆的解释,*地质问他。 “要不是我和阿兄凑巧路过这里,恐怕谢家十五娘就要被侄子带的蛮子给欺负了?那么大个人,居然向个那么大点儿的小女郎举拳相向,这能耐也是真大。果然俗语不错,新出门户,笃而无礼!”王十一郎轻蔑地看着萧弘,一甩袖道。 谢庆给两人叱问得面红耳赤,嗫嚅着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因为大家都不是瞎子,刚才他外兄萧弘举起了手,分明是要对他十五姑姑下手的,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却被后面走来的王家两位小郎君看见和阻止了。 说起来,这两位王家小郎君,谢庆也是在他姑姑谢英娥出嫁之日才见到的。在睿王府的婚宴上,他们谢家的子侄和王家的子侄坐一个屋子,彼此才认识了。 也难怪谢妙容不认识,她那天是和她娘还有姐姐们和另外一些府第的女眷们坐席,自然是不认识王家的小郎君们了。 至于王七郎和王十一郎认识谢妙容,则是因为她早慧的名声在外,她出去赴宴,或者是别府的人上谢家来赴宴,就有许多人留意到她。王七郎和王十一郎也在那些人之中。 萧弘被王家两位小郎君给斥责得真得无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想要真正揍谢妙容那小团子的意思,他只不过是一时没忍住,想要再捉弄一下她而已。可是落在别人的眼里,他就成了毫无道德底线,男欺女,大欺小的一无赖。甚至,那王十一郎又拿门第说事儿,今日他已经听到过两次那句话了。看不起新起的门户,看不起士族里面低上一级的人,特别是他们萧家这种依靠军功升起来,又和谢家结亲,借着谢家门第往上爬的家族。他真得受够了他们!总有一日,他要将他们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所谓顶级士族门阀踩在脚下,让他们知道他的厉害! 他也不想解释,因为他觉得即便自己解释出来,对面那些属于顶级门阀,一惯的眼高于顶,一惯看不起低级士族的王家人和谢家人,恐怕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反倒还会招致他们再一番的奚落。 “阿庆,我们走。”他脸色难看,转身去拉谢庆的手。 谢庆“哦”一声,顺从地由他拉起手,两人快步离去。 谢妙容看到他吃瘪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道:“好走,不送!” 萧弘闻言,走出去两步,却停住脚,回头看向谢妙容露齿一笑:“谢十五娘,后会有期。” 谢妙容却被他这看似和煦的一笑激得背脊上一阵发凉,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萧弘的牙齿虽然很白很整齐,笑容也很迷人,但却无端让人有些不安心,感觉很诡异。 第41章 妾这个课题 “谢十五娘,让我和阿兄送你回去如何?”谢妙容犹自感觉不舒服时,耳畔响起一个带笑的童声。这声音把谢妙容拉回了现实之中。 她转脸来看那说话之人,见是刚才被谢庆喊成王十一郎的男孩儿。这男孩儿看起来和萧弘年纪相仿,但是却要比萧弘矮一些,文弱一些。不过,容貌依旧是极为出色,唇红齿白,秀美绝伦,一看就是翩翩世家公子。 他此刻看向谢妙容的眼里,流露出爱护和关心。就像是一个哥哥对自己的妹妹一样。 谢妙容没说话,她觉得萧弘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一旁的他喊阿兄的那男孩子见状解释道:“我们两兄弟送你回去,以免那姓萧的蛮子一会儿去而复返,又来找你的麻烦。” 谢妙容调转视线去看路的另一头,见萧弘和谢庆沿着原路返回,走过小溪上的小石桥,很快就消失在了后面的树林中。 看起来是不会回来了,但是谁知道呢?萧弘给谢妙容的感觉太不好,总觉得他很蛮横,还很阴。 对于眼前这两位姓王的小郎君,谢妙容还是比较感激的,要不是他们两个出现阻止了萧弘,可能自己就真要被那蛮子给揍了。现在既然人家还主动提出送自己回去,她又哪能拒绝他们的好意呢。 所以,她接下来就先是谢了他们刚才帮了自己,后才接受了他们的好意,答应由他们送自己回去。 一路上,通过和两位王家小郎君交谈,她知道了这两人原来是二房大伯母大王氏的堂侄,他们的爹是大伯母的三弟,王七郎的名字叫王兆,而王十一郎的名字叫王梓。 至于谢妙容的名字不用她告诉他们,王家两兄弟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了,两人还向谢妙容请教了一些问题,其实说是考她更恰当。他们对这位有早慧名声在外的谢家十五娘很感兴趣,也很好奇。 不过,谢妙容没让他们失望,对于他们两个考她的一些发蒙书上的诗句啊,或者是一些圣人之言,她基本没说错。这会儿她的年纪不过三岁多,能有这样的见解也算是惊人了,所以王家两兄弟后面也服气了,真心地夸赞起谢妙容来,并说希望以后可以彼此来往,一起探讨学问。 谢妙容只能说他们太抬举她了,本来按理说她应该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世家闺秀一样,学这些诗书,不过是为了将来在婚嫁市场上更有优势。就跟她穿越前一些父母让女儿读大学,最后也是想女儿嫁个好人家一样。 但是,她学习这个时代的学问,还真不是为了更容易嫁人,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她坚持一点儿,学习是为了个人活得更容易,还是为了享受到某些精神层面的东西。所以,她并不拒绝跟王家的两位小郎君来往,探讨学问方面的一些东西。她不想变成穿越前看到过的一些读了十几年书的女人,一从学校毕业,嫁人生小孩,最后变得和没读书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好,你们尽管来。”她爽快地答应了两位王家小郎君的提议。 “那我们一言为定。”王十一郎甚至伸出了一只手,要和谢妙容击掌相定。 谢妙容笑着伸出小肉手,和他的手掌相击,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相击的声音:“一言为定。” —— 自从和王兆和王梓兄弟认识后,他们两人还真得隔上一两个月就跑来拜访谢妙容一次。来了以后就去姜氏的嘉玉堂找她,而姜氏也挺喜欢两兄弟。每次见到他们两个结伴来拜访小孙女,都叫人好好招待着,把他们当正儿八经的客人看。 大王氏有一次在姜氏跟前说:“可惜王七郎和王十一郎不是女郎,这十五娘再长几岁,就不好来往了。” 姜氏乐呵呵道:“十五娘还小,这会儿且用不着去在意这个。难得王七郎和王十一郎是真心想和十五娘探讨学问,这也是因为十五娘早慧名声在外,才引了他们来。这样越发好,外面的人会因为他们的到来,对十五娘的评议必定更上一层楼。你想想,她是咱们谢家的女郎,有这样的好名声,对于其她的女郎不是一桩好事么?” 大王氏立即明白了婆婆姜氏的意思,十五娘有了这样的好名声,就会对谢家其她女郎的婚嫁有益处。彼时,不但士族郎君们在意好的名声和评议,就是女郎们也希望能得到好的品评。当然郎君和女郎的评议内容是不一样的。 但是,不管是郎君也好,还是女郎,各个世家大族都十分希望家族内的男女得到好名声,提高整个家族的声望,以及借此和更高等级的世家大族联姻。 谢家也是如此。尽管景朝立国几十年了,谢家也跻身于一流士族的高级士族之中,可家族对于族中男女得到好的评议同样看重。在这个时代,各个世家大族要想在权力中心占据一席之地,就要下本钱培养本家族的人才,家族有了有名望或者有能力的后辈,家族的繁荣和昌盛才有可能传承下去。 大王氏想起自己的女儿下月就要及笄了,及笄以后当然是很快就要议亲,如此一来,十五娘的好名声对于女儿结亲也是有好处的。 如此想着,她也笑了,道:“阿姑所说甚是,五娘下月就要及笄了,待她及笄,便要给她挑郎君做夫婿了。” 姜氏遂问:“儿妇,心里可有给五娘挑选的人家了?” 大王氏答:“有是有,可还得挑一挑。” “都是些什么人家?”姜氏问。 “有太原王氏家的几个郎君,还有陈郡袁氏家的几个郎君,另外还有吴郡的几家。” “五娘的模样是个出色的,这些年来你也教得好,必要给她选个出色的。你想一想,长房那个配了睿王,咱们二房的头个及笄的女郎可不能比她配得差。” 虽然同样是姓谢,但是长房和二房之间还是要攀比的,也难怪姜氏会这么说。 其实,大王氏心中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她是个处处要强的人,在儿女婚事上当然也是要挑好的,不落人后。她的长子娶了妹子的女儿庾惠果,那庾家可是老牌士族,又是皇亲国戚,这门儿亲事算是亲上加亲,又是很好的政治联姻,大王氏比较满意。 眼下要说在朝堂上说得起话的要算太原王氏那一家,如果一切顺遂的话,大王氏当然是想在太原王氏的那几个年纪合适的郎君里给自己的女儿选上一个,这也是她一开始就把太原王氏说在前头的原因。 “我省得,待五娘及笄了,我再带她出去走动走动,再看一看,有没有比王家那几个郎君更好的。” “嗯,除了太原王氏,还有高平郗氏,谯国桓氏,陈郡殷氏等,这些都可以瞧一瞧。咱们可不要跟那些因军功升上来的士族联姻,谢家有长房那一个就已经够了。”姜氏慢慢扳着手指道,这会儿跟前也只有她跟大儿媳妇在,所以一个不小心倒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关于长房谢修和萧氏的政治联姻,说实话得利的应该是整个谢氏宗族。姜氏真是庆幸好在二房没有适龄的郎君跟萧家联姻,不然说不定就会是她的孙子娶萧氏了。她的观念还是代表绝大多数一流士族的观念,就是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要跟比自己门第低的家族联姻。 大王氏在门第观念上甚至比姜氏还要固执,自然认可婆婆所说。她曾经想过,要是让她处在长房吴氏那个位置上的话,是绝对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娶萧氏女的,吴氏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那么同意了娶萧氏进门儿。 说起来,吴氏娘家的门第肯定是比不上大王氏,当时娶她进门儿时,谢家的门第还没有现在高。吴氏娘家是学儒的家族,讲究一个实在,所以在考虑族中儿女亲事的时候,比较现实。这种观念自然也深深刻在了吴氏心中,况且她是个以丈夫为天的人,觉得既然跟萧家联姻,对于丈夫的仕途有益,当然是要支持他了。因此在丈夫回家一跟她说了大将军为自己的儿子谢修和萧家的女儿牵线做媒,她没多说就同意了。 这或者就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各人所愿意取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不过,万事万物都在发展变化,今日看着烈火烹油,明日可能就是昨日黄花。姜氏和大王氏又岂能算得准。 反正婆媳两人统一了这挑女婿的条件,后面又说起了四郎谢尚,他是大王氏的第二个儿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他也是因为祖父谢博的突然离世守孝,把这说亲的年纪都延后了。 姜氏说起这个孙子挑媳妇儿的人家,依旧是老生常谈,不过是在她提到过的那些一流士族人家里选。 所以,接下来的一两年,谢家的媳妇儿里面最忙的就该是大王氏了。不但要帮着婆婆姜氏主持二房的中馈,还要走亲戚,见官媒,打听一双儿女合适的婚嫁人选。 大王氏在跟婆婆姜氏谈话后就忙起来了,姜氏也没有闲着。一方面更加尽心地教导小孙女儿谢妙容,另外就开始让阿杞去挑点儿年轻貌美的婢女们到跟前来,她要亲自调|教一段儿时间,然后给自家老三塞去做侍妾。 姜氏觉得吧,刘氏都已经从中年往老年过渡了,要指着她为老三生个儿子恐怕是比登天还难,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老三绝后啊。老三的基因可是几个儿子里面最好的,万万不能让他断在了刘氏身上。 这也不怪姜氏如此想,主要是刘氏今年三十六岁了。 三十六岁,在这个时代,很多女的都当祖母当外婆了。试问,祖母和外婆生儿子,这个在很多人心中,算不算是想起来就要莫名意味咧嘴笑之事?不过,也有女的在这个年纪生了孩子,可那是极少极少发生的事情。 就连刘氏自己,一直在喝嫂子新安长公主送她的什么可以送子的神药,自从出了孝期,除服后,也有小半年跟丈夫同房,但一直都没信儿,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呢。毕竟在她这个年纪,要坏上孩子真得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姜氏要给老三谢庄房里塞两个美婢做侍妾的事情虽然是悄悄进行的,不过,隔墙有耳,这耳就是谢妙容屋子里的乳母阿桃,她不晓得从何处听到这事情,为了讨好小主子,就把此事悄悄说给了谢妙容听。 “啥?”她一听就瞪大了眼,实实在在地被惊到了。 谢妙容听了终于明白为何最近一段儿日子,老是有年轻漂亮的十多岁的女孩子被领进嘉玉堂了。一开始她还以为她祖母也跟她一样颜控了,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服侍自己。没想到,这些女孩子原来是给她爹预备的。 她爹三十多了,大叔一枚,这些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看在她眼里,就是初中生啊。大叔跟初中生,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儿重口。 反正她是觉得有点儿雷,更重要的是她祖母姜氏一来还要给她大叔爹塞两个过去。还真是希望她爹享齐人之福啊。 可能要是别的大叔突然有了两个初中生一样的侍妾,谢妙容看不惯但也不会管。但是眼目前而今下,这位大叔是她爹啊。她爹在她心里可是绝对的正人君子啊,她没办法接受她爹左拥右抱,抱的还不是她娘。 想起她娘,谢妙容立即觉得胸口有点儿发闷。这要是被她娘晓得了,还不定多伤心呢。自从她穿来这个世界三年多,她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的都是她爹娘感情融洽,很恩爱。要是突然在他们两个之间一下子横着插|进这么两个年轻貌美的初中生,说实话,那画面有点儿违和。 爹娘过得好好的,祖母为什么就非要来这一出呢? 她都没问旁边的人,想了想就明白了,自己爹娘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所以,她祖母才要张罗着给她爹塞人,想要她爹纳妾,好生儿子。 说白了,就是重男轻女。 但是,谢妙容真不会看不起重男轻女的人,别说在这个时代了,就是过个一千多年,这样的人满大街都是。 妾,纳妾,以及跟妾相关的一切头一次让谢妙容正视,并且重视起来。 有句老话,存在就是合理。 所以,妾尽管身份卑微,地位卑贱,但却是合理的存在。 她决定趁着这一回祖母要给自己的大叔爹纳妾,好好研究下关于妾这个课题。毕竟,当今这个时代,男子纳妾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为了子嗣,为了美色,妾简直不要太多。以前她没有接触到,只不过是因为谢家的家规在那里摆着,子弟不准随便纳妾。可是,谢家不代表别的家族,走出谢家门儿,别人家里多的是妾,妾是个不容忽视的社会存在。 可以想象,接下来,她爹和她娘,还有她的姐姐们,包括她自己都要掺和进这件事情里面了。 谢妙容先就想到,要不要把这件事去告诉自己的娘亲知道呢?告诉她了,她可能会伤心难过。可是要是不告诉她,祖母真把那两个妾塞到她爹跟前了,恐怕她娘会更加经受不住打击。 咬着唇,她开始左右为难起来。 第42章 先下手为强 思来想去,她竟然有了一个在很多人看来有点儿不孝的想法。那就是这件事情上她不要去添乱。之所以她把自己去向亲娘通风报信定义为添乱,是觉得纳妾这种事情不是她这么大点儿个小孩子该管的,而且她也管不了。因为她想,要是她爹娘感情好的话,即便祖母把那两个美婢塞到爹娘跟前,她爹也不会要的。可要是她爹听祖母的,承受不了无子的压力,即便自己把祖母调|教美婢要送给她爹的消息告诉了她娘,她娘也无法阻止她爹纳妾。并且从这个时代的人的观念中,无子的主母拒绝给丈夫纳妾,那就是不娴淑,不善良,那就是好妒。 可能平常人家的女人,婆婆要给丈夫纳妾,还会闹一闹,表示反对。可是,对于谢家这样门第的一流士族之家来说,她娘连闹都不能闹,否则可是丢脸到家了,对于整个家族的名声都有损害。再加上她娘是真得没有给她爹生下儿子,这于理有亏。所以,她决定暂时观望观望再说,她这一回也没有想起找她的两个姐姐,请教该不该跟她娘说,还是直觉要是自己和姐姐们掺和进去,恐怕跟让事情复杂化。 心里有事儿之后,她连书也不能安静读了,时不时跑到庭院里遛弯儿,眼角余光就瞟到了嘉玉堂那边,看她祖母到底都挑上些什么人。她想,要是她爹真要纳妾的话,还是要纳温柔娴淑型的,不要整什么狐狸精心眼子多的在跟前,到时候她娘那边的院子里就不得安静了…… 有时候她想来想去,也会抬手给自己脸上一巴掌,这都是什么心理?为什么不偏着她娘,去告诉她这件事情,让她早做防范? 可是回头一想,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要考验她爹娘的感情了,外人插手也没用,更何况她这个小不点儿。 她在这里烦恼的时候,却没有想到她祖母要给她爹跟前塞两个美婢做侍妾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她娘的耳朵里头。 当然这传话的人不是告诉她这事情的乳母阿桃,而是她娘跟前的管事婢妇阿粟。阿粟能当上管事婢妇,自然也是有些耳目和手段的,所以她在得了这消息后立即就悄悄禀告了给刘氏听。 “什么?真有这事儿?”刘氏一听,即刻紧张地问阿粟。 阿粟心情沉重地点点头:“确有其事,娘子难道没有注意到近来嘉玉堂突然多了些貌美的婢女么?” 刘氏想了想,果然如阿粟所说,最近一段儿时间去嘉玉堂婆婆那里请安立规矩时,是觉得那边的婢女多了。不过,她倒是没有注意到那些婢女是否年轻美貌,这会儿听了阿粟的话,再去回想,就想起果然有好几个挺有颜色的。如今会意过来,原来那就是婆婆要给丈夫塞来的侍妾啊。 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当然心慌又伤心。 以前刚回建康的时候,婆婆曾经在她跟前说到过要她大方点儿,给丈夫纳妾生子的事情。后来,她得到了丈夫的再一次保证这辈子只陪着她一人,后面婆婆也没有再提,况且自己得了新安长公主的药调养身子的事情恐怕婆婆也知道,她以为此事就这样应该过去了呢。 谁想出了孝期还不到半年,婆婆就要旧事重提,想要给丈夫塞两个美婢过来做侍妾了。 她心中也暗中怪婆婆多事儿,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或者自己老蚌含珠,不定这一两年就怀上了呢。自己虽然年纪大了点儿,可也不是说一丁点儿机会也没有啊。而且就算再过两年自己怀不上,丈夫正当年,那个时候再给她纳妾不是也一样能行吗?为什么偏要这么急? 阿粟是她绝对信任的人,所以她也就把自己的心里话对她说了。 “哎……谁说不是这个理呢……”阿粟叹口气接话道,停了停她摇摇头又说:“可是,老夫人也有理呢。说起来,她都算是通情达理的阿姑了,别家的夫人可能早就给儿子纳妾了。尽管郎君和娘子这些年来两情相悦,夫妻之间处得极好,且郎君也答应娘子绝不纳妾的。但是,话说回来,郎君要真是没有儿子,以后诸位小娘子出嫁,都没有娘家兄弟支撑门户,等郎君和娘子百年之后,她们就没有娘家可回了……” 刘氏悚然一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阿粟,半天才说:“阿粟,难不成你也觉得阿姑给郎君纳妾是对的么?” 阿粟脸上的表情有点儿难堪,又低头叹了口气道:“对于娘子来说,此事当然不对,奴婢也不想看见这种事情发生,让娘子难过。可是,要是为郎君,还有诸位小娘子想一想,也许郎主纳妾也不是那么难于接受。当然,这一切都是假设娘子没有办法为郎君生子上头。说起来,这纳妾之事,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 “那么,你是让我同意给郎君纳妾?” “要是娘子再拖上一段儿日子怀不上的话,不同意也不行。真要有那么一天,还不如自己去跟老夫人说,还显得大度些。况且,即便郎君纳了妾,生了子,这小郎君也由你抱来养,那些贱妾要是规矩的话,还能让她们呆在府里,要是惹得娘子不欢喜,奴婢就替娘子把她们都打发出去……” 阿粟说到后面甚至挽起了袖子,声音也变得有点儿阴。 刘氏莫名的心里突突一跳,去想象一下那种场面也有点儿不自在。她在娘家的时候,就没有体会到妾的存在,因为她爹和她娘都是一对一,至死家里也没有个妾。等到她哥尚了新安长公主,两口子的感情也是不错,当然也不存在什么侍妾。最后到她出嫁,嫁给了谢庄,两人非常恩爱,十多年了也没有什么妾出现。 所以,人到中年的她碰到这个谢府外面满街都是的妾,就有点儿心慌意乱束手无策。 她拧着手中的帕子,不知道该不该听阿粟的? 阿粟看刘氏心烦意乱的样子,想了想又给她出了个主意:“娘子,要不这样,你暂时装着什么也不晓得,等到郎君从衙门里回来,你再跟他开诚布公地说一说这个妾的事情。奴婢想郎君多半是不同意的,要是他不同意,老夫人恐怕也不能强迫他纳妾,退一万步说,要是他真拧不过老夫人,娘子千万要让他把这纳妾的事情往后拖一拖,至少也要拖到年跟前,万一娘子怀上了呢?要是怀上了,老夫人也就没法子硬要给郎君纳妾了。” “……你这法子甚合我心,算是目前为止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就依你这法子办吧。”刘氏最终点头道。 —— 谢庄自从开始入朝为官,成天事情也是多。那个时候入朝为官的官员们不是天天都可以下班回家的,都是五天一休沐才回家。听到婆婆要给丈夫跟前塞两个美婢做侍妾的消息时,谢庄去衙门里才一天,还要等四天才回家呢。刘氏总不能为了这事情,专门给他写个信去。 所以,她只能心情压抑地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再说婆婆要给他纳妾的事情了。 四天后,谢庄从衙门里回来了,不过,底下的奴婢随后却禀告刘氏说:“老夫人那边派了府里的牛车去衙门跟前等着,郎君从衙门里出来就被接回了府,去了嘉玉堂。” 刘氏一听傻眼了,这都啥都没跟丈夫交待呢,她就被婆婆派的人去接回来直接去了嘉玉堂。看来,婆婆这是铁了心要绕开自己,直接把她挑选出来的两个美婢塞给丈夫了。她是根本不管自己同意不同意,或者是一早就知道自己反对的态度,还懒得说了。 她在屋子里的地心里旋磨,尽管她对丈夫的承诺有信心,可还是担心他经不住婆婆拿所谓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来压迫他,就像是两年多前他为了十五娘去找婆婆说理,可最后却被婆婆的那一番知否爱子心的言论所软化,最后不但答应十五娘由婆婆教养,而且还答应了等孝期结束,就为了谢家出仕为官。 丈夫这个人是好的,为人善良,对妻女都好,可是他也对爹娘至孝。将心比心,她觉得丈夫孝顺爹娘,听爹娘的话没有什么不对。甚至她也认为,丈夫为了子嗣纳妾,并不是贪图美色,他也没有错。只不过,作为一个女人,她当然希望自己所爱的男人,可以跟自己一生一世人,白头到老,看不得任何一个女人分享丈夫的宠爱。当然,她也明白自己的这种自私对于谢家是有损害的,毕竟任何一个大家族都希望族中子孙众多,没有儿子,一房一支就有凋零的危险。自私的占有欲和为了家族做出牺牲这两种想法在她脑子里激烈交锋,令得她越发烦躁痛苦起来。 一边的阿粟见她这样,倒不好再劝她了。现在,唯有等待,反正这件事情最坏的打算她也对娘子说过了,大不了就留子去母,像一些世家大族的主母常做的那样…… —— 嘉玉堂里,谢庄拜见过了母亲,遂在她下手的枰上坐下。 姜氏随口问了她一些朝堂上和衙门上的事情,谢庄说都还好,只是暗自奇怪阿母怎么今日要派府里的牛车去接他,而且回了府直接就来了嘉玉堂,难不成她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商量吗? 二房的老大去了晋陵赴任,老四是个不着调的,剩下的就是他这老三靠谱点儿了,之前他娘姜氏也找他商量过两回事情,也难怪他会这么想。 姜氏待儿子喝了几口茶,歇了一会儿后才说:“五郎,你今年也三十有三了,可这膝下却无一个儿郎,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今日接了你回来,就是要把我今日亲自挑的人送到你书房里去服侍你。” 老实说,谢庄完全没想到他娘今日这么郑重其事地跟说他的事情是这个,所以,差点儿让手中端着的茶盅里的水给呛着了。咳嗽了几声,他这才接过旁边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嘴说:“阿母,我都有五个女郎了,有没有儿郎无所谓。” “你无所谓,我可有所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那一房绝嗣,否则就是对谢家的祖宗大不孝!”姜氏不悦地加重语气道。 谢庄淡淡一笑说:“阿母,你何苦说得如此难听,我娘子也不是不能生了,况且她还服用了长公主送的药,我想,或者要不了多久就该怀上了。” 姜氏冷哼一声:“她都多大了,还能生呢!再说了,即便她怀上了,说不定再给你生的依然是一个女郎。你说,你们成亲多久了,每一回都说什么这一胎必定是个小郎君,结果呢,最后还是女郎。我要是你,早就不耐烦了。我可跟你说,你们生不生郎君,可是跟我们谢家整个宗族的繁盛有关,并不是只是你们两人的事情。这些且不说,你说要是你膝下没有子嗣,以后你的女郎出嫁,娘家都没有个兄弟帮衬,她们在夫家可是势单力孤,说不上话的。说不上话,就得受欺负。你忍心让她们受欺负么?” “这……”谢庄眉心拢起。还别说,他爱女如命,和娘子刘氏生的几个女儿他都疼爱异常,他这当爹的当然是希望女儿将来嫁出去能过得好。但是,要纳妾,势必就要违背当初对舅兄刘越以及妻子的承诺,还会让妻子跟自己之间产生隔阂。他是个玄学和儒学兼修的人,一方面做事情会按照儒家的规范来,另一方面在思想上有比较放达的地方,在生男生女上头不是那么看重。总觉得世事无常,有些事情不用刻意去追求。有儿子当然好,要是没有儿子也无所谓,况且他这些年都是和刘氏一夫一妻过来的,习惯了,猛然在两夫妻之间多出来个侍妾,他竟然觉得有些不适应。 不过,他听了他娘说的话,也觉得占理。为了家族,为了女儿,还是要生儿子。可是这儿子,他实在是跟自己的娘子刘氏生。 姜氏见儿子谢庄犹豫了,便也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中不由得暗喜。于是下一刻,她拍了拍手,外头的竹帘子被守在门口的奴婢打起,只见姜氏跟前的管事婢妇阿杞带领着两个盛装打扮的颜色娇艳的美婢走了进来。 在谢庄讶然的目光中,姜氏笑眯眯地对他说:“这两个美婢是我亲自为五郎挑选的,她们两个不但琴棋书画都会,就连针线上头也是在行的,况且性子也温婉,你领回去安置在书房里,不管是看书写字都有个人服侍着。” 虽然姜氏明面上说得是这两个美婢给谢庄安置到书房里去,实际上也就是让她们两个做通房的意思,做了通房,要是怀上了,以后生下个一儿半女再抬妾,这是普遍的大户人家的做法。 谢庄当然也明白其母的意思,只是他没想到他娘这么快就让人把两个美婢带了进来,这让他有无措之感。 当着这许多人,难不成他还能拒绝他娘的提议,拒绝他娘的好意。真要拒绝了,就是在这许多人跟前下她的脸。他就算不想接受,可这会儿也是说不出口。 他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姜氏早料到会这样,所以才派人去接休沐的儿子到嘉玉堂,不让刘氏知道。她也拿不准儿媳妇刘氏是否知道自己在给儿子挑选美婢做侍妾,但是按照她这些年来对刘氏的了解,觉得她就是个占有欲太强的女人。光知道霸着儿子,可又不能给儿子生出小郎君来,这就是有点儿脸皮厚,有点儿不知道好歹,不顾大局了。 因此她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先下手为强。要是儿子敢当着着许多人的面拒绝她给他的两个美婢,她就哭闹给他看,反正她是下定决心了,不管怎么样,都必须要儿子收用了这两个美婢。 但是这种最坏的局面并没有出面,谢庄是至孝之人,不可能让自己的娘没脸。但是他也不是愚孝,没主见的人。他很快心里就有了主意,他娘赐给他的美婢他可以接受,也可以带回去放到书房里去,但是进了书房,就代替以前的婢女做活儿就行了,自己收不收用她们在于自己,她娘总不能在后面推着他跟两个美婢同房吧。 所以没奈何,他答应了他娘,坐了一会儿,也就起身领着这两个美婢回去了。 谢庄带了他娘赐给他的两个美婢往自己院子走,还没走到,这消息就传到了刘氏耳朵里,刘氏一霎时只觉晴天霹雳,那眼泪水瞬间就滚下来了。看来,她没有料错丈夫的为人,果然他是又对婆婆妥协了。 “娘子,你快别哭了,赶紧擦擦泪,收拾齐整,既然那两个狐狸精就要过来了,你可得有个主母样子。不能让她们轻看了你,这会儿你撑过去,以后且看奴婢的手段,定然不叫那两个贱婢好过。”阿粟掏出帕子直往刘氏手里塞,咬着牙安慰她。 第43章 妒妇的脸色 谢庄心里眼里,她娘赐给她的那两个什么美婢就是普通婢女,所以大剌剌地领着两个人回家了。 平时他一从外面回来,院子门口的奴婢老远看到他,就跑进去向妻子刘氏禀告她回来了,然后刘氏就笑盈盈地出来迎接他。可是今日却不同,守门的奴婢见到他只是躬身下去,把腰弯得更厉害,两眼盯着地面,恭敬喊声郎主外,再无动作。 所以,他的娘子也不会如同往常一般出来迎接他了。院子里也就没有了两夫妻相见时的那些令人愉悦的笑语。 这……谢庄也是个聪明人,略一思索就明白为什么今日会这样了,不免低头微微一哂,摇摇头,随即加快脚步往堂上去。 刘氏在堂上坐着,她心里是有气的,所以不听阿粟的劝出去迎接丈夫。她觉得自己做不出来虚与委蛇的样子,她就是不高兴丈夫对婆婆妥协,带两个美婢回来。 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坐直了身子,板正了面孔。虽然不至于给丈夫脸色看,但是就像阿粟说的,不能在那两个将要分走丈夫宠爱的美婢跟前显示出虚弱的样子。 谢庄一进门儿来,就径直往刘氏跟前走去,到得跟前先就亲热喊了声:“卿卿。” 他这一声,喊得刘氏面色微红,眼光在堂上侍立着的那些奴婢身上一扫,刚想嗔怪他怎么当着这么多人喊“卿卿”,这可是两个人私|处时才会亲密说出的话,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喊出来呢? 可一打眼,她见到了那两个跟在丈夫谢庄身后走进来的身段儿苗条,穿着霞红色紧身襦衫,素白色裙子,娇媚而颇有姿色的婢女,脸上就一僵,心中即刻就不痛快起来,想软和跟谢庄说两句话也是不能。 “回来了啊?”她淡淡道,不等谢庄回答,指了指旁边的榻,又说:“回来了就坐下吧。” 谢庄忍住笑,转身过去向跟着进来的两个美婢说:“你们两个过来拜见我娘子,对了,你们叫什么?” “奴婢绿绮。” “奴婢绿罗。” 两个婢女上前来向着刘氏盈盈一拜,恭声说话。 看见这两个婆婆赐给丈夫的阿粟嘴里说的“狐狸精”,刘氏肚子里的酸水咕噜咕噜直冒。但是她可是记住了阿粟的话,一定要端出主母范儿来。 老实说,刘氏一直以来都对主母范儿领会不深,因为她对家人,对底下的奴仆都挺温和,不摆架子,也不颐指气使。所以,阿粟跟她说清楚了,对那两个“狐狸精”一定要冷冰冰的,一定要板起面孔,要有威严。务必在一开始就要给她们这种不好惹的映像,以后她们就会怕她,也就不会在底下作乱。 下一刻,只见刘氏挺直了身子,手在袖子中握紧,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冰冰地转眼去看丈夫:“她们是谁?” 她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这两个奴婢的来历。 谢庄姿态随意,答:“这两个是阿母赐给我的奴婢,我打算把她们安置到书房里去,以前指派给我的在书房里帮着打扫整理书册的奴婢就裁撤了吧,以后就由她们两个做那些活儿。” 最后瞟到刘氏明显不快,但却装出来的无所谓的神情,又加了一句:“长者赐,不敢辞。” 这算是当着下人给足了刘氏的面子。试想,丈夫领了美婢回来,加了这么一句,完全说明了他是不想要的,但是碍于是长者的赏赐,所以不得不要。这说明了一切问题,刘氏还能再多说什么,尤其是当着外人。 “阿粟,你领着她们两个下去安置一下,就按郎君的意思安排她们到书房里做以前那两个婢女的活儿。” “是,娘子。”阿粟应了,随即含上前招呼那两个美婢跟她走。 绿绮和绿罗俱都去看谢庄一眼,她们被老夫人姜氏选出来,姜氏可是明确跟两人讲了要到谢庄身边去做什么的。而且她们两个见到谢庄顺从地把她们从姜氏那里领出来了,就暗暗欢喜,认为这位谢府最出息的大名士是看上了两人,她们从通房到侍妾的路算是通了,以后就看她们两个人的本事和手段了。可是不曾想,大名士最后说的那句话,实在有撇清跟她们两个关系的意思。但不知这是真心还是假意啊? 她们也晓得当世一些世家大族的夫人们可是相当拈酸吃醋,相当跋扈的。不许丈夫纳妾,但凡丈夫跟哪个婢女有勾搭,那些夫人都要跟丈夫又吵又闹,甚至以死相逼,弄得丈夫们都害怕家里的母老虎,当着家中夫人根本就不敢提什么通房侍妾的事情,所以,她们怀疑这位素有贤惠温良之称的刘夫人实际上也是妒妇,外面的那温良恭俭让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谢庄目不斜视,轻松自在地在捧着盅茶喝,完全无视绿绮和绿罗探询的眼光。 绿绮和绿罗见他这样,心立即凉了半截子。在阿粟笑着上前带她们下去时,也就乖乖地跟着出去了。 等到这两人走了,刘氏坐不住,立即站起来,拂袖“哼”一声往内室里去。谢庄就知道她会这样,本来还想坐一会儿,让她再吃醋一会儿的。成亲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让娘子这样为她吃过醋呢,一个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吃醋,当然是喜欢他才会这样。正因为娘子吃醋,这种久违了的谈情说爱之时才有的感觉又回来了。 谢庄喜欢这感觉,品砸了一会儿这才放下茶盅,迈步往内室里去。 此时刘氏在内室里绞着手中帕子,正气得不行呢。本来她以为刚才甩脸子进了内室,丈夫就要跟着进来向她解释的,哪里想到她进来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进来,心里不免想到丈夫这是有了那两个年轻又大有颜色的“狐狸精”,所以现在不把她这老妻当回事了,那是伤心难过兼生气。 谢庄走进内室,便见到妻子坐在床榻上在那里绞帕子,眼里包着泪,亮晶晶的,眼看泪水就要溢出眼眶。 他赶忙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出手去抱住她,温声道:“卿卿,这是怎么了?还在为那两个婢女生气?” 刘氏难得傲娇一下,意欲挣脱他,嘴中愤愤道:“明知故问。” “哎,卿卿,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明白吗?我方才不是跟你讲了那两个美婢是我娘赐的,她也是担心我们没有儿郎,以后七娘她们几个女郎出嫁,没有兄弟帮衬,到了夫家受欺负。再有,她又拿咱们谢家各房各支的子嗣说事儿。我要是当着那些人的面不接受,就怕她脸上难看,所以……” 谢庄把他娘姜氏的话,还有自己的意思都清清楚楚跟刘氏讲明白了,最后说:“我即便想要儿郎,可也是想跟你生。那两个婢女的事情你别放在心里,就把她们当一般的奴婢使就行。我如今衙门里事情也多,每五天一休沐才能回来,回来还要陪你还有七娘她们,又哪里有功夫去书房。你但放宽心,咱们两个一起使劲儿,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你就怀上了呢。一旦怀上了,我阿母也就不会逼迫我纳妾了。” 姜氏听完,心中自然欢喜,可是想了想,她又皱起了眉头:“可要是我一直怀不上,那又怎么办?” 谢庄沉吟:“……我觉着咱们命中一定有子,你别想太多,咱们都使把劲儿。即便你今年没怀上,还有明年,明年怀不上,还有后年……我会敷衍我娘,尽量往后拖。要是年满四十,实在不行,到时候再说。” 刘氏心里本来想到能敷衍婆婆到过年,要是她还没信儿,就同意丈夫纳妾的。可这会儿谢庄跟她讲,他愿意拖到自己满四十再纳妾,这让她心里颇觉感动,觉得丈夫是真心对自己的。要是自己也真心对他,为他着想,四十岁仍然无子的话那就应该支持他纳妾。 可能这种想法在穿越过去的谢妙容那里无法想象,但是在当世,刘氏的想法能代表绝大多数的女人。更别说身处世家大族中的女人,对于她们来说,婚姻和爱情无关,婚姻的注解是结两姓之好,繁衍子孙,使得家族的血脉可以有序传承。婚姻更多的是一种责任。 “好,郎君,就依你说的那样办。” “一切有我,你放心,咱们得抓紧,一起使劲儿……” 谢庄呢喃着,气息火热,拥着刘氏倒了下去。刘氏不好意思,嫌弃他白日宣|淫,可是想着要尽快怀上儿子才能终止婆婆那塞人的计划,便也由得他动作了…… —— 日子一晃就是三月多,进入十月,天气渐渐凉起来了,谢妙容都穿上了夹衣。这一日在自己屋子里坐着看书呢,阿蔗端茶过来,悄悄告诉她:“老夫人叫了小娘子的阿爹在跟前,训斥他呢。” 谢妙容这才想起今日似乎是她爹休沐,每次休沐,她爹都要到嘉玉堂来拜见祖母,陪着她说一会儿话,喝一会儿茶。这也是尽孝的一种方式。不过,自从她爹当上朝廷命官之后,每次过来拜见祖母也没出过这种事啊,到底为啥阿爹要挨骂呢? “阿蔗,你可知我祖母为何要骂我阿爹?”谢妙容接了阿蔗捧上来的茶,随即压低声问。 阿蔗低声道:“奴婢从那边廊下过,似乎听到什么绿绮,绿罗,想必是为了那两个美婢吧?” 谢妙容一听不由得自言自语:“为了那两个美婢?” 那两个美婢的事情她也晓得,她们被祖母赐给了她爹,她爹碍于祖母的脸面领回去放到书房里去,当成普通的洒扫的婢女负责洒扫书房。不但如此,那两个叫绿绮绿罗的婢女进了书房后,她爹就连书房也不去了。休沐了回来除了过来探望一下祖母,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陪陪老婆女儿,再跟朋友圈儿的朋友清谈饮宴,那两个婢女就像是被扔进了废纸篓。她爹和她娘的感情还跟以前一样好。 知道这些情况后,她就晓得自己是多操心了,当初她的判断是没有错的,纳不纳妾在于她爹自己,她爹跟她娘的感情好,外人是插不进去的。她那个时候幸好没有去多嘴,否则真得也就是给大人添麻烦了。 这会儿听到阿蔗来禀告她爹挨骂了,还是跟那两个美婢相关,谢妙容觉得自己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一定是因为她爹洁身自好,没有按照祖母的意思收用了她专门挑出来的给她做侍妾生儿子的婢女,这事情最终被她祖母晓得了,她祖母就把她爹叫到跟前训一顿。说起来,谢妙容真是怪她祖母多事儿,这感情是两人的私事,她非要掺和到里面去,往她爹跟前塞人,逼着她爹纳妾。既让她爹不乐意,也让她娘伤心,这么惹人嫌的事情非要做,只是因为她娘暂时没有生出儿子来。祖母也是太着急了些! 果然那边姜氏命虎着脸训斥她爹阳奉阴违,自己好心好意为了三房能有血脉传承,可到头来她的儿子却是敷衍她,这是大大的不孝。并且质问他眼里还有没有她这个当娘的人。末了,又拿出帕子来抹泪诉说老伴儿谢博一离世,老三就不听她的话了等等。 谢庄立在母亲跟前低着头,由着她骂,但是看她伤心抹泪了,也撑不住说都是自己不对,惹阿母伤心了。 姜氏道:“你既知自己错了,那就答应我,今晚就把绿绮和绿罗收用了。你也不用回去看那个妒妇的脸色,我为你做主,就在我这边收拾一间喜房出来,我把绿绮和绿罗叫过来服侍你。” 第44章 我有阿弟了 谢庄听了却沉默不语,不表态。 不过,他这种样子落入姜氏眼里,就明白他是不乐意,而且不愿意。所以不说话,也算是无声的抗议吧。 “五郎,你为何在这件事情上头就如此固执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是谢家的子孙,就该为我们谢氏子孙的繁衍昌盛担起一副担子,难不成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么?我也重三叠四地说了好多次了,可你就是不听!也不知道刘氏到底给你灌了多少*汤,把你迷得成了现今这副模样,要我说她就是我谢家的罪人,好妒无子,要不是看她兄长是驸马,我早就替你把她休了!”姜氏越说越生气,最后竟然在身前的几案上重重一拍,把放在几案上的茶盅都给震倒了,茶水倾泻而出,滴滴答答地流下。 一边的婢女赶忙拿了抹布上前去擦干净几案上的水渍。 谢庄见自己母亲真正动气了,他到嘴边想为妻子辩护的话也给咽进了肚子。 想了想,他决定索性今日就把自己的意思对他娘说清楚算了。之前本来想着瞒天过海,往后拖一拖,等到妻子怀上了,也不拂了他娘的面子,可是看今日的情况,恐怕是躲也躲不过去了。无论如何,他还是觉得应该是跟自己的妻子生儿子,而不是跟什么他娘赐给他的美婢生。按理说是个男人多半是下半身动物,要说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是装清高。谢庄也喜欢欣赏美女,在会稽时,也曾携乐妓和朋友圈儿的朋友们一起游山玩水。 他喜欢音乐,也喜欢看美女演奏乐器,唱歌跳舞。 不过,在跟女人上床上头,他算是一个异类,也算是个有心理洁弊的人。他比较看重感情交流,其次才是肉|欲之欢。能跟他有感情交流的人,除了他的发妻,他不做第二人想。这要硬逼着他去跟没有感情交流的女人上床,对他来说何尝不是等同于受刑一样。 可他娘现在就要给他上刑。他是受还是不受? 受,就是孝顺他娘,可自己难受。不受,他娘就要伤心难过,自己似乎是忤逆了她,实属不孝。 还是说个折中的法子吧,希望他娘能听得进去。遂缓缓道:“阿母,这事情能不能缓一缓?我还是想要个嫡出的儿郎。” “还缓缓?你说你都多大了,她又多大了?七娘过两年都要出嫁了吧,你不能让她到出嫁那一日也没有个阿弟送嫁吧?” “阿母,即便两年之内七娘有了阿弟,也下不了地,何谈送嫁。” “五郎,你这是想气死我是不是?” 谢庄朝着姜氏跪了下去:“阿母,儿不敢。儿今日就把心里话都对阿母说了吧。” 于是他把自己在生儿子上头的意思对姜氏详细说了一遍,当姜氏听到他说什么他已经和妻子商定,等到妻子四十岁再生不出来就纳妾时,不由得气鼓鼓地大声否定:“不行!四十岁,那时你都多大了?那时候再给你纳妾,亏她想得出来!” “阿母,这是我的意思,不是胜鬓的意思!” “是你的意思那也不行,这样吧,我就再等等,等到年底,她要是再没信儿,我定要你收用了绿绮和绿罗。而且,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她年底怀上了,可要是再生个女郎的话,孩儿一下地,满了月,我就要你纳妾。若是你连这个也不答应我,那我也就不活了!毕竟,我都年过六十的人,还想着在去找你爹之前能看到你的儿郎出生,不然我闭不上眼,咽不下气。”说完,姜氏拿帕子掩着脸,真个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见到自己娘都以死相逼了,谢庄还能说什么。他甚至觉得他娘都算是开通了,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没有现在就以死相逼,让自己今天晚上就收用那两个她给自己挑出来的婢女…… “阿母,你别哭了,我……我答应你。”谢庄听他娘说出了那样的话,心中难过不已,终于改变了主意,答应了她娘的要求。暗想,从嘉玉堂回去,告诉了妻子刘氏,她一定也要伤心了吧。不免在心中慨叹,哎,这做儿子和做丈夫,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丝毫都不比处理朝廷里那些政务轻松。 姜氏见儿子没有再跟自己争执,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心中也觉得松快多了。老三这个儿子说话靠谱,他既然明确答应了自己,那就不会食言。所以她也不再问什么是不是真的答应了这类的话。 先前她说要在这边嘉玉堂布置喜堂,让儿子就在这边收那两个婢女做通房,她时真想逼迫一下儿子的。但是她同时也考虑到恐怕她这个极端有主意的儿子不会轻易答应。所以,她想万一不行的话,退一步来说也要逼着他给自己一个话,到底什么时候纳妾。 此刻得到了一个她还能接受的准日子,便也将这事儿给放下了,单等着到年底让儿子兑现诺言。毕竟她也是当娘的人,儿子三十好几了,也是朝廷里和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在这上头逼迫太过也是不太好,儿子尽管孝顺,但要是完全不顾及他的心意逼着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姜氏担心最后恐怕会有损母子之情。 “行了,你起来,回去罢,记住今日你答应我的话,也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姜氏上前亲自去把儿子扶起来道。 “是,阿母。”谢庄颔首答应。 —— 谢妙容是在自己的双胞胎弟弟生下来后才知道了这一场纳妾风波是如何起,又是如何消的。 其时已经是永宁二十三年的八月十五,她娘刘氏一举生下了两个双胞胎儿子。 谢庄夫妻喜不自胜,整个谢府二房都结彩披红,庆贺老三两口子一下子有了两个小郎君。谢妙容和姐姐们去看新出生的弟弟时,见到了他们爹娘各自抱着一个孩子欢喜得合不拢嘴,她娘更是落下了欢喜的泪。 谢妙容在一边高兴地拍手:“真好,我有阿弟了!” 阿粟在一旁一边拿袖子擦泪,一边感叹:“不容易啊,不容易……” 姜氏当天也带领着二房的媳妇儿孙媳妇儿等人过来看刘氏生的两个小郎君,她非常高兴,提议要为这两个新生的小郎君开宴三日,发帖子请亲戚朋友们都来庆贺庆贺。最后还是谢庄说,小孩儿家要惜福,就自己家的人饮宴一日就可。 众人都明白这两个小郎君对于谢庄夫妻来说实在是宝贵得很,他们两个人到中年才有了儿子,可是他们相反害怕把小郎君养得太金贵,不惜福的话,怕以后成长过程中有灾有病的,所以低调庆贺一下就可。 姜氏闻言当然同意,她的老三终于有了子嗣,而且还是一下子就有了两个,满足了一直以来她的心愿,总算放下了一桩心事。 想起去年底媳妇刘氏怀上之前,本来都已经真正地为老三准备喜房了,但却突然得了刘氏怀上了的消息。一开始,姜氏是不相信的,认为有可能是刘氏撒谎,只不过想拖延自己给老三纳妾罢了。 后来,她派人去请来了半辈子都为谢府众人瞧病的白郎中。然后带着白郎中亲自去了老三那边,让白郎中给刘氏细细地诊了脉,最后得到了确切的信儿,白郎中说刘氏的确怀上了,而且脉象有力,多半是怀上了小郎君。 姜氏听了这才信了刘氏的确怀上了,但对于白郎中说的刘氏怀的是儿子还是有点儿不大敢相信。因为之前刘氏生前面几个女郎的时候,也有郎中说她怀的是儿子之语,可最后生下的依然是女郎。 所以,她并没有遣散绿绮和绿罗的意思,她非得等到刘氏生下来个小郎君,才会彻底打消给儿子纳妾的意思。 这会儿亲眼见过,又亲手抱过两个小孙子后,她是真正放心了。所以,她当着刘氏和谢庄两人的面,命令自己跟前的管事婢妇阿杞把在这边书房呆着的绿绮和绿罗带走,带回去重新安置。这算是给了为谢家生了两个儿郎的刘氏一颗定心丸吃。 次日,谢府大摆筵席,府中两房人欢聚一堂,饮宴赏月两不误。姜氏开了库房,赏赐了全府的奴仆们米和布帛,刘氏和谢庄这边也封赏了底下人,一时之间,谢府中上下都是欢声笑语。 主人们饮宴时,也赏赐了不少酒菜给下人享用,阿粟和阿枣也得到了酒菜的赏赐,她们凑在一起吃喝,阿粟多喝了点儿,就跟阿枣说了夫人这一年多的不容易,老夫人是怎么样要给郎主塞人。郎主和夫人又是如何应付的等等。 最后她感叹:“别说夫人提心吊胆,就是我们底下的人又何尝不是,这一年多跟夫人一样担惊受怕。你说,要是夫人怀不上,郎主真纳了妾,夫人不得伤心死啊。而且,这妾要是生了儿子,就会仗着是老夫人挑出来送给郎主的,到时候还不知道多猖狂呢……” 隔天,阿枣就把这话说给了谢妙容听,谢妙容才闹清楚了这一年多来爹娘和祖母那边原来有这样的协议呢。 她虽然不信什么神佛的,但此刻也暗中感谢菩萨,保佑了她娘生下了儿子,而且还一生就是两个,这下她有了两个亲弟弟了。以后要是跟人打架的话,她的两个亲弟弟就可以撸起袖子帮她了。 想起打架,她莫名就想了萧弘,心里头有想要跟他约架的冲动。她想,这一下我可不怕他了。以后他要是再敢欺负她,她一定要叫上自己的两个弟弟去揍他! 要揍人的话,可不能让两个弟弟太文弱,因为萧弘可是嘲笑过他们谢家的男子连马也要害怕。她可得撺掇着两个弟弟习武,到时候别说马儿,就是老虎熊也不会怕! 心里打定这个主意后,谢妙容头一次觉得有了两个弟弟,她的底气足了很多。她想了想,觉得光是弟弟们习武还不够,要是得罪了萧弘,哪天在外面碰上,而弟弟们又不在身边的话,谁又能来保护她呢?思来想去,她决定要找个师傅习武,尽管这个时代习武的女子实在太少,但也不是没有,她曾经听姐姐九娘说过,一位叫公孙舞的娘子剑术极为厉害,在建康城里就是许多习武的男子也不是她的对手。要是能找来这位公孙舞的娘子来教她剑术,她学会了,以后碰见萧弘也有了自保之力,就不会害拍萧弘那个蛮子了。 不过,该去向谁说,请公孙舞来教她剑术呢? 第45章 一箭三雕事 是找祖母,还是找她爹,还是跟她娘商量一下。似乎按程序是该找她祖母说道说道。不过,按照她祖母那种对谢家女郎的要求,她估计自己去说了会没戏。毕竟在这个时代,士族之家都是重文轻武的,普遍的一种观点就是习武的都是蛮子,是身份不高的低级士族或者寒族之人。 因此差不多的高门士族都不让族中子弟习武,总觉得习武就是自降身份。况且他们在仕途上也是凭借出身就可以一帆风顺做到高官,所以谁也不会去习武,去做费力讨不好吃苦头的事情。 但是谢妙容想了想,依旧觉得这件事还是先去找祖母说上一说比较好。毕竟她现在可是在嘉玉堂她祖母这里,当然她有什么要求,是要去跟她祖母先说的。否则要是绕过她去跟她爹或者她娘说,那就是不尊重她祖母了。 不管怎么样,自己先尽量向祖母说明原因,恳求她同意。要是说不通她祖母,再去找她爹和娘,让她们替自己去向祖母恳求。 打定主意,谢妙容叫上阿蔗陪着她去见祖母姜氏。 见到祖母后,她小小声地把自己想找个师傅学习剑术的意思对姜氏说了,姜氏听后果然表示反对:“十五娘,咱们谢家,别说女郎,就是郎君们也没有习武的,你要知道,习武的都是些寒族,或者是士族里头门户低的,没有晋升之途。像是咱们谢家这样的高门,子弟根本用不着自降身份去习武。你是咱们谢家的女郎,为了家族的名声,也不要去习武。” “可是阿婆,我想学剑术,只不过是为了有点儿自保之力,我也不从军,也不跟人斗狠,这样也不行么?”谢妙容扯着姜氏的袖子扭着身子撒娇道。 跟姜氏也相处三年多了,祖孙两个的关系非常亲近,所以谢妙容才敢在姜氏跟前撒娇。 姜氏对于谢妙容这个长在她跟前的小孙女的确是要比别的孙子孙女亲,她常常引以自豪的是被说成不祥之人的十五娘,到了她这里就变成了小神童一枚,早慧名声在外不说,平常还很懂事,很乖。现在啊,她看自己的这些孙女儿们,就是觉得十五娘是最出色的。所以,不知不觉,她对谢妙容也要比别人宠溺些。 这会儿见小孙女嘟着嘴,拧着身子向她撒娇,恳求要学什么剑术,她也有点儿心软了。况且谢妙容说得那什么想要有自保之力的理由也占得住脚,可是,她思索一番,却仍然是觉得小孙女的这想法有点儿出格。毕竟,像谢家这样的高门士族,平时主子身边奴仆如云,出外,也有家族的部曲护卫扈从,即便有什么事情,也轮不着主子自己出手,所以她觉得自己的小孙女谢妙容的担心都是多余。 “你呀,听阿婆说,这习武的事情,我觉着始终不妥,你一个小女郎,舞刀弄剑的,着实不雅。还有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管你在家里还是外出,身边儿的人都不少,有什么事情,有的是护着你的人,根本用不着你出手……” 其实姜氏还有话没对谢妙容说,那就是作为女子舞刀弄剑的,将来不好找婆家呢。因此在谢妙容想找一位师傅来教她剑术的事情上她是语调柔和,但心意坚决的给否了。 谢妙容就知道她来找祖母说这个想找师傅教习剑术的事情,多半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过,她也不气馁,她想她的目的也达到了,虽然祖母不同意,可她也算是向她提前报备了,下一步就可以去找她爹娘说一说,希望他们可以支持自己,让自己达成心愿。反正不管她祖母怎么说女孩子学习剑术不好,但是她觉得这种运动既能强身健体,也可以防身,完全有必要学习。随着她渐渐的长大,对这个景朝的情况了解越来越多,结合她穿来之前对这段历史的了解,她对景朝的定义如下:这的确是个乱世,时有战事和叛乱发生,门阀士族把持地方政权,皇权衰微。尽管士族们看不起那些寒族还有以军功爬上来以低级士族为主的新贵,可是他们是实实在在手里有兵的人,有兵就有实力,一旦乱起来,当然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想起历史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朝代更迭,谢妙容暗暗地就有危机感。尽管她穿来的这个景朝在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不过,既然周围的环境,国家的地理位置,以及整个政权的构成都和历史上曾经出现的魏晋南北朝的国家相近似,谢妙容有理由相信景朝的改朝换代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就如同做菜一样,从材料到调料都跟以前一样,那炒出来的还能是不同口味的菜吗?显然不可能! 再加上那个萧弘给她留下的印象深刻,想起来她就觉得她跟萧弘恐怕以后还会碰面,极有可能那萧弘下次还会欺负她。这会儿她还小,还没有法子以及有能力影响家族里面的决策者早些做一些准备,当朝代更迭时才不至于束手无策。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先提升自己的能力,将来真出了不可预料之事时,可以自保。 所以,她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学习剑术,不会因为她祖母不同意就放弃。 接下来,她辞了祖母出来,等到又是她爹休沐日的时候就去她爹娘那边的院子。先是去瞧了她娘还有两个小弟弟,逗着两个小弟弟玩了一会儿。因为两个小弟弟是双胞胎,谢妙容完全分不清楚谁大谁小。 还是她娘清楚自己的儿子,就指着其中一个对谢妙容说:“这个是你十六弟,他额头上临近发鬓的地方有一颗痣。他先从我肚子里出来。剩下那个是你十七弟,他比你十六弟晚上小半个时辰。” 谢妙容依照她娘所指,凑过去看其中一个弟弟,果然见到在他额头发际线的靠里面一些的地方有一颗米粒大的黑痣,要是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又看另一个,在同样的位置没有痣,就念叨:“十六痣,十七无。连起来是志无,这可不好。我觉着改成志武差不多。” 那时候谢妙容的爹谢庄也在跟前陪着妻儿,听了她的话竟然点点头说:“十五娘很会给两位阿弟取名字啊,这两日,我还在跟你阿母商量着该给你两位阿弟取什么名儿呢。如今竟有了现成的名儿拉!” “郎君莫不是说笑,十五娘随意说的话也能作为她两个阿弟的名字?”刘氏一听却不乐意。她好不容易生下两个儿子,宝贝得什么似得,而且也如同天底下所有生了儿子的娘一样,盼望自己的儿子将来长大了很有出息,所以希望给他们取的名字务必要高大上。要是像谢妙容随口说的一个取名叫谢志,一个叫谢武,这也太平淡了,她当然不满意。 “那依你说,娘子想给他们取什么名儿?”谢庄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两个襁褓里的儿子问刘氏。 刘氏老实说生下了两个儿子后,好几天了都还在兴奋之中,成天望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乐呵呵地笑,哪里顾得上去想别的,因此谢庄一问她,她就傻眼了,好半天才用嗔怪的语气对谢庄说:“我哪里想过这个,我只是觉得十六郎和十七郎的名儿务必要尊贵威武。” “尊贵威武?这四个字也可以取名儿……谢尊?不好。谢贵?也不好。谢威?勉强还行。谢武?就是十五娘说的……”谢庄板着手指头,一个一个说给刘氏听,又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这么着,我看就叫十六郎谢威,十七郎谢武,连起来就是威武。虽然于我谢家子弟一惯取的名儿有所不同,但是这可是符合娘子的意思呢!” 刘氏道:“想必不符合郎君的意思吧?要是郎君不愿意,你另外取好了。” 谢庄假装沉吟一会儿道:“我的意思是十六郎还是叫谢志,男儿有志气,多好。十七郎就叫谢武,长大了乃是威武之人,能帮衬着他的几个阿姊,也不错。” 刘氏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忍不住噗嗤笑起来:“好啊,郎君,你到底还是偏着十五娘,兜着圈子的按照她的意思给十六郎和十七郎取名儿!” “我家十五娘多聪慧,她取的名儿也差不了哪儿去。”谢庄弯腰把谢妙容抱起来,乐呵呵赞道。 “阿爹,你真得要照我说的给十六弟和十七弟取名儿么?”谢妙容被美男爹抱着,也是心情愉快,咧开嘴笑着问。 她喜欢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喜欢和父亲轻松地说话。 谢庄点头笑道:“是啊,你看你十六弟和十七弟的名儿既可以让你阿母满意,也能让你得意,还可以让我同意,这是一箭三雕之事,当然要行之!” 方才谢妙容也是随口一说,不过,后面她把十七弟那个“无”痣的“无”转化成“武”时,也就成了心借着这个字绕到自己要找师傅习武练剑上头。但是当最后她爹真给十七弟取名叫谢武,用了她的提议时,她真觉得是意外之喜。因为她除了自己想练习剑术有点儿自保之力,还想让自己的弟弟们也别做连马都要怕的士族郎君,那样真得遇到乱世或者兵乱的话,不但无法保家,就是连自己的小命儿也保不住。 作为谢家的儿郎,她希望自己的弟弟们不要太文弱,要是在盛世,可能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在乱世,百无一用是书生。她没有多大的愿望,也没有多大的野心,只希望在乱世里,自己的家族和亲人能平安无虞。在这基础上,如果能保住更多人的生命和幸福,如同阿枣那样的,也是谢妙容想要达成的愿望之一。 趁着她爹高兴,谢妙容抱住他的脖子跟他悄悄说话:“阿爹,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谢庄看她神秘兮兮的样子,就知道这话属于悄悄话,恐怕是女儿想要单独对自己说的,就会意过来,抱着她往外走,到了外面堂上,把她放下来,蹲下来直视着她亮晶晶的双眼和声问:“十五娘?有什么事要跟阿爹一人说的,这会儿没人在跟前,你说吧。” 谢妙容正要开口,却见从堂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奴婢向着自己的爹一拜,接着气喘吁吁地说:“郎君,适才驸马都尉刘将军派了奴仆到谢府报信儿,要郎君快些进宫,说是圣上今晨崩了,宫里也有些乱!” 第46章 押对了一边 谢庄一听,也就自然顾不上再听女儿说什么悄悄话,便立即站起来对那婢女说:“叫门上立即备车,我要进宫!” 匆匆走开之前,他拍一拍谢妙容的小脸和煦道:“十五娘,宫里有事情,阿爹得了你舅舅的信儿,要赶着进宫,等我回来你再跟我说行不?” “好。”谢妙容点点头,反正她这件事也不急,早说晚说都一样,可是宫里的皇帝突然死了,这牵涉到王朝权力的交替,还有高门士族之间权力的重新分配,这当然是要比她的事情大,这点儿她还是很清楚的。 谢庄回房换了衣裳,又跟发妻刘氏打了招呼,便匆匆地离开谢府进了宫。他这一进宫,就好几天没有回来。 随着皇帝崩了的消息在建康城里头传开,城里的各个高门士族的府中都加强了守备。谢府也是一样,姜氏作为府中年纪最大的当家人,也是把各房的人传到了嘉玉堂,告诫众人在新皇即位前,所有的家族成员都不得外出。而且府中的护卫们也要加强巡逻和戒备,关上大门,门上没有她的令牌不得随便出入。 谢家对于皇帝驾崩后的反应令得小小的谢妙容也有点儿担心自己进宫的美男爹了。因为她可是亲耳听到婢女进来回禀的话呢,当时那婢女说“宫里有些乱”。于是穿越前看过不少宫斗戏的她就开始自动脑补宫里每当皇帝崩了时,随之而来的阴谋和刀光剑影。这样一想,她当然要为自己的美男爹担心了。 府里不让出去,谢妙容上午照常学习文化,下午也坐不住看书写字了,带着阿蔗就跑去看两个弟弟,还有找姐姐们玩儿了。 她依旧还是喜欢找大姐谢伯媛还有二姐谢绣姬说话。因为她们年纪大些,从她们嘴里能听到一些谢妙容不知道的东西,相反她的三姐谢丽仪和四姐谢柔华,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还属于幼童,谢妙容对于跟她们混不感兴趣。 宫中虽然出了大事,谢府也严加戒备了,但是谢家女郎们的功课还有女红依旧是照做的。谢伯媛和谢绣姬就在一块儿一边绣东西一边说话,谢妙容年纪还小,动手做不成针线,就在一边儿看,竖起耳朵听。 谢伯媛和谢绣姬谈论的正好是谢妙容感兴趣的话题,那就是关于现在这个崩了的皇帝。从她们两个的谈话中她了解到,当今皇帝名叫曹茂,二十一岁登基,国号永宁,今年是永宁二十三年,也就是当今这个突然死了的皇帝活了四十四岁。 四十四岁放在谢妙容穿越前是属于短命,可是放到景朝这个时候他就已经算是寿终正寝了。在这个时代,普通老百姓的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士族豪门的生活条件好,他们的寿命能延长个十年八年,所以这个皇帝活了四十四岁,而且是年满二十一岁登基的,又做了二十三年的皇帝,在古代来说算是难得了。至少在他当皇帝的这些年,国内没有大的动乱,百姓们的生活还算平静,边境上虽然有些战事,但都不大。碰上灾年,闹出些流民暴|乱的事情,也是局限于一小块地方,所以整体来说,他做皇帝这些年,景朝的朝政也好,老百姓的日子也好,都算过得去。若是对皇帝的政绩做下考核的话,他及格了。 皇帝曹茂的老妈姓庾,娘家颍川庾氏,现如今二房大王氏的长子,谢家同辈排行第二的谢家二郎谢观娶的媳妇儿庾惠果就是颍川庾氏的人。庾家是拥立景元帝称帝的高门士族,后来庾家出了一位庾太尉,就是现今的皇太后庾氏的爹。 庾太后这个人,既容貌艳丽,又很有心计和手段。在她当皇后的时候,甚得帝宠,乃至于皇帝就守着她一个女人过日子,她的肚子也争气,为皇帝生了两子两女。其实当时皇帝不宠庾氏也不行,她娘家太强大,父亲是太尉,哥哥们都是出镇紧要地方的刺史。曹氏皇族还要指靠着庾家替他们稳定朝局,平衡地方门阀的势力呢。总之庾家乃是老牌的高门士族,又是皇亲国戚,王谢两家都跟庾家联姻。 老皇帝在长子,同时也是太子曹茂二十一岁时驾崩,把景朝江山传到了他手上。 却说庾太后给老皇帝生了两子两女,长子就是已经崩了的皇帝曹茂,长女,排行第二的乃是新安长公主曹隆爱,也就是谢庄的舅兄刘越尚的那位公主。次女乃是南康长公主曹道福,她只比姐姐新安长公主小一岁,在兄弟姐妹里头排行第三,现今的大将军桓翌尚的她。次子琅琊孝王曹盛,在庾太后所生的四个子女中,他最小,是幺儿。年纪比长兄曹茂小十一岁,娶的是谢家长房长女谢兰芳之女殷舜华。 说完了庾太后跟老皇帝生的子女,再来说一说这个庾太后的“偏心”。民间一直以来有句俗语叫做“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就是说皇家都是看重长子的,因为长子是太子,关系到江山传承,而民间的百姓呢,疼爱小儿子多一些。可能也是因为小儿子年纪小,可爱,显得萌哒哒? 放在庾太后这里,她虽然以前贵为皇后,现在贵为太后,但她却是跟民间的百姓一样,疼爱小儿子比长子多得多。要不是当年老皇帝崩逝时,长子已经成年,而幼子年纪尚小,恐怕她要违背老皇帝的意思立幼子为帝了。 这些年来,庾太后但凡有个头疼感冒,一丁儿不舒服,她的幼子曹盛必定要进宫探望她,服侍她吃药,陪在她身边儿。 曹盛成年后成了婚也是遥领琅琊,并没有之国就藩。因为他的娘庾太后不让,并且给他在建康修了奢华壮丽的王府,让他在自己眼皮底子下,想见就传他进宫。 对于这位嫡亲的幼弟,他长兄皇帝曹茂也是十分爱护,并不因为他娘庾太后对幼弟过分宠爱,就觉得他娘偏心。因为他想,江山都已经在自己手上了,又何必还要奢求过多的母爱呢。说起来,他的幼弟既聪慧又孝顺,还有才华,比起他这个大哥一点儿都不差呢。他只有这么一位同父同母的王弟,有他在,也算是他的助力。 况且这些年,曹盛从没有对皇位有任何非分之想,谨守本分,又孝顺母后,他对王弟很是放心。 只可惜,在皇帝曹茂突然暴亡后,他的王弟曹盛就跟他这些年来看到的不一样了。 —— 谢安在宫里呆了三天后,宫门大开,先前在皇帝曹茂暴亡后被庾太后宣进宫的朝臣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随着他们的回家,一道诏书也随之公示于天下。因为先皇帝曹茂暴亡,并没有立下传位诏书,本来按祖宗规矩该由太子曹练即位,可是太子曹练表示他因为父皇驾崩,过分哀痛,又加上本身身体不好,所以无法登位。朝臣们虽然一再恳求他继承帝位,但是他始终不愿意。最后,他提出由皇叔琅琊孝王曹盛登位为帝,他的理由是景朝以孝治国,他的皇叔为人至孝,是继承帝位最合适的人。 当然曹盛是不接受侄子的提议的,太子痛哭流涕,连着三天去他跟前请求他登位,并说国不可一日无主,为天下万民的福祉,请皇叔答应他的恳求,务必登上帝位。 曹盛仍然不同意,朝臣们又去他跟前跪着请愿,最后皇太后都出动了,琅琊孝王最终不得已答应了侄子的请求,同意即位。 于是改元永安,皇太后庾氏进位为太皇太后,以前的太子曹练被册封为会稽威王,琅琊孝王的王妃殷氏册为皇后,他的两子一女也分别册封为王爷和公主。 这一道诏书出来,着实让谢妙容和她的诸位姐姐们吃了一惊,因为她们那一天在她们爹进宫后还谈起过,接下来即皇帝位的应该是太子曹练呢,尽管这位太子有点儿仁弱,才能也很一般,但他是太子,不是正经的继承皇帝位的人吗?怎么最后却变成了琅琊孝王曹盛继承了帝位,他虽然是先皇帝的王弟,可是有太子在也轮不着他继承帝位啊。 谢妙容和她的两个姐姐年纪不大,而且还是闺阁中的女子,尽管对什么士族和皇族有一些基本的了解,可是牵涉到朝斗以及皇权,还有那些高门士族在皇权更迭之时重新分配权力的谋划,她们就看不穿了。 这一点儿,她们的祖母姜氏就比她们强多了。在那一道即位诏书颁布,她得到信儿后。她先是微微摇头,后又面现笑容。之后,不但高兴得解除了谢府的戒备,并且当日晌午还多吃了一碗饭就可以看出来。对于琅琊孝王曹盛的继位,看来她有点儿意外,但又在她意料之中。 谢庄回来后,她把儿子叫到跟前来,两人在嘉玉堂以前属于谢尚书的小书房里关上门说话。她问了他宫里的一些真实情况。因为她觉得那一道什么诏书一定不是真实的,一定有内情。 果然她的儿子告诉她,这一道诏书是庾太后和诸位大臣商量后了,把太子曹练叫来,告诉他该怎么做。太子按照要求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请求琅琊孝王曹盛继承皇帝位,都是走过程,装样子。 当然琅琊孝王也是假装推辞,然而最后接受了侄子的提议,接受了诸位大臣的恳求,同意了即位为皇。 太子虽然不情愿就这样江山易手,可是没有办法,他的祖母庾太后存了心要让他皇叔即位,他不让也不行。况且朝臣们大多数都站在庾太后那边,尽管他是正儿八经该继承帝位的人,但因为他爹的暴亡,没有传位诏书,这就让他的祖母有了可趁之机。其实,就算有传位诏书又如何,曹练明白,凭借他的能力,他的势力,他完全不能跟祖母庾太后还有皇叔琅琊孝王相抗衡。所以,即便他得了父皇的遗诏登位,但也会坐不稳,要不了两三年一样会被赶下台。与其那样被赶下台,最后落不下好处,还不如此时就顺势而为,向祖母庾太后和皇叔琅琊孝王示弱自动让位,犹自能保住他的荣华富贵。 姜氏听完后叹口气道:“也怪太子的阿母郗氏早亡,接着郗家又出了些不幸之事,只不过五六年之中,郗氏就大不如前。如今郗家在朝廷内和地方上都没有能人占据有利的位置,母族没人可以帮衬她。太子妃袁氏那边倒还有一二能帮衬他的人,可是比起庾太后那边,也是完全不是对手。太子遇到这样的事情又能去依靠何人?” 停了停姜氏又说:“当初长房的英娥跟武陵睿王曹焕结亲,长房那边怕也是看到了太子地位不稳,以后睿王有可能出头。再加上先皇的宠妃,睿王之母杨夫人一力促成,所以才结下了这门儿亲事。可是最后没想到,庾太后执意要插手,非要让孝王即位。” “孝王和太子比,阿母,你说谁强谁弱?”谢庄忽然插话问。 “当然是孝王强,他不但有庾太后支持,而且自己也能干,他的王妃可是长房兰芝的女郎。孝王虽然娶的殷氏,可却间接也跟咱们谢家结亲了。如此一来,长房可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总算是押对了一边儿。孝王登了位,不但长房,就是咱们二房,在一些位置上定然要挪动挪动了……” 第47章 理家的大权 姜氏和儿子谢庄谈话后不过半月,谢家的几位郎君果然就真得“挪动”了。 长房的谢况升了龙骧将军,调去做了战略要地所在的豫州刺史,二房的谢圆则补了因为谢况去做豫州刺史空出来的江州刺史的缺,同样他还被封为宣威将军。就连二房的老四谢岩也外放吴兴做了太守。剩下的二房的老三谢庄则是升任为三品的侍中,做了皇帝的高级顾问。 这样整个谢家的实力因为孝王的登位而比谢博做尚书时提升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在一流士族的圈子里显然有直追老牌士族庾家,王家,殷家之势。 家族的实力提升了的结果最明显的一点儿就是家族之中的郎君和女郎说亲,可以挑选的人和家族更多了。 之前大王氏为自己的次子谢尚以及小女儿谢宝胜挑选的人家也很快顺利地定下来了。 四郎谢尚定下了卫家的六娘卫令赢,五娘谢宝胜则是定下了太原王氏的六郎王景,婚期都定在明年,一个在四月份,一个在九月份。 大王氏这下子是更加忙了,一儿一女都在同一年成亲,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 因为次子要娶媳妇儿,这就要给他们修葺院子,打造家具,采买各种新婚需要的东西。而小女儿要嫁出去,那就需要准备陪嫁的物品,一件件一样样都需要亲自过目,然后定下来。 姜氏见长媳如此忙碌,就打算让老三的媳妇儿刘氏来帮着主持中馈。不过在宣布这个决定之前,她把大儿媳妇大王氏还有三儿媳妇刘氏都分别叫到跟前跟她们说了说这件事。 大王氏正忙得脚不沾地呢,听了婆婆的话,立即就同意了,说:“那就麻烦阿刘帮着阿姑理一理二房的庶务,等到来年四郎娶了新妇,而五娘也嫁出去了,我就可以闲下来,再帮着阿姑主持中馈了。” 她这话可是说得相当有艺术,先就定义了老三媳妇只是暂时代替她帮着婆婆处理二房庶务,可没有说就把这权力给交出去了。 姜氏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她也从来没有要让老三媳妇替换老大媳妇帮着自己主持二房中馈的意思。毕竟这个时代长幼有别,在外在朝堂上在各宗族以至庶民小家,做什么事情,都是先考虑长,再考虑幼。轮到帮着理家主持中馈的妇人,肯定也是同样的做法。 “好,那就等来年五娘出了嫁,你再接着处理二房庶务。” 等到大王氏走了,姜氏让婢女带了三儿媳妇刘氏进来,也是用商量的语气跟她说的:“你看你可否帮着你阿嫂先处理下二房的庶务,等她来年操持完了四郎和五娘的亲事再接手回去?” 既然婆婆都提出要求了,刘氏又岂能拒绝,所以她接着恭敬答应:“阿姑,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七娘也是明年才及笄,九娘更是要等两年,我就先来做一做,帮着阿嫂分担一些。只是我没有主持过一大家人的中馈,怕中间出纰漏。” 姜氏道:“不要紧,还有我呢,你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行了。你就按着怎样处理你一个小家的做法来做就行。” “好,那我明日就过来接手大嫂手上的庶务,还望大嫂能带我几日。” “那是自然。” —— 次日,在嘉玉堂里,姜氏趁着几个媳妇儿还有孙媳妇儿都在,又把二房中管事的几个婢妇都叫到了自己跟前,宣布了让三儿媳妇刘氏帮着自己主持中馈,以及换人的原因。让众婢妇们以后就向刘氏禀告二房诸事。 底下的婢妇们一直都是在大王氏手下领对牌,有什么事也是向她禀告,得到指示再处理的。这会儿猛然听见换人,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就算老夫人姜氏说了是因为大王氏要操持一双儿女的婚事,忙不过来,才让刘氏暂时接手,也是各自在心中暗暗猜测是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大王氏才会被换掉的。 这些猜测刘氏顶替大王氏帮着姜氏主持二房中馈的人里头,尤其以老四媳妇朱氏心思最重。她对这件事情也最有意见。当天早晨姜氏宣布了此事后,她就耐不住等在大嫂大王氏回院子去的必经的路上,拦住她问:“阿嫂,阿姑今晨宣布由三嫂顶替你主持二房中馈的事情,是真的你的意思么?” 大王氏自从上回朱氏在婆婆跟前说刘氏的那些有的没的不好的话之后,就挺反感她,这两三年都不爱搭理她。这会儿见她突然一下子蹦出来,拦住自己问这种话,也不想多说,只是点头冷冷道:“是啊,是我太忙了,四郎和五娘明年一年成亲,这要操持准备的事情太多。跟前又没有能帮忙的人,大儿媳妇庾氏人也年轻,况且她也坐了胎,我一只眼还要看顾着她呢,这要再加上二房的庶务……我哪里顾得过来?只能卸了一头的挑子。所以,阿姑体恤我,就让老三媳妇顶替我先帮着主持二房的庶务一年,明年等到五娘嫁出去了,我再回来继续……” “阿嫂,你也是太老实了。阿姑一说你就答应了,你想过没有,这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吗?处理二房庶务的权一旦交出去,要收回来怕不容易!”朱氏没有等大王氏说完已经急匆匆地打断了她。 “你这是何意?”大王氏虽然非常不喜欢听朱氏说这些,但是个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更何况朱氏的话事关自己的利益,所以大王氏还是站住了,耐着性子问。 朱氏道:“老三现如今做着朝廷的侍中,那可是顶顶要紧的三品官。三嫂又一举为谢家添了两个小郎君,加上她以前生的五个女郎,如今她可是咱们谢家最会生的人,阿姑见了她说话那是一句一个笑呢。还有她和老三生的十五娘也是养在阿姑跟前,阿姑对她别提多好了,我看整个二房的孙子孙女也没有她得宠。所以啊,老三一家人如今在阿姑心里那一定是排在第一的。试问,要是三嫂把二房的庶务理顺了,再上了手,明年等你家四郎和五娘的亲事完了,她要是不愿意交出这个理家的大权,难不成你还能逼她拿出来不成?” 她这么一说,倒把大王氏给问住了,想了一想,她摇头道:“阿姑跟我说清楚了的,明年我们家四郎和五娘结了亲,就叫我回去接手的。” 朱氏呵然一笑:“阿姑的心里,三房现如今可是排在第一,大房呢,肯定在三房之后。你说要是三房和大房争起来,她会帮谁?” 见大王氏没有立即回答自己的话,她又酸溜溜地添了一句:“阿姑不会得罪三房的……” “哼!阿姑的是非也是你能说的!”大王氏十分不悦,拂袖离去。 朱氏在后面喊:“阿嫂,我可是为了你好啊,你这会儿交出去的容易,以后要拿回来就难了!” 大王氏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朱氏一个人站在那里无声冷笑。 她其实特地跑来告诉大嫂大王氏这些话,这次是成了心要挑拨大嫂和三嫂之间的关系的。以前她看不惯刘氏,说的那些什么十五娘是不祥之人还有刘氏心里没有长幼尊卑的话还真是无心的。那时候,她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的。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她是真得很生气,婆婆姜氏越来越偏心,竟然用什么大嫂忙不过来的借口,把主持二房中馈的大权交到了三嫂手里。这肯定是因为三嫂生了两个儿子,老三又在朝廷里当上了三品的侍中。 自己是比不过刘氏会生,都给老三生了七个儿女,而且她生的十五娘养在婆婆跟前,如今那小神童的名声也是越传越响了。 而她的丈夫虽然升迁了,可也不过是个五品的太守,尽管吴兴那地方很富庶,去做太守的人最后都大赚一笔。但是比起在朝堂上做三品官的皇帝的高级顾问侍中来说,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外头的人说起谢家的郎君,头一个提到的就是老三谢庄,其次才是大房做了豫州刺史的谢况,后面是谢圆,最后才是她丈夫。 她有理由相信,婆婆也是心里偏着老三的,然后爱屋及乌,老三媳妇现如今也在婆婆那里得到了重视。 但是她就不信,大嫂大王氏也比不过刘氏。不管是论出身,还是论能力,论品行,大王氏都稳压刘氏。凭什么阿姑要让刘氏顶替大王氏? 刘氏开始管家了,以后她的月钱还要刘氏发给她,这种在刘氏手里拿钱的感觉让朱氏十分不爽。 她说了那些挑拨的话后,心里还是忿忿的,又跑去长房找吴氏说话,说她大嫂糊涂软弱,而她三嫂狡猾,就这么夺了大王氏的管家的权利,大王氏还没闹明白呢。间接地她也有说自己婆婆偏心的意思。 吴氏倒是不敢说姜氏的是非,毕竟姜氏是她的叔母,是她的长辈,她不会傻到说这些,让听者有心的人去传给姜氏听。她只是说:“现今二房的郎君们能够升迁,还不是全靠了咱们长房,就是五郎能升迁到侍中,也还不是因为我表侄女儿做了皇后。” 其实吴氏也是故意说些长脸的话罢了,她表侄女儿殷舜华能坐上皇后位,也有个原因是因为她跟谢家有这样的关系,谢家联姻庾家和王家,这些是庾太后最终选择她丈夫孝王继位的所考虑的原因之一。这是个双向选择,对双方都有益。 “就是啊,阿嫂说得真对。老三只知道清谈,这样光知道动嘴的人也做侍中,不是靠皇后提携,想升迁到这个位置门儿都没有。以后我家郎君还要请皇后多在圣上跟前多多美言两句,也调他到建康来做个侍中……” 朱氏越说到后面就开始想歪了,想着要通过吴氏的关系去搭上皇后,也让她丈夫调动调动,到建康来做个高官。像是现在她丈夫去了吴兴做太守,又不带她去,让她独守空房,她的闺怨简直不要太大! 却说她大嫂大王氏尽管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并且指责朱氏不该说婆婆的是非,但是离开后,独自走了一段儿,她的脚步就慢了,还别说她心中真得产生了朱氏的话里提到的那种担心。按照现在老三一家人的走势,很明显,要是刘氏将来管家管顺了手,真要不把二房主持中馈权力还给她,她还真没有办法拿回来。 但是已经答应了婆婆,并且今天也把主持二房中馈的权力交给了刘氏,她又岂能出尔反尔给要回来。最重要的一点儿是她这一年半载的确是忙,要继续管理二房的庶务有难度。她该怎么办才好? 第48章 败家的女婿 大王氏回去后想了半天,实在有点儿拿不准接下来该不该就放手这管家的权利。毕竟她也管了这么多年了,乍一放下,她自己倒没什么,就是怕别人说出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来。还有,她觉得自己是二房长媳,这不管家了,面子上也有点儿下不来。 恰巧她大儿媳妇庾惠果在跟前,她就跟她说起了此事,也把朱氏说的话透露了些出来。当然她并没有明确指出说这个话的人是朱氏。 不想庾惠果听完却道:“也不知是谁在阿姑跟前嚼舌根子,我瞧着三婶娘就不是个喜欢弄权的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阿姑但看三叔是个怎样的人就明白了。况且七娘和九娘来年接连就要及笄,三婶娘也要忙着为她们选郎君呢,她到时候就会跟阿姑一样忙,哪里顾得着这头。所以啊,我想来年三婶娘必定要把这二房主持中馈的权再交还给阿姑。” 她本来想劝婆婆干脆趁此就丢开手,不管家了还落得清静呢。明年她就要生产,到时候生下个大胖小子给婆婆抱在手上,含饴弄孙,简直不要太快乐。何必为着什么虚名去每日操心。有精明的老夫人在,管家的人也捞不着什么多大好处,况且她的婆婆她很了解,最是一个端方严谨的人,根本就不屑于在管家的过程中捞好处。 本身她婆婆出身顶级门阀琅琊王氏,陪嫁的庄园都好几个。每年的产出惊人,手头就一点儿不缺钱,相比较来说,对于管家过程中捞的那几个钱当然是看不上。还有人品在那里摆着,也不耻于做那种事情。 可是她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是劝不动婆婆放手不管家的,毕竟这事情跟面子相关。婆婆又是个要强的人,就喜欢跟娘家的那些姐妹比。在谢家二房主持中馈说出去,也是对她的肯定。这要不管家了,怕外头的人乱传话,传到她娘家的姐妹耳朵里头,不定说出什么不堪之言呢。 大王氏听了儿媳妇庾氏的话顿觉茅塞顿开,一下子就高兴起来,点头肯定庾氏的话:“确如儿妇所言,就是那起嚼舌根子的乱说,你三婶娘不是那种人。” 自此,大王氏对朱氏是越加瞧不上了。 而朱氏自从往大房吴氏跟前去跑了一趟后,也顾不上再掺和什么二房谁主持中馈的事情了,她现在全心全意地去拍吴氏的马屁,打听跟皇后相关的所有事情,就想着由吴氏在中间牵线,让她可以去搭上皇后那边的关系。 她想的是,只要跟皇后搭上关系了,一则她在谢家二房的媳妇儿里也有脸,二则,她想求皇后在皇帝跟前吹一吹枕头风,能把她丈夫给调回建康来做一个俸禄优厚,又没有什么事儿干的高官,就比如老三做那个侍中就不错。 其实,朱氏也算是皇后的亲戚,她要去求见皇后,想必皇后也要见她。可她觉得毕竟二房跟三房隔了房头,皇后是大房那边出的,自己由吴氏去牵线,会更说得上话些。所以就一味拍吴氏的马屁了。 吴氏呢,跟朱氏聊天归聊天,要叫她真就为了朱氏这种不着调的人去求见皇后,她怕反倒会得罪皇后,到时候可能皇后连自己也一并怪罪了。 再加上朱氏也不会来事,求人办事也不知道要送些拿得出的手的东西,吴氏就更不会帮朱氏的忙了。 她敷衍朱氏的借口多,不是今天身子不舒服,就是明天她听宫里的人传话出来说皇后忙。反正就是一个拖字。 拖到最后朱氏只好自己去求见皇后了,皇后碍于都是亲戚也见了她,不过在得知了她的想要让她丈夫谢岩调到建康的意思后,委婉地跟她说这个调动的事情还得看圣上的意思,而圣上也要问朝臣们,看这个朝堂上有没有空的位置,一句话,她会去帮着说,让朱氏回去等着。 朱氏谢了皇后回去等着,一等就等了两三年,她丈夫谢岩倒是升官了,不过却不是调到建康城,而是调去了江州做刺史。而且谢岩去江州,也是因为长房在豫州做刺史的谢况因病在豫州病逝,谢岩的大哥,二房的老大谢圆顶上了豫州刺史的缺,这空下来的江州刺史便由谢岩顶上了。 按说谢岩升了官,朱氏该高兴,可是她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她丈夫还是不带她去赴任,平常夫妻之间聚少离多,她丈夫又是个风流的人,难免在外面有些风流韵事,朱氏跟丈夫隔得远,是想管也管不了,想闹也闹不成,别提多郁闷了。 这两年多谢家发生的事情有点儿多,无外乎是各房娶媳妇儿嫁闺女,添人进口。 先是大王氏给自己的次子谢尚取了卫家的六娘卫令赢进门儿,后又是五娘谢宝胜嫁给了太原王氏的六郎王景。 同年十月,谢妙容的大姐谢伯媛及笄,她及笄后很快定下了琅琊王氏的三郎王鸾,次年就嫁了过去。 谢家两三年中也添了不少孩子。 长房的谢庆有了个妹妹,她娘萧氏在永安元年生了个女郎,取名谢显姿。 接下来是二房的大王氏的长子谢观娶的媳妇儿庾氏在同年生了一子,取名谢孚。 次年大王氏的次子谢尚娶的媳妇儿卫氏也生了一子取名谢望。 而大王氏的小女儿谢宝胜嫁过去后直到永安三年才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王络秀。 永安三年,谢家的六郎,就是由谢庄和刘氏抚养长大的已逝的二房老二长子谢光也娶了亲,娶的是袁家的二娘袁仲仪。 至于谢妙容的大姐谢伯媛嫁给琅琊王氏的三郎王鸾一年多肚子里头却没信儿,故而回娘家时看到自己的子侄时不免羡慕,同时也有点儿着急。 七月里,刘氏满四十岁生日这一天,她和丈夫王鸾带着礼物回谢府来为母亲庆贺生辰。 王鸾比谢伯媛要大上两岁,如今也是在朝廷里做尚书郎。她是谢府二房大王氏的堂侄,是王家长房王宁的次子。 这个人出自琅琊王氏,无论风仪还是才学都是不错的,这也是谢庄和刘氏千挑万选为长女选择他做女婿的原因。 谢伯媛和王鸾成亲后,才发现她的丈夫并不像外头看起来那么好。他喜欢清谈,所以就不务实,有点儿虚浮。再加上他又好面子,接待朋友什么的就极为大方,应酬多,开销就大。王家尽管家大业大,可是子孙众多,每房每月支取的钱物都是固定的,王鸾和谢伯媛成亲后领的钱物基本每月超支,根本没有盈余。一开始王鸾手上紧了不够花,就去找他娘温氏要。温氏生了三子一女,王鸾排行第二,不占大也不占小,她娘也不能把攒下的私房钱都贴给他,所以多要了几次后,她娘也就不肯多给他了。 没法子,王鸾要维持他豪族子弟的面子,那开销也减不下来,所以跟谢伯媛成亲半年多以后,在他娘那里弄不到钱,就只好向老婆要钱了。 谢伯媛作为谢庄和刘氏的长女,陪嫁也是比较丰厚的。除了一些金帛之外,还有建康城外的两个产出比较好的田庄。 她的心性纯良,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都比较简单,对于钱财这些身外之物根本就没有上心过。见丈夫管她要钱,也没多想,就依着他开了箱子,按他要求,拿了两块金饼出来给了王鸾。当初,她娘刘氏可是在箱子里给她压了三十六块金饼,说这些金子要留着压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否则可是压不住福气,福气要飞走了,以后她的日子就过不好了。 当时,她还一笑了之,没把她娘的话当回事。 嫁进王家,嫁给王鸾之后,她变成了一个标准的贤妻,以丈夫为天,什么都听他的。所以,王鸾让她拿出那压箱子的金饼,她并没有多迟疑,甚至没有问丈夫要拿去做什么。在她心里,她觉得要是问丈夫拿这些金饼去做什么,就是不相信他,对于夫妻之情恐有损坏。 既然有了第一次,那肯定就有第二次。王鸾自从顺利地从谢伯媛那里拿到了钱,他对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脾性有了更深的了解。两人成亲一年多,谢伯媛箱子里那压箱子的金饼就被他花得没剩下两个。当最后只剩下两个的时候,谢伯媛犹豫了,她想起这是她娘刘氏给她压箱子的,要真得都给了丈夫,一个都不剩,似乎少了一些念想。 她这里犹豫了,她丈夫却不高兴了,拿脸子给她瞧。 第49章 媳妇的底线 见到丈夫发气了,她心里也有些忐忑和难过。她是最不愿意在钱财上头跟丈夫置气的,她觉得吧,这个成亲了,夫妻就是一体。她的钱财也是丈夫的,丈夫要用当然也是可以的。 所以最后,她说出了自己的意思,就是她的那些金饼是她娘给她压箱子的,最后这两个她想留着,作为一种念想。要是丈夫急用钱,她可以拿一些自己的首饰给他拿去换成钱。 王鸾早就吃定谢伯媛不会不给他钱的,行啊,那些首饰反正妻子也有几匣子,随便拿些去换成钱,也可以应付一阵子了。所以,他答应了。 这样的事情既然开了头,那也有再三再四了。所以到后面王鸾和她一起回娘家,为刘氏庆生之时,她的首饰也没了一大半儿。这一日见了她娘,她娘就留意到她的头上没有戴那镶红宝石的一对儿金步摇,去年在女儿成亲后没多久回娘家,也是庆贺自己生辰时见到她戴的。 吃罢饭,刘氏拉着长女的手到小厅去坐着说话时,就随口问她那镶红宝金步摇怎么没见她戴呢。当初这一副头面可是在谢伯媛及笄时,她特意去建康城里有名的珠宝店为女儿定做的。式样精美,步摇上头镶嵌的那一对儿鸽血红的宝石,又亮又大,见过的人都说这步摇是件稀罕之物。插戴在头上,别提多美,多让人瞩目了。 谢伯媛听她娘这么一问,脸上一愣,很快掩饰道:“阿母,我……” 她自小到大从没有在刘氏跟前撒谎,所以就算想掩饰也表情不到位,而且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说她不戴那一对儿镶红宝步摇的原因。 是忘记戴了?她立即否定这种借口,在阿母生辰这样喜庆的日子,若是忘记戴了,怎么能说得过去。 是不想戴了?这借口也站不住脚,难道还有比那一对儿镶红宝的金步摇更合适在阿母的生辰之日戴吗? 刘氏见她这样,就知道一定是有原因,女儿才没有戴那副镶红宝的金步摇的。可她实在想象不出这原因是什么。 唯一她能想到的就是王家遭了盗贼,那镶红宝的金步摇失窃了。 可很快她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因为王府的护卫丝毫不比谢府少。闲杂人等连街前都走近不了,更别说进府去盗窃了。可能最近几十年也没有出过这种事,如果说王府遭了盗贼光临,这消息在整个建康城估计都是大新闻。甚至丹阳尹会直接派兵士全城搜捕盗贼。 如果不是外人盗的,那就是自己人盗的。可是看女儿左右那专管她首饰的婢女并没有换人啊。所以,也不太可能是自己人偷盗。 最后,就是戴在头上出门儿丢了?但这一点儿也不大可能,那样漂亮的首饰,出门的时候,周围环绕的婢女不少,就算从头上掉下来,也有人捡起来,不会真丢。 刘氏接连否定了自己的好几个想法,看向女儿的眼神就充满了探询之意。 谢伯媛被母亲看得尴尬起来,垂下了眼眸,手里绞着帕子。 刘氏见她这样,就知道这中间一定有事。自从女儿嫁到王家后,每次回门儿都是脸上带笑的。她这个当娘的知道长女的脾性,懂事孝顺,脾气也好。她嫁出去了,刘氏是不怎么担心女儿在婆家过不好的。而且女婿那个人,看起来也不错,两个人到谢府来过几次,看他对女儿都是轻言细语的说话,举止得体。夫妻两个看上去感情挺好的样子。这些都让刘氏放心。 但是此刻见女儿这种表情,她立即明白恐怕有些事情并不像自己想得那样好。 遂忙问:“可是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事情么?” 谢伯媛赶紧摇头:“没有,阿母,没有……” 那镶红宝的金步摇被她丈夫前段儿日子开了箱子悄悄拿了去换钱了,为了这个她成亲后头一次跟他吵了架。王鸾一气之下就跑出去,到他的狐朋狗友家里清谈饮宴,好几天没回家。最后,她婆婆温氏过问起来,有底下的婢女跑去跟温氏传话,说两人吵架了,是谢伯媛这媳妇儿惹得她丈夫生气,所以她丈夫才不回家跑出去的。 温氏一听就把谢伯媛叫去训了她一顿,大意就是她的儿子那么好脾气的人,还能被她给气得跑出去有家不归,可见她这谢家大名士之女娴淑的名声于实不符。而且温氏还说到了谢伯媛嫁过来一年多肚子里头都没动静,让盼着抱孙子的公公和婆婆都大失所望,这么下去,保不准以后她丈夫不纳妾。 这些话说出来,谢伯媛忍不住把这一次为什么要跟王鸾吵架的事情说给了婆婆温氏听。 温氏听完“哦”了一声,脸上的神色缓了缓,可是她很快就替自己儿子说话:“你既然跟三郎成为了夫妻,那就不要分你我。你这么小气,也难怪三郎会生气,跑出去,不想回家来见你。” 谢伯媛真得委屈极了,说起来,她自从嫁给王鸾,嫁进王家门儿以后,一直都是没有跟丈夫分彼此,否则也不会把自己的娘亲给她压箱底的金饼都给丈夫拿去用了。后面尽管留了两个下来做念想,但是首饰给了他不少拿去应付场面用。那一对儿镶红宝石的金步摇是她珍爱之物,她也曾对他说过,这是她及笄那一年,她娘特意去定做送给她的及笄之礼。可是最后,最后她丈夫还是趁着她不在屋子里,去偷拿了钥匙开了箱子把那一对儿镶红宝的金步摇拿去典卖了…… “阿姑,那对儿步摇……”她想解释给婆婆听她不是小气,而是因为那是她娘送给她的有纪念意义的首饰,所以她才舍不得拿出来给丈夫拿去典当了换成钱维持他的那些挥金如土的开销。 可是,不等她把话说完,温氏已经挥手打断了她,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行了,别说了,你那对儿步摇价值几何,我从我的首饰里拿一对儿步摇出来补给你。我王家是鼎食之家,簪缨之族,自打景朝开国,就是朝廷倚仗的顶级门阀,还能缺了一对儿镶红宝的什么步摇?” 谢伯媛又哪敢真要她婆婆拿出来的步摇,所以她立即说不用了。 温氏也没真想要拿自己的首饰给谢伯媛的意思,只是借此打压一下儿媳妇罢了。当初谢伯媛嫁过来,她对于这位媳妇儿的嫁妆可是清清楚楚,知道她的陪嫁丰厚,儿子拿些来花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所以,在知道自己儿子拿媳妇儿的首饰去典当了挥霍,她竟然觉得是该花的。媳妇娶进门,成了王家人,他儿子当然可以花媳妇的钱。 婆婆到底不是亲娘,谢伯媛省略了后面再分辩的话,她明白再多说她的婆婆也是听不进去。她脸色难看的退下去,回去后在屋子里独自一个人垂泪了好久。 后面,还是她妥协了,让底下的奴仆去把丈夫王鸾给找了回来。为了讨他欢心,又让陪嫁过来管着庄园产出的婢妇把两个庄园的收入拿了些给他。 王鸾又得了一笔钱,也就不跟她闹了,日子又往下过。 只是从今以后,但凡谢伯媛有什么事情要他做,他就要伸手要钱。就好比这一次她要他陪着自己回娘家为自己的娘庆贺生辰,王鸾也管她要了笔钱,才同意来了。 这些事情,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不管是娘家人还是王家人。在她看来,丈夫除了挥金如土这一点儿不好外,对她还是不错的。至少两人成亲一年多,他并没有像婆婆温氏那样给她压力,就是生不出来孩子就要纳妾延续王家的血脉。她想,只要她的钱财能应付丈夫的开销,他花就花呗,夫妻一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无论如何,也要维持两人的夫妻之情,以后生儿育女,像自己的爹娘那样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刘氏见女儿的反应,是越发怀疑这里头有事情,便关切得对谢伯媛道:“七娘,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跟我说,娘帮你。你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谢伯媛咬唇,她有点儿犹豫该不该跟母亲说这些,一直以来,她的婚姻都被她自己塑造得很“完美”。这要是说了,别人会怎么看她?但是她心里压了许多事情,一直都没有人倾诉,她真得有诉说的*。 思虑一番,她觉得她跟丈夫之间除了在钱财有关的事情上有争执外,别的也没有什么。唯一令得她有愧的是她娘给她的及笄之礼还有压箱子的那些金饼被丈夫拿去花了,这一点儿对不起母亲…… 她抬头对上娘亲那双慈爱的眼,从眼中倾泻而出的都是深表关切的眼神,终于,她绷不住说了:“阿母,我实在有愧于你。” 刘氏抓住了她的手:“七娘,到底那对儿镶红宝的步摇……” “那步摇……是郎君拿去了……”谢伯媛嗫嚅道。 刘氏锁起了眉头:“……” 她看着女儿静静地等她下言。 谢伯媛既然说了个开头,后面的话也就能顺利说下去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从她的话语里头透露出她对男女关系,对夫妻之情的困惑。很明显她对眼前的婚姻有无能无力的无奈感。 刘氏听她说完,安慰地拍了拍她手,叹口气道:“真是没有想到王三郎竟然名实不符,虚有其表。” “他除了挥金如土,对我还是挺好,我不想为钱财的事情跟他闹。”谢伯媛补充了一句自己的意思。 毕竟这个时代,像王谢一流士族之家的女郎和郎君们可是没为钱财发过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不要太多。也难怪谢伯媛会这么跟她娘说,她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丈夫把她娘给她的,她想保留作为念想的东西拿去典当了挥霍一空。 刘氏当然不会跟她女儿一样这样认为。她小的时候,刘家尽管是世宦之家,但是传到她父亲那一辈,家里还是穷过。她知道钱这阿堵物来之不易。精神上可以鄙视钱,但是实际生活中一文钱也要难死英雄汉。 也许像她女儿认为那样,夫妻一体,不用跟丈夫计较钱财是最正常不过的。而且当今高门士族的郎君和女郎们多多少少都追求奢华享乐,王鸾那样也没有什么过错。可是过了度,不顾自己的经济条件挥金如土,那绝对是一种恶习。并且,刘氏还认为一个男子把媳妇儿的陪嫁的财物拿去挥霍,这也是品行低劣。可是,难不成就因为丈夫会花钱,还花媳妇儿的钱,就不跟他过了?这在谢伯媛,甚至刘氏看来也是考虑都不考虑的。 谢伯媛和王鸾的亲事,并不是他们两个人那么简单,而是关系到了家族联姻,王家和谢家更进一步的联盟与合作。 王鸾在刘氏看来令人失望,可她也不会因此就劝女儿跟他和离。不过,她也要告诉女儿,陪嫁的钱财是一个女人嫁到夫家后基本的经济自由还有地位的保证。 接着,刘氏便苦口婆心地把关于钱财上头她的一些看法说给女儿听。在谢伯媛出嫁前,刘氏也曾经教她算账,怎么主持中馈,怎么看庄园的产出的账本。但是她没有想到过女儿成亲后会遇到一个像王鸾一样的人,然后她教给女儿持家的技能都失去了作用。 因为她并没有教给女儿正确的金钱观念,而且在谢家这样的高门士族之家的女郎对金钱都没有切实的体会,就算教也是照本宣科,她们无法深刻体会。 “记住啊,回去后把箱子换一把锁,而且你要跟王三郎讲清楚,陪嫁的首饰一点儿都不能再动,否则回娘家不好交代。另外,你可以继续给他钱,但是只限于那两个庄园的产出,每年秋天地里有了产出,到年跟前交上来,让管事婢妇少报些,十分只报六分,再拿三分给他。剩下的三分你留着自己添置衣物,打赏奴婢,还有年节上送礼。”刘氏切切叮嘱女儿。 “可是,他不愿意,还跟我闹怎么办?” “他要闹就一文钱都不给他,他没有钱了,就算跑到外面也呆不了几天就要回来。你可别再软下去了,一味顺从他,那是害了他,还会害你自己。你要是想度过眼前这一关,你就听娘的。不管在钱财上,还是夫妻之情上,必须要有个度,这度就是你心里划定的一条线。越过了线,那可不成!记住了么吗?” 谢伯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回去试试看。” 第50章 管家防主子 “什么?王鸾那竖子竟然如此品性!哎,真是悔不当初,不该听信王司徒的话,说他这个孙子如何如何好,让七娘跟了他,如今受这些磋磨。” 当晚,刘氏把长女说的那些事情说给了丈夫听,谢庄听完背着手在屋子走来走去,深深叹气道。看得出来,他很为女儿的事情忧心。 “磋磨也不至于,就是七娘吃亏些。咱们陪嫁给她的两个庄园产出丰厚,拿出些来给她郎君花,也花得起。”刘氏安慰丈夫道,她想总不能在这件事情上火上浇油,说那王鸾的不是吧。尽管她也觉得王鸾品性不佳,可是有什么办法?女儿已经嫁给那样一个人了,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叫女儿跟他过了。 “你知道什么?这样的人欲壑难填,挥金如土,如今还只不过是个尚书郎,要是将来外放做太守,做刺史,定会搜刮民脂民膏,成为贪官,为祸一方!七娘跟着他,最终落不下好!”谢庄一甩袖子愤然道。 刘氏没料到丈夫想得如此长远,又把后果说得如此严重。 她一下子心里也慌起来,连说:“不会如此严重吧,我已叫七娘回去换掉箱子的锁,又叫她跟王三郎说清楚……” 不等她说完,谢庄已经打断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你把七娘以前住的院子令人打扫干净,尽快把七娘给接回来。” “啊!”刘氏闻言大大吃了一惊,抚着心口,压着心跳试探着问:“郎君,你要我接七娘回来,难不成是打算让七娘和王三郎和离?” 谢庄走到刘氏身边的榻上坐下,沉吟半响道:“我是有这意思,王三郎那人品性低劣,不如早早地就此撩开手去,免得以后夜长梦多,我家七娘反受其害。” 刘氏想一想却不同意:“七娘和王三郎成亲才不过一年多,那王三郎也没有大的错处,要真和离了,面对外头悠悠众口,我们谢家该如何应付。再说了,为这事情得罪了王家,恐不利于郎君。另外,你可别忘了,九娘下月就要及笄,这及笄了就要给她找婆家,在这当口要是七娘跟王三郎和离了,到时候怕对九娘的亲事有碍。最后,我觉着俗语有云,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那王三郎是有错,咱们可以帮着他改,要是他能改,不是皆大欢喜么?何苦一下子就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谢庄听了妻子的一席话,默默思忖一番,也觉得在理,只是他依然认为那王鸾的人品不好,不是女儿的良配。 “那咱们就快些给九娘挑选合适的郎君,在她及笄后,让她早些嫁出去。这一回咱们一定要睁大了眼挑,挑上的人也要多方打听,不要偏信那些官媒或者亲戚的一面之词。王鸾和七娘的事情,就再看看。这头咱们要抓紧,免得我家七娘在王鸾那里受委屈。至于,你说什么怕得罪王家,这个我倒是不怕,否则我也不配做七娘的阿爹。”谢庄捋着下颌几缕细须道。 “你呀,到底还是看不上王三郎,还是太宠七娘。为了钱财,闹得夫妻反目,然后让自己的女儿跟郎君和离,你就不怕于你的名声有损吗?”刘氏摇头笑起来,但是丈夫这样袒护女儿,她又觉得心中深感安慰。 “我的名声和我家七娘一世安稳福乐比值什么。那王鸾待我找个合适的时机敲打他下,要是他能听得进我的话,改掉他那虚浮挥金如土的纨绔脾性,七娘才会再跟他往下过……否则,哼!天底下又不是找不到配我家七娘的郎君了,我家七娘品貌都出色,还能找不着人?” 谢庄这么说,也是因为他是个十分护崽儿的男人,就见不得自己的孩子过不好,见不得自己的孩子吃亏受委屈。另外,这个时代,在男女大防还有女子的贞洁观念上没有那么在意,多得是再娶再嫁的人。从皇室到民间,女子和离再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过不下去了,当然要和离。 但是,不怕因为自家孩子和离,影响两家姻亲的关系,况且王家又是那样的顶级士族门阀之家,谢庄很难得,一般在朝廷为官当爹的男人会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牺牲掉女儿的幸福,维持联姻的家族之家的同盟。 “咱们再等等看……”刘氏轻声劝丈夫,心里委实希望女儿回去后,能按照自己给她说的法子,拿捏住王鸾,希望两人的婚姻能继续下去。 —— 谢伯媛和丈夫王鸾从谢府回去后,第二日她果然就让人拿了新锁来,把陪嫁过来那一只放财帛的箱子的锁给换了,钥匙也是亲自管着。 而且她也把首饰里头比较精美贵重的挑出来,单独放到另一只箱子里,这只箱子也是自己管钥匙。 王鸾过了一段儿手上紧了,就去问老婆要钱。谢伯媛说她没钱,钱都给王鸾花得差不多了。王鸾又故技重施,趁着谢伯媛不在,偷偷去开箱子,他手中的钥匙是找专门的锁匠配的,是用来开以前的锁的。结果,他开不了,一看,才发现原来箱子上的锁都换掉了。于是他明白他老婆这是在防他呢。实际上就是不愿意再让他花她的钱了。 反了天了这是! 王鸾气得不行,他已经从谢伯媛手里拿钱拿习惯了,而且他也跟他娘一个想法,就是他娶了谢伯媛做妻子,谢伯媛连人都是他的,自然而然,她的陪嫁,她从娘家带来的钱都应该是他的。他想花就花,她没有权利防着他不让他花。 想防他,门儿都没有,要是不给她一些颜色看,她都不知道她自己几斤几两。 于是他大喇喇地去找谢伯媛说话。 谢伯媛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王鸾拿不到箱子里的钱时,就会来找自己。面对脸色难看,一脸怒容的丈夫,她真得挺忐忑和紧张。但是想起她娘告诫她的话,她还是鼓足勇气问他:“这是怎么了?” “你明知故问!还问我怎么了?我问你,咱们屋子里的箱子上的锁是你换的?”王鸾怒声质问谢伯媛。 谢伯媛紧紧抿着唇点点头。 “你换锁也不跟我说一声,你的眼里还有我这郎君没?”王鸾继续质问谢伯媛。 这种话丈夫也能说得出来?谢伯媛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向王鸾,不明白,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换锁的原因吗?从谢府回来后,他问自己要钱,自己都已经拒绝了他了。这不是明白告诉他那些箱子里的陪嫁是不希望他再动的吗?换了锁,就是委婉的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但是,她的心里是一直都把他放在第一位的,换锁和眼里有他没有根本扯不上关系好吗? 她道:“不但我的眼里,就是我的心里,都是郎君占据最重要的位置。至于换锁……是我阿母叫我这么做的。” “你阿母?你把我们屋子里的事情都跟她讲了?”王鸾闻言越发生气,他恨恨地盯着谢伯媛,脸变成了猪肝色,“你是成心让你阿爹和阿母看不起我是吧?” 他这话让谢伯媛真得糊涂了。他从来跟她要钱都是一点儿都不客气的,她一直以为夫妻一体,自己的钱给他用是天经地义,他要得理所当然。但是,为什么他现在要说自己跟阿母说了他问自己拿钱的事情,就是让自己的爹娘看不起他呢?难道,他并不认为跟自己要钱是天经地义,或者在别人眼里,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天经地义? 谢伯媛接着想起了她回谢府时,她娘听了她说的话后摇头说丈夫名实不符,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都是失望。她暗中也觉得丈夫的所作所为不那么光明磊落,可是她还是要在外人,在娘家人跟前维护他,自己骗自己,他除了挥金如土外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 现在听了丈夫说的话,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要是他自己都觉得问她要钱花是不能说出去的事情的话,那么这事情一定是被人瞧不起的。 她想起她娘说的另外的话,不管是夫妻之情也好,还是别的事情,比如钱财上头,都应该有度,应该在心里划上一条线,越线了可不行…… 她不再踌躇,当着王鸾的面说:“郎君,既然你今日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我就把我的意思对你全说了吧。一,我的首饰你不能再动一点儿,那些首饰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不但回娘家,就是出去,也得收拾打扮,不能让人瞧不起。否则,可是会丢了你们王家的脸面。二则,你要用钱,我给你,可也只能是我的陪嫁过来的庄园每年收租时的钱,那些钱你可以拿一半去花。剩下的钱我要打赏奴婢,年节上送礼,还要做些衣裳。自从我嫁到你们王家后,每月发给各房的钱,落到我们两个头上的都是你拿去花了,我们这院子里的开销都是我管的。我的陪嫁又被你花得没剩多少了,你想一想,我嫁过来后,你可为我做过一身衣裳,打过一件首饰?” 王鸾冷笑:“当初我娶你,没少给你们谢家聘礼吧?你自己可以算一算,那些聘礼可会比你的陪嫁少?你说什么我花你的陪嫁,你也不想一想,就算不从夫妻一体,你的就是我的这上面来说。就算从我们王家给你们谢家的聘礼来说,你的陪嫁不也就是我们家的钱吗?既然是我们王家的钱,我难道不能花?你防着我,换了锁,那就是不认为我们是夫妻一体。说什么你嫁过来我没给你打首饰做衣裳,你一直都是拿着我们王家的钱在花,你不知道吗?真是好笑,这管家这会儿要防着主子了!” “什么……你说什么……”谢伯媛给气得不行,她实在是想不到她一直信任,一直看重的丈夫竟然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想当初,知道他是自己将要嫁的郎君后,她曾经由婢女和闺中好友陪着偷偷跑出去,在王府外远远地看过他。他那时候从牛车上下来,宽袍博带,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都是世家贵公子的模样,他的凤仪一下子就迷住了她。她回去后暗暗欢喜了好久,庆幸自己和这样一位玉人喜结连理,相伴一生。 及至嫁进王家,在洞房里,他挑开她的红盖头,烛火辉映着,他的眸子深沉,眼里透出无尽的温柔。 两人成亲后的一段儿日子,他总是温柔对她,不管是说话也好,还是别的方面,是那样的体贴,令她倍感幸福。 这才多久啊,不过一年多,如今的他已经对她这副嘴脸了。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钱财。从他的前后矛盾的话里,谢伯媛头次发现了丈夫原来是这样贪财善变,这样虚伪。在他的心里,原来她只是个替他们王家看守钱财的管家,是个奴仆罢了。 “什么我说什么,我说得是实话,好,今日你既然把话都说清楚了,既然你做得出来,也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哼!”王鸾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转身大步离去。 谢伯媛使劲儿咬着唇,等他走得不见踪影了,这才掩面开始大哭起来。 一种失败到底的感觉完全蔓延开来,占据了她的心。 她有些后悔,后悔不该这么快跟他挑明了她的意思,让夫妻之间再次因为钱财吵闹。并且丈夫还说出了如此绝情的话。 可是一转念,她又想到自己的娘也是担心她,不想她再那样软弱下去,由着丈夫挥霍,将来入不敷出,日子过得不好,才教给她这样的法子。 也好,这事情迟早要挑开的,如今他也知道了自己的意思,接下来就看他怎么办了。也许他只是在气头上,才说了那些伤人的无情的话而已。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自己身边,依然温柔对她。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不像谢伯媛希望的那样发展。 王鸾跑出去,一去数日不归。温氏因为担心自己的儿子,就派人出去找他。结果,发现他跟他的狐朋狗友流连赌坊,不但赌钱,还去烟花之地留宿。 这一下温氏大怒,一面派人去把儿子给弄回来,一面把谢伯媛叫到跟前狠狠训了一顿。说她没有能耐留住儿子,竟然让他去烟花之地找那起子肮脏的女人过夜。要是她的儿子得了脏病怎么办?与其这样,不如立即给他几个通房,他在家里风流快活,总要比去外面干净。 第51章 谢家不稀罕 谢伯媛面对婆婆的指责,竟然无话可以反驳,只能受着。况且就算她想解释,她的婆婆又能听得进去吗?得知丈夫跑出去在外面又是赌又是嫖,她当然难过极了。她就知道王鸾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以前他对她说的那什么出去和朋友饮宴清谈,恐怕也包含了这样的内容。 温氏见谢伯媛只顾着低头垂泪,心里倒是快意。对于这个媳妇儿,她实在不满意,留不住儿子,又生不了儿子,除了出身琅琊谢氏这一点儿,陪嫁也还丰厚,别的真得说不上好。 “行了,别哭了,先回去等着吧,我已经让奴仆们去把三郎弄回来了。” “是,阿姑。” “对了,我且问你,这一回三郎出去数日不归,又是为了何事啊?”温氏叫住了正要退下的谢伯媛问道。 主要是她这个儿子平常出去两三天不回来是常事,尚书郎本来是个朝廷为士族子弟们设的闲职,也没什么实际的事情干,许多担任尚书郎一职的士族郎君平常也就是去点个卯,然后从衙门里出来就去会朋友或者回家。 王鸾当了个尚书郎,一天到晚有的是空的时间。他没跟谢伯媛成亲前是不爱呆在家里的。成亲后倒是收敛了一点儿,但是两三天不会家那是经常的事情。温氏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两三天不回家,她是不会过问的。象是这一回王鸾跑出去就是七八天,她当然留意到,要过问了。 不过,这一次王鸾跟谢伯媛闹翻,跟前并没有奴婢,所以也就没人去向温氏传话,温氏只知道是自己的儿子跑出去了很多天没回家。 见婆婆问到丈夫这么多天不回家是为了什么事情。谢伯媛还觉得不好启齿的,她有预感,自己说出来,她婆婆一定会叱骂她。但是,婆婆问话,又不能不答。 便咬咬唇抹了泪,把那一日跟王鸾说的话对温氏说了:“……阿姑,我带来的陪嫁的确是所剩无几了,况且我已经跟他说了,我陪嫁过来的两个庄园的产出拿一半给他去花。可他却说……” “说什么?”温氏追问。 谢伯媛真得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啊,停了停咬唇道:“他说我只不过是替他管家的人……” 温氏听完抚了抚手上的金镯,淡淡道:“三郎说得没有错,夫妻本为一体,但你却要防着他,还换了屋子里的箱子的锁,你这是不把他当你的郎君,他怪不得生那样大的气。要我说,你要想三郎与你和好如初,你要想跟他白头到老,你就要真把它当成你的夫,不要跟他分什么你我。我看,等他回来,你就把你屋子里箱子的钥匙都交给他,还有,你那两个庄园也让他去管,那样三郎用钱也方便。” 谢伯媛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温氏,完全没想到她的婆婆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不过,随后她一想,也是,人家是母子,当然连心。说起来,他们不把陪嫁过来的那些财帛还有庄园要过去,掌握到他们手里,他们就觉得自己有贰心,觉得自己这个当媳妇的不够好。 可是,婆婆这样说了,难道她真得要答应婆婆,把娘家陪嫁过来的东西都交出去,交到丈夫手里吗? 跟王鸾成亲一年多来,她也多多少少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敢说,只要自己真把陪嫁的财帛还有庄园都交到王鸾手里,他可能用不了两三年就可以全部挥霍一空。 她想起回娘家时,她的阿母对她说的那些话,说一个出嫁的女郎在婆家要有地位还有说话的权力,都跟陪嫁相关。要是都给了丈夫,她怕将来丈夫把这些钱财都挥霍了,她恐怕在王家更要被婆婆和丈夫看不起。 但是,要是不交出去,不但丈夫不会回心转意,恐怕婆婆也要真得给丈夫塞几个通房去。到时候,戳在眼里的都是那些花枝招展的被丈夫收用的婢女。可能通房对她这正妻的地位算不上挑战,不过,她是个女人,哪里能受得了别的身份低贱的女人受宠,以此来显示她这个不受宠的正妻被冷落。她受不了那些人暗处的讥笑和议论。 到底交还是不交?她陷入两难之中。 温氏见状在心里冷笑,谢伯媛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又补上一句:“我也是为了你们好,你想一想,自打你嫁过来,以前跟三郎夫唱妇随多好。自打为了你屋子里那些陪嫁的财帛起了争执,闹到如今这步田地,划不划得来?依我说,你的陪嫁就是祸害,三郎既然想管,你就交给他替你管。这样一来,你们再不会为了那些阿堵物吵闹。夫妻之间自此和和美美过下去多好。” “交给他以后,我们真能再回到以前?自此以后能够过上和美的日子?”谢伯媛开口问道,她这话像是在问婆婆温氏,又象是在问自己。 “那是自然。也只有这法子,你和三郎才会冰释前嫌,和好如初。”温氏点头道。 谢伯媛真被温氏给说得有点儿动心,但是她依旧是有担心,那就是要是听了婆婆的话,那一头她娘知道了怕是大大的失望和伤心,因为她没有听她娘的,却听了婆婆的。 温氏见谢伯媛犹豫,知道这事情恐怕还要加上一把火,才能让她把陪嫁都交出来,便又说:“三郎就快回来了,在他回来之前,你要是定下主意还跟他做夫妻,那就答应我,把你的陪嫁还有庄园都交给三郎管。要是不愿意就走吧,只是三郎即便回来也不想再见你,为了三郎的身子,你就不要怪我找几个美婢去给他做通房了。” 谢伯媛更加犹豫了,主要是温氏这么做纯属逼迫太急。她也知道这个话不能随便答应,可是温氏这就要给丈夫塞通房过去,她不答应也不行啊。 一时之间,她急得汗都出来了,只觉好一阵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往后就倒。 也幸亏这一倒,温氏的计策才没有马上得逞。谢伯媛身边儿的奴婢七手八脚地把她给背在身上,将她背回了屋子,又请了郎中来瞧她。温氏见她急病了,便也缓了缓没再继续逼迫她。 王鸾被找回来后,温氏板着脸训了他一顿,说他再如此胡作非为就要把他在外面做的荒唐事说给他爹听,到时候他爹动家法,她可保不了他。 “都是谢七娘把我给气的,阿爹真要动家法打我,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王鸾脸色晦暗愤然道。 温氏见儿子脸色难看,就也适可而止,转换了话题:“好了,别气了,今日我已经敲打了她。要她把她的陪嫁还有庄园都交到你手里,以后你们也就不会为了财帛闹得彼此不快了。” 王鸾一听,立时一喜,问:“那她答应了么?” 温氏噗嗤一笑道:“我说要是她不答应你,我就给你纳几个通房,免得你在外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坏了身子。她一听,立时晕过去了。” “我就晓得,她就是个悭吝的人,说不定就是借着这一晕,躲开去了,她才不会真听阿母的话,把她手里的财帛都交出来呢!”王鸾气呼呼道。 “放心,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在我们王家,想做王家的媳妇,想得你宠爱,那就得弄清楚,这婆家的规矩是什么。不照咱们的规矩来,以后还有数十年要在王家过呢,她怎么能熬得出来?” “是啊,阿母说得甚是。哈哈哈哈!” —— “这可如何是好?”刘氏搓着手,满面都是焦急之色。 她是在听了长女谢伯媛陪嫁到王家的婢妇偷偷派人回来告诉她,谢伯媛病倒,还有王鸾跑出去七八日不归,以及谢伯媛的婆婆挑选美婢要给王鸾纳通房等事情后一下子急起来的。她万万没有想到女儿回去后按照自己教她的做了,最后竟然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她想,难道眼睁睁看着女儿在那边受欺负不管吗?可是她又怕越管事情越乱,女儿毕竟嫁出去了,她的身份先是王鸾的妻子,其次是王家的媳妇儿,最后才谢家的女郎。况且,女儿后半辈子可是要在王家生活的。要是但凡女儿在王家有个什么矛盾,娘家这边的人就要插手,恐怕最后真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要是不管,女儿万一有个什么事情,比如想不开,比如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做出傻事,那她这当娘的人又岂会心安? 她拿不定主意,而丈夫谢庄因为不是休沐日,又不在家,她也无法讨他的主意。思来想去,她决定写一封信,让来传话的人带回去给女儿看,让她回信,说一说她回王家后,后面到底出了什么事,弄得她都病了。 谢伯媛接到了母亲的信,正巧她拿不定主意,就在信里把王鸾跑出去的事情,以及婆婆温氏说的那些话都写在信里,让人把信捎带回了谢家。 刘氏接到信的当天,谢庄也在家里。她也不敢隐瞒丈夫,就把这信给丈夫看,另外也说了前几日她听到的长女身边的管事婢妇传来的消息。 谢庄看完了信,又听完了刘氏的话,脸色铁青,把信往案几上一放,重重拍手道:“即刻叫人去王家把七娘给接回来,那样的亲家,那样的郎君,咱们谢家不稀罕!” 第52章 帮她出迷局 “真……真要这么做?九娘还没及笄呢?”刘氏看着丈夫,提出了心里唯一的顾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先前我早就说趁早撩开手去,你不听,反劝我要顾及九娘的亲事,再等等。可你看,一等就等出了这样的事情。一想起七娘在王家受的委屈,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似的,她在咱们手里如珠如宝的长大,到别人手里却是如同死鱼眼睛。我情愿接七娘回来养她一辈子,也不叫那些人糟践她!”谢庄压不住火气道。 “你要接七娘回来,可万一她不愿意呢?要是她真对那王三郎没情意了,她早就回来了,可她……咱们这么做,会不会有棒打鸳鸯之嫌?” 刘氏尽管同丈夫一样心疼女儿,但她是女人,会想到女儿的感情方面可能还是舍不得那王鸾。 “即便七娘还舍不得那王鸾,即便咱们棒打鸳鸯又如何?七娘是当局者迷,她年纪也不大,何曾经过这样的事情。咱们是她的阿父和阿母,就要帮着她走出迷局。要是顺着她的意思,那是害了她。在家里呆两年,跟那王鸾分开了,以后她再回头去看,就会觉得那王鸾一钱不值。到时候,再另外找个合适的人嫁了,未必就没有好日子过了。”谢庄依旧坚持己见。 刘氏听了再无话说,她相信丈夫的眼光和决断,错不了。 所以,接下来,她让自己身边的管事婢妇阿粟过来,让她带几个能干的婢女过去,就说自己病重,要看长女,让她赶紧回来。另外,让她陪嫁过去的人也跟着回来,还有首饰地契什么的都一并带回来。 谢庄一听又来气了,对阿粟道:“王家人要问起,你就说是我的意思,要七娘回家养病。” 又转脸对刘氏说:“你何苦还跟那样的人留什么情面,说自己病重咒自己。” 刘氏摇摇头:“两家即便做不成亲家,可这面子上还是要走过场的。” 遂吩咐阿粟还是按照自己先前对她说的理由跟王家人说。 阿粟是刘氏身边最信任最得力的人,谢伯媛在王家的遭遇她也听刘氏提过。七娘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她当然是见不得她不好。因此,刘氏把她叫来这么一吩咐,她二话不说,立即就挑了人出去坐了车去王府。 王府和谢府只隔着几条巷子,所以,没耗多少时间,也就个把时辰,阿粟就领着人到了王府。进了王府,先就见了温氏,把刘氏说的那些话对她说了。 温氏尽管有怀疑,怎么刘氏突然就病了呢,但是既然谢家派了人来接谢伯媛回去,她也不好拦阻的。 于是就令人带着阿粟等去见谢伯媛。 谢伯媛那时候还卧病在床,病还没好。见了阿粟,听她说娘亲病重,想要见她,一下子就给吓得坐了起来,连声吩咐人收拾收拾,她要回娘家去。 阿粟因为温氏派了人来跟着,也不好马上就跟谢伯媛解释说她才将传的话是假的,只能配合着谢伯媛,让自己带来的能干的婢女跟随着去收拾东西。 谢伯媛认为回娘家探病,只需要收拾下换洗的衣物并一些简单的首饰就好,所以拿的钥匙也不是她装陪嫁的财帛和地契的钥匙。 阿粟见状,趁着上前去搀扶谢伯媛,就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吩咐娘子把陪嫁和地契都一并带回去,这一回恐怕要在谢家呆到夫人病好。” 谢伯媛微微愕然,有些不解地看向阿粟,但是阿粟却只是让屋子里的谢伯媛的婢女快些给她梳洗换衣裳。 一面又向她使个眼色。 尽管谢伯媛不明白阿粟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阿粟是她娘信任的人,当然她自己也信任阿粟。稍微顿了顿,她也就亲自去找出来了两把钥匙交给她信任的婢女,避着温氏派来的人,令她去开了箱子把陪嫁过来的财帛和首饰以及地契等都打个包袱包起来。她以为这是她娘考虑到她要回娘家呆一段儿日子,怕她不带陪嫁回去,又被王鸾偷偷开了箱子拿去用了。 风卷残云一样,阿粟带去的人配合谢伯媛陪嫁过去的婢女把谢伯媛的陪嫁的财物和首饰以及地契都包在了一个包袱里。 谢伯媛还想着要去向丈夫和婆婆辞行。 阿粟说:“你阿姑那里就不用去了,方才我们来先去见的她,你要回去探望阿母的事情她也晓得了。” 她是怕温氏见了谢伯媛打包的那些包袱起疑心,到时候拦着不让走,平白无故多出些麻烦事情来。 谢伯媛听了就由婢女陪着去书房见王鸾。 彼时王鸾听她娘的话,谢伯媛病了也只是跑来敷衍了她两句,以他娘说的怕过病气给他为由,住到了书房里头。他书房里原先也有几个奴婢负责洒扫伺候笔墨,自从他在他娘那里听到要给他几个通房后,胆子也就大了,把书房里他看得上的两个婢女给睡了,自己先给自己弄了两个通房。 有了新欢,他更是不往谢伯媛房里去了。 谢伯媛在病中,她身边的人即便得知了这个消息也没有告诉她,怕她听了生气,那病就更不容易好。但今日谢伯媛要回娘家,去向丈夫辞行,她们也不能拦她。所以,谢伯媛到了书房,一眼见到的就是王鸾左拥右抱,正跟两个婢女调笑,看他们衣衫不整的样子,谢伯媛也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一霎时,她的脸色变得煞白,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王鸾见到谢伯媛,丝毫没有收敛,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那手还在跟前的美婢衣裙里游走,一边问她:“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何苦来自讨没趣儿。” 谢伯媛抑制不住落泪,道:“我阿母病重,我要回去侍疾,得耽搁一些日子,特来向郎君辞行。” “一个病两个病的,真是晦气。”王鸾不耐烦道。 也没有叮嘱她早去早回,反而是让她速速去吧,见不得她哭哭啼啼让人心情不好。 谢伯媛伤心不已,转身快步离去,她的心到如今可算是死了一大半,见到丈夫当着她的面左拥右抱,她忽然明白在他丈夫的心里,已经不把她当回事了。 她一路走一路哭,不曾想都已经走出了王府大门儿,正要登车时,她丈夫匆匆忙忙跑来叫住了她,她以为丈夫可能是想到他刚才做得过分了,特意跑来跟她说个对不起,又或者是叮嘱她早去早回的。 没想到王鸾跑到她跟前说得头一句虽然是:“你甚么时候回来?” 这让谢伯媛心里好受了一点儿,正要回答他,可没想到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你要是过回娘家一月两月不回,就把咱们屋子里那箱子的锁匙留下。” 谢伯媛闻言笑了,只不过是脸上挂着泪笑的,她从袖子里摸出来两把钥匙,交到王鸾手里:“都拿去吧。” 王鸾欢喜的接过去,攥在手里,想了想说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如今我书房里也收了两个通房,这两个就收用了,以后就不添人了……你早去早回吧。” 谢伯媛低头,任泪水滚落,无声哽咽。 王鸾眉间微现厌烦之色,也不开解她了,反正现在他娘子的陪嫁已经到手了,更没有必要敷衍一个整日哭哭啼啼,已经失去了娇艳的颜色的病女人。 所以他袖了钥匙,洒然离去。他想,这下手头可松动了,眼前也没有厌烦的人缠着他,正好做东请些朋友风流快活…… 阿粟在一边看得直叹气,这王鸾没想到竟然如此品性低劣。抬头看一看王府那王家先祖龙蛇飞舞的题字的匾额,暗叹王家子弟不学无术,衰败若此。 “娘子,且别哭了,上车吧。你阿父和阿母在家等你呢。”阿粟一边劝解谢伯媛,一边扶着她上了牛车,然后自己上了另一辆牛车。 谢伯媛上了牛车,掀开车帘子,看着越来越远的王府,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这一次回去以后再跟丈夫相见,必定是形同陌路,甚至如同仇敌。 因为她刚才一时生气,把那两把锁陪嫁和地契的钥匙给了丈夫王鸾,但却没有告诉她,箱子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想必他拿了钥匙去开了箱子,看到里面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暴跳如雷。对她以后绝对没有好脸色不说,还会更加冷落她,以至于收更多的通房来气她。 两个人因为这些陪嫁最终落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让她陡然有覆水难收之感。 心有悲戚的回到谢府,见到她娘时,她愕然发现她娘好好的坐在堂上,旁边坐着她爹。这是怎么回事,她回头看一看跟着进来的婢妇阿粟。 阿粟这才向她解释,说这是她阿母接了她的信,和她阿父一起做的决定,把她接回来养病,至于准备让她跟王鸾和离阿粟却是没有说。她虽然猜测到夫人和郎主有那意思,但是毕竟没有明说,她当然不能代替主人说出来。 但是谢伯媛看眼前的情景,还有阿粟欲言又止的话,已然明白她阿母和阿父真正做的是什么决定了。 她泪落如雨,心有不甘,喃喃道:“不,我不想和三郎……和离……” 第53章 理直气壮渣 谢伯媛回了娘家当天,姜氏就让人把谢庄和刘氏叫到了嘉玉堂,问是怎么回事,因为有人禀告她说老三夫妻叫阿粟带着人赶车去了王府把谢伯媛给接回来了。 毕竟谢府也没人过生祝寿,也没在年节上,这突然去把嫁出去的女儿接回来,姜氏猜测可能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心中担心,所以就叫了谢庄夫妻到跟前来过问一下。 谢庄便把长女谢伯媛在王家遭遇的事情详细说给了母亲听,最后说:“王鸾这样的纨绔子弟,又品性如此低劣,儿觉得他实在非我家七娘的良配,所以儿做主让人去把她给接回来。” 姜氏听完皱起了眉头:“你这是要七娘和那王三郎和离?” 谢庄点头:“正是。” 默了默,姜氏沉声道:“要我说也不是多大个事儿,王三郎爱钱,收通房,这都是世家大族里的子弟常常有的。只是我们谢家的家风严谨,不教子弟随便收通房和纳妾。为了这点儿事情,就要闹到和离,恐怕是要和王家结怨。况且你阿嫂也是王家的人,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样弄起来,以后见了面彼此尴尬。最最重要的是,七娘底下,还有九娘等几个妹妹,以后的亲事会不会因此受拖累啊……” “阿母,这不是爱钱收通房的事儿,而是……”谢庄斟酌了下,才继续说:“一个郎君成天惦记着自己娘子的陪嫁,这是有出息的人所为么?为了七娘的陪嫁,动辄给七娘脸色瞧,更可恶的是,七娘不给他,他就偷偷配了钥匙去开箱子偷拿,还美其名曰,夫妻一体,他是该拿的。不给他拿,那就是不把他当郎君看。实际上,他这种所为跟市井无赖有何区别。他挥金如土,还流连赌坊和烟花之地,这样的品行,迟早要给家里招祸,也让家族蒙羞。我可不想以后七娘跟着他倒霉,连着也让我们谢家倒霉。” 姜氏闻言也觉得儿子说得不错,相对于让谢伯媛和王鸾和离得罪王家,让长媳大王氏脸上难看,她更在意的当然是谢家本身的利益。要是真如儿子对这王鸾的评价,王鸾以后惹祸让王家蒙羞倒霉,那谢家想必也是会受影响的。当一桩婚事带来的损害大于利益时,姜氏作为二房的当家人,她当然是要趋利避害,全盘考虑。 “好吧,既如此,我也依你。可九娘马上就要及笄,这要跟王家三郎闹出和离的事情,我就怕会让她的亲事变得艰难期来,或是定不上好人家。还有其她的女郎们,她们都还没长大呢……” 她这其实是问计于谢庄,想知道她这个老三是怎么考虑的。 谢庄对于这一点儿早想过了,就回答姜氏:“阿母,七娘跟王三郎和离,又不是我们家七娘的错处。我们谢家怕什么?这事情就看王家会处置不,他们要是不笨,就晓得用个让两家都能接受的理由让七娘和王三郎和离。不然,王鸾逼着七娘动用陪嫁的事情传出去,我看他以后还怎么为官?至于九娘及笄后结亲的人家,阿母不用担心,我跟娘子会擦亮眼替她挑。这年头,谁家没有和离再娶再嫁的女郎和郎君,七娘和离再嫁算不得什么。到时候必不会如阿母担心的那样,挑不上好人家。我想,即便是结亲的人家门第低些,只要子弟德行好,婆家的家风好,九娘嫁过去也会有好日子过,阿母以为如何?” 姜氏还能说什么,既然儿子方方面面都替七娘和九娘考虑好了,她这个当祖母的也不好再置喙了,毕竟七娘也好,九娘也好,都是儿子的亲闺女。再加上她生的这个老三,是她最看重,最指望有大出息的一个儿子。她相信他既然在朝堂上能立足打开局面,像是处理这些家宅内的小事想必也举重若轻,不在话下了,于是说:“那就都依你的意思办吧。” —— 谢伯媛被接回娘家后,就依旧住回了她出嫁之前住的院子。 得知她回来了,谢妙容和几个姐姐甚至两个弟弟都跑去看望她。相对于几个姐姐来说,十六郎和十七郎跟她并不亲,因为在他们长大的一年多,长姐谢伯媛并不在谢家。他们去探望她,也只是因为母亲带着他们一起去的。 本来谢伯媛回了娘家后,想起跟丈夫王鸾就此分开,再回忆起两人曾经有过的甜蜜日子,伤心流泪不已,但是她娘带着妹妹和弟弟们来到她跟前,跟她说话,她也就不好意思在他们跟前哭,总要应付着。 刘氏知道女儿乍然离开了夫家,她又是个纯良的人,就算明白那王三郎不堪,对不起她,可她还要记着他的好,伤心难过是必然之事。所以除了自己过去陪她劝她,也让其他的孩子们常常去谢伯媛屋子里,想着用这些亲情暖着她,让她度过这才跟王鸾分开,难以走出心底纠结的时期。 谢妙容对于大姐回到谢家,一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以为她回娘家来真是为了养病呢。可是去瞧她时,却见到她眼睛是肿的,显然是哭过的样子,这让她陡然起了疑心。遂去问她娘大姐是怎么了,刘氏却把她当小孩子看,不肯说,只是叫她好好去陪长姐说话就行。 后来,还是她二姐谢绣姬跟她讲了大姐为何回娘家。 “和离?”谢妙容听完了微微一惊。和离她懂得,就是离婚。一向长姐和姐夫回娘家,她见到他们都是夫唱妇随,和和睦睦的样子。这突然一下子要离婚当然是出乎她意料。 谢绣姬跟她解释:“都是那王三郎的错……” 接着她就把从她娘刘氏那里听到的话说给了谢妙容听。当然刘氏主要跟她说的是王三郎逼着她姐,拿她的陪嫁花,通房什么的倒没跟她提。又说了她们的阿父觉得王三郎品性不佳,所以才接了她们的长姐回来,要她跟王家三郎和离的。 拿老婆的钱去花,在谢妙容的认知里当然会觉得这位王姐夫够渣的。她实在是没想到像王鸾那样的世家子弟会缺钱花,她一直认为顶级士族门阀王家上上下下是不缺钱花的。所以她把这个问题扔给了她二姐谢绣姬。 谢绣姬反问了她一句:“你每月由大伯母发到手里的钱有多少?是不是你想要多少,大伯母就会给你?” 刘氏先前管了一年多谢家二房的中馈后,大王氏娶媳嫁女的事情忙完,她就把管家的权力依旧交还了给大嫂。所以后面谢家二房的中馈依旧是由大王氏主持,每月发下来到谢妙容他们手里的钱还是由她发的。 谢妙容一下子就明白她二姐的意思了,像是王家谢家这样的高门士族,看着豪富,进出都排场大。但是分到家族子弟手里的钱都是有数的。像她自己,吃饭不要钱,穿衣不要钱,进出也有牛车,奴婢们的工钱也不用她给。但是年节上的打赏,还有自己想要添置点儿什么都是要花自己的钱。可能她自己的钱一年下来,够阿枣那样的平民一家人吃喝两三年。可是要是维持上流士族之间饮宴来往什么的,就会花钱如流水,经不起花。她听二姐说王鸾就喜欢各种士族之间的娱乐活动,他又没做什么捞钱的地方官,在朝廷里挂个职一年下来也没几个钱,根本应付不了他奢华讲排场的生活,于是他就把手伸到了大姐的嫁妆里,而且还把大姐的嫁妆花了很多。大姐不愿意给他了,他就私自配了钥匙开箱子去拿,大姐发现了,他还说夫妻一体,所以大姐的钱他该花,花得理直气壮。 这样的男人谢妙容当然看不起。其实这事情表面上看是两夫妻为钱财闹得不可收拾,实际上却是王鸾那种大男子主义作祟,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夫主,有权处置妻子的财物。他眼里和心里根本就没有尊重妻子,拿妻子当回事,后面睡通房,不断拉下限也就是情理中事了。只不过,他自己却认为他所作所为都站得住脚,丝毫不觉得是羞耻。 所以,就在谢伯媛回了娘家三天后,他居然理直气壮地亲自上门来要求接谢伯媛回去了。 第54章 偏偏脸皮厚 刘氏见了他,问他来意。 他也倒实在,直接说:“前几日七娘跟我置气,彼此之间有些误会,她回了娘家,我颇想念她,所以今日特来接她回去。” 刘氏听了,不由得心中冷笑,想他倒是会说,话里面没有说到自己半分的不是,难道他就不知道这里面差不多的情况谢家人都知道了吗?既然七娘纯良,那对父母更是会说实话的。若是他真是知道了自己的错处,上门来认个错,或者她还会考虑到自己的女儿对他有情,让她跟着他回去再处处也说不定。可他这种样子,岂能真让他接七娘回去?还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呢? 因为七娘回来后也跟刘氏讲过她拿走了所有的陪嫁,王鸾来要钥匙,她就给了他箱子的钥匙。想必他回去发现里面没有他要的财帛,定会勃然大怒,恨她到底的。 所以,王鸾应该是早就暴跳如雷过了吧。一般的男子遇到这种情况那肯定是恨妻子的,妻子走了,就不会去找,说不定趁此机会一拍两散,和离算了。按照刘氏对王鸾的了解,像他这种贪财的男人肯定是对七娘恨毒了的,又岂会只不过三天就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上门来接妻子回家? 其实王鸾上门来愿意接谢伯媛回家,也是被他娘给撺掇着来的。几天前,谢伯媛被谢家人接走后,他拿了她给的两把开屋子箱子的钥匙回去打开了箱子,想拿出些财帛出来用,结果却发现妻子的财帛首饰等一样都没在里头。然后,他才明白过来谢伯媛是耍了他,回娘家去把陪嫁的财物和地契都给带走了。当时,他暴跳如雷,把屋子里的什么花瓶家具砸了个稀烂,动静闹得太大,以至于她娘听了他院子里奴婢的回禀,亲自过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就气呼呼地指着谢伯媛的两个空箱子,说谢伯媛回娘家把陪嫁的财帛和地契都带走了,而且还给了他两把钥匙戏耍他。 王氏一听先头也很生气,说这种媳妇儿不要了也罢。王鸾就接着她的话说不如写一纸休书休了她算了。 可他娘却说:“这要休掉谢伯媛,先就得禀明你阿父还有大人公,你说他们要问起你为何休妻,你怎么说,难不成你跟他们说是因为谢七娘不把她的陪嫁给你花?要是他们晓得了你在外头干的事情,你少不得会受责罚。要是让你阿父和大人公就此嫌弃你了,以后你的前程也就完了。说起来,也是我这当阿母的太宠着你,不然,早将你这些事情跟你阿父讲,仔细你的皮!” 王鸾这一听才害怕了,不敢说要写休书休掉谢伯媛了。于是他赶忙问他娘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娘告诉他,还是尽快去谢家把谢七娘给接回来,好好哄哄她,至于她的陪嫁,只要她人在王家,以后不怕她不拿出来用。 当初是听谢伯媛说他丈母娘刘氏病重,所以谢家人才上王府来接她回去的。今天一见丈母娘刘氏好好的,就知道果然这事情被他娘说中了。 她娘在他来谢府前,曾经跟他说,要是到谢家见到刘氏依然卧病在床,那谢伯媛带了陪嫁回娘家,只不过是防着他,那就很容易接她回来。可要是见到刘氏好好的,那就是谢家人打定主意要让谢伯媛留在娘家,说不定要跟他和离,那样一来就麻烦了。要是那样的话,就要费点儿周折,可是只要他抓住一点,亲自见谢伯媛,跟他说点儿软乎的话,按照她对这个媳妇儿的了解,多半她还是舍不得他,会跟他一起回王家的。 “七娘回来后,病得越发厉害了,如今已经卧床不起。我看,王三郎还是先回去罢,等她好了,再来接她。”刘氏见王鸾在自己跟前毫无知错之意,当然也就不给他面子,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他。 王鸾顺着刘氏的话,立即说:“既是七娘病得越发厉害,她是我娘子,那我就该去见一见她,不见她一面我心难安啊。” 刘氏其实很想直接说我家七娘要和你和离,你回去等着就行了,和离的事情两边长辈定下来通知你就行,没你什么事儿。因为这王鸾当着人一面背着人一面,两副嘴脸,脸皮又厚,简直让人厌恶。就好比刚才他说要去见探望七娘,说得夫妻情深一般,实际上他是怎么对待七娘的,谢家人又不是不知道。可他偏偏脸皮厚做得出来夫妻情深的样子,这让刘氏简直无语。 想了想,刘氏道:“好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让七娘收拾下见你,总不好让她蓬头垢面。” 她想好了,既然王鸾执意要见女儿,那就让他见她一面好了,让女儿直接回绝他,这就跟他说清楚了,也好过他厚着脸皮来纠缠不清。反正就算将来两人和离也要见面的,早说清楚早撩开手去对大家都好。 王鸾一听,心中暗喜,因为就像他娘说的,只要能见到谢伯媛,自己稍微哄哄她,她心一软,也就跟着自己回去了。等她回去了,再慢慢收拾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定要出一口心中被她欺骗的恶气。 —— “走,咱们去替阿姊出口恶气,咱们这样……”谢妙容跟二姐谢绣姬咬耳朵。她们两个这一日正在大姐谢伯媛的屋子里陪她说话呢,后来母亲来了,告诉她们王鸾来了,并让谢妙容跟谢绣姬先出去,她有话要对她们大姐说。 于是两个人一起出来,在外面院子里的廊下站着说悄悄话。谢绣姬就说这位可恶的姐夫来了,她们一定要想个法子为姐姐出口恶气,谁叫王三郎欺负姐姐。 谢妙容就问她有什么好法子可以对付他。谢绣姬想了想,就说要不在他经过的路上放尖锐的石子硌他的脚,要不偷偷往他衣服上洒墨。 结果却被谢妙容给否了,觉得这种惩罚他的法子太轻。谢绣姬就问她有什么好方法,谢妙容就附在她耳边如此如此一说,谢绣姬乐得呵呵笑,连说此法甚好此法甚好。于是姐妹两个就一起去准备。 这边厢,刘氏在屋子里跟长女交代:“你一会儿见了王三郎,一定要一口咬定你们两个不合适再在一起,你也不愿意跟他回去,彼此好聚好散。他要是一味纠缠你,你也不要心软。须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也是你阿父说过的话。我跟你阿父都是为了你好,王三郎那个人不是你的良配。你阿父说了,你在家里呆着,他愿意养你一辈子。当然,也不真是要你在娘家呆一辈子。我跟你阿父商量了,等你跟王三郎和离了,过两年,给你再挑个合适的人家,你一样能过和美的日子……” 谢伯媛听说王鸾来要接她回去,是心情又激荡了。她回娘家三天,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忘掉丈夫,对他也依然有情。所以听母亲如此要求,她心里当然矛盾。不过,她是个孝顺的女郎,父母这样要求了,她又岂能不依。只是要让她跟王鸾就此断了,她也是舍不得。 所以,她是左右为难,忍不住再次流泪。 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她还是垂泪答应,一会儿见了王鸾就按照母亲要求的跟他把话说清楚。 刘氏到底不放心女儿,想了想还是决定一会儿王鸾来了,就在女儿屋子里呆着,看着他们两个人说话,要是女儿有什么软弱的举动,就出面替她兜揽着,免得她耳根子软,又被王鸾给骗了。 第55章 决意打鸳鸯 谢伯媛坐在西次间的宴息室里的榻上,素颜,头上的乌发松松梳了个堕马髻,身上穿了件素色领缘绣了石榴纹的襦衫,下穿同色裙子。这是为了配合她娘说的在病中故而做这种打扮。她娘坐在榻的另一侧。 王鸾被谢家的奴婢领着走进了谢伯媛的屋子,刚一抬头却一怔,完全没想到岳母刘氏居然坐在谢伯媛旁边。他一直以为刘氏答应他进来探望病中的谢伯媛,会给他和妻子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按照规矩来不是这样的吗? 然而岳母刘氏却坐在这里,明显是不想他和谢伯媛说私房话,这样的话,他要怎么甜言蜜语哄得谢伯媛心软跟他回去? 他微微皱了皱眉。心里觉得有点儿难办。 规矩地拱手一揖见过丈母娘后,他再向谢伯媛作揖,然后抬起头来,面带关心之色,温声问:“娘子,听闻你回来后病得越发厉害了?如今可好些了?” 谢伯媛见到王鸾那一刻起,情绪就有点儿波动,但是她娘坐在旁边,她即便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点点头说:“好多了。” 王鸾见她眼圈儿泛红,就知道她对自己依旧上心,看她脸上那悲戚的神色,显然是对自己余情未了,这样他就放心了。心想,就算岳母在跟前,他也有能耐说动谢伯媛跟他回去。 “娘子,前番为夫做了些错事,让你伤心难过了,还请你恕我一回。”如此说着,王鸾向着谢伯媛深深再揖下去。 咦?这小子竟然这样做?刘氏见状一侧眉毛微微一挑。刚才王鸾见她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没有认错的意思,可他这会儿见了自家女儿,却肯放下身段儿向女儿认错,果然是夫妻之间更亲吗?又或者是临时改变了主意了? 谢伯媛一直以来正等着这句话呢,听到丈夫肯向她认错,而且是当着自己的娘亲认错,一时之间觉得长脸了,心里本来对他的怨恨也少了一大半。 一开始,她娘跟她摊牌,说今天见了王鸾就要跟他了断,她心里就难受得要命。及至王鸾到了跟前说了这道歉的话,她是真得犹豫了。脸上的表情也是又悲又喜。 她想原谅他的,但是碍于她娘在跟前,不好说出来,只是眼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下。 屋里一时之间气氛很有些沉闷。刘氏见女儿的样子不由得在心中叹气,就知道女儿见了王鸾被他一哄,就会心软原谅他。 但是王鸾这个人的品性低劣已经是有定论的了,这样一个人她和丈夫都看不上,况且已经商定了要让女儿跟他和离。所以,就算他现在放低姿态向女儿认错,她也是不会相信的。相反,他先前一副嘴脸,现在又是一副嘴脸,更让刘氏认定他虚伪。她想过了,爱女儿并不是顺着她的意思就是爱她,比如现在听见王鸾道歉了,就心存幻想让女儿跟着他回去再往下过。从以前发生的事情来看,七娘跟着他回去了,他这个人很可能会重蹈覆辙,到时候将七娘伤得更深,又怎么办?那时候,要是觉得不行,七娘再回来,是不是就晚了?甚至更进一步,王鸾又来道歉,接七娘回去。这样一来,就会没完没了,烦恼也会无穷无尽。 有些事情是试不得的。覆水难收,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刘氏决定这一次棒打鸳鸯打定了。就算女儿以后心生抱怨,恨自己也认了。 遂板着脸对王鸾说:“七娘恕不恕你,等到她病好了再说。你这一回来见也见了她了,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娘子!你难道真不肯原谅我吗?我知道错了,你跟我回去养病吧,我们王家才是你真正的家啊。你不是想要孩儿吗?等你病好,我们就……就多生几个孩儿!”王鸾望着谢伯媛恳切道。 他的表情如此真诚,说的话又如此暖心,谢伯媛是真被打动了。她转脸看向刘氏,两眼中全是哀求,嘴中哽咽道:“阿母,郎君他知错了……你,你就让孩儿跟他回去吧……” 刘氏心中来气,气自己的长女如此糊涂。想当初她还是个女郎,没有出嫁之前,是多么聪慧明理的女儿。可如今她嫁了人,才一年多,就被王鸾迷得神魂颠倒。她丈夫的品性如此不堪,她居然存有侥幸之心,还存有幻想。当真是如同盲人临渊,身陷危险而不自知。 “糊涂!”刘氏怒声呵斥谢伯媛。怪她如此不争气。明明之前都说好了,现在却来改变。 “阿母……”谢伯媛哭了起来,“求你,求你让我跟三郎一起……” 刘氏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不搭理谢伯媛,而是转脸看向王鸾,质问他:“王三郎,既然你说你知道错了,那我问你,你到底错在哪里?要是说不出来,或是避重就轻,那今日你就请回,我是不会让七娘跟你走的!” 听到母亲松了口,谢伯媛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她赶忙擦拭了眼泪,也看向王鸾,低声催促道:“三郎,你快说啊,说了我阿母就能让我跟你回去了。” 王鸾刚才向谢伯媛认错也是随口一说,那只不过是他冠冕堂皇的措辞罢了。在他心里,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有错,相反他倒是觉得谢伯媛的错处多得很。 因此刘氏此刻一问,他立刻就愣住了。低头他开始想到底要跟刘氏说自己哪里有错。对于他这种自负的人来说,是从没有想过会有什么错安放在他自己身上的。所以在刘氏问了他话后,想了很久,才凑出来一个:“七娘病了,我该不避忌讳,在她跟前服侍她吃药。” “那你方才说你跟七娘之间有误会才置气的,那么这误会又是什么?”刘氏见他拿这么个错来敷衍自己,不由开口就他刚才说的话质问他。 “哦……这……这个……”王鸾张口结舌,他总不能当着丈母娘的面说出来他是因为她女儿的陪嫁才跟谢伯媛置气的。尽管他也知道谢伯媛的爹娘一定是知道了自己拿他妻子的陪嫁来花,不满意才接妻子回娘家的。 两边都心照不宣,但是他却是说不出口。 “不好意思说了?”刘氏冷声问,“那我来帮你说出来好了。你把我女儿的陪嫁过去的金饼花得只剩两个还不知足,你还偷拿她的镶红宝金步摇去换钱花天酒地。我女儿不愿意了,你就给她脸色瞧,跑出去流连赌坊和烟花之地。被你娘找回去后,更进一步向要把我家七娘的陪嫁全都谋夺到手中。你说一说,这些事是一句什么误会能抹过去的吗?还有啊,你口口声声牵挂七娘,可她在王家病卧在床时,你在做什么?你享尽齐人之福,左拥右抱,收了两个通房。你是说一套,做一套,两副嘴脸,诚非君子所为啊。” 刘氏一口气说出来了王鸾不敢说的话,再看王鸾时,他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人都是要脸的,被人当面指出他见不得人的失德所为,他一直掩耳盗铃当做不是他干的事情,他脸皮再厚也不是厚得如同铜墙铁壁,总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谢伯媛呢,刚才被王鸾甜言蜜语一通哄,心里一软,还跟她娘求情,让她跟王鸾回娘家呢。此时她娘当着屋子里这么多人说出来了王鸾做的那些没品的事情后,她心里一只觉一刺,头上兜头泼下来一盆凉水,立时就清醒了些。她回想起王鸾在王家对她做的那些无情的事,心里又开始恨起他来。 于是她拿帕子擦了眼泪,冷冷地看向王鸾,她倒想听阿母如此指责他,他该如何解释。 王鸾想了许久,憋出来几句话:“我花了七娘的陪嫁,等我以后外放太守或者刺史,手上有了钱,再加倍补给她就是。至于通房,我们王家从我祖父起,多的是侍妾,再说了士族之家的男子,三妻四妾极为平常。只有那些寒族百姓没有钱财的人才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就是稍有些钱财的也是侍妾盈室……” 说到了这里,他突然看到刘氏满面寒霜。似乎脸色更加难看了。就连谢伯媛的脸色也变得跟她娘一样,还有屋子里伺候着得奴婢看他的眼光都有些不善。 忽地,他明白了什么,刚才光顾着嘴巴快意,没有想到他岳父和岳母就是一夫一妻,他岳母据说是个醋性极大的人,根本不许他岳父纳妾……这么一来,他刚才说的话是实实在在地得罪了他岳母啊。怪不得连谢伯媛在内的谢家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善起来。 他赶忙描补:“我不是,不是说……” “行了!王三郎,你回去罢,不要再来纠缠我家七娘了,你非她良配。我家七娘,心不大,就希望找个一心一意对她的郎君。你们王家的男子都是要三妻四妾的,我家七娘不想将来糟心。你回去对你阿父和阿母说一声,我跟七娘的阿父已经决定让你们和离。哪一天约个日子,把和离的文书写了,就此撩开手去吧。”刘氏已经没有耐心再跟他周旋,索性开门见山。 “什么?和离?”王鸾闻言吃了一惊,这实在出乎他意料,这也来得太快了吧,他都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呢。这跟他和他娘商量的大有出入啊! “难不成你还想写休书?我告诉你,王三郎,你对我们家七娘的所作所为传出去,你还能在建康的士族里头立足吗?你还想为官升官吗?所以,识相的就回去好好跟你阿父祖父禀明此事。两家商量着把你和七娘的事情办了。还有这事情,你即便不说,过两日我家郎君也要跟你祖父说的,到时候……哼,你自己掂量掂量,怎么样你才会安然无事?”刘氏撒出了杀手锏,已经是图穷匕见了。 王鸾听了,惊出了一声冷汗。 他一下子就软了,身上之前一直有的自以为是理直气壮,瞬间就消失了。 “七娘,你就饶恕我吧,我回去遣散通房,再也不花你的陪嫁了。你跟我回去吧!”他还犹然存了一丝侥幸,哭丧着脸去求谢伯媛。如此说着,他竟然朝着谢伯媛跪了下去,膝行向前。 “前何倨载,今何卑载!你这样,我阿姊是越发瞧不上你了。”不知道何时谢妙容转过帘幕,从外间走了进来,她面带不屑地看向王鸾道。 第56章 恶向胆边生 “十五娘,你怎么来了?”刘氏甫一见到小女儿先是一惊,继而就是假装板着脸质问她,“这里不是小女郎该来的地方,你快出去!” 其实她也应该想到女儿肯定是藏在外面听到了许多屋子里人的谈话,然后听到王鸾纠缠她长姐,这才忍不住跑进来的。不该听的其实听了不少呢! 谢妙容朝着她娘一吐舌头,她才不出去呢。刚才她跟她二姐去准备了要收拾这位王姐夫的东西回来,就偷偷跑到外面窗下偷听,恰巧听到了后面王鸾说的那什么王家男子三妻四妾的话,还有她娘训斥王鸾,最后听到王鸾恳求她姐饶恕他就再也忍不住,挣开谢绣姬拉住她的手,提起裙子跑了进去。 她可不怕她娘呵斥她呢,因为以她现在的年纪只不过七岁多点儿,还可以耍无赖,可她二姐就不行了,十四五岁的大姑娘,跟她一起在外面听墙角,要是被她娘知道那是少不了要被真正呵斥一顿的。所以她自己不但不敢进宴息室,还拉着谢妙容不想让她进去,怕她进去把自己给抖露出来,害得自己吃挂落。 但是谢妙容却忍不住了,泥鳅一样从她二姐手里滑脱,往里面跑。 跑进去后就说了那样一句蔑视王鸾的话。 在谢妙容看来,男子汉敢作敢当,就算渣也要渣得像个男人的样子。可这个王姐夫一会儿工夫就是两副嘴脸,也太善变了,这样的人不说了解他的黑历史后会对这人产生不可靠的感觉,就这一会儿工夫,他说的话和做的事情,就让人觉得他不靠谱。 所以听到她纠缠姐姐,就忍不住跑进去了。 进去后说了那句话后,便上前去牵着姐姐的手往外走:“阿姊,走,去我那里,昨日阿婆给了我一块墨,我不认识,阿婆就叫我找你去看一看,说你对这些墨啊笔啊都在行,所以我来带你去瞧了!” 她这是想帮着谢伯媛摆托王鸾的纠缠呢。 谢伯媛也不傻,见到十五妹突然跑进来说了那样一句看不起王鸾的话后,又拉着她往外走,也懂了她的意思。 她也没办法再坐在这里,看见眼前这个又爱又恨的人跪下来求自己。也许正如同十五妹说的那样,他突然这样低下了一惯高高抬起的头颅,对自己示弱了,她却是看不起他了。心里烦躁得不行,她也就顺从地由着谢妙容拉着她往外走。 王鸾见谢伯媛要回避自己,他站了起来,赶忙跑上去扯住她的袖子,大声喊:“娘子,你难道就如此狠心,真得忘了咱们花前月下说的那些话了吗?真得就因为一些钱财和通房就不跟我过了?” 谢伯媛驻足,红了眼圈儿,她说:“三郎,我没忘,但我觉着你忘了。我娘说得对,我这一世就想找个对我一心一意,肯真心对我好的郎君,不管他的门第高还是低,不管他俊还是丑。你……做不到,我也不愿意强求,咱们就此撩开手去吧。我恳求我阿父对你祖父说,都是我的不是,是我不喜欢你了,不愿意跟你过了,所以才要跟你和离的……” “这……”王鸾闻言,提起的心就放下了,谢伯媛的话前面的他都不爱听,可是后面的那一半他爱听。和离不和离他真无所谓的,甚至他还真想跟谢伯媛和离,既然已经图不上她的财了,而她又喜欢哭哭啼啼管东管西,令他觉得束缚和不自在,还不如就这么撩开手算了。他也不是离了她就不能过日子。 他刚才求她不要和离,害怕的不过是被家里的祖父和父亲晓得他的那些失德之行,会被被责罚,怕就此在家族的郎君里落了下乘,成为不被看重和培养的人,那样他就会失去大好前程。 当时,景朝的各个世家大族,都很看重对家族内子弟的培养,基本上家族资源都会用在那些出色的子弟身上。要是没了好名声,世人的评议不好,自然传到家族的当家人耳朵里,就会放弃对这个人的培养了,也就没有什么好前程了。这是他非常害怕的事情。 但是现在,谢伯媛居然愿意大包大揽,表示她愿意承担两人和离所有的错,不会让他的名声难听,他也就不想再低三下四地求她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他依旧扯着她的袖子问,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阿姊!你不能这样!你可知道你根本没有错,为何要把那些错都由自己背上。你这么做了,名声就会不好听……” 就在谢伯媛即将开口答应王鸾时,谢妙容急忙出口打断她。其实她后面在嘴巴里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是,要是她姐姐的名声不好了,将来可不好再嫁啊。本来夫妻和离,也不是什么好事,要是传出去是女方的过错,别人就会想这个女的到底在那一些方面有错呢。即便和离的双方不明确的说出错处在哪里,但是在别人的想象里,女方过错不外乎是脾气不好,不能生育,还有与人私通这些…… 这么一来,等到女方再嫁时,这些莫须有但又到处流传的事情就会影响婚事,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谢妙容还小,她这警示的话听在众人耳里算是童言无忌。但是,还是起到了该起的作用,还比由刘氏出面说这个话好些。 谢伯媛听十五妹这样说,她第一想的是自己背上了不好的名声,就会对自己的妹妹们造成不好的影响。毕竟,妹妹们都还没出嫁呢,自己和离了,又把和离的错拉到自己身上,别人议论起来,她的名声不好听,妹妹们的名声也会跟着受损,甚至会影响到整个谢家。第二她才想到了十五妹未尽之言的意思。 这一下,她犹豫了。低下头,蹙起了眉头。 王鸾一见就慌了,这要是谢伯媛听了她十五妹的话,不肯再把两人和离的错处兜揽过去,那这件事一旦被祖父知道,他的前程就全完了。他现在开始后悔和害怕,怎么就放谢伯媛回娘家呢,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点儿好好哄着她,至少要让她再跟自己两年,要是她生下了两人的孩子,就把她拿捏得死死的了。 还有那个贼精贼精的谢十五娘,都是她跑出来要带走谢伯媛,不让她听信自己道歉的话,还说出什么有损谢家名声之言。这让谢伯媛改变了主意,让他一下子几乎陷于绝境。他恨不得掐死这个谢十五娘! 兔子逼急了还要跳墙,王鸾此时也急了起来,他恶向胆边生,忽地一下子撒开扯住谢伯媛衣袖的手,往谢妙容那边纵过去,伸出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再曲肘转身,板着她的肩膀往后急退几步,大声吼:“都给我听好了,不想让谢十五娘死,就立即让谢七娘去给我写一个悔过书,说她跟人勾搭成奸,不守妇道,被我发现,特写一篇悔过书,乞求我饶恕于她。” 第57章 名声全毁了 “十五妹!” “七娘!” “小娘子!” 谢伯媛,刘氏,屋子里的其她奴婢们见状都接二连三惊叫出声。 “三郎……你,你有话好说,别伤了我十五妹……”谢伯媛被吓得脸色煞白,抖着唇,伸出一只颤抖的手,似乎是想要抓回谢妙容,又想要安抚暴躁起来的王鸾。 “都别过来,你们都站在原地不许动,谢七娘,你也不许过来!谁再动一下,别怪我下死手!”王鸾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毕现,掐住谢妙容脖子的手也加了力。 谢妙容只觉得呼吸困难,喉咙很痛,头也发晕,身体极速地丧失力气。这是被王鸾卡住喉咙缺氧的表现。 看在屋子里众人的眼中,各个被吓得心颤。 刘氏算是稍微镇定一些的,尽管她也害怕王鸾发起疯来,失去理性,会真对自己的小女儿下狠手,但是她活到这把年纪,也经过些事情,所以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她想得是要暂时稳住王鸾,让他不要真坏了小女儿的性命。 王鸾不是要求七娘去写什么与人勾搭成奸的悔过书吗?本来这样子虚乌有,又毁长女名节的事情,刘氏是绝对不会让谢伯媛答应的。但此刻小女儿可在他手上,本来王鸾已经是陷于疯狂之中,刘氏怕不答应他,稍微再刺激下他,那自己的十五娘就危险了。要是小女儿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个当娘的人怕是也活不成了。 她强自压下心中的恐惧,嗓子有些发干,道:“王三郎,有话好说,十五娘还是个小女郎,不懂事,她只是跟七娘亲,所以才会帮她说话。童言无忌,你别放心里。对了,你不是要让七娘去写悔过书吗,我这就让她去写,你掐十五娘的手能不能松点儿?” 王鸾刚才因为谢伯媛的犹豫,陷落到自己前程将黯淡无光的恐惧里,所以脑子一热,动手擒住了在他看来说他坏话,坏他好事的谢十五娘,至于他说什么要十五娘死也只是吓唬刘氏等人的。他也知道真要掐死了谢十五娘,他也难逃一死。 他还想做高官,俸禄优厚,庄园若干,侍妾盈室,享尽荣华富贵呢。他可不想死!他刚才情急之中想到,只要擒住了说他坏话,坏他好事的谢十五娘,然后以她的死来逼迫谢伯媛写下个跟人勾搭成奸的悔过书,到时候他拿了这悔过书回去,也就不怕岳父谢庄找他祖父说事儿,要让谢伯媛跟自己和离了。有了这白纸黑字的悔过书,他可以咬定谢伯媛是个无耻的贱妇,跟她和离都是便宜了她。其实,像她这种女人应该被休的。 甚至他想,即便他祖父和阿父从岳父谢庄那里知道他是怎么花谢伯媛的陪嫁,又是怎么逼迫谢七娘写了这样一张悔过书的,但是他们绝对会为了顾忌家族名声,选择掩耳盗铃一样相信他王鸾。 只要他保住了名声,凭借王家的根基,他将来必定也可以像其他王家子弟一样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往上升迁的。他一定要好好地谋一个镇守地方的肥缺,大肆搜刮,继续过挥金如土的日子,在朋友圈子里收获那些朋友们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所有这些,都建立在他拿到谢伯媛的悔过书上。所以他听完了刘氏的话后,不但没有松开掐着谢十五娘的手,反而觉得手上这个小女郎奇货可居。 看到刚才还冷着脸子对他,说出讥讽他的话的刘氏现在可怜兮兮求他放开她的女儿,他不由得心生快意,阴沉笑道:“外姑1,方才你还辱我非君子呢,说我两副嘴脸,你看你,怎么一会儿工夫也是两副嘴脸了?我跟七娘之间是是非非颇多,但也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你们谢家人偏要来管,还偏要她跟我和离。这不是拆散别人姻缘是什么?没想到,堂堂陈郡谢氏也做出如此损阴德的事情。还有啊,两家定亲之时,为何你们不对我们王家人说,凡是娶了你们谢家的女儿,就不许纳妾?要是早说了,我祖父和阿父也就绝对不会同意这桩亲事。但你们不说,等到七娘嫁过来了,见到我收通房就受不了哭哭啼啼。可是她也不想想,她嫁到我们王家一年多,肚子里一点儿信儿都没有,我阿父阿母想早点儿抱上孙子,我不收通房,不纳妾,能让我阿父阿母早日达成心愿吗?” 刘氏要不是看到小女儿还在王鸾手上,真想再骂他一次,骂得他狗血淋头才好。 这人还要不要脸,自己做了那么多失德的事情,反过来还倒打一耙,把错处都放到七娘还有谢家人头上。他的话就跟他这个人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现在不想跟他鬼扯,要紧的是他手上的十五娘,看她憋红的小脸,还有脸上痛苦的表情,刘氏明白女儿一定很难受。 于是她催促谢伯媛:“七娘,快去将悔过书写来,记住,按照王三郎要求的那样写。” “哦,好,好,我就去写。”谢伯媛担心王鸾伤到十五妹,赶忙转身往东次间去,东次间是她没出嫁前的书房,里面有纸笔等物。 王鸾看着谢伯媛经过自己跟前去了东次间,他也掐着谢妙容往外退,看着谢伯媛进了东次间的书房才放心。他又四面看,叫站在厅门口还有屋子里其它各个地方的奴婢都站到他能看到的屋角的角落里去,另外还让跟着出来的刘氏等人站到他能看到的屋角的另一边。 他打算一会儿拿到谢伯媛写的悔过书,就继续掐着谢妙容,劫持着她往外走,一直走到谢家大门口,等到他上了等候在外的王家的牛车,再把谢妙容扔下去,那样他就能全身而退了。 谢伯媛在书房里由婢女磨墨,她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才写成了一篇悔过书,悔过书上按照王鸾的要求写上她与人勾搭成奸,被丈夫发现,故而写下这悔过书,乞求丈夫原谅。老实说,她是不愿写下这种东西的,因为她知道,她写的这东西要是被王鸾拿去了,以后她的名声就全毁了,甚至到时候谢家人还得去求王鸾,让他不要把悔过书给别人看呢。不然,她得了这种淫|妇的名声,以后要是跟王鸾和离了,就再难找到好的郎君相配了。毕竟稍微家世好点儿的郎君都不会娶她这样一个有淫|妇名声的女人做妻子。而且,她的这种名声,肯定也会影响妹妹们的婚嫁的,甚至整个谢家都会因此蒙羞。 想到这些严重的后果,谢伯媛真是无限自责。可这会儿想再多也无用,现在最要紧的是拿这样一封悔过书去解燃眉之急,将十五妹从王鸾的魔爪救出来。 先救人比什么都重要。 咬着唇,谢伯媛拿起那篇按照王鸾要求写的悔过书,上头墨迹未干,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第58章 放开那女郎(1) 王鸾此时已经掐着谢妙容退到了谢伯媛这间屋子的厅门口,见到谢伯媛手里拿着一张写有字的纸出来,估摸着这就是他要她写的悔过书了,心中一阵狂喜。心想,总算不虚此行,没有说动谢伯媛回去,两边撕破脸皮的情况下,得到一张谢伯媛写的悔过书,也能度过眼前的危机,接下来拿到这张悔过书,全身而退的话,就大功告成。从此以后,再也不用跟谢家这种看起来清高,实则奇葩的家族打交道了。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谢庄的女儿居然要求嫁的郎君守着她一个女人过日子,还以为每个男人都像她们的爹一样吗?有钱有势,为什么不能享受醇酒美人,也只有谢庄这种所谓的大名士才装清高实则灭人伦…… “先别过来,你先念给我听一听。”他望着朝自己走过来的谢伯媛戒备道。 谢伯媛只得将那张纸拿起来,心中倍感羞耻,开口念道:“今有谢氏伯媛,为王鸾妻,不守妇道……” 王鸾很满意看到谢伯媛念这悔过书时脸上浮现出来的羞耻的表情,一直以来,他就喜欢凌驾于眼前这个女人之上,享受侮辱折磨她的快感。他觉得唯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相对于女人来说的优越感。这个时代是以男子为尊的时代,女人就该听命于男人,服从于男人,一个女人既然嫁给了一个男人为妻,她就不该拥有独立的财产,独立的人格,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应该是属于丈夫,以此来换取幸福。这是王鸾所深深认为的,也是王家的许多男人,甚至这个时代许多的男子深深认为的。所以,他到现在为止也不认为自己所做丝毫有错。 谢伯媛断断续续地念完了,也垂下了头,心里都是悲哀和沮丧。她觉得自己在娘家人跟前又丢了一次脸。曾经,她一心一意对待丈夫,对待跟他之间的婚姻,极力维持着两人夫唱妇随甜蜜无比的婚姻表象,可现在,所有的伪装全部被撕下,露出了华服之下血淋淋的伤口。 王鸾点点头,这的确是他想要听到的悔过书,不过,眼见为实,他怕谢伯媛耍诈,万一写的不一样,念的又是另外一样,到时候他拿到悔过书,回去后,发现上面跟自己从谢伯媛嘴里听到的有出入,岂不是吃大亏了吗? 于是他说:“谢七娘,你把悔过书展开,举起来,走近一点儿,我看看。” 谢伯媛明白他这是不相信自己,怕自己耍诈,不由得在心里鄙视他这样小心眼,这样多疑。不过,转念一想,他要不是这样的人,自己又怎么会跟他闹到这一步。 “好。”她淡声答应,随即将那张悔过书举过头顶,慢慢朝着王鸾走过去,离他越近,她的眼光都落到了依旧被王鸾掐住脖子的谢妙容脸上。 谢妙容此时心中无比憋闷,她微张着眼,看到长姐越走越近。她说不出话,如同一只缺水的鱼儿一样,张大着嘴,鼻翼翕动,努力吸取一线空气。她刚被王鸾掐住脖子时,还试着努力挣脱,不过,王鸾的手像是钳子一样卡住她纤细的脖子,她动了两下,王鸾手上就加了力,并且恶狠狠地威胁她:“你再乱动,我就掐死你!” 她不过是个七岁多的孩子,哪里是差不多二十岁的王鸾这个年轻男子的对手。又加上呼吸不畅,脑子里缺氧,很快就头晕,手脚也没有了力气,只能如同一只待宰的小羊羔一样,被王鸾控制住,往外面带,一直带到大姐这一明两暗屋子的厅前。再往外,就是庭院了。 —— 谢伯媛双手展开那张所谓的“悔过书”已经慢慢走到了离王鸾两三步远的地方,她停了下来,对王鸾恳求道:“我把悔过书给你,你放开我十五妹。” “我看不清,你再走近一点儿。”王鸾两眼盯在谢伯媛双手举着的那张纸上,没有理会她。 谢伯媛对于王鸾的要求早就顺从惯了,闻言便又往前走出去一步。 屋子里角落里呆着的刘氏突然从王鸾狡黠的眼神中感觉有些不对,正要开口阻止谢伯媛再靠近时,只听谢伯媛惊叫一声,然后她双手举着的那张悔过书已经被王鸾劈手夺了过去。只见他匆匆扫了一眼,就把那张纸用单手连折了几下,紧紧地捏在了手中。 “三郎,悔过书你已经得了……快放了我十五妹!”谢伯媛对于王鸾失信夺去了悔过书,但依然不放谢妙容也是很生气,便大声要求道。 王鸾得意地一笑,接着脸色一变,狠厉道:“放了她?放了她你们就会上前来把这悔过书夺走,我才不会信你们。听好了,都不许动,也不许跟来,等我平平安安出了谢府,我自然会放开谢十五娘。在这之前,你们谁要敢乱动,我今儿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拉上谢十五娘一起陪葬!” 他这么一恐吓,不但谢伯媛,就是刘氏也不敢贸然行动,甚至不敢多说话。 王鸾见这一屋子的女人们都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不敢乱动,便立即继续掐着谢妙容,曲着胳膊拖着她往外走。 庭院里的其她奴婢们见了当然是惊慌失措,王鸾一边继续拿话恐吓那些意图靠拢的人,一边顺着来路挟持着小小的谢妙容往外走。 眼看再转过一条甬路的拐角,离谢府中路的大门就不远了时,却从那拐角处涌出来一大堆人。 走在前头的就是手里拄着一根紫檀木做的拐杖,头发花白,身穿茱萸纹紫色锦襦,同色裙子的二房当家人姜氏,紧随她身后的是长媳大王氏,环绕她们两个的则是服侍她们的婢女和婢妇。 这一群人匆匆赶过来,迎面撞上了依旧掐着谢妙容脖子,挟持着她正往外走的王鸾。 大王氏远远就看到了自家的堂侄,果然掐着谢十五娘的脖子过来了,一个着急,不由得就抢先喊出声:“三郎,你给我站住!” 王鸾也没有料到眼看拐个弯就能出了谢府的当口,竟然来了这么一大群人堵住了他的去路,尤其是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厉声喊他站住,他抬头看了一眼,心里就有些慌了。别人他可以不害怕,可这位大王氏他却不能不怕。 因为这是他阿父的亲妹妹,王家长房他父亲那一辈排行第二,他喊她二姑姑的人。见到大王氏,又听她喊他站住,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原先他光想着弄到谢伯媛的悔过书,就能扭转局面,就算被家里人知道了,但他还可以一口咬定是谢家的人冤枉他。可这一下子,遇到了他的亲姑姑,他还怎么能狡赖,而且被亲姑姑看到自己挟持人家谢十五娘意图逃跑,简直丢脸到家了。 所以,他一怔楞之下也就真停了下来,后面远远跟着过来的刘氏等人也是越走越近,前面的姜氏和大王氏等人也是走到了离王鸾不远之处。 这一下,前路和退路都没有了,王鸾开始心慌和害怕了。 他前面看下,又后面看下,突然歇斯底里朝着姜氏等人喊:“都给我让开!不然,不然我……我就掐死她!” 他已经完全陷入狂暴中,现在只想着快点儿脱离谢家人的包围,她们离他越近就让他越害怕。 “三郎,你疯了么!你快点儿放开十五娘!”大王氏震惊之余,根本没有给王鸾让路,还朝着他逼近过去,厉声指责道。 王鸾对于这位端肃的二姑姑是害怕的,见到她逼近,额头上冷汗都渗出来了。没有办法,他只能铤而走险,搏一搏了! 只见他朝着大王氏大喊:“二姑姑,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真得下手了!” 一边喊,一边把掐在谢妙容脖子上的手用力收紧。 谢妙容只感到脖子上力道变大,她几乎不能呼吸,反射性地手脚乱蹬起来,脸上的痛苦之色更甚。 此时,刘氏已经绕过大王氏和王鸾,跑到了姜氏身边把事情的经过简略对她说了说。 姜氏听完,眼光一下子落到了王鸾另一只捏着一张纸的手上,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转身,她朝着身后跟着的阿粟低声吩咐了两句,阿粟立即点点头,从人群里退出去,大步离开。 这里,姜氏拄着拐杖往前走两步,喊大王氏:“阿王,你过来,让我去跟他说。” 大王氏听到婆婆叫她回去,只能无奈摇摇头,又恨恨地刮了王鸾一眼,依言退后。 姜氏上前一步,看向王鸾问:“王三郎,你可认识我?” 王鸾点点头,眼前的老夫人她当然认识,乃是他岳父的娘,谢府二房的老祖宗姜氏,同时也是谢府现存辈分最高的人,别说二房了,就是整个谢府也是由她当家。她的地位就跟王家他祖父一样。所以,见了姜氏,无形之中,一股威压就蔓延过来,令得王鸾紧张得开始发抖。 “那我说话你可相信?”姜氏接着问。 第59章 放开那女郎(2) 王鸾又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好,那你听我说,你把十五娘放了,我们也不难为你,这就让开,让你回府去。”姜氏望向王鸾淡声道。 王鸾一听,本来已经渐渐陷入绝望的心一下子又活过来了,他盯着姜氏不敢置信问:“老祖宗说得可是真的?” 姜氏面色一肃,反问他:“我偌大一把年纪,几时说话不算过,你可听过谁说我不守信用,说话不算过么?” 王鸾其实也知道谢府的老祖宗姜氏说话绝对不会不算,他这样问也只不过是想再次肯定一下,让自己安心一点儿而已。 见王鸾现出动心的样子,姜氏就转身对身后所有的人肃声吩咐:“都让开,给王三郎让出一条路来,让他过去,另外,让他走出谢府,谁也不许阻拦他。若有人敢违我之令,家法处置!” “是,阿姑(老夫人)。”众人齐齐答应。 然后人群呼啦一下子分散开去,果真给王鸾让出一条路来。 王鸾见状脸色一喜,便欲往前走。 姜氏手里拿着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拄,提醒他:“放开十五娘,我也给你让开路。” 这会儿只有姜氏一个人挡在王鸾跟前,王鸾当然不必害怕这样一个老妇人会食言,在他放开十五娘后,不自量力地还想来拦住他。 于是他试着将掐着谢十五娘的脖子一松,但依旧是一只手抓握住谢十五娘肩膀,看向姜氏道:“老祖宗让开,我就将十五娘还给你们。” 谢伯媛这会儿脖子上一松,大股空气一下子就灌进她喉咙和胸腔,使得她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姜氏见了,心里别提多心痛了。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轻一跳,随即身子一侧,往后退两步,对王鸾道:“王三郎,放了十五娘,你可以走了。” 王鸾早就做好了夺路而逃的准备,就在姜氏让开的一刹那,就把手上抓住正弓着腰在咳嗽的谢伯媛使劲儿朝着姜氏推过去,然后拔腿就跑。 他跑过通往谢府中路拐角的甬路并没有遇到任何人的阻拦,这才放心了。心想,果然谢府老祖宗说一不二,看来他这一回是有惊无险地达到了目的,全身而退了。他把手里那张折叠起来的谢伯媛写的悔过书攥得更紧,发足狂奔,朝着谢府大门上跑去。他的奴仆和牛车都在外面等着呢,只要跑出去跳上牛车,他就真正安全了。 —— “十五娘,我的乖孙女儿,你没事吧?”姜氏扔了拐杖,紧张不已道。她一只手将谢伯媛紧紧搂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背,帮她顺气。 谢妙容只是咳嗽,咳得眼泪水都出来了。她的喉咙火烧火燎的痛,又因为剧烈咳嗽,咳得胸口都痛了,哪里能顾得上回答祖母的问话。 “十五娘!我的儿!”刘氏紧接着奔了过来,语带哭声,跑到婆婆跟前,从侧面去搂着她,掏出一张帕子一面替她擦咳出的眼泪,一面去看小女儿脖子上的伤痕。 一看之下,忍不住呜呜得哭出了声:“这畜生,竟然将十五娘伤成这样……” 这时候跑到十五娘跟前的人也多了,大王氏,谢伯媛等人闻言都凑过去看,只见在小小的谢妙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俨然出现了几条紫色的环状伤痕,恰恰就像一个人的手指沾染了紫色的染料印上去的,那指痕根根触目惊心。 “十五妹……呜呜呜,都是我对不起你……”谢伯媛先就开始伤心哭起来。 “不,是大伯母对不起你,都是我那混账侄子做下的好事。”大王氏紧接着愧疚道。 谢妙容咳嗽了好一会儿,总算回过气来了。她指着自己的喉咙声音嘶哑,面现痛色:“我这里好痛……” “乖孙女儿,阿婆这就让人去请郎中来替你医治,要不了多久就能好了,咱们先回嘉玉堂去。”姜氏一面轻轻抚着她头顶,一面柔声安慰她。 说完,唤了自己跟前得力的奴婢过来,让她背上虚弱无力的谢妙容回嘉玉堂去,又另外叫人赶紧去请郎中进府替谢妙容疗伤。 大王氏从婢女手里去把刚才姜氏扔掉的紫檀手杖拿过来,恭敬地捧着给婆婆姜氏。 姜氏看她一眼,接了手杖,笃笃拄着地一言不发往嘉玉堂去。 大王氏和刘氏等人在后面跟着也往嘉玉堂走。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毕竟刚才出现的那一幕实在是太让人惊心了,许多人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她们又都是女人,经不得吓。即便谢妙容看起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可大家丝毫没有欢喜的神色,心情还是挺沉重。 一路上,刘氏低声问大王氏,她和婆婆是从何处得到王鸾劫持谢妙容的消息赶过来的。 大王氏道:“是你家九娘跑来嘉玉堂告知我和阿姑的。那时候,恰巧我在阿姑跟前,正在跟她商量这个中秋二房这边该置办些什么过节,九娘匆匆忙忙地跑来告诉她们两个说七娘屋子里出事了。接着阿姑就问她到底出了何事,大惊失色的样子。九娘就把我侄子王三郎挟持十五娘的事情对我们说了。阿姑一听大惊,让九娘不要跟着去,就在嘉玉堂呆着,然后她领着其她人从嘉玉堂出来往你们那边七娘的院子赶。结果,在二房和中路拐角的交叉的甬道处碰到了三郎,见到他果真挟持着十五娘……” 刘氏听大王氏匆匆说了一遍缘由后立即想到,这要不是九娘跑去告诉了婆婆和阿嫂,她们及时带着人赶过来,这事态还不知道最后发展成哪种样子呢。同时,她也想到,恐怕今天在七娘屋子里王鸾,还有七娘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次女谢绣姬也听到了。看来,她是和小女儿谢妙容一起的,两个人在外面听墙角,最后忍不住走进来的却是小女儿。 也幸亏九娘没进来,不然连个通风报信的人没有。要不是婆婆及时赶到,自己的小女儿十五娘肯定还会被王鸾掐住脖子一段儿时间。 这要再耽误下去,小女儿万一被掐得昏迷过去,或者再进一步,因为不能呼吸,被掐死也有可能,想一想都觉得后怕。 好在,现在小女儿终于是从王鸾的魔爪中解脱了。 这让刘氏高高提起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但是,随之而来,让她忧心的是,长女谢伯媛被王鸾要挟写的那有辱长女名节的悔过书却是被王鸾带走了。 王鸾得了这篇悔过书拿出去给人看,将会对谢伯媛的名声带来极大的损害。谢伯媛的名声受损了,自己几个未嫁的女儿也会被拖累,这可如何是好?她还想到,又或者王鸾拿这样一篇悔过书来要挟谢家,答应他的一些什么不合理的条件,那又该怎么办? 如今看起来,要是王鸾顺利地拿着悔过书回了王家,要让他不至于继续做出损害谢伯媛的名声,损害谢家的利益的事情,就要指望着大嫂出面,让她回王家一趟,说明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敢说让王鸾受到王家的惩罚,但是让大嫂去把这样一篇悔过书要回来还是可能的。 于是,刘氏紧接着就向嫂子大王氏提起了王鸾逼迫谢伯媛写的那悔过书。 大王氏听完后就说:“那悔过书的事情,你家九娘也提了提,不过,却是说得不甚清楚。她只是说她隐约听到王三郎掐住了十五娘的脖子,要七娘去写什么悔过书,接着她就偷偷跑出了七娘的院子,来了嘉玉堂。如今听你细说了,我才知道这悔过书里头到底写的什么。五郎媳妇,你别担心,一会儿到了嘉玉堂,我就会向阿姑禀告,我要回娘家一趟,将王鸾那混账要七娘写的悔过书要回来。而且,今日他挟持并掐伤十五娘的事情,我一定会让我阿兄给谢家一个交待!” “如此甚好,那我就先多谢阿嫂了。”刘氏忙欠一欠身道。 大王氏满面赧然之色:“这本来就是我那混账侄子弄出来的好事,我作为谢家媳妇,当然是要替谢家向娘家讨说法。今日,我那混账侄子做出来的事情太让人寒心了,实在是丢我娘家的脸。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心中甚觉不安,特别是十五娘那样小,今日可是受大罪了。我这姓王的人该向她致歉啊。” “阿嫂快别这样,十五娘是小辈,哪当得起。此事不怪阿嫂,姓王的人太多了,谁做下错事,阿嫂都要去兜揽,岂能兜揽得过来?” 刘氏恨的是王鸾,即便知道大王氏是王鸾的亲姑姑,也不会混成一团,连大王氏也给恨上。 两人说话间,就已经走到了嘉玉堂。 谢妙容被安置到了她自己的卧室,姜氏等人走进去安抚了她一会儿,就让服侍谢妙容的婢女们在她床前守着,其余的人都退到了外面厅里说话。 大王氏便上前去把方才说给刘氏听的,她要回王家去让侄子王鸾交出悔过书,并要王家惩罚他,给谢家一个交待的事情对姜氏说了。 姜氏听完却沉声道:“你不用回去多此一举了,悔过书,王三郎是带不出我谢家的。” 第60章 放开那女郎(3) 王鸾发足狂奔,一路无人阻挡,甚至他跑到了谢府大门跟前,在门前守着的护卫也是规规矩矩地站着,都没有人过问一声。 他心中狂喜,只要迈出了谢府大门,他就摆脱了这糟糕的婚姻带来的厄运,他依然会有王家子弟该有的好前程。 抬脚,他迫不及待地跨出了谢府大门,已经看到了在谢府门外右边停着的上面绘有王家族徽的牛车了,还有在牛车跟前恭候他的一众奴仆们。 他脸上浮现出了轻松的笑,理一理衣袍就往自己的牛车走去。只不过才走出去一步,忽地从侧面接连飞出两块石块打中了他膝盖,他只觉得膝头上传来一阵剧痛,脚下一软,立即就跪倒在地。 他心中立时火起,想这是谁竟敢暗算他,让他跪倒在谢府门前,被人看见笑话他。特别是他的奴仆们此时就在不远处。 于是他转头去看石块飞来之处,见到一个精干的身穿青布衣衫的约莫五十开外的老人负着手正向他走来。 他开口怒问:“你是谁?竟敢如此对我,你可知我是谁?” 青衫老者眼中现出轻蔑之色,根本不回答他的问话,反而是继续向他走过来。 王鸾用一只手撑地,正想起来,去叫自己的奴仆们过来收拾那向他走来的青衫老者时,却突觉另一只手中一松,一样被他捏住的东西被扯走了。 他暗叫不好,有人趁着他不注意,将他手中捏着的那一张由谢伯媛写的悔过书给夺走了。惊怒回头,他看到了一个同样身穿青布衣衫的七八岁的小童手里拿着那张折叠起来的悔过书笑嘻嘻地退开了五六步去。 “还给我!”他朝着那夺走悔过书的青衫小童怒声喊叫。 小童得意洋洋地扬着手中的那折叠起来的悔过书,脆声道:“就不还!就不还!你能奈我何?” 王鸾忍痛扶着膝盖站起来,朝着等在不远处的王家众仆们喊:“你们都给我快过来,擒住这青衫小童,他抢了我的东西!” 等在谢府外的那几个伺候王鸾的王家奴仆听见,果然一哄而上,朝着那青衫小童跑去。青衫小童见那五六个汉子朝他跑过来,却并不跑开,反而是迎上前去,一只手探手从腰间挂着的一个布袋子里掏出一把五铢钱大小的石块,扬手就朝着那几个朝他跑来的王家仆人扔出。 他也不打别的地方,只是朝着那些人的膝盖打,跟那个青衫老者的手法一样。 于是罕见的一幕在谢府门外出现了,在一阵阵膝盖着地扑通扑通的声响伴随着接二连三痛苦的呻|吟声中,那几个王家的奴仆都相继或跪下或扑倒在谢府门前。 在王鸾错愕的表情中,青衫老者已经走到了他跟前,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再一抓一握,王鸾立即发出杀猪般的痛苦嚎叫声。 只听那老者说:“你如今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儿了吧?方才你在谢府里头,欺负一个七岁大的小女郎时,可想过这会儿载在老夫手里这般难受?所以啊,做事情得三思而后行,莫要率性而为,弄得不可收拾。” 王鸾听他提起谢府里头刚才发生的事情,立即明白了原来刚才谢家老祖宗姜氏虽然答应让府里的人让开路,使得他可以顺利的从谢府出来。可是在谢府门口却是提前安排了这一老一小两个练家子在这里等着他。他一出来,两人就配合夺下了谢伯媛写给他的悔过书。 “孙儿,你去跑一趟,去老夫人所在的嘉玉堂,把你手上的那张纸给她看。然后把老夫人吩咐的话传给我听。” “是,阿翁。” 青衫小童答应了,随即手里拿着那从王鸾手里夺下来的悔过书蹦蹦跳跳地跨进了谢府的大门,一溜烟儿就跑不见了踪影。 不过一刻种,那青衫小童去而复返,对那青衫老者说:“老夫人说是她要的东西,另外,她说,让眼前这个人吃了苦头就放他回去。” 青衫老者“嗯”了一声,随即就松开了一直抓握住王鸾肩膀的手,对王鸾低叱了声:“滚!” 他一松手,王鸾半边身子一垮,撑不住再次跪了下去。就在青衫小童离开的那一刻钟,青衫老者抓握住他的肩膀,教训他几句,就使劲儿手上用力一抓,令得他痛苦哀嚎,不断求饶。若是他求饶的话让老者满意了,他也就松一松,让王鸾好过点儿。不过,让他好过的时候不会太长,很快,又是第二轮口头教育加体罚随之而来。总之,这短短的一刻钟,他遭了大罪了,长了这么大,没有被如此对待过。 而那些被他招呼来的奴仆们也畏惧了老者和小童的厉害,从地上爬起来后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上前,更别说救他了。王鸾在心里狂骂他们都是饭桶,关键时候一点儿用没有,一会儿要是从这青衫老者手上脱身,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地收拾他们。 等到青衫老者带着那青衫小童离开后,王家的众仆才纷纷跑上前来,搀扶他们服侍的这位王家郎君。 王鸾嘴里骂骂咧咧,由得他们把他弄上了等候在谢府外的牛车,一路呻|吟着坐车回王家去。 —— 姜氏手里拿着那张悔过书,展开来仔细看了,冷笑:“这样的东西,他还想带出谢家,真是欺我们谢家无人了。” 又扔给一边恭敬伺立着的大王氏:“你看看,你的侄子要我家七娘写的东西。若不是看在与王家累世交好的份儿上,我当叫人将他拿下,再将他送官。不过,好在我家十五娘没什么大碍,否则,哼,他休想回王家去。” 大王氏心里打鼓,战战兢兢地接过姜氏扔给她的那张悔过书,快速地瞄了几眼,大致内容都看清楚了后,说:“阿姑说得是,王鸾那混账东西欠收拾,明儿我就亲自回去向阿兄说明此事,定叫他绑上王鸾到谢家来向阿姑谢罪,还请阿姑能宽恕于他。” “我宽不宽恕他有什么打紧,紧要的是你回去告诉你阿兄一声,王鸾小儿这样的品性,实在不是我家七娘的良配。今日他做出挟持十五娘的事情,任是哪一家也没法子再接受他做女婿。到底该怎么说,我也不用教你,你回去跟你阿父阿母并阿兄说一说,就让七娘跟王三郎和离了吧。” “是,阿姑。”大王氏答应得干脆。今日王鸾挟持十五娘的事情是她亲眼所见,不管一开始处于什么原因,让王鸾和谢伯媛起了争执,可他不该挟持一个小孩子来达到目的啊。好在谢十五娘没有大碍,不然的话,这王谢两家的仇可就结定了。王谢两家结仇,谢府里头最难过的当然是她这个姓王的谢家媳妇儿,真是老鼠钻风箱,里外不是人。 若是没有出王鸾挟持谢十五娘的事情,他跟谢七娘闹什么和离,她还可以帮着他去向老三夫妻求情,让谢伯媛跟侄子王鸾再往下过一过。毕竟她认为,年轻夫妻没成亲几年,这都有个磨合期。等到处得久些,有了孩子,就不会如此冲动,各人都会知道退让维持家庭了。 可是现在,她也觉得回天无力,除了让王鸾跟谢七娘和离,不让王谢两家因为他们两个的事情交恶,这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大王氏将手中看过的那张悔过书重新恭敬地递还给了姜氏,姜氏让一边站着的管事婢妇阿粟去拿个小匣子来,将那张悔过书折叠起来装好放进去,说:“这个得留着给王司徒看一看,他的宝贝孙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看着婆婆放进小匣子里的那张悔过书,大王氏想起方才见到那将这悔过书拿进来的青衫小童,可笑她竟然从来不知道府里这样的厉害人物,轻而易举就把那张王鸾拿着的悔过书给夺回来了。而且她都不知道婆婆是什么时候安排人去截住王鸾的。果然姜是老的辣,婆婆一出手,就迅速地解救了十五娘,也夺回了让七娘甚至谢家的名声受损的东西。 于是,她对婆婆姜氏更加恭敬起来。 那边厢,王鸾如同丧家之犬一样带着肩伤回到了家。她娘温氏见他这副模样,立即问他这是怎么了。王鸾哭丧着脸把在谢家受欺负的事情先说给了他娘听,这中间他特别强调的是谢家要逼着他跟谢七娘和离,他不愿意,让后跟谢家人起来了争执,他们就派人弄伤了他,现在他的这半边肩膀恐怕是被捏碎了,以后他这辈子都完了。 温氏听完即刻拍桌子大怒,说谢七娘着实可恶,她要去禀明公婆,让公婆出面去向谢家讨公道,定要一纸休书休掉谢伯媛。 王鸾却拦住他娘,说这事情还是要请祖母来帮他,毕竟祖母是最疼他这个孙儿的。王鸾的祖母姓庾,是当今的虞太后的隔房妹妹,年轻的时候跟谢家二房的老祖宗姜氏是手帕交。王鸾小时候是在她祖母跟前长大的,因为他生下来时,他祖父批他的八字,说七岁之前他要跟着他祖母长大,不但能让他以后无灾无病,还能让他祖母受益延寿。所以,他生下来满月后,就是在他祖母手上长大到七岁的,当然是跟他祖母感情好。他祖母庾氏最疼他这个孙子。 第6章 .1 其实王鸾跑回来诉苦外加恶人先告状,不过是想让家里人先入为主,有个自己被谢家欺负了的映像。等到他祖父和阿父真知道了在谢家发生的事情时,这些王家的女性后援团能帮他挡一挡祖父和阿父的怒火。不管怎么说,他先赚点儿同情分再说。 温氏哪里知道真正发生在谢府里头的事情,看见儿子去了一趟谢府后回来肩就伤成这样,当然是心疼儿子。再加上王鸾说的那些煽风点火的话,在叫了郎中来替儿子治伤后,就带着几个跟前服侍的奴婢去了王家老夫人庾氏哪里,把王鸾去谢府接媳妇时遭遇到的那些事情说给了她听,并说要请婆婆做主,为儿子讨回公道。 庾氏听完也没有立即答应温氏,而是起身去王鸾的小院儿探望孙子。 她一走动,身边的管事婢妇伺候的婢女呼拉拉一帮子人就团团簇拥着她到了王鸾的屋子里。 去的时候,正碰到替王鸾治伤的郎中到了,庾氏看到郎中替孙子揭开衣裳,肩膀上青紫一片,心里也忍不住抽了抽。遂问了郎中,王鸾的肩骨可伤了? 那郎中回禀说骨头没有问题,只是有些外伤,养个十天半月就没有事情了。 庾氏点点头,嘱咐躺在床上一直呻唤的王鸾好生养伤,又加了一句:“都是成亲的人了,这点儿小伤也别叫唤得这样厉害。” “阿婆,您可得给我做主,孙儿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想必阿母也跟您讲了。谢家太欺负人了!”王鸾一把扯住庾氏的袖子苦哈哈道。 “若真是谢家欺负了你,那我一定给你出气,这一点儿你大可放心。”庾氏拍了拍王鸾的手安慰他。 “还是阿婆疼我。”王鸾得了祖母肯定的答复,终于是放心了,脸上有了一丝笑容,重新又躺下去。 庾氏看着郎中替王鸾肩膀上推拿擦药后,这才出来。到了外间,她把温氏叫过来问:“这些日子也曾听说三郎和他媳妇有些处不好,前几日孙儿媳妇还回了谢家。我想着都是小夫妻的事情,再加上还有你在,也轮不着我来过问。可今日从三郎去谢家接媳妇儿还给弄伤了来看,可见三郎和他媳妇儿还闹得挺厉害。不然,也不会三郎去谢府接她,谢家人竟至于动了手。这里面是不是有些什么大的误会啊,这会儿跟前也没人,你就不要有所隐瞒说给我听一听。我晓得了真相,才好为三郎做主,讨回他媳妇儿,也替他讨回公道。” 她这个话也算是说得很明白了,要儿媳妇温氏说真话给她听。 毕竟庾氏也不是好糊弄的人,她尽管疼爱宝贝孙子王鸾,但她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见过经历过的事情都不少。古话说人老成精,做一件事情之前,最起码的不要偏听偏信她还是要讲究的。 按照她对谢家二房老夫人姜氏的了解,还有二房谢庄夫妻以及这个孙媳妇儿谢七娘的了解,她觉得恐怕王鸾去谢府一定是做了什么把人得罪狠了的事情,才会让谢家人动手的。她过来探望王鸾,王鸾只是诉苦,都没跟她说上别的话。 因此这会儿她叫了王鸾的娘,媳妇儿温氏来,叫她说真话给她听。 温氏都没有从王鸾那里听到他去谢府的真实情况,哪里能说真话给庾氏听。她只能把从王鸾嘴巴里听到的那些话,再一次复述给了婆婆庾氏听。 庾氏听了“哦”一声,皱了皱眉,看向温氏问:“那我问你,三郎媳妇为何要和他和离?” 温氏组织了下语言,道:“只不过是为了些财帛上的纷争,谢七娘小气,闹起来,估摸着写了信给娘家人,于是她阿父和阿母就派了人来接她回去。回去了后,多半是耳根子软,听了娘家人的挑唆。等到三郎上门去接她,她就不愿意回来,后面吵厉害了,可能动手了,三郎就吃亏了。” “……”庾氏听后一时无言,半响才说:“谢家是诗书传家的人家,咱们王家更是经学传家的大家,前后传承百年,子孙竟然为了些财帛闹得要和离,这真是有辱斯文。若是传到外人耳朵里,还要不要脸面?咱们先别说谢家七娘,就说一说三郎,他是长房嫡出子孙,在朝廷里也挂着职,一年家里也不少给钱,吃穿出行都不需要花钱。搁在家里的和其他一些王家郎君比,他手头还算是宽裕的,何至于弄到要去花娘子的钱?” 温氏暗中吃惊,她都没有向婆婆说明是儿子王鸾花了谢七娘的陪嫁,才让谢七娘不满,让家里人来接她回娘家的,怎么婆婆一听就说出来这中间的内情了呢。 但是这会儿既然婆婆都猜出来两边为什么闹起来的内情了,她也就不瞒着了,不过,仍然是要帮儿子说话的。 “阿姑,三郎就爱跟那些士族郎君饮宴清谈,平日聚会多,开销就大,家里给的钱有些不够花,所以就管他媳妇要些周转。他媳妇钱攥得紧,为此就和三郎吵闹起来。这夫妻本是一体,谁少花些谁多花些,都是一家人,又何必分得如此清。” 庾氏听完觑温氏一眼,凉飕飕道:“想当年你嫁过来,你娘家给你那些陪嫁我可是一文都没叫大郎动过你的。你既然有这样的觉悟,我看,不如,就把你娘家陪嫁过来的庄园入了公,反正咱们王家子孙众多,大家每月能多些公中发出来的月钱,想必是皆大欢喜。” “阿姑!我……那可不行!”温氏万万没想到自己前番的那些话竟然让婆婆动了这样的念头。所以,没有多想,直接表示自己不愿意。 “你不是说夫妻本是一体么?你跟我家大郎成亲都这么多年了,生了三男一女,做我的儿媳也超过了二十年,早就是我王家人了。你的庄园也该是我们王家的,又怎么不愿意了?”庾氏不满道。 “这个……这个……我那三个庄园也是小庄园,入了公也一年也没多少钱。再一分到大家手上就更少了。”温氏一急之下,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婆婆。 庾氏微微一笑:“小什么小,俗话说蚊子再小也是一盘子菜,我想即便是众人手上一月能多出三五几十个铜钱,女郎们也能多添点儿脂粉,郎君们也能多买些纸笔。” 见婆婆执意要将她娘家陪嫁给她的几个小庄园充公,她只能快速推翻前面她说的那什么夫妻一体,都是一家人,不用分那么清的话,赧然道:“阿姑,我也觉得三郎不对,合该省着花,不该拿他媳妇的钱胡花。” 庾氏见温氏认错了,也就不非要让她把陪嫁过来的庄园充公了,话锋一转:“你也是为人阿姑的人了,对你的媳妇们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也想一想你做媳妇儿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停了停又说:“看来一定是三郎花了她媳妇的陪嫁,还花得有点儿多,所以她媳妇儿不乐意了,回了娘家。虽说都是诗书传家的家族,可子孙们也不能靠着那些书吃饭,只是莫要在身外之物上那样看重。三郎去谢家到底怎么起的,我会找人去问,若真是谢家的错,我定当替他讨回公道,可要是咱们王家的错,我也绝不姑息。” 温氏嗫嚅着争辩道:“三郎都伤成那样了,有什么不能动嘴说,非要动手伤人。动手伤人就是他们谢家的错。” 对于眼前这个媳妇儿,庾氏很明白她是个只知道溺爱自己孩子的人。这当娘的爱自己的孩子没有错,不过,要是过分宠溺了就不好了。温氏嫁进王家后相夫教子,也算个贤妻良母。只是儿子们娶了媳妇,她升级成为婆婆后,就变得有些偏执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回想了下,自己升级成为婆婆后那几年,似乎也是颇为挑剔儿媳妇,后面儿媳妇生儿育女,陪伴她的日子甚至超过了闺女,她才慢慢真将她们当成了一家人,看她们顺眼了。 “行了,我回去了,这事情你就别管了,三郎媳妇不在,你就多费些心看顾着他。”庾氏不想再听温氏说抱怨的话,站起来撂下一句话,带着管事婢妇和婢女们出来回上房院去。 温氏恭敬地送婆婆出去,送出去好远,待庾氏让她站住不用送了,她这才转身回王鸾屋子里去。今天面对婆婆,她再一次感受了一下什么叫无法招架。自打她嫁进王家后,从来都是这种感觉,她的婆婆把她吃得死死的。大概正因为如此,等她做了婆婆以后,她才要在媳妇儿跟前刷一刷存在感,许多时候明知道是儿子的不对,可她也要帮着儿子打压媳妇。 次日,庾氏早晨起来由媳妇儿,孙媳妇儿们伺候着吃了朝食,刚搁下碗,端起茶来喝了两口,门外的婢女进来禀告说门上的人进来传话,他们家大姑太太来了,要进来见老夫人。 第6章 .4 姜氏一高兴,就也同意了为来求匾的小辈们做匾额,顺便题字。她要包括谢妙容在内的要求题字的小辈们一起商量该给自己的院子题上什么字,商量好了,一起写个单子给她,到时候匾做好了一并题了。 这来求姜氏题匾的谢家的女郎和郎君们都是年满七岁以上,有了自己的单独的院子的,那些小一些的没有自己住的院子的小辈们也只能羡慕地看着,凑凑热闹罢了。 谢府中够得上资格求姜氏题匾的当然是二房老三家的孩子们最多了。有九娘,十三娘,十四娘,还有十五娘谢妙容,另外还有她二伯养在谢庄夫妻跟前的十郎谢节。 剩下就是二房老四家的两个郎君,十一郎谢营,十二郎谢嘉。 大房的叔侄两人,由妾何氏生的虽然已经满了十六岁但还没定亲的八郎谢允,以及他侄子和谢妙容同岁,只差月份的谢庆。 这么一算有四位女郎,五位郎君。 谢妙容想一想,跑去见她大姐,如今在家里等着和王鸾和离的谢伯媛。 她拉着她手恳求:“阿姊,你也和我们一起来商量下咱们院子的名字吧,我们求了阿婆给我们题匾呢。” 谢伯媛见到谢妙容,没有先答应她的恳求,而是去看她脖颈上的伤。见王鸾那一日掐住十五妹的脖子造成的青紫伤痕已经淡了些,不过还是能看到,忍不住心中抽痛,连声对谢妙容说:“是我对不起十五妹,让你被我拖累,被那混账东西所伤。” 谢妙容笑道:“我没事了,连喉咙都不疼了,阿姊快别这样说。要是你真心疼我,就答应我方才所求吧。” 谢伯媛这两天闷在屋子里正伤心呢,跟前的人也没有把谢妙容求了老夫人让给她题匾,然后谢府中其他各房的小辈去求她,让她也给他们题匾的事情告诉谢伯媛,所以这会儿见了谢妙容听她说起,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谢妙容就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谢伯媛道:“原来是十五妹有了新院子,这是喜事啊,阿姊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以后都得在家里呆着,我就慢慢绣点儿东西送你好了。至于让我也去跟你们商量这院子该取什么名字,我看就算了吧……” 她想到自己也不是未嫁的女郎了,如今又要跟王鸾和离,以后在家里呆着就觉得是个耻辱的存在,简直是想越少人看到自己越好,她又哪会去问祖母姜氏要什么匾额题字。 谢妙容见到大姐哀伤的神情,心里也有点儿难过,不过,她觉得这一场失败的婚姻根本就不是她的错。先就说王鸾那个人,也不是大姐去选择跟他成亲的,而是她爹还有家里的长辈替大姐定下的婚事,谁知道嫁过去后,才发现什么翩翩世家公子实际上是个挥金如土的纨绔渣男呢。 后面这个渣男不仅仅要花大姐的陪嫁,还和他娘一起欺负大姐,弄什么通房出来,就是想逼迫姐姐把陪嫁都交出去,供王鸾肆意挥霍。 虽说这种情况让人难以忍受,可是最后把她接回来,要让她跟王鸾和离的还是她爹娘。 所以这一桩失败的婚姻从始至终,大姐都是一个无法做主的人,她就像是个牵线木偶一样,被别人主宰着幸福。又或者说,她是个无法选择自己婚姻的女子,要是遇到好男人了,就会有幸福,可要是遇到坏男人了,就悲催了。 其实这个时代士族豪门的女郎和郎君,绝大多数的婚姻都不是他们自己能做主的,说通俗一点儿,就是盲婚哑嫁,撞大运。 “阿姊,其实你和王家那个败类和离,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千万不要这样。你的年纪还不大,今年也不过十七。等跟那个败类和离了,好好调养,养得如花似玉的,以后自己好好挑一个好郎君,也必定能像阿父和阿母那样,过上夫妻恩爱的好日子。”谢妙容抱住她的手臂劝她。 “胡说什么呢,你这么小知道什么?”谢伯媛瞪了妹妹一眼,不过还是被她说笑了,伸出一指点点她额头,“这些话从哪里听来的,说出来倒像个小大人。” 谢妙容不以为然:“我自己想的啊,本来也是嘛,王败类也不是你自己挑的,然后要和离也不是你想的。不过啊,我还是觉得阿父的决定是对的,王败类那样的人不能跟,阿姊就是太心软,心又好,他才拿捏住了你,随便欺负你。就算阿父前面做得不好,可他这后面却是做好了。以后阿姊长个心眼儿吧,郎君还是得自己挑,并且还得注意这郎君的品性好不好。品性好的人做事情就有底,不会是奸恶之人,这样的人过日子才有谱……” “品性?有谱?自己挑?”谢伯媛喃喃重复谢妙容的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但是她还是对自己挑提出了疑问:“十五妹,咱们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怎么能做到自己挑郎君呢?” “阿姊,这也是你太纯良,然后阿母也不热衷交际,都没有多带我们出去参加建康豪门士族之间的饮宴和聚会。其实多出去走一走,见的人多些就会有机会的。”谢妙容也顾不得自己年纪小说这些有点儿让人感觉奇怪,她就是要把对长姐有好处的话说出来。 果然她这么一说,谢伯媛一下子就明白了,不过,她还是有忧虑:“哎,十五妹,你要早些跟我说这些话多好。如今,我也不是待字闺中的女郎了,又岂能如九妹她们那样跟着阿母出去参加那些士族豪门之间的饮宴,我这样一个和离的女子跟着你们一起出去,不是招人笑话么?” 还别说,谢伯媛的话让谢妙容犯难了,她刚才的确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儿,还用的穿越来这里之前的思维考虑问题,忘记了此时世家大族之间夫人们举办的宴会,多数都是带的没有出嫁的女郎们,以便让对方的长辈相看,为自家的郎君们选择媳妇。又或者是同时有些年纪相仿的郎君们在宴会上出现,也让挑女婿的女人们看一看,甚至就连跟着去的女郎们也能看见。 可是像她姐姐这样和离的女人已经不算未出阁的女子了,跟着都是待字闺中的妹妹们出去就有些尴尬。 不过,她随后想到,就是像姐姐这样和离的女人们也有聚会的,上一次她舅娘新安长公主来还说起,卫家的五娘也和离了,她回了家后就弄了个“品香会”,专门邀请同样是和离或者丧偶的一些妇人们参加。她那个品香会主要就是让参加的人一起制香,再评比谁的香做得好。她们也制造一些佛前使用的檀香,品香会后便把一些檀香供奉给寺庙,再请寺庙中的大德高僧开坛讲经。这样一来,不仅吸引了许多已婚女人们去听经,就是建康城士族之家的郎君们也以为此事风雅,去了许多人听经评香。 短短半年间,品香会不仅在建康城,就是在建康附近的几个州郡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面,建康附近的几个州郡的和离的女人们有不少相继要求加入,品香会的规模也是越来越大,名声越来越响。 谢妙容觉得,像她姐姐这样和离了,一方面可以在亲戚之间多走动,另一方面就可以参加一些如同“品香会”一样的女子的社交团体,多跟外面的人接触也才能接触更多的人,那样一来,才有可能遇到中意的人。 再说了,这个时代对于离婚丧偶的女人出去交际根本就没有太多的管束,甚至没有什么不利的舆论。 “阿姊你听我说,我有好主意,你听着……” 谢妙容把想到的那些都对长姐说了,最后问:“你觉着我这些主意怎么样?” 谢伯媛不得不点点头,说很好。 “所以啊,阿姊,这一次你要是跟那王败类和离了,就要多长点心眼,不要成日在家里窝着绣什么东西了,多出去走动走动。或者阿父和阿母也可以为你挑选合适的郎君,可要是自己走出去遇到合适的,两情相悦的不是更好吗?” “十五妹,阿婆给你看的到底是什么书啊,怎么你这些想法我从来没有在书上看见过?”谢伯媛好奇地看向谢妙容问,实在是她对自己这个年纪才七岁多的十五妹越来越好奇了。 谢妙容嘿嘿笑:“阿姊,其实,我就是没有你老实罢了,我看的书还不是和你的一样。” 认真说,她想到的这些不过是加上她穿来之前看到过的一些恋爱书,比如说如何钓个金龟婿什么的,然后结合穿来之后所了解的景朝的一些情况想到的而已。 对于将来的生活有了初步的期盼和规划后,谢伯媛的心情果然好多了。只不过她还是犹豫,怕祖母姜氏不愿意给她这个和离回家的孙女题匾。 谢妙容道:“阿姊,你放心,阿婆一定也会为你题的,你也是她的亲孙女,和我们一样。你想想,这多难得,咱们五个姊妹都在家,都有了自己的院子,我们一起找阿婆题匾挂起来。以后要是等咱们老了,再回想起来,一定会很有趣。而且,我觉着吧,阿姊题匾挂起来,就是一扫以前的不如意,以后过的都是新日子,吉利!” 谢伯媛被谢妙容彻底说服了,就也有了兴致说:“那你去叫九娘她们都到我这里来,咱们一起商量怎么给自己的院子取名儿好了。” 第6章 .5 “阿姊,你有什么好主意,咱们的院子取什么名儿好?”谢绣姬和妹妹们围在谢伯媛周围,她先就开口问。 谢伯媛含笑问她:“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谢绣姬笑嘻嘻道:“要是阿姊不跟我们一起,那我就是姊妹们里年纪最大的,肯定是要动脑子想名儿了,可是自从十五妹说阿姊愿意跟咱们一起想院子的名字,找阿婆题匾了,我就不愿意想名儿了,反正啊,阿姊在,靠着阿姊就行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靠到了谢伯媛身上去。 “你这懒东西。”谢伯媛笑着把她推开,顺手再伸出一指去戳一戳她额头。 “哈哈哈哈!”众姐妹见状都一起开心笑起来。 谢妙容尤其笑得开心,她觉得自从大姐出嫁以后,众姐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开心说笑了。 大家笑过后,谢伯媛又问谢妙容:“十五妹,你早慧名声在外,又得阿婆看重,你有没有什么给院子取名的好主意啊?” 谢妙容倒想了一个,但是有大姐在跟前,她也不想说,于是像二姐样推脱。 “那好吧,你们这些懒东西,我就来抛砖引玉好了。”谢绣姬无奈摇头道,她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走,一抬头看见榻上放着的一册书,那是她回谢家后无聊常常翻看的一本诗经,心里一动,走过去拿起来翻了翻,然后把书扬起来说:“你们看,用这本书上的一些名物命名可好?” “阿姊,那是什么书啊?”谢绣姬抢先问。 “这书,家学里的老先生也教过你们的。”谢伯媛把书递给谢绣姬。 谢绣姬一看,念出来:“诗经?” 谢伯媛点点头,然后说:“诗经里头有许多花草树木,你们尽可以选自己喜欢的为自己的院子命名。” 谢妙容赞:“阿姊的这个主意好,诗经里面的名物,颇有古意,又风雅,给女郎们的院子起名正好。” 其实,她想说,后世,谁家生了女孩子也喜欢从诗经里面找出词语来给女儿命名呢。而且她刚才也想说的就是从《诗经》里面选词来给姐妹们的院子取名字,简直是又简单又很高大上。 其余的姐妹们也赞同,于是谢绣姬就将手里的书递给谢伯媛:“那,阿姊,你是长姐,你先取吧。” 谢伯媛却没有接,她说:“我不用看了,这本书我常常看,里面的许多名物我已经记得了。我喜欢……萱草,想叫我的院子叫萱草院。”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谢妙容缓缓念出了这句,“谖草,又叫萱草,此句有忘忧之意,所以萱草也是忘忧草的代称。” 她看向了自己的长姐,似乎明白了她的心境。 谢绣姬已经拍手笑起来:“极好!阿姊的院子就叫萱草院吧,又好听,又合阿姊此时的心境。这回了家,就要忘掉那些忧愁,从此以后欢欢喜喜的。” 谢伯媛闻言也笑了,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呢,遂看向谢绣姬道:“九妹,现在轮到你了。” “哦,那我要看一看了,我对这书没有阿姊熟悉呢。”如此说着,谢绣姬将手中的《诗经》翻开来,细细看起来。 看了一会儿,她突然指着其中一处说:“就是这里,我就叫这个吧?” 几个姐妹凑过去看,只见她指着“荷华”两个字,十三娘谢丽仪念出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众人等十三娘念完,俱都嘻嘻笑起来。 主要是《诗经》里的这首诗说的是一个如荷花美艳的女子去跟心上人约会,久等情人不来,于是就发牢骚了,说为嘛我的美男子还没来啊,不是来一个狂生就是遇到一个看来油滑的小童。反正啊,这是一首比较跳脱幽默的情诗。 这还真得比较符合谢绣姬跳脱不羁的性子。 谢妙容盯着谢绣姬看,说:“还别说,九姐姐真是一朵美艳荷华呢。所以你的院子就取名叫荷华院吗?” “对啊,我喜欢这个名儿,把这个写上,我要叫阿婆给我写这个。”谢绣姬有些得意地笑道。 接下来轮到十三娘谢丽仪,她在五个姐妹里面身体最为娇弱,喜欢看书作画,所以她也没有接过《诗经》去看,略微想了想,她就有主意了,徐徐念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哇!十三姐!”谢妙容吓了一跳,“你这是要以蒹葭来命名自己的院子吗?” 谢丽仪腼腆承认了:“是啊,我尤其钟爱诗经里的这首诗,喜欢白茫茫芦苇花开,在水边,遥望佳人……” 谢妙容知道自己这位十三姐是个书呆子,特别多愁善感,颇有点儿她以前穿来之前形容的文艺青年的那种调调。但是这个时代,不但男子以文雅娇弱为美,就是女子也是偏柔弱的才堪称士族之家的模范女郎。所以,谢丽仪偶尔跟着祖母或者娘亲一起出去走亲戚,总是会引起许多要为自己家的郎君挑媳妇的妇人的注意。她的婚嫁行情很好,今年只不过十二岁,已经有人家想预订她做媳妇了,只不过她娘刘氏以她年纪还小,要再过两年议亲给婉拒了。 “哎呀,你们都随随便给自己的院子取好名儿了,我还没谱呢,快给我看看,我该取个什么名儿呢?”十四娘谢柔华站起来,急了,从九姐姐谢绣姬手上一把将那本《诗经》抢过去,着急地翻起来。 她把书翻得哗啦哗啦的,十三娘在一旁道:“这就是平时不翻书,临时抱佛脚,哎……对了,你轻一点儿,不要把书给翻烂了,这书可是阿姊手抄的,书页也是精选的纸张……” 谢柔华根本不听她的,照样哗啦哗啦翻着书,眼睛盯在书上,嘴里还反驳她:“行了,十三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成天痴痴呆呆,就跟书做伴儿呢。我最不喜欢你这个爱唠叨的性子,而且动不动就喜欢唠叨我,怎么不见你去唠叨九娘,十五娘,就只爱唠叨我一个人,我的耳朵都快被你念得起茧子了……” “别人都不像你毛病多,我去念叨她们作甚?” “哎,我的院子挨着你的真是何其不幸?来年,我一定要叫阿母给我换个院子,我再也不想挨着你住了……” 谢妙容听着两位姐姐斗嘴,已经司空见惯,也不去劝她们别掐了,当然她的两位姐姐谢伯媛和谢绣姬也同样知道这一点儿,所以她们同样是无可奈何,也不劝。 这么多年了,十三娘和十四娘是见了面必掐,常常闹得气鼓鼓的,可是隔天见面又好了。这个斗嘴和互掐已经成为了她们生活的一部分。 谢柔华哗啦哗啦翻着书,好一会儿,终于翻到了一页停下来,兴奋地喊:“我就要这个了!舜华,那花最大最漂亮了!” 十三娘谢丽仪立即在一边念:“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念完古怪地盯着谢柔华看,说:“你值得被跟你同车的翩翩佳公子那样赞美吗?” “去你的!我不值得你值得啊?”谢柔华不悦地推了谢丽仪一把,差点儿把她给推倒。一边的谢伯媛赶忙扶住她,教训谢柔华:“说就说嘛,动什么手,十三娘可是你阿姊,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尊敬她?” 谢柔华被大姐教训了,撇撇嘴,不说话了。 谢绣姬见气氛一下子有点儿冷了,就赶忙和稀泥,让谢妙容赶紧想一想她该给自己的院子取什么名儿,想好了,这就拿纸张来写了,送到阿婆那里去给她看。 谢柔华嘴里的舜华其实就是木槿花,那种花很艳丽,但却不是荷华的那种艳,相对于来说要俗气些。 谢家众姐妹里头,九娘和十四娘的容貌都称得上艳丽,只不过九娘如荷,要带些淡雅,而十四娘如同木槿花,要带些张扬。 谢妙容在心里这么认为,她听到九姐姐催她想院子名字了就故作沉思状,其实她心里早就想到给自己的院子取什么名字了,因此停了停就说:“好看的花儿都被你们挑完了,我的院子就叫琼琚院吧,反正也是诗经里面的名物。”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谢丽仪随口问。 “十五妹,为什么你的院子不叫木瓜院,没有花,也有果,这个也行啊?”谢柔华很认真地说。 “木瓜?哈哈哈哈!”谢妙容大笑起来。 其实木瓜在当今景朝也是个很不错的果品,常常作为相爱男女之间的手信相送,不像是谢妙容穿来之前常常用来丰胸的水果。一说起木瓜,大家就会往那方面想。 “笑什么笑,难道我说这个木瓜不你那什么琼琚好?琼琚,听起来像是穷居一样,穷酸居处……”谢柔华反问道。 “穷居就穷居,昔日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又有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谢妙容摇头晃脑答。 “咦?十五妹,这后面的什么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句子好生精妙,这是你做的吗?”谢丽仪突然惊讶地望着谢妙容问。 糟糕!一个不小心,竟然把唐朝诗人的诗句搬到这里来了,怪不得会引起十三娘谢丽仪的注意呢? 谢妙容连忙捂住嘴,讪讪道:“我胡诌的,那个,十三姐,你的字写得好,就由你来执笔,把我们刚才商定的院子名儿写上,给阿婆送过去吧。” 第6章 .6 谢妙容把姐妹几个商定的各自院子的名字的单子递给祖母姜氏,姜氏拿起来隔得远远的看,慢慢念了一遍,最后放下说:“不错。” 接着又说:“十郎他们也抄了个单子给我送来,你看不看?” “当然想看。” “呐,给你。”姜氏从身前的案几上拿起一张用书册压着的纸,笑着递给谢妙容。 谢妙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的院子的名字差不多都是从《尚书》里来的,果然是男女有别。比如十郎是谦益,十一郎和十二郎分别是邦宁和德新,大房的八郎是谨行,他侄子谢庆是明德。 看完后,她道:“这些院子的名字也好听。” 姜氏笑着点头:“对,那我就吩咐下去让做匾的匠人加紧做,到时候用朱漆漆了,再用泥金粉做墨,写上去,看起来定然漂亮。” “阿婆,女郎们的院子的匾用朱漆漆了,题上金字好看,我觉得郎君们的匾用黑漆漆了,题金字似乎要好些?”谢妙容偏着头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嗯,也行,就依十五娘。”姜氏想了想也对,遂笑吟吟答应了谢妙容。 —— 等着木匠做匾,姜氏题匾的功夫,搬了新院子后,阿枣等人帮着谢妙容又把整个院子细致的打扫了一遍,又提出些意见,让谢妙容去见老夫人,要了些东西作为摆设,一连忙乎了好几天,总算方方面面看起来都过得去了。 才安定下来,姜氏跟前的管事婢妇阿杞领着几个七八岁的小婢女到谢妙容跟前请她看一看,挑看得上眼的留四个下来,试用一段时间,让两个去跟阿梅阿柳学,剩下的两个做粗使奴婢。 结果,谢妙容只挑上了三个,还差一个。阿杞只得留下了那三个谢妙容看上的,剩下的都领了回去,并说她回去再寻些人送来让谢妙容瞧瞧,务必把最后那个缺给补上。 谢妙容挑上的那三个小奴婢都只有七八岁,跟她年纪差不多,谢妙容给她们重新取了名字,都是按照她喜欢的两种瓜果的名儿取的,一种瓜叫做蜜筒,一种叫做青白。所以这三个小婢女的名字就叫做阿蜜,阿筒,阿青,剩下的那个叫阿白,等到管事婢妇阿杞送了下一批人来挑,挑上的再把那个阿白的名儿给她。 晚上,谢妙容洗漱了都要睡了,见乳母阿枣在自己跟前磨磨蹭蹭的,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就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说。 阿枣嗯了一声,走到她跟前小声道:“奴婢是有一事想跟小娘子说,就是……就是奴婢的女儿小虫儿今年八岁了,手脚还算伶俐。小娘子这里不是还差一个洒扫的干粗活儿的三等婢女么,奴婢求小娘子让小虫儿来试一试。要是她行,就是小娘子赏一口饭给她吃,奴婢感激不尽。” 这么说着,阿枣向谢妙容跪拜下去。 谢妙容赶忙从床上翻身起来,下来把她扶起来道:“姊姊1快别如此,自小你把我奶大,就跟我阿母比也不差,你尽管叫小虫儿来试一试,我明日就跟阿杞说,让她暂时不要送人过来了。” “那我先谢过小娘子了,明日我就托人捎口信回去,让她爹把她送来。”阿枣忙不迭地道谢。 次日,谢妙容从家学里回来,跟祖母一起用过午饭,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进到屋子里坐下后,就见到了阿枣领着一个皮肤有些黑,头发枯黄,身材瘦小七八岁的小姑娘过来了。 “小娘子,这就是我的女儿小虫儿。”阿枣把那脸上带着怯怯的表情的瘦小女孩拉到身前,又对她说:“小虫儿,来,快向小娘子行礼。” “小……小娘子好。”小虫儿恭恭敬敬地向谢妙容行了个福礼。 谢妙容叫她起来,然后仔细打量她,发现她除了皮肤黑点儿,头发的颜色还有瘦小的身材看起来有点儿营养不良外,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相貌还是挺端正。 于是她问她:“你叫小虫儿?为啥你叫这个名儿呢?” 小虫儿慢慢回答:“我阿母说我小时候生下来就跟一条菜虫一样,所以随口就叫我小虫儿了。” 谢妙容笑:“那你以后在我这里就叫阿虫算了,先留下来跟着外面的婢女做些院子里的粗活儿,等你把粗活儿做好了,我再叫里面的大姐姐教你别的,你要是还能学好,就能到我跟前来当差,工钱也会拿得更多。” “还不赶紧谢谢小娘子。”阿枣高兴的什么似的,忙把女儿的小脑袋往下按。 “唔,多谢小娘子。”阿虫稚嫩的声音里也满是兴奋。 接着,谢妙容叫来了阿豆,现在她在谢妙容这里是个管事的,所以她让阿豆把阿虫领下去,给她安排差事,住处,以及领两套谢府里三等奴婢浅青色的衣裳换上。明儿就可以学着去当差了。 阿枣告诉女儿尽管跟着管事的去,让她要听阿豆安排,要勤快点儿,并且说晚间再去看她。 阿虫欢喜地答应了,再次谢过了谢妙容,这才转身去了。 等到阿豆领着她出去了,阿枣才又向谢妙容行礼,说多谢她收下小虫儿。 其实就算阿枣不提出来让她的女儿进谢府到谢妙容跟前来当差,谢妙容也有打算这两三年中找几个年纪小点儿信得过的婢女培养起来,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一天一天长大,身边是需要一些这种自打小就培养的忠心耿耿的奴仆的。 阿枣的女儿阿虫是个挺合适的人选,因为作为谢妙容的乳母,她的儿女跟谢妙容是除了亲生兄妹外,关系算得上近的外人。所以培养她的儿女做忠仆可说是最合适不过的。见到了阿虫,谢妙容就顺带想起了阿枣还有个比阿虫大两岁的儿子。 于是她问阿枣:“姊姊,你不是还有个小郎君么,他多大了?” 阿枣:“阿虎比阿虫大两岁,今年十岁了,在家里帮着他阿父种田干活哩。” “那你愿意让他农闲时候跟着庄头学识字,再学着算账么?” “……当然愿意,若是阿虎能跟着庄头认几个字,再学会算账,奴婢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小娘子!”阿枣开心得都要哭了。 谢妙容:“姊姊,我虽然愿意帮他,可他自己也要争气,不瞒你说,我之所以打算让阿虎去跟着庄头学识字,学算账,实际上是想等以后我有庄子了,他可以帮我管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枣从什么也不懂的农妇到如今在谢府里也呆了五六年了,当然懂了许多,包括谢府里的女郎和郎君们跟前的乳母是怎么样跟自己服侍的主人利益捆绑的。 不管是女郎或者郎君,等他们一天天长大,特别是成亲之后,就会有了许多私产,这些私产都需要信任的人来帮着打理。比如说,像是她这样的乳母,以及乳母的孩子们,还有一些是主子们自打小就培养的奴婢,这些人服侍跟随主子的时间都很长了,到后面就跟主子之间有了信任感,这样一来,主子才会放心把一些利益相关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办。 阿枣赶忙再次向着谢妙容躬身下去:“奴婢一家人都愿意誓死追随小娘子,服侍小娘子。” “很好。”谢妙容笑着点头,她现在是又了结了一桩心愿,也提早安排了一些事情。 接下来,她是要去安排另一样重要的事情了。 —— “阿婆,你就答应我好吗?你瞧瞧我脖子上的伤,你说,要是我早就跟那位叫公孙舞的娘子学了剑术,学了防身的技击术,那我还那么容易被那王鸾捉住么?那一日,要不是阿婆及时赶来,恐怕我已经……”谢妙容扯着祖母姜氏的袖子可怜兮兮地恳求道。 姜氏随着她的叙述也是渐渐拧起了眉头,那一日发生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可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心中后怕。所以在谢妙容事隔几年后再次提起想去请那位建康城有名的叫公孙舞的娘子学习剑术和防身术时,她是的确听进去了,而且也在心中思考这事情的利弊。 要说有利的方面当然是谢妙容学了后,以后再遇到类似王鸾那种人,遇到被挟持的突发事件时,就会容易脱险,甚至防御,厉害的还能反制。那就没有那么容易被别人把小命儿捏在手中。 不利的一面是女孩子学什么剑术,舞刀弄剑的,怕以后不好找婆家。 “阿婆,你就答应我嘛,只要偷偷的请公孙舞来,或者我偷偷地去,一月也就去学十天八天的,我回来在家里练,不让外人晓得不就行了么?我可是再也不想让别人把我给随便抓起来,轻易就可以要我的命,我真得很怕了。”谢妙容添油加醋地表达出自己的恐惧,又给祖母出了个主意,能不影响她自己和谢家的名声。 姜氏听了,想了一会儿,觉得似乎谢妙容后面出的主意不错,而且她喜欢后一种,每月几天,派人跟着谢妙容出去,到公孙舞那里学点儿剑术和防身术,只要不张扬,别人也不知道谢妙容的身份,这样一来不利的那一面都给回避开了,剩下的都是有利一面,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第6章 .7 “好了,十五娘,阿婆答应你了,你先回去准备下,选两三个得力的奴婢,等我派人去找到公孙舞,为你投一个名剌,请她收下你这个小徒,再选个合适的日子去拜师,你就带上人去公孙舞那里学习剑术。” “阿婆,你这就派人去嘛,我想早一点儿学剑术。” “你这女郎,真是个急性子,跟你阿父阿母一点儿不像。” “那我就是像阿婆咯。” “你这小嘴儿比抹了蜜还甜,也罢,打铁趁热,我叫人拿名剌来,你亲自写了,我就派人去找那公孙舞帮你说拜师学艺的事情。” “哈,多谢阿婆。” 谢妙容接下来果然恭恭敬敬地把祖母叫人拿来的名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封在匣子里,递给了祖母叫去办事的婢妇。 然后,她就回去等着了。 并没有忘记祖母说要让她找两三个得力的奴婢出去时好伺候左右,于是她叫了阿梅和阿蔗来,阿梅十九,阿蔗十五,在她身边服侍也好多年了,比较熟悉和稳当。 次日一早,她起来洗漱梳洗了,由阿梅等人伺候着吃了朝食,就去祖母跟前请安,然后去家学。 姜氏见了她,就跟她说:“昨日我派人拿了你写的名剌去见公孙舞,她答应了收你为徒,并选了个日子,定在两日后辰时拜师,你今日去跟教你的老先生说一声,就说我说的,两日后你要请假,并且以后逢五逢十都有事情不能去学堂。” “逢五,逢十?这是阿婆派去的人跟师父商量的?” “是啊,一月去六次,我估摸着也能让你学点儿东西了。另外这事情定下来了,我也会跟你阿父阿母说,至于其她的人我是不会说的。十五娘,你答应阿婆,别的人你都不要说,包括九娘她们,要是她们问起,为何你逢五逢十不去学堂,你就说是阿婆叫你抄了经给寺里送去。” “阿婆,为何连阿姊她们也不能说呢?万一她们里头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去拜师学习剑术呢?” “咱们谢家有你这一个就够了,别的女郎就算了,就你这一个还得遮遮掩掩,要是再添上几个,这事情传出去了,怕……总之,你阿姊她们都不合适。” 谢妙容听了也得作罢,就她这一个人都是好不容易求祖母才同意的呢,在她祖母心中肯定还是认为女孩子舞刀弄剑不斯文,传出去不好嫁人。以她的年纪来说,还可以去学几年,可她的姐姐们年纪都比她大,接二连三就要说亲嫁人,自然是不合适在跟她一起去干不是女孩子干的事情了。 “好吧,那我一个人去好了。”谢妙容摊摊手。 —— 两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谢妙容要去拜公孙舞为师的那一天早晨,刚刚吃罢了饭,她娘刘氏过来了,要亲自送她去公孙舞那里,因为女儿第一次单独出门,有一点儿担心她。前一天,姜氏让休沐回家的谢庄和刘氏去了嘉玉堂,把谢妙容要去学习剑术,并且她已经派人去见了公孙舞,公孙舞答应收谢妙容为徒的事情对他们说了,问他们两夫妻有意见没有。 谢庄一听立即赞同,认为小女儿去学点儿防身的剑术再好不过,因为前几天王鸾差点儿要了她的命,这要是会一点儿防身术,说不定就不会那么轻易落到王鸾手中。甚至他还想让其她的几个女儿也学点儿防身术,但是后面经刘氏提醒,说其她的几个女儿年纪不合适,都大了,还有她跟婆婆一样有顾虑,就是害怕自己的女儿舞刀弄剑,将来不好找婆家,谢庄这才打消了那种念头。 两口子接着去见了谢妙荣,嘱咐她去见了公孙舞,一定要好好学习,尊敬师长等话。 谢妙容一一答应了。最后她娘又过问了她要带出去的奴婢,并且让她把两人叫到跟前来看了,又吩咐了她们一些话,这才和谢庄离去。 第二天一早,刘氏早早地来了拜见了婆婆,说自己始终担心女儿太小,还有想亲自去见一下那位公孙舞才放心,另外自己亲自去见一见小女儿这学习剑术的师傅,也是对人的尊重。姜氏觉得稳妥,就让她这第一次陪着谢妙容一起去。 母女两个出得府来,门上早准备好了两辆牛车,刘氏领着两个婢女坐一辆,谢妙容领着阿蔗和阿梅坐一辆。谢府还派出了一队护卫护送刘氏和谢妙容两人。 谢妙容登车的时候突然发现给自己赶车的车夫居然是个身穿青布衣衫的面貌清秀的小童,而且这小童年纪和自己相似,便不由得问他叫什么名字,是谁安排他来给赶车的。主要是谢妙容觉得这小孩太小,也不知道是谁叫他来赶车的,这个有点儿使用童工之嫌。但是她可能忘记了,在她院子里新来的几个粗使奴婢也才这个年纪,或者她觉得那些小女孩子做得是洒扫的家务活,那个不叫做使用童工? 总之她见到这个七八岁的小男童顶替了成年男子做的车夫的活儿,就有些惊奇了。 青衫小童恭敬地向她一拱手道:“叫我阿石就可以了,是老夫人让我来的,以后小娘子到公孙舞那里去学剑术,都由我来赶车随侍左右,小娘子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阿石?”谢妙容上下打量他一番,接着带着促狭的笑意说:“你不过跟我年纪相仿,我倒想知道你除了会赶牛车,其他还会做什么?” 阿石云淡风轻般一笑:“小娘子请上车,至于我还会做其他的什么,老夫人既然让我来,自然有她的道理。” “可是会说笑话,又或者说腿脚快,让你去拿什么东西,一会儿就能回来?”谢妙容一通瞎胡猜,然后在阿梅和阿蔗的搀扶下上了牛车,阿梅和阿蔗随后也上了车。 阿石将车凳收了,跳上牛车,坐在前面的车辕上,一甩鞭子,等牛慢慢拖着车跑起来,在前面说:“还别说,叫小娘子猜准了,这些我都会。所以小娘子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别客气。” “行啊!我不会客气的!”谢妙容一口答应,她对这个看起来像个小大人的青衫小童很有兴趣,喜欢逗他说话。 不过,等到牛车跑起来后,谢妙容要再找阿石说话,阿石就不说话,开始用心赶车了。 从谢府所在的缁衣巷到城西小长干公孙舞所在的居处,要穿过整个南城,加上南城街道弯曲,行人也多,牛车在路上整整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公孙舞位于城西郊外的院子。 这个院子是简单的二进院,第一进是奴仆的住处,还有停放来访客人的牛车,第二进才是公孙舞本人以及一些她收的女弟子的住处。 谢妙容由母亲领着,两人头上都戴着帷帽,婢女们陪侍着,一群人在门上早就等候的一位婢妇的带领下走了进去。 而阿石以及另一位车夫以及谢府的护卫们则是在一进院等着她们。 —— 公孙舞是位年约三十五左右的矫健妇人,因为早先姜氏派人去早跟她接洽好了,所以刘氏陪着谢妙容去,很顺利就拜了师。像谢妙容这样士族之家的女郎来学剑术的可说是想当稀少,公孙舞收的女弟子多半都是商贾或者平民之家的女郎,她们来学剑术只不过是为了在乱世里当遇到兵乱时,希望有一些自保之力而已。目的和谢妙容大同小异。 不过,因为谢妙容身份特殊,所以公孙舞特意为她在二进院中收拾了一间颇为宽敞的屋子出来作为教她学习剑术的教室。 谢妙容并不想做一个纵横江湖的侠女,她学习剑术最基本的目的是希望能有一些防身的本领,不要那么容易被人欺负就好。 基于这个要求,公孙舞就决定教她一些实在的招术用于防身,这样一来就见效比较快,也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和精力来练习。 不过,她说了,再快也得需要三五年,才能有点儿自保之力。毕竟真正有点儿本事的剑客起码也需要刻苦学习十年以上,对于谢妙容来说,这时间太长了。 初次跟公孙舞学习时,她只是让谢妙容看了一眼剑,再顺手把剑从剑鞘里才抽出来,随意挽了个剑花,就将宝剑插回剑鞘中了。 谢妙容见公孙舞挽的剑花如此漂亮,不由得好生羡慕,问:“师傅,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剑啊?” 公孙舞告诉她,至少半年以后才能拿剑,她现在先要扎马步一个月,然后学习一些简单实用的拳法,最后才可以拿剑。因为剑是人的手臂的延伸,所以务必要将她教给谢妙容的基础而实用的拳法练好了才能学剑。 “啊……” “啊什么啊,你要是学不好为师教给你的拳法,那拿剑的日子还得延后,所以从今日起你就得刻苦,回去后每日要练习我教你的步法和拳法至少一个时辰。” “……” 头一天在公孙舞给谢妙容设置的教室里学习了扎马步一个时辰后,谢妙容觉得整个腿都不是她的了。最后还是在外等候的阿蔗和阿梅扶着她才走了出去。 她娘见她走路腿都发颤,十分心疼她,劝她要是觉得受不住就不要再去学了。 谢妙容当然不肯,那天被王鸾像是掐只小鸡仔的情景她可没有忘记,她绝对不要自己再处于那样悲惨的境地。至于萧弘曾经在谢府后花园欺负她的事情,这会儿已经被她忘得差不多了。当年她是不想遇到萧弘再吃亏,可是跟那次带些玩笑性质的欺负比起来,王鸾差点儿要了她的小命的事情对她的触动大多了。 回到谢府,刚下牛车,门上候着的奴仆就说王鸾被他爹娘带了来,老夫人让谢妙容和她娘回来了就去嘉玉堂。 第6章 .8 嘉玉堂里,姜氏坐在正中的榻上,王宁和温氏坐在左边的枰上,堂下站着垂头丧气的王鸾。 五天前,他爹和祖父休沐回家晓得了他的那些破事情后,他先后挨了两顿板子,加上先前挨了他娘的那一顿轻点儿的,一共挨了三顿板子。 王家动家法,都不会打脸,所以王鸾尽管身上被打得青紫一片,可脸上肤色如常,一眼看过去,依旧是个俊俏郎君。 王宁跟他爹,如今任着朝廷司徒的王涛商量了下,觉得还是要请谢家考虑下,再给王鸾一个机会,让他改过自新,不要和离。 所以,王宁特意请了一天假,带着妻子温氏,还有儿子王鸾上谢家来见老夫人姜氏,把来意说了,恳请她能原谅王鸾,让王鸾和谢伯媛重修旧好,继续往下过日子。 姜氏原先在谢庄夫妻执意从王家接回女儿,并且要叫谢伯媛跟王鸾和离的事情上,还是有点儿犹豫的,她也觉得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王鸾是有毛病不假,但也不是大得不得了的毛病,贪财好色的男子实在太多,不缺王鸾这一个。 因此不是实在过不下去,她不太赞成谢伯媛和王鸾和离。 不过,在后面王鸾来谢家挟持谢妙容,逼迫谢伯媛写那有辱名声的什么悔过书后,姜氏对王鸾的印象那就是彻底坏到了底,所以听了王宁夫妻的恳求,以及王鸾的道歉后,她说:“这事情我不能做主,还是等七娘的阿母和十五妹来了,她们听了你们的话,看她们怎么表态再说。” 温氏就问:“为何老夫人不能做主,您如今可是谢家的一家之主啊。” 姜氏道:“可我不是七娘的父母,因她阿父今日去了衙门里,所以这样的事情还是请她阿母来做主好些。还有十五娘那一日被你家王三郎掐着脖子,伤得不轻,吓的也不轻,你们要让我宽恕王三郎,还不如叫十五娘来,问她可愿意宽恕王三郎不。她要是愿意宽恕,那我也不计较了。” 温氏一听就明白这位谢家的老祖宗大概是不愿意在宽恕王鸾这件事情上让步的,很可能姜氏还是想让她的孙女儿谢伯媛跟自己的儿子和离,所以才把话推到了刘氏和谢十五娘身上。 不过,既然来了,也就顺从主人家的安排,见了刘氏和谢十五娘再说吧。 接下来,众人就在嘉玉堂内等着,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那茶都换了两三道,姜氏也是借着登东,一去就是半个时辰。 后面姜氏在再一次登东回来后,温氏就问:“为何谢十五娘和刘氏这么久都不见来,难不成她们没有住在谢府里头?” 姜氏解释:“她们母女一早去寺庙施舍还愿去了,十五娘前几日被吓得不轻,我让她抄了些经送到寺庙里去,望菩萨保佑她早些好。她们一早就去了,这个时辰估摸着该回来了吧。” 这一席话说得温氏赧然,道:“原来如此,那我们就再等等。” 坐着的人等得,站着的就等不得了,王鸾一来嘉玉堂,姜氏就没有让人给他个座儿,再加上他是个小辈,坐着的人都是长辈,他没有能坐下的理,只能站着。 一站一个多时辰,碍于礼节,又不能乱走乱动,十足的是体罚。到后面,他站得两脚酸痛不已,简直想一屁股坐到地上去算了。 就在快要撑不住时,有婢女进来回禀说刘氏和谢伯媛回来了,已经到嘉玉堂了。 王鸾赶忙打起精神,站直了,等着两母女进来。 刘氏和谢妙容进来后,向姜氏行了礼,又跟王宁夫妇见了礼,最后姜氏命婢女在自己右边设了两个枰,请她们坐下说话。 姜氏随意问了她们两句出去可还顺遂等话,刘氏答了说都还好,姜氏就指了指堂下站着的王鸾,把他们一家人的来意说了,接着问刘氏怎么想。 刘氏也没有多说话,只是让自己的小女儿谢妙容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然后让她拉低领子,接着指着她的脖子对王宁夫妻说:“你们看一看我家十五娘的脖子上,都过去六七天了,那被王三郎掐的青紫指痕都还没消呢。这样的姐夫,全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王宁和温氏今日也是头一次看见谢家十五娘的伤,之前他们听庾氏说王鸾在谢家挟持了媳妇谢伯媛的小妹,到底是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个挟持法。今儿见了,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就算过去了六七天,眼前的谢家十五娘脖子的青紫指痕淡多了,不过依然是可以一眼看出来当日造成的伤痕。小姑娘白白的纤细的脖子上有这么一圈青紫的痕迹,会让人去想象那掐住她脖子的人有多么凶恶,要是下手再狠点儿,她的脖子一定会断了…… “孽障!”王宁先就涨红了脸,怒视着堂下站着的儿子王鸾低声叱责。 王鸾吓得一抖,根本不敢看父亲的脸。 温氏也是脸色难看,立马站起来,向刘氏欠身道:“我家三郎对不住你家十五娘,是我们教子无方……” 王宁又让王鸾上前去向谢妙容赔礼。 谢妙容受了王鸾一礼,嘴巴闭得紧紧的,没有说一个字。 刘氏叫女儿回来重新跪坐了,这才说:“我跟郎君已经商量了,若是我家七娘再跟你家三郎回去,往下过,那她以后就没法子再见十五娘这个阿妹。所以,还是让七娘跟你家三郎和离了吧。” 温氏闻言转脸去看丈夫,眼神里有叫他拿主意的意思。 王宁也是在朝为官的人,这一回带着妻儿上谢府来致歉,希望能挽回次子王鸾跟谢家七娘谢伯媛的婚姻,也是有诚意的。不过,在他见了谢妙容脖子上的伤后,他自己也是羞恼不已,扪心自问,要是他的一个女儿被姐夫掐住脖子,差点儿掐死,那他恐怕也会如同谢庄一样,从今后没法子再见到那个差点儿掐死自己女儿的女婿。 都是要脸面的人,既然已经做了这种挽回的尝试,但亲家那一边坚持要和离,他也就只能顺手推舟了。 所以接下来,他开口答应就依谢庄夫妻的要求,回去禀明阿父,过几日定个日子,两边的长辈在一起,就把和离的文书写了。 “那就好。”姜氏随即让刘氏送王宁夫妻出嘉玉堂。 等人都出去后,她问在跟前坐着的谢妙容:“十五娘,今儿去你师傅那里学得如何。” 谢妙容强笑:“还好,还好。” 姜氏招手让她到自己跟前的榻上来坐,祖孙两个坐近些好说话。 谢妙容却站不起来了……她先前是因为有外人在,咬牙撑着站起来去给王宁等人看脖子上的伤,这会儿跟前没人了,也就软了。 后面还是在她身后站着的阿蔗上来把她给扶了起来。 “这都是练得什么,怎么去头一回就站不起来了?”姜氏皱着眉头问。 “扎马步,一个时辰。”谢妙容有气无力答,“师傅说了,以后天天得扎一个时辰,阿婆,你说我这是早上起来练,还是晚上睡觉前练好啊?” “晚上练吧,以后叫阿枣早点给你做点儿饭吃,吃罢了早些练,练完了,洗洗睡。要是早上练,我怕你练了走不动路,不能去家学里上学呢。” “还是阿婆考虑得当。”谢妙容被阿蔗扶着去祖母旁边,可她不想坐下,再让她跽坐,她的腿恐怕要断。 姜氏见她不肯坐,只当她是累了,正好刘氏也去送了王宁夫妻回来,姜氏便让阿蔗扶着谢妙容先回去,单留下刘氏说话。 婆媳两个不外乎说得就是今日谢妙容去拜公孙舞为师的事情,还有王宁夫妻带着王鸾上门来致歉之事,刘氏简要说了下谢妙容拜师的情况后,姜氏就说:“王宁夫妻倒是知礼,可他们的次子王三郎却是太不成器,但愿这一次咱们坚持让七娘和王三郎和离的事情不会让王家和谢家起嫌隙。” 刘氏道:“将心比心,相信王宁夫妻看了十五娘脖子上的伤,也会吃惊,他们没有理由对咱们谢家的决定生怨。” 姜氏点点头:“也是,这也是我要你和十五娘一回来就来我这里的原因。” 却说王宁夫妻带着王鸾回去后,把在谢府说的话和见到的事情都禀告了庾氏,庾氏便决定等老头子下一次休沐在家,就让王谢两家把谢伯媛和王鸾的和离的事情办了。并且她还决定禁足王鸾一年,在这一年中,朝廷里的差事先挂着,让他在家抄写家训,禁绝一切酒宴。 王鸾被罚,心里当然不痛快,自此也就深恨谢伯媛还有谢妙容,甚至连谢庄夫妻也给恨上了。他暗下决心,要是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报复这些让他丢脸受罚的人。 第6章 .9 “哇,好香,姊姊,今日吃什么?”谢妙容从长姐谢伯媛的萱草院回来,在屋子里等晚饭,随着棉帘子被掀起,阿枣捧着一个瓦钵一进来,她就闻到一股子浓香味儿,不由得老远就开始兴奋地问。 阿枣将那个散发出浓香味儿的瓦钵放到了谢妙容前面的小圆桌上。 自从谢妙容有了自己的新院子后,她就画了图叫人做了一张吃饭的小圆桌,另外配了两个小圆凳子。这两样家具也是今天才做出来送了来,只有她这院子的奴婢们瞧见了。大家都好奇得很,眼看着小主人谢妙容坐在小圆凳子上,垂着脚喝茶写字,都觉得很新鲜。谢妙容还叫她们一一也去坐一坐,可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包括阿枣在内的奴婢们都说这个凳子坐着怪怪的,一点儿不稳当,虽然垂下脚还是比较舒服…… 谢妙容表情很囧,她本来以为大家都会像她一样坐在小圆凳上会有很舒服的感觉,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如果能将双脚垂下,就会觉得肠胃都很通顺,吃东西不会有积在胃里的感觉。最重要的是跽坐着吃饭,身体就会一直绷着,不会放松,实在不利于享受美味儿。 看来要改变这个时代固有的人们的生活习惯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曾经谢妙容还想设计出一些穿越前的什么家具之类的,再开个专卖店,赚点儿零花钱,不过,看见眼前这些奴婢们的反应,她明白这可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必须要有一个过程,让人们慢慢接受才行,所以现在就由她开始使用,再慢慢推广开吧。她想,要是等到谢府里的人们都用上了她设计推广的高足家具,那么要开这种家具店就有基础了。 这会儿阿枣笑眯眯地把那用木托盘托着的瓦钵放到了小主人新定制的奇怪的小圆桌子上,然后又在桌子上垫上一个圆形的竹垫子,这才把那瓦钵放到了竹垫子上。 瓦钵很烫,她放下瓦钵后,赶忙两手捏了捏耳朵,笑着说:“小娘子,这不是入秋了吗,天气一日一日冷起来,是要进秋膘的时候了。你每日的功课又紧,还要练拳,小小的人儿,需要吃些好的才好。所以奴婢打算从今日起就给你做些这些肥胰的东西吃。” 谢妙容一听阿枣说什么肥胰的东西,立即就想到了一样东西,不禁脱口而出,指着那瓦钵,表情古怪问:“姊姊,这里面不会是枭鸟吧?” 阿枣一愣,随即呵呵笑起来:“不是,不是,知道小娘子不吃那东西,我怎么会给你做那个吃。而且,小娘子,那东西也不是容易弄到的呢,就想做给你吃也没有。” “那,这里面是什么?”谢妙容指着桌子上的瓦钵问。 “小娘子,你看……”阿枣把瓦钵上的盖子揭开,一股更加浓郁的浓香味儿扑向谢妙容的口鼻。 她仔细看那瓦钵里的食物,奶白的汤,然后有切得细细的肚丝,还有一片片的肥瘦相间的肉,汤里飘着一些青色的葱叶。 随后进来的婢女阿柳提着一个多层的食盒,她将里面的几样配菜和饭端出来,还有两小碟酱。 阿枣在一旁说:“瓦钵里是奴婢特意花心思做的胡炮蒸羊,两碟子酱,一碟子是豉酱,一碟子鱼酱,拿来蘸着里面的羊肚丝和五花羊肉吃,最是美味儿。” 谢妙容曾经吃过她阿母做的胡炮羊肉,也吃过蒸羊肉,将这两样混合在一起倒是没吃过。但是她知道这么做必然是极费工夫,可见确如阿枣所说,她是费了心思的。 阿枣在她阿母那边的小厨房里呆了五年多,果真是学到了她阿母的手艺,而且还有创新,这让小吃货谢妙容当然异常满意。 她搓着手,简直要流口水了,连声道:“好,好,让我这就来尝尝姊姊的手艺。” 阿枣递上竹筷,谢妙容接过去,先夹了一块五花三层的羊肉蘸了豉酱,正要放到嘴巴里,便见棉帘子一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十五妹,吃什么呢,这么香?” 不用去看,谢妙容也能听出这个声音是谁,她赶忙把那块蘸了豉酱的五花羊肉放到嘴巴里,果然,好吃极了! 没有羊肉的腥,只有鲜美肥胰,再加上豉酱的咸甜味儿,简直巴不得把舌头都给一起吞下去! “哇!好好吃!”她一边吞咽着羊肉,一边对站在一边笑眯眯望着她吃的阿枣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如愿看到阿枣唇边的笑意扩展开来,变得更大。 “小娘子喜欢就好。奴婢就喜欢看见小娘子多吃点儿。” 不过,现在谢妙容顾不上去享受阿枣的劳动成果,她二姐谢绣姬来了,她再留恋瓦钵里的胡炮蒸羊,也得站起来去迎接她。 才走出去几步,她二姐已经走到她跟前了,不过却是绕过了她,直接奔到了她吃饭的小圆桌子跟前。 谢妙容以为她是直奔桌子上的美食而去,心想,她二姐简直比她还好吃。 没想到她跑过去却并没有去拿筷子夹菜吃,而是围着谢妙容那吃饭的小圆桌转起了圈儿。 谢妙容一笑,知道她这位二姐估计也是看到了从没有看见过的一样家具,那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所以忘记了那勾得馋虫大动的阿枣做的美食了。 果然,围绕着谢妙容的那找人定做的小圆桌后,谢绣姬开口:“十五妹,我刚听人说你这里有了新的奇怪的几案,而且还有奇怪的坐具,我就跑来看了。对了,你这个圆圆的案几有名字吗?还有那个圆圆的坐具?” 谢妙容走过去,拉她坐下:“九姐,坐下说,正好阿枣做了好吃的,我们一边吃一边说,不然胡炮蒸羊冷了,可就辜负了我姊姊的手艺了。” 理所当然,谢绣姬又被桌子上的那瓦钵里的美食给吸引了,在另一张小圆凳上坐下后,左看右看,又动了动,感觉凳子很结实,这才安心坐了。 一边伺候着的婢女阿柳又给谢绣姬上了一副碗筷,谢妙容招呼她快吃,先吃个半饱再说话,说完,就开始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谢绣姬见妹妹旁若无人,狼吞虎咽,便知道这桌子上的什么胡炮蒸羊好吃,要是自己不快点儿,说不定都被她吃光了。于是她也开始专心用餐,尝试着才吃了一块五花羊肉后,就也同谢妙容一样对这食物赞不绝口。 两姐妹默默地把那一瓦钵胡炮蒸羊吃光了,肚子撑得圆滚滚,这才放下了筷子,谢妙容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谢绣姬则说:“撑死了,十五妹,在你这里吃饭,简直如同行军打仗一样。” “哈哈哈哈!”谢妙容大笑,“你可以斯文点儿吃啊,谁叫你同我抢?” “我看你吃得那么带劲儿,就……总之,被你带坏了,我想,要是天天来你这里吃,估计到明年开春,腰得长粗一圈儿。我从来没有吃这么撑过……” 这话让谢妙容笑得更加厉害,促狭道:“我忘了,九姐姐及笄了,来年就得说亲,可千万不能胖啊。” “去!你这讨厌鬼!”说起婚嫁之事,即便像谢绣姬这样跳脱不羁的女郎也会羞涩。她伸出手去拍谢妙容的额头,却被她躲开了。 看在妹妹招待她吃了一顿儿好的份儿上,她也没有非要去追着计较了。 于是转移话题,开始问起谢妙容这屋子里的新家具小圆桌和小圆凳了。 谢妙容告诉她:“那个叫桌子,坐的这个叫凳子,这样放下脚吃饭要舒服得多。” “你是在哪里看到这样形制的东西的?” 谢妙容打个哈哈,说:“这是我自己想的,你看我的腿短,那么跽坐着太难受,就想出了这样的东西,坐着吃饭,腿可以垂下去。” “果然十五妹聪慧,也难怪阿婆喜欢你,脑子里随便一想也能想出这样好用的东西来,像我就想不出来。” “那你觉得这个桌子和凳子怎么样?” 谢绣姬尽管同样觉得这两样家具造型奇怪,但是她承认坐在小圆凳上,在小圆桌旁吃饭很舒服,便说:“坐上去,的确是要比跽坐着舒服,十五妹,我也想要这样的桌子和凳子,你可否叫人也帮我做?做好了送来,我加倍给工钱。” “加倍给工钱就算了,我出多少钱你也出多少钱吧。只不过,阿姊,为了感谢我帮你做一套新家具,还有请你吃一顿好的,你可否陪我去四嫂那里去一趟?” “四嫂?你去找她做什么?”谢绣姬好奇地问。 谢妙容嘴里的四嫂是她们两姐妹的大伯母,二房老大夫妻的次子,排行第四的四郎谢尚的妻子,卫家的六娘卫令赢,她嫁过来后,为谢尚生了一子谢望。 “当然是有事,走嘛,反正也是吃得很饱,我这里晚饭又早,正好出去散一散。” “那你得跟我讲为了何事要去找四嫂?” “我才从七姐姐的萱草院回来,看她郁郁寡欢,所以想要帮一帮她。” 第7章 .0 谢伯媛在八月底的时候和王鸾和离了。之后就呆在祖母姜氏题了匾的萱草院,尽管她娘和姐妹们都常常过去陪伴她,开解她,但是她依然还没有走出上一段失败的婚姻带来的挫败感中,所以整日恹恹的。 谢妙容之前也出过主意,比如说让她和离后跟着她娘去多走走亲戚,还有去参加卫家五娘办的那什么“品香会”,多和外头人接触接触,寻找自己以后的姻缘。可是谢伯媛太被动,竟然没有行动,这让谢妙容有点儿为长姐担心起来。 今日去萱草院陪着谢伯媛说话回来之后,她就决定帮长姐一把了。 在去四哥和四嫂夫妻的院子的路上,谢绣姬都在问怎么去找四嫂就能帮到长姐了呢。被她缠不过,谢妙容只能据实以告。 “品香会?卫五娘?”谢绣姬听完,很快也就明白了谢妙容的意思,“所以,你是想去找四嫂,找她帮忙,让七姐能……” “对,四嫂跟那卫五娘是堂姐妹,我想求四嫂去求那卫五娘发一张帖子给七姐,让她去参加品香会,我想得到了卫家五娘的邀请,七姐必定要去的。不过,去到四嫂跟前,我还是想让你说这些话合适些,毕竟你的年纪比我大。” “这主意不错!走,咱们快些去找四嫂!一会儿见到四嫂就由我来说吧。” 两姐妹手牵着手,后面跟着各自的贴身伺候的婢女,一边说笑着一边快步往前走。 从谢妙容的琼琚院到二房谢尚夫妻住的院子也就一刻种不到,拐几个弯就到了,大王氏夫妻住的那一片院落挨着嘉玉堂,在嘉玉堂后,大王氏的两个儿子娶亲后各自住在主院的左右小院。 谢尚夫妻就在右边的小院,虽然说是小院,可也是个二进院。 谢妙容和谢伯媛两夫妻到的时候,谢尚夫妻正在吃晚饭呢,见到两人来了,赶忙叫底下奴婢添碗筷,谢妙容马上说:“我和九姐姐都吃过了,因为吃撑了,就出来散一散,不觉散到四哥和四嫂这里来了,想起小侄儿阿望,就来看一看他。还有,我们知道四嫂精通儒学,最近家学里的老先生教了些东西不太懂,所以还想请教四嫂一下。” 谢尚夫妻的儿子阿望还没满一岁,都没有跟他们一起吃饭,而是由乳母照顾着吃些稀粥什么的。所以,没有在他们跟前。 “我吩咐人让乳母把他抱来给你们看吧。”卫令赢站起来道。 尽管谢绣姬和谢妙容跟她的丈夫谢尚不是亲兄妹,但是都是二房老祖宗姜氏底下的子孙,卫令赢还是把她们当小姑子看,给予必要的重视和热情。 “四嫂你先吃着,我们等你,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看阿望吧。”谢妙容打个哈哈道,她和谢绣姬来的目的并不是真要看侄子谢望,这不过是随便的借口而已。 还是谢尚脑瓜子灵光,听两位妹妹这样说,就猜可能她们两个是有什么事情来找自己的妻子,只不过当着他这当哥的不好说而已,所以他接着就让卫令赢快点儿吃,吃了带两位妹妹去看儿子。 卫令赢答应了,随便用了点儿饭,接过奴婢递过来的茶水漱了口,擦了嘴,便起身带着她们去东次间儿子谢望的屋子。 谢绣姬和谢妙容跟着进去见到了还没满一岁的胖小子谢望,就逗他玩了一会儿。卫令赢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谢绣姬就提议才吃了饭,去院子里走动走动,卫令赢答应了,随即吩咐乳母抱着儿子谢望,奴婢们跟随着出来,沿着外面院子的回廊散步。 见到跟前没什么人了,谢绣姬就拉一拉卫令赢的袖子,示意有话跟她说。 卫令赢会意过来,便停下了脚步,两个人走到一边去,她问:“九妹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谢绣姬点头,随即把刚才和谢妙容商量好的那些话对卫令赢说了,最后说:“这事情还请四嫂能帮帮我七姐,我们不想她成日家窝在屋子里,郁郁寡欢,怕这么着日子长了,会生病。” 谢伯媛和王鸾和离的事情,整个谢府的人当然都知道,可能他们并不知道王谢两家这桩离婚官司的内情,因为王家和谢家商量好写下的和离书上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他们只知道谢家的七娘和离了后,住回了娘家,心情不好。大家即便同情她,想帮她,可也无从下手。 毕竟和离后,谢伯媛的亲事很大程度上依旧是由她的爹娘还有长辈们定。 卫令赢听完后立即说:“这有何难,待我明日回去见一见五姐,让她亲自写一张帖子邀请七娘去参加品香会。” “那就多谢四嫂了。”谢绣姬忙欠身道。 “自家姐妹,原该相帮,九妹多礼了。” —— 谢绣姬和谢妙容告辞而去后,卫令赢抱着儿子回到正房,谢尚把儿子接过去抱着,问她是不是两位妹妹今日来找她另外有事。 卫令赢:“郎君聪明,她们的确是来找我有事。” 谢尚好奇问:“何事?” 卫令赢就把刚才和谢绣姬谈的话说给了丈夫听。 谢尚听完道:“九妹说得有理,七妹和离后,都没见她出来走动过。想她那样好的一个人,竟然遇到王三郎那种纨绔。别看两家和离书上写得好,你可忘了府里传得王三郎上前月到咱们府中挟持十五妹的事情。尽管老祖宗把这事情压下来了,不叫府里的奴婢们传话,但是无风不起浪,这些事情不会平白无故就这么在府里传的。说起来,还是我家七妹吃亏了。九妹她们想得周到,你堂姐卫五娘弄得那什么品香会,叫七妹去参加最合适不过,那些妇人都是和离或丧偶的,在一起彼此有话说,也不会谁看不起谁。况且这品香会现如今也吸引了不少郎君关注,听说有些妇人借此重新觅得了良缘。” “那五姐那里我是必得去了,倒也愿七妹也能觅得良缘呢。” “你明儿收拾收拾就回去一趟,紧赶着把这事情办了,若我记得不错,这月底可是药师佛圣诞,你五姐那品香会必定在这日子前要开,正好让你五姐写了帖子请七妹去参加。” “郎君还真是玲珑心肝,连这都记得。”卫令赢语气有些古怪。 谢尚嘿嘿一笑,道:“我那些狐朋狗友们也有去听楼云寺的主持方丈讲经的,故而常常说起,我也记住了。” “我看,你也是巴不得去观瞻观瞻吧。” 谢尚立即板起脸:“瞧你说什么,我……我是那样人么?我可是有妻有儿的。” 他把儿子举起,逗他,谢望咯咯笑,卫令赢抿抿唇,唇角上翘,坐到一边,看两父子玩闹,也不在那个话题上神展开了。 次日,她回到了卫家,特意去见了因为和离同样在家呆着的堂姐卫家五娘卫康子。 卫康子今年十八岁,生得十分明艳,性格直爽。她是卫家长房老大卫介之女,卫介是跟谢庄一样的大名士,名望想当高,如今同谢庄一样同样在朝廷里做着侍中,朝廷里只设了两个侍中,他和谢庄一人做了一个。 见到卫康子后,卫令赢就把来意说了,卫康子听了道:“谢家七娘和王家三郎和离的事情我也有耳闻,既然六妹专为了你家小姑来求一张帖子,我又岂能不答应。这样吧,我这就去写一张,你回去带给谢七娘,就说这月十九,在楼云寺旁边的品香居,我们品香会要合香,品香,请她来加入。至于入会需要多少财帛,以及一些什么东西和规矩,我这里有个小册子,你带回去给她看,让她准备一下,十九日一早持着我写的邀她入会的帖子来就好了。” “太好了,多谢五姐。” “你等着,我写给你。” 卫康子让婢女去找了帖子来,一挥而就,又在书案上找出来一册品香会的入会说明,一并交给了卫令赢。 卫令赢拿了这些东西,在卫家吃了晌午饭,下晌就坐着牛车回到了谢家。 因为是谢绣姬和谢妙容求的她,所以她拿着那邀请谢伯媛入会的帖子还有品香会的小册子就去找她们姐妹。 不过,谢妙容住在嘉玉堂,去见她就要拜见二房的老祖宗姜氏,让人感觉有些不便,所以卫令赢想了想,还是拿着去见了谢绣姬。 谢绣姬及笄以后,在自己屋子里绣东西的时候就多起来,因为她娘说她的女红实在太差,有必要提高一下,所以派给她绣的绣活儿比以前多了不少。 卫令赢一去就见到了她,接着把手上的那邀请帖和品香会的小册子都交给了她,又说:“这两样东西一会儿你就拿去给你七姐,若她问起,你就说这是我回娘家随意提起她的事情,我五姐知道了,特意诚心写给她,邀请她去入会的。” 第7章 .2 九月三十日一早,刘氏就带着五个女儿梳洗打扮了,带着奴仆们出了府上了牛车往楼云寺而去。 楼云寺算得上是建康城的名寺,占地宽阔,香烟鼎盛。 因这一日是药师佛的圣诞,那些去拜佛为家人祈福的百姓更多。 不过,主持方丈升坛讲经的所在却是不对一般百姓开放的。在楼云寺东边有个大经堂,可以坐下两三千人,主持慧远法师就是在这个大经堂里升坛讲经。故而凡是受邀前来听经,或者是由有邀请函的宾客带进来的少量友人,都是从东边那个门进入楼云寺。而在楼云寺东门前有很大一片空场地,大概也是寺里的僧人考虑到这些来经堂听经的很多都是高门士族,他们前来都是坐车,而非步行,因此需要在寺庙东门前开辟出一大片空地来供他们停靠牛车。 谢妙容母女坐的五辆牛车到达楼云寺东门前,虽然时间还早,但是门前已经停了好几十辆牛车,刘氏让自己的五个女儿以及陪同出行的数位奴婢都下了车,让车夫把牛车赶去停靠了,她们戴上帷帽,就在谢伯媛的带领下往楼云寺里去。 门上的僧人验看了谢伯媛的品香会的听经的邀请函,又请刘氏母女在一个登记册上署名,这才让候在门里的一个小沙弥带领着母女等人进入。 这楼云寺东边的讲经堂刘氏等人都没进来过,所以进去后免不了四处观望。 穿过林木葱郁的庭院,小沙弥带着刘氏母女沿着一条穿廊往里走,不到一刻种,众人眼前豁然一亮,只见众人眼前出现了一座穹顶的巨大圆形建筑。 进入巨大的圆形建筑后,可见一座高高的法坛矗立在最里面的金光闪闪的释迦牟尼佛像前。 在圆形建筑四壁绘着精美的五百罗汉,以及诸位菩萨像。 堂内释迦摩尼像前有两个大的铜流金狮子香炉,从香炉里不时散发出馥郁的檀香。 眼前的种种,令得刘氏母女即刻升起对佛祖的景仰之心。 小沙弥带着刘氏母女沿着陀螺状旋转的木质楼梯上楼,并对她们说,凡是来听经的女客都是在经堂的楼上坐。原来寺里修建这座宏伟精美的讲经堂时,就考虑到女客的需要,故而在讲经堂里修造了一层楼,专供来听经的女客起坐。 这一层圆形的形似现代包箱的楼能坐下五六百人,在包厢前都悬挂着薄薄的细竹帘子,这样一来,女客们除去头上戴着的帷帽后,就不会被在楼下听经的男子看见容貌,这也是粗粗讲究了下男女有别。尽管这个时代在男女大防上并不如后世严格,不过,闺阁中女子被人看了去总是不好,特别是世家大族的女郎们,还是比较讲究这一点儿。 刘氏母女被小沙弥引领着在一个小小包厢内坐下后,跟随出来的几个奴婢就把自带的茶点摆放在了几位主子跟前。 众人取下帷帽后,都好奇地四处打量。谢伯媛掀开面前的竹帘子,就指着这一楼对面最大的那个包厢说:“你们看,那就是我们品香会姐妹们听经的地方,在那包厢上还专门绘了一个小小的莲花状的香饼,那就是品香会的标志。” 刘氏等人都顺着谢伯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了在对面那巨大的包厢上有个莲花状的香饼图案,在图案中间还有个品字,另外那最大的包厢内粗粗一看也坐了不少人,都是女子,莺莺燕燕的,隔得太远,又悬挂着竹帘,也看不清楚面貌。 谢伯媛随即说:“我去跟姐妹们招呼一声再过来,反正离慧远大师正式开讲还有小半个时辰。 刘氏也知道了大女儿最近加入了卫家五娘办的那什么品香会,先前她还不太想她出去跟那些和离了的女人们混,不过,后面见到大女儿参加了品香会后,那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整日家兴兴头头的,也就放心了。觉得她这样出去多认识些人也好,总好过在家里郁郁寡欢生病来得好。 她挥手:“去吧,去见了礼就回来。” 谢妙容赶紧站起来对谢伯媛说:“阿姊,带我也过去瞧一瞧。” 一边说一边对她使了个眼色,谢伯媛接收到了,就向她伸出一只手:“十五妹,走吧。” 刘氏阻拦:“你跟着去做什么,那些人你都不认识。” 她是不想自己的小女儿去跟那些和离丧偶的女人混在一起,怕受影响,至于是什么影响,她也说不上,可她就是觉得不合适去。 谢妙容才不听呢,她可是早就想去见一见那卫五娘了,不但如此,她还招呼谢绣姬:“九姐去开眼界不?” 谢绣姬巴不得她说这句话,不等她话音落下,就蹦了起来,去拉起谢伯媛的另一只手往前拖:“阿姊,我们走!” “哎!你们……”刘氏见两个女儿不听话,非得跟着长女谢伯媛走,也是急了,站起来招呼她们。 没想到她那两个女儿偷笑着,却是一左一右拉起长女的手,一溜烟儿就跑了。 刘氏无奈,只得坐下,好在她略感安慰的是,她的另外两个女儿十三娘谢丽仪和十四娘谢柔华不跟她们跑。只见她们两个凑在一起,倚在厢壁上,将面前的一挂竹帘子挑起,十四娘偷偷笑着,一只手正在往下指指点点,十三娘看向她指点的方向,腼腆地笑。刘氏直起身子,也往女儿十四娘手指的方向看,只看到四五个十几二十岁宽袍博带的士族郎君正被一个楼云寺的小沙弥带领着在楼下入座。那四五个人长相都很秀美不凡,风度翩翩,也难怪两个女儿要盯着人家看了。 不过,刘氏见此情景却觉得甚为不妥,于是低喝一声:“十三娘,十四娘,快坐回去,你们这样要是被底下人瞧见,脸面何在?” 谢丽仪和谢柔华被母亲这突然的一喝,吓得一个哆嗦,赶忙放下竹帘子,缩回头,谢柔华更是吐了吐舌头。两姐妹赶忙重新坐下,端起自己几案上的茶,埋头胡乱喝着。好一会儿,谢柔华才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问:“七姐,九姐,十五妹呢,她们去哪里了?” —— “来,九妹,十五妹,这就是我们品香会的会首,卫家五娘……”谢伯媛笑吟吟地拉着谢绣姬和谢妙容上前去向一位坐在莲花状荃蹄上的衣饰华美,妆容精致的十□□岁的女子行礼。 谢妙容趁着见礼的功夫仔细打量眼前这位被她长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卫五娘,见她十□□岁年纪,身材适中,面貌明艳,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富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分明,她和自家长姐各有各的美。 长姐谢伯媛美得如空谷兰草,而卫五娘美得若洛阳牡丹。可能长姐不若卫五娘气盛,所以在她跟前有些弱,竟然产生了鄙陋之感。 “快起来罢。”卫五娘从荃蹄上站起来,上前一步笑着将两人扶起来,又夸赞道:“两位妹妹都生得跟你们阿姊一样的好。” 又特意看向谢妙容说:“你就是谢家那一位有早慧名声的谢十五娘么?” 谢妙容呵呵笑笑,谦虚道:“那都是小时候周围的人胡诌的,不足信。” “你也太过谦了,谢家十五娘是个小小神童的名声可是在建康城早就传开了呢。今日一见,果然神清气爽,两眼大而有神,两耳大而白洁,额头宽阔明亮,下巴圆润,一副聪明相。” 谢妙容听卫五娘这样夸自己,不由得在心里暗忖,难不成这位如同洛阳牡丹花般明艳的女人还会看相。说自己眼睛大也就算了,本来她的圆眼睛就不小,可是什么耳朵大,额头宽,下巴圆,这不是说自己胖是什么? 诚然,最近搬了新院子后,阿枣给她做的伙食很对她胃口,短短一个多月就长了四五斤,看起来是要比同龄的女孩子健壮不少,可也不至于被这么拐弯抹角的说“聪明”吧,呵呵哒,这种夸法,她承受不来。 果然不等她再次谦虚地推辞这种“聪明”的夸法不要也罢,忽地从卫五娘身后传出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只听一个如黄莺般好听的女童声音道:“五姐姐,你不如直接夸这位小神童有大智慧,若底下那尊释迦牟尼像比较好。” 小女孩的这话一出,周围的女人们不少发出了优雅的嬉笑声,更有人拿扇子遮住大笑的嘴,向谢妙容投来打量的目光。 就连谢妙容身边的九娘谢绣姬也跟着笑了,只有谢伯媛没有笑,因为她看到了自己妹妹脸上那有些难堪的神色,于是赶忙打哈哈说:“我家十五妹还没有长开,这样也正常,等到大一些,长开了就好了。” 卫五娘也是个有眼色的,见谢伯媛出言护着妹妹,就忙把在身后讥诮说话的那小女孩拉出来,板着脸对她说:“那有这样对人说话的,还有佛祖听见你适才那话也会不快。今日可是药师佛的圣诞,你怎可在今日说这些话。快些上前来向谢家十五娘致歉,还有,一会儿去佛前烧香,求佛祖宽恕你失言之过。” 第7章 .3 “五姐,她……明明就……”小女郎嘟着嘴,看向谢妙容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谢妙容简直想质问她,明明什么?是不是说自己明明就和楼底下那座佛像的体型相似。这小姑娘简直嘴也太把不住门儿了,难道不知道大庭广众之下说人胖是很失礼的么。 可是在人家卫八娘的心里,真还没有取笑谢妙容胖的意思,顶多是说她生得富态,跟底下的那座佛像一样。在当世,老百姓多半是又黑又瘦的,上层贵族们却是孱弱,体质不佳的为多。谢妙容这些日子以来又练着拳,又能吃,这一下子长得健壮起来,和大多数士族之家的小姑娘体形有所不同,故而卫八娘会留意到她,也会那么说。 “八妹,你还说!快点儿向谢十五娘致歉!”卫五娘加重了语气。 一边站着的谢伯媛开口:“会首,算了,童言无忌。对了,这位就是你家八娘么?” 卫五娘道:“正是,这是我八妹琴莲,被我阿父阿母宠惯了。今日她听说惠远法师在楼云寺升坛讲经,非要跟了来看。” 谢伯媛笑:“跟我家这两个阿妹一样呢,她们也是好奇得很,非要跟了来。” 接着便向卫琴莲介绍自己的两个妹妹:“这是我家九娘,名绣姬,这是我家十五妹,名妙容。” 卫五娘就也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谢妙容和谢绣姬,特别她说:“我家八妹,今年八岁,比谢十五娘大一岁有余,你们年纪相仿,以后也可多多来往。谢十五娘早慧名声在外,八妹你以后若有什么不懂得可以请教她。” 卫琴莲“哦”一声,这一回看向谢妙容,表情正常了些,道:“以后还请十五娘多多指教。” 谢妙容对于这种口无遮难的小女孩根本没有要打交道的意思,而且,她觉着吧,眼前的卫琴莲跟她五姐长得一个风格,容貌也像,这样的女孩子,要是跟她交朋友,按照自己的体型,还有自己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容貌,怕以后到哪里都是绿叶忖红花,永远当女配。 所以,她只是敷衍性地欠欠身,说:“指教不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了。” 她不想跟卫琴莲打交道,可卫琴莲却觉得她有趣,长得珠圆玉润,看起来就很可靠,而且说话举止像个小大人,有涵养,又是小神童,这种朋友在她的朋友圈儿里还没有别人,就谢妙容一个。 所以即刻就上前来牵起她的手,说:“一会儿我们一起听经吧。” 恰巧此时底下的经堂中有僧人敲起了钟,钟声告诉众人,慧远法师就要进经堂中来讲经了,所以谢伯媛就向卫五娘告辞,说她先过去陪着母亲还有其她两个妹妹听经,一会儿等慧远法师讲完了经,她再过来参加品香会的茶会。 谢妙容就也欲跟着长姐走,却被那卫琴莲拉住,她道:“不如十五娘就留在我们这里听经,这里离慧远法师近,能听得清楚些。” “这……”她看向长姐谢伯媛,讨她的主意。 卫琴莲说得不错,品香会的包厢是离慧远法师最近,位置最好的一个包厢。而刘氏等人坐得那里就要远多了。 谢伯媛见卫琴莲如此热情,倒也不好拂她的意,就大方道:“那十五妹,你就留下和卫八娘一起听经吧,只是不要乱跑,一会儿这讲经完了,就要回到阿母身边去。” 谢妙容也不是个真得片刻离不开娘的小丫头,况且她也想好好听楼云寺的高僧慧远法师讲经,这离得近当然比离的远听得清楚些。 便一口答应:“好。” 接着谢伯媛领着谢绣姬离开,卫琴莲身边伺候的婢女就给两人搬了两个荃蹄去包厢前坐下,两个人坐在高一些的坐具上,可以很容易看到底下讲经的慧远法师。在两人身边,则是坐着卫五娘。三人的位置是品香会的这大包厢里最好的,其余的妇人们可能大多数都只是听经,而不需要去看人。 不一会儿全场肃静,只听得簌簌衣衫摩擦的响声,有笃定的脚步声往讲经堂内释迦牟尼佛像跟前去。接着又是铛一声清越的钟响,一个男子浑厚的声音在讲经堂中响起:“诸位,今日要讲的是般若经……” 谢妙容对这楼云寺的主持大师很好奇,就悄悄把面前的竹帘子掀开一角往下看,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以为那慧远法师会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呢,哪想到却是一位三十出头,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他穿了僧人穿的一席缁衣,外披红色袈裟,身材高大,气度不凡。他讲经的朗朗声音响彻整个讲经堂,底下众人看他的眼光俱是景仰。 谢妙容偷偷环视左右,她发现在她目所能及的包厢靠前的位置,有许多来听经的女人这时都将悬挂的竹帘偷偷掀开一角,朝着慧远法师投去各样复杂的眼神,有景仰,有爱慕,有欣赏…… 她留意到,身边的品香会会首卫五娘也不能免俗,她掀起竹帘子,也凝神看着讲经的慧远法师,眼中同样有跟其她女人相近的复杂眼神。 又看了两眼慧远法师,她将面前的竹帘子放下,闭目,开始细听他讲的般若经,去体会大师讲出来的精妙之处…… 慧远法师讲般若经足足讲了一个时辰有余,等到这一次的讲经结束,已经差不多是日中十分。 楼云寺为各位来听经的士族女郎和郎君们准备了斋饭,有要在这里用饭的就可以去斋堂吃饭。这斋堂也分了东西,东边的是男人们用饭的地方,西边则是女人们用饭地方,中间隔着楼云寺的一个厨房。 品香会在楼云寺这东边的讲堂后有一个院落,里面有数间休憩的厢房,这也是向楼云寺租的。所以讲经结束后,卫五娘就邀请谢妙容一起去品香会的那个院落歇息,喝点儿茶,吃了斋饭再回去。 卫琴莲也拉着谢妙容去。谢妙容呢,则说她必须要去向母亲说一声才行。 于是卫琴莲则随着她一起去到刘氏跟前,说明了要留她一起吃茶吃斋饭。要是谢妙容单独向她母亲恳求留下,刘氏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不过,这会儿卫家八娘亲自来求,她总不好不给面子,再加上谢伯媛说,她会照看十五妹,等到吃了茶和用了斋饭,就带着十五妹回家。 刘氏见有长女在,就也放心了,嘱咐她们两个早些回府。谢伯媛建议母亲和三个妹妹也在楼云寺用了斋饭才回去,刘氏却摇头说:“这已经出来耽搁了大半天了,须得回去,再说了也没有安排在楼云寺用斋,家里十六郎和十七郎还小,始终放不下他们。” 便带了其她的三个女儿出寺回谢府去。 这里谢妙容就随着长姐谢伯媛还有卫琴莲一起去品香会在楼云寺租的那院落休憩用斋。 吃完斋饭后,谢伯媛和品香会的众位姐妹自是吃茶闲聊,可谢妙容和卫琴莲却是坐不住,再加上她们说的话,两人也插不进去。 于是卫琴莲就提议,让谢妙容陪着她去这楼云寺后山去转一转,一则消消食,二则也可以赏赏花。 两人去姐姐们跟前打了招呼,卫五娘和谢伯媛吩咐人跟着,让她们随便转一转就回来。两个人答应了,就兴致勃勃地带着几个奴婢去了楼云寺后山。楼云寺本来修在一座小山下,寺庙建筑一直从山下绵延到山上。半山腰以上就是后山,载种了许多花木,一向是来进香的香客们爱去游玩的地方。 只不过,在楼云寺的后山同样划分了庶族和士族游玩的区域,中间用砌得高高的围墙给分隔开。谢妙容和卫琴莲游玩的当然是属于士族们的区域,这边的景色想当然地更加漂亮精致。 经过几个时辰跟卫琴莲的相处后,谢妙容对她的印象也大为改观。因为她发现这个卫八娘尽管容貌出色,但却并不会像许多长得漂亮的小姑娘一样很傲娇,相反,她性格爽朗,说话直率,没有架子,再加上家学渊源,为人知礼,也有见识,比起同龄人来,实在是很优秀。 谢妙容自忖,要是她不是个穿越人士,在知识上开了外挂,也占了年龄的便宜,不然的话,就凭借她现在的年纪,很可能比不上卫八娘。 因此,她倒是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来,也颇愿意和卫八娘做朋友了。 两人一路慢慢走着,不时停下来赏玩一下路边种植的花卉,一边说着些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楼云寺的主持慧远法师身上。 谢妙容道:“以前我跟阿母还有众姐妹来楼云寺敬香礼佛,没有见到过慧远法师。今日见到他实在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年轻,看他那样子,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吧。” “也难怪你会吃惊,就是我在上月见到他之前也和你一样认为他会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呢。世人都传他是得道高僧,衣钵传自其师智空,智空坐化时据说超过百岁,这么一来谁会想到他竟然如此年轻呢。也是最近品香会盛情所邀,慧远法师才在今年开始开坛讲经,并且前几次都戴了帷帽,不让人看见他真面目。唯有上月燃灯古佛圣诞他才取下了帷帽,让人看见了他真面目。” “为什么他以前不取,却于上月取呢?” “据我阿姊说,八月十九日那夜,慧远法师做了一梦,梦中燃灯古佛告诉他,让人看见他的面目也是一种施舍,是积福。所以,第二日,慧远法师升坛讲经,就取下了帷帽,让听经的人都看到了他的容貌。” 第7章 .4 “噗,幸亏这慧远法师不是女尼,不然他可舍得摘下帷帽,让听经的人都瞻仰他的容貌?” 谢妙容哑然失笑,反问道,停了停又说:“又或者慧远法师对自己的容貌甚为自负,所以觉得摘下了帷帽会影响底下的人听经?” “你这人,岂不闻释迦牟尼佛曾经以身饲虎,慧远法师也好,慧远女尼也好,只要能让听经者看见他们的容貌产生向佛,向善之心,那就和佛祖做得一样好。”卫琴莲显然不同意谢妙容的话。 “我看底下听经的人看见了慧远法师的容貌动了向佛向善之心的人,不如动了别的意思的人多,尤其是那些女檀越。” “呸呸呸,我阿姊方才还说我说的话亵渎世尊呢,你这话不但亵渎慧远法师,更有亵渎世尊之意。” “我……”谢妙容语结,想说卫琴莲给她扣上的帽子也太大了吧。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忽地从旁边假山后面转出来几人,其中一人道:“有人心中有污垢,看人就是脏的,有人心中洁净,看人也就清白。卫八娘,你怎么能和这样心中有污垢的人为友?” 听闻此言,谢妙容和卫琴莲都不由得转脸往那说话的人看过去。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谢妙容心情就瞬间不好了,心想,怎么好巧不巧又遇到了那个姓萧的。 四五年不见,当年在谢府后花园里头欺负她那混小子萧弘又出现了,这个人的样子曾经一度是她的噩梦,她记得很清楚。所以就算好几年不见,但一见还是让她认出来了。 他的身高看起来还是比同龄人高一截,乍一看就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的肤色跟当年没什么区别,还是呈小麦色,跟他周围那几个士族少年相比,依旧是肤色比较深。 当然因为长大了几岁,他的眼睛更加深邃,脸的轮廓宛如刀刻,脱了稚气后,明显长成了一个带有浓重健康男子气的俊朗少年,不过,一眼望过去,他依然气势凌厉,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妙容的错觉,他觉得他身上隐约多了点儿书卷气,那凌厉的气势看起来就弱了点儿。 “萧三郎?七哥……你们也来楼云寺听慧远法师讲经了?”不等谢妙容张嘴反驳那个可恶的萧弘,卫琴莲已经笑着出声了。 什么?卫八娘居然认识萧弘,而且听她的语气还挺熟稔,还有,这些人里面还有她家的兄弟? 说话间,那几个少年已经走近了,谢妙容一看见那萧弘就来气,就是他刚才出言讥讽她的。 其实她很想见到这个人就转身离去,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的,大概就是所谓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吧。不过,他刚才出言讥讽她说她是心中有龌龊才会质疑慧远法师展露真容给听经的人,而且还进一步说卫八娘不该跟自己相交,这要是就这么走了,那就是向他示弱,反倒会被他看不起。 所以,谢妙容耐着性子,等着萧弘走到跟前才说:“不知道躲在暗处偷听别人说话的人又有怎样高洁的品格,而且卫八娘跟我做不做朋友关你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这话可算是说得十分的不客气,在以风雅为荣的上层士族里头,算是异类。让人听了只觉刺耳。但是,她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本来两个小女郎在一起说私房话,谁要是偷听了,的确是不太合适。更何况萧弘等人是男子,听到了还走出来就两个小女郎说的话发表评议,况且这评议还是带有讥讽性质的,显然,这种做法也高洁不了哪里去。 “好一张伶牙利嘴,没有想到谢家素有早慧名声在外的谢十五娘竟然跟那些底下牙尖的婢女一样,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萧弘微微一笑道。 谢妙容本来以为自己毫不客气地讥讽他,他一定会恼羞成怒的。没想到,他却是不怒反笑,而是又说了一句讥讽自己的话。 “我也是没想到,有些人还是那样,随便贬低别人,应了一句老话,新出门户,笃而无礼!” 萧弘闻言,本来还笑着的脸,一下子却冷下来,狠狠盯着谢妙容,大有要咬她一口的意思。 谢妙容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两手也暗暗握成拳,眼前这厮说不定一个不欢喜,就会对她动手,像是小时候一样,她不得不防着她。 在她心里,她是把他当鲁莽的武夫看待的,也想当然地认为他一言不合就会欺负她。就象小时候一样。就算她只练了一个多月的拳,就算此时的萧弘站在她跟前依然是那么高大,他俯视的眼神,表明他轻易地就可以碾压她。 可她的倔强却让她脚钉在地面上,抿紧唇仰面望着萧弘,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 “你们二人认识?”卫琴莲见状不由得开口发问,而且就算她眼拙,也看出来了谢妙容和萧弘两个人似乎往日有怨,今天才一碰上,就纷纷口出不逊之言,对彼此一点儿不客气。 谢妙容嗯了一声,嘴巴里冷冷道:“是一早就碰到过。” 卫琴莲又看向萧弘:“萧三郎?” 萧弘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卫琴莲的提问。 不过他的眼睛一直瞪着谢妙容,眼里有复杂的情绪。 看在大家眼里,就觉得场面有点儿紧张。此时,在萧弘身后侧的一位十五六岁的白衣俊秀少年上前一步,拉一拉萧弘的衣袖低声道:“萧三郎,我看就别跟谢家那小女郎斗气了,她是女,你是男,她小,你大,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他话音刚落,卫琴莲就也笑着看向萧弘道:“萧三郎,我七哥说得也有理。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呢,如今拜在我阿父门下习学儒学,跟我七哥交好。而我和谢十五娘如今也是朋友,我看,看在我们兄妹面子上,你就和谢十五娘解开以前的恩怨,大家就此撂开手去好吗?” 原来这个萧弘拜在卫介门下学儒了,怪不得她跟卫家的人在一起,怪不得卫八娘认识他。只是这家伙为什么学了儒,还是一副赳赳武夫的样子。谢妙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人。 萧弘被卫家两兄妹一劝,也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本来今天他和卫七郎还有几位同拜在卫介门下学儒的士族郎君一起到楼云寺来听慧远法师讲经,等到慧远法师讲完经后,他就和其他人一起去斋堂里用了饭,饭后大家提议来楼云寺后山走一走。 不想走了不久,刚要绕过假山时,却听到了两个小女郎的谈话。其中一女郎说慧远大师取下了帷帽,让众人看见他的脸,不一定是好事,说不定还会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因为贪恋他容貌的漂亮,生出些别的亵渎的心思来。 当时他听到这个话后,还在想,到底是谁,竟然说出来了和一般人完全不一样的话,这种观点也很新颖,另外也是说得实话。谁说,慧远法师取下帷帽,以俊朗的容貌来满足听经的檀越们的观感,就是好事呢? 不过,等他绕过假山,投过去一眼,一眼看到那站在卫琴莲旁边说话的小女郎时,他那一丝好奇和欣赏之心一下子就被一股恶意给驱赶了。 不由自主,他就说出了那样的话来,等到走到谢妙容跟前,谢妙容还击他的话是毫不客气,甚至最后又拿出那什么“新出门户,笃而无礼”的话来针对他,羞辱他,他真得想给这个站在他跟前,象个矮冬瓜一样的谢十五娘一下子。 当年她头上的两个小鬏鬏也不见了,现如今她梳着小女郎们都梳着的鬟髻,还插戴了艳丽的绢花,他也就不好要去揪着她的小辫儿玩儿了。当然,动手打,那是更不可能。他萧弘虽然习武,且武艺不差,可也不会差劲到要对一个小女郎动手。 可是,他是真生气,非常生气,每次对上谢家十五娘,他就会被她给气着。对面的小女郎牙尖嘴利,每次唇舌上都让他占不了便宜。又不能毫无风度地动武,那就只能怒目而视了。偏偏,刚刚怒目而视了一会儿,卫家的两兄妹又来解劝他了。 他可以听他们的不跟谢十五娘一般见识,可是他却不会跟她和好,主要是他觉得谢十五娘跟那些顶级门阀家的成员一样,傲慢得要死,成天除了夸耀他们的门楣,不学无术以外,其它什么也不会。只不过是一群无能的米虫罢了! 还有,他认定,谢十五娘的那什么早慧的小神童的名声也是那些人吹出来的。四年多前,那个小短腿的乳臭未干的小女郎一脸傻样,四年多后,眼前这个脸如同白面馒头,身子圆滚滚的女郎更是看不出聪慧在哪里。所以,她也就是个如假包换的跟绝大多数出自高门女郎一样的废物。他自诩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又怎么可能和一个废物打交道。 于是他向卫七郎和卫八娘拱拱手,示意他接受了他们的提议,不跟谢妙容一般见识了。不过,在转身走开之前,他却不屑地扔下一句话,只有三个字:“矮冬瓜。” 谢妙容就站在他跟前,当然是很清楚地听清了他的这三个字,尼玛,一听她就差点儿跳起来了。 这混账行子竟然敢嘲笑她又矮又胖,这个可是人身侮辱,比他刚才说的那什么心灵不干净的话更严重。 简直孰可忍孰不可忍,谢妙容毛了,一伸手就抓住萧弘的大袖,质问他:“姓萧的,你说什么呢?有种你再说一遍!” 萧弘回身,一边扯袖子,一边说:“矮冬瓜,怎么啦,许你胖还不许人说呢。我又说了,你能奈我何?” 谢妙容气得够呛,一下子邪性大发,只见她忽地蹦了起来,朝着萧弘的脸就是一爪子下去,完全没有了大家闺秀矜持的样子。或者这就叫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反正在周围人目瞪口呆之中,根本就不把谢妙容放在眼里的萧弘脸上就挨了那么一爪子。 自从谢妙容小时候不小心抓伤谢庆后,她的手指甲就成了姜氏和刘氏每过三日必定要检查的对象。哪怕长出来一丁点儿,也会很快被剪去。所以,到今天,谢妙容成了谢家女郎,甚至建康士族之家女郎们里头的异类,别的女郎像他这么大,都可以染指甲了,可她的手指甲永远是剪得干干净净,完全体会不到女郎们染指甲的乐趣。 因此,这会儿就算她蹦起来,使劲儿挠了萧弘一下子,可萧弘的脸却没有破皮,只不过是多了两三条红印。 但即便如此,萧弘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更让他感觉羞辱的是他竟然被一向不对付的矮冬瓜给抓了!他长这么大,脸都没有被任何人这样对待过。 不过,被这样对待了,却让萧弘有些发懵,他实在没法想谢家的女郎竟然像个泼妇一样,而且,这个谢十五娘尤其凶悍,一言不合就动手。他想起了当年的谢庆,就是被谢妙容给抓过,并且在鼻翼处还留下了那淡淡的指甲印。 想到这个,他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脸不会也被谢妙容抓烂了,留下什么伤痕,将来也留下痕迹吧。尽管他不像别的士族郎君那样在乎容貌,不过,他对自己的容貌一向自负,好比一块美玉,突然被弄出来一道裂痕,想当然地会让美玉看起来不如原先好看。年轻的男女,不论贫富,都是希望自己长得好看点儿,以后立身处世,不但会多点儿自信不说,特别要紧的是如果遇到了意中人,那么哪怕稍微长得那么好看一点儿,也更容易吸引到对方。萧弘当然也是这样的心理。 短暂的懵圈后,他想起什么,甩脱了谢妙容抓着他的袖子,紧张地抬起双手去摸自己的脸。一摸之下,并没有摸到脸上有破皮的迹象,另外他将手拿下来后,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上面并没有血迹,这才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便见他恶狠狠地上前一步,一伸手抓住谢秒容抓她的那只手怒声道:“是这只爪子抓得我是不是?堂堂谢家的女郎,你怎么跟个市井泼妇一样,抬手就动爪子抓人,今日看我不把你这爪子给废了,免得你以后再祸害人!” 谢妙容一气之下抓了萧弘后,稍微喘口气,立马觉得自己仿佛做得有些过了。不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她好歹也是大名士谢庄的女儿,这大庭广众之下,蹦起来抓了萧弘,也是太不顾及形象了。这事情要被祖母还有父母亲知道,肯定是又要被说了。但是,谁叫萧弘肆意侮辱她,她又骂不回去,最厉害的骂人的词不过是“新出门户,笃而无礼”。她已经骂过了,再让她骂萧弘她就词穷了。 可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被他欺负了去,动爪子也是必然中的事情了。 看了看萧弘的脸,见他的美颜上只不过是多了两三条红指痕,他的面皮并没有破,也没有出血,这让谢妙容一颗担心闯祸而提起的心也放下了。 不过,才放下提起的一颗心,她紧接着就被萧弘抓住了一只手,她还听见萧弘恶狠狠地说要废掉她一只手。废掉?是砍掉还是要弄断? 这么一想,她就死命挣扎起来,并且大声喊:“救命啊!救命!萧三郎行凶了!” 场面一时就混乱起来,卫家七郎卫序,八娘卫琴莲,还有那几个跟着萧弘一起来楼云寺听经的卫介的学生都纷纷上前解劝两人。 正在乱糟糟的时候,从众人身后又出现了一拨人,为首一人挤进来,一把薅住萧弘的衣领,大声道:“你这蛮子,又欺负我谢家的妹妹,还不赶快放开她!” 谢妙容正慌张呢,见突然有人出现帮自己,就抬头往那人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得惊喜出声:“王七郎!太好了,快帮我对付这个姓萧的蛮子吧!” 她话音刚落,只听到另一个少年的声音也响起来:“十五妹,还有我,我也来帮你了!” 谢妙容循着声音看过去,立时心里一喜,脱口而出:“王十一郎,你也在?” 王梓嗯一声,挤进来,一抬手就使劲儿朝萧弘胸口一拳。这一拳打过去,一下子就把萧弘打得退后了两步,抓着谢妙容的手也是一松。 谢妙容趁机一挣,就把手从萧弘的手掌中挣了出来。她揉了揉被萧弘紧紧握住,以至于手腕都发红了手,看向萧弘和王家的两位小郎君。 萧弘不堤防被王梓偷袭,当胸中了一拳,又退了两步,失去了对谢妙容的控制后,一下子也就怒了。 大声质问王家兄弟:“你们干什么?我跟谢十五娘的事情关你们什么事,竟然又插手来管?” “她是我们的阿妹,被你这蛮子欺负,我兄弟二人见了要是不管,还配做她的兄长么?”王兆当先冷笑道。 “兄长?我请问阁下姓什么?据我所知,谢侍中就只生了五个女儿,后面又生了两个儿子,不知道谢十五娘的兄长从而来?若你们姓王,当然管得这事情。可要是姓别的,那就给我滚开点儿去,不然,别怪我手下无情,拳脚不长眼了!”萧弘沉声道,谁都看得出来,他此刻动了火气,一张小麦色的脸肤色更深了些,那是因为怒气上涌而致。 “嘿,你这厮欺负女郎还有理了?四五年前,在谢府里头,你一个七八岁的小郎君就要欺负我妹妹,那时候她只不过才三岁多点儿,你也能下得去手。四五年后,你见了她还想要废掉她一只手,你就这么小肚鸡肠吗?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还不依不挠的!”王十一郎不但没有被萧弘说的话吓到,还又推搡了他一把。 “王七郎,王十一郎,我想你们二位可能对这事情有些误会,事情是这么起的……”在萧弘旁边的卫七郎见两边眼看就要动手,赶忙向王兆和王梓两兄弟解释此事的前因后果,最后说:“你们看,萧三郎脸上的抓痕,那就是谢十五娘方才抓的。你们说,一个郎君这脸被抓了,能不火吗?依我看,萧三郎也是一时气不过,才抓住谢十五娘的手吓他的,就凭我对他这两年的了解,他绝对不是那种对女郎出手的郎君……” 王兆听完,薅住萧弘衣领的手并没有松,他转脸看向谢妙容求证:“十五妹,卫七郎嘴里所说是真吗?” 谢妙容点头,有点儿赧然:“是真的,不过,七哥,我挠他一下子也是因为他连番出言侮辱我,特别他刚才笑我是矮冬瓜,我忍不住才出手的……” “十五妹,你抓得好!像这种蛮子你还跟他讲什么礼,当年他就大欺小,如今长这么高了,他还来这么一手,你得还他一手,告诉他,你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王梓听了却笑着向谢妙容竖起了大拇指。 “唔……这个……”谢妙容低下头去,仿佛是因为被王梓夸赞而不好意思。可是谁都不知道,她是真得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总觉得萧弘有点儿背,不但被自己抓了,还被随后出现的王家两兄弟薅住衣领质问。 “你们?哼!还真以为我好欺负?”萧弘挑起半边眉毛寒声对王兆和王梓道。 就知道王家这两兄弟根本就不会听自己的解释,他们一出现,就会什么理由也不讲的帮助谢十五娘。像王谢这些顶级门阀的郎君女郎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在一起就自动成为一伙儿,欺负别人,比如像他这样出身差一些的二流士族之家的子孙。 王家两兄弟的身高比起萧弘来说都还要矮半头,他们敢向萧弘发难不过是仗着他们人要多些。今天到楼云寺听经的王家郎君可不止他们两人,他们作为急先锋上前来帮谢妙容,在他们身后可还有十来人,都是王家的子弟呢。萧弘再厉害,再有拳脚功夫,可是要让他去面对十几个王家的郎君,恐怕也是难。 第7章 .5 出乎王兆和王梓的预料,萧弘接下来还真动手了。他出拳又快又重,连续两拳就把王兆和王梓给打倒了。周围的人都被萧弘突然发难打倒王家的两位郎君给吓退了好几步。不过,等到王氏宗族的子弟们反应过来王家的两位郎君被打了后,不知道是谁忽然大呼一声:“王家的儿郎们,都给我上!打死姓萧的!” 这么一声喊之后,那十几个王家的郎君们都撸起袖子,一哄而上,朝着萧弘拳打脚踢。 萧弘则是左突右挡,尽管不时要挨上一两拳,但更多是王家的那些孱弱的郎君们被打。 在一边瞧着的卫七郎等人也犹豫该不该上去帮萧弘,毕竟他是跟着他们一起出来的,这会儿他被人围殴,要是不去帮他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 所以就有卫家的郎君问卫七郎要不要去帮萧弘。 结果,卫七郎却抬手阻止了。他要比其他人考虑得更远些。今天的事情,他觉得是萧弘有错在先。毕竟当时他们一行人听完了慧远法师讲经,又在楼云寺的斋堂用完饭,再到楼云寺后山赏玩秋景,路过一处假山,无意中听到了谢十五娘和八妹的谈话。 听到就听到了吧,可萧弘作为一个郎君偏偏要出去讥讽说话的谢十五娘。是个人都有点儿脾气,谢十五娘听到萧弘的讽刺也不可能不回嘴,这么一来两人就杠上了。最后自己和八妹打圆场,本想让这一场争执就此结束,哪想到萧弘非要最后说别人谢十五娘是“矮冬瓜”。 是个女孩子也不喜欢被人说胖的,萧弘这样说无疑是当众侮辱谢十五娘。 谢十五娘一个不忿,就上爪子了。萧弘最后竟然抓住小女郎的手,说要废掉人家的手。这话不管是真,还是恐吓,都挺吓人的。也难怪谢十五娘听了喊救命,王家两兄弟从这里路过,听到了谢十五娘的呼救,上来帮忙那是最正常不过。 再说了,萧弘不过是拜在大伯父门下学儒的一个属于一流士族里头的末流之家的郎君,而谢家跟卫家是姻亲。这个时代,还没有帮理不帮亲的说法,再加上萧弘也占不上什么理,卫七郎觉得更没必要帮他了。 况且,认真来说,卫家,谢家,王家都是顶级士族,三家之间历来就互有嫁娶。他们三家的门第比起萧家来说高多了。萧弘跟王家郎君打架,卫家的要去帮他,那就是太不明智之举,犯不上为萧弘,得罪王家和谢家。 方方面面考虑下来,卫序决定静观其变,退到一边去看着就好。 和他这种深思熟虑下作壁上观的做法不一样,他八妹卫琴莲有些着急,恳求他带着几位卫家郎君去帮帮萧弘,她说:“别看萧三郎这时没落下风,可再过一会儿,他可能就要吃亏了。他拜在我阿父门下,你们又跟他一起出来,不帮他也是太不仗义了!” 卫序淡淡说出来一句:“八妹,萧三郎有错在先,他现如今招惹下祸事,就该他自己解决。我们卫家是讲理的人家,帮理不帮亲,他即便是我卫家郎君,不占理的话,我们也不会帮。更何况他不是。” “你们?这事情也不全是萧三郎的错吧?谢十五娘方才抓了他的脸啊,你们看不到他脸上的指痕吗?”卫琴莲质问卫序。 “他是男,谢十五娘是女,他大,她小。我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也看到了。我问你,要是你是谢十五娘,会不会也会生气?” 卫琴莲也想起了刚才萧弘说谢妙容那什么“矮冬瓜”的话,平心而论,她听了也会觉得被羞辱,也会生气。 所以,真得是萧弘有错吗?但是,她想起初初见到萧弘拜在阿父门下时,某日她经过卫家的学馆,在走廊上迎面走来身着一席月白色广袖宽袍的萧弘,他唇角含笑,如同晴空朗日一样的风仪,让她片刻失神。错身而过后,好久,她才回过神来,只觉心跳得厉害…… 不行,她不能让阿父门下如此出色的学生被打! 跺跺脚,她转身提着裙子往来路跑。一边的谢妙容问她去哪里,她没有回答,快步跑走了,后面是跟着她跑的是几个伺候她的卫家的奴婢。 —— “什么?七郎他们和王家的郎君们起了争执,还打起来了?”卫康子一听到其妹卫琴莲的禀告,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卫琴莲跑进来向她禀告堂弟卫序他们在楼云寺后山和王家的郎君们起了争执时,她正在和谢伯媛还有几位加入品香会的妇人们讨论今日慧远发师讲的般若经的内容,结果见到阿妹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提着裙子跑了进来。 她跑得气喘吁吁,一开口就说了个让人大吃一惊的话。 卫琴莲还告诉她,那些跟王家起争执的人里面还有阿父门下的学生。这实际上就是告诉她,她这个姐姐,品香会的会首,同时也是卫家在楼云寺年纪最大的人应该去管下那事情。 谢伯媛听了,首先担心的却是她的阿妹谢十五娘。因为刚才她是让谢妙容跟着卫琴莲一起去逛楼云寺后山的,这会儿卫琴莲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却没有见到自家阿妹呢。所以在听了卫琴莲的话后,她赶忙问:“卫八娘,我阿妹十五娘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 卫琴莲道:“说起来,这事情还是因她而起呢。” “啊?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十五娘也掺和到里面去了?”谢伯媛一听更加吃惊了。 卫琴莲却不回答她的话,反而是央求其姐:“阿姊,你还是快点儿带上一些人,或者去传话给慧远法师,让他派一些僧人过去制止他们吧,我怕再耽搁下去,他们打得越来越厉害,到时候会有人受伤!” “也好,就依阿妹,我派人即刻去传话给慧远法师,让他派些孔武有力的护院僧人去阻止他们闹大。我这就跟你先过去,若是我能阻止他们最好!” 说完,卫康子就叫了奴婢来让她去向慧远法师传话,自己则是带着数位卫家的婢妇随着卫琴莲往楼云寺后山去。谢伯媛也赶忙跟上。一路上,她都在问卫琴莲,到底自己阿妹十五娘又惹什么祸事了。卫琴莲却答得含含糊糊,只说,到了就知道了。她自己也晓得,她说不清萧弘和谢妙容之间的争执,她也不适宜说出偏向任何一方的话,所以,最好的就是含含糊糊,等到了那里,谢家的姐姐也就明白到底发生何事了。 果然,等到卫琴莲带着卫康子等人到楼云寺后山萧弘和王家十几个郎君打架的地方时,现场已经一片混乱。王家的那十几个郎君,包括王兆和王梓在内,已经有一半的人被萧弘打倒,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而萧弘脸上也带了伤,鼻子被打出血了,一只眼睛也成了熊猫眼,另外身上的锦袍也被撕扯烂了,看起来很是狼狈。 此时,他周围还有七八个王家的郎君在围殴他,他尽力抵抗着,但是看得出来,已经远不如一开始那么身手敏捷了。 “都给我住手!”卫康子急步走到了战圈,大声喝止两边正在交手的人。 正和萧弘打得难解难分的那七八个王家郎君听见有个女声出言阻止他们打架,就也回头看了卫康子两眼,发现那个明艳的女人他们根本不认识,不知道是谁,当然也就不会理会她了,继续围着萧弘挥动拳脚。 萧弘倒是认识卫康子,可是他也不能停下,真得按照卫康子的要求住手啊。他要住手了,肯定要被正在围殴他的那几个卫家郎君打惨。所以,他飞快地看了卫康子以后,也没有停手的意思。这样一来,卫康子顿时觉得尴尬起来,她来之前就想到,这些半大的士族郎君们不会听自己一个女子的招呼。再说了,他们打架都打了一会儿了,个个打得冒火,要让他们住手也是不容易。 不得已,她只能自报身份:“我是卫家五娘,乃是品香会的回首,你们今日能听到慧远法师讲经,都是因为我品香会供奉楼云寺若干檀香,主持慧远法师才愿意接受我品香会的邀请,为檀越们讲经。若是你们有感恩之心,就听我一句劝,都给我停手!” 虽然打架的王家郎君们不认识卫康子,不过,品香会以及品香会的会首他们却是知道的,而慧远法师愿意受邀讲经,也的确是因为品香会供奉檀香的缘故。 所以,在听了卫康子的话后,有人就也迟疑着停手了。 不过,刚一停手,却挨了萧弘一记拳,身上吃痛,便又眉头拧起,再次加入了战圈。 卫康子见状只是苦笑。而卫琴莲还在大声嚷嚷:“你们都听我阿姊的停手,停手啊!” 现场依然混乱,就在卫家两姐妹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浑厚极有威严的声音蓦然响起:“都给本僧住手!” 这一声喊宛如狮子吼,众人只觉这声音入耳后,似梵唱响起,不但震动耳膜,甚至震动心神。 王家众位郎君还有萧弘都齐齐住手,他们转脸看向那让他们震动心神停下来的僧人,一见之下,各个都肃然起敬。 原来这喝止王家众位郎君和萧弘的正是楼云寺的主持慧远法师。在他身后,只不过跟着一个小沙弥而已,正是这小沙弥方才替卫康子派去求见慧远法师的奴婢传话的。 慧远听了小沙弥的禀告后,并没有依照卫康子所请,去叫护院僧人前来拉架,而是穿了一席日常所穿的黑色僧衣单独一人走来。 他走近王家众郎君和萧弘的战圈,只不过提气朗喝一声,犹然在打架的众人就停了下来。 慧远法师的出现,令得王家众位郎君将躺在地下被萧弘打倒的人扶起来,退到了一边。当然,也让萧弘走回来卫家那边的人中。 “你们在我楼云寺大打出手,实在是没有将世尊看在眼里,佛门清净之地,却沾染上了血污,这是对我佛的藐视和侮辱。本僧会让人记住你们的名字,从今以后,不许你们再进入楼云寺半步!” 他说这话时虽然语气淡淡的,不过,话语里的震慑之意却是令人心惊。 谢妙容头一次这么近的看到这位建康闻名,甚至整个景朝闻名的高僧慧远,不得不承认,他的气场惊人。他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再加上那种佛弟子所特有的庄重和佛性,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也是一道让人不可忽视的风景。 “法师,真是太多谢你了!”卫康子已经走了过去,向他欠身致谢,她两手合十,向着他无比恭敬地一礼。 “南无阿弥陀佛。”慧远垂眸,双手合十向着卫康子宣了一声佛号。 紧接着他道:“檀越要是没有什么事,那贫僧就要回去了。” 卫康子抬头,仰面看他,嘴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只能再次说:“有劳法师前来制止他们,今日法师所讲的般若经实在精妙,小女子听了宛如醍醐灌顶,只是稍有些句子不太懂,还望法师有空能帮着指点一二。” 慧远平淡无波道:“好。” 随即,转身离去。在他身边伺候的小沙弥赶紧跟上。 萧弘等人无声地垂首,似乎是在恭送他洒然离去。 等到慧远法师离开后,谢妙容赶紧跑到王兆和王梓两兄弟身边,问:“你们的伤不要紧吧?” 王兆和王梓两兄弟在刚才的混战中都受了伤,一个人嘴巴被萧弘打出了血,另外一个人的眼角被萧弘打破了,另外两兄弟身上也被萧弘打了几拳。不过,他们却不是倒下不起的人,而是一直跟萧弘打到最后。比起那几个被萧弘打倒重伤的王家郎君,他们算是好多了。 他们平日都是养尊处优的高门士族之家的翩翩公子,哪里被这样打过,所以就算是轻伤也够他们受的。谢妙容没有到跟前来的时候,他们还一脸痛苦的表情呢。可是谢妙容一跑过来问两人要不要紧时,两个人却立马脸上带笑,腰板儿挺直,连连摆手说:“不要紧,不要紧,只不过是一点儿小伤而已……” 谢妙容向两人致谢:“今日又多亏了你们,把我从萧蛮子手上救下来,你们两个还被他打伤了,我心里不知道多过意不去,也不知如何感谢你们……” 王梓擦一擦嘴巴边的血迹,咧开嘴笑道:“听闻十五妹新近搬了新院子,还做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新家具,听说还挺好用,要不改天也让我和阿兄瞧一瞧,开一开眼界?” “你们两人的消息倒还灵通,这事儿还没几日呢,你们是怎么晓得的啊?” “这个你就别管了,总之你愿不愿意让我们看一看?” “我原先还想等我们府里用的人多些再给你们看的,不过,既然你们不知道从哪里晓得了这事儿,那我也就大方些。你们回去养好了伤来找我,我给你们看我的新家具,要是你们看得上,我出钱让木匠做两套送给你们,作为今日你们帮我的报偿好不好?尽管不值什么,可也是我一番心意。” “行,就这么定了!”王梓伸出手指上还沾染了血迹的手掌,要谢妙容跟他击掌。 谢妙容痛快地伸出手去,跟他相击,就像是小时候一样。 他们两人说话间,谢伯媛已经从现场目睹整个打架事件的人嘴巴里知道了整件事的起因。听完后,她自然是觉得自己的十五妹也不对,并不是萧弘一个人的错。 “十五娘!你说你那个爆炭性子收一收不行吗?”谢伯媛走到她跟前就训斥她,“今儿的事情原来又有你掺和在里面,你说,这件事情传到了阿母耳朵里,她会不会再也不许你出门儿了?而且,她也许还会怪我没有看好你,让你在外面惹祸……” 谢妙容被姐姐骂得缩了缩头,旁边的王家两兄弟就立即帮她说情,并说那都是萧蛮子的错,根本怪不着谢妙容,认真说起来,谢妙容才是被欺负了。而且,看他们脸上的伤,也知道萧蛮子有多可恶了。 “方才,多谢你们帮我十五妹,还有,你们受伤我这当阿姊的也是过意不去。我在这里替我阿妹谢谢你们。”谢伯媛如此说着向着王家两兄弟欠身一礼。 “阿姊不必如此,想我兄弟和十五娘如同亲兄妹一般,今日的事情既然遇上了,是必然要帮她的。” 又说了两句话,已经有楼云寺的僧人上前来问打架的众郎君的名字,并登记在册。大家也不敢说谎,纷纷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籍贯,接着就有僧人来请他们出去。 王家两兄弟和其他王家郎君遂向谢伯媛和谢妙容告辞而去。 那边,卫七郎等人除了萧弘外,都没有被楼云寺的僧人请出去。至于萧弘,则是被楼云寺的僧人登记了名字籍贯,他向着卫七郎等人拱拱手,转身大踏步离去。 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离他不远的谢伯媛,嘴巴里无声念了句:“矮冬瓜。” 谢伯媛在萧弘离开的时候也看见了他,当然也读出了他无声的唇语。 这混蛋,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这么嚣张,居然还耻笑她是个矮胖子,谢妙容气不打一处来,回报他的当然也是狠狠地一瞪,嘴巴里无声道:“萧蛮子。” 这一幕被一边的卫琴莲看在眼里,她当真是无语了,这两个人闹到如此严重的结果,竟然还在斗!难不成,两个人之间非要斗到至死方休吗? “这些人……哎,都是各家的长辈宠惯了,才这样不肯相让。”卫康子看那些打架的肇事者们都走了,忍不住开口道。 如此说着,她又指着卫序,薄责道:“七郎,你也是,这里以你的年纪最大,为何不知道劝一劝萧弘,或者拉住他,却让他肆意而为,跟王家的众位郎君大打出手,以致弄出如此严重的结果。” 卫序搓一搓鼻子,垂下头去不分辨,一副乖乖挨骂的模样。 “会首,这事情还是我家十五妹惹出来的,怪不得卫七郎。你也见到了,那些跟萧弘动手的王家郎君那样多,就算你家的几个兄弟一起上,恐怕也是难分高下,弄不好,还会受伤。而且,都上去动手了,这事情就会闹得更大,反倒不好。”谢伯媛把谢妙容拉到跟前歉意道。 “哎,我家七弟也有错,哪有像他那样作壁上观的……” 两家长姐都不护短,各自说着自家弟妹的错。 卫序抬起头来,看向刚才帮着他说话的谢伯媛,眼中渐渐浮现出亮色。他委实没有想到,谢家十五娘看起来长相平平,又胖,可她的阿姊却是长得清丽出尘,望之若空谷幽兰,惹人心生怜爱和向往。 她看起来应该是和自己年纪相仿,听说她加入了五姐办的品香会,如此说来,她也是和离或者丧偶了。但不知道是哪一种呢?卫序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兴趣想要多了解些关于谢七娘的事情。 —— 谢伯媛领着谢妙容下晌坐着牛车回谢府。因为出了王家众郎君和萧弘打架的事情,众人也就没有再在楼云寺多呆。品香会的众人随后在约了下次聚会的时间后,就纷纷出了楼云寺,各自归家。 一路上,谢伯媛都在念叨谢妙容是个闯祸精,今天去楼云寺又闯祸了,不过好在她没有出什么事,但是连累了王家的郎君们为她打架,她的名声怕是会更响了。 “阿姊,我这个人就是没事不惹事,遇事不怕事。萧蛮子那种人,就不能对他让步,不然他真会骑到你头上来拉屎!” “去,如此粗鄙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十五妹,我越瞧你越不像我们谢家的女郎了,你说你,那么大了,竟然朝着人家萧弘脸上抓,幸好没有抓破脸,不然萧家定不会罢休。远的不说,回家去看见阿嫂你就无法交待,先是抓伤她儿,后又抓伤她侄子……” “姐,你就不能别念叨了吗?你这些假设都不成立,我头晕,想睡会儿,到了叫我啊。” “睡睡睡,我要被你害死了,回家阿母一定要说我没管好你,不定要罚我不许去品香会了呢。” 谢妙容闭着眼睛笑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明日自有明日忧,想哪么多做什么?说不定,此一趟去楼云寺,祸兮福所倚呢。” 第7章 .6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四个一起离开了桌子。他们个个都是那样风度翩翩,引人瞩目——就连那个块头很大、肌肉发达的也不例外。看一看就令人心神不宁。那个叫爱德华的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跟杰西卡和她的那些朋友在饭桌上坐了很久,我一个人是坐不了这么久的。我开始担心别在我来学校的第一天就上课迟到。一个我新认识的同学,这个同学很体贴周到,怕我没记住,又告诉了我一遍她叫安吉拉,接下来的一节生物学(2)跟我同班。我们一起走着去上课,路上没有说话。她也很腼腆。 进了教室后,安吉拉坐到了一张黑漆桌面的实验桌上,实验桌和我以前坐过的那些一模一样。她旁边已经有人了。实际上,所有的桌子都座无虚席了,就剩一张还有个空儿,紧挨着中间的过道,我认出了坐在那惟一的空座边上的是爱德华·卡伦,因为他的头发与众不同。对不对?不对! 顺着过道去跟老师做自我介绍并让老师在我的纸片上签名的时候,我一直在偷偷地注视着他。就在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突然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又盯了我一眼,与我的眼神碰到一起时,露出我所见过最古怪的表情——敌意加狂暴。我将目光迅速移开了,心里非常震惊,脸又一下子红了。我让走道上的一本书给绊了一下,害得我挂在了一张桌子的边上。坐在那张桌上的女生咯咯直笑。 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很黑——煤炭一般的黑。 班纳先生在我的纸片上签了名,给我发了一本书,没说介绍之类的废话。我可以断定我们会合得来的。当然了,他别无选择,只能让我坐到教室中间的那个空座上去。我坐到他旁边去的时候,始终都垂着眼睛,他刚才那充满敌意的凝视让我很不知所措。 把书放到桌上然后就座的时候,我没有抬眼,但我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了他姿势的变化。他倾向远离我的那一侧,坐到了椅子的最边缘,脸也扭到了另一边。好像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我偷偷地闻了闻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散发着草莓般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香波的气味。完全不像是什么难闻的味道呀。我让头发自右肩垂下,在我俩之间形成了一挂黑色的帘子,然后试图注意听老师讲课。 不幸的是,课讲的是细胞解剖,我已经学过的东西。不管怎样,我还是认真地做了笔记,始终低着头。 我忍不住偶尔透过那层我用头发做的帘子,偷看我旁边那个奇怪的男孩子一眼。那堂课自始至终,他那僵硬的姿势一刻都没有松弛下来过,坐在椅子边上,能离我多远就坐多远。我可以看到他左腿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他的肌腱绷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他一直保持着肌肉紧绷的状态,从未放松下来。他把白衬衫长长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他手臂的皮肤光洁细腻,肌肉却惊人的结实强健。他远非坐在他高大结实的哥哥旁边时看上去那样的瘦弱。 这节课好像比别的课拖的时间都长。是因为这一天终于快熬出头了的缘故呢,还是因为我在等他那紧攥的拳头放松下来的缘故呢?他的拳头始终没放松下来;他依旧静静地坐着,静得好像他根本没有呼吸似的。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啦?他平时都是这样吗?我对自己今天吃午饭时杰西卡的那番刻薄话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说不定她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喜欢怨恨别人。 这和我不可能有任何关系呀。之前他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又抬头偷看了他一眼,马上就后悔了。没想到他又在瞪着我,两只黑色的眼睛里都充满了厌恶。我迅速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吓得我胆怯地靠在椅背上。这时,我脑子里突然掠过了要是目光能杀人这句话。 正在这时,铃声大作,把我吓得跳了起来,爱德华·卡伦已经离开了椅子。他优美自然地站了起来——个头比我想象的要高很多——背对着我,别人都还没离座,他已经走出了门。 我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茫然地目送着他的背影。他这个人也太讨厌了。这不公平。我开始慢慢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竭力抑制着满腔的怒火,怕自己的眼睛泛起泪花。不知什么原因,我的情绪跟泪腺之间有固定的电子线路连接。我生气时通常都会哭,这是一个很丢人的秉性。 ”你是伊萨贝拉·斯旺吧?”一个男声问道。 我抬眼一看,只见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正友好地冲着我微笑,他浅黄色的头发用发胶整整齐齐地定成了一簇一簇的。他显然不认为我难闻。 ”贝拉,”我微笑着纠正了他的说法。 ”我是迈克。” ”你好,迈克。” ”你下一节课在哪儿上?需要我帮忙吗?” ”事实上,我要去体育馆。我想我能找到。” ”那也是我的下一节课。”他似乎很激动,尽管在这么小的一所学校里,这并不是什么大的巧合。 我们一起向上课的地方走去;他是个话匣子——主要是他讲我听,这让我感到很轻松。他十岁以前住在加利福尼亚,所以他能理解我对阳光的感受。后来才知道,他跟我英语课也是同班。他是我今天遇到的最好的人了。 不过,我们进体育馆的时候,他问了一句:”那你有没有用铅笔什么的刺了爱德华·卡伦一下?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 我愣住了。这么说来,我不是惟一注意到了的人。而且,显然爱德华·卡伦平时也不是这样。我决定装傻充愣。 ”你是说生物学课坐我旁边的那个男生吗?”我问得很不艺术。 ”对,”他说,”他看上去好像很苦恼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我没跟他说过话。” ”他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迈克在我边上耗着,迟迟不去更衣室,”要是我当时有幸坐在你旁边的话,我肯定就跟你说过话了。” 我冲他笑了笑,进了女更衣室。他很友好而且明显对我有好感。但这还不足以平息我的愤怒。 体育老师克拉普教练给我找了一件校服,但并没让我穿着上今天这节课。在家那边,只要求上两年的体育课,而在这里,体育整个四年都是必修课。福克斯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座人间地狱。 我观看了同时进行的四场排球赛。想起我曾经受过多少伤,遭受过多少痛苦,我就有点儿恶心。 最后的一遍铃声终于响了。我慢慢地到行政办公室去交还我的纸片。雨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去了,但风很大,而且更冷了。我抱紧双臂,缩成了一团。 走进那暖和的办公室后,我差点儿转身就出来了。 爱德华·卡伦站在我面前的办公桌边,我又认出了那一头蓬乱的古铜色头发。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进来的响声。我贴着后墙站着,等着负责接待的老师闲下来。 他正在用很有吸引力的声音低声同她理论,我很快就抓住了他们争论的要点。他想要将第六节生物课调到别的时间——任何别的时间都行。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事和我有关。肯定是因为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在我进那间生物学教室之前的事情。他脸上的表情肯定百分之百和另外一件恼火的事情有关。他跟我素昧平生,绝对不可能突如其来地对我产生如此强烈的厌恶之情。 门又开了,冷风突然灌了进来,把桌上的报纸刮得沙沙作响,吹散了我的头发,纷乱地贴在我的脸上。进来的女生只不过是走到桌边,往铁筐里放了一张纸条就又出去了。可爱德华·卡伦的背都僵直了,接着他慢慢地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他的脸漂亮得不可思议——锐利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刹那间,我感到了一阵真正的恐惧,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只瞪了我一秒钟,可这一瞪比刚才那阵刺骨的寒风,还要令我感到寒冷。他把头又扭回去,面向接待员了。 ”那么,没关系,”他用天鹅绒般柔和的声音匆匆说道,”我看得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了。多谢您帮忙。”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再看我一眼,然后就消失在门外了。 我懦弱地来到了桌前,这一次脸不是变红了而是变白了,把签了名的纸片儿交给了她。 ”你第一天过得怎样啊,宝贝?”接待老师如慈母般地问道。 ”挺好的,”我撒了个谎,声音有些发虚。她好像并不太相信。 我来到停车场的时候,几乎就剩下我的那辆车了。车似乎像一个避难所,已经是我在这个潮湿的绿洞里所拥有的最接近家那边的东西了。我在里边坐了一会儿,一脸茫然地盯着挡风玻璃外边,仅此而已。可是,很快我就被冻得需要打开空调,于是我钥匙一转,引擎咆哮着发动起来了。我驶上了回查理家的路,一路上都在竭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第二章开卷 第二天要好些,也更糟糕。 更好些是因为它不再下雨了,但云层依然又厚又密。这一天要容易些,因为我知道这一天都有什么可期待。迈克英语课上和我坐在一起,然后陪我去下一堂课,一路上说个不停,而“象棋俱乐部”埃里克始终瞪着他。人们不再像昨天那样老盯着我看了。午餐时我和一大群人坐在一起,包括迈克,埃里克,杰西卡,还有一些别的名字和面孔我都不记得的人。我开始感到像是踏在了水面上,而不是被水淹没。 更糟糕是因为我很疲倦。夜里风声在屋里回荡,我一直无法入睡。更糟糕是因为瓦尔纳老师在三角课上叫我起来回答问题,而那时我并没有举手,而且我还答错了。这是悲惨的一天,因为我不得不开始打排球,而且有一次我没能从球的来路中躲开,而把它打到了我队友的头上。这一天更糟糕,是因为爱德华.卡伦没有来学校。 整个早上我都在惧怕着午餐,害怕他异乎寻常的怒视。我的一部分想要对抗他,要求知道他的问题所在。当我无法入睡,只能躺在床上时,我甚至想象着我该怎么说。但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我不认为我有这个胆量去做这件事。我让胆小的狮子看起来像个终结者。 当我和杰西卡一起走进自助餐厅的时候,我努力不让自己偷瞄他所在的地方,但没有成功——我看见他的四个风格迥异的兄弟姐妹一起坐在昨天的那张桌子旁,但他不在那里。 迈克拦住我们,要我们坐到他那张桌子去。杰西卡看上去很乐意得到他的注意,她的朋友们也很快就加入了我们。但在我努力去听他们轻松的谈话的同时,我仍然不安地等待着他进来的那个让人提心吊胆的时刻。我希望他进来时不会注意到我,以证明我的多疑是错误的。 他没有进来,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紧张不安。 午餐时间结束时,他依然没有出现,因此我更加充满信心地去上生物课。迈克表现出了金毛寻回犬的优良品质,忠实地陪着我去教室。在门边上我屏住了呼吸,但爱德华.卡伦也不在那里。我松了一口气,向我的位置走去。迈克一路跟着我,谈论着一次即将到来的沙滩之旅。他一直待在我的桌子旁直到铃声响起。然后他满怀希望地向我笑了笑,回去坐到一个戴着牙套,烫着可怕的波浪发的女孩旁边。看来我得对迈克做点什么了,但这不太容易。在这样一个小镇里,每个人都对别人了如指掌,因而采取一些策略是十分必要的。我不会做得很老练;关于应付过分热情的男孩我没有任何经验。 我很高兴我能一个人占据整张桌子,因为爱德华不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告诉自己。但我无法逃避这样的疑虑:他不在这里是因为我。认为我能够这样强烈地影响某人,这种想法实在太过荒谬,也太过自负了。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无法停止担心,担心这是真的。 这一天的课程都结束以后,我一直等到脸上被排球打到的擦伤不那么红时,才迅速换上我的牛仔裤和海军蓝色的毛衣。我快步走出女生更衣室,愉快地发现我终于成功地暂时甩开了我的寻回犬朋友。我迅速走到停车场,现在这里挤满了急于离开的学生。我钻进卡车里,检查了一下书包以确认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昨天晚上我终于发现查理除了煎蛋和熏肉什么也不会做。所以我要求在我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里由我接管厨房。他相当乐意地交出了打理三餐的权力。我也发现他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了。所以我列了一张购物清单,从橱柜里标着“伙食费”的罐头里拿了钱,现在只需直奔平价超市。 我踩下油门,发动了轰隆隆的引擎,无视一堆向我方向转过头来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把车倒进等着离开停车场的车队长龙中。当我在队伍里等着,假装那个震耳欲聋的轰鸣是别人的车发出的时候,我看到卡伦两兄妹和黑尔双胞胎钻进了他们的车里。是那辆闪闪发光的沃尔沃。当然,也只能是他们的。我之前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衣着——我太着迷于他们的面孔了。现在我看到,很显然他们的穿着出奇地好;式样简洁,但明显是出自设计师之手。有这样出众的外形,这样优雅的姿态,他们就算穿着破抹布也能出人头地。居然能够同时拥有美貌与财富,他们好得有些过分了。但就我所能告诉你的,生活大多数时候都是公平的。看起来他们拥有的一切并没能让他们在这里得到认同。 不,我并不完全坚信这一点。似乎是他们自己把自己隔离起来了;我不能想象对于这样优秀的人生活中会有哪扇门推不开。 在我开车经过他们车旁时,他们和别人一样,都扭过头来看着我这辆隆隆作响的卡车。我坚持着直视前方,直到逃出校园以后,才终于感觉到得救了。 平价超市离学校不远,只隔着几条马路,紧挨着高速公路。呆在超市里是件很惬意的事:这里感觉正常多了。在家时我负责购物,所以我很高兴能投入到同样的工作中。超市里很大,呆在这里我听不到打在屋顶上噼啪作响的雨声,可以忘记身在何处。 回到家后,我把买回来的东西从车上搬下来,塞满了我能找到的每一块空间。我希望查理不会介意。我把马铃薯裹上锡箔,塞进烤箱里,给一块牛排浇上酱汁,搁在冰箱里的鸡蛋盒上。 做完这些以后,我拿起书包走上楼。在开始写作业以前,我先换了一件干爽的毛衣,把湿漉漉的头发扎成马尾,然后去检查电子邮件。我有三封邮件。 “贝拉,”是我妈发来的。 “你一到那边就发邮件给我。告诉我你一路飞得是否顺利。下雨了吗?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我刚刚打包好去加利福尼亚的行李,但我找不到我那件粉色外套了。你知道我放哪儿了吗?菲尔向你问好。妈妈。“ 我叹了口气,翻到下一封邮件。这封邮件和上一封邮件隔了八个小时。 “贝拉,”她写到。 “为什么你还没有发邮件给我?你在等什么?妈妈。” 最后一封是今天早上收到的。 “伊莎贝拉, 如果今晚五点半我还没收到你的消息,我就要打电话给查理了。” 我看了看钟。还有一个小时,但我妈爱抢跑是出了名的。 “妈妈, 冷静点。我现在就写。别冲动。 贝拉。” 我发出这封邮件,然后开始写下一封。 “妈妈, 一切都很好。当然这里一直在下雨。我只是在等有什么可写的。学校不算太糟,只是有点单调。我认识了一些不错的孩子,他们午餐时和我坐在一起。 你的外套在干洗店——你应该周五去把它取回来。 查理给我买了辆卡车,你信不信?我喜欢这辆车。它有些年头了,但相当坚固,你知道,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 我也很想你。我很快会再写邮件给你的,但我不可能每五分钟检查一次邮件。 放轻松,深呼吸,我爱你。 贝拉。” 我开始看《呼啸山庄》——我们的英语课正在学这部小说——再看一遍纯粹是为了消遣。我正在看书的时候,查理回来了。我看得太入神,以至于忘了时间。我冲下楼,把马铃薯拿出来,开始烤牛排。 “是贝拉吗?”爸爸听到我下楼的声音,问道。 还能有谁?我暗自想着。 “嗨,爸爸,欢迎回家。” “谢谢。”他把枪挂在墙上。趁我还在厨房里忙活,他把靴子换了下来。就我所知,他还不曾在执行公务的时候开过枪。但他总是时刻准备着。当我还小,来这里住着的时候,他总是一进门就把子弹给卸下来了。我猜他是觉得我够大了,不会因为枪走火而伤着自己,也没有沮丧到要饮弹自杀尽。 “晚饭吃什么?”他警惕地问。我的母亲是个富有创意的厨子,但她的试验品通常都难以下咽。我既惊异,又难过:他居然到现在还记着这件事。 “牛排和马铃薯。”我回答道。他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我忙着的时候,他似乎觉得在厨房里干站着太傻,就笨拙地走到起居室里看电视去了。那样我们都会更轻松些。趁牛排还在锅里烤着,我做了份沙拉,摆好餐具。 等晚饭准备好后,我喊他过来吃饭。他走进屋子时,满意地嗅着。 “闻着不错,贝拉。” “谢谢。” 第7章 .7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 第7章 .8 妈妈开车送我去的机场,一路上车窗都敞开着。凤凰城当天的气温是75华氏度,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我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无袖网眼白色蕾丝衬衣;我之所以穿这件衬衫,是用它来跟凤凰城作别的。手上还拎着一件派克式外套。 华盛顿州西北的奥林匹克半岛上,有一座名叫福克斯的小镇,那里几乎常年笼罩着乌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镇上的雨水比美利坚的任何地方都要多。妈妈就是从这个小镇那阴郁而又无处躲藏的阴影之下,带着我逃出来的,当时我才几个月。就是这个小镇,我每年夏天都不得不去袋上一个月,直到我满十四岁。就是在那一年,我终于拿定主意说不肯去;结果最近三个夏天,爸爸查理没办法只好带我去加利福尼亚度假,在那里过上两个星期。 我这次自我流放的目的地就是福克斯——采取这次行动令我恐惧不已。我憎恶福克斯。 我喜爱凤凰城。我喜爱阳光,喜爱酷热。我喜欢这座活力四射、杂乱无章、不断扩张的大城市。 ”贝拉,”上飞机之前,妈妈对我说,这话她已经说了九百九十九遍了,”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长得像我妈妈,但她头发较短,而且脸上带有笑纹。看着她那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我涌起一阵心痛。我怎么可以撇下我可爱、古怪、率性的母亲,让她独自一人去生活呢?当然,眼下她有菲尔,账单会有人去付,冰箱里会有吃的,汽车没油了有人去加,迷了路也有人可求,但还是…… ”我真的想去,”我撒了个谎。我一直都不太会说谎话,不过这个谎话最近一直在说,最后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代我向查理问好。” ”我会的。” ”我很快就会来看你的,”她坚持道,”你想回家的话,随时都可以回——你说一声需要我,我马上就回来。” 不过,从她眼中我能看出这样的诺言会让她做出怎样的牺牲。 ”别为我操心,”我劝她,”一切都会很好的。我爱你,妈妈。” 她紧紧地搂了我一会儿,然后等我登上了飞机,她才离开。 从凤凰城到西雅图要飞四个小时,然后在西雅图换乘小飞机往北飞一个小时到天使港,再南下开一个小的车就到福克斯了。坐飞机我倒不怕;不过,跟查理在车上相处的那一个小时却令我有些担心。 查理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从头到尾都非常不错。我第一次来跟他一起生活,即使还有些许做秀的成分,但他似乎真的很高兴。他已经为我在高中注册了,还打算帮我弄辆车。 但是跟查理在一起肯定会很别扭。我们都不是那种在谁看来都很啰嗦的人,何况,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我明白,他被我的决定弄得摸不着头脑了——就像我妈妈在我面前那样,我不喜欢福克斯,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掩饰过。 飞机在天使港着陆时,天空正在下着雨。我没有把它看作是某种征兆——下雨在福克斯是不可避免的。我已经跟太阳说过再见了。 查理开着巡逻车来接我,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查理·斯旺是福克斯善良人民的斯旺警长。我尽管手头不宽裕,但还是想买辆车,主要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一辆顶上有红蓝灯的警车拉着我满街跑。交通不畅,警察的功劳谁都望尘莫及。 我晃晃悠悠地下了飞机以后,查理笨拙地用单手拥抱了我一下。 ”见到你很高兴,贝尔,”他不假思索地伸手稳住了我,笑着说,”你变化不大嘛。蕾妮好吗?” ”妈妈还好。见到你我也很高兴,爸爸。”他们不让我当着他的面直呼其名,叫他查理。 我只有几个袋子。我在亚利桑那州穿的衣服,对于华盛顿州来说大都太不挡雨了。我和妈妈已经把我们的钱凑起来,给我新添了冬天穿的衣服了,但还是没多少。巡逻车的后备箱轻轻松松就全装下了。 ”我弄到了一辆适合你开的好车,真的很便宜,”我们系好安全带后,他说。 ”什么样的车?”他放着简简单单的”好车”不说,偏说”适合你开的好车”,这让我起了疑心。 ”噢,实际上是一辆卡车,一辆雪佛兰。” ”在哪儿弄的?” ”你记不记得住在拉普什的比利·布莱克?”拉普什是太平洋岸边的一个很小的印第安人保留区。 ”不记得了。” ”以前夏天他常常跟我们一块儿去钓鱼,”查理提示道。 难怪我不记得了。不让痛苦、多余的东西进入我的记忆,是我的拿手好戏。 ”现在他坐轮椅了,”见我没反应,查理继续说道,”所以开不了车了,他主动提出来要便宜卖给我。” ”哪年的车?”从他脸上表情的变化,我看得出这是个他不希望我问的问题。 ”哦,比利已经在发动机上下了大力气了——才几年的车,真的。” 我希望他别太小瞧我了,以为我这么轻易就可以打发:”他什么时候买的?” ”1984年买的,我想是。” ”他是买的新车吗?” ”哦,不是新车。我想是65年以前的新车——最早也是55年以后的,”他不好意思地承认道。 ”查——爸爸,车我可真是一窍不通哟。要是出了什么毛病,我自己可不会修,请人修吧,我又请不起。……” ”真的,贝拉,那家伙棒着呢。现在再也没人能生产这样的车了。” 那家伙,我思忖道……可能有好几种意思——最起码,也是个绰号。 ”多便宜算便宜啊?”说到底,这才是我不能妥协的地方。 ”噢,宝贝,可以说我已经给你买下了。作为欢迎你回家的礼物。”查理满怀希望地从眼角偷偷瞥了我一眼。 哈,免费. ”您不必这样破费的,爸爸。我本打算自己买一辆的。” ”我不介意。我想让你在这儿过得高兴。”说这话的时候,他两眼盯着前面的路。查理不习惯大声表达自己的感情。在这点上,我完全继承了他。所以我回话的时候,也是两眼盯着正前方。 ”那样真的太好了,爸爸。谢谢啦。我真的很感激。”没有必要再来一句:我在福克斯会感到高兴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不必跟我一起遭罪。再说,馈赠之马莫看牙——我这白捡的卡车又哪能嫌它的发动机差呢? ”好啦,不必客气了,”他喃喃道,他让我谢得不好意思了。 我们聊了聊潮湿的天气,这可不是什么可以让人聊个没完的话题。接着,我们默默地看着窗外。 风景当然很漂亮,这一点我不能否认。放眼望去,满眼皆绿:树是绿色的,树干上的苔藓是绿色的,树枝上浓密的树叶是绿色的,地上的蕨类植物也是绿色的。就连从树叶之间滤下的空气,也都染上了一层绿意。 太绿了——简直是另外一个星球。 终于,我们到了查理的家。他还住在那套两居的小房子里,是他跟我妈妈在结婚之初买下来的。他们的婚姻也就仅有那么一段日子——新婚燕尔的那几天。在他那一切如昨的房子前面,停着我的新卡车,对了,应该说是对我而言的新卡车。褪了色的红色,圆圆大大的挡泥板,还有一个灯泡形状的驾驶室。大出我意料的是,我竟然很喜欢它。我不知道它开不开得走,但我能从它的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而且,它是那种结结实实,永远也坏不了的铁疙瘩,就是你在车祸现场看到的那种结实玩意儿:自己身上漆都没蹭掉一点儿,而周围却一片狼藉,全是毁在它手下的外国汽车的碎块儿。 ”哇,谢谢爸爸,我非常喜欢它!”现在看来,我明天面临的恐怖会大大地减轻了,用不着在冒雨徒步走两英里去上学和同意搭警长的巡逻车这两者中做选择了。 ”我很高兴你那么喜欢它。”查理生硬地说道,又不好意思了。 只用一趟,我所有的东西就全搬到楼上去了。我住西边面向前院的那间卧室,这间屋子我很熟悉;我一生下来它就归了我。现代化的地板,深红色的墙壁,尖顶型的天花板,镶黑边的窗帘,这些都是我童年的一部分。查理惟一变了变的,就是随着我慢慢长大,把婴儿床换成了一般的床,添了一张写字台。现在这张写字台上有了一台二手电脑,外带一根连着调制解调器的电话线,电话线是顺着地板走的,另一头插在离得最近的电话插孔里。这是妈妈提出来的一个要求,这样,我们联系起来就比较容易了。我儿时的那把摇椅还放在那个角落里。 只有楼梯顶上惟一一个小浴室,我只好跟查理共用了。我尽量别让自己老惦记着这事。 查理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爽快。他让我自己整理行李,这要是换了我母亲,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一个人袋着真好,不必面露微笑让自己看起来很愉快;沮丧地凝视着窗外如注的大雨,掉几滴眼泪是一种解脱。我没有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心境,我会把它留到睡觉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我将不得不想一想来日的早上。 福克斯高中部总共仅有357个——当然,现在是358个学生,这实在令人吃惊;而我家那里仅初中部就超过700人,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一起长大的——他们的爷爷奶奶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在一起。我将成为从大城市新来的女孩,一个稀奇罕见、行为怪异的另类。 或许,要是我有一副凤凰城女孩子应有的模样,我可以将它变成我的优势。可身体不争气,我到哪儿都不适应。按说我应该是晒得黑黑的,像运动员,比方说,排球运动员啦,啦啦队长什么的,或许应该具有与住在阳光之谷的人相称的所有特点。 恰恰相反,我看上去皮肤苍白,甚至不是因为蓝眼睛或红头发之类的反衬,尽管天天在晒太阳。我虽然一直很苗条,但不知怎么搞的,老是松松垮垮的,一看就不是运动员;我手眼的协调性很差,做运动时很难不出洋相,不伤到自己和站得离自己太近的人。 把衣服放进了我那口破旧的松木穿衣柜后,我拿起我的那袋浴室用品,去了那间公共浴室,洗去了这一天旅行下来的风尘。梳理那头缠结在一起的湿漉漉的头发时,我照了照镜子。也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我看上去已经越发发灰发黄、有点不健康了。我的皮肤本来可以很漂亮的——非常亮,几乎透明——只可惜它的颜色发暗了。我到了这里变得黯然无色了。 面对镜子里苍白的自己,我不得不承认是在欺骗自己。我到哪儿都不适应的,不单单是身体方面。如果我在3000人的学校里都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那么在这里又能有什么机会呢? 我跟自己的同龄人相处不好。或许,事实是我跟谁都相处不好,就这么回事。就连我妈妈,这个世界上比谁都亲的人,都没有跟我融洽过一回,从来都没有意见完全一致过。有时候,我在想我眼里所看到的和世上所有其他人眼里看到的是不是同样的东西。也许,我脑袋里哪里短路。 不过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明天不过是刚刚开始。 那天晚上我没睡好,就连哭完之后也没睡好。房顶上扫过的风雨声,嗖嗖地一阵紧似一阵,根本就没有减弱成背景音的意思。我把褪了色的旧棉被拽上来蒙住了脑袋,后来又在上面加了个枕头。可我还是直到后半夜,等雨好不容易减弱成了毛毛小雨时才入睡。 早上醒来,睁眼一看,窗外除了浓雾还是浓雾,我能感觉到幽闭恐怖症正在向我慢慢袭来。在这里,你根本就看不到天空;就像一个笼子一样。 与查理共进早餐是一件静静悄悄的事。他祝我上学好运,我谢了他,知道他祝了也是徒劳。好运总是会躲着我。查理先出了门,去了警察局,那里才像是他的家。等他走了之后,我在破旧的橡木方桌边上坐下,坐在三把不配套的椅子中的一把上,端详起查理的小厨房来:墙上嵌着深色的护墙板,有几个鲜黄色的橱柜,地上铺着白色的油毡。什么都没有变。橱柜上的漆是我母亲18年前刷的,她想给房子里面引点儿阳光进来。隔壁巴掌大的家庭娱乐室的壁炉上方挂着一排照片,第一张是查理和我妈妈在拉斯维加斯的结婚照,然后一张是我出生后我们一家三口在医院的合影,是一个乐于助人的护士帮忙照的,接着的一连串全都是我在学校里的照片了,最晚的一张是去年才照的。这些照片可寒碜了——我得想想办法,看怎么能够让查理把它们挪到别的地方去,起码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不能挂着。 在这栋房子里,谁都不可能看不出查理从来都没有真正把我妈妈忘掉过。这令我很不自在。 我不想太早去上学,可我没办法在这个房子里多袋了。我穿上了外套——给人的感觉有点儿防毒服的味道——一头冲进了雨里。 仅仅是还在下着一点儿毛毛小雨,我取下钥匙再把门锁上这么短时间,是淋不透我的。房子的钥匙一直藏在门边的屋檐下面。我的新防水靴溅起的泥水很恼人,听不见一般情形下脚底砾石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我不能像心里希望的那样,停下来欣赏欣赏我的卡车。我着急着呢,恨不能赶紧从这盘绕在我脑袋周围,缠住帽兜下面的头发不放的雾霭中摆脱出来。 卡车里面倒是很干爽。显然,不是比利,就是查理,已经把车清洁过了,不过装了软垫的皮座椅还是能闻到些许的烟草、汽油和薄荷油的味道。令我感到安慰的是,发动机一打就着,不过声音很大,刚发动时突突作响,空转时更是达到了最大音量。嗨,这么老的一辆车肯定有一两处缺陷的。嘿,那老掉牙的收音机还响呢,这可是一笔意外收获呀。 找到学校没费什么事,虽然我以前从未去过。学校和许多其他建筑一样,就在公路边上。它不太看得出来是所学校;幸好看见了那块上面写着福克斯中学的牌子,我才停下来。它看上去就像一溜用栗色砖修建的配套用房。这里有许多树和灌木,一开始我没能看清学校的规模。这哪里有什么教育机构的感觉我感觉倒是很怀旧。铁丝网栅栏在哪儿?还有金属探测器呢? 我把车停在了第一栋楼前,楼上挂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有”行政办公室”字样。不见有别人把车停在这里,所以我断定这里肯定是不让停车的,不过我还是决定去问问路,而不要像个白痴似地在雨中绕圈子。我不情愿地从舒适温暖的驾驶室出来,上了一条有深色栅栏的小石路。开门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气。 里面灯火通明,而且比我想象得要暖和。办公室很小;有一个小小的接待区,放置着一些带衬垫的可折叠椅子,地上铺着橘色斑点的商务地毯,布告和奖彰混乱地贴在墙上,一个大立钟发出清晰而响亮的滴答声,在大塑料罐子里的盆景生长得异常茂盛,好像这里户外缺乏植被似的所以它们才在这里长得到处都是。这个房间被一个长柜台分割成两部分,柜台前凌乱地放着装满了纸张的金属网篓,台子的前面板上用胶带胡乱地贴着色彩明亮的广告传单。台子后面有三张办公桌,其中一张被一个大个子的,红发戴眼镜的女性所占据。她穿着一件紫色的体恤衫),这件体恤衫让我立刻觉得自己穿得太多了。 她抬头看着我:”你有事吗?” ”我是伊萨贝拉·斯旺,”我通报了姓名,看见她的眼中立即闪过明白了的眼神,我料想,无疑我已经成为了这个小镇上闲聊时的话题,警长轻浮的前妻的闺女,终于回家来了。 ”当然,”她说道,她在自己办公桌上一堆早就有所准备的文件中翻了半天,才翻到了要找的那几份,”我这就把你的课程表给你,还有一张校园的地图。”她把好几张纸拿到台子上给我看。 她帮我仔细检查了一下我的课程,在校园地图上把上每一节课的最佳路线都一一标了出来,然后给了我一张纸片让每个老师签字,要我在放学前再把签过字的纸片交回来。就像查理一样,她冲我笑了笑并希望我喜欢福克斯。我也冲她笑了笑,而且尽了最大的努力,让她相信我的微笑不是装出来的。 我出来朝车边走去时,别的学生开始到校了。我开车沿交通线绕学校转了一圈。我高兴地看到大多数的车都跟我的车一样破,一点儿不浮华。在凤凰城,我住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低收入的居民区中的一个居民区里,而这些居民区都隶属于天堂谷行政区管辖。在学生停车区,看见一辆新梅塞德斯或者保时捷是很寻常的事情。这里最好的车是一辆亮闪闪的沃尔沃,鹤立鸡群。不过,一到停车位我还是马上就把火熄了,省得它那雷鸣般的声音把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来。 我在车里看了看校园地图,想当时在车上就能把它记住;这样的话,就有希望不需要一天到晚走到哪里,都得把它贴在鼻子前面了。我把所有的东西塞进了书包,将书包带子挎在了肩上,吸了一大口气。我可以搞定,我底气不足地对自己撒了个谎,没有人会把我吃了。最后,我深呼一口气从车里走了出来。 第8章 .0 搜索那个人。搜索范围远达一百光年之外,时间持续了八个世纪。始终是秘密搜索,连有些参加者都不知道实情。早期只是隐蔽在无线电通讯数据流中的加密查询。几十年过去了,然后是几个世纪。线索还是有的。查问了那个人的旅途同伴,得出的线索却指向几个互相矛盾的方向:那个人现在孤身一人,正前往远方;那个人早就死了,搜索还没展开就死了;那个人现在拥有了一支舰队,正掉头向他们扑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前后连贯的迹象开始在一些最难以置信的故事中浮现出来。出现了某些证据,其可靠程度达到了这样的地步:某些飞船改变了原定计划,耗费了数十年光阴,追根溯源,以找出更多线索。有弯路,也有耽搁,由此消耗了巨额金钱。但这些损失由最大的一批贸易家族承担下来,没有一个家族抱怨—这些家族太富有了,这次搜索又太重要了。所以,金钱的损失无关紧要。搜索范围逐步缩小:那个人在不断周游,孤身一人,使用了一连串无法确定的身份,多次在小型贸易船只上从事一次性的临时工作。但是,一次又一次,他总是重又回到人类活动空间的这一端。搜索范围在缩小,从一百光年到五十光年,到二十光年—到几个星系。 终于,搜索范围缩小到一个世界,地处人类空间一端。船员们不知道这次任务的真正目的,连大多数船主都不知道。但是这很有可能一劳永逸地结束这次搜索。 萨米本人亲自在特莱兰着陆。这一次,舰队司令有必要亲自处理细节:整个舰队中,只有萨米一个人面对面见过那个人。另外,他的舰队在这个世界大受欢迎。亲自出马,他可以越过所有可能的官僚手续。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即使不是这样,萨米一样会亲自在行星上着陆。我等了这么久,再过短短一段时间,他就是我们的了。 “不管那人是谁,我凭什么替你们找?我又不是你们的亲娘!”小个子男人龟缩进他的办公室里面,他身后那扇门打开了一道五厘米宽的缝。萨米瞥见一个小孩子正从门缝里偷偷向外张望。小个子猛地关上门。他怒视着先于萨米走进房间的林区治安官。“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们:我做生意的地方在网上。要是你们在网上找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从我这儿也别想找到。” “对不起。”萨米拍拍离他较近的治安官的肩膀,“请让一让。”他挤过保护他的治安官。 办公室的主人眼见一位身材高大的人朝他走来。他的手伸向自己的办公桌。老天!如果他删除原始数据库(上传到网络的数据便来自这个数据库),他们什么也别想弄到了。 但那人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他震惊地瞪着萨米的脸。“海军上将!” “嗯,请叫我‘舰队司令’好了。” “是,遵命!我们一直在新闻网上看你们的消息。请……请坐。查问那个人的原来是您?” 宛如花儿在阳光下怒放,对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看来,市民阶层也和林中贵族一样,对青河1热忱欢迎。一眨眼的工夫,办公室的主人(自称为“私家侦探”)已经打开了记录,启动了搜索程序。 “……嗯,您说不出名字,也没有准确的体貌特征描述,只有一个大致的抵达时间。唔,林务部声称您要找的肯定是个名叫‘比德威尔·杜坎’的人……”他斜眼瞅了瞅治安官们,微微一笑,“如果情报不充分,他们很善于得出胡说八道的结论。不过这一次嘛……”他调了调自己的搜索程序,“比德威尔·杜坎。对了,搜索程序开始后我才想起这个人。六十或者一百年前,他很有点名气。”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人,随身只有一小笔钱,还有一种强大得不可思议的感召力。三十年之内,他已经获得了几家主要公司的支持,连林区都支持他,“杜坎自称出身于市民阶层,但他的目的不是为市民阶层争取权利。他想把钱花在一些疯疯癫癫的长期项目上。是什么?他想……” 私家侦探从显示搜索结果的屏幕前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盯着萨米,“他想把钱花在一支探险船队上,探索开关星!” 【1人类种族的一支,以星际星贸为业。有别于定居行星的居民,青河人几乎终生在太空生活。】 萨米只点了点头。 “天哪!如果他当时成功了,特莱兰的探险船队这会儿已经飞了一半里程了。”私家侦探半晌说不出话来,看样子正寻思着自己的星球丧失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他重新看着自己的记录,“您知道吗,他差一点就成功了。我们这种世界如果要搞星际飞行,准会弄得经济崩溃。但六十年前,青河舰队的一艘飞船正好在访问特莱兰。当然锣,他们不想改变行程安排,但杜坎的一些支持者希望依靠他们帮忙。杜坎压根儿不考虑这个主意,甚至谈都不跟青河人谈:那以后,比德威尔·杜坎算是名声扫地……消失了。” 这些都保存在特莱兰林区的档案里。萨米道:“你说得对。但我们想知道的是,这个人现在在哪里?”这六十年来,没有一艘星际飞船到过特莱兰所在的太阳系。他就在这儿!“哦,您估计他也许还能提供一些情报,到现在还用得上,哪怕有最近三年里出的这些事儿?” 萨米压下伸手揍人的冲动。已经到最后了,再耐心点,几个世纪都等过来了,这时难道不该耐心点吗? “对。”语气很和善。萨米是个很明智的人,“应该尽可能掌握一切情报,对吗?” “是的,是的。您算是来对了地方。市民阶层里有许多事,林中贵族们根本不愿操那份合,可我知道。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您效力。”他注视着屏幕上正在进行的某种扫描分析进程,看来他还不算把时间浪费在废话上,“那些外星无线电信息肯定会改变我们这个世界,我希望我的孩子们能……” 私家侦探眉头一皱,“哟!舰队司令,您刚好错过了,这个比德威尔。瞧,他十年前就死了。” 萨米什么话都没说,但他的温和态度肯定已经烟消云散了。小个子抬头一见他的神情,不由得向后缩了一下。“我……我很抱歉,大人。不过也许他还留下了什么东西,遗嘱之类。” 不可能!我已经这么接近了,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但萨米一开始就知道,始终存在这种可能性。人生是那么短暂,面对的却是几乎永无穷尽的星际间的距离。在这样一个宇宙中,这种事实在太平常了。“我想,我们对这个人留下的任何东西都很感兴趣。”他迟钝地说。至少,搜索有了最后结果—某些只会阿谈奉承的情报分析专家肯定会这么总结。 私家侦探在他的机器上按着、嘟浓着。林区十分勉强地提供了他的名字,说他是市民阶层中最出色的侦探。此人的关系铺得很广,单纯没收他的器材无法把他的情报一古脑儿端过来。他的确真心想帮忙……“可能留下了一份遗嘱,舰队司令,但不在格兰德维尔的市网上。” “就是说,在另一个城市?”林区切断了各城市的网络,使之不能彼此交流。对特莱兰的未来而言,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不完全是这样。瞧,杜坎死在圣苏培里教派的一家老人院里,在卢辛达。看来他的私人物品留在修士们手里了。我敢肯定,只要给教团一份适当的捐赠,他们一定会把杜坎的东西交出来的。”他的目光转向治安官,表情没那么友善了。也许是因为认出了其中最年长的那一位,城市治安部的部长。他们无疑能够从修士们手里挤出东西,毋须作任何捐赠。 萨米站起身来,对私家侦探表示感谢,连他自己听来都干巴巴地提不起精神。他朝门口他的陪同人员走去,这时,私家侦探慌忙起身,绕过办公桌朝他赶来。萨米这才尴尬地意识到还没付人家钱。他转过身,忽然间对此人产生了一丝好感。面对态度凶狠的警察还敢索要自己的报酬,他挺佩服这种人。“给你,”萨米开口道,“这是你的—” 对方却举起双手,“不不不,用不着。但我希望您能帮我一个忙。是这样的,我有好几个孩子,都是最聪明的孩子。您的这支联合探险队一时还不会离开特莱兰,还得待五年、十年,对吧?您能不能保证我的孩子们……哪怕只有一个也好—” 萨米头一偏。只要涉及任务,这种许诺绝不是轻易就能作出的。“我很抱歉,先生。”他尽可能温和地说,“你的孩子只能和其他所有孩子竞争。让他们在大学里努力用功吧,让他们学习我们公告中提到的专业。这样做可以增加他们胜出的机会。” “您说得一点没错,舰队司令!我希望您帮的正是这个忙。您能不能关照—”他咽了口唾沫,热切地望着萨米,丝毫不理睬其他人,“—您能不能关照关照他们,让他们有资格念大学?” “当然可以。”稍稍给大学入学部门一点好处,这种事萨米才不在乎呢。但他马上明白了对方话里真正的意思,“先生,我一定做到。”“太感谢了,谢谢您!”他把自己的名片塞进萨米手中,“上面有我的名字和情况,我会不断及时更新名片上的内容。恳求您一定记住。” “好的,唔,……邦索尔先生,我会记住的。”这是一次典型的青河交易。 格兰德维尔在林区飞行器之下渐小渐远。这个城市只有大约五十万居民,但都挤在一个其乱无比的贫民窟里,顶着蒸腾的夏日热浪。首批殖民者的后裔则住在环绕城市的林区。林区向外铺展,远达数千公里,形成一片莽莽林海。 他们向上爬升,进人洁净的靛青色天空,划了一个弧形,向南飞去。萨米没理会坐在自己身边的特莱兰城市治安部长,眼下他既无必要又无心情搞外交。他接通自己的舰队副司令,眼前立即掠过凯拉·利索勒特的自动报告:萨姆·多特兰己经同意变更计划,舰队所有飞船都将驶往开关星。 “萨米!”凯拉的声音切断了自动报告,“事情进行得怎么样?”除他之外,整个舰队中只有凯拉·利索勒特知道这次航行的真正目的:搜索那个人。 “我……”我们失去他了。但萨米不能说,“你自己看吧,凯拉。我的视像资料,最后两千秒。我现在正前往卢辛达……最后一个小问题,得把它解决了。” 稍稍一顿。利索勒特的索引扫描速度飞快。片刻之后,他听她骂了一声,“好吧,……但那个小问题还是得解决,萨米。以前也有好几次,我们以为失去他了,但最后并没有。” “但从来不像这次这么确定无疑,凯拉。” “我已经说了,一定要做到百分之百有把握。”这女人的语气中有一股刚毅之气。这支舰队里很大一批飞船归她的家族所有,其中一艘还属于她本人。这次任务中担当实际职责的船主只有她一人。这倒没什么,凯拉·彭·利索勒特几乎从不拿自己的船主身份压人,在几乎所有问题上都通情达理,但这一次是个例外。 “我会做到百分之百有把握,这你也知道。”萨米这时才意识到特莱兰安全部门的首脑就坐在自己肘边,也想起了不久以前偶然发现的问题,“上面情况怎么样?” 她的回答很轻快,有点道歉的意思。“非常好。船坞弃权书我已经弄到了,和工厂卫星、小行星矿的生意看来已经没问题了。我们正在处理合同的细节。我仍旧认为,三百兆秒卫内,舰队就能从物资、人员两方面装备完毕。”声音中带着笑意。他们之间的链接是加密的,但她知道得很清楚,他那一端的加密非常不保险。不过特莱兰不是对头,只是客户,不久以后还会成为参与这次行动的合作伙伴,让他们知道时间安排也好。 呀尺好。如果单子上还没有的话,再加一条:‘我们希望配备最优秀的人员,故此,我们郑重要求林区高校开放人学程序,面向所有通过我方测试者,而不仅仅是首批殖民者的后裔。”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秒钟之后,对方这才恍然大悟,“老天哪,我们怎么会漏了这么重要的事?”原因很简单:小看了某些人的冥顽不化。 一千秒后,卢辛达从下方迎向他们。这里约处于南纬三十度,城市周围是一片冻土荒原,看上去像人类到达之前的特莱兰赤道地区。五百年前,第一批人类殖民者到达这颗星球,开始调节温室气体,建立起复杂精细的地球类型的生态系统。卢辛达位于一大片黑色污迹的中心。黑色污迹是几个世纪的本书中青河舰队的计时单位是秒、千秒、兆秒(百万秒)和千兆秒。大致说来,一小时约等于四千秒,一天约等于九十千秒,两周约等于一兆秒,一年约等于三十兆秒,三十年约等于一千兆秒。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后不一一标明。火箭燃料造成的,“经过净化的核燃料”。这里是特莱兰行星上最大的太空港,但城市本身却和这个世界的其他城市一样,并不繁荣,像个贫民窟。 他们的飞行器转为螺旋桨驱动,越过城市,缓缓降落。太阳离地面很近,街道大多处在半明半暗的黄昏的微光中。每前进一公里,街道便更窄了一些,精心修建的复合式建筑渐渐让位于一座座方头方脑的楼房,也许是由从前的货舱改造的。萨米冷冷地看着这一切。首批殖民者费了几个世纪的心血才建成一个美丽的世界,但现在,这个世界正在土崩瓦解。地球类型的世界要获得最后成功,至少有五条路可走,都是合乎情理、毫无痛苦的方法。但如果首批殖民后裔和他们的“林中贵族院”不愿走其中任何一条路的话……哼,等他的舰队再一次回来时,这里的文明也许已经不复存在了。再过一阵子,他一定得跟这儿的统治阶级成员们好好交交心才行。 飞行器在斑斑驳驳的建筑物之间着陆了,他的心思回到现在。萨米和护送他的林区打手们走过一摊摊冻得半硬的勃糊糊的东西。他们走近的那幢房子前的楼梯边散放着一些大盒子,里面是一堆堆衣物。是捐赠品?打手们绕开盒子。他们走上了楼梯,走进大门。 老人院的管理人自称宋教友,看样子已经老得快咽气了。“比德威尔·杜坎?”他的目光不安地从萨米脸上移开。宋教友没认出萨米,但他知道林区治安部,“比德威尔·杜坎十年前就死了。” 他在撒谎。他在撒谎! 萨米深吸一口气,打量着这个阴暗肮脏的房间。突然间,他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舰队流言编造出来的那个危险人物。上帝原谅我,但只要能从这个人嘴里掏出实话,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的视线回到宋教友身上,尽量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容。笑容肯定不如想像的那么亲切,因为老头子后退了一步。“老人院就是替别人送终的地方,对不对?宋教友?” “是让人自然走完自己一生的地方。大家给我们捐赠,我们用这些钱帮助来到这里的人。”真是老人院最原始的定义。但在特莱兰这种其糟无比的情况下,这种说法完全正确。宋教友尽力帮助的是贫病交加者中最无助的人。 萨米抬起一只手,“我会向你们教派所管理的每一家老人院捐赠一百年的经费……只要你带我去见比德威尔·杜坎。” “我……”宋教友又向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知怎的,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能做到说话算话。也许,……但就在这时,老头子抬起头来,瞪着萨米,目光中是不顾一切的固执倔强,“办不到。比德威尔·杜坎十年前已经死了。” 萨米走过房间,双手抓住老头子座椅的扶手,脸凑近对方。“你知道跟我在一起的是什么人。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可以把你这个地方拆了,打得粉碎。如果在这里找不到我想找的人,我们会把你的教派的每一所老人院打得粉碎,全世界每一所。你信不信?” 显然,宋教友完全相信。林区治安部能干出什么事来他清楚得很。可一时间,萨米只怕宋教友会置这种威胁于不顾,强硬到底。那样的话,我只能做我不得不做的事了。但突然间,老人好像彻底垮了,不出声地抽泣起来。 萨米抽身离开对方的椅子。几秒钟过去了,老人停止哭泣,挣扎着站起身来。他一眼也没看萨米,也没有做任何手势,只拖着脚步,走出房间。 萨米和他的随从紧紧跟上。他们排成一行,走过一段长长的过道。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不是因为这里的照明设备破旧不堪,一片昏暗,也不是因为片片水渍的天花板、污秽不堪的地板。过道两边,人们坐在沙发上、轮椅中,他们呆呆地坐着,愣愣地望着……虚无。一开始,萨米还以为他们有隐形头戴式显示装置。他们的视线注视着遥远的别处,也许正观看某种互动图像,因为他们中间有些人正嘟味着什么,还有几个不断比 第8章 .3 “明智的决定,我的孩子。”萨姆·多特兰插嘴道。 “-—我们青河人几乎从来没做过,全无经验,不管我们进行过多少理论方面的研究。” 剩下的只有两种方案:收拾行装,溜之大吉;或者留下来,把与易莫金人的合作限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一有机会就抢先接触蜘蛛人。即使有天大的理由,撤回去也意味着彻底失败。考虑到他们的能源状况,后撤还将极其缓慢。 就在一百万公里之外,就是人类这部分活动空间的最大秘密,同时还可能是最大宝藏。他们跨越了五十光年的长途,现在目标已经伸手可及了。巨大的风险意味着巨大的收获。“长官,现在后撤,放弃的实在太多了。不过,在相对安全以前,我们全体都应该担负起战斗员的职责。”青河也有自己的武士传统,范·纽文就曾经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我、我建议舰队留下来。” 沉默。伊泽尔觉得大多数人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表情。舰队副司令仍旧板着脸,神色冷峻。但萨姆·多特兰却不像她那样一声不吭。“孩子,我恳求你,重新考虑你的决定。你的家族也承担着风险,舰队里有你家的两艘船。和损失一切相比,后撤没什么丢脸的。这是明智的决策。易莫金人太危险了,和他们—” 帕克从桌边的座椅中飘了起来 第三章 蜘蛛人世界—-有人已经开始管它叫阿拉克尼1了—直径约一万二千公里,星球表面为零点九五个标准重力。行星表面之下是结构紧密的石质内壳,但地层表面却有许多海洋,冻成了挥发矿。它的大气层也适于人类生存。这里简直算得上一个和地球一样的理想世界,除了一个方面:没有阳光。 这个世界的太阳是开关星。这颗恒星进人“关”的状态已经两百多年了。两百多年来,它投射到阿拉克尼的光芒比遥远的群星亮不了多少。 伊泽尔乘坐的登陆小艇呈弧形掠过。在温暖的时期,下面是一个很大的群岛。主要行动发生在行星的另一面,重型起重飞船正在那里挖掘冰冻的海洋和海底山脉,将数百万吨矿石和挥发矿送上太空轨道。没什么。伊泽尔从前见过大型工程,创造历史的将是这里的小型着陆…… 乘员舱的互动影像取的是自然视角。下面的大地像一道灰影般一掠而过,间或出现一块微微闪光的白色。伊泽尔觉得自己似乎能看见开关星投下的淡淡的影子,也许这只是他的想像吧。峭壁、山巅被他们召唤出来,又甩在身后,一个个白点,迅速融人黑暗。他觉得似乎看到远处的山峰下有一道道同心弧,是冻结在岩壁的海洋波涛吗?“喂,至少把高度坐标格调出来呀。”本尼·温的声音在他肩头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长于纺织,后被女神变形为蜘蛛。上方响起,一幅微微泛红的网格立即覆盖了图像中的景物。高度坐标基本上证实了他对下面阴影和冰雪的直觉。 伊泽尔抬手扫开坐标格。“开关星打开时,底下生活着几百万蜘蛛人。还以为总会有点文明迹象呢。” 本尼轻笑一声。“自然视角下,你指望能看到什么?只有山尖能伸出来,低一点的地方全埋在多少米深的氧、氮气凝雪下面。”相当于地球大气的整个大气层全都凝结成了气凝雪,落在地面上。如果平均散布的话,深度为十米左右。像海湾、河流交汇处这类最可能建立城市的地点,覆盖的冰雪足有几十米深。之前他们都选择相对较高的地点着陆,估计那些地方是矿业小镇或比较落后的居民点。直到易莫金人抵达前不久,他们才弄清最佳着陆点,也就是他们眼下的目标。 黑沉沉的大地在他们下面不断延伸,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冰川。伊泽尔有些不明白,时间不够形成冰川呀?也许是气凝雪冻结而成的冰力}吧。 “贸易之神啊!快瞧瞧那个!”本尼朝左面一指:天尽头,一点红光。本尼放大图像,但红光还是太小,迅速向他们的视域之外滑去。真像火光,可又不像火光那样闪闪烁烁。他们的视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伊泽尔觉得好像有什么不透明的东西从红光处向上升起。“我从高轨道得到了图像,那儿的视角更好。”通道前方传来队长迪姆的声音,他没有把图像转发过来。“是火山,正好爆发。” 伊泽尔盯着那点即将掠过视域的红光。刚才觉得的那层不透明的东西肯定是一股岩浆,或者只是水和热气,猛地爆发,冲天喷起。“这是发现的第一座活火山。”伊泽尔说。行星内核已经冷却,死气沉沉,但地慢层还有一些残存的岩浆,“大家都断定所有蜘蛛人这会儿都在冬眠,像死人一样。其中会不会还有些人没有冬眠?这类火山附近比较暖和,他们会不会仍在这种地方活动?” “不太可能。我们的红外扫描搞得相当彻底,热点附近如果有居民点,我们肯定能发现。再说,最近这次黑暗之前,蜘蛛人刚刚发明无线电,还没有在黑暗期溜出门去四处乱爬的本事。” 这个定论的基础是数兆秒的探查和经过实践证明的生命化学理论。“我想是吧。”他望着那点红光,直到它消失在视域之外。但没过多久,他的注意力转到前方和下面,这两个方向上的事开始有点刺激性了。小型登陆艇的着陆曲线已到尽头,现在正向下急降。他们仍然处于失重状态。虽然这是一颗标准大小的行星,但行星大气已经凝结,飞行起来没有空气阻力。他们的速度是每秒八千米,距地面只有几千米。伊泽尔感到下面的山峦直插天空,向他们迎面扑来。一道道山脊一掠而过,地面越来越近。身后的本尼不自在地哼哼着,暂时不像平时那么喜欢闲聊天了。最后一道山岭奔来眼底,伊泽尔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太近了,不知擦没擦到船底。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着陆曲线会把你直直送下地狱。 就在这时,前方的主火箭点火了。 他们费了将近30千秒才从吉米·迪姆选定的着陆点爬下山。这一趟可不轻松。登陆艇落在半山腰一块没有冰和气凝雪的地方,目标却在山脚一道狭窄的山谷里。按说那道山谷里应该满满登登填着一百米深的气凝雪,但地形、气候的各种原因凑在一起,积雪只有半米。山谷中是一片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建筑群,毫发无损,被两边谷壁一挡,从空中几乎看不见。这里也许是通向蜘蛛人最大的冬眠洞窟群落之一的大门,又是温暖时期的一座城市。这种可能性很大。在这儿了解的无论什么情况都十分重要。按照联合行动协议的规定,所有图像都实时传送给易莫金人……上次参加会议之后,伊泽尔再也没听到任何有关那次会议决定的传言。从迪姆的行动上看,他尽了最大努力来掩饰这次到访,不让当地人察觉。青河人的这种做法,易莫金人一定早就知道。起飞离开后不久便会制造一次雪崩,吞没他们留在登陆艇着陆点的任何痕迹。连脚印都要仔细扫除(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到达谷底时,开关星正好升至头顶。如果在“阳光季”,这会儿应该是正午了。可现在,开关星看上去像一个有点泛红的月亮,侧倾角为半度。恒星表面斑斑驳驳,像水面上的一块块油迹。如果不打开显示增强器,单凭开关星的亮光只能看见身旁很近的地方。 登陆小队沿着一条类似中央大道的路径向前行进,五个身着太空服的人,还有一台随伴步行机。走在气凝积雪上,每走一步便“璞”地腾起一股雪雾,只要这种气凝雪雾落到太空服上绝缘性稍差的地方,立即便化为气体。停步时间稍长的话一定要避开积雪较深的地方,否则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裹在一团升华气体之中。每隔十米远,他们便放下一个震动传感器或频响发射器。这样一来,走一圈之后,他们便能相当准确地探知附近什么地方有洞窟,还能清楚掌握建筑物内部有什么。后者对这次登陆行动更为重要。他们想实现的最大目标是:找到文字材料、图画。只要能发现一本带插图的儿童读物,迪姆升官就铁板钉钉了。 几个微微泛红的灰影投在黑乎乎的大地上。这幅未经强化的图像让伊泽尔沉醉不已。真美啊,却又如此怪诞。这就是蜘蛛人真正生活过的地方。行经的道路两旁,他们的灰影子爬上蜘蛛人建筑的墙壁。大多是两三层高的建筑。就算光线黯淡,就算轮廓被积雪和黑暗弄得模糊不清,这些建筑仍旧绝不会被错认为出自人类之手。以人类标准而言,连最小的门道都宽得异乎寻常,但大多数的高度却不到一百五十厘米。窗户也和门一样既宽且矮。窗户上着护窗板,关得好好的—放弃这个地方的工作做得有条不紊,做这些事的业主们以后是要回来的。 这些窗户像数百只细长的眼睛,注视着下面的五个人和他们的随伴步行机。文尼心想,如果哪扇窗户后突然亮起灯来会怎么样?护窗板后透出一缕灯光?他放纵自己的想像力,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如果他们自以为比当地人先进的想法是错的会怎么样?说到底,这些可是外星人啊。这样一个奇特的世界上不大可能自然进化出生命来,过去某个时间,他们一定有星际飞船。青河贸易空间的直径是四百光年,持续保持技术文明的历史已经有数千年了。青河也接收过许多来自非人类文明的信号,但最近的都在数千光年以外,绝大多数更是远达数百万光年,永远不可能接触,连对话都不可能实现。蜘蛛人是人类亲身接触的第三种异族智慧生命—人类八千年的太空旅行历史啊,只有三个智慧种族。其中之一数百万年前便已消亡,另一个甚至还没有进人机器时代,更不用说太空飞行了。 五个人,走在朦朦胧胧、一扇扇狭长窗户紧闭的建筑之间。他们是在书写人类的历史啊。月球上的阿姆斯特朗、布里斯戈大裂隙的范·纽文……现在则是文尼、温、帕蒂尔、杜和迪姆,走在蜘蛛人的街道上。 无线电通讯中持续不断的对话停顿了片刻,这时,最响的声音就是他的全封闭太空服发出的吱嘎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接着,低微的通讯对讲声又恢复了,指引他们穿过一片开阔地,朝山谷远端走去。分析员们显然认为这一道狭窄山谷可能通向某些洞穴,估计当地的蜘蛛人就藏身其中。 “怪了。”太空轨道上传来一个不熟悉的声音,“震动传感器发现了什么动静—正在听—发自你们右侧的建筑物。” 文尼猛一抬头,窥视黑沉沉的建筑。也许不会亮起灯光,但传出声音也一样吓人。 “有人走动?”迪姆问。 “说不定只是房子下陷发声?”本尼道。 “不,不。是一种脉冲式声音,类似滴达声。嗯,我们收听到了有规律的节拍声,不断反复,每次反复稍有衰减。频率分析……像机械设备发出的声音,有活动部件,诸如此类的……行了,停止了,只有一点残留的回声。迪姆队长,我们已经准确标定这一装置的位置,在离你们较远的一角,高出街道平面四米。导向标已发送给你。” 导向符号飘浮在小队成员的头戴式显示系统中,文尼和队友们在它的指引下前进了三十米。大家全都镊手镊脚偷偷摸摸,其实如果房子里有人,他们这一伙清清楚楚就在人家眼皮底下。细想想,几乎觉得有些好笑了。 导向标引导他们绕过拐角。 “这幢建筑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迪姆道。和其他房子一样,这一幢也是不用灰泥的石砌建筑,上面的楼层比底层稍稍凸出一点,“等等,我看见你们指示的目标了。像个……陶瓷盒子,钉死在第二层的凸出悬垂部位。文尼,你离它最近。爬上去瞧瞧。” 伊泽尔朝那座房子走去,这时才发现不知哪个帮倒忙的家伙删除了导向标。“在哪儿?”他能看见的只有阴影中灰扑扑的一幢石头房子。 “文尼,”迪姆平时说话就狠巴巴的,这时更严厉了,“昏头了?醒醒!” “对不起。”伊泽尔感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烧,他常犯类似错误。文尼打开视像增强功能,眼前顿时变成了彩色世界。太空服能感受不同的光谱,并复合成不同的色彩。刚才是一团暗影的地方,这时清清楚楚。他看见了迪姆所说的盒子,就安装在他头顶上方几米处的地方,“马上就好,我再靠近点。”他走近墙边。和大多数建筑一样,这一座也装着一道道宽宽的石板。分析员们认为它们是梯级。管它是什么,文尼刚好用得着,不过他拿它们长梯使,而不是普通楼梯。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在盒子旁边了。 这是一台机器,两边还有铆钉哩。真像中世纪传说中的东西。他从太空服里抽出传感棒,挨近盒子。“要我碰碰它吗?” 迪姆没回答。这其实是向空中那些人提出的问题。文尼听见几个声音商量着。 “在它周围轻轻摇晃摇晃。盒边有记号吗?” 特里克西娅!他知道她会在上头密切观察,但能听到她的声音,这可真是个让人高兴的意外。 “有,女士。”他一面说,一面将传感棒举在盒子前来回晃动。盒子侧面有些东西。是文字还是自己的视像扫描系统双重扫描复合算法造成的错觉?真要是文字的话,那可是个小小的惊喜。 “好了,现在你可以把传感棒放在盒子上了。”最早说发现动静的那个声音道。伊泽尔照办了。 几秒钟过去了。蜘蛛人的梯子真太陡了,他只好尽量向后仰身。气凝雪从梯级上雾腾腾升起,然后下落。他能够感觉到太空服里的供热器提高了功率,以补偿梯级上的冷气。 上面又说话了。“真有意思。这东西是个传感器,相当于刚脱离蒙昧时代的技术水平。” “是电子的吗?在向远程控制端发送信号吗?”文尼吃了一惊:是女人的声音,带易莫金口音。 “啊,你好,雷诺特主任。不是的。这个装置怪就怪在这里。它是个自足系统,‘动力源’好像是由一个金属弹簧阵列提供的。机械式钟表结构。你熟悉这个概念吗?既可以计时,同时又能为运动部件提供动力。能够长期在严寒中正常工作,同时不能太复杂……唔,说实话,恐怕这是惟一的办法了。”“可是,它探查的是什么呢?”说话的是迪姆。这个问题很有道理。文尼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也许蜘蛛人比大家想像的聪明得多,也许他自己身着太空服的图像正显示在他们的探测屏幕上。还有,如果这盒子还联着某种武器,那可如何是好? “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摄像器材,队长。现在它的内部结构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一个齿轮带动记录纸带,纸带上面是四根记录针。”这些术语得自有关失落文明的教材,“我是这么估计的:每一天,齿轮转一格,把纸条拖出来一点,记录下温度、压力……另外两个量我现在还拿不准。”每天如此,时间长达两百多年。如果换了人类的哪种原始文明,要制造出这样一台能工作这么长时间的有活动部件的机器,非得大伤脑筋不可,更别说在这么低的温度中工作了,“我们走过时它正好开始记录,这是我们的好运气。” 接下来是一阵技术方面的讨论,上面在争论这种记录仪到底能有多复杂。迪姆让本尼和其他人用皮秒级频闪器扫一扫这块地方。没有任何闪光反射回来,说明没有人用光学镜头在直线距离上窥视他们。 文尼则继续靠在梯子上。寒气开始渐渐渗人他的封闭式太空服。这套太空服的设计功能里没包括与超低温物体保持持续接触。他在窄窄的梯子上笨拙地换了换脚。在一个g的重力环境里,常玩这种杂技,人可是老得快啊……换了姿势以后,他现在可以看到拐角的另一侧。那一侧的窗户上有几根板条脱离了。文尼摇摇晃晃从梯子上探出身去,竭力分辨屋里的东西。屋里所有东西上都覆着一层气凝雪,放着一长排一长排齐腰高的架子或柜子。这之上是一个金属结构,以及更多矮柜。每一层都有蜘蛛人梯子,通向上面一层。当然,对蜘蛛人来说,这些柜子肯定不会是“齐腰高”。哎,顶上还散放着什么东西,一垛垛的,每一个东西都是由1百亿分之一秒。青河人是太空贸易种族,习惯于失重状态,不适应地表的高重力。许多薄片组成,薄片一端钉在一起。有的东西是合上的,有的则是摊开的,像扇子。 突然间,他明白了什么叫电击般的感觉。文尼想都没想,在公开频道上说:“打断一下,迪姆队长。” 来自上方的对话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文尼?”迪姆问道。 “切换到我的视角看看。我认为我们发现了一座图书馆。” 上方某个人一声欢呼,很像特里克西娅。 有频响发射器,找到图书馆是迟早的事,但伊泽尔的发现给大家省了一番功夫。 第8章 .4 建筑物的另一面有一扇大门,把步行机弄进去没费什么事。步行机里有一台可调控扫描器,不一会儿)l便适应了那些“书”的奇特外形。现在它正以危险的高速度在书架之间移动—每秒一到两厘米。迪姆的两名队员不断将书送进它的肚子里。从通讯系统中可以听到,轨道上方正在很有礼貌地争论着。这次着陆是联合行动的一部分,活动时间双方事先已经商定,不得超过一百千秒。这段时间连这个图书馆都处理不完,更别说探索其他建筑,寻找洞穴人口了。易莫金人也不想延长这次探索的时间,但他们提出由他们派下一艘大型登陆艇,直接在谷底降落,把这里的人造制品一古脑)l捞走。 “不会影响保密潜伏的既定战略。”一个易莫金男人的声音道,“我们可以把山谷两边的山壁炸垮,做得像发生了一场山崩,彻底摧毁谷底的村子。” “嘿,这伙计的手法可真够温柔的。”从他们的专用频道上传来本尼·温的声音。伊泽尔没有搭腔。易莫金人的建议倒也不是全无理性,只是……跟青河太不一样了。青河人从事的是贸易。即使最残忍的青河人也最多不过把竞争对手榨个精光,以此为乐。连这都只是极少数人,绝大多数人追求的目标是让顾客觉得跟青河做生意有利可图,一次交易完成后盼着下一次。单纯破坏、劫掠完全是,不对的。大可以下次再来嘛,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高处轨道上,易莫金人的建议被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决定今后对这个宝贝山谷作进一步考察。这项考察被列为未来联合行动的重要项目。 迪姆派本尼和伊泽尔·文尼去别的书架翻翻。这个图书馆也许只有十万册藏书,寥寥几百千兆的数据,可是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绝对处理不完。最终他们只得挑挑选选,只盼能找到这类行动所追求的圣杯:一本带插图的儿童读物。 几千秒之后,迪姆命令队员换班,轮换着把书送进步行机的肚子里扫描,把上层的书抱下来翻翻,还有一班人专门负责将书放回原位。 轮到文尼吃饭时,开关星已经从天顶附近落下去了,挂在山谷的另一头,只比峭壁高不了多少,将建筑物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街道上。他找到一块没有积雪的地方,在上面扔一块绝缘毯,脱掉沉重的靴子。哎哟,真舒服死了。迪姆给他的吃饭时间是一千五百秒。文尼拨弄着进食器,慢慢咀嚼水果巧克力棒。他能听到特里克西娅的声音,但她这会儿忙得很,没工夫和他讲话。还没有发现“儿童插图读物”,但他们已经发现了仅次于它的好东西:一堆物理、化学课本。特里克西娅好像认为这是某种科技图书馆。他们这时正讨论着怎样加速扫描,特里克西娅觉得她已经对蜘蛛人文字的字形作出了正确分析,所以现在可以转为智能阅读了。 第一次见到特里克西娅时,伊泽尔就知道她非常聪明。可她只是个来自特莱兰的客户,专业又是语言学,青河学者在这个领域的造诣是无与伦比的。所以,她能为舰队作出什么贡献?可现在……头顶上的讨论他听得见,其他语言学家不断请教特里克西娅的看法。也许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整个特莱兰文明都在竞争探险商船队中为数有限的几个名额,整整五亿人啊,从这么多人中挑选出最优秀的专家,…人选者肯定极其精通他们的专业。意识到这一点后,文尼的自尊心一时有点动摇:在他们两人中,高攀的人其实是他。没错,伊泽尔是文尼.23家族的主要继承人之一,但他本人却……不是那么有才华。比那更糟,他这一辈子好像总在做白日梦,梦想着别的地方、别的时代。 这些让人沮丧的想法习惯性地转入另一个方向:也许在这里,他终于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那么所思大于所行,不堪重任。蜘蛛人过去的辉煌文明也许早已失落,他们目前的状态可能跟人类的黎明时代很相似。也许他可以提出某些真知灼见,让舰队圆满实现目标—同时为白己赢得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他的思想飘飘然起来,朦朦胧胧想起无数美好的可能性来,不太细想让人不安的细节…… 文尼看了一眼自己的计时器。哈,他还有五百秒!他站起身来,望望远处的阴影,那是逐渐向上升人山里的街道。这一天中,他们的精力全都集中在着陆的重点任务上,也没瞧瞧风景。其实,他们的停留点正好是一条大街开始变宽的地方,前面有点像个广场。 开关星明亮的时候,这里有很多绿色植物。山坡上到处是扭曲变形的过去树木的残迹,但在下面的山谷中,大自然受到了蜘蛛人的精心裁剪:街道上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一小堆东西,过去是某种装饰植物。广场四周也围绕着这种小堆。 四百秒。他还有时间。他迅速来到广场边,开始绕着它走。这一圈中间有个小丘,盖着积雪,形状很奇特。绕到广场另一头后,他正好面对开关星的亮光。图书馆里的工作大大提高了那个地方的温度,一股股大气凝雪的雪雾涌出房子,飘过街道,重新凝结,再一次坠落地面。雪雾被开关星的星光一照,映成了微红色。除了这种颜色,这里的雪雾很像他父母营帐底层涌起的夏夜雾气,山壁可以看成营帐的隔断。一时间,文尼陶醉在这幅景象里。如此奇异陌生的地方,突然间变得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如此平和安宁。 他的注意力回到广场中央。这一侧几乎没什么雪。前面有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黑暗中半隐半现。他想都没想,径直走了过去。地面没有积雪,踩上去像冻硬的地苔。他停住脚步, 看来这个所谓的暗夜渊数实在太小,没有旅店。管邮局的给他指点了几户提供住宿和早餐的人家。太阳已经快落进大海了,舍坎纳仍驾着车在乡间摸索着觅路前进。森林美倒是美,但没多少可供开垦的土地。当地人跟外来者做点生意赚些小钱,养家糊口主要靠山上的田地。森林死亡之前,他们有三年的好年景。这里的粮食堆栈看来都是满满的,山间运送粮食的大车川流不息。这个地区的渊数在山上,离镇子大约十五哩1。那个渊蔽并不大,不1哩=1.6093公里。作者在书中同时使用了英制与公制单位,可能是以此显示蜘蛛人与青河人的不同。过本地人口不多,小渊数也够了。如果这些人现在不攒够粮食,等大黑暗降临的头几年(也是最难熬的几年),他们肯定会饿死。虽说已经是现代社会了,但对那些不残不废、却没能为大黑暗做好准备的人,社会仍旧不会提供什么救助。 太阳下山时,他来到一个俯瞰大海的海衅。地面朝三个方向倾斜,南面斜进一个树木掩映的小山谷。谷地那边的山包上有座房子,看样子就是管邮局的跟他说起的几户人家之一。但舍坎纳并没有急匆匆向那边赶。这时的风景是一天里最美的,他注视着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一块块阴影漫过缤纷的大地。 之后,他转过车头,沿着又陡又窄的土路朝山谷开去。森林树木的树冠罩在他头顶上……这段路是一天中最难走的,他开得比步行的速度都慢。车子在一脚深的沟壑之间颠颠簸簸,滑进滑出,全凭运气才没陷进去出不来。等驶到山谷底部的小河床时,舍坎纳已经开始担心会不会被迫把自己闪闪发亮的新车扔在这儿了。他前后望望,这条路还没被废弃,大车留下的车辙印还是新的。 傍晚的和风送来一股垃圾的腐臭味。有垃圾堆?真怪,荒野里竟然还有这种玩意儿。可一堆堆垃圾确实就在那儿。那边还有一座摇摇晃晃的破房子,一半隐在树丛中。墙壁七歪八扭,好像做梁柱的木头从没好好修整过一样。屋顶也塌陷下去,到处是窟窿,随便用枝条堵了堵。房子和道路之间的地面糟蹋得乱七八糟。估计垃圾的源头就是这儿。几只水鸟在房子上游一点的小河旁蹦蹦跳跳。 舍坎纳停下车。前方二十几叹1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小路消失在河里。好一会儿工夫,他愣愣地坐在车里,拿不定主意。这些准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肯定是城里长大的舍坎纳所能遇到的最奇特的人物。他想下车看看,了解了解这些人的想法,长点见识。1吸〔英尺)=0.3048米。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如果这些人的想法真的大异于常人,恐怕不会那么高兴见到他。 有人……舍坎纳重新在栖座上坐好,谨慎地把稳方向盘、油门和刹车1。盯着他的不光是那几只水鸟。他四周打量,让眼睛适应周围朦胧的光线。有两个。一边一个,潜伏在阴影里。不是动物,也不是人。小孩子?大概一个五岁,一个十岁。小的那个连婴儿眼2都没褪。他们的目光和动物一模一样,而且是猎食动物,正慢慢接近汽车。 舍坎纳发动引擎,猛地向前冲去。就在快到小河时,他发现了第三个,更大些,藏在伸在小河上方的树枝上。就算这些是孩子,这也绝不是平常的捉迷藏。舍坎纳向右猛打方向盘,在道道车辙上剧烈颠簸着。他冲出路面了,不过他拿不准—有路没路都差不多。前面是一道道浅沟,伸向下方:这里才是涉渡点! 他冲进小河,水花四溅。树梢上那个大点儿的一跃而起,一只长胳膊在车身一侧抓挠着,但那家伙的落脚点离汽车稍远了些。舍坎纳冲上对岸,汽车轰响着朝山坡上驶去。如果这儿也有埋伏,那可全完了。可道路继续向前伸展,车子虽然左摇右晃,不知怎么却没有侧翻。冲出密林之前他最后i--次吓得够呛:道路突然变陡,他的雷梅奇开始朝后滑,后轮甩来甩去。舍坎纳全身从栖座向前压去,汽车吭吭两声,总算冲上山顶。 终于重新来到星光闪烁、半明半暗的天弯下。他把车停在从山谷那头看到的房子前。 舍坎纳关掉引擎,坐了半晌,喘着粗气。四周一片寂静,似乎听得见胸中狂奔的血流发出的轰鸣。他朝身后张望着:没有人追蜘蛛人的胳膊腿远不止四肢。又一个不同于人类的地方,看来这是幼年蜘蛛人特有的一种视觉器官,长大后便退化了。赶。再想想当时的情景,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个大点的慢吞吞爬上河岸,两个小的转头回去,三个全是一副不感兴趣的神态……真怪呀。 但好歹总算到了在山谷那头看到的房子了。屋前透出灯光,门开了,一位老太太出现在门廊里。“谁呀?”声音清晰镇定。 “是恩克莱尔太太吗?”舍坎纳的声音有点发紧,“邮局的人给了我您的地址,他说您有一间过夜房可以出租。” 她绕到驾驶座一侧,仔细打量着他。“没错。但你来得太晚,错过了晚饭,只能喝点冷汤将就了。” “哦,那没关系,完全没关系。” “那就好,进来吧。”她笑了,一只小手朝舍坎纳刚刚逃出来的山谷挥了挥,“你这一趟路走得可不算近啊,孩子。” 说是只有冷汤,但恩克莱尔太太还是让舍坎纳饱饱地吃了一顿好饭。饭后,两人坐在客厅里聊天。这座房子拾掇得很干净,但有点老旧。下陷的地板没有修理,墙上的涂料时有剥落。房子够年头了,时候已经到了。灯光照耀下,舍坎纳发现上着纱窗的窗户之间还有一个书橱,里面有百把本书,大多是儿童初级读本。老太太的年岁也很大了,出生在舍坎纳之前整整两代。她是个退休的教区老师,丈夫上个暗黑期过世了,孩子们也都成年了,遍布这片山区。事实上,连她的孩子们都已经是老年人了。 恩克莱尔老太太和城里的老师们大不一样。“哦,我也在外头闯过。从前我在西海当水手,那时年纪比你现在还小些呢。”水手!舍坎纳听着老人家讲述海上的风暴、巨兽和冰山,掩饰不住自己的敬畏之情。疯狂到出海当水手的人没多少,哪怕是在气候温和这里的一代不是指辈份。蜘蛛人过了一个暗黑期,便称为一代.或称世代。的渐暗期。恩克莱尔老太太的运气肯定非常好,这才得享高龄,生儿育女。也许正是因为经历过海上的风浪,她才在接下来的一代安顿下来,教书,和丈夫一块抚育后代。每一年,她都赶在她教的孩子们之前学下一个年级的课程,让自己的水平总领先于教区的孩子们一个年级。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直到完成成年教育。 在这个光明期,她开始教育新世代的孩子。等这一代孩子长大成人后,她已经很老很老了。能活到第三代的人很多,但只有极少数人能活到这一代结束。老太太身体赢弱,不可能孤身一人为即将到来的暗黑期做好准备,不过她有当地教堂和她自己孩子的帮助,说不定还能活着进人第四代,第四次看到新太阳的到来。恩克莱尔太太生活得并不封闭,她随时可以听到本地的小道消息,还坚持老人家甚至对战争也很感兴趣,当然,她只可能是个热心的旁观者。“要我说,就得冲那些遨弗人的屁股狠狠捣几下。我有两个侄孙在前线,我真替他们骄傲。” 舍坎纳一边听,一边从宽宽的窗口向外看。山区的星星真亮啊,群星璀璨,亮度各不相同。外面并不是一片漆黑,星光下,森林的阔叶和远处的山丘半明半暗。细小的林妖不断撞着纱窗,发出“嘀嘀”的声音,几不可闻。周围的树林里四处传来它们吱吱的歌声。 外面蓦地响起鼓声。声若雷震,震动不断传来,不仅耳朵,就连他的肢尖和胸膛都感受到了。另一面鼓也敲打起来了,与先前的鼓声相呼应。 恩克莱尔太太不说话了,她恨恨地听着这一片喧嚣。“真抱歉,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 “是您的邻居?”舍坎纳指指北面,就是那条小山谷。除了刚来时那句“这一趟路走得可不算近”之外,她一句话都没提山谷当地蜘蛛人则称之为暗黑期,蜘蛛人语言后也改口称之为暗黑期。青河人和易莫金人称为黑暗期,后来在学会这是译文所作的更改,以示区别里那些怪人。真奇怪。 ……恐怕现在也不会说。恩克莱尔太太蜷缩在她的栖座上,一声不吭。自从舍坎纳来了以后,这是她头一次长时间不说话。最后,“听说过懒惰的林妖的故事吗?” “当然。” “我讲课时经常用这个故事,特别是给五六岁的孩子上课的时候。林妖跟咱们沾点远亲,所以长得很像非常小的小人。我们上课时要讲这种动物,讲它们是怎么长出翅膀来的。每到这时候,我就会给孩子们讲懒惰的林妖的故事:不为暗黑期做好准备,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儿,直到一切都太晚了。”她气恼地朝自己的进食肢喷了口气,“这地方的人很穷,只能在土里刨食。所以我当初才离家出海。同样因为这个,我最后又回到这里。我想帮大家一把。好些年里,我教书得到的报酬只是农民合作社打的欠条。但我想告诉你,年轻人,我们这儿的人并不坏……当然,时不时的,会有个把人自愿走上当害虫的路。这样的人不多,主要是山里头的。” 舍坎纳向她描述了自己在谷底遭到的伏击。 恩克莱尔太太点点头,“我猜也是这样,你来的时候就跟屁股上着了火似的。幸好你有车,才逃过了这一难。唔,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你也没多大危险。我是说,除非你一动不动随他们怎样,那真有可能被他们活活打死。但一般情况下,他们实在太懒了,算不上多大威胁。” 呢!也就是说,下边那些人当真是地地道道的怪胎。他极力不要显得过于感兴趣,“那种鼓声又是—” 恩克莱尔太太不屑地一摆手,“没准)l算他们的音乐吧。我猜他们前不久从哪儿搞来一批药性汽水,喝醉了。不过乱敲乱打只是小事,虽说晚上吵得人睡不好。不,这些算不了什么。你知道真正让他们成为害虫的是什么吗?他们不好好为大黑暗做准备……还连累孩子们一块儿受罪。住下面山谷里的那两口子,他们原本是山里人,可受不了种地那份苦,开开关关做过一阵子铁匠活,后来又在各个村子里逛,能偷就偷,偷不着就打点短工。反正太阳好的时候混日子不算难。最可恨的是,这么做的同时,这两个没断过乱搞,一个劲儿地生…… “昂德希尔先生,你还年轻,从小可能也没吃过什么苦。不知你懂不懂,在渐暗期之前让女人怀上孩子是多么不应该。之前最多也就是一两个小家伙—任何体面的女人都会坚决拿掉。可山谷里那一对)l害虫,整天不停地搞来搞去。那个男的背后总断不了贴着一两个小的。老天有眼,幸好那些孩子没几个活下来。不过时不时总有个把能长过婴儿阶段,有几个已经成了儿童。等长到儿童阶段,他们已经有好多年2被当成纯粹的动物对待,大多数到那时已经成了白痴。” 第8章 .5章 舍坎纳想起那种猎食动物般的瞪视。那些小东西跟他记忆中的孩子是那么不一样。“但肯定还有一些挺过来了,长大成人?” “是有一些。那些人非常危险,他们明白自己丧失的是宝贵的童年。一开一关之间,就会做出些很可怕的事来。我从前也带过这种小恶棍—你知道,一是为找个伴儿,另外也多多少少挣点钱。这些人到头来没一个有好下场,不是变成小偷流氓,就是成了我房门前的横尸路倒。”想起痛苦的往事,她不作声了。 “那些白痴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有一阵子,他们有一伙人琢磨出了怎么撬开我的门。偷的多半是吮糖。后来有一天,他们把屋子里所有的画全偷了,连书里的插图都不放过。从那以后,我把内间的房门彻底堵死了。可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第三次溜进来当地人语言也受了开关星的影响,这里的“开开关关”就是“时不时”、“断断续续”的意思。看来蜘蛛人对童年的定义不同于人类。了—把剩下的书来了个一扫光!那时我还在教书呢,那些书我用得着!教区的治安官因为这事把那伙害虫赶跑了,但不用说,她也没找回我的书。教书的最后两年,我只好新买了一套教材。”她指指书架最上层的那一排十几本破旧的教科书。书架下面几排放的也是初级课本,从婴儿教材直到小学。奇怪的是,那些书倒是新崭崭的,好像碰都没碰过。 两重鼓声方才还互相呼应,这时却各响各的,杂乱无章,声音越来越小,终于静了下来。“所以你看,昂德希尔先生,有些早产儿1的确能活到成年时期,跟这一代出生的正常成年人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就是下一代害虫。再过几年,这)l情况还会比现在更糟。跟懒惰的林妖一样,到时候,这些人就会开始觉得冷了。他们几乎没几个人能进渊数,只会在山里晃荡。山里有些洞穴,比动物的渊数强不到哪儿去,最穷的农民只好在那些地方熬过暗黑期。对躲在那些地方的人来说,四处游荡的早产儿实在太危险了。” 【1如上文所述,蜘蛛人怀孕生子是在渐暗期,而上文所说的“害虫”夫妻却在光明期生下孩子,本书称这种孩子为早产儿,其意义与通常所谓早产儿有所不同。】 老太太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恐怕我不能活着看到新太阳了。没什么,我的孩子会继承这块地。这ll景色很美,也许他们会建起一座小旅店。可要是我熬过这次暗黑期,我就会在这里搭一个小窝棚,外面立起一块大牌子,宣布我是这个地区最老的老太婆……到那时,我一定会再看看下面这个山谷。我希望里头没人。因为要是那伙害虫回来了,他们准是谋害了哪家可怜的农民,霸占了人家的渊数。这之后,恩克莱尔太太转了话题,问起普林塞顿的生活和舍坎纳的童年。她说,既然她已经把这个教区最黑暗的秘密告诉了他,他也应当投桃报李,说说他开着一辆汽车去陆战指挥部干什么。 “这个,我想加人军队。”其实,舍坎纳是想让军队“加人”他的计划,而不是掉过来。让大学教授们气得发疯的正是他这种自大态度。 “唔一嗯。在普林塞顿一样可以参军,却偏偏要跑这么远的路。你车斗里装的行李我也看见了,多得快赶上农民的大车了。”她的进食肢好奇地晃来晃去。 舍坎纳笑道:“我的朋友们警告过我,想开车走‘协和的骄傲’这条路,备件一定得带够。” “哼,那还用说。”她站起来,动作有些吃力,中肢和腿脚一起用劲才撑起身体,“唉,老缕,这么好的夏夜,这么好的聊伴儿,可还是打熬不住。得睡了。太阳出来时吃早饭。” 她领着他去他的房间,坚持要爬上楼梯,教他怎么开窗户,怎么打开睡觉的栖架。房间很小,通风情况却很好,贴墙纸老旧剥落了。过去肯定是她孩子的房间。 “厕所在宅子后头。跟你们城里没法比,昂德希尔先生。” “没问题,太太。” “那,晚安。” 她正想下楼,这时舍坎纳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他这个人总是这样,不断冒出问题来。他把头探出卧室门。“恩克莱尔太太,您现在这儿又攒起了一大批书。教区最后还是替您买了书吗? 正小心翼翼下楼的老太太停下脚步,轻轻笑了起来。“是呀,被偷好几年以后才买的。这件事挺有意思。是新来的教区牧师买的。用的肯定是他自个儿的钱,虽说他不承认。好人哪。反正,有一天,一个邮包放在我门口,直接从普林塞顿的出版商那儿买的,新教材,每个年级的全齐了。”她挥挥手,“真是个傻瓜。但这型书我都要好好地带进渊数,不管教区下一代孩子由谁来教,我者得安排好,一定要让新老师拿到这批书才成。”老太太下楼去了。 舍坎纳在栖架上安顿下来,吱吱嘎嘎不断翻身,直到疙疙耀瘩的垫子平服下来。他很累,却一时睡不着。房间的几扇小窗广正好俯瞰那道山谷,星光照着一小堆簧火升起的烟。烟有点微微发红,但却看不到火头。看来,就算是怪胎,一样需要睡觉。 格林维尔将军把一块香胶扔进口中,大声咀嚼着 宽大的路肩后的凹地里是—弹药堆积场。陆战指挥部从来不是寻常的军队单位。建国之初,它只是个供皇室成员开心解闷的地方。然后,一代又一代,政府事务逐渐走上正轨,有条有理,越来越没有浪漫色彩。陆战指挥部终于名实相符,成为协和国壁垒森严的最高统帅部。最后还不仅限于统帅部,它同时成了协和国最高级的军事科研机关。 让舍坎纳·昂德希尔最感兴趣的是最后一点。他没有停车呆看。宪兵说得很清楚:径直开往他的目的地,不准东张西望。可这儿没什么拦着他东张西望。他还不断在栖座上挪着,好看得更清楚些。每幢建筑只有一个标牌表明其用途,标牌做得也很谨慎:很小,上面只有数字。但还是有些建筑,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无线通讯部门:一长列营房,上面奇形怪状的天线不计其数。嗯,如果这儿的安排讲究条理、追求效率的话,紧挨着通讯机关的肯定是密码部门。道路另一边是一大片平地,上面铺着沥青,比任何公路平得多也宽得多。不出所料,平地另一头停着两架翅膀很低的单翼机。只要能看看飞机蒙布下面的奇妙机器,舍坎纳情愿付出很大牺牲。再远处一幢建筑前,一辆巨大的挖掘机的机头陡直地拱出草坪。挖掘机的前倾角很奇特,给人一种凶猛、高速的印象。其实真要行动起来,这东西慢得让人难以想像。 他驶近山谷另一端,上面高处就是皇家瀑布,水花激荡,反射出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他绕过一座看样子像图书馆的建筑,开进一条环形车道。车道饰有皇室标志,还有到处都见得到的那座所谓“追求协和”的玩意儿。停车场周围是几幢石砌建筑。这是这个神秘的陆战指挥部的一处特别所在,正处在山壁遮挡下,每次新日出都不会受到多大损失,连里面的东西都不会烤坏。 标牌上写着5007。根据大门口卫兵给他的说明,这里是材料研究部。正处在陆战指挥部的核心位置—好兆头。他把自己的车停在另外两辆靠路边停放的汽车中间:最好别太惹人注意。 爬上楼梯时,他看见太阳直直落向他来的那条路,已经比最高的山崖更低了。环形车道中央,那座“追求协和”雕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草坪上。他不知怎么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普通军事基地肯定没这么漂亮。 军士拿着舍坎纳的介绍信,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哼,这个昂德希尔上尉到底是……” “哦,其实也不算什么亲戚,军士。他希望……” “他希望?我们凭什么要拿他的希望当回事呢?” “哦,如果再往下看,你会看到,他是皇家军需主任a·g·卡斯尔沃思上校的副官。” 军士咕浓了两声什么,听上去很像“守门的卫兵都他妈的饭桶”。体积可观的块头无可奈何地一蹲。“好吧,昂德希尔先生,你说你能为我们的战争作出什么贡献来着?”舍坎纳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军士的身姿有点偏偏倒倒,过了一会j七j七才发现对方左边一排腿上打满了石膏。跟他说话的原来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兵。 说动此人看来大非易事。就算面前是位富于同情心的听众,舍坎纳也知道自己的形象不足以服人:太瘦,算不上英俊,举止腼腆笨拙,却又透着一股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劲头。他原本希望能碰上一位懂技术的工兵军官。“这个,是这样的,军士。至少最近三个世代以来,你们军队里的人一直努力研究如何延长在暗黑期的活动时间,以取得对敌优势。最初只能把这段时间延长几百天,可以多埋些诡雷,或者强化我方的工事。后来,时间延长到一年、两年,足以调动规模相当大的部队进人攻击位置,下一个光明期到来时就可以抢先发动进攻。” 军士的名牌上写着伦克纳·昂纳白。昂纳白军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大家都知道,在东线,双方都在全力挖掘坑道。这样一来,下一个暗黑期到来以后,大规模战斗仍有可能爆发,直至暗黑期的第十年左右。” 昂纳白忽然想起一件高兴事,他脸一板,道:“如果你想的是这个,你应该去跟坑道兵谈。我们这儿是材料研究部,昂德希尔先生。” “哦,这个我知道。可如果没有材料研究,我们不可能真正深人最冷的深黑期。嗯,还有……我的方案和坑道挖掘没什么关系。”最后一句话他说得飞快,急匆匆的。 “那你有什么方案?” “我、我建议,我们先选择一些适当的遨弗人目标。等到了深黑期,我们再醒过来,从陆上进入敌区,摧毁那些目标。”这下子,他算把所有不可能实现的事压进一个简单句子里了。不等对方反驳,他先举起手,“每个困难我都想过,军士,我有解决办法,或者说,已经开始研究—-” 昂纳白用近于温和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深黑期吗?你刚才说你是哪儿的研究员来着,普林塞顿大学国王学院?”舍坎纳的亲戚在介绍信里就是这么写的。 “是的,专业是数学和……” “给我住嘴。你知道政府在国王学院这种地方的军事研究项目上投了多少个百万吗?你知道我们是多么关注他们的重大项目吗?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西部佬,老禾,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类人。操心的只是怎么攒粮食度过暗黑期,有的连这都不用操心!只要脊梁骨还有半分硬度,你们就该参军人伍。东部地区在死人,你懂不懂?因为没有为暗黑期作好准备,几千人会死。死在坑道里的更多。等新太阳亮起来时,还会有多得多的人因为没有东西吃活活饿死。而你却坐在这里,高谈阔论如果、也许之类屁话!” 昂纳白顿了顿,好像火气退了一点。“喂,在我把你一脚踢回普林塞顿之前,先告诉你点儿好玩的事儿。你也看到了,我的腿脚有点不方便。”他晃了晃左边的几条腿,“跟那边的破坏机干仗落下的。伤愈之前,我帮他们处理寄来的种种异想天开的想法。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寄的,一直寄,总断不了。还算好,大多数屁话都是走的邮件。十天里最多一次,有家伙会谆谆告诫我们,锡在低温下的同素异形体1很危险—,’哺,跟我说话的这位也许真是个工兵! “—不能当焊料用,诸如此类。至少这些人说的话还不错,只不过浪费我们一些时间罢了。但还有些人,读了点有关镭的材料,就觉得我们应该用这玩意儿制造超级挖掘机。我们这些人还搞了个小竞赛,看谁碰上最大的白痴。唔,昂德希尔先生,我认为,你让我成功胜出了。你和你的狗屁点子,深黑期醒过来,爬起来,从陆上走过去。知道那时候的气温有多低吗?任何私人实验室都不可能制造出那种低温,我们目前能够制造的任何真空状态都不可能达到那么低的温度!”昂纳白不说话了。无意间吐露了一点机密,被吓住了?片刻后舍坎纳才意识到,军士正望着自己视觉盲区内的什么东西。 “史密斯中尉!下午好,长官。”军士几乎要立正敬礼了。 “下午好,伦克纳。”说话者走进他的视线。她真是……太美了。所有肢腿都是那么纤细、结实、曲线优美,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毫不张扬的高雅。她身穿一套舍坎纳没见过的黑色军服,显示其军衔的只有证章上的星徽和名牌。维多利亚·史密斯。模样年轻得让人不敢相信,是早产儿?也许,所以军士有点夸张的敬意才带着嘲弄的意味。 史密斯中尉的注意力转到舍坎纳身上。她的表情中有一丝友善,似乎觉得来人挺有意思。“昂德希尔先生,这么说你是国王学院数学系的研究员?” “这个,更准确地说,是研究生……”对方静静地看着他,仿比如木炭和金刚石,都是破的同素异形体。佛等着他说下去,“嗯,其实数学只是列在课程表上的专业,我还选修了许多医学院和机械工程学院的课程。”他以为昂纳白会发表一番粗鲁的评论,但军士这会儿却不作声了。 “也就是说,你明白深黑期的性质:超低温、真空,等等。” “是的,长官。对所有难点我都进行了深人思考。”想了将近半年。但现在最好别提这个话茬,“我有很多想法,还作了一些初步设计。我考虑的解决方案中,生化方面的内容一时还无法向您展示。但下程机械的部分,有一些我做了原型机,就在外面我的车里。” “啊,我知道,停在格林维尔将军和唐宁将军的座车之间。我们去看看吧,同时把你的车挪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第六章 渐暗期的最后几年里时有风暴,经常来势汹汹,但不像新太阳期爆发的大风暴那么气焰万丈,那么具有爆炸性。黑暗即将降临前吹来的寒风更像一个被狠狠捅了一刀的人,踉踉跄跄,即将流尽生命的最后一滴血。热量就是使世界呈现生机的血脉,血已经快被黑暗吸干了,日渐衰弱的世界正一步步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 先是正午时可以望见上百颗星星与太阳并存于同一块天空中;然后是上千颗星星;最后,太阳暗到极限……黑暗真正降临了。较大的植物早已死去,它们粉状的抱子埋藏在深雪之下。较低等的动物也走上了同一条道路。一堆堆骨骸散落在雪地上,不时飘动着一缕磷火—那是死者的精灵飘过,古代观察者们写道;那是细菌在大嚼最后的晚餐,近代科学家们指出。但地面上还游荡着活人。有些是被屠杀的对象,比他们更强大的部落(或国家)阻止他们进人渊数;有些是洪水或地震的牺牲品,祖祖辈辈为他们提供藏身地的渊数遭到破坏。古时候,只有一种方法可以了解暗黑期像什么样子:留在地面,写下你亲眼所见的一切,并且把记录收藏在能逃过新太阳烈焰烧灼的地方。用这种方法,你可以得到一点不朽的虚名。在极偶然的情况下,这些观察者中的个别人可以活着熬过暗黑期的第一年、第二年。发生这种事只有两种原因:或是机缘凑巧,碰上了最理想的环境;或是怀着尽可能深人暗黑期、尽可能多看到一些东西的强烈愿望,事先精心布置、巧妙安排。坚持时间最久的是一位哲学家,他最后的一句话刻在石头上。从藏身的渊数中重回地面的人们,有的将这句话视为此人已经彻底疯狂的证明,有的则视之为比喻。这句话是:“空气变干了,变成了雾。” 王国一方和遨弗国一方的宣传机构至少在一件事表达了一致意见:这次大黑暗将不同于此前所有暗黑期。这是第一个遭到效力于战争的科学正面攻打的暗黑期。双方数以百万计平民撤进了上千处寂静的渊数,两支军队却仍然攻战不休。地面上进行着壕堑战,露天战壕里依靠蒸汽机提供热量。但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却是地下。双方的坑道不断伸向对方的战线。坑道相交处,两军以机枪和毒气展开激战。如果没有交汇,坑道便继续在东战场的白噩岩石中向前钻行。一码又一码,一天又一天,地面战斗结束后很久,坑道仍在不断延伸。 进人暗黑期五年后,只有技术装备最精良的精锐部队仍在东战区地下继续战斗。部队人数不多,王国一方大约有一万人。虽说深藏于地下,坑道的温度仍然远远低于冰点。有人的坑道里还循环着换气扇带来的新鲜空气。不久以后,通向地面的最后一批通气孔道便会被寒冰封闭。 第8章 .6 维基和戈克娜前肢全趴在墙上,主要的眼睛顶着玻璃墙。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两个孩子的肢腿不停地在玻璃墙根扒扒抓抓。 “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通过给予我们这次宝贵的机会,普林塞顿广播电台证明……”哗啦哗啦,一通废话。 “她说话真别扭。”戈克娜道。 “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她是个外国人。”迪迪三心二意地回答道。她忙得很,正在她那个控制面板上神秘莫测地东调调西转转,好像没怎么留心广播室里的对话。布伦特完全沉浸在节目中,看得发呆。杰里布却动来动去,一会儿靠近玻璃墙,一会儿又尽可能凑近迪迪。以前他总忍不住指手划脚,给迪迪提供技术方面的意见。这个毛病现在已经被人家彻底治好了,但他还是喜欢接近迪迪。有时候,他会恰到好处地提出一个挺天真的问题,引迪迪跟他说话。只要迪迪不是太忙,这一手一般还是有效的。 戈克娜咧嘴一笑,“不,我说的别扭,意思是‘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简直不会说人话。” “噢。”维基有点拿不准。不用说,佩杜雷的打扮确实稀奇古怪,除了在书本里,她从来没亲眼见过教士披肩。就是一件没形没状的斗篷,从身体各边披下来,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脑袋和胃1。但在滑稽的外表之下,这女人给人一种凶狠的感觉。显然又是蜘蛛人不同于人类的一个身体特征。维基知道大多数人怎么看待她这样的小孩子,按说,佩杜雷只是专门替这些人说话,把大家的心思公开表达出来,对不对?可她的话里怎么有一种狠毒的味道……“你们怎么想?她真的相信自个儿说的那些话?” “那当然,所以她才那么滑稽。瞧,爸爸不也乐了吗?”舍坎纳·昂德希尔安安静静坐在演播台另一边,轻轻拍打着两个宝宝。他一个字都没说,但却挂着一丝笑意。两双婴儿眼害怕地从他的背毛里向外窥探着。娜普莎和伦克肯定不明白这儿发生的事,但他们瞧上去吓得不轻。 戈克娜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可怜的宝宝。不过她能吓唬的也只有他们了。你瞧着,我给她比个十字!”她从玻璃墙边一转身,跑到侧面墙边—眨眼间便爬上摆放录音带的架子。两个小姑娘已经七岁了,做这类杂技动作年龄太大了点。哎哟!架子没有支撑物,从墙边歪倒了,录音带和杂物滑到每一层搁板边上。戈克娜爬上最高的一层,除了维基以外,没有一个人明白她要干什么。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猛地跃了出去,一把抓住广播室上面的窗框,身体往下一落,随着结结实实“叭”的一声响,正好落在玻璃上,形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十字。玻璃另一面,佩杜雷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口结舌。两个小姑娘尖声大笑,简直乐疯了。做出这么漂亮的十字,冲着目标迎面亮出内裤,这可实在太不容易了。 “不许胡闹!”迪迪气坏了,连声音都变成了喳哩的气声。她的手在控制面板上一阵飞舞。“你们这些小混蛋,以后休想进我的控制间!杰里布,你给我过来!管管你妹妹,叫她们闭嘴,把她们轰出去也行。千万别让她们再瞎胡闹!蜘蛛人年数越小,越植长攀爬。 “好的,好的。真是太对不起了。”但从杰里布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大歉意。他急急忙忙冲过去,将戈克娜从玻璃墙上揪下来。一秒钟后,跟着他跑过去的布伦特也抓住了维基。 看样子,杰里布没怎么生气,只是挺不安。他楼住戈克娜,把她拉到自己脑袋旁。“别出声。哪怕就这一次,别捣乱。行吗?”维基心想,也许是因为把迪迪惹火了,他才这么不安。不过跟她没关系,刚才的笑声多半是戈克娜发出的。戈克娜伸出一只进食肢,轻轻碰了碰哥哥的胃,小声道:“好的。这次节目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定乖乖的。我保证。” 维基从他们身后望过去,迪迪正在跟谁通话,估计是在线路上向底格比汇报情况吧。维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底格比。底格比慢慢点着脑袋,表示赞同。他已经安抚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的佩杜雷,没露出半点破绽,非常自然地开始向听众介绍爸爸。玻璃墙这边的动静没对那边造成任何影响。总有一天,她和戈克娜的调皮捣蛋会给她们惹麻烦,但现在看来,这次没闹出什么风波,麻烦还是将来的事。 一片混乱中,小毕重新坐了下来。聚能译员的翻译一般总是与实际的节目保持实时同步。西利潘说,这方面不是他的专长,只跟他负责的工作稍稍沾个边。不过他仍旧解释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聚能译员们其实挺喜欢当众表演,只是这次不太成功罢了。 最后,布鲁特总算恢复过来了,开始介绍舍坎纳·昂德希尔,翻译得还算流畅。 舍坎纳·昂德希尔。为他翻译的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除她之外,还有谁更胜任这项工作?特里克西娅是第一个译解出蜘蛛人口语的人。乔新告诉伊泽尔,在最早的现场表演中,她扮演过各个角色:小孩子、老年人、打进听众热线的电话。其他译员达到流畅翻译的水平之后,大家仍然一致公认,特里克西娅是最出色的。所以,最难的角色仍旧由她扮演。 舍坎纳·昂德希尔。也许是他们为其命名的第一个蜘蛛人。这个名字出现在一大批广播节目中,数量之大,让人不敢相信。给人们留下的最初印象是,蜘蛛人工业革命中三分之二的发明都出自他的手笔。但现在,这种误会已逐步澄清:“昂德希尔”是个十分常见的名字,广播中提到的发明多半是他的学生完成的。这样看来,这家伙准是个当官的,又是普林塞顿哪个研究机构的创始人,他的学生好像大多毕业于这个机构。自从蜘蛛人发明微波中转通讯之后,人类侦察卫星便大显身手,从轻而易举便破解其密码的通讯流中截获了大量国家机密。在协和国的绝密通讯中,百分之二十涉及“舍坎纳·昂德希尔”这个id。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对付的原来是某个机构组织的名称。恍然大悟……直到发现这个“舍坎纳。昂德希尔”有孩子,而且在“少年科学讲座”中露面了。就算这样,还有个问题人类依然没搞清楚:这个“少年科学讲座”具有某种十分重要的政治意义,但意义何在?毫无疑问,托马斯·劳这会儿也在哈默菲斯特观看这个节目。不知奇维是不是跟他在一块儿? 特里克西娅开口了:“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今天能在这里参与这个节目,我深感荣幸。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就这个问题展开公开讨论的时候了。我希望所有年轻人,不管是正常的还是早产儿,都能听听这场辩论。我知道,我的孩子们正在听。” 特里克西娅看了小毕一眼,神态从容镇定。不过,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伊泽尔注视着她的脸。特里克西娅现在多大了?聚能者的完整值班情况是保密材料—可能正是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值的是百分之百的全班。以特里克西娅掌握的知识,平常人必须花上一生的时间。最早的几年之后,无论他什么时候上岗,特里克西娅总在值班。现在的她看上去比聚能之前的特里克西娅老十岁。替昂德希尔代言的时候,她的模样更显苍老。 特里克西娅侃侃而谈:“但我想对佩杜雷女士的话作一点更正。我从来没打算把这些孩子的年龄当成秘密。我的两个大孩子现在十四岁,很久以前便开始上这个节目。他们参加这个节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从他们收到的听众来信中,我了解到,无论是正常孩子还是他们的父母,都非常喜爱他们。” 小毕怒视着桌子对面的特里克西娅,“仅仅是因为他们闭口不谈自己的真实年龄。通过广播收听节目的听众是分辨不出这种细微差别的。在广播中,丑事……类似这种……于是成功了。” 特里克西娅笑道:“确实是这样。但我希望听众们能够想一想这个问题。你们中的许多人喜爱杰里布、布伦特、戈克娜和维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们的听众却反而能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一点:早产儿有可能和正常人一样,是让人喜爱、令人尊重的人,并不低人一等。但我重申一遍,我没有故意隐瞒任何情况。当然,到最后……到最后,事实清清楚楚摆在每一个人面前,迫使每一个人正视这个问题。” “你把你的意思表达得这么夸夸其谈、振振有词。你的第二批早产儿才刚刚七岁,这种丑事,天大的,就算在广播里见不到人也隐瞒不下去。我看见了,你的背毛里还有两个新生儿。告诉我,先生,你的这类邪恶行径还有个止境吗?” “佩杜雷女士,你声称这种行为是邪恶的,但它邪在何处?恶在哪里?听众们收听我孩子们的节目已经两年了。他们了解杰里布、布伦特、维基和戈克娜,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好朋友,看成可爱的伙伴。你看见小伦克和娜普莎从我肩膀上面张望你—”特里克西娅顿了顿,好像给对方一点时间,让她看个清楚一样,“我知道,对你来说,看见出生日期离渐暗期这么远的婴儿是一种痛苦。但再过一两年,他们就会说话了。到时候,我非常希望‘少年科学讲座’能将所有年龄段的孩子包容进来。听过一段时间节目之后,我们的听众就会认识到:这些小孩子和任何生于渐暗末期的孩子同样可爱。” “荒谬!你可能赢的惟一可能是每次只走一小步,让体面人渐渐接受这种丑恶道德,然后,直到……” “直到什么?”特里克西娅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直到—直到—”透过半透明的头戴式,伊泽尔看到小毕的眼睛瞪得滚圆,“直到体面人肯亲吻你背上这些可恶的蛆虫!她跳起身来,两只胳膊冲特里克西娅的方向挥舞着。 特里克西娅的笑容没有改变。“我用一个字来回答你,亲爱的佩杜雷女士,、‘对。’就连你也明白,总有一天,人们会接受这种观念。人们不需要有一个什么‘第一次黑暗’来赋予他们不朽的灵魂,蜘蛛人自然而然就能学会爱自己的同胞。日积月累,‘少年科学讲座’最后必将让大家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到时候,连你都可能认清这一点。” 小毕坐了下来。她看上去非常像一位刚刚吃了败仗的辩手,准备调整战术,从新的角度发起进攻。“我明白了,跟你谈体面无法具有影响你的力量,昂德希尔先生。有些意志薄弱的人也许真的会受你慢慢逐步影响他们的影响。人人生来都有倾向不朽灵魂的倾向,这一点我跟你达成共识。但我们也都有粗俗、世俗的一面,先天就有。只有传统才能引导我们在这两者……之间。但我也同时明白了,传统对你这种人也没有重量。你是个科学家,是不?” “嗯,是的。” “四位深黑先驱之一?”显然是拜黑教的某种宗教观念。 “……是的。” “我们的听众也许没有意识到,‘少年科学讲座’幕后隐藏着这么一位辉煌的了不起的人。你是四个亲眼见过深黑期的人之一。你眼里没有神秘。”特里克西娅正想说什么,但扮演佩杜雷的小毕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下去,“我放大胆子说句话,这就解释了你的缺点。你看不到我们之前许许多多世代的蜘蛛前辈的辛勤,他们慢慢积累,终于弄清了对蜘蛛人来说什么是安全,什么是不安全会死人。这些就是道德法则的基石,先生!没有道德法则,到了渐暗期结束的时候,勤劳的为暗黑期储备的好人就会被游手好闲的恶棍抢劫;没有道德法则,在渊数里睡觉的无辜人就会被先醒过来的人杀死。我们所有人都想要许许多多东西,但有些东西会从根本上破坏我们想要的其他东西。” “我同意你最后的话,佩杜雷女士。但你想表达什么观点?” “我的观点就是,规则是有原因存在的,特别是那些反对早产儿的规则。你是深黑先驱,你眼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就算是你,也一定知道,暗黑期是蜘蛛人的大清洗剂。我听过你的孩子讲话,今天广播开始之前。我观察他们在控制间。你的秘密早就有流言在传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你的孩子中至少有一个一一是叫布伦特的那个吗?—是个智障。他是不是?” 小毕不说话了,但特里克西娅没有反应。她的目光凝视着前方,却不是因为跟不上数据流。突然间,伊泽尔感到她的模样变了,感觉她严肃起来了—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变化的原因不是由于译员对字句的选择,甚至也不是字句中包含的强烈情绪造成的。变化的原因是……沉默。伊泽尔头一次真切地感到,蜘蛛人也是人,跟人一样,感情同样可能遭到伤害。 一直沉默着,好几秒钟。“哈,”西利潘道,“这样一来,许多猜测再也没有疑问了。蜘蛛人肯定一堆一堆地生,大自然母亲再以黑暗为武器,消灭其中的劣种。真妙。” 廖的脸一皱,“是啊,我猜是这样。”她的手伸向乔新肩头。 津明·布鲁特打破了沉寂。“昂德希尔先生,你愿意回答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问题吗? “是的。”特里克西娅嗓音中的颤抖更明显了,“布伦特不是智障。他的话不多,学习方式也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声音激动起来,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智力真是无比奇妙啊。从布伦特身上,我发现……” 小毕打断了她的话,“—从布伦特身上,我看见典型早产儿典型的缺陷。朋友们,我知道,这个世代里拜黑教会的力量受到很大压力,许多人认为教会老办法□□了。过去的时代里,像布伦特这种孩子只可能出现在偏僻角落地方,那是野蛮变态的地方。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很容易说,‘当父母者回避暗黑期的问题,比动物都不如。他们把小布伦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过一段时间残缺不健康的苦日子。他们应当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受谴责。’但在我们这个时代,犯下这种罪孽的是昂德希尔这样的知识分子。”冲特里克西娅的方向一点头,“他让大众嘲笑传统,我却必须用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跟他战斗。看看这个孩子,昂德希尔先生。你还生了多少孩子像他一样?” 特里克西娅:“我的所有孩子……” 孩子是当然,肯定还有其他缺陷。我们知道你有六个孩子,你还有多少?你把明显缺陷孩子杀死了吗?如果全世界都跟着你学样,世界不等下个暗黑期到来就会毁灭,被大群大群非正常出生的缺陷人淹没。”佩杜雷开始长篇大论地进一步发挥,总结起来有几点:先天缺陷、人口过剩、杀婴、暗黑期开始时发生在渊致内的—只要大众接受非正常出生的观点,这一切必将随之而至。小毕呱啦呱啦说个不停,直说得喘不上气来才住嘴。 布鲁特转向扮演昂德希尔的特里克西娅:“这一切,你有何回应?” 特里克西娅:“啊,总算有回应的机会了,真是太好了。”特里克西娅又笑了起来,几乎恢复到了节目开始时的轻快语气。就算昂德希尔刚才被针对他儿子的攻击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但佩杜雷的长篇大论给了他喘息之机,他已经镇定下来了。“我想首先说明一点:我所有的孩子都活着,只有六个。人数确实少了点,但也不奇怪。大家都知道,除了渐暗末期,其他时间很难怀上孩子。早产儿在背毛里待的时间也比正常孩子长得多,很久以后才能长出眼睛。就自然条件来说,暗黑期到来之前确实是生育孩子的最佳时机。” 小毕身子向前一倾,大声道:“记住他说的话,大家朋友们。昂德希尔刚刚承认,他犯下了反对自然的罪行!” “完全不是这样。进化过程使我们受制于自然条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生存、繁荣。但时代已经变了……” 小毕嘲弄地说:“时代变了,是吗?科学使你成为深黑先驱之一,现在你比大自然更大了?” 特里克西娅笑道:“哦,不,我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可就算在科技时代到来之前—有件事你知道吗?一千万年前,太阳的明暗周期比现在短得多,还不到现在的一年?” “胡说。生物怎么可能生存……” “是吗?”特里克西娅的笑意更浓了,以胜利的口吻道,“但我们已经发现了能够完全证明这一点的化石。一千万年前,周期短得多,太阳亮度的变化强度则温和得多。当时不需要渊数,也不需要冬眠。随着太阳的明暗周期越来越长,强度越来越剧烈,所有活下来的生物都逐渐适应了这种变化。我想,适应过程一定十分残酷,生物必须作出重大变化,重大调整。而现在……” 小毕干脆地一挥手。这个动作是她编出来的还是从蜘蛛人广播中听到了什么暗示?“就算不是胡说,但也不是证据经过确 第8章 .7 走出电台的一路上没看见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爸爸有点垂头丧气,但孩子们告诉他大家非常喜欢他的表现时,他还是笑了起来,甚至没有因为比十字的事责备戈克娜。回他们山顶大宅的一路上,布伦特和爸爸一块儿坐在前排。 戈克娜和维多利亚在车里没怎么说话。她们知道,大家这会)l都把自己的心思瞒着其他人。 到家以后,离开饭还有两小时。厨房的人报告说,史密斯将军从陆战指挥部回来了,会和大家一起吃饭。戈克娜和维基交换了个眼色。不知妈妈会对爸爸说什么。当然,父母最精彩的对话不会发生在餐桌上。嗯,那么,晚餐前剩下这段时间做什么?两个小姐妹分开了,分头从事各自的侦察任务,探索这幢大宅子。这是她们的游戏。这里有一些房间—许多房间—向来锁着,其中有些房间的钥匙她们从来没偷到过。将军在宅子里有自己的办公室,最重要的东西自然存放在陆战指挥部。 维基把脑袋探进爸爸在一楼的窝,又打探了研究部门的自助餐厅。在这两个地方花的时间都不长。她敢打赌,戈克娜和爸爸今天没有一个人有心情玩捉迷藏。但就算没有躲起来,还是一样难找。她信步走过一个个实验室,发现了爸爸走过以后留下的典型迹象:一群群研究生脸上从迷惑不解到恍然大悟的种种表情。(被他的学生们称为“昂德希尔效应”:如果你觉得大惑不解,多半是爸爸说了某句很有启发意义的话;如果你觉得顿时恍然大悟,多半是受了爸爸的误导—爸爸误以为自己找到了窍门,结果却是误人误己。) 新近设立的通讯信号实验室在靠近宅子最顶层的地方,上面的屋顶密密麻麻立着实验性质的天线。她碰上了正从实验室沿着楼梯走下来的杰伯特·兰德斯。真不巧,这人脸上没有昂德希尔效应。 “喂,杰伯特,瞧见我……” “看见了,他们都在楼上实验室里。”一只手朝肩后一指。 啊?但维基没有立即向上跑。如果将军也在,最好先从杰伯特这儿搞点情报。“知道出什么事儿了吗,杰伯特?” 结果可想而知,杰伯特以为她问的是他的工作。“糟透了。今天早上我才把我的新天线和陆战指挥部联上,起初联得好好的,可突然间,我开始不断接到一种长度十五秒的短暂电子联结信号,跟肉眼可视范围内出现了两个基站时的情景一模一样。我本想问问你父亲—”维基跟着他走下几级楼梯,听着对方关于放大器级差、瞬时联系中断的唠叨,一路发出嗯呀啊的声音。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杰伯特肯定因为爸爸这么感兴趣而大为高兴,爸爸肯定也大为高兴,因为总算有个借口可以躲进信号实验室。可妈妈偏偏进来了…… 两人一直走到杰伯特的办公隔间门边,维基这才离开他,回头重新爬上楼梯。这次却绕了点路,来到实验室运送器材的通道口。通道尽头透出一缕光。哈!门半开着,她能听到将军的声音。维基溜进通道,紧贴房门。 “—真不明白,舍坎纳。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在节目里表现得跟个傻瓜似的?” 小维多利亚心里有点打鼓,有点想退回黑乎乎的通道里去。她从没听到妈妈这么生气,说话这么……伤人。可转念一想,只要能听到这种第一手情报,要戈克娜干什么她都肯。维基轻手轻脚凑近了些,侧过脑袋,从那道窄缝向里面窥视。实验室本身没多大变化,跟她记忆中的差不多,到处是示波器、高速记录仪,杰伯特的有些器材上的遮布已经掀开了。事情很明显,没等他和爸爸两人甩开膀子把电子器材拆个七零八落,妈妈便赶到了。妈妈站在爸爸面前,正好挡住了他最好的眼睛,这样他就瞧不见维基了。我敢打赌,我正在妈妈的盲区里。 “……我真有那么差劲?”爸爸说。 “一点不错!” 舍坎纳·昂德希尔好像在将军的怒目下打蔫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个人打了我一个冷不防。提起小布伦特的事。我早就知道,她肯定会提。你和我谈过布伦特的事,我甚至跟布伦特自己都讨论过。可就算这样,真提起时还是把我的肢腿打折了。说得我晕头转向的。” 妈妈一抬手,不理会爸爸的话。“问题没出在那儿,舍克。你的反应很正常。你和正常的父亲一样,感情上受了伤害。我说的是五分钟以后,她把你骗得……” “除了天文学方面,其他内容我们本来就准备在明年的节目中播出。” “可你一口气全说出来了!” “……这个我明白。佩杜雷开始假装成一个聪明、好奇的人,跟伦克或者山顶大宅里其他人一样。她提出了几个很聪明的问题,把我弄得有点跑题了。知道吗?就算现在……我还是觉得,这个佩杜雷头脑非常聪明,而且可以接受新观念。只要有时间,告诉你,我可以把她赢过来,让她站在咱们这边。”蜘蛛人的眼睛很多,视力各不相同。 将军的笑声很尖利,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老天,真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痴!舍克,我……”妈妈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爸爸,“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真奇怪,我对自己的下属都不会像对你这样,动辄大发雷霆。” 爸爸的声音很温和,和他在对娜普莎或是小伦克说话时一样。“你也知道为什么,亲爱的,你爱我,就像爱你自己一样。我知道你对自己是多么苛刻。” “只是在心里,从没有骂出声。”两人有一阵子没说话,小维多利亚真希望自己没来这儿,哪怕为此在侦察游戏中输给戈克娜都行。妈妈重新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这件事我们俩都办得不好,搞砸了。”她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旅行箱,拿出几张纸,“下一年,‘少年科学讲座’要向听众介绍在暗黑期保持清醒的生活有什么好处,有多大可行性,与我们的头一批工程项目配合。我们早就知道这么做会产生军事方面的后果,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现在就影响到军事方面了?” “至少露出了这方面的苗头,而且相当吓人。你知道,那个佩杜雷来自遨弗国,对吧?” “当然,她的口音一听就能听出来。” “她的掩饰身份真是太好了,原因之一就是,这个身份中有很大的真实成分。尊贵的佩杜雷是拜黑教会的三级教士,但她同时也是‘上帝之手’的中级情报员。” “金德雷国。” “不错。战争结束后,我们一直跟遨弗国保持着友好关系,但金德雷国想□□来,改变这种关系。他们已经控制了遨弗的几个比较小的盟国。他们有教会的支持,但……” 小维多利亚身后的通道另一头,有人打开了一盏走廊灯。妈妈突然抬起一只手,一动不动了。糟糕。也许她发现了一点点灯光衬出来的影子,熟悉的形状,熟悉的甲壳投影。 史密斯没有转身,只朝窃听者的方向伸出一只长长的肢腿,“小丫头!关上门,回你自己房间去。” 小维多利亚局促不安地小声道:“是,妈妈。” 关上门时,她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真要命,信号安全方面我一年要花五千万,却被自己的女儿来了个信号拦截……” 哈默菲斯特下层的聚能医疗中心挤满了人。范以前来这里时,遇上的人只有特鲁德,有时还有另外一两个技术员,再就是一两个所谓的“病人”了。可今天—如果朝挤满聚能者的协同工作大厅里扔进一颗手榴弹,炸死的人也许会比这里多一点,但多不了多少。所有磁核共振成像仪都用上了。一位技术员正在替容小毕作成像准备。那女人着,四肢挥舞挣扎着。角落里,迪特·李—那位天体物理学家?—已经被绑好了,躺在那儿嘟嘟嚷嚷自言自语着什么。 雷诺特一只脚钩在天花板一处支撑点上,身体倒挂下来。这样既能从近处注视磁核成像仪的运行情况,又不会妨碍其他人的工作。他们进来时她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好了,电磁感应完成。把她的胳膊固定好。”技术员一推他的病人,让后者飘到房间中央。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她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但显然一个人都没认出来,然后,她的脸突然皱起来,开始抽泣。 “你让她脱离聚能了!”文尼大喊一声,脚一蹬,掠过特鲁德和特林尼,冲了过去。范已经找到了支撑点,定住身体,同时伸手一抓—只用一个动作便完成了,麻利之极。文尼一下子从前冲变成后退,身体轻轻撞在墙上。雷诺特望着文尼的方向,“安静,不然就出去。”她说。一只手朝比尔·冯一招,“把容博士送进去,我要……”接下来是一串行话。如果换了一个管理人员,准会把他们踢出去。可安妮·雷诺特却似乎毫不在意,只要他们不妨碍她的工作就行。 西利潘飘向范和文尼,脸色阴郁严厉。“别出声,文尼。”他看了看成像仪的显示屏,“邦索尔还处于聚能状态,我们刚刚解除了她与语言相关的聚能绑定,让她更容易……治疗。”他有点没把握地望了望邦索尔。那女人拼命在固定带允许的范围内蜷缩起身体,仍在不停地哭泣,绝望、痛苦地哭泣着。 文尼挣扎着,想挣开范的手,但马上便停了下来,除了只有范能感到的颤抖外,停止了一切动作。一秒钟时间里,他似乎马上就会放声大叫起来。接着,小伙子一拧身,转开脸不看邦索尔,同时紧紧闭上眼睛。 房间里响起托马斯·劳的声音,十分响亮。“安妮?事故发生以来,我已经损失了三条分析线索,你知道……” 雷诺特的语气和打发文尼时完全一样:“再给我一千秒。我手头至少有五例失控。” “老天……有情况随时向我报告,安妮。” 雷诺特已经在和别人说话了:“霍姆!李博士的问题是什么?” “他很正常,主任。我一直在听他说的话。节目播出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另外……” 雷诺特飘过房间,来到迪特·李身旁。那么多技术人员、聚能者、仪器设备,她居然连一样都没碰上。“那可太奇怪了。物理学家们和节目线路之间不应该出现串话的事呀。” 技术员点了点李上衣佩戴的一张卡片,“他的记录表明,他听到了翻译。”范发觉西利潘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难道这是这位捅娄子大王犯的又一个错误?太糟了。如果这个人被赶走,范了解聚能情况的管道便中断了。 但雷诺特没有注意手下这位擅离岗位的技术员。她凑近迪特·李,仔细听了一会儿他的自言自语。“你说得对,他陷进去了,纠缠在那个蜘蛛人说的有关开关星的话里。我看他没有失控。但还是要注意观察。如果他的思路开始死循环,马上向我报告。” 墙壁中传来报告声,听声音像聚能者。“……顶楼实验室,百分之二十分析未完成……可能的原因:针对声频数据流id2738‘少年科学讲座’的跨专业反应……不稳定性继续发展,无衰减迹象……” “收到,顶楼。准备快速关机,停止运行。”雷诺特转向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她注视着那个不断抽泣的女人,表情十分奇特:极其关注,同时又无动于衷。她蓦地一转身,两眼死死盯着特鲁德·西利潘,“你!过来。” 特鲁德轻轻一弹,奔向上司身边。“来了,主任。来了,主任。”这一次,语气里没有平常那种轻蔑。雷诺特也许从来不会产生报复谁的念头,但只要她作出判断,劳和布鲁厄尔一定会采取相应的行动,“我一直在核验翻译的效率,主任,看外行……”也就是本尼酒吧的主顾们—“能不能听懂她的实时口译。” 雷诺特却完全没理会这个借口。“找个没联网的小组,要他们彻底检查邦索尔博士的记录。”她飘近特里克西娅,用探索的眼光注视着她。译员的抽泣停止了,身体蜷缩着,手脚一阵阵颤抖不已,“不知能不能把这一个抢救过来。” 伊泽尔·文尼在范手中猛地一挣,好像又准备放声狂吼什么。接着,他用奇异的眼神盯了范一眼,没有嚷嚷出来,安静了。范松开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两人静静地注视着医疗室发生的一切。“病人”们来了又走,又有几个聚能者被解除了绑定。容小毕从成像仪上下来了,状况和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差不多。最近几班里,范多次旁观,看特鲁德是怎么干活儿的,从他嘴里套出了不少有关聚能步骤的情报。他甚至趁机瞧了瞧聚能教材开头的部分。但直到今天,他才头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雷诺特和其他技术员的工作。 这里正发生着人命关天的大事。蚀脑菌失控。在全力解决这个问题时,雷诺特变得几乎有点情绪激动了。范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事故的部分原因已经查清。节目开始时,特鲁德提交的查询任务引起了一次覆盖许多专业的搜索。正是因为这个查询,才有这么多聚能者收听“少年科学讲座”的辩论。几百秒内,他们的分析进程一直很正常。可当查询结果公布出来时,译员之间的数据流动突然出现了一个波峰。正常情况下,这种数据流是译员之间的相互咨询,在翻译出声之前调整字句。可这一次,传递的数据流全是不知所云的胡话。其作用是致命的。最初是特里克西娅,接着,其他译员的注意力也开始散逸。他们的大脑化学反应表明,蚀脑菌出现了不受控制的偏移。其实,在特里克西娅动手袭击容小毕之前,破坏早已形成。袭击事件只表示蚀脑菌的失控已经到了引发大崩溃的地步。不管这批聚能者通过聚能网络相互传递的是什么信息,这一信息在各处引起了相似的连锁反应。没等人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被感染的聚能者数量已经高达百分之二十。他们大脑内部的病毒开始越出限定范围,大批繁殖,引起心理变化和毒性化学反应。 负责航行控制的聚能者没有受感染。布鲁厄尔负责监控的聚能者只受到轻度感染。范仔细观察着雷诺特的每一个动作,尽力记下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线索。如果我能在l1支撑网络上搞出一次类似事件,如果布鲁厄尔的手下也中了招……安妮·雷诺特的身影仿佛无处不在。每个技术员都向她请教,是她挽救了里茨尔手下的聚能者,是她指导顶楼重新启动,恢复了部分功能。范意识到,如果没有安妮·雷诺特,这一次就完了,再也无法恢复。如果是在易莫金人的故乡星系,聚能系统崩溃也许只会造成一时不便。那里毕竟有许多大学,可以推出替换系统;有许多聚能中心,随时可以造出一批全新的聚能专家。可是,这里与易莫金文明相距二十光年,情况完全不一样。在这里,稍稍出一点批漏,就可能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大乱子……如果没有技艺高超的管理者,没有安妮·雷诺特,托马斯·劳的行动必败无疑。 他们将容小毕移出成像仪后不久,她的脑电图就变成了一根直线。正在指挥顶楼重新启动的雷诺特扔下手里的工作,拼命抢救这位译员。但这一次,她没有成功。一百秒之后,失控的蚀脑菌扩散到小毕的脑干……无药可救了。雷诺特皱着眉头,视线在那具一动不动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秒钟,然后挥挥手,让技术员把这具躯壳弄出聚能中心。 范望着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被移出医疗中心。她还活着。雷诺特亲自跟随担架,在它旁边飘着。 特鲁德·西利潘跟着她向门口走去。到这时,他好像才突然想起了两位参观者。西利潘转过身来,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好了,特林尼,演出结束了。” 西利潘脸色苍白,绷得紧紧的。事故的原因还没有完全确定,只知道是聚能者之间的互动引起的。至于节目开始时特鲁德向聚能网络提交的查询,只能说是正常利用这一资源。但是,特鲁德现在仍旧是在悬崖边上,随时可能大祸临头。就算事故不是直接由他的查询引起的,但毕竟有关系。如果按青河的处理方式,特鲁德的查询完全可以视为一条查清问题的线索,但易莫金人确定罪责时依据的因果关系却完全不同于青河。 “你不会出事吧,特鲁德?” 西利潘惊魂不定地耸了耸肩,轰着两人离开医疗中心。“回营帐去。还有,别让文尼再来追究他那个聚能者的事。”他一转身,跟着雷诺特走了。 范和文尼从哈默菲斯特底层上行,除了布鲁厄尔无所不在的监控器材之外,没有其他人在场。一路上,小伙子一言不发。从某种意义上说,自从迪姆死后,今天的事件是他这些年来遭受的最为沉重的打击。 眼前这个人是他无数代之后的后裔,那张脸实在太熟悉了,让他联想起年轻时的拉科·文尼,长得跟苏娜很像。这是让人安慰的想法。也许我的潜意识想告诉我什么……想起来了!有个念头,不是刚刚在医疗中心里产生的,整个这一班里,他一直有这个念头 第8章 .8 文尼一直在范前面飘行,手一按支撑点,向前飘一段,默默前进,一言不发。看见奇维之后,他突然向上飘起,好像准备从她头上飘过去。这时奇维说话了。 里茨尔·布鲁厄尔的住宿区和指挥部都设在无影手号上。他时常想,这些小商小贩怎么琢磨出了这么一个好名字。只有三个字,却彻底传达出了安全工作的精要。在青河人和易莫金人的所有飞船中,无影手号是受创最轻的。飞行控制部分完好无损,主推进器或许可以连续几天持续提供1g的推进力。易主之后,无影手号的通讯和电子对抗系统都经过了重新调整,达到聚能标准。在无影手号上,他几乎相当于上帝。 不幸的是,无影手号虽然和探险队的其他部分保持物理隔绝,但出现蚀脑菌失控的大事故时,这种隔绝的用处不大。蚀脑菌失控的原因是聚能者的情绪平衡遭到了破坏,这种不稳定情绪可以通过网络不断蔓延。正常情况下,只有密切协作的一组聚能者之间才能彼此影响,造成这种后果。在易莫金文明的故乡,失控是常事,谁都没把它当回事—不是有后备聚能者吗?热交换一下就行。可在这个一片荒凉的鬼地方,失控却成了致命的威胁。事故发生时,里茨尔当时便注意到了,速度之快,几乎能赶上雷诺特。但是,他不能下令让他的聚能者停止运行,这么做代价太大。而雷诺特又是怎么替他效劳的?跟平常一样,他只有二级优先权。但他到底还是应付下来了。他们将聚能监控员分成各个小组,各小组独立运行,不与其他小组并网。这样做,得到的情报当然只能是一个个片断,事后需要在小组记录上下一番分析综合的大功夫。可他们毕竟没有遗漏任何重要情况……多花点时间,但最后总能掌握所有细节,不会留下漏洞。 事故发生后头二十千秒内,里茨尔损失了.二名聚能监控员。他命令奥莫把死人清理掉,其他人继续运行。他自己则奔赴哈默菲斯特,和托马斯·劳长时间磋商。看来,雷诺特至少会损失六个人,她的翻译部门这下可算遭受了沉重打击。布鲁厄尔自己的损失轻得多,第一统领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让你的人在线上待着,里茨尔。安妮认为,在该死的蜘蛛人公开辩论的时候,她的译员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一方。所以,这次失控的性质跟平常的聚能者意见分歧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规模大得多。她的判断也许是对的,但我还是命令把这场辩论移出译员的绑定范围,至少移出他们的关注中心。等情况稳定下来以后,你要一秒钟一秒钟把你的记录过一遍筛子,检查可疑事件。” 又过了六十千秒,布鲁厄尔和劳一致认为,这次危机过去了,至少安全部门已经没问题了。统领侍卫奥莫重新将监控员与雷诺特的人并网,不过在中间增加了一个缓冲链接。这以后,他才开始仔细扫描刚刚发生的事故。这次崩溃使里茨尔部门的工作彻底中断了一阵子,当然时间并不长,但在大约一千秒内,他们完全没有任何监控可言。经过仔细调查,没有发现向这个星系之外发送的任何信号,也就是说,他们的长期安全没受影响。但在本地,译员们嚷嚷了些什么,由于控制端丧失了作用,这些话发了出去。不过蜘蛛人没有发现。这并不奇怪,他们肯定会把无序发射的信号当成瞬时电子噪音。 尘埃落定以后,里茨尔只能把这次失控视为碰上了坏运气。但在对细节作详尽分析时,还是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般情况下,‘里茨尔总是待在无影手号的舰桥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l1的庞杂体和远处的阿拉克尼。可现在,塞雷特和马里去哈默菲斯特帮忙去了,只剩下谭和卡尔·奥莫管理这儿的将近一百名聚能监控员。所以他只好纤尊降贵,和奥莫、谭一起操纵。 “统领大人,这一班里,文尼三次触发了警报信号。两次发生在这起事故期间。” 飘浮在奥莫上方的里茨尔俯瞰着所有没处于冬眠状态的聚能者。约三分之一在他们的座位上熟睡,剩下的全身心沉浸在数据流中,分析记录,和雷诺特在哈默菲斯特的聚能者交换数据、结果。“说吧,逮住他犯什么事了?” “都是摄像分析,一次是在雷诺特的实验室,另一次在劳统领住宿区附近一条通道中。”画面飞速闪过,凸显出监控器发现异常身体语言的片断。 “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吗?” 奥莫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笑容里毫无高兴的意思。“要是在家里,多得可以采取行动了。可在现行统领法令下,没有。” “懂了。”如果是在易莫金故乡,颁布这种法令的劳会被立即撤职。二十多年来,第一统领由着那帮做买卖的猪秽为所欲为,还带坏了一大批本来遵纪守法的属民。一开始,里茨尔被气得发疯,可现在……现在他明白了。在许多事情上,托马斯都是对的。他们资源不足,不可能再次大开杀戒。另外,让人们开口讲话还有个好处,可以趁机搜集大量情报。只要等到放松的绳套收紧的那一天,这些情报就能派上用场,“那么,这次又有什么新发现?” “七号和八号分析员都报告了两个情况。”七号和八号是位于第一排末端的两名聚能监控员。还是孩子时,他们或许还有自己的名字,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进入警察学院以后,他们的个人身份便不复存在。平民聚能工作中还保存着名字、博士头衔指普通易莫金人这类无关紧要的锣哩锣唆,可在警察这种严肃行当里,没这种事。 “文尼对某件事极其关注,其程度远远超出了正常的紧张、焦虑。注意他的头部动作。” 里茨尔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他的工作是领导,而不是纠缠在这类细枝末节上。奥莫继续道:“他在看特林尼,他起疑心了。在交通艇气密门,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一次。” 布鲁厄尔翻弄着记录文尼哈默菲斯特之行的录像索引。“唔,他跟特林尼干了一架,骚扰特鲁德·西利潘。哎哟天哪—”布鲁厄尔实在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他揍了托马斯·劳豢养的裱子。可你说警报信号是由他的眼光和身体语言触发的?” 奥莫耸耸肩,“违规行为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跟我们早就知道的他的那些毛病吻合。再说,按现行的统领法令,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唔,奇维·利索勒特挨了耳光,就在托马斯的门口。里茨尔情不自禁地笑容满面,欣赏着其中的讽刺意味。这些年来,托马斯一直把那个小贱货哄得团团转。对里茨尔自已而言,时不时给她洗洗脑,这是他生活中的一大亮点,特别是在他看到她对某段录像资料的反应之后。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控制不住对劳的忌妒。因为他里茨尔。布鲁厄尔没有劳那种长期伪装的本事,哪怕有洗脑技术也做不到。里茨尔自己的女人没有一个能待很久。所以,他必须每年一两次到托马斯那儿去,乞求他赏给自己几个玩物。可消耗资源中最漂亮的一批已经全被里茨尔消耗光了。有的时候,他也会撞上好运气,比如那个弗洛莉亚·佩雷斯。那个女人肯定会发现奇维被洗脑了,因此,虽说是个化学工程博士,还是必须清除掉。但这种好运气毕竟有限……而流放却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这种阴郁的情绪,里茨尔再熟悉不过了。他坚决地把它推离自己的脑海,将注意力转到现在的问题上来。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七号和八号发现文尼隐瞒了某种以前没有的想法?” 如果在家里,解决这个问题不费吹灰之力。把这小子弄进来,从他嘴里撬出答案就行。可在这儿……撬嘴巴的事儿以前也做过,结果却让人非常失望。有能力抗拒审讯的青河人实在太多了,能被蚀脑菌适当影响的人又太少了。 他反复观看加亮显示的图像,“嗯,特林尼其实就是赞姆勒·恩格,他怀疑的会不会是这个?”小商小贩们脑子有毛病:无论多么*堕落的行径,他们全都可以甘之如怡,却偏偏这么憎恨他们的这位同胞,仅仅因为他贩卖的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里茨尔的嘴唇厌恶地一撇。唉,我们现在真是丧尽体面了。讹作这种武器只应该用在统领阶层。对付范·特林尼这种角色,平平常常的恐怖手段按说就足够了。他继续检查奥莫发现的证据,其实算不上什么证据,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我有时候觉得,我们是不是把监控器材的报警网值设得太低了。动不动发警报,谁受得了。” 奥莫早就提出过类似意见。但这位统领侍卫是个聪明人,并没有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有这种可能,大人。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存在必须由管理人员判断的问题,正常属民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一位统领统御着完全由聚能者组成的世界,这种事只能出现在幻想小说里,“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吗,统领大人?” “什么想法?” “这些能独立运行的青河定位器,我真希望能大批布置在哈默菲斯特。青河营帐的保安措施居然比咱们这儿更严密,这怎么都说不过去。比如这些事,如果发生在青河营帐,我们就会知道文尼的血压、心跳速度—嘿,如果目标脑袋上沾了定位器的话,我们连他的脑电图都一清二楚。有了买卖人的信号处理器,加上我们的聚能者,我们甚至可以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想什么。” “是啊,我知道。”近于魔法的青河定位器,给执法水平带来了质的飞跃。买卖人的营帐里四处分布着这种一毫米大小的监控器材,数达几十万之多。劳放松规定以后,哈默菲斯特的公开活动场所可能也有好几百。他们只需要稍稍修改一下哈默菲斯特的脉冲式微波设施,就能大大提高定位器的监控范围。那时就再也用不着摄像包这类笨重设备了,“这件事,我会再跟劳统领谈谈。”安妮手下的程序员已经在这批小商贩的定位器上下了两年功夫,竭力寻找可能的陷阱,却什么都没找到。 与此同时……“对了,伊泽尔·文尼这时已经回到青河营帐了。你不是想要定位器吗?那儿的定位器要多少有多少。”他对奥莫笑道,“多抽调两个聚能者盯着他。咱们瞧瞧,看仔细调查会发现什么新情况。” 这场危机剩下的时间里,伊泽尔再也没有发作过。来自哈默菲斯特的常规报告说,蚀脑菌已经被控制住了。容小毕和另外八名聚能者死亡。还有三例“严重损伤”。但特里克西娅已被注明“未受损伤,已重返工作岗位” 本尼酒吧里,人们议论纷纷。丽塔很有把握地声称,这次失控只是随机发生的意外事故。“在巴拉克利亚时,我工作的单位每隔一两年就会出一次这种事故。只有一次找出了确切原因。聚能者必须密切协同,而密切协同肯定会出这类事。这是一种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她和乔新担心的是,这次事故之后,肯定会禁播“少年科学讲座”,哪怕延时播出都不行。冈勒·冯则说,禁不禁都一样,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在辩论中莫名其妙地输给佩杜雷了吗?所以说,那个节目准会取消,就是上头同意派聚能者继续翻译,也没有可翻译的东西了。特鲁德·西利潘没参加这场讨论,他这会)l在哈默菲斯特,这回也许真得好好干干活儿了。但他不在没关系,范·特林尼替他把什么话都说了。他向大伙儿转述了特鲁德的理论,说下面的蜘蛛人打起来了,特里克西娅只是忠实地干她的翻译工作而已—由此引发了蚀脑菌的失控。伊泽尔麻木地听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离他的下一轮工作还有四十千秒,伊泽尔提前回到自己的宿舍。他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这以后才能重新面对本尼酒吧的人群。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人羞愧的事,让人痛心的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含意却重大得要命的事。他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飘浮着,心里却像放在地狱烈焰上灼烧一样痛苦难当。脑子昏沉沉的,一会儿想想这件事……一会儿又想想同样令人痛苦的另一件事,过不了多久,思绪又飘到第三件事……最后重又兜回第一件事。 奇维。真是羞愧啊。他打了她两次,打得那么用力。如果范·特林尼没有干涉,我会继续不停地打下去吗?这种可能性太可怕了,以前他却连想都没想过。是啊,他一直担心自己莽莽撞撞犯什么大错误,甚至担心自己是个懦夫,可……今天,他看到了自己性格中新的一面,下作的一面。让特里克西娅等人公开表演,这件事跟奇维有关。这倒不假。但有关系的又不止她一个。而我为什么偏偏揪住她不放?因为她以前好像很关心他和特里克西娅?因为她不还手?脑子里的声音不断这么说着,怎么都压不下去。在内心深处,也许他伊泽尔·文尼不仅是个无能之辈、胆小如鼠的l濡夫,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下流坯。伊泽尔的思绪围绕着这个结论不住打转,越逼越紧,直到思绪找到一条岔路,逃遁出去…… 范·特林尼。这就是那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特林尼昨天行动了两次,每次都拉了伊泽尔一把,让他没有变成更大的傻瓜、更坏的恶棍。他后脑勺上结了一块大血疤,就是特林尼“笨手笨脚”把他撞到墙上磕破的地方。伊泽尔在营帐的健身房见过特林尼。老头子锻炼的时候很夸张,跟他平时一样装模作样、咋咋呼呼,身体却不见得锻炼得怎么样。他的反应速度并不特别快,可那个人真的懂行,懂得怎么行动,怎么制造“事故”。回头想想,伊泽尔突然意识到,范·特林尼好几次误打误撞,恰恰在最适当的时间地点冒出来……比如那次大屠杀之后的营帐公园。老头子当时说了什么来着?没将半点把柄落在监控摄像机镜头里,甚至没有劝说他—可他说的某件事让伊泽尔的头脑清醒了,让他认识到吉米·迪姆是被谋杀了,吉米根本没做劳推在他头上的任何事。范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招摇浮夸,那么自以为是,那么无能,可是……伊泽尔细细琢磨着那些细节,那些只有他才有可能明白、其他人却会忽略的小事。也许他已经陷入了幻想。当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幻想便会悄悄爬上心头。他不就是这样吗?昨天,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希望破灭了…… 特里克西娅。她就是他的痛苦、愤怒和恐惧的焦点。.昨天,特里克西娅距死亡只有一线之差,她的身体承受着痛苦,痛苦得蜷缩起来,和容小毕一样。也许她的痛苦更深……他想起她从成像仪里出来时的表情。特鲁德说,她的语言技能被暂时解除了绑定。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如此绝望:她失去了对她来说惟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或许特鲁德在撒谎,跟雷诺特、劳和布鲁厄尔一样。有许多事,他怀疑他们都没说实话。或许特里克西娅当时的确暂时脱离了聚能状态,看着自己,发现自己变得如此苍老,意识到别人盗取了她的生命。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只能一年又一年站在一旁,看着她,无能为力,怒火中烧……一言不发。他想痛殴某个应当为此负责的人,惩罚某个…… 轮回。又一次想起奇维,又一次痛苦。 两千秒过去了。四千秒。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些无法解决的困难上。以前,几个无比痛苦的时刻,这种情形出现过好几次。有的时候,他整晚睡不着,将自己的心灵放在地狱之火上烧灼,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精力,沉沉睡去,心灵的烧灼这才停止。可今天晚上,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特林尼身上。伊泽尔终于焦躁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了。就算他发疯了,又怎么样?到了一无所有、只有幻想的时候,抓住幻想吧!文尼行动起来,戴上自己的头戴式系统。进人数据库很不方便,花了好几秒钟。直到现在,他还是习惯不了这种笨拙的易莫金输人一输出界面,这东西甚至没有像样的定制功能,无法根据用户的需要调整系统。终于,一圈视窗在他身体周围亮起,上面是他正在准备的向劳提交的报告。 嗯,关干范·特林尼,他知道什么情况?更准确地说,哪些情况惟有他知道,却逃过了劳和布鲁厄尔的视线?这家伙的徒手格斗技巧—或者说厮打技巧—高明得不可思议,却来了个真人不露相,把这身本事瞒着易莫金人。他在跟他们玩花样……经过这次事故,他在文尼面前露底了—他自己肯定也知道。 第8章 ,9 或许特林尼只是个老罪犯,竭力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以保住自己的老命。可要是这样,那些定位器的事儿就解释不通了。特林尼把这件机密泄露给了托马斯·劳,上百倍地增强了劳的力量。现在,那种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自动化器材已是遍布各处,连他的指关节这会儿都沽着一个一一或许只是一点汗迹,但也可能是个定位器。这种粉末大小的东西能报告他的胳膊的准确位置,他的几根手指头在哪儿,他侧着脑袋的角度。劳的监控器材无所不知。 但这些功能,舰队数据库里只字未提,即使以最高权限进去,这些情况也搜索不到。也就是说,范·特林尼知道来自青河遥远过去的某些机密。甚至不排除这种可能,他之所以向劳透露这些秘密,是为了掩饰……掩饰什么? 伊泽尔苦思冥想着定位器的事,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还是想想这个人吧。范·特林尼。是个老油条,又知道级别甚至高于青河舰队司令、来自遥远过去的秘密。既然知道了这么古老的秘密……奠定现代青河基石的历史事件发生之时,可能就有特林尼这个人。那是范·纽文、苏娜·文尼和大裂隙委员会完成他们壮举的时代—而特林尼在场。真要那样的话,按客观时间计算,特林尼肯定非常非常老了。这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甚至算不上非常罕见。航程极长的贸易可以让一位商人消耗一千个客观年。他父母就有一两位双脚曾经踏上过古老地球的朋友。但就算他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类似这种位于青河自动化系统最底层的绝密,会让随便哪个小人物知道吗? 不可能。如果特林尼真的如伊泽尔癫狂的脑子所想,那他必定是个在历史上留下过姓名的大人物。是谁呢? 文尼的手指敲打着键盘。劳交给他的任务正好为寻找答案提供了掩护。任何事情,只要与青河有关,劳都有莫大的兴趣,这种兴趣永无膺足。文尼正在替他准备的是一份打算交给聚能者研究的概要。无论劳的态度多么亲切圆滑,伊泽尔早已认识到,那个人的疯狂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布鲁厄尔。劳的所有研究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以后更大规模的统治。 小心呀。他真想查询的内容必须用他的报告隐蔽起来。最重要的是,要不断查询无关紧要的项目,让监控者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让那些搞监视的调查去吧! 他需要一份名单:青河人,男性,生活在现代青河草创之初,在帕克司令的贸易舰队离开特莱兰时尚未确定死亡。其中有些人已经远赴这部分人类活动空间以外的区域,排除这部分人以后,名单缩小了许多。他提出又一项查询条件: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时在场。名单再次缩小。这一切本来很简单:以布尔逻辑为基础,一串击键,或者几道语音命令,马上会显出结果。但伊泽尔不敢走捷径直奔主题。每一项查询必须隐藏在许多搜索之内,必须跟他准备提交的报告有关。结果分散在许多项目中,这里一个名字,那里一个名字。飘浮在天花板附近的行星计时器表明,再过十五千秒,房间的四壁便会亮起曙光……名单终于到手了。真的会有什么意义吗?寥寥几个名字,还有一些不太清楚,或者可能性不大。他提交的查询条件本身就过于模糊了。青河星际网无比庞大,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结构体系。上面的内容全都是过时的,有的过时了几年,有的长达许多个世纪。另外,青河人彼此之间也时常以谎言为武器,特别是在相隔不太远、把水搅浑可以使自己在贸易中占上风的情况下。几个名字。是谁?为了不引起暗藏的监视者注意,他连看看这份名单都得万分小心,慢得让人心焦。他认出了几个名字:特兰·文尼·21,苏娜·文尼的曾曾孙,文尼家族伊泽尔这一支的父亲祖先;金·申·03,苏娜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首席战斗员。申不可能是特林尼,他的身高只有一百二十厘米,宽度也差不多有这个数。其他名字的主人不是什么名声赫赫的大人物,荣格,特拉普,帕克……帕克? 文尼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惊奇。如果布鲁厄尔的聚能监控员审查记录,肯定会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该死的定位器,连脉搏都查得到,说不定还有血压呢。发现我大吃一惊……好吧,干脆闹得更大点。“贸易之神啊。”文尼吹了声口哨,光明正大地把图像和生化数据调人所有视窗。确实像是他们这位s·j·帕克,开关星贸易舰队司令。他回想起自己童年时代见过的帕克,那时他还一点儿都不显老。很像。不过,这份生化数据很多地方不清不楚,dna记录也和后来的帕克不一致。唔,难怪劳和雷诺特没有察觉。他们没有文尼那种家庭关系,没有接触过那时的帕克。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s·j·帕克—两千年前—是一位飞船船长,最后加人了拉科·文尼的舰队。还有传言说,他跟拉科本来打算联姻的,后来没成功。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文尼跟踪着一两条显而易见的查询线索,继续查了查帕克的事,然后便罢手了—发现一件有点意思却并不重要的事时,一般人都会这么做。名单上还有几个名字……花了一千秒,他才把名单从头到尾过了一遍。没有一个眼熟的。他的思想不住转回s·j·帕克,最后简直恐慌起来。敌人窥视对方思想的手法到底高明到什么程度?他看了看几幅特里克西娅的图片,熟悉的痛苦重又涌上心头。模糊的泪眼下,他拼命转着脑筋。如果他关于帕克的猜测是正确的话,他一定出生在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难怪父母那么尊重他,从不把他当成一个年纪轻轻的普通签约船长。老天,他甚至可能参加过范·纽文组织的前往人类活动空间另一端的远征。布里斯戈大裂隙之后,纽文的财富达到了顶点,他组织了一支规模宏大的舰队,远赴天涯。这是典型的只有范做得出来的事。人类空间远端至少在四百光年以外,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有关那个区域的商业情报早已成为远古历史了。他计划的航线将穿过人类这个种族最早殖民的某些星系。舰队出发后几个世纪中,青河网络不断报道着这位堪培拉王子的事迹:他的舰队扩大了,舰队缩小了。然后,报道开始不明确了,传来的消息时常没有确证。这个无比漫长的航程,纽文最终或许连一半都没走完。童年时代,伊泽尔和伙伴们经常扮演这位失踪的王子。可能的结局多种多样:充满冒险精神的辉煌结局,凄惨收场,最有可能的是年老、贸易连续失利、数十光年以外的破产导致无法继续航程。总之,舰队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返航。 部分船只或许回来了。时不时回来几个人,可能是由于对这次将使他们永远告别自己时代的远航丧失了信心。有谁会知道哪些人回来了,哪些人没有?s·j·帕克很可能知道。s·j·帕克很可能清楚范·特林尼的真实身份,并且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保守这个秘密。来自布里斯戈大裂隙的人中,谁会如此重要,真实姓名又是人人皆知……居然让s·t·帕克从那个时代直到现在一直对他忠心耿耿。谁? 就在这时,伊泽尔想起自己听说的一件事:舰队旗舰的名字是帕克司令亲自选定的—范·纽文号。 范·特林尼。范·纽文。失踪的堪培拉王子。 我真的彻底发疯了。数据库里保存着资料,一秒钟内就能推翻这个结论。就算这样也否定不了。如果他的想法是对的,数据库的相关材料本身肯定就是一个精心编造的谎言。得了吧,得了吧。这正是那种他必须小心提防的由绝望导致的幻想。只要把自己的期望值抬升到一定程度,你就会开始自欺欺人,最后把自己的幻想视为事实,并且深信不疑。这么做倒也有个好处,心里烧灼似的痛苦感受消失了。 太晚了。他久久凝视着特里克西娅的图片,将自己淹没在悲伤的回忆中。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了。今后,类似的幻觉还会出现。但他的时间还长,他有一生的时间耐心搜索。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发现这座牢笼的裂缝,而且不会怀疑那是自己的想像造成的错觉。 睡眠降临了,还有梦境,混合着和平常一样的忧伤,又加上了新的羞愧,还有刚刚的疯狂。最后是宁静,拂过他的舱室。意识渐渐消退了。 又一个梦。如此真实,直到结束,他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小小的光点在他眼前闪烁,但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坐起来,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躺下,合上眼睛睡去,光点又出现了。 这些光点在向他说话,跟用小镜子反射阳光打信号一样。还是个小孩子时,他时常玩这种游戏,看着光点一闪一闪,射向门外,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今晚,光点形成一个固定模式,不断重复着。在文尼的梦境里,他几乎没费一点力,但它的含意却渐渐浮出水面: “如……果……听……懂……点……头……如……果……听……懂……” 文尼吃惊地□□了一声—光点的模式变了:“别……出……声……别……出……声……别……出……声……” 良久,模式再次改变。“如……果……听……懂……点……头……如……果……” 这太容易了。文尼的头动了动,只有一厘米。 “好。假装睡着。裹住手,手指掌上击键。” 这么多年弹精竭虑,到头来搞阴谋却如此简单。假装手掌是块键盘,跟你的同谋击键交流就行。以前怎么没想到!双手藏在被单下,没人看得见!真是好主意。要不是不符合地下活动者的身份,他非高兴得笑起来不可。救星是谁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弓起右手,敲出一句话:“啊,聪明的王子。为什么耽搁这么久才来?” 光点消失了很长时间。伊泽尔的意识更深地沉人睡眠。 接着:“你今晚之前就知道了?我真失败。”长长的停顿,“抱歉,还以为你垮了。” 文尼冲自己点着脑袋,颇有点自豪。或许有一天,奇维会原谅他,特里克西娅也会重获生命,还有…… “对了,”伊泽尔击键,“我们有多少人?” “秘密。只有我知道。人人可以传出信息,但谁都不知道其他还有谁。”停顿,“除了你。” 哈。简直是地下活动的范本。成员彼此可以合作,但除了王子本人,谁都不可能出卖其他人。现在,一切都简单了。 “嗯,我现在太累。想睡。我们以后再谈。” 停顿。他的要求是不是太奇怪了?晚上本来应该睡觉嘛。“好,以后谈。” 意识终于完全消失。文尼在铺位上动了动,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不再孤单了。这么长时间,秘密却就在眼前。真想不到呀。 第二天一早,文尼醒了。精神饱满,心里洋溢着奇怪的幸福感。嘿,他做了什么,竟会如此幸福? 他灌满淋浴袋,准备好沐浴液。昨天是那么绝望,那么羞愧。现实的痛苦再次爬上心头,但来得很慢,慢得奇怪……对了,他做了个梦。做梦没什么不寻常,但他的梦通常是让人伤心欲绝的噩梦,文尼从来不愿回忆。他关掉淋浴莲蓬,进人干洗状态,在回旋的气流中待了一会儿。可昨天的梦似乎不一样,是什么? 对了!那是个幻想式的美梦,以前也做过这类梦。但昨天不同,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变成噩梦,劳和布鲁厄尔没有在最后关头从藏身处猛扑出来。 嗯,这次梦见了什么秘密武器?想起来了,跟一般的梦境一样,没什么逻辑可言。出现了某种魔法,让他的双手变成了可以联系地下活动领导人的通讯链接。范·特林尼?伊泽尔格格地笑出声来。有些梦真是荒谬绝伦。奇怪的是,他仍旧因为这个荒唐大梦备觉安慰。 他套上衣服,沿着营帐通道飘行。动作是典型的零重力姿势,推,拉,拐弯时轻轻一弹,不时旋转,避开速度较慢或跟他方向不一致的过路人。范·纽文。范·特林尼。以范为名的人肯定有几十亿,叫范·纽文的旗舰也少说有上百艘。但他渐渐想起了,昨天在数据库的查询,想起就寝前自己的那些疯狂念头。 帕克司令的事不是做梦。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来到娱乐室。 伊泽尔头前脚后飘了进去,向门边的亨特·温打了个招呼。这里的气氛比昨天缓和得多。他很快便发现雷诺特已经让她幸存下来的聚能者重新上线了,没再出什么意外,也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件。房间另一头的天花板处,范·特林尼正在高谈阔论,就事故原因以及危机是如何渡过的发表自己的高见。还是过去那个范·特林尼。自从与易莫金人的战斗之后,每次值班都有好几千秒和这个老家伙重合。突然间,梦境和数据库的查询清清楚楚展现在他的眼前,露出了真面目:彻底的荒唐,不可理喻。 特林尼准是听到了他向亨特打招呼。老骗子转过身来,片刻间,视线越过房间,向下望着文尼。什么话都没说,连头都没点一下。就算这时正有一台易莫金监视设备沿着文尼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的情况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但对伊泽尔·文 离暗黑期还有十二年,但他们已经在这下面建造了这么大一座城市。她可以望见石头砌成的交通干道,从竖井看下去,这种无比粗大的管道一样的干道纵横交错。在这些管道中,她还看到了更黑的窟窿……为进一步挖掘准备的坡道? 这会儿还没有建筑、住宅和花园,那些是以后的事,但已经为它们掘好洞窟了。向下望着望着,维基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天生的对于渊数的向往。可工人们现在建造的却是千倍于任何天然渊数的宏大巨构。如果只想一觉睡过整个暗黑期,你只需要一个能容下你睡觉的地方,加上一个小小空间,够储备苏醒之初所需要的食物就行。这样的渊数早就有了,旧城中心下面就是,已经存在了将近二十个世代。这个新建的地下城则完全不同,它是供人们在里面居住的,清醒地居住。在能够保证密封绝缘的地方,地下城延伸到了地表,其他部分则建在地下数百的深处—就好像普林塞顿现在高低错落的建筑来了个大颠倒,感觉奇怪极了。 维基望着望着,被自己的想像弄得神魂颠倒。’今天以前,这一切只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故事。小维多利亚从书里读过,听自己父母谈论过,还听过电台的广播。地下城的事她熟悉极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才这么憎恶她的一家。因为这件事,还有早产儿的事,爸爸妈妈才不允许他们单独出门。爸爸总是说,世界在不断进化,必须让小孩子出去闯荡,不然的话就不会锻炼出才干。问题在于,爸爸只是说说而已。维基每次想做点稍有风险的事,爸爸马上摆出一副做父亲的架子,小心翼翼保护他们,为她好端端的冒险计划添上一重重保护,到头来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维基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格格格笑个不停。 “怎么了?”布伦特问。 “没什么。我正想来着:咱们今天总算能够瞧瞧外面的世界了—不管爸爸同不同意。” 布伦特显得不自在起来。所有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个人死板板地遵守各种规定,稍做点出格的事就大惊小怪。“我觉得咱们该走了。地面上还有工人,离得越来越近。再说,耽搁下去,雪全化了。” 哼。维基满肚子不情愿地跟着哥哥穿过工地上一堆堆大得让人开心的大家伙组成的迷宫。跟这里相比,雪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来到第一个公共汽车还在运营的车站时,等着他们的是今天最出乎意料的事:杰里布和戈克娜,站在离等车的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怪不得今天早上没找到他们。居然没叫上她就偷偷溜出来了!维基穿过广场,朝他们走去,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戈克娜竟然还好意思跟平常一样冲她笑嘻嘻的,杰里布倒还知道害躁。他跟布伦特是最大的长兄,本来应该阻止这类事。四个人避开人群的瞪视,几颗脑袋凑在一起。 叽哩咕噜。高人一等小姐开口了:“你们怎么这么久才来?绕开道宁的警卫有那么难吗?”维基:“你居然也敢溜出来,我倒真没想到。至于我们嘛,今天早上见识了不少事儿。”高人一等小姐:“什么事?”维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瞧了瞧新的地下城。”高人一等:“这个—”杰里布:“你们俩,都闭嘴。你们两个谁都不该出来。” “可我们是大明星,上过电台。”戈克娜搔首弄姿,“大家全都喜欢我们。” 杰里布靠近了点,压低嗓门。“少来这套。每三个听过‘少年科学讲座’的人中,觉得不自在的人就有整整三个—把我们恨之人骨的保守派却有四个。” 维基做过的所有事中,上“少年科学讲座”节目是最好玩 第9章 .0 高人一等小姐甜甜地一笑,杰里布的表情只能称为怒目而视。“你们俩冒的风险可不小啊,你们知道吗?”戈克娜究竟使了什么花招,骗得杰里布带上她?维基对这个问题有一种专业兴趣。到现在为止,她和戈克娜是全家最懂怎么支使别人的人,正由于这个原因,她们俩才一向处不好。 “我们出来至少还有个学术原因。”戈克娜道,“你有什么借口?” 维基的进食肢冲着对方的脸一挥,“我们是出来看雪的,这也是学习。” “哈!学习?你只想在雪地里打几个滚罢了。” “闭上嘴。”杰里布抬头观察着车站附近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们都应该回家去。” 戈克娜改变策略,开始以理服人。“可是,杰里布,路那么长,回家更糟。咱们还是搭车去博物馆吧—瞧,车来了。”来得倒真巧,公共汽车沿着上坡的大道开上来了,不停闪烁的近红外灯表明这是一辆进城的往返班车,“看完博物馆后,那帮喜欢看雪的神经病也该进城回家了,我们正好搭车直接回去。” “哎,我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看那些瞎编出来的外星魔法。我想看雪!” 戈克娜耸耸肩,“运气不好叹,维基。想看雪,什么时候都行,回家以后你把脑袋扎进冰盒里就能看到。” “我—”维基发觉杰里布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自己却拿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只要他跟布伦特说一声,维基就会不由分说被带回家,“—呱,天气倒是真不错,去博物馆也挺好。” 杰里布苦笑一声,“是啊,等我们到博物馆时,说不定会发现娜普莎和小伦克已经在那儿等着咱们了。那两个肯定比咱们强,说几句好话就能骗得警卫开车把他们直接送过去。”维基和戈克娜被逗得大笑起来。两个小家伙现在已经不算婴儿了,但还是几乎整天缠着爸爸不放。他们能骗过妈妈的警卫?想想就好笑。 四个人蹭到等车的人群边上,最后一批登上汽车,·,一其实这样挺好,四个人比两个人安全多了,皇家博物馆所在的城区又挺安全。就算爸爸发现,但看在他们安排得这么好、这么小心的份上,肯定会原谅大伙儿。至于雪嘛,她还有一辈子可活呢,看雪的机会多的是。 公交车跟维基坐惯的轿车和飞机完全不一样,大家一个挨着一个,挤得紧紧的。车里张着一片片绳网,每隔五六吸就是一张。乘客们伸开肢腿,身体垂直吊在绳子上,样子真不体面。这种做法的好处是可以往车里塞进更多的人,坏处是让人觉得自己傻透了。只有司机有个真正的栖架。 车里本来不太挤,可其他乘客都站得离孩子们远远的,这样一来就很拥挤了。哼,这些人,爱怎么样怎么样吧,缩成小人我都不在乎。她不再理会那些人,开始研究掠过车外的街道。 工程力量大都投人了地下城的施工,许多地方的街道维护工作于是被忽略了。汽车不住地颠簸,每颠一下,绳网就一阵晃荡—真好玩。过了好一阵子,街道渐渐平坦起来。他们驶进新城区最豪华的地段。她认出了有些大楼上的标志,像地下动力公司、摄政电子公司,等等。如果不是因为爸爸,协和国有些最大的公司根本不会存在。看到人们川流不息地进出这些大楼,小维多利亚满腔自豪。爸爸影响了一大批人,而且是好的影响。 布伦特松开绳网,脑袋凑了过来。“知道吗?我觉得有人在跟踪咱们。” 说话声虽轻,但杰里布还是听到了,吊在绳网上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了。“什么?哪儿?” “那两辆车。就在前面车站旁。” 维基一瞬间觉得一阵恐惧一—然后如释重负,笑道:“我 “我觉得,博物馆只是拿这些异形理论开开玩笑,杰里1。”维基说。这一次她没有讥笑的意思。她不喜欢别人嘲弄自己的亲人,哪怕是无意的也罢。 杰里布赞同地耸耸肩,“是啊,你说得对。越往里走越搞笑,哈,哈。”他在最后一个模型前停下脚步,“连他们自己都承认了!瞧这最后一段说明:‘如果你一直坚持看到这里,你就会明白丘恩德拉·科尔姆的理论是多么荒谬。但是,真正的异形到底是怎么回事?来自某个故意弄错的发掘地点的鹰品 杰里布一个翻滚,蹦到那堆照得雪亮的展品旁。激动得搓手搓脚,注视着那一大堆。每块岩石都独立摆放,和其他部分相隔一小段距离。一七彩2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看上去很像没经过打磨的大理石,但杰里布敬畏地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些才是真正的异形。不算丘恩德拉·科尔姆找到的,这些是最好的。” ,要是能好好打磨一下,这些石头中兴许还能找出一两块好看的。石头上有些涡状纹路,跟天然碳元素的颜色相近,不像大理石纹。好好运用想像力的话,这些石头有点像被拉长然后拧歪的正常人形。说实话,怎么都不像曾经有过生命的模样。离石堆稍远一点的地方放着孤零零一块石头,被精心切成十分之一时的一片一片,薄得能透过阳光。一个钢架子把这一百多片石片支撑起来,每片之间隔着一小段间隙。如果凑得很近很近,再上下移动1杰里布的昵称蜘蛛人能看到多种光谱脑袋,还能看出石头上的纹路是怎么形成的。有的地方有点钻石粉末的痕迹,星星点点闪着微光,但痕迹非常模糊。这些钻石粉末周围还围绕着黑色的网状纹路。真美。杰里布愣愣地站在那儿,脑袋紧紧贴在钢架子上,侧着头,观察着阳光透过这些薄片。“以前肯定是有生命的。我敢肯定。我敢肯定。”他说,“比任何有孔虫大一百万倍,但身体构造跟有孔虫一样。要是我们能在那些痕迹变模糊之前看到它就好了。”很久以前的科尔姆就是这么感叹的—可现在,这东西就摆在面前,实实在在。连戈克娜好像都被它迷住了。得过好一阵子才能轮到维基上前细看,于是她绕着这堆石头漫步走了一圈,瞧瞧显微镜下面的展品,读读文字说明。撇开里面故意搞笑的成分,那些模型已经是尽可能接近所谓的异形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正是最能打击可怜的杰里布的东西。就算这些玩意儿过去真的有生命,看它们的模样,实在不像有智力的样子。如果异形真像杰里布盼望的那样,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最了不起的。可是,他们的机器在哪儿?他们的城市又在哪儿? 唉。维基走远了几步,来到戈克娜和杰里布身后,正好在他们的视域内。但这两人正专注于那些半透明的异形切片,压根儿没注意她。也许她可以悄悄溜进另一个展厅,去瞧瞧那些影像魔法。但她看见了布伦特,他没有被展品弄得神魂颠倒。这位大哥哥蹲在展室暗角里的一张桌子后,正好堵住她的去路。要不是他的眼珠表面在远红外灯反射下闪闪发光,维基说不定还发现不了他呢。从他坐的地方,布伦特可以盯住所有出口,同时还能看到他们在展室中央的一举一动。 维基朝他挥挥手,相当于露个笑脸1,然后慢吞吞地朝出口走去。布伦特没有动,也没有叫她回来。或许他的情绪进入了埋伏1蜘蛛人的许多表情是以肢腿动作表示的状态,要不干脆是在做白日梦,想着他的宝贝模型。只要没出他的视线,兴许他不会冲她大呼小叫。她朝高高的拱门走去,走进影像魔法展室。 一开始是绘画和镶嵌画,都是好几个世代之前的老古董。影像魔法的设想古已有之,现代社会之前就有了,当时是一种迷信:只要能完美地绘出对头的形象,你就把他摸在自己掌心里了。从这个观念出发,产生了一大批艺术品,发明了全新的染料、混合颜色的技巧。但直到现在,和蜘蛛人肉眼看到的外界事物相比,最好的绘画作品也只是一层单调的影子。现代影像魔法师声称,借助科学,完全可以创造出最完美的图像,实现古老的梦想。爸爸觉得这一套纯粹是痴人说梦。 一排排高高的架子,上面展示着会发光的图像管2。维基在架子间慢慢走着。多少图像管啊,上面显示着上百幅风景画,但都隐隐约约,模糊不清……最现代的图像管可以显示出很罕见的色彩,除了超远红外灯光和阳光,其他地方很难出现这些色调。图像管的技术在不断发展,每一年都更完善一些。现在就连一般人也开始谈论起活动图像广播的事来了。播送活动图像,小维多利亚被这种事迷上了。当然哆,她感兴趣的不是借助图像控制心灵刀仔套胡说八道。 【1另一种蜘蛛人有别于人类的特点。】 【2蜘蛛人能看到各种光谱,所以讨人工复制的图像的要求比人类严格得多。类似人类电视的显像管。】 展厅远处什么地方传来说话的声音,婴儿的嬉闹声,像娜普莎和小伦克发出的声音。维基吃了一惊。几秒钟过去了……两个婴儿蹦蹦跳跳跑进远处的人口。维基想起杰里布不久前开的玩笑,说娜普莎和小伦克准在这儿等着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他的玩笑应验了。可是,不对,两个陌生人跟在他们身后走进展厅。还有,那两个孩子比她的弟妹年龄还要小些。 维基激动地一声尖叫,奔过展厅,朝孩子们跑去。两个成年人—他们的父母?—吓呆了,紧接着一把抱起孩子,转身便逃。 “等等!请等等!我只想跟你们聊聊。”维基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变成平时漫步的步伐(但走得挺快),抬起前肢,比出微笑的姿势。在她身后,维基看见戈克娜和杰里布离开了异形展厅,震惊地望着她的方向。 那一对儿作父母的停下脚步,转过身,慢慢走了过来。一看戈克娜和维基的样子就知道她们是早产儿,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让两个陌生人放心多了。 几个人谈了几分钟,大家都客客气气的。特伦切特·苏比斯莫是新世界建筑公司的一位设计员,她丈夫阿伦登是同一家公司的监测员。“今天有空的人大都上山玩雪去了,我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来博物馆。你们也是这样吗?” “啊,对。”戈克娜道—她跟杰里布说不定真是这么想的,“遇上你们,嗯,和你们的孩子,我们真是太高兴了。他们叫什么名字?”真奇怪:明明是陌生人,感觉却比家里人之外的任何人更亲近。特伦切特和阿伦登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的孩子在父母胳膊里挣扎着、嚷嚷着,不肯钻进阿伦登的背毛里。几分钟后,父母只好把他们放到地上。两个小宝宝只跳了两步,便分别跃进戈克娜和维基的怀抱,在她们身上拱来拱去,叽哩呱啦。近视的婴儿眼转过来转过去,既兴奋又好奇。在维基身上爬来爬去的那个一一是个女孩,叫阿莉奎尔—最多不过两岁。维基觉得娜普莎和小伦克谁也不如这个小东西这么逗人。当然畔,弟妹们两岁时,维基自己只有七岁,什么都不懂,只想把别人的注意力全吸免得早产儿受普通人骚扰。引到自个儿身上。这两个小孩子活泼极了,一点儿也不像她们之前接触的其他早产儿。 最尴尬的一刻出现在两个成年人得知对方的身份时。特伦切特·苏比斯莫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我、我们早就应该猜出来了。不是你们,还能是谁?你……们知道吗,我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听你们的广播节目,当时就觉得你们的声音过于年轻了点。所有早产儿中,我只知道你们。我真的非常喜欢你们的节目。” “是啊。”阿伦登说。他看着阿莉奎尔拱呀拱的,钻进维基的外套口袋,笑了起来,‘知道你们的事以后,我和特伦切特才决定生下我们自己的孩子。很难。贴背婴儿死了四个,但这两个总算长出了眼睛,变得可爱极了1。” 【1综合上文可以看出,蜘蛛人的生育过程是女方怀孕,一次生下好些孩子。这些孩子移到父亲的背毛里继续生长,这个阶段的婆儿称为贴背婆儿。婆儿大到会四处活动时长出婴儿眼。这种眼睛只有两只,能转动几近视。再长大些后,婴儿眼褪去,长出成人的眼睛,婴儿阶段到此结束。作者显然是从某些动物的生长繁殖中得到的灵感。】 婴儿}决活地吱吱叫着,在维基衣服上爬来爬去。总算露出脑袋了,还不断挥动着进食肢。维基弯过手去,胳肢着那些小手。她心里觉得暖乎乎的:终于有人听懂了爸爸通过广播发出的信息,而且行动起来了。她觉得自豪极了,可是……“你们还得避开一般人,我心里真不好受。像你们这样的人,还有你们的孩子,能多有些就好了。” 出乎她的意料,特伦切特轻声笑了起来。“时代在变。越来越多的人希望清醒地活过暗黑期,他们也开始明白了:有些习俗必须改变。这么多大工程,必须不断有长大成人的孩子加入工人的行列。我们已经知道,光新世界建筑公司就有其他两对夫妇打算生出早产儿。”她拍拍丈夫的肩膀,“我们不会一辈子孤独下去的。” 维基心里涌动着热流。阿莉奎尔和另一个婴儿……叫波尔伯?—跟娜普莎和小伦克一样健康,又是完全不同于弟妹的另外的人。总有一天,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会找到自己的同伴的。维基觉得仿佛敞开了一扇窗户,突然间眼前一片光明。 大家在影像魔法展厅里信步走着,戈克娜和特伦切特·苏比斯莫起劲地讨论着今后的种种打算。戈克娜积极得很,提出要把家里的山顶大宅变成早产儿家庭的聚会地点。维基心想,无论爸爸还是妈妈,恐怕都不会同意这么做,当然是出于不同的理由。但总的来说……还是应该做点打算,想想办法,对早产儿家庭今后的发展大有好处。维基跟在大伙儿身后,但没怎么注意听他们的话,只顾逗弄小阿莉奎尔,玩得兴趣盎然。跟宝宝玩比看雪有意思多了。 就在这时候,大家的谈话声之外,维基听到远处传来脚步的轻响。四个人?五个?径直朝他们走来。几分钟前,维基就是从那扇门过来的。不管来人是谁,此情此景一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整整六个早产儿,从新生婴儿到半大小伙子,一应俱全。 来人中有四个是这个世代的成年人,块头跟妈妈那些警卫一样大。他们没有停步,看到孩子们时也没有吃惊。跟家里的警卫一样,他们穿的衣服都是没什么特征的平常服装。领头的是上个世代的人,一副精明强干的神气,凶巴巴的,活像个军士长。维基本该觉得松了口气,这些应该就是布伦特说的盯着他们的人。可她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领头的把他们全部纳人自己的视线范围,这才熟门熟路地冲特伦切特·苏比斯莫打了个招呼。“交给我们了。史密斯将军希望把所有孩子带回安全保护区内。” “什、什么?我听不明白你的话。”苏比斯莫抬起肢腿,这是个万分困惑的姿势。五个陌生人继续向前稳步迈进,领头的高高兴兴地点点头,可她的解释却叫人摸不着头脑:“保护这么多孩子,两名警卫怎么够。你们离开后我们接到消息,说可能会有麻烦。”两名警卫模样的人自自然然□□孩子和苏比斯莫夫妇之间。维基感到自己被很不客气地朝杰里布和戈克娜一推。妈妈的人从来没这样待她,“对不起,这是紧急情况……” 接下来的几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一片混乱,毫无理性。特伦切特和阿伦登都嚷嚷起来,既惊慌又气愤。两个块头最大的警卫把他们从孩子们身旁推开,还有一个正伸手从背包里往外掏什么。 “喂,少了一个。”布伦特。 高高的上方,有什么东西在动。影像魔法展厅里全是一排排高高的架子,上面密密麻麻放着图像管。离他们最近的架子倒下来了,从容优美,但不可阻挡。一片瀑布似的电火花中,图像闪烁着熄灭了。“轰隆”一声,金属坠地。倒塌之前,维基刚巧来得及瞥见布伦特从架子顶端一跃荡开。 钢架一砸之下,地板就在她眼前迸裂了。摔得粉碎的图像管溅得到处都是,扯开的电线发出高压电的嗡鸣声。架子正好倒在她和苏比斯莫夫妇之间,不偏不倚砸在两个陌生人身上。鲜血缓缓流过大理石地板,架子下压着两颗一动不动的脑袋,两人手边不远处还扔着一把短筒霞弹枪。 接着,仿佛凝固不动的时间又活了过来。维基的身体中段被人一把抓住,拖离那一片狼藉。抓住她的人身体另一侧传来戈克娜和杰里布的大叫声。一声闷响,戈克娜尖叫起来,杰里布没声音了。 “队长,他们俩怎么……” “别管了!六个全抓住了。快走,快走! 她被扛了起来,穿过展厅。维基向后望去,陌生人扔下他们死去的同伴不管。架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苏比斯莫夫妇。 第9章 .1 “遵命,长官。昂德维尔上校和我已经做了安排,和警察联合巡逻。通讯线路的问题解决以后,我们就可以在这儿成立一个联合指挥部之类的机构,让警察也派代表进驻山顶大宅。” “很好……看来你的动作比我快,拉奇纳。” 思拉克特露出笑容,站起身来,“请将军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回您的孩子。” 史密斯正想回答,却发现门缝里探进两颗小脑袋。“我相信你,拉奇纳。谢谢。” 思拉克特从桌边走开,房间里一时无人说话。昂德希尔最小的两个孩子—也许还活着的只有这两个孩子了—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卫队长和三名警卫。道宁上尉带着一把折起来的雨伞,但娜普莎和小伦克显然没用过,他们的衣服湿流池的,光滑的黑色甲壳上还残留着雨滴。 维多利亚没对孩子们露出笑脸,她盯着他们的湿衣服和雨伞,“你们在外面跑吗? 娜普莎胆怯地开口了,伦克纳从来没见过这个小淘气鬼这么老实。“没有,妈妈。我们跟爸爸在一起来着,可这会儿他特别忙。我们一直跟道宁上尉在一块儿,还有其他人……”她停住话头,脑袋轻轻地冲着她的警卫侧了侧。 年轻上尉叭的一个立正。动作虽然麻利;可他的表情却像个上过战场又吃了败仗的军人。“对不起,将军。决定不撑雨伞的人是我,我希望观察到各个方向的动静,不想让雨伞挡住视线。” “没关系,达拉姆。唔……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你做得对。”她不说话了,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们。娜普莎和小伦克也一动不动地瞪着她。接着,仿佛某个中央控制开关打开了,两个孩子冲过房间,嚎陶大哭起来,所有肢腿枝枝‘(“f一起开动,爬到史密斯身上,像对父亲那样紧紧抱着她不放。堤防冲垮了,孩子们哭声震天,一连串大声发问。戈克娜和维基和杰里布和布伦特有消息吗?他们不会有事吧?他们不想没有哥哥姐姐,只留下他们两个。 稍稍安静下来了,史密斯把头挨着孩子们。昂纳白不知这会儿她在想什么。还好这两个没事。不管今天怎么不幸,被绑架的毕竟是另外两个孩子,而不是这两个。她朝昂纳白的方向抬起一只手,“伦克纳,请你帮个忙。找到苏比斯莫夫妇,告诉他们……替我安慰安慰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在山顶大宅这儿住一段时间,直到事情结束……我将不胜荣幸。” 他们在很高的地方,有点像通风竖井。 ‘“不,根本不是通风井!”戈克娜道,“真正的竖井里有好多别的管道,还有设备线缆。” 也没有通风扇发出的呼呼声,头顶上只有呼啸的风声。维基把视线集中在头顶正上方。顶上有个盖着格栅的出口,在上方五十叹左右的地方。天光从那里洒落下来,照得金属井壁斑斑驳驳。他们待的井底半明半暗,但也能分辨出睡垫、化学厕所和金属地板。随着时间过去,这个监狱越来越热。戈克娜说得没错。她们在家里探索了那么多地方,知道真正的设备井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如果说不是通风井,这又是什么地方?“瞧这些补丁。”她指指东一块西一块粗枝大叶焊接起来的地方,“也许这个地方早就废弃了—不,正在修建。” “对。”杰里布道,“刚焊上去不久。这些是轨道孔,焊上盖板。也许只有一个多小时。”没等他的话说完,戈克娜便急忙点头。今天早上出了那么多事,发生了许多变化。杰里布不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不耐烦地为自己的小妹妹充当仲裁者的大哥哥了。现在,他肩上压着一生里迄今为止最重的担子。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深深地自责。他和布伦特是最大的,可竟然让这种事发生了,他肯定痛苦极了。但他没有让这种痛苦直接流露出来,只是比平时更加耐心、更加温和。 所以,他说话时,两个妹妹认真听着。就算不考虑年龄(他基本上算个成年人了),他也是他们中间最聪明的,比其他人聪明得多。 “说实话,我想我知道咱们的准确位置。”两个婴儿打断了他的话,在他背上不安地动来动去。杰里布的背毛还不够长,婴儿们觉得不舒服。再说,他身上已经开始发臭了。阿莉奎尔和波尔伯紧紧揪着杰里布的背毛,时而尖叫着要爸爸妈妈,时而完全不作声(更让人心里发紧)。看来这会儿他们又进入烦躁状态了。维基伸出手去,哄着阿莉奎尔钻进自己怀里。 “你说我们在哪儿?”戈克娜道,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争辩的意思。 “看见那些林妖幼虫织的网吗?”杰里布向上一指。一片片很小的网,才结成不久,在从上面格栅吹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晃着,“林妖幼虫分许多种,从它们织的网上可以看出来。上面这种是普林塞顿特有的。这一类林妖幼虫只在最高的地方结网。对它们来说,连我们山顶大宅顶层都只是刚刚够标准。所以—我估计咱们还在城里,处在非常高的高处,几哩外都能看到这个地方。不是山上,就是那几座新建的摩天大厦,比如城市中心大厦。” 阿莉奎尔又开始哭起来,维基轻轻地前后摇晃着她。小伦克最喜欢这样,但不知……奇迹呀!阿莉奎尔的哭号声低下去了。或许只是精疲力竭,哭不出声了。不。几秒钟后,婴儿摇动肢腿,冲她露出一丝微笑,开始转动小脑袋四下张望。真是个乖宝宝!维基继续摇晃了一会)l,这才道:“嗯,就算他们开车带着我们兜圈子,可是—不会是城市中心大厦吧?这么久了,我们只听见几架飞机飞过,怎么没听见街道上的声音?” “有声音。”从被绑架以来,这几乎是布伦特说的第一句话。布伦特这个人,总是慢吞吞的,很迟钝的样子。可今天早上,那么多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看出了名堂。只有他溜到一边,躲在暗角里。布伦特的个子已经跟成年人一样大了,爬到展览架顶上,把它朝敌人推倒—他很可能摔死的呀。他们被拖出博物馆货运门时,布伦特一瘸一拐的,一声不吭。被塞进车里开走后他同样什么都没说。杰里布和戈克娜问他伤势如何的时候也只朝他们动动肢腿,表示没事。 才不是没事呢。看样子,他摔断了一条前腿,至少还有一条肢腿受了伤。可他怎么也不肯让他们瞧瞧他的伤势。维基完全明白他的心情。布伦特和杰里布一样万分羞愧,心情可能比杰里布更沉重—觉得自己没用,是个废物。到这里以后,他一直蜷缩起来,闷声不响。一个小时以后,他才一瘸一拐地转来转去,在金属墙壁上东敲敲西挠挠,还不时一头扑倒在地,好像打算装死一样—也可能是完全绝望了。这时他就是这个姿势。 “你们没听见吗?”他说,“用肚子听。”维基已经好些年没玩过这个游戏了。但她和其他人马上学他的样子,趴在地下,所有肢腿完全摊平。摆出这种姿势,肢腿彻底拉直,一点弧度都没有,休想抓住任何东西。真是太不舒服了,这种模样,你什么都做不了。阿莉奎尔从她胳膊里钻出来,波尔伯也蹦过来。两个小东西在几个大孩子身上蹦来蹦去,不时戳他们一下,格格地笑成一团。 “嘘,嘘。”维基轻声道,小家伙却笑得更欢了。刚才她还一心盼着婴儿们能活泼点儿呢,这是多久以前的事?这时却巴不得他们安静下来才好。维基尽力不想婴儿,专心倾听。唔,其实算不上声音,至少头上的耳朵听不见,可她趴在地下的身体却感觉到了。有一种嗡嗡声,持续不断……还有震动,时不时震一下。哈!隐隐约约的,但跟大清早走在城里时脚尖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又来了!这一次绝不会错,急刹车发出的呜的一声。 杰里布笑了,“我看,这下子就什么都清楚了!把我们关在封死的箱子里,他们觉得这一手聪明得很,可咱们还不是照样知道了。” 维基欠起身子,让自己舒服点儿,跟戈克娜交换着眼色。杰里布是比大家聪明,这没错,可要论鬼心眼儿,他跟两个小妹妹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戈克娜的声音很温和,一方面是想客气些,另一方面,要嚷嚷起来,非把宝宝们吓得躲起来不可。“杰里,我觉得,他们其实没怎么打算把地点的事瞒着咱们。” 杰里布脑袋向后一仰,差点又拿出“大哥什么都懂”的姿态,但马上就变过来了。“戈克娜,他们五分钟之内就能把咱们送到这儿,可咱们在路上兜了将近一个小时,这……” 维基说:“我猜他们是为了避开妈妈的安全部门。这些人有好几辆车,你记得吗?他们让咱们换了两次车。也许他们本来打算逃出城去,却发现逃不掉。”维基朝这个监狱一摆手,“他们但凡有点脑筋,肯定知道咱们看到了许多东西。”她没有抬高嗓门,波尔伯和阿莉奎尔爬到仍旧摊开肢腿趴在地下的布伦特身上,正翻弄着他的口袋,“我们可以认出他们几个,杰里,包括司机和守在博物馆卸货区的那个女人。” 她把在博物馆地板上看到霞弹枪的事告诉大家。杰里布比划了个惊恐的姿势,“你觉得他们不是保守派,只想让爸爸妈妈丢脸吗?” 戈克娜和维基同时做出否定姿势。戈克娜道:“我觉得他们是当兵的,杰里。不管他们自己说什么。”那伙人撒了好几重谎。刚刚走进影像展厅时,他们说是妈妈的安全部门的,把孩子们关在这儿以后,他们说的话又像是保守派:对体面人来说,你们这些孩子是可怕的、不体面的;不会伤害你们,但要让大家都看清你们变态父母的真面目。等等。话虽这么说,但他们的话里没有激情,维基和戈克娜都注意到了。她们知道保守主义者在广播里是怎么说话的,一副激动万分的模样。还有维基和戈克娜遇见的人,一见早产儿便怒火万丈。可这伙绑匪却非常冷静。不管嘴上怎么说,实际上,这些人待孩子们就像货物一样,不狂躁,不激动,不动声色。麻利、内行的外表下,维基只发现他们两次流露真实感情:领头的绑匪因为布伦特砸死了她的两个人大为光火……还有,对孩子们似乎有点冷漠的歉疚。 杰里布身体一震,维基看出他明白了。但杰里布没有开口,他在思索,却被一阵清脆的大笑声打断了思路。阿莉奎尔和波尔伯早就把维基、戈克娜和杰里布抛到了脑后,他们找到了布伦特藏在衣兜里的翻花线圈。阿莉奎尔一蹦老高,线圈在她身后拖了个弧形。波尔伯跳起来揪住线圈,围着布伦特转,用线圈缠他的腿。 “哎,布伦特,我还以为你长大了,早就不玩那玩意儿了。”戈克娜装出开心的语气,对布伦特道。 布伦特的回答慢吞吞的,像为自己辩解。“没有模型,我提不起精神头j七。带着线圈,随时随地可以当模型玩。”布伦特玩翻花线圈的本事大极了,线圈一绷起来,肢腿穿来穿去,可以编出无数个花样。再小些的时候,他常常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所有胳膊腿全部张开,绷起线圈,连进食肢都用上了。这么多肢腿,可以编出复杂得吓人的花样。布伦特就喜欢这类带点傻气、却又非常复杂的小东西。 波尔伯抓住线圈的一头,不顾拽着另一头的阿莉奎尔,自顾自爬上墙去,灵活极了,任何稍稍凹凸不平的地方都借得上力,转眼便到了十多叹高处。只有很小的小孩子才有这个本事。他不住冲阿莉奎尔摇晃着绳子,逗她往下用力拽他。她真往下拽时,他使劲一拉,又往上爬了五叹。跟过去的娜普莎一模一样,说不定比她还要灵活一点。 “别再高了,波尔伯,小心摔下来。”—这时的维基说起话来活脱脱像爸爸一样。 婴儿之上,仍旧是高高的墙壁,再往上,离他们五十的地方,就是那个小小的格栅。维基只见身旁的戈克娜直愣愣瞪着自己。“在想什么?跟我想的一样吗?”维基问道。 “可、可能吧。娜普莎小时候,可以一直爬到顶。”那伙绑匪其实并不像她们想像的那么聪明。随便哪个照看过婴儿的人都比他们强。不过也难怪,那几个年轻些的绑匪都是男的,这个世代出生的人。 “可万一摔下来—” 在这里摔下来,下面可没有体育馆里的保护绳网,连软点的地毯都没有。两岁大的小婴儿只有大约十五到二十磅重,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攀爬。这些孩子仿佛直觉地知道,再长大些,身体变重以后,上高处就只得借助攀爬梯了,蹦跳也只能跃过很短一点点距离。婴儿就算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不会像成年人那样受重伤,但高到一定程度,照样可能摔死。问题是,最后这一点,两岁大的孩子是不知道的。只要稍微怂恿一下,波尔伯准会一口气爬到顶。成功的机会很大啊…… 要在平时,维基和戈克娜巴不得有个冒险的机会,可这是别人的命啊……两人长时间面面相觑。“我、我不知道,维基。” 如果不这么做呢?婴儿们多半会和大家一块儿死。不管她们怎么选择,后果都太可怕了。维基突然间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恐惧,一生中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她走了过去,来到笑嘻嘻的波尔伯下面。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抬了起来,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想把宝宝哄下来。她强迫自己放下手,强迫自己发出轻快、怂恿的声音。“哎,波尔伯!你能一直爬到那个小窗口,把线圈也带上去吗?有没有本事爬上去?” 波尔伯小脑袋一歪,向上方转动婴儿眼。“嗯。”他向上爬去,左一下右一下,在焊接补丁上借力,向上,向上。我欠你的情,小家伙,哪怕你自己不知道也罢。 地面上的阿莉奎尔见波尔伯吸引了大家的全部注意力,气愤地叫起来。她使劲一拽绳头。二十叹上方,她的兄弟忽悠一下荡了起来,只靠三只胳膊抠住一个借力点。戈克娜吓得一把抱起她,从她手里夺下绳头,再把小家伙交给杰里布。 维基竭力压下心头的恐惧,望着婴儿越爬越高。就算能上到窗口那儿去,又怎么办?向外扔纸条?可他们没有纸笔,就算有,也不知道风会把它吹向哪里……她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可以一下子解决两个困难。“布伦特,外套脱下来。”她猛地伸出手,朝戈克娜摇晃着,要她帮助布伦特赶紧脱下衣服。 “好主意!”没等维基说完,戈克娜已经开始使劲拽着布伦特的袖套、腿套。布伦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但马上反应过来了,以最快速度脱衣服。他的外套几乎跟杰里布的一样大,背后又没蜘蛛人的服装样式显然不同于人类开缝、分片。三个人把衣服神开,一人扯一只角,不断移动,追踪高处波尔伯的每一个动作。万一他摔下来,也许还能接住。也许。冒险故事里,这种办法总能成功。可扯着衣服站在这儿,很难想像这么异想天开的点子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 阿莉奎尔仍在放声尖叫,拼命挣扎,想甩开紧紧抓住她不放的杰里布。波尔伯不断嘲弄着她。干这种平时非挨揍不可的事,却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他得意极了。四十叹。他慢下来了。到了焊接处以上,腿和手的借力点越来越少。有一两次,他倒手时差点让线圈掉下来。波尔伯利用一个窄得不能再窄的小凸起定住身体,猛地发力,向侧上方一跃而起,跃过最后三叹—一只手一把钩住格栅。从格栅上方射人的天光将他小小的身体映成一个黑色的剪影。 婴儿们只有两只眼睛,都在正前方,想看身后几乎得把脑袋转过来才行。所以,这是波尔伯头一次向下看。一看之下,胜利的笑声顿时消失。他看见了自己已经爬上多高的地方,高得连他的婴儿直觉都能判断出来:自己现在十分危险。难怪父母不让你爱爬多高就爬多高。波尔伯的胳膊腿条件反射似的紧紧抓住格栅不放。 下面的人劝说他,告诉他没人能上去帮他,他只能自个儿下来。但无论怎么说,波尔伯就是不动。维基从没想到问题会出在这里。娜普莎和小伦克过去经常偷偷爬上高得要命的地方,每次都轻轻松松下来了。 看来,波尔伯只能僵在上头,动弹不得。就在这时,阿莉奎尔不哭了,冲他放声大笑起来。受了这番刺激之后,大孩子们没费什么口舌便让他将翻花线圈穿过格栅垂下来,像个定滑轮一样,再利用它支撑身体向下滑。沿着绳子下滑这一手,大多数婴儿都懂,无师自通,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潜意识中还保留着动物时代的记忆。波尔伯五条肢腿稳稳地缠在下垂的绳子上,另外三条肢腿夹住绳子控制下滑速度。滑下来几叹之后,他彻底放心了,只用三条肢腿钩住绳子—然后是两条,脚还不断蹬着墙壁,飞速下滑的同时身体像耍杂技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底下的人跑来跑去,徒劳地想将自制的安全垫对准他……下来了。 第9章 .4 对伊泽尔·文尼来说,时间过得飞快,不仅仅因为他的轮值时间只有四分之一。战争和谋杀已成往事,发生在一生的三分之一之前。很久以前,他便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以无比的耐心坚持下去,永不放弃,一定要摧毁托马斯·劳,夺回幸存下来的一切。但有的时候,他以为这场斗争终将变成一场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是的,他以不屈不挠的韧性坚持下来了。有痛苦……也有羞愧,还有恐惧。不过,大多数时间里,恐惧一直显得十分遥远。而现在,虽然仍旧不知道细节,但他在为范·纽文工作。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坚信,他们一定会赢得最后的胜利。最奇怪的是时时从脑海里冒出来的一种感受。自省时分,这种感受让他十分不安:从很多方面来看,从孩提时代算起,这些年是他觉得最幸福的时光。这是为什么? 剩下那批医疗自动化器材,劳统领用得很省,又让“关键岗位”上的聚能者不断值勤。于是,特里克西娅四十多岁了。伊泽尔当值时,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她,她面庞上那些微小变化让他痛彻心月市。 但特里克西娅还有其他变化,这些变化给了他希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她身边,伊泽尔相信,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变得不那么冷漠,离他的距离好像也缩短了些。 起初,去她在哈默菲斯特的狭小的房间时,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对他不理不睬。但后来,有一次,他比平时晚到了一百秒。特里克西娅面对房门坐着。“你迟到了。”她说。语气还是那么单调平板,夹杂着不耐烦,跟安妮·雷诺特一样。人人都知道,所有聚能者都把细节看得非常重,无一例外。但不管怎么说,特里克西娅毕竟注意到了他不在。 他还注意到,特里克西娅开始自己动手收拾打扮了。每次他去,都发现她把头发梳到脑后,梳理得还算整洁。还有,时不时的,他们的谈话也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独白了……只要他注意话题,别过分偏离她绑定的研究项目。 这一天,伊泽尔准时来到她的小房间,还违反规定偷偷带进来了点东西—两盒从本尼酒吧弄到的美味饼干。“给你的。”他伸出手去,把一块饼干递到她面前。小房间里顿时充满饼干的香甜。特里克西娅瞪了一眼他的手,时间很短暂,好像觉得这是个粗鲁举动。接着,她拨开这个让人分心的东西,“你应该带来附加翻译清单。” 唉。但他还是把饼干盒放在她手边的工作空间。“对,我带来了。”伊泽尔飘在门边他的老位子,面对着她。今天的翻译清单其实并不长。聚能者的工作效率近于神奇,但如果没有正常头脑的引导,各个不同专业的聚能小组就会盯着各自的领域不放,持续钻研,忽视了协同工作的首要目标。伊泽尔和其他一些正常人负责阅读聚能者的工作报告,从不同专业聚能者的工作成果中综合出高于聚能者各自绑定项目的东西。这些东西上报给劳,劳再据此下发任务,列人附加工作清单中。 今天,特里克西娅毫不费力便完成了新加人的这一批任务,中间生气地咕哦了好几次,“纯属浪费时间。”“对了,我跟丽塔·廖谈过。她的程序员对你给他们的东西非常感兴趣。他们设计了一套财务应用和网络软件,这些软件可以和蜘蛛人新发明的微处理器配合,效果好极了。” 特里克西娅点着头,“对,对。我每天都和他们对话。”大家都知道,聚能译员和底层聚能程序员、以及从事财务一法律事务的聚能者相处得最好。伊泽尔估计,这是因为译员们对那些聚能者的研究领域一无所知,反过来也一样,所以不会产生冲突。 “丽塔想在下面搞一家公司,让它把这批程序推向市场。当地没什么东西能跟它们比。我们要完全占领市场。” “是的,是的,兴隆软件公司。名字我早想好了。但现在开始还为时过早。” 他跟她又聊了一会儿这个问题,想让她估计还需要多长时间(客观时间),再把这个估计传给丽塔·廖。特里克西娅有一条线程,在和负责研究将信息插人蜘蛛人系统的聚能者协同工作。他们的意见综合起来,应该可以对这个时间问题作出准确评估。即使在具备必要知识、事先计划得当的情况下,要实现通过计算机网络协同工作,这个网络也必须达到一定水平才行。蜘蛛人至少还需要五年才能开发出大规模的软件市场,此后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形成公用电脑网络。在此之前,想对地面事务造成重大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至于现在,惟一一个能经常插人信息的蜘蛛人系统是协和国的军用网络。 没过多久就到了伊泽尔清单上的最后一项。来得太快了。表面上看,最后一项只是件小事,但从长期经验中,他知道这儿会出麻烦。“新项目,特里克西娅,是个纯粹跟翻译相关的问题。这种颜色,‘彩格’。我发现,你在描绘蜘蛛人看到的东西时仍然坚持用这个词。生理学家—” “加藤。”特里克西娅的双眼收缩成了一道窄缝。聚能者交流协作时,通常会发展出一种近于心灵感应的亲密关系—要不然就是互相憎恨,敌意达到极点。除了传奇小说,现实生活中很难发现那种程度的仇恨。诺姆·加藤和特里克西娅的关系在这两者之间不断摆动,时而密切,时而对立。 “是的,嗯,怎么说呢,加藤博士长篇大论地向我阐述了视觉、电磁频谱方面的学问。他向我保证:这种所谓的‘彩格’绝对不可能是一种色彩,它是毫无意义的。” 特里克西娅的脸皱了起来,眉头紧锁。一时间,她看上去老了许多。伊泽尔一点也不乐意看到她这个样子。“这个词本来就有,我选择了它。联系上下文,它给人一种……”眉头皱得更紧了。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形,乍看起来是翻译错误,最后发现—也许这种译法从字面上说不能算忠实,但它却能帮助人类理解蜘蛛人生活中某个不同于人、以前从没见过的方面。这种情况出现得很多。但是,聚能译员,哪怕是特里克西娅,仍然有犯错误的可能。刚开始翻译蜘蛛人语言时,她和其他聚能译员一样,只能不断试探性地摸索这个未知的种族和他们的世界。当时,她的译文中存在许多选项,许多字眼的意义不明确,只能将可能的含意一一列出。其中许多后来都证明是错误的。 麻烦的是,聚能者很难放弃成见。发现自己是错误的,这对他们是一种沉重打击。 特里克西娅已经很接近发火了。迹象并不很明显。她经常皱眉,但不像现在皱得这么紧。她不说话了,两手不停地在分离式键盘上敲击。分析结果出来了,溢出她的头戴式,散布到墙纸上。她的头脑和附属网络反复权衡着结果,呼吸随之急促起来。她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推翻这个结论的问题。 伊泽尔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肩膀。“还有个相关问题,特里克西娅。‘彩格’这个词,我跟加藤讨论过一阵子。”事实上,伊泽尔一次又一次揪住加藤不放,把那个人烦得要死。一般说来,跟聚能专家打交道只能采取这种办法:话题集中在聚能者的绑定领域和自己的问题上,反复问,多次问,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式提出同一个问题。如果提问者不是很有经验,运气又不是特别好,专家极有可能马上中断这种讨论。伊泽尔值班的时间加起来共有七年,但还算不上这方面的高手。不过这一次,他居然成功地使诺姆·加藤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我们怀疑,蜘蛛人形成视像的器官可能不止一种。所以,他们的大脑处理视像时可能是多元的—也就是说,一会儿感知这部分光谱,一会儿感知那部分光谱,其间的时间间隔极短,只有一秒钟的几分之一。他们感知的视像—我没有把握,但可能有一种涟漪状、类似水波的效果。” 但是,加藤很快便排斥了这种想法,认为这是荒唐的。他说,就算蜘蛛人的大脑真的在诸种视觉器官中不断切换,但他们见到的外物在可感知范围内仍然是连续、稳定的。 他把这些话告诉特里克西娅时,她静静地听着,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只有手指仍在键盘上敲击。而且,她的视线不断转移,时时凝视……伊泽尔的双眼,长达一秒钟。这是因为他说的东西很重要,不是琐碎的小事,而是她聚能项目的核心。然后,她的视线移开了,开始嘟嘟嚷嚷语音输入,双手更加猛烈地敲着键盘。几秒钟后,她的视线绕着房间转来转去,追踪只有通过她的头戴式才能看到的幻影。接着,突然间,“对!我明白了。以前没想到……只根据上下文,所以才选了那个词,可—”日期、文件散布在两人都能看到的墙纸上。伊泽尔尽力跟踪,但他的头戴式有部分功能被哈默菲斯特屏蔽了,只能靠特里克西娅的指点才知道她引述的是哪份文件。 伊泽尔意识到自己笑容满面。现在几乎是特里克西娅聚能以来最接近于正常人的时候,像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中的正常人—没关系,这也挺好。“看!除了一次因为痛苦辞不达意以外,凡是用‘彩格’一词的地方都涉及晴朗的天气、低湿度,眼前一片光明。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颜色都……vetm‘刃t3....”她说起了行话,只有聚能译员能听明白,其他人则完全摸不着头脑,“语言的基调变了。所以我要用一个特别的词,‘彩格’就很合适。” 他听着,看着,几乎觉得自己看到了特里克西娅的头脑在迅速深人,洞见秋毫,建立起新的关联。今后的翻译水平无疑会更上一个台阶。特里克西娅是对的,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彩格”又怎么了?上头那些人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一次见面很不错。但就在这时,特里克西娅做了一件让他惊叹不已、喜出望外的事。嘴里的话几乎没怎么停顿,一只手离开键盘,朝旁边的饼干盒一抓,解下一块,瞪着香气扑鼻的饼干上的糖霜—仿佛突然间想起了饼干是什么,吃它是多么令人愉快一样。然后,她一把将饼干填进嘴里,嘴角溅出五颜六色的糖霜。他一时还以为她被呛住了,但那只是高兴的笑声。她嚼着,咽着……过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l。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伊泽尔头一次见到她因为聚能绑定项目以外的什么事高兴。 她的手重新回到键盘上。几秒钟后,“还有事吗? 过了一会)l,高兴得头晕目眩的伊泽尔才弄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啊,嗯。”其实这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件事。但是,他欣喜若狂!饼干创造了奇迹,“只、只剩最后一件事,特里克西娅。一件你应该知道的事。”一件也许你最终会明白过来的事。“你不是机器。你是一个人。” 这些话没有丝毫反应。说不定她连听都没听到。她的手指重又敲起键盘来,眼睛盯着头戴式里他看不到的某个形象。刚才转移的注意力再一次转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朝小房间门口飘去。 离刚才那句话大约十到十五秒。特里克西娅突然抬头望着他,脸上又有了表情,但这一次是吃惊的表情。“真的?我不是机器? “对。你是个完完全全的人。” “噢。”又不感兴趣了。她重新回到键盘操作上,同时通过语音链接向她的聚能兄弟姐妹们嘟浓着。如果是最初的几年,得到这么冷淡的回答,他准会崩溃,至少会垂头丧气。但现在……对聚能者来说,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了。至少在那个瞬间,他穿透了那层聚能甲胃。伊泽尔爬出狭小的门口。门小得变态,只是个仅能爬进爬出的洞口,比双肩稍宽一点。伊泽尔每次进出门都忧心忡忡:两米外就是其他类似的小门,上,下,左,右,全是。这儿如果出现什么紧急情况怎么办?如果需要让他们迅速撤离,特里克西娅该如何是好?可今天不同。伊泽尔听见周围传来回音,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吹口哨。 他飘进哈默菲斯特垂直的主要通道时,安妮·雷诺特拦住他。一根手指朝跟在他身后飘动的饼干盒一指,“那个给我。” 该死!本打算把这一盒也留给特里克西娅的,却忘了。他将盒子递给雷诺特,“没什么事儿,你会在我的报告里看到……” “事实上,我希望现在就听你的报告。”她朝一百叹下一摆手,抓住墙上一处支撑点,空中一翻身,向下扎去。伊泽尔跟在她身后。巷道敞开处,开关星的星光透过外面透明的金刚石壁射进来。但没过多久,他们便进人了人工照明的地段,越来越深地进人庞大的钻石一号地下深处。四壁精雕细刻的图案大都仍旧新崭崭的,跟刚刚完工时一样。但来往行人手脚借力的地方却留下了块块污迹。剩下的没有专业技能的聚能劳工已经不多了,无法达到易莫金的完美标准。两人在底层转了个弯,仍在缓缓向下,飘过一排排忙碌的办公室和实验室。伊泽尔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到了,聚能中心。这个地方伊泽尔只来过一次。中心戒备森严,监控无所不在,但也不是完全不准外人进人。范就是这儿的常客,他是特鲁德·西利潘的铁哥们儿嘛。但伊泽尔向来有意回避这里,这个盗取别人灵魂的地方。 雷诺特的办公室仍在老地方,遍布实验室的走廊尽头,外面是普普通通一扇门。这位“人力资源部主任”在她的座椅上坐定,打开从伊泽尔那儿拿来的饼干盒。 文尼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四下打量着这间办公室。没有任何变化:光秃秃的墙,储物筐,零散设备。这么多年了,值了这么多班次,她的家具仍然是老一套。就算没人告诉他,伊泽尔也会察觉安妮·雷诺特是个聚能者,而且很久以前便察觉到。真是个奇迹,能管人的聚能者,但说到底仍旧是个聚能者。 雷诺特显然早就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她嗅了嗅饼干,脸上的表情活像菌囊技术人员检查那些滑腻腻的污泥。“芳香物质。聚能者的食品有严格规定,糖果和垃圾食品是禁止食用的,文尼先生。” “我很抱歉。只是件小礼物……一种搞劳。我很少这么做。” “这是事实。更准确地说,你从来没这么做过。”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马上移开视线,“三十年了,文尼先生。以你的生命计算,值班七年了。你很清楚,这类‘稿劳’不可能让聚能者产生任何反应。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有明确动机:首先是聚能领域,其次,忠于他们所依附的主人。不,这不是搞劳……我认为,你仍旧抱着你的秘密计划不放,想唤醒邦索尔博士心里对你的爱。” “吃了点心,然后就会吐露心声?” 雷诺特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笑容。平常的聚能者不会听出他的嘲讽。这种嘲讽对雷诺特没有任何作用,但她能听出来。“这种香味,有这个可能。我想你一定在学习青河的神经学和神经病学,而且发现嗅觉通道能直通大脑的高端中心。嗯?”一时间,他仿佛被她的目光刺了个对穿,像一只被人剖开研究的虫子。 神经学里的确是这么说的。饼干这种东西,聚能以后的特里克西娅不可能闻过。有那么一瞬间,围绕在特里克西娅身边的高墙变成了薄薄的一层纱;有那么一瞬间,伊泽尔触到了她。 伊泽尔耸耸肩。雷诺特确实精明。如果她真想查个究竟,凭她的聪明,肯定可以完全看透伊泽尔的内心深处。说不定连范·纽文都能看透。幸好范和伊泽尔处于她的绑定范围边缘,这是惟一让他们免于覆灭的东西。要是里茨尔·布鲁厄尔手下有个哪怕只及她一半聪明的聚能监控员,范和我早就死定了。 雷诺特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看着她的头戴式传来的影像。然后,“你的不良行为没有造成什么破坏。从许多意义上说,聚能是一种稳定性极强的状态。你或许以为自己发现了邦索尔博士的变化,但请想一想:工作多年以后,所有一流译员都会出现变化。如果这种变化不利于他们的工作,我们就会把他们带到下面这里的聚能中心,作一些调整……” “虽然这次没有什么影响,但只要你再次尝试破坏规定,干扰邦索尔博士,我就会禁止你与她接触。” 这个威胁实实在在,绝不是空言恫吓。但伊泽尔尽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大笑一声,“什么?惩罚只是这个?不用处决?” “文尼先生,我对你的分析如下:你有关人类黎明时代的知识使你具有极高价值,你的工作影响到我的至少四个聚能研究小组。另外,我知道统领大人也很重视你的意见。但不要因此错误估计形势。我的翻译部门没有你仍然可以继续开展工作。只要你再一次干扰我的部门,你将不可能见到邦索尔博士,直到这次任务结束。” 十五年?二十年? 第9章 .5 这个迹象的首次表现形式是两辆黑色林肯轿车,嗡嗡低鸣,开上那条长长的、夹在从29号公路一直蔓延过来的*的松林间的泥土车道。当时罗杰·波拉克正在他的花园里除草。他整个早上差不多都待在那里,在阴云天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毛毛细雨自得其乐,自始至终都想给自己找点动力,进屋里去做些能真正挣钱的工作。他一抬头,正望见那两辆闯进来的汽车一个转弯,车轮尖叫着开上他自家的车道。三十秒钟后,汽车钻出人工种植的三代林,停在一旁,紧靠波拉克的那辆本田车后。四个大块头男人、一个长相冷冰冰的女人,一个接一个,故意踏过波拉克精心照料的卷心菜地,满不在乎的将柔嫩的菜苗踩得稀烂。 波拉克仓皇四顾,想一头逃进松林。可别人已经散开堵截,他被一把揪住,反剪双臂带进自己的家。(幸好门开着。罗杰有个感觉,这些人不会管他要钥匙,宁愿砸开大门闯进去。)他被粗暴的搡进一把椅子里,来者中块头最大、长相最凶恶的两人在他身旁一边一个守着。波拉克这时才发出声音,表示抗议。 毫无反应。那个女人和岁数较大的男人在他的摆设中间来回打量。 “嘿,艾尔,瞧见吗?这是《1965》的手稿。”那女人一边说,一边翻弄装饰内墙的全息风景照。 岁数较大的男人点点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个人写的热门游戏可不少,比世上其余任何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说不定比有些公司还多。罗杰·波拉克算得上是个天才了。” 那是小说,混帐东西,不是游戏!波拉克最讨厌别人管他的作品叫游戏,一听此言,这股情绪不请自来,又冒了出来。说出口的话却是:“是呀。可我的绝大多数读者没你们几个逼得这么紧。” “你的绝大多数读者不知道你是个罪犯,波拉克先生。” “罪犯?我不是罪犯——我知道自己的权利。你们fbi想抓人,必须先证明自己的身份,还要让我打个电话,还要……” 那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笑得不善。她大约三十五岁,瘦脸,头发扎成一根独辫拖在脑后,军人型的都喜欢这种发式。就算她长着这副尊容,本来也可以笑得更和善些。波拉克感到脊梁上升起一股寒意。 “如果我们是fbi,如果你不是这么一个坏蛋,也许你说得对。波拉克,这是社会安全署抓人,你涉嫌,这是说得客气点,涉嫌破坏关系到国家安全和人民生活的设施。” 波拉克偶尔也接政府的合同,见识过蠢头蠢脑的官话套话。这个女人的话就是那一类,只是现在听上去一点也不可笑。波拉克两个肩胛之间的寒意扩散到全身。 屋外的毛毛细雨已经变成一片烟雨蒙蒙,笼罩着加利福尼亚北部林区。平常他总觉得这种雾雨蒙蒙很舒服,可是现在,阴冷的天气使屋里的气氛更加阴冷沉重。即使这样,只要能够脱身,他还是想尽力试一试。 “好啊,这么说几位手里攥着骚扰清白百姓的执照。不过你们迟早会发现,我是清白无辜的。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媒体报道有多狠了。”(感谢上帝,我昨晚备份了文件。走运的话,他们只找得到些过时的股市资料。) “你不是清白无辜,波拉克。清白公民会满足于这里这种普普通通的数据资料机。”她一指起居室对面那台40x50厘米的数据机。它是老式crt显示器的曾孙,高彩、高解析度、超清晰,政府部门和比较落后的公司都是这种配置。波拉克这台机器上能看见落了厚厚一层灰。 那个女警几步跨过起居室,拨弄彩图视窗下的几个抽屉,栗色套装显出的身体线条瘦骨嶙峋。 “清白公民满足于标准的处理器,加上几千g的内存。”凭着超人的直觉,她一把拉开中间那个抽屉,露出里面至少五百立方厘米的光子储存器,列得整整齐齐,用线缆与另一个抽屉中功率与之相匹配的超强处理器相联。这些配置虽然高级,却与他埋藏在屋子下面的设备有天壤之别。 她缓步踱进厨房,一会儿工夫便转身回来。 这套房子是典型的厂房里完工、直接拉到居住点安装的走廊平房。房子不大,搜查起来很容易。波拉克的钱大多花在地皮和他的……嗜好上。 “最后,”带着胜利的语气,“清白公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她终于发现了“通向另一世界之门”,搜到的脑关电极握在手里,在波拉克脸前挥舞。 “听着,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些仍旧是合法的。说实话,那些小配件,功能比普通游戏界面也强不了多少。”他毕竟是个小说家,这个解释编得不错。 岁数较大的男人用几乎有点抱歉的语气说:“恐怕弗吉尼亚有点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把戏。波拉克先生,我们知道,在‘另一世界’里,你是滑溜先生。” “哦。” 长时间的静默,连“弗吉尼亚”也闭上了嘴。 第三个警察是个技术型,他开口道:“相当不容易。我们一直想抓个真正的厉害角色,不是搞点小破坏的小玩闹,那种你们巫师会里称为小巫的小喽罗。” 小伙子看来懂点切口行话,不过这些容易学,看看每天的报纸就行。“最近三个月里,安全署一直在努力,想发现那些厉害角色的真正身份,就是你、罗宾汉、埃莉斯琳娜,或者黏糊英国佬那种级别的人物。可惜没那个运气。后来我们绕开难题,开始留意画家和小说家。我们推想,他们中间至少有一小部分会对网络破坏活动产生兴趣,而且这些人有才华,干这个肯定在行。你写的读者参与小说是全世界最棒的。”他的语气中流露出真正的钦佩之情。(总是在最稀奇古怪的地方发现崇拜者。)“所以,我们第一批监视的人中就有你。一旦开始怀疑,拿到证据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就是他一直提心吊胆的事:成功的大巫不应该在现实世界里同样取得成功,风险太大了。他总是贪心不足,两个世界都爱,爱得太过。 技术员的话几乎有点诚惶诚恐,老警察接过话头,“不管怎么说,只要联邦政府集中所有资源追踪特定的某一个破坏分子,我们最后总能抓到。波拉克先生,这你也清楚。破坏分子的能量在于他们的数量,单独一个是没什么作为的。” 波拉克强忍住一个微笑。政府人员普遍持这种观点,或者说具有这种信念。他曾经切入大量fbi机密文档,从文件中认识到,联邦特工们当真相信这一点。问题是这种信念离事实差得太远了。他远不如埃莉斯琳娜那样的人聪明,每周又只能在巫师圈子里花十五到二十个小时。其他巫师中肯定有些人靠救济金过日子,他们的生活完全投入“另一世界”,一天到晚都在圈子里。警察之所以能逮住他,原因很简单,相比之下他更容易被抓住。 “这么说,除了监狱,你们对我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波拉克先生,你是否听说过‘邮件人’这个名字?” “在‘另一世界’?” “当然。迄今为止,他在,呃,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名气。” 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必要撒谎了。警察们肯定也知道,圈子,或者说巫师会里,没有谁会把自己的真名实姓泄露给另一个成员。他无法出卖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他希望如此。 “听说过,他是变形金刚里头最怪的一个。” “变形金刚?” “圈子里人人都运用图像技术,以另外的面目出现。可有些人觉得单换张脸不合口味,想找点新花样。变形金刚是人,但能把自己转化成机器,这个调调儿很合他们的胃口。我觉得那种玩法太没人情味。比如说这个邮件人,他从来不用实时交流手段。你要想问他点什么,通常总得等个一两天才有回复,像老式的邮件递送一样。” “就是这个人。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啊,我们知道他已经有些年了。他慢得要死,很长时间里我们一直当他是个只有一台低级数据机的乡巴佬。但最近,他搞了些非常,绝对——”波拉克蓦地想起跟他唠家常的是些什么人,当即闭嘴。 “绝对‘炫’的绝活儿,是不是,波拉克?”女警“弗吉尼亚”重新加入对话。她拖过一把带脚轮的椅子,紧靠波拉克坐下,近得快抵上他的膝盖。她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胸口,“‘炫’到什么程度你可能还不太清楚。你们这伙破坏分子给社会保险记录造成了相当大的破坏。去年,罗宾汉把国内税务署的税收砍掉了百分之三。你和你的朋友们比任何敌对国家都危险。不过跟这个邮件人相比,你们还算不了什么。” 波拉克大吃一惊,邮件人的恶作剧他肯定只见识过一小部分。“你们怕这个人。”他轻描淡写的说。 弗吉尼亚的脸色变得跟她的套装颜色有点接近。还没等她开口,老警察说话了:“是的,吓坏了。这个世上,罗宾汉和滑溜先生这种人我们还勉强能对付。幸好大多数破坏分子只想自己得点好处,或者证明他们有多么机灵。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弄出大乱子,必定会被我们识别出来。没有侦破的福利金与税务欺诈数以万计,据我猜测,这些都是一小撮只有简单设备的人做下的案子。他们能逃脱,仅仅是因为偷得不多,也许只逃了点所得税,而且他们不像你们这些大巫,想追求名声。如果他们不是各自单干,揩点油水就心满意足,加在一起,可以给国家造成极大的威胁,比手握□□的恐怖分子更加危险。这个邮件人却不是这样。他好像具有某种意识形态方面的动机,知识极其广博,能量极大。他不满足于搞点破坏,想要控制……联邦特工并不清楚此人的活动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至少一年。如果不是政府里有几个部门把它们的主要文档以纸张形式留下了硬拷贝,至今还不会发现他的活动。这些部门发现下级以该部门名义呈报送审的决策与原始记录不符,查询于是开始,接着便发现电脑记录与硬拷贝不一致。更多的查询接踵而至,仅仅出于运气,调查者们发现做出决策的电脑模块以及数据资料与备份的硬拷贝有差别。问题严重了:三十年来,政府的运转以自动化的中央计划系统为基础,决策运筹越来越依赖电脑程序,这些程序直接调用数据,分配资源,提出立法建议,勾画军事战略。邮件人接管了权力,手法相当狡猾,极难察觉。目前还不清楚他的接管活动进行到什么程度,而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他修改了对联邦法律的解释,重新分配国家资源,但不清楚国内(或国外)哪些团体因此得到了好处。调查者可以直接着手追查的只有那些比较落后的部门,结果表明,部门决策模块中被做了手脚的高达百分之三十。……这个比例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光是修正做过手脚部分——我们查出来的部分——就需要大批技术人员和律师干上好多个月。” “军事机关的情况怎么样?”波拉克想的是被称为“上帝的手指”的系统。这个系统控制着数以千计的导弹,其打击面覆盖全球所有国家。如果他滑溜先生想要接管世界,这个系统就是他下手的对象。搞搞社会保险记录算个屁。 “还没有渗透到那个方面。我直说吧,”老警察有点拿不定主意的瞥了弗吉尼亚一眼,波拉克明白了这次行动的头目是谁。 “此人曾经试图切进国安局,正是因为那次活动我们才确定了肇事者的身份:邮件人。这以前无法确定,他跟一般的破坏高手不同,毫不招摇。军方和国安局所用的系统跟其他部门不一样,很不方便,不过这一次总算起了好作用。” 波拉克点点头。 圈子里向来避开军方系统,尤其是国安局。 “这个人既然有本事轻而易举骗过社会安全署和司法部,却没有一举突破国安局?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走运……我想我现在明白了,你们需要我帮你们一把,希望找个巫师会内部的人当你们的内线。” “不是希望,波拉克。”弗吉尼亚道,“我们吃定你了。监狱的事咱们暂且不提,哦,顺便说说,单凭滑溜先生干下的那些恶作剧,我们大可以让你在牢里待一辈子。就算放你一马,还可以勾销你的网络使用执照。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清楚。” 弗吉尼亚的话不是发问,但波拉克还是知道答案:现代社会里,百分之九十八的工作涉及使用数据资料机,没有执照实际上等于永远失业,这还没有考虑社会安全署的起诉,坐在牢房里数监狱高墙上的花瓣的前景。 弗吉尼亚一定从波拉克的眼睛里看出他已经认输告负,“老实说,我不像雷,不觉得你有多厉害。不过我们能抓到的人里,你是最好的一个。国安局认为,如果我们能在巫师会里安插一个眼线,就有机会揭露邮件人的真实身份。从现在起,你继续参加巫师会的活动,现在的目的不是搞破坏,而是搜集有关邮件人的情报。你可以找人帮忙,但不能说出你是为政府工作——你甚至可以编个故事,说邮件人是政府安□□去的。相信你也看得出来,他的某些活动特征很像是个使用普通数据机的联邦特工。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时刻与我们保持联系,只要我们吩咐,你就得马上合作。我说得够清楚了吗,波拉克先生?” 他发现自己不敢与她目光相接,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被人勒索过呢。要习惯这类事情,真是……真不是人做得到的。“好吧。”他终于说。 “好。”她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随着起立。“只要呢老老实实,这一次也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接触。” 波拉克也站了起来。“那……以后呢?如果你们……对我的表现满意的话?” 弗吉尼亚笑了。波拉克懂了,自己不可能喜欢她的回答。 “之后,我们再回头考虑你的案子。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不反对让你继续保留一台标准的普通数据机,也许还能给你留下点互动式图像设备。不过告诉你,要不是为了邮件人,逮住滑溜先生能让我这个月过得心满意足。我决不会让你还有机会继续破坏我们的系统。” 三分钟后,两辆不祥的黑色林肯开下车道,消失在松林里。 直到车声消失之后很久,波拉克还站在细雨中望着。冷雨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他却几乎没有察觉。猛然间他一抬头,感到雨点落在脸上。 波拉克心想,不知联邦特工有没有这么聪明,来他家时特意考虑了天气因素:这种乌云当然无法阻止军方的侦察卫星监视这两辆车,却能挡住圈子内部成员切入的民用卫星。这样一来,就算圈子里有人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联邦特工来拜访过。 波拉克的目光越过院子,落在花园里。(前后不过一个小时,自己的境况却已决然不同。) 下午晚些时候雨过天晴。阳光照耀下,树丛枝叶上千万颗水珠仿佛一粒粒珍珠。 波拉克等到太阳隐没在树梢后,只给廊屋东边的高树间留下一抹金辉,这才坐在他的设备前,准备进入“另一层面”。他采取的步骤比以往复杂得多,想在联邦特工的容忍范围内尽可能做好准备。要是能有一个星期作先期研究就好了,但弗吉尼亚和她那一伙人显然没有那么多耐性。 他启动处理器阵列,在他最喜爱的那把椅子里坐得更加舒服些,仔细的将五个脑关电极贴在头部。 长长的几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想进入“另一层面”必须达到某种程度的忘我状态,或者至少某种自我催眠状态。有些专家建议使用药物或其它隔断感觉器官的手段,以强化用户对于脑关电极读取的种种微弱模糊信号的感应。波拉克的经验自然比所有热门专家都丰富得多,他发现,只需凝望树林、静听掠过树梢的飒飒风声,自己便能进入状态。 做白日梦的人忘记了周遭事物,眼睛所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波拉克就像这样,他的意识飘浮起来,遗世独立。潜意识中,西岸通讯与数据服务系统化为一片模模糊糊的灌木丛,潜意识之上的清醒知觉再对这片信号丛林详加检视,查询检索,找出最安全的小径,通向一块不受打扰调制空间。 和大多数家住郊外的远程办公者一样,波拉克租用的是标准光纤联接:贝尔、波音、日本电气,加上西海岸当地的数据通讯公司,这些路径已经足以使他连通地球上任何接收处理器,几乎不存在被察觉的可能。几分钟内,他已经试探、变换了三条线路,在网上找到一块地盘进行调制计算。卫星通讯公司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出租处理器时间,低到与地面通讯线路差不多的价钱,还接受自动转帐。 第9章 .6 这东西爬过他潮乎乎的外套,爬到□□的颈部,在那里悄声说了句什么。 滑溜先生听完,不等蜘蛛重复便一把抓住,朝身体左方扔去,同时奔下小路,朝路旁蛛网密布的灌木丛飞奔。 啪的一声,什么又湿又重的东西狠狠砸在他刚刚的立足之地。这时他已经跑远了,面前忽然拱起一道山坡,他以最高速度冲上坡去。 他在坡顶停步,山坡那边能望见一座阴沉沉的巨大城堡,离这里不到五百米,那就是巫师会的所在地。 和刚才的沼地一样,城堡也被隐隐约约映照得半明半暗。光源只有部分天光,其余则道不清来历。通向城堡的小路比沼泽地里宽多了,但滑溜先生还是和刚才一样谨慎:大巫们用不少怪物看守这个地方。这些东西预先设置了程序,有个要命的习惯,经常变更往来规定,旅行者只要违反便必死无疑。 先是下坡路,之后路面变得崎岖不平,弯弯曲曲再次上坡,通向城堡的各种石质、铁质入口。地面比刚才干燥,树木也稀疏了些。 头顶传来阵阵拍翅声,滑溜先生知道不能向上看。离护城河只有三十米了,温度越来越高,热得让人受不了。能听见壕沟里的岩浆噗噗哧哧阵阵作响,不时还蹿上一股火苗,舔着残存的植物。 壕沟里倏地冒出一颗漆黑的头颅,两眼灼灼发光。一秒钟后,头颅下面的身体也钻了出来,朝来人喷出一股红光闪闪的岩浆。 滑溜先生稍稍抬起一只手,致命的喷流才到眼前,突地一跃,落在他身后,一点也没伤着他。 滑溜先生镇定自若,看着这头庞大的怪兽跨前一步,震得地面咚咚作响,居高临下俯视自己。 阿兰——这头怪兽最喜欢这个名字——近视似的眯缝起眼睛打量来人,大脑袋轻轻左摇右晃。 “啊,我想是滑溜先生大驾光临。”它终于开口道,咧开嘴笑起来,嘴里火光闪闪。它的鼻孔倒没有随着呼吸喷出火苗,只散发出一股股灼人的热气,像敞开的锅炉口。它在石棉t恤上来回搓着爪子,一副巴不得认错人的神情。离开自己岩浆翻腾的壕沟,它觉得有点冷,黑漆漆的后背于是变成炽热的暗红色以保持体温。它这副模样看上去活像变温类的爬行动物。 “是我。给我最喜欢的朋友带来点小礼物。”滑溜先生扔出一颗沉甸甸的圆弹子。 怪兽张嘴接住,享受那种融化于口的乐趣,高兴得嘴巴都咧开了。 双方盘桓几分钟,对话、较量魔法。 阿兰的主要工作就是确保来人是巫师会的一位已知成员,它会试试来人的手段(比如刚才招待滑溜先生的那场岩浆淋浴),还要拿城堡近期的活动盘问对方一番。当然,阿兰只是个类人模拟器,独立运行,那张火光灼灼的没牙笑脸背后没有藏着一个真人实时操纵,滑溜先生对这一点相当有把握。不过阿兰肯定是同类中最棒的,很可能编入了数千段情景对话程序,比现在市面上出售的所谓“伴聊”小程序高明得太多了。后者只要进行几个小时对话,其语言便会进入重复模式。它们不会智能学习,一遇到逸出常轨的古怪对话便不知如何应付。阿兰为巫师会和这座城堡效力已经很久了,来得比滑溜先生还早。 没有人公开声称自己是它的创造者(尽管大家都怀疑是威利·j)。今年之前它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埃莉斯琳娜把那件石棉t恤送给它,上面印着阿兰·图灵,于是它便有了名字。 滑溜先生玩着阿兰的游戏,很放松,但也很小心。“死”在阿兰爪子里,这种体验不好受。说不定还会抹掉一部分没有备份的资料,他可不愿意受这种损失。 不少申请加入巫师会的人都死在阿兰手里,就在这道护城河前。这些死者很久以后才会在这个层面再次露面。 阿兰满意了,把爪子握成拳头,朝塔楼上的观察者一挥,青铜搭扣串联起来的陶制吊桥迅速放下。 滑溜先生快步走过护城河,尽量不去理会下面翻波吐沫的熔浆。 阿兰现在态度非常恭敬,直等到滑溜先生走进城堡院子里,这才一头跳进自己那个岩浆滚滚的游泳池,肚皮先撞上“水”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真名实姓》作者:[美]弗诺·文奇 其他人大多已经先到了,只有埃莉斯琳娜引人注目的不在场。 罗宾汉穿了一身绿,看上去像那个表演夸张的演员埃罗尔·弗林。他正坐在大厅另一头,与一个美貌惊人的女□□头接耳。这里的人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变得美貌惊人。这个女人好像有点拿不准该把自己弄成金发还是褐发,于是干脆介于两者之间。 壁炉旁,杂种威利·j、黏糊英国佬和唐·麦克正围着一堆地图说得热火朝天。 壁炉另一边的屋角暗处放着一台老式遥控打印终端,显然没有动过。滑溜先生走过大厅,尽量不去理会那台电传打印机。 “哟,老滑来了。”唐·麦克从地图堆里一抬头,打着手势让他过来,“瞧这儿,看英国佬打算搞什么明堂。” “嗯?”滑溜先生冲大家点点头,倾过身子研究最上面那张图。 图的四边空白处看上去像年头很久的上等小牛皮纸,“地图”本身却是三维立体的,竖起来,下端浸入纸面。这是一份典型的银行防卫及现金流向图。说它典型是针对圈子内部成员而言。大多数银行并没有这么聪明,用这么直观的方式显示其资产自动化防御系统。滑溜先生估计,在这个方面,大多数银行巴不得重新回到过去的好时光:大家都用信用卡,用cobol语言编制程序。 罗宾汉最喜欢这种事,但英国佬居然也会插一脚,这就怪了。他探询的抬起头,“什么玩意儿?” “标准的挂羊头卖狗肉,老滑。好好瞧瞧这儿,看出来没有?不是普普通通的防卫图。照我看这就是你们这些伙计所谓的黑手党,把这个银行系统里沿海各州接管了。干得不赖,肯定用上了脑关,花了老子好长时间才捉摸出是这些家伙耍的花招。现在既然落进我的手里……看这儿,从正常帐户里挪用资金、洗钱,瞧出手法没有?” “真聪明呀,可还是玩不过咱英国佬。”他手指一戳,图上顿时出现一条发光的红线,穿过迷宫似的画面,“这些家伙要是运气好,明年秋天或许能发现我这一招分流术,只不过到时候短了三十亿,而且休想弄清这笔钱上哪儿去了。” 其他人点头称是。 这个层面里还有其他小圈子,远没有他们这个巫师会出名。本世纪几件最出名的大型恶作剧都出自巫师会的手笔。其他小圈子大多只能勉强算个社交俱乐部。还有一些是与时俱进的犯罪集团,之所以在这个层面栖身,其目的完全是功利性的,想找到发大财的新途径。大巫们通常不费什么心思便能将这些集团玩弄于股掌之上,黏糊英国佬便是个中高手。 “可是,黏糊呀,这些家伙的玩法可辣得很哪,比咱们的死对头辣多了。”死对头指的是政府,“要是让他们发现你的真实身份,非把你在现实世界里弄得死翘翘不可。” “我虽说黏黏糊糊,却没疯疯癫癫。我可没那么大胃口,吞不下三十个亿。连三百万都装不下。硬撑下去肯定露馅。我的玩法跟那边的罗宾汉一样,钱分进欧美三百万个寻常帐户,里头正好有一个是本人的。” 滑溜先生耳朵一竖,“你是说三百万个户头?每一个都平添一笔小数目?黏糊,我敢打赌,单凭这个,我就能发现你的真名实姓。” 英国佬满不在乎的一挥手,“当然啰,实际做法比我说的要复杂那么一丁点儿。直说吧伙计们,你们当中从来没有谁盯得上我,你们可比黑手党的本事强多了。” 这是实话。这个层面上的每个人都花过不少时间,想找出其他人的真名实姓。这不是毫无意义的消遣,只要知道另一个人的真名实姓,这个人就算攥在你手心里了。凭自己极不愉快的亲身经历,滑溜先生刚刚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以来,大巫们不断侦测彼此的真实身份,编写了大量程序,以自己发现的对方特征为条件,过滤政府掌握的个人信息数据库,希望发现相吻合之处。 一眼看去,英国佬应该最容易被揭穿。他的怪癖极多,英国腔古怪过时,常常不经意间变成北美口音。所有大巫中,只有他既不英俊又不奇幻。那张脸实在太平凡、太现实,滑溜先生怀疑说不定这就是他的真实相貌。他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搞了一项工程,搜索美国与欧盟的照片档案,想把那张脸揪出来。结果一无所获。最后大家都得出相同结论:英国佬肯定给自己搞了双重掩护,甚至三重掩护。 杂种威利·j却不怎么佩服,他笑道:“是不错,黏糊,我也承认风险可能非常小,可说到底,你得到的是什么?形象飙升外加一笔小钱。而我们,”他朝大家比划一下,“我们的本事远不止这个,值钱多了。只要咱们稍稍合作一把,就能成为现实世界中最有权有势的一群。对吗,唐?” 唐·麦克点点头,怪脸挤出一丝傻笑。他这个人从上到下只有这张钢灰色的脸还算有个人样,有点弹性,做得出表情。身体的其余部分完全是按照标准的梅塞德斯-奔驰牌全天候机器人的模子打制的。 滑溜先生反应过来了,“这么说你现在也跟邮件人一块儿干了,威利?”他朝那台电传打印机扫了一眼。 “嗯哼。” “还是不告诉咱们这里头是怎么回事?” 威利摇摇头,“除非你加入。只告诉你们一件事:唐事第一个跟邮件人合伙的,现在已经腰缠万贯,富得流油了。” 唐·麦克又点点头,脸上还挂着那个傻笑。 “唔。”发财容易。从理论上说,单单英国佬最近这一击,他便已经从黑手党手里夺了三十亿美元。麻烦的是发达到这个地步,却又不能引起别人注意,不让别人察觉,还有不遭报复。连罗宾汉都没这种本事。但唐和威利显然认为邮件人已经做到了这一点,而且不止于此。 跟弗吉尼亚聊过那一番后,现在他也相信了。滑溜先生转身,走近些打量那台电传打印机。 打印机嗡嗡低吟,跟平常一样储备着大量备用纸。打印机卡着的纸的上端被整整齐齐撕掉了,能看见的只有邮件人的提示符,一个星号。大家只有凭借这种方式跟圈子里这名名气最大的成员联系:在打印机终端上敲出一段话,一小时或一星期之后,这台机器会格格作响,打印出长达几千字的回复。 一开始大家并不喜欢这种办法,点子倒不错,但延迟受不了,这样对话太乏味了。他还记得从前邮件人打出数米长的信息,松松垮垮散落在石头地板上,大多数根本没人读过。可是现在,邮件人每发一道圣旨,他的门徒便迫不及待的吞下去,还要谨慎的撕掉每一条输出信息,不给别人留下任何线索。 “埃莉!”他望着向下直通院子的宽大的石阶,红女巫埃莉斯琳娜来了。她步下石阶,服装发着微光,一时春光乍现,一时又遮蔽得严严实实。她身材极佳,对服装也有绝高品位。这些还不是她最迷人的地方。虽说她十分健谈,让与她交谈的人如沐春风,埃莉斯琳娜实际上却是那种知道得多、说得少的女人。她的有些未经大事声张的活动可以与罗宾汉媲美。 滑溜先生认识她已经一年多了,觉得她是这个层面最有意思的人物。她使他恨不能没有这一切神神秘秘,大家可以公开互换真名实姓、电话号码。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埃莉斯琳娜对罗宾汉点了点头,穿过大厅,朝对她打招呼的唐·麦克走去。唐·麦克道:“我们刚刚正劝黏糊和老滑来着。他们大可以有财有势,却把时间浪费在瞎胡闹上。” 威利好像对她加入谈话有点恼火,埃莉斯琳娜飞快的盯了他一眼。“‘我们’指的是你、威利和邮件人吧?” 威利点点头,“上周我入伙了,埃莉。”好像在说,(看你有什么本事拦住我。) “你说的有道理,唐。咱们大家开始时都是业余水平,只想做点什么事,让这个系统官僚老爷们呆着不舒服。可咱们现在已经是专家了,对系统的了解可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深。这种知识应该转化成权力。”那两个人过去也一直这么说,但同样的话她说出来却更有说服力。要不是跟联邦特工有过那一番接触,他说不定也就入伙了。他早就知道,只要自己把巫师会的活动延伸到现实世界、试图在现实世界里捞取好处,从那一天起,这场游戏便不再有趣,不再是让生活多姿多彩的小乐趣,变成了耗时耗精力的另一项工作。可就算知道这些,他估计自己到头来还是顶不住诱惑。 埃莉斯琳娜的目光扫过滑溜先生,落到英国佬身上。 英国佬本来挺随和,可现在大家都不在意他搞的小项目,他有点恼火。“我不干,谢了。”回答简洁,说完便收拾起地图来。 她那一双形状有点像东方人的绿色眸子注视着滑溜先生,“你怎么说,老滑?跟邮件人合伙吗?” 他踌躇着。(或许真该入伙。)看来邮件人的同伙至少会参与他的部分活动,说不定几个小时之内,他就能了解足够内情,打发掉弗吉尼亚,让联邦特工别来烦他。外加彻底毁掉他的朋友们。这个买卖真他妈的!(老天在上,这些人干吗非得搅进这些事里去呢?只要他们真想接管政权,只要他们的活动越出破坏式的恶作剧一步,难道他们不明白政府会怎么对付他们吗?) “还……还没有这个打算。”他终于开口了,“但我承认极受诱惑。” 她笑了,玉齿乍现,脸上平添光彩。“我跟你一样。要不再好好谈谈,就咱们俩?”她伸出纤手拉着他的手肘,“各位,我们暂时告退。说不定等我们回来,你们就新添了两支同盟军了。” 滑溜先生觉得手肘上被轻轻一推,推向通往埃莉斯琳娜私人隐身处的那道暗沉沉散发霉味的楼梯。 她点燃手里的火炬,火焰腾腾升起,一点烟也没有。黄色的火苗一闪一闪,照亮两人前方数米远的路。 楼梯很陡,略呈螺旋形。他有个感觉,这楼梯每下数百级便转一整圈,一定直旋进城堡下方的岩石深处。 这地方宛如活物,霉味和腐臭越来越重,头顶上有水滴不住滴下,声音越来越响,在磨损的楼梯上积成的水洼也越来越深。四周的石壁随着他们的脚步适时成形,每前进一步,石壁的形状便随之改变。 埃莉斯琳娜把属于她的这部分城堡警界得极其严密,森严程度不逊于城堡本身针对外部世界所设置的各种防御措施。滑溜先生毫不怀疑,只要她愿意,完全能做到将他永远囚禁在这里,让他跟蜥蜴与岩石精灵作伴。当然,他也可以“逃亡”,只需回到现实世界就行。但除非她大发慈悲,或是他识破其魔法,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度光临城堡的其余部分。 以前跟她合作时,滑溜先生也拜访过她的地穴,但从来没有下到这么深的地方。 他眼看走在前头的苗条身影一步步向下、向下、向下。整个巫师会里,也许除了罗宾汉,当然还有邮件人,就数她的本事最为高强。他猜想埃莉斯琳娜说不定是这个圈子的创始人之一。如果能想办法劝说她相信邮件人的危险性(在不透露消息来源的前提下)就好了。要是她能出手合作,揭穿邮件人的真名实姓,那该多好! 埃莉斯琳娜停住脚步,滑溜先生幸福的撞在她身上。从她肩头能望见她身后有一扇门,这里就是走道的尽头。 埃莉斯琳娜用身体挡住滑溜先生的视线,比划一下,悄声吐出一句开锁的暗语。大门中分,无声无息的平平打开。他瞥见门内黑影里有几点红光。 “留神脚下。”她说完一跃,跳过高门槛后一个黑乎乎的水坑。 门在两人身后闭合。埃莉斯琳娜将手中火炬化为一束白光,好像老式白炽灯泡。 屋里摆放着宽大舒适的皮椅,黑砖漫地,四壁是黑曜石。黑色砖石上蚀着红色花纹,微微发光。房间里的空气与楼梯里截然不同,清新洁净,觉不出一丝流动。 她向背朝灯光处的一把椅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在一张大书案桌沿上。灯光反射在她眸子里,令人捉摸不透。 埃莉斯琳娜的脸庞容长,小骨骼,几乎像亚洲人,除了那一对尖尖的耳朵。不过她的皮肤不像亚洲人,是深色的,头发颜色带点红,像北美洲有些黑人的发色。她的脸上稍带点笑意,滑溜先生不禁再度巴望自己能找个什么办法,说服她鼎力相助。 “老滑,我很害怕。”她开口了,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你害怕了!)他有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邮件人?”他满怀期望的问 第9章 .7 她摇摇头,“威利是个孬种,不敢告诉他。这家伙还不知道我有了他的真名实姓会怎么收拾他。我已经搜集了很多资料,这些信息资料和分析推测我想和你共享。咱们两个人合计,或许能发现什么新东西。” “这个,我先说说我的想法。邮件人那种奇特的通讯方法,我是说交流时间的滞后,显然是个掩人耳目的花招。我知道他一直在监听巫师会议事厅里的谈话,而且手下还有一帮可以适时行动的精灵,就是自动化模拟器。” 滑溜先生想起了邮件人——或者说他的电传打印机——抵达城堡那天的情景。一个做成美国汽运公司送货卡车形象的模拟器驶近护城河,差点把阿兰吓坏了。司机和卸货人也是模拟器,做得相当不错。他们正确回答了阿兰的盘问,将装货的板条箱拖进了议事厅。到了之后还没走,一定要等到大巫们迁下收货单,保证为那台机器“在墙上设一个插座”。这个对手显然知道如何勾起大家的好奇心。无论是谁控制那台打印机,他的行为举止都十分正常,没有什么怪诞之处。(也许就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好像侦探小说里的谋杀犯,乔装打扮混在牺牲者里。罗宾汉?) “这个我也知道。他做很多事情都大可以比我更快,手里肯定有些功率强大的处理器。不过你说的也不完全对:躲在打印机背后暗中操纵的那个活生生的人,他行动起来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周转时间。他的很多高速反应都是事先编好的程序。” 滑溜先生刚想反对,蓦地意识到她可能说得对。“老天,这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添那么多麻烦?” 埃莉斯琳娜有些得意的笑了,“我相信,只要我们弄清楚这一点,就能盯死这个人。如果单纯是个障眼法,造成的不便太大,不合算。这一点我也同意。我觉得他最初或许真的有某种时间之后方面的不利条件,于是——” “——于是他有意夸大这个困难?” 但即使邮件人住在澳大利亚,使用低轨道卫星造成的滞后时间也非常短,跟欧洲人或日本人没什么区别。地球上根本没有什么地方会……地球之外还有其它地方!大型同步空间站会造成长达120毫秒的时间延迟,那里有大约两百个人。更高处的l5还住着至少四百人。有些人几乎可以算定居在近地太空。这个想法有点荒诞,但的确有这种可能。 “我不认为他有意夸大,老滑。我想,这个邮件人居住的地方——我是指他本人,不是他的处理器和模拟器——信号传输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到达地球。也许他的位置在小行星带。” 埃莉斯琳娜突然笑起来,滑溜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下巴准已经掉到了胸脯上。除了那一次联合火星调查,人类没有谁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人类中没有谁。)滑溜先生觉得自己平平常常的每日生活仿佛变成了科幻小说。这真是太荒唐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是好半天才说服自己。也是他太显眼,所以不得不加上点时间延迟,让我们摸不透他的位置。不过我的分析还是一种说得通的可能性。这几个星期我切进政府有关小行星探测的绝密报告,东闻西嗅。告诉你,里头真有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好好,就算你可以自圆其说,但请你放明白点,你说的可是星际入侵!先说咱们这边:就算太空总署有这笔经费,造出最小号的星际飞船也得花好几十年时间,还有,飞行时间也得好几十年。就凭这种后勤设施还想入侵谁?笑话!再说外星人:它们真要有了拿得出的星际推进器,为什么还要费心思装神弄鬼藏头露脚的?干脆直接入住,把咱们人类一把扫一边儿去。” “哈,关键就在这儿,老滑。我想象的星际入侵不需要什么‘星际推进器’,只要有个跟咱们技术水平相当的种族,这条策略就行得通。你听我说:通常一提起星际大战,马上联想起眼花缭乱的技术装备、巨额资金,还得有几十年的先期准备时间。但对一个技术发达的帝国主义种族来说,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静悄悄一声不吭,潜伏起来,侦察宇宙中是否存在比自己稍差的文明体系。一旦发现,它们只需派出单独一艘飞船,计算耗飞船的抵达时间,让它进入猎物所处的星系时正赶上对方的电脑时代高度繁荣。我们巫师会的人知道现在这个电脑网络体系有多么脆弱,要不是担心暴露身份,有些大巫早就把政权接过来了。你想想,如果有个种族比人类的经验更加丰富,已经有了数千年的数据处理历史,咱们现在这种不堪一击的现状对它们来说是多大的诱惑。它们那一小批飞船船员接近到不被人类军事侦察设施发现的距离,逐渐渗透进猎物的系统,消灭该系统中较为突出的个体——也就是咱们这类人,接下来再对付政府机构和军队。十到二十年内,咱们地球可就变成了一块采邑,恭候主宰种族大驾光临。” 她不说话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这种荒诞推论的确符合逻辑。“那,我们该怎么办?” “可不就是这个问题吗?”她意气消沉的摇摇头,走过房间,坐到他身旁。心中积郁既已出口,她的激情仿佛也随之而去。自从他认识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埃莉斯琳娜垂头丧气。“我们可以放弃这个层面,老老实实待在现实世界。邮件人还是有办法追踪到我们,但到那个时候,对他来说我们已经没多大价值,跟其他人一样了。走运的话,他接管一切之前我们还是能活上很多年。”她要被一挺,“我跟你说:如果咱俩还想继续当大巫,就要迅速阻止他——最迟不超过几天。等他弄倒威利,说不定会抛掉伪装,来点更直接的手段。要是我对他的分析没错,咱们就应该把赌注押在揭穿他的通讯手段上,这是他最薄弱的致命要害,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从那么老远的地方发信号,他不可能躲在人堆里不暴露。咱们肯定得冒些风险,以前从没冒过的大风险。我觉得如果咱们俩联手,各自被识别出来的危险都会大为降低。” 他点点头。一般情况下,谨慎的大巫只使用有限带宽,只够应付线性处理,提供个人感知信息。如果攫取数千g的通讯空间,在出租的处理器上占据更大份额,一方面,处理、搜索文件的能力当然会大幅度飙升,能把女警弗吉尼亚这号人吓得一愣一愣的。当然另一方面也会使自己更容易被识别出来。但如果两个人联手,能玩出的花样更多,政府与邮件人短时间内肯定摸不着头脑,两人可以安安全全放手大干。“坦白说吧,你的话中外星人那部分我不买帐,但其它的说得有理,我被说服了。就是你那句话,咱们肯定得冒些大风险。” “太好了!”她揽着他的后颈,把他的脸搂近自己。她很会接吻。(这一手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在网络空间,打扮得漂漂亮亮是一回事,可接吻这种互动性极强的行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必须精于发出大量感官暗示,还要对另一方的暗示、提词作出适当反应。) 双方都是互动高手,滑溜先生正抖擞精神,准备向对方显显自己的本领时,埃莉斯琳娜突然中断了这个过程。 “最好现在就开始。其他人一位我们留在下面,几个小时之内如果出什么事,邮件人不大可能怀疑到咱们。” 她伸臂将那个光球擎在手里,刺眼的白炽光骤然从指缝间泄出,紧接着便是一片漆黑。 他觉得周遭微有气息流动,这是她的两只手,启动了另一个魔法,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亮光又回来了,再次化为一支火炬。还有一扇门——另一扇门,在另一堵墙上徐徐敞开。 他跟在她身后走进巷道。从火炬照亮的地方看,这条巷道笔直向前,缓缓上升。 巫师会的成员们绝不会相信还存在这样一条通道。 这座城堡基本上只存在于思维之中,大巫们接受了程序作出的感官提示,城堡于是外化“成形”,大巫们也可以在里面四处游荡,和在真正的城堡中没有两样。护城河与石墙也是这座存在于意识中的城堡的一部分,运行程序的各种处理器提供线索、提示,除此之外,各部分建筑根本没有物理意义上的存在。有了建筑、摆设等等东西,这一层面的居民便不至于产生背离现实世界的“非真实感”。 埃莉斯琳娜和滑溜先生要逃离那个地穴,只需回到现实世界就行。但如果这样做,他们便会留下一系列残余链接,圈子里每个成员都能一眼发现两人离开了,甚至阿兰和精灵们都有这个本事。有了这条巷道,两人就是正常离开。 这条秘密巷道的存在,只能说明埃莉斯琳娜手段高超,根本无需他插手相助;要不然,他就必定是这座城堡的原创者之一,那已经是四年多之前的事了。用英国佬的话来说,早已迷失在时间的迷雾之中。 他们现在是两只野狗。说小不小,不会被人随便欺负;说大也不大,很容易被当成业余用户——脑关价格下跌,加上一般人技巧日渐提高,于是另一层面上的业余用户现在越来越多。 滑溜先生尾随着埃莉斯琳娜,穿行在一条条狭窄的小径上,在代表商业和政府数据空间的沼地深处越走越远。他不时发现路旁潜伏着精灵和模拟器,朝他们射来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些东西很多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编程小组设计出来捉弄来到这个层面的访客,或是为他们逗乐开心的小玩意儿。不过也有许多有特定用途:看守储藏的信息、窥探他人隐秘,或是保卫其他小圈子的地盘。巫师会成员也许是这个层面里技巧最高明的,但层面中远不止他们,来往人群数不胜数。 灌木丛变得高起来,枝条垂在小径上方,把水滴洒在两人脊背上。这里的水很清澈,小道两旁一汪一汪小水塘。水塘发光,光线来自水本身,像珍珠发出的淡淡的光,向上照亮水畔的树干。林间青苔与枝叶上不时坠下水珠,滴进水洼,水面的光便忽闪一下。这种亮光代表由政府或大企业掌握的巨型数据库。它们并不专指设在某一特定的地理位置的数据库——从火奴鲁鲁到牛津的大批数据库都将它们的链接指向横跨大洋东西岸主干网上的集中点。这样一来便可分散不同时区用户的使用时间,减轻网络负担。 “往前再走一点。”埃莉斯琳娜扭头道。她发出的是与外形相符的狗吠。 网上人们所用的语言往往经过加密,发出的声音也与用户选择的动物形式相吻合。 几分钟后,他们钻进树丛,避开道上两个顶盔贯甲呼啸而来的黑客。这两位一前一后,驾着两辆大得无以复加的八缸大马力摩托,喷火冒烟轰隆隆驶来。后面那位扛着一把老式无后坐力□□,枪身镀铬,饰着万字徽记。两个骑士黑色面甲下暗红色的火光闪烁。两只狗一副与目前身份相符的模样,胆怯的望着摩托冲过。 滑溜先生心中暗忖,眼前这两位纯属业余分子,贴了个威猛形象,远远高于自己现实世界里的地位。 内行一望便知,摩托车轮时时浮了起来,没有紧贴地面,留下的车辙印也和轮胎上的花纹不大一致。在这个层面里,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扮成一副英雄模样,或者打扮成吓死人的怪兽。遇上行家多半会被打回原形,说不定连上网的路子都被人家断了。没本事的话,最好还是本分一点,不起眼一点,别在人前横冲直撞。 (现代社会的数据空间之所以发展成现在这个“魔法世界”,仅仅是因为有高清晰度脑电图扫描仪用作输入/输出设备?就这么简单?滑溜先生常常觉得这种发展方向有些离奇。英国佬和埃莉斯琳娜则反驳说,精灵、轮回、法术和城堡等观念存在于这个空间,再正常不过了。要说不正常,原子时代的二十世纪那些老观念,像数据结构呀、程序呀、文档呀、通讯协议呀,那些才真的有悖常理。他们认为,用魔法的概念代表这个崭新环境中的诸般事物,这种语言体系更符合人类思维习惯,便于人类使用这个网络空间。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还有,各国政府的网上技术之所以赶不上大多数大巫,其实原因很简单:政府放不下架子,不愿意疯疯傻傻的玩网上那套玄幻把戏。滑溜先生低头看看身旁水洼里的倒影:一张狗脸,耷拉着舌头。他朝倒影挤了挤眼,心里明白,不管自己的朋友们把这个问题抬升到多么高的理论高度,其实还有一个更为简单的解释,与“电脑纪元的破晓时分”人们之所以玩“登月者”和其它冒险游戏的原因相同:好玩。在一个可以随着想象无限延伸的世界里生活,实在太好玩了。) 摩托车手驶出视线,埃莉斯琳娜穿过小道,来到水塘边,透过塘边的百合花丛仔细打量那一潭深不可测的碧水。 “好了,咱们做点交叉查询。你查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数据库,我查哈佛广谱巡航项目。从十个天文距离以外的探测器开始,查它们发回的资料。我有个感觉,邮件人要伪装他的信号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航天总署哪艘飞船资料里设下特洛伊木马。” 滑溜先生点点头。不管从哪里入手,首先得排除她那套外星人入侵理论。 “我需要半小时才能进去,之后咱们就开始查询相关数据。嗯……出什么事的话,我们在三号大众传输卫星碰头。” 她拿出一份口令表。她说的是紧急情况处置手段,如果他们三四个小时还不能返回城堡,其他人肯定能猜出还存在一条不为人知的秘道。 埃莉斯琳娜绷紧身体,一个箭步跃进水中。水中溅起一个小水花,水波荡漾,百合花的倒影也晃个不住。 滑溜先生望望水中,心里也知道不可能再看见她的踪影。他在水边吧哒吧哒四处乱走,想找出哪一条亮光代表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数据库。 高大的百合花丛中哗啦一响,他认出那个地方代表国安局与东西岸主干网的链接点。 好大一只牛蛙从水里蹦了出来,转了个身冲着他,“哈,逮住你了。你这个混蛋!” 是弗吉尼亚。身体变了,声音还是一样。 滑溜先生急急“嘘”了一声,慌忙四下张望,看有没有别人偷听。什么都没发现,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他将自己最好的保密魔咒施放在她周围,匍匐爬近百合花。 狗与牛蛙蹲坐着,怒目相向,活像拉·封丹的狗与青蛙的寓言。他真想一跃而起,一口咬掉对方那颗小肥脑袋。可惜那种胜利只能逞一时之快。 “你怎么找到我的?”滑溜先生咆哮道。 连联邦特工这种蹩脚货都能识破他的伪装,邮件人就更不用提了。 “你忘了,”牛蛙呱呱呱回答道,一股自鸣得意的劲头,“我们知道你的真名实姓。监控你家里的处理器易如反掌,你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我们的手掌心。” 滑溜先生喉咙里一声哀鸣。(攥在一只牛蛙的手掌心!连威利都没低级到这个地步。) “好好,算你找到我了。想干什么?” “想让你明白我们要结果,还要你的进展报告。” 他低下狗头,眼睛平视弗吉尼亚的牛蛙眼睛,“行啊行啊,我就给你份进展报告,可惜你是不会喜欢的。” 他一五一十把埃莉斯琳娜的想法告诉她,即,邮件人是个外星入侵分子。 “屁话。”牛蛙听完后道,“纯粹幻想。你得拿出点比这个强的东西才行啊,波——呃,先生。” 他不由得打个寒噤,她险些说出他的真名实姓!这是威胁吗?或许她就有这么蠢头蠢脑,跟她那副蠢模样相配? 他又问道:“那,还有委内瑞拉的事,又怎么说?” 埃莉斯琳娜说委内瑞拉政变是邮件人的杰作,他把她提供的证据告诉弗吉尼亚。 这回牛蛙没吭声。眼睛变得呆滞无神,好像大受震动。他知道弗吉尼亚准是正在那头跟什么人商量呢。 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牛蛙眼睛才又活了过来,态度也和气多了。 “这件事我们会着手调查。你说的情况有可能,只是有这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唔,如果真是这样,我们面对的就是本世纪最大的威胁。” (而且你也明白过来了,说不定我是惟一能救你们逃过这一劫的人。)滑溜先生松了口气。只要他们认识到这一点,至少短时间内,他们就算攥在他的手掌心里了,跟他被他们攥在手掌心里一样。跟着他又想起埃莉斯琳娜的计划:短时间内最大限度攫取能量,以毁掉邮件人。现在联邦特工跟他们成了一伙,能做的事情远远超出埃莉的想象。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弗吉尼亚。 牛蛙呱呱呱叫起来:“你……你想……要我们,给你调度联邦数据系统的全权?给你一张空白授权书,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干脆这样,起步阶段,先随便弄个总统兼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干干?” 第9章 .8 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好像从一场无知无觉的白日梦中醒来。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 罗杰·波拉克站起来,舒展肢体,松松发紧的筋骨。这一趟去了将近四个小时,以前他从来没有去这么久。通常两三小时后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了。他不想借助药物手段,所以在另一层面消磨的时光有个限度。 廊屋视窗外,银河星光照耀下,松林恰似一幅剪影。他扭开一扇窗,谛听树梢夜鸟的啁啾。已经春末了。他喜欢想象自己望见的是极北处北极星淡淡的星光,其实可能是新奥尔良城市灯火的反光。波拉克倚在窗前,仰望夜空。苍穹深处,火星与木星相偎相依。真难以想象,对他个人生命的威胁竟会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 波拉克备份上一趟旅行期间使用过的符咒,关掉系统,跌跌撞撞爬上床去。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是罗杰·波拉克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会通过什么途径联系他?和上一次一样,驾着黑色林肯,一帮打手前呼后拥?他没去接头,埃莉斯琳娜怎么办?她不会出事吧? 想查都无从查起。他在窄小的起居室里来回踱步,构思小说没有灵感时他常这么做。(对了,有一个办法。)他如梦初醒的瞪着那台老式数据机。弗吉尼亚叫他离开另一层面,在现实世界里老实呆着。他们总不至于连这么一台全世界数以百万上班族都用的简单数据机都不准他碰了吧。 他在数据机前坐下,掸掉掌垫和屏幕上的灰尘,笨拙的键入好长时间没用过的登录识别符,看着屏幕上滚过一行行新闻。 几次查询之后,他知道二十四小时内世上没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灾难,印度尼西亚的叛乱好像也暂时平息下去了(看来威利·j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称王称霸),也没有数据大盗一败涂地的报道。 波拉克不屑的哼哼着。 通过数据机了解世界真是个单调冗长的无聊过程,就算加上声音也一样。这个滋味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尝过了。在另一层面里,这一类新闻他几秒钟内就能弄到手,跟普通人望望窗外看下雨没有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他把二十四小时内的环球bbs下载到自己家的数据机里,开始本地检索。bbs的好处是既能检索信息,又不留下踪迹。随便哪个人都可以留一段信息,按主题、收件人和发件人分类。如果用户拷贝下整个bbs,在自己机器上作本地检索,外人决不会查出他感兴趣的是哪方面信息。想在bbs上留下无法查出来源的信息也很容易。 和平常一样,有十多条发给滑溜先生的信息,大多发自崇拜者。巫师会的知名度比其他网络破坏分子组成的小圈子高得多。还有几条信息是发给滑溜先生的同名者。世界人口那么多,这类事难免。 其中一条信息发自邮件人,发件人署名域里这么写着。波拉克将这条信息调上屏幕。全文黑体,没有语音。直接出自邮件人手笔的全是这样。看上去好像最老式的i/o系统的输出文字: 你本当富可敌国。你本当权倾一时。但你却密谋对抗我。我知道那条暗道。我知道狗钻狗洞。你和那位红女巫死定了。只要你们胆敢溜回这个层面,你们的下场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差一步,我就会知道你的真名实姓。 等着看新闻里的消息吧,笨蛋。 虚张声势。罗杰心想。他要是真有那种力量,就不会发这种威胁。可他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直往下坠。邮件人不应该知道他们扮成狗的事。他切进了滑溜先生与联邦特工的通讯流?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真能发现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还有埃莉,她会有什么危险?他没有在三号大众传输卫星和她碰头,她会怎么办? 他迅速搜检,没有来自埃莉斯琳娜的消息。她或者正在另一层面找他,或者跟他一样,被困住了,动弹不得。 左思右想间,电话铃响了。 他发话道:“接受来电,不要送出图象。” 数据机清屏,成了单调的灰色:发电方也没有送出图象。 “还留在家里?好。”是弗吉尼亚。 她的声音和平常不大一样,挺客气的,还有点紧张。也许只是加密变频电话的效果。但愿她别太相信这种加密手段。他从没费心思在自己电话上做手脚。电话嘛,有个普通保险系数就行。(他见过威利·j和罗宾汉的一幅图纸,他们俩的发明可以实时破解数以千计的商业电话通讯,还可以监听关键词,一旦发现监听者可能感兴趣的词句便立刻显示。这项技术那两个人用起来不大方便,太耗处理器了。但邮件人的手段更多,很可能不像他们那样受限制。) 弗吉尼亚道:“我们不提名字,行了吧?你通报的情况我们查过了,嗯,看样子你是对的。说到他的来历,我们觉得你的理论不大说得通。不过你说的那个国际局势已经得到证实。” 这么说委内瑞拉政变的确是外来者□□。 “还有,我们认为他已经渗透进我们中间,比原来所想象的深得多。我原来跟你提过他想切入我们,但没成功。现在看来,所谓的不成功,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波拉克听出来了,她的声音里饱含惧意。显然联邦特工们总算明白了,他们面临的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大灾难,无可抵御,只能束手待毙。惟一能指望的只有波拉克这种靠不住的人。 “一句话,你提出的那项建议,我们同意了。我们将向你们两人提供你所要求的东西。请你马上赶到另一……个地点,越快越好。我们到那里再详谈。” “我马上动身。到那里后我先跟我的朋友联系,再和你碰面。”不待对方回话他便切断通讯。 波拉克向后一靠,本想品位一番胜利的滋味,把玩把玩警察近乎哀求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他做不到。他知道那个女警察手里这案子有多么棘手:能让她匍匐哀告的东西必定可怕之极,他可一点儿也不想跟这种东西正面对决。 第一站先到三号大众传输卫星。 从物理意义上说,重达两千吨的三号卫星在印度洋上方的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这个星球上所有非交互式通讯大多由大众卫星系统处理。所谓非交互式,其实涵盖了大多数人视为交互式的许多通讯手段,如人/人通讯、简单的人/机对话等。这个系统传输信号有240到900毫秒的数据延迟,所以它的带宽与处理器空间租用费比较低廉。 种种因素加在一起的结果是,三号卫星成了绝佳的碰头点,很偏僻,不引人注目。在另一层面中,它的外形表现为一道五米宽的岩石平台,突出在一面峭壁上,接近山顶。山脚是片片森林与沼泽地,按高度分别代表较低轨道上的卫星和地面通讯网。远处还有两座与之类似的山峰,背后映衬着青苍色的天空。 山风不大,但寒气袭人。滑溜先生探头下望,目光扫过植物到此止步的林木线,越过常绿林。透过笼罩山脚的怪异迷雾,他觉得自己好像能望见巫师会的城堡。 也许该到城堡去,要不下到沼地。埃莉斯琳娜连个影子都没有,四下里见到的只有化身为蝙蝠和鹰首狮身的精灵。这些东西在他周围飞来飞去,时时呼的一声,朝山巅处振翅翱翔。 此时的滑溜先生把自己打扮成个带翼飞人。这个形象颇为夸张,但点业余味儿。他希望这个形象能瞒过对头的眼睛和耳朵。 他笨手笨脚鼓动双翼,飞过岩石平台,朝一个小山洞飞去,指望在那里好歹能避避寒气。 风把细小雪片刮进动口,在入口处积了小小一块雪。山洞里还有些小昆虫,一看就知道是业余水平的转发器。 他转身准备离开,看来只好一个人单干了。刚踏过那片积雪,一阵风起,雪花片片飞舞,细小的结晶体打在他的脸上手上鼻子上。他向后一跳,逃离咒已到唇边,同时心里咒骂自己没有提前设置这个符咒。这里的时间滞后实在太长,人家既然早已在三号卫星设下陷阱,反应速度肯定比他的咒语来得快。雪花卷成一道飞旋的立柱,每一片结晶体都在吟唱着什么,参差不齐汇成一个调子:“别——动——手——!” 内部设置的识别模式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埃莉斯琳娜。 三百毫秒过去,那股风呼的一声,将地上的雪花一把卷起,转成一根更坚固、更高的立柱。 滑溜先生明白了,这个设置不单是个陷阱,它更是个报警器,一旦识别出他的身份便会把埃莉斯琳娜带来。她来得很快,一定早就到了这个层面,在别的地方忙着什么。 “你上哪儿去——去——了!”雪妖的歌声既生气,又担心。 滑溜先生识别出她施放的符咒,自己也放了一个,和她对话。 事到如今,没有别的路子好走,只好把一切都告诉她:联邦特工知道了他的真名实姓;还有弗吉尼亚证实了委内瑞拉政变的事;最后,联邦特工准备与他们合作。 埃莉斯琳娜没有立即作出反应,时区差异不可能导致这么长的延迟。终于,代表她的雪花飞扬起来,拂过他身旁。 “这么说来,无论结果怎么样,你都是个输家。真为你难过,老滑。” 滑溜先生的翅膀一耷拉,“是啊。可我现在开始相信了,如果我们挡不住邮件人,等着咱们大伙儿的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是真的想接管——一切。你想会弄成什么样子?世上所有国家政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半疯狂人全部换掉,取而代之的是单独一个巨型自大狂。会有什么后果?” 和刚才一样,半晌停顿。接着,雪妖似乎打了个寒噤。“你说得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哪怕为社会安全署和好心的山姆大叔打工也在所不惜。” 她轻声笑起来,笑声仿佛音乐,几不可闻,“到头来也许是他们为咱们打工。” 她当然笑得出来,被联邦特工掌握了真名实姓的又不是她。 “咱们怎么□□他们的系统,你那些特工朋友们怎么说的?”她的形状起了变化,变成一只带翼的实体,一只白鹰,只有眼睛两点殷红,闪闪发光。 “去从前那个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的网络,从劳雷尔端口进去。那个地方和司法部的国内情报我们可以随意调用,几乎相当于给了咱们一张空白授权书。只是我们必须通过一个实实在在的特定入口进去,在那儿递交他们给我们的口令表。” 他和埃莉斯琳娜将成为具有极大威力的人物,比网络史上任何破坏分子的能量都大得多。但还是不能为所欲为,必须受制于政府。 他拍拍翅膀飞起来,那头鹰和刚才一样顿了顿,跟着飞来。他们飞到接近峰顶处,再展开翅膀,迎着尖啸的寒风,朝下面的沼地缓缓滑翔。 从理论上说,他们可以瞬间抵达劳雷尔端口。但欲速则不达,很多新手大吃苦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这种小心翼翼的行动方式不单单为了表现潇洒派头。 表面上看,两人正以各自的清醒意识探查气流,寻找合适的滑翔航道。其实在近乎下意识的层次,各种程序正展开工作,一步步从租用的三号卫星转入低轨道卫星,再转入地面基站。这一套做法非常复杂,大耗时间,但有了这个步骤,别人再也无法追踪两人的信号源。最可能被人查出源头的地方将是劳雷尔,在那里他们不得不通过一个单独的输入端进 天空中红光乍现。一秒钟之后,两人后背仿佛着了一记重拳。冲击力撞得他们在空中连打几个滚,坠向下面的森林。 滑溜先生拼命收起双翅,头朝下向下方急窜。他扭过头一看——以目前的姿势,做出这个动作真是不容易——三号卫星那座高山已成为一片红热,岩浆瀑布滚滚而下,蒸气冲天而起。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还是能望见那一片炼狱之上,几星细小的微粒不住旋转。(袭击者在搜寻逃脱的猎物?)只要晚一步动身,他们大部分程序还锁定在三号卫星上运行,那场不知其性质的灾难肯定会将两人甩出这个层面。虽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但足可以将他们困住很长时间。 他朝右侧一瞥,见那只白鹰也稳住了身子,正急速下滑。他们的通讯线路刚好脱离三号卫星。生死只在一线,算是捡了条命。 两人进入低地的湿气流,滑溜先生在新闻频道里扫了一翅:《洛山矶时报》的报道已经出来了——北海道航天中心发生大事故,其激光束击中三号卫星的透镜。激光束的能量很弱,照射时间只有几微秒,所以造成的损失……怎么说呢,跟“上帝的手指”这种杀伤系统可能造成的破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没有人员伤亡,但宽频带通讯会关闭一段时间,价值高达数亿美元的信息流发生大堵赛。将会有进一步的调查,外加大批怒气冲天的消费者。 不是意外。滑溜先生百分之百肯定。邮件人露出了牙齿,其渗透程度之广之深,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他肯定猜出了对手们的意图。 他们在沼泽地附近的松林上方十多米处平飞。这里空气厚重潮湿。远处的山峰几乎遥不可见。黑云幢幢,暴风雨将至。 两人现在安全了,锁定在低轨道卫星网络中。这个网络现在拥挤不堪,三号卫星关闭后这里平添数千位新用户,吵吵嚷嚷要求进入。几个星期内另一层面中必定天下打乱,许多密集型用户都会将信息流转向这里。 他一个陡降,飞临沼地,寻找那个特定的水塘,塘边有一株特别大的百合花,那就是弗吉尼亚指定给他们的惟一入口。 在那儿!他掉头侧飞,埃莉斯琳娜紧随其后,仔细搜索下面水塘四周脏兮兮的空地,看有没有邮件人及其同伙的踪迹。 这么小心其实没有必要。如果水塘附近有埋伏,他们这样飞来飞去,别人一下子就能发现。(决心既定,最好速战速决。)他向那头红睛白鹰发了个信号,朝那一潭止水疾冲下去。 静止的水面表示该数据库已切换为观测模式。他发现自己已不再是身负双翼的飞人,虽然进入了水塘,上下左右却没有水——政府的系统没有直观形象,进入该系统的人自然也丧失了形象。现在他仅仅通过i/o协议与马里兰州劳累尔附近一台中央计算机进行互动,同时觉察到埃莉也在附近四处探查。这里不是高研署网络。 他溜进一条“支巷”钻进一幢老式政府办公大楼。这个系统用的肯定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机器,那种“感觉”错不了。一份份备忘录被写下,被编辑,储存器里,一份份报告甩进又抽出。这些活动仿佛就在他周遭流动。有一种网络破坏分子特别喜爱的把戏,不需要多高深的技巧都能玩,就是渗入这样一幢办公楼,切进高级管理人员的终端,向下级发布荒唐、难以实行的命令。 眼下不是玩这一套的时候,这幢楼也不是预先说定的入口。他从这个地方抽身而退,搜索其它年代久远的目录。 高研署网络有大半个世纪的历史,简称阿帕网,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数据网络。套用一句老话,它现在已经是“抖擞不尽旧尘埃”。 还好目录尚在。他向埃莉斯琳娜发个信号,两人来到登录点,交出弗吉尼亚给他们的口令。 ……他们进去了。两人贪婪的吸取成g的口令秘钥,进入弗吉尼亚的人留下的数据资料。他俩都有个感觉,政府正密切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把这么珍贵的数据留在这里,政府实在冒了巨大风险,当然会竭尽全力控制这两个临时性的破坏分子盟友。 十五秒内,两人已经掌握了大批司法部、社会安全署的内部运转情报,比巫师会十五个月内所能打探的情报多得多。 滑溜先生猜想,埃莉斯琳娜心里准在不停策划,想象手里这么多数据,今后能搞出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些当然他是再也不可能做了。 两人浮出阿帕网这个“地窖”,进入保存司法部文档的更大的数据空间。他看得出来,政府没有藏藏掖掖把什么东西瞒着他们。两人也很领情,将所有卷宗随机索引全部拜读一遍,速度之快,就算政府想玩花样也赶不上。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可以予夺予取,通行无阻。 “老滑,去别的地方搜?”在这个无法呈现形象的地方,她的声音很空洞,不似人声。(政府什么时候才能跟另一层面一样,给它的数据赋予形象?政府自然会觉得那种搞法有失尊严,但却可以大大改进它的行动效率。当然,从巫师会的角度看,这可不是件好事。) 滑溜先生“点点头”。以他们目前拥有的力量,干起事先计划好的事来真如牛刀杀鸡,几秒钟内便将太空探测器发回的所有资料搜索尽净。 接着两人脱离司法部网络,滑溜先生前往帕萨迪纳,查看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档案;埃莉斯琳娜去坎布里奇的哈佛广谱巡航项目。 第9章 .9 “要知道,其实咱们做的比联邦特工多不到哪儿去。他们在数据机上忙活几个月,这些一样能做。我明白,现在做的已经比原来安排的多得多。但他们给咱们开放了那么多资源,简直还没怎么用上呢。” 对呀。他四下望望,突然产生了小男孩走进糖果铺、想做什么都行那种感觉。他察觉到巨大的数据库、无限的计算资源,这些东西全都敞开大门等着他。或许警察没打算让他们利用这一切,但如果把这些全都用起来,没有哪个对手能逃过如此威力无穷的搜索。 “好吧。”他终于道,“咱们大吃大喝一顿。” 埃莉大笑起来,学着猪的声音响亮的呼噜一声。两人睁大眼睛,下手飞快,将东西岸一连串网络中非要害部门的计算资源大把大把直抓过来。几秒钟后,两人一变而为北美最大的网络用户。系统监控者一眼便能发现资源枯竭,普通用户却只能察觉到计算周期越来越长。现代数据网络具有极强弹性,至少不逊于过去的电力网。当然,与电力网一样,弹力总有尽头,有崩溃点。他和埃莉斯琳娜现在远没走到那一步——但已经足以使他们体验到从古至今从未有人体验过的巨大威力。 带宽数千倍于常人,几秒钟长得似乎永无尽头,意识中资料充盈,几近于痛苦。 资料极度庞杂:数据而非信息、信息而非知识。同时听到千万个电话交谈,同时看到整个大陆的全部视频输出。声频视频的这种冲击本来应该在脑海中化为一片噪音,但是却不。这是一片无数细节组成的大潮,向他们渺不足道的意识输入孔席卷而来。痛苦迅速加强,无法忍受。滑溜先生惊慌失措:随之而来的必将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感觉器官被彻底烧毁—— 怒潮之上隐约传来埃莉斯琳娜的声音:“调动全部意识,不要单用于输入!” 残存的一丝知觉使他还能明白她的意思。他拥有的资源足以处理这一切数据,只要他善加运用,整个大陆的全部电脑都可以为他所用,替他处理这排山倒海的数据巨潮。用这些电脑进行数据预处理,和人脑处理输入信息的模式一样。 几秒钟过去了。他现在能够意识到时间流逝。这几秒钟内,他竭尽全力,将自己的知觉向整个系统延伸。 之后便结束了,他又一次掌握了控制权。现在的他已经永远告别了瞬间之前的他:他的意识化为一座无比恢宏的大教堂,而过去的滑溜先生仿佛这座教堂中营营飞绕的一只青蝇,所感所知与从前幡然不同。整个北美大陆上气息的一丝流动,哪怕麻雀振翅,都逃不过他的知觉;银行网络中任何一张支票都躲不开他的眼睛。在他现在的意识中,三亿多人的生活徐徐展开。 在他身体四周,在他意识内部,他感知到另一个巨人的存在——埃莉斯琳娜,和他一样成长壮大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不到一秒,这一瞬长得无尽无涯。他们不需要语言,他们的交流可以纯凭知觉。终于,她笑了。笑容中寓意无穷,从前的形象绝对传达不出如此深意。 “邮件人,真可怜那个小家伙。” 他们再一次搜索,这一次穷尽一切数据库。如此威力常人只能在梦中空想。 在那儿!隐身在寻常罪犯和破坏活动之后,是一系列几乎难以觉察的小活动。 有人在北美这一端操纵委内瑞拉的系统。线索很难跟踪,看来对手的能量与他们目前的威力至少有些接近。但他们还是盯住了这条线索,跟着它折回联邦政府的迷宫,看它的一切隐蔽勾当:转移资源、提拔调动某人,只与政府自动化下发的命令稍有偏差,变化之小,普通雇员永远也猜不出真相,连警察也只稍有觉察。但是经过多少个月之后,一系列变化的后果累加起来,形成不稳定因素。这种因素两个搜索者都捉摸不透,只知道它是被人蓄意安排的,对现状没有任何好处。 “老滑,他太鬼了,逮不住。咱们已经把民用网络搜了个遍,还是发现不了他。只知道他在地面和低轨道卫星上搞了不少密集运算。” “看样子他要不就是离开了北美,要不就是……渗透了军方网络。” “两种事他都做过,我敢打赌。现在的关键是,咱们必须跟踪追击。” 意味着至少部分接管美利坚合众国的军队系统。就算能做到,弗吉尼亚那伙人事先可绝没有这种打算。站在警察的角度考虑,这等于把政府面临的危险扩大了三倍。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警察试图阻止他们的搜索,但他也注意到了,弗吉尼亚和她的上司正躲在兰利某个深深的地堡里,紧张的注视着一整面墙的监视器,试图确认他们俩的意图,看到没到动手拔掉他的插头的地步。 念头才起,埃莉斯琳娜便发现了他的不情不愿。 “老滑,咱们别无选择,只有接过控制权。盯着我们的不止联邦政府。如果这一次不抓住邮件人,他百分之百会找到咱们头上。” 她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的真名实姓没有哪一个对头知道,滑溜先生却得想方设法躲开两个对头。但话又说回来,他觉得两个人中邮件人是最要命的一个。 “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是吗?好吧,我奉陪,玩到底。” 两个人这一次行动熟练多了,跟刚才一样,仍是攫取越来越多的计算资源,但这一次连欧洲和亚洲也一并包了进来。同时着手克服更大的难关:切入各种北美军事网络。 两大任务都是常人或任何一般团体所无法想象的,但他们现在手握的力量远远大于全世界任何一个平民组织。 不出几分钟,国外数据中心便缴械投降。易如反掌。但军队却是另一回事。政府为了保障军队指挥与控制系统的安全,多年苦心经营,投入了数千亿美元的资金。但却从未想到会遭遇现在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狂轰滥炸。 片刻之后,两个搜索者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国安局控制系统内部——同时置身外来攻击之下! 滑溜先生突觉十多个滑腻腻、具有致命威胁的形体向他们俩攒击,一下子便损失了许多支撑自身系统的处理器。他与埃莉斯琳娜发疯般狂挥乱打一气。两个笨重的巨人砍杀迅捷的鹰群。这里的形象与另一层面一样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来者是斗士,运用着大巫们开发出来的某些战斗技巧——而且更具威力。但这毕竟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他和埃莉斯琳娜经验太丰富了,又有过于巨大的计算威力支持。一个接一个,斗士们被打散成一片白光。 他几乎立时发现来者不是邮件人手下。他们虽然力道十足,技巧却只相当于寻常巫师。两人遭遇的其实是政府的一支秘密队伍,专用于保卫军事指挥与控制系统。 公务员系统固步自封,抱着落伍的数据机和老式数据处理语言不放,军队尖端部门却更富于创新精神。它们同样开发出了某种类似于大巫的系统,也许没有像另一层面用魔法术语描述自己的人机共生体,但技术手段、观点看法却与另一层面没什么两样。那些动作迅疾的斗士搏杀其间的环境就像是个国防绿的另一层面。 和他现在的力量相比,他们不值一提。甚至就在他和埃莉斯琳娜打发那批守卫者同时,他的系统仍在不断将越来越多的军事系统包容进来,他的意识进一步扩张了,伸张至百万公里。在这个范围内,任何一点动静都清清楚楚浮现在他的意识之前。不到一秒钟时间,他已经完成分类穷举,遍历一切与外星智慧生物有关的线索。没有邮件人的踪迹。 他们的意识洞察烛照五十年间全部军事外交通讯交流。 在审查卫星数据的同时,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横扫军政机关通讯记录,事无巨细,事事关心:从申请厕纸到秘密宣战,从一张张旅行单据到推动国家机器吱呀前行的数以亿计的“文件”每一份都详加审核,其势快如闪电。 在这里,邮件人的痕迹明显多了:大块大块的数据被巧妙的动了手脚,其效果好像人眼的盲区——不觉得有什么模糊之处,一切都清清楚楚,其实有些东西就在眼皮底下不见了。有些地方改变很小,另外有些地方,政策的扭曲程度达到惊人的地步。 在他们烛照万物洞见秋毫的慧眼观照下,真相一步步暴露——委内瑞拉全国、阿拉斯加的大部分和极大部分低轨道卫星网络已经落入某个利益集团之手,这个利益集团本身又与它名义上的拥有者几乎毫无关系。 具体的敌人是谁还不清楚,但越来越发现他的势力惊人,周围触目所见桩桩皆有他的手笔。 在他无比广阔的意识深处一个遥远的角落里,一小撮蚊蚋满腔杀机营营嗡嗡。这一小撮蚊蚋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知道他和埃莉斯琳娜的所作所为,对这两位大巫怕得要死,连邮件人都从来没有让它们如此恐惧。 他一面和埃莉斯琳娜继续搜索,一边倾听着兰利指挥所发出的命令信号。 随着命令,一队武装直升飞机被派往北加州某座郊外廊屋。 滑溜先生对发往直升飞机的加密命令稍作调整,突击直升机群随即转而将死亡之火尽数倾泻在太平洋岸边一块无人地带。 仍然只凭极小一星意识,滑溜先生注意到弗吉尼亚的举动。准确的说,她上司的举动。行动早已由上司直接指挥。这批人仍然可以通过军用卫星实时接收图像,于是知道了攻击未遂。 他通知埃莉斯琳娜自己要暂且退出一会儿。此后几秒钟她只能单干了,他要腾出手来收拾那些顽冥不化、胆敢对抗的家伙。 他的感觉与某个被一群狗崽儿攻击的人相似:这些东西挺烦人的,说不定真会伤着你,只好费点手脚打发掉,其实它们根本不值得操心。他不得不阻止这些人徒劳无功的尝试,免得他们伤人不成反害己。 他可以彻底冻结西海岸军队,锁死一切可以触及自己肉身的发射装置。另外,封锁侦察卫星与加利福尼亚地区的通讯联系也是个好主意。当然最好还是用用“上帝的手指”,那个系统正在加州上方。他能感知那套重型激光武器,其中的一尊已经在一万公里的轨道上运行就位,进入瞄准模式,充电,准备开火。他的时间充裕得很,还有足足两三秒钟,激光武器的能量才能加注到最低开火值。虽说还有那么长时间,这个武器系统已经算是对他最直接的威胁了。 滑溜先生的意识伸出一根细细的触须,伸进上帝的手指卫星系统中那块小小的处理器—— ——倏地缩手,受伤了!(那里已经有人了。)不是埃莉斯琳娜,也不是军方那批不怎么样的巫师。(别的人。)一个威力强大的人,连他都无法制服。 “埃莉!我发现他了!”脱口而出的是一声惊呼。 激光武器的枪口已经瞄准数千公里之下的一个点,一座小房子。不到一秒钟,这座小房子便会被大气层中降下的一道火柱炸成一团炽热的气体。 就在这最后一秒钟内,滑溜先生全力扑击,向挡在那块小小的军用处理器前的屏障发起一次次猛冲。无法突破。他追查那道屏障的控制源,跟踪到低轨道卫星网络中功率更大的处理器——周围同样有屏障保护! 到现在他对自己的对手有了一点感受。和他习惯的另一层面不同,这种感受不是形象。对手没有形象,他仿佛蒙着双眼与虚无搏斗。他能察觉对手的打法,这个敌人几乎完全隐匿起来,暴露在外的只有必要的手段,以控制“上帝的手指”,再控制最后几百毫秒就行。 滑溜先生大杀大砍,企图切断敌人的通讯流。但对手实在太强,他现在明白了,比自己强大得多。他模模糊糊意识到,对方联结的计算资源就处于他和埃莉斯琳娜刚才发现的那些盲区之中。对手虽然强大,他仍能奋力一搏,虽不能胜也相去不远。原因在于对方好像少了些什么,缺乏某些至关重要的想象力和主动性。 要是埃莉斯琳娜能赶来就好了!两人联手就能顶住他。真正的死亡离他只剩下几毫秒。他绝望的寻找着,(她到底在哪里?) 军方数据显示,轨道激光武器中的一具已经发射。他不由得一缩身子,超高速运行的知觉同时还没忘记数着毫秒,计算他本人毁灭的那一刻。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团炽热气体迸出一道白光,位置就在上帝的一根手指——那根笔直指向他的手指。 他现在弄清了事情的缘由。就在他与敌人厮杀时,埃莉斯琳娜夺取了激光系统中另一尊已经十分接近发射阙值的卫星激光发射器,击毁了瞄准他的那根手指。 就在他弄清缘由那一刹那,敌人猛扑上来。这一次使用的是传统战法,企图摧毁滑溜先生的通讯与运算空间。但他现在要对付的是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两个人。对手想象力和创造性方面的缺陷现在彻底暴露了。力道虽然强劲,但他的资源正慢慢的被原本较弱的两个敌手夺走。两人都觉察到,此人的行为方式中有些他们很熟悉。 滑溜先生确信,只要再多点时间,他一定能把这些眼熟的地方识别出来。 敌人突然间脱离战团。双方长时间对峙,不敢有半点大意。 好像暂停厮咬的猫,只要对手露出丝毫破绽便再一次猛扑上去。不同之处在于,新一轮进攻可以来自上万个不同方向,他们可以从组成身体与意识的千万个通讯节点中的任一处发起攻击。 他感到身旁埃莉斯琳娜向前迈了一步,仿佛要用她那对碧绿眸子中放出的光芒锁死对手。 “老滑,知道咱们这儿这一位是谁吗?” 他看得出,埃莉全神贯注集中于对手,身体绷得紧紧的,几乎颤抖起来。 “是咱们的老朋友唐·麦克呀。个子长成了个超人,拼命遮遮掩掩,生怕露出本来面目。” 对方好像紧张起来,朝他的方向更靠近了些。可稍过片刻,他开始现形了。 对面站着唐·麦克,是他的脸没错,还有梅塞德斯-奔驰牌机器人身子,全是老样子。 唐·麦克。第一个皈依邮件人,埃莉斯琳娜原以为早已被害、被一个模拟器取代的人。 “原来邮件人就是他。这个邮件人的第一位牺牲品,我们最不可能怀疑的人。” 唐向前滚动了半米,马达呜呜作响,液压驱动的双拳紧握。他没有否认滑溜先生的话。半晌,他好像松了劲。“你们真是……聪明。但说到底,你们两个有帮手。我从没想到你们会和警察合作。要对付‘邮件人’,唯有这一种组合还有点指望。” 他笑了,脸上机器似的一扭。两人对这个表情全都非常熟悉。 “可是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这种组合天生夹带着死亡基因。比起你们和政府,我们三个人的共同点多得多。张开眼睛四下看看吧。从前我们是大巫,现在我们是上帝。看呀!” 两人中心注意力毫不分散,只以部分意识随着他的眼光看去。 和刚才一样,百亿人生数以亿计的方方面面一览无余。也有不同之处:在方才的搏斗中,三个人已将全人类一切互联资源尽数攫到手中。图像传输与电话通讯完全中断,公共数据库临死前才觉察到极大、极大的灾难降临了。它们的最后一批头条报道产于搏斗□□之前一秒钟,通栏标题大书:有史以来最彻底的数据中断。近十亿人目瞪口呆的盯着一片空白的数据机,惊恐不已,远甚于任何停电之类的单纯动力故障。数据及工时的重大损失已经造成了一次经济大衰退。 “这些人还算走运,过去的军备竞赛结束了。不然的话,自主程度较高的部队肯定已经发动战争。就算我们现在立即交回控制权,他们得花上一年多时间才能把事情大致理顺。” 唐·麦克一声傻笑,和前一天他向英国佬大吹法螺时的笑声一模一样。“现在死的人还不算多,医院和机场很多都有些独立设施。” 即使如此……滑溜先生能看见,从英国伦敦到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全世界主要空港上空都有大批待降飞机层层叠叠盘旋不已。当地电脑系统不可能在这些飞机耗尽燃油之前引导它们全部安全降落。 “这些都是我们一手造成的,是我们战斗的附带伤亡。”唐继续说道,“要是我们针对他们下手,我敢说,咱们有本事把全人类一笔勾销。” 为了加强语气,他引爆了犹他州导弹发射井里的三颗核弹头。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用自己的数十个视频镜头组成的眼睛看着毁灭的暴风席卷爆心。 “想想看:我们和神话中的天神有什么区别?和天神一样,我们可以统治全人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大家自己伙里不要厮杀起来。”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看滑溜先生,又看看埃莉斯琳娜。红女巫深色面庞上秀眉紧蹙,和刚才一样,她的注意力仍然高度集中在对手身上。 第10章 .1 那场搏斗已经过去了十个星期(按弗吉尼亚的说法,那是场战争),但公众还是被蒙在鼓里,只知道网络遭到破坏分子袭击。和历史上各次大战一样,交战各国落了个满目疮痍。战后,美国和全世界经济一片昏乱。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和埃莉斯琳娜,他估计美国政府逃不过邮件人战这一劫。至于敌方,几乎可以肯定,邮件人的力量已经被彻底摧毁。 过去三周时间,滑溜先生只发现了一份唐·麦克核心程序的拷贝,还是个非执行程序。但邮件人背后那个具体的人——或者东西,不管他究竟是什么——还是没有发现,和从前一样隐匿无踪。弗吉尼亚、政府、波拉克,谁都不知道,和公众一样一无所知。 “现在我们还有些小事,”弗吉尼亚接着道,“你可能会称之为清剿行动。近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和网络破坏活动作斗争。那些破坏分子毫无责任感,将一己私利置于人民利益之上。现在有了你,我们希望能彻底消灭这种现象:我们要求你提供目前在网上活动的破坏分子的真名实姓,尤其是你过去所属的那个团体的成员,那个所谓的巫师会。” 他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提出这个要求,但事先知道也罢,这一刻还是一样难过。“对不起,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不愿意做吧?放明白点儿,波拉克,我们给你自由,但你要为这个自由付出代价。代价就是听我们吩咐。你犯下的罪行足够在牢里呆一辈子,而且我们都知道,你这个人太危险,理应终身□□。有些人的想法还不止这个呢,波拉克,并不是人人都有我这么好心肠。他们的打算很简单,一了百了,把你跟你那位普罗维登斯的女朋友一块送上西天。” 这番威胁直截了当,符合她的个性,但说话时她却没有直视波拉克的眼睛。自从他从战场回来,虽说她还是跟从前一样气势汹汹,却总有点底气不足。 她掩饰得很好,但波拉克看得明白,她自己都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该畏惧他呢,还是尊敬他?或者二者兼具? 不管想法如何,有一点很清楚:波拉克这个人很神秘,她捉摸不透。他对她的看法也跟当初不同,这个女人颇有想象力。 这就有点好玩了,因为这个人,罗杰·波拉克,毫无特别可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当初那个巨人遗下的空壳,虽然再三追忆,却只能模模糊糊回想起那时的壮举。 罗杰微微一笑,几乎有点可怜她。“做不到,也不愿做。我想你也不会因为这个整我,弗吉尼亚——先让我说完。只有一件事比我和埃莉斯琳娜更让你的上司担惊受怕,他们害怕还有其他拥有同样威力的不知姓名的人,也许就是邮件人,从他消失的地方再度冒出来,重回系统。要对付这种颠覆活动,你们只有埃莉和我这两个专家。你们的人不会训练一批背景干净的网络人才取代我们,就算有这个本事,你们也不肯。我敢打赌。一个安全部门越是担心,越不会把这种权力交给任何一个人。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你们了解,是可知因素。这两个专家掌握了权力,走到边缘,又回来了。只有一个原因,使我们没有推翻现存政权、独揽大权,这就是我们的自制力。” 有一会儿工夫,弗吉尼亚哑口无言。 波拉克看出,她对他的态度之所以与从前不同,这就是症结所在。个体必然被无限权力所腐蚀,她毕生所受的都是这种教育。但波拉克却在大有机会统治全人类的情况下拒绝了权力,她对这一点大惑不解。 最后她笑了。笑容一闪即逝,还没等他留意就消失了。 “好吧,你的话我会通报给上头。也许你说得对。从长远看,网络破坏活动威胁着自由精神,这是美国的立国之本。但目前只不过让人有点头疼。我在社会安全署的上司或许会继续用从前的法子和破坏分子斗争,容忍你在,呃,这个单独事件上不服从,只要你和埃莉斯琳娜继续忠心耿耿保卫我们免受超人威胁。” 波拉克大松一口气。他十分害怕安全署会因为这个抗命不从而毁掉他。幸好政府永远不会打消对邮件人的惧意,看来他和戴比·夏特利——埃莉斯琳娜——再也不会受人威逼出卖他们的朋友了。 “但是,”警察接着道,“这并不是说你再也不用理会巫师会的事。最有可能再次出现超人威胁的地方就是那里。有关系统的事,破坏分子最有经验。这一点连军队也看到了。就算将来的超人产自巫师会外,单单出于自负,他也会在那个圈子里露面,跟邮件人一样。除开别的工作,我们要求你每个星期必须在各主要圈子里花几个小时,成为圈子里的一员。只不过现在你受我们的指挥,任务就是发现类似邮件人威胁的任何迹象。” “我想再见见埃莉。” “不行。那条规定不可变更。你本该感激我们才是。一个人勉强还受得了,两个人在一块儿,我们绝对无法容忍。你们两个只能分头前往另一层面。去了一个,我们手里还有另一个作为后备武器。只要你们俩不在另一层面碰头,就有办法对付你们,让你们无法合谋对付我们。罗杰,我们决不是开玩笑:一旦发现你们两个或者你们的代理程序在另一层面碰头,你们就完了。” “嗯。” 她凶神恶煞瞪了他半晌,看来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 此后半小时里,她向波拉克详细布置本周任务。 这种事在另一层面安排起来便当得多,但弗吉尼亚(或许还有安全署)活像跟老办法结了婚,觉得还是老法子稳妥可靠。他这一周的任务是继续恢复社会保险记录,监视南美洲各数据网。要做的事难以胜数,他的力量又受限于安全署,简直做不完。很可能要拖到十月大选期间,社会安全机器才会运转入前。 “不不。嗯,我是说,是的。可能是有点出乎意料。说实话,我读了好几次,都是用的安娜这个角色。我觉得你写的比我从前读的所有读者参与游戏更有深度。我有个感觉,如果更聪明点儿,说不定哪天我真会保住自己的脑袋,阻止亨利的阴谋。” 事实上,也许哪一天,她真的会变成一个挺不错的人。 但当他转身回屋时,弗吉尼亚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将重返巫师会! 浓雾深重,寒意袭人。雾浓得几乎成了细雨,吹过山坡。远处景物全都笼罩在迷雾中,只有当雾气稍散才一小片一小片露个影子。站在沼地上方的山脊,城堡看上去跟以往有些不同,更沉重、更厚实、更阴暗。 滑溜先生走下熟悉的山坡。肩上蹲着的牛蛙仿佛感应到他的不安,爪子将他的皮夹克抓得更紧了。它黄色的泡泡眼转来转去,把周围一切记录在案。(总的来看,这只牛蛙的本事大大长进了,现在几乎已经超出业余水平。) 陷阱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战后十周时间,巫师会对陷阱所作的改变之多,甚于过去两年间所作的调整。 他时不时摇晃摇晃脸,甩掉滴落的水珠,更仔细的朝某一丛灌木或路旁哪块大石头张望。他走得很慢,绕来绕去,不时比划或说出一道符咒。 总算来到城堡瞭望塔前。岩浆翻腾的护城壕里爬出一头黑色怪兽,红光闪烁的眼睛瞪着他。 连阿兰的模样都变了:那件石棉t恤没有了,盘问来客时也没有过去的幽默感。滑溜先生不得不仰起头来,直视他那颗其大无比的头颅。 怪兽将熔岩泼向他们时,牛蛙吓得在他脖子与衣领间来回乱窜,它的皮肤贴在他身上,又冷又黏。口令不一样了,问题中的敌意更重,但滑溜先生还是应付裕如。 几分钟后,阿兰愠怒的回到热气腾腾的池子里。吊桥放了下来。 大厅和过去没多大区别,或许更干燥了些,更亮堂了些。人却比从前多得多。 滑溜先生来到门口时,所有人都抬头盯着他。他将自己的旅行外套和帽子递给一个穿制服的仆役,步下石阶,一面辨认大厅里的人,一面心里嘀咕:气氛怎么如此紧张、满怀敌意? “黏糊!”英国佬走出人群,蓄着络腮胡的脸上展开一个熟悉的笑容。 “老滑!真是你吗?”(在某些环境中,这句话并不单纯起修饰作用。) 滑溜先生点了点头,稍过片刻,对方也点点头。 英国佬几乎跑过两人中间的空地,伸出一只手,拍打着对方肩膀。“来呀,来呀,咱们可有不少话得好好聊聊。” 其他人好像接到暗号似的,回头继续方才的交谈,不再理会这一对朋友。两人走进大厅外一间起居室。 滑溜先生的感受好像一个人毕业十年后重回母校:过去的熟人再也不可能融入这里。只过了十个星期啊,不是十年。 黏糊英国佬关上厚重的大门,大厅里说话的声音听不见了。他示意老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忙着调制饮料。 “外头全是模拟器,对不对?”老滑轻声问。 “嗯?”英国佬不聊闲天了,闷闷不乐的摇摇头,“也不全是。我招了四五个徒弟,尽力让这个地方有点人气,看上去旺一点。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们的安全措施作了不少改进。” “看上去更强,但都是表皮功夫,骨子里没什么大变。” 黏糊耸耸肩,“本来也不指望蒙过你这种高手。” 滑溜先生倾过身子,“黏糊,老伙计里还剩下谁?” “唐不见了,邮件人也不见了。杂种威利·j一个月来上一两次,也不像从前爱逗乐了。我想埃莉斯琳娜还在系统里,但没上这儿来。要不是这会儿,我还当你也不见了呢。” “罗宾汉呢?” “没影儿啦。” 顶尖高手就这几个人。 那只牛蛙,弗吉尼亚,他原本以为不逼他出卖巫师会是她大大退让了一步,看来她其实没作出多少实质性的让步。牛蛙脸上凝固着一个看不见嘴唇的笑意,滑溜先生心想,不知是不是表示出她的洋洋得意。 “到底出什么事了?” 对方叹了口气,“您老还没注意到吧,现实世界里经济大萧条,人人都把责任推到我们网络破坏分子头上。” “——我也知道,单是这一点只能解释小巫消失的原因,可罗宾汉居然也不在了。老滑,照我看,咱们那帮老伙计要不然死了——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要不然就是吓坏了,担心只要一回另一层面,他们也会落个真正死亡的下场。” 这些话听起来真是耳熟,历史好像重演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英国佬靠得更拢,“老滑,政府明显在大萧条的原因上撒了谎。他们说是一系列程序错误,加上破坏分子的活动,两者共同引发网络故障。真实情况不可能是这么回事,咱们知道得一清二楚。没有哪个寻常破坏分子能引起这种大崩溃。就在大崩溃前一刻,我看了当时政府还剩下的数据库。干出这种事的人,能量可比破坏分子大多了。我还问过威利,或许该用审讯这个词儿。我认为,发生的是一场该死的大战,现实世界的现状、在这个层面的现状,都是这场大战造成的后果。” “战争?谁跟谁打?” “远超过我的人之间打,超过我的程度就跟我超过黑猩猩的程度一样。这些人物,按我们的叫法,是:邮件人,埃莉斯琳娜,另外,有这个可能……滑溜先生。” “我?”老滑紧张起来,对面的人是个潜在对手。 他当即放出侦测程序,探查对方的通讯线路。他眼下的力量虽说受到政府限制,仍远高于任何普通的大巫,理当轻易测出对方有多大能量。但英国佬的力量却像云雾般弥散开来,揣摩不透。滑溜先生说不清此人是否跟自己同属一个量级,事实上,他对英国佬的能量一无所知。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英国佬好像没注意他的侦察。“我是这么想来着。但现在又说不准了。我敢肯定你被参战的某一方利用了,就像威利,或许还有唐一样。我现在才知道,你被某个人攥在手掌心里了。”他伸出手指一捅蹲在滑溜先生肩头的黄眼睛牛蛙,一星威士忌溅上那东西的脸。 弗吉尼亚——或者别的控制牛蛙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牛蛙先一呆,这才回过神来,喷出一小股火苗。 英国佬大笑起来,“控制你的人没多大本事啊。我猜是政府。怎么回事?他们查出你的真名实姓?还是你把自个儿卖给他们了?” “这东西是我的一个熟人,黏糊。跟你一样,我也有几个徒弟。要是你怀疑我跟政府一头儿的,为什么还要放我们进来?” 另一个人耸耸肩,“因为敌人的种类很多,老滑。从前我们管政府叫死对头、大敌。现在嘛,我得说,政府只是一帮小坏蛋中的一个。经过那场大崩溃之后,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更坚强了,也比从前大气多了。再也不把这些事当成恶作剧了。我们现在招的门徒更有组织性,比起从前当然没那么好玩了。现在的巫师会里,说到叛徒,我们指的是真正的、生死攸关的背叛行为。这些都是必要的。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如果我们小人物不保卫自己,就会被政府吞掉,或是被我更加害怕的别的东西吞掉。” 牛蛙焦躁的在滑溜先生肩膀上动来动去,他猜想得出,弗吉尼亚肯定已经准备好大发演讲,高谈阔论一番只有人民遵纪守法社会才能长保太平的大道理。他伸手拍拍牛蛙冷冰冰、疙里疙瘩的后背,现在可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 “老滑,这个地方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就算你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还是不会把你彻底看作敌人。你和你的……朋友当然会对我们这个集体有某种特别兴趣。这儿有些事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的话。我现在帮助你们,也许有一天你们也同样会帮助我。” 滑溜先生感到政府对他的限制放松了些。弗吉尼亚准是说服她的上级,说这样做有好处。 “好吧,你说得对。确实有一场战争,敌人是邮件人。他打输了,我们正着手恢复。” “嘿,我要说的正是这个,老伙计。我不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承认,在政府所有程序空间里,邮件人的组件已经被炸了个粉身碎骨。但有的东西还活着,跟他差不多的某种东西。”他从滑溜先生脸上看出不相信的表情,“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比我们中间任何人都更有威力。但我们人数更多,我指的不仅是巫师会,过去十周里我们发现了不少事情。迹象是有的,很小的迹象,照你们的话说只有一星半点。但就是这些迹象告诉我们,有某种跟邮件人相似的东西还活着。结构跟邮件人不太一样,但这种东西确实存在。我能感觉得到。” 滑溜先生点点头。他不需要别人向他具体解释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真该死!如果政府没有把我拘得这么紧,我准能早在几周前就自己瞧出来了,不需要像现在这样,让别人告诉,捡这种二手资料。) 他的思绪又回到他们由上帝重堕凡间的最后几分钟,心中掠过一股寒意。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问什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对方的回答和他猜想的一样。他必须想个办法不让弗吉尼亚听到英国佬的回答。风险很大,但他还有几个安全署不知道的绝招。他沿着通向阿凯德和华盛顿特区的通讯链接一路摸索,感应着一个个互联网络、一次次冗余核查。走运的话,下面几秒钟的信息他只消改动几百比特,监控者接到的将是动过手脚的信息。“照你看,这个活着东西,是谁在背后主使?”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可能是你。现在咱们既然见了面,我又,唔,作了点测试。我知道你比以前强大得多,可能比我现在还强大,但还没有强到超人的地步。” “说不定我伪装得好呢?” “有这个可能,但我不大相信。” 英国佬即将吐出那几个最关键的字眼,滑溜先生必须对这些话做手脚。他开始改动通过牛蛙传输的信号中的冗余比特,如果监控者没有察觉这个骗术,他就能修改英国佬所说的关键字眼的前后记录。 “不是你。我所说的这个东西有些地方很眼熟,让我想起咱们的老朋友罗-埃莉斯-宾-琳娜-汉。” 他说出口的名字,也是滑溜先生听到的名字,是“埃莉斯琳娜”。而他神不知鬼不觉□□了几百比特,牛蛙听到的、上报的名字变成了“罗宾汉”。 “唔,有可能。他对权力一向很热衷。”这个“他”字让英国佬的眉毛微微一挑,再说,罗宾汉热衷的是网络破坏,而不是权力。 黏糊的眼睛朝牛蛙方向眨巴一下,滑溜先生不由得祈祷上帝,但愿黏糊配合点儿。“你当真认为他有邮件人那么危险?” “谁说得准?那东西的分布不像邮件人那么广,自打大崩溃之后,咱们中间再也没有别人失踪。还有,我也吃不准这类东西是不是只剩下……他,说不定邮件人的原始版本还在。” 第10章 .2 脚下的壕沟里,阿兰来回扑腾,提心吊胆望着他们俩。浓雾已化为细雨,护城河的熔浆里不时发出咝咝咝咝的喷气声。 黏糊英国佬点着头。滑溜先生盼望他明白了自己传出的信息:他将单枪匹马和埃莉一较高下。 “那好吧,希望这一次不是永别,老伙计。” 老滑向山坡走去,感到身后的英国佬目送自己远去,目光中带着同情。 怎么找到她? 怎么才能跟她交谈?并且从中全身而退。 弗吉尼亚毫不含糊的用死亡作为威胁,严禁他与埃莉在这个层面碰头。就算他成功的做到与埃莉交谈,他仍然是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埃莉拖后那几分钟里做了些什么? 她为什么骗他,让他先她一步返回尘世? 当时他还以为她背叛了,此后又将这个谜置诸脑后。现在,他再一次怀疑起来。发生在那几分钟的事太复杂了,他无法理解。也许搏斗开始时她的力量受到重大削弱,这才把他骗回凡间? 又或许她当时的力量还不够大,不够□□? 这可能吗? 现在她又在缓慢的、秘密的蓄积力量,和当初邮件人的举动一样? 他不愿意相信,他也知道,一旦弗吉尼亚知道他的疑虑,政府会当即下手,杀死她。绝不会有审判,甚至不会进行深入调查。 他一定得想个办法绕开弗吉尼亚,和埃莉面对面交锋——只要发现她成了新的邮件人,他会当场杀死她。(确实有个办法!)他差一点大笑起来。 太简单了,简单到荒唐的地步。而且只有这个办法才行得通。各方面都把眼睛注视着另一层面,注视着这个人人都手握魔法、手握权力的地方。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从下面动手,在没什么魔法的现实世界里动手! 他还要最后使一招法术以绕过弗吉尼亚。为了在现实世界与埃莉斯琳娜会面,这个法术绝对是必需的。 他登上山脊,开始循路而下,走向沼泽地。虽说心里有事,他的一举一动还是无懈可击。在这里守卫的精灵对离开城堡的人远没有对来的人警觉。来到那一簇湿漉漉的灌木丛,熟悉的红黑蜘蛛——也许是原来那只的表亲——荡了下来。 “小心,小心。”细细的声音道。从它腹部的金色斑点上,他看得出正确的处置方法:抬起左手,将蜘蛛弹开。滑溜先生没有这样做,他抬起右手,砸向蜘蛛。 蜘蛛一荡,向上升起,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接着向下一坠扑向滑溜先生的脖子。不偏不倚,正落在牛蛙身上。两只动物顾不上别的,在他颈背抓咬起来。一个喷烟吐火,一个毒液四溅,乱纷纷打成一团。 滑溜先生一面伸手援救牛蛙,一面分出部分注意力,切进一条为蒙特利尔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提供服务的数据线。 商店里多了一份订单。当天晚些时候,一个十分特别的包裹将邮到波士顿国际铁路车站。 滑溜先生经过一番表演,赶走蜘蛛。牛蛙再度在他肩头蹲好。 普罗维登斯六月的下午如果都像这天一样,这里夏季的气温准跟地狱相差不远。 罗杰·波拉克在市郊下了地铁,要走近他找的那座通讯塔,他不得不步行四百米。他的衬衫从腰带到衣领浸透了汗水,外套口袋里他从火车站取来的包裹沉甸甸的坠着,每走一步就在他腰边磕打一下,让他对正午的炎热更加不耐。 波拉克快步横穿反射着日光、晃得人两眼发花的水泥广场,走进高层建筑在正午阳光中投下的阴影里。 在他身周,人流挤来挤去,对没有一丝风的湿热空气毫不在乎。看来人真是什么都能适应。 虽然这里是普罗维登斯市郊,建筑却没有波拉克所想象的那么破败。有点办法的工人早已成为依赖网络的远程上班族,住得离城市远远的。当然,居住在这里的人也有很多在使用数据机,同样可以算作远程上班族。和家住远郊的人一样,这里很多人的工作地点离家也非常远。只不过和住在远郊的人有一点区别,这些人的薪水少得可怜(如果他们能找到工作的话),只得住在近郊公寓里,这里企业密布,他们只能依靠规模经济所提供的机会谋生。 电梯就在前面,波拉克绕开前面玩少年棒球的一群孩子,走上前去。 电梯里人不多,他只扬了扬手,电梯便停在面前,他走了进去。 没有人尾随他,周围的人全都普普通通,没什么人特别留意他。 波拉克没有被这种假象骗倒。从严格意义上说,他并没有违反弗吉尼亚的命令,没有试图在数据网上和埃莉斯琳娜见面。他要见的是戴比·夏特利。当然,这差不多是一回事。 他想象着特工们争执不休,最终决定让这两个没什么*力的小神衹会面。 在现实世界这个层面,联邦政府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上帝,威力无比。会有人密切监视他和戴比。即使这样,他终将想出办法,判断她会不会就是英国佬所发现的潜在威胁。如果她不是的话,政府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怀疑。但如果埃莉真的背叛了所有人,自己取代邮件人的位置,或者跟邮件人联手,那么,几分钟后,他们两人中必将有一人死去。 高速电梯停下,动作轻柔,让人难以察觉,只微微有点失重感。波拉克付清电梯费,走了出来。 二十五层的大部分是家商场,他只好自己寻找通向二十五到三十五层的居住区的楼梯。 波拉克在商场里逛着,对整个事件的感觉渐渐好起来。(我到现在还好端端的活着。>埃莉真要是变成了英国佬和他滑溜先生所恐惧的东西,那么,不用等到现在这个时候,恐怕他早就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在横穿大陆的旅行中,他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里。他知道,如果谁拥有邮件人那样的威力,搞掉一架航班真是易如反掌,根本无需动用军队的激光武器。随便改改航线,动动空中交通管制信号,需要多少意外就能制造多少。但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这意味着要么埃莉是清白的,要么就是她没有察觉他的行动。(如果她真是又一个邮件人,后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对自己短暂的上帝生涯已经不大想得起来了,只有一点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就是自己的全知全能:包容万物的同时对每件小事都洞若观火。) 楼梯原来在商场对面,有个破旧的标志,像过去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步行梯) 26-30,他打量着楼梯上污迹斑斑但大致还说得过去的地毯,觉得这地方还不算太遭。 每个楼梯拐角处还有段走廊,让他回想起世纪交替时的汽车旅馆。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哩。 地上几乎看不见什么垃圾,来往的人穿着也不算敝旧,空气中也没有多少异味,只有淡淡一股消毒剂的气味儿。28355单元,戴比就住在那里,在这个住宅区里,那儿说不定是个高档单元哩。他知道,那种单元房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或许埃莉斯琳娜-戴比喜欢住在这种地方,跟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人住在一起。否则的话,以政府现在对她的兴趣,他乐意搬到什么地方就能搬到什么地方。 可当他来到28层后,发现这一层跟他见过的其它楼层毫无区别:黯淡的灯光下,铺着地毯的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好像没个尽头,两边是一个个一模一样的套间门。 戴比·埃莉斯琳娜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她到底瞧上了这地方哪一点? “站住。”三个十几岁的少年从楼梯后面跨了出来。 波拉克的手不由自主伸向他的外套口袋。帮伙的事儿他也听说过,这三个长得像无赖,穿着打扮倒是挺好,规规矩矩的。岁数最小的那个居然还扎了根辫子。看上去他们极力让自己显得像专业人士。 个子较矮的一个把一块银质证章朝他一亮,“楼警。” 波拉克想起自己看过的新闻:联邦城市管理委员会向年轻人支付佣金,雇他们维护城郊安全。“该项目既可节约资金与人员,同时又给予城市年轻人一个机会,使他们对公民责任具有更加深入的了解。” 波拉克咽了口唾沫,最好还是拿他们当真正的警察看待。他掏出身份证给他们看,“我是外地来的,看望一个朋友。” 另外两个走近了些,矮个子笑了起来,“没错儿。但有件事儿,波拉克先生。山米手里这个小工具说你违反了大楼管理条例。” 波拉克左边那个人拿着个轻轻发出吱吱叫声的小圆筒在他外套前一扫,伸手从他外套里抽出那把小□□,陶瓷制成,发射圆形弹丸,远足打猎最合适不过——同时非常容易避开大楼安装的武器探测装置。 山米低头冲着那把武器笑了。 矮个子接着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波拉克先生,联邦法律规定,这类陶瓷武器手柄上必须嵌进一枚金属标牌。让它们易于检测。”他一面说,一面扯下那块标牌。 波拉克怀疑,这几位恐怕不会把这个事件向上汇报。 三人向后一退,给波拉克让开一条路。“就这些?我可以走了?” 少年警察笑起来,“当然。你是外地来的,不知者不怪么。” 波拉克朝走廊深处走去,那三个人并没有跟来。波拉克反倒有些奇怪,莫非联邦城管委这项措施当真行得通?早在世纪交替的时候,像这样的三个半大小子少说会把他洗劫一空。现在这几个人的举动却像真正的警察。 (也许,他们是埃莉的手下。)这个新念头差点让他绊了一跤。或许这就是全面征服人类的第一批先兆:新的上帝自己打造一个全新的政府。而他,这个新政权最后的威胁,特蒙恩准,成为朝见胜利者尊容的最后一个人。 波拉克挺直腰背,加快步伐。反正到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他不愿露出半分怯意。再说,事已至此,早已不是他管得了的了。一念及此,轻松与欣慰的暖流注满全身。如果埃莉真是个魔头,他也无可奈何,连杀死她的尝试都不必了。如果她不是,他就会活下来,而他的生还还正是证据,他再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测试她是否清白。 他现在几乎步履匆匆了。他一直希望知道,埃莉斯琳娜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长得什么模样。这一番侦探工作他迟早会作。 几周前他便搜索了罗德岛州的官方数据库,发现的东西没有多少:琳达和戴布拉·夏特利住址是格罗温诺区4448,28355单元。公共数据库里连她们的“职业与爱好”都没有列出。 28313,315,317…… 他的大脑想象着戴比·夏特利的种种可能的相貌。当然不可能是她在另一层面中显示的那种绝代佳人,这种希望未免太过分了。其它各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来往奔突。他掂量着每一种可能,希望让自己相信:无论她是什么模样,他都会接受。 最可能的是,她长得极其寻常,住在廉价城郊公寓里,省下钱来购买高质量处理系统,租用大批通讯线路。也许她长得不好看,所以不愿在公共数据库里透露过多个人信息。 同样可能的是,她身患严重残疾。在他知道真名实姓的大巫中,这种情况他见得很多。这类人的医疗福利金比普通人多,他们的余钱都用来购买跟自己疾病有关的设备,这些疾病可能是截瘫、四肢瘫痪、感官障碍,等等。本来,这些人在职场上与常人一样有竞争力,但传统的歧视将他们隔离在正常社会之外。于是,这种人很多退缩进了另一层面,在那里可以随心所欲彻底改变自己的外貌。 还有一些人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不喜欢现实世界。这种情况古已有之。他们向往另一个世界,情愿永远生活在那个世界,乐不思蜀。波拉克估计有些最优秀的大巫就是这种类型。这种人心满意足的住在便宜的公寓楼,所有金钱都用来购买处理系统和生命维持系统,一次能在另一层面逗留好几天,从来不移动、不运动他们处于现实世界里的肉身。他们的技艺一天天炉火纯青,知识日益广博,其肉身却渐渐磨损萎缩。波拉克能够想象出这样一个人最终走向邪恶,取代了邮件人的角色。就像一只一动不动盘踞在蛛网中央的蜘蛛,以全人类为猎物。 他想起从前,埃莉得知他从来不使用药物以增强注意力的集中度、使自己在另一层面的逗留时间更长时的轻蔑态度。波拉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最终,同时又来得太快,28355这个号码出现在他面前的墙上。 黯淡的走廊灯给墙面镀上一层青铜色。他的意识长时间游荡于恐惧与期冀两极。终于,他伸出手,按响了门铃。 十五秒钟过去了。附近走廊里没有别人。用眼角的余光,他瞥见那三个“警察”在楼梯边懒洋洋踱来踱去。 一百米外的另一头发生了一场争执,争吵双方转过拐角,声音消失了。 现在他只有一个人,立在一小块地方化为透明,单元房里打开了一扇窥视窗。窗内那人不可能是戴比或琳达·夏特利。 “谁呀?”声音很微弱,因为年岁关系有些嘶哑。 波拉克望见门里有个女人,个头只到门内扬声器的高度。满头稀疏的白发。他只能望见她的头顶,那一块头发特别稀少。 “我……我找戴比·夏特利。” “我的孙女呀,她上外头买东西去了。就在下面的商场,我想。”脑袋动了动,好像心不在焉的点着头。 “哦,你能不能告诉我——” 戴布拉,戴比。他蓦地想起,这是个非常老派的名字,更像老奶奶的名字,不像是哪个孙女儿的。他朝门口迈近一步,从窥视窗往下看,能看到门内人的大半截身子。 那女人穿着老式裙子、宽松上衣,衣服上织着几道耀眼的红线。 波拉克猛推纹丝不动的大门,“埃莉,求求你,让我进去。” 窥视窗合上了。过了一会,门慢慢打开。 “好吧。”她的声音很疲惫,认输了。全然不似胜利女神的欢呼。 屋里的摆设很朴素,显示出良好的品位,除了一点:红色之上堆叠着红色,有些艳得过分。 波拉克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读过,上了年纪的人对色彩的感觉渐渐钝化。在埃莉斯琳娜背后这位活生生的人看来,这间房子里的色彩可能很柔和。 老妪拖着步子走过窄小的起居室,招呼他坐下。她很单薄,弯腰曲背,走起路来小心翼翼、颤颤巍巍。 他注意到,房间窗台下放着一台做工精湛的ge处理系统。 波拉克坐了下来,发觉自己有点不敢看她的脸,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她脸的上方。 “老滑呀——或许我应该叫你罗杰——你总是带点傻头傻脑的浪漫劲儿。”她顿了顿,喘口气。也许她的思绪游荡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我本来以为你更聪明点儿,不会找到这里来。” “你……你是说,你不知道我来了?”知道这个,他胸口轻松了不少。 “进大楼之前我不知道。”她转过身,小心的坐在沙发上。 “我非来看看不可,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真话,“经过上个春天,除了你我,这世上再也没有跟咱们一样的人了。” 她的脸皱了起来,显出一丝笑意,“现在你终于发现了咱们之间有多大差别。我本来指望你永远也别发现,将来,他们又会让咱们在另一层面重新碰面……但话说到底,其实这也没多大关系。” 她停下来,摸了摸鬓角,好像忘了想说什么话,又好像突然间想起了别的什么。 “我从来不是你见过的埃莉斯琳娜的样子。当然了,我个子不高,头发也从来没有红过。但我也没有像可怜的威利一样,把一辈子花在卖人寿保险上。” “你……肯定从刚有电脑时就……就……” 她又笑了,“差不多,差不多吧。高中毕业时,我是个打孔纸带操作员。你知道打孔纸带是什么吗?” 他犹豫不决的点点头,闹好里浮现出某种送纸机的形象。 “那种工作没什么前途,那个时候,如果你不是自己奋斗另谋出路,他们就让你一辈子操作打孔纸带。我奋斗过,尽自己的努力,以最快速度考上大学,有了这段经历,我总算可以说自己从电脑的石器时代起就干这一行了。大学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回顾以前的生活,前面总有那么多的事不断发生。九十年代里,我参与设计过反弹道导弹控制系统。最初我们那一整队人马,还有整个国防部,都是用最原始的语言为那个系统编程,那种搞法需要上千年时间才能完成。最后他们也明白了。是我让他们抛弃了旧语言,用新的大脑扫描的互动手段编程,现在称之为脑关编程。有时候……有时候我想为自己鼓鼓劲儿,我就想,如果没有我,反弹道导弹系统就不能成功,千百万人就会因此送命,我们很多城市现在早就被炸成了一片结晶体。这期间还有一次婚姻……”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微笑着,陷入波拉克无从知晓的回忆。 10.3 山腰的建筑大都是庞然大物,用石头和粗大的原木砌成很大的前厅,通向里面环形山壁上自然形成的洞穴。伦克纳本来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座“南方风格的山区大宅”,但事实上,昂德希尔的家让人颇为失望。看上去像真正的大宅里的客房,里面的空间大都是跟警卫人员共用的。因为主人眼下住在里面,警卫人员的数量于是增加了一倍。有人通知昂纳白,说他宝贵的货物已经送抵目的地,很快就会来叫他。阿娜和布龙把他交给宅子的保镖,办完交接手续,然后便有人将伦克纳引进一间不算很大的工作人员休息室。他随意翻看着这里的几本过期很久的旧杂志,打发了一个下午。 “军士长?”史密斯将军出现在门口,“真对不起,耽搁了这么久。”她身穿一件没有军衔标志的军需官制服,很像过去斯特拉特·格林维尔穿过的那件。她的身材几乎还保持着过去的纤细苗条,但动作已经不太灵活了。伦克纳跟在她身后走过安全人员的活动区,走上一段螺旋形木制楼梯,“这件事上我们的运气不错,军士长,我和舍克正好离你的大发现地点不远。” “是的,将军。路线是拉奇纳·思拉克特安排的。”楼梯在绿色墙壁间转来转去,两边是关得紧紧的房门,偶尔有一间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孩子们在吗?‘”本来不该提这个话题,不知怎么说溜了嘴。史密斯迟疑片刻,肯定是在琢磨他话里带没带刺。“……维基一年前就人伍了。” 他听说过。上一次见到小维基己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她喜不喜欢部队。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时不时冒出些怪念头,这方面跟舍坎纳很像。他想,不知娜普莎和小伦克在不在。 几段楼梯从火山壁里钻出来。这部分宅子估计早在渐暗初期就建成了,但以前是院子和天井的地方现在却竖起了厚实的三重石英窗,抵挡外面暗黑期的寒气。远处的色彩被窗户滤掉了,只剩下一片漆黑。但还能看到下面火山坑底的灯光,一圈圈环绕在暗红色的火山湖周围。水面上空浮着厚厚一层冷雾,被下面的灯光映得红光闪闪。将军拉下窗帘,挡住外面的一切。他们走上去的地方从前肯定是过去主人的顶楼。 她带他走进一间灯光照得雪亮的大房间。 “伦克!”舍坎纳·昂德希尔从一堆填得太鼓的垫子里钻出来。房间里所有栖架上都铺着这种垫子。这种布置肯定出自从前的房主。昂纳白怎么也想像不出将军或者昂德希尔会这样布置房间。 昂德希尔笨拙地走过房间,热情虽然高,脚步却跟不上。他手里牵着一只很大的引路虫。引路虫不断纠正他的方向,耐心地把他领向门口。“要早来一两天,你就能见到娜普莎和小伦克了。那两个再也不是你记得的小孩子了,十七了!将军对这附近的气氛很不欣赏,早早把他们打发回普林塞顿了。” 伦克纳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将军狠狠瞪了她丈夫一眼,但什么话都没说。她缓慢地走到一扇扇窗户前,拉下百叶窗,把黑暗挡在外面。过去,这间房子是个很大的露天观景台,现在却建了许多窗户。三个人坐下。舍坎纳滔滔不绝地说着孩子们的新闻,将军则一言不发。舍克开始谈起杰里布和布伦特的最新冒险业绩时,她终于开口道:“我想,军士长对咱们的孩子肯定没多大兴趣。”“不,我—”昂纳白刚想表示反对,却看到了将军绷得紧紧的脸,“嗯,该说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对吧?” 舍克不出声了,倾身向前,抚着引路虫的毛皮。那东西个头很大,准有七十磅重,不过样子挺翻l项,很机灵。过了一会儿,引路虫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你们呀,要是能像莫比一样容易满足就好了。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有许多事要谈。”他的手伸向一张金银丝镶嵌的书桌—看样子像特雷朋王朝时代的古董,在某个富家大族的渊数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掏出伦克从易奎托利亚带来的一个塑料袋。他把口袋“砰”的一声扔在桌上,光滑的桌面马上洒了一层细细的岩石粉末。 “我可真是大吃一惊呀,伦克!你的这些魔法岩石粉!你是怎么办成的?绕了一小圈—就带回了我们所有对外情报部门全都没有发现的大秘密。” “别,别。瞧你说的,好像我们的人全都不称职似的。”要是他不把话说清楚,有些人恐怕没好果子吃,“这是从情报系统之外的渠道弄来的,但拉奇纳·思拉克特提供了百分之百的支持。陪我来这里的两名特工就是他借给我的。更重要的是,把它带回来的是他安排在易奎托利亚的特工。那件事你知道吧?”思拉克特手下的四个人,跋山涉水,穿过整个高原,把这批岩石粉末从金德雷国戒备森严的精炼厂带了回来。 史密斯点点头,“知道。别担心,错过这件事,我只怪我自己。我们过于自信,总觉得没有谁在技术方面比得过我们。” 舍坎纳嘿嘿笑道:“一点不错。”他戳了戳岩石粉末。这里的光线很亮,色彩齐全,比机场海关那儿的条件好多了。但就算在良好光照下,这些粉末还是跟普通岩石粉末完全一样,如果有地质学知识,还能看出它们是高原地区的页岩粉,“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哪怕仅仅想到这种可能性也罢。”昂纳白向后一靠。这些软垫真是比三等机舱里的栖架舒服多了。“这个,你还记得吗,大约五年前,金德雷国和协和国在高原中部搞了一次联合勘探。他们有几个物理学家说,那儿的重力很奇特。” “我记得。他们以为是那里的矿井引起的。本来打算在那个地方作点实验,大幅度扩张等效原则的运用范围,结果却得到了重大得多的大发现,说重力变化跟时间有关。你也知道,那个结论是错的,他们重新实验之后便放弃了原来的结论。” “是这么个说法。但我在西部建设发电厂的时候碰上了一位参加过那次联合勘探的协和国物理学家。特莉加·迪普道格的本行是物理,但她也是个很棒的工程师。我跟她相当熟。据她说,勘探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实验方法也都没什么毛病,可后来,她被从实验里排挤出去了……所以我开始起疑心了:那次勘探之后刚刚一年’,金德雷国便开始在高原上大规模钻洞采矿。地点几乎就在当时从事物理实验的地方。那个地方很不方便,但他们宁肯建起一条五百哩长的铁路,也要在那里开工。” “他们找到了铜。”史密斯说,“蕴含量很大,这可不是骗人的。” 昂纳白笑道:“当然。不然的话,你早就开始查他们的底细了。可说到底……铜只是个幌子,是个附带收获。我那位物理学家朋友对她的行当非常精通。我越想这个问题,越觉得应该好好看看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指指盛着岩石粉的塑料口袋,“你们看到的是第三级精炼品。金德雷国的矿工需要提炼几百吨易奎托利亚页岩,才能得到这么小小一袋。我估计,还需要精炼、浓缩一百倍左右,才能得到最终产品。” 史密斯点点头,“我敢打赌,最终产品保护得肯定比遨弗国圣石还严密。” “对。思拉克特的人根本近不了最终产品的边缘”伦克纳用一根肢尖碰了碰岩粉,“但愿这一批的数量够了,能让你验证我们找到的是什么。” “哦,够了,我已经证实了。” 昂纳白吃惊地瞪着舍克,“你到手最多不过四个小时!” “你了解我,伦克。虽说这儿是个度假休息的地方,可我有我的嗜好。”不用说,还有一个实验室,以满足这些嗜好,“只要在适当的光照下,你的岩粉的重量就会比其他情况下减少百分之一……祝贺你,军士长,你发现了反重力物质。” “我—”特莉加·迪普道格早就赌咒发誓告诉过他,可直到现在,昂纳白才真正相信,“好吧,高速分析员先生,它的原理是什么?” “我一点)l也不知道!”舍克简直乐得心花怒放,“你发现了一种真正的新东西。哎呀,连……”他好像在寻找恰当的比方,最后干脆放弃了,“但这东西非常难以捉摸。我提取了一份岩末样本,碾磨得更细些—知道吗,没发现什么飘飘荡荡飘向上方的神奇物质。没法提炼出某种‘反重力成分’。我估计,这肯定是个复合作用过程。这儿的实验室再也分析不出什么了,我要带着这东西飞回普林塞顿去,明天一早就走。除了重量变化之外,我在这东西里头还发现了一件怪事。这种高原页岩里总有非常微少的钻石有孔虫,但在你带来的这种岩粉里,有孔虫的含量大了一千倍。我得回去查查,看能不能从有孔虫研究领域里查出什么证据。也许这些有孔虫成分起了某种介质的作用,或许是—”舍坎纳·昂德希尔话匣子一开,涌出十好几种猜测,还有几十种实验方案,以判断这些猜测正确与否。舍坎纳一旦开始滔滔不绝,仿佛立即变成了过去的那个年轻人,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颤抖的老毛病还在,但他的全部肢腿都离开了系着引路虫的绳子,声音里充满欢乐。一直以来,正是这种激情推动着他的学生、昂纳白和维多利亚·史密斯不断努力,去创造一个新世界。他说着说着,维多利亚从她的栖架上站起身来,坐到他身旁。她垂下右边的几条胳膊,搂着他的肩膀,突然紧紧拥抱了他一下。 昂纳白发觉自己正笑逐颜开地望着舍坎纳,完全被他的话打动了。“还记得你因为‘少年科学讲座’弄出了多□□烦吗?你当时说‘我们会在天上建起蜘蛛人的渊数,我们的天渊’。老天啊,舍克,有了这种东西,谁还需要火箭?我们可以把船只直接拉上天去。还能最后揭开我们那次在深黑期看到的那种光的秘密!说不定还能在天上发现别的世界呢。” “是啊,可是—”舍坎纳刚想开口,声音却突然断了,好像他在昂纳白身上点燃的激情让他意识到了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可是,嗯,我们还得先对付尊贵的佩杜雷和金德雷国。” 伦克纳也想起了刚才在火山坑底见到的一切。还有,我们还得学会如何在暗黑期生活。 流逝的岁月好像重又回到舍坎纳身上,他伸手抚弄着引路虫莫比,另外两只手抓住它的牵引绳。“是啊,困难很多。”他耸耸肩,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年纪和实现梦想之前的漫长征途,“可是,在赶到普林塞顿之前,我做不了多少拯救世界的事。今天晚上是我观察那些人的暗黑期生活态度的最好时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找不到这种机会了。你对咱们这个暗黑第一天是怎么想的,伦克?” 从希望的高处落下来,看到了蜘蛛人那令人不快的局限。“很—吓人,舍克。我们抛掉了一条又一条规则和约束,结果就是今天下午我在下面看到的那些。即使~—即使我们战胜了佩杜雷,我也不敢说咱们就一定是赢家。” 舍坎纳又露出过去那种笑容。“还不至于糟糕到那种地步吧,伦克。”他缓缓站起身来,莫比引着他朝门口走去,“留在卡罗利加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少爷小姐,只知道依靠祖辈留下的财产吃喝玩乐……来点小小的狂欢,你应该想得到。但就算是他们,好好观察,还是会有收获的。”他朝将军摆摆手,“我到底下环状地区散散步,亲爱的。说不定会从那些年轻人那儿得到些有意思的启发。” 史密斯也从软垫上站起来,绕开莫比,拥抱了丈夫一下。“别忘了带上警卫,别耍小花样。” “当然。”伦克纳感到,将军的话非常郑重。自从十二年前的意外之后,舍坎纳和昂德希尔家的所有孩子都不再逃避警卫的保护了。 房门在舍坎纳身后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昂纳白和将军两人。史密斯又回到她的栖架上坐下。寂静笼罩着房间。上一次跟将军单独谈话,房间里没有挤满参谋助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们时常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正式说来,昂纳白不是将军的下级,但核电厂的建设是她的计划中由平民实施的最重要的项目,而他也始终将她的建议视为命令,按照她的部署,从一个城市前往另一个城市,尽力按她的要求施工,按她规定的时间完工—同时满足合同商的要求。几乎每一天,昂纳白都会跟她的助手通电话,每年还会参加好几次由她主持的会议。 但自从那次绑架……他们之间便出现了一堵高墙。隔膜以前就在,随着她的孩子们日渐长大,隔膜也越来越深。但在戈克娜死前,他们一直能打破隔膜,彼此交流。但是现在,只有他跟将军两人,枯坐一室,相对无语,感觉十分奇特。 沉默继续着,两个人都在悄悄打量对方,又装着没这么做的样子。屋里又冷又闷,好像很长时间没开过门一样。伦克纳强迫自己打量着房间里的家具。上面的漆都是十二色的,每样家具好像都是几个世代之前传下来的古董。连枕头和上面的刺绣都是58世代的繁复风格。但还是有迹象表明,这儿确实是舍克的工作间。他右边的栖架旁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纸张和奇奇怪怪的小装置。一件小装置上面还有昂德希尔颤巍巍的笔迹:“高负荷信号图像管”。 将军突兀地打破沉寂。“你干得很好,军士长。”她站起来,穿过房间,来到他身旁,坐在舍克桌前的栖架上,“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金德雷国在这里的发现。要不是你和思拉克特指出问题,我们直到今天还蒙在鼓里。” “行动是拉奇纳安排的,将军。他是个出色的情报官员。” “是的……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我和他会处理的。” “是。”只知道你必须知道的,其他的少打听。 两人又不说话了,屋子里再一次陷人寂静。最后,伦克纳指指屋里的家具软垫(最小的一件都抵得上一个军士长一年的薪晌。但除了那张桌子,这里的任何东西都跟他这两位朋友的风格大不一样),“你们不常来这儿,对吗?” “不。”她断然道,“舍克想亲眼看看人们在暗黑期里是怎么过日子的。在真正过上那种生活之前,我们只能从这儿就近观察。另外,我原来以为,带我们的孩子过来玩玩也不错。”她挑战似的望了他一眼。 怎么才能甩开这个话题?“是啊,我很高兴你把他们送回普林塞顿了。他们是……是好孩子,可这个地方太不适合他们了。在底下的时候,我的感觉真是怪得没法说。那些人都很害怕,跟过去的故事里说的一样:不好好准备,最后被抛在外面,独自面对黑暗。他们没有任何生活目标,现在又到了暗黑期,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史密斯在她的栖架里坐低了些,“我们要对抗的是上百万年的进化,这可比对付原子能,还有尊贵的佩杜雷难多了。但大家会渐渐习惯的。” 舍坎纳·昂德希尔肯定会这么说,笑嘻嘻的,完全没发现自己让大家多么不自在。可同样的话从史密斯嘴里说出来,感觉好像是趴在散兵坑里的士兵机械地重复司令部的宣传,念叨着敌人虚弱无比、不堪一击等等。他想起一路上她关上每一扇窗子的动作,“你的感受跟我的一样,对不对?” 一时间,他还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只是坐在那儿,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良久,“……你说得对,军士长。我刚才也说过,大家都有一种本能,不愿接受这些变化。我们要对抗的就是这些本能。”她耸耸肩,“不知为什么,舍克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些。或者说,他知道大家害怕,却觉得这种恐惧很有意思,是个奇妙的谜团。他每天都要到下头坑底去,观察那些人,甚至常常跟那些人打成一片,完全不管保镖呀、引路虫呀等等。不亲眼看见你是没法相信的。要不是你今天来这儿,还带来了更神秘的东西,他准会在下面待上一整天。” 昂纳白笑了,“舍克就是这个样子。”也许这是个安全的话题,“你看见刚才我们聊我的‘神秘岩粉’时他那股兴奋劲儿吗?我真等不及想看看他能从这玩意儿里搞出什么名堂。一件神秘物质,交到奇迹创造者手里,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史密斯好像在寻找适当的词儿。“我们会搞清这种岩粉的,没问题。迟早而已。可是……算了,还是告诉你吧。你有权知道,你跟舍克认识的时间和我一样长。你注意到他的震颤加剧了吗?实话告诉你,他老了,跟我们这个世代的人相比,老得特别厉害。” “身体不太好,我注意到了。但你看看这些年他在普林塞顿的研究成果,这么多!比以前的成果多多了。” 104.10.4 暗黑期再一次降临了。传统观念沉甸甸地压在伦克纳肩上,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分量。对传统派而言—内心深处,他永远是个传统派—生死各依其时,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应当遵照太阳的循环安排自己的生活。 到现在,伦克纳已经活过了两个光明期,是个老家伙了。上一个暗黑期降临时,他还是个年轻人,世间正上演着一场大战,他的祖国存亡未卜。可这一次呢?全球爆发了一连串小规模战争,但主要大国还没有卷进去。如果出现大国参战的局面,他伦克纳至少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幸好没有—这也有他的一份贡献,他喜欢这么想。 反正,循环往复的旧日生活已经分崩离析,一去不复返了。伦克纳朝替他开门的军士点点头,踏上蒙着一层霜的石板路。他穿着厚厚的靴子,厚厚的外套,厚厚的袖套,可寒气仍旧咬得他指尖生疼。虽然穿了御寒服,气管还是被寒气刺激得阵阵作痛。普林塞顿四周山丘环绕,将大雪挡在外面。抵御风雪的山丘,加上丰富的水资源,所以每次循环,人们都会重建这座城市。现在是夏日午后,但你得东张西望好一阵子才能发现那个从前的太阳,现在的黯淡圆盘。世界早已告别了温和的渐暗期,甚至告别了暗黑初期,即将进人热量的大坍缩。到那时,风暴将会有气无力地一圈圈盘旋,挤掉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为更加寒冷的时期打开大门,最终进人全球的彻底死寂。早些世代里,到这个阶段,除了战士之外,所有人都已进人了渊数。就算在他那个世代,大战期间,也只有最顽强、最晓勇的坑道战士才会在暗黑期的这个阶段坚持战斗。可现在—唔,军人当然少不了,伦克纳身边就围着一队他的警卫兵,连昂德希尔大宅里负责警卫的人这会儿都穿上了军服。跟从前不同的是,这些人不是保护人民免受暗黑初期劫掠者侵害的卫士,最后一道防线。普林塞顿人来人往!新建的暗黑寓所里填满了人。伦克纳从来没见过这座城市如此繁忙。 大家的情绪呢?近于歇斯底里的恐惧,达到极点的狂喜。两种情绪常常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生意兴旺极了。就在两天前,兴隆软件买下了普林塞顿银行的控股权。那些搞软件的,肯定掏空了兴隆公司的老底,把钱投进自己屁都不懂的行当。真是发疯—跟时代精神倒挺合拍。 在山顶大宅门口那会儿,伦克纳的警卫不得不用力推操,这才在人群中给他开辟出一条通道。记者甚至挤进了大门,头顶上的氦气球吊着他们小小的四色照相机。他们不可能知道伦克纳的身份,可他们瞧见了他的警卫,还有他前去的方向。 “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们……” “南国是否已经威胁要先发制人?”这一位拽着他的气球上的拉线,让气球下降,把照相机悬在伦克纳眼睛上方。 伦克纳抬起前肢,夸张地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军士长。”事实上,他的确只是个军士长,不过军衔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军队各部门的协调靠的是一伙什么军衔都没有的人。年轻时他就知道这伙人的重要,那时觉得那些人离他无比遥远,跟国王本人似的。现在……现在他忙得连拜访朋友都要掐着时间,精确到分,免得耽搁他作出生死决策的宝贵时间。他的回答只让记者顿了一瞬,刚够让他们一行人走进大门。爬上石阶的昂纳白只见身后的记者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到明天,他的名字可就上了他们的大人物名单了。唔,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都觉得山顶大宅只不过是大学的一幢豪华的附属建筑吗?这些年来,这种伪装早已荡然无存。这会儿,新闻界已经自以为对舍坎纳的底细了如指掌了。 进了嵌着装甲型玻璃的大门后,再没有人挡住他问这问那了。一下子安静下来,宅子里暖烘烘的,外套和腿套穿不住了。昂纳白正脱着御寒服,只见昂德希尔站在记者看不见的拐角那儿,手里牵着他的引路虫。要是在过去,舍克准会到大门外来迎接他。就算是名气最大的时候,他也毫无顾忌,从不担心抛头露面。可现在,史密斯的警卫人员把他管得死死的。 “喂,舍克,我来了。”只要你叫我,我没有不来的。几十年了,舍克的新点子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比上一个更加疯狂—而且再一次改变了世界。但现在,舍克已经不是原先的舍克了。五年前,在卡罗利加,将军第一次向他发出这种警告。那以后发生的事只有小道消息。舍坎纳已经不搞研究了,他的反重力研究显然没搞出名堂来。而金德雷国却发射了依靠反重力物质的飘浮式卫星。老天啊! “谢谢,伦克。”他的笑容紧张兮兮,一闪即逝,“小维多利亚说你会来,我……” “维基?她在家?” “没错!在宅子里什么地方。你会见到她的。”舍克引着伦克纳和他的警卫沿着走廊向里走,一路说着小维多利亚和其他孩子们:杰里布的研究,最小的两个孩子的基础教育。伦克纳极力想像他们现在都是什么模样。从那起绑架算起,十七年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些孩子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走廊里。引路虫领着舍坎纳,舍坎纳领着伦克纳,后面跟着伦克纳的警卫。昂德希尔不断向左偏,全靠莫比拉着引路绳轻轻拽他。这种平衡功能失调不是大脑出了毛病,跟他的哆嗦一样,这是一种神经官能症。深人暗黑的冒险使他成为那次大战结束之后很久才出现的伤员。他现在的模样、说话的样子,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整整一代。 舍坎纳在一台电梯前停下。昂纳白记得上次来时还没有这玩意儿。“瞧着,伦克··一按九,莫比。”引路虫伸出一只长长的、毛茸茸的前肢,肢尖有点没把握地在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捅了捅电梯门上标着‘`9”的窄槽,“他们说引路虫不可能识数。莫比和我,我们正在下这个功夫。” 随从们没跟上来,电梯里一路向上的只有他们俩—加上莫比。直到这时,舍坎纳好像才放松下来,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轻轻拍着莫比的后背,不像刚才那样紧紧抓住引路绳不放了。“我要说的,只能咱们俩之间说说,军士长。” 昂纳白一抬眼,“我的警卫有许可令,可以接触最高机密,许多情报都……” 昂德希尔抬起一只手。天花板上的灯光映照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往日的天才仿佛又在这些眼睛里复活了。“这次……不一样。这件事,我好早以前就想告诉你了。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电梯减速,停下,门开了。舍坎纳让电梯一直开上了山顶。“我把我的办公室搬到这上面来了。以前是维基的,可现在她参军了,于是大大方方地把这地方送给了我。”这条走廊以前在户外。伦克纳还记得,在这儿可以看见孩子们玩耍的小园子,现在却被玻璃封死了。厚重的玻璃非常结实,即使在大气层完全化为积雪之后也不会碎裂。一阵电动马达的嗡嗡声,门滑开了。舍坎纳抬手请他的朋友进去。里面一扇扇高窗,俯瞰着城市。小维多利亚的房间可真不坏啊,成了舍坎纳的办公室以后却一片狼藉。角落里放着过去那个炮弹壳兼玩具屋,还有一个供莫比睡卧的栖架。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到处是处理器和高清晰显示器,上面的图像是皇家山林的景色。伦克见过真实风景,图像的色彩之怪诞,跟真正的皇家山林几乎没什么关系,只能称之为超现实:幽暗的林中峡谷,但到处是一块块斑斑驳驳的惨白色;冻雨掠过冰山(从前的火山口),冰山和冻雨都是熔岩冷却后的死灰色。这些画面啊,简直是发疯犯傻的……影像魔法。 伦克纳停住脚步,朝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颜色挥挥手,“真让人大开眼界,舍克。不过,好像颜色没调好。” “噢,调好了,特别调过的。反正,画面的内在含意没变。”舍克爬上控制台边的栖架,好像重新打量着这些画面,“哎哟,颜色确实挺嘈杂。不过用不了多久,你就习惯了,视而不见·…。伦克纳,咱们现在有许多困难,但深人一步,这些困难其实比显露出来的更严重。这你想过没有?” “我怎么知道?什么都是新情况。”昂纳白肩背一聋拉,“是啊,糟透了,还在越变越糟。南国的形势成了噩梦,当时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种噩梦。他们有了核武器,可能两百件,还有投射系统。为了跟发达国家搞军备竞赛,他们简直把国家弄得一穷二白。” “让自己穷得叮当响,仅仅是为了干掉我们?” 三十五年前,舍克便瞧出了端倪,或者说看出了大概。这会儿他又开始提他那些傻问题了。“不,”昂纳白道,几乎带上了教训的语气,“至少最初的目的不是这个。他们当时想的是建立一个工业一农业基地,进人暗黑期后仍然可以保持运转。结果失败了,其产品只够维持一两个城市,加上一两个师的部队。到现在,南国已经深陷暗黑期,比全球其他地区快五年。南极那边已经开始刮干燥咫风了。”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南方也只是个勉强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产粮期只有不多的几年时间。但那个地区的矿产资源极为丰富。最近五个世代里,南方人一直在遭受北方的矿产公司的剥削。盘剥日甚一日,大公司每个世代都比上个世代更加贪婪。到了这个世代,那里出现了一个主权国家。南国对北方和即将到来的暗黑期极度恐惧,“他们不惜代价,想一步跨人核能时代。花了血本,连渊数补给都十分不足。” “而金德雷国正在不断影响他们,毒化他们最初的良好意愿。” “是这样。”佩杜雷是个天才。暗杀、威吓、煽动恐惧情绪—只要是邪恶手段,佩杜雷无不精通。于是,南国政府渐渐认定,准备在暗黑期猛扑过来的是协和国,“媒体的分析很可能是正确的,舍克。南国也许会对咱们实施核打击。” 伦克纳的目光越过舍坎纳那些显示着俗艳画面的显示器,投向远方。从这里可以俯瞰普林塞顿。即使在空气凝结之后,城市的许多建筑仍然可以居住,比如这幢山顶大宅。它们能够承受气压的改变,也有足够的能源支撑。除了极少部分,整座城市并没有转入地下深处。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拼命施工十五年,协和国的城市才做到了今天这一步,可以使人民清醒地度过黑暗期,活着。但他们离地表太近了。只要核战争爆发,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死去。核技术的开发过程中也有伦克纳的一份功劳,这些技术创造了奇迹……可现在,我们比从前任何时间更加岌岌可危。现在需要的是更多的奇迹。伦克纳和其他人,数以百万计,正拼命奋斗,以求实现这些近乎不可能的奇迹。最近三十天里,昂纳白平均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来这儿和昂德希尔聊天,代价是放弃一个计划会、一次工程检查。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友情……还是指望舍详见五十一章。克能再一次拯救我们大家? 昂德希尔抬起前肢,敲敲自己的脑门。“你……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困境,会不会有其他……因素?” “该死的,舍克,有话直说好了。比如什么因素?” 舍坎纳在栖架上坐稳一点,他的声音很低,说得很快。“比如来自太空的外星人。新太阳点亮之前,他们就来了。伦克纳,你和我一样,在暗黑期见过。记得吗,天上那些闪光?” 他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个没完。他的语气已经完全不像多年前的那个舍坎纳·昂德希尔了,那个满脸嬉笑,一个接一个抛出奇思异想的昂德希尔,不时发出一声大笑,仿佛在挑战自己的听众。现在的昂德希尔说得急急忙忙,前言不搭后语,好像生怕被谁拦住似的……或者遭到别人的反驳?这个昂德希尔的话像出自……一个绝望者之口,走投无路,只好在异想天开中捞几根救命稻草。 老人似乎意识到失去了听众,“你不相信我,伦克,是不是?” 伦克纳深深缩进自己的栖架。这样一个伟大的天才,却说出如此荒唐愚昧的澹语。其他世界,其他世界的智能生命,这是昂德希尔最早、最疯狂的狂想之一。安安生生潜伏这么多年(理应如此)以后,居然现在浮出水面。他了解将军的为人,她对这些胡话的看法不会与自己有什么不同。全世界正处于深渊边上,摇摇欲坠,实在没办法顺着可怜的舍坎纳,搞点面子货的研究应付他。将军当然不会在这上面分散精力。“这些,是你想像出来的吧?跟你的影像魔法一样,对不对,舍克?”在你一生中,你创造了那么多奇迹。可现在,你比从前任何时候更需要奇迹,而且要多,要快。可你手中剩下的只有迷信。 “不,不,伦克。这些画面只是一种手段,一种伪装,蒙蔽外星人的耳目。这儿,我做给你看!”舍坎纳的手在控制眼里不断戳着,画面开始闪烁,颜色值改变了。景色由夏季化为冬季,“得等上一阵子。比特率很低,但建立保密链接需要大量运算。”昂德希尔的头偏向伦克纳看不见的一排小显示器,几只手不耐烦地在控制台上敲打着,“你比其他人更应该了解这个情况,伦克。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只要我们让你了解内情,你还能做得更多,多得多。可是将军……” 显示屏上,色彩不断变化,风景变成了低解析度的一团模糊。几秒钟过去了。 舍坎纳突然轻轻叫了一声,听上去既吃惊,又不高兴。 画面可以辨认了,但清晰度远远比不上最初的影像。看来是标准的八色视频流。他们看到的是摄像头拍下的维多利亚·史密斯在陆战指挥部的办公室。画质还行,当然比实景粗糙得多,也比不上舍克搞的那些影像魔法画面。 至少这些画面显示的场景是真实的:史密斯将军在她的办公桌后瞪着他们,桌上的文件擦得高高的。她朝一名助手做了个手势,让他出去,然后望着昂德希尔和昂纳白。 “舍坎纳……你让伦克纳·昂纳白去你的办公室。”声音紧绷绷的,十分生气。 “对,我……” “我还以为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舍坎纳。你可以随便玩你那些玩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你不能干扰手头有真正的工作要做的人。” 伦克纳从没听过将军用这种夹枪带棒的语气跟昂德希尔说话。就算这些话再有道理,他还是不希望亲耳听到。只要能够不在场,让他干什么都行。 昂德希尔好像打算抗议。他在栖架上扭动着,手臂挥动着,抬起来,做出恳求的姿势。最后说:“好吧,亲爱的。” 史密斯将军向伦克纳点点头,“抱歉给你带来了麻烦,军士长。如果你赶时间,日程安排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谢谢您,将军。可能真的有。我先跟机场联系联系,如果需要您出面,我会向您汇报的。” “好的。”来自陆战指挥部的图像消失了。 舍坎纳垂着头,头低得抵着控制台。他的肢腿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引路虫靠近了些,探询地推推他的胳膊。 昂纳白朝他走近几步,望着舍坎纳。“舍克?”他轻声道,“你没事吧? 沉默片刻,舍坎纳抬起头,“一会儿就好了。真抱歉,伦克。” “我—这个,舍坎纳,我得走了。我还有个会—”不完全是实话,会议和工程检查他这会儿已经赶不上了。但另一方面,这也不算假话。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有史密斯将军的帮助,以最快速度赶回去,说不定还能补上耽搁的时间。 昂德希尔艰难地从他的栖架爬起来,让莫比领着他,跟在军士长身后。厚重的房门滑开时,舍坎纳伸出一只前肢,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还想再胡言乱语一番? “别绝望,伦克。跟从前一样,总会有办法的。你等着瞧吧。” 昂纳白点点头,嘴里含含混混说了几句道歉的话,侧身走出这间屋子。他沿着这条玻璃走廊向电梯走去,舍坎纳和莫比站在门口没动。过去,昂德希尔会一路陪着他,把他送出大门。但他好像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电梯门在昂纳白身后合上之前,他看见自己这位老朋友向他轻轻挥了挥手。 然后,他的身影消失了。电梯向下滑去。直到这时,昂纳白才允许自己沉浸在深沉的怨恨与悲哀中。这两种情绪竟然能够混合在一起,奇怪呀。他以前也听说过有关舍坎纳的流言,他有意识地排斥这些消息,拒绝相信。跟昂德希尔一样,他希望某件事情是真的,于是对一切相反的征兆持拒绝态度。不同之处在于,伦克纳·昂纳白不可能闭上眼睛,不看他们面对的险恶局势。看来舍坎纳·昂德希尔不可能参与这次最大的危机了。无论是输是赢,只能靠他们自己…… 105.10.5 一年又一年,危险渐渐增大。雷诺特始终在搜索,不断搜索,其坚韧和耐心远远超过范知道的任何人。他尽可能避免直接对聚能者动手脚,甚至作了安排,让他设计的行动即使在他本人下岗冬眠时仍然继续进行。这么做很危险,而且无法像他在场时一样,把任何有一丝关联的事联系到一起,建立起关联性。所以用处不大。雷诺特现在好像已经起疑心了,而且越来越具体,越来越逼近她的怀疑对象—头号怀疑对象就是范·纽文。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怎么冒险,必须除掉安妮。劳的新“办公处”开张也许就是最佳时机。 “北爪”,这是托马斯·劳的叫法。其他大多数人只简单地称之为“湖泊园”,具体施工的青河人当然更是这么叫。现在,每个上岗的人都有机会欣赏这个最后成果。 最后一批参观者仍在不断飘进来,这时,劳出现在他的木屋门口。他穿着一件闪闪发光的压力上衣,下着一条绿裤子。“大家在地面站稳了、我的奇维已经发明了一整套新礼仪,专门用在北爪。”他笑道,人群也附和着笑起来。钻石一号的重力本来若有若无,只够提醒人们还存在这么一条重力法则。但在这座木屋周围,“地面”经过巧妙设计,能让人产生一种重力感,更准确地说,一种“抓地”感。这样一来,每个人的双脚都立在地面上。这种头上脚下的直立感其实只是多方共享式交感系统带来的。奇维也站在木屋门口,就在劳身边,肩头趴着一只黑色小猫。望着站在前面的几百个人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奇维吃吃地发笑。 托马斯再次抬起手,“同胞们,朋友们。今天下午,请尽情享受你们在这里创造的成就吧。请想一想:三十八年前,我们几乎被战争和背叛彻底毁灭。对你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来说,那场灾难并没有过去太久,按值班时间算,只发生在十年、十二年前。大家可能还记得灾难之后我是怎么说的:这就像巴拉克利亚的大瘟疫时期。我们毁掉了带到这里来的大多数资源,破坏了我们的星际飞行能力。我当时说,为了生存下来,我们只有摒弃敌意,抛开我们不同的文化背景,携起手来,共同努力……朋友们,我们做到了。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未来与蜘蛛人的合作还是个未知数。但请看看周围吧,你们都会看到,我们的伤口已经愈合,我们正在恢复。这一切都是你们从荒凉的岩石、水凝冰和气凝雪中创造出来的。这个北爪—湖泊园—并不大,但它是无与伦比的艺术。看看吧,你们创造出了可以跟任何完整的行星文明的造物相媲美的美景。 “我为你们骄傲。”他伸出手去,搂住奇维的肩膀。小猫一跳,偎在奇维臂弯里。过去,人们背地对劳和利索勒特之间的关系说了不少下流话。但现在,范只见人们笑望着这一幕,没有丝毫不自在,“你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公园,也不仅仅是统领的私人领地。你们看到的是证据,证明宇宙间出现了一种新事物,它融合了青河和易莫金两大文明的长处。易莫金辛勤的聚能者—”范注意到,劳在公开场合提到这些奴隶劳工时客气得多,“—为这座园子作了最详尽的规划,青河的贸易和行动则使之成为现实。我个人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新东西。在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和加斯帕,我们统领阶层始终致力于集体的福利,但我们的领导经常依靠个人命令,为了贯彻命令,常常会实施强制性法令。但在这里,在与你们青河人共事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另一种方法。我知道,我这座园子之所以完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在偿还人情债,其表现形式就是你们偷偷摸摸瞒了我这么长时间的那种愚蠢的粉红色纸条。”他单手一扬,几张好处券飘飘荡荡飞向空中。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只要将统领的领导和青河的效率结合起来,·不仅可以完成我们启航时制定的目标,还会为我们大家带来无比辉煌的未来!” 他向欢呼喝彩的人群鞠了一躬。奇维双脚不离地面,蹭着滑到他前面,站在门廊栏杆处—欢呼声更响亮了。那只小猫终于受够了喧闹的人声,从奇维臂弯里一跃而起,飞到人群之上。它张开柔软的双翅,缓冲向上的升力,轻轻一转弯,在它的女主人头上盘旋着。“大家看哪,”奇维对人群道,“奇迹瞄瞄不仅可以在这个低重力地区飘行,它还有翅膀,会飞!”小猫朝她猛地扎下来,假装要扑她,然后振翅飞起,朝劳的木屋所在的湖泊内陆森林飞去,“请大家到统领木屋这边来,吃些点心,尽情玩乐。” 三脚桌面微微下陷,好像不胜放在上面的琳琅美食的重负。有些客人已经开始享用了,其他人也渐渐聚了过来。范顺着人流向前走,一路吃吹喝喝和每个说得上话的人打招呼。重要的是让尽可能多的人注意到他。与此同时,他眼里是他的那些小小间谍发来的这座园子及森林各处的情况。 青河人的饮食习俗和易莫金人不同,但本尼酒吧早已使大家形成了双方都能接受的进餐礼节。没过多久,大多数人都已酒足饭饱,慢悠悠地四下徜徉。范赶上本尼,在他肩膀上一拍。“本尼!吃喝真不赖呀。我还以为是你准备的饭菜呢。” 本尼·温赶紧吞下嘴里的食物,噎得咳嗽了几声。“当然不赖。还有,当然是我准备的呢,还有冈勒。”他朝身边的前军需官点点头,“其实应该归功于奇维的父亲。他从资料库里发掘出了一批好东西,培养出来了。这批新货色我们到手已经半年了,以前没用,专门留到今天。” 范又开始了自吹自擂。“我也有一份儿功劳,外面的活计少了我不行啊。钻探、为统领的湖泊融解水凝冰,这多么事,没人看着怎么成。” 冈勒·冯露出了她生意人的笑脸。冯对托马斯·劳那套“携手共创未来”的远景信了个实打实,比任何青河人更彻底,甚至比奇维都坚定。当顺民给她带来了不少好处。“这件事成了,人人都有好处。统领现在已经公开支持我的农场,我总算可以弄到真正的自动化系统了。” “弄到了比键盘更棒的好东西?”范不怀好意地问。 这地方真是一处天恩所聚的杰作。“是个极限园。”范说。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颇像一种侮辱。 西利潘皱起眉头,“什么……” 伊泽尔道:“这是建园术里的术语,意思是……” “哦,知道。我听说过:发挥到极致的盆景或公园。”特鲁德急呼呼地说,惟恐别人小看他。“极限园就极限园,统领大人要的就是这个。瞧,这么大一个微重力园子,完全模仿行星表面。打破了许多美学上的框框—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打破条条框框,这正是一位伟大统领的标志。” 范耸耸肩,大口嚼着冈勒提供的小吃。他漫不经心地转了个身,目光投向森林。这道山丘直抵这个大洞窟真正的洞壁,这种手法在建园术中很常见。树木高达十到二十米,高大的树干上长满暗色调绿苔,让人一望而起凉意。这些树是阿里·林在钻石一号表面培养篷的栅格里培养生成的。一年前还是些小树苗,可现在,在阿里·林的魔法下,这些树看上去仿佛生长了数百年。翁翡郁郁的蓝色和绿色中,这里那里,不时能见到“年深日久”的老干枯枝。只要以单一视角观察,不少建园者都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完美。但范隐藏的眼睛从所有可能的方位看透了整座森林,无论从哪个层次上说,统领的这座园子都无懈可击。无论哪一个立方米,都堪称纳姆奇盆景的极致。 “所以说,”西利潘道,“连你都只能承认,我完全有理由骄傲!大规划是劳统领提出的,但只有在我的自动化系统的引导下,这一切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范感到伊泽尔·文尼腾起一股怒火。他控制得不错,但一个好的聚能监控员仍旧可以发现蛛丝马迹。范轻轻一拳捣在伊泽尔肩上,同时发出特林尼嘶哑的招牌笑声。“伊泽尔,听听他怎么胡说八道的。特鲁德,做事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你负责的聚能者。”负责这个词离事实太远了。西利潘的工作只是照料聚能者,但真要这么直说出来,这就是一种莫大的侮辱,特鲁德永远不会原谅他。 “呱,是啊。我不就是这么说的么?” 丽塔·廖从桌旁的人群朝这边走过来,端着两个人吃的食物。“有谁看见乔新吗?这地方简直太大了,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其他人上哪j七去了。” “没见过。”范说。 “飞航主任?好像到木屋另一头去了。”说这话的是个范一时想不起叫什么的易莫金人。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参加这次开张典礼,劳和奇维事先做了安排,让好几个班次的轮值期在这段时间重叠,所以人群中有些人他们差不多不认识。 “倒霉。我真该跳到天花板上,居高临下好好找找他。”但即使在今天这种欢宴场合,丽塔·廖仍旧是个听话的属民,双脚牢牢站在地面,不敢违背统领的命令。她转过身去,扫视着人群。“奇维!”她喊道,“瞧见乔新没有?” 奇维从托马斯·劳那一伙人里走开,脚蹭着地面朝这边走来。“见过。”她说。范注意到伊泽尔·文尼抽身便走,朝另一群人那里去了,“乔新不相信那个码头是真的,所以我让他自己去看个清楚。” “码头是真的?小船也是?” “那当然。来吧,我带你们瞧瞧。”五个人沿着小路走下去,穿着那身丝绸乞丐服的西利潘走得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招手叫其他人一块少l来,“都来瞧瞧咱的本事吧!” 范将自己暗藏的视线投向远方,研究着码头附近的岩石,水畔的灌木丛。那种巴拉克利亚植物透着一股蛮荒劲儿,却跟凉丝丝的空气很相衬。配合在一起,很美。蓝绿相间的植物后面是一堵山壁,设备隧道的人口便隐在山壁里。这也许是我最好的机会了。范走在奇维身旁,不断提问,希望这些问题会在今后证明他跟这些人在一起。“真的可以在湖里划船?” 奇维笑道:“你自己看吧。” 丽塔·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就凭这么冷,我就知道这准是真的。北爪美是美,但你们就不能弄点热带气氛吗?” “不行。”西利潘道。他紧赶几步,来到众人前头,开始高谈阔论,“弄不得那些名堂,这地方完全是真实的,加上别的东西会破坏真实感。阿里·林的安排就是要真实,每个细节都真实。”奇维在场,所以他提起聚能者时似乎也把他们看成人,而不是机器。 小径曲曲折折,引着他们一路向下,来到形成港湾的石壁前。大多数客人都跟在他们后面,好奇地想看看这个泊舟处到底是什么模样。 “水面太平了。”有人评论说。 “是啊。”奇维说道,“真实的波浪最难弄。我父亲有些朋友正在研究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在适当的时间使水面的行程短距离—”一阵笑声打断了她的话。三只小飞猫“呼”的一声,低低扫过大家头顶,“噢”地掠过水面,紧接着一个急剧爬升,蹿上天空。一连串动作真像俯冲的飞行器。 “我敢打赌,真正的北爪绝没有这种飞猫!” 奇维笑了。“没错。这是我本人辛勤工作的报酬!”她抬头笑着对范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启航前的营帐里就有这种猫。我小时候—”她四下望了望,在人群中搜寻着一张脸,“我小时候,有人送过我一只,当宠物养。” 一句话暴露了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女孩,那个还记得往事的小姑娘。范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惆怅,他的回答像粗鲁的长辈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飞猫其实没多大意思。要是想弄点真正有象征意义的玩意儿,你该培育几只飞猪才对。” “会飞的猪?”特鲁德差点摔了一跤,“噢,对了,意思是‘不可能的事’。” “没错,这就是编程的精髓,时不时就会碰上不可能的事。正因为这个缘故,每个大营帐都有飞猪。” “行啊,没关系……只要给我把雨伞挡着,别让猪粪浇到我头上就行!”特鲁德直摇脑袋,后面跟着的人不少笑了起来。巴拉克利亚从来没有类似比方。 这个小插曲把奇维逗乐了。“也许真该弄飞猪—这些小猫什么事都干不成,我看,连教它们清理空中的飘浮垃圾都做不到。” 两百秒钟后,人群在水边四散开来。范逛荡着离开奇维、特鲁德和丽塔,仿佛想找个更好的观景点。他渐渐接近那一丛蓝绿相间的植物。只要运气不至于太坏,接下来一会儿,肯定会出点吸引大家注意力的事。他敢打赌,准会有几个不习惯地面的笨蛋失足摔倒。他通过定位器网络,作最后一次安全检查…… 丽塔·廖不是笨蛋,可看到乔新后,她有点没留神脚下。“乔新,看在瘟疫的份上,你到底在搞什么—”她把手里的食物和饮料交给身后一个人,朝码头奔去。那艘小船已经解开缆绳,正朝小水湾外漂去。船是深色木头造的,跟码头和统领木屋一样。但小船的吃水部分刷了一层焦油,船舷和船首涂着清漆。独桅上已经扯起了一面巴拉克利亚式的风帆。乔新坐在小船中部,正朝岸上的人群笑呢。 “乔新,你给我回来!那是统领大人的船。你会—”丽塔跑下码头,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竭力止步。但已经晚了,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速度只有每秒几厘米。她从地面飘了起来,不断旋转。丽塔又尴尬,又气恼。要是没有人揪住她,她会一路转下去,直撞上她在本次航行期内的丈夫的脑袋,几百秒后再落人湖里。 行动时机到。他的程序告诉他,人群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他安插在劳安全部门的定位器也报告说,目前没有任何监控器材盯着他。而雷诺特也仍在统领木屋里忙着。他命令本地定位器暂时关闭,趁机一步踏进灌木丛。事后稍稍做点手脚,定位器发送的数据就能证明他一直留在这儿没动过。这段时间足够他办完该料理的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不过,就算布鲁厄尔的监控人员没有当场发出警报,这种事仍然是走钢丝,惊险万分。但雷诺特无论如何都得除掉。 范手指攀着石壁,飘然上行。速度并不快,始终注意让灌木丛遮挡住自己。这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但仍旧充分显示出阿里·林的超群技艺。石壁本来是钻石,但阿里·林从堆积在ll庞杂体表面的矿石里采集了岩石,形成了真正的岩石峭壁。峭壁斑斑驳驳,好像历经千年流水的侵蚀。这种水渍美得不逊于任何纸上或纯数字化的绘画作品。远赴开关星的航行开始之前,阿里便是一位第一流的建园者。聚能之后的这些年里,他变成了一位更加伟大的艺术家。.只有当一个人将全部精力集中到惟一一件他热爱的事物上时,他才有可能达到这种造诣。他和他的同伴的成就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里,还有其他无数地方,都最充分不过地证明,聚能可以赋予掌握这一技术的文明以无穷的威力。应该好好利用,只要使用方法得当就行。 设备隧道就在上面,还有几米。这里飘浮着几个定位器,范感应到了。它们为他绘出了隧道门的外形。 意识的很小一部分仍旧注意到码头处的人群。没有谁往这个方向看。有些身手敏捷的人聚在码头上,组成一条人链,伸向空中六七米高。真跟演杂技一样。组成人链的男男女女不断朝各个不同方向旋转,这是零重力环境中的标准做法,有助于克服方向感的错乱。一些易莫金人□□着转开脸,不敢看水面。平平整整的一大片水面,老老实实躺在下方,这是一回事。可突然间感到水面成了陡直的水壁,朝自己直压下来,这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足以让有些人吐出来。 人链顶端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丽塔的脚腕。人链向后缩了回去,把她安全地放回地面。范轻触掌心,码头处的声音立即在他耳边响起。乔新有点发窘,不住向妻子道歉。“奇维说没关系,可以用船。驾船没问题的,我是太空飞行员呀。” “管理飞行员的飞航主任,乔新。跟飞行员完全是两码事。” “差别不大。没有聚能者,我也能办成点事。”乔新在桅杆下坐定,调整调□□帆。小船在码头附近兜圈子,稳稳地浮在水面。水里可能有一股吸力,把船身稳在水里。但船尾的尾迹却掀起半米多高的浪头,浪花翻卷,跟正常重力环境中浪头在水面张力的作用下所形成的浪花一样。人群一片喝彩声,连丽塔都忍不住大声叫好。乔新驾着小船慢慢驶近,想重新泊靠在码头上。 范一拉,身体与设备隧道入口成水平状。他通过远程控制解除人口舱门的锁定。湖泊园的一切设备都与定位器兼容,真是谢天谢地。舱门轻轻开了,范飘了进去,毫不费力地关上舱门。他有大约两百秒。 106.10.6 “她真的能看到我?你有把握吗?” 马里从他的器材上抬起头,“是的,大人。通向她的头戴式的声频信号已经接通。” 该你上场了,统领大人,你一生中最重要、最精彩的演出。“奇维!你在吗?” “我在,我—”他听见奇维倒抽了一口气。听见。这里无法接收视频信号。有一点不是做戏:局势确已到了最绝望的关头,“爸爸!” 劳用双臂搂着阿里·林的头和双肩。聚能呆子这些道伤口可真漂亮,临时拼凑成的应急绷带下面不住渗出一股股鲜血。瘟疫啊,但愿这家伙别死。可话又说回来,伤势必须做得逼真。马里尽了最大努力。 “是文尼干的,奇维。他和特林尼偷袭我们,杀了卡尔·奥莫。他们还要杀了阿里,我只好……只好放了他们。”词句一泻而出,极具说服力,因为其中的愤怒和恐惧是完全真实的,又有战术上的需要精心引导着这两种情绪的发展方向。叛徒们发动了野蛮袭击,时机把握得太好了,正选在整个文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还有北爪的毁灭,“我看见两只小猫淹死了,奇维。真抱歉,我们隔得太远,救不了它们—”他说不出话来了。非常巧妙。 只听线路那一头传来硬咽的声音。在那些与极度可怕的现实对面相逢的场合,奇维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该死,这样可能会造成记忆叠合。他强压下惧意,道:“奇维,我们还有一线机会。叛徒们在本尼酒吧里露面了吗?”范·纽文逃到那边去了吗? “没有。但我们这儿知道出了大乱子。我们失去了北爪的图像,下面的阿拉克尼好像爆发了战争。这条线路是保密的,但大家都看到我离开了酒吧。” “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很好,奇维。不管文尼和特林尼的同谋是谁,他们还没掌握情况。我们还有机会,我们两人一一” “可我们肯定还有可以信赖的人—”奇维的抗议声音低下去了,她没再争辩。很好。奇维刚刚洗过脑,对自己没把握,“好的,我能帮助你。你现在藏在哪儿?一条闸道里?” “对,可通向外面的舱门锁着,我们出不去。只要能出去,我们就能挽回局势。l i --a有……” “哪条闸道?” “嗯。”他看了看舱门,马里手里的照明器照出一个数字,“七—七四五。这个数字是不是……” “我知道在哪儿。我两百秒后到。别担心,托马斯。” 老天,奇维的恢复能力真是太惊人了。劳稍等片刻,然后朝马里探询地望了一眼。 “线路断开了,大人。” “好。重新安排线路,看能不能强行接通里茨尔·布鲁厄尔。”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查对地面行动情况。下次联系或许只能等到这里的一切有结果之后—不管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导弹爆炸时,无影手号正在南端上空。乔新的显示器里出现一串闪光,照亮了大气层。他们的跟踪卫星将破坏的详细情况转发至无影手号:三枚核弹全部命中目标。但里茨尔,布鲁厄尔并不是特别高兴,“时机计算得不对。核弹钻得不够深。” 舰桥公开通话频道上响起比尔·弗恩的声音,“是的,大人。把握准确时机必须依靠高空负责火控的聚能者—只有l1才能做到。”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乔新!” “有什么指示,大人?”乔新从他的控制台前抬起头来。 “你的人作好攻击导弹发射场的准备了吗?” “是的,大人。推进器刚刚完成一次喷射,足够我们飞临大多数发射场。我们将消灭协和国的相当大一部分武装力量。” “飞航主任,我要你亲自—”布鲁厄尔的控制面板响起一个信号提示音。没有图像,但副统领侧耳倾听着传来的音频信号。过了一会儿,布鲁厄尔道:“遵命,大人。我们会弥补这种局面。您的情况如何?” 上面出了什么事?丽塔不会有事吧?乔新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场远程通话上拉开,看着自己的情况显示屏。他迫使手下的聚能者将能力发挥到了极限,但他们这时已经算不上什么潜伏隐蔽了,行动不可能瞒过蜘蛛人网络。协和国的导弹发射场分布在大陆北部一个狭长地带内,只能说大致接近无影手号的航线。在乔新的飞行员与十来个聚能火控员的协作下,无影手号上拼凑起来的激光武器可以消灭接近地表的发射场,但前提是使飞船在航线上暂停五十毫秒。除非发生奇迹,否则齐射激光不可能消灭全部目标。某些埋藏最深的目标,攻击导弹发射场,将被钻地弹消灭。钻地弹已经投放,正在飞船身后沿着弧线向下坠落。 为了做到这一切,乔新尽了最大努力。我没有别的选择。这个念头不断升起,仿佛是一句咒语,与发自良心的另一个同样固执、同样挥之不去的念头应和着:我不是屠夫。可现在……现在,也许他有了个安全的办法,可以逃避布鲁厄尔下达的可怕的命令。诚实些吧,你仍旧是个屠夫。但屠杀的只是几百人,而不是几百万人。 少了来自li的目标标定和火控命令,完全可能出现许多小差池。在南端爆炸的核弹便证明了这一点。乔新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着,向他的手下发送了最后一道指令。这是一个不易觉察的小错误,但足以在对反导导弹的攻击过程中引发一系列偏差。现在,许多射束将大大偏离目标,协和国将仍然有机会对抗金德雷核弹。 拉奇纳·思拉克特在访客候见室急躁地来回踱步。昂德希尔到底多久才能出来?老头子或许改变了主意,甚至干脆忘了出来见客。警卫似乎也提心吊胆,在某条线路上不断跟什么人说着。思拉克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终于听到暗藏的马达嗡嗡响了起来。片刻之后,老旧的木门滑开,钻出一只引路虫,身后跟着舍坎纳·昂德希尔。警卫赶紧跑出哨亭。“先生,我能跟您说句话吗?我觉得—” “好的,但先让我跟这位上校谈谈。”昂德希尔好像被身上的大衣压得直不起腰来,每一步都往一旁偏。警卫在哨亭边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引路虫耐心地拽着昂德希尔,让他大致不差地走向思拉克特。 昂德希尔走进候见室,“我正好有几分钟时间,上校。听说你丢了工作,我很难受。我希望……” “我的工作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先生!这件事我一定得告诉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见到昂德希尔,这是个奇迹。现在,我必须赶紧说服他,抢在警卫鼓起勇气□□来干涉之前。“我们的自动化指挥系统已经被人破坏了,先生。我有证据!”昂德希尔抬起手,好像要阻止他。但拉奇纳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下去。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听上去肯定像疯子的念头,可它能解释一切。存在一个……” 世界在他们周遭爆炸了。比一切色彩更明亮的色彩,亮得让人痛苦难当,比思拉克特想像中的光明初期的太阳更加耀眼。一时间,他脑海里只有这种让人极度痛苦的明亮。其他的一切:意识、恐惧,甚至震惊—都被这种无比耀眼的色彩挤出脑海。 接着,意识又回来了。痛苦的意识,但仍旧是意识。他躺在雪地上,周围是散落的残骸碎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真疼啊。前方视域中只有视觉暂留的残像,这残像仿佛地狱,烧灼在他的视网膜上,挡住他的视线。残像—一束绝对漆黑的光柱,衬出黑色的人影:那个警卫,舍坎纳·昂德希尔。 昂德希尔!思拉克特爬起来,推开倒塌在他身上的瓦砾。痛觉全部回来了。他的背成了一大片难以抑止的剧痛。被扔进屋里,一路撞倒了几堵墙,这种痛法再自然不过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骨头好像没断。 “先生!昂德希尔教授?”他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拉奇纳四下转动脑袋,好像是个仍长着婴)l眼的小孩子。堵住前视域的残像挥之不去,他只能这么做。下方的弧形火山壁上是一串冒烟的大洞,上面这里受创最重,昂德希尔住宅的外屋全塌了,能燃烧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拉奇纳朝警卫刚刚站立的地方走了几步,但那儿已经成了一个浓烟滚滚的深坑。上面的山体已经炸平了。思拉克特从前见过这种事,那是一次可怕的意外,一个军火库被引爆。我们碰上什么了?昂德希尔在他的宅子下藏了什么?他脑子里某个地方不解地问着这些问题,但他无法回答,而且还有更紧急的事要做。 传来动物的哩世声,就在他脚边。拉奇纳转过头来。原来是昂德希尔的引路虫。它的战斗肢比划着刺戳的姿势,可它的身体扭曲着压在倒塌的残垣下。可怜的畜生,背壳肯定压碎了。他不想绕开它,引路虫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可怕地挣扎着,想把它压碎的身体从废墟下拉出来。 “莫比!没事的,没事的,莫比。”是昂德希尔!声音好像被捂住了,模糊不清,但现在他听什么都模糊不清。思拉克特刚绕过引路虫,它猛地一挣,残躯从墙下挣出来,跟着他朝昂德希尔声音的方向爬去。它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威胁的哩喳声了,更像便咽的哀鸣。 思拉克特沿着那个深坑走着,坑边积满炸飞落下的瓦砾。坑壁烧灼成了玻璃一样的东西,已经开始向内坍塌。没有昂德希尔的踪影。 引路虫爬过思拉克特。在那儿,就在引路虫前头:一片残骸中,突兀地高高伸出一只蜘蛛人的胳膊。引路虫尖叫起来,开始无力地扒着。拉奇纳也赶上来,拖开重物,刨开热烘烘的松土。热烘烘?跟卡罗利加最底部一样滚烫。蜘蛛人最怕被埋在热腾腾的泥土里。思拉克特拼命掘着。 虽然昂德希尔被埋在土里,但还保持着头上脚下的姿势,头部离空气只有一英尺。几秒钟内,他们已经让他肩部以上的身体露了出来。地面一斜,向深坑方向塌下去。思拉克特一伸手,揪住昂德希尔,全力向上拽。一英寸,一英尺……两个人滚倒在高处,昂德希尔刚才的墓穴已经塌进了深坑。 引路虫在他们身边爬着,前肢始终没有松开他的主人。昂德希尔轻轻拍着它,然后转过身,脑袋傻乎乎地转动着,跟思拉克特刚才的动作一模一样。他眼睛的晶状表面上被灼出了不少水泡,因为他的遮挡,思拉克特自己的眼睛才没有灼伤。但老人的头部上半却完全暴露在冲击波之下。 昂德希尔好像在望着那个深坑。“杰伯特?尼兹尼莫?”他轻声叫道,好像不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站起来,开始朝那个深坑走去。思拉克特和引路虫一起抓住他。起初,昂德希尔由着他们领着自己绕过一堆堆瓦砾。老人穿着厚衣服,很难判断伤势,但看他走路的样子,至少断了两条腿。 接着他问道:“维多利亚?布伦特?你们能听到我吗?我丢了……”他转过身,重新朝那个深坑走去。这一次,拉奇纳不得不使劲抓住他不放。可怜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快想办法!拉奇纳朝山坡下望去,直升机停机坪的地面有点倾斜,但有上面的山头遮挡,停机坪还没溅多少碎片。“啊,教授—我的直升机里有电话。快来,咱们可以给将军打电话。”虽说是灵机一动,但这些话实在经不起推敲,幸好昂德希尔这会儿糊涂了。他顿了顿,身体摇摇晃晃,差点倒下。接着,他好像又清醒了。“直升机?对,我能派上用场。” “好的,咱们下去吧。”思拉克特正要走,昂德希尔却迟疑起来,“我们不能把莫比留在这儿。尼兹尼莫和其他人留下没关系,他们肯定已经死了。可莫比……” 莫比马上就要死了。但思拉克特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引路虫已经不再爬动,前肢微微朝昂德希尔的方向摇晃着。 “它是一只动物啊,先生。”思拉克特轻声道。 昂德希尔嘿嘿一笑,显然又神智不清了。“人和动物有什么不同,上校?只有程度上的差别。” 思拉克特只得脱下外套,替引路虫做了个包袱。这东西死沉死沉的,肯定有八十磅重。但他们总算开始下山了,昂德希尔再也没有提出其他要求,只需要拉奇纳偶尔扶他一把。你现在还能做什么,上校?潜伏的敌人终于扑出来了。思拉克特望望火山壁上仍旧冒着炬柏勺断壁残垣。高原上肯定也正发生着同样的事,国王的战略防御部队全完了。最高司令部无疑也中了核弹。不管我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现在都已经太迟了。 《 “我想他能挺过去,奇维。你瞧,l1-a有医用自动化系统,我们可以……” 奇维重新在座椅里坐好。“军火库……”目光仍注视着她父亲,惊骇的表情慢慢变成了若有所思。突然间,她遴然掉转视线,点点头,“你说得对。” 交通艇小小的核子发动机点火了,劳和他的人赶紧手忙脚乱抓住支撑物。要是由自动驾驶仪控制,小艇可以飞得很平稳。但奇维已经强行接过控制权,手动飞行。“出了什么事,托马斯?咱们还有机会吗?” “我想是的,只要能赶到l1-ao”他将背叛的故事讲了一遍。基本上是真实的,除了阿里·林的伤是怎么来的。 奇维操纵着交通艇转了一圈,减速接近目的。飞得很稳,但她的声音硬咽着。“这简直是又一场迪姆大屠杀,对不对?如果这一次不能阻止他们,我们全都会死。还有蜘蛛人也会死。” 太妙了!要不是奇维刚刚被洗过脑,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本来很危险。只要再过几天,她会将上百处破绽拼在一起,迅速洞见真相。但下面的几千秒中,她想起迪姆对劳有利。“说得对!但这一次,奇维,我们还有机会,完全可以阻止他们。” 交通艇降低高度,横过钻石一号。开关星像个暗红色的月亮,亮光在取自阿拉克尼的最后几堆残舌上这里那里闪烁着。转一个弯后,哈默菲斯特便看不见了。范·纽文最可能的藏身处便是那里的塔楼,这下子算陷在那儿了。这人实在是个天才,但他只赢得了半场胜利。他切断了聚能支持系统,但还没有阻止阿拉克尼的地面行动,又孤立无援,无法联系他的同谋。 在这场角逐中,半场胜利一文不值。再过几百秒,l1-a的火力就掌握在我手里了。战略再清楚不过:确保彻底摧毁。范·纽文自身在道德上存在的弱点会让他在这场角逐中拱手认输,将胜利奉送到托马斯·劳手中。 伊泽尔并没有失去知觉。要是他昏过去了,那就是再也不会醒来的长眠。但片刻之间,他的知觉全部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噬骨的寒冷,肩头和手臂上撕裂般的剧痛。 将空气吸入肺里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空气肯定有,就在什么地方。园子里可以呼吸的地方多的是。可是都在哪儿?他朝虚拟阳光最亮的方向转过去,残留的一丝理智意识到水正从那个方向涌来,即将泻下。就朝最亮处游。他竭尽最后的力量,虚弱地在水里踢打着,没负伤的那只手划着水,保持方向。 水,还是水。看不到尽头的水流,被阳光映成了红色。 他冲出水面,咳着,呕着。还有,他在呼吸。周围全是湖水,翻滚着,爬升着,没有什么地平线。此情此景,真像他小时候看过的《堪培拉剑与海盗的故事》。他是陷在大涡流中的水手。他极力向上方望去,翻腾的水流在他头顶。将他团团围住的这片大海的直径只有五米左右。 方向感回来了,随之而至的是有条有理的思维。伊泽尔翻了个身,向下方和后面望去。没发现追兵,也许有没有追兵都一样。身边的水流被他的血染红了,他能尝到自己鲜血的味道。寒冷放慢了失血速度,减弱了疼痛,但同时也在麻痹着他的双腿和没负伤的胳膊。 伊泽尔透过湖水四处张望,想判断自己周围这个有空气的气泡离朝外的水面有多远。阳光射来的方向上,湖水好像不深,可是……向下望去,他看见了遭到水流破坏的森林。透过涌动的湖水,他能看到森林的残迹。这层湖水最多不过十多米深。我算逃出来了。他的气泡本身就在向下飘落,缓缓飘过北爪的天空。 向下飘落。原因是这里的微重力,还有湖水撞上洞窟顶部所产生的反冲力。但汹涌澎湃的水流就在他身周飞窜,翻波吐浪。他的腰腿在浪头上一撞,向上弹起,带起了一串颤动的水珠,和他一起在空中旋转着。周围嶙僻叭叭响成一片,一片机械噪音。离构成水墙边框的钻石洞壁只有不到一米了。他伸开双臂,旋转刚停,受伤的肩膀却撞上了洞壁。伊泽尔疼得眼前一黑,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 他只晕过去了一两秒钟。醒来后发现,他距离湖床大约五米,附近的岩石上布满苔鲜。这是过去的湖水与岸边齐平的地方。还有那种嚼僻叭叭的声音……他朝湖床望去。数以百计定位器控制的侍服阀,仍旧继续着它们协调一致的破坏活动。正是这种活动将湖水掀了起来。 107.10.7 维基碰碰他的肩头,“真抱歉……为爸爸的事。” 舍坎纳疯到什么地步,她比昂纳白清楚得多。“他这样已经多长时间了?我记得从前他也说起过外星怪物,可从来没怎么当真。” 她耸耸肩。这个问题显然让她不大自在。“……从那次绑架之后,他就开始琢磨影像魔法的事了。” 那么久?这时,他想起舍坎纳当时是多么绝望:他的所有科学知识、逻辑推理都救不了他的孩子们。原来疯狂的种子是这样撒下的。“好啦,维基,你妈妈说得对,他那些胡思乱想并没妨碍大事,这是最重要的。无数人爱你父亲,尊重你父亲……”包括我,直到现在,我仍然爱他,尊重他。“没人会相信他那些昏话。可我担心,许多人仍然会想方设法帮助他,为他调拨资源,做他想要的试验。这一点,我们承担不起。至少现在不行。” “这当然。”但维基犹豫了一瞬,她的肢尖一下子挺直了。要不是从她还是个孩子时就认识她,昂纳白肯定不会察觉到。她没把全部情况告诉他,因为这个,她有点愧疚。小维基过去是个了不起的小骗子,只有在她觉得愧疚时才会露出马脚。 “将军在顺着他来,是吗?现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这样?” 维基笑了,话题转变明显让她松了口气。“充满挑战,军士长。”宫话只有这一句,然后,“说真的,爽死了。基础训练—嗯,这个,反正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你这种军士长,才把那个阶段搞得那么‘多姿多彩’。幸好我有个优势。受训的时候,差不多所有新兵都是‘正常年龄’,比我大得多。把年龄小这个因素考虑进去,我还算干得不错。所以—你看,基础训练结束之后,成绩一般的话,到不了我这个位置。”她朝车里挥挥手,“布伦特现在是高级军士,我们一块儿工作。娜普莎和小伦克最后肯定会上军官学校,但现在还是刚刚人伍的新兵蛋子。说不定能在机场见到他们。” “你们全都在一起共事?”昂纳白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别那么惊奇。 “对,我们是一个团队。只要将军想抽查什么地方,又要快,又要完全信得过一一派出去的就是我们四个。”所有活下来的孩子,除了杰里布。知道这个以后,昂纳白最初有点不快。不知参谋人员和中级军官们会怎么想:一伙史密斯将军的亲人,在最高机密中东翻西看。不过……伦克纳·昂纳白也曾经从事过最高机密工作。斯特拉特·格林维尔那个老头子过去也是自行其事,从不理会别人怎么想。国王赋予了情报局长不少特权。许多中级情报官员觉得这只是一个愚蠢的传统,可要是连史密斯都觉得需要一支由自己家里的人组成的检查小队—那,说不定真有这个必要。 普林塞顿机场一片混乱。从前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么多航班、航空租赁公司,这么多忙得发疯的工程。不管乱不乱,史密斯将军的地位高于一切。一架喷气式飞机已经抽调出来供他使用,维基的车畅通无阻,直接驶进军用机场。他们行驶在跑道上,在滑行的飞机机翼下穿行,一路小心翼翼。辅道已经被施工队毁了,每隔一百英尺就有一个弹坑似的大洞。到年底,机场的所有活动都可以在遮蔽物之下进行,而不是暴露在外。这些设施最终将可以支持新型飞机,大气凝结以后仍然保持运行。 维基将他送到他的飞机旁,她没说今天晚上她还要到哪里去。昂纳白觉得很欣慰。虽说维基现在执行的任务非常古怪,不合常规,至少她还知道怎么闭上自个儿的嘴。 她陪着他来到寒冷的车外。这会儿没有风,所以他冒了个险,没有打开加热器便走了出去。每吸进一口气,气管都一阵灼痛。真冷啊,露在外面的手周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重重悬浮的冰霜。 因为太年轻,或者身体结实,维基可能没注意这些。汽车离飞机三十码,她大踏步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个不停。要不是这次拜访看到了那么多不祥之兆,见到维基会让他由衷地高兴。虽说是个早产儿,她却变得这么漂亮,仿佛她母亲忽然年轻了似的。加上舍坎纳的优点,中和了史密斯脸上过分强硬的线条。嘿,这么漂亮,说不定正因为她是个早产儿!这个想法突如其来,正走着,突然冒出来,吓了他一跳。是啊,维基一辈子都比一般人领先几步,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于常人。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昂纳白对未来的优俱渐渐缓和了。 来到飞机下面的暖棚后,维基侧身让开,身体一振,向他行了个漂亮的军礼。昂纳白举手还礼,之后才看见了她的名牌。“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啊,中尉。不表示职业,也不是过去住过的哪个渊数。到底……” “这个嘛,我的父母没有哪个是铁匠,再说谁都不知道爸爸那一家最初住在哪个山脚。嗯,瞧瞧你后面……”她指了指。 他身后是停机坪,延伸出去几百坪,一平如镜,间杂着无数施工点,直到候机大楼。但维基指的是高处,这一带河谷平原之上。普林塞顿,从闪亮的高塔2到山区城郊,灯火在天边蜿蜒。 “看,在你右后方,无线电发射塔过去五度。在这儿都看得见。”她指点的是昂德希尔的山顶大宅。它是这个方向最亮的,高高盗立,闪耀着现代荧光技术所能呈现的全部色调。 “爸爸设计得非常好。建成以后,我们几乎没对它作任何改动。就算到大气凝结以后,他的灯光还会在那儿,在山顶。知道爸爸是怎么说的吗?我们可以朝下走,钻到地底下去—也可以站在高处,举目远眺。我很高兴自己生长在那儿,我想让那个地方成为我的名字。” 她抬起名牌,让它在飞机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维多利亚·赖特希尔中尉2。“别担心,军士长。你和爸爸妈妈创立的一切都将持续下去,持续很久很久。” 贝尔加·昂德维尔对陆战指挥部这个地方实在有点厌了。她生命的几乎十分之一都在这里度过—要不是大量使用通讯器材,肯定远不止这点时间。从601115年以来,昂德维尔上校一直是国内情报处的处长。光明期的一半时间里,她一直担任这个职务。有一条公理—至少在现代社会是不证自明的公理:光明期快结束时,最残酷的大战就将爆发。她料到事情会相当棘手,但没想到这么棘手。 昂德维尔提前来到会议室。她将在这次会议上提出自己的看法,为此,她心里惶惶不安。她一点也不想跟大老板对着干,却偏偏不得不这么做。拉奇纳·思拉克特比她还先到,正为自己的发言做准备。他身后的墙壁上投射着十色侦察照片,颗粒很粗。看来他又找到了几处南国核弹发射点。这是铁证,进一步证明金德雷国为“协和国背叛所必然造成的牺牲品”提供了援助。她和她的助手们坐下,思拉克特客气地点点头。负责国外和国内的两大部门之间始终存在摩擦。对外情报部门喜欢玩硬的,国内情报部门对此很难接受,但他们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理由为自己申辩。最近几年里,思拉克特和昂德维尔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但自从思拉克特在南国的行动搞砸以后,他好打交道得多了。连大难临头也会带来短期的好处,贝尔加闷闷不乐地想。 昂德维尔翻着会议议程。老天,那个疯子还在耗费他们的资源。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这些高空飞行物,你是怎么想的,拉奇纳?”这不是挑起争议。有关防空处的问题,思拉克特和她的看法一致,没有分歧。 思拉克特的手愤愤地猛一抬,做了个强烈反对的姿势。“大吵大闹这么久,防空处只声称三次发现目标。‘发现目标’个鬼。我们已经提供了金德雷反重力物质的情报,可他们还是不能有效地发现那些家伙。现在,防空头头们又声称金德雷还有些我不知道的发射点。你也知道,老板肯定会逼我找到它们……真该死!”昂德维尔弄不清最后一个词到底是单独一个词结束句子,还是他又在笔记中发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情况。无论是哪种情况,反正思拉克特不开口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进来了:防空处长道格威(坐在离思拉克特最远的栖架上),火箭处处长,公关处处长。老板本人也进来了,身后紧跟着国王陛下的财政大臣。 史密斯将军宣布会议开始,然后正式向财政大臣表示欢迎。正式说来,财政大臣尼兹尼莫是她的直接上司,大臣之上就是国王本人。可实际上,安拍顿·尼兹尼莫是史密斯的老朋友,对她言听计从。 议程的第一项就是高空飞行物,讨论过程恰如思拉克特预料。防空处进一步研究了他们那三次发现的目标,道格威最近所作的计算机分析表明,这些目标确实是金德雷的卫星,可能是发射升空的卫星,甚至可能是处于测试阶段的反重力导弹。但不管是什么,没有一个目标被发现过两次。还有,没有哪一个目标是从已知的金德雷基地发射的。防空处长强调指出,巫需从地面深人金德雷境内,搜集可靠的情报。如果敌人拥有可机动的发射装置,了解它们的情况是至关重要的。这是暗示负责国外情报的部门连遭败绩,没有尽到责任。昂德维尔本以为思拉克特会当场发作,可上校竟然保持着礼貌的态度,冷淡地接受了对方的批评和将军的指示。思拉克特明白得很,在他的一大堆麻烦中,这些连号都派不上。今天议程的最后一项才是真正的灾难。 下一项,公众关系:“很抱歉,我们不可能要求公民投票,以决定是否参战。赢得投票就更没指望了。人民极度恐慌,但考虑到投票的时间、规模,这是完全不现实的。”贝尔加点点头。这点真知灼见,她用不着哪个广告宣传员告诉她。从内部看,国王陛下的政府是个相当□□的地方。但自从协和条约签定之后,十九个世代以来,政府对国内事务的管理是非常有限的。诸如陆战指挥部这样的王室家族领地仍然保留着皇家领地的名称,国王的政府有权征收数量有限的赋税,但它没有垄断性的铸币权,没有征用权,也没有强迫国民服役的权力。和平时期,国家遵守的是协和条约。法庭的资金来源是诉讼者缴纳的费用,各地警察也知道约束自己,别闹腾得太厉害,否则便会遇到手持武器的人民的反抗。可一旦进人战争状态,协和条约就将暂时失效—所以需要公民投票决定是否参战。上次世界大战期间,这套体制经受住了考验。但仅仅是勉强没有垮台。而这一次,形势发展得如此之快,哪怕谈论公民投票都会导致敌国立即开战。以核弹为武器的大战,不到一天便会见出分晓。 史密斯将军以极大的耐心,默默听着公关处的这番陈辞滥调。之后便轮到贝尔加。她先从国内潜在的各种不稳定因素谈起。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或多或少。少数团体强烈反对现代化进程,其影响力不可小视。这些团体中,有些已经钻进自己的渊数冬眠了,所以不足为虑;还有的在地下挖掘了棱堡,但还没有进去蒙头大睡。要是形势恶化,这些人肯定是个麻烦。伦克纳·昂纳白又创造了几项工程奇迹,在最老旧的东北部城市实现了核电供应,建成了可以抵御气候变化的居住区。“当然,这些居住区都没有经过加固处理。哪怕一颗小型核弹都可以消灭当地的大部分人口,幸存者也会因储备不足无法冬眠。”事实上,这些本可以用于渊蔽的资源大部分都转用于核电厂和地下农场的建设。 史密斯将军向在座众人打了个手势,“大家有什么意见?”有人提出了意见。公关处长建议买人生产加固设备的厂商的股票。这个残忍的胆小鬼,已经开始为世界末日之后做计划了。但老板只点了点头,要贝尔加和这个胆小鬼一起研究这种可能性。她在自己的议程安排上看了看国内情报处的报告。 “将军,”贝尔加·昂德维尔举起一只手,“我想提出一个议题,可以吗?” “当然。” 昂德维尔的进食肢紧张地抹了抹嘴。该死的,这下子,她算豁出去了。要是财政大臣不在场就好了。“我……将军,过去,您对下属的行动安排充分放权。您交给我们任务,让我们放手去做。对此,我一直非常感激。但现在,呢,很可能在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您身边的人事先不作通知—”说白了,半夜突袭,“—就前往我管辖范围的某些地点检查工作。” 史密斯将军点点头,“赖特希尔小队。” “是的,将军。”你自己的孩子,随时出现,活像国王陛下的总检察官。提出一大堆疯疯癫癫、不近情理的要求,让某些很好的项目下马,撤换某些她最出色的部下。最重要的是,她由此怀疑,老板那位发疯的丈夫对她仍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贝尔加在自己的栖架上缩成一团。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维多利亚·史密斯非常了解她,当然看得出她为什么不满。 “在这些检查中,赖特希尔发现过什么重要情况吗?” “有一次,将军。”一个相当重大的问题。但贝尔加坚信,最多十天,自己从内部也能抓住这个问题。从桌边众人的表情中,昂德维尔看出,大多数人只是万分惊奇,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自己的不满表露出来。思拉克特的肢尖却气恼地在桌上敲击着,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加人这场讨论。这不奇怪,他也是老板的亲人小队锁定的靶子。但是,老天呀,给他点脑子吧,让他知道闭上自个儿的嘴巴。思拉克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他来帮她,相当于在奔逃的攀爬兽身上坠一块铁砧。 老板偏着头,客气地等了等,让其他人有机会发表意见。然后:“昂德维尔上校,这种作法可能有损你的下属的士气,这我理解。但现在是最紧要的关键时刻,甚至比公开宣战之后更加致命。我需要一支特别小队,既是我彻底熟悉的,又能迅速行动。赖特希尔小队直属于我。如果你觉得他们的行为失当,请告诉我—但我请求你,请尊重他们所代表的上级意图。”语气中的歉意似乎是真诚的,但所用的字句毫无妥协之意。史密斯在改变数十年不变的指挥传统。贝尔加心头一沉。她有一种感觉,老板对她的子女的所有破坏行径了如指掌。 在这个议题之前,财政大臣的表情近于厌倦。尼兹尼莫是个战时的英雄,曾经和舍坎纳·昂德希尔共同踏进深黑期。但看到她的时候,你很可能会忘记这一壮举。这一世代的几十年来,安拍顿·尼兹尼莫走上了另一条报效君王的道路—廷臣,仲裁者。地位越爬越高。无论穿着还是举止,这老东西都是典型的漫画里的财政大臣形象:大块头,精瘦,虚弱。这时,她倾身向前,气喘吁吁的声音和她的长相一样,似乎不会对任何人形成威胁。“大家讨论的这些事,我肯定是外行。但我也有一点浅见。虽然无法进行公民投票,但事实上,我们已经陷人战争之中。在政府内部,我们正在调整,转变为战争状态。许多陈述、审核的程序都作了很大改动。在目前这种严峻局势下,我希望大家切切实实明白一点: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国王陛下—完全相信史密斯将军的领导。你们大家都知道,情报局长享有特权。女士们先生们,这不是一个过时的、不合理的传统。这个传统始终被视为国王陛下政府的治国方略之一。各位必须接受这一点。” 猩!原来这就是财政大臣表面上的“虚弱”。桌边众人全都表情严肃地点头不已,没人再说什么,贝尔加·昂德维尔当然更不可能再说什么。像这样被千钧压顶打了个落花流水以后,不知为什么,贝尔加竟然感觉好多了。也许这是一条直通地狱的通衡大道,但驾驶栖座上坐的不是她,她没什么好操心的。 片刻之后,史密斯将军让会议进人她自己的议程。“……还有一项议程,也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困难。思拉克特上校,请谈谈南国的局势好吗?”说得很客气,几乎带着一丝同情。但不管同不同情,可怜的思拉克特大难临头了。 但思拉克特表现得很坚强。他从栖架上一跃而起,轻快地走上讲台。“谢谢大臣阁下,谢谢将军。”他向尼兹尼莫和老板点点头,“最近十五小时以来,我们相信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他指点着侦察照片。会议开始前贝尔加见他专心研究的就是这批照片。南国的大部分地区笼罩在一场暴风雨之下,但发射地点在枯山高处,绝大部分可以看到。思拉克特在照片上指出对方的补给线路,“南国远程火箭采用液体燃料,非常不稳定。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议会极其好斗,像发了疯似的。他们那个‘关于合作与生存的最后通碟’就是最好的例子。但事实上,我们认为,他们完成发射准备的火箭还不到火箭总数的十分之一。还需要三到四天才能全部完成燃料加注。” 108.10.8 要离开哈默菲斯特顶楼的聚能者超过一百名。特鲁德·西利潘真是个大天才,居然安排他们一起行动,同时上路。前往特里克西娅舱室的伊泽尔只能逆着汹涌的人流游动。聚能者四五人一个小组,在别人的引导下,首先进人跟他们狭小囚室相联的窄窄过道,然后是支巷,最后进人主通道。引导员的动作还算温和,但这种走法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伊泽尔轻轻一拉,闪人巷道侧壁的一个设备完中。这里相当于人流中的一个小小的回水湾。面前飘过的人群中,有些是他多年未见的熟人,有青河人,也有来自特莱兰的专家。他们和特里克西娅一样,埋伏之后立即被易莫金人聚能了。分派来引导他们的人里,有些跟他们带领的聚能者是好朋友,每次上岗都要来这里探望自己失去的朋友。最初的时候,这样做的人很多,但一年年过去,希望渐渐消亡。也许今后可以··一劳不是保证解放他们吗?与此同时,聚能者好像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朋友前来探望。对他们来说,访客只能打扰他们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死脑筋才坚持探望,一直坚持多年。 伊泽尔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聚能者集体行动。雨道里的通风设备不如他们的小囚室,没有好好洗澡的身体散发出阵阵臭味。安妮把统领的这批财产看护得很好,基本上算健康。这就行了,没必要干净漂亮。比尔·弗恩在一个各支流交汇的路口上,挂在墙上指挥各小组的引导员。大多数小组都由同专业的聚能者组成,彼此间兴奋急促地谈论着。文尼零零碎碎听到了几句。别人为下面的蜘蛛人世界作了什么安排,难道他们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不,交谈急匆匆的,支离散漫,充斥着术语行话。一个岁数较大的女人—专业是破解网络协议—朝她的引导员使劲推了一下,对他发话了。聚能者竟然主动跟普通人直接对话!“还要多久?”声音尖利刺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工作?” 这女人同组的另一个聚能者也嚷嚷起来,说的好像是什么:“对呀,堆栈数据早该更新了!”一边说,一边从另一侧朝引导员挤过来。没有数据输人,这些可怜人快急疯了。小组成员全都冲着引导员大喊大叫起来。这个小组成了人流中的核心,以他们为中心,聚能者越挤越多。突然间,伊泽尔意识到,聚能者中完全可能出现类似奴隶暴动的骚乱—如果把这些奴隶从他们的苦役中带走的话!那个易莫金引导员显然明白这种危险,他溜到一旁,使劲一拽吵得最起劲的两个聚能者身上的电击系索。他们一阵抽搐,瘫倒了。失去中心之后,其他人的抗议很快降成了不满的唠叨。 比尔·弗恩赶过来镇住最后几个好斗的聚能者,还抽空瞪了引导员一眼,“又给我添了两个需要调整的。”引导员擦去脸颊的血迹,怒视比尔,回敬了一句,“跟特鲁德说去吧。”他拉着电击系索,将两个失去知觉的聚能者从小组里拖出来。人流重新开始流动。过了一阵,文尼抓住一个空当,用力一跃,飘向巷道底部。 译员们不上无影手号,顶楼他们那一区本来应该什么事都没有。但伊泽尔赶到时,他发现每个小间的门都大开着,译员们在窄过道里挤成一团。伊泽尔挤过烦躁不安、大喊大叫的聚能者。找不到特里克西娅。他在过道上面几米处碰上了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丽塔·廖。 “丽塔!负责他们的引导员都上哪儿去了?” 丽塔双手一扬,生气地说:“还用说,上别的地方忙乎去了狈!这会儿偏偏又有哪个笨蛋打开了译员的舱门! 这个活儿真不该交给特鲁德,他实在没这个本事。当然,舱门打开多半是因为哪儿出了什么小故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本来哪儿都不该去的译员们不用任何人催促,全都离开了自己的小间,这会儿正吃吃喝喝要别人领他们走。“我们要去阿拉克尼!“我们要近距离接触! 特里克西娅在哪儿?伊泽尔听见上面一个角落里闹声最响。他拐过那个岔路口。她在那儿,跟一伙译员在一起。特里克西娅看上去j凉惶失措,不知该干什么。她不习惯自己小间外面的世界。但她好像认出了他,“别吵!别吵!”她喊道。周围叽哩呱啦的声音小了些。她偏过头,大致冲着他的方向,“四号,我们什么时候去阿拉克尼?” 四号?“呢,快了,特里克西娅。但不是这一趟,咱们不坐无影手号。” “为什么不?这里有时间滞后,我不喜欢! “目前,统领希望你们留在这儿。”事实上,这确实是官方版本的通知:阿拉克尼近地轨道上目前只需要从事底层网络工作的人员。但范和伊泽尔知道上面的险恶用心。劳希望无影手号执行它真正的任务时,上面搭载的人员越少越好,“等安全了,你马上就能去,特里克西娅。我保证。”他朝她伸出手。特里克西娅没有躲开,但紧紧抓住墙上的支撑点不放,不想被拉回她的小间。 伊泽尔扭头望着丽塔·廖,“我们怎么办?” “等等。”她碰碰耳朵,侧耳听着,“弗恩和西利潘马上就来把他们塞回洞里去,现在还得先把其他人在无影手号上安顿好。” 天哪,够等一阵子的。这段时间里,二十个译员只能在顶楼的迷宫中四处游荡,没人管他们。他轻轻拍拍特里克西娅的胳膊:“咱们先回你的房间去,特里克西娅。嗯,你瞧,你在外面耽搁的时间越久,错过的信息就越多。准把头戴式拉在房间里了吧。你可以把它用起来呀,问问舰队网你什么时候能去。”头戴式拉在房间里多半是因为掉线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随便什么似是而非的理由都行。 特里克西娅从一个支撑点荡到另一个支撑点,动作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突然间,她猛地一推,从他身前掠过,向下一拐。那个方向通往她的房间。伊泽尔跟了上去。 特里克西娅一到,房间立即做出反应,光线调成了平时的暗光。特里克西娅抓起她的头戴式,伊泽尔赶紧让自己的完成同步。她的链接没有全部切断,伊泽尔看见了平常那些图像和闪烁而出的片片文字。这些来自地面的信息算不上实时,但也差不多。特里克西娅的目光跳动着,从一个区域跳到另一个区域。她的手指敲击着那块旧键盘,但她好像忘了向舰队信息中心查询的事。一看到她的工作空间,她立即被拉回自己的聚能绑定项目。不断弹出一个个新的文字窗,上面的鬼画符飞速变换。肯定是蜘蛛人对话的同步文字记录,某个电台谈话节目,或者是—考虑到当前局势—截获的军用通讯。“真受不了这种时间滞后,不公平!”又不说话了。她弹开另一个文字视窗,文字旁边还有图像,一系列色彩不断闪烁,这是蜘蛛人的某种视频格式。不大像真正的图像,但他认出了这种模式,毕竟从前在这间小屋里见得多了。这是一个蜘蛛人的商业广播电视节目,特里克西娅每天都要翻译这个节目。“他们错了。去南端市的是史密斯将军,不是国王。”现在的特里克西娅仍旧很紧张,但这是正常的紧张,聚能者特有的全神贯注。过了一会儿,丽塔·廖从门外探头进来。伊泽尔转过身,见她一脸惊奇。“你真是个魔术师,伊泽尔。你究竟是怎么让她安静下来的? “我……我猜,特里克西娅信任我。”用没把握的推测表达内心深处的希望。 丽塔的脑袋缩了回去,望望外面的过道。“是啊。你把她弄回去工作以后,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其他人全都安安静静回自个儿房间去了。译员型聚能者比军事领域的好管理得多,只要摆平最有影响力的一个,其他全都老实了。”她咧嘴一笑,“这一套我们从前也见过,译员能管住下面各层次的聚能者,他们真是核心组件,一点没错。” “特里克西娅是个人!”所有聚能者都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你这个该死的奴隶主! “我知道,伊泽尔,对不起。真的,你的心情我理解……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译员确实跟别的聚能者不一样。要翻译自然语言,当然得有点与众不同才行。所有呆子—我是说聚能者里,译员是最像人……对了,我得去传个话,让比尔·弗恩知道这里没事了。” “好吧。”伊泽尔的声音紧绷绷的。 丽塔退出房间,房门滑过来,关上了。片刻之后,只听沿着过道响起一片砰砰的关门声。 特里克西娅身体伏在键盘上,完全没听见两人刚才的对话。伊泽尔望着她,想着她的将来,想着自己会怎么最后解救她。潜伏四十年后,译员们仍然无法与蜘蛛人进行实时语音对话,所以托马斯·劳不会把译员们派到阿拉克尼上去,对他没好处……暂时不会。等到这个世界被征服以后,特里克西娅和其他人总有一天会为他代言,成为征服者的声音。 那一天是不会到来的。范和伊泽尔正按自己的计划行动。除了几个老式系统,几台机电后备设施,青河定位器可以控制一切。范和伊泽尔终于开始了真正的破坏活动,最重要的是哈默菲斯特上的无线动力断开阀。那个阀门几乎完全是个机械链接,什么巧劲儿都使不上。但范拿定位器派了个新用途,把它们当成真正的细砂。最近几兆秒里,他们在那个开关处积起了几层细砂。其他几个老式系统和无影手号上也同样作了手脚。最近几百秒里,他们冒了最大风险。这一招只能用一次,只能用在劳及其一伙的注意力被接管阿拉克尼的大事所分散的时候。 伦克纳·昂纳白是陆战指挥部的常客,这里简直成了他的建筑工程的大本营。这个协和国情报中枢,他一年要来十好几次。他每天都和史密斯将军通过电子邮件联系,随时在工作会议上见到她。在卡罗利加的那次会面—竟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虽然不够亲切,至少双方都能开诚布公,向对方坦承自己的忧虑。但是,十七年来,自从戈克娜死后……他一次也没有进人史密斯将军的私人办公室。 将军现在换了个助手,一位年轻的早产儿,但昂纳白几乎没怎么注意到他。他踏进的是将军的私室,里面悄无声息。这地方跟他记忆中的一样大,里面有密室(人人皆知),摆放着一张张栖架。表面上看,这里暂时只有他一个人。这间办公室过去属于史密斯的前任斯特拉特·格林维尔将军,但早在格林维尔之前两代,这里便是情报局长最隐秘的老巢。从前的主人现在肯定认不出这个地方了,这儿的通讯、电脑设备甚至比舍克在普林塞顿的办公室还多。房间一侧全是显示器,图像之复杂,超过了任何影像魔法。现在显示的是来自上方摄像机的视频信号:皇家瀑布两年多以前就凝固了,显示图像越过瀑布,整个山谷历历在目。山头光秃秃的,一片荒凉,覆着一层二氧化碳凝成的霜。但近处……除了红光,建筑物里还透出色彩各异的灯光,射在来往于街道的车辆排出的废气上。一时间,伦克看得出神。哪怕仅仅一个世代之前,进人暗黑期五年以后,外面怎么可能出现这番景象。外面?到这个时候,连这间屋子都已经人去楼空了。上个世代的这个时候,格林维尔的手下已经钻进地下小小的指挥部,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倾听最后的无线电信息,猜测躲在潜水箱一简易渊数里的伦克、舍克等人能不能活下来。再过几天,格林维尔就将结束最后的活动,那场大战于是暂停,凝固在死一般的沉睡中。 但在这个世代,我们却没有暂停,只能不断前进,走向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战争。 从自己身后,他看见将军静静地迈进房间。“军士长,请坐。”史密斯朝办公桌前的一张栖架摆了摆手。 昂纳白中断遐思,坐了下来。史密斯的u形办公桌上摆着一擦擦打印出来的报告,还有五六台小型阅读屏,三台还亮着。两台显示着不明所以的抽象图案,和舍坎纳沉溺其中的那些图像相似。这么说,她还在顺着他。 将军的笑容很生硬,或许是真诚的。“我还在叫你军士长,这个军衔真是的……唔,谢谢你来这里。” “我当然会来,将军。”她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那个匪夷所思的东北地区项目或许还有机会?或许……“将军,你看过我的掘进报告吗?有了核子爆破物,我们可以迅速形成一批有防护手段的坑道。东北地区的地质构成是页岩,是最理想的地点。只要把爆破物给我,一百天内,我就能保障那里所有人员和农场的安全。”这些话竹筒倒豆子般滚出来。这项工程必然耗资巨大,无论皇家政府还是市场,谁都不可能拿出这么大一笔经费。筹措经费的惟一办法是说服将军抛开协和条约,实施战时紧急法令。就算这样,结果也不一定理想。但如果—等到—战争爆发,这一措施会拯救数百万人的生命。 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手,轻声道:“伦克,我们没有一百天。不管最后结局是什么,我估计,不到三天就会见分晓。”她朝一台小阅读屏点了点,“我刚刚收到情报,尊贵的佩杜雷亲自赶到了南端市,现地统筹安排。” “这个,现地就现地。她要是煽动南国向我们发动袭击,核战一打起来,她也跑不了。” “所以,我们目前可能还没事—直到她离开南端。” “将军,我听到了一些流言。咱们的对外情报部门是不是真的全垮了?思拉克特也被撤了?”流言满天飞,说金德雷国间谍打人了情报机关心脏。眼下,哪怕最普通的通讯往来都用上了最高密级。就算敌人并没有取得什么直接战果,金德雷国也可能利用这种无处不在的恐慌和混乱,来个乱中取胜。 史密斯的头忿忿地猛一抬,“对。我们在南国输了个一败涂地。但那里仍旧有我们的人,信赖我的人……我辜负了的人。”最后一句话几不可闻,伦克纳不知这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将军沉默片刻,然后一直身。“你是南端基础设施方面的专家,对不对,军士长?” “是我设计的,大部分工程又是在我监督下完成的。”当时的南国和协和国是友邦,友谊之深厚,达到了国与国之间友谊的极点。 将军的身体在栖架里扭动着,手臂不住颤抖。“军士长……即使是现在,我仍然受不了你,无法忍受!我想,这一点你自己也清楚。” 伦克纳低下头。我清楚,对,太清楚了。 “但是,我信任你。还有,啊,渊数呀,我现在需要你!命令是没用的……可是,你能帮助我处理南国的危机吗?”这些话好像是从她嘴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你还用问?伦克纳抬起手,“当然。”将军显然不希望他这么快回答。史密斯咕噜了一声。“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次任务是帮助我个人,而且非常危险。” “是的,是的。我一直乐意为你效劳。”一直想恢复我们之间的友谊。 将军凝视着他,接着:“谢谢你,军士长。”她轻轻叩击着桌子,“蒂姆·道宁……你的新助手?会告诉你具体安排。我简要地说一下。佩杜雷之所以去南端,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南国还没有作出最后决定。并不是所有重要人物都听她摆布。南国议会有些议员邀请我过去,跟那边的人谈一谈。” “可是……这种事,应该是国王去才对呀。” “是这样。但在这个暗黑期内,许多传统看来都被打破了。” “你不能去,将军。”在他内心深处某处,某种强烈的情绪已经按捺不住,即将冲破士官礼仪的约束。 “提这种意见的人不止你一个……上个暗黑期,就在离我们现在坐的地方不到两百码处,格林维尔将军跟我说过意思相同的话。那是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她沉默了,沉浸在回忆中,“有意思。有许多事,格林维尔当时就猜出来了。他知道我会坐上他的栖架,知道会出现诱使我亲临行动现场的事。光明期的头几十年、我有十多次想亲自出马。如果我去,亲自动手,我完全可以把事情办妥—甚至拯救别人的生命。但对我来说,格林维尔的建议更像命令,我服从了,按捺住性子,决定等以后再说。”她突然笑起来,看样子思绪回到了现在,“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整天躬腰驼背在办公桌前欺敌诱敌。可现在,终于到了违背斯特拉特命令的时候了。” “将军,格林维尔的建议过去有道理,现在仍然有道理。这里才是你的岗位。” “这种糟不可言的局面……原因在我。是我作出的决定。如果现在去南端,我还有可能挽救一些人的性命。”“但如果失败,你会死,我们也输定了! “不。如果我死了,事情可能更棘手些。但到最后,胜利仍然属于我们。”她“啪”地关闭桌面上的显示器,“我们三小时后出 发。四号紧急跑道。准时到。” 109.10.9 上飞机后,维多利亚·史密斯便没怎么说话,一直忙个不停。她的助手蒂姆·道宁把她那些计算机全都弄上了飞机。都是些沉甸甸的笨家伙,功率肯定很大,屏蔽得很好。不过也说不定是落伍。最近三小时里,她坐在六七台显示器中间,眼睛里闪动着屏幕的微光。伦克纳不知她在看什么。跟那么多军用网络联通,加上外面的民用网,什么都在她眼前摆着。那种视角肯定很像上帝。 昂纳白自己的屏幕上显示着南国地下工程的最新报告。其中有些情况不准确,但他对那里的基础设施了如指掌,一眼就能看出真相。但他的心思不在上头,不知多少次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报告上。真奇怪,上次大战那会儿,他还年轻,可以高度集中注意力,像现在的将军一样。可现在,他怎么也专心不起来,不断想着困难重重、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未来。 飞过海峡了。在这个高度往下看,迸裂的冰面像一块块碎片拼成的花一样。 一位通讯技师嚷了起来,“呢!看那儿,看见了吗?” 伦克纳什么都没看见。“我看见了!我盯着,赶紧查查。” “遵命,长官!” 昂纳白前面的栖架上,技师们躬着身子,注视着各自的屏幕,飞快地敲击戳打,周围的各种信号灯不住闪烁。昂纳白看不懂他们显示屏上的文字,没受过阅读那种格式的训练。 他看见身后的维多利亚·史密斯从栖架上站起来,专注地望着前面的技师。她的设备显然没跟技师联网。嗯,这样看来,她的视角不像他刚才想的那样,达到了上帝的地步。 片刻后,她抬起手,朝一位技师打了个手势。那人朝她喊道:“好像有谁扔了颗核弹,将军。” “唔。”史密斯说。可昂纳白的屏幕连闪都没闪一下。 “离我们很远,可能在北海上空。对了,我给您设一个子窗口。” “请给昂纳白军士长也设一个。” “遵命,将军。”伦克纳面前的南国情况报告忽地变成北海岸地图。彩色轮廓线一圈圈铺开,圆心在天堂岛东北约一千二百公里处。对,就是那个遨弗国过去的燃料补给站。一大片露出海面的山地,什么用处都没有,除非你想让部队越过冰面向前推进。确实够远的,按他们目前的位置计算,几乎到了世界的另一头。 “只有一次核爆?”史密斯问。 “对,爆炸位置相当高。应该是脉冲攻击……可它的当量还不到一百万吨。我们正在根据卫星情报、北海岸和普林塞顿的地面分析对这幅图作进一步细化。”图上分布着许多小图标,以编码方式注明情报来自哪一个节点。嘿,这儿甚至还有一份天堂岛的目击报告—从编码看,是个搞学术研究的天文观测站。 “报告我们的损失。” “部队没有损失,将军。两颗商业卫星掉线了,但可能是暂时性的。这次攻击算不了什么,最多只是轻轻捅了我们一下。”为什么?一次试验?一个警告?昂纳白盯着面前的屏幕。 不到一年前,乔新来过这里。但那次只有六个人,一艘侦察艇,悄悄溜进去,悄悄溜出来,时间不到一天。今天他要负责指挥无影手号的飞行,一艘百万吨级的星际飞船。 这一次,征服者真的来了,虽然他们中的许多人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拯救者。乔新身边是里茨尔·布鲁厄尔,坐在过去青河舰长的座位上。统领不断指手划脚,发布一些无关紧要的命令,好像打算亲自管理驾驶飞船的飞行员似的。他们是从阿拉克尼极地地区进人的,擦着大气层飞过。推进器只猛烈喷射了一次,近一千秒内,重力加速度达到了一个多g。减速地段在大洋上空,远离人口众多的蜘蛛人中心城市。看到的人不可能太多,但对这些人来说,飞船肯定光芒万丈。乔新看到,飞船的光芒甚至从下面的冰雪上反射出来。 布鲁厄尔望着下面的冰封荒原急速掠过。他的感受似乎很强烈,连脸都皱起来了。什么感受?觉得下面一无是处,所以厌恶?或者是胜利,因为终于来到这个他和劳联手统治的世界?可能两者并存。在舰桥上,他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了这种厌恶和胜利。有的时候,布鲁厄尔干脆把自己的感受明明白白直说出来。留在ll的托马斯·劳多半还戴着假面具,维持着过去的谎言。但无影手号上的里茨尔·布鲁厄尔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乔新见过通向布鲁厄尔私人领地的走廊,墙面是一片粉红色的涡漩,威吓之意几乎伸手可触。任何公开会议都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召开。从l}来这里的一路上,布鲁厄尔不住地跟统领侍卫安朗大吹大擂,说怎么从冷冻箱解冻一批人,让自己好好乐一乐,庆贺即将到来的胜利。不,别想了。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乔新耳朵里响起他手下飞行员的声音,证实了他已经在自己的航行显示屏上看到的情况。他抬头看着布鲁厄尔,用最正规的方式报告(对方好像很喜欢这种正规调儿:“统领大人,推进结束,推进器关机。我们已经进人极地轨道,距地面高度一百五十公里。”再低一点,飞船就将坠地,他们就需要雪鞋了。 “大人,相对于下面几千平方公里范围内,我们的状态为可见。”说这句话时,乔新故意露出忧心忡仲的表情。自从离开l1,他一直在玩扮猪吃老虎的把戏。这么干十分危险,但到目前为止,这种做法让他可以韬光隐晦,给了他一点回旋余地。或许,仅仅是或许,我能想个办法,避免发生大屠杀。 布鲁厄尔还了他一个自鸣得意、高高在上的笑容。“他们看见我们了,那是当然,乔新先生。就是要他们看见,这是个信息。我们要瞧瞧他们怎么解释这个信息,再□□去做手脚。”他打开与无影手号聚能者工作区的通话频道,“弗恩先生!你把我们的抵达过程伪装起来了吗?” 比尔·弗恩的声音从聚能工作区传来。乔新上次查看时,那里简直像个疯人院。但弗恩的声音还很镇定。“我们控制着局势,统领大人。我调了三个小组处理卫星同步。l1告诉我,他们的情况很好。”l1上跟他通话的肯定是丽塔的人。不过,丽塔随时可能下岗。劳会说这是让她休息,准备应付接下来的重活儿。乔新前一天就知道,宣布“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是杀戮即将开始之时。 弗恩接着道:“但我必须提醒您,大人。蜘蛛人最终肯定会明白过来,我们的伪装措施最多只能再维持一百千秒。要是下面的人聪明点儿,连一百千秒都撑不住。” “谢谢你,弗恩先生。这么长时间足够了。”布鲁厄尔和气地冲乔新笑了笑。 视域中开阔的地平线消失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l1上的托马斯·劳。第一统领坐在湖泊园的木屋里,身边是伊泽尔·文尼和范·特林尼,身后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肯定是公开频道上的双向对话,所有属民和青河人都能看到听到。劳望着无影手号的舰桥,目光落在里茨尔·布鲁厄尔身上。 “祝贺你,里茨尔。你们成功就位了。丽塔告诉我,你们已经与地面网络实现了紧密同步。我们这边也有一些好消息。协和国情报局长正在访问南端市,她那位金德雷对手已经在那儿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阿拉克尼的局势会暂时保持稳定。” 劳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真诚,那么充满善意。这倒不奇怪,让人吃惊的是,里茨尔·布鲁厄尔的声音几乎不亚于他:“是的,大人。我正在作公开宣告、接管网络的准备,定于……”他顿了顿,好像在查看自己的时间表,“……五十一千秒后。” 当然,劳没有立即回答。无影手号发出的通讯信号必须穿过信号隐蔽区前往一个中转站,再由中转站转发,穿过五光秒距离,最后到达l1。还要再过另外五秒钟,对方的任何回答才能抵达无影手号。 准十秒后,劳笑道:“太好了。我们这儿还要做点调整,让大家的体力保持最佳状态,应付接下来的紧张工作。里茨尔,我祝你们下面所有人好运气。全看你们的了。” 蒙蔽众人耳目的对话又进行了几个回合之后,劳切断了信号。布鲁厄尔先确认所有通讯频道切换到本地,不至于发回l1,这才说道:“动手的命令随时可能下达,弗恩先生。”布鲁厄尔笑了,“再过二十千秒,咱们就要炸他一大批蜘蛛人了。” 谢普里·特利帕瞪着雷达显示器,“跟—跟您说的一模一样,八十八分钟,马上就会从北边冒出来了” 谢普里的数学底子很好,又在尼瑟林手下工作了快一年时问。卫星飞行的原理他当然懂。但仍然跟绝大多数人一样,一遇上“一块石头扔上天,竟然不落地”的怪事,他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每次看见一颗彗星按照数学计算的时间和高度飞过天空,这孩子都会高兴得咯咯傻笑。 尼瑟林今天晚上做的却是另一种预测。其结果让他跟自己的助手同样错愕不已—恐惧程度更是远甚于助手。只有两三束雷达波锁定了那道极光窄窄的顶点,从雷达显示情况来看,这东西虽然在大气层以外,却不断减速。普林塞顿的防空司令部对他的报告不屑一顾。尼瑟林跟那些人合作过很长时间,但今天晚上,他们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待他像个陌生人。回答他的是彬彬有礼的自动应答系统,感谢他提供的信息,保证将认真对待。环球网络上流言纷起,都说发生了一次高空核爆。但这根本不是核爆。它应该是在近地轨道,向南运动……然后又回到北方,准时极了。 “我们这一次能看到它吗?您说呢?它会从我们头顶上飞过。” “我不知道。追踪它的方位需要快速旋转的望远镜,可我们没有。”他朝楼梯走去,“也许应该把那种十英寸的用起来。” “太好了!”谢普里从他身边跑过,抢在前头。 “扣好呼吸器!小心电线!” 早跑没影了。楼梯上一片砰砰咚咚的脚步声。 但小伙子做得对!还有不到两分钟,目标就会飞过头顶,再过一两分钟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唔,说不定已经来不及取出望远镜了。尼瑟林停下了脚步,从书桌上抓起一副宽视域四筒望远镜,然后拔腿便跑,紧跟特利帕朝楼上奔去。 塔顶有点小风。虽说他有电热腿套,寒气还是冷冰冰地咬进皮肉里,像泰伦特兽的牙齿。再过七十分钟,太阳就会升起。虽说已经变暗,但只要它一出来,他的最佳观测时机就报销了。总算有这么一次不需要担心它了,他平生未遇的最大好运马上就会蜘蛛人不止两只眼睛,所以会有四筒望远镜出现,高挂在冻土上方的夜空中。 最多再过一分钟,那个神秘的东西便会出现在他们头顶。这会儿它还在地平线之外,正从北向南朝他们飞来。尼瑟林在塔楼观测台的弧形围墙边来回走动,眼睛始终盯着北面。只听前面的器材柜一阵乱响,谢普里正手忙脚乱往外拖着那台给游客用的十英寸小型望远镜。他应该过去帮小伙子一把,可这会儿已经没有时间了。 澄澈的天空中是熟悉的星群,一直延伸出去,直到地平线。对奥布雷·尼瑟林来说,正是这种通透澄澈,才使这个小岛成为地上的天堂。再过一会儿,天空中便会出现一缕反射的阳光,十分微弱,若隐若现。已经死灭的太阳本身都是那么苍白黯淡,它在天空中的反射光当然更不用说了。尼瑟林搜寻着那道奇异的极光,竭力在天空中寻找任何一点光的颤动……什么都没有。或许他应该守着雷达才对,或许这会儿他已经因为跑到这儿来,错过了用雷达收集数据的好机会。谢普里终于把十英寸望远镜拖出来了,正拼命摆弄它呢。“先生,来帮我一把!” 他们俩真是大错特错了。幸运也许真是一位天使,但她却是个最不可靠、一闪即逝的天使。奥布雷转身朝谢普里走去。他颇有些羞愧,因为刚才没理睬自己的助手。当然,他仍然没有放弃,眼睛始终盯着应该出现一个光点的那片夭空,就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突然间,闪亮的罗伯星簇1被一片黑色咬去了一部分。有东西……好大! 羞愧之情抛到九霄云外。尼瑟林猛地侧身倒下,四筒望远镜举到他视力较弱的眼睛上。今天晚上,他只能依靠四筒望远镜和弱视眼睛了……他缓缓转动望远镜,在他的预测范围内搜寻着,祈蜘蛛人命名的星群。祷着再次发现他的目标。 “先生?怎么了? “谢普里,向上看……上面。” 小伙子静了一秒钟,“哎呀! 奥布雷·尼瑟林什么都没听见。四筒望远镜盯上了那个……东西,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它上面了,望着,同时记下自己看见的一切。他所看到的是光的缺位,一个影子,横过星簇。偏移角度接近四分之一度。在星群和星群之间,那东西再次消失……又看到了,看到了一秒钟时间。尼瑟林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形状:一个向下运动的圆柱体,又短又宽,船体中部似乎还伸出一个很复杂的结构。 船体中部。 它的运动轨迹好像穿过星群,一直向南方地平线降落下去。尼瑟林试图追踪它的完整轨迹,但没有成功。要不是因为它穿过罗伯星簇,他说不定根本盯不上它。谢谢你,幸运天使! 他放低四筒望远镜,站起身来。“我们继续观察几分钟。看会不会有其他东西伴着它飞。” “嗯,我下去把这东西放到网上好吗?求求您!”小伙子恳求道,“高度超过九十哩,大得可以看到它的形状。这东西肯定有半哩长! “好吧,去吧。” 谢普里消失在楼梯口。三分钟过去了,四分钟。南方地平线附近有个光点一闪,滑了下去。可能是一颗s型低轨道通讯卫星。尼瑟林将四筒望远镜放进口袋,缓缓走下楼梯。防空司令部这一回肯定会好好听听他的发现了。尼瑟林搞的项目,很大一部分经费来自协和国情报局。他知道金德雷国近来不断发射的那种飘浮式卫星。但这东西不是协和国的,也不是金德雷国的。这东西一到,蜘蛛人的所有征战相比之下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纠纷。世界已经到了核大战的边缘,而现在……现在会怎么样?他想起来了,昂德希尔老头不断唠叨所谓“天上的渊数”。但天使应该来自友好的、冷冰冰的地底,空无一物的天空是不会降下天使的1。 谢普里在楼梯下面等着他,“坏消息,先生,我没办法—” “和大陆的通讯联系中断了? “没有,没中断。但防空司令部根本不理睬我,跟上次报告极光时一样。” “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 谢普里急躁地一挥手,“也许吧。但我发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流言。最近几天里,这类帖子一个接一个,都快裸到屋顶了。什么世界末日呀,发现雪怪呀。都是些大笑话,嗯,我自己也添了些。可今天晚上,怪帖子一下子涌出一大堆。”谢普里停下来,好像不知怎么描述似的。突然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这种事,不……不自然,先生。我发现了两个帖子,描述我们刚才看到的东西。大海上空出现这种怪事,这种帖子肯定少不了。可它们转眼间就淹没在一片胡说八道中了。” 唔。尼瑟林走过房间,在控制台前他那张旧栖架上坐下。谢普里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等待着他的判断。我最初到这个观测站时,这里到处是控制器、仪器、操纵杆,全都是模拟式的,占了足足二面墙。现在的设备大都很小,数字式的,非常精确。有时候他跟谢普里开玩笑,说这些看不到内部元器件的玩意儿到底信不信得过。谢普里从来不理解他为什么不信任计算机自动化控制系统,直到今晚。 奇重佳·利索勒特有点不知所措地冲他笑了笑。她现在已经比他大五六岁了,但一笑之下,她好像突然年轻了,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似的。奇维手里抱着什么东西,一只湖泊园的飞猫,倚在她肩头。 “管冈勒要,爸爸。她保证过,说无论需要什么货,只管告诉她。”他四下瞧瞧,瞥见冯向下飘过一条由花叶藤蔓构成的雨道,朝酒吧东廊去了。 本尼没听到爸爸回话,他自己也忙着招呼朝刚刚备好的桌旁飘落的青河人、易莫金人。“欢迎,欢迎,拉娜!这么多班没见你了。”他心里暖乎乎的,既有和那么多老朋友重逢的喜悦,又有向他们展示酒吧的自豪。 聊了一会儿,他从这张桌边飘开,朝下一张桌子飘去,然后是再一张桌子。与此同时,他始终注意着整个酒吧的运转。虽说爸爸和冈勒都在当值,但客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勉强才使众多助手的活动协调起来。 “她来了,本尼。”耳朵里响起冈勒的声音。 “奇维!快来,欢迎你!”他一个空翻,飘在她身旁。 110.11.0 “一点没错!真高兴你也来了。给我们说点内部消息吧。”她是统领显示其善意的使节,奇维也确实像个善心大使的样子。她今天没穿全封闭式工作服,奇维穿着一件花边长裙,随着她的动作旋起一个个柔和的旋涡。即使是湖泊园开园仪式上,她也不像今天这么漂亮。 奇维迟疑地在桌边坐下,本尼也陪她坐了一会儿,以示敬意。他递给她一根控制杆,“这是冈勒给我的,抱歉没有更好的东西。”他指指显示装置和链接控制项,“用这玩意儿,整个酒吧都能听见你的话。用起来吧。你比这儿所有人更清楚正在发生的大事。”奇维过了一会儿才接过控制杆,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搂着小猫。小猫没有反抗,只扭着翅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多年以来,奇维一直是统领小圈子里最受大家喜爱的人,其实她不是什么善心大使,她更像一位公主。本尼有一次就是这么对冈勒说的。冈勒当时嘲弄地冷笑一声,最后还是赞同他的话。人人信任奇维,她缓解了□□的□□……可有的时候,她显得恍恍惚惚的。今天就是这样。本尼才起身,又在椅子里坐下。吃哈喝喝的事儿暂时交给别人吧,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奇维需要他多陪一会儿。 她愣愣地望着上面,片刻之后,脸上稍稍露出过去那种笑容。“行,我知道怎么做。托马斯教过我。”她松开紧紧抓住小猫的手,拍拍他的手背,“别担心,本尼。这次拯救是很棘手,但我们能办好。” 她把玩着控制杆,酒吧那片图像显示空间随之幻化出闪光,光斑点点,溅入花丛,表示有公开通告。她开口了,声音来自上千个经过精心调整的微型麦克风,仿佛她是在每个人身边说话。“各位好。欢迎来这里观看下面发生的一切。”声音欢快,充满自信,这是那个人人都熟悉的奇维在讲话。 显示装置在自我调节,变成多幅图像:奇维的脸,从无影手号上看到的阿拉克尼,在北爪木屋工作的劳统领,无影手号的轨道示意图,不同蜘蛛人国家的军事力量图。 “大家知道,我们的老朋友维多利亚·史密斯刚刚到达南国。再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前往南国议会。我们将得到一次这以前没人有过的新体验:来自地面的人类摄像机拍摄的画面。这么多年之后,我们终于可以亲眼看到第一手图像资料了。”中央显示空间里,奇维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我们将第一次亲身体验到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们与阿拉克尼人共同生活的未来。 “但在此之前,大家知道,我们必须先阻止一场战争,让对方知道我们的存在。”她望着下面的显示空间,声音里忽然出 奇怪的是,拉奇纳·思拉克特至今仍保留着他的上校军衔,虽然过去的同事们连洗厕所的事都不敢信任他。史密斯将军待他很温和。他们无法证明他是个叛徒,而她又显然不愿把极端的审讯手段用在他身上。结果就是,过去从事秘密工作的拉奇纳·思拉克特上校发现自己仍旧领着薪水、足额的任务津贴……却完全无所事事。 陆战指挥部那次可怕的会议只过了四天,但将近一年时间里,他的屈辱日甚一日。终于被屈辱压垮时……他几乎觉得如释重负。让他不满的只有一件小事:他居然幸存下来了,没事,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老派军官们,特别是,儿}}弗军官,遭受这种奇耻大辱之后,会砍掉自己的脑袋。拉奇纳·思拉克特有一半7}弗血统,但他并没有用一把分量特别加重的大刀砍掉自己的脑袋。没有。他用痛饮麻痹自己的大脑,一连五天酩配大醉,喝遍了卡罗利加地区的所有酒吧。直到这时还是个大傻瓜。全世界这会儿只有卡罗利加一个地方热得让人怎么喝都无法进入发泡酒精昏迷状态。 醉不了,所以他听到了新闻,说有人飞到南端,收拾他思拉克特造成的烂摊子。史密斯,只可能是史密斯。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史密斯应该到达南端了。思拉克特不喝了,他坐在酒吧里,盯着新闻,祈祷着维多利亚·史密斯能创造奇迹,在思拉克特毕生努力化为泡影的地方取得成功。但他心里明白,她必败无疑。没人相信他的话,就连拉奇纳·思拉克特自己都想不通自己的失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但他相信一点:金德雷国背后有替他们撑腰的。就算金德雷国自己也不知道,但那东西肯定有,就在那儿,将协和国的一切技术优势转化为不利因素。 多视窗电视播送着来自南端的实况报道。史密斯走进议会大厅的大门。即使在这个卡罗利加最嘈杂的酒吧里,酒徒们也突然不作声了,酒吧里一片寂静。思拉克特把头靠在吧台上,觉得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拉奇纳从衣服里掏出电话,举在眼前,既不感兴趣又不敢相信地瞪着它。准是电话坏了。要不就是有人向他发送广告。重要事宜绝对不可能通过这么一个不保险的废物传递给他。 他正想把电话朝地板上一摔,旁边栖架上一个家伙朝他背上猛地一拍。“该死的、当兵的,全他妈的废物。滚出去!”她吃喝道。 思拉克特从栖架上站了起来,不知应该灰溜溜听人家的吩咐,还是奋起捍卫史密斯和其他竭力保卫和平的人的荣誉。 到头来是酒吧老板决定的:思拉克特发现自己到了大街上。这下子连电视都看不成了,他本想看看他的将军准备怎么办。电话仍在响个不停。他一戳“接收”键,含混不清地冲着电话嚷嚷了几声。 “思拉克特上校,是你吗?”声音断断续续的,不太清晰。但听着似乎有点耳熟,“上校,你那头是安全线路吗?” 思拉克特大声咒骂了一句,“这还用说,操他妈的,当然不是! “噢,谢天谢地!”那个有点熟悉的声音竟然这么回答,“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一线希望。谁都不可能把全世界的闲聊天全部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是肯定的。即使他们都不行。” 他们。这个以强调的语气吐出的词进人了思拉克特被发泡酒弄得昏沉沉的大脑。他把电话凑到自己胃部,语气几乎有几分好奇。“你是谁?” “对不起,我是奥布雷·尼瑟林。求求您,别挂电话。您可能记不得我了,十五年前,我开了一次短期培训课,讲远程感应。在普林塞顿,您也参加了。” “我,呢,记得你。”说实话,那次培训课相当精彩。 “是吗?好,哎呀,太好了!所以您知道,我不是疯子。先生,我知道您现在是多么繁忙,但我恳求您,给我一分钟时间。求您了。” 突然间,思拉克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意识到周围的建筑、街道。火山坑底卡罗利加一圈目前可能是全世界地表最暖和的地方了。但现在,这里跟超级富翁寻欢作乐的那个卡罗利加只隐约有几分相似之处。酒吧和饭店已经快完蛋了,连雪花都早已停止飘落。小巷里的雪堆是两年前积下的,上面遍布着一摊摊酒醉后的呕吐物,一条条凝结的小便。这就是我的高科技指挥中心。 思拉克特蹲下来,避开寒风。“可以给你一会儿工夫。” “噢,太谢谢你了!您是我最后一线希望了。我给昂德希尔教授打了无数个电话,可全都接不通。我现在明白了,一点都不奇怪……”思拉克特几乎能听见对方正绞尽脑汁,别说废话,“上校,我是天堂岛的一位天文学家。昨天晚上,我看见—”看见了一艘大得像一座城市的飞船,它的推进器照亮了整个天空……可防空司令部和所有侦察部门却不加理会。尼瑟林的描述非常简短,急匆匆地,真的只花了不到一分钟。这位天文学家继续道,“我不是疯子,真的不是。我们真的看见了!目击者肯定有几百个,可不知为什么,防空司令部居然看不见它。上校,请千万相信我。”天文学家的语气变得不自在起来,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只要是个头脑正常的人,绝对不会相信他的话。 “噢,我相信你。”拉奇纳轻声道。对方看到的那番景象,只可能是让妄想狂眼花缭乱的幻想……可是,它能解释一切。 “您怎么看,上校?抱歉我没办法把过硬的证据发送给您。大约半小时前,他们切断了我们的地面通讯。我是用一位无线电爱好者自己组装的器材跟外界联系一一”下面的几个字听不清楚,“所以,能告诉您的我已经全部告诉您了。也许这是防空司令部搞的绝密行动,如果您不能透露,我完全理解。但我一定得把这个消息传出去,那艘飞船实在太大了,而且—” 片刻间,思拉克特还以为对方没说话了,病了。但寂静持续了好几秒,接着,电话听筒里响起一个叽叽呱呱的合成音,“信息305,网络故障。请稍后再拨。” 拉奇纳j漫慢地将电话放回口袋。他的胃和进食肢已经麻木了,不光是因为寒冷。过去有一段时间,他手下负责网络情报的工作人员做了一项有关自动嗅探的研究。从理论上说,只要有足够的计算资源,完全可以监听所有明语通讯中的关键词,让这些关键词触发安全机制。但这仅仅是从理论上说。事实上,计算资源永远比现存的公众网络落后一步。但现在,似乎有人已经拥有了这种规模的计算资源。 防空司令部搞的绝密行动?不太可能。最近一年来,拉奇纳·思拉克特眼看着神秘的失败逐渐扩张开来,向各个方向蔓延。就算把协和国情报部门、佩杜雷,以及全世界的情报机关的资源加在一块,也不可能形成思拉克特所感受到的那张天衣无缝的谎言之网。不。不管他们面对的是什么,这东西比这个世界更大。巨大的邪恶,其规模远远超过蜘蛛人的能力。 现在,他终于有了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他的头脑本应该猛地警觉起来,达到战时的紧张状态。可是,他脑子里一片混沌。该死的发泡酒。如果他们要对抗的是规模如此之大、手段如此高明的外星力量—就算奥布雷·尼瑟林和他拉奇纳·思拉克特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他们能做什么?可是,尼瑟林跟他通话的时间超过一分钟,在通讯被切断之前说了许多个关键词。外星人也许比蜘蛛人强大……但他们不是上帝。 这个想法让思拉克特一惊。这么说,他们不是上帝。整个文明世界的通讯对话中,只要有关他们那艘可怕的飞船,肯定全都经过他们的过滤,被压制下去,限于小人物之间一对一的通话。这些小人物是无法接近权力部门的。但这种做法最多只能把这个重大消息压下去几个小时。也就是说……无论这场大骗局的制造者有什么计划,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他们就会实现自己的计划。眼下,情报局长正在南端冒生命危险,想把大家从一场巨大灾难中拯救出来。而这场巨大灾难,其实只是一个陷阱,一个人家布下的局。要是我能跟她联系上,或者跟贝尔加,或者跟上头的无论什么人…… 但电话和电子邮件肯定没用,不,比没用更糟。他需要面对面联系。思拉克特掉头奔向一条看不到一个人的人行道。街角那边什么地方有个公共汽车站。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到?他自己有一架私家直升机,有钱人的小玩具……但飞机是所谓灵巧型的,跟网络密切相联。外星人说不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拿过去,让他坠机。思拉克特抛开自己的恐惧。眼下只能指望那架直升机了。从直升机场,两百哩以内无论什么地方他都能去。这段距离里都有谁?他跑过街角,脚下直打滑。一排排三色路灯照耀下,日落大道一直向前延伸,从这里向前穿过卡罗利加森林。森林当然早就死了,其他地方至少还有供抱子生存的树叶,但在这儿,由于地下温度过高,森林连树叶都没留下一片。火山坑底从前被推平了,建起了一个直升机场。他可以从那儿飞往……思拉克特望着远方,日落大道的街灯在远处变成一个个小亮点。从前,他们有一次沿着火山坑壁向上走,去上面渐暗期的富家豪宅。真正富有的富豪们当时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宫殿,只有少数豪宅还有人居住,可从下面上不去,只能绕路。 舍坎纳·昂德希尔就在上面,从普林塞顿搬到了这儿。至少,他看到的最后一份情况通报里是这么说的。自从他的研究生涯中止以后,他就来到了卡罗利加。昂德希尔的事他听说过,可怜的人,到头来神经失常了。没关系。思拉克特只需要找到一条能跟陆战指控部联系的路径,或许可以通过局长的女儿。只要不通过通讯网络,什么路径都行。 一分钟后,城市公共汽车在思拉克特身后停下。他跳上车。虽说这时上午刚过去一半,但他却是车上惟一一位乘客。“你运气不坏,”司机笑道,“下一班车午后三小时才到。” 时速二十哩,三十哩。汽车颠簸着,沿着日落大道驶向死去的森林。十分钟后,我就到他的大门口了。直到这时,拉奇纳才意识到冻结在自己胃边和进食肢上的呕吐物,还有军装上的污迹。他擦擦脑袋,军装实在没办法了。疯子拜会老傻瓜。倒也挺合适。这是他的最后机会,也是昂德希尔的最后机会。 十年前,在比较温和的年份,伦克纳·昂纳白是南国新南端地下工程的设计顾问。所以,离开协和国大使馆、进人南国以后,伦克纳反而觉得眼前的一切熟悉得多。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到处都是电梯,南国人设计时便希望能使他们的议会大厅具备承受核打击的能力。他当时便告诫他们,武器的发展很可能使他们的希望化为泡影,但南国人没听他的,将大批本来可以用于暗黑期农场的资源消耗在这个地方。 主电梯非常大,甚至容得下记者们。他们都进来了。南国新闻界是个特权阶级,议会制订的法律明确保障了他们的权利。即使是政府机关里,他们照样通行无阻!将军待这群乌合之众的态度很得体,或许见多了舍坎纳是怎么应对媒体的,她也学了几手。她的警卫们缩在一侧,不引人注目。将军发表了几句泛泛而谈的评论,对他们的问题避而不答,同时始终保持着礼貌的态度。有南国警察护驾,记者们还不至于蜂拥而上。 深人地下一千英尺后,电梯驶向一侧,行驶在电磁聚合轨道上。从电梯宽敞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是无数工厂洞窟。在这里,还有弧形海岸地区,南国人的工程搞得很不错,他们的问题是缺乏必要的地下农场,为这里的一切提供支持。 在机场迎接她的那两位议会代表一度是手握重权的南国大人物,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人丧失权力的原因是暗杀、破坏(都是佩杜雷的惯伎),加上最近金德雷一方近于魔法的好运气。这两位是仅有的公开对协和国表示友好的政治家,被视为讨好外国君王的馅媚之徒。两个人和将军站得很近,其中一个近到可以跟她耳语。运气好的话,只有将军和昂纳白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对这一点别抱太大希望。昂纳白提醒自己。 “不是对您不敬,夫人,但我们一直希望国王陛下本人能亲自光临。’”这位政治家穿着剪裁精良的外套、腿套,但一脸被打垮了的神态。 将军安慰地点点头,“我完全理解,大人。我来访的目的是希望贵国作出正确的抉择,并安全地实施这一决定。我能获准在议会发表讲话吗?”昂纳白估计,以目前的局势,、已经不存在什么“核心圈子”了,除非算上被牢牢控制在佩杜雷手里的那伙人。好在战略火箭部队仍然忠于议会,如果议会公开投票偏向协和国,必将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 “可、可以。我们已经为此作好了准备。但局势发展得太快,己经无力回天了。”他挥了挥他的指示肢,“我甚至不敢保证另一方不会搞一次电梯失事,让—” “但他们已经让我们到了这儿。如果我能对议会讲话,我想,我们可以找出解决之道。”史密斯将军朝这个南国人笑了笑,像搞了什么密谋似的。 十五分钟后,电梯将他们送到议会大厅外面的大片空地上。电梯的三面墙和顶棚骤然收了上去,这种开门的方式真别致,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工程师出身的昂纳白抵抗不住这种诱惑:他停在这个平台上没动,向灯光下、阴影里东张西望,想瞧瞧这么漂亮安静的效果是什么机械制造出来的。 但是,一拥而下的警察、政治家和记者把他挤下了平台…… ……登上通向南国议会大厅的台阶。 台阶顶上,南国安全部门的人总算将记者和史密斯的警卫拦在外面。他们走进重达五吨的厚重木门……进人大厅。南国议会大厅向来坐落在地下,早些世代,它就蹲伏在当地渊数上面。早期的议会领袖们更像一伙强盗(或者说自由斗士,全看描述者是哪一方的宣传机关),手下的部队啸居山林之中。 111.第 111 章 直到车声消失之后很久,波拉克还站在细雨中望着。冷雨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他却几乎没有察觉。猛然间他一抬头,感到雨点落在脸上。 波拉克心想,不知联邦特工有没有这么聪明,来他家时特意考虑了天气因素:这种乌云当然无法阻止军方的侦察卫星监视这两辆车,却能挡住圈子内部成员切入的民用卫星。这样一来,就算圈子里有人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联邦特工来拜访过。 波拉克的目光越过院子,落在花园里。(前后不过一个小时,自己的境况却已决然不同。) 下午晚些时候雨过天晴。阳光照耀下,树丛枝叶上千万颗水珠仿佛一粒粒珍珠。 波拉克等到太阳隐没在树梢后,只给廊屋东边的高树间留下一抹金辉,这才坐在他的设备前,准备进入“另一层面”。他采取的步骤比以往复杂得多,想在联邦特工的容忍范围内尽可能做好准备。要是能有一个星期作先期研究就好了,但弗吉尼亚和她那一伙人显然没有那么多耐性。 他启动处理器阵列,在他最喜爱的那把椅子里坐得更加舒服些,仔细的将五个脑关电极贴在头部。 长长的几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想进入“另一层面”必须达到某种程度的忘我状态,或者至少某种自我催眠状态。有些专家建议使用药物或其它隔断感觉器官的手段,以强化用户对于脑关电极读取的种种微弱模糊信号的感应。波拉克的经验自然比所有热门专家都丰富得多,他发现,只需凝望树林、静听掠过树梢的飒飒风声,自己便能进入状态。 做白日梦的人忘记了周遭事物,眼睛所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波拉克就像这样,他的意识飘浮起来,遗世独立。潜意识中,西岸通讯与数据服务系统化为一片模模糊糊的灌木丛,潜意识之上的清醒知觉再对这片信号丛林详加检视,查询检索,找出最安全的小径,通向一块不受打扰调制空间。 和大多数家住郊外的远程办公者一样,波拉克租用的是标准光纤联接:贝尔、波音、日本电气,加上西海岸当地的数据通讯公司,这些路径已经足以使他连通地球上任何接收处理器,几乎不存在被察觉的可能。几分钟内,他已经试探、变换了三条线路,在网上找到一块地盘进行调制计算。卫星通讯公司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出租处理器时间,低到与地面通讯线路差不多的价钱,还接受自动转帐。 过去几年中波拉克设立了好几个匿名帐户,以匿名的付款的方式获得一大块数据空间的独占控制权,只要提出请求,几毫秒后便可以使用。整个过程几乎完全在潜意识层面上完成——巫师的大量日常事务全都用这种方式处理。这套方法是他与别的人在过去四年中逐步发明并完善的。现在他已经成为滑溜先生,别的名字不再提及,连想都不想。 滑溜先生来到“另一层面”外缘,通过一颗低轨道气象卫星的眼睛飞快的一瞥:下面铺开的是北美大陆,在西部,明暗分界线弯弯曲曲,大平原地区大部为阴云覆盖。这些都是信息。有些信息看上去无关紧要,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所有这些本来都可以在下意识层面自动完成,无需清醒意识参与,但滑溜先生向来对太空的事独具衷情。 休息片刻之后,滑溜先生检查间接通讯线路,运转正常。还有加密方面(这是常规了),一切正常,看来没有被人破解。与其他大巫还有很多老百姓一样,他信不过国颁标准加密程序,十五年来一直使用从学术界泄露出来的高级算法(国安局的偏执狂始终执意反对这种算法的外泄)。 滑溜先生确信自己的保护措施做得很好,别人无法追踪,这才直奔巫师会。他循着标志前进,速度飞快。走这一趟难度相当大,因为标志设得非常隐蔽。圈子里的人不喜欢受不高明的低段位选手打扰。 具体说来,踏上这一段旅途的行者必须能够感应极其微弱的信号、暗示,在圈子成员的想象力生成环境中将它们识别出来。窄窄的一行石块标示出正确的路线,穿过一潭灰绿色的沼地。空气寒冷而潮湿,高大奇异的植物上,水珠滴滴答答落进微光闪动的水潭,或是滴落在大朵大朵的百合花上。旅行者的潜意识明白那些石块的含义,同时通过一个个数据网络处理连续不断的网上日常事务,但要做出种种决策,以便最终抵达巫师会的入口,这个方面必须依靠技巧高超的旅行者的清醒意识。否则的话,死亡便会降临。 网上的死亡是象征性的,指被甩回现实世界。从远的说,这与四十年前电脑上的探险游戏有些相似之处。如果要举近期的例子,那就是广为流行的读者参与小说,这两者颇为相近。不过还是存在两个巨大区别:这场游戏远为复杂,没有脑电图输入/输出设备无法完成。这种设备被大巫们和公共数据库称作脑关。 关于脑关的谣传与误解非常多。像“洛山矶时报”和“cbs新闻”这种比较负责的数据库明确表示,无论脑关还是“另一层面”,都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神奇,至于那些富于魔幻气息的切口行话,不过是人们为了方便起见胡乱添加的。说得好听点,给它们平添一层传奇色彩,有时更堕落为混淆视听的愚民手段。问题是数据库的这些文章常常说不到点子上,既保守拘谨,同时又夸大其辞。比如有人或许会以为,必须有极大的带宽才能使滑溜先生穿越的沼地栩栩如生。其实不是这样。如果对带宽真的有这么大需求,联邦特工不久便能查出大巫和变形金刚们的一切活动。一条典型的脑关链接只有约五万波特,带宽甚至赶不上单纯的视频传送。 滑溜先生能感到沼地的湿气渗进皮靴,虽然天气很冷,他还是开始冒汗。实际上,这些感觉并不完全来自带宽。脑关电极传送的只是某种暗示,相当于舞台上的提词,滑溜先生的想象力与潜意识对这些暗示做出反应,形成与现实世界毫无二致的真是感受。这种从暗示到感受的转化过程相当于翻译,不能想怎么译解就怎么译解,任意而为的结果便是被甩回现实世界,永远别想找到巫师会的入口。对于另一层面的旅行者来说,只要存在暗示,周围环境的细节便历历在目。这种事情并不新奇,古已有之。例如小说,哪怕是个蹩脚的作者,只要善解人意,加上情节抓人,他也能只用几句描写便唤起读者心中的全幅想象场景。现在的区别是想象有了互动性,就像在真实世界里人们可以用自己的感官与周围环境互动一样。单凭想象便能调动事物,在人类数千年形成的语汇中,要描述这种现象,说到底还是魔法行话最为合适。 石块与石块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滑溜先生使出浑身解数,惟恐一个失足,掉进石块周围哗啦啦作响的水潭。幸好小径只有几百米,之后便离开水潭。 现在他走在浅水洼的泥浆里,周遭是浓密的树林与灌木丛。闪闪发亮的大蛛网横张在小路前方和路旁的树丛间。 头顶上方的枝丫丛中,一只拳头大小的红斑蜘蛛突然的滑落到他眼前,动作像个溜溜球。“小心,小心。”蜘蛛湿漉漉的嘴巴里发出细细的声音,“小心,小心。”翻来覆去就是这个词儿,在滑溜先生脸畔来回晃悠。 他仔细看看蜘蛛斑纹状的腹部。这个地方有许多杀人蛛,必须以不同方式对付,旅行者才能活命。滑溜先生看了半晌,这才抬起手背,举到蜘蛛的高度,让它爬上来。 这东西爬过他潮乎乎的外套,爬到的颈部,在那里悄声说了句什么。 滑溜先生听完,不等蜘蛛重复便一把抓住,朝身体左方扔去,同时奔下小路,朝路旁蛛网密布的灌木丛飞奔。 啪的一声,什么又湿又重的东西狠狠砸在他刚刚的立足之地。这时他已经跑远了,面前忽然拱起一道山坡,他以最高速度冲上坡去。 他在坡顶停步,山坡那边能望见一座阴沉沉的巨大城堡,离这里不到五百米,那就是巫师会的所在地。 和刚才的沼地一样,城堡也被隐隐约约映照得半明半暗。光源只有部分天光,其余则道不清来历。通向城堡的小路比沼泽地里宽多了,但滑溜先生还是和刚才一样谨慎:大巫们用不少怪物看守这个地方。这些东西预先设置了程序,有个要命的习惯,经常变更往来规定,旅行者只要违反便必死无疑。 先是下坡路,之后路面变得崎岖不平,弯弯曲曲再次上坡,通向城堡的各种石质、铁质入口。地面比刚才干燥,树木也稀疏了些。 头顶传来阵阵拍翅声,滑溜先生知道不能向上看。离护城河只有三十米了,温度越来越高,热得让人受不了。能听见壕沟里的岩浆噗噗哧哧阵阵作响,不时还蹿上一股火苗,舔着残存的植物。 壕沟里倏地冒出一颗漆黑的头颅,两眼灼灼发光。一秒钟后,头颅下面的身体也钻了出来,朝来人喷出一股红光闪闪的岩浆。 滑溜先生稍稍抬起一只手,致命的喷流才到眼前,突地一跃,落在他身后,一点也没伤着他。 滑溜先生镇定自若,看着这头庞大的怪兽跨前一步,震得地面咚咚作响,居高临下俯视自己。 阿兰——这头怪兽最喜欢这个名字——近视似的眯缝起眼睛打量来人,大脑袋轻轻左摇右晃。 “啊,我想是滑溜先生大驾光临。”它终于开口道,咧开嘴笑起来,嘴里火光闪闪。它的鼻孔倒没有随着呼吸喷出火苗,只散发出一股股灼人的热气,像敞开的锅炉口。它在石棉t恤上来回搓着爪子,一副巴不得认错人的神情。离开自己岩浆翻腾的壕沟,它觉得有点冷,黑漆漆的后背于是变成炽热的暗红色以保持体温。它这副模样看上去活像变温类的爬行动物。 “是我。给我最喜欢的朋友带来点小礼物。”滑溜先生扔出一颗沉甸甸的圆弹子。 怪兽张嘴接住,享受那种融化于口的乐趣,高兴得嘴巴都咧开了。 双方盘桓几分钟,对话、较量魔法。 阿兰的主要工作就是确保来人是巫师会的一位已知成员,它会试试来人的手段(比如刚才招待滑溜先生的那场岩浆淋浴),还要拿城堡近期的活动盘问对方一番。当然,阿兰只是个类人模拟器,独立运行,那张火光灼灼的没牙笑脸背后没有藏着一个真人实时操纵,滑溜先生对这一点相当有把握。不过阿兰肯定是同类中最棒的,很可能编入了数千段情景对话程序,比现在市面上出售的所谓“伴聊”小程序高明得太多了。后者只要进行几个小时对话,其语言便会进入重复模式。它们不会智能学习,一遇到逸出常轨的古怪对话便不知如何应付。阿兰为巫师会和这座城堡效力已经很久了,来得比滑溜先生还早。 没有人公开声称自己是它的创造者(尽管大家都怀疑是威利·j)。今年之前它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埃莉斯琳娜把那件石棉t恤送给它,上面印着阿兰·图灵,于是它便有了名字。 滑溜先生玩着阿兰的游戏,很放松,但也很小心。“死”在阿兰爪子里,这种体验不好受。说不定还会抹掉一部分没有备份的资料,他可不愿意受这种损失。 不少申请加入巫师会的人都死在阿兰手里,就在这道护城河前。这些死者很久以后才会在这个层面再次露面。 阿兰满意了,把爪子握成拳头,朝塔楼上的观察者一挥,青铜搭扣串联起来的陶制吊桥迅速放下。 滑溜先生快步走过护城河,尽量不去理会下面翻波吐沫的熔浆。 阿兰现在态度非常恭敬,直等到滑溜先生走进城堡院子里,这才一头跳进自己那个岩浆滚滚的游泳池,肚皮先撞上“水”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其他人大多已经先到了,只有埃莉斯琳娜引人注目的不在场。 罗宾汉穿了一身绿,看上去像那个表演夸张的演员埃罗尔·弗林。他正坐在大厅另一头,与一个美貌惊人的女头接耳。这里的人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变得美貌惊人。这个女人好像有点拿不准该把自己弄成金发还是褐发,于是干脆介于两者之间。 壁炉旁,杂种威利·j、黏糊英国佬和唐·麦克正围着一堆地图说得热火朝天。 壁炉另一边的屋角暗处放着一台老式遥控打印终端,显然没有动过。滑溜先生走过大厅,尽量不去理会那台电传打印机。 “哟,老滑来了。”唐·麦克从地图堆里一抬头,打着手势让他过来,“瞧这儿,看英国佬打算搞什么明堂。” “嗯?”滑溜先生冲大家点点头,倾过身子研究最上面那张图。 图的四边空白处看上去像年头很久的上等小牛皮纸,“地图”本身却是三维立体的,竖起来,下端浸入纸面。这是一份典型的银行防卫及现金流向图。说它典型是针对圈子内部成员而言。大多数银行并没有这么聪明,用这么直观的方式显示其资产自动化防御系统。滑溜先生估计,在这个方面,大多数银行巴不得重新回到过去的好时光:大家都用信用卡,用cobol语言编制程序。 罗宾汉最喜欢这种事,但英国佬居然也会插一脚,这就怪了。他探询的抬起头,“什么玩意儿?” “标准的挂羊头卖狗肉,老滑。好好瞧瞧这儿,看出来没有?不是普普通通的防卫图。照我看这就是你们这些伙计所谓的黑手党,把这个银行系统里沿海各州接管了。干得不赖,肯定用上了脑关,花了老子好长时间才捉摸出是这些家伙耍的花招。现在既然落进我的手里……看这儿,从正常帐户里挪用资金、洗钱,瞧出手法没有?” “真聪明呀,可还是玩不过咱英国佬。”他手指一戳,图上顿时出现一条发光的红线,穿过迷宫似的画面,“这些家伙要是运气好,明年秋天或许能发现我这一招分流术,只不过到时候短了三十亿,而且休想弄清这笔钱上哪儿去了。” 其他人点头称是。 这个层面里还有其他小圈子,远没有他们这个巫师会出名。本世纪几件最出名的大型恶作剧都出自巫师会的手笔。其他小圈子大多只能勉强算个社交俱乐部。还有一些是与时俱进的犯罪集团,之所以在这个层面栖身,其目的完全是功利性的,想找到发大财的新途径。大巫们通常不费什么心思便能将这些集团玩弄于股掌之上,黏糊英国佬便是个中高手。 “可是,黏糊呀,这些家伙的玩法可辣得很哪,比咱们的死对头辣多了。”死对头指的是政府,“要是让他们发现你的真实身份,非把你在现实世界里弄得死翘翘不可。” “我虽说黏黏糊糊,却没疯疯癫癫。我可没那么大胃口,吞不下三十个亿。连三百万都装不下。硬撑下去肯定露馅。我的玩法跟那边的罗宾汉一样,钱分进欧美三百万个寻常帐户,里头正好有一个是本人的。” 滑溜先生耳朵一竖,“你是说三百万个户头?每一个都平添一笔小数目?黏糊,我敢打赌,单凭这个,我就能发现你的真名实姓。” 英国佬满不在乎的一挥手,“当然啰,实际做法比我说的要复杂那么一丁点儿。直说吧伙计们,你们当中从来没有谁盯得上我,你们可比黑手党的本事强多了。” 这是实话。这个层面上的每个人都花过不少时间,想找出其他人的真名实姓。这不是毫无意义的消遣,只要知道另一个人的真名实姓,这个人就算攥在你手心里了。凭自己极不愉快的亲身经历,滑溜先生刚刚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以来,大巫们不断侦测彼此的真实身份,编写了大量程序,以自己发现的对方特征为条件,过滤政府掌握的个人信息数据库,希望发现相吻合之处。 一眼看去,英国佬应该最容易被揭穿。他的怪癖极多,英国腔古怪过时,常常不经意间变成北美口音。所有大巫中,只有他既不英俊又不奇幻。那张脸实在太平凡、太现实,滑溜先生怀疑说不定这就是他的真实相貌。他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搞了一项工程,搜索美国与欧盟的照片档案,想把那张脸揪出来。结果一无所获。最后大家都得出相同结论:英国佬肯定给自己搞了双重掩护,甚至三重掩护。 杂种威利·j却不怎么佩服,他笑道:“是不错,黏糊,我也承认风险可能非常小,可说到底,你得到的是什么?形象飙升外加一笔小钱。而我们,”他朝大家比划一下,“我们的本事远不止这个,值钱多了。只要咱们稍稍合作一把,就能成为现实世界中最有权有势的一群。对吗,唐?” 唐·麦克点点头,怪脸挤出一丝傻笑。他这个人从上到下只有这张钢灰色的脸还算有个人样,有点弹性,做得出表情。身体的其余部分完全是按照标准的梅塞德斯-奔驰牌全天候机器人的模子打制的。 112.11.2 “埃莉!”他望着向下直通院子的宽大的石阶,红女巫埃莉斯琳娜来了。她步下石阶,服装发着微光,一时春光乍现,一时又遮蔽得严严实实。她身材极佳,对服装也有绝高品位。这些还不是她最迷人的地方。虽说她十分健谈,让与她交谈的人如沐春风,埃莉斯琳娜实际上却是那种知道得多、说得少的女人。她的有些未经大事声张的活动可以与罗宾汉媲美。 滑溜先生认识她已经一年多了,觉得她是这个层面最有意思的人物。她使他恨不能没有这一切神神秘秘,大家可以公开互换真名实姓、电话号码。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埃莉斯琳娜对罗宾汉点了点头,穿过大厅,朝对她打招呼的唐·麦克走去。唐·麦克道:“我们刚刚正劝黏糊和老滑来着。他们大可以有财有势,却把时间浪费在瞎胡闹上。” 威利好像对她加入谈话有点恼火,埃莉斯琳娜飞快的盯了他一眼。“‘我们’指的是你、威利和邮件人吧?” 威利点点头,“上周我入伙了,埃莉。”好像在说,(看你有什么本事拦住我。) “你说的有道理,唐。咱们大家开始时都是业余水平,只想做点什么事,让这个系统官僚老爷们呆着不舒服。可咱们现在已经是专家了,对系统的了解可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深。这种知识应该转化成权力。”那两个人过去也一直这么说,但同样的话她说出来却更有说服力。要不是跟联邦特工有过那一番接触,他说不定也就入伙了。他早就知道,只要自己把巫师会的活动延伸到现实世界、试图在现实世界里捞取好处,从那一天起,这场游戏便不再有趣,不再是让生活多姿多彩的小乐趣,变成了耗时耗精力的另一项工作。可就算知道这些,他估计自己到头来还是顶不住诱惑。 埃莉斯琳娜的目光扫过滑溜先生,落到英国佬身上。 英国佬本来挺随和,可现在大家都不在意他搞的小项目,他有点恼火。“我不干,谢了。”回答简洁,说完便收拾起地图来。 她那一双形状有点像东方人的绿色眸子注视着滑溜先生,“你怎么说,老滑?跟邮件人合伙吗?” “还……还没有这个打算。”他终于开口了,“但我承认极受诱惑。” 她笑了,玉齿乍现,脸上平添光彩。“我跟你一样。要不再好好谈谈,就咱们俩?”她伸出纤手拉着他的手肘,“各位,我们暂时告退。说不定等我们回来,你们就新添了两支同盟军了。” 滑溜先生觉得手肘上被轻轻一推,推向通往埃莉斯琳娜私人隐身处的那道暗沉沉散发霉味的楼梯。 她点燃手里的火炬,火焰腾腾升起,一点烟也没有。黄色的火苗一闪一闪,照亮两人前方数米远的路。 楼梯很陡,略呈螺旋形。他有个感觉,这楼梯每下数百级便转一整圈,一定直旋进城堡下方的岩石深处。 这地方宛如活物,霉味和腐臭越来越重,头顶上有水滴不住滴下,声音越来越响,在磨损的楼梯上积成的水洼也越来越深。四周的石壁随着他们的脚步适时成形,每前进一步,石壁的形状便随之改变。 埃莉斯琳娜把属于她的这部分城堡警界得极其严密,森严程度不逊于城堡本身针对外部世界所设置的各种防御措施。滑溜先生毫不怀疑,只要她愿意,完全能做到将他永远囚禁在这里,让他跟蜥蜴与岩石精灵作伴。当然,他也可以“逃亡”,只需回到现实世界就行。但除非她大发慈悲,或是他识破其魔法,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度光临城堡的其余部分。 以前跟她合作时,滑溜先生也拜访过她的地穴,但从来没有下到这么深的地方。 他眼看走在前头的苗条身影一步步向下、向下、向下。整个巫师会里,也许除了罗宾汉,当然还有邮件人,就数她的本事最为高强。他猜想埃莉斯琳娜说不定是这个圈子的创始人之一。如果能想办法劝说她相信邮件人的危险性(在不透露消息来源的前提下)就好了。要是她能出手合作,揭穿邮件人的真名实姓,那该多好! 埃莉斯琳娜停住脚步,滑溜先生幸福的撞在她身上。从她肩头能望见她身后有一扇门,这里就是走道的尽头。 埃莉斯琳娜用身体挡住滑溜先生的视线,比划一下,悄声吐出一句开锁的暗语。大门中分,无声无息的平平打开。他瞥见门内黑影里有几点红光。 “留神脚下。”她说完一跃,跳过高门槛后一个黑乎乎的水坑。 门在两人身后闭合。埃莉斯琳娜将手中火炬化为一束白光,好像老式白炽灯泡。 屋里摆放着宽大舒适的皮椅,黑砖漫地,四壁是黑曜石。黑色砖石上蚀着红色花纹,微微发光。房间里的空气与楼梯里截然不同,清新洁净,觉不出一丝流动。 她向背朝灯光处的一把椅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在一张大书案桌沿上。灯光反射在她眸子里,令人捉摸不透。 埃莉斯琳娜的脸庞容长,小骨骼,几乎像亚洲人,除了那一对尖尖的耳朵。不过她的皮肤不像亚洲人,是深色的,头发颜色带点红,像北美洲有些黑人的发色。她的脸上稍带点笑意,滑溜先生不禁再度巴望自己能找个什么办法,说服她鼎力相助。 “老滑,我很害怕。”她开口了,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你害怕了!)他有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邮件人?”他满怀期望的问。 她点点头,“我一生中,这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远远不是对手。我需要别人帮助。罗宾汉也许最有本事,可他太自恋了。除了他自己,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兴趣。剩下的就只有你和英国佬了。我觉得你有些非常特别的地方,咱们俩联手干过的几件事我还记得。” 想起往事,她禁不住露出微笑,“事情虽说不大,但我对你有了解。我觉得你能分清这儿哪些事真正要紧,哪些事只不过是傻乎乎的瞎胡闹。如果真遇上要紧事,我想你会做的,即使事情非常……复杂。” 这些话从埃莉这样的人嘴里吐出来大不一样,效果非常奇特,既让人害怕,又使人受宠若惊。滑溜先生讷讷半晌,道:“威利·j怎么样?我觉得你对他好像有点……特别的影响力。” “你猜到了?” “只是怀疑。” “猜得没错,他被我降服了。已经六个月了。可怜的威利原来是皮奥里亚市一个保险推销员。跟好多大巫一样,他在现实生活里只不过是个漫画中的小人物,胆小怕事,总幻想干一番英雄业绩,做个江洋大盗什么的。只有今天这个时代,他这类人才有可能美梦成真……简单说吧,他没有我的背景,也没有我那么多时间,技术水平也不如我,结果被我发现了真名实姓。我只喜欢追逐狩猎,不喜欢敲诈勒索,所以也没怎么榨他。真希望当时狠狠敲打敲打他,这小子,自从跟上了邮件人,掉过头朝我狂起来了。威利不知怎么的,觉得他们能保护他,就算我把他的真名实姓告诉警察也没关系。” “这么说来,邮件人当真有个计划,要把现实世界的政权夺过来?” 她笑了,“威利觉得是。告诉你,可怜的威利以为真名实姓只能用来勒索人,根本不知道别的用途。他的数据链接上来往的一切我一清二楚,邮件人告诉他什么我都指导。” “他们有什么打算?”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急切。(也许这条信息就足够打发弗吉尼亚和她的手下了。) 埃莉斯琳娜仿佛定格了一两秒钟。他明白了,对方一定与他一样,使用低轨道通讯卫星网络处理信息。她的任务刚刚被一颗卫星转交给另一颗较近的卫星,于是出现了停顿。通常这种情况很容易掩饰过去,她一定是太紧张了。 她终于开口了,但说出的话不能算一句回答。“你知道威利为什么相信邮件人能兑现他的诺言?说服他的是唐·麦克,还有委内瑞拉的政变。看来在威利入伙之前,唐已经和邮件人策划好几个月了。委内瑞拉是邮件人第一次真正动手,证明只要控制数据与信息系统,就能夺取一个国家的政权。他们说委内瑞拉这个国家的条件好极了:数据信息处理的基础设施极其庞大,都是那个国家在经济繁荣期购买的,所以现在有点落后了。” “但那是一场国内政变啊,现在的领导集团应该是——” “表面现象罢了。这当儿,唐应该是那个地方真正的领袖人物了。他这辈子头一次在现实世界中享受到我们在‘另一层面’所拥有的地位。国家都是你的,你再也不是个小虾米,还担心什么真名实姓。不用再捡面包渣,放开肚子大嚼吧。” “你刚才说唐‘应该’在那个地方?” “老滑,你没注意到唐最近有点不对劲吗?” 滑溜先生寻思起来。唐·麦克是那种最极端的变形金刚——除开邮件人之外。他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天才,一直极力维护自己半人半机器的形象。另一层面中任何时候都能见到他的角色,但至少半数时间里这个角色只是个模拟器,就像城堡外头岩浆里的阿兰一样。他那个模拟器相当不错,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编出一个可以通过图灵测验的程序,即,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使别人误将这个程序当作真正的人。滑溜先生想起仿佛贴在唐脸上的傻笑,还有他为邮件人大唱赞歌时的单调语气,“你是说唐背后的真人不在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 “老滑,我觉得真正的唐已经死了。我是说真正的死亡。” “也许他觉得现实世界比这里好玩得多呢?你不是才说他吞了一个国家吗?” “我说呀,他说不定什么东西都没吞下去。说邮件人与那些政变有关,只是存在这种可能。也许只不过是巧合罢了,他们事先告诉威利的和事后发生的正好碰对了。我在委内瑞拉的数据库里花了不少时间,如果真有外来者操纵政变、控制新政府,我一定会知道。我觉得邮件人是在一个一个干掉我们,从最弱的开始。先引我们上钩,诱出真名实姓,再干掉咱们。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干掉了一个,唐·麦克。自从那场政变开始,我就一直监视唐,有时直接监视,有时用程序间接监视。两千个小时,那具躯壳后面根本没有真人。连一次都没有!下一个是威利。可怜虫,人家连以后把他的王国建在什么地方都没告诉他。说明邮件人并没有他宣称拥有的的力量。可威利还是上了钩,只要邮件人吩咐,他什么都肯干,叫他对付我们都行。老滑,咱们一定得揭穿这家伙的身份,这个邮件人。动作稍慢一步他就会先毁了咱们。” 她比弗吉尼亚和联邦特工更加紧张不安。而且,她是对的。 生平头一次,滑溜先生更害怕邮件人,而不是政府特工。他两手一抬,“我被你说服了。但咱们从哪里着手?你对付威利大占优势,邮件人还不知道你识破了他的身份,是不是?” 她摇摇头,“威利是个孬种,不敢告诉他。这家伙还不知道我有了他的真名实姓会怎么收拾他。我已经搜集了很多资料,这些信息资料和分析推测我想和你共享。咱们两个人合计,或许能发现什么新东西。” “这个,我先说说我的想法。邮件人那种奇特的通讯方法,我是说交流时间的滞后,显然是个掩人耳目的花招。我知道他一直在监听巫师会议事厅里的谈话,而且手下还有一帮可以适时行动的精灵,就是自动化模拟器。” 滑溜先生想起了邮件人——或者说他的电传打印机——抵达城堡那天的情景。一个做成美国汽运公司送货卡车形象的模拟器驶近护城河,差点把阿兰吓坏了。司机和卸货人也是模拟器,做得相当不错。他们正确回答了阿兰的盘问,将装货的板条箱拖进了议事厅。到了之后还没走,一定要等到大巫们迁下收货单,保证为那台机器“在墙上设一个插座”。这个对手显然知道如何勾起大家的好奇心。无论是谁控制那台打印机,他的行为举止都十分正常,没有什么怪诞之处。(也许就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好像侦探小说里的谋杀犯,乔装打扮混在牺牲者里。罗宾汉?) “这个我也知道。他做很多事情都大可以比我更快,手里肯定有些功率强大的处理器。不过你说的也不完全对:躲在打印机背后暗中操纵的那个活生生的人,他行动起来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周转时间。他的很多高速反应都是事先编好的程序。” 滑溜先生刚想反对,蓦地意识到她可能说得对。“老天,这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添那么多麻烦?” 埃莉斯琳娜有些得意的笑了,“我相信,只要我们弄清楚这一点,就能盯死这个人。如果单纯是个障眼法,造成的不便太大,不合算。这一点我也同意。我觉得他最初或许真的有某种时间之后方面的不利条件,于是——” “——于是他有意夸大这个困难?” 但即使邮件人住在澳大利亚,使用低轨道卫星造成的滞后时间也非常短,跟欧洲人或日本人没什么区别。地球上根本没有什么地方会……地球之外还有其它地方!大型同步空间站会造成长达120毫秒的时间延迟,那里有大约两百个人。更高处的l5还住着至少四百人。有些人几乎可以算定居在近地太空。这个想法有点荒诞,但的确有这种可能。 “我不认为他有意夸大,老滑。我想,这个邮件人居住的地方——我是指他本人,不是他的处理器和模拟器——信号传输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到达地球。也许他的位置在小行星带。” 埃莉斯琳娜突然笑起来,滑溜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下巴准已经掉到了胸脯上。除了那一次联合火星调查,人类没有谁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人类中没有谁。)滑溜先生觉得自己平平常常的每日生活仿佛变成了科幻小说。这真是太荒唐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是好半天才说服自己。也是他太显眼,所以不得不加上点时间延迟,让我们摸不透他的位置。不过我的分析还是一种说得通的可能性。这几个星期我切进政府有关小行星探测的绝密报告,东闻西嗅。告诉你,里头真有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好好,就算你可以自圆其说,但请你放明白点,你说的可是星际入侵!先说咱们这边:就算太空总署有这笔经费,造出最小号的星际飞船也得花好几十年时间,还有,飞行时间也得好几十年。就凭这种后勤设施还想入侵谁?笑话!再说外星人:它们真要有了拿得出的星际推进器,为什么还要费心思装神弄鬼藏头露脚的?干脆直接入住,把咱们人类一把扫一边儿去。” “哈,关键就在这儿,老滑。我想象的星际入侵不需要什么‘星际推进器’,只要有个跟咱们技术水平相当的种族,这条策略就行得通。你听我说:通常一提起星际大战,马上联想起眼花缭乱的技术装备、巨额资金,还得有几十年的先期准备时间。但对一个技术发达的帝国主义种族来说,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静悄悄一声不吭,潜伏起来,侦察宇宙中是否存在比自己稍差的文明体系。一旦发现,它们只需派出单独一艘飞船,计算耗飞船的抵达时间,让它进入猎物所处的星系时正赶上对方的电脑时代高度繁荣。我们巫师会的人知道现在这个电脑网络体系有多么脆弱,要不是担心暴露身份,有些大巫早就把政权接过来了。你想想,如果有个种族比人类的经验更加丰富,已经有了数千年的数据处理历史,咱们现在这种不堪一击的现状对它们来说是多大的诱惑。它们那一小批飞船船员接近到不被人类军事侦察设施发现的距离,逐渐渗透进猎物的系统,消灭该系统中较为突出的个体——也就是咱们这类人,接下来再对付政府机构和军队。十到二十年内,咱们地球可就变成了一块采邑,恭候主宰种族大驾光临。” “可不就是这个问题吗?”她意气消沉的摇摇头,走过房间,坐到他身旁。心中积郁既已出口,她的激情仿佛也随之而去。自从他认识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埃莉斯琳娜垂头丧气。“我们可以放弃这个层面,老老实实待在现实世界。邮件人还是有办法追踪到我们,但到那个时候,对他来说我们已经没多大价值,跟其他人一样了。走运的话,他接管一切之前我们还是能滑溜先生尾随着埃莉斯琳娜,穿行在一条条狭窄的小径上,在代表商业和政府数据空间的沼地深处越走越远。他不时发现路旁潜伏着精灵和模拟器,朝他们射来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些东西很多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编程小组设计出来捉弄来到这个层面的访客,或是为他们逗乐开心的小玩意儿。不过也有许多有特定用途:看守储藏的信息、窥探他人隐秘,或是保卫其他小圈子 113.11.3 灌木丛变得高起来,枝条垂在小径上方,把水滴洒在两人脊背上。这里的水很清澈,小道两旁一汪一汪小水塘。水塘发光,光线来自水本身,像珍珠发出的淡淡的光,向上照亮水畔的树干。林间青苔与枝叶上不时坠下水珠,滴进水洼,水面的光便忽闪一下。这种亮光代表由政府或大企业掌握的巨型数据库。它们并不专指设在某一特定的地理位置的数据库——从火奴鲁鲁到牛津的大批数据库都将它们的链接指向横跨大洋东西岸主干网上的集中点。这样一来便可分散不同时区用户的使用时间,减轻网络负担。 “往前再走一点。”埃莉斯琳娜扭头道。她发出的是与外形相符的狗吠。 网上人们所用的语言往往经过加密,发出的声音也与用户选择的动物形式相吻合。 几分钟后,他们钻进树丛,避开道上两个顶盔贯甲呼啸而来的黑客。这两位一前一后,驾着两辆大得无以复加的八缸大马力摩托,喷火冒烟轰隆隆驶来。后面那位扛着一把老式无后坐力□□,枪身镀铬,饰着万字徽记。两个骑士黑色面甲下暗红色的火光闪烁。两只狗一副与目前身份相符的模样,胆怯的望着摩托冲过。 滑溜先生心中暗忖,眼前这两位纯属业余分子,贴了个威猛形象,远远高于自己现实世界里的地位。 内行一望便知,摩托车轮时时浮了起来,没有紧贴地面,留下的车辙印也和轮胎上的花纹不大一致。在这个层面里,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扮成一副英雄模样,或者打扮成吓死人的怪兽。遇上行家多半会被打回原形,说不定连上网的路子都被人家断了。没本事的话,最好还是本分一点,不起眼一点,别在人前横冲直撞。 摩托车手驶出视线,埃莉斯琳娜穿过小道,来到水塘边,透过塘边的百合花丛仔细打量那一潭深不可测的碧水。 “好了,咱们做点交叉查询。你查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数据库,我查哈佛广谱巡航项目。从十个天文距离以外的探测器开始,查它们发回的资料。我有个感觉,邮件人要伪装他的信号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航天总署哪艘飞船资料里设下特洛伊木马。” 滑溜先生点点头。不管从哪里入手,首先得排除她那套外星人入侵理论。 “我需要半小时才能进去,之后咱们就开始查询相关数据。嗯……出什么事的话,我们在三号大众传输卫星碰头。” 她拿出一份口令表。她说的是紧急情况处置手段,如果他们三四个小时还不能返回城堡,其他人肯定能猜出还存在一条不为人知的秘道。 埃莉斯琳娜绷紧身体,一个箭步跃进水中。水中溅起一个小水花,水波荡漾,百合花的倒影也晃个不住。 滑溜先生望望水中,心里也知道不可能再看见她的踪影。他在水边吧哒吧哒四处乱走,想找出哪一条亮光代表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数据库。 高大的百合花丛中哗啦一响,他认出那个地方代表国安局与东西岸主干网的链接点。 好大一只牛蛙从水里蹦了出来,转了个身冲着他,“哈,逮住你了。你这个混蛋!” 是弗吉尼亚。身体变了,声音还是一样。 滑溜先生急急“嘘”了一声,慌忙四下张望,看有没有别人偷听。什么都没发现,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他将自己最好的保密魔咒施放在她周围,匍匐爬近百合花。 狗与牛蛙蹲坐着,怒目相向,活像拉·封丹的狗与青蛙的寓言。他真想一跃而起,一口咬掉对方那颗小肥脑袋。可惜那种胜利只能逞一时之快。 “你怎么找到我的?”滑溜先生咆哮道。 连联邦特工这种蹩脚货都能识破他的伪装,邮件人就更不用提了。 “你忘了,”牛蛙呱呱呱回答道,一股自鸣得意的劲头,“我们知道你的真名实姓。监控你家里的处理器易如反掌,你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我们的手掌心。” 滑溜先生喉咙里一声哀鸣。(攥在一只牛蛙的手掌心!连威利都没低级到这个地步。) “好好,算你找到我了。想干什么?” “想让你明白我们要结果,还要你的进展报告。” 他低下狗头,眼睛平视弗吉尼亚的牛蛙眼睛,“行啊行啊,我就给你份进展报告,可惜你是不会喜欢的。” 他一五一十把埃莉斯琳娜的想法告诉她,即,邮件人是个外星入侵分子。 “屁话。”牛蛙听完后道,“纯粹幻想。你得拿出点比这个强的东西才行啊,波——呃,先生。” 他不由得打个寒噤,她险些说出他的真名实姓!这是威胁吗?或许她就有这么蠢头蠢脑,跟她那副蠢模样相配? 他又问道:“那,还有委内瑞拉的事,又怎么说?” 埃莉斯琳娜说委内瑞拉政变是邮件人的杰作,他把她提供的证据告诉弗吉尼亚。 这回牛蛙没吭声。眼睛变得呆滞无神,好像大受震动。他知道弗吉尼亚准是正在那头跟什么人商量呢。 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牛蛙眼睛才又活了过来,态度也和气多了。 “这件事我们会着手调查。你说的情况有可能,只是有这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唔,如果真是这样,我们面对的就是本世纪最大的威胁。” (而且你也明白过来了,说不定我是惟一能救你们逃过这一劫的人。)滑溜先生松了口气。只要他们认识到这一点,至少短时间内,他们就算攥在他的手掌心里了,跟他被他们攥在手掌心里一样。跟着他又想起埃莉斯琳娜的计划:短时间内最大限度攫取能量,以毁掉邮件人。现在联邦特工跟他们成了一伙,能做的事情远远超出埃莉的想象。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弗吉尼亚。 牛蛙呱呱呱叫起来:“你……你想……要我们,给你调度联邦数据系统的全权?给你一张空白授权书,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干脆这样,起步阶段,先随便弄个总统兼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干干?” “喂,我可没这么说。我也知道这种要求很过分,可现在的局势就有那么过分。再说,你知道我的真名实姓,我还能耍什么花样?” 牛蛙又翻白眼儿了,这一次只过了几分钟。“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谈。采取任何措施之前,我们先得好好核查核查你那套理论。没接到我们的通知,你哪儿都别去。” “等等!”要是埃莉回来,他却没露面,那该如何是好?如果他三四个小时之内不回城堡,别人肯定会发现那条暗道。 牛蛙不为所动,“我说了,先生,你哪儿都别去。我们命令你立刻返回现实世界。老老实实呆着,等我们通知。懂了吗?” 狗朝地上一趴,“懂了。” “那就好。” 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好像从一场无知无觉的白日梦中醒来。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 罗杰·波拉克站起来,舒展肢体,松松发紧的筋骨。这一趟去了将近四个小时,以前他从来没有去这么久。通常两三小时后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了。他不想借助药物手段,所以在另一层面消磨的时光有个限度。 廊屋视窗外,银河星光照耀下,松林恰似一幅剪影。他扭开一扇窗,谛听树梢夜鸟的啁啾。已经春末了。他喜欢想象自己望见的是极北处北极星淡淡的星光,其实可能是新奥尔良城市灯火的反光。波拉克倚在窗前,仰望夜空。苍穹深处,火星与木星相偎相依。真难以想象,对他个人生命的威胁竟会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 波拉克备份上一趟旅行期间使用过的符咒,关掉系统,跌跌撞撞爬上床去。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是罗杰·波拉克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会通过什么途径联系他?和上一次一样,驾着黑色林肯,一帮打手前呼后拥?他没去接头,埃莉斯琳娜怎么办?她不会出事吧? 想查都无从查起。他在窄小的起居室里来回踱步,构思小说没有灵感时他常这么做。(对了,有一个办法。)他如梦初醒的瞪着那台老式数据机。弗吉尼亚叫他离开另一层面,在现实世界里老实呆着。他们总不至于连这么一台全世界数以百万上班族都用的简单数据机都不准他碰了吧。 他在数据机前坐下,掸掉掌垫和屏幕上的灰尘,笨拙的键入好长时间没用过的登录识别符,看着屏幕上滚过一行行新闻。 波拉克不屑的哼哼着。 通过数据机了解世界真是个单调冗长的无聊过程,就算加上声音也一样。这个滋味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尝过了。在另一层面里,这一类新闻他几秒钟内就能弄到手,跟普通人望望窗外看下雨没有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他把二十四小时内的环球bbs下载到自己家的数据机里,开始本地检索。bbs的好处是既能检索信息,又不留下踪迹。随便哪个人都可以留一段信息,按主题、收件人和发件人分类。如果用户拷贝下整个bbs,在自己机器上作本地检索,外人决不会查出他感兴趣的是哪方面信息。想在bbs上留下无法查出来源的信息也很容易。 和平常一样,有十多条发给滑溜先生的信息,大多发自崇拜者。巫师会的知名度比其他网络破坏分子组成的小圈子高得多。还有几条信息是发给滑溜先生的同名者。世界人口那么多,这类事难免。 其中一条信息发自邮件人,发件人署名域里这么写着。波拉克将这条信息调上屏幕。全文黑体,没有语音。直接出自邮件人手笔的全是这样。看上去好像最老式的i/o系统的输出文字: 你本当富可敌国。你本当权倾一时。但你却密谋对抗我。我知道那条暗道。我知道狗钻狗洞。你和那位红女巫死定了。只要你们胆敢溜回这个层面,你们的下场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差一步,我就会知道你的真名实姓。 等着看新闻里的消息吧,笨蛋。 虚张声势。罗杰心想。他要是真有那种力量,就不会发这种威胁。可他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直往下坠。邮件人不应该知道他们扮成狗的事。他切进了滑溜先生与联邦特工的通讯流?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真能发现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还有埃莉,她会有什么危险?他没有在三号大众传输卫星和她碰头,她会怎么办? 他迅速搜检,没有来自埃莉斯琳娜的消息。她或者正在另一层面找他,或者跟他一样,被困住了,动弹不得。 左思右想间,电话铃响了。 他发话道:“接受来电,不要送出图象。” 数据机清屏,成了单调的灰色:发电方也没有送出图象。 “还留在家里?好。”是弗吉尼亚。 她的声音和平常不大一样,挺客气的,还有点紧张。也许只是加密变频电话的效果。但愿她别太相信这种加密手段。他从没费心思在自己电话上做手脚。电话嘛,有个普通保险系数就行。(他见过威利·j和罗宾汉的一幅图纸,他们俩的发明可以实时破解数以千计的商业电话通讯,还可以监听关键词,一旦发现监听者可能感兴趣的词句便立刻显示。这项技术那两个人用起来不大方便,太耗处理器了。但邮件人的手段更多,很可能不像他们那样受限制。) 弗吉尼亚道:“我们不提名字,行了吧?你通报的情况我们查过了,嗯,看样子你是对的。说到他的来历,我们觉得你的理论不大说得通。不过你说的那个国际局势已经得到证实。” 这么说委内瑞拉政变的确是外来者□□。 “还有,我们认为他已经渗透进我们中间,比原来所想象的深得多。我原来跟你提过他想切入我们,但没成功。现在看来,所谓的不成功,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波拉克听出来了,她的声音里饱含惧意。显然联邦特工们总算明白了,他们面临的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大灾难,无可抵御,只能束手待毙。惟一能指望的只有波拉克这种靠不住的人。 “一句话,你提出的那项建议,我们同意了。我们将向你们两人提供你所要求的东西。请你马上赶到另一……个地点,越快越好。我们到那里再详谈。” “我马上动身。到那里后我先跟我的朋友联系,再和你碰面。”不待对方回话他便切断通讯。 波拉克向后一靠,本想品位一番胜利的滋味,把玩把玩警察近乎哀求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他做不到。他知道那个女警察手里这案子有多么棘手:能让她匍匐哀告的东西必定可怕之极,他可一点儿也不想跟这种东西正面对决。 种种因素加在一起的结果是,三号卫星成了绝佳的碰头点,很偏僻,不引人注目。在另一层面中,它的外形表现为一道五米宽的岩石平台,突出在一面峭壁上,接近山顶。山脚是片片森林与沼泽地,按高度分别代表较低轨道上的卫星和地面通讯网。远处还有两座与之类似的山峰,背后映衬着青苍色的天空。 山风不大,但寒气袭人。滑溜先生探头下望,目光扫过植物到此止步的林木线,越过常绿林。透过笼罩山脚的怪异迷雾,他觉得自己好像能望见巫师会的城堡。 也许该到城堡去,要不下到沼地。埃莉斯琳娜连个影子都没有,四下里见到的只有化身为蝙蝠和鹰首狮身的精灵。这些东西在他周围飞来飞去,时时呼的一声,朝山巅处振翅翱翔。 此时的滑溜先生把自己打扮成个带翼飞人。这个形象颇为夸张,但点业余味儿。他希望这个形象能瞒过对头的眼睛和耳朵。 他笨手笨脚鼓动双翼,飞过岩石平台,朝一个小山洞飞去,指望在那里好歹能避避寒气。 风把细小雪片刮进动口,在入口处积了小小一块雪。山洞里还有些小昆虫,一看就知道是业余水平的转发器。 他转身准备离开,看来只好一个人单干了。刚踏过那片积雪,一阵风起,雪花片片飞舞,细小的结晶体打在他的脸上手上鼻子上。他向后一跳,逃离咒已到唇边,同时心里咒骂自己没有提前设置这个符咒。这里的时间滞后实在太长,人家既然早已在三号卫星设下陷阱,反应速度肯定比他的咒语来得快。雪花卷成一道飞旋的立柱,每一片结晶体都在吟唱着什么,参差不齐汇成一个调子:“别——动——手——!” 内部设置的识别模式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埃莉斯琳娜。 三百毫秒过去,那股风呼的一声,将地上的雪花一把卷起,转成一根更坚固、更高的立柱。 滑溜先生明白了,这个设置不单是个陷阱,它更是个报警器,一旦识别出他的身份便会把埃莉斯琳娜带来。她来得很快,一定早就到了这个层面,在别的地方忙着什么。 “你上哪儿去——去——了!”雪妖的歌声既生气,又担心。 滑溜先生识别出她施放的符咒,自己也放了一个,和她对话。 事到如今,没有别的路子好走,只好把一切都告诉她:联邦特工知道了他的真名实姓;还有弗吉尼亚证实了委内瑞拉政变的事;最后,联邦特工准备与他们合作。 埃莉斯琳娜没有立即作出反应,时区差异不可能导致这么长的延迟。终于,代表她的雪花飞扬起来,拂过他身旁。 “这么说来,无论结果怎么样,你都是个输家。真为你难过,老滑。” 滑溜先生的翅膀一耷拉,“是啊。可我现在开始相信了,如果我们挡不住邮件人,等着咱们大伙儿的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是真的想接管——一切。你想会弄成什么样子?世上所有国家政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半疯狂人全部换掉,取而代之的是单独一个巨型自大狂。会有什么后果?” 和刚才一样,半晌停顿。接着,雪妖似乎打了个寒噤。“你说得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哪怕为社会安全署和好心的山姆大叔打工也在所不惜。” 她轻声笑起来,笑声仿佛音乐,几不可闻,“到头来也许是他们为咱们打工。” 她当然笑得出来,被联邦特工掌握了真名实姓的又不是她。 “咱们怎么他们的系统,你那些特工朋友们怎么说的?”她的形状起了变化,变成一只带翼的实体,一只白鹰,只有眼睛两点殷红,闪闪发光。 “去从前那个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的网络,从劳雷尔端口进去。那个地方和司法部的国内情报我们可以随意调用,几乎相当于给了咱们一张空白授权书。只是我们必须通过一个实实在在的特定入口进去,在那儿递交他们给我们的口令表。” 他和埃莉斯琳娜将成为具有极大威力的人物,比网络史上任何破坏分子的能量都大得多。但还是不能为所欲为,必须受制于政府。 他拍拍翅膀飞起来,那头鹰和刚才一样顿了顿,跟着飞来。他们飞到接近峰顶处,再展开翅膀,迎着尖啸的寒风,朝下面的沼地缓缓滑翔。 从理论上说,他们可以瞬间抵达劳雷尔端口。但欲速则不达,很多新手大吃苦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这种小心翼翼的行动方式不单单为了表现潇洒派头。 114.11.4 两人现在安全了,锁定在低轨道卫星网络中。这个网络现在拥挤不堪,三号卫星关闭后这里平添数千位新用户,吵吵嚷嚷要求进入。几个星期内另一层面中必定天下打乱,许多密集型用户都会将信息流转向这里。 他一个陡降,飞临沼地,寻找那个特定的水塘,塘边有一株特别大的百合花,那就是弗吉尼亚指定给他们的惟一入口。 在那儿!他掉头侧飞,埃莉斯琳娜紧随其后,仔细搜索下面水塘四周脏兮兮的空地,看有没有邮件人及其同伙的踪迹。 这么小心其实没有必要。如果水塘附近有埋伏,他们这样飞来飞去,别人一下子就能发现。(决心既定,最好速战速决。)他向那头红睛白鹰发了个信号,朝那一潭止水疾冲下去。 静止的水面表示该数据库已切换为观测模式。他发现自己已不再是身负双翼的飞人,虽然进入了水塘,上下左右却没有水——政府的系统没有直观形象,进入该系统的人自然也丧失了形象。现在他仅仅通过i/o协议与马里兰州劳累尔附近一台中央计算机进行互动,同时觉察到埃莉也在附近四处探查。这里不是高研署网络。 他溜进一条“支巷”钻进一幢老式政府办公大楼。这个系统用的肯定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机器,那种“感觉”错不了。一份份备忘录被写下,被编辑,储存器里,一份份报告甩进又抽出。这些活动仿佛就在他周遭流动。有一种网络破坏分子特别喜爱的把戏,不需要多高深的技巧都能玩,就是渗入这样一幢办公楼,切进高级管理人员的终端,向下级发布荒唐、难以实行的命令。 眼下不是玩这一套的时候,这幢楼也不是预先说定的入口。他从这个地方抽身而退,搜索其它年代久远的目录。 高研署网络有大半个世纪的历史,简称阿帕网,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数据网络。套用一句老话,它现在已经是“抖擞不尽旧尘埃”。 还好目录尚在。他向埃莉斯琳娜发个信号,两人来到登录点,交出弗吉尼亚给他们的口令。 ……他们进去了。两人贪婪的吸取成g的口令秘钥,进入弗吉尼亚的人留下的数据资料。他俩都有个感觉,政府正密切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把这么珍贵的数据留在这里,政府实在冒了巨大风险,当然会竭尽全力控制这两个临时性的破坏分子盟友。 十五秒内,两人已经掌握了大批司法部、社会安全署的内部运转情报,比巫师会十五个月内所能打探的情报多得多。 滑溜先生猜想,埃莉斯琳娜心里准在不停策划,想象手里这么多数据,今后能搞出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些当然他是再也不可能做了。 两人浮出阿帕网这个“地窖”,进入保存司法部文档的更大的数据空间。他看得出来,政府没有藏藏掖掖把什么东西瞒着他们。两人也很领情,将所有卷宗随机索引全部拜读一遍,速度之快,就算政府想玩花样也赶不上。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可以予夺予取,通行无阻。 “老滑,去别的地方搜?”在这个无法呈现形象的地方,她的声音很空洞,不似人声。(政府什么时候才能跟另一层面一样,给它的数据赋予形象?政府自然会觉得那种搞法有失尊严,但却可以大大改进它的行动效率。当然,从巫师会的角度看,这可不是件好事。) 滑溜先生“点点头”。以他们目前拥有的力量,干起事先计划好的事来真如牛刀杀鸡,几秒钟内便将太空探测器发回的所有资料搜索尽净。 接着两人脱离司法部网络,滑溜先生前往帕萨迪纳,查看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档案;埃莉斯琳娜去坎布里奇的哈佛广谱巡航项目。 两人开始翻看记录,想在飞船发回的资料中查出哪一份埋藏着木马,据埃莉斯琳娜估计,这些木马表明外星人入侵地球。 滑溜先生正要开始搜寻,突然发现自己手边还有数十个处理器。只要他运用联邦政府赋予他的新权力,大可以将这些处理器的数据处理力量一把抓过来。他先仔细检查一遍,确信不会干扰空中管制和医院的生命维持系统,然后便静悄悄下手,将数百位不知名用户的计算资源收入囊中,这些用户的数据机则自动转调其它资源。从前他决不敢如此冒些大肆攫取。现在他手中的力量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他意识到,埃莉斯琳娜也正在北美大陆另一头干着类似勾当。 只花五分钟,他们已经看了太空飞船五年内发回的全部资料,比预想的详尽得多。 “没发现。”他叹了口气,“望着”埃莉斯琳娜。 哈佛资料中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但跟太空轨道没有关系。太空总署飞船发回的全部信息都是合法的。 “是啊。”她的脸,深色皮肤细长眼睛,仿佛浮在他身旁。看来新近威力大增之后,在这种地方她居然也能以直观形象现身。 “要知道,其实咱们做的比联邦特工多不到哪儿去。他们在数据机上忙活几个月,这些一样能做。我明白,现在做的已经比原来安排的多得多。但他们给咱们开放了那么多资源,简直还没怎么用上呢。” 对呀。他四下望望,突然产生了小男孩走进糖果铺、想做什么都行那种感觉。他察觉到巨大的数据库、无限的计算资源,这些东西全都敞开大门等着他。或许警察没打算让他们利用这一切,但如果把这些全都用起来,没有哪个对手能逃过如此威力无穷的搜索。 “好吧。”他终于道,“咱们大吃大喝一顿。” 埃莉大笑起来,学着猪的声音响亮的呼噜一声。两人睁大眼睛,下手飞快,将东西岸一连串网络中非要害部门的计算资源大把大把直抓过来。几秒钟后,两人一变而为北美最大的网络用户。系统监控者一眼便能发现资源枯竭,普通用户却只能察觉到计算周期越来越长。现代数据网络具有极强弹性,至少不逊于过去的电力网。当然,与电力网一样,弹力总有尽头,有崩溃点。他和埃莉斯琳娜现在远没走到那一步——但已经足以使他们体验到从古至今从未有人体验过的巨大威力。 带宽数千倍于常人,几秒钟长得似乎永无尽头,意识中资料充盈,几近于痛苦。 资料极度庞杂:数据而非信息、信息而非知识。同时听到千万个电话交谈,同时看到整个大陆的全部视频输出。声频视频的这种冲击本来应该在脑海中化为一片噪音,但是却不。这是一片无数细节组成的大潮,向他们渺不足道的意识输入孔席卷而来。痛苦迅速加强,无法忍受。滑溜先生惊慌失措:随之而来的必将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感觉器官被彻底烧毁—— 怒潮之上隐约传来埃莉斯琳娜的声音:“调动全部意识,不要单用于输入!” 残存的一丝知觉使他还能明白她的意思。他拥有的资源足以处理这一切数据,只要他善加运用,整个大陆的全部电脑都可以为他所用,替他处理这排山倒海的数据巨潮。用这些电脑进行数据预处理,和人脑处理输入信息的模式一样。 几秒钟过去了。他现在能够意识到时间流逝。这几秒钟内,他竭尽全力,将自己的知觉向整个系统延伸。 之后便结束了,他又一次掌握了控制权。现在的他已经永远告别了瞬间之前的他:他的意识化为一座无比恢宏的大教堂,而过去的滑溜先生仿佛这座教堂中营营飞绕的一只青蝇,所感所知与从前幡然不同。整个北美大陆上气息的一丝流动,哪怕麻雀振翅,都逃不过他的知觉;银行网络中任何一张支票都躲不开他的眼睛。在他现在的意识中,三亿多人的生活徐徐展开。 在他身体四周,在他意识内部,他感知到另一个巨人的存在——埃莉斯琳娜,和他一样成长壮大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不到一秒,这一瞬长得无尽无涯。他们不需要语言,他们的交流可以纯凭知觉。终于,她笑了。笑容中寓意无穷,从前的形象绝对传达不出如此深意。 “邮件人,真可怜那个小家伙。” 他们再一次搜索,这一次穷尽一切数据库。如此威力常人只能在梦中空想。 在那儿!隐身在寻常罪犯和破坏活动之后,是一系列几乎难以觉察的小活动。 有人在北美这一端操纵委内瑞拉的系统。线索很难跟踪,看来对手的能量与他们目前的威力至少有些接近。但他们还是盯住了这条线索,跟着它折回联邦政府的迷宫,看它的一切隐蔽勾当:转移资源、提拔调动某人,只与政府自动化下发的命令稍有偏差,变化之小,普通雇员永远也猜不出真相,连警察也只稍有觉察。但是经过多少个月之后,一系列变化的后果累加起来,形成不稳定因素。这种因素两个搜索者都捉摸不透,只知道它是被人蓄意安排的,对现状没有任何好处。 “老滑,他太鬼了,逮不住。咱们已经把民用网络搜了个遍,还是发现不了他。只知道他在地面和低轨道卫星上搞了不少密集运算。” “看样子他要不就是离开了北美,要不就是……渗透了军方网络。” “两种事他都做过,我敢打赌。现在的关键是,咱们必须跟踪追击。” 意味着至少部分接管美利坚合众国的军队系统。就算能做到,弗吉尼亚那伙人事先可绝没有这种打算。站在警察的角度考虑,这等于把政府面临的危险扩大了三倍。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警察试图阻止他们的搜索,但他也注意到了,弗吉尼亚和她的上司正躲在兰利某个深深的地堡里,紧张的注视着一整面墙的监视器,试图确认他们俩的意图,看到没到动手拔掉他的插头的地步。 念头才起,埃莉斯琳娜便发现了他的不情不愿。 “老滑,咱们别无选择,只有接过控制权。盯着我们的不止联邦政府。如果这一次不抓住邮件人,他百分之百会找到咱们头上。” 她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的真名实姓没有哪一个对头知道,滑溜先生却得想方设法躲开两个对头。但话又说回来,他觉得两个人中邮件人是最要命的一个。 “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是吗?好吧,我奉陪,玩到底。” 两个人这一次行动熟练多了,跟刚才一样,仍是攫取越来越多的计算资源,但这一次连欧洲和亚洲也一并包了进来。同时着手克服更大的难关:切入各种北美军事网络。 两大任务都是常人或任何一般团体所无法想象的,但他们现在手握的力量远远大于全世界任何一个平民组织。 不出几分钟,国外数据中心便缴械投降。易如反掌。但军队却是另一回事。政府为了保障军队指挥与控制系统的安全,多年苦心经营,投入了数千亿美元的资金。但却从未想到会遭遇现在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狂轰滥炸。 片刻之后,两个搜索者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国安局控制系统内部——同时置身外来攻击之下! 滑溜先生突觉十多个滑腻腻、具有致命威胁的形体向他们俩攒击,一下子便损失了许多支撑自身系统的处理器。他与埃莉斯琳娜发疯般狂挥乱打一气。两个笨重的巨人砍杀迅捷的鹰群。这里的形象与另一层面一样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来者是斗士,运用着大巫们开发出来的某些战斗技巧——而且更具威力。但这毕竟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他和埃莉斯琳娜经验太丰富了,又有过于巨大的计算威力支持。一个接一个,斗士们被打散成一片白光。 他几乎立时发现来者不是邮件人手下。他们虽然力道十足,技巧却只相当于寻常巫师。两人遭遇的其实是政府的一支秘密队伍,专用于保卫军事指挥与控制系统。 公务员系统固步自封,抱着落伍的数据机和老式数据处理语言不放,军队尖端部门却更富于创新精神。它们同样开发出了某种类似于大巫的系统,也许没有像另一层面用魔法术语描述自己的人机共生体,但技术手段、观点看法却与另一层面没什么两样。那些动作迅疾的斗士搏杀其间的环境就像是个国防绿的另一层面。 和他现在的力量相比,他们不值一提。甚至就在他和埃莉斯琳娜打发那批守卫者同时,他的系统仍在不断将越来越多的军事系统包容进来,他的意识进一步扩张了,伸张至百万公里。在这个范围内,任何一点动静都清清楚楚浮现在他的意识之前。不到一秒钟时间,他已经完成分类穷举,遍历一切与外星智慧生物有关的线索。没有邮件人的踪迹。 他们的意识洞察烛照五十年间全部军事外交通讯交流。 在审查卫星数据的同时,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横扫军政机关通讯记录,事无巨细,事事关心:从申请厕纸到秘密宣战,从一张张旅行单据到推动国家机器吱呀前行的数以亿计的“文件”每一份都详加审核,其势快如闪电。 在这里,邮件人的痕迹明显多了:大块大块的数据被巧妙的动了手脚,其效果好像人眼的盲区——不觉得有什么模糊之处,一切都清清楚楚,其实有些东西就在眼皮底下不见了。有些地方改变很小,另外有些地方,政策的扭曲程度达到惊人的地步。 在他们烛照万物洞见秋毫的慧眼观照下,真相一步步暴露——委内瑞拉全国、阿拉斯加的大部分和极大部分低轨道卫星网络已经落入某个利益集团之手,这个利益集团本身又与它名义上的拥有者几乎毫无关系。 具体的敌人是谁还不清楚,但越来越发现他的势力惊人,周围触目所见桩桩皆有他的手笔。 在他无比广阔的意识深处一个遥远的角落里,一小撮蚊蚋满腔杀机营营嗡嗡。这一小撮蚊蚋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知道他和埃莉斯琳娜的所作所为,对这两位大巫怕得要死,连邮件人都从来没有让它们如此恐惧。 他一面和埃莉斯琳娜继续搜索,一边倾听着兰利指挥所发出的命令信号。 随着命令,一队武装直升飞机被派往北加州某座郊外廊屋。 滑溜先生对发往直升飞机的加密命令稍作调整,突击直升机群随即转而将死亡之火尽数倾泻在太平洋岸边一块无人地带。 仍然只凭极小一星意识,滑溜先生注意到弗吉尼亚的举动。准确的说,她上司的举动。行动早已由上司直接指挥。这批人仍然可以通过军用卫星实时接收图像,于是知道了攻击未遂。 他通知埃莉斯琳娜自己要暂且退出一会儿。此后几秒钟她只能单干了,他要腾出手来收拾那些顽冥不化、胆敢对抗的家伙。 他的感觉与某个被一群狗崽儿攻击的人相似:这些东西挺烦人的,说不定真会伤着你,只好费点手脚打发掉,其实它们根本不值得操心。他不得不阻止这些人徒劳无功的尝试,免得他们伤人不成反害己。 他可以彻底冻结西海岸军队,锁死一切可以触及自己肉身的发射装置。另外,封锁侦察卫星与加利福尼亚地区的通讯联系也是个好主意。当然最好还是用用“上帝的手指”,那个系统正在加州上方。他能感知那套重型激光武器,其中的一尊已经在一万公里的轨道上运行就位,进入瞄准模式,充电,准备开火。他的时间充裕得很,还有足足两三秒钟,激光武器的能量才能加注到最低开火值。虽说还有那么长时间,这个武器系统已经算是对他最直接的威胁了。 滑溜先生的意识伸出一根细细的触须,伸进上帝的手指卫星系统中那块小小的处理器—— ——倏地缩手,受伤了!(那里已经有人了。)不是埃莉斯琳娜,也不是军方那批不怎么样的巫师。(别的人。)一个威力强大的人,连他都无法制服。 “埃莉!我发现他了!”脱口而出的是一声惊呼。 激光武器的枪口已经瞄准数千公里之下的一个点,一座小房子。不到一秒钟,这座小房子便会被大气层中降下的一道火柱炸成一团炽热的气体。 就在这最后一秒钟内,滑溜先生全力扑击,向挡在那块小小的军用处理器前的屏障发起一次次猛冲。无法突破。他追查那道屏障的控制源,跟踪到低轨道卫星网络中功率更大的处理器——周围同样有屏障保护! 到现在他对自己的对手有了一点感受。和他习惯的另一层面不同,这种感受不是形象。对手没有形象,他仿佛蒙着双眼与虚无搏斗。他能察觉对手的打法,这个敌人几乎完全隐匿起来,暴露在外的只有必要的手段,以控制“上帝的手指”,再控制最后几百毫秒就行。 滑溜先生大杀大砍,企图切断敌人的通讯流。但对手实在太强,他现在明白了,比自己强大得多。他模模糊糊意识到,对方联结的计算资源就处于他和埃莉斯琳娜刚才发现的那些盲区之中。对手虽然强大,他仍能奋力一搏,虽不能胜也相去不远。原因在于对方好像少了些什么,缺乏某些至关重要的想象力和主动性。 115.11.5 重回凡间并不是一蹴而就。 滑溜先生仔细准备退路。 先为那支企图消灭他肉身的部队设下迷宫,让他们找不着出路,好几小时之后才能发现他。这段时间足够政府下令召回他们了。 接着他同那批一直企图削弱自己权力的政府程序交流,通过它们知会联邦政府,表示他决心向政府投诚,条件是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这些人还算走运,过去的军备竞赛结束了。不然的话,自主程度较高的部队肯定已经发动战争。就算我们现在立即交回控制权,他们得花上一年多时间才能把事情大致理顺。” 唐·麦克一声傻笑,和前一天他向英国佬大吹法螺时的笑声一模一样。“现在死的人还不算多,医院和机场很多都有些独立设施。” 即使如此……滑溜先生能看见,从英国伦敦到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全世界主要空港上空都有大批待降飞机层层叠叠盘旋不已。当地电脑系统不可能在这些飞机耗尽燃油之前引导它们全部安全降落。 “这些都是我们一手造成的,是我们战斗的附带伤亡。”唐继续说道,“要是我们针对他们下手,我敢说,咱们有本事把全人类一笔勾销。” 为了加强语气,他引爆了犹他州导弹发射井里的三颗核弹头。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用自己的数十个视频镜头组成的眼睛看着毁灭的暴风席卷爆心。 “想想看:我们和神话中的天神有什么区别?和天神一样,我们可以统治全人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大家自己伙里不要厮杀起来。”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看滑溜先生,又看看埃莉斯琳娜。红女巫深色面庞上秀眉紧蹙,和刚才一样,她的注意力仍然高度集中在对手身上。 唐·麦克转身对滑溜先生道:“老滑,尤其是你,更应当明白咱们别无选择,只有合作。他们知道你的真名实姓。我们三个人中,你的老命最不保险,必须时时保护住肉身,免得那个把你当成叛徒的政府伺机下手。要不是你记起你的新威力,刚才一千秒内你早死了十几回了。还有,你现在没有回头路可走。就算你大公无私忠心报国,杀掉我,再去当个听话的顺民,他们一样会杀了你。他们知道你有多么危险,说不定危险性比我还大。让你继续活下去?他们可担不起那个风险。” 这家伙当然是个自大狂。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说的有道理。 就在说话时,滑溜先生还得调动部分知觉,为政府在完全失控前空降于北加州阿凯德地区的一个步兵战斗群设置障碍,让他们晕头转向。这个战斗群的上级知道他随随便便就能改变军队指挥链上传达的命令,于是明确指示部队不理睬一切外来命令,直至消灭一个名为罗杰·波拉克的人为止。幸好这支部队必须依赖电子化的城市指南和电子地图。他引着他们大兜圈子已经好长时间了,但这支部队总是他的肉中刺,迟早得下定决心,将它一劳永逸的解决掉。 以他的现状而言这是根小小的肉中刺,但只要他回归正常形态,这根刺立即会要了他的命。他眼巴巴望着埃莉斯琳娜:除了唐的说法,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她的眼睛差不多全合上了,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感应到她正将越来越多资源用于某种模式分析,说不定压根没听见唐说些什么。 过了片刻,她的眼睛重新睁开,闪烁着胜利的光彩。“知道吗?老滑,我早知道,我看人类模拟器向来不会走眼,这种玩意儿最多能蒙我几分钟。” 滑溜先生点点头,话题一转,他有点转不过弯来。“那是当然。只要跟模拟器谈上相当长时间,到头来它总会变得有点僵硬,不够灵活。我想,咱们恐怕永远写不出能通过图灵测试的程序。” “说得对。有点僵硬,有点缺乏想象力。就是在这些地方露馅。我们这位唐身为变形金刚,一贯把自己打扮成机器、程序,所以很难看出来。但是我敢肯定,最近几个月来,这张面具后面绝对没有活人……” “在往深里说,我认为就是现在,面具背后也不存在活生生的人。”滑溜先生猛的将注意力转向唐·麦克。 面对埃莉的断语,此人只顾咧嘴傻笑。适当的反应怎么说也不该是这种样子。 滑溜先生又想起战斗中唐的打法,古怪,机器味儿十足。 时间太短,埃莉的判断不可能出自实据。这几秒钟时间里,她依靠的只是她的直觉,加上某种深入分析程序。 “这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发现邮件人。” “是的。我们面对的只是他最棒的工具。我敢说,邮件人害死唐·麦克后盗用了他的模式,以此为基础打制这个跟我们格斗的自动化防御系统。邮件人的确存在时间滞后,完全不是障眼法。要揭穿他的真面目,这就是关键。不管怎么说,知道这一点,咱们现在动起手来便当多了。”她朝唐·麦克微微一笑,好像它是个真正的人。 跟模拟器打交道最好用这种方式。但这一次,这是个胜利的微笑。 “你差一点就为你的主子打赢了这一仗,唐。差一点就让我们相信你了。但现在我们既然知道了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那就容易……” 她的形象突地一闪,不见了。 唐暴起发难,格开滑溜先生,争夺埃莉掌控的资源。在整个近地空间,两个人大打出手,争夺刚才还在埃莉手中的武器系统控制权。 单枪匹马,滑溜先生不是对手。慢慢的,他觉得自己渐渐为人所制。就像一个角斗士,骨头一根一根被可怕的对手折断。他竭尽全力,仅能勉力自保,不让这个名为唐·麦克东西把他的家、那幢小房子炸成灰烬。为了保全肉身,他只好眼睁睁看着 她真的走了?滑溜先生分出一缕意识搜索她的下落。虽说只有一丝半缕,却威力无穷,远非任何一个寻常大巫所能想象。这一缕游丝迅速发觉罗德岛南部一处电力中断。最近几分钟内,因为数据崩溃,电力中断到处都是,但这一处不同寻常。中断的不仅是电力,地面通讯也完全死灭,连他都无法重新唤醒这里的线路。这个地方一片漆黑,彻底死了。不可能是事故,有人蓄意关闭了这个地区。 ……传出一个声音,勉强只有电话线路的传输质量,几乎淹没在他手中处理的一片数据汪洋里。 埃莉斯琳娜!她不知怎么绕来绕去,终于掌握了一条可以对外通话的线路。 他的目光扫过黑沉沉的罗德岛首府普罗维登斯市郊,那里是大片大片的城郊公寓楼,大约有十多万户。埃莉斯琳娜就在这一片茫茫人海之中。就在她全力分析唐·麦克的同时,对方一定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想查出她的真名实姓。虽说唐目前还不确知她的真名实姓,但已经发现她居住的片区,并将这一正片地区的电力供应彻底掐断。 思维过程越来越困难了——唐正有条不紊的将他大卸八块。意图已经摆在桌面上:他要杀人。先将滑溜先生削弱到一定程度,再调动空间轨道上的激光武器,毁掉他的肉身。接着再毁掉埃莉斯琳娜。然后,邮件人这位忠实仆人将一统天下,将整个地球双手奉献给它那位神秘莫测的主子。 他侧耳谛听从普罗维登斯透出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 埃莉的话颠三倒四,歇斯底里,显然已经接近恐怖的极点。 滑溜先生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骤然间丧失全部通讯链接,相当于普通人突然中风。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能说出话来,已经是奇迹了。对她来说,整个世界遽然收缩,只有从钥匙孔望出去一般大小。她只能窥见一斑,对世间事懵然无知,天地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还有个机会,我们只有一个机会。”这个声音道,急匆匆的,模糊不清,“北面有座军队的旧通讯塔。该死,我不知道编号,也不知道坐标值,但从我住的地方能看见。你可以通过天线打进来,带宽足够,我这里还有储电池提供电源……赶快!” 最后一句不用她说,正被一口一□□生生吞掉的人是他。他现在几乎已经动弹不得,敌人正砍杀着他,撕咬着他,挤压他,窒息他。在对手压迫下,他拼死挣扎,稍稍腾出手来够到普罗维登斯北部的通讯塔。通讯塔很多,但位于那片动力彻底中断地区的只有一座,它的可变角天线频带极窄,只有极细、极细一缕信号。 “埃莉,我需要你的住宅电话,说不定还要你的无线id.” 一秒钟过去,两秒钟。对滑溜先生来说,这两秒钟长得看不到尽头。他的问题其实等于要她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把真名实姓告诉他这个联邦政府知道身份的人。只要回到现实世界,他不可能不向政府交代她的身份。他能想象她的顾虑:从此之后再没有自由。易地而处,他自己也会犹豫不决,但现在—— “埃莉!我们两个全都死到临头了,真正的死亡!快告诉我。顶不住了!” 这一次她几乎毫不迟疑。“我叫戴--戴比·夏特利,电话号码罗温诺区4448,我不知道无线id,名字和宅电够了吗?” 话还没出口,他已经查实这个名字的无线id,将id所属天线与那座军队通讯塔的天线联接起来,再转身对付唐·麦克。 接通!确认信号转发回来。幸好敌人没发现刚才的对话,现在必须分散他的注意力。 滑溜先生奋不顾身扑向对手,切断同时向双方提供数据流的通讯节点。 唐猛地一颤,立即转调其它资源,再次杀向滑溜先生。 唐拥有的资源一开始就多得多,力量也更大,滑溜先生这一招虽然同时削弱双方实力,但己方损失实在更大。 敌人虽然一时被打了个冷不防,但再交手时强弱立判。结局就要来临。 他周遭的空间,方才充斥着世间万物,当真是五色纷呈、历历在目。但现在,诸般色彩渐渐消退,细微之处渐渐模糊,只剩下一种真切的感受:他的身体,满怀纯生理的恐惧,蜷缩在加利福尼亚一所小房子里觳觫不已。与广大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切断,唐将上帝的手指指向他时,他几乎没有觉察到——突然,不知不觉间,意识又回来了。刚才那种超人的意识。陡然降临,他根本没有发觉。 仿佛窒息将死者突地被人从死亡的深渊中拉回人世,滑溜先生茫然四顾,全然没有意识到战斗仍在继续。 但现在,强弱之势已截然不同。 唐·麦克正要结果他眼中惟一的对手,却突遭袭击,被打得措手不及。 埃莉斯琳娜将袭击的突然性发挥到最大限度,从一个日本数据中心一跃而起,没等唐回过神来便击破了他一大批高级运算中心。大型处理单元散落一地,唐又正陷入与埃莉斯琳娜的殊死搏斗,来不及抢占,滑溜先生眼明手快,一声不吭将能拿到手的资源尽数收为己用。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一对一,唐仍然可以取胜。但滑溜先生已经重回战团,两人牢牢占据了上风。 唐同样认清了局势。也不知道是天才的灵机一动还是纯粹没脑子,他突然使出厚脸皮,再一次发出刚才的呼吁:“你们现在住手还不晚,邮件人会原谅你们的!” 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两面夹击撕裂对手,将大块大块的通讯单元、处理与数据资源从唐手中切割下来。他们切断了他与大众传输卫星的联系,又将低轨道卫星一个个剥离出他的数据同步处理系统。 现在唐已被困死在地面线路中,陷在单独一个从华盛顿延伸至丹佛的军用网络中作困兽斗。他不顾一切的四面挥击,掷出手边所有破坏工具。 在美国整个腹地,导弹点火,四面开花,反导弹激光束向天空来回横扫——搏斗的开始让世界为之屏息停顿,搏斗的结束却似乎要将全球撕个粉碎。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却没有多大损失,这种随机打击不大可能给他们造成什么重大伤害。两人置唐对人间的破坏于不顾,一心一意支解对手。 他们破解了唐这个模拟器的主代码,来了个直捣黄龙。 但唐——或者说它的作者——极为聪明,在网上安插了许多个拷贝。两人刚击毁一个运行中的拷贝,另一份拷贝立即唤醒。但几分钟之后,模拟器能调用的东西越来越少,现在它的能量比当初在巫师会时也强不了多少。 “蠢材!邮件人是你们的天然盟友。政府会要你们的命!难道你们不明——” 埃莉斯琳娜直取运行中的模拟器,尖叫声拦腰而断。再也没有拷贝继续运行。一片沉寂,彻底的……虚无。 埃莉斯琳娜望望滑溜先生,两人继续在敌巢中来回搜剿。 唐的老巢是一片广阔的数据空间,其中可能埋藏着它的更多拷贝。但现在所有资源尽归二人掌握,他们不用担心这片未曾涉足的荒凉地带可能暗藏的伏兵。就算有埋伏,没有资源,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了。 他们彻查了唐·麦克模拟器的备份,轻轻松松便明白了它对网络的感染程度。两人有条不紊循迹清理,复原被改变的数据、程序,使其按设计者的本意工作。 这一番清理极其彻底,政府也许永远不会意识到邮件人及其党羽的入侵有多么深入,也意识不到他距离全面□□有多么近。 在他们清查的大部分区域,邮件人所作的改动很小,稍加调校即可复原。但深入军事网络底层后,两人发现数万亿比特的程序与唐·麦克的活动有关,一时又看不出它们的明确功用。这些代码显然与某种目的相联,其数量极其庞大,就连他们也一时无法细细推敲。稍作商量后,两人打乱代码的排列顺序,将它们化为一片无意义的乱码。 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独立天地间,手中控制着地球及其周边的全部互联运算资源。这一片广袤空间中敌人无可藏匿,也没有外星智慧生物干预的迹象。 成长为巨人之后头一次,他们终于可以毫无惧意的巡视这个世界。(美国军队仍在可怜巴巴的试图杀死他的肉身,滑溜先生却毫不在意。)运用千百万个感知器官,他举目四望,整个星球一派宁静气象。单以可视图像而论,地球在他看来仿佛常人眼中的千百幅图片,奔来眼底。如果用紫外线镜头远望,他的目光可以远眺地球之外数千公里,拂过他氢气构成的行星光环。通过不同高度卫星上的高能探测器,他能分辨出能量谱系中数以千计的放射带,在太阳风吹拂下振荡不已。他可以感受到各大洋上空气流的温度、流动变迁的速度。 他与埃莉斯琳娜轻手轻脚扶起全人类通讯系统,轻轻拍打,让它重新运转起来。于是骤然间千百万个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大海中每一艘船舶都在寻找避风港,天空中每一架飞机都在平安下降。 每一笔借贷,每一笔支付,人类整个种族的一啄一饮,都占据着他意识的一个角落。伴随着知觉,权力感油然而生。触目算见的一切,他都可以改变、摧毁,或者加强。如果用巫师会的术语描绘,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他们的现状:他们是上帝。 “……我们可以君临天下,一统众生。”埃莉斯琳娜的声音近乎耳语,充满崔对自身的恐惧,“开始可能会费点事,得先保全咱们的肉身,但我们真的能号令万物。” “还有邮件人——” 她扫开什么东西似的一挥手,“也许有这个人,也许没有。我们跟过去一样,还不知道他是谁,这是实话。但咱们已经摧毁了他的全部力量。这一点千真万确。要是他想借尸还魂重回系统,咱们事先必能察觉。” 她热切的望着他。过了一瞬他才意识到,她正在悄悄做着什么小动作,隐瞒着他。 她的话的确不假:只要肉身存活,他们大可以统治天下。但唐·麦克说的话看来也有道理:他们俩是“法律与秩序”有史以来所面临的最大威胁,连邮件人都没有这么危险。如果两人交出手中的权力,政府岂敢冒险,让他们自由自在?连让他们活下去的风险都不肯冒。但是——“如果咱们接手,许许多多人会因此丧命。世界上还有不少独立程度很高的部队,要让它们就范,咱们一开始便只能用核武器威胁。” “是啊。”她的声音比方才还低,一脸伤感。“刚才几秒钟里我做了点模拟运算。要号令全球的话,咱们不得不灭掉四到六个主要城市。如果还存在没被我们发现的指挥中心,破坏程度肯定更大。还有,咱们还必须开发一支人类组成的秘密警察,以防有人在系统之外搞抵抗活动……真该死,到头来咱俩还不如人类组成的现存政府哩。” 她从他脸上看出了同样的结论,嘴一歪,笑了。“这些事你下不了手,我也一样。看来这回政府又赢了。” 他点点头,伸出手轻轻抚摸了她一下。两人用最后一分钟君临寰宇,纵览万物。然后,静静的,他们分手了,各寻归路。 116.11.6 从表面上看,这些会面与春天里两人头一次见面的情况颇为相似:波拉克走到门外,望着那辆黑色林肯开上车道。每次都一样,车子总是直接开进车库,司机也总是迅速跳下车,两眼冷冷的在波拉克身上一扫而过,弗吉尼亚总是以军人的精确步伐迈步上前。(他以前就发现了,她是从军队里直接提拔到目前社会安全署情报机关这个位子上来的。)这两位目标明确的笔直走向廊屋,毫不理会夏日艳阳与青翠欲滴的草地和松林。他替他们拉开门,他们一声不吭走进房间,一股傲慢自大的派头。每次都一样。 他笑了。从一方面看,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还是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还是可以随时将他和他喜爱的事物分开。但从另一方面来看…… “最近两三个月里,我们要求清除了邮件人的一切残余碎片,让国策程序和数据库重新恢复运转。” 事情虽已过去,邮件人的威胁却依然存在。 那场搏斗已经过去了十个星期(按弗吉尼亚的说法,那是场战争),但公众还是被蒙在鼓里,只知道网络遭到破坏分子袭击。和历史上各次大战一样,交战各国落了个满目疮痍。战后,美国和全世界经济一片昏乱。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和埃莉斯琳娜,他估计美国政府逃不过邮件人战这一劫。至于敌方,几乎可以肯定,邮件人的力量已经被彻底摧毁。 过去三周时间,滑溜先生只发现了一份唐·麦克核心程序的拷贝,还是个非执行程序。但邮件人背后那个具体的人——或者东西,不管他究竟是什么——还是没有发现,和从前一样隐匿无踪。弗吉尼亚、政府、波拉克,谁都不知道,和公众一样一无所知。 “现在我们还有些小事,”弗吉尼亚接着道,“你可能会称之为清剿行动。近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和网络破坏活动作斗争。那些破坏分子毫无责任感,将一己私利置于人民利益之上。现在有了你,我们希望能彻底消灭这种现象:我们要求你提供目前在网上活动的破坏分子的真名实姓,尤其是你过去所属的那个团体的成员,那个所谓的巫师会。” 他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提出这个要求,但事先知道也罢,这一刻还是一样难过。“对不起,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不愿意做吧?放明白点儿,波拉克,我们给你自由,但你要为这个自由付出代价。代价就是听我们吩咐。你犯下的罪行足够在牢里呆一辈子,而且我们都知道,你这个人太危险,理应终身□□。有些人的想法还不止这个呢,波拉克,并不是人人都有我这么好心肠。他们的打算很简单,一了百了,把你跟你那位普罗维登斯的女朋友一块送上西天。” 这番威胁直截了当,符合她的个性,但说话时她却没有直视波拉克的眼睛。自从他从战场回来,虽说她还是跟从前一样气势汹汹,却总有点底气不足。 她掩饰得很好,但波拉克看得明白,她自己都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该畏惧他呢,还是尊敬他?或者二者兼具? 不管想法如何,有一点很清楚:波拉克这个人很神秘,她捉摸不透。他对她的看法也跟当初不同,这个女人颇有想象力。 这就有点好玩了,因为这个人,罗杰·波拉克,毫无特别可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当初那个巨人遗下的空壳,虽然再三追忆,却只能模模糊糊回想起那时的壮举。 罗杰微微一笑,几乎有点可怜她。“做不到,也不愿做。我想你也不会因为这个整我,弗吉尼亚——先让我说完。只有一件事比我和埃莉斯琳娜更让你的上司担惊受怕,他们害怕还有其他拥有同样威力的不知姓名的人,也许就是邮件人,从他消失的地方再度冒出来,重回系统。要对付这种颠覆活动,你们只有埃莉和我这两个专家。你们的人不会训练一批背景干净的网络人才取代我们,就算有这个本事,你们也不肯。我敢打赌。一个安全部门越是担心,越不会把这种权力交给任何一个人。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你们了解,是可知因素。这两个专家掌握了权力,走到边缘,又回来了。只有一个原因,使我们没有推翻现存政权、独揽大权,这就是我们的自制力。” 有一会儿工夫,弗吉尼亚哑口无言。 波拉克看出,她对他的态度之所以与从前不同,这就是症结所在。个体必然被无限权力所腐蚀,她毕生所受的都是这种教育。但波拉克却在大有机会统治全人类的情况下拒绝了权力,她对这一点大惑不解。 最后她笑了。笑容一闪即逝,还没等他留意就消失了。 “好吧,你的话我会通报给上头。也许你说得对。从长远看,网络破坏活动威胁着自由精神,这是美国的立国之本。但目前只不过让人有点头疼。我在社会安全署的上司或许会继续用从前的法子和破坏分子斗争,容忍你在,呃,这个单独事件上不服从,只要你和埃莉斯琳娜继续忠心耿耿保卫我们免受超人威胁。” 波拉克大松一口气。他十分害怕安全署会因为这个抗命不从而毁掉他。幸好政府永远不会打消对邮件人的惧意,看来他和戴比·夏特利——埃莉斯琳娜——再也不会受人威逼出卖他们的朋友了。 “但是,”警察接着道,“这并不是说你再也不用理会巫师会的事。最有可能再次出现超人威胁的地方就是那里。有关系统的事,破坏分子最有经验。这一点连军队也看到了。就算将来的超人产自巫师会外,单单出于自负,他也会在那个圈子里露面,跟邮件人一样。除开别的工作,我们要求你每个星期必须在各主要圈子里花几个小时,成为圈子里的一员。只不过现在你受我们的指挥,任务就是发现类似邮件人威胁的任何迹象。” “我想再见见埃莉。” “不行。那条规定不可变更。你本该感激我们才是。一个人勉强还受得了,两个人在一块儿,我们绝对无法容忍。你们两个只能分头前往另一层面。去了一个,我们手里还有另一个作为后备武器。只要你们俩不在另一层面碰头,就有办法对付你们,让你们无法合谋对付我们。罗杰,我们决不是开玩笑:一旦发现你们两个或者你们的代理程序在另一层面碰头,你们就完了。” “嗯。” 她凶神恶煞瞪了他半晌,看来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 此后半小时里,她向波拉克详细布置本周任务。 本周晚些时候,他们要他去一趟巫师会。罗杰知道他会数着时间。等待真难熬啊。 弗吉尼亚还是老样子,语气严厉,一本正经,直到她和司机准备动身时,这种态度才有了改变。 站在门口,她几乎有点难为情的开了口:“上个星期我读了你写的《安娜·波利恩》……写得挺好的。” “听上去你好像有点意外似的。” “不不。嗯,我是说,是的。可能是有点出乎意料。说实话,我读了好几次,都是用的安娜这个角色。我觉得你写的比我从前读的所有读者参与游戏更有深度。我有个感觉,如果更聪明点儿,说不定哪天我真会保住自己的脑袋,阻止亨利的阴谋。” 事实上,也许哪一天,她真的会变成一个挺不错的人。 但当他转身回屋时,弗吉尼亚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将重返巫师会! 浓雾深重,寒意袭人。雾浓得几乎成了细雨,吹过山坡。远处景物全都笼罩在迷雾中,只有当雾气稍散才一小片一小片露个影子。站在沼地上方的山脊,城堡看上去跟以往有些不同,更沉重、更厚实、更阴暗。 滑溜先生走下熟悉的山坡。肩上蹲着的牛蛙仿佛感应到他的不安,爪子将他的皮夹克抓得更紧了。它黄色的泡泡眼转来转去,把周围一切记录在案。(总的来看,这只牛蛙的本事大大长进了,现在几乎已经超出业余水平。) 陷阱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战后十周时间,巫师会对陷阱所作的改变之多,甚于过去两年间所作的调整。 他时不时摇晃摇晃脸,甩掉滴落的水珠,更仔细的朝某一丛灌木或路旁哪块大石头张望。他走得很慢,绕来绕去,不时比划或说出一道符咒。 总算来到城堡瞭望塔前。岩浆翻腾的护城壕里爬出一头黑色怪兽,红光闪烁的眼睛瞪着他。 连阿兰的模样都变了:那件石棉t恤没有了,盘问来客时也没有过去的幽默感。滑溜先生不得不仰起头来,直视他那颗其大无比的头颅。 怪兽将熔岩泼向他们时,牛蛙吓得在他脖子与衣领间来回乱窜,它的皮肤贴在他身上,又冷又黏。口令不一样了,问题中的敌意更重,但滑溜先生还是应付裕如。 几分钟后,阿兰愠怒的回到热气腾腾的池子里。吊桥放了下来。 大厅和过去没多大区别,或许更干燥了些,更亮堂了些。人却比从前多得多。 滑溜先生来到门口时,所有人都抬头盯着他。他将自己的旅行外套和帽子递给一个穿制服的仆役,步下石阶,一面辨认大厅里的人,一面心里嘀咕:气氛怎么如此紧张、满怀敌意? “黏糊!”英国佬走出人群,蓄着络腮胡的脸上展开一个熟悉的笑容。 “老滑!真是你吗?”(在某些环境中,这句话并不单纯起修饰作用。) 滑溜先生点了点头,稍过片刻,对方也点点头。 英国佬几乎跑过两人中间的空地,伸出一只手,拍打着对方肩膀。“来呀,来呀,咱们可有不少话得好好聊聊。” 其他人好像接到暗号似的,回头继续方才的交谈,不再理会这一对朋友。两人走进大厅外一间起居室。 滑溜先生的感受好像一个人毕业十年后重回母校:过去的熟人再也不可能融入这里。只过了十个星期啊,不是十年。 黏糊英国佬关上厚重的大门,大厅里说话的声音听不见了。他示意老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忙着调制饮料。 “外头全是模拟器,对不对?”老滑轻声问。 “嗯?”英国佬不聊闲天了,闷闷不乐的摇摇头,“也不全是。我招了四五个徒弟,尽力让这个地方有点人气,看上去旺一点。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们的安全措施作了不少改进。” “看上去更强,但都是表皮功夫,骨子里没什么大变。” 黏糊耸耸肩,“本来也不指望蒙过你这种高手。” 滑溜先生倾过身子,“黏糊,老伙计里还剩下谁?” “唐不见了,邮件人也不见了。杂种威利·j一个月来上一两次,也不像从前爱逗乐了。我想埃莉斯琳娜还在系统里,但没上这儿来。要不是这会儿,我还当你也不见了呢。” “罗宾汉呢?” “没影儿啦。” 顶尖高手就这几个人。 那只牛蛙,弗吉尼亚,他原本以为不逼他出卖巫师会是她大大退让了一步,看来她其实没作出多少实质性的让步。牛蛙脸上凝固着一个看不见嘴唇的笑意,滑溜先生心想,不知是不是表示出她的洋洋得意。 “到底出什么事了?” 对方叹了口气,“您老还没注意到吧,现实世界里经济大萧条,人人都把责任推到我们网络破坏分子头上。” “——我也知道,单是这一点只能解释小巫消失的原因,可罗宾汉居然也不在了。老滑,照我看,咱们那帮老伙计要不然死了——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要不然就是吓坏了,担心只要一回另一层面,他们也会落个真正死亡的下场。” 这些话听起来真是耳熟,历史好像重演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英国佬靠得更拢,“老滑,政府明显在大萧条的原因上撒了谎。他们说是一系列程序错误,加上破坏分子的活动,两者共同引发网络故障。真实情况不可能是这么回事,咱们知道得一清二楚。没有哪个寻常破坏分子能引起这种大崩溃。就在大崩溃前一刻,我看了当时政府还剩下的数据库。干出这种事的人,能量可比破坏分子大多了。我还问过威利,或许该用审讯这个词儿。我认为,发生的是一场该死的大战,现实世界的现状、在这个层面的现状,都是这场大战造成的后果。” “战争?谁跟谁打?” “远超过我的人之间打,超过我的程度就跟我超过黑猩猩的程度一样。这些人物,按我们的叫法,是:邮件人,埃莉斯琳娜,另外,有这个可能……滑溜先生。” “我?”老滑紧张起来,对面的人是个潜在对手。 他当即放出侦测程序,探查对方的通讯线路。他眼下的力量虽说受到政府限制,仍远高于任何普通的大巫,理当轻易测出对方有多大能量。但英国佬的力量却像云雾般弥散开来,揣摩不透。滑溜先生说不清此人是否跟自己同属一个量级,事实上,他对英国佬的能量一无所知。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英国佬好像没注意他的侦察。“我是这么想来着。但现在又说不准了。我敢肯定你被参战的某一方利用了,就像威利,或许还有唐一样。我现在才知道,你被某个人攥在手掌心里了。”他伸出手指一捅蹲在滑溜先生肩头的黄眼睛牛蛙,一星威士忌溅上那东西的脸。 弗吉尼亚——或者别的控制牛蛙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牛蛙先一呆,这才回过神来,喷出一小股火苗。 英国佬大笑起来,“控制你的人没多大本事啊。我猜是政府。怎么回事?他们查出你的真名实姓?还是你把自个儿卖给他们了?” “这东西是我的一个熟人,黏糊。跟你一样,我也有几个徒弟。要是你怀疑我跟政府一头儿的,为什么还要放我们进来?” 另一个人耸耸肩,“因为敌人的种类很多,老滑。从前我们管政府叫死对头、大敌。现在嘛,我得说,政府只是一帮小坏蛋中的一个。经过那场大崩溃之后,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更坚强了,也比从前大气多了。再也不把这些事当成恶作剧了。我们现在招的门徒更有组织性,比起从前当然没那么好玩了。现在的巫师会里,说到叛徒,我们指的是真正的、生死攸关的背叛行为。这些都是必要的。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如果我们小人物不保卫自己,就会被政府吞掉,或是被我更加害怕的别的东西吞掉。” 牛蛙焦躁的在滑溜先生肩膀上动来动去,他猜想得出,弗吉尼亚肯定已经准备好大发演讲,高谈阔论一番只有人民遵纪守法社会才能长保太平的大道理。他伸手拍拍牛蛙冷冰冰、疙里疙瘩的后背,现在可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 “老滑,这个地方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就算你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还是不会把你彻底看作敌人。你和你的……朋友当然会对我们这个集体有某种特别兴趣。这儿有些事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的话。我现在帮助你们,也许有一天你们也同样会帮助我。” 滑溜先生感到政府对他的限制放松了些。弗吉尼亚准是说服她的上级,说这样做有好处。 “好吧,你说得对。确实有一场战争,敌人是邮件人。他打输了,我们正着手恢复。” “嘿,我要说的正是这个,老伙计。我不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承认,在政府所有程序空间里,邮件人的组件已经被炸了个粉身碎骨。但有的东西还活着,跟他差不多的某种东西。”他从滑溜先生脸上看出不相信的表情,“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比我们中间任何人都更有威力。但我们人数更多,我指的不仅是巫师会,过去十周里我们发现了不少事情。迹象是有的,很小的迹象,照你们的话说只有一星半点。但就是这些迹象告诉我们,有某种跟邮件人相似的东西还活着。结构跟邮件人不太一样,但这种东西确实存在。我能感觉得到。” 滑溜先生点点头。他不需要别人向他具体解释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真该死!如果政府没有把我拘得这么紧,我准能早在几周前就自己瞧出来了,不需要像现在这样,让别人告诉,捡这种二手资料。) 他的思绪又回到他们由上帝重堕凡间的最后几分钟,心中掠过一股寒意。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问什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对方的回答和他猜想的一样。他必须想个办法不让弗吉尼亚听到英国佬的回答。风险很大,但他还有几个安全署不知道的绝招。他沿着通向阿凯德和华盛顿特区的通讯链接一路摸索,感应着一个个互联网络、一次次冗余核查。走运的话,下面几秒钟的信息他只消改动几百比特,监控者接到的将是动过手脚的信息。“照你看,这个活着东西,是谁在背后主使?”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可能是你。现在咱们既然见了面,我又,唔,作了点测试。我知道你比以前强大得多,可能比我现在还强大,但还没有强到超人的地步。” “说不定我伪装得好呢?” “有这个可能,但我 117.11.7 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好像从一场无知无觉的白日梦中醒来。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 罗杰·波拉克站起来,舒展肢体,松松发紧的筋骨。这一趟去了将近四个小时,以前他从来没有去这么久。通常两三小时后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了。他不想借助药物手段,所以在另一层面消磨的时光有个限度。 廊屋视窗外,银河星光照耀下,松林恰似一幅剪影。他扭开一扇窗,谛听树梢夜鸟的啁啾。已经春末了。他喜欢想象自己望见的是极北处北极星淡淡的星光,其实可能是新奥尔良城市灯火的反光。波拉克倚在窗前,仰望夜空。苍穹深处,火星与木星相偎相依。真难以想象,对他个人生命的威胁竟会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 波拉克备份上一趟旅行期间使用过的符咒,关掉系统,跌跌撞撞爬上床去。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是罗杰·波拉克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会通过什么途径联系他?和上一次一样,驾着黑色林肯,一帮打手前呼后拥?他没去接头,埃莉斯琳娜怎么办?她不会出事吧? 波拉克听出来了,她的声音里饱含惧意。显然联邦特工们总算明白了,他们面临的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大灾难,无可抵御,只能束手待毙。惟一能指望的只有波拉克这种靠不住的人。 “一句话,你提出的那项建议,我们同意了。我们将向你们两人提供你所要求的东西。请你马上赶到另一……个地点,越快越好。我们到那里再详谈。” 从物理意义上说,重达两千吨的三号卫星在印度洋上方的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这个星球上所有非交互式通讯大多由大众卫星系统处理。所谓非交互式,其实涵盖了大多数人视为交互式的许多通讯手段,如人/人通讯、简单的人/机对话等。这个系统传输信号有240到900毫秒的数据延迟,所以它的带宽与处理器空间租用费比较低廉。 种种因素加在一起的结果是,三号卫星成了绝佳的碰头点,很偏僻,不引人注目。在另一层面中,它的外形表现为一道五米宽的岩石平台,突出在一面峭壁上,接近山顶。山脚是片片森林与沼泽地,按高度分别代表较低轨道上的卫星和地面通讯网。远处还有两座与之类似的山峰,背后映衬着青苍色的天空。 山风不大,但寒气袭人。滑溜先生探头下望,目光扫过植物到此止步的林木线,越过常绿林。透过笼罩山脚的怪异迷雾,他觉得自己好像能望见巫师会的城堡。 也许该到城堡去,要不下到沼地。埃莉斯琳娜连个影子都没有,四下里见到的只有化身为蝙蝠和鹰首狮身的精灵。这些东西在他周围飞来飞去,时时呼的一声,朝山巅处振翅翱翔。 此时的滑溜先生把自己打扮成个带翼飞人。这个形象颇为夸张,但点业余味儿。他希望这个形象能瞒过对头的眼睛和耳朵。 他笨手笨脚鼓动双翼,飞过岩石平台,朝一个小山洞飞去,指望在那里好歹能避避寒气。 风把细小雪片刮进动口,在入口处积了小小一块雪。山洞里还有些小昆虫,一看就知道是业余水平的转发器。 他转身准备离开,看来只好一个人单干了。刚踏过那片积雪,一阵风起,雪花片片飞舞,细小的结晶体打在他的脸上手上鼻子上。他向后一跳,逃离咒已到唇边,同时心里咒骂自己没有提前设置这个符咒。这里的时间滞后实在太长,人家既然早已在三号卫星设下陷阱,反应速度肯定比他的咒语来得快。雪花卷成一道飞旋的立柱,每一片结晶体都在吟唱着什么,参差不齐汇成一个调子:“别——动——手——!” 内部设置的识别模式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埃莉斯琳娜。 三百毫秒过去,那股风呼的一声,将地上的雪花一把卷起,转成一根更坚固、更高的立柱。 滑溜先生明白了,这个设置不单是个陷阱,它更是个报警器,一旦识别出他的身份便会把埃莉斯琳娜带来。她来得很快,一定早就到了这个层面,在别的地方忙着什么。 “你上哪儿去——去——了!”雪妖的歌声既生气,又担心。 滑溜先生识别出她施放的符咒,自己也放了一个,和她对话。 事到如今,没有别的路子好走,只好把一切都告诉她:联邦特工知道了他的真名实姓;还有弗吉尼亚证实了委内瑞拉政变的事;最后,联邦特工准备与他们合作。 埃莉斯琳娜没有立即作出反应,时区差异不可能导致这么长的延迟。终于,代表她的雪花飞扬起来,拂过他身旁。 “这么说来,无论结果怎么样,你都是个输家。真为你难过,老滑。” 滑溜先生的翅膀一耷拉,“是啊。可我现在开始相信了,如果我们挡不住邮件人,等着咱们大伙儿的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是真的想接管——一切。你想会弄成什么样子?世上所有国家政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半疯狂人全部换掉,取而代之的是单独一个巨型自大狂。会有什么后果?” 和刚才一样,半晌停顿。接着,雪妖似乎打了个寒噤。“你说得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哪怕为社会安全署和好心的山姆大叔打工也在所不惜。” 她轻声笑起来,笑声仿佛音乐,几不可闻,“到头来也许是他们为咱们打工。” 她当然笑得出来,被联邦特工掌握了真名实姓的又不是她。 “咱们怎么他们的系统,你那些特工朋友们怎么说的?”她的形状起了变化,变成一只带翼的实体,一只白鹰,只有眼睛两点殷红,闪闪发光。 “去从前那个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的网络,从劳雷尔端口进去。那个地方和司法部的国内情报我们可以随意调用,几乎相当于给了咱们一张空白授权书。只是我们必须通过一个实实在在的特定入口进去,在那儿递交他们给我们的口令表。” 他和埃莉斯琳娜将成为具有极大威力的人物,比网络史上任何破坏分子的能量都大得多。但还是不能为所欲为,必须受制于政府。 他拍拍翅膀飞起来,那头鹰和刚才一样顿了顿,跟着飞来。他们飞到接近峰顶处,再展开翅膀,迎着尖啸的寒风,朝下面的沼地缓缓滑翔。 从理论上说,他们可以瞬间抵达劳雷尔端口。但欲速则不达,很多新手大吃苦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这种小心翼翼的行动方式不单单为了表现潇洒派头。 表面上看,两人正以各自的清醒意识探查气流,寻找合适的滑翔航道。其实在近乎下意识的层次,各种程序正展开工作,一步步从租用的三号卫星转入低轨道卫星,再转入地面基站。这一套做法非常复杂,大耗时间,但有了这个步骤,别人再也无法追踪两人的信号源。最可能被人查出源头的地方将是劳雷尔,在那里他们不得不通过一个单独的输入端进入系统。 天空中红光乍现。一秒钟之后,两人后背仿佛着了一记重拳。冲击力撞得他们在空中连打几个滚,坠向下面的森林。 滑溜先生拼命收起双翅,头朝下向下方急窜。他扭过头一看——以目前的姿势,做出这个动作真是不容易——三号卫星那座高山已成为一片红热,岩浆瀑布滚滚而下,蒸气冲天而起。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还是能望见那一片炼狱之上,几星细小的微粒不住旋转。(袭击者在搜寻逃脱的猎物?)只要晚一步动身,他们大部分程序还锁定在三号卫星上运行,那场不知其性质的灾难肯定会将两人甩出这个层面。虽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但足可以将他们困住很长时间。 他朝右侧一瞥,见那只白鹰也稳住了身子,正急速下滑。他们的通讯线路刚好脱离三号卫星。生死只在一线,算是捡了条命。 两人进入低地的湿气流,滑溜先生在新闻频道里扫了一翅:《洛山矶时报》的报道已经出来了——北海道航天中心发生大事故,其激光束击中三号卫星的透镜。激光束的能量很弱,照射时间只有几微秒,所以造成的损失……怎么说呢,跟“上帝的手指”这种杀伤系统可能造成的破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没有人员伤亡,但宽频带通讯会关闭一段时间,价值高达数亿美元的信息流发生大堵赛。将会有进一步的调查,外加大批怒气冲天的消费者。 不是意外。滑溜先生百分之百肯定。邮件人露出了牙齿,其渗透程度之广之深,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他肯定猜出了对手们的意图。 他们在沼泽地附近的松林上方十多米处平飞。这里空气厚重潮湿。远处的山峰几乎遥不可见。黑云幢幢,暴风雨将至。 两人现在安全了,锁定在低轨道卫星网络中。这个网络现在拥挤不堪,三号卫星关闭后这里平添数千位新用户,吵吵嚷嚷要求进入。几个星期内另一层面中必定天下打乱,许多密集型用户都会将信息流转向这里。 他一个陡降,飞临沼地,寻找那个特定的水塘,塘边有一株特别大的百合花,那就是弗吉尼亚指定给他们的惟一入口。 在那儿!他掉头侧飞,埃莉斯琳娜紧随其后,仔细搜索下面水塘四周脏兮兮的空地,看有没有邮件人及其同伙的踪迹。 这么小心其实没有必要。如果水塘附近有埋伏,他们这样飞来飞去,别人一下子就能发现。(决心既定,最好速战速决。)他向那头红睛白鹰发了个信号,朝那一潭止水疾冲下去。 静止的水面表示该数据库已切换为观测模式。他发现自己已不再是身负双翼的飞人,虽然进入了水塘,上下左右却没有水——政府的系统没有直观形象,进入该系统的人自然也丧失了形象。现在他仅仅通过i/o协议与马里兰州劳累尔附近一台中央计算机进行互动,同时觉察到埃莉也在附近四处探查。这里不是高研署网络。 他溜进一条“支巷”钻进一幢老式政府办公大楼。这个系统用的肯定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机器,那种“感觉”错不了。一份份备忘录被写下,被编辑,储存器里,一份份报告甩进又抽出。这些活动仿佛就在他周遭流动。有一种网络破坏分子特别喜爱的把戏,不需要多高深的技巧都能玩,就是渗入这样一幢办公楼,切进高级管理人员的终端,向下级发布荒唐、难以实行的命令。 眼下不是玩这一套的时候,这幢楼也不是预先说定的入口。他从这个地方抽身而退,搜索其它年代久远的目录。 高研署网络有大半个世纪的历史,简称阿帕网,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数据网络。套用一句老话,它现在已经是“抖擞不尽旧尘埃”。 还好目录尚在。他向埃莉斯琳娜发个信号,两人来到登录点,交出弗吉尼亚给他们的口令。 ……他们进去了。两人贪婪的吸取成g的口令秘钥,进入弗吉尼亚的人留下的数据资料。他俩都有个感觉,政府正密切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把这么珍贵的数据留在这里,政府实在冒了巨大风险,当然会竭尽全力控制这两个临时性的破坏分子盟友。 十五秒内,两人已经掌握了大批司法部、社会安全署的内部运转情报,比巫师会十五个月内所能打探的情报多得多。 滑溜先生猜想,埃莉斯琳娜心里准在不停策划,想象手里这么多数据,今后能搞出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些当然他是再也不可能做了。 两人浮出阿帕网这个“地窖”,进入保存司法部文档的更大的数据空间。他看得出来,政府没有藏藏掖掖把什么东西瞒着他们。两人也很领情,将所有卷宗随机索引全部拜读一遍,速度之快,就算政府想玩花样也赶不上。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可以予夺予取,通行无阻。 “老滑,去别的地方搜?”在这个无法呈现形象的地方,她的声音很空洞,不似人声。(政府什么时候才能跟另一层面一样,给它的数据赋予形象?政府自然会觉得那种搞法有失尊严,但却可以大大改进它的行动效率。当然,从巫师会的角度看,这可不是件好事。) 滑溜先生“点点头”。以他们目前拥有的力量,干起事先计划好的事来真如牛刀杀鸡,几秒钟内便将太空探测器发回的所有资料搜索尽净。 接着两人脱离司法部网络,滑溜先生前往帕萨迪纳,查看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档案;埃莉斯琳娜去坎布里奇的哈佛广谱巡航项目。 两人开始翻看记录,想在飞船发回的资料中查出哪一份埋藏着木马,据埃莉斯琳娜估计,这些木马表明外星人入侵地球。 滑溜先生正要开始搜寻,突然发现自己手边还有数十个处理器。只要他运用联邦政府赋予他的新权力,大可以将这些处理器的数据处理力量一把抓过来。他先仔细检查一遍,确信不会干扰空中管制和医院的生命维持系统,然后便静悄悄下手,将数百位不知名用户的计算资源收入囊中,这些用户的数据机则自动转调其它资源。从前他决不敢如此冒些大肆攫取。现在他手中的力量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他意识到,埃莉斯琳娜也正在北美大陆另一头干着类似勾当。 只花五分钟,他们已经看了太空飞船五年内发回的全部资料,比预想的详尽得多。 “没发现。”他叹了口气,“望着”埃莉斯琳娜。 哈佛资料中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但跟太空轨道没有关系。太空总署飞船发回的全部信息都是合法的。 “是啊。”她的脸,深色皮肤细长眼睛,仿佛浮在他身旁。看来新近威力大增之后,在这种地方她居然也能以直观形象现身。 “要知道,其实咱们做的比联邦特工多不到哪儿去。他们在数据机上忙活几个月,这些一样能做。我明白,现在做的已经比原来安排的多得多。但他们给咱们开放了那么多资源,简直还没怎么用上呢。” 对呀。他四下望望,突然产生了小男孩走进糖果铺、想做什么都行那种感觉。他察觉到巨大的数据库、无限的计算资源,这些东西全都敞开大门等着他。或许警察没打算让他们利用这一切,但如果把这些全都用起来,没有哪个对手能逃过如此威力无穷的搜索。 “好吧。”他终于道,“咱们大吃大喝一顿。” 埃莉大笑起来,学着猪的声音响亮的呼噜一声。两人睁大眼睛,下手飞快,将东西岸一连串网络中非要害部门的计算资源大把大把直抓过来。几秒钟后,两人一变而为北美最大的网络用户。系统监控者一眼便能发现资源枯竭,普通用户却只能察觉到计算周期越来越长。现代数据网络具有极强弹性,至少不逊于过去的电力网。当然,与电力网一样,弹力总有尽头,有崩溃点。他和埃莉斯琳娜现在远没走到那一步——但已经足以使他们体验到从古至今从未有人体验过的巨大威力。 带宽数千倍于常人,几秒钟长得似乎永无尽头,意识中资料充盈,几近于痛苦。 资料极度庞杂:数据而非信息、信息而非知识。同时听到千万个电话交谈,同时看到整个大陆的全部视频输出。声频视频的这种冲击本来应该在脑海中化为一片噪音,但是却不。这是一片无数细节组成的大潮,向他们渺不足道的意识输入孔席卷而来。痛苦迅速加强,无法忍受。滑溜先生惊慌失措:随之而来的必将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感觉器官被彻底烧毁—— 怒潮之上隐约传来埃莉斯琳娜的声音:“调动全部意识,不要单用于输入!” 残存的一丝知觉使他还能明白她的意思。他拥有的资源足以处理这一切数据,只要他善加运用,整个大陆的全部电脑都可以为他所用,替他处理这排山倒海的数据巨潮。用这些电脑进行数据预处理,和人脑处理输入信息的模式一样。 几秒钟过去了。他现在能够意识到时间流逝。这几秒钟内,他竭尽全力,将自己的知觉向整个系统延伸。 之后便结束了,他又一次掌握了控制权。现在的他已经永远告别了瞬间之前的他:他的意识化为一座无比恢宏的大教堂,而过去的滑溜先生仿佛这座教堂中营营飞绕的一只青蝇,所感所知与从前幡然不同。整个北美大陆上气息的一丝流动,哪怕麻雀振翅,都逃不过他的知觉;银行网络中任何一张支票都躲不开他的眼睛。在他现在的意识中,三亿多人的生活徐徐展开。 在他身体四周,在他意识内部,他感知到另一个巨人的存在——埃莉斯琳娜,和他一样成长壮大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不到一秒,这一瞬长得无尽无涯。他们不需要语言,他们的交流可以纯凭知觉。终于,她笑了。笑容中寓意无穷,从前的形象绝对传达不出如此深意。 “邮件人,真可怜那个小家伙。” 他们再一次搜索,这一次穷尽一切数据库。如此威力常人只能在梦中空想。 在那儿!隐身在寻常罪犯和破坏活动之后,是一系列几乎难以觉察的小活动。 118.11.8 有人在北美这一端操纵委内瑞拉的系统。线索很难跟踪,看来对手的能量与他们目前的威力至少有些接近。但他们还是盯住了这条线索,跟着它折回联邦政府的迷宫,看它的一切隐蔽勾当:转移资源、提拔调动某人,只与政府自动化下发的命令稍有偏差,变化之小,普通雇员永远也猜不出真相,连警察也只稍有觉察。但是经过多少个月之后,一系列变化的后果累加起来,形成不稳定因素。这种因素两个搜索者都捉摸不透,只知道它是被人蓄意安排的,对现状没有任何好处。 “老滑,他太鬼了,逮不住。咱们已经把民用网络搜了个遍,还是发现不了他。只知道他在地面和低轨道卫星上搞了不少密集运算。” “看样子他要不就是离开了北美,要不就是……渗透了军方网络。” “两种事他都做过,我敢打赌。现在的关键是,咱们必须跟踪追击。” 意味着至少部分接管美利坚合众国的军队系统。就算能做到,弗吉尼亚那伙人事先可绝没有这种打算。站在警察的角度考虑,这等于把政府面临的危险扩大了三倍。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警察试图阻止他们的搜索,但他也注意到了,弗吉尼亚和她的上司正躲在兰利某个深深的地堡里,紧张的注视着一整面墙的监视器,试图确认他们俩的意图,看到没到动手拔掉他的插头的地步。 念头才起,埃莉斯琳娜便发现了他的不情不愿。 “老滑,咱们别无选择,只有接过控制权。盯着我们的不止联邦政府。如果这一次不抓住邮件人,他百分之百会找到咱们头上。” 她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的真名实姓没有哪一个对头知道,滑溜先生却得想方设法躲开两个对头。但话又说回来,他觉得两个人中邮件人是最要命的一个。 “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是吗?好吧,我奉陪,玩到底。” 两个人这一次行动熟练多了,跟刚才一样,仍是攫取越来越多的计算资源,但这一次连欧洲和亚洲也一并包了进来。同时着手克服更大的难关:切入各种北美军事网络。 两大任务都是常人或任何一般团体所无法想象的,但他们现在手握的力量远远大于全世界任何一个平民组织。 不出几分钟,国外数据中心便缴械投降。易如反掌。但军队却是另一回事。政府为了保障军队指挥与控制系统的安全,多年苦心经营,投入了数千亿美元的资金。但却从未想到会遭遇现在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狂轰滥炸。 片刻之后,两个搜索者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国安局控制系统内部——同时置身外来攻击之下! 滑溜先生突觉十多个滑腻腻、具有致命威胁的形体向他们俩攒击,一下子便损失了许多支撑自身系统的处理器。他与埃莉斯琳娜发疯般狂挥乱打一气。两个笨重的巨人砍杀迅捷的鹰群。这里的形象与另一层面一样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来者是斗士,运用着大巫们开发出来的某些战斗技巧——而且更具威力。但这毕竟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他和埃莉斯琳娜经验太丰富了,又有过于巨大的计算威力支持。一个接一个,斗士们被打散成一片白光。 他几乎立时发现来者不是邮件人手下。他们虽然力道十足,技巧却只相当于寻常巫师。两人遭遇的其实是政府的一支秘密队伍,专用于保卫军事指挥与控制系统。 公务员系统固步自封,抱着落伍的数据机和老式数据处理语言不放,军队尖端部门却更富于创新精神。它们同样开发出了某种类似于大巫的系统,也许没有像另一层面用魔法术语描述自己的人机共生体,但技术手段、观点看法却与另一层面没什么两样。那些动作迅疾的斗士搏杀其间的环境就像是个国防绿的另一层面。 他们的意识洞察烛照五十年间全部军事外交通讯交流。 在审查卫星数据的同时,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横扫军政机关通讯记录,事无巨细,事事关心:从申请厕纸到秘密宣战,从一张张旅行单据到推动国家机器吱呀前行的数以亿计的“文件”每一份都详加审核,其势快如闪电。 在这里,邮件人的痕迹明显多了:大块大块的数据被巧妙的动了手脚,其效果好像人眼的盲区——不觉得有什么模糊之处,一切都清清楚楚,其实有些东西就在眼皮底下不见了。有些地方改变很小,另外有些地方,政策的扭曲程度达到惊人的地步。 在他们烛照万物洞见秋毫的慧眼观照下,真相一步步暴露——委内瑞拉全国、阿拉斯加的大部分和极大部分低轨道卫星网络已经落入某个利益集团之手,这个利益集团本身又与它名义上的拥有者几乎毫无关系。 具体的敌人是谁还不清楚,但越来越发现他的势力惊人,周围触目所见桩桩皆有他的手笔。 在他无比广阔的意识深处一个遥远的角落里,一小撮蚊蚋满腔杀机营营嗡嗡。这一小撮蚊蚋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知道他和埃莉斯琳娜的所作所为,对这两位大巫怕得要死,连邮件人都从来没有让它们如此恐惧。 他一面和埃莉斯琳娜继续搜索,一边倾听着兰利指挥所发出的命令信号。 随着命令,一队武装直升飞机被派往北加州某座郊外廊屋。 滑溜先生对发往直升飞机的加密命令稍作调整,突击直升机群随即转而将死亡之火尽数倾泻在太平洋岸边一块无人地带。 仍然只凭极小一星意识,滑溜先生注意到弗吉尼亚的举动。准确的说,她上司的举动。行动早已由上司直接指挥。这批人仍然可以通过军用卫星实时接收图像,于是知道了攻击未遂。 他通知埃莉斯琳娜自己要暂且退出一会儿。此后几秒钟她只能单干了,他要腾出手来收拾那些顽冥不化、胆敢对抗的家伙。 他的感觉与某个被一群狗崽儿攻击的人相似:这些东西挺烦人的,说不定真会伤着你,只好费点手脚打发掉,其实它们根本不值得操心。他不得不阻止这些人徒劳无功的尝试,免得他们伤人不成反害己。 他可以彻底冻结西海岸军队,锁死一切可以触及自己肉身的发射装置。另外,封锁侦察卫星与加利福尼亚地区的通讯联系也是个好主意。当然最好还是用用“上帝的手指”,那个系统正在加州上方。他能感知那套重型激光武器,其中的一尊已经在一万公里的轨道上运行就位,进入瞄准模式,充电,准备开火。他的时间充裕得很,还有足足两三秒钟,激光武器的能量才能加注到最低开火值。虽说还有那么长时间,这个武器系统已经算是对他最直接的威胁了。 滑溜先生的意识伸出一根细细的触须,伸进上帝的手指卫星系统中那块小小的处理器—— ——倏地缩手,受伤了!(那里已经有人了。)不是埃莉斯琳娜,也不是军方那批不怎么样的巫师。(别的人。)一个威力强大的人,连他都无法制服。 “埃莉!我发现他了!”脱口而出的是一声惊呼。 激光武器的枪口已经瞄准数千公里之下的一个点,一座小房子。不到一秒钟,这座小房子便会被大气层中降下的一道火柱炸成一团炽热的气体。 就在这最后一秒钟内,滑溜先生全力扑击,向挡在那块小小的军用处理器前的屏障发起一次次猛冲。无法突破。他追查那道屏障的控制源,跟踪到低轨道卫星网络中功率更大的处理器——周围同样有屏障保护! 到现在他对自己的对手有了一点感受。和他习惯的另一层面不同,这种感受不是形象。对手没有形象,他仿佛蒙着双眼与虚无搏斗。他能察觉对手的打法,这个敌人几乎完全隐匿起来,暴露在外的只有必要的手段,以控制“上帝的手指”,再控制最后几百毫秒就行。 滑溜先生大杀大砍,企图切断敌人的通讯流。但对手实在太强,他现在明白了,比自己强大得多。他模模糊糊意识到,对方联结的计算资源就处于他和埃莉斯琳娜刚才发现的那些盲区之中。对手虽然强大,他仍能奋力一搏,虽不能胜也相去不远。原因在于对方好像少了些什么,缺乏某些至关重要的想象力和主动性。 要是埃莉斯琳娜能赶来就好了!两人联手就能顶住他。真正的死亡离他只剩下几毫秒。他绝望的寻找着,(她到底在哪里?) 军方数据显示,轨道激光武器中的一具已经发射。他不由得一缩身子,超高速运行的知觉同时还没忘记数着毫秒,计算他本人毁灭的那一刻。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团炽热气体迸出一道白光,位置就在上帝的一根手指——那根笔直指向他的手指。 就在他弄清缘由那一刹那,敌人猛扑上来。这一次使用的是传统战法,企图摧毁滑溜先生的通讯与运算空间。但他现在要对付的是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两个人。对手想象力和创造性方面的缺陷现在彻底暴露了。力道虽然强劲,但他的资源正慢慢的被原本较弱的两个敌手夺走。两人都觉察到,此人的行为方式中有些他们很熟悉。 滑溜先生确信,只要再多点时间,他一定能把这些眼熟的地方识别出来。 敌人突然间脱离战团。双方长时间对峙,不敢有半点大意。 好像暂停厮咬的猫,只要对手露出丝毫破绽便再一次猛扑上去。不同之处在于,新一轮进攻可以来自上万个不同方向,他们可以从组成身体与意识的千万个通讯节点中的任一处发起攻击。 他感到身旁埃莉斯琳娜向前迈了一步,仿佛要用她那对碧绿眸子中放出的光芒锁死对手。 “老滑,知道咱们这儿这一位是谁吗?” 他看得出,埃莉全神贯注集中于对手,身体绷得紧紧的,几乎颤抖起来。 “是咱们的老朋友唐·麦克呀。个子长成了个超人,拼命遮遮掩掩,生怕露出本来面目。” 对方好像紧张起来,朝他的方向更靠近了些。可稍过片刻,他开始现形了。 对面站着唐·麦克,是他的脸没错,还有梅塞德斯-奔驰牌机器人身子,全是老样子。 唐·麦克。第一个皈依邮件人,埃莉斯琳娜原以为早已被害、被一个模拟器取代的人。 “原来邮件人就是他。这个邮件人的第一位牺牲品,我们最不可能怀疑的人。” 唐向前滚动了半米,马达呜呜作响,液压驱动的双拳紧握。他没有否认滑溜先生的话。半晌,他好像松了劲。“你们真是……聪明。但说到底,你们两个有帮手。我从没想到你们会和警察合作。要对付‘邮件人’,唯有这一种组合还有点指望。” 他笑了,脸上机器似的一扭。两人对这个表情全都非常熟悉。 “可是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这种组合天生夹带着死亡基因。比起你们和政府,我们三个人的共同点多得多。张开眼睛四下看看吧。从前我们是大巫,现在我们是上帝。看呀!” 两人中心注意力毫不分散,只以部分意识随着他的眼光看去。 和刚才一样,百亿人生数以亿计的方方面面一览无余。也有不同之处:在方才的搏斗中,三个人已将全人类一切互联资源尽数攫到手中。图像传输与电话通讯完全中断,公共数据库临死前才觉察到极大、极大的灾难降临了。它们的最后一批头条报道产于搏斗之前一秒钟,通栏标题大书:有史以来最彻底的数据中断。近十亿人目瞪口呆的盯着一片空白的数据机,惊恐不已,远甚于任何停电之类的单纯动力故障。数据及工时的重大损失已经造成了一次经济大衰退。 “这些人还算走运,过去的军备竞赛结束了。不然的话,自主程度较高的部队肯定已经发动战争。就算我们现在立即交回控制权,他们得花上一年多时间才能把事情大致理顺。” 唐·麦克一声傻笑,和前一天他向英国佬大吹法螺时的笑声一模一样。“现在死的人还不算多,医院和机场很多都有些独立设施。” 即使如此……滑溜先生能看见,从英国伦敦到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全世界主要空港上空都有大批待降飞机层层叠叠盘旋不已。当地电脑系统不可能在这些飞机耗尽燃油之前引导它们全部安全降落。 “这些都是我们一手造成的,是我们战斗的附带伤亡。”唐继续说道,“要是我们针对他们下手,我敢说,咱们有本事把全人类一笔勾销。” 为了加强语气,他引爆了犹他州导弹发射井里的三颗核弹头。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用自己的数十个视频镜头组成的眼睛看着毁灭的暴风席卷爆心。 “想想看:我们和神话中的天神有什么区别?和天神一样,我们可以统治全人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大家自己伙里不要厮杀起来。”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看滑溜先生,又看看埃莉斯琳娜。红女巫深色面庞上秀眉紧蹙,和刚才一样,她的注意力仍然高度集中在对手身上。 唐·麦克转身对滑溜先生道:“老滑,尤其是你,更应当明白咱们别无选择,只有合作。他们知道你的真名实姓。我们三个人中,你的老命最不保险,必须时时保护住肉身,免得那个把你当成叛徒的政府伺机下手。要不是你记起你的新威力,刚才一千秒内你早死了十几回了。还有,你现在没有回头路可走。就算你大公无私忠心报国,杀掉我,再去当个听话的顺民,他们一样会杀了你。他们知道你有多么危险,说不定危险性比我还大。让你继续活下去?他们可担不起那个风险。” 这家伙当然是个自大狂。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说的有道理。 就在说话时,滑溜先生还得调动部分知觉,为政府在完全失控前空降于北加州阿凯德地区的一个步兵战斗群设置障碍,让他们晕头转向。这个战斗群的上级知道他随随便便就能改变军队指挥链上传达的命令,于是明确指示部队不理睬一切外来命令,直至消灭一个名为罗杰·波拉克的人为止。幸好这支部队必须依赖电子化的城市指南和电子地图。他引着他们大兜圈子已经好长时间了,但这支部队总是他的肉中刺,迟早得下定决心,将它一劳永逸的解决掉。 以他的现状而言这是根小小的肉中刺,但只要他回归正常形态,这根刺立即会要了他的命。他眼巴巴望着埃莉斯琳娜:除了唐的说法,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她的眼睛差不多全合上了,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感应到她正将越来越多资源用于某种模式分析,说不定压根没听见唐说些什么。 过了片刻,她的眼睛重新睁开,闪烁着胜利的光彩。“知道吗?老滑,我早知道,我看人类模拟器向来不会走眼,这种玩意儿最多能蒙我几分钟。” 滑溜先生点点头,话题一转,他有点转不过弯来。“那是当然。只要跟模拟器谈上相当长时间,到头来它总会变得有点僵硬,不够灵活。我想,咱们恐怕永远写不出能通过图灵测试的程序。” “说得对。有点僵硬,有点缺乏想象力。就是在这些地方露馅。我们这位唐身为变形金刚,一贯把自己打扮成机器、程序,所以很难看出来。但是我敢肯定,最近几个月来,这张面具后面绝对没有活人……” “在往深里说,我认为就是现在,面具背后也不存在活生生的人。”滑溜先生猛的将注意力转向唐·麦克。 面对埃莉的断语,此人只顾咧嘴傻笑。适当的反应怎么说也不该是这种样子。 滑溜先生又想起战斗中唐的打法,古怪,机器味儿十足。 时间太短,埃莉的判断不可能出自实据。这几秒钟时间里,她依靠的只是她的直觉,加上某种深入分析程序。 “这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发现邮件人。” “是的。我们面对的只是他最棒的工具。我敢说,邮件人害死唐·麦克后盗用了他的模式,以此为基础打制这个跟我们格斗的自动化防御系统。邮件人的确存在时间滞后,完全不是障眼法。要揭穿他的真面目,这就是关键。不管怎么说,知道这一点,咱们现在动起手来便当多了。”她朝唐·麦克微微一笑,好像它是个真正的人。 跟模拟器打交道最好用这种方式。但这一次,这是个胜利的微笑。 “你差一点就为你的主子打赢了这一仗,唐。差一点就让我们相信你了。但现在我们既然知道了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那就容易……” 她的形象突地一闪,不见了。 唐暴起发难,格开滑溜先生,争夺埃莉掌控的资源。在整个近地空间,两个人大打出手,争夺刚才还在埃莉手中的武器系统控制权。 单枪匹马,滑溜先生不是对手。慢慢的,他觉得自己渐渐为人所制。就像一个角斗士,骨头一根一根被可怕的对手折断。他竭尽全力,仅能勉力自保,不让这个名为唐·麦克东西把他的家、那幢小房子炸成灰烬。为了保全肉身,他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资源一点点被对手夺去。 119.11.9 滑溜先生大杀大砍,企图切断敌人的通讯流。但对手实在太强,他现在明白了,比自己强大得多。他模模糊糊意识到,对方联结的计算资源就处于他和埃莉斯琳娜刚才发现的那些盲区之中。对手虽然强大,他仍能奋力一搏,虽不能胜也相去不远。原因在于对方好像少了些什么,缺乏某些至关重要的想象力和主动性。 军方数据显示,轨道激光武器中的一具已经发射。他不由得一缩身子,超高速运行的知觉同时还没忘记数着毫秒,计算他本人毁灭的那一刻。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团炽热气体迸出一道白光,位置就在上帝的一根手指——那根笔直指向他的手指。 就在他弄清缘由那一刹那,敌人猛扑上来。这一次使用的是传统战法,企图摧毁滑溜先生的通讯与运算空间。但他现在要对付的是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两个人。对手想象力和创造性方面的缺陷现在彻底暴露了。力道虽然强劲,但他的资源正慢慢的被原本较弱的两个敌手夺走。两人都觉察到,此人的行为方式中有些他们很熟悉。 好像暂停厮咬的猫,只要对手露出丝毫破绽便再一次猛扑上去。不同之处在于,新一轮进攻可以来自上万个不同方向,他们可以从组成身体与意识的千万个通讯节点中的任一处发起攻击。 他感到身旁埃莉斯琳娜向前迈了一步,仿佛要用她那对碧绿眸子中放出的光芒锁死对手。 “老滑,知道咱们这儿这一位是谁吗?” 他看得出,埃莉全神贯注集中于对手,身体绷得紧紧的,几乎颤抖起来。 “是咱们的老朋友唐·麦克呀。个子长成了个超人,拼命遮遮掩掩,生怕露出本来面目。” 对方好像紧张起来,朝他的方向更靠近了些。可稍过片刻,他开始现形了。 对面站着唐·麦克,是他的脸没错,还有梅塞德斯-奔驰牌机器人身子,全是老样子。 唐·麦克。第一个皈依邮件人,埃莉斯琳娜原以为早已被害、被一个模拟器取代的人。 “原来邮件人就是他。这个邮件人的第一位牺牲品,我们最不可能怀疑的人。” 唐向前滚动了半米,马达呜呜作响,液压驱动的双拳紧握。他没有否认滑溜先生的话。半晌,他好像松了劲。“你们真是……聪明。但说到底,你们两个有帮手。我从没想到你们会和警察合作。要对付‘邮件人’,唯有这一种组合还有点指望。” 他笑了,脸上机器似的一扭。两人对这个表情全都非常熟悉。 “可是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这种组合天生夹带着死亡基因。比起你们和政府,我们三个人的共同点多得多。张开眼睛四下看看吧。从前我们是大巫,现在我们是上帝。看呀!” 两人中心注意力毫不分散,只以部分意识随着他的眼光看去。 和刚才一样,百亿人生数以亿计的方方面面一览无余。也有不同之处:在方才的搏斗中,三个人已将全人类一切互联资源尽数攫到手中。图像传输与电话通讯完全中断,公共数据库临死前才觉察到极大、极大的灾难降临了。它们的最后一批头条报道产于搏斗□□之前一秒钟,通栏标题大书:有史以来最彻底的数据中断。近十亿人目瞪口呆的盯着一片空白的数据机,惊恐不已,远甚于任何停电之类的单纯动力故障。数据及工时的重大损失已经造成了一次经济大衰退。 “这些人还算走运,过去的军备竞赛结束了。不然的话,自主程度较高的部队肯定已经发动战争。就算我们现在立即交回控制权,他们得花上一年多时间才能把事情大致理顺。” 唐·麦克一声傻笑,和前一天他向英国佬大吹法螺时的笑声一模一样。“现在死的人还不算多,医院和机场很多都有些独立设施。” 即使如此……滑溜先生能看见,从英国伦敦到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全世界主要空港上空都有大批待降飞机层层叠叠盘旋不已。当地电脑系统不可能在这些飞机耗尽燃油之前引导它们全部安全降落。 “这些都是我们一手造成的,是我们战斗的附带伤亡。”唐继续说道,“要是我们针对他们下手,我敢说,咱们有本事把全人类一笔勾销。” 为了加强语气,他引爆了犹他州导弹发射井里的三颗核弹头。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用自己的数十个视频镜头组成的眼睛看着毁灭的暴风席卷爆心。 “想想看:我们和神话中的天神有什么区别?和天神一样,我们可以统治全人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大家自己伙里不要厮杀起来。”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看滑溜先生,又看看埃莉斯琳娜。红女巫深色面庞上秀眉紧蹙,和刚才一样,她的注意力仍然高度集中在对手身上。 唐·麦克转身对滑溜先生道:“老滑,尤其是你,更应当明白咱们别无选择,只有合作。他们知道你的真名实姓。我们三个人中,你的老命最不保险,必须时时保护住肉身,免得那个把你当成叛徒的政府伺机下手。要不是你记起你的新威力,刚才一千秒内你早死了十几回了。还有,你现在没有回头路可走。就算你大公无私忠心报国,杀掉我,再去当个听话的顺民,他们一样会杀了你。他们知道你有多么危险,说不定危险性比我还大。让你继续活下去?他们可担不起那个风险。” 这家伙当然是个自大狂。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说的有道理。 就在说话时,滑溜先生还得调动部分知觉,为政府在完全失控前空降于北加州阿凯德地区的一个步兵战斗群设置障碍,让他们晕头转向。这个战斗群的上级知道他随随便便就能改变军队指挥链上传达的命令,于是明确指示部队不理睬一切外来命令,直至消灭一个名为罗杰·波拉克的人为止。幸好这支部队必须依赖电子化的城市指南和电子地图。他引着他们大兜圈子已经好长时间了,但这支部队总是他的肉中刺,迟早得下定决心,将它一劳永逸的解决掉。 以他的现状而言这是根小小的肉中刺,但只要他回归正常形态,这根刺立即会要了他的命。他眼巴巴望着埃莉斯琳娜:除了唐的说法,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她的眼睛差不多全合上了,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感应到她正将越来越多资源用于某种模式分析,说不定压根没听见唐说些什么。 过了片刻,她的眼睛重新睁开,闪烁着胜利的光彩。“知道吗?老滑,我早知道,我看人类模拟器向来不会走眼,这种玩意儿最多能蒙我几分钟。” 滑溜先生点点头,话题一转,他有点转不过弯来。“那是当然。只要跟模拟器谈上相当长时间,到头来它总会变得有点僵硬,不够灵活。我想,咱们恐怕永远写不出能通过图灵测试的程序。” “说得对。有点僵硬,有点缺乏想象力。就是在这些地方露馅。我们这位唐身为变形金刚,一贯把自己打扮成机器、程序,所以很难看出来。但是我敢肯定,最近几个月来,这张面具后面绝对没有活人……” “在往深里说,我认为就是现在,面具背后也不存在活生生的人。”滑溜先生猛的将注意力转向唐·麦克。 面对埃莉的断语,此人只顾咧嘴傻笑。适当的反应怎么说也不该是这种样子。 滑溜先生又想起战斗中唐的打法,古怪,机器味儿十足。 时间太短,埃莉的判断不可能出自实据。这几秒钟时间里,她依靠的只是她的直觉,加上某种深入分析程序。 “这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发现邮件人。” “是的。我们面对的只是他最棒的工具。我敢说,邮件人害死唐·麦克后盗用了他的模式,以此为基础打制这个跟我们格斗的自动化防御系统。邮件人的确存在时间滞后,完全不是障眼法。要揭穿他的真面目,这就是关键。不管怎么说,知道这一点,咱们现在动起手来便当多了。”她朝唐·麦克微微一笑,好像它是个真正的人。 跟模拟器打交道最好用这种方式。但这一次,这是个胜利的微笑。 “你差一点就为你的主子打赢了这一仗,唐。差一点就让我们相信你了。但现在我们既然知道了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那就容易……” 她的形象突地一闪,不见了。 唐暴起发难,格开滑溜先生,争夺埃莉掌控的资源。在整个近地空间,两个人大打出手,争夺刚才还在埃莉手中的武器系统控制权。 单枪匹马,滑溜先生不是对手。慢慢的,他觉得自己渐渐为人所制。就像一个角斗士,骨头一根一根被可怕的对手折断。他竭尽全力,仅能勉力自保,不让这个名为唐·麦克东西把他的家、那幢小房子炸成灰烬。为了保全肉身,他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资源一点点被对手夺去。 埃莉斯琳娜不见了,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她真的走了?滑溜先生分出一缕意识搜索她的下落。虽说只有一丝半缕,却威力无穷,远非任何一个寻常大巫所能想象。这一缕游丝迅速发觉罗德岛南部一处电力中断。最近几分钟内,因为数据崩溃,电力中断到处都是,但这一处不同寻常。中断的不仅是电力,地面通讯也完全死灭,连他都无法重新唤醒这里的线路。这个地方一片漆黑,彻底死了。不可能是事故,有人蓄意关闭了这个地区。 ……传出一个声音,勉强只有电话线路的传输质量,几乎淹没在他手中处理的一片数据汪洋里。 埃莉斯琳娜!她不知怎么绕来绕去,终于掌握了一条可以对外通话的线路。 他的目光扫过黑沉沉的罗德岛首府普罗维登斯市郊,那里是大片大片的城郊公寓楼,大约有十多万户。埃莉斯琳娜就在这一片茫茫人海之中。就在她全力分析唐·麦克的同时,对方一定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想查出她的真名实姓。虽说唐目前还不确知她的真名实姓,但已经发现她居住的片区,并将这一正片地区的电力供应彻底掐断。 思维过程越来越困难了——唐正有条不紊的将他大卸八块。意图已经摆在桌面上:他要杀人。先将滑溜先生削弱到一定程度,再调动空间轨道上的激光武器,毁掉他的肉身。接着再毁掉埃莉斯琳娜。然后,邮件人这位忠实仆人将一统天下,将整个地球双手奉献给它那位神秘莫测的主子。 他侧耳谛听从普罗维登斯透出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 埃莉的话颠三倒四,歇斯底里,显然已经接近恐怖的极点。 滑溜先生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骤然间丧失全部通讯链接,相当于普通人突然中风。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能说出话来,已经是奇迹了。对她来说,整个世界遽然收缩,只有从钥匙孔望出去一般大小。她只能窥见一斑,对世间事懵然无知,天地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还有个机会,我们只有一个机会。”这个声音道,急匆匆的,模糊不清,“北面有座军队的旧通讯塔。该死,我不知道编号,也不知道坐标值,但从我住的地方能看见。你可以通过天线打进来,带宽足够,我这里还有储电池提供电源……赶快!” 最后一句不用她说,正被一口一□□生生吞掉的人是他。他现在几乎已经动弹不得,敌人正砍杀着他,撕咬着他,挤压他,窒息他。在对手压迫下,他拼死挣扎,稍稍腾出手来够到普罗维登斯北部的通讯塔。通讯塔很多,但位于那片动力彻底中断地区的只有一座,它的可变角天线频带极窄,只有极细、极细一缕信号。 “埃莉,我需要你的住宅电话,说不定还要你的无线id.” 一秒钟过去,两秒钟。对滑溜先生来说,这两秒钟长得看不到尽头。他的问题其实等于要她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把真名实姓告诉他这个联邦政府知道身份的人。只要回到现实世界,他不可能不向政府交代她的身份。他能想象她的顾虑:从此之后再没有自由。易地而处,他自己也会犹豫不决,但现在—— “埃莉!我们两个全都死到临头了,真正的死亡!快告诉我。顶不住了!” 这一次她几乎毫不迟疑。“我叫戴--戴比·夏特利,电话号码罗温诺区4448,我不知道无线id,名字和宅电够了吗?” 话还没出口,他已经查实这个名字的无线id,将id所属天线与那座军队通讯塔的天线联接起来,再转身对付唐·麦克。 接通!确认信号转发回来。幸好敌人没发现刚才的对话,现在必须分散他的注意力。 滑溜先生奋不顾身扑向对手,切断同时向双方提供数据流的通讯节点。 唐猛地一颤,立即转调其它资源,再次杀向滑溜先生。 唐拥有的资源一开始就多得多,力量也更大,滑溜先生这一招虽然同时削弱双方实力,但己方损失实在更大。 敌人虽然一时被打了个冷不防,但再交手时强弱立判。结局就要来临。 他周遭的空间,方才充斥着世间万物,当真是五色纷呈、历历在目。但现在,诸般色彩渐渐消退,细微之处渐渐模糊,只剩下一种真切的感受:他的身体,满怀纯生理的恐惧,蜷缩在加利福尼亚一所小房子里觳觫不已。与广大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切断,唐将上帝的手指指向他时,他几乎没有觉察到——突然,不知不觉间,意识又回来了。刚才那种超人的意识。陡然降临,他根本没有发觉。 仿佛窒息将死者突地被人从死亡的深渊中拉回人世,滑溜先生茫然四顾,全然没有意识到战斗仍在继续。 但现在,强弱之势已截然不同。 唐·麦克正要结果他眼中惟一的对手,却突遭袭击,被打得措手不及。 埃莉斯琳娜将袭击的突然性发挥到最大限度,从一个日本数据中心一跃而起,没等唐回过神来便击破了他一大批高级运算中心。大型处理单元散落一地,唐又正陷入与埃莉斯琳娜的殊死搏斗,来不及抢占,滑溜先生眼明手快,一声不吭将能拿到手的资源尽数收为己用。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一对一,唐仍然可以取胜。但滑溜先生已经重回战团,两人牢牢占据了上风。 唐同样认清了局势。也不知道是天才的灵机一动还是纯粹没脑子,他突然使出厚脸皮,再一次发出刚才的呼吁:“你们现在住手还不晚,邮件人会原谅你们的!” 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两面夹击撕裂对手,将大块大块的通讯单元、处理与数据资源从唐手中切割下来。他们切断了他与大众传输卫星的联系,又将低轨道卫星一个个剥离出他的数据同步处理系统。 现在唐已被困死在地面线路中,陷在单独一个从华盛顿延伸至丹佛的军用网络中作困兽斗。他不顾一切的四面挥击,掷出手边所有破坏工具。 在美国整个腹地,导弹点火,四面开花,反导弹激光束向天空来回横扫——搏斗的开始让世界为之屏息停顿,搏斗的结束却似乎要将全球撕个粉碎。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却没有多大损失,这种随机打击不大可能给他们造成什么重大伤害。两人置唐对人间的破坏于不顾,一心一意支解对手。 他们破解了唐这个模拟器的主代码,来了个直捣黄龙。 但唐——或者说它的作者——极为聪明,在网上安插了许多个拷贝。两人刚击毁一个运行中的拷贝,另一份拷贝立即唤醒。但几分钟之后,模拟器能调用的东西越来越少,现在它的能量比当初在巫师会时也强不了多少。 “蠢材!邮件人是你们的天然盟友。政府会要你们的命!难道你们不明——” 埃莉斯琳娜直取运行中的模拟器,尖叫声拦腰而断。再也没有拷贝继续运行。一片沉寂,彻底的……虚无。 埃莉斯琳娜望望滑溜先生,两人继续在敌巢中来回搜剿。 唐的老巢是一片广阔的数据空间,其中可能埋藏着它的更多拷贝。但现在所有资源尽归二人掌握,他们不用担心这片未曾涉足的荒凉地带可能暗藏的伏兵。就算有埋伏,没有资源,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了。 他们彻查了唐·麦克模拟器的备份,轻轻松松便明白了它对网络的感染程度。两人有条不紊循迹清理,复原被改变的数据、程序,使其按设计者的本意工作。 这一番清理极其彻底,政府也许永远不会意识到邮件人及其党羽的入侵有多么深入,也意识不到他距离全面有多么近。 在他们清查的大部分区域,邮件人所作的改动很小,稍加调校即可复原。但深入军事网络底层后,两人发现数万亿比特的程序与唐·麦克的活动有关,一时又看不出它们的明确功用。这些代码显然与某种目的相联,其数量极其庞大,就连他们也一时无法细细推敲。稍作商量后,两人打乱代码的排列顺序,将它们化为一片无意义的乱码。 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120.12.0 事情虽已过去,邮件人的威胁却依然存在。 那场搏斗已经过去了十个星期(按弗吉尼亚的说法,那是场战争),但公众还是被蒙在鼓里,只知道网络遭到破坏分子袭击。和历史上各次大战一样,交战各国落了个满目疮痍。战后,美国和全世界经济一片昏乱。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和埃莉斯琳娜,他估计美国政府逃不过邮件人战这一劫。至于敌方,几乎可以肯定,邮件人的力量已经被彻底摧毁。 过去三周时间,滑溜先生只发现了一份唐·麦克核心程序的拷贝,还是个非执行程序。但邮件人背后那个具体的人——或者东西,不管他究竟是什么——还是没有发现,和从前一样隐匿无踪。弗吉尼亚、政府、波拉克,谁都不知道,和公众一样一无所知。 “现在我们还有些小事,”弗吉尼亚接着道,“你可能会称之为清剿行动。近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和网络破坏活动作斗争。那些破坏分子毫无责任感,将一己私利置于人民利益之上。现在有了你,我们希望能彻底消灭这种现象:我们要求你提供目前在网上活动的破坏分子的真名实姓,尤其是你过去所属的那个团体的成员,那个所谓的巫师会。” 他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提出这个要求,但事先知道也罢,这一刻还是一样难过。“对不起,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不愿意做吧?放明白点儿,波拉克,我们给你自由,但你要为这个自由付出代价。代价就是听我们吩咐。你犯下的罪行足够在牢里呆一辈子,而且我们都知道,你这个人太危险,理应终身。有些人的想法还不止这个呢,波拉克,并不是人人都有我这么好心肠。他们的打算很简单,一了百了,把你跟你那位普罗维登斯的女朋友一块送上西天。” 这番威胁直截了当,符合她的个性,但说话时她却没有直视波拉克的眼睛。自从他从战场回来,虽说她还是跟从前一样气势汹汹,却总有点底气不足。 她掩饰得很好,但波拉克看得明白,她自己都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该畏惧他呢,还是尊敬他?或者二者兼具? 不管想法如何,有一点很清楚:波拉克这个人很神秘,她捉摸不透。他对她的看法也跟当初不同,这个女人颇有想象力。 这就有点好玩了,因为这个人,罗杰·波拉克,毫无特别可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当初那个巨人遗下的空壳,虽然再三追忆,却只能模模糊糊回想起那时的壮举。 罗杰微微一笑,几乎有点可怜她。“做不到,也不愿做。我想你也不会因为这个整我,弗吉尼亚——先让我说完。只有一件事比我和埃莉斯琳娜更让你的上司担惊受怕,他们害怕还有其他拥有同样威力的不知姓名的人,也许就是邮件人,从他消失的地方再度冒出来,重回系统。要对付这种颠覆活动,你们只有埃莉和我这两个专家。你们的人不会训练一批背景干净的网络人才取代我们,就算有这个本事,你们也不肯。我敢打赌。一个安全部门越是担心,越不会把这种权力交给任何一个人。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你们了解,是可知因素。这两个专家掌握了权力,走到边缘,又回来了。只有一个原因,使我们没有推翻现存政权、独揽大权,这就是我们的自制力。” 有一会儿工夫,弗吉尼亚哑口无言。 波拉克看出,她对他的态度之所以与从前不同,这就是症结所在。个体必然被无限权力所腐蚀,她毕生所受的都是这种教育。但波拉克却在大有机会统治全人类的情况下拒绝了权力,她对这一点大惑不解。 最后她笑了。笑容一闪即逝,还没等他留意就消失了。 “好吧,你的话我会通报给上头。也许你说得对。从长远看,网络破坏活动威胁着自由精神,这是美国的立国之本。但目前只不过让人有点头疼。我在社会安全署的上司或许会继续用从前的法子和破坏分子斗争,容忍你在,呃,这个单独事件上不服从,只要你和埃莉斯琳娜继续忠心耿耿保卫我们免受超人威胁。” 波拉克大松一口气。他十分害怕安全署会因为这个抗命不从而毁掉他。幸好政府永远不会打消对邮件人的惧意,看来他和戴比·夏特利——埃莉斯琳娜——再也不会受人威逼出卖他们的朋友了。 “但是,”警察接着道,“这并不是说你再也不用理会巫师会的事。最有可能再次出现超人威胁的地方就是那里。有关系统的事,破坏分子最有经验。这一点连军队也看到了。就算将来的超人产自巫师会外,单单出于自负,他也会在那个圈子里露面,跟邮件人一样。除开别的工作,我们要求你每个星期必须在各主要圈子里花几个小时,成为圈子里的一员。只不过现在你受我们的指挥,任务就是发现类似邮件人威胁的任何迹象。” “我想再见见埃莉。” “不行。那条规定不可变更。你本该感激我们才是。一个人勉强还受得了,两个人在一块儿,我们绝对无法容忍。你们两个只能分头前往另一层面。去了一个,我们手里还有另一个作为后备武器。只要你们俩不在另一层面碰头,就有办法对付你们,让你们无法合谋对付我们。罗杰,我们决不是开玩笑:一旦发现你们两个或者你们的代理程序在另一层面碰头,你们就完了。” “嗯。” “不不。嗯,我是说,是的。可能是有点出乎意料。说实话,我读了好几次,都是用的安娜这个角色。我觉得你写的比我从前读的所有读者参与游戏更有深度。我有个感觉,如果更聪明点儿,说不定哪天我真会保住自己的脑袋,阻止亨利的阴谋。” 事实上,也许哪一天,她真的会变成一个挺不错的人。 但当他转身回屋时,弗吉尼亚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将重返巫师会! 浓雾深重,寒意袭人。雾浓得几乎成了细雨,吹过山坡。远处景物全都笼罩在迷雾中,只有当雾气稍散才一小片一小片露个影子。站在沼地上方的山脊,城堡看上去跟以往有些不同,更沉重、更厚实、更阴暗。 滑溜先生走下熟悉的山坡。肩上蹲着的牛蛙仿佛感应到他的不安,爪子将他的皮夹克抓得更紧了。它黄色的泡泡眼转来转去,把周围一切记录在案。(总的来看,这只牛蛙的本事大大长进了,现在几乎已经超出业余水平。) 陷阱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战后十周时间,巫师会对陷阱所作的改变之多,甚于过去两年间所作的调整。 他时不时摇晃摇晃脸,甩掉滴落的水珠,更仔细的朝某一丛灌木或路旁哪块大石头张望。他走得很慢,绕来绕去,不时比划或说出一道符咒。 总算来到城堡瞭望塔前。岩浆翻腾的护城壕里爬出一头黑色怪兽,红光闪烁的眼睛瞪着他。 连阿兰的模样都变了:那件石棉t恤没有了,盘问来客时也没有过去的幽默感。滑溜先生不得不仰起头来,直视他那颗其大无比的头颅。 怪兽将熔岩泼向他们时,牛蛙吓得在他脖子与衣领间来回乱窜,它的皮肤贴在他身上,又冷又黏。口令不一样了,问题中的敌意更重,但滑溜先生还是应付裕如。 几分钟后,阿兰愠怒的回到热气腾腾的池子里。吊桥放了下来。 大厅和过去没多大区别,或许更干燥了些,更亮堂了些。人却比从前多得多。 滑溜先生来到门口时,所有人都抬头盯着他。他将自己的旅行外套和帽子递给一个穿制服的仆役,步下石阶,一面辨认大厅里的人,一面心里嘀咕:气氛怎么如此紧张、满怀敌意? “黏糊!”英国佬走出人群,蓄着络腮胡的脸上展开一个熟悉的笑容。 “老滑!真是你吗?”(在某些环境中,这句话并不单纯起修饰作用。) 滑溜先生点了点头,稍过片刻,对方也点点头。 英国佬几乎跑过两人中间的空地,伸出一只手,拍打着对方肩膀。“来呀,来呀,咱们可有不少话得好好聊聊。” 其他人好像接到暗号似的,回头继续方才的交谈,不再理会这一对朋友。两人走进大厅外一间起居室。 滑溜先生的感受好像一个人毕业十年后重回母校:过去的熟人再也不可能融入这里。只过了十个星期啊,不是十年。 黏糊英国佬关上厚重的大门,大厅里说话的声音听不见了。他示意老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忙着调制饮料。 “外头全是模拟器,对不对?”老滑轻声问。 “嗯?”英国佬不聊闲天了,闷闷不乐的摇摇头,“也不全是。我招了四五个徒弟,尽力让这个地方有点人气,看上去旺一点。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们的安全措施作了不少改进。” “看上去更强,但都是表皮功夫,骨子里没什么大变。” 黏糊耸耸肩,“本来也不指望蒙过你这种高手。” 滑溜先生倾过身子,“黏糊,老伙计里还剩下谁?” “唐不见了,邮件人也不见了。杂种威利·j一个月来上一两次,也不像从前爱逗乐了。我想埃莉斯琳娜还在系统里,但没上这儿来。要不是这会儿,我还当你也不见了呢。” “罗宾汉呢?” “没影儿啦。” 顶尖高手就这几个人。 那只牛蛙,弗吉尼亚,他原本以为不逼他出卖巫师会是她大大退让了一步,看来她其实没作出多少实质性的让步。牛蛙脸上凝固着一个看不见嘴唇的笑意,滑溜先生心想,不知是不是表示出她的洋洋得意。 “到底出什么事了?” 对方叹了口气,“您老还没注意到吧,现实世界里经济大萧条,人人都把责任推到我们网络破坏分子头上。” “——我也知道,单是这一点只能解释小巫消失的原因,可罗宾汉居然也不在了。老滑,照我看,咱们那帮老伙计要不然死了——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要不然就是吓坏了,担心只要一回另一层面,他们也会落个真正死亡的下场。” 这些话听起来真是耳熟,历史好像重演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英国佬靠得更拢,“老滑,政府明显在大萧条的原因上撒了谎。他们说是一系列程序错误,加上破坏分子的活动,两者共同引发网络故障。真实情况不可能是这么回事,咱们知道得一清二楚。没有哪个寻常破坏分子能引起这种大崩溃。就在大崩溃前一刻,我看了当时政府还剩下的数据库。干出这种事的人,能量可比破坏分子大多了。我还问过威利,或许该用审讯这个词儿。我认为,发生的是一场该死的大战,现实世界的现状、在这个层面的现状,都是这场大战造成的后果。” “战争?谁跟谁打?” “远超过我的人之间打,超过我的程度就跟我超过黑猩猩的程度一样。这些人物,按我们的叫法,是:邮件人,埃莉斯琳娜,另外,有这个可能……滑溜先生。” “我?”老滑紧张起来,对面的人是个潜在对手。 他当即放出侦测程序,探查对方的通讯线路。他眼下的力量虽说受到政府限制,仍远高于任何普通的大巫,理当轻易测出对方有多大能量。但英国佬的力量却像云雾般弥散开来,揣摩不透。滑溜先生说不清此人是否跟自己同属一个量级,事实上,他对英国佬的能量一无所知。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英国佬好像没注意他的侦察。“我是这么想来着。但现在又说不准了。我敢肯定你被参战的某一方利用了,就像威利,或许还有唐一样。我现在才知道,你被某个人攥在手掌心里了。”他伸出手指一捅蹲在滑溜先生肩头的黄眼睛牛蛙,一星威士忌溅上那东西的脸。 弗吉尼亚——或者别的控制牛蛙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牛蛙先一呆,这才回过神来,喷出一小股火苗。 英国佬大笑起来,“控制你的人没多大本事啊。我猜是政府。怎么回事?他们查出你的真名实姓?还是你把自个儿卖给他们了?” “这东西是我的一个熟人,黏糊。跟你一样,我也有几个徒弟。要是你怀疑我跟政府一头儿的,为什么还要放我们进来?” 另一个人耸耸肩,“因为敌人的种类很多,老滑。从前我们管政府叫死对头、大敌。现在嘛,我得说,政府只是一帮小坏蛋中的一个。经过那场大崩溃之后,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更坚强了,也比从前大气多了。再也不把这些事当成恶作剧了。我们现在招的门徒更有组织性,比起从前当然没那么好玩了。现在的巫师会里,说到叛徒,我们指的是真正的、生死攸关的背叛行为。这些都是必要的。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如果我们小人物不保卫自己,就会被政府吞掉,或是被我更加害怕的别的东西吞掉。” 牛蛙焦躁的在滑溜先生肩膀上动来动去,他猜想得出,弗吉尼亚肯定已经准备好大发演讲,高谈阔论一番只有人民遵纪守法社会才能长保太平的大道理。他伸手拍拍牛蛙冷冰冰、疙里疙瘩的后背,现在可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 “老滑,这个地方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就算你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还是不会把你彻底看作敌人。你和你的……朋友当然会对我们这个集体有某种特别兴趣。这儿有些事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的话。我现在帮助你们,也许有一天你们也同样会帮助我。” 滑溜先生感到政府对他的限制放松了些。弗吉尼亚准是说服她的上级,说这样做有好处。 他打量着这个单元房。除了那台处理器,还有设施齐全的小厨房,此外再没有别的奢侈品。她的钱肯定都花在了设备上,还有买下这套能看到外面风景的房子。 在格罗温诺区林立的高楼之外,他看到一片通讯塔。那就是春天里他们最后关头的救星。 他的目光转回她时,发现她正专心致志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觉得这一切挺好玩的。这种表情他很熟悉。 “你肯定在想,像我这么一个白日梦型的人怎么会成为你在另一层面认识的埃莉斯琳娜。” “哦,不。”他撒谎道,“我觉得你的思维非常清晰。” “清晰,这倒是。感谢上帝,我的头脑还算清醒。但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能像过去一样,长时间连续思考了。最近两三年里,我发现自己时常走神,不知不觉就想起从前的事来。还往往是在最不应当的时候走神。我又一次中风,就连‘现代医疗技术的奇迹’也帮不了什么忙,能告诉我的只有一点,那次中风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但在另一层面,我可以弥补我的缺陷。注意力中断很容易被大脑扫描发现。我编了一个程序包,能备份三十秒内的思维活动。只要大脑扫描发现注意力分散,程序立即运行,载入最近一次记忆备份。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方法让我的注意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集中。如果注意力分散的情况过分严重,程序包还可以□□几秒钟的空档。你可能也注意到了,不过多半勿以为通讯条件不好。” 她把一只干瘦的、青筋绽露的手伸向他。 他用自己的手握住它,这只枯干的手非常轻,几乎没什么分量。但这只手回应着他的握力,“真的是我呀。我是埃莉,在我的内心深处。是我呀,老滑。” 他点着头,嗓子里有点哽咽。 “我还是个孩子时,有一首歌,好像是说哪怕我们到了耄耋之年,也只是上了岁数的孩子。说得对,太对了。在我的内心,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但在现实这个层面里,没有别人能看出来……” “但我知道,埃莉。我们是在另一层面彼此了解,我真正了解你这个人。我们两个,在另一层面,我们能充分实现自我,在现实中却永远不能完全实现。” 这些话千真万确。在政府强加于他的重重束缚下,他简直难于理解自己当初在另一层面的所作所为。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春天里那一切仿佛是一场捉摸不定的春梦。一条鱼怎么可能想象坐在飞机里的人所体验的东西,他的感受有时就像这样。这些感受他从来没有告诉弗吉尼亚和她的朋友,他们肯定会以为他发了疯。身处现实世界,怎么可能体验当大巫时的感受,而他们春天里那片刻时光所体验到的一切却又远远高于任何大巫的感受。 “是啊,我也觉得你真正能够理解我,老滑。我们将永远是……好朋友,只要咱们肉身尚存。等我不在人世——” “我会记住你,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埃莉。” 她笑了,又捏了捏他的手,“谢谢你。但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她的目光又散开了,“我想出了邮件人是谁,我想告诉你。” 波拉克想得出弗吉尼亚和那伙监听者一下子聚到他们的监听设备前。 “我希望你查出了些什么。”接着他把黏糊英国佬所说的情况告诉了她:系统中仍然存在与邮件人相类的程序。他的话很谨慎,知道听众不只眼前这一位。 121.12.1 “那种工作没什么前途,那个时候,如果你不是自己奋斗另谋出路,他们就让你一辈子操作打孔纸带。我奋斗过,尽自己的努力,以最快速度考上大学,有了这段经历,我总算可以说自己从电脑的石器时代起就干这一行了。大学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回顾以前的生活,前面总有那么多的事不断发生。九十年代里,我参与设计过反弹道导弹控制系统。最初我们那一整队人马,还有整个国防部,都是用最原始的语言为那个系统编程,那种搞法需要上千年时间才能完成。最后他们也明白了。是我让他们抛弃了旧语言,用新的大脑扫描的互动手段编程,现在称之为脑关编程。有时候……有时候我想为自己鼓鼓劲儿,我就想,如果没有我,反弹道导弹系统就不能成功,千百万人就会因此送命,我们很多城市现在早就被炸成了一片结晶体。这期间还有一次婚姻……” 又或许她当时的力量还不够大,不够? 这可能吗? 现在她又在缓慢的、秘密的蓄积力量,和当初邮件人的举动一样? 他不愿意相信,他也知道,一旦弗吉尼亚知道他的疑虑,政府会当即下手,杀死她。绝不会有审判,甚至不会进行深入调查。 他一定得想个办法绕开弗吉尼亚,和埃莉面对面交锋——只要发现她成了新的邮件人,他会当场杀死她。(确实有个办法!)他差一点大笑起来。 太简单了,简单到荒唐的地步。而且只有这个办法才行得通。各方面都把眼睛注视着另一层面,注视着这个人人都手握魔法、手握权力的地方。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从下面动手,在没什么魔法的现实世界里动手! 他还要最后使一招法术以绕过弗吉尼亚。为了在现实世界与埃莉斯琳娜会面,这个法术绝对是必需的。 他登上山脊,开始循路而下,走向沼泽地。虽说心里有事,他的一举一动还是无懈可击。在这里守卫的精灵对离开城堡的人远没有对来的人警觉。来到那一簇湿漉漉的灌木丛,熟悉的红黑蜘蛛——也许是原来那只的表亲——荡了下来。 “小心,小心。”细细的声音道。从它腹部的金色斑点上,他看得出正确的处置方法:抬起左手,将蜘蛛弹开。滑溜先生没有这样做,他抬起右手,砸向蜘蛛。 蜘蛛一荡,向上升起,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接着向下一坠扑向滑溜先生的脖子。不偏不倚,正落在牛蛙身上。两只动物顾不上别的,在他颈背抓咬起来。一个喷烟吐火,一个毒液四溅,乱纷纷打成一团。 滑溜先生一面伸手援救牛蛙,一面分出部分注意力,切进一条为蒙特利尔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提供服务的数据线。 商店里多了一份订单。当天晚些时候,一个十分特别的包裹将邮到波士顿国际铁路车站。 滑溜先生经过一番表演,赶走蜘蛛。牛蛙再度在他肩头蹲好。 普罗维登斯六月的下午如果都像这天一样,这里夏季的气温准跟地狱相差不远。 罗杰·波拉克在市郊下了地铁,要走近他找的那座通讯塔,他不得不步行四百米。他的衬衫从腰带到衣领浸透了汗水,外套口袋里他从火车站取来的包裹沉甸甸的坠着,每走一步就在他腰边磕打一下,让他对正午的炎热更加不耐。 波拉克快步横穿反射着日光、晃得人两眼发花的水泥广场,走进高层建筑在正午阳光中投下的阴影里。 在他身周,人流挤来挤去,对没有一丝风的湿热空气毫不在乎。看来人真是什么都能适应。 虽然这里是普罗维登斯市郊,建筑却没有波拉克所想象的那么破败。有点办法的工人早已成为依赖网络的远程上班族,住得离城市远远的。当然,居住在这里的人也有很多在使用数据机,同样可以算作远程上班族。和家住远郊的人一样,这里很多人的工作地点离家也非常远。只不过和住在远郊的人有一点区别,这些人的薪水少得可怜(如果他们能找到工作的话),只得住在近郊公寓里,这里企业密布,他们只能依靠规模经济所提供的机会谋生。 电梯就在前面,波拉克绕开前面玩少年棒球的一群孩子,走上前去。 电梯里人不多,他只扬了扬手,电梯便停在面前,他走了进去。 没有人尾随他,周围的人全都普普通通,没什么人特别留意他。 波拉克没有被这种假象骗倒。从严格意义上说,他并没有违反弗吉尼亚的命令,没有试图在数据网上和埃莉斯琳娜见面。他要见的是戴比·夏特利。当然,这差不多是一回事。 他想象着特工们争执不休,最终决定让这两个没什么大法力的小神衹会面。 在现实世界这个层面,联邦政府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上帝,威力无比。会有人密切监视他和戴比。即使这样,他终将想出办法,判断她会不会就是英国佬所发现的潜在威胁。如果她不是的话,政府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怀疑。但如果埃莉真的背叛了所有人,自己取代邮件人的位置,或者跟邮件人联手,那么,几分钟后,他们两人中必将有一人死去。 高速电梯停下,动作轻柔,让人难以察觉,只微微有点失重感。波拉克付清电梯费,走了出来。 二十五层的大部分是家商场,他只好自己寻找通向二十五到三十五层的居住区的楼梯。 波拉克在商场里逛着,对整个事件的感觉渐渐好起来。(我到现在还好端端的活着。>埃莉真要是变成了英国佬和他滑溜先生所恐惧的东西,那么,不用等到现在这个时候,恐怕他早就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在横穿大陆的旅行中,他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里。他知道,如果谁拥有邮件人那样的威力,搞掉一架航班真是易如反掌,根本无需动用军队的激光武器。随便改改航线,动动空中交通管制信号,需要多少意外就能制造多少。但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这意味着要么埃莉是清白的,要么就是她没有察觉他的行动。(如果她真是又一个邮件人,后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对自己短暂的上帝生涯已经不大想得起来了,只有一点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就是自己的全知全能:包容万物的同时对每件小事都洞若观火。) 楼梯原来在商场对面,有个破旧的标志,像过去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步行梯) 26-30,他打量着楼梯上污迹斑斑但大致还说得过去的地毯,觉得这地方还不算太遭。 每个楼梯拐角处还有段走廊,让他回想起世纪交替时的汽车旅馆。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哩。 地上几乎看不见什么垃圾,来往的人穿着也不算敝旧,空气中也没有多少异味,只有淡淡一股消毒剂的气味儿。28355单元,戴比就住在那里,在这个住宅区里,那儿说不定是个高档单元哩。他知道,那种单元房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或许埃莉斯琳娜-戴比喜欢住在这种地方,跟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人住在一起。否则的话,以政府现在对她的兴趣,他乐意搬到什么地方就能搬到什么地方。 可当他来到28层后,发现这一层跟他见过的其它楼层毫无区别:黯淡的灯光下,铺着地毯的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好像没个尽头,两边是一个个一模一样的套间门。 戴比·埃莉斯琳娜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她到底瞧上了这地方哪一点? “站住。”三个十几岁的少年从楼梯后面跨了出来。 波拉克的手不由自主伸向他的外套口袋。帮伙的事儿他也听说过,这三个长得像无赖,穿着打扮倒是挺好,规规矩矩的。岁数最小的那个居然还扎了根辫子。看上去他们极力让自己显得像专业人士。 个子较矮的一个把一块银质证章朝他一亮,“楼警。” 波拉克想起自己看过的新闻:联邦城市管理委员会向年轻人支付佣金,雇他们维护城郊安全。“该项目既可节约资金与人员,同时又给予城市年轻人一个机会,使他们对公民责任具有更加深入的了解。” 波拉克咽了口唾沫,最好还是拿他们当真正的警察看待。他掏出身份证给他们看,“我是外地来的,看望一个朋友。” 另外两个走近了些,矮个子笑了起来,“没错儿。但有件事儿,波拉克先生。山米手里这个小工具说你违反了大楼管理条例。” 波拉克左边那个人拿着个轻轻发出吱吱叫声的小圆筒在他外套前一扫,伸手从他外套里抽出那把小,陶瓷制成,发射圆形弹丸,远足打猎最合适不过——同时非常容易避开大楼安装的武器探测装置。 山米低头冲着那把武器笑了。 矮个子接着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波拉克先生,联邦法律规定,这类陶瓷武器手柄上必须嵌进一枚金属标牌。让它们易于检测。”他一面说,一面扯下那块标牌。 波拉克怀疑,这几位恐怕不会把这个事件向上汇报。 三人向后一退,给波拉克让开一条路。“就这些?我可以走了?” 少年警察笑起来,“当然。你是外地来的,不知者不怪么。” 波拉克朝走廊深处走去,那三个人并没有跟来。波拉克反倒有些奇怪,莫非联邦城管委这项措施当真行得通?早在世纪交替的时候,像这样的三个半大小子少说会把他洗劫一空。现在这几个人的举动却像真正的警察。 (也许,他们是埃莉的手下。)这个新念头差点让他绊了一跤。或许这就是全面征服人类的第一批先兆:新的上帝自己打造一个全新的政府。而他,这个新政权最后的威胁,特蒙恩准,成为朝见胜利者尊容的最后一个人。 波拉克挺直腰背,加快步伐。反正到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他不愿露出半分怯意。再说,事已至此,早已不是他管得了的了。一念及此,轻松与欣慰的暖流注满全身。如果埃莉真是个魔头,他也无可奈何,连杀死她的尝试都不必了。如果她不是,他就会活下来,而他的生还还正是证据,他再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测试她是否清白。 他现在几乎步履匆匆了。他一直希望知道,埃莉斯琳娜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长得什么模样。这一番侦探工作他迟早会作。 几周前他便搜索了罗德岛州的官方数据库,发现的东西没有多少:琳达和戴布拉·夏特利住址是格罗温诺区4448,28355单元。公共数据库里连她们的“职业与爱好”都没有列出。 28313,315,317…… 他的大脑想象着戴比·夏特利的种种可能的相貌。当然不可能是她在另一层面中显示的那种绝代佳人,这种希望未免太过分了。其它各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来往奔突。他掂量着每一种可能,希望让自己相信:无论她是什么模样,他都会接受。 最可能的是,她长得极其寻常,住在廉价城郊公寓里,省下钱来购买高质量处理系统,租用大批通讯线路。也许她长得不好看,所以不愿在公共数据库里透露过多个人信息。 同样可能的是,她身患严重残疾。在他知道真名实姓的大巫中,这种情况他见得很多。这类人的医疗福利金比普通人多,他们的余钱都用来购买跟自己疾病有关的设备,这些疾病可能是截瘫、四肢瘫痪、感官障碍,等等。本来,这些人在职场上与常人一样有竞争力,但传统的歧视将他们隔离在正常社会之外。于是,这种人很多退缩进了另一层面,在那里可以随心所欲彻底改变自己的外貌。 还有一些人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不喜欢现实世界。这种情况古已有之。他们向往另一个世界,情愿永远生活在那个世界,乐不思蜀。波拉克估计有些最优秀的大巫就是这种类型。这种人心满意足的住在便宜的公寓楼,所有金钱都用来购买处理系统和生命维持系统,一次能在另一层面逗留好几天,从来不移动、不运动他们处于现实世界里的肉身。他们的技艺一天天炉火纯青,知识日益广博,其肉身却渐渐磨损萎缩。波拉克能够想象出这样一个人最终走向邪恶,取代了邮件人的角色。就像一只一动不动盘踞在蛛网中央的蜘蛛,以全人类为猎物。 他想起从前,埃莉得知他从来不使用药物以增强注意力的集中度、使自己在另一层面的逗留时间更长时的轻蔑态度。波拉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最终,同时又来得太快,28355这个号码出现在他面前的墙上。 黯淡的走廊灯给墙面镀上一层青铜色。他的意识长时间游荡于恐惧与期冀两极。终于,他伸出手,按响了门铃。 十五秒钟过去了。附近走廊里没有别人。用眼角的余光,他瞥见那三个“警察”在楼梯边懒洋洋踱来踱去。 一百米外的另一头发生了一场争执,争吵双方转过拐角,声音消失了。 现在他只有一个人,立在一小块地方化为透明,单元房里打开了一扇窥视窗。窗内那人不可能是戴比或琳达·夏特利。 “谁呀?”声音很微弱,因为年岁关系有些嘶哑。 波拉克望见门里有个女人,个头只到门内扬声器的高度。满头稀疏的白发。他只能望见她的头顶,那一块头发特别稀少。 “我……我找戴比·夏特利。” “我的孙女呀,她上外头买东西去了。就在下面的商场,我想。”脑袋动了动,好像心不在焉的点着头。 “哦,你能不能告诉我——” 戴布拉,戴比。他蓦地想起,这是个非常老派的名字,更像老奶奶的名字,不像是哪个孙女儿的。他朝门口迈近一步,从窥视窗往下看,能看到门内人的大半截身子。 那女人穿着老式裙子、宽松上衣,衣服上织着几道耀眼的红线。 波拉克猛推纹丝不动的大门,“埃莉,求求你,让我进去。” 窥视窗合上了。过了一会,门慢慢打开。 “好吧。”她的声音很疲惫,认输了。全然不似胜利女神的欢呼。 屋里的摆设很朴素,显示出良好的品位,除了一点:红色之上堆叠着红色,有些艳得过分。 波拉克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读过,上了年纪的人对色彩的感觉渐渐钝化。在埃莉斯琳娜背后这位活生生的人看来,这间房子里的色彩可能很柔和。 老妪拖着步子走过窄小的起居室,招呼他坐下。她很单薄,弯腰曲背,走起路来小心翼翼、颤颤巍巍。 他注意到,房间窗台下放着一台做工精湛的ge处理系统。 波拉克坐了下来,发觉自己有点不敢看她的脸,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她脸的上方。 “老滑呀——或许我应该叫你罗杰——你总是带点傻头傻脑的浪漫劲儿。”她顿了顿,喘口气。也许她的思绪游荡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我本来以为你更聪明点儿,不会找到这里来。” “你……你是说,你不知道我来了?”知道这个,他胸口轻松了不少。 “进大楼之前我不知道。”她转过身,小心的坐在沙发上。 “我非来看看不可,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真话,“经过上个春天,除了你我,这世上再也没有跟咱们一样的人了。” 她的脸皱了起来,显出一丝笑意,“现在你终于发现了咱们之间有多大差别。我本来指望你永远也别发现,将来,他们又会让咱们在另一层面重新碰面……但话说到底,其实这也没多大关系。” 她停下来,摸了摸鬓角,好像忘了想说什么话,又好像突然间想起了别的什么。 “我从来不是你见过的埃莉斯琳娜的样子。当然了,我个子不高,头发也从来没有红过。但我也没有像可怜的威利一样,把一辈子花在卖人寿保险上。” “你……肯定从刚有电脑时就……就……” 她又笑了,“差不多,差不多吧。高中毕业时,我是个打孔纸带操作员。你知道打孔纸带是什么吗?” 他犹豫不决的点点头,闹好里浮现出某种送纸机的形象。 “那种工作没什么前途,那个时候,如果你不是自己奋斗另谋出路,他们就让你一辈子操作打孔纸带。我奋斗过,尽自己的努力,以最快速度考上大学,有了这段经历,我总算可以说自己从电脑的石器时代起就干这一行了。大学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回顾以前的生活,前面总有那么多的事不断发生。九十年代里,我参与设计过反弹道导弹控制系统。最初我们那一整队人马,还有整个国防部,都是用最原始的语言为那个系统编程,那种搞法需要上千年时间才能完成。最后他们也明白了。是我让他们抛弃了旧语言,用新的大脑扫描的互动手段编程,现在称之为脑关编程。有时候……有时候我想为自己鼓鼓劲儿,我就想,如果没有我,反弹道导弹系统就不能成功,千百万人就会因此送命,我们很多城市现在早就被炸成了一片结晶体。这期间还有一次婚姻……”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微笑着,陷入波拉克无从知晓的回忆。 122.12.2 爱玛·伍德豪斯小姐端庄儒雅、才思敏捷、生性欢乐、家境宽裕,仿佛上苍将最美好的恩赐集中施与她一身了。她在这世界已经生活了将近二十一年,极少遭遇到苦恼或伤心的事情。 她是两姊妹中年幼的一个,父亲是一位极富慈爱心人,对女儿无比娇惯溺爱。姐姐出嫁后,她早早便担当起家庭女主人的角色。她母亲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母亲的爱抚仅仅给她留下一点儿十分模糊的记忆。一位杰出的家庭女教师填补了母亲的空缺,它给与的母爱绝不亚于一位母亲。 泰勒小姐在伍德豪斯家生活已经有十六年,她不仅是个家庭女教师,更是这个家庭的朋友。她非常喜爱两位姑娘,尤其喜欢爱玛。在她们两人之间,姐妹亲情胜于师生关系。泰勒小姐脾气温和,即使在原来执教时期,也难得强加什么限制,现在,教师的权威早已烟消云散,他们就像相依为命的朋友一样生活在一起,挨骂喜欢做什么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虽然她高度尊重泰勒小姐的判断,但是决定主要由自己作主。……(此处有45字不通顺) 悲哀降临了——仅仅是个轻微的悲哀而已——而且还不是以痛苦的方式降临的——泰勒小姐出嫁了,首先感到的是失去泰勒小姐的悲伤,在这位亲爱的朋友结婚的日子里,爱玛才第一次坐下悲哀的想象着未来,婚礼过后新人离去,饭桌上只剩下父亲和她,不可能指望有第三个人在漫长的夜晚来活跃气氛,她父亲饭后编造早上床安息,她只有自己在炉前痛惜自己的损失。 她的朋友在这桩婚姻中面临着种种幸福的前景,维斯顿先生的品格无懈可击,财产富足,年纪适中,态度谦和,爱玛想到自己向来希望本着自我牺牲精神和慷慨的友谊促成这桩婚姻,就感到些许满足,但是那天早上的活动对她来说却是阴郁的,每天的每个时辰都感到需要泰勒小姐,她回忆其她慈祥的音容笑貌——十六年来一直地那样和蔼慈祥——及其自己五岁其她便开始教授知识,陪自己做游戏——回忆起她在自己健康时不惜贡献出全部能力,为了使她高兴而时时相伴——在自己幼年生各种疾病时更是百般照料,无微不至,为此她心中时常洋溢感激之情;在伊莎贝拉出嫁后的七年间,家里只剩下她们两人,两人平等相待,毫无保留,那更是亲切美好的回忆。那是个非常难得的朋友加伴侣,富有才华,知识丰富。乐于主人,态度谦和,对家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对家里关心的所有事务全都十分不感兴趣——爱玛尽可以将自己的各种念头统统倾诉给她,而绝对不会发现她的慈爱会产生任何瑕疵。 她该如何忍受这种改变呢?不错,她的朋友离开他们仅仅不足半英里远,但是爱玛意识到,半英里之外的维斯顿太太一定与这所房子中那位泰勒小姐有着天壤之别。尽管她天生便具有优越感,后来更加强了优越意识,然而她却面临精神孤独的极大危险,她热爱自己的父亲,但是他并不是她的伴侣,无论进行理智的还是逗乐的交谈都无法跟上她的思路。 由于伍德豪斯先生娶亲时已不年轻,父女之间年龄的鸿沟被他的老态和习惯衬托的更加显著,她终生病魔缠身,既不能锻炼身体,也无暇培养心智。于是未老便已先衰,虽然他的友善心灵和们和的脾气,处处文明礼貌赢得人们热爱,但他的天资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受到恭维。于其他人比较起来,她姐姐并不算嫁得很远,仅仅是住在离家十六英里外的伦敦,然而并不能每日随意来访;他不得不在哈特费尔德宅子熬过十月许多漫长的夜晚,最后才能在圣诞节前夕盼来伊莎贝拉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享受与人交往的喜悦。 海伯里是个规模接近城镇的大村子。尽管哈特费尔德宅子有自己的草坪、灌木丛和自己的名称,但是它其实属于海伯里。然而,在这全村里也找不到能与她的指挥相配的伴侣。伍德豪斯家是当地的望族,为重目所瞩。由于她父亲是一位公认的谦谦君子,她在村里便有许多熟人。然而这些熟人中没有哪一位能代替泰勒小姐,哪怕仅仅是半天也不行。面对这令人忧郁的变化,爱玛除了胡思乱想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好想,直到父亲醒来,她才不得不强装出欢乐的模样,他的精神需要有人支持。她适合神经质的男人。有精神忧郁的倾向,喜爱跟自己熟悉的任何人交往,在分手的时候总是感到很难过;他讨厌任何变化,由于婚姻是变化之源,所以他从来就不赞成;他自己亲女儿的婚姻至今也不能得到他的认可;若不是出于同情,他决不会提起他,尽管那是爱的结合。现在,他又不得不与泰勒小姐分手。他是个稍有些自私自利习惯的人,根本不可能想象别人可能跟自己有不同想法,他倾向于认为泰勒小姐作了一件令人伤心的事。他认为她的余生整个在哈特费尔得度过要幸福的多。爱玛微笑着,尽量与他进行快乐的交谈,以便将他的思绪从这问题上转移开,但是,茶点端上来时,却根本无法阻止他一字不差地重复午餐时讲过的话。 “可怜的泰勒小姐!--我真希望她能重返这里,维斯顿先生怎么会打她的念头,这多可惜呀!” “我可不能同意你的看法,爸爸,实在不能同意,维斯顿先生是个杰出的男人,那么诙谐可爱,绝对配得一位贤惠的妻子,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家,难道还可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容忍我的种种乖僻?” “她自己的家!她自己的家有什么好?这个家比她大三倍。再说,我的亲宝贝,你绝对没有任何乖僻啊。” “我们应当经常去拜访他们,他们应当常常来看我们,我们应当常来常往,我们必须开始这样做,经快造访这队形婚的伴侣。” “啊,我的老天,我哪能走那么远啊?朗道斯宅子距离这儿那么远,我连一半距离也走不完。” “怎么啦,爸爸,谁也不想要你亲自步行。我们当然要乘马车去。” “乘马车,可是为了走这么点路,詹姆士不会喜欢套车。我们拜访的时候,可怜的马儿该待在什么地方呢?” “把它们拴在维斯顿的马厩里啊。爸爸,你记得我们早已解决了这个问题啦,昨天晚上我们已经和维斯顿先生谈过这事。至于詹姆士,我敢肯定,他永远喜欢到朗道斯宅子去,因为他的女儿正在那里做女仆,我不能肯定的只是除了那个地方他是不是喜欢送我们到其他地方去,那可是你的功劳,爸爸,你给了汉娜那份肥缺,要不是你提起汉娜,谁也不会想到她--詹姆士对你满心感激呢!” “我真高兴当时想起了她。真是幸运,因为我不愿意让可怜的詹姆士在任何情况下感到自己低人一等,另外,我相信她会是一名好佣人。她是个举止得体、言谈礼貌的姑娘;我对她的评价很高。不论任何时候,只要我看到她,她便会以相当优雅的姿态向我行礼请安;而且你叫她来这儿来做女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从来都用正确的方式转动门纽,从不摔响门。我能肯定,她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佣人;对于可怜的泰勒小姐来说,身边有个熟悉的人该是多大的安慰啊。你知道,是要詹姆士去看自己的女儿,她就能听到我们的消息。他会把我们大家的情况都告诉她的。” 爱玛不遗余力地鼓励父亲娓娓道出这些令人愉快的想法,而且还希望借助一副五子棋,让父亲度过晚上的时光而不感到厌倦,她要把遗憾藏进内心,不愿提起任何不愉快的事,棋桌已经摆好,但是立刻就变得毫无必要,一位客人来造访了。 奈特利先生是个有理智的人,年纪大约三十七八岁。他不仅是这个家庭亲密的老朋友,而且由于他是伊莎贝拉丈夫的兄长,便于这个家庭有一层特殊的关系。他家距离海伯里村约一哩远。他是这个家庭的常客,总是受到欢迎,此刻比平时更受欢迎,因为他是直接从伦敦他们共同的亲戚那里来得。外出几天返回后,今天午饭吃得很晚,现在到哈特费尔的宅子来通报说,住在不伦瑞克广场那边的家人全都暗号。这是个愉快的消息,伍德豪斯先生于是兴奋了一阵子。奈特利先生的欢乐情绪从来都能让他感到愉快,他那些关于“可怜的伊莎贝拉”以及关于孩子们的问题全都得到最令人满意的答复。之一切结束后。伍德豪斯先生一本正经的评论说道: “奈特利先生,非常感谢您这么晚了还来看望我们。我真替你担心,怕你在路上担惊受怕。” “根本不会,先生。今晚月光皎洁明亮,而且十分暖和,所以我必须里你这这炉旺火些。” “可是路上一定非常潮湿泥泞。希望你不至于着凉。” “泥泞,先生!看看我的鞋子吧,上面连一点儿污渍都没沾上。” “哎呦!这可就怪了,我们吃早饭时这儿下过挺大的雨,有半个小时,雨下的大极了。我甚至想劝他们推迟婚期呢。” “顺便说说--我还没有向你们道贺呢。我完全了解你们在体验着怎样的痛苦,所以也就不急于向你们道喜了。不过,我希望大家都勇于忍受。让这是平静的过去。他家怎么样啊?谁哭得最凶?” “啊!可怜的泰勒小姐!真是一桩悲伤的事。” “请你们原谅,伍德豪斯先生和伍德豪斯小姐,我绝对不会说‘可怜的泰勒小姐’。我对您和爱玛极为尊敬,只有在依附和独立问题上是个例外!不管怎么说,让一个人满意要比让两个人都满意要容易的多。” “尤其是两个人当中还有一个如此善于空想,如此惹人恼火!”爱玛戏谚道。“我知道这就是你脑子里的想法--如果我父亲伍在场,你肯定会开口这么说的。” “我相信真是这样的,亲爱的,真的,”伍德豪斯先生叹了口气说,“恐怕我有时非常善于空想,实在惹人恼火。” “我最亲爱的爸爸!你不至于认为我真的这么想,也不会认为奈特利先生会有这种想法吧。多么可怕的念头!哦,不是这样的!我说的是我自己。你知道的,奈特利先生喜欢挑我的毛病--那是个玩笑--全是在开玩笑。我们交谈从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的确,奈特利先生属于很少几位能看出爱玛·伍德豪斯不足之处的人,而且是唯一愿意告诉她这些不足的人。尽管爱玛自己也并不十分喜欢这种还,然而她知道,父亲听了会感到更加不快,所以,她甚至不愿意父亲稍稍猜疑到大家认为她并不完美无瑕。 “爱玛知道我从来不奉承她,”奈特利先生说,“但我并非指责任何人。泰勒小姐已经习惯于让两个人感到满意,可现在只剩一位可照料。所以她准能从中获利。” “喂,”爱玛愿意放过这事不谈,“你要想听听婚礼的事,我很高兴想你讲述,因为我们大家的举止全都优雅得体。每个人都准时出席,每个人都展示出最佳面貌。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也几乎没有看到拉长的面孔。啊!不是吗?我们大家都感到只不过分开半英里里的距离,都相形每天都会见面的。” “爱玛亲亲对任何情况都能忍受得了,”她父亲说道。“可是,奈特利先生,她失去可怜的泰勒小姐其实非常伤心,我能肯定,她准会想念她的,一定比自己想象的程度深的多。” 爱玛扭转脸,强壮出微笑,却止不住涌出泪水。 “爱玛不可能不想念那样一位伴侣,”奈特利先生说,“假如她不想念的话,我们以前也不会那样喜欢她了。但是,她知道这桩婚姻对泰勒小姐有多么的有益,也知道泰勒小姐这个岁数上,拥有自己的家庭准是求之不得的事,也知道泰勒小姐能过有保障的舒适生活是多么重要,因此她准不会让自己的悲伤压倒喜悦。泰勒小姐的每一位朋友看到她婚姻如此幸福,一定会感到高兴。” “你忘掉我的一件乐事,”爱玛说,“而且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是我本人从中牵的线。你知道吗,是我在四年前做的媒。当时许多人说维斯顿先生决不会再婚,可我还是促成了这桩喜事,没有什么比这事更让我惬意了。” 奈特利先生冲着她摇了摇头。她父亲糊里糊涂的回答道:“啊!亲爱的,我真希望你没做过什么媒,也没有预言过什么事情,因为你说的话都会成为现实。求你别再给人做媒了。” “爸爸,我保证不给我自己作媒。但是我必须为其他人做媒。这可是世界上最大的乐事!特别是在成功之后!--大家都说,维斯顿先生绝对不会再婚了。啊,天哪,可不是嘛!维斯顿先生已经经鳏居了这么久,看上去没有妻子过的舒适极了,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在城里埋头做生意,就是跟这里的朋友们消磨时光,不论到哪儿都给人带去欢乐,都受到大家欢迎--如果维斯顿先生自己愿意的话,一年中他连一个夜晚也用不着独自度过。咻,可不是嘛!维斯顿先生当然绝对不会再婚。有些人甚至风传他在妻子死前曾法过誓,另外一些传言说是他儿子和舅父不准他再婚。关于这事有过各式各样一本正经的胡话,可我一样也不相信。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和泰勒小姐在百老会遇到他,天下起了蒙蒙雨,他殷勤地跑开,从农场主米切尔那里为我们借来两把伞。我当时便打定了主意。只从那时起,我就制定好了做媒计划。亲爱的爸爸,我在这件事情收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你不至于认为我会就此放弃做媒吧。” “我不明白你说的‘成功’,是什么意思,”奈特利先生说。“成功意味着进行过努力奋斗。假如说你努力奋斗了四年才促成这桩婚姻,那么你的时间就花得恰到好处,也十分周到。不过,照我想象,你所谓的做媒只不过是你为这事做了点筹划而已,你在一个闲得无聊的日子自言自语说:‘我觉得如果维斯顿先生要去泰勒小姐的话,对泰勒小姐来说可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以后过一阵子就这么自言自语一番--你有什么成功可言?你的功绩何在?有什么值得自豪?你不过运气好碰巧猜中一个么。无非如此而已。” 难道你从来没有体会过猜中一个谜的得意和喜悦吗?我可怜你。我愿意为你聪明的多,海象以来你呢,碰巧猜中并不仅仅是运气而已。其中一定包含着天赋。我用了那个可怜字眼‘成功’,就让你抓住不妨,没想到我对这个词完全没有使用权。你描绘了两幅图画--不过我认为还可以有第三幅--介于什么也不做和什么都做之间。假若我没有促成维斯顿先生来此做客,没有给他许多微妙的鼓励,没有在于多问题上打圆场,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结果。我认为你必须相当熟悉哈特费尔的宅子,然后才能理解这事。” “一位像维斯顿那样诚实而直率的男人,和泰勒小姐那种理智而朴实的女人单独在一起,可以泰然应付他们自己关心的事情。你涉足其间做的事情可能对他们本无益处,而且可能对你自己还很有害呢。” “爱玛帮助别人时从来不考虑自己,”伍德豪斯先生不解其中味,重新打进他们的交谈。“但是,我亲爱的,请你别再替人作媒了,那不但是犯傻,而且严重地破坏人家的家庭生活。” “在作一次,爸爸。仅仅替埃尔顿先生作一次,咻,可怜的埃尔顿先生!你喜欢埃尔顿先生的,爸爸。我必须为他物色一位妻子。海伯里村没有人配的上他。他在这儿已经生活了整整一年啦,房子安顿的那么舒适,再独身一人过下去简直太可惜了。他们今天握手的时候我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看上去仿佛特别希望自己也接受同样的仪式!我杜埃尔顿先生的印象很好,只是我替他做点贡献的唯一方法。” “埃尔顿先生无疑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而且是个非常好的青年,我对他极为尊重。但是,亲爱的,倘若你愿意向他表示关心,那就请他改天来与我们共进一餐。那将士更好的方式。我冒昧地说,奈特利先生也许高兴见他。” “极为高兴,随时乐意,”奈特利先生笑道。“我还同意您的说法,那将是更好的方式。爱玛,请他来吃饭吧,请他吃最上等的雨柔和肌肉,至于说妻子嘛,要留待他自己去选择。相信他自己吧,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人会照料自己的。” 维斯顿先生出身于海伯里一个乡绅门第。他的家族在过去的两三代中逐渐积累起财富,成为体面的上流人家。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早年接受到一小笔遗产不必自食其力后,厌倦了兄弟们从事的家族传统生计,遂从军效力于国家,他活泼欢快的天性和热衷社交活动的性格因而得到满足。 维斯顿上尉是个广受喜爱的人物。借军队活动之便,他有机会结识了约克郡一个望族--丘吉尔家的小姐,丘吉尔小姐爱上他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意外,只有她的兄嫂颇感吃惊,他们从来未与他某过面,但是这对自是清高,傲慢自负的夫妇认为,这种关系对他们的地位是一种冒犯。 123.12.3 然而,丘吉尔小姐已经成年,对自己的财产享有自主权--她的财产再家族产业中所占比例甚小--谁的劝说也休想阻止这桩婚事。结果婚礼在丘吉尔先生和丘吉尔太太极端恼恨的情况下举行后,两人便以体面的方式将她逐出家门。这桩婚事并不合适,也没有带来多少幸福。因为她热心而善良的丈夫对她作出巨大的牺牲的爱,一向以面面俱到的关怀来回报。然而,尽管她不乏一种精神,却并不具备种种最佳品质。她有足够坚定的决心不顾兄长的反对坚持自己的意愿,但是,兄长毫无道理的愤怒激发出她心中不合情理的遗憾,却是她的决心所无法克服的,对过去那个家的奢华生活她也不无怀念之情。他们过着支出大于收入的生活,即使如此,也无法与恩斯康伯宅子里的生活相提并论。她并没有移情别恋,但是,她既想作维斯顿上尉的妻子,又像同时作恩斯康伯宅子的丘吉尔小姐。 维斯顿上尉在大家的心目中--尤其在丘吉尔家人的心目中--是个门当户对的佳偶,结果证明,这宗交易糟糕之至,她的妻子婚后的三年去世时,他比婚前更加贫寒,而且还得养育一个孩子。不过,他不久就用不着为养孩子的费用操心了。孩子后来成了和解的使者,母亲长期病痛软化了其兄嫂的强硬态度,加上丘吉尔先生和太太自己无嗣,家族里也没有其他晚辈可供他们照顾,她去世后不久,他们便提出对弗兰克的一切全盘负责。丧偶后的父亲自然会生出种种顾虑和不情愿,但是其他考虑占了上风,孩子便被送到富有的丘吉尔家接受照料。他现在只需追求自身的舒适,也只有自己的境遇需要尽力改善。 他的生活急需一场彻底改变,他便弃戎从商。几个兄弟在伦敦已经奠定了坚实的商业基础,他因而获得开业的有利条件。那只是个区区小店,刚能保证他有事可作。他在海伯里有一所小房子,他的大多数闲暇时日就在那里度过。在繁忙的事务和交友的欢乐时光更迭之间,他又愉快的度过了十八到二十年。到了这时候,他的财产日渐充盈--足够买下于海伯里相邻的一小片地产,那时他长期以来渴望得到的--也足够与一位像泰勒小姐那种没有陪嫁的女人结婚,然后随着自己的意愿,由着他本人的友好而善于社交的性格生活下去。。 泰勒小姐开始影响他的计划已经有些时日,但并不是年轻人对年轻人所施加的那种统治性的影响,并没有动摇他买下朗道斯宅子前不定终生的决心。他就已盼望购买朗道斯宅子,她心中怀着这个目标,稳扎稳打地干下去,直到使之成为现实。他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财富,买到了房子,娶到了妻子,开始了新生活,比以前任何时期都具有获得更多幸福的机会。他从来就不是个不愉快的人,这是他的脾性使然,即使在他的一次婚姻中也是这样。但是,他的第二次婚姻准能像他证明,以为独具慧眼、和蔼可亲的女人能给他多大的喜悦;也能像他证明主动选择比被对方选中要愉快的多,使对方产生感激之情也比感激对方更加愉快。 他喜欢做什么都随自己的心愿,他的财产完全属于自己。至于弗兰克,他已经不静静事心照不宣地作为他舅舅的子嗣得到培养,领养关系已经公开声明过,并且要在成年使用丘吉尔的姓氏。因此,他需要父亲帮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父亲对此丝毫也不担忧。那位舅母是位扩悍的女人实实在在统治者自己的丈夫。维斯顿先生自然像不出,即使一个悍妇,对如此亲爱的人又能有什么害,他相信他们之间的亲情是理所当然的。他每年都要在伦敦见儿子一面,并且为他感到自豪。他向海伯里诉说自己的儿子已经是个标志的年轻人,大家也都替他感到某种骄傲。大家都认为他完全属于本的,他的成就和未来也是大家关心的内容。佛兰克·丘吉尔先生成了海波里众多值得夸耀的事情之一,渴望见到他的好奇心渐渐凝成大家的心事。然而种种恭维受到的汇报的希望及其渺茫,他直径从未光临。大家常常谈起他即将拜访父亲,但这事从来没有成为现实。 现在,大家普遍认为,父亲新婚电力是个最值得关注的事件,儿子来此拜访应当成行。在这个问题上,大家没有任何不同意见,不论是在佩里太太与贝兹太太和贝兹小姐共进茶点时,还是在贝兹太太和贝兹小姐回访时。都没有异议。现在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应该到他们中间来啦。这种希望由于得知他给新婚母亲写过贺信而得到了加强。一连几天,海伯里串门拜访之间的寒暄中都少不了提到维斯顿太太收到的那封内容友好的来信:“我猜哪,你准听说过佛兰克·丘吉尔先生写给维斯顿太太的那封漂亮的信吧?我知道那准是一封美好的信,是伍德豪斯先生告诉我的。伍德豪斯先生看过那封信,他说他一辈子从来没看过那么好的信。” 那封信的确收到高度重视。当然,维斯顿太太因此对这位年轻人形成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写信的口吻礼貌倍至令人愉快,完全真名他又极好的良知。他们的婚姻受到各种渠道和各种方式的恭贺,这封贺信则是最受欢迎的。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的年纪已经足够成熟,侍奉清楚大家对它的幸运又怎言的看法,然而,唯一的缺憾便是与朋友们在一定程度上的分离,不过朋友与她之间的友谊绝对不会冷淡下去,谁能忍受得了与她分手呢! 她知道,爱玛会不时的想念她。她也不无痛苦地想念她。她也不无痛苦地想象爱玛没有她的陪伴,失去一桩乐事,或者说遭受一时的无聊会是怎样的情形;但是可爱的爱玛性格并不懦弱;对于面临的局面她比大多数的姑娘更有应付能力;而且她有理智,有能力,也有精神,能够以愉快的心情去克服小小的困难和怅然。她颇感安慰的想到朗道斯宅子与哈特费尔德宅子之间的距离如此近捷,即使一个女人独自步行也很方便;维斯顿先生的脾气和蔼,经济状况宽松;这些条件不会妨碍他们未来每周在一起消磨半数夜晚的时光。 她为自己等成为维斯顿太太而心中长时间充满感恩知情,只有几个片刻稍敢遗憾。她的满足——不止是满足而已--她愉快的乐趣都是那样的真实而明确。 尽管爱玛对自己的父亲非常了解,但当在他们具备各种舒适条件的朗道斯宅子与她道别,或者晚上目送她由丈夫陪同登上她自家的马车时,听到父亲仍然用“可怜的泰勒小姐”表示惋惜,爱玛还是不禁感到十分诧异。她离开时,伍德豪斯先生没有那一次不温和的叹一口气,说: “唉!可怜的泰勒小姐。她要嫩留下来,心中准会感到高兴。” 泰勒小姐的损失一进步可挽回——也没有迹象显示他从此不再对她表示怜悯。但是几个星期的交往给伍德豪斯带来些许安慰。邻居们的恭贺之声已经消散;人们也不再借如此伤心的事件为话柄以祝贺来嘲弄他;让他感到极为沮丧的婚礼蛋糕终于吃光。它的胃口在也填不进更多油腻,他绝不相信别人可能与他不同。凡是对他有害的东西,他便认为对其他人也不利,于是,他态度诚恳地劝说人们却对不要制作婚礼蛋糕,这项尝试以失败告终后,他又诚恳地设法劝阻任何人吃蛋糕。他甚至不厌其烦地就此向佩里医生请教。佩里医生是一位知识丰富的绅士,他的频繁拜访是伍德豪斯先生生活的一项慰藉;佩里医生一再受到追问后,尽管看上去显得颇为不情愿,但是不得不承认说,婚礼蛋糕或许的确对许多人——或许对大多数人都不适宜,除非食用量有所节制。这个观点自然佐证了伍德豪斯先生自己的看法,于是他便希望影响新婚夫妇的每一位访客;然而,蛋糕还是吃光了;他那善意的神经直到蛋糕消失净尽前一直无法松弛下来。 海伯里流传着一种奇怪的谣言,说是有人看见佩里家的孩子灭人手中拿过一块维斯顿太太的婚礼蛋糕。但是伍德豪斯先生绝对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伍德豪斯先生热衷于按照自己的方式搞社交活动。他非常喜欢请他的朋友到他家来拜访。由于种种综合原因,由于他久居哈特费尔德宅子,由于他的脾气温和,也由于他的财富、他的房子和他的女儿,他便可以在自己小小的交际圈子里,在很大程度上,按照自己的方式左右他的客人们。处理这个圈子之外,他于其它家庭没有多少交往。他害怕熬夜,也害怕大型晚会,除了遵循他的条件来访的客人,其它熟人对他全不适合。他可算得上一份幸运,因为包括朗道斯宅子在内的海伯里村教区和邻近郊区的唐沃尔宅子——奈特里先生的私宅——对他的习惯均有了解。在爱玛的劝说下,他与最要好或者有选择的客人共进一餐并非偶然。除非他自觉不堪忍受疲劳,他还是挺喜欢晚间聚会。一星期中,爱玛难得遇到哪一天不能陪他玩扑克。 韦斯顿夫妇和奈特里先生来访是出于真挚而持久的关系;一位肚子生活却不堪孤独的年轻人埃尔顿先生来访,则是想以伍德豪斯先生家雅致客厅中的社交活动,以及他女儿的嫣然微笑,填补自己闲暇夜晚的空虚孤寂,这种特权决不会面临抛出门外的危险。 除此之外,还有第二批常客。最常来的人中有贝茨太太、贝茨小姐和戈达德太太,三位女士几乎总是一受到哈特费尔德宅子的邀请就到,而且常常是由马车接送,伍德豪斯先生觉得对于詹姆士和马匹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倘若一年仅有一次这种接送,到反而会引起埋怨。 贝茨太太是海伯里过去一位牧师的遗孀,她的年纪实在太大了,处了喝茶打扑克外,几乎什么也做不了。他与自己的独生女儿在一起过着非常单调的生活。尽管处在这种不幸的境遇中,却仍然能激起大家对一位无为的老太太所能产生的全部敬意。她女儿是一位即不年轻漂亮,有不富有的未婚女子,却受到非同一般的爱戴。贝茨小姐受到的恩惠其实使她处于最糟不过的窘境,她本人缺乏自知之明也不会威胁那些可能憎恨他的人们,让他们表面上对她表示尊敬。她从来没有让人感到容貌上的美,也没有在心智方面有聪明过人的表现。她的年轻时代在不知不觉中逝去了,她的中年时光全都贡献给照顾衰弱的母亲,以及设法将一笔微小的收入尽可能派各种达用场。不过,她是个愉快的女人,任何人提起她时心中都不乏善意。创造如此奇迹的正是她自己无时不在的善意和知足的天性。她热爱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幸福都关怀备至,对每个人的优点特别敏感关注。她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依傍如此杰出的米亲而沉浸在大家的祝福中,周围不但有如此众多的好邻居和好朋友,而且自己还有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家。她有纯朴而欢乐的天性,她有知足而感恩的精神,这些便是她与别人交往的桥梁,也是她自己深感幸运的宝藏。她能就芝麻小事夸夸其谈,这正好符合伍德豪斯先生的胃口,因为那时些琐细的交流和无害的闲言碎语。 戈达德太太是一位女教师,供职于一所学校——那不是一所女子学校,不是一个专门学校,也不是任何专业性的学府,不是那种讲长句雅言说满篇废话的地方,也不根据新教育体系和新道德准则将广泛的知识与优雅的道德规范硬性结合——在那种的方,年轻女士们交付巨额费用,留下无用的知识——戈达德太太任教的是一所正牌的、可靠的老式寄宿学校,在这种学校了,数量适中的技能和学识以合理的价格出售,姑娘们或许会被引入歧途,自行乱捡些鸡零狗碎的知识,因而根本没有恢复原来神通本色的危险。戈达德太太的学校享有很高的声誉——而且名不虚传;因为大家声称说海伯里是个非常有益健康的地方。她有一所大房子和大花园,给孩子们吃丰富而健康的食品,在夏天让孩子们在太阳下尽情狂奔,到了冬天,她亲手为子们包扎冻疮。所以,看到四十个年轻的孩子排成两行,偎在她身后去教堂,大家一点儿也不奇怪。她是个面孔平板、母亲模样的女人,年轻时,她曾经辛勤劳作。于是便理所当然的认为,现在有权偶尔享受点诸如吃茶访友一类的闲暇。另外,她以前接受过伍德豪斯先生的诸多善意,,所以便感到他时特别要求她离开她自己挂满了刺绣装饰的整洁客厅,只要能离开,她就会凑到他的壁炉前,省自己几枚六便士的硬币。 这便是爱玛觉得很容易随时聚拢起来的几位女士,而且为了父亲的缘故,她对自己有此能力颇感愉快。在她自己看来,韦斯顿太太不在的缺憾是无法弥补的。她看到父亲显得很舒畅,自己心中便感到喜悦,也为自己能够应付自如而非常高兴。但是,三位这种女人的低声聒噪让她觉得,假如每天晚上都这样度过,她畏惧这种漫长夜晚的降临。 一天上午,她正等待这样一个夜晚的来临时,戈达德太太差人送来一纸便条,以极其尊敬的口吻恳请史密斯小姐一起来做客。这真是个最受欢迎的请求。史密斯小姐一位年方十七的姑娘,爱玛不但非常熟悉她的脸孔,而且长期以来一支对她的美貌深感兴趣。一封非常礼貌的邀请信带了回去,这作华宅中的漂亮女主人对夜晚时光顿时不再心怀恐惧了。 哈里特·史密斯是个弃儿。几年前某人将她送进戈达德太太的学校,最近有人将她的地位从普通生提高为寄宿生。这便是她人所共知的历史。。除了海伯里的几个朋友之外,她没有什么见过面的亲戚。此时,她到乡下拜访几个同窗学友后,刚刚返回。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再说,她的容貌类型恰好是爱玛所推崇的。她的身材矮小丰满,金发碧眼,皮肤百嫩,脸颊红润,五官端正,表情显得极为甜美。不到夜阑人尽时,爱玛对她的举止仪态的喜爱已不亚于喜欢她的外貌,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保持关系。 虽然她并没有为史密斯小姐谈吐中显著的睿智感到惊讶,却发现她非常迷人——没有让人不舒服的羞怯,也并非不善交谈——然而远没有显得冒昧,她举止得体,表现出敬意,为自己等够被带进哈特费尔德宅子来满心欢喜,充满感激之情。这里的一切物品风格都比她熟悉的东西高雅,她毫不做作地显得很着迷。爱玛认为她一定具有良知,值得鼓励,而且也应当培养。那对柔和的蓝眼睛和全部的天然丽质,不应当埋没在海伯里及其周围的下等阶层中。她业已结交的熟人全都配不上她。她刚刚离开的学友尽管是些很好的人,但是肯定对她有害。那家人们是奈特里先生的佃户,租种着他大片土地——她相信,他们非常厚道——她还知道,奈特里先生对他们的评价相当高——不过,他们准是些粗俗不雅的人,根本不适合跟一位知识和风度几近完美的姑娘进行紧密交往。她要注意这位姑娘,让她得到提高,让她与不雅的熟人分手,把她介绍给上流社会,她要让她形成自己的观点和风范。这将是一件有趣的事,肯定是一桩善举,准会成为生活中的寄托和乐趣,还可以显示出自己的能力。 她沉浸在对那双柔和的蓝眼睛的赞美中,专心致志于交谈和倾听,脑子里忙着构思自己的帮助计划,结果夜晚的时光以非同寻常的速度飞逝而去。她一向习惯于盯着表,盼望晚餐摆好,好给这种晚会画上句号,今天在不知不觉中发现桌子早已摆设停当,移到炉火旁边。尽管她对认真做好任何事情从不持冷漠态度,然而今天她敏捷的动作远远超过平时。她的计划让她喜伤心头激发出真正的善意,,她一再劝大家多吃鸡肉丁和干贝肉。她知道,她的催促虽急,客人们却乐于接受,因为大家都盼望能早早回家上床,又唯恐动作太急有失斯文。 每逢这种情况,可怜的伍德豪斯先生便面临悲惨的感情冲突。他喜爱看到桌子上铺好台布,因为这是他自幼的风格,但是由于他确信晚饭对健康极其有害,所以一见到任何东西摆到台布上,他便会感到难过;尽管他善意的欢迎客人们享受桌上的一切,然而,由于替他们健康的担忧,看到他们真的张开大嘴巴大嚼,他就难免痛心疾首。 他真心提出的建议是请大家像他那样,喝一小盘希麦片粥,女士们酣畅淋漓的扫荡桌上美味时,他完全用不着开口鼓励,可他硬是要说: 他真心提出的建议是请大家像他那样,喝一小盘希麦片粥,女士们酣畅淋漓的扫荡桌上美味时,他完全用不着开口鼓励,可他硬是要说: “贝茨太太,我建议你壮起胆子吃一枚那种鸡蛋。煮的很软的鸡蛋对健康没有害处。赛尔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煮鸡蛋。我可不会向你推荐其他人来煮鸡蛋——但是你完全不必害怕——你看哪,它们全都很小——吃一枚我们这种小蛋不会伤着你的。 第12章 .4 哈里特·史密斯于哈特费尔得宅子的亲近关系很快就成为既成事实。爱玛以自己敏捷果断的方式不失时机地向她发出邀请,鼓励她常常来访。随着她们关系的加深,俩人相互间的默契程度也在加深。爱玛早早便预见到,她或许是自己有益的散步伴侣。韦斯顿太太走后,她在这一活动的损失非常惨重。她父亲的散步范围从来没有达到矮树丛以外。两段地界即能满足他的散步需要,具体距离随白昼长短而定。韦斯顿太太婚后,她的活动范围大受限制。她曾经独自探险信步抵达朗道斯,可是并无乐趣。因而,这么一个可随时招来作伴的哈里特·史密斯,对于她散步的特权当然是个有价值的补充。随着她对姑娘的认识日渐深入,她感到越来越满意,完全实现了自己的最初善意的设计目标。 哈里特当然并不聪明,不过她具有顺从知恩的天性,她绝对没有一丝自负的因素,唯一的愿望便是接受某个高高在上者的指引。最初,她与她的关系非常亲切。她需要伴侣,欣赏美雅聪明;结果证明,尽管不能指望这孩子有很高的理解水平,但她却不乏鉴赏能力。她完全确信哈里特·史密斯恰好是她所需要的年轻伴侣棗完全是她的家所要求的。这种需求已经完全不可能由韦斯顿太太来满足了,这两层需求她不可能满足,这两种角色她也不愿意承担。她们类型完全不同棗情感方面的性质不同,不能相提并论。韦斯顿太太是她感激和尊敬的人。哈里特则是她热爱并且认为有用的人。她不必为韦斯顿太太做任何事,办事对哈里特,她一切都得做。 她希望证明自己的价值的第一个努力,便是设法查出着这孩子的父母的身份,但是哈里特说不上来。她愿意讲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可是对于这个问题她一无所知。爱玛竭力想象她可能喜欢什么棗可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处在自己的地位上,却无法探究她的实情。哈里特没有洞察力。她一贯满足于听取并相信戈达德太太灌输她的东西,并不愿意进一步探索。 戈达德太太、学校的老师们、女同学和学校的所有事情自然是她谈话的绝大部分内容棗除此以外就只有谈及住在阿比水磨农场上她熟悉的马丁一家。马丁一家在她脑子里占有重要地位,她跟他们在一起度过非常愉快的两个月时光,此时也很乐于谈起她那次拜访中的趣事,喜欢描绘当地的许许多多惬意和奇异的事情。在爱玛的鼓励下,她变得十分健谈。爱玛获得另一个阶层生活景象感到有趣,也喜欢她单纯幼稚地以狂喜口吻所做的描绘:“马丁太太有两个客厅,真是两个特别好的客厅那,一个足有戈达德太太的起居室那么大;她有一个跟了她二十五年的贴身女佣;哪儿有八头母牛,两头是奥尔德牛;一头小母牛是韦尔奇种,真是头非常可爱的韦尔奇小牛;马丁太太特别喜欢说,应该把她们叫成女牛才对;花园里有个特别漂亮的凉亭棗那可是个又大又漂亮的凉亭,能容的下十二个人呢,明年某个时候,人们要在那里吃茶点。” 有一段时间,她感到滑稽,并没有考虑其直接原因。她对那个家庭了解渐渐深入后,便产生了另外的感情。她产生了错误印象,想象中她们全都生活在一起,又母亲和女儿,儿子和儿媳。在她的谈话中有一位马丁先生,她总是用嘉许的口吻描绘她,说她做这事做那事的时候脾气怎么怎么的好,爱玛后来听出那是个单身男人,而没有年轻的马丁太太,而没有儿媳妇。她疑心她可怜的小朋友在这片殷勤款待和善意中遇到了危险棗如果她不得到关心照顾,或许会就此永远沉沦。 有了这种激越的想法后,她的问题在数量上和含义上均大大的增加了,尤其引导哈里特多多谈论马丁先生的事情——-显然这个话题并不惹人讨厌。哈里特极其乐意谈起她参加他们月光下的漫步,以及晚上搞的许多愉快游戏,不厌其烦地大谈他的欢乐和殷勤。有一天,他跑了三英里路,为的仅仅是给他弄点核桃来,因为她偶然提到过自己多么喜欢核桃。在任何事情上他都同样殷勤!有一天晚上,他叫他家雇的牧羊人的儿子到客厅来,专门为她唱歌。他非常喜欢歌唱,而她也能唱一点儿。她相信,他非常聪明,什么都懂。他有一群优质羊,她在那儿生活的日子里,他的羊毛拍卖价格比乡下任何人的都高。她相信,大家对他的评价全都很高。她母亲和姐妹都特别喜欢他。有一天,马丁太太对她说,世上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儿子了,说这话时,马丁太太的脸都涨红了,马丁太太说,她能肯定,他结了婚准一个好丈夫。可她并不想要他结婚。她不急于让他娶亲。 “干得不错啊,马丁太太!”爱玛想到。“你对自己的目标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离开马丁家时,好心的马丁太太还向格达德太太赠送了一只肥硕的鹅,那可是戈达德太太见过的最漂亮的鹅。于是,戈达德太太在一个星期天将鹅宰杀烹饪后,请学校的所有教师:纳什小姐、普林斯小姐和理查森小姐共进晚餐。 “我猜想,马丁先生除了自己搞的行当之外,并不是个知识丰富的人吧。她不会读书吧?” “啊,不!棗也就是说,是的棗我不知道棗不过我相信他读过许多书的棗只不过不是你能想到的那种书,他读农业报告和诸如此类得书,书就放在一个窗台旁边棗他是靠自己阅读的。不过有时候在我们晚上开始打扑克之前,他会大声朗读一些非常优美的文章节选棗特别有意思。我知道,他读过《威克菲尔德的教区儿童》。他根本没有读过《森林浪漫曲》,也没有读过《寺中儿童》。我提到这些书名,他说他以前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种书,不过他决心尽快找到这类书。” 下一个问题是: “马丁先生长的什么模样?” “啊!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起初我觉得他很平淡,可现在觉得不那么平淡了。你知道的,人们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你从来没见过他?他隔一段时间就到海伯里来的,而且每星期肯定要骑马到金斯顿去的路上经过这里。他常常从你身旁经过的。” “有可能吧棗或许我见过他不止一次呢,可就是对不上号,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管是骑马还是步行,反正年轻农夫很难引起我的好奇心。自耕农是一群我觉得没什么可交往的人。假如是低一两个阶层的人们,外加上容貌可靠,或许会激起我的兴趣,我可能希望对他们的家庭在某些方面帮上点忙。但是农夫不会要我的帮助。所以说,他们在这方面不必我费心,在其它方面又不值得我费心。” “的确是这样。啊!是的,你不可能注意到他棗可他非常了解你棗我的意思是说熟悉你的面容。” “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知道他的确是这样,也祝他一切都好。你认为他有多大年纪?” “他六月八号满了二十四岁,我的生日时二十三号棗刚刚差两个礼拜零一天!真巧哇!” “仅仅二十四岁。这么小的年纪何必急着定终生。他母亲说得对极了,不必着急。他们家保持现在的状况看来很好,假如她匆匆给他娶个媳妇,准得后悔。六年以后,假若他攒了点钱,遇到个属于同一阶层的年轻好闺女,大概还是非常恰当的。” “六年后!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他到那时就三十岁了!” “是啊,如果不是生在富有人家,大多数男人不到这个年纪不会有经济能力结婚成家。照我看哪,马丁先生的财富完全得靠他自己挣,,跟其他人不会有什么不同。不论他父亲去世可能给他留下多少钱,不论他在家庭财产中的比例有多大,我敢说,全都是未知数,虽然他可能凭自己的智慧,或者碰点好运气,将来发财致富,可是要他现在就得到什么结果,那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是啊,的确是这样。不过他们过得很舒坦。他们就是没有仆人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缺。马丁太太常念叨着要雇个男仆呢。” “不管他什么时候结婚,哈里特,我希望你不至于卷进他的麻烦棗我的意思是说认识他的妻子不至于造成麻烦棗结识几位受到优秀教育的姐妹,不该完全受到反对,但是他不可能跟一个值得你注意的女人结婚。鉴于你不幸的出身,你应当特别注意跟什么人结识才对。毫无疑问,你是一位绅士的女儿,你必须尽自己的能力在各方面维护自己的这种地位,否则就会有许多人靠贬低你的人格来取乐。” “是啊,肯定是这样棗我猜会有这种人的。但是,我到哈特费尔德宅子来拜访你,伍德豪斯小姐,你对我这么友善,我就不怕什么人了。” “你对影响力的理解很不错,哈里特。但是,我要你在好的社交圈子里奠定牢固的基础,最后不依靠哈特费尔德和伍德豪斯小姐也能自力。我希望看到你永远直根上流人士结交棗为了这个目标,建议你尽可能不要有那种奇怪的关系。所以,我跟你说,假如马丁先生结婚的时候你还在本地,希望你不要因为跟他姐妹们的关系,也去结识那位妻子,那个女人或许是个农夫的女儿,根本没受过教育。” “当然啦。是啊。我没想过马丁先生会跟个没受过教育的人结婚棗那人应该有个好出身才对。不过,我不是反对你的看法棗我也肯定不希望跟他的妻子结识,我要保持跟马丁家小姐们的关系,尤其是伊丽莎白,要是我不得不放弃跟她的关系,我会非常难过的,……(此处有三十多字话讲不通) 爱玛一边听她迟疑地说出这段话,一边仔细观察她。并没有看出让人吃惊的爱情迹象,那个男人不过是她的第一位崇拜者而已,他深信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关系,另外,从哈里特方面讲,谢绝为她作出的任何友好安排特别困难。 就在第二天,他们俩迎面碰到马丁先生。当时她们在唐活尔路步行,他也是步行,他非常尊敬的打量过她之后,便转向她的同伴。目光中毫不掩饰如愿以偿的心情,她朝前面走去,敏锐的目光迅速扫过这年轻人,这就是哈利特·马丁先生。他的外表相当整洁,他看上去是一个理智的年轻人,但是他这个人没有任何其他长处。她将他于其它绅士们做对比认为哈利特倾心的所有方面全都无足轻重,哈利特的礼貌中不乏理性。他曾经以充满钦佩和好奇的目光注意过她父亲的绅士风度,可马丁先生仿佛连礼貌是什么都根本不懂。 因为不该让伍德豪斯小姐长时间等待,所以他们一起仅仅停留了不多几分钟,哈利特紧跑几步赶上她。脸上挂着微笑,情绪有些波动,伍德豪斯小姐希望她能尽快平静下来。 没想到,我们碰巧遇到了他!棗多奇妙啊!他说,他本打算绕朗道斯宅子走,偶然改变了计划,他没想到我们也会走这条路的,他以为我们大多数日子走的是通往朗道斯宅子的那条路。他还没有弄到《森林浪漫曲》。伍德豪斯小姐,他跟你想象的一样不一样?你觉得他怎么样?你认为他非常平淡吗?” “他无疑是平淡和无奇的棗不过与他完全没有文雅相比。那还算不得什么。我无权期待更多,也没有期待过更多,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那么粗鲁笨拙,那么毫无风度可言,坦白的说,我原以为他距离文雅仅仅差一两个层次。” “真的是这样,”哈里特声音压抑的说,“他的确不想真正的绅士那么文雅。” “哈里特,我认为自从你开始与我们相识以来,你已经一再根几位真正的绅士相伴,你自己一定为他们跟马丁先生之间的差异感到震动了吧,你在哈特费尔宅子见到过非常非常好的典型。他们是些受过教育,训练有素的人们,见过他们后,假如再次跟马丁先生交往时没看出他是个下等的人,我倒会感到吃惊,你准会奇怪以前为什么没有看出他这么讨厌,你现在难道还没有这种感觉?难道你还没有受到震动——那么笨拙粗野的嗓音,丝毫也不加节制,我站在这儿都能听到。” “当然,他跟奈特里先生不同。他没有那种优雅的风度,也没有奈特里先生的步态。这种不同我看得很明显,可奈特里先生是个非常高尚的人啊!” “奈特里先生的风度好的非同凡响,以马丁先生和他相比是不公平的,或许你在一百个人中也找不到一个像奈特里先生这样标准的绅士。把他并不是你最近常常见到的唯一绅士,你认为维斯顿先生和埃尔顿先生怎么样?拿马丁先生与他们随便哪一个比较,比较他们的礼貌、步态,高尚的谈吐、平静的态度等等,你准能看出不同点。” “啊,是的!差别太大了。但是维斯顿先生已经几乎是个老年人,他差不多四五十岁了。” “因此马丁先生的礼貌就显得更没有价值,哈里特,人的年纪越大,讲究礼貌就愈发重要,声音响亮,粗野和笨拙就愈发刺眼,愈发让人讨厌,年轻可以忽略的事情,到了老年时期很容易让人发现。马丁先生现在已经又笨拙又唐突,要是到了维斯顿先生的年纪上会怎样呢?” “真是没法说,真的!”哈里特有点严肃地说。 “不过很容易猜出来。他会变成个感觉迟钝、粗俗不堪的农夫——完全不顾自己的面子,一心只考虑利益得失。” “他的确会这样,那可太糟了。” “生计占用了他的精力,结果忘记寻找你推荐得书,这不是已经十分明显了吗?他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市场买卖,根本顾不上考虑其它东西——对于一个正在忙着发家致富的人,这倒是很正常的。他要书籍有什么用处?我毫不怀疑他将来会变得非常富有——他的无知和粗俗于我们也无关。”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记得那本书,”哈里特只回答这么一句,语气沉重,极不愉快,爱玛认为话到这里可以打住,沉默良久之后,她再次开口说: “从某种意义上讲,埃尔顿先生的风度或许胜过奈特里先生和维斯顿先生,但是他们更多些文雅。把他们当作典型或许更恰当。韦斯顿先生的性情开朗,思维敏捷,近乎直截了当,大家因而都喜欢他,以为他幽默诙谐——但是照样模仿他就不合适了。奈特里先生那种直率、果断、居高临下的风度也是不能模仿的——尽管对他来说非常合适,因为他的体态、容貌和生活地位似乎允许这么做。但是,假如任何一个年轻人模仿他的风度,那可实在难以忍受。与此相反,照我的想法,一个年轻人如果以埃尔顿先生为样板,那将是比较适宜的。埃尔顿先生脾气和蔼,天性欢乐,态度殷勤,举止文雅。在我看来,他好象进来变得尤其文雅了,哈勒特,我不知道他是否刻意迎合我们两人中的那一位他的温文儒雅比以前更甚,让我感到惊异。假如他真的有意,我以前没告诉你他是怎么评论你的吗?” 接着她重复引用埃尔顿先生对她的热情赞扬,这些话现在充分起作用了。哈里特绯红脸颊,泛出了微笑,说她从来就认为埃尔顿先生非常平易近人。 爱玛讲注意力特别集中于埃尔顿先生,为的是将那个年轻农夫从哈里特的脑子里驱赶出去。她认为,埃尔顿先生和她将是绝妙的一对,只是他们之间的两相情愿太明显,关系接近太自然,成功的可能性太大,因而,她的做媒计划很拿称得上有什么功绩。她生怕那也是别人准会想到并且预见到的事。不过,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计划的日期方面抢在她之先,因为早在哈里特首次拜访哈特费尔德宅子时,她脑子里已经开始萌发了这个念头。这事情她越想越觉得是上策。埃尔顿先生是个最合适的人选,,她基本上是一位绅士,跟下层社会没有什么来往;同时,鉴于哈里特的出身尚未搞清楚,任何家庭都不能拒绝她。她有一个舒适的家可供她生活,爱玛估计他有一笔足够大的收入,海伯里的教区牧师收入尽管并不高,但是人们都知道,他自己另有一笔财产。再说,她对他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是个脾气和蔼,意识善良,值得尊敬的年轻人,对世界的理解和有益的知识全都不缺少。 她感到满意的是,他认为哈里特是个漂亮姑娘;她确信,这一点随着在哈特费尔德宅子的频繁会见,便是她那一方面足够坚实的基础。至于哈里特这一方面,他的情愿会对她产生相当分量的影响,这一点没有什么好怀疑的。而且他真的是个非常让人愉快的年轻人,除了专好挑剔的女人外,任何女子都会喜欢上他。只有她是个例外,她认为他并不具备不可或缺的一种优雅的外表特征。但是,一个什么罗伯特·马丁骑马在乡下买核桃送礼便能感动的一位姑娘,显然非常易于被埃尔顿先生征服。 124.12.4 哈里特·史密斯于哈特费尔得宅子的亲近关系很快就成为既成事实。爱玛以自己敏捷果断的方式不失时机地向她发出邀请,鼓励她常常来访。随着她们关系的加深,俩人相互间的默契程度也在加深。爱玛早早便预见到,她或许是自己有益的散步伴侣。韦斯顿太太走后,她在这一活动的损失非常惨重。她父亲的散步范围从来没有达到矮树丛以外。两段地界即能满足他的散步需要,具体距离随白昼长短而定。韦斯顿太太婚后,她的活动范围大受限制。她曾经独自探险信步抵达朗道斯,可是并无乐趣。因而,这么一个可随时招来作伴的哈里特·史密斯,对于她散步的特权当然是个有价值的补充。随着她对姑娘的认识日渐深入,她感到越来越满意,完全实现了自己的最初善意的设计目标。 哈里特当然并不聪明,不过她具有顺从知恩的天性,她绝对没有一丝自负的因素,唯一的愿望便是接受某个高高在上者的指引。最初,她与她的关系非常亲切。她需要伴侣,欣赏美雅聪明;结果证明,尽管不能指望这孩子有很高的理解水平,但她却不乏鉴赏能力。她完全确信哈里特·史密斯恰好是她所需要的年轻伴侣棗完全是她的家所要求的。这种需求已经完全不可能由韦斯顿太太来满足了,这两层需求她不可能满足,这两种角色她也不愿意承担。她们类型完全不同棗情感方面的性质不同,不能相提并论。韦斯顿太太是她感激和尊敬的人。哈里特则是她热爱并且认为有用的人。她不必为韦斯顿太太做任何事,办事对哈里特,她一切都得做。 她希望证明自己的价值的第一个努力,便是设法查出着这孩子的父母的身份,但是哈里特说不上来。她愿意讲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可是对于这个问题她一无所知。爱玛竭力想象她可能喜欢什么棗可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处在自己的地位上,却无法探究她的实情。哈里特没有洞察力。她一贯满足于听取并相信戈达德太太灌输她的东西,并不愿意进一步探索。 戈达德太太、学校的老师们、女同学和学校的所有事情自然是她谈话的绝大部分内容棗除此以外就只有谈及住在阿比水磨农场上她熟悉的马丁一家。马丁一家在她脑子里占有重要地位,她跟他们在一起度过非常愉快的两个月时光,此时也很乐于谈起她那次拜访中的趣事,喜欢描绘当地的许许多多惬意和奇异的事情。在爱玛的鼓励下,她变得十分健谈。爱玛获得另一个阶层生活景象感到有趣,也喜欢她单纯幼稚地以狂喜口吻所做的描绘:“马丁太太有两个客厅,真是两个特别好的客厅那,一个足有戈达德太太的起居室那么大;她有一个跟了她二十五年的贴身女佣;哪儿有八头母牛,两头是奥尔德牛;一头小母牛是韦尔奇种,真是头非常可爱的韦尔奇小牛;马丁太太特别喜欢说,应该把她们叫成女牛才对;花园里有个特别漂亮的凉亭棗那可是个又大又漂亮的凉亭,能容的下十二个人呢,明年某个时候,人们要在那里吃茶点。” 有一段时间,她感到滑稽,并没有考虑其直接原因。她对那个家庭了解渐渐深入后,便产生了另外的感情。她产生了错误印象,想象中她们全都生活在一起,又母亲和女儿,儿子和儿媳。在她的谈话中有一位马丁先生,她总是用嘉许的口吻描绘她,说她做这事做那事的时候脾气怎么怎么的好,爱玛后来听出那是个单身男人,而没有年轻的马丁太太,而没有儿媳妇。她疑心她可怜的小朋友在这片殷勤款待和善意中遇到了危险棗如果她不得到关心照顾,或许会就此永远沉沦。 有了这种激越的想法后,她的问题在数量上和含义上均大大的增加了,尤其引导哈里特多多谈论马丁先生的事情——-显然这个话题并不惹人讨厌。哈里特极其乐意谈起她参加他们月光下的漫步,以及晚上搞的许多愉快游戏,不厌其烦地大谈他的欢乐和殷勤。有一天,他跑了三英里路,为的仅仅是给他弄点核桃来,因为她偶然提到过自己多么喜欢核桃。在任何事情上他都同样殷勤!有一天晚上,他叫他家雇的牧羊人的儿子到客厅来,专门为她唱歌。他非常喜欢歌唱,而她也能唱一点儿。她相信,他非常聪明,什么都懂。他有一群优质羊,她在那儿生活的日子里,他的羊毛拍卖价格比乡下任何人的都高。她相信,大家对他的评价全都很高。她母亲和姐妹都特别喜欢他。有一天,马丁太太对她说,世上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儿子了,说这话时,马丁太太的脸都涨红了,马丁太太说,她能肯定,他结了婚准一个好丈夫。可她并不想要他结婚。她不急于让他娶亲。 “干得不错啊,马丁太太!”爱玛想到。“你对自己的目标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离开马丁家时,好心的马丁太太还向格达德太太赠送了一只肥硕的鹅,那可是戈达德太太见过的最漂亮的鹅。于是,戈达德太太在一个星期天将鹅宰杀烹饪后,请学校的所有教师:纳什小姐、普林斯小姐和理查森小姐共进晚餐。 “我猜想,马丁先生除了自己搞的行当之外,并不是个知识丰富的人吧。她不会读书吧?” “啊,不!棗也就是说,是的棗我不知道棗不过我相信他读过许多书的棗只不过不是你能想到的那种书,他读农业报告和诸如此类得书,书就放在一个窗台旁边棗他是靠自己阅读的。不过有时候在我们晚上开始打扑克之前,他会大声朗读一些非常优美的文章节选棗特别有意思。我知道,他读过《威克菲尔德的教区儿童》。他根本没有读过《森林浪漫曲》,也没有读过《寺中儿童》。我提到这些书名,他说他以前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种书,不过他决心尽快找到这类书。” 下一个问题是: “马丁先生长的什么模样?” “啊!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起初我觉得他很平淡,可现在觉得不那么平淡了。你知道的,人们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你从来没见过他?他隔一段时间就到海伯里来的,而且每星期肯定要骑马到金斯顿去的路上经过这里。他常常从你身旁经过的。” “有可能吧棗或许我见过他不止一次呢,可就是对不上号,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管是骑马还是步行,反正年轻农夫很难引起我的好奇心。自耕农是一群我觉得没什么可交往的人。假如是低一两个阶层的人们,外加上容貌可靠,或许会激起我的兴趣,我可能希望对他们的家庭在某些方面帮上点忙。但是农夫不会要我的帮助。所以说,他们在这方面不必我费心,在其它方面又不值得我费心。” “的确是这样。啊!是的,你不可能注意到他棗可他非常了解你棗我的意思是说熟悉你的面容。” “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知道他的确是这样,也祝他一切都好。你认为他有多大年纪?” “他六月八号满了二十四岁,我的生日时二十三号棗刚刚差两个礼拜零一天!真巧哇!” “仅仅二十四岁。这么小的年纪何必急着定终生。他母亲说得对极了,不必着急。他们家保持现在的状况看来很好,假如她匆匆给他娶个媳妇,准得后悔。六年以后,假若他攒了点钱,遇到个属于同一阶层的年轻好闺女,大概还是非常恰当的。” “六年后!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他到那时就三十岁了!” “是啊,如果不是生在富有人家,大多数男人不到这个年纪不会有经济能力结婚成家。照我看哪,马丁先生的财富完全得靠他自己挣,,跟其他人不会有什么不同。不论他父亲去世可能给他留下多少钱,不论他在家庭财产中的比例有多大,我敢说,全都是未知数,虽然他可能凭自己的智慧,或者碰点好运气,将来发财致富,可是要他现在就得到什么结果,那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是啊,的确是这样。不过他们过得很舒坦。他们就是没有仆人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缺。马丁太太常念叨着要雇个男仆呢。” “不管他什么时候结婚,哈里特,我希望你不至于卷进他的麻烦棗我的意思是说认识他的妻子不至于造成麻烦棗结识几位受到优秀教育的姐妹,不该完全受到反对,但是他不可能跟一个值得你注意的女人结婚。鉴于你不幸的出身,你应当特别注意跟什么人结识才对。毫无疑问,你是一位绅士的女儿,你必须尽自己的能力在各方面维护自己的这种地位,否则就会有许多人靠贬低你的人格来取乐。” “是啊,肯定是这样棗我猜会有这种人的。但是,我到哈特费尔德宅子来拜访你,伍德豪斯小姐,你对我这么友善,我就不怕什么人了。” “你对影响力的理解很不错,哈里特。但是,我要你在好的社交圈子里奠定牢固的基础,最后不依靠哈特费尔德和伍德豪斯小姐也能自力。我希望看到你永远直根上流人士结交棗为了这个目标,建议你尽可能不要有那种奇怪的关系。所以,我跟你说,假如马丁先生结婚的时候你还在本地,希望你不要因为跟他姐妹们的关系,也去结识那位妻子,那个女人或许是个农夫的女儿,根本没受过教育。” “当然啦。是啊。我没想过马丁先生会跟个没受过教育的人结婚棗那人应该有个好出身才对。不过,我不是反对你的看法棗我也肯定不希望跟他的妻子结识,我要保持跟马丁家小姐们的关系,尤其是伊丽莎白,要是我不得不放弃跟她的关系,我会非常难过的,……(此处有三十多字话讲不通) 爱玛一边听她迟疑地说出这段话,一边仔细观察她。并没有看出让人吃惊的爱情迹象,那个男人不过是她的第一位崇拜者而已,他深信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关系,另外,从哈里特方面讲,谢绝为她作出的任何友好安排特别困难。 就在第二天,他们俩迎面碰到马丁先生。当时她们在唐活尔路步行,他也是步行,他非常尊敬的打量过她之后,便转向她的同伴。目光中毫不掩饰如愿以偿的心情,她朝前面走去,敏锐的目光迅速扫过这年轻人,这就是哈利特·马丁先生。他的外表相当整洁,他看上去是一个理智的年轻人,但是他这个人没有任何其他长处。她将他于其它绅士们做对比认为哈利特倾心的所有方面全都无足轻重,哈利特的礼貌中不乏理性。他曾经以充满钦佩和好奇的目光注意过她父亲的绅士风度,可马丁先生仿佛连礼貌是什么都根本不懂。 因为不该让伍德豪斯小姐长时间等待,所以他们一起仅仅停留了不多几分钟,哈利特紧跑几步赶上她。脸上挂着微笑,情绪有些波动,伍德豪斯小姐希望她能尽快平静下来。 没想到,我们碰巧遇到了他!棗多奇妙啊!他说,他本打算绕朗道斯宅子走,偶然改变了计划,他没想到我们也会走这条路的,他以为我们大多数日子走的是通往朗道斯宅子的那条路。他还没有弄到《森林浪漫曲》。伍德豪斯小姐,他跟你想象的一样不一样?你觉得他怎么样?你认为他非常平淡吗?” “他无疑是平淡和无奇的棗不过与他完全没有文雅相比。那还算不得什么。我无权期待更多,也没有期待过更多,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那么粗鲁笨拙,那么毫无风度可言,坦白的说,我原以为他距离文雅仅仅差一两个层次。” “真的是这样,”哈里特声音压抑的说,“他的确不想真正的绅士那么文雅。” “哈里特,我认为自从你开始与我们相识以来,你已经一再根几位真正的绅士相伴,你自己一定为他们跟马丁先生之间的差异感到震动了吧,你在哈特费尔宅子见到过非常非常好的典型。他们是些受过教育,训练有素的人们,见过他们后,假如再次跟马丁先生交往时没看出他是个下等的人,我倒会感到吃惊,你准会奇怪以前为什么没有看出他这么讨厌,你现在难道还没有这种感觉?难道你还没有受到震动——那么笨拙粗野的嗓音,丝毫也不加节制,我站在这儿都能听到。” “当然,他跟奈特里先生不同。他没有那种优雅的风度,也没有奈特里先生的步态。这种不同我看得很明显,可奈特里先生是个非常高尚的人啊!” “奈特里先生的风度好的非同凡响,以马丁先生和他相比是不公平的,或许你在一百个人中也找不到一个像奈特里先生这样标准的绅士。把他并不是你最近常常见到的唯一绅士,你认为维斯顿先生和埃尔顿先生怎么样?拿马丁先生与他们随便哪一个比较,比较他们的礼貌、步态,高尚的谈吐、平静的态度等等,你准能看出不同点。” “啊,是的!差别太大了。但是维斯顿先生已经几乎是个老年人,他差不多四五十岁了。” “因此马丁先生的礼貌就显得更没有价值,哈里特,人的年纪越大,讲究礼貌就愈发重要,声音响亮,粗野和笨拙就愈发刺眼,愈发让人讨厌,年轻可以忽略的事情,到了老年时期很容易让人发现。马丁先生现在已经又笨拙又唐突,要是到了维斯顿先生的年纪上会怎样呢?” “真是没法说,真的!”哈里特有点严肃地说。 “不过很容易猜出来。他会变成个感觉迟钝、粗俗不堪的农夫——完全不顾自己的面子,一心只考虑利益得失。” “他的确会这样,那可太糟了。” “生计占用了他的精力,结果忘记寻找你推荐得书,这不是已经十分明显了吗?他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市场买卖,根本顾不上考虑其它东西——对于一个正在忙着发家致富的人,这倒是很正常的。他要书籍有什么用处?我毫不怀疑他将来会变得非常富有——他的无知和粗俗于我们也无关。”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记得那本书,”哈里特只回答这么一句,语气沉重,极不愉快,爱玛认为话到这里可以打住,沉默良久之后,她再次开口说: “从某种意义上讲,埃尔顿先生的风度或许胜过奈特里先生和维斯顿先生,但是他们更多些文雅。把他们当作典型或许更恰当。韦斯顿先生的性情开朗,思维敏捷,近乎直截了当,大家因而都喜欢他,以为他幽默诙谐——但是照样模仿他就不合适了。奈特里先生那种直率、果断、居高临下的风度也是不能模仿的——尽管对他来说非常合适,因为他的体态、容貌和生活地位似乎允许这么做。但是,假如任何一个年轻人模仿他的风度,那可实在难以忍受。与此相反,照我的想法,一个年轻人如果以埃尔顿先生为样板,那将是比较适宜的。埃尔顿先生脾气和蔼,天性欢乐,态度殷勤,举止文雅。在我看来,他好象进来变得尤其文雅了,哈勒特,我不知道他是否刻意迎合我们两人中的那一位他的温文儒雅比以前更甚,让我感到惊异。假如他真的有意,我以前没告诉你他是怎么评论你的吗?” 接着她重复引用埃尔顿先生对她的热情赞扬,这些话现在充分起作用了。哈里特绯红脸颊,泛出了微笑,说她从来就认为埃尔顿先生非常平易近人。 爱玛讲注意力特别集中于埃尔顿先生,为的是将那个年轻农夫从哈里特的脑子里驱赶出去。她认为,埃尔顿先生和她将是绝妙的一对,只是他们之间的两相情愿太明显,关系接近太自然,成功的可能性太大,因而,她的做媒计划很拿称得上有什么功绩。她生怕那也是别人准会想到并且预见到的事。不过,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计划的日期方面抢在她之先,因为早在哈里特首次拜访哈特费尔德宅子时,她脑子里已经开始萌发了这个念头。这事情她越想越觉得是上策。埃尔顿先生是个最合适的人选,,她基本上是一位绅士,跟下层社会没有什么来往;同时,鉴于哈里特的出身尚未搞清楚,任何家庭都不能拒绝她。她有一个舒适的家可供她生活,爱玛估计他有一笔足够大的收入,海伯里的教区牧师收入尽管并不高,但是人们都知道,他自己另有一笔财产。再说,她对他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是个脾气和蔼,意识善良,值得尊敬的年轻人,对世界的理解和有益的知识全都不缺少。 她感到满意的是,他认为哈里特是个漂亮姑娘;她确信,这一点随着在哈特费尔德宅子的频繁会见,便是她那一方面足够坚实的基础。至于哈里特这一方面,他的情愿会对她产生相当分量的影响,这一点没有什么好怀疑的。而且他真的是个非常让人愉快的年轻人,除了专好挑剔的女人外,任何女子都会喜欢上他。只有她是个例外,她认为他并不具备不可或缺的一种优雅的外表特征。但是,一个什么罗伯特·马丁骑马在乡下买核桃送礼便能感动的一位姑娘,显然非常易于被埃尔顿先生征服。 125.12.5 “我不知道你对爱玛和哈里特之间的亲密关系有什么看法,韦斯顿太太,”奈特里先生说,“不过我认为这是一件坏事。” “坏事!你真认为这是件坏事?为什么?” “我认为她们谁也不会为对方做任何有益的事。” “你真让我吃惊!爱玛肯定对哈里特有好处。爱玛向她提出一个新目标,可能就对哈里特有好处。看到她们亲密无间,我感到极为愉快。我们的感觉差距多大啊!——认为她们不会为对方做任何有益的事!奈特里先生,这就足以引起我们在爱玛问题上的争执。” “或许你以为我知道韦斯顿不在家,故意来跟你争吵,或许你仍然想进行你的战斗。” “维斯顿先生在家的话,毫无疑问会支持我,因为他在这个问题上跟我的意见完全一致。我们昨天刚刚谈论过这个问题,都认为在海伯里有这么个姑娘跟爱玛交往,对她真是太幸运了,奈特里先生,我不允许你在这个问题上充当裁判官。你已经过分习惯于独身生活,对于伴侣的价值一无所知。也许,没有那个男人能正确评判一位女子习惯于终身与同性的伴侣交往时体会到的适意感。我能想象出你反对哈里特·史密斯,是因为她不具备爱玛的朋友应有的高尚地位。但是,从另一方面讲,由于爱玛希望她变得知识丰富起来,她于是获得了大量阅读的动力。他们会一起阅读。我知道,这就是她的本意。” “爱玛自从十二岁以来就希望多多读书。我看到过她再不同时期订立的阅读计划单,那是她打算通读的书单——是些非常好的书单——选书合理,安排有序——有的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有的是按照其它顺序。她十四岁时定的读书计划——我记得当时思索过,不但对它作过很好的评价,而且这评价在我脑子里还保留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敢说,她现在或许制定了很好的书单,可我不敢指望爱玛能再认真稳定的读书了。她再也不会做那些需要勤恳和耐心的事情,也不会再让想象服从于理解。我可以非常保险的确信,泰勒小姐不再对她激励后,哈里特·史密斯更是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你再也不等劝她阅读你希望她读的一半书籍。你也知道你不等。” “说实话,”韦斯顿太太微笑着回答道,“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是,自从我们分手后,我不记得爱玛忽略了我希望她作的任何事情。” “现在几乎没有回忆那种东西的欲望了,”奈特里先生富有感情的说完,沉默了片刻。“可是我这个人,”他很快补充说,“尽管感觉里没有迷人的东西,却不能不继续观察,继续倾听,继续保持记忆。因为爱玛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所以给惯坏了。她年仅一岁时,便不幸能回答出难道她十六岁姐姐的问题。她总是那么敏捷自信。伊莎贝拉却迟钝而疑惑。爱玛自己从十二岁开始便是家里的女主人,也是你的女主人。她失去了唯一能够应付她的母亲。由于她继承了母亲的天赋,也只能服从于它。” “奈特里先生,幸亏我不必依赖你的推荐,否则我准会感到遗憾。假如我辞去伍德豪斯先生家的职位,去找另一份工作,我可不相信你在任何人面前会替我说一句好话。我敢肯定,你从来就认为我做以前那份工作不称职。” “不错,”他微笑着说。“你在这里更适合,非常适合做一名妻子,但是一点也不适合做个家庭女教师,你在哈特费尔德宅子时,没有任何时候不是为将来能做个贤惠的妻子做准备。以你的能力判断,你并没有向爱玛提供足够的教育;在婚姻中绝对服从,在任劳任怨方面,你是从她那里受到了教育。假如韦斯顿原来要我向他推荐一名妻子,我的提名当然是泰勒小姐。” “谢谢你。要在维斯顿先生这种和蔼可亲的男人面前做个好妻子并不需要多少优点。” “怎么啦,要承认事实嘛,我看你有些拒绝听从劝告,尽管你能忍受各种坏脾气,结果并没有遇到值得忍受的脾气。不过,我们不会绝望的。韦斯顿会因为过分舒适而使脾气变怪。要不就是他的儿子搞恶作剧会把他激怒。” “我希望不会发生那种事——那时不可能的。奈特里先生,别往那个角度预测烦恼。” “我这实在不是预测。只不过指出一些可能性罢了。我可不想在天才的爱玛门前卖弄预测和猜想的伎俩。我真心希望,那个小伙子能具有韦斯顿一样的优点的丘吉尔一样的财富。不过,说道哈里特·史密斯,我的和还没说完一半呢。我认为它是爱玛最糟糕不过的伴侣。她自己什么也不懂,而她依赖的爱玛却什么都懂。她从各方面都吹捧她;最糟的是她并非故意那么做。她每时每刻的吹捧便是无知的表现。哈里特的表现如此低下,爱玛怎么认为能学到任何东西呢?至于哈里特那一方面,我敢大胆地说,她从这种关系中无法得到什么好处。哈特费尔德宅子只能让她学会蔑视自己归属的所有其它地方。她会变得越来越高雅,回到他出生和居住的环境中会感到难受。假如爱玛的教条能人脑子萌发出力量,那就算我搞错了。那些活动只不过坐点表面文章而已。” “假如我不是比你更加信赖爱玛的良知,就是对她现在的舒适感到更加担忧。我不会为他们的关系感到伤心悲哀。昨晚她看上去多美啊。” “啊!你喜欢谈论的是她的外表而不是内心,对不对?不错,我不否认,爱玛长的好看。” “好看!该说漂亮才对。你能想象到任何人像爱玛这样,在容貌和身材方面都更加接近完美吗?” “我不知道我能想象出什么,不过我承认,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人的容貌和身材比她更喜人。可是我基本上算是个老朋友了。” “多美的眼睛!——纯粹的单褐色——多么明亮!五官端正,容貌开朗,肤色洁白!啊!脸色健康红润像盛开的花朵,身体的高度和各部分搭配如此匀称,提醒多么高挑稳健。她的健康不仅表现在红润的脸色,而且体现在她的头发光泽、她的头型、她的回眸。有时候人们说,某个孩子像‘画里的健康娃娃’一样。在我的脑子里,爱玛从来就是一幅典型的成年健康姑娘图画。她就是可爱的化身。奈特里先生,难道不是吗?” “我从她的外表上挑不出缺点,”他回答道。“我对她的印象正如你描绘的一样。我喜欢看她。另外,我还愿意对她额外夸奖一句,那就是我认为她并不喜好虚荣。考虑到她非常好看,她似乎对此颇为在意。她的虚荣表现在其它方面了。韦斯顿太太,我不喜欢她与哈里她·史密斯的亲密关系,我恐怕这种关系对她们两人都有害,我对此坚信不疑。” “奈特里先生,可我同样坚信这种关系对她们不会有任何害处。尽管亲爱的爱玛有各种小小的缺点,可是她仍然不是为一个杰出的姑娘。我们上哪儿找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儿,更善良的姐妹,更真挚的朋友呢?没有,找不到。她为人可信,绝对不会将任何人引向歧途。她不会坚持错误。爱玛可能出一次错,但是她有一百次是正确的。” “那好吧,我不再讨你嫌了。爱玛将是一位天使,我要把我的忧郁藏在心底,直到圣诞节将约翰和伊莎贝拉送回来为止。约翰喜欢爱玛是有理性的,因而不是盲目的爱,伊莎贝拉与丈夫的想法向来一致,,唯一的例外是他不为孩子的健康感到大惊小怪。我肯定他们与我的看法相同。” “我知道,你们都是在泰喜爱她了,不可能对她不公正不慈爱,但是,奈特里先生,请你原谅我,我认为我享有爱玛母亲的某些讲话特权,因此我想暗示说,大量就哈里特·史密斯与她的亲密关系跟您进行讨论没有什么益处。请您原谅我。办事,倘若在这种紧密关系中感觉到某种小小的麻烦,只要这关系能得爱玛带来乐趣,她不可能终止这关系;爱玛只有向父亲诉说,而父亲完全赞成她们交往。多年来,我的职责便是提供忠告,所以,奈特里先生,我冒昧地提了一点小小的忠告,希望你不会感到惊讶。” “一点也不惊讶,”他喊道。“我对此甚为感激。那时非常好的忠告,而且这个忠告比你以前给过的忠告会得到更好的命运,以为它会得到照办的。” “约翰·奈特里太太很容易受惊,或许会她妹妹的事情感到不愉快。” “放心吧,”他说。“我不会大声喊叫。我回把不快藏在心里。我对爱玛的兴趣是真诚的。伊莎贝拉跟我的关系并不像和妹妹那么亲密,她从来没有激起我的多大的兴趣,也许很难得有什么兴趣。办事,大家对爱玛的感觉中既存在着担忧,也有好奇。我真相知道她最后会怎么样!” “我也想知道,”韦斯顿太太温和地说,“很想知道。” “她总是声称自己永不结婚,当然,这其实什么意义也没有。不过我真的没见过一位她喜欢的男人。如果她能深深爱上一个合适的对象、那到不见是一件坏事。我希望看到爱玛爱上某个人,也希望看到她对是不是得到别人的爱感到疑虑,那对她将是有好处的。可是周围没有什么人迷恋她,再说她很难得离开家。” “目前看来,似乎很难诱使她改变决心,”韦斯顿太太说,“既然她在哈特费尔德宅子立过的那么愉快,我也不能盼望她跟什么人坠入爱河,给可怜的伍德豪斯先生造成困难。我现在不愿建议爱玛结婚,不过我向你保证,我心中对她结婚的想法一点也不少。” 她谈这个问题时不乏一种含义:尽量掩盖一个对她们夫妇俩有利的想法。关于爱玛的命运,朗道斯宅子的主人有几种希望,但是他们并不喜欢这些希望受到猜疑。奈特里先生平静地转变了话题:“维斯顿认为天气会怎么样,会下雨吗?”她便深信,关于哈特佛尔德宅子他没什么更多的话想谈,也没有什么可猜疑。 爱玛毫不怀疑,她已经将哈里特的幻想引到一个适当的方向,并且将她的感激之情和年轻的虚荣心引向一个很好的目标。自从意识到埃尔顿先生是个特别漂亮的男人,而且高雅迷人,她发现哈里特变得大为通情达理了。由于她接受他明确表达的崇拜时没有表现出迟疑,她不久便根据一些令人愉快的暗示,确信哈里特方面已经产生了好感,这就像许多类似的情况一样。她还相当有把握地认为,埃尔顿先生即使现在还没有萌发出爱,也即将坠入爱河。关于他那一方面,她毫不怀疑。他谈论她,赞扬她,用的都是热情洋溢的语言,所以她无法假设出,再过一小段时间有什么东西不能补充完整。自从哈里特来到哈特费尔德宅子后,风度有了惊人的长进,他对她变化的察觉便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证明——他越来越依赖她了。 “你将史密斯小姐需要的一切都给了她,”他说。“你是他变得高尚而娴雅。她来到这里时本来就是一个漂亮姑娘,不过,照我看,你使她增加的魅力远远超过了她本来具有的自然美。” “我很高兴你认为我对她有用处,但是哈里特原来缺少的不过是一点儿提示,一点儿暗示而已。她自身具有全部的自然美,甜蜜优雅,天性可爱,毫不矫揉造作,我做的事非常有限。” “倘若可以表达与一位女士不同的意见,”埃尔顿先生殷勤地说…… “或许我给她的性格中加进了些许果敢,还教她考虑一些以前没有接触过的观点。” “的确如此。那正是让我大为吃惊的事情。性格中居然能添加进果敢!这需要怎样的技巧啊!” “我感到的是极大的乐趣。以前从未遇到过这么可爱的性格。” “我对此毫不怀疑。”这话带着一种生动的叹息,正如绝大多数恋人的声音。又有一天,她感到同样欣喜的是,她附庸了她一个突然产生的愿望:为哈里特画一幅像。 “你以前让人画过像吗?哈里特?”她问道。“你以前一动不动坐着让人画过像吗?” 哈里特当时正打算离开房间,停下脚步,带着质朴的天真和兴趣说: “咻!天哪,没有,从来没有。” 她刚刚离开,爱玛便感叹起来: “拥有她的一幅好画像该是多么美妙啊!我愿意拿全部财产换取这样一幅画。我几乎渴望自己动手画她的像。我敢说你并不知道,可是两三年前我非常热衷于画像,试着为我的好几位朋友画过像,大家认为还说的过去。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我产生了烟雾,放弃了。但是,假如哈里特愿意坐在我面前,我还是可以冒冒险的。有她的一幅画向该是多么让人喜悦啊!” “我支持你,”爱尔顿先生喊道。“那的确是喜悦!伍德豪斯小姐,我支持你为你的朋友施展自己迷人的天才。我知道你的绘画水平。你怎么能认为我对此一无所知呢?难道这间屋子里不是到处挂着你画的风景和花卉,难道韦斯顿太太的朗道斯宅子客厅里没有画着几幅难以临摹的素描?” 不错,我的好人!——爱玛想道——可是这些与人像画有什么关系哪?你对画像真是一窍不通。别装作对我的画表现出狂热的样子。将你的狂热留在哈里特面前使用吧。“埃尔顿先生,既然你对我如此好意鼓励,我就决心尽我所能尝试一番。哈里特的容貌非常雅致,为她画像实在困难。眼睛的形状有些独特,嘴巴周围的线条必须捕捉住。” “的确如此——眼睛的形状和嘴巴周围的线条——我毫不怀疑,你能画成功的。请你,请你尝试吧。既然是有你来画,那么借用你自己的和来说;拥有她的一幅好画像该是多么美妙啊!” “但是,埃尔顿先生,我恐怕哈里特不喜欢坐下来。她对自己的美貌考虑的很少。你没有注意到她回答我时的态度?那意思完全是在说:‘干吗要画我的像?’” “可不是嘛,我注意到了,我向你保证。这对我并没有什么损失。但是,我还是不能想象说服不了她。” 哈里特很快便回来了,大家立刻向她提出建议。在两人诚恳的催促下,她毫不迟疑的答应下来。爱玛希望立刻动手画,所以便取来画夹,里面装着她为各式人物所作的画像,这些画像没有一幅是最后完成的。他们可以讨论决定为哈里特作多大的画像。她将许多作画方式展示给大家。微型画、半身像、全身画、铅笔画、蜡笔画、水彩画都轮流尝试了一番。她总是什么都相做,她付出的劳动那么小,然而在绘画和音乐上取得的进步比任何人付出同样劳动取得的进步都大。她会弹琴,会歌唱,几乎每一种绘画风格都尝试过;可就是缺乏恒心。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达到了优秀水平,她本该很乐意驾驭这些技巧才对,而不是半途而废。对于她自己艺术家和音乐家的才能,她有自知之明,不过,其他人如果受到蒙蔽,愿意认为她的成就高于实际情况,她也并不感到遗憾。 每幅画都有些优点——越是没有完成的优点就越多。她的风格是精神饱满生机勃勃。假如本来并没有几幅画,或者本来的数目足有现在的一半之多,两位伙伴的喜悦和崇敬之情也不会有所不同。她们两人都乐得忘乎所以了。画像会人任何人都发生兴趣。伍德豪斯小姐作的画一定是第一流的。 “我没法让你们看多种多样的面孔,”爱玛说。“我研究的只有自己家的人。”这是我父亲——又是一幅我父亲的画——不过,他为了让人画像而坐在这里时,就觉得紧张,结果我只能偷偷画,所以这两幅都不像他。你们看,这是韦斯顿太太,这也是,这幅也是。亲爱的韦斯顿太太!她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我最友好的朋友。我要她坐在哪儿都成。这是我姐姐,挺像她那优雅的身段!面孔也不无相象。假如她能多坐一会儿,我本来能画得更好些,可是她心里急着要我画她那四个孩子,所以总是静不下来。下面是我设法给四个孩子中的三个画的像——都在这儿,画布上依次是亨利、约翰和贝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野得能要了其它孩子的命。她那么希望我把他们画下来,我简直不能拒绝,可是你们都知道,三四岁的孩子根本没发站着一动不动;要想为他们画像,除了模样和肤色,其它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是她们五官长的比其它孩子都粗俗反倒好画些。这幅是我为 第四个孩子做的画像,是个婴儿。她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我为他画的。你们看,他帽子上的花结像极了,她脸朝下趴着,谁的舒服极了。那幅画非常像。我为小乔治感到骄傲。。这个沙发的一角很好,接下来是我最后一幅尚未完成的画,这是个小画幅的素描,是一位绅士的全身像——是我最后一幅画,也是最好的画——我姐夫约翰·奈特里先生。这幅画不消几笔就完成了,当时我有些懊恼,把它搁置一边,发誓说再也不画像了。 126.12.6 翌日,在绘画过程中伴随着同样的文明礼貌和殷勤周到,一样的成功和满意,绘画于是进行的既迅速又愉快。见了这幅画的人都感到高兴,但是埃尔顿先生感到的是持续的狂喜,对任何批评意见一概加以排斥。 “无的豪斯小姐为她的朋友补充了她美中不足的一点,”韦斯顿太太对他评论道——她一点也没有猜到自己是在对一位恋人讲话——“眼睛画的再好不过了,但是史密斯小姐本来没有那种眉毛和眼睫毛。那正是她容貌中的缺陷。” “你真的这么看?”他问道。“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在任何方面都像极了。我一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想象的画像。你知道的,我们必须允许色调效果稍有不同。” “你把她画的太高了,爱玛,”奈特里先生说。爱玛知道的确是这样的,可她不愿承认。埃尔顿先生便热心地补充道: “啊,不!当然不算太高,一点儿也不算太高。考虑到她采取的是坐姿,自认看上去不同,总之这样正好,必须保持这个比例,对吧。比例是按近大远小的原则。啊,一点儿也不高!它给人的高度印象正好跟史密斯小姐一样。的确如此!” “非常好看,”伍德豪斯先生说。“画的好!像以往的画一样好,我亲爱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画得更好的人。可我唯一不怎么喜欢的事,她看上去仿佛坐在室外,肩膀上的披风太小——看了让人担心她要着凉。” “我亲爱的爸爸,我想让人把这看作夏天,是夏天一个温暖的日子。看看那些树吧。” “可是,亲爱的,坐在室外总归绝对不安全。” “先生,你怎么说都行,”埃尔顿先生喊了起来,“可我必须说,我认为将史密斯小姐安顿在室外是一种最令人愉快的主意。再说,树的风格是那样不可比拟!任何其他位置都会显得缺乏风格。史密斯小姐纯真的态度——整体来说——啊,简直是再不能的令人崇拜啦!我简直不愿将目光挪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画像。” 下一步需要做的是给这幅画加个框,这可有点儿困难。这事应当立即着手办,而且必须在伦敦做。这个订单必须交给某个有知识的人,这人的品位必须值得信赖。平常这种事由伊沙贝拉去做,这次千万不能求她去办,因为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伍德豪斯先生绝对不能允许他在十二月的大雾中出门。埃尔顿先生一得知这种苦恼,立刻便将它清除的烟消云散。他向来十分机敏,随时准备献上殷勤。“假如信赖我去执行这项使命,那将是我无限的喜悦!我随时愿意启程伦敦,我执行这项任务心理的满意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她正是太好了!”她承受不了这种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去干这种麻烦事。他于是一再渴望地又是请求,又是保证,过了不多几分钟,这桩生意便敲定了。 埃尔顿先生要带着这幅画去伦敦,选择好画框,教人送回来。爱玛认为他可以将画随意包装起来、既保证画的安全,又不使他感到太麻烦,可他却因为没有过分麻烦而担心的要命。 “这是一件多么贵重的宝贝啊!”他接过画的时候温和地谈了口气说。 “这个人他太过分殷勤,几乎不像个心中装着爱的恋人,”埃玛想到。“我想应该是这样,不过,我猜想,恋爱准是有一百种不同方式。他是个了不起的年轻男人,与哈里特非常匹配。就像他自己的口头禅那样:‘的确如此’。”可是,爱玛叹了口气,感带苦恼。“他的奉承太多了,假如我是他奉承的首要对象,准会受不了。尽管我处在次要地位,受到的奉承也嫌太多。好在他感激我是为了哈里特的缘故。” 埃尔顿先生去伦敦后,爱玛当天便发现了向朋友提供服务的新机会。哈利特像往常一样,早饭过后就一直在哈特费尔的宅子里,不久回家一趟,然后回来用午餐,大家刚刚开始谈论他,她便回来了。只见她情绪激动,神情紧张,口称发生了一件特殊的事,急于把它讲出来。事情半分钟便讲完了。她回到戈打德太太那里,立刻听说马丁先生一小时前去过,发现她不在,就把一个小包裹留下,然后走了,那是他一个妹妹送的。打开包裹后,她发现里面除了她借给伊丽莎白,供她抄写的两首歌页之外,还有一封给她的信。这封信是他写的,是马丁先生写的,内容直截了当,向她求婚。“谁能想到这种事呢!我太吃惊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封信写得很好,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信上的口吻仿佛他真的很爱我!所以,我就尽快跑回来,向伍德豪斯小姐请教该怎么办。” 爱玛为她的朋友看上去这么兴奋这么拿不定主意感到羞耻。 “我说过,”她喊道,“这个年轻人决不会为羞于请求而失去任何东西。他要尽一切可能紧紧拉住关系。” “你乐意读读这封信吗?”哈里特喊道。“请你读读吧。希望你读一读。” 爱玛受到催促并不感到遗憾。她读了那封信。感到吃惊。信的文体大大超过了她的预料,不但没有语法错误,而且结构高雅不亚于一位绅士,语言虽然朴实无华,效果却强烈真挚,传达的感情恰如作者其人。信写的简短,但是表达出良好的意识和热情的爱恋,充分而前党甚至颇为雅致的表达出了情感。她不仅停顿了片刻,哈里特站在一旁,急切地等待着要听她的观点,嘴里一再说:“唉,唉,”最后不得已才问道:“是不是一封好信?是不是有点短?” “不错,的确写得不错,”爱玛缓缓回答道。“写得很好,哈里特,每一方面都不错,所以我认为准是受到他的一位妹妹的帮助。我无法想象那天跟你交谈的那个年轻人自己能将意思表达的这么好,然而这又不是一个女子的风格。当然不是,口气太强烈,篇幅太简短,不是女子那种缠绵的口吻,他无疑是个有理性的男人,我猜想,可能还有些强烈而简单明快的思维天赋,手中抓住笔,思想便自然而然找到了适当词语。有些男人就是这样。是啊,我能理解这种思维能力。生气勃勃,坚定果断,在一定程度上有些感情,并不粗鄙。哈里特,这封信比我想象的要好,”说完将信递还给她。 “那么,”哈里特仍然在等待着,“……那……那……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该怎么办!关于那方面?你是说关于这封信?” “是的。” “你还有什么好疑惑的?你当然必须写回信,一定要快。” “好的。可我改写什么呢?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请你给我写指引吧。” “啊,不,不!信最好还是由你自己来写。我能肯定,你会非常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不会发生你的字无法辨认的危险,这是第一位的。你的意思必须毫不含糊的表达出来,既不能有丝毫疑惑,也不能以典雅端庄去回避。我确信,那种客套所需要的诸如感激之词,诸如为自己给他造成的痛苦表示关切之类词语,会自然涌上你的心头。不必提示你也知道,写的时候不能因为考虑到他的失望而感到悲哀。” “那么你认为我应当拒绝他了?”哈里特垂下了头。 “应当拒绝他!我情爱的哈里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对这还有什么怀疑吗?我认为——我请你原谅,也许我出了个错误。假如你对自己回答的要领都不能确定,那我肯定误解了你的意思。我还以为你是向我请教如何措辞呢。” 哈里特不做声了。态度稍有些保留,爱玛继续说道: “我推测,你的意思是要给他个肯定的答复吧。” “不,不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该怎么办呢?你对我有什么忠告吗?求求你,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办。” “我什么忠告也不给,哈里特。我不插手这件事。这件是必须由你自己按照自己的感情去处理。” “我没想到他这么喜欢我,”哈里特仔细品味着那封信说。爱玛默默忍耐了一会儿。不过,她开始感到那封信中的恭维恐怕具有太强的蛊惑力,她认为自己最好谈一谈。 “哈里特,我们不妨立个一般性的规矩,那就是说,加入一个女人对是不是该接受一个男人产生疑惑,她当然应当拒绝他。假如她说‘是’的时候犹豫不决,那就应当直接说‘不’。心怀疑惑半信半疑进入那种态度是危险的。作为一个年纪比你大的朋友,我认为我又义务对你说这番话。但是别认为我相影响你。” “啊!不,我肯定你完全是为我好——不过,假如你能给我点忠告,告诉我最好该怎么办——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正如你所说的,主意必须坚定,不能迟疑——这个可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清。也许说‘不’比较保险。你是不是认为我最好说‘不’。” “我无论任何不提这种忠告,”爱玛优雅的微笑着说,“不管走那条路,对于自己的幸福,你肯定是最好的裁判。假如你喜欢马丁先生胜过其他人,假如你认为他是跟你作伴的人里最让你愉快的,那你在迟疑什么?哈里特,你的脸红了。听了我的说法,此刻是不是有什么其他人浮现在你的脑际?不要被感激和冲动征服。此刻你想到了谁?” 各种表现均十分有利——哈里特没有作答,表情迷惑的转过头去,站在炉边沉思。虽然那封信仍然在她手里,但是她并不阅读,只是机械得将它扭来扭去。爱玛耐心的等待着结果,并非不怀着强烈的希望,最后,哈里特稍带迟疑地说: “伍德豪斯小姐,既然你不愿意将你的观点强加于我,我必须进自己的努力。现在我已经作出了决定,实在已经差不多打定了主意拒绝马丁先生。你认为我作的对吗?” “完全正确,完全正确,我亲爱的哈里特。你作出了应该有的选择。你对此有疑虑的时候我没有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你既然已经完全决定了,我可以毫不迟疑德表示赞同。亲爱的哈里特,我为此感到欢乐。失去你这样的朋友,我会感到伤心,假如你跟马丁先生结婚,肯定会是那样的结局。当你还有哪怕一丁点儿迟疑,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不愿意影响你,哪怕意味着我会失去我的一位朋友。我不能去拜访阿比水磨农场的罗伯特·马丁太太。现在我可以永远保证你能在我身边了。” 哈里特没有想到自身的危险,但是,这个念头让她大受震动。 “你不可能拜访!”她喊道,突然惊呆了。“不,当然你不可能来。但是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那真是太可怕了!真险哪!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我宁愿失去一切,都不愿放弃于你的亲密交往以及它带给我的愉快和荣誉。” “的确,哈里特,失去你将是个极度的痛苦。但是那样肯定会失去你。你几乎将自己从这个好的社交圈自己抛出去。那样我只有放弃你。” “我的天哪!我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个!假如我再也不能到哈特费尔的宅子来,那等于要我的命啦!” “我亲爱的,你的感情多么深厚!是你排除了阿比水磨农场!你终身抛弃了无知和粗鄙的生活圈子!我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那儿来得自信心向你提出那种要求。他未免自视过高了。” “一般来说,我认为他不自负,”哈里特说。她的良心不同意这种职责。“至少他是个天性很好的人,我会一直非常感激他,极为尊敬他……你知道,虽然他可能喜欢我,并不是说我就应当……当然啦,我必须承认,自从我到这儿拜访以来,我见到过一些人……假如将他们作对比,不论为表还是举止,他根本不能比。这儿的人如此漂亮,如此让人愉快。不过,我真的认为马丁先生是个非常和蔼亲切的人,我对他的评价很高。他那么依恋我……他还写了这么好一封信……不过,说道要离开你,无论如何我不愿意。” “谢谢你,谢谢你,我最亲爱、最甜蜜的小朋友。我们不会分手。一个女人不能仅仅因为一个男人向他求婚就以身向许,也不能因为他单方面依恋,或者写过一封还说的过去的信。就嫁给他。” “啊!不能——再说还是一封短信。” 爱玛体会到她这个朋友格调低下,不过并没有追究,只是说: “对极了。他那种小丑般的举止或许每时每刻都会惹你生气,知道他会写一封好信也不能作为一种小小的慰藉。” “啊!是的,确实是这样。没有人会关心一封信的。问题是要跟他伴侣在一起,一直享受幸福。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拒绝他。可我该怎么办哪?我这么说哪?” 爱玛向她保证说,回答毫无困难,并且建议她写回信要直截了当。哈里特希望得到她的协助,便表示同意。尽管爱玛口头上继续表示拒绝提供任何所需的帮助,结果却在每个句子的写作上都给了帮助。为了写回信而再次看他写来的那封信,产生过削弱决心的倾向,所以特别需要提供几个态度坚决的句子支持她。对于刺激他生气,对于他母亲和妹妹会怎么想,怎么说,哈里特特别在意,渴望她们不会将她看作不知感恩的人;爱玛于是相信,假如那个年轻人此刻来到她面前,她便会立刻接受他的求婚。 不过,这封信还是写出来了,封上口、发了出去。这件事结束后。哈里特便安全了。整个晚上,她的情绪低落,不过爱玛可以允许她低调的遗憾。为了进行安慰,她有时候谈起自己的爱恋,有时候谈起埃尔顿先生的话题。 “再也不会邀请我上阿比水磨农场做客了,”说这话的调子有些伤感。 “我的哈里特,即使你受到邀请,我也受不了跟你分离之苦。哈特费尔的宅子太需要你了,不能让你离开这儿去阿比水磨农场。” “我肯定再也不想去那儿了,因为我只有在哈特费尔的宅子才会感到幸福。” 少顷,话题改变了:“我认为戈达德太太了解发生过的这一切,准会感到非常惊讶。我相信纳什小姐也会吃惊,因为纳什小姐认为她的亲妹妹嫁了个好人家,其实那不过是个卖亚麻布的。” “哈里特,看了学校教师那种过度的自豪和矫揉造作,真让人感到遗憾。我敢说,纳什小姐甚至会嫉妒你得到这么个结婚的机会。就连征服这么个人,在她目光中也显得有价值。倘若征服个比你地位高的人,我猜想,她准会傻了眼。某个人的注意力几乎不会集中在海伯里的闲言碎语上。因而。我猜想,你我是他的外贸和举止有所变化的唯一原因。” 哈里特飞红了脸颊微笑着说,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如此喜欢她。谈起埃尔顿先生当然会让她感到兴奋,可是,过了一阵子,说起拒绝马丁先生的事情,她的心又软了。 “现在,他已经收到我的信了,”她轻声说道。“我真想知道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她的妹妹们是不是知道了……假如他不高兴,她们也不会高兴的。我希望他不会过分在意。” “我们考虑考虑那些生活欢乐的朋友吧,”爱玛喊道。“此刻,埃尔顿先生也许正在让她母亲和姐妹们看你的画像,对她们讲述画里这个人本人要漂亮的多,等到她们询问了五六遍,他才允许她们得知你可爱的名字。” “我的画像!他不是把我的画像留在邦德大街了了吗?” “他怎么会!要是那样,就算我根本不熟悉埃尔顿先生。不会的,我亲爱的温柔的小哈里特,信赖他吧,在明天上马之前,绝对不会将画像留在邦德大街。那幅画今天晚上会陪伴着他,是他的安慰和喜悦。它会向他的家庭公开未来的打算,它会将你介绍给她们,它会在人们中间传播人类本性中渴望般的好奇和先入为主的热烈印象而产生的最愉快感情。多么欢乐,多么欢乐、多么生动、多么让人捉摸不定,他们的思维想象又多么忙碌不已!” 哈里特再次微笑。她的微笑变得越来越开心。 那天晚上,哈里特在哈特费尔德宅子过夜,过去几个星期中,她的一半时间在这儿度过,渐渐地,专门为她准备好一间卧室。爱玛认为,目前让她尽可能跟自己在一起,从各方面将都是最安全最好的。她第二天早上要道戈达德太太那里去一两个钟头,,当时便作出决定,她要回到哈特费尔德宅子,在这儿做几天的惯例拜访小住。 她不在的时候,奈特里先生来访,与伍德豪斯先生和爱玛在一起座谈,后来因为伍德豪斯先生散步计划在先,加之女儿坚持不可放弃计划,虽然将客人撇下与他的礼貌客套有别,但是在两人一起鼓励下还是离开奈特里先生去散步了。奈特里先生不拘泥客套,回答简洁果断,与他漫长的道歉和欲行又止的礼貌形成滑稽的对比。 爱玛多半希望埃尔顿先生留下个暗示。奈特里先生是大家共同的朋友和顾问,她知道埃尔顿先生会向他求教的。 “我有理由认为,”他回答道,“哈里特·史密斯很快会受到求婚,求婚者是个无可挑剔的人——罗伯特·马丁。今年夏天她去阿比水磨农场拜访时似乎让他打定了主意。他爱她爱的发狂,决意娶她为妻。” 127.12.7 “他这人十分谦恭,”爱玛说,“不过,他能肯定哈里特有意嫁他玛?” “这个嘛,他有意向她求婚。你说行吗?前天晚上她专程到阿比来向我请教。他知道我对他和他家庭非常敬重,我相信,他认为我属于他最好的朋友之列。他请教我的意见,问我这么早便成家是不是鲁莽;问我是不是认为她太年轻。总而言之,问我总的来说是不是赞成他的选择,他心里担忧的是她的社会地位高于他,尤其因为是你提高了她的地位。我对他说的话感到非常高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人表达的良好愿望比罗布特·马丁更真诚。他谈话时总是十分中肯爽快,直截了当,而且判断正确。他把一切都讲给我听了,告诉我他的情况和计划,还把他结婚时的家挺安排告诉了我。他是个杰出的年轻人,既是个好儿子,也是个好兄长。我毫不犹豫的赞成他结婚。他向我证明说,他又能了结婚。我深信,处在他的地位上,他不可能做得更好了。我也赞扬了那位漂亮姑娘。最后在非常愉快的气氛中送他出门。可能他先前没有重视过我的意见,不过这一次他肯定对我高度重视。我敢说,他离开我的房子时,心里认为我是他有生以来最好的朋友和顾问。这件事发生在前天晚上。现在,我们可以相当有把握的推测,他会不失时机地与这位女士谈。由于他昨天显然没有谈过,今天他到戈达德太太那里去就不是不可能的;她或许会被一位访客缠住不能脱身,心里根本不知道他等的难熬。” “请问,奈特里先生,”爱玛在他谈话的大部分过程中心里都感到暗自好笑,“你怎么知道马丁先生昨天没有说过?” “当然啦,”他回答道,心里觉得吃惊,“我并不很清楚。但这是可是推断出来的。她昨天难道不是整天跟你在一起吗?” “好啦,”她说道,“为了回报你对我讲的这一切,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情况。他昨天说过了——或者说是他写过了,而且受到了拒绝。” 奈特里先生要求重复这话,最后才终于相信是真的。他又惊讶又难过,站起身的时候脸都起的涨红了,说道: “那她准是个大傻瓜,我以前可没想到。这个愚蠢的姑娘到底要干嘛?” “啊!”爱玛嚷道,“男人从来就弄不明白一个女人为什么会拒绝男人的求婚。在男人的想象中,一个女人会嫁给向她求婚的任何人。” “胡扯!男人才不会想象出这种事情呢。但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哈里特·史密斯拒绝了罗伯特·马丁?如果这是真的,那简直是疯狂。我想,你该不是搞错了吧?” “我看着她写的回信,再不能的清楚了。” “你看着她写回信?你还替她写了吧。爱玛,这可是你常有的作为。是你说服她拒绝了他。” “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那么做。不过,假若我真的那么做的话,我也不会认为自己错了。马丁先生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年轻人,不过我不能认为他配的上哈里特,而且我对他居然厚着脸皮给她写信感到极为吃惊。照你的说法,他似乎还有些顾虑。真可惜,他居然克服了这些顾虑。” “配不上哈里特!”奈特里先生激烈地大声喊起来。稍过片刻之后,他以比较平静而却十分尖刻的声音补充道:“不错,她的确跟他不匹配,因为他的理智和地位都比她高的多。爱嘛,你对那个女孩子的宠爱蒙蔽了你的眼睛。你从哪里得出她比罗伯特·马丁优越——不论出身、本质还是受过的教育?她不过是个不知名人物的私生女,也许生活本版无着,再说,她肯定没有受人尊敬的社会关系。在大家心目中,她的身份不过是个普通学校的寄宿生而已。她不是个有理智的姑娘,也根本不是个有知识的姑娘。她学到的全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她本人太年轻,太单纯,靠自己不可能学到什么东西。在她这个年纪上,不可能有什么经验。靠她那点可怜的智慧,决不会捉摸出对自己有益的事情。她长的好看,脾气温和,不过如此而已。我向他提出忠告是唯一的顾虑是替他着想,因为她配不让他,而且跟他并不门当户对。就财产耳轮,我认为他本来该娶个更富有的姑娘;在寻找有理性的伴侣和有用的帮手方面,他也不会找到比她更糟的对象了。可我不能对一个正在恋爱的男人如此推理,再说,我也深信她对这桩婚事无害,因为她的天性得到像他那样的正确指引或许非常容易被引上正途,得到非常好的结果。我感觉到,从这桩婚事受益的完全是她;直到现在,我都毫不怀疑,如果大家得知她居然获得这么好的运气,准会大声赞叹。我甚至肯定你对此会感到十分满足。我当时立刻就想到过,你不会为你的朋友离开海伯里感到遗憾,以为她的终身大事定得这么好。我还记得当时自言自语说过:‘虽然爱玛那么偏爱哈里特,可是就连爱玛也会认为这是一桩非常匹配的婚事。’” “你对爱玛了解得这么少,竟然说出这种话,让我不能不深感诧异。那是个什么人啊!想想看吧,一个农夫能配的上我一个最亲密的朋友,马丁先生就算有各种优点,也不过是个农夫而已!让她嫁给一个我绝对不愿结识的人,她离开海伯里的时候我还不会感到遗憾!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我可能产生这种感情。我肯定你我的想法大不相同。我不得不认为,你的说法实在不公平,你对哈里特的说法有失公允,其他人和我都有非常不同的评估;在他们二人中,马丁先生或许比较富有,但是,在社会阶层方面,他无疑比她低。她活动的圈子高高在他之上。假如结婚,那可是屈身下嫁。” “一个无知的私生女子高攀一位受人尊敬、知识丰富的绅士农场主也能算下嫁!” “要说她出生的情形,从法律角度讲,也许她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但这并不影响人们正常的认识。她不能为别人的错误付出代价,她的社会地位不能因此便低于养育她的人,几乎可以毫不怀疑地说,她父亲是个绅士,而且是个富有的绅士。她的生活费非常充裕,凡是能保障她生活舒适地位改善的东西,从来就不缺少。她是个绅士的女儿,这一点在我看来不容置疑。她与一位绅士的女儿关系密切,恐怕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吧。因此,她比罗伯特·马丁先生优越。” “不论她父母是什么人,”奈特里先生说,“不论她的保护人是谁,反正他们显然没有参与把她介绍进你所谓的上流社会。在接受过完全不同的教育之后,她被送到戈达德太太的学校,尽她的可能提高——简而言之,就是按照戈达德太太的方式活动,认识戈达德太太的熟人。她的朋友们显然认为这对她已经足够不错了,而且也的确足够好的。她本人没有更好的愿望。在你选择她做你的朋友前,她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毫无不适之感,也没有产生过超越这种方式的愿望。夏天,她与马丁一家在一起生活时,感到无比的幸福。那时她并没有什么优越感。假如她现在有了这种东西,那就是你强加给她的。爱嘛,你不是哈里特·史密斯的朋友。假如罗伯特·马丁没有确信她如此倾心与他,他绝对不会迈出这样大的一步。我非常熟悉他。他的感情大真挚了,不愿跟那种心血来潮的自私女人交谈。至于说高傲,就我所知,他比任何男人都更加远离这种品质。相信我吧。他有一种能振奋人心的精神。” 对这种断言,爱玛感到最好不直接回答。他再次接着自己刚才的话题说: “你是马丁先生非常热心的朋友。可是,我刚才已经硕果了,这对哈里特不公平。哈里特追求更佳婚姻的要求,并非像你描述的那么卑鄙。她不是个聪明的姑娘,但是她的意识比你想象的要好,她的理解能力也不该受到如此轻蔑的评论。不过,且不说她的理解力了。权且认为她如你描绘的那样,仅仅是个相貌漂亮、脾气吻合的姑娘,让我来告诉你吧,就她拥有这两种东西的程度,在打入这个林林总总的世界时并非微不足道,因为她实际上非常漂亮,一百个人里肯定有九十九个有这样的看法。在男人们关于美的观念变得比一般情形更加哲理化之前,在男人们爱上的不是漂亮的面孔而是知识丰富的头脑之前,一位像哈里特这样漂亮的姑娘肯定还是会受到崇拜和追求,她有能力从许多男人中选择,这是个很好的权利。她温和的脾气也并不是个微不足道的因素,她的脾气和礼貌从来都是那么甜美、态度又非常谦恭,极其愿意对别人的好意作出愉快的反应。假如你们男性不认为她是漂亮的,不喜欢女子具有的这种最好的天姿,那我可真是大错的错了。” “的确,爱玛,听了那套滥用的理由,几乎也让我产生同样的想法。宁愿没有理性,也不要那样滥用。” “可不是嘛!”她玩笑般嚷道。“我知道你们都有那种感觉。我知道哈里特这样的女孩子的确是每个男人都喜欢的。立刻就能迷惑住他们的感官,满足他们的判断。帕!哈里特要随意选择。假如你自己要结婚的话,她对你再合适不过了。她年方十七,刚刚开始生活,刚刚开始为人所知,难道因为她受到第一封求婚信表示不同意,就该受人们的责难?不,请你允许她有点时间,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吧。” “我从来都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亲密关系,”奈特里先生说,“不过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现在,我认为这种关系对哈里特简直非常不幸。你会以它自身的美和她的要求把她吹捧起来,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觉得自己周围的人对她都不适合。虚荣心能在弱者的脑瓜里扎下根,产生各种恶劣影响。要让一位年轻的女士提高自己的愿望,比什么都更加容易。尽管哈里特·史密斯小姐是个漂亮姑娘,但是并不会发现有人连续向她求婚。有理智的男人们不论你怎么描述他们,反正他们不会选择愚蠢的女人做妻子。出身名门的男人也不会十分喜欢与这么一个出生低微的女子结为连理——最稳健世故的男人会担心她神秘的父母一朝被揭露,害怕自己卷入那种不便和不雅的处境。让她跟罗伯特·马丁结婚吧,她会因而的到安全,受到尊敬,永远过上幸福生活。假如你鼓励她期待一桩了不起的婚姻,假如你教导她只有与一位有势有钱的人结婚才能满意,那么她可能一辈子都要在戈达德太太的学校当住宿生——或者说,至少在她变得无法忍受之前一直是这样,因为哈利特·史密斯总会嫁给个什么人,最后不得不抓住那位书蛀虫主人的儿子。”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绝对不一致,奈特里先生,看来继续深入谈下去毫无疑义了。否则我们只会使对方越来越生气。不过,要我允许她跟罗伯特·马丁结婚是不可能的。她已经拒绝了他,而且态度非常坚定,我认为,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他第二次尝试。她必须承受拒绝他的后果,不论那是什么样的后果。至于说拒绝,我也不假装说自己对她毫无形象能力。不过,我向你保证,现在我或者任何人都很难有所作为。他的外表对自己那么不利,他的举止那么恶劣,假如她能对他产生好感的话,现在也肯定不能。我可以想象得到,在她到比他越的人之前,或许还能忍受。他是她朋友们的哥哥,他竭力讨好她。由于在阿比水磨农场的时候没有更好的人选——这对他是个有利条件——她或许发现他并不讨厌。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她现在知道绅士是怎么回事,除了受过教育,风度优雅的绅士之外,哈里特不会找其他人。” “胡说,从没听说过这种毫无根据的胡言!”奈特里先生嚷道。“罗伯特·马丁的风度富有理性,态度诚恳,充满迷人的和蔼;他思想中的绅士气度哈里特·史密斯根本不了解。” 爱玛没有回答,表现出欢快和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她心里很不好受,希望他快点离开。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感的悔恨,依然认为自己在判断女性权利和女子的微妙心理方面比他能力强。然而,她对他总的判断能力有一种习惯上的尊崇感,正因为如此,他才大声反驳她,现在有怒不可遏地于她对视着。这种情形非常令人不愉快。几分种不愉快的沉寂过去了,爱玛找机会谈论一下天气,但是他没有回答。他在思索。思索的结果终于变成了下面这段话: “罗伯特·马丁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损失——希望他能这么考虑。我希望他用不了多久便会这么想。你对哈里特的看法最好保留在自己心里。不过,由于你为人做媒的嗜好不适秘密,猜测一下你的想法、计划和设想并无不可——作为一个朋友,我要向你提示,假如那个男人是埃尔顿,我看那是枉费心机。” 爱玛笑着否认了。他继续说下去: “相信我的话吧,埃尔顿不成。埃尔顿是个非常好的人,而且是海伯里非常受人尊敬的教区牧师,找配偶根本不可能如此冒失。他比任何人对一笔好收入的价值都更加明白。埃尔顿讲话的时候可能很带感情,但是他的行为是非常有理智的。他对自己的权力清楚的就像你对哈里特的权力知道的一样清楚。他知道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男人,也知道不论到什么地方,他都是个非常受欢迎的人。在只有男人的场合,从他毫不保留的谈话中,我深信,他并不想随意抛弃自己。在他妹妹的好朋友家里,我听他对于多年轻女士绘声绘色地谈过话,那是个平均都有两万镑收入的家庭。” “我非常感谢您,”爱玛再次发笑说着。“假如我打定主意要让埃尔顿和哈里特结婚,能让我了解这么多事情正是太好了。不过,目前我只想让哈里特陪着我自己。我不打算再给人做媒。我不可能超越我自己在朗道斯宅子的成就我要见好就收。” “祝你晨安。”他说着站起身,突然离去。他非常恼怒。替那个年轻人感的失望,为自己是这件事受到激化,还不得不认可而感到悔恨,他深信爱玛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尤其让他感到愤怒。 爱玛也苦恼了好一阵子,不过她苦恼的原因比他更加暧昧些。她并不像奈特里先生那样,市场对自己感到极为满意,深信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而对手是错误的。他走出去时带着的高傲得意的神态比她的更甚。不过,他的沮丧并没有维持太久,片刻之后哈里特返回来,气氛立刻恢复得相当正常。哈里特在外面呆了那么长时间,已经让她感到不安了。那个年轻人如果去戈达德太太那里与哈里特会面,以自己的方式向哈里特请求,这种想法让她感到惊慌。对这种失败的恐惧构成了主要的不安因素。哈里特回来了,并不是因为那种原因迟迟不归,她于是感到满意,这事不但让她安心,而且是她确信,她做的事情没有一样是与女人之间的友谊和感情相悻的,管他奈特里先生怎么说或怎么想。 他关于埃尔顿先生的说法让她吃了一惊,不过,当他考虑到奈特里先生不可能像她观察的那么仔细,不可能具有她这样的兴趣,也不可能在这种问题上具备像她一样的观察能力,再说,他实在愤怒中匆匆讲出来的,她于是有理由相信,他说出的是自己心里恶狠狠的希望成为事实的东西,而没有真凭实据。这是必须有她自己来判断,而不能由奈特里先生冒充内行。他当然比她更有可能听到埃尔顿先生相当开朗的交谈;埃尔顿先生在金钱问题上也许不会鲁莽草率从事;他自然会颇为谨慎而不是采取相反的态度。不过,奈特里先生没有谈起战斗般的强烈激情和各种有趣的动机产生的影响。奈特里先生没有看到过这种激情,当然也就像想不到其效果了。可是她却对此屡见不鲜,根本不会怀疑它能克服一切疑虑,合情合理的谨慎不免产生这种疑虑。她相信,超出合理范围和程度的过分谨慎并不是埃尔顿先生的特征。 哈里特的欢乐面孔和态度感染了她。她回来的时候不实在思念马丁先生,而是在谈论埃尔顿先生和小纳什小姐对她讲的多事情,她立刻兴致勃勃的复述出来。佩里先生曾经去戈达德太太那里诊视一个生病的孩子,纳什小姐见过他,他对纳什小姐说,昨天离开克雷顿公园时曾见到埃尔顿先生,极为惊讶的发现埃尔顿先生正在去伦敦的途中,虽然今晚是桥牌俱乐部聚会的日子,可他计划明天才回来,以前他可以一次也没有错过这种聚会。佩里先生努力劝阻他,说他是最好的桥牌手,没有他的出席大家该多么失望,竭力劝说他推迟一天行期,可是没有奏效。埃尔顿先生决意要走,说是为了一个特别的原因,他要去办个事务,任何事情都不能诱使他推迟。那是一件非常令人羡慕的使命,他本人负担的任务是保护一件极为珍贵的物品。 128.12.8 奈特利先生可以跟她争辩,但是爱玛心中不会与自己争辩,他一气之下很长时间没有到哈特费尔德宅子来拜访,等到他们再次相见时,他怒气冲冲的面孔显示出,他没有原谅她。她感到遗憾,可她非但不翻然悔悟,反而在以后几天中更加堂而皇之,更加热心地实施起她的计划了。 埃尔顿先生返回后不久,那幅镶框精致高雅的画像便安全送了回来,挂在起居室的壁炉上方。他站正身子望着它,嘴里称赞不已。至于哈里特,她的依恋之情正变得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强烈,这正是她这个年纪和这种类型的思维模式所决定的。爱玛跟快便感到十分满意,由于埃尔顿先生与马丁先生形成的强烈对比,前者占有极大的优势,哈里特便不再想到马丁先生了。 她希望改善小朋友的知识面,计划让她进行大量有益的阅读并与她广泛交谈,然而,不轮读那本书,很少超越开始的几个章节,她们的意图往往搁置到明天。随意闲聊比认真的研究更加容易,再想象中设计哈里特的未来,比费心拓宽她的知识面,或者板着面孔做枯燥的练习要愉快的多。目前,哈利特为将来作准备而从事的唯一书面研究内容,便是将自己发现的各种谜语,收集抄写再她朋友制作的四开热压纸张上,并绘制上符号和图案花边。 在这个印刷普及的时代,如此大规模的收藏并非罕见。在戈达德太太那所学校任骨干教师的纳什小姐就抄写过至少三百条谜语。哈里特从她那里得到过第一个暗示,便希望在伍德豪斯小姐的帮助下,收集的更多更多。爱玛帮助她搞这项发明,辅助她记忆,协助提高她的品位。鉴于哈里特的书法非常漂亮,再形式和数量上都有可能汇编成第一卷。 伍德豪斯先生对这种嗜好几乎像两个姑娘一样有兴趣。常常努力回忆起一些值得她们记下来的东西。“我年轻时有过那么多充满睿智的谜语——我不知道能不能记起他们了!不过我希望到时候能想起来。”最后,结束的时候总是背诵一句:“基蒂虽美,却冷若冰霜。” 将海伯里的全部智慧都集中起来并不是她女儿的愿望。她仅仅要求的埃尔顿先生的帮助,仅仅要求他提供自己记起的好谜语、哑谜、字谜等。她喜欢观察他凝神细想的模样。与此同时,它能觉察到他嘴唇上流露出的阳刚之气和男性的完美气息。她们有两三条措辞精炼的谜是他提供的。他终于回忆起一个字谜时欢欣雀跃不已,富有感情地背诵出来:我的第一个字母表示苦恼,地二个字母要经受这苦恼,我的整体是一剂解□□,既能缓和,又能治愈苦恼。 让她感到遗憾的是,他们在前面几页已经收录了这条字谜。 “埃尔顿先生,你自己为我们写上一条不好吗?”她问道。“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不会与其它谜语发生冲突。这对你难道不是很容易吗?” “啊,不行!我从来没有编过,一生从来没有编写过这类东西。我是个最愚蠢的人!我恐怕就连伍德豪斯小姐,”他停顿了片刻,“或者是密斯小姐都不能激励我编出谜语来。” 然而就在第二天,却有证据表明他产生了灵感。他短暂拜访,将一张纸条留在桌子上,照他说的,上面有他的一位朋友写的字谜,是给一位自己崇拜的年轻女士,不过,爱玛从他的姿态上立刻相信那准是他自己写的。 “这不是献给史密斯小姐供收集用的,”他说。“应位是窝棚友协的,我没有权利将它以任何方式公诸于众。不过,也许你们不反对观看一下。” 这番话主要是对爱玛说的,而不是以哈里特为目标,爱玛能理解这一点。他的目光十分深沉,他发觉与她的眼睛相对,比盯着她朋友的眼睛容易些。他稍稍停留片刻就走了。 “拿着吧,”爱玛微笑着将那张纸推倒哈里特面前,“是给你的。你自己留着吧。” 哈里特浑身震颤,不能接触那纸片。爱玛从来都不反对抢第一,便很高兴自己仔细观看。 致:……小姐 字谜 第一半代表王者的富有与豪华, 世界的奢侈与舒适。 第二半显示出人的另一面, 观察他吧,那时海洋的君王! 啊!坚如磐石,众望所归! 人吹嘘的力量和自由,全都化为乌有。 陆地与大海的主宰俯首称臣, 女人,可爱的年轻女人独自统治, 你的敏捷才思很快能猜出这个词, 愿那柔和的眼睛闪烁出赞成的光芒。 她盯着这个字谜,沉思着,捕捉着其中的含义,重新阅读一遍,前后参看后理解得更加深刻一些,然后把那纸片递给哈里特,自己微笑着坐下来。哈里特却糊里糊涂望着那张纸苦思冥想。爱玛坐在那里想:“想的好,埃尔顿先生,想得真好。我读过比这还糟的字谜。是‘求婚’非常好的暗示。我给你打个高分。这正是你的感情。这等于是非常直截了当地说:‘史密斯小姐,请你允许我想你求婚。一眼猜出我的谜和我心中的意图吧。——愿那柔和的眼睛闪烁出赞成的光芒——哈里特,对极了。柔和,这个字眼用来描写她的眼睛真是太贴切了,所有定语中最恰如其分的就是这个字眼。——你的敏捷才思很快能猜出这个词,哼——哈里特的敏捷才思!这样到更好。一个男人这样描绘她准是深深爱上她了。啊!奈特利先生,我真希望你有幸了解这事;我看这准能让你相信。一辈子没认过错,这下你不得不承认你错了吧。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字谜!而且切中目标。现在事情该跟快达到□□了。” 她本来希望将思绪专向更深处,结果哈里特提了些迷惑不解的问题,她值得中断非常愉快的思索。 “伍德豪斯小姐,这是个什么字呀?到底是个什么字?我怎么也想不出。一点儿也猜不出。它可能是什么?伍德搞四小姐,你来试着猜猜吧。帮帮我。我从来没遇到过比这更难猜的谜。是‘王国’吗?不知这是哪位朋友写的——那个年轻女人又是谁!你觉得这是个好谜语吗?谜底是不是‘女人’?——女人,可爱的年轻女人独自统治——是海神尼普顿吗?——观察他吧,那是海洋的君王——要不就是个三叉戟?或者是美人鱼?或者是鲨鱼?啊,不!鲨鱼这个词只有一个音节。谜底准是藏的很深,要不他不会送来。啊!伍德豪斯小姐,你认为我们能猜得出来吗?” “美人鱼和鲨鱼!胡扯!我亲爱的哈里特。你在想些什么呀?假如他送来个朋友编写的字谜,只有什么美人鱼和鲨鱼,那有什么用处?把纸条给我。听好了。 致:……小姐。 这其实就是史密斯小姐。 第一半代表王者的富有与豪华, 世界主宰的奢侈与舒适。 这说的是宫廷。 第二本显示出人的另一面, 观察他吧,那是海洋的君王! 这说的是海船——再不能简单了。现在看看其中的意思吧。 啊!坚如磐石,众望所归! 人吹嘘的力量和自由,全都化为乌有。 陆地与大海的主宰俯首称臣, 女人,可爱的年轻女人独自统治。 这是个非常恰当的恭维!——接下来的是请求,照我看,我亲爱的哈里特,你不难理解吧。自己轻轻松松阅读吧。毫无疑问这是为你写的,也是写个你的。” 哈里特不能长时间违抗如此令人喜悦的劝说。她读了最后两行,顿时感到幸福极了,乐得坐都坐不住。她不能说出来,也没有人想听她讲。仅仅自我感觉就够了。爱马蹄她讲出了心里话。 “在这个恭维中,意思十分明确,”她说道,“我对埃尔顿先生的意图丝毫也不怀疑。你就是他的目标——用不了多久,你便会得到最完整的证据。我认为肯定是这样。我想我不会看错。不过,现在我认为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他已经定了主意,正如我刚认识你便希望的一样。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希望这事会发生,现在它已经发生了。我简直分不清你和埃尔顿先生之间的恋情是最称心如意的,还是最自然和谐的。其可能性与和谐性都实在太相称了!我感到非常愉快。我衷心地向你祝贺,我亲爱的哈里特。每一个女人都会为创造这样的恋情而感到骄傲的。这种关系只会产生好的结果。它能向你提供你需要的一切——体贴、独立、一个合适的家——它会让你在你真正的朋友中间,在距离哈特费尔德宅子和我很近的地方安家,是我们永远保持亲密关系。哈里特,这将是一个永远不会是我们涨红面孔的联姻关系。” “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哈里特一边亲热地拥抱着爱玛,一边喃喃的念叨着。等到最后终于能进行正常交谈时,她的朋友相当清楚地发觉,她看出,感觉到,预料到,而且也回忆起,埃尔顿先生在众多方面都具有优越性。 “你的话从来都是对的,”哈里特大声说,“所以,我猜想,我相信,我希望,肯定会是那样的。要不是你说,我可根本猜不出。这远远超过我该享受的范围,谁都愿意跟埃尔顿先生结婚啊!人们对他绝无二话。他是那么优越。多么聪明!!这指的能是我吗?” “我不能提这样的问题,也不愿意听这样的问题,那时毫无疑问的。照我的判断,接受他吧。这就像一场戏开头的警句;后面紧接着的是实实在在的正文。” “我敢肯定,一个月前,谁也料不到这种事。我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世界声最奇怪不过的事情啦!” “当时密斯小姐和埃尔顿先生相识的时候,这种事当然会发生,的确有些奇怪。如此明显,如此称心如意的事情,其他人需要进行认真准备,然而却立刻化作现实,因而显得非同一般。由于你跟埃尔顿先生住处相近而相聚,你们各自的家在任何方面都门当户对。你们的婚姻可与朗道斯家的婚姻相提并论。看来,哈特费尔德宅子中有一种东西,能产生正确的爱情,然后送它流向正确地渠道。” “真情实爱从来好事多磨……” “根据哈特费尔德宅子的情况,该给莎士比亚的这行诗句做个长长的脚注才对。” “埃尔顿先生居然真的会爱上我,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我并不了解他,仅仅在米迹勒节跟他说过话!他是个从来没有过的最漂亮的美男子,就像奈特利先生一样,是大家都敬仰的人!大家都渴望与他作伴,人人都说,假如他愿意的话,他一顿饭也用不着独自在家吃。他受到的邀请比每周日子都多。而且他在教堂的举止是那样的精彩!纳什小姐把他到海伯里以来做活的所有讲道内容都记录下来了。我的天哪!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当时几乎什么也不懂!阿博特加那两个孩子和我闯进正厅,透过窗帘朝里面窥视,突然听到他来了,纳什小姐过来把我们轰走,他自己却留在那儿朝里面望。后来她很快把我叫过去,让我也朝里面望,她真好心。我们都认为他漂亮极了!他跟科尔先生手挽手在一起。” “这种联姻对你的任何朋友们都是愉快的,当然,起码的条件是他们有正常的意识;我们不可能将我们的行动讲给傻瓜听。假如他们渴望看到你结婚幸福,那么这个人从各方面都能保证这一点。假如她们的愿望是让你在这片土地上定居下来,与熟悉的人们生活在一起,那么这个愿望一定能实现。假如她们的愿望仅仅是按照字面意义‘嫁了个好人家’,那么这桩婚姻的结果是殷实富足,受人尊敬,蒸蒸日上的家庭,他们一定会感到满意。” “是啊,对极了。你的话讲的多好啊。我喜爱听你的话。你什么都懂。你和埃尔顿先生一样聪明。多了不起的字谜!我就是研究上十二个月也编不出像这样的谜语。” “从他昨天拒绝的态度看,我就知道他想试试自己的技巧。” “毫无疑问,我认为技巧的确很高,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字谜了。” “当然啦,我从来没有读过目的性这么明确的字谜。” “另外,它的长度几乎像我们以前见过的所以字谜几乎一样。 “我看它的长度没有多少独特之处,一般这种东西不能太短的。” 哈里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句子读着,几乎顾不上听爱玛的话。她脑子里浮现出的是最使她满意的对比。 不久,她脸颊闪烁出光彩说:“像别人一样有普通的好意,用简短的话语表达出来时一回事,但是像这样用诗句和字谜表达则是另外一回事。” 爱玛不可能指望她对马丁先生的信作出比这更猛烈的抨击了。 “如此甜美的诗行!”哈里特继续说道,“瞧瞧最后这两行!但是我该怎么做答呢!还是我仅仅说猜出来就行了?啊!伍德豪斯小姐,我们该怎么应付么?” “留给我来对付好了。你什么也用不着做。我敢保证,他今晚回来的,然后我会把它送还,我们会说些废话,你不必参与。你只要选择适当的时机,让你温柔的眼睛闪烁几下就成了。信任我吧。” “啊!伍德豪斯小姐,多可惜,我不能将这条字谜收集在我的册子力!我肯定,我收集的东西像这样好的还不足一半。” “只要不抄最后两行,没有什么理由不能把它收集在你的册子里。” “啊!可是这两行……” “……是最好的。可以吧。但是只能供个人欣赏,要是仅供个人欣赏,就保留着。不会因为你不抄,它就失去光彩。这两行诗不会消失,意思也不会改变。去掉它们就不是擅自引用,非常漂亮睿智的字谜仍然完整,它可以抄在任何集子里。相信我的活,他不会喜欢自己写的字谜受到随意处置,就像不愿让自己的热情受到捉弄一样。一味恋爱中德诗人必须在两方面都受到鼓励,要么就两方面都不认真对待。把册子拿来,我来抄写,那样就没有你的痕迹了。” 哈里特服从了,不过,她的思绪几乎不能离开这件工作,应为她心里相当肯定,她的朋友没有能力写下这爱的宣言,要将如此珍贵的奉献以任何形式公诸于众都太可惜了。 “这本册子我将永远不放手,”她说。 “好吧,”爱玛回答道,“这是最自然不过的感情了;持续的越久,我就会越感到高兴。我父亲来了,我把这个字谜读给他听,你不反对吧。这会给他极大的欢乐!这类东西它全都喜爱,尤其是那种对女人赞扬恭维的话,他对我们全都非常温柔殷勤。你必须允许我读给他听。” 哈里特神色不快。 “我亲爱的哈里特,对这个字谜你不必过分推敲,要是你过于敏感,过于着急,你会无谓的牺牲自己的感情,而且会添枝加叶,甚至无中生有。别让这么个小小的崇拜形势吓住。假如他渴望保守秘密,就不会当着我的面留下这张纸片了。不过,他当时是把它推倒我这个方向来的。咱们别把这件事太当真。咱们就是不对着这么个字条长叹,他也有勇气继续行动下去。” “啊!不,我希望我没有显得滑稽可笑。请随便吧。” 伍德豪斯先生走进门,很快便被引向这个主题,因为他立刻就问了常说的那个问题:“姑娘们,你们的册子怎么样啦?有什么新东西了吗?” “是的,爸爸,我有个东西要读给你听,是个全新的东西。今天早上在桌子上发现一张纸条,我们猜想是个仙女留下的,上面有个非常好的字谜,我们刚刚抄进册子里。” 她读给他听,照他喜欢的那样缓慢而清晰地读,而且读了两三遍,一边读一边对每一部分进行解释。他听了感到非常喜悦,正如她预料的那样,末尾的赞扬之词尤其让他感动。 “对呀,这的确太对了,讲的恰当极了。非常正确。‘女人,可爱的年轻女人。’这个字谜太美了,亲爱的,我很容易就能猜出是那个仙女送来的。谁也写不出这么美好的东西,只有你,爱玛。” 爱玛仅仅点了点头,微笑着。他思索片刻后很温和地叹了口气,补充说: “不难看出你像谁!你亲爱的母亲在所有这些方面全都聪明极了!假如我有她的记忆力就好了!可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就连你听我提到过的那则谜语也记不得了。我只能想起第一段。” “基蒂虽美,却冷若冰霜, 煽起热情,又让我悲伤, 招来蒙面好汉相助, 又害怕他的到来, 因为对我求婚构成威胁。” “我能记起的就这些——不过整个谜语编的流畅极了。亲爱的,我想,你说过你抄下它了。” “是的,爸爸,这谜语就抄在我们这个册子的第二页。我们是从《雅粹文摘》中抄下来的。你知道,是加里克出版的。” “对,对极了。要是我能多回忆起一些该多好啊!‘基蒂虽美,却冷若冰霜’,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伊沙贝拉, “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埃尔顿先生回答道,不过他说这话时却非常踌躇,“我丝毫不怀疑,我的朋友知道这样的结果会产生与我一样的感觉,假如他像我这样看到自己小小的作品蒙受如此厚爱,他会认为是一生最值得自豪的时光。”说完他在此朝册子望了一眼,将它放在桌子上。 他说完这话便匆匆离去了,爱玛并不认为匆匆离去是因为害羞,因为尽管他有上流的品质和宜人的脾气,可是这话说得那么虚情假意,她当时便几乎放声大笑,她连忙跑开自己笑个痛快,让哈里特独自留在那里手温情而庄严的喜悦。 129.12.9 尽管此时正值十二月中间,但是,年轻女士们的户外的日常活动并没有被严寒天气所阻止。早上,爱玛动身前往海伯里村外一个贫穷生病的人家里做慈善拜访。 那座陋舍所在的巷子与本地虽不笔直却还宽阔的正街相垂直,我们所以提到这条巷子,是因为埃尔顿先生的砖舍正坐落在这里,经过几座比较简陋的房子后,在这条巷子大约四分子一英里的地方便是这位教区牧师陈旧不佳的宅第。房子的位置谈不上优越,与街道靠的不能再近了,不过,此时的房主使这宅子显得活泼而令人愉快,两位朋友从房子外面经过时,不能不减慢脚步,仔细观察。爱玛这样评论到: “就是这儿。将来有一天,你和你的谜语册子会一起到这儿来。” 哈里特说:“啊!多美的家!多漂亮啊!那种黄色的窗帘是纳什小姐最崇拜的。” “我现在不常走这条路,”爱玛边走边说,“不过,当时这里的东西非常诱人,我要逐渐熟悉哈伯里这个地带的树篱、大门、池塘和树桩。” 她发现,哈里特一辈子从来没到靠近牧师家的地方来过,所以她对这所房子极感兴趣。从外在表现和可能性考虑,爱玛只能将它与埃尔顿先生在她身上发现的机敏归入一类,认为那是爱情的证明。 “我真希望想出个计策,”她说。“不过我想不出什么进去的借口——我不能相哪个佣人打听他管家的情况,也没有我父亲带给他们的口信。” 她思索了一下,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两人沉默几分钟后,哈里特再次开了口: “伍德豪斯小姐。我真奇怪你为什么不结婚,也不计划结婚!你这么富有魅力!” 爱玛笑了,回答道: “哈勒特,我有没有魅力都不足以诱使我结婚。我必须发现其它人是有能力的——至少得找到一个有能力的人才成。我不仅现在不打算结婚,而且我根本就很少有结婚的愿望。” “啊!你这么说,可我不能相信。” “要让我受到诱惑,除非见到某个比别人优越的多的人。你知道的,埃尔顿先生……”她镇定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根本不愿意看到这种人。我不会受到诱惑。我不能放弃将来更好的机会。假如我结婚,将来肯定后悔。” “我的天哪!听一个女人这么说真是太奇怪了!” “我可没有普通女人那种结婚的愿望。假如我恋爱,那也将是一种不同的情况!可我从来没有恋爱过,这不是我的方式,也不是我的本性。我认为我永远不会那样。没有爱情,假如我想改变现在的处境,我就是个傻瓜。幸亏我不想改变,我不要恋爱的过程,也不需要因此产生的重要地位,因为我相信,几乎没有多少结过婚的女人在他们丈夫的房子里拥有我在哈特费尔的宅子中的一半权威,我也绝对不会得到现在这样受到真正热爱的重要地位。在任何男人的眼睛里,我都不像在父亲的眼睛里这样永远处于第一位,永远都是正确的。” “但是那会像贝茨小姐一样,最后变成个老小姐的。” “哈里特,你描绘的那可是个可怕的景象,假如我认为我可能变成贝茨小姐的模样,那我明天就结婚。她是那么愚蠢,那么自得其乐,脸上挂着那样的微笑,说起话来喋喋不休,毫无高贵可言,一切都不讲究,喜欢把我周围的一切都讲个人听。不过,跟你说句悄悄活,我深信,除了不结婚之外,我跟她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相似之处。” “不过,你仍然还变成个老处女的!那实在太可怕了!” “哈里特,别在乎,我不会变成贫穷的老处女,只有贫穷才会使独身者受的公众的蔑视!一个独身女人如果收入微薄一定非常可笑,准会惹人讨厌,老处女!正好是少男少女的笑柄;不过一个富有的独身女人从来都受人尊敬,可以像任何人一样有理性,一样愉快。这种区别并不想世人乍一看那么明白,那么合情合理。因为微薄低收入有一种让人思维萎缩,脾气怪癖的倾向。那些几乎难以维持生活的人,不可避免的生活在非常有限的范围里,而且一般来说生活在社会底层,这种人自然没什么自由可言,心情也不可能好。不过,这些与贝茨小姐无涉。她的脾气太好,太愚蠢,根本不能跟我相提并论。伯过,总的来说,她既然既是独身,有相当贫穷,却能满足大家的欣赏品位。贫穷确实没有让她的思维萎缩。我真的相信,假如她有一个先令的话,她会把六个便士送人,人们谁也不怕他,那便是她了不起的魅力。” “我的天哪!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等到你老迈的时候做什么呢?” “哈里特,假如我还算有自知之明的话,我要说,我的脑子活跃而忙碌,有的别多的独到见解,我看不出四五十岁怎么会比二十一岁时更缺少消遣内容。女人们的眼睛、双手和脑子常常从事的活动,到时候会像现在一样让我忙碌,或者根本不会发生什么重要变化。假如我减少绘画,我会增加阅读;假如我不搞音乐,我会从事织毯。至于说到感兴趣的目标,热爱的对象,那其实是自卑的症结所在,不结婚要避免的头号大敌正在与此。我不会有任何问题,我姐姐所有的孩子我都非常热爱,也是我关心体贴的。无论如何他们都足够我老年时施与各种情感了。他们数目多的足够寄托各种希望,带走种种焦虑。虽然我对不论那一个孩子的慈爱都不及对父亲的爱,不过这很适合我对于舒适的观念,它比热情愚昧更好。我的外甥和外甥女们!我要常常让一个外甥女守在我身边。” “你认识贝茨小姐的外甥女吗?我知道你肯定见过她无数次,不过你跟她熟悉吗?” “不错,熟悉的。她到海伯里来的时候,我们总是不得不正面相遇。顺便说说,有一个外甥女在身边,几乎能让人忘记骄傲自负。我的老天那!把奈特里一家人需要我耐住性子忍受的东西全加在一起,也不及简·费尔法克斯家的一半。一听简·费尔法克斯的名字就让人作呕。她写去的每封信都要读上四五遍。她对所有的朋友都要恭维个没完。假如她寄给姨妈一款胸衣图案,或者寄给外婆一双吊袜带,那么整整一个月大家都别想听她说别的内容。我愿意祝福简·费尔法克斯,不过她让我厌烦的要死。” 她们现在来到了那座陋宅外面,各种闲谈全都停止了。爱玛非常富有同情心,只要她出面,穷人们的各种痛苦肯定会减轻,她不但会注意他们,还会他们,耐心倾听并给他们忠告,还会解囊相助。她理解他们的方式,不顾忌他们的无知和他们受到的诱惑,也不考虑这些人对特别的善意毫无浪漫的看法,因为他们接受到的教育太少太少。她充满同情地了解他们的难处,以自己的智慧和好意向他们提供帮助。此时她来拜访的是个贫病交加的家庭。在这里停留尽可能长的时间,并且提供过安慰和忠告之后,她与哈里特告辞出来,面部表情符合这里的要求,她说: “哈里特,这种景象对人是有好处的。与它相比,其他一切都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我现在仿佛感到这辈子除了考虑这些可怜的人们之外,什么其它东西都不会考虑了。可是,谁又能说的准这想法多快就会从脑子里消失呢?” “对极了,”哈里特附和道,“可怜的人们!真是让人都不会考虑了。” “说实在话,我认为这种印象不会很快就抹去,”爱玛说着穿过低矮的树篱,步履蹒跚地走在院子里狭窄而滑溜的小径上,最后回到小巷里。“我认为不会很快抹去,”她停下脚步再次朝这个可怜的地方瞅了一眼,心里回忆起室内更加悲惨的景象。 “啊!天哪。”她的同伴说。 她们接着朝向前走去。小巷稍有些弯曲,从那段弯路走出来后,她们迎面看到了埃尔顿先生,距离近的让爱玛刚刚有点时间接应她的话。 “啊!哈里特,这可是抓恩良好想法是否稳定的突然考验。”她微笑着说,“假如同情激发起受苦人的努力,对他们产生了安慰,我想说,那就真正起到了重要作用。假如我们体谅那些可怜的人们,尽力去帮助他们,其它东西却都是空洞的怜悯,除了让我们自己感到压抑之外,不会有任何好处。” 哈里特仅仅有时间回答说:“啊!亲爱的,是啊。”话刚说完,那位绅士便参与进来。不过,他们交谈的第一个话题便是那个贫穷家庭的苦难和需要。他现在要延期去拜访他们,不过三人在一起进行了很好的交谈,涉及的内容是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以及什么是必须做的。埃尔顿先生转身陪伴她们。 “大家聚在一起执行这样的使命,”爱玛想到,“做一个慈善活动计划,这会让他们大大增加与对方的爱。假如她们因此公开关系,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意外。假如我不在这儿,他们肯定会公开的。要是我能到其它地方去多好。” 她急于跟他们拉开距离,很快便占主导路一侧高出小巷路面的一条狭窄小径。可是,她走了不到两分钟,就发觉哈里特出于依赖和摹仿习惯,也踏上这条小径了。总之,他俩很快就会赶上它。这可不成。她立刻停下脚步,装作要系鞋带,弯下腰蹲在小径上,乞求他们接着往前走,说是她半分钟后就赶上来。他们便按照她的愿望接着走。等到她觉得时间已经足够系好鞋带了,那家派来的孩子赶里上来,根据她的指示,带着槽子到哈特费尔的宅子去盛鸡汤。她于是便有借口进一步搁置。与这个孩子并肩步行,与她交谈并且向她提问,这情景最自然不过了,至少用不着她刻意策划便表演的天衣无缝。这意味着那俩位可以继续在前面走,而用不着等她。不过,尽管不情愿,她还是逐渐赶上了他们。孩子的脚步挺快,而他们却走的较慢。她对这种局面很关心,因为他们显然在进行双方都感兴趣的交谈。埃尔顿先生讲得津津有味,哈里特听的兴致盎然。爱玛打发那孩子往前面走,自己开始考虑如何设法罗在后面,这是他们俩都转过身来看,她不得不与他们走在一起。 埃尔顿先生仍然在谈话,继续讲述某个有趣的细节。爱玛跟到一阵失望,因为她发现他不过对自己的同伴叙述昨天与他的朋友科尔先生聚会是的轶事,她来的时候刚刚赶上听他讲昨天吃的东西:威尔特郡斯蒂尔顿的干酪、黄油、甜菜根以及各种甜点。 “当然很快就会引出某种好的话题,”她自我安慰到,那将是两个恋人都感兴趣的话题,是通向两人心田的话题。假如我与他们的距离保持的远些就好了。” 这时,两人默不作声并肩走着,直到走到牧师宅第的板栅时,爱玛突然打定主意,要让他至少将哈里特带进那房子。于是她再次发现自己的靴子除了岔子,有一次留在后面整理,她敏捷地一把扯断鞋带,拽出来抛近一条壕沟,于是请求他们停下脚步,说是自己已经无法收拾好靴子,就连凑合步行回家也不可能了。 “我的鞋带有一截丢失了,”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我与你们同行给你们两位造成这么多麻烦,不过我希望我的装备并非总是这么糟糕。埃尔顿先生,我不得不要求在你家稍事停留,请求你的管家给我找跟带子或者细绳子,好让我把靴子拴在脚上。” 埃尔顿先生听了这建议高兴极了,立刻显得无比机敏殷勤,带领她们走进房子,然后努力使一切都显得好上加好。她们首先走进主要由他占用的一间正房,后面是与这间屋子相同的另一间屋子,两间屋子之间的门是敞开的,爱玛与管家一道走进那扇们,以最舒适的姿态接受帮助。她发现他不得不让那扇门保持敞开,不过,她心里真希望埃尔顿先生把它关上。可是门没有关,仍然敞开着。她与那管家喋喋不休地交谈。资望他因此能在隔壁那间屋子里按自己的意思选择话题。有十分钟时间,她出了自己说话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见,但是他不可能更长时间的保护他们。她不得不结束谈话出现在他们面前。 两位“恋人”并肩站在一扇窗户前。那扇窗户外的景色最佳。一时间,爱玛沉浸在自己策划成功的荣誉感之中。然而情况并非如此,他根本没有达到这一点,他的态度非常谦和,心情极为欣喜。他告诉哈里特说刚才看到她们经过这里,故意跟在她们身后。她有说了些殷勤和表示善意的话,不过并不专注。 “要留心,要非常留心,”爱玛想到。“他是在一步步逼近,除非他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否则不会越雷池半步。” 尽管她的精心策划并未奏效,然而她自得其乐地认为,眼前的情形对两人都是愉快的享受,最后结果必然是那个伟大的事件。 现在,爱玛不得不将埃尔顿先生独子撇在家里。她此时既没有能力左右他的幸福,也不能帮他加快步伐采取行动。她姐姐一家不久要来访,等待过后紧接着便是现实,这成了她的主要兴趣中心。她们在哈特费尔的宅子暂住的一天中,她出了向那对“恋人”偶尔提供些帮助之外,没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她自己也没想过还能有什么其它作为。假如他们有意,准能迅速进展。然而,不论他们是否愿意,他们必须以某种方式进展。她几乎不能相信他们会处于停滞状态。他们是人,为他们做得越多,他们自己的行动就越少。 约翰·奈特里夫妇上次离开萨利郡以来的时间比以前的间隔长的多。自他们结婚以后,今年之前的每一次长假都是一半在哈特费尔的宅子度过,另一半在唐沃尔宅子渡过。不过,今年秋天的每一个假日,他们都带孩子到海滨去洗海水浴,所以萨利郡的熟人们有好几个月没有按时见到过他们,伍德豪斯先生根本没有拜访过他们,因为谁也休想引诱她旅行倒比伦敦还远的地方去,就是为了去见伊沙贝拉也不行。伊沙贝拉现在怀着又紧张又担忧的欢乐心情,到这里来进行短暂探望。 她为她的旅途劳顿和麻烦大为操心,却根本不考虑自己马匹的疲劳,也不考虑车夫接部分旅行者走完后半程所付出的辛劳,可以他的操心完全没有必要。那十六哩旅程愉快地结束了,奈特里夫妇、她们的五个孩子,以及组成这个旅行团的几名女佣,全都安全的抵达了哈特费尔的宅子。到达后,一派忙碌和欢乐气氛,许许多多声音在同时打招呼,在表示欢迎再说热情洋溢的话语,人们在下车,在走动,制造出种种噪音和混乱,假如换了其它场合,伍德豪斯先生绝对受不了,即使是在这种场合,他也忍受不了多久。约翰·奈特里夫人对哈特费尔德宅子的习俗和父亲的情感非常敬重,尽管她作为母亲渴望自己的孩子们立即欢乐一番,也希望他们立刻享有各种自由,得到照料,很快吃喝过后好好睡一觉,然后尽情玩耍,总之,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让他们随心所欲而丝毫也不耽搁,但是,她绝对不允许孩子们打扰他,既不允许他们直接打扰,也不准佣人对孩子们过于殷勤。 约翰·奈特里太太是一位面目娇好、身材雅致,小巧玲珑的女人,态度温和平静,脾气非常和蔼,充满慈爱,是她家庭的中心。她是一位贤妻良母,对父亲和妹妹的柔情爱意仅仅次于对丈夫和孩子们的爱。在她的目光中,他们谁都没有任何缺点。她不一个领悟力强而敏捷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她继承了父亲的大部分素质。她的体质脆弱,因为她对孩子们过分操心,心头有太多的担心,身心过分紧张。她父亲喜欢求助于佩里先生,而她则喜欢向温费尔德先生求教。父女俩还有许多相似之处:生性乐善好施;习惯对每一位老熟人表示尊敬。 约翰·奈特里先生,一副绅士模样,非常聪明。他在职业上出人头地,在家庭中占据显著地位,他的个性值得人们尊敬。不过,鉴于他的态度保守,大家很难接受他感染而愉快,他有时还会当众沉下脸来。他并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并不无缘无故温怒,但是他的脾气并不是他最完美的品质,再说,有这么一位值得崇拜的妻子做比较,几乎不可能掩盖天性中的种种瑕疵。她脾性中的甜美必然危机他的天性。而他明晰敏捷的思维正是她缺少的,他有时会作出不雅的举止,或者说些严厉的话。她漂亮的小姨子并不十分喜欢他。他的一切错处都逃不过他的注意。她对伊沙贝拉受到他的各种细微的感情伤害非常敏感,而伊沙贝拉自己却感本察觉不到。假如他的态度中增加一些对伊沙贝拉的妹妹的恭维,她或许可以不去注意这类伤害,可是他的态度就像个平静的兄弟和朋友,既不恭维别人,也不放过别人的缺陷——他有时就犯这种毛病——对她父亲不孝敬。他在这方面并不总是具备应有的耐心。 130.13.0 现在,爱玛不得不将埃尔顿先生独子撇在家里。她此时既没有能力左右他的幸福,也不能帮他加快步伐采取行动。她姐姐一家不久要来访,等待过后紧接着便是现实,这成了她的主要兴趣中心。她们在哈特费尔的宅子暂住的一天中,她出了向那对“恋人”偶尔提供些帮助之外,没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她自己也没想过还能有什么其它作为。假如他们有意,准能迅速进展。然而,不论他们是否愿意,他们必须以某种方式进展。她几乎不能相信他们会处于停滞状态。他们是人,为他们做得越多,他们自己的行动就越少。 约翰·奈特里夫妇上次离开萨利郡以来的时间比以前的间隔长的多。自他们结婚以后,今年之前的每一次长假都是一半在哈特费尔的宅子度过,另一半在唐沃尔宅子渡过。不过,今年秋天的每一个假日,他们都带孩子到海滨去洗海水浴,所以萨利郡的熟人们有好几个月没有按时见到过他们,伍德豪斯先生根本没有拜访过他们,因为谁也休想引诱她旅行倒比伦敦还远的地方去,就是为了去见伊沙贝拉也不行。伊沙贝拉现在怀着又紧张又担忧的欢乐心情,到这里来进行短暂探望。 她为她的旅途劳顿和麻烦大为操心,却根本不考虑自己马匹的疲劳,也不考虑车夫接部分旅行者走完后半程所付出的辛劳,可以他的操心完全没有必要。那十六哩旅程愉快地结束了,奈特里夫妇、她们的五个孩子,以及组成这个旅行团的几名女佣,全都安全的抵达了哈特费尔的宅子。到达后,一派忙碌和欢乐气氛,许许多多声音在同时打招呼,在表示欢迎再说热情洋溢的话语,人们在下车,在走动,制造出种种噪音和混乱,假如换了其它场合,伍德豪斯先生绝对受不了,即使是在这种场合,他也忍受不了多久。约翰·奈特里夫人对哈特费尔德宅子的习俗和父亲的情感非常敬重,尽管她作为母亲渴望自己的孩子们立即欢乐一番,也希望他们立刻享有各种自由,得到照料,很快吃喝过后好好睡一觉,然后尽情玩耍,总之,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让他们随心所欲而丝毫也不耽搁,但是,她绝对不允许孩子们打扰他,既不允许他们直接打扰,也不准佣人对孩子们过于殷勤。 约翰·奈特里太太是一位面目娇好、身材雅致,小巧玲珑的女人,态度温和平静,脾气非常和蔼,充满慈爱,是她家庭的中心。她是一位贤妻良母,对父亲和妹妹的柔情爱意仅仅次于对丈夫和孩子们的爱。在她的目光中,他们谁都没有任何缺点。她不一个领悟力强而敏捷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她继承了父亲的大部分素质。她的体质脆弱,因为她对孩子们过分操心,心头有太多的担心,身心过分紧张。她父亲喜欢求助于佩里先生,而她则喜欢向温费尔德先生求教。父女俩还有许多相似之处:生性乐善好施;习惯对每一位老熟人表示尊敬。 约翰·奈特里先生,一副绅士模样,非常聪明。他在职业上出人头地,在家庭中占据显著地位,他的个性值得人们尊敬。不过,鉴于他的态度保守,大家很难接受他感染而愉快,他有时还会当众沉下脸来。他并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并不无缘无故温怒,但是他的脾气并不是他最完美的品质,再说,有这么一位值得崇拜的妻子做比较,几乎不可能掩盖天性中的种种瑕疵。她脾性中的甜美必然危机他的天性。而他明晰敏捷的思维正是她缺少的,他有时会作出不雅的举止,或者说些严厉的话。她漂亮的小姨子并不十分喜欢他。他的一切错处都逃不过他的注意。她对伊沙贝拉受到他的各种细微的感情伤害非常敏感,而伊沙贝拉自己却感本察觉不到。假如他的态度中增加一些对伊沙贝拉的妹妹的恭维,她或许可以不去注意这类伤害,可是他的态度就像个平静的兄弟和朋友,既不恭维别人,也不放过别人的缺陷——他有时就犯这种毛病——对她父亲不孝敬。他在这方面并不总是具备应有的耐心。伍德豪斯先生的怪癖和烦躁态度有时能刺激的他与之针锋相对,作出合理的规劝或尖锐的反驳,因为约翰·内特里先生对岳父大人其实极为尊敬,并且对他赋予的一切有着强烈的认识,但是爱玛认为他说得太多,实在不能宽容,尽管有些冒昧的话并未说出口,爱玛却常常为担心而感受到焦虑和痛苦。每次拜访开始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不过这种必不可少的礼貌非常短暂,可能消失在纯洁而诚恳的气氛中。他们神态安详地在一起坐了没多久,我伍德豪斯先生便忧郁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对他女儿说起自从她上次走后,哈特费尔德宅子发生的伤心事。 “啊!我的天哪。”他说,“可怜的泰勒小姐——真让人伤心极了。” “哦!可不是嘛,”她立刻表示同情地嚷起来,“你肯定非常想念她!亲爱的爱玛也肯定想念她!对你们俩都是巨大的损失!我为此一直替你们感到伤心。我简直想不出,没有她你们怎么过。这的确是个惹人伤心的变化。不过我希望她过的好,爸爸。” “过的好,我亲爱的——我希望——过得很好——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能适应那个地方。” 约翰·奈特里先生此时平静地问爱玛,朗到斯宅子的气氛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啊,没有——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见韦斯顿太太生活得这么好过,她看上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爸爸不过是表达自己心中的遗憾而已。” “关系双方的荣誉,”他漂亮的作答。 “爸爸,你能常常见到她吗?”伊沙贝拉以父亲乐意接受的平淡语气问道: 伍德豪斯先生迟疑着……“并不像希望的那么频繁,亲爱的。” “啊!爸爸,从他们结婚以来,我们只有一天没有见着他们。去了那一天之外,不是上午就是晚上,我们总能见到他们,有时是韦斯顿先生。有时候是韦斯顿太太,不过一般是两人相偕而来,不是在朗道斯宅子就是在这儿——伊沙贝拉,你可以想象出,大部分时间是在这。他们能到这儿不真是太好了,韦斯顿先生像她一样好,爸爸,假如你用那种忧郁的语调讲话,会让伊沙贝拉对我们大家产生错误印象的。大家都明白自己怀念泰勒小姐,但是大家也都能确信,韦斯顿夫妇的确作出努力。以我们自己能想象到的方式满足我们,免得思念她——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哪。” “恰如其分,”约翰·奈特里先生说;“跟我从你们的信中预测的一样。,我们不能怀疑她对你们的关心,他是个有闲而喜欢社交的人,使这一切都变得非常简单,亲爱的,你一直感到焦虑不安,可我一再对你说过,我认为哈特费尔德宅子里不会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现在,听了爱玛的话,我希望你感到满意。” “当然啦,”伍德豪斯先生说。“不错。我当然不能否认。可怜的韦斯顿太太和韦斯顿先生的确常来看我们,可她拜访过后总是要离开的。” “爸爸,假如她不愿意走,那韦斯顿先生可太难受了,你几乎把韦斯顿先生忘记了。” “我也这么想,”约翰·奈特里先生愉快地说:“我想韦斯顿先生会有些小小的怨气,爱玛,我不妨替那丈夫想一想。我是个丈夫,你还没有成为妻子,一个男人的抱怨也许很可能让我们产生同感,至于伊沙贝拉,她结婚已经太久了,不再能体会到将丈夫们完全排出在外给他们造成的不便。” “哦!我亲爱的,”他妻子听见他的话,并没有完全理解便嚷起来。“你说的是我?我敢说,在提倡注重婚姻关系方面,没有哪个人有可能比我更加卖力。假如不是由于她离开哈特费尔德宅子给大家开来了悲伤,我准会认为泰勒小姐是世界上最幸福不过的女人。至于手大家怠慢了韦斯顿先生,我认为韦斯顿先生一位最杰出的先生,他得到什么都不过分。我相信,他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男人。当然啦,你和你兄弟是个例外,我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谁的脾气比他好。我不会忘记去年复活节他帮亨利迎着大风放风筝。去年九月,他晚上十二点了还专门好意写来条子,向我保证科海姆不流行猩红热,打那以后,我就确信,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加关心别人的人,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那年轻人哪?”约翰·奈特里先生问道。“他参加过她的婚礼没有?” “没来过,”爱玛回答道。“大家都以为他该在他们婚后不久回来探望,可他没来。最近没听人们提起过她。” “你该对大家讲讲那封信的事,我亲爱的,”她父亲说。“他给可怜的韦斯顿太太写了封信,向她道贺,那真是封非常得体非常美好的信。她让我看过那信。我认为他那样做非常好。可你们知道,大家说那上不是他自己的想法。他还那么年轻,或许是他舅舅……” “我亲爱的爸爸,他都二十三啦。你忘记时间过去多久了。” “二十三!真那么大!哎呀,我真不敢想——可他母亲去世他才两岁呀!哎哟,可真是日月如飞哪,我的记性太糟啦。不过,那的确是一封极好的信,让韦斯顿先生和韦斯顿太太看了极为高兴。我记得信发自韦茅斯,日期是九月二十八日——信的开头是这么写的,‘我亲爱的夫人’,不过我记不得后面接着是什么内容了。信的末尾签名是‘f·c·韦斯顿·丘吉尔’。这些我记得清清楚楚。” “多让人高兴,多么得体呀!”好心的约翰·奈特里太太感叹道。“我毫不怀疑,他是个最和蔼可亲的年轻人。可是,他不在家里跟父亲一起生活,这多么让人伤心!一个孩子离开父母和自己的家总是让人感到伤心!我绝对不能理解韦斯顿先生怎么舍得离开他。放弃自己的孩子!我实在不敢想象一个人竟然想另一个人提出这样的建议。” “我猜想,没有那个人认真替丘吉尔家考虑过,”约翰·奈特里先生冷淡地评论道。“不过,你也用不着猜想韦斯顿先生打法亨利或者约翰走的时候会产生什么样的感情。韦斯顿先生生性从容欢快,而不是个感情强烈的人。他随遇而安,并且能从中发现乐趣,我怀疑,他从所谓社交中获得的享受,也就是说,从吃、喝、每周与邻居打五天惠斯特牌中获得的乐趣,是不是胜过从家庭温暖,或能从家庭能提供的乐趣中获得享受。” 爱玛认为这番话几乎是对韦斯顿先生的指责,心理不能赞同,便想指出,不过她竭力忍了忍,没有开口。她要尽可能保持祥和气氛。她姐夫在家庭积习中贯穿着某种荣誉感和价值观,由于他的家庭使他从各方面都感到满足,结果他的脾气中便对一般意义上的社会交往,以及亲戚们的社交活动满怀鄙视——这一切都要求高度忍耐。 奈特里先生要与他们一起吃晚饭,这与伍德豪斯先生的愿望有些冲突。因为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他与伊沙贝拉第一天团聚的时光。不过爱玛以公正的意识将这事确定了下来。除了两位兄弟应受同等待遇的考虑之外,在不久前奈特里先生与她意见向左的情况下,向她发出适当的邀请尤其让她感到愉快。 她希望能与他重归于好。他认为现在是弥补过失的时候了。其实不能算是弥补。她本人当然没有错,他那一方也决不认错。迁就绝对不行。不过,现在可以作出姿态,忘记曾经有过争执。她希望这有助于恢复友谊。他走进屋子里时,他正在与一个孩子在一起——是那个最幼小的孩子,出生只有八个月的漂亮小姑娘,这是她第一次到哈特费尔德宅子来,俯在姨姨的怀抱中荡来荡去,她觉得非常愉快。这种情景的确有帮助,因为他开始的时候神色庄严,使用短句子提问,可是不久便恢复常态,谈起了孩子们,以不拘礼节的和蔼态度从她怀中接过孩子。爱玛于是便感到他们又恢复了朋友关系。如此确信之后,他先是感到极大的满足,然后便不由捎带冒失的以赞叹的口吻谈起了孩子。 “多么惬意啊,我们对我这些外甥和外甥女的看法一致。至于说起男人和女人们,我们的观点有时非常不同。但是,我注意到我们说起孩子们从来没有不同意见。” “假如你在评价男人和女人的时候,思维受到大自然的引导,而且很少受想象和心理冲动的支配——就像你与这些孩子们交往一样——那么我们的意见就会永远一致。” “当然啦。我们的意见不和谐总是由于我错。” “是啊,”他微笑着说,“合情合理。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十六了。” “那就是非常重大的区别,”他回答道,“无疑你对我们生活中那段时间的判断比我强;可是,在其后的二十一年过去后,我们的领悟力不是大大接近了吗?” “是的,的确大大接近了。” “不过,在我们看法不同的时候,仍然没有接近到有机会认为我有一次正确的程度。” “我仍然比你多十六年的经验。而且我还不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没有受到娇惯。行啦,情爱的爱玛,让我们做朋友吧,别在说这些了。告诉你姨妈,小爱玛,告诉她应该树立个较好的榜样,不要在发牢骚。假如她刚才没错,那她现在可要犯错误了。” “说的对,”她嚷道,“对极了。小爱玛,长大要做个比姨妈好的女人,要比姨妈聪明的多,在高傲自负方面要比她少一多半。奈特里先生,我再说一两句话就讲完了。就良好的意图而言,我们两人都是对的,我必须指出,从我争论的效果看,根本不能证明有什么错误。我只是想知道马丁先生是不是非常非常失望。” “一个男人的失望不会比这更甚,”他简短而完整地回答道。 “啊!那我非常遗憾,来,跟我我握手吧。” 这是正在极为亲密的进行过程中,约翰·奈特里突然出现,问候道:“乔治,你好。”“约翰,你好。”接下来的气氛非常平静,属于真正的英格兰风格,虽然显得冷静,却非常热情,在那种真挚的感情中。假如需要的话,一方为了另一方的利益什么都愿意做。。 晚上的时光平静而富有交谈气氛,因为伍德豪斯先生拒绝扑克牌,为的是陪他亲爱的伊沙贝拉畅谈。这个小小的聚会自然分成两圈,一圈是他和他的女儿,另一圈是两位奈特里先生。他们的交谈区分得十分清楚,或者说极少交叉进行。爱玛只是很偶然加入一个圈子或另一个圈子。 两兄弟谈论的是他们感兴趣的内容和追求的东西,不过那位哥哥的内容占主导地位,他天性善谈,从来就是个滔滔不绝的演讲者。作为一个地方官员,他一般有些法律问题要请教约翰,至少有些滑稽的趣闻轶事可讲;在为一个在唐沃尔有家农场的农场主,他不得不说说明年每片土地上要种什么庄稼,他还要讲述许多当地消息,这些对于跟他长期共同生活,情同手足的同胞兄弟来说同样是非常有兴趣的。下水道计划、更换篱笆、砍伐某一个树、每一英亩土地是种麦还是种萝卜或是春季种玉米,凡此种种均有所涉及,约翰也同样非常感兴趣,他的冷漠态度不见了。假如他那位兴致勃勃地哥哥留下什么供他询问,他请求似的语气甚至充满了渴望。 这两位如此聚精会神与交谈之际,伍德豪斯先生也正在与他女儿一道充分享受如洪流板愉快的遗憾和提心吊胆的慈爱。 “我可怜的伊沙贝拉,”他慈爱地拉住她的手说道,有好几次打断她为五个孩子之一进行的忙碌活动,“自从上次你们走后,时间长的简直可怕啊!你们行了那么长的路,一定累德厉害。亲爱的,你们必须早早上床。你们离开之前,我要向你们推荐一种麦片粥。我们要一起美美喝上一碗。亲爱的爱玛,咱们大家都喝点麦片粥吧。” 爱玛不能想象这种事情,因为他知道,两位奈特里先生,像她自己一样,在这种问题上不会听命。于是只要两碗粥。对麦片粥表示过些许赞叹,对于大家居然每天晚上并非每人都使用这种粥表示过一些感叹和奇怪之后,他开始带着庄重的沉思说: “亲爱的,这可真是件令人尴尬的事,你秋天在南方度过,而不来这里。我对海上的空气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 “爸爸,是温费尔德先生力荐的,否则我们不会去那儿。他建议带所有孩子一道去,尤其对最虚弱的小贝拉喉咙有益处——既要呼吸海上的空气,又要洗海水浴。” “啊!我的老天那,可是佩里对海水是不是有好处却充满怀疑。我本人长期以来就相信,海洋对任何人很难有什么益处,也许我以前没告诉你。有一次,它几乎让我灭了顶。” 131.13.1 “亲爱的,的确是这种情况。不过还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佩里说,感冒一直非常普遍,不过十一月得感冒一般没这么重。” “是啊,我不知道温费尔德先生是不是认为它属于生病不过……” “啊,我亲爱的宝贝孩子,问题是,在伦敦,这从来是个生病的季节。在伦敦谁都不能保持健康,而且谁也不可能保持健康。你们不得不居住在那个地方是在是件可怕的事情!距离那么远,空气那么糟!” “不,不是这样——我们的空气并不糟糕。我们在伦敦的住处比其他部分优越的多!亲爱的爸爸,你可不该把我们跟伦敦的一般地方混淆起来。不论瑞克广场区域跟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我们那地方空气非常清新!我承认,要让我到伦敦其他地区居住,我可不愿意。要让我的孩子住在任何其他区域,我都不会感到满意。可是我们住的地方空气格外清新!温费尔德先生认为,从空气清新的角度讲,不论瑞克广场区域是最好的地方。” “啊!我亲爱的,还是不能跟哈特费尔德宅子比。你们尽情享受吧,等到你们在哈特费尔德住上一个星期后,会发现自己的身体焕然一新,气色也不大一样了。我不能说,我认为目前你们哪个人看上去很好。” “爸爸,你这么说我真难过,不过我向你保证,除了我在哪儿都会感到一点儿头痛和心悸之外,我的身体好极了。要说孩子们上床之前脸色显得有些苍白,那是因为他们路途劳累,加上来到这儿后的喜悦,现在却都疲惫了。我希望明天你会认为他们看上去好得多,我向你保证,温费尔德先生告诉我,他从来没见过我们离家旅行前大家的身体都这么好。至少我相信,你不会认为奈特里先生显得生了病吧,”她转过头去,木观众带着焦虑的爱恋,望着她丈夫。 “一般,亲爱的。不敢恭维。我看约翰·奈特里先生的气色不能说是健康的。” “怎么会事,先生?你是对我说话吗?”约翰·奈特里先生听到自己的名字,喊了起来。 “亲爱的,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父亲认为你的气色不好。不过我希望,这不过是因为旅途劳累所至。不过,你知道的,我想你离开家之前看过温费尔德先生。” “我亲爱的伊沙贝拉,”他连忙惊叹道,“请你别为我的模样担心。仔细照料你自己和孩子们吧,让我随意决定自己的模样好了。” “你对你哥哥说的话有些我听不太懂,”爱玛嚷道,“就是你的朋友格雷姆先生有意从苏格兰请个管家照顾他的新产业。会有人应聘吗?陈旧的偏见会不会太固执?” 她以这样的方式滔滔不绝地说了挺长时间,而且讲得很成功,后来她不得不将注意力再次转向父亲和姐姐时,听到的不过是伊沙贝拉对简·费尔法克斯善意的询问。虽然她总的来说对简·费尔法克斯不是特别感兴趣,可是在那一刻她十分乐意帮着恭维她。 “那时个甜美温和的简·费尔法克斯!”约翰·奈特利太太说,“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只是偶尔在城里相遇!她去看望她的老外婆和哪位好姨妈,她们该多高兴啊!我从爱玛那里得知她不能常住在哈伯里,心里觉得遗憾极了,可是现在坎贝尔上校和坎贝尔太太的女儿结了婚,我猜想他们再也离不开她了。她对爱玛是个多么愉快的伴侣啊!” 伍德豪斯先生表示同意,不过又补充道: “不过,我们的小朋友哈里特·史密斯是又一位和蔼可亲的小人儿。你会喜欢哈里特的。对爱玛来讲,她是个再不能好的伴侣了。” “听了这个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说既有学识又高雅,那就只有简·费尔法克斯!而且跟爱玛的年纪相当。” 这个话题在非常愉快的气氛中讨论着,其他话题又接着持续了差不多同样长的时间,而且在几乎相同的和谐气氛中结束。不过,夜晚时光结束前并不是毫无骚动。………………(此处近500多字,不通顺。意思大概是麦片粥送了来,伍德豪斯先生对麦片粥大加赞叹。这时伊沙贝拉说她在南方雇的厨子不会煮麦片粥,这让伍德豪先生大为激动。) “啊!”伍德豪斯先生摇了摇头,将目光慈祥的集中在她脸上,冲着爱玛的耳朵突然喊道。“啊!你们到南方去产生的悲惨后果会无穷无尽的,实在没法!”在这一刻,爱玛希望他不会再讲话了。在一阵平静中沉思后,或许足能让他回到美味爽口的麦片粥上,然而,顿立即分钟后,他开口说: “一想到你们今年秋天去海边而不是回到这里来,我永远都会感到难过的。” “可是爸爸,为什么难过呢?我想那是对孩子有利的。” “要是你们非去海边不可,也最好别去南方,南方是个不利于健康的地方。佩里听说你们打算去南方感到很吃惊。” “我知道许多人都有这种观念,可是爸爸,那都是些非常错误的看法。我们在那儿身体健康极了,假定那是个不利健康的地方,这种说法说完全错误的。我肯定温费尔德先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因为他对空气的性质理解的非常透彻。而且他的亲兄弟一家一再到那里去。” “我亲爱的,你们要是实在想去什么的方,那就该去克罗摩尔,佩里曾经在克罗摩尔带过一个星期,他认为,那是个最好不过的海水浴场,他说,那儿的海面宽,空气非常纯净,据我所知,大家还可以在离海岸较近的地方租到住处,在大约一哩之外。非常舒适方便。你们本该向佩里请教才对。” “不过,我亲爱的爸爸,那路途距离可差别大了,一处有一百哩远,另一处只有四十哩远。” “啊!我亲爱的,佩里说,在身体健康有关的问题上,其他全都可以不考虑。既然要旅行,那么四十哩和一百哩又有什么太大区别呢。还不如干脆不旅行,最好呆在伦敦别动,而不是旅行四十哩到一个空气恶劣的地方。这话是佩里说的。他似乎认为那是个非常错误的判断。” 爱玛想要阻止父亲,可是没有效果。他说到这种地步后,她心中不又担心姐夫会勃然发作。 “佩里先生,”他用着很愉快的声调说,“最好把意见保留在心里,等问到时再说。他怎么把我做什么当成了自己的正事?我带自己家人到这个海岸还是那个海岸关他什么事?我希望我能得到允许不但利用佩里先生的判断,也可以使用自己的判断。我只有吃他的药才需要遵他的医嘱,仅此而已。”他停顿片刻,变得越来越冷漠,然后用讽刺的腔调干巴巴地补充道:“如果佩里先生能告诉我,如何带着妻子和五个孩子走一百三十哩路不比四十哩路多花一个子,也丝毫没有什么不便,我倒很乐意向他那样到克罗摩尔海岸而不去南方。” “说的队,说的队,”奈特利先生极其乐意□□来,便大声嚷道,“对极了。这的确是一种考虑。不过,约翰,说道我刚才的想法,也就是将小径挪到朗海姆,多朝右边转转弯,就用不着整个穿过家里的草地了。我看不出有任何困难。假如这对海伯里居民有什么不便的话,我就不该这么想。不过,你只要看看现在这条路经……唯一的证明就是看看地图。我希望明天跟你在阿比水磨农场见面,然后我们就能实地勘察,到时候请你谈谈你的看法。” 伍德豪斯先生听到有人对他的朋友佩里作出这么粗鲁的言论,感到很受刺激,尽管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可是他的许多感情和说法都来自佩里先生,不过他女儿们对他亲切的关注渐渐抚平了眼前的创伤,由于一位兄弟十分警觉并迅速采取了行动,另一位兄弟的心情渐趋平静,这才防止了重起事端。 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个人比约翰·奈特利太太这次拜访哈特费尔德时更幸福了。他每天早上带着全部五个孩子到处拜访老熟人,到了晚上就把一天的所见所闻讲给父亲和妹妹听。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更多的愿望,只希望日子过得慢些。这是一次极其愉快的拜访,尽管时间太短暂,但是非常完美。 一般来说,晚上与朋友见面的情况比早上少,只有一次应邀出席晚宴,而且还是在别的地方,尽管那天是圣诞前夕,可是他们无法谢绝。维斯顿先生绝对不容他们谢绝。他们全家非去不可,一定要在朗道斯宅子吃一整天,就连伍德豪斯先生也被说服力,他也只得认为参加这个聚会比分裂它更好。 大家如何动身是个问题,假如有可能,他准会从中作梗,可惜他女婿和女儿的车马都在哈特费尔德,对此他除了提个简单问题之外,没有有什么好说的。那问题连点疑惑都没有激起。爱玛没有费多少口舌便使他相信,他们的几辆车甚至有空让哈利特也坐进去。 哈利特、埃尔顿先生和奈特利先生是专门请来与他们作陪的。时间要早,人数要少,伍德豪斯先生的习惯和嗜好在每一方面都要得到照顾。 这真是一次伟大的事件——因为伍德豪斯先生居然同意在12月24日晚生出席外面的聚餐会——这之前的那天晚上,哈里特是在哈特费尔德宅子度过的,她患了感冒,难受的利害,要不是他真心坚持要回去让戈达德太太照料,爱玛绝对不会放她离开这房子。爱玛第二天去看望她,发现她已经不可能出席朗道斯宅子的聚会了。她发着高烧,喉咙疼的利害。戈达德太太满心慈爱的细心照料她,还与佩里先生谈过。哈利特病的太重,精神低落,无法抗拒专家的指示,她因而不能参加这次愉快的聚会,不过,她说起自己的这次惨痛损失时满面流泪。 爱玛尽量多陪了她一会儿,以便在戈达德太太不可避免的离开时照料她,为了打起她的精神,她说起埃尔顿先生假如知道她的状况,会感到多么难过多么忧伤。最后离开时,他至少感到比较安慰,心里甜蜜的认为他会觉得的没有她在场。那将是一次最索然无味的拜访,而且相信大家都会非常想念她。爱玛离开戈达德太太的门口没有走出几码远,突然遇到了埃尔顿先生,他显然是朝那扇门走去的,他们并肩缓缓步行,一边谈起病人的情况,他听说她的病不轻,本打算去问候,以便将她的病情汇报给哈特费尔德。约翰·奈特里先生迎头赶了上来,他带着两个大些的儿子去唐沃尔宅子做每日一次的例行拜访回来。两个孩子显得十分健康,脸颊闪烁出红光,显然得益于在乡下自由奔跑,而且似乎也能保证迅速消灭匆匆赶回家要吃得烤羊肉和大米布丁。他们聚到了一起,并肩而行。爱玛正在描绘她那朋友的主要症状:“喉咙疼的像着了火,浑身发烧,脉搏很快,却很虚弱。”等等。她还从戈达德太太那里得知,哈里特很可能会得非常严重的喉疾,她常常为此感到恐慌。埃尔顿先生听了已经感到恐慌,惊叹道: “喉疾!我希望不是传染性的。佩里看过了吗?你实在不应该仅仅关心你的朋友,,也该关心关心你自己才对。我要恳求你别遇上危险。佩里为什么不去看她?” 爱玛本人一点也不感到惊慌,她尽力平息这种过渡的焦虑,保证说戈达德太太有经验会照料。但是,鉴于他仍然存在一定程度的不安,他又并不希望抚平这种感情,其实,她宁愿助长这种感情而不是消除它。不久,她用仿佛谈起完全另外一码事的口吻补充道: “天气太冷,真是冷极了。看来马上要下雪,假如今晚是上另外一个地方参加另外一个聚会,我真的会找借口躲在家里,而且要劝阻我父亲也别去。不过,既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似乎他自己都不觉得冷。我也就不便干涉了。否则,我知道维斯顿夫妇会极为失望的。不过听我说句话,埃尔顿先生,假如是你请客,我肯定会谢绝。你已经让我觉得有些冒失,考虑到明天要谈个不停,会让人感到疲劳不堪,我认为今晚呆在家里仔细保养不失为谨慎做法。” 埃尔顿先生显得很尴尬,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事情也的确是这样的,因为尽管有那样一位好夫人细心照料,应当心存感激才对,而不是反对她的任何忠告,可他丝毫也不想放弃这次拜访。不过,爱玛脑子里先入为主的成见太深,这时在忙着动脑筋,无法站在不偏不倚的立场上听他说,观察他的实时候自然也好象带了有色眼镜。听到他囡囡的重复她的话“天气太冷,这时冷极了,”她感到非常惬意。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心情十分欢快,以为它成功地将他从朗道斯宅子救出来,并且保证他这天晚生每个小时都能打听哈里特的消息。 “你作的队,”她说,“我会替你向韦斯顿先生和韦斯顿太太致歉的。”她刚刚说完这番话,便发现她姐夫礼貌的请他上车,既然埃尔顿先生唯一讨厌的是天气。埃尔顿先生立刻表示极为满意,接受了邀请。这事已经不能改变了。埃尔顿先生要去,他那张宽大漂亮的面孔从来没有表现出像此刻一样的喜悦,他的微笑从来没有这么生动过,他的眼睛再次与她相遇时,也从来没有显出这样的狂喜。 “哎呀”,她奇怪的想到,“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出来,可他马上又选择与人作伴,把哈里特孤零零留在那里生病!的确太奇怪了!不过我相信,许多人,尤其是单身男人,出外吃饭不仅是她么的乐趣,甚至能从中获得激情,陪人吃饭仿佛是他们的职业、义务、和尊严,因而一切必须让位。埃尔顿先生肯定就是这样。她无疑是个极其和蔼,非常令人愉快的年轻人,而且肯定深深爱着哈里特。不过,他却不能谢绝邀请,只要有人请他吃饭,他随时都会出席。爱情真是个怪物,他能看透哈里特的小聪明,却不愿为她留在家里独自吃饭。” 不久埃尔顿先生与他们分手了,她有理由感到,分别时提起哈里特的名字让他的态度显得大为伤感。他向她保证说,要去戈达德太太哪里去询问她那位漂亮朋友的情况,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调听起来充满感情。她希望再次有幸见面钱能向她提供较好的消息。她谈了口气,微笑着告别而去。爱玛心中的天平倾斜过来,对他的评价变成了嘉许。 约翰·奈特里先生与她之间保持完全沉默几分钟后,他开口说道: “我一生中从来没见到过像埃尔顿先生这样热心,这样令人愉快的先生。他对女士们殷勤关怀备至。跟男士们在一起时,他可以富有理性,显出不矫揉造作的本性,但是为了讨好女士们的欢心,他的所有本领全都能发挥出来。” “埃尔顿先生的风度并非完美无缺,”爱玛回答道。“当一个愿望需要得到满足时,往往受到人们忽视,而且人们大都忽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具有中等能力的人尽自己最大努力,就会超过一个具有高超能力而满不在乎的人。人们对埃尔顿先生完美的性格和善意不能不高度评价。” “是啊,”约翰·奈特里先生立刻说道,口吻中夹带着些许诡异,“他似乎对你特别友善。” “对我!”她吃惊的微笑道,“难道你把我想象成埃尔顿先生追求的目标啦?” “这种想象使我感到难过,爱玛,这一点我承认。假如你以前从来没想到过,现在不妨开始考虑。” “埃尔顿先生爱生了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并没有这么说,不过你可以好好考虑是不是这样,然后相应地调整你的举止。我认为你对他的态度是对他的鼓励。爱玛,我是以一个朋友的口吻对你讲话的。你最好观察自己的左右,弄明白自己该怎么做,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我谢谢你。不过我向你保证,你完全弄错了。埃尔顿先生与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仅此而已,”说完她便接着往前面走去,心里为这种错误的想法感到滑稽,这种错误往往以不完整的表面现象为根据,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们却往往陷入这种错误的境地。对于姐夫把她想象的盲目而无知,需要有人帮助,她感到不很高兴。他没有再说什么。 伍德豪斯先生对这次拜访完全打定了主意,尽管天气越来越冷,他却似乎丝毫不打算退缩,最后与大女儿公乘自己的马车,准时来到,比其他人更不注意天气的情况。他对这次外出心中充满新奇感。对朗道斯宅子的活动充满希望,所以无心注意天气是不是寒冷,再说,他身上的衣服太厚,也是在没有什么感觉。然而,这的确是个严寒的天气。等到第二辆马车出动时,几片雪花已经飘落下来。天色显得异常沉重,只要空气稍有凝滞,便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创造出一个非常洁白的银色世界。 爱玛很快便发现,她的同伴心情并非处在最愉快的状态。在这种天气下做好准备外出,而且还要在晚宴后让孩子们作出牺牲,简直是一种罪恶,至少让人感到不愉快,约翰·奈特里先生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他预见不到这次拜访有任何东西值得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驱车前往郊区牧师宅子的整个路途,是在他不断表示不满的过程中度过的。 132.13.2 “一个人,”他说,“要求别人离开自己家的炉火来看望自己时,必须有很好的自知之明,要是遇的这种恶劣天气的时候更应该如此。他必须认为自己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人。我本人可不敢这么作。看哪,都下雪了,着变成了一桩极为荒诞的事情。不让人家舒适的留在家中实在是愚蠢,人们本来能呆在家里,却跑出来更是犯傻!假如我们因为某种召唤或者生意不得不在这种天气下外出,我们会认为那是不得已忍受苦难。可现在呢,也许我们身上的衣服比平时还单薄,却心甘情愿的出发,与大自然对抗的借口丝毫也找不到,可这种气候却能让人从没一个方面都认为应该呆在家里。尽可能留在藏身之所。我们现在却要出发到另一个人家里去度过五小时乏味的时光,要说的话和要听到的东西都于昨天说过得听过的毫无二致,也没有那句话明天不会重复说再次听。在这种天气下动身,回来的时候也许更糟。四匹马和四个佣人带出去的是五个冷得浑身发抖的可怜虫,送进比家里寒冷的房间,与糟糕的家伙们作伴。” 要想愉快的表示同意,爱玛觉得自己实难胜任,然而她毫无疑问习惯与别人的迎合之词。爱马可不会摹仿说:“对极了,我亲爱的。”他的伴侣通常准是这样表示赞同的。但是她以经打定主意,绝对不作任何回答。她不能表示顺从,也害怕进行争执,她的英雄气概仅仅达到保持沉默的地步。她任凭他说下去,扶了扶眼镜,把自己的衣裳裹紧在身上,但是没有开口。 他们到达了,马车开始转弯,车梯放下去,埃尔顿先生立刻出现在他们身旁,只见他身着黑色礼服,动作非常潇洒,满脸带着微笑。谈论内容终于发生了变化,爱玛感到高兴。埃尔顿先生非常乐于承担责任,而且浑身洋溢出欢乐情绪。他的态度既彬彬有礼,有那么喜形于色,她于是开始以为,他收到了有关哈里特的说法,一定与自己得到的完全不同。她在穿着打扮的过程中曾经派人去询问过,得到的回答是:“没什么变化——没有好转。” “我从戈达德太太那里得到报告,”她一下车马上就说,“不像我希望的那么令人愉快——‘没有好转。’我得到的回答就是这样。” 他的面孔立刻便拉长了。他回答的时候声音也变得伤感起来。 “啊!我正要告诉你呢,我回来更衣之前,曾经敲过戈达德太太的门,结果得到的通报非常令人伤心,史密斯小姐没有好转,我极为担心。我心里原来还暗自希望,他在上午得到那么真挚热情的看望之后,肯定会有所好转的。” 爱玛微笑道:“我希望,我的看望对她紧张的神经是一种安慰。不过,即使是我也不能让她的喉咙痛有所缓和。她患的是真正的重感冒。你也许听说,佩里先生去看过她吧。” “是……我猜……也就是说……我没听说……” “他已经得到了她的那些主诉症状,我希望明天一早,我们会得到比较令人安慰的报告。不过,要想一点儿焦虑也没有,是不可能的。我们今晚的聚会遭受到这么令人伤心的损失!” “真是太可怕了!的确让人上行。大家每时每刻都会想念她。” 这是十分正常的,随之而来得迹象也是可以估计到的。不过,持续的时间办该长些才对。可是,半分钟过后,他开始谈起其他事情,而且是以极为欣喜的口温和兴趣谈的,爱玛于是感到颇为沮丧。 “真是个绝妙的设计,”他说道,“使用绵羊皮制作马车蓬。多么舒适的安排。有了这样的防御措施,就不可能感到寒冷了。现代发明将绅士们的马车制作的极尽舒适完美。车内乘客与外面的天气完全隔离开来,一丝空气也钻不进去。天气变化可以完全不必考虑了。——哈!我看见下了点儿雪。” “不错,”约翰·奈特里先生说,“还要大下特下呢。” “圣诞节的天气嘛,”埃尔顿先生评论道。“很符合这个时节。我们还可以认为下雪不是从昨天开始实在太幸运了,否则会妨碍今天的聚会。要是那样的话,聚会肯定会受阻了,因为伍德豪斯先生看到地上有那么的积雪就很难冒险外出了。可是现在并没有什么影响。现在正式友好会见的时节。到了圣诞节,大家都邀请朋友们相聚,即使天气比现在更糟,大家也很少考虑。记得有一次,大雪把我挡在一位朋友家里呆了一个星期。没有比那更让人愉快的事情了。我本来打算去那儿呆一个晚上,结果第七个晚上后才走。” 约翰·奈特里先生的样子仿佛无法理解那种愉快,他仅仅冷淡地说: “我可不希望被大雪封在朗道斯宅子立住上一星期。” 要是换了其他场合,爱玛或许会感到滑稽,不过她为埃尔顿先生的精神状况感到太吃惊了,实在没有办法产生其他情感。在等待愉快聚会的过程中,哈里特仿佛被抛到脑后了。 “肯定会有温暖的熊熊炉火,”他接着说,“一切都极为舒适。人们都富有魅力——韦斯顿夫妇。韦斯顿太太真是个大家夸奖不尽的人,维斯顿先生真正值得大家尊敬,他那么好客,那么喜欢社交活动,这是个小规模的晚会,晚会规模虽小,但是宾客经过仔细挑选,这样的聚会也许是最令人愉悦的。在韦斯顿家的餐厅里就座的人假如超过一位,便会显得不舒适,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少请两位,也不会多请两位。我想你们会同意我的意见,”说着他态度温和的转向爱玛,“我认为你肯定会表示赞同,不过,奈特里先生大概因为习惯于伦敦的大型晚会,不见得会与我产生同感。” “先生,我与伦敦的大型晚会无缘,我从来不跟任何人共进晚餐。” “是吗!”这话是以惊讶和惋惜的口吻讲出来的,“我没想到法律居然是严酷的奴隶制度。不过,先生,这一切很快就会让你得到报偿的,届时你只需付出很少的劳动,便能得到极大的享受。” “我的首要享受,”约翰·奈特里穿过敞开的大门是回答道,“将是安全返回哈特费尔的宅子。” 每一位先生在步入韦斯顿太太的客厅时,面部表情都需作出某种调整。埃尔顿先生必须保持欢乐的态度,约翰·奈特里先生应该必须驱散一连温怒。埃尔顿先生应该减少笑容,而约翰·奈特里先生必须增加微笑,这样才符合这个场合的要求。爱玛只要自然显出她的快乐就成了。对她来说,能与韦斯顿夫妇在一起,就是真正的享乐。韦斯顿先生是她极为喜欢的人物,对韦斯顿先生讲话她绝对不持保留态度,就像对他妻子讲话一样。她对任何人讲话都不像跟他们讲话是这样推心置腹,不论是琐碎小事,安排细节,感到为难的问题,还是她父亲和她的乐趣,她都深信她的话会被仔细听取,深深理解,对方从来都会感兴趣,感到易于听懂。关于哈特费尔的宅子的事情,她无论谈什么,韦斯顿太太都不缺乏强烈的兴趣。半小时不间断的交谈过后,日常幸福生活不可或缺的琐事都有所涉及,双方因而便感到心满意足。 这种愉快或许从一整天的拜访中都不一定能得到,目前这半小时当然是个例外。不过,只要一眼看到韦斯顿太太,见到她的微笑,与她接触,听到她的声音,爱玛立刻从心底产生一股感激的浪潮。她决心尽可能的不顾及埃尔顿先生的古怪行为,也不考虑任何让她不快的事情,最大限额的享受眼前的种种愉快。 每等她到达,哈里特不幸感冒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伍德豪斯先生稳稳当当坐了挺长时间,讲述出病情的发展过程,当然,他也讲述了他自己的各种病史,讲述了伊沙贝拉的到来,说了爱玛随后就到,当他心满意足的讲到末尾,说是詹姆士应该来看看自己的女儿,这时其他人来到了。韦斯顿太太在这之前一直全神贯注的照料他,此刻才找到机会转过身去,欢迎她亲爱的爱玛。 爱玛本来一心想暂时忘记埃尔顿先生,入席之后发现,他的座位紧挨在她身旁,于是她感到颇为遗憾。要想从她思维中将他奇怪的迟钝感情扭向哈里特困难极大,他们靠在她胳膊旁边,不断的将她那副愉快的面孔探过来,逼她注意,而且还就一切问题发表热心的评论。结果,她不但没法将他撇到脑后,内心中反而不可避免的产生这样的念头:“真的跟我姐夫想象的一样?难道这个男人要将对哈里特的爱转嫁到我身上来?真是荒诞而难以忍受!”然而,他却对她嘘寒问暖,不断询问她父亲的情况,谈起韦斯顿太太满怀欣喜,最后谈起她的众多油画是热情备至,却没有多少真知灼见,那种热烈劲头活象个潜在的恋人。她为了保持自己的风度不得不煞费一番苦心。为了她自己和哈里特的关系,她不能表现的粗鲁,心中希望最终一切都会纳入正轨,她甚至显得十分礼貌。但是那需要作出不少努力,在许多其他事情同时进行的过程中这样做就更需格外努力。在埃尔顿先生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的时候,她特别希望听到另外一些东西。从她听到的只言片语,她清楚地了解到韦斯顿先生正在谈他儿子的情况。她听到“我儿子,”“弗兰克,”这两个词,还听到“我儿子,”这个字眼重复了好几次。从她听到的另外几个不完整的音节判断,她仿佛觉得他在宣布他儿子不久要来访,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制止埃尔顿先生的喋喋不休,那个话题已经结束,要像重提旧话难免显得尴尬。 说实在的,尽管爱玛决心永不结婚,但是她一听到弗兰克·丘吉尔这个名字,心中总是十分感兴趣。当韦斯顿先生与泰勒小姐结婚之后,她常常产生这样的念头——假如她真的要结婚,那么在年龄和条件方面,弗兰克·丘吉尔是她最适合的人选。从两个家庭的联系来看,他似乎与她门当户对相当适合。她不禁作出这样的假设: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会认为他们两人非常匹配。她确信,韦斯顿夫妇会有这样的看法。尽管她不愿受他的诱惑,也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劝说,放弃现有的地位而换取其他的地位,她相信自己现有的地位完美的多。然而,她极其渴望见到他,决意弄清楚他是不是令人愉快,希望受到他某种程度的喜爱,让她朋友们想象他俩是一对恋人,这个念头使她感到愉快。 心理产生了这样的感情,埃尔顿先生的礼貌殷勤便显得不合时宜。尽管她表面上显得非常客气,心里感觉却非常恼火,认为心胸开朗的韦斯顿先生整个晚上也许都不可能再次提到那则消息,也不会涉及与它有关的内容了。结果证明并非如此。在餐桌旁,她坐在韦斯顿先生旁边,在埃尔顿先生喋喋不休的空当里,在吃羊里脊肉的第一个空闲中,他利用机会向她表达地主之谊,说: “如果再来两位,我们的数目就能凑个整数了。真希望另外一两位能来——你那位漂亮的朋友是密斯小姐和我儿子。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认为我们这次聚会完美无缺。我相信,你没有听见我对其他人谈起我的弗兰克要来的事吧?今天早上,我受到他的一封信,他说两个星期之内就要回来与我们团聚。” 爱玛讲话时表达出一份恰当的喜悦,并且完全赞成说,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和史密斯小姐如果能来,的确会使这次聚会更加圆满。 “他自从九月以来就一直想回来跟我们团聚,”韦斯顿先生接着说,“他的每一封信里都表达了这种意思。可是他不能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不过现在我毫不怀疑能在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在这里见到他。” “你会多么高兴啊!韦斯顿太太也非常渴望认识他,她也一定跟你一样高兴。” “是啊,她会感到高兴,不过她认为他会推迟回家的时间。她不像我这样深信他会来,问题是她不像我这样了解那些人。你知道吗,问题是——这一点是个秘密,除了你我之外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我在其他场合连一个字也没有泄漏。你知道的,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问题是,那些朋友受到邀请,要在一月份到恩斯康伯宅子拜访,弗兰克要想回来,就得指望他们推迟行期。假如他们不推迟,他就不能离开。不过我非常了解他们,应为在恩斯康伯宅子的那个家庭中,有一个地位显赫的女士,她有一种独特的坏脾气。虽然每隔两三年邀请他们来一次是十分有必要的,然而,每逢这时却总要推迟行期。对此我丝毫也不怀疑。我深信一月中旬能在这里见到弗兰克,这就像我自己就在这儿一样保险。不过你的那位好朋友,”他说着朝桌子上首扬了扬脑袋,“她的想象力太差,在哈特费尔的宅子是难以遇到这种事情,因而无法计算出他们的效果,可我早已习惯于做这种事情了。” “在这种事情上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我很遗憾,”爱玛说,“不过我倾向于支持你的看法,韦斯顿先生。假如你认为他能回来,我也有同样的看法,因为你熟悉恩斯康伯宅子。” “是啊,我的这些知识是颇有些权威的,尽管我一生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她是个老女人!不过我从来不说她的坏话,这是为了弗兰克好,因为我相信,她十分喜爱他。我一千曾经认为她除了自己不会喜欢任何人呢,可是她对他从来都那么慈祥——当然,那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偶然也会有些心血来潮和胡思乱想,并且盼望每一件事都使自己喜欢——照我看,他能激发起她的慈爱之心并不是个小小的功绩。虽然我不想对别人谈起这事,不过,我对你说,她在一般人面前,心比石头还硬,脾气坏的赛过魔鬼。” 爱玛太喜欢这个话题了,他们一走进客厅,她便开始对韦斯顿太太提起,希望她会感到欢快。不过,照她的评论,她认为第一次会见准会比较敏感。韦斯顿太太表示赞同,不过补充说,她有信心,不会为第一次会面感到担忧的:“因为我想他不会来。我不能像韦斯顿先生那么乐观,我深感担心的是,最后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敢说,这件事的底细韦斯顿先生已经全盘告诉你了。” “是的,似乎事情完全指望一个脾气恶劣的丘吉尔太太,我想这一点准是世界上最可靠不过的。” “我的好爱玛!”韦斯顿太太微笑着回答道,“异想天开的说法会有什么可靠的?”说完他转向伊莎贝拉,刚才一直没有人照料她。“你一定知道的,我亲爱的奈特利太太,照我看,我们根本不能保证见到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可他父亲却保证他会来。这事完全要靠他的一个舅母的情绪和喜好来决定,说简单些,就是要依赖她的脾气。你们就像我的两个女儿,对你们我可以把真话都说出来。丘吉尔太太是恩斯康伯宅子的统治者,她是个脾气非常古怪的女人,他是不是能回来要靠她是不是愿意放他走。” “啊,丘吉尔太太,人人都知道丘吉尔太太,”伊莎贝拉回答道,“我向你保证,我一想到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心里就充满了同情。永远跟一个脾气恶劣的人生活在一起,一定是件可怕的事。我们的生活这么幸福当然不会理解那种情形,不过那准是一种悲惨的生活。他没有孩子可真是件幸事!可怜的娃娃们,假如她生了孩子,准会让他们过的非常不幸!” 爱玛真希望自己是跟韦斯顿太太单独在一起。要是那样,她就能多听一些情况了。韦斯顿太太一定会多讲写给她听,更加坦率而不必为伊莎贝拉在场感到担心。她相信,她对自己几乎不会掩盖有关丘吉尔家的任何情况,只有对那个年轻人的看法是个例外,对此,她自给的想象已经足够了。不过,目前没有更多的内容可说了。伍德豪斯先生很快便跟随她们走进客厅。晚餐后长时间坐在一处对他来说是个忍受不了的限制。喝着葡萄酒交谈对他来说不是什么乐趣,他便愉快地走向永远都能让他感到愉快的人们。 他跟伊莎贝拉谈话的时候,爱玛找到一个机会,说: “这么说,你认为你儿子的这次来访无论任何还不能确定下来?我真感到遗憾。这种前奏不论发生在什么地方都是令人不愉快的,它越早结束越好。” “是啊,每次拖延都让人担心会发生更多的耽搁,就连布雷思维特一家也不得不推迟,我还担心,他们也许会找到某种借口让我们失望。这我能肯定,他们有嫉妒心理。总而言之,我一想到他们那方面的不情愿,我就感到不能忍受,丘吉尔一家极其希望让他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即使是他对自己的父亲表示敬意,他们也会嫉妒。简而言之。我不能指望他会来。我希望韦斯顿先生别太乐观了。” “他应该来,”爱玛说。“就算他仅仅能住上两天,也该来。一个年轻人连这样的能力也没有,那是不可想象的。 133.13.3 伍德豪斯先生不久便准备喝茶。喝过茶后他便迫不及待的要回家。他的三位伴侣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将他的注意力从时间已晚的事实移开,直至另外三位先生也走进客厅。韦斯顿先生性格活泼健谈,朋友们不会为任何原因而提前离开。最后,聚在客厅人数终于增多了。埃尔顿先生的精神极佳,首先步入客厅。韦斯顿太太与爱玛正一起坐在一张沙发上。他立即走上去加入她们的圈子,几乎没有受到邀请便插座在两人之间。 爱码心理盼望着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到来能给大家带来乐趣,,此时兴致也正浓,便乐于原谅他这种不恰当的举止,像先前与他交往一样感到满意。听到他开始的第一个话题便是有关哈利特的,他脸上立刻露出最友善的微笑,显出渴望倾听的表情。 他声称,对她那位漂亮的朋友他感到极为担忧——她那位朋友既漂亮,又可爱和善。“我们到朗道斯宅子来之后,你了解——或者说你听到关于她的什么消息没有?我极为担忧,我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主诉的症状让我跟到特别吃惊。”他以这样的方式非常恰当的一直谈了很长时间,对别人的问答并不仔细注意。后来,似乎来了个突然的转折。仿佛突然间他替她感到害怕,而不是替哈利特感到担忧,怕那是一种严重的咽喉炎症——好象急切地希望她能逃避那种传染,而不是认为那种病症不会传染。他用极其诚恳的口吻劝说她目前不要再去那病房探望——劝说她向他保证不要冒那个危险,等他乡佩里先生询问过他的看法再说。虽然她一笑置之,并且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可是他对她的极端担心并没有停止。她感到温怒。她不可能将它掩藏起来,正如他装出爱她而不是爱哈利特的表情也暴露无遗一样。假如这是真的,那可是最令人轻蔑,最让人不能忍受的见异思迁!她几乎忍不住要发作起来。他转向韦斯顿太太,希望向她寻求帮助:“你难道不愿支持我吗?你不愿帮我说服她,劝伍德豪斯小姐别去戈达德太太那里,等到证实史密斯小姐的并不属传染病再说,好吗?不作出保证我不会感到满意。你能利用你的影响力说服她吗?” “替别人考虑时那么谨慎,”他接着说,“对自己却那么疏忽大意!她要我呆在家里以免感冒,可她自己却不愿保证避免染上白喉的危险!你认为这公平吗,韦斯顿太太?你给评评理,难道我连这点抱怨的权力都没有吗?我相信你会向我提供支持和帮助。” 爱玛看见韦斯顿太太吃惊的表情,感到在他的言谈举止中,一下子便毫不含蓄的认为自己有权利对她感兴趣,未免过分。在她这一方面,她觉得受到过分的刺激和冒犯,一时不知道怎么直接表达才好。她只能瞪他一眼,她认为这么看一眼肯定能让他恢复理智。然后,她起身离开那沙发,走向她姐姐身旁的一个座位,全神贯注的与姐姐交谈起来。 她没有时间去了解埃尔顿先生如何接受那种谴责,另一个主题紧接着开始了。约翰·奈特里先生到外面看了看天气情况,然后回到屋子里。他向大家通报说,大地整个覆盖着一层白雪,而且雪下的挺急,风刮得很紧。他以下面的话对伍德豪斯先生作出结论: “父亲,你将为你精神勃勃的冬季活动拉开序幕。对你的马车夫和马匹来讲,穿越暴风雪可是件新鲜事。” 可怜的伍德豪斯先生一时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可是其他人却讲个不停,大家不是个到吃惊就是不感到吃惊,不是提出问题,就是进行安慰。韦斯顿太太和爱玛竭力让他欢乐起来,并且将他的注意力从他的女婿身上引开,他哪位女婿正近乎残酷的穷追猛打。 “父亲,我钦佩你的决心”他说,“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外出冒险,当时你肯定看出马上就要下雪了。大家也都看出要下雪。我钦佩你的精神,我敢说,我们回到家都不会出事。在下上一两个小时雪,路也不会变得不能通行。再说,我没有两辆马车,即使一辆在荒郊野外出了事故,另一辆就在身旁,我敢说,我们不到午夜便能全体安全返回哈特费尔的宅子。” 韦斯顿先生以另外一种得胜的口吻承认说,他早知道在下雪,不过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唯恐伍德豪斯先生听了会感到不舒服,怕他以次为借口提前动身离去。至于说雪下的有多大,会不会阻碍他们回家,那不过是个玩笑而已,他担心的反倒是他们不会遇到任何困难。他希望路真的不能通行,那样的话,他就能把大家都留在朗道斯宅子里了。他以极端的好意向大家保证说,这里有足够的住处供每个人使用,然后他招呼妻子,要她表示赞同。他说,只要稍加安排,大家都能住下,可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应为这座宅子只有两间空房间。 “该怎么办呢,亲爱的爱吗?怎么办?”这便是伍德豪斯先生的第一个感叹,而且有一阵子他除此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望着她,希望寻求安慰。她向他保证说,他们是安全的,他们的马匹个个骠壮精良,詹姆士技艺精湛,再说还跟这么多朋友在一起。他听了这席话,精神才稍稍恢复过来。 她大女儿的恐慌与他不相上下。恐慌在于会被困在朗道斯宅子,而她的孩子们全都在哈特费尔德,她的想象中更是充满了恐惧。她认为对于勇敢的人们来说,道路现在还能通行,她片刻也不愿意耽搁,迫切希望面前的问题得到处理。她要父亲和爱玛留在朗道斯宅子,她和丈夫立刻出发,不能顾及越来越大的雪,否则雪会阻止他们的。 “亲爱的,你最好直接向车夫发命令,”她说,“我敢说,现在出发我们还能走,假如遇到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我能从车里爬出来步行。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就是步行一半路程我也不在乎。回家之后,我可以换双鞋,不是吗?再说穿着这双靴子我不会感到寒冷的。” “真的吗!”他回答道。“要是那样,我亲爱的伊莎贝拉,那是世界上最奇特不过的事情啦,因为一般情况下你穿什么都会着凉。步行回家!我敢说,你穿的那双漂亮鞋子证适合步行回家。对马匹来说,这可糟透了。” 伊莎贝拉转向韦斯顿太太,寻求她赞同这个计划。韦斯顿太太只得表示赞同。伊莎贝拉又转向爱玛,可是爱玛不愿完全放弃一起出发的希望。大家还在进行讨论的时候,奈特里先生从外面回来了。他刚才一听到他兄弟关于下雪的报告,便走出去察看。他对大家说,他刚刚在室外观察过,现在可以给大家一个准确的回答,那就是:不论是现在就出发,还是一小时后再走都不会有哪怕一丁点儿困难。他刚才曾经沿着海伯里空旷的道路朝前面走了一段,任何地方的积雪都没有超过办英寸厚。在许多地方,大地甚至没有覆盖上白色。现在只不过飘着很少几片雪花,云彩已经散开,种种迹象显示出,很快就会放晴。他跟马车夫谈过,两个马车夫都同意他的意见,认为根本不值得担忧。 这消息对伊莎贝拉是个极大的安慰,爱玛为了父亲的缘故,听了也同样感到愉快,父亲听了立刻在神经质的范围内稍感宽心。不过,只要他呆在朗道斯宅子里,刚才已经激起的惊慌情绪就不会轻易转化成舒适。目前回家没有什么危险,这让他赶到满意,但是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继续留在这里是安全的。大家纷纷开口,有时劝说,有是提议,奈特里先生和爱玛最后用几句交谈解决了问题: “你父亲不会感到舒适。你干嘛不走?” “我准备好了,要是大家都走,我就走。” “我打铃好吗?” “好,打吧。” 铃声响了,有人招呼马车。几分钟之后,爱玛心中便希望在这次艰难的拜访之后,其中一位好惹麻烦的伙伴回到自己家,变得清醒冷静下来,另外一位恢复自己的性情和快乐。 马车驶了过来。伍德豪斯先生在这种场合总是的第一个出现,他受到奈特里先生和韦斯顿先生小心的搀扶。但是一看到雪仍然在落下,一进入夜色,发现它比自己心理准备接受的更加黑暗,它重新感到的惊慌不是语言所能防止的。“我害怕路不好。我害怕可怜的伊莎贝拉讨厌这种情形。再说可怜的爱玛是坐在后面那辆车里。我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才好,”有人跟詹姆是做了交待,要他赶车慢些,等等后面那辆车。 伊莎贝拉紧跟着父亲登上了车。约翰·奈特里先生忘记自己本不属于这批人,以自然而然的跟在妻子身后上了车。结果,爱玛发现埃尔顿先生陪着她并且跟着她上车后,车门合法的关上,他们要这样一路面对面旅行了。假如没有这天产生的疑心,此刻便不会如此尴尬,本来会是颇为愉快的,他便可以跟他谈起哈利特,四分之三里的路程便会显得像是只有四分之一里那么短。可是现在,她真希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她相信,韦斯顿先生的上等葡萄酒他喝的过了量,他能肯定,他想胡说八道。 为了尽量对他进行限制,他立刻做好准备,以自己优雅而平静的态度,谈论这种天气和夜晚的危险性。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们的车几乎还没有穿过敞开的院门,接近前面的马车,她便发现自己的想法被打断,她的手突然被紧紧抓住,埃尔顿先生实际上是猛烈的向她求爱,她利用这个宝贵的机会,公开了他自认为肯定心照不宣的感情,他表达的既有希望,又有畏惧,又有崇拜,声称假如受到她的拒绝他随时准备以死向报。不过,他自作多情的说,他热烈的依恋之情、无比的爱心和空前的激情不可能任何效果都没有产生。简而言之,他下定决心,要她尽快认真地接受。事情难道真的发展成了这样?没有顾虑,没有歉意,没有显出多少羞愧,哈利特的恋人埃尔顿先生声称变成她自己的爱人了。她向设法阻止他,可是没有效果。他要把话说完。尽管他怒不可遏,但是考虑到这个环境的限制,她决定开口讲话时保持克制。她感到,这种愚蠢行为一半来源于酒醉,便希望或许过个把小时就能恢复正常。鉴于他处于半醉半醒状态,她也相应地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态度回答道: “埃尔顿先生,我感到非常惊讶。对我!你忘记自己是谁了。你把我当成我的朋友啦,不过你要对史密斯小姐表达的意思,我都十分乐意传达。不过请你别再对我这样说。” “史密斯小姐!对史密斯小姐表达的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用确信的腔调、傲慢而滑稽的重复着她的话。她不禁迅速回答道: “埃尔顿先生,这真是最让人感到意外的举止!我对此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脑子现在不正常,否则你不会以这种态度对我讲话,也不会那样谈论哈利特。控制你自己,不要多说,我会努力忘掉这事。” 埃尔顿先生喝的葡萄酒并不多,刚刚是自己精神有所高涨而已,智力根本没有受到干扰。他对自己的意图知道的清清楚楚。对于她的怀疑,他温和的表示抗议,认为那是极大的伤害了他的感情,他轻描淡写的表达了对史密斯小姐的尊敬,说那是朋友间的尊敬,又对她提起史密斯小姐感到吃惊,他恢复了刚才的话题,重新表示出自己的热情,并且迫切要求得到肯定的回答。 她没有多考虑他处于清醒状态,而更多的认为他既轻浮又缅于幻想。她不再作出努力注重礼节,回答道: “要我继续感到怀疑已经不可能。你已经说得十分清楚。埃尔顿先生,你让我感到吃惊,我无法表达有多么惊讶。过去一个月中我目睹你对史密斯小姐的举止,每天都留意道你对她的关注,现在你却以这样的态度跟我讲话,这完全是一种轻浮的性格,我没想到会有这种可能性!相信我吧,先生,听到这样的表白,我感到的绝对不是喜悦。” “我的老天哪!”埃尔顿先生喊道,“这是什么意思?史密斯小姐!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考虑过史密斯小姐,从来没有关注过她,只不过把她当作你的一个朋友,我根本不关心她是死是活,她是你的一个朋友而已,假如她幻想国其他东西,那是她的一相情愿,我感到非常遗憾,极为遗憾。史密斯小姐!哼,伍德豪斯小姐!有伍德豪斯小姐在旁边,谁会考虑史密斯小姐呀!以我的名誉起誓,我的性格中没有轻浮。我考虑的只有你一个人。说我对别人有过哪怕一丝关注,我都要提出抗议。许多个星期以来,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都为的是显出我对你的崇拜。对此你不开真正严肃的持怀疑态度。不!”他用一种讨好的腔调说,“我肯定你看出了我的意思,也理解我的心。” 听了这席话,爱玛简直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她的不愉快感情达到了最□□。她完全被这种情绪征服了,一时失去了即席作答的能力。片刻的冷场对埃尔顿先生的心情是个乐观的鼓励,他试图再次握住她的手,嘴里欢乐的嚷道: “迷人的伍德豪斯小姐!请允许我解释这种有趣的沉默吧。它表明你长期以来一直了解我的心。” “不,先生,”爱玛喊道,“它没有表明这种东西。远远不是什么长期理解,此刻之前我一直尊敬你的观点,结果大错特错了。至于我的看法,我很遗憾你居然产生这种感情。它与我的愿望比距离什么都远。我的愿望是你迷恋我的朋友哈利特,追求她,你显得已经在追求她,哪会让我产生极大的欢乐,我一直真诚的希望你能成功。假如我原来认为她不是你道哈特费尔的宅子来的原因,那我会认为你如此的频繁拜访属于居心不良。难道我能相信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与史密斯小姐结识?难道你从来没有认真的考虑过她?” “从来没有,小姐,”这次轮到他喊着与她对抗了,“我向你保证,从来没有。我会认真考虑史密斯小姐!史密斯小姐是个非常好的姑娘,看到她生活在受人尊敬的环境中,我会感到高兴。我祝她一切都好。毫无疑问,有些男人或许不会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层次,不过我认为我自己不会让她迷住。我对史密斯小姐开口说话时,不必为追求不到一桩平等的婚姻而彻底绝望!不会的,小姐,我到哈特费尔的宅子去拜访完全是为了你,我得到的鼓励……” “鼓励!我给过你鼓励!先生,你这么假设实在是大错特错。我仅仅把你看作我朋友的崇拜者。不论从那一方面讲,你对我来说都不过是个普通的熟人而已。我感到极为遗憾,好在这场错误就地结束了。假如同样的行为继续下去的话,史密斯小姐说不定会被引入你那种观点的错误中。她也许向我一样,没有意识到你十分敏感的那种极大的地位差别。不过,照现在的情形,失望只能是一方面的,我相信不会持久。我目前不考虑婚事。” 他感到怒不可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的态度太坚决了,恳求显然毫无用处。在这种怨恨情绪膨胀,双方都深感悔恨的气氛中,两人不得不继续在一起停留几分钟,因为伍德豪斯先生把他们禁闭在距离不足一英尺远的地方。假如没有这么强烈的怒气,两人肯定会感到绝望般的尴尬,但是,他们现在直来直去的感情没有给左右为难的情绪留下任何余地。他们不知道马车什么时候拐上牧师巷的,有没有意识到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突然之间,他们发现车已经停在他的房门前。他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便跳下车。爱玛这时才感到,不说句晚安不合适。客套话得到了回答,腔调冷淡而高傲。爱玛在无法描绘的愤怒中继续乘车前往哈特费尔的宅子。 到家后,受到父亲极为热情的欢迎,他一直为她单独乘车穿过牧师巷而害怕的浑身发抖,她从来连想也不敢想要转过那么个弯子,而且是陌生人的驾驭之下——那不过是个普通的车夫,而不是詹姆士。在这儿,仿佛她的返回是一切纳入正轨所必不可少的。因为约翰·奈特里先生对自己的恶劣脾气感到害羞,现在整个换了个人,又善良又殷勤。他对父亲的舒适表示非常关心,好象不跟他一道喝碗麦片粥就不能实现圆满周到。对于这批旅行者来说,这天实在平静和舒适的气氛中结束的,只有她是个例外。她的脑子里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激烈的动荡,她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装出精神集中情绪欢快的样子,直到最后大家分手她才能松一口气,平静的回想这一切。 发卷已经夹上,女佣已经打发走了,爱玛坐下来思索,体验凄惨的感情。这的确是件可悲的事情。她一直心怀希望的每一种前景全都被打碎了!每一件事情都发展成为最不受人欢迎的结果!对哈里特来说是如此重大的打击!这是最糟不过的事。这事的每一个方面都能带来痛苦和屈辱,不是来自这个方面就是源于另外一些方面,不过,与它给哈里特造成的危害比较,全都无足轻重。 134.13.4 假如我没有劝说哈里特喜欢这个男人,我什么都能忍受。他就是假设跟我有两倍的关系也没事。可是可怜的哈里特怎么办! 她怎么能被蒙蔽的那么深!他声明说,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哈里特——从来没有!她尽量回顾过去发生的事情,但是一向都那么让人迷惑不解。一种想法在她脑子里扎下了根,她假设是那样,于是便使一切都扭向那个方向。他的态度肯定不明确,左右摇摆,让人怀疑,要不然她决不会误解。 那幅画!他多么渴望为那幅画镶画框啊!那个字谜!还有足足一百种其他场合,那些事情看上去多么明显的指向哈里特啊!不会错,那个字谜中的“敏捷才思”和“柔和的眼睛”对两个姑娘都不合事,不过是个没有品位,并不真实的含糊说法。谁又能看透这种笨头笨脑的胡说八道呢? 当然啦,她常常认为他对她的殷勤毫无必要,尤其在最近更是如此。不过她认为那只是他自己的方式而已,只是由于判断错误,认识错误,格调不高,那时他没有一直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佐证,尽管他讲话时从来都非常文雅,但是他的优雅却不足,不过,直到今天之前,她片刻也没有怀疑过,他对她表示感激和尊敬只是因为她是哈里特的朋友。 关于这桩事情的可能性问题,约翰·奈特里先生曾经给过她中肯的意见。她不能否认,那两位兄弟有着犀利的眼光。她记起奈特里先生如何对她谈起埃尔顿先生,他发出过警告,坚信埃尔顿先生对婚姻决不会轻率。一想到他们对他性格的判断比她正确,她便感到一阵脸红。结果证明,埃尔顿先生在许多方面都与她的意图和她所相信的完全相反,她便感到非常痛心:他骄傲自负,独断专行,极少考虑别人的情感。 埃尔顿先生想要向她求婚,结果适得其反,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沉沦了。他的表白和求婚对他没有任何益处。她对他的恋情不屑一顾,他的希望对她是一种侮辱。他想要攀上一门好亲事,便骄傲的举起目光投向她,装出自己已经坠入爱河的样子。可是她却极为坦然,认为他丝毫没有受到伤害,也根本没有失望之情,因而不需要任何抚慰,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根本看不出真正的爱。叹息和漂亮的词藻到是足够多的,不过她很难设计出与真正的爱情联系不那么紧密的其他表达方式,也想象不出任何其他腔调。她不必费心可怜他。他索需要的只是借此提高自己的地位,增加自己的财富,如果他不能如愿将哈特费尔德三万镑财富的继承人伍德豪斯小姐轻易搞到手,他很快便会转向只有两万镑的某位小姐,或者只有一万镑的另一位。 他居然谈论什么鼓励,竟然认为她意识到他的意图,接受了他的注意,简而言之,意思是要与她结婚!不论是在实际上还是在脑子里竟认为他跟她能平起平坐!还蔑视她的朋友,对那些比自己社会地位底下的阶层有深刻的认识,而对于比自己高的社会阶层却装作视而不见,竟以为对她的求爱算不得冒昧,这正是最叫人冒火的事情了。 要他赶到他在天赋方面远远不及她,在精神境界的优雅方面两人不可相提并论,也许这并不公平。缺乏这种平等的本身或许就让他没有能力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他必然懂得,在财富和势力方面,她远远优于他。他一定知道,伍德豪斯家庭在哈特费尔的已经有若干代的传统,现在居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年轻分支,而他埃尔顿什么都算不上。哈特费尔德宅子的不动产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它不过是唐沃尔地产上的一个斑点而已,整个海伯里都属于那片地产。不过他们家族在其他方面的财产、以及在每一方面的势力,都与唐沃尔不相上下。长期以来伍德豪斯家族就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地位,然而埃尔顿先生来到这个地方生活的时间连两年都不到,紧紧开始创业,除了由于职业联系的熟人之外,连个同盟者都没有,除了他自己的地位和礼貌态度之外,他实在没有什么可引人注意的地方。然而他居然想象她爱上了他,而且他显然对此确信不疑。爱玛狂乱的抨击过不和蔼不谐和的态度和自负的想法后,渐渐恢复正常的诚实心理,冷静了下来,承认自己在他面前的行为过分随和,太谦虚,过于礼貌,太注意他了,假使说对方没有意识到她的真正动机,那么像埃尔顿先生这种观察能力一般,缺乏敏锐的人,就不免认作一种保证,想象成非常肯定的倾心。既然对她的感情解释是错误的,他在自身利益的蒙蔽下对她产生误解,她也不该感到惊讶。 第一个错误和最大的错误都发生在她家门口。将任何两个人拢在一起真是太愚蠢了,大错特错。那是过分冒险,想象超越现实,嘲弄本该严肃的事情,将本来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她感到相当焦虑,感到害羞,决心再也不做这种事。 “劝说可怜的哈里特深深迷恋上这个男人的是我,”她说,“她或许绝对没有想过他的目标是我。假如不是我向她保证说他迷恋她,她绝对绝对不会对他心怀希望,因为她那么谦虚恭顺,就像我以前对她的看法一样。啊!我劝说她不要接受年轻的马丁先生,还感到非常满意呢。那件事我做的对,干的好,可是我随后应当立即罢手,让时间和机会处理以后的事。我这是将她介绍给上流社会,让她有机会吸引值得交往的伴侣。我不应当走的太远。可是现在呢,可怜的姑娘,她的平静被打破已经有些时间了。对她来说,我只是半个朋友。要是她对这事都不会感到非常失望,我保证其他人肯定不想要她了。威廉·考克斯,啊!不,我可忍受不了威廉·考克斯,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律师。” 她打断自己的思路,为旧习复萌感到脸红,不由笑出声来。接着,她重新开始了更加严肃,更让她沮丧的思索,考虑着已经发生的事,可能发生的事,以及必然发生的事情。想到她不得不向哈里特作出令人苦恼的解释,想到可怜的哈里特因此而感到痛苦,想到未来会面时必然感到难看,想到维持或者不在维持朋友关系,想到要控制住感情,隐藏起憎恨,避免正面相见打招呼——这些想法长时间萦绕在她的脑际,让她感到极不愉快,最后上床的时候,她什么结论都没有作出。只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她犯了个极为严重的大错误。 像爱玛这样年轻而生性欢乐的姑娘,虽然晚上暂时感到一阵忧郁,可是早晨的阳光一升起,愉快的精神几乎不可能不得到恢复。年轻的心与欢快的早晨都是一样的幸福,一样有能力采取行动,假如那沮丧情绪没有强烈到夜不能寝的地步,两验睁开时的感觉必然是痛苦已经减轻,心中的希望更加光明。 第二天早上,爱玛起床后觉得比上床时更不舒服,更加希望目前的不快得到缓和,而且指望能逃避现实。 如果埃尔顿先生没有真正爱上她;假如她不是那么百般温存亲切,因而使她失望便不会产生那么大的震动;假如哈里特的天性不是那么高洁多情,感情不是那么敏感而持久;假如除了三位当事人之外,根本不让任何人得知此事;加入这一切都是事实,那对她将是个极大的慰籍。尤其是不能让她父亲因此而产生哪怕片刻的不安。 这是些非常欢乐的想法。看到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对她更加有益,因为,目前能人他们三人相互远远离开的任何理由都是受欢迎的。 对她来说,天气再有利不过了,尽管今天是圣诞节,可是她去不成教堂。伍德豪斯先生如果听到女儿想去,会感到非常凄惨。这样,她便处在十分安全的地位,既不会心情过于激动,也不会产生不愉快的而且是最不恰当的想法。地面覆盖着皑皑白雪,天气没有转晴,空气中充满了介于霜雾与雪粒之间的悬浮物,对于像出外锻炼的人们,这是最不相宜的天气。每天早上都是以降雨或降雪开始,每个夜晚都冷的要结冰,她许多天来一直是个最高尚的囚徒。她与哈里特除了相互写封短信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来往;不但星期日不能去教堂,连圣诞节也去不成;而且用不着找借口解释埃尔顿先生为什么不来访。 把大家都困在家里的原因是天气。虽然她希望并且相信他在某个交际圈子里能得到慰籍,不过,这种时候不出门是明智的。让她父亲心满意足的独自呆在家里,听他对奈特里先生讲话,这些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奈特里先生本来在任何天气情况下都不会远远离开他们,可是他却要说: “啊!奈特里先生,你干嘛不像可怜的埃尔顿先生那样呆在家里呢?” 假如不是因为她本人陷入窘困境地,这些天活动受限制的情形本来极为舒适,因为这种隔离状态恰好符合他姐夫的性情,这位先生的情感在同伴中必须占有无比重要的地位才行。另外,他在朗道斯宅子时的怀脾气已经清除得一干二净,在他住在哈特费尔德宅子的剩余日子里,和蔼的表情从来没有从他面孔上消失过。他总是令人愉快,总是乐于助人,谈起任何人都用欢快活泼的说法。尽管爱玛希望获得欢乐,而且目前的舒适在持续,可是,她必须向哈里特作出解释的不祥阴影总是笼罩着她,这是爱玛片刻也不能获得彻底的安心。 约翰·奈特里夫妇的自由并没有过久的限制在哈特费尔德宅子里。对那些不得不活动的人们说,天气情况很快便得到足够的改善。伍德豪斯先生像以往那样,设法劝说女儿和所有孩子们都多留些日子,最后不得已,只好送他们全体启程,然后返回家来连连悲叹可怜的伊莎贝拉不幸的命运。那可怜的伊莎贝莱与她无比溺爱的孩子们在一齐消磨生命,眼睛看到的全是他们的优点,对他们的缺点视而不见。她总是糊里糊涂忙碌个不停,倒是个典型的幸福女性。 他们走的当天晚上,一封书简送到伍德豪斯先生手中,是埃尔顿先生写来的。你是一封长长的信,口吻礼貌,格式正规,以埃尔顿先生最正规礼貌的客套话说:“迫于朋友急切请求,我拟于次日离开海伯里赴巴斯,并住数周。鉴于天气及事务等诸般不便,不能亲往伍德豪斯先生府上告辞为撼,多蒙盛情款待,感激之情常怀心间。如伍德豪斯先生有托,非常乐意从命效劳。” 为此,爱玛既感到极为欣慰,又吃惊不浅。埃尔顿先生此时离去正是她所企盼的。她很钦佩他想出这个点子,不过,对宣布的方式实在不敢恭维。这封信中充满了对她父亲的客气,却只字没有提起她,因而他的怨恨之情表达的再明显不过了。甚至在信的开头丝毫没有提到她。根本没有提到她的名字,这一切变化明显的惊人,起初她认为,如此一本正经地表示感激的告辞信函,不可能不引起她父亲的怀疑。 可是它却逃避了他的疑心。这次突然的旅行让她父亲感到极为吃惊,他便担心埃尔顿先生或许不能安全抵达目的地,然而并没有从他的语言中看出任何不平常的东西。那是一封非常有用的信,因为它为他们孤独的夜晚时光提供了思索和交谈的新鲜内容。伍德豪斯先生一再谈起他的惊慌,爱玛则以她惯有的机敏果断劝说他,让他安下心来。 此时,她决定不再让哈里特蒙在鼓里。她有理由相信,她已经基本上从感冒症状中恢复过来,她希望,在那位绅士返回之前,她也能从其他症状中恢复过来。第二天,她便去戈达德太太处拜访,去承受无可避免的赎罪仪式,那真是一件非常严酷的事情。她不得不将自己辛勤培育的所有希望全部摧毁——那个原来喜欢的人性格那么令人讨厌——她找承认自己大错特错,在这件事情上的想法完全属于判断错误,过去六个星期中所有的观察,所有的信心,所有的预测全都大错特错。 这种坦白又让她重新感到了最初的耻辱——看到哈里特的泪水让她产生一种想法:她再也不会喜欢自己了。 哈里特勇敢的承受了这个消息,没有责备任何人,从每个方面都显示了直率的性格和对自己谦恭的看法,在她的朋友看来,这些肯定特别显示出了她的优点。 爱玛的心境能使她对这种质朴和谦虚进行最高度的评估。所有的温情和依恋,似乎全属于哈里特的性格特征,她自己根本不沾边。哈里特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受到像埃尔顿先生这样的人爱恋将会是极大的荣誉,她绝对配不上。除了伍德豪斯小姐这样对她偏爱和慈祥的朋友,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有这种可能。 她的眼泪潮水般涌流出来——她的悲伤那么真诚而毫无虚饰,在爱玛的目光中,任何尊严都不能比它更加令人肃然起敬。她倾听她的诉说,以自己的全部诚意和理解设法安慰她,当时她真的感觉到,在她们两人中间,哈里特相比之下更加优越,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和幸福,若能摹仿她便胜过了天才或智慧。 天色不早了,不能继续傻待着,她离开时,她脑子里留下了先前显示出的卑微和谨慎,她克制住自己的想象,让它一辈子也不再出现。她此时的第二项职责便是竭力改善哈里特的生活,使之舒适愉快,对她来说,这是仅次于她父亲要求的紧迫需要。她要用处了做媒之外的最好方式,证明自己的爱,她比她带回哈特费尔德宅子,想她表示出一贯的善意,努力帮她解闷,让她感到高兴,以读书和交谈将埃尔顿先生从她脑子里排除出去。 她懂得,要想彻底完成这件事,必须有充足的时间。她认为自己在这类问题上的判断总的来说不偏不倚,尤其不会同情对埃尔顿先生的恋情。不过在哈里特这样年级上,从希望彻底幻灭到恢复镇定,这个过程或许在埃尔顿先生回来之前便能完成,然后让他们在普通场合会见,而不致冒感情外露的危险,也不致激化她的感情,她认为这样的推测是合情合理的。 哈里特的确认为他是个完美无瑕的人,还坚持认为没有那个男人在人品和美德方面能与他相提并论。结果证明,她超越了爱玛预见,坚定的爱上了他。不过在她看来,这种情感到头来是单相思,这是非常自然而不可避免的。以她的领悟力,她也认为不可能长期持续。 埃尔顿先生返回来后,不用质疑的会显出冷漠,她毫不怀疑他渴望这么表现。她不能想象哈里特看到他,回忆起他的过去,会继续浮现出幸福的表情。 他们定居在一处,毫无选择的生活在一处,对每个人,对他们三个人都是件坏事。他们之中没有哪个人有能力搬迁,也没有能力对生活圈子产生重要影响。他们不可避免的要经常见面,长期相处。 在格达德太太那里,哈里特那些伙伴们长舌会使她更加不幸,因为埃尔顿先生是全校教师和高年级女生崇拜的偶像。所以,只有在哈特费尔德宅子才允许她听到他的消息,而且应定进行冷淡处理,事情要讲得令人厌恶。爱玛认为,在哪里摔倒就应当在哪里爬起来,只有看到哈里特走上恢复之途,她心里才会真正感到坦然。 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并没有来。原定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却突然收到表示不能成行的致歉信,韦斯顿太太自然感到难过。目前他不能抽出身,这让她感到“特别难过,非常遗憾。”不过他仍然“盼望再不远的将来能访问朗道斯宅子。” 韦斯顿太太感到极为失望,虽然她对于能不能见到这位年轻人并不抱很大希望,可是她此时比丈夫感到更加失望。对于一个天性乐观的人来说,尽管希望的事情并不常常实现,可并不会因此感到沮丧。目前的失败过后,便再次开始希望。有半小时光景,韦斯顿先生感到吃惊和难过,但是,他接着便认为,弗兰克在两三个月之后再来,会更好些。那将是一年中比较好的时光,天气也好得多。毫无疑问,到那时,他便能与他们在一起多待些时日,肯定比现在匆匆来访能多住些日子。 这种感觉很快便让他恢复了坦然自若的感觉。韦斯顿太太天性多虑,她与见到的只有再一次重复致歉,再一次拖延行期。无论如何,她担心丈夫会因此感到痛苦,可她自己因此感到的痛楚更加严重。 爱玛除了替朗道斯感到失望之外,此时没有心思认真考虑弗兰克·丘吉尔先生不能来访。此时她没有兴趣于他结识。她希望不受任何诱惑,保持心灵的安静。不过,她仍然需要像往常那样,在正常交往中露面,她谨慎的表达了对目前情形的关心,热情的分担了韦斯顿夫妇的失望,因为这自然属于他们之间友谊的一部分。 她是向奈特里先生通报这件事的第一个人,作为圈内人——或者还有更不平凡的关系——她对丘吉尔家控制他的行为表示了正常范围之内的感叹 第13章 .5 “丘吉尔家很可能是错误的,”奈特里先生冷淡的说:“不过我敢说,假如他愿意来的话,他就能来。”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别希望来,是他的舅舅和舅母不放他来。” “他要决心来,我不相信他来不了。没有证明,我不能相信这种说法。” “你这人真怪!弗兰克·丘吉尔先生作了什么,让你把他当成一个反常的怪物?” “我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什么反常的怪物,没有怀疑他因为与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以他们为榜样,因而便看不起自己的亲戚,除了自己的乐趣之外极少关心其它事。一个年轻人让自豪、奢侈。自私的人养育大后,最自然不过得失,他自己也态度自豪,生活奢侈,性格自私。假如弗兰克·丘吉尔想见他父亲,他肯定能做好计划,在九月到一月之间来访。他那个年纪的男人——他多大了?二十三四岁——不可能做不到这一点。不可能。” “你说说容易,感觉一些也容易,因为你是自己的主人。奈特里先生,在判断依赖别人为生的人感到的困难方面,你是个最糟糕不过的法官。你不懂管住自己的脾气是怎么会事。” “不能想象,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人,头脑和四肢居然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他不可能缺钱,他不可能没有空闲时间。正相反,我们知道他这两样都很富裕,他很乐意在这个王国最闲散的地方打法这两样东西。不久之前,他曾经去过韦茅斯。这就证明他有能力离开丘吉尔家人。” “是啊,有时候他能离开他们。” “只要他认为值得那么去做,只要有娱乐的诱惑,就会有这种时候。” “不了解一个人的具体情况,便对他的行为妄加评论,实在非常不公平。不是一个家庭的成员,谁也说不准哪个家庭的某个成员有什么具体困难。只有熟悉了恩斯康伯宅子,了解了丘吉尔太太的脾气,才可能试着判断他外甥会怎么做。当然在某些时候,他或许有能力比其它时候做更多的事情。” “爱玛,有一点,只要一个男人愿意,他随时可以作,那就是他的义务。他不靠矫揉造作或者优雅细致,而是凭借旺盛的精力和果断的决定。弗兰克·丘吉尔有义务关心他父亲。从他的许诺和意思看来,这一点他懂得;如果他愿意来的话,准能来。一个感情正常的男人会果断简洁的对丘吉尔太太说:‘你一定了解,为了使你高兴,我随时都愿意作出牺牲。可是我必须立刻出发去看望父亲。我知道,在目前的情形下,如果我不能向他致贺,他会受到伤害。所以,我明天出发。’假如他以成人的坚定口吻这样对她说,便不会有什么反对他成行的意见。” “不错,”爱玛笑道。“不过,他们或许会作出某种反映,反对他回去。一个完全依赖别人的年轻人,说那种话!奈特里先生,除了你谁都不可能想象出那种话。但是你根本不知道处在与你相反的地位上,优雅二字作何解释。弗兰克·丘吉尔先生难道会这样对舅舅和舅母讲话!要知道,是他们养育他长大成人,还继续向他提供生活所需——假如想象一下,他站在屋子中央,讲话的声音震耳欲聋!你怎么能认为他会采取这样的举止?” “相信我吧,爱玛,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认为这有什么困难,他会认为有权力这么做。一个有理性的男人当然会以恰当的态度作出这种声明,而这种声明对他是有好处的,那会提高他的身价,强化他的养育者对他的兴趣。拿不定主意或者唯命是从绝对不会产上这样的效果。如果行为政党,大家会在对他的慈爱之情上增加尊敬。他们会感到可以信赖他,会认为既然这个外甥能孝敬父亲,将来能孝敬他们。因为他们像他和整个世界一样知道,他应该去向父亲祝贺,他们也知道,卑鄙的滥用自己的权力拖延时间,让他屈服于他们的一时心血来潮,便是不考虑他的利益。向正当的行为表示尊敬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假如他能以这种态度行事,有原则性,有连贯性,有规律性,那么,他们弱小的灵魂最后都会折服与他。” “对此我感到怀疑,你非常热衷于折服弱小的灵魂。不过,假如弱小的灵魂属于有钱有势的人,我认为他们会设法使自己的灵魂膨胀起来,,最后变得像伟大的灵魂一样不可驾驭。我可以想象,奈特里先生,如果把你突然之间放在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位置上,你的言谈举止自然会按照你对他的建议,那很可能会产生很好的效果。丘吉尔夫妇或许会被顶撞的哑口无言。那么,你也就不会有早年顺从的习惯,也没有长时间观察后再找到突破口的习惯了。可是对他来说,要想突然之间闯进完全**自主的状态,并不那么容易,而且也不可能根本不顾及感激和尊敬之情,对他们提出种种要求。他可能像你一样,对何谓正当有着强烈的意识,但要在独特的环境下付诸行动,却不能按你的想法行事。” “那他的意识就不够强烈。如果行动上没有同样的果断性,就是认识上没有同样的坚定性。” “啊!要注意不同的的环境和不同的习惯!我希望你能努力理解,一个和蔼的年轻人在于某些人正面对抗时会产生怎样的感情。要知道,他从孩提道少年时期一直非常尊敬那些人。” “假如这是他第一次为了贯彻一个决定,正当地与其他人的愿望抗争,,你的这位和蔼的年轻人是个非常懦弱的年轻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履行的义务应当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才对,而不是对别人惟命是从,如果是个孩子,也还情有可原,但是对于一个成人是不能允许的。随着他变得越来越有理性,他应当唤醒自己意识,完全摆脱在他们权威影响下毫无价值的东西。对他们试图蔑视他父亲的第一次行为,他应当挺身反抗,假如他采取了应当的行动,现在就不会有什么。” “在他的问题上我们永远不可能意见一致,”爱玛嚷道。“可是这也毫不奇怪,韦斯顿先生决不会对愚蠢视而不见,尽管是他的儿子也不会,不过他很可能愿意让他的儿子顺从,性格也相当温和,而不是符合你那种完美男性的观念。我敢说他是这样的,虽然这可能让他失去一些优点。但是他却因此获得其它一些优点。” “是啊,他的优点在于该行动的时候坐着一动不动,在于过着懒散得舒适生活,还自以为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方法为能为这种生活找的绝妙的借口。他坐在那里写一封华丽优雅的信,信誓旦旦,虚伪不堪,自认为来保持自己在家里的平静,并且能防止父亲获得指责的权利。他的信让我恶心。” “你的感觉真奇特,似乎能让大家都感到满意。” “我恐怕韦斯顿太太不会感到满意。这种感觉很难满足一个有很好的举止,非常谦和,但是其它人不会感到他具有英格兰的优雅,他根本没有什么温和可言。” “你好像已经认定他是个坏人。” “我!绝对不是,”奈特里先生有些不快的回答道,“我不愿意认为他是个坏人。我像任何其他拿人一样,愿意承认他的优点,可惜在这方面我们也没有听说过,只有些关于他个人的说法,说他个头长的高,面孔长的好,举止圆滑,大面儿上过得去。” “假如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引人注意,到了海伯里可就是个宝贝啦。我难得见到出身高贵、举止优雅、令人愉快的年轻人。我千万不要自己采取恶劣态度,反而要求对方具备各种优点。奈特里先生,你难道想象不出,他的到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吗?整个唐沃尔和海伯里教区届时只有一个话题,一个共同的话题,一个共同的兴趣,一个令人好奇的话题。大家谈论的内容将完全是关于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我们那时候根本不会考虑,也不会谈论其它人。” “请原谅,我简直被你打垮了。假如我发现他还能交谈,认识他我会感到高兴。可是如果他仅仅是个饶舌的纨绔公子,我不会让他占据我太多的时间和思维。” “关于他,我的想象是这样的:他能够适应任何人的交谈趣味,既有能力成为大家喜欢的人,也有这样的愿望。跟你,他会谈种田,跟我,他会谈绘画和音乐,与其他人,他能谈其它内容。由于他掌握着各种各样的一般知识,因而在交谈中不但能十分恰当顺应别人的话题,也能起主导作用,对于每一个话题,他都能谈得很好。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奈特里先生热烈的说,“假如结果真实那样,他准是个最让任务法忍受的人!难道不是!二十三岁就成了同伴中的王——伟人——有经验的政治家,能看透每个人的性格,利用每个人的天赋,结果,与他相比大家显得都是傻瓜!我亲爱的的爱嘛,到了那时候,你自己的良知会让你忍受不了这么个妄自尊大的花花公子的。” “我不想再谈他了,”爱玛嚷道,“你把什么都说成邪恶的。我们两人都有偏见,你反对他,我支持他。在他真正到这儿来之前,我们没有机会达成一致意见。” “有偏见!我可没有偏见!” “可我的偏见很足,并且丝毫不感到羞耻。我对韦斯顿夫妇的爱,使我不可避免的产生对他有利的偏见。” “我一个月从头到尾都不会想到这么个人,”奈特里先生略带苦恼的说,爱玛立刻将话题转向其它方面,可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感到恼火。 仅仅因为一个年轻人的脾气与他的不同,就讨厌这个年轻人,这与她平素对他的印象完全相悸,她一直认为他是个思维非常慷慨大度,值得崇拜的人,她从来没有疑心过,他会对别人的优点作不公正的评论。 一天上午,爱马和哈里特并肩散步,照爱玛的看法,他们那天关于埃尔顿先生的事情已经谈得够多。她不认为,为了安慰哈里特,或者为了洗刷自己的错误该接着谈下去,所以,在她们返回的路上,她想方设法撇开这个话题。可是,就在她自以为获得成功的时候,这话题突然又冒出来,,当时她谈起穷人在冬天肯定遭受苦难,谈了一会儿以后,得到的是一句非常忧郁的回答:”埃尔顿先生对穷人那么好!”她便发现必须继续努力才行。 她们此时正走进贝茨太太何贝茨小姐住的房子。她打定主意去拜访她们,以便在人多的地方寻求安全。去拜访她们从来都有充足的理由。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特别喜欢有人拜访,她知道,有些为数不多的人总是希望从她身上发现不完美之处,认为她不注意拜访别人,还认为她没有为她们可怜的乐趣作出应有的贡献。 关于她在这方面的不足,她从奈特里先生那里得到过许多暗示,也有一些是在她自己内心中感觉到的。但是没有那种能抵消她内心中的感觉--这种拜访非常令人不快--浪费时间,两个烦人的女人,她害怕落入海伯里二流或三流人物之中,经常拜访她们的就是那种类型的人物。所以,他很少到靠近她们的地方去。但是,此刻她作出了决定:不能过而不入。她在心理计算过后,便对哈里特评论说。她们此时没有收到简·费尔法克斯的信。 这房子属于一位商人所有。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住在客厅那一层。这个面积十分有限的房间,便是她们的全部活动场所,访客在这里受到最热情的,甚至是感恩般的欢迎。那位态度平静,穿着整洁的老太太坐在最暖和的一个角落编织着,她甚至想把那个位置让给伍德豪斯小姐坐。她那个活泼而健谈的女儿几乎打算以自己的善意和周到应酬,讲客人搞个不知所措。她对她们来访表示感激,询问她们的鞋子湿不湿,急切地询问伍德豪斯先生的健康状况,口气欢快的通报她母亲的健康情况,还从橱柜中取出甜点心说:”科尔太太刚离开不倒十分钟,她真好,跟我们一起坐了一个钟头,而且还吃了一块点心,表示说非常喜欢。因而,我希望伍德豪斯小姐和史密斯小姐也能赏光吃一块。” 提到科尔一家肯定会引起埃尔顿先生的话题。她们的关系很密切,科尔先生在埃尔顿先生走后得到了他的消息,爱玛知道会说起什么。她们肯定再次提起那封信,计算出他已经离开多长时间了,他是个多好的伴侣,无论他到哪里都是大家喜欢的人物,”礼仪王”舞会曾经挤满了那么多人。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充满了让人感兴趣的内容和必不可少的恭维之词,而且总是设法阻止哈里特说表示感谢的话。 她走过这房子时就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了,不过,她的意思是在夸奖过她之后,不要进一步涉及这个惹人厌烦的话题,而是随意聊聊海伯里小姐太太们的牌局聚会。她并没有做好精神准备,在埃尔顿先生的话题后听她们谈简·费尔法克斯,可是贝茨小姐匆匆撇开埃尔顿先生的话题,从她外甥女的一封信突然扯起的科尔家的话题。 “啊!不错……我当然知道,埃尔顿先生……科尔太太告诉我说……在巴斯的舞厅跳舞……科尔太太跟我们坐了挺长时间,谈起简。她一近门就开始询问简,建在那里可是个最受大家喜欢的人物。科尔太太跟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充分表达出自己的好意。。我要说,简比任何人都该得到大家的好意。她开口就直接询问起她的事情:我看你们最近不可能听说简的事情吧?因为还不到她写信的时候。我脱口而出说:我们就在今天早上收到她的一封信,我没有见过比她更加惊讶的面孔了。是吗,那可真是太荣幸了!她说,这可太意外了。让我听听她怎么说。” 爱玛十分礼貌的表示出兴趣,微笑着说: “刚刚收到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信?我真是高兴极了。她很好吗?” “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这位受到蒙蔽的姨妈高兴的回答道,她急切的找到那封信。”啊,在这儿。我知道不可能放的太远,不过你看,我不经意把针线盒压在上面,弄得看不见了,可是我刚才还看过,所以我敢肯定它就在桌子上面,我刚才读给科尔太太听过,她走后我又一次读给妈妈听,因为这对她是个非常愉快的消息--简写来的信--这可不是她能常常看到的。所以嘛,我知道这信不可能放在很远的地方,这不,就在我的针线盒子下面。既然你这么好心,希望听听她怎么说--不过,首先我们得说句公道话不可,我要替简道个歉,因为她写的信这么短--只有两页--你看,还不到两页呢--她写满一页,又划掉了半页。我母亲因为我能辨认出来而一再惊奇。信刚拆开的时候,他一再说:赫蒂,我看哪,要想从这张网子里辨认出什么,难得让你头痛,你是不是这么说的,妈妈?后来我对她说,我敢肯定,要是没有人帮忙,她准能想法子辨认出来,每个字都能认出来,凝神仔细研究每一个字,最后每个字都能认出来。事实上,虽然我母亲的眼神没有别人的好,可是,她戴上眼镜仍然能看的相当清楚,感谢上帝!真是件幸事!我母亲的眼睛其实好的很。简在这儿的时候常常说:姥姥,我敢说你的眼睛好的就像你的身体一样好。你做过那么多精细的活计!我真希望我的眼神能像你的一样持久。” 所有这些话使用飞快的速度讲出来的,贝茨小姐因而不得不停下来喘气。爱玛非常有礼貌的夸奖说,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书法好极了。 “你真是太好心了,”贝茨小姐以特别感激的心情回答道,”你本人的书法那么漂亮,自然最有权评论。没有哪个人的赞扬比伍德豪斯小姐的这番话更让我们感到愉快。我母亲听不清楚,你知道的,她耳朵有点儿聋。”她转身对母亲说,”妈妈,你听见伍德豪斯小姐对简的书法是怎么评价的吗?” 爱玛有幸听到自己的那番蠢话重复了两遍,最后那位好老太太才终于听清楚。与此同时,她正在寻思,如何能既不显得无力,又能让他们不再提起简·费尔法克斯的那封信;她几乎做出了决定,要找个小小的借口,赶紧离开,突然贝茨小姐再次转向了她,吸引住她的注意。 “我母亲的耳聋非常轻微,你知道了吧--几乎算不得的什么。这要我提高声音说上两三遍,她肯定能听见。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我的声音。令人奇怪的是,她听简说话比听我的话容易懂。简说话那么清楚!不过,两年前她不会认为她外婆的耳朵背,在我母亲这个年纪上这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的,她自从上次走后,已经整整两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着她,我对科尔太太说,我们现在都几乎都不了解她啦!” “费尔法克斯小姐很快要回来吗?” “啊,是的。下个星期。” “是吗!那可真让人高兴极了。”(.. ) 1333.13.3 伍德豪斯先生不久便准备喝茶。喝过茶后他便迫不及待的要回家。他的三位伴侣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将他的注意力从时间已晚的事实移开,直至另外三位先生也走进客厅。韦斯顿先生性格活泼健谈,朋友们不会为任何原因而提前离开。最后,聚在客厅人数终于增多了。埃尔顿先生的精神极佳,首先步入客厅。韦斯顿太太与爱玛正一起坐在一张沙发上。他立即走上去加入她们的圈子,几乎没有受到邀请便插座在两人之间。 爱码心理盼望着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到来能给大家带来乐趣,,此时兴致也正浓,便乐于原谅他这种不恰当的举止,像先前与他交往一样感到满意。听到他开始的第一个话题便是有关哈利特的,他脸上立刻露出最友善的微笑,显出渴望倾听的表情。 他声称,对她那位漂亮的朋友他感到极为担忧——她那位朋友既漂亮,又可爱和善。“我们到朗道斯宅子来之后,你了解——或者说你听到关于她的什么消息没有?我极为担忧,我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主诉的症状让我跟到特别吃惊。”他以这样的方式非常恰当的一直谈了很长时间,对别人的问答并不仔细注意。后来,似乎来了个突然的转折。仿佛突然间他替她感到害怕,而不是替哈利特感到担忧,怕那是一种严重的咽喉炎症——好象急切地希望她能逃避那种传染,而不是认为那种病症不会传染。他用极其诚恳的口吻劝说她目前不要再去那病房探望——劝说她向他保证不要冒那个危险,等他乡佩里先生询问过他的看法再说。虽然她一笑置之,并且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可是他对她的极端担心并没有停止。她感到温怒。她不可能将它掩藏起来,正如他装出爱她而不是爱哈利特的表情也暴露无遗一样。假如这是真的,那可是最令人轻蔑,最让人不能忍受的见异思迁!她几乎忍不住要发作起来。他转向韦斯顿太太,希望向她寻求帮助:“你难道不愿支持我吗?你不愿帮我说服她,劝伍德豪斯小姐别去戈达德太太那里,等到证实史密斯小姐的并不属传染病再说,好吗?不作出保证我不会感到满意。你能利用你的影响力说服她吗?” “替别人考虑时那么谨慎,”他接着说,“对自己却那么疏忽大意!她要我呆在家里以免感冒,可她自己却不愿保证避免染上白喉的危险!你认为这公平吗,韦斯顿太太?你给评评理,难道我连这点抱怨的权力都没有吗?我相信你会向我提供支持和帮助。” 爱玛看见韦斯顿太太吃惊的表情,感到在他的言谈举止中,一下子便毫不含蓄的认为自己有权利对她感兴趣,未免过分。在她这一方面,她觉得受到过分的刺激和冒犯,一时不知道怎么直接表达才好。她只能瞪他一眼,她认为这么看一眼肯定能让他恢复理智。然后,她起身离开那沙发,走向她姐姐身旁的一个座位,全神贯注的与姐姐交谈起来。 她没有时间去了解埃尔顿先生如何接受那种谴责,另一个主题紧接着开始了。约翰·奈特里先生到外面看了看天气情况,然后回到屋子里。他向大家通报说,大地整个覆盖着一层白雪,而且雪下的挺急,风刮得很紧。他以下面的话对伍德豪斯先生作出结论: “父亲,你将为你精神勃勃的冬季活动拉开序幕。对你的马车夫和马匹来讲,穿越暴风雪可是件新鲜事。” 可怜的伍德豪斯先生一时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可是其他人却讲个不停,大家不是个到吃惊就是不感到吃惊,不是提出问题,就是进行安慰。韦斯顿太太和爱玛竭力让他欢乐起来,并且将他的注意力从他的女婿身上引开,他哪位女婿正近乎残酷的穷追猛打。 “父亲,我钦佩你的决心”他说,“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外出冒险,当时你肯定看出马上就要下雪了。大家也都看出要下雪。我钦佩你的精神,我敢说,我们回到家都不会出事。在下上一两个小时雪,路也不会变得不能通行。再说,我没有两辆马车,即使一辆在荒郊野外出了事故,另一辆就在身旁,我敢说,我们不到午夜便能全体安全返回哈特费尔的宅子。” 韦斯顿先生以另外一种得胜的口吻承认说,他早知道在下雪,不过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唯恐伍德豪斯先生听了会感到不舒服,怕他以次为借口提前动身离去。至于说雪下的有多大,会不会阻碍他们回家,那不过是个玩笑而已,他担心的反倒是他们不会遇到任何困难。他希望路真的不能通行,那样的话,他就能把大家都留在朗道斯宅子里了。他以极端的好意向大家保证说,这里有足够的住处供每个人使用,然后他招呼妻子,要她表示赞同。他说,只要稍加安排,大家都能住下,可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应为这座宅子只有两间空房间。 “该怎么办呢,亲爱的爱吗?怎么办?”这便是伍德豪斯先生的第一个感叹,而且有一阵子他除此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望着她,希望寻求安慰。她向他保证说,他们是安全的,他们的马匹个个骠壮精良,詹姆士技艺精湛,再说还跟这么多朋友在一起。他听了这席话,精神才稍稍恢复过来。 她大女儿的恐慌与他不相上下。恐慌在于会被困在朗道斯宅子,而她的孩子们全都在哈特费尔德,她的想象中更是充满了恐惧。她认为对于勇敢的人们来说,道路现在还能通行,她片刻也不愿意耽搁,迫切希望面前的问题得到处理。她要父亲和爱玛留在朗道斯宅子,她和丈夫立刻出发,不能顾及越来越大的雪,否则雪会阻止他们的。 “亲爱的,你最好直接向车夫发命令,”她说,“我敢说,现在出发我们还能走,假如遇到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我能从车里爬出来步行。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就是步行一半路程我也不在乎。回家之后,我可以换双鞋,不是吗?再说穿着这双靴子我不会感到寒冷的。” “真的吗!”他回答道。“要是那样,我亲爱的伊莎贝拉,那是世界上最奇特不过的事情啦,因为一般情况下你穿什么都会着凉。步行回家!我敢说,你穿的那双漂亮鞋子证适合步行回家。对马匹来说,这可糟透了。” 伊莎贝拉转向韦斯顿太太,寻求她赞同这个计划。韦斯顿太太只得表示赞同。伊莎贝拉又转向爱玛,可是爱玛不愿完全放弃一起出发的希望。大家还在进行讨论的时候,奈特里先生从外面回来了。他刚才一听到他兄弟关于下雪的报告,便走出去察看。他对大家说,他刚刚在室外观察过,现在可以给大家一个准确的回答,那就是:不论是现在就出发,还是一小时后再走都不会有哪怕一丁点儿困难。他刚才曾经沿着海伯里空旷的道路朝前面走了一段,任何地方的积雪都没有超过办英寸厚。在许多地方,大地甚至没有覆盖上白色。现在只不过飘着很少几片雪花,云彩已经散开,种种迹象显示出,很快就会放晴。他跟马车夫谈过,两个马车夫都同意他的意见,认为根本不值得担忧。 这消息对伊莎贝拉是个极大的安慰,爱玛为了父亲的缘故,听了也同样感到愉快,父亲听了立刻在神经质的范围内稍感宽心。不过,只要他呆在朗道斯宅子里,刚才已经激起的惊慌情绪就不会轻易转化成舒适。目前回家没有什么危险,这让他赶到满意,但是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继续留在这里是安全的。大家纷纷开口,有时劝说,有是提议,奈特里先生和爱玛最后用几句交谈解决了问题: “你父亲不会感到舒适。你干嘛不走?” “我准备好了,要是大家都走,我就走。” “我打铃好吗?” “好,打吧。” 铃声响了,有人招呼马车。几分钟之后,爱玛心中便希望在这次艰难的拜访之后,其中一位好惹麻烦的伙伴回到自己家,变得清醒冷静下来,另外一位恢复自己的性情和快乐。 马车驶了过来。伍德豪斯先生在这种场合总是的第一个出现,他受到奈特里先生和韦斯顿先生小心的搀扶。但是一看到雪仍然在落下,一进入夜色,发现它比自己心理准备接受的更加黑暗,它重新感到的惊慌不是语言所能防止的。“我害怕路不好。我害怕可怜的伊莎贝拉讨厌这种情形。再说可怜的爱玛是坐在后面那辆车里。我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才好,”有人跟詹姆是做了交待,要他赶车慢些,等等后面那辆车。 伊莎贝拉紧跟着父亲登上了车。约翰·奈特里先生忘记自己本不属于这批人,以自然而然的跟在妻子身后上了车。结果,爱玛发现埃尔顿先生陪着她并且跟着她上车后,车门合法的关上,他们要这样一路面对面旅行了。假如没有这天产生的疑心,此刻便不会如此尴尬,本来会是颇为愉快的,他便可以跟他谈起哈利特,四分之三里的路程便会显得像是只有四分之一里那么短。可是现在,她真希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她相信,韦斯顿先生的上等葡萄酒他喝的过了量,他能肯定,他想胡说八道。 为了尽量对他进行限制,他立刻做好准备,以自己优雅而平静的态度,谈论这种天气和夜晚的危险性。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们的车几乎还没有穿过敞开的院门,接近前面的马车,她便发现自己的想法被打断,她的手突然被紧紧抓住,埃尔顿先生实际上是猛烈的向她求爱,她利用这个宝贵的机会,公开了他自认为肯定心照不宣的感情,他表达的既有希望,又有畏惧,又有崇拜,声称假如受到她的拒绝他随时准备以死向报。不过,他自作多情的说,他热烈的依恋之情、无比的爱心和空前的激情不可能任何效果都没有产生。简而言之,他下定决心,要她尽快认真地接受。事情难道真的发展成了这样?没有顾虑,没有歉意,没有显出多少羞愧,哈利特的恋人埃尔顿先生声称变成她自己的爱人了。她向设法阻止他,可是没有效果。他要把话说完。尽管他怒不可遏,但是考虑到这个环境的限制,她决定开口讲话时保持克制。她感到,这种愚蠢行为一半来源于酒醉,便希望或许过个把小时就能恢复正常。鉴于他处于半醉半醒状态,她也相应地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态度回答道: “埃尔顿先生,我感到非常惊讶。对我!你忘记自己是谁了。你把我当成我的朋友啦,不过你要对史密斯小姐表达的意思,我都十分乐意传达。不过请你别再对我这样说。” “史密斯小姐!对史密斯小姐表达的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用确信的腔调、傲慢而滑稽的重复着她的话。她不禁迅速回答道: “埃尔顿先生,这真是最让人感到意外的举止!我对此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脑子现在不正常,否则你不会以这种态度对我讲话,也不会那样谈论哈利特。控制你自己,不要多说,我会努力忘掉这事。” 埃尔顿先生喝的葡萄酒并不多,刚刚是自己精神有所高涨而已,智力根本没有受到干扰。他对自己的意图知道的清清楚楚。对于她的怀疑,他温和的表示抗议,认为那是极大的伤害了他的感情,他轻描淡写的表达了对史密斯小姐的尊敬,说那是朋友间的尊敬,又对她提起史密斯小姐感到吃惊,他恢复了刚才的话题,重新表示出自己的热情,并且迫切要求得到肯定的回答。 她没有多考虑他处于清醒状态,而更多的认为他既轻浮又缅于幻想。她不再作出努力注重礼节,回答道: “要我继续感到怀疑已经不可能。你已经说得十分清楚。埃尔顿先生,你让我感到吃惊,我无法表达有多么惊讶。过去一个月中我目睹你对史密斯小姐的举止,每天都留意道你对她的关注,现在你却以这样的态度跟我讲话,这完全是一种轻浮的性格,我没想到会有这种可能性!相信我吧,先生,听到这样的表白,我感到的绝对不是喜悦。” “我的老天哪!”埃尔顿先生喊道,“这是什么意思?史密斯小姐!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考虑过史密斯小姐,从来没有关注过她,只不过把她当作你的一个朋友,我根本不关心她是死是活,她是你的一个朋友而已,假如她幻想国其他东西,那是她的一相情愿,我感到非常遗憾,极为遗憾。史密斯小姐!哼,伍德豪斯小姐!有伍德豪斯小姐在旁边,谁会考虑史密斯小姐呀!以我的名誉起誓,我的性格中没有轻浮。我考虑的只有你一个人。说我对别人有过哪怕一丝关注,我都要提出抗议。许多个星期以来,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都为的是显出我对你的崇拜。对此你不开真正严肃的持怀疑态度。不!”他用一种讨好的腔调说,“我肯定你看出了我的意思,也理解我的心。” 听了这席话,爱玛简直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她的不愉快感情达到了最□□。她完全被这种情绪征服了,一时失去了即席作答的能力。片刻的冷场对埃尔顿先生的心情是个乐观的鼓励,他试图再次握住她的手,嘴里欢乐的嚷道: “迷人的伍德豪斯小姐!请允许我解释这种有趣的沉默吧。它表明你长期以来一直了解我的心。” “不,先生,”爱玛喊道,“它没有表明这种东西。远远不是什么长期理解,此刻之前我一直尊敬你的观点,结果大错特错了。至于我的看法,我很遗憾你居然产生这种感情。它与我的愿望比距离什么都远。我的愿望是你迷恋我的朋友哈利特,追求她,你显得已经在追求她,哪会让我产生极大的欢乐,我一直真诚的希望你能成功。假如我原来认为她不是你道哈特费尔的宅子来的原因,那我会认为你如此的频繁拜访属于居心不良。难道我能相信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与史密斯小姐结识?难道你从来没有认真的考虑过她?” “从来没有,小姐,”这次轮到他喊着与她对抗了,“我向你保证,从来没有。我会认真考虑史密斯小姐!史密斯小姐是个非常好的姑娘,看到她生活在受人尊敬的环境中,我会感到高兴。我祝她一切都好。毫无疑问,有些男人或许不会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层次,不过我认为我自己不会让她迷住。我对史密斯小姐开口说话时,不必为追求不到一桩平等的婚姻而彻底绝望!不会的,小姐,我到哈特费尔的宅子去拜访完全是为了你,我得到的鼓励……” “鼓励!我给过你鼓励!先生,你这么假设实在是大错特错。我仅仅把你看作我朋友的崇拜者。不论从那一方面讲,你对我来说都不过是个普通的熟人而已。我感到极为遗憾,好在这场错误就地结束了。假如同样的行为继续下去的话,史密斯小姐说不定会被引入你那种观点的错误中。她也许向我一样,没有意识到你十分敏感的那种极大的地位差别。不过,照现在的情形,失望只能是一方面的,我相信不会持久。我目前不考虑婚事。” 他感到怒不可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的态度太坚决了,恳求显然毫无用处。在这种怨恨情绪膨胀,双方都深感悔恨的气氛中,两人不得不继续在一起停留几分钟,因为伍德豪斯先生把他们禁闭在距离不足一英尺远的地方。假如没有这么强烈的怒气,两人肯定会感到绝望般的尴尬,但是,他们现在直来直去的感情没有给左右为难的情绪留下任何余地。他们不知道马车什么时候拐上牧师巷的,有没有意识到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突然之间,他们发现车已经停在他的房门前。他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便跳下车。爱玛这时才感到,不说句晚安不合适。客套话得到了回答,腔调冷淡而高傲。爱玛在无法描绘的愤怒中继续乘车前往哈特费尔的宅子。 到家后,受到父亲极为热情的欢迎,他一直为她单独乘车穿过牧师巷而害怕的浑身发抖,她从来连想也不敢想要转过那么个弯子,而且是陌生人的驾驭之下——那不过是个普通的车夫,而不是詹姆士。在这儿,仿佛她的返回是一切纳入正轨所必不可少的。因为约翰·奈特里先生对自己的恶劣脾气感到害羞,现在整个换了个人,又善良又殷勤。他对父亲的舒适表示非常关心,好象不跟他一道喝碗麦片粥就不能实现圆满周到。对于这批旅行者来说,这天实在平静和舒适的气氛中结束的,只有她是个例外。她的脑子里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激烈的动荡,她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装出精神集中情绪欢快的样子,直到最后大家分手她才能松一口气,平静的回想这一切。 发卷已经夹上,女佣已经打发走了,爱玛坐下来思索,体验凄惨的感情。这的确是件可悲的事情。她一直心怀希望的每一种前景全都被打碎了!每一件事情都发展成为最不受人欢迎的结果!对哈里特来说是如此重大的打击!这是最糟不过的事。这事的每一个方面都能带来痛苦和屈辱,不是来自这个方面就是源于另外一些方面,不过,与它给哈里特造成的危害比较,全都无足轻重。 1334.13.4 假如我没有劝说哈里特喜欢这个男人,我什么都能忍受。他就是假设跟我有两倍的关系也没事。可是可怜的哈里特怎么办! 她怎么能被蒙蔽的那么深!他声明说,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哈里特——从来没有!她尽量回顾过去发生的事情,但是一向都那么让人迷惑不解。一种想法在她脑子里扎下了根,她假设是那样,于是便使一切都扭向那个方向。他的态度肯定不明确,左右摇摆,让人怀疑,要不然她决不会误解。 那幅画!他多么渴望为那幅画镶画框啊!那个字谜!还有足足一百种其他场合,那些事情看上去多么明显的指向哈里特啊!不会错,那个字谜中的“敏捷才思”和“柔和的眼睛”对两个姑娘都不合事,不过是个没有品位,并不真实的含糊说法。谁又能看透这种笨头笨脑的胡说八道呢? 当然啦,她常常认为他对她的殷勤毫无必要,尤其在最近更是如此。不过她认为那只是他自己的方式而已,只是由于判断错误,认识错误,格调不高,那时他没有一直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佐证,尽管他讲话时从来都非常文雅,但是他的优雅却不足,不过,直到今天之前,她片刻也没有怀疑过,他对她表示感激和尊敬只是因为她是哈里特的朋友。 关于这桩事情的可能性问题,约翰·奈特里先生曾经给过她中肯的意见。她不能否认,那两位兄弟有着犀利的眼光。她记起奈特里先生如何对她谈起埃尔顿先生,他发出过警告,坚信埃尔顿先生对婚姻决不会轻率。一想到他们对他性格的判断比她正确,她便感到一阵脸红。结果证明,埃尔顿先生在许多方面都与她的意图和她所相信的完全相反,她便感到非常痛心:他骄傲自负,独断专行,极少考虑别人的情感。 埃尔顿先生想要向她求婚,结果适得其反,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沉沦了。他的表白和求婚对他没有任何益处。她对他的恋情不屑一顾,他的希望对她是一种侮辱。他想要攀上一门好亲事,便骄傲的举起目光投向她,装出自己已经坠入爱河的样子。可是她却极为坦然,认为他丝毫没有受到伤害,也根本没有失望之情,因而不需要任何抚慰,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根本看不出真正的爱。叹息和漂亮的词藻到是足够多的,不过她很难设计出与真正的爱情联系不那么紧密的其他表达方式,也想象不出任何其他腔调。她不必费心可怜他。他索需要的只是借此提高自己的地位,增加自己的财富,如果他不能如愿将哈特费尔德三万镑财富的继承人伍德豪斯小姐轻易搞到手,他很快便会转向只有两万镑的某位小姐,或者只有一万镑的另一位。 他居然谈论什么鼓励,竟然认为她意识到他的意图,接受了他的注意,简而言之,意思是要与她结婚!不论是在实际上还是在脑子里竟认为他跟她能平起平坐!还蔑视她的朋友,对那些比自己社会地位底下的阶层有深刻的认识,而对于比自己高的社会阶层却装作视而不见,竟以为对她的求爱算不得冒昧,这正是最叫人冒火的事情了。 要他赶到他在天赋方面远远不及她,在精神境界的优雅方面两人不可相提并论,也许这并不公平。缺乏这种平等的本身或许就让他没有能力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他必然懂得,在财富和势力方面,她远远优于他。他一定知道,伍德豪斯家庭在哈特费尔的已经有若干代的传统,现在居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年轻分支,而他埃尔顿什么都算不上。哈特费尔德宅子的不动产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它不过是唐沃尔地产上的一个斑点而已,整个海伯里都属于那片地产。不过他们家族在其他方面的财产、以及在每一方面的势力,都与唐沃尔不相上下。长期以来伍德豪斯家族就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地位,然而埃尔顿先生来到这个地方生活的时间连两年都不到,紧紧开始创业,除了由于职业联系的熟人之外,连个同盟者都没有,除了他自己的地位和礼貌态度之外,他实在没有什么可引人注意的地方。然而他居然想象她爱上了他,而且他显然对此确信不疑。爱玛狂乱的抨击过不和蔼不谐和的态度和自负的想法后,渐渐恢复正常的诚实心理,冷静了下来,承认自己在他面前的行为过分随和,太谦虚,过于礼貌,太注意他了,假使说对方没有意识到她的真正动机,那么像埃尔顿先生这种观察能力一般,缺乏敏锐的人,就不免认作一种保证,想象成非常肯定的倾心。既然对她的感情解释是错误的,他在自身利益的蒙蔽下对她产生误解,她也不该感到惊讶。 第一个错误和最大的错误都发生在她家门口。将任何两个人拢在一起真是太愚蠢了,大错特错。那是过分冒险,想象超越现实,嘲弄本该严肃的事情,将本来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她感到相当焦虑,感到害羞,决心再也不做这种事。 “劝说可怜的哈里特深深迷恋上这个男人的是我,”她说,“她或许绝对没有想过他的目标是我。假如不是我向她保证说他迷恋她,她绝对绝对不会对他心怀希望,因为她那么谦虚恭顺,就像我以前对她的看法一样。啊!我劝说她不要接受年轻的马丁先生,还感到非常满意呢。那件事我做的对,干的好,可是我随后应当立即罢手,让时间和机会处理以后的事。我这是将她介绍给上流社会,让她有机会吸引值得交往的伴侣。我不应当走的太远。可是现在呢,可怜的姑娘,她的平静被打破已经有些时间了。对她来说,我只是半个朋友。要是她对这事都不会感到非常失望,我保证其他人肯定不想要她了。威廉·考克斯,啊!不,我可忍受不了威廉·考克斯,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律师。” 她打断自己的思路,为旧习复萌感到脸红,不由笑出声来。接着,她重新开始了更加严肃,更让她沮丧的思索,考虑着已经发生的事,可能发生的事,以及必然发生的事情。想到她不得不向哈里特作出令人苦恼的解释,想到可怜的哈里特因此而感到痛苦,想到未来会面时必然感到难看,想到维持或者不在维持朋友关系,想到要控制住感情,隐藏起憎恨,避免正面相见打招呼——这些想法长时间萦绕在她的脑际,让她感到极不愉快,最后上床的时候,她什么结论都没有作出。只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她犯了个极为严重的大错误。 像爱玛这样年轻而生性欢乐的姑娘,虽然晚上暂时感到一阵忧郁,可是早晨的阳光一升起,愉快的精神几乎不可能不得到恢复。年轻的心与欢快的早晨都是一样的幸福,一样有能力采取行动,假如那沮丧情绪没有强烈到夜不能寝的地步,两验睁开时的感觉必然是痛苦已经减轻,心中的希望更加光明。 第二天早上,爱玛起床后觉得比上床时更不舒服,更加希望目前的不快得到缓和,而且指望能逃避现实。 如果埃尔顿先生没有真正爱上她;假如她不是那么百般温存亲切,因而使她失望便不会产生那么大的震动;假如哈里特的天性不是那么高洁多情,感情不是那么敏感而持久;假如除了三位当事人之外,根本不让任何人得知此事;加入这一切都是事实,那对她将是个极大的慰籍。尤其是不能让她父亲因此而产生哪怕片刻的不安。 这是些非常欢乐的想法。看到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对她更加有益,因为,目前能人他们三人相互远远离开的任何理由都是受欢迎的。 对她来说,天气再有利不过了,尽管今天是圣诞节,可是她去不成教堂。伍德豪斯先生如果听到女儿想去,会感到非常凄惨。这样,她便处在十分安全的地位,既不会心情过于激动,也不会产生不愉快的而且是最不恰当的想法。地面覆盖着皑皑白雪,天气没有转晴,空气中充满了介于霜雾与雪粒之间的悬浮物,对于像出外锻炼的人们,这是最不相宜的天气。每天早上都是以降雨或降雪开始,每个夜晚都冷的要结冰,她许多天来一直是个最高尚的囚徒。她与哈里特除了相互写封短信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来往;不但星期日不能去教堂,连圣诞节也去不成;而且用不着找借口解释埃尔顿先生为什么不来访。 把大家都困在家里的原因是天气。虽然她希望并且相信他在某个交际圈子里能得到慰籍,不过,这种时候不出门是明智的。让她父亲心满意足的独自呆在家里,听他对奈特里先生讲话,这些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奈特里先生本来在任何天气情况下都不会远远离开他们,可是他却要说: “啊!奈特里先生,你干嘛不像可怜的埃尔顿先生那样呆在家里呢?” 假如不是因为她本人陷入窘困境地,这些天活动受限制的情形本来极为舒适,因为这种隔离状态恰好符合他姐夫的性情,这位先生的情感在同伴中必须占有无比重要的地位才行。另外,他在朗道斯宅子时的怀脾气已经清除得一干二净,在他住在哈特费尔德宅子的剩余日子里,和蔼的表情从来没有从他面孔上消失过。他总是令人愉快,总是乐于助人,谈起任何人都用欢快活泼的说法。尽管爱玛希望获得欢乐,而且目前的舒适在持续,可是,她必须向哈里特作出解释的不祥阴影总是笼罩着她,这是爱玛片刻也不能获得彻底的安心。 约翰·奈特里夫妇的自由并没有过久的限制在哈特费尔德宅子里。对那些不得不活动的人们说,天气情况很快便得到足够的改善。伍德豪斯先生像以往那样,设法劝说女儿和所有孩子们都多留些日子,最后不得已,只好送他们全体启程,然后返回家来连连悲叹可怜的伊莎贝拉不幸的命运。那可怜的伊莎贝莱与她无比溺爱的孩子们在一齐消磨生命,眼睛看到的全是他们的优点,对他们的缺点视而不见。她总是糊里糊涂忙碌个不停,倒是个典型的幸福女性。 他们走的当天晚上,一封书简送到伍德豪斯先生手中,是埃尔顿先生写来的。你是一封长长的信,口吻礼貌,格式正规,以埃尔顿先生最正规礼貌的客套话说:“迫于朋友急切请求,我拟于次日离开海伯里赴巴斯,并住数周。鉴于天气及事务等诸般不便,不能亲往伍德豪斯先生府上告辞为撼,多蒙盛情款待,感激之情常怀心间。如伍德豪斯先生有托,非常乐意从命效劳。” 为此,爱玛既感到极为欣慰,又吃惊不浅。埃尔顿先生此时离去正是她所企盼的。她很钦佩他想出这个点子,不过,对宣布的方式实在不敢恭维。这封信中充满了对她父亲的客气,却只字没有提起她,因而他的怨恨之情表达的再明显不过了。甚至在信的开头丝毫没有提到她。根本没有提到她的名字,这一切变化明显的惊人,起初她认为,如此一本正经地表示感激的告辞信函,不可能不引起她父亲的怀疑。 可是它却逃避了他的疑心。这次突然的旅行让她父亲感到极为吃惊,他便担心埃尔顿先生或许不能安全抵达目的地,然而并没有从他的语言中看出任何不平常的东西。那是一封非常有用的信,因为它为他们孤独的夜晚时光提供了思索和交谈的新鲜内容。伍德豪斯先生一再谈起他的惊慌,爱玛则以她惯有的机敏果断劝说他,让他安下心来。 此时,她决定不再让哈里特蒙在鼓里。她有理由相信,她已经基本上从感冒症状中恢复过来,她希望,在那位绅士返回之前,她也能从其他症状中恢复过来。第二天,她便去戈达德太太处拜访,去承受无可避免的赎罪仪式,那真是一件非常严酷的事情。她不得不将自己辛勤培育的所有希望全部摧毁——那个原来喜欢的人性格那么令人讨厌——她找承认自己大错特错,在这件事情上的想法完全属于判断错误,过去六个星期中所有的观察,所有的信心,所有的预测全都大错特错。 这种坦白又让她重新感到了最初的耻辱——看到哈里特的泪水让她产生一种想法:她再也不会喜欢自己了。 哈里特勇敢的承受了这个消息,没有责备任何人,从每个方面都显示了直率的性格和对自己谦恭的看法,在她的朋友看来,这些肯定特别显示出了她的优点。 爱玛的心境能使她对这种质朴和谦虚进行最高度的评估。所有的温情和依恋,似乎全属于哈里特的性格特征,她自己根本不沾边。哈里特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受到像埃尔顿先生这样的人爱恋将会是极大的荣誉,她绝对配不上。除了伍德豪斯小姐这样对她偏爱和慈祥的朋友,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有这种可能。 她的眼泪潮水般涌流出来——她的悲伤那么真诚而毫无虚饰,在爱玛的目光中,任何尊严都不能比它更加令人肃然起敬。她倾听她的诉说,以自己的全部诚意和理解设法安慰她,当时她真的感觉到,在她们两人中间,哈里特相比之下更加优越,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和幸福,若能摹仿她便胜过了天才或智慧。 天色不早了,不能继续傻待着,她离开时,她脑子里留下了先前显示出的卑微和谨慎,她克制住自己的想象,让它一辈子也不再出现。她此时的第二项职责便是竭力改善哈里特的生活,使之舒适愉快,对她来说,这是仅次于她父亲要求的紧迫需要。她要用处了做媒之外的最好方式,证明自己的爱,她比她带回哈特费尔德宅子,想她表示出一贯的善意,努力帮她解闷,让她感到高兴,以读书和交谈将埃尔顿先生从她脑子里排除出去。 她懂得,要想彻底完成这件事,必须有充足的时间。她认为自己在这类问题上的判断总的来说不偏不倚,尤其不会同情对埃尔顿先生的恋情。不过在哈里特这样年级上,从希望彻底幻灭到恢复镇定,这个过程或许在埃尔顿先生回来之前便能完成,然后让他们在普通场合会见,而不致冒感情外露的危险,也不致激化她的感情,她认为这样的推测是合情合理的。 哈里特的确认为他是个完美无瑕的人,还坚持认为没有那个男人在人品和美德方面能与他相提并论。结果证明,她超越了爱玛预见,坚定的爱上了他。不过在她看来,这种情感到头来是单相思,这是非常自然而不可避免的。以她的领悟力,她也认为不可能长期持续。 埃尔顿先生返回来后,不用质疑的会显出冷漠,她毫不怀疑他渴望这么表现。她不能想象哈里特看到他,回忆起他的过去,会继续浮现出幸福的表情。 他们定居在一处,毫无选择的生活在一处,对每个人,对他们三个人都是件坏事。他们之中没有哪个人有能力搬迁,也没有能力对生活圈子产生重要影响。他们不可避免的要经常见面,长期相处。 在格达德太太那里,哈里特那些伙伴们长舌会使她更加不幸,因为埃尔顿先生是全校教师和高年级女生崇拜的偶像。所以,只有在哈特费尔德宅子才允许她听到他的消息,而且应定进行冷淡处理,事情要讲得令人厌恶。爱玛认为,在哪里摔倒就应当在哪里爬起来,只有看到哈里特走上恢复之途,她心里才会真正感到坦然。 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并没有来。原定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却突然收到表示不能成行的致歉信,韦斯顿太太自然感到难过。目前他不能抽出身,这让她感到“特别难过,非常遗憾。”不过他仍然“盼望再不远的将来能访问朗道斯宅子。” 韦斯顿太太感到极为失望,虽然她对于能不能见到这位年轻人并不抱很大希望,可是她此时比丈夫感到更加失望。对于一个天性乐观的人来说,尽管希望的事情并不常常实现,可并不会因此感到沮丧。目前的失败过后,便再次开始希望。有半小时光景,韦斯顿先生感到吃惊和难过,但是,他接着便认为,弗兰克在两三个月之后再来,会更好些。那将是一年中比较好的时光,天气也好得多。毫无疑问,到那时,他便能与他们在一起多待些时日,肯定比现在匆匆来访能多住些日子。 这种感觉很快便让他恢复了坦然自若的感觉。韦斯顿太太天性多虑,她与见到的只有再一次重复致歉,再一次拖延行期。无论如何,她担心丈夫会因此感到痛苦,可她自己因此感到的痛楚更加严重。 爱玛除了替朗道斯感到失望之外,此时没有心思认真考虑弗兰克·丘吉尔先生不能来访。此时她没有兴趣于他结识。她希望不受任何诱惑,保持心灵的安静。不过,她仍然需要像往常那样,在正常交往中露面,她谨慎的表达了对目前情形的关心,热情的分担了韦斯顿夫妇的失望,因为这自然属于他们之间友谊的一部分。 她是向奈特里先生通报这件事的第一个人,作为圈内人——或者还有更不平凡的关系——她对丘吉尔家控制他的行为表示了正常范围之内的感叹 1135.13.5 “丘吉尔家很可能是错误的,”奈特里先生冷淡的说:“不过我敢说,假如他愿意来的话,他就能来。”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别希望来,是他的舅舅和舅母不放他来。” “他要决心来,我不相信他来不了。没有证明,我不能相信这种说法。” “你这人真怪!弗兰克·丘吉尔先生作了什么,让你把他当成一个反常的怪物?” “我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什么反常的怪物,没有怀疑他因为与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以他们为榜样,因而便看不起自己的亲戚,除了自己的乐趣之外极少关心其它事。一个年轻人让自豪、奢侈。自私的人养育大后,最自然不过得失,他自己也态度自豪,生活奢侈,性格自私。假如弗兰克·丘吉尔想见他父亲,他肯定能做好计划,在九月到一月之间来访。他那个年纪的男人——他多大了?二十三四岁——不可能做不到这一点。不可能。” “你说说容易,感觉一些也容易,因为你是自己的主人。奈特里先生,在判断依赖别人为生的人感到的困难方面,你是个最糟糕不过的法官。你不懂管住自己的脾气是怎么会事。” “不能想象,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人,头脑和四肢居然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他不可能缺钱,他不可能没有空闲时间。正相反,我们知道他这两样都很富裕,他很乐意在这个王国最闲散的地方打法这两样东西。不久之前,他曾经去过韦茅斯。这就证明他有能力离开丘吉尔家人。” “是啊,有时候他能离开他们。” “只要他认为值得那么去做,只要有娱乐的诱惑,就会有这种时候。” “不了解一个人的具体情况,便对他的行为妄加评论,实在非常不公平。不是一个家庭的成员,谁也说不准哪个家庭的某个成员有什么具体困难。只有熟悉了恩斯康伯宅子,了解了丘吉尔太太的脾气,才可能试着判断他外甥会怎么做。当然在某些时候,他或许有能力比其它时候做更多的事情。” “爱玛,有一点,只要一个男人愿意,他随时可以作,那就是他的义务。他不靠矫揉造作或者优雅细致,而是凭借旺盛的精力和果断的决定。弗兰克·丘吉尔有义务关心他父亲。从他的许诺和意思看来,这一点他懂得;如果他愿意来的话,准能来。一个感情正常的男人会果断简洁的对丘吉尔太太说:‘你一定了解,为了使你高兴,我随时都愿意作出牺牲。可是我必须立刻出发去看望父亲。我知道,在目前的情形下,如果我不能向他致贺,他会受到伤害。所以,我明天出发。’假如他以成人的坚定口吻这样对她说,便不会有什么反对他成行的意见。” “不错,”爱玛笑道。“不过,他们或许会作出某种反映,反对他回去。一个完全依赖别人的年轻人,说那种话!奈特里先生,除了你谁都不可能想象出那种话。但是你根本不知道处在与你相反的地位上,优雅二字作何解释。弗兰克·丘吉尔先生难道会这样对舅舅和舅母讲话!要知道,是他们养育他长大成人,还继续向他提供生活所需——假如想象一下,他站在屋子中央,讲话的声音震耳欲聋!你怎么能认为他会采取这样的举止?” “相信我吧,爱玛,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认为这有什么困难,他会认为有权力这么做。一个有理性的男人当然会以恰当的态度作出这种声明,而这种声明对他是有好处的,那会提高他的身价,强化他的养育者对他的兴趣。拿不定主意或者唯命是从绝对不会产上这样的效果。如果行为政党,大家会在对他的慈爱之情上增加尊敬。他们会感到可以信赖他,会认为既然这个外甥能孝敬父亲,将来能孝敬他们。因为他们像他和整个世界一样知道,他应该去向父亲祝贺,他们也知道,卑鄙的滥用自己的权力拖延时间,让他屈服于他们的一时心血来潮,便是不考虑他的利益。向正当的行为表示尊敬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假如他能以这种态度行事,有原则性,有连贯性,有规律性,那么,他们弱小的灵魂最后都会折服与他。” “对此我感到怀疑,你非常热衷于折服弱小的灵魂。不过,假如弱小的灵魂属于有钱有势的人,我认为他们会设法使自己的灵魂膨胀起来,,最后变得像伟大的灵魂一样不可驾驭。我可以想象,奈特里先生,如果把你突然之间放在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位置上,你的言谈举止自然会按照你对他的建议,那很可能会产生很好的效果。丘吉尔夫妇或许会被顶撞的哑口无言。那么,你也就不会有早年顺从的习惯,也没有长时间观察后再找到突破口的习惯了。可是对他来说,要想突然之间闯进完全独立自主的状态,并不那么容易,而且也不可能根本不顾及感激和尊敬之情,对他们提出种种要求。他可能像你一样,对何谓正当有着强烈的意识,但要在独特的环境下付诸行动,却不能按你的想法行事。” “那他的意识就不够强烈。如果行动上没有同样的果断性,就是认识上没有同样的坚定性。” “啊!要注意不同的的环境和不同的习惯!我希望你能努力理解,一个和蔼的年轻人在于某些人正面对抗时会产生怎样的感情。要知道,他从孩提道少年时期一直非常尊敬那些人。” “假如这是他第一次为了贯彻一个决定,正当地与其他人的愿望抗争,,你的这位和蔼的年轻人是个非常懦弱的年轻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履行的义务应当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才对,而不是对别人惟命是从,如果是个孩子,也还情有可原,但是对于一个成人是不能允许的。随着他变得越来越有理性,他应当唤醒自己意识,完全摆脱在他们权威影响下毫无价值的东西。对他们试图蔑视他父亲的第一次行为,他应当挺身反抗,假如他采取了应当的行动,现在就不会有什么。” “在他的问题上我们永远不可能意见一致,”爱玛嚷道。“可是这也毫不奇怪,韦斯顿先生决不会对愚蠢视而不见,尽管是他的儿子也不会,不过他很可能愿意让他的儿子顺从,性格也相当温和,而不是符合你那种完美男性的观念。我敢说他是这样的,虽然这可能让他失去一些优点。但是他却因此获得其它一些优点。” “是啊,他的优点在于该行动的时候坐着一动不动,在于过着懒散得舒适生活,还自以为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方法为能为这种生活找的绝妙的借口。他坐在那里写一封华丽优雅的信,信誓旦旦,虚伪不堪,自认为来保持自己在家里的平静,并且能防止父亲获得指责的权利。他的信让我恶心。” “你的感觉真奇特,似乎能让大家都感到满意。” “我恐怕韦斯顿太太不会感到满意。这种感觉很难满足一个有很好的举止,非常谦和,但是其它人不会感到他具有英格兰的优雅,他根本没有什么温和可言。” “你好像已经认定他是个坏人。” “我!绝对不是,”奈特里先生有些不快的回答道,“我不愿意认为他是个坏人。我像任何其他拿人一样,愿意承认他的优点,可惜在这方面我们也没有听说过,只有些关于他个人的说法,说他个头长的高,面孔长的好,举止圆滑,大面儿上过得去。” “假如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引人注意,到了海伯里可就是个宝贝啦。我难得见到出身高贵、举止优雅、令人愉快的年轻人。我千万不要自己采取恶劣态度,反而要求对方具备各种优点。奈特里先生,你难道想象不出,他的到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吗?整个唐沃尔和海伯里教区届时只有一个话题,一个共同的话题,一个共同的兴趣,一个令人好奇的话题。大家谈论的内容将完全是关于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我们那时候根本不会考虑,也不会谈论其它人。” “请原谅,我简直被你打垮了。假如我发现他还能交谈,认识他我会感到高兴。可是如果他仅仅是个饶舌的纨绔公子,我不会让他占据我太多的时间和思维。” “关于他,我的想象是这样的:他能够适应任何人的交谈趣味,既有能力成为大家喜欢的人,也有这样的愿望。跟你,他会谈种田,跟我,他会谈绘画和音乐,与其他人,他能谈其它内容。由于他掌握着各种各样的一般知识,因而在交谈中不但能十分恰当顺应别人的话题,也能起主导作用,对于每一个话题,他都能谈得很好。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奈特里先生热烈的说,“假如结果真实那样,他准是个最让任务法忍受的人!难道不是!二十三岁就成了同伴中的王——伟人——有经验的政治家,能看透每个人的性格,利用每个人的天赋,结果,与他相比大家显得都是傻瓜!我亲爱的的爱嘛,到了那时候,你自己的良知会让你忍受不了这么个妄自尊大的花花公子的。” “我不想再谈他了,”爱玛嚷道,“你把什么都说成邪恶的。我们两人都有偏见,你反对他,我支持他。在他真正到这儿来之前,我们没有机会达成一致意见。” “有偏见!我可没有偏见!” “可我的偏见很足,并且丝毫不感到羞耻。我对韦斯顿夫妇的爱,使我不可避免的产生对他有利的偏见。” “我一个月从头到尾都不会想到这么个人,”奈特里先生略带苦恼的说,爱玛立刻将话题转向其它方面,可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感到恼火。 仅仅因为一个年轻人的脾气与他的不同,就讨厌这个年轻人,这与她平素对他的印象完全相悸,她一直认为他是个思维非常慷慨大度,值得崇拜的人,她从来没有疑心过,他会对别人的优点作不公正的评论。 一天上午,爱马和哈里特并肩散步,照爱玛的看法,他们那天关于埃尔顿先生的事情已经谈得够多。她不认为,为了安慰哈里特,或者为了洗刷自己的错误该接着谈下去,所以,在她们返回的路上,她想方设法撇开这个话题。可是,就在她自以为获得成功的时候,这话题突然又冒出来,,当时她谈起穷人在冬天肯定遭受苦难,谈了一会儿以后,得到的是一句非常忧郁的回答:”埃尔顿先生对穷人那么好!”她便发现必须继续努力才行。 她们此时正走进贝茨太太何贝茨小姐住的房子。她打定主意去拜访她们,以便在人多的地方寻求安全。去拜访她们从来都有充足的理由。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特别喜欢有人拜访,她知道,有些为数不多的人总是希望从她身上发现不完美之处,认为她不注意拜访别人,还认为她没有为她们可怜的乐趣作出应有的贡献。 关于她在这方面的不足,她从奈特里先生那里得到过许多暗示,也有一些是在她自己内心中感觉到的。但是没有那种能抵消她内心中的感觉--这种拜访非常令人不快--浪费时间,两个烦人的女人,她害怕落入海伯里二流或三流人物之中,经常拜访她们的就是那种类型的人物。所以,他很少到靠近她们的地方去。但是,此刻她作出了决定:不能过而不入。她在心理计算过后,便对哈里特评论说。她们此时没有收到简·费尔法克斯的信。 这房子属于一位商人所有。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住在客厅那一层。这个面积十分有限的房间,便是她们的全部活动场所,访客在这里受到最热情的,甚至是感恩般的欢迎。那位态度平静,穿着整洁的老太太坐在最暖和的一个角落编织着,她甚至想把那个位置让给伍德豪斯小姐坐。她那个活泼而健谈的女儿几乎打算以自己的善意和周到应酬,讲客人搞个不知所措。她对她们来访表示感激,询问她们的鞋子湿不湿,急切地询问伍德豪斯先生的健康状况,口气欢快的通报她母亲的健康情况,还从橱柜中取出甜点心说:”科尔太太刚离开不倒十分钟,她真好,跟我们一起坐了一个钟头,而且还吃了一块点心,表示说非常喜欢。因而,我希望伍德豪斯小姐和史密斯小姐也能赏光吃一块。” 提到科尔一家肯定会引起埃尔顿先生的话题。她们的关系很密切,科尔先生在埃尔顿先生走后得到了他的消息,爱玛知道会说起什么。她们肯定再次提起那封信,计算出他已经离开多长时间了,他是个多好的伴侣,无论他到哪里都是大家喜欢的人物,”礼仪王”舞会曾经挤满了那么多人。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充满了让人感兴趣的内容和必不可少的恭维之词,而且总是设法阻止哈里特说表示感谢的话。 她走过这房子时就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了,不过,她的意思是在夸奖过她之后,不要进一步涉及这个惹人厌烦的话题,而是随意聊聊海伯里小姐太太们的牌局聚会。她并没有做好精神准备,在埃尔顿先生的话题后听她们谈简·费尔法克斯,可是贝茨小姐匆匆撇开埃尔顿先生的话题,从她外甥女的一封信突然扯起的科尔家的话题。 “啊!不错……我当然知道,埃尔顿先生……科尔太太告诉我说……在巴斯的舞厅跳舞……科尔太太跟我们坐了挺长时间,谈起简。她一近门就开始询问简,建在那里可是个最受大家喜欢的人物。科尔太太跟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充分表达出自己的好意。。我要说,简比任何人都该得到大家的好意。她开口就直接询问起她的事情:我看你们最近不可能听说简的事情吧?因为还不到她写信的时候。我脱口而出说:我们就在今天早上收到她的一封信,我没有见过比她更加惊讶的面孔了。是吗,那可真是太荣幸了!她说,这可太意外了。让我听听她怎么说。” 爱玛十分礼貌的表示出兴趣,微笑着说: “刚刚收到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信?我真是高兴极了。她很好吗?” “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这位受到蒙蔽的姨妈高兴的回答道,她急切的找到那封信。”啊,在这儿。我知道不可能放的太远,不过你看,我不经意把针线盒压在上面,弄得看不见了,可是我刚才还看过,所以我敢肯定它就在桌子上面,我刚才读给科尔太太听过,她走后我又一次读给妈妈听,因为这对她是个非常愉快的消息--简写来的信--这可不是她能常常看到的。所以嘛,我知道这信不可能放在很远的地方,这不,就在我的针线盒子下面。既然你这么好心,希望听听她怎么说--不过,首先我们得说句公道话不可,我要替简道个歉,因为她写的信这么短--只有两页--你看,还不到两页呢--她写满一页,又划掉了半页。我母亲因为我能辨认出来而一再惊奇。信刚拆开的时候,他一再说:赫蒂,我看哪,要想从这张网子里辨认出什么,难得让你头痛,你是不是这么说的,妈妈?后来我对她说,我敢肯定,要是没有人帮忙,她准能想法子辨认出来,每个字都能认出来,凝神仔细研究每一个字,最后每个字都能认出来。事实上,虽然我母亲的眼神没有别人的好,可是,她戴上眼镜仍然能看的相当清楚,感谢上帝!真是件幸事!我母亲的眼睛其实好的很。简在这儿的时候常常说:姥姥,我敢说你的眼睛好的就像你的身体一样好。你做过那么多精细的活计!我真希望我的眼神能像你的一样持久。” 所有这些话使用飞快的速度讲出来的,贝茨小姐因而不得不停下来喘气。爱玛非常有礼貌的夸奖说,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书法好极了。 “你真是太好心了,”贝茨小姐以特别感激的心情回答道,”你本人的书法那么漂亮,自然最有权评论。没有哪个人的赞扬比伍德豪斯小姐的这番话更让我们感到愉快。我母亲听不清楚,你知道的,她耳朵有点儿聋。”她转身对母亲说,”妈妈,你听见伍德豪斯小姐对简的书法是怎么评价的吗?” 爱玛有幸听到自己的那番蠢话重复了两遍,最后那位好老太太才终于听清楚。与此同时,她正在寻思,如何能既不显得无力,又能让他们不再提起简·费尔法克斯的那封信;她几乎做出了决定,要找个小小的借口,赶紧离开,突然贝茨小姐再次转向了她,吸引住她的注意。 “我母亲的耳聋非常轻微,你知道了吧--几乎算不得的什么。这要我提高声音说上两三遍,她肯定能听见。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我的声音。令人奇怪的是,她听简说话比听我的话容易懂。简说话那么清楚!不过,两年前她不会认为她外婆的耳朵背,在我母亲这个年纪上这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的,她自从上次走后,已经整整两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着她,我对科尔太太说,我们现在都几乎都不了解她啦!” “费尔法克斯小姐很快要回来吗?” “啊,是的。下个星期。” “是吗!那可真让人高兴极了。” 136.13.6章 简·费尔法克斯是个孤儿,她是贝茨太太太的小女儿的独生女。 某部兵团的费尔法克斯中校与简·贝茨小姐的婚姻,有着荣誉和幸福,希望和乐趣,不过现在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他在海外战斗中牺牲的伤心回忆,以及他的寡妇不久沉沦于悲伤,死于肺结核的记忆,还留下了那个女孩。 她一生下来就属于海伯里。三岁上死了母亲后,她就成了姥姥和姨妈的宠儿,是她们的财富,义务和慰籍,当时简几乎要永远生活在那里,接受一个贫困家庭所能提供的全部教育,除了天生惹人喜爱的外表、良好的理解能力,以及热心善良的亲戚之外,没有任何有利的社会关系或有利条件能改善她的成长环境。 但是,她父亲生前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朋友使她的命运发生了变化,这个人就是坎贝尔上校,他高度赞扬费尔法克斯,说他是杰出的军官和最有功劳的,他认为是他救了自己的生命,因而要报他的恩。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一点,到后来他找到了那个孩子,提出要承担她的全部教育费用。这个好意被接受了。自从那是开始,简就成了坎贝尔上校家庭的一员,完全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只是偶尔回家看望外祖母。 为她定的计划是讲她培养成一名教师。她从父亲那里继承的的财产只有区区几百镑,她因而不可能不依赖别人为生。从其它方面向她提供资金却是坎贝尔上校无能为力的,尽管他的工资和继承到的财产收入颇为丰厚,可是他的财富总额不多,最后必须全部遗赠给自己的女儿。但是,他希望,让她受教育,日后便能让她过上受人尊敬的生活。 这便是简·费尔法克斯的故事。她被好人收养了,在坎贝尔加除了善意之外没有其它的感觉,而且还受到了优良的教育。一直与心地正直,知识丰富的人共同生活,他的感情和头脑接受到的是最好的文化和教养。坎贝尔家居住在伦敦,在那里每一种细微的天赋都能得到第一流大师的圆满而细心的培养。她的天性和美丽也值得为之付出朋友般的心血。到了十□□岁,她已经完全能够胜任教孩子们的工作了。但是大家太喜欢她了,不忍心与她分开居住。父母亲都不同意,女儿离开她简直受不了。那个可怕的日子终于被推迟。大家一致认为她还太年轻。简于是继续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就像家里的另一个姑娘一样,分享着这个在各方面都具有理性乐趣的优雅社会环境,这是个家庭与娱乐兼而有之的融洽组合,只有未来是个障碍,她的良知冷静的提醒她,这一切很快便会结束。 简在容貌美丽和知识丰富方面远远胜于坎贝尔小姐,因而全家人对她的喜爱,尤其是坎贝尔小姐对她的热情爱慕,就尤其令人肃然起敬。那位小姐不可能不注意到她天生丽质,父母亲也不可能不体会到她杰出的智力。然而,他们对她的慈爱一如既往,直到坎贝尔小姐结婚时也不变。机会和幸运往往与人对它的预料相悻,他们宁愿屈身一般,也不高攀优秀,坎贝尔小姐就是这样得到了一位富有而和蔼的年轻人荻克逊先生,他们几乎是刚刚认识便结尾连理,愉快而适意的生活在一起。而简·费尔法克斯却不得不为挣的记得面包而奋斗。 这件事就发生在最近。她那位不太幸运的朋友简还没来得及找到工作,不过根据简的判断,自己的年纪已经到了开始工作的时候。很早以前她就做出了决定,认为二十一岁就到了时候。见习期间她表现出坚毅的献身精神,她认定要在二十一岁时彻底牺牲自己,放弃人世间一切乐趣,抛弃所有理性的交往、平等的关系、心情的平静和希望,永远承担起做教师的屈辱和辛劳。 尽管坎贝尔夫妇感情上不同意她的决定,但是他们的良知却不能反对。只要他们还活着,也不必费这份心,他们的家永远是她的家。如果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得到安慰,他们宁愿让她呆在家里,不过那未免过于自私。既然是最终必然的结果,不如尽快促成。他们或许开始感到,不屈服于拖延时日的诱惑更加明智,也更加富有爱心。现在必须让她脱离舒适和闲暇中的乐趣与情调,获得完全独立。然而,慈爱之信仍然乐于寻找任何合理的借口,避免匆匆赶赴那个可悲的时刻。他们的女儿出家之后,他们还远没有恢复过来。在她的身体完全复员之前,他们禁止她承担工作责任,她虚弱的身体和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是不能胜任工作负担的,在最有利的条件下外出工作,都需要身心处于最佳状态方能勉强胜任。 至于不陪伴他们去爱尔兰的事情上,她写给姨妈的信中说的是实话,不过有些时候并没有完全说出来。他们外出的时候她回海伯里的决定是她做出的。她也许想跟自己最亲近的亲戚在一起,度过这完全自由的最后几个月时光。坎贝尔夫妇对这个安排立即表示赞同,不论他们内心中的动机是什么,也不论他们的动机是单纯的,还是双重意义,抑或是三重含义,总之,他们表示说,他们认为让她在土生土长的地方呼吸几个月本地空气,对她恢复健康有好处,他们并不考虑其它问题。因而,她肯定要回来。于是乎,海伯里不再指望迎接从未光顾过这里,很旧以前便许诺要来的弗兰克·丘吉尔先生,转而暂时希望看到简·费尔法克斯,可她能带给大家的只是两年不见的新鲜感而已。 爱玛感到遗憾--她做的事总是超过自己的愿望,却总是少于她的义务!她不得不拜访自己不喜欢的人,而且长达漫漫三个月!她为什么不喜欢见·费尔法克斯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奈特里先生曾经对她说,这是因为她发现那是个真正的才女。而她希望别人把自己看作才女。虽然这种指责当场受到她的反驳,但是后来她不时反省,良心却不能证实她在这方面无辜。我绝对不能与她交朋友。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心里就是又冷淡,又保守。不管我高兴还是讨厌,我就是要显出冷漠。再说,她姨妈是那么个喋喋不休的人!她当着任何人都那么吵吵闹闹!在大家想象中,她们是那么亲密的朋友--因为他们年龄相当,大家都以为她们相互非常亲热。这些便是她的理由,除此以外,她并没有其它道理。 ----------------- (spook:这一段叙述有些逻辑混乱,我认为是译者译错了,因为字并没有错,所以我并没有作任何改动。请文友自行理解。) 那是一种没有什么道理的厌恶--每一种强加给她的缺点都经过想象的夸大,结果,不论多长时间没有见面,只要相见,便不由觉得感情受到她的伤害。此时,她两年后反归故里,见面后,她的外表和举止让爱玛大受震动,整整两年来,爱玛心里对她一直感到蔑视。简·费尔法克斯非常高雅,异常高雅,而且她本人就是高雅的最高价值标准。她的身高十分标致,大家恰好都认为她比较高,却没有人觉得过于高。她的身材尤其优美适度,正好介于肥胖与消瘦之间,程度适中,不过,稍稍显露的病态似乎让她倾向于两个极端中比较讨人喜欢的那一个。爱玛不禁体会到了所有这一切。再说她的面貌吧,她的面孔长相比爱玛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那不是议长平常的面孔,而是非常令人愉快的美。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周围的睫毛和眉毛呈深黑色,人人见了都赞不绝口。爱玛一向喜欢挑剔人家的皮肤,可她的皮肤虽然缺乏颜色,却十分白净柔嫩,并不需要更加红润。那是一种美的类型,优雅的举止更为之增色。根据她的种种原则,在道义上她本应赞叹才对--不论是某个人,还是某个事例,在海伯里难得遇到真正的优雅。可以不落俗套的说,她与众不同,优良品质卓著。 简而言之,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对面望着简·费尔法克斯,心里怀着双重的喜悦,那是愉快的感觉和发自心底的正义感,这决定了她从此不会再讨厌她。当她喜爱她的美,理解了她的过去和她的处境,当她考虑到所有这些优雅品质的命运,考虑到她将要屈身何处,考虑到她将如何生活,要想不感到对她的同情和尊敬是不可能的,特别值得考虑的是,她那充满魅力的各种显著特色或许让荻克逊先生着迷,她本人都十分自然的产生了这种感情。假如真是那样,没有任何事情比她决心做出的牺牲更加令人同情,更加令人肃然起敬。爱玛此时非常愿意饶恕她诱使荻克逊先生移情别爱,也愿意饶恕她搞的任何恶作剧,淡然啦,这些都是她最初的想象中产生的东西,假如是爱情的话,那只能是简单的,不成功的单相思,简作为与朋友分离与她谈话的一方,或许已经不自主的喝吓了一剂悲伤的□□。从内心最美好,最春节的动机出发,她现在不允许自己去爱尔兰放纵,决定不久便开始吃力的工作,将自己与他和他的一切彻底割裂。 总之,爱玛离开她的时候,开这次山的感情,回家的路上不禁频频加以张望,哀叹海伯里没有一个年轻人能与她匹配,她不能指望任何人在脑利于她抗衡。 这是一种迷人的感情,但是并不持久,她还没有来得及在公开场合宣布自己的愿意与简·费尔法克斯永远保持友谊关系,也没有来得及矫正以前的偏见和错误,只是对奈特里先生说:”她长的的确漂亮,并且不只是漂亮而已!”结果,简陪伴她姨妈和外祖母到哈特费尔德宅子来拜访,聊了一个晚上,过去的一切又故态复萌,以前惹人恼火的事情再次重演。那位姨妈像以前一样烦人,而且更加烦人,因为这次是在对她能力的夸耀上又增加了对她身体弱的描述,大家不得不听她精确描述,她早饭吃了多么少的面包和黄油,中午吃了多么小的一片羊肉,另外她展示自己的新帽子,还有她和她母亲的新针线袋,简让她越来越反感了。她们演奏了音乐,爱玛被邀弹奏,但是在她看来,演奏之后必然表示的感谢和赞扬虽然态度坦率但显得非常做作,样子似乎很了不起,目的只是想表现自己演奏更加高超。除此之外,最糟糕的事她本人那么冷淡,那么谨慎!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她仿佛报在意见礼貌的外逃中决心不让任何东西遭到危险,她的保护令人恶心,让人怀疑。 -------------- (spook:本段没有一句话是完整的,错字多还不算,编排特混乱,我已作了努力。) 在一切都无以复加的情况下,如果说还有什么更甚的话,那就是她在荻克逊家的问题上比其它事情更加保守,她似乎故意不讲出荻克逊先生性格和年纪,不对他交友的价值标准加以评论,也不就他婚姻是否相称发表意见。完全是一般性的赞叹河源化,没有对任何事物进行描述,也没有任何东西不同凡响。无论如何对她没有任何用处。她的谨慎抛在了脑后。爱玛看出起策略所在,便恢复了自己原先的猜疑。或许需要掩盖的东西多的超过了她自己的愿望。荻克逊先生当时的情形或许近乎更换朋友,他选中坎贝尔小姐,一再将来那一万二千英镑。 在其它话题上,她也表现出相似的保守。她在韦茅斯的时候,弗兰克·丘吉尔也在那里。据说他们还稍有交往,可是爱玛怎么也不能从她最李打听处他的真实情况。 “她长的漂亮吗?” “我相信大家认为他是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 “他的脾气好吗?” “人们一般都认为是这样的。” “他看上去是个有理性的年轻人吗?是不是显得又知识?” “在海水浴场或者在伦敦一般的交往场合,很难就这些方面做出判断。能过做出正确判断的只有他的礼貌举止,丘吉尔先生的举止不需要很长时间便可了解。我相信大姐都认为她的举止得体宜人。” 他与伍德豪斯先生谈过正事,伍德豪斯先生表示已经明白,文件一被收拾起来,她便开口说:”那真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夜晚,格外令人愉快。你和费尔法克斯小姐演奏的音乐非常好听。舒舒服服坐在这里,与两位这么好的年轻女子娱乐整整一个晚上,事儿演奏音乐,时而侃侃而谈,真实莫大的享受。爱玛,我能保证,费尔法克斯小姐一定认为那是个非常愉快的夜晚。一切都淋漓尽致。我跟高兴你让她弹奏了那么多,她外婆家没有琴,在这里她一定感到非常尽兴。” “能得到你的赞许,我感到很高兴,”爱玛微笑道。”不过我希望不会常常对拜访哈特费尔德宅子的客人欠下人情债。” “不,我亲爱的,”她父亲立刻开口道,”我肯定你不会。没有哪个人的周到和礼貌抵的上你的一半。如果说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就是过分周到了。昨晚的小松饼--假如仅仅轮着请大家吃一圈,我觉得也就足够了。” “不,”奈特里先生几乎是同时抢着说,”你并不常常欠人情,并不常常在礼貌方面或者理解别人方面欠人情。所以,我认为你也能理解我。” 爱玛露出诡异的表情:”我很理解你,”然后她只是说了句,”费尔法克斯小姐有些保守。” “我从来就对你说,她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过你很快就能克服她的保守,哪不过是羞怯而已。慎重的举止应当受到礼遇。” “你认为她羞怯。可我看不出。” “爱亲爱的爱玛,”他挪到一个离她近些的椅子上,”我希望你不会对我说,你过了个不愉快的夜晚吧。” “啊!不。我对我自己提问时的坚韧精神感到高兴,也为得到的回答内容如此之少儿感到滑稽。” “我感到失望,”他仅仅这么回答道。 “希望大家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伍德豪斯先生以他惯有的平静说。”我过得很愉快。有一阵子,我觉得火烧得太旺,便略微向后移动了一点儿,只是很少的一点儿,便不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了。贝茨小姐非常健谈,态度和蔼,她总那样,只是话有点儿太快。不过,她非常令人愉快,贝茨太太也是一样,当然是另外一种风格。我喜欢老朋友。简·费尔法克斯小姐属于非常漂亮的类型,真是个非常漂亮,举止高雅的年轻女子。奈特里先生,她一定觉得那是个愉快的夜晚,因为她能跟爱玛在一起。” “对极了,先生。而且爱玛也一定觉得愉快,因为她跟费尔法克斯小姐在一起。” 爱玛发觉了他的焦虑,便希望让他缓和下来,至少目前应当得到缓和,便以不容任何人质疑的诚恳态度说: “她是个谁也不愿将目光移往别处的漂亮姑娘。我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盯着她看。我打心底对她表示同情。” 奈特里先生的表情显得极其满意,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回答,伍德豪斯先生已经将话题转向贝茨一家,说道: “实在太可惜了,她们家的经济竟然那么拮据!实在太可惜了!我常常怀有这样的希望--但是我们又不敢贸然走的太远--给她们一些小小的馈赠,送点稀罕东西--我们刚刚杀了头小猪,爱玛考虑送给她们一块五花肉或一条腿。猪非常小,但是味道鲜美。哈特费尔德的猪不像其他地方的猪,不过仍然是猪。我亲爱的爱玛,我认为我们最好送条腿,要是送其他部位,除非她们能精心炸成猪排,就像我们家炸的那样,一点儿猪油也不留;绝对不能烤。谁的胃口也受不了烤猪肉的。你同意我的意思吗,亲爱的?” “亲爱的爸爸,我已经将整个后半扇送去了。我知道这正是你的希望。你知道,腿能臃来吃,味道好极了,五花肉她们可以随意烹饪。” “对,亲爱的,对极了。我原先没有考虑过,不过那真是最佳方式。她们可不要把腿臃的太咸了。假如臃的不过分,而且炖得很软,就像塞勒为我们炖得那么软,吃的时候根顿萝卜、红萝卜或防风根一道吃,只要别吃太多,我看没有什么不利于健康的。” (防风根:一种欧洲差的作物,块茎可食用。--译注。) “爱玛”奈特里先生很快便说道,”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你喜欢听的消息,我是在到这儿来的路上听说的,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消息!啊!当然,我从来都喜欢听消息!是什么消息?你干吗笑得那么怪?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从朗道斯宅子?”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个说话的机会,说: “不,我没有去朗道斯宅子,我连朗道斯宅子附近都没有去过,”刚说到这里,门突然打开了,贝茨小姐和费尔法克斯小姐走进屋来。贝茨小姐满口道谢,声称有消息要通报,都不知讲那个好了。奈特里先生很快便发现自己的机会已经失去了,一个字也休想□□去了。 “啊!我亲爱的先生,你今天上午好吗?我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那么漂亮的后半扇猪肉!你们真是太慷慨了!你们听到消息了吗?埃尔顿先生要结婚了。” 爱玛在这之前甚至连想一下埃尔顿先生都没有功夫,她听到这话彻底惊呆了,不禁稍稍颤动了一下,脸颊稍稍涨红了一点。 1313.13.3 伍德豪斯先生不久便准备喝茶。喝过茶后他便迫不及待的要回家。他的三位伴侣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将他的注意力从时间已晚的事实移开,直至另外三位先生也走进客厅。韦斯顿先生性格活泼健谈,朋友们不会为任何原因而提前离开。最后,聚在客厅人数终于增多了。埃尔顿先生的精神极佳,首先步入客厅。韦斯顿太太与爱玛正一起坐在一张沙发上。他立即走上去加入她们的圈子,几乎没有受到邀请便插座在两人之间。 爱码心理盼望着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到来能给大家带来乐趣,,此时兴致也正浓,便乐于原谅他这种不恰当的举止,像先前与他交往一样感到满意。听到他开始的第一个话题便是有关哈利特的,他脸上立刻露出最友善的微笑,显出渴望倾听的表情。 他声称,对她那位漂亮的朋友他感到极为担忧——她那位朋友既漂亮,又可爱和善。“我们到朗道斯宅子来之后,你了解——或者说你听到关于她的什么消息没有?我极为担忧,我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主诉的症状让我跟到特别吃惊。”他以这样的方式非常恰当的一直谈了很长时间,对别人的问答并不仔细注意。后来,似乎来了个突然的转折。仿佛突然间他替她感到害怕,而不是替哈利特感到担忧,怕那是一种严重的咽喉炎症——好象急切地希望她能逃避那种传染,而不是认为那种病症不会传染。他用极其诚恳的口吻劝说她目前不要再去那病房探望——劝说她向他保证不要冒那个危险,等他乡佩里先生询问过他的看法再说。虽然她一笑置之,并且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可是他对她的极端担心并没有停止。她感到温怒。她不可能将它掩藏起来,正如他装出爱她而不是爱哈利特的表情也暴露无遗一样。假如这是真的,那可是最令人轻蔑,最让人不能忍受的见异思迁!她几乎忍不住要发作起来。他转向韦斯顿太太,希望向她寻求帮助:“你难道不愿支持我吗?你不愿帮我说服她,劝伍德豪斯小姐别去戈达德太太那里,等到证实史密斯小姐的并不属传染病再说,好吗?不作出保证我不会感到满意。你能利用你的影响力说服她吗?” “替别人考虑时那么谨慎,”他接着说,“对自己却那么疏忽大意!她要我呆在家里以免感冒,可她自己却不愿保证避免染上白喉的危险!你认为这公平吗,韦斯顿太太?你给评评理,难道我连这点抱怨的权力都没有吗?我相信你会向我提供支持和帮助。” 爱玛看见韦斯顿太太吃惊的表情,感到在他的言谈举止中,一下子便毫不含蓄的认为自己有权利对她感兴趣,未免过分。在她这一方面,她觉得受到过分的刺激和冒犯,一时不知道怎么直接表达才好。她只能瞪他一眼,她认为这么看一眼肯定能让他恢复理智。然后,她起身离开那沙发,走向她姐姐身旁的一个座位,全神贯注的与姐姐交谈起来。 她没有时间去了解埃尔顿先生如何接受那种谴责,另一个主题紧接着开始了。约翰·奈特里先生到外面看了看天气情况,然后回到屋子里。他向大家通报说,大地整个覆盖着一层白雪,而且雪下的挺急,风刮得很紧。他以下面的话对伍德豪斯先生作出结论: “父亲,你将为你精神勃勃的冬季活动拉开序幕。对你的马车夫和马匹来讲,穿越暴风雪可是件新鲜事。” 可怜的伍德豪斯先生一时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可是其他人却讲个不停,大家不是个到吃惊就是不感到吃惊,不是提出问题,就是进行安慰。韦斯顿太太和爱玛竭力让他欢乐起来,并且将他的注意力从他的女婿身上引开,他哪位女婿正近乎残酷的穷追猛打。 “父亲,我钦佩你的决心”他说,“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外出冒险,当时你肯定看出马上就要下雪了。大家也都看出要下雪。我钦佩你的精神,我敢说,我们回到家都不会出事。在下上一两个小时雪,路也不会变得不能通行。再说,我没有两辆马车,即使一辆在荒郊野外出了事故,另一辆就在身旁,我敢说,我们不到午夜便能全体安全返回哈特费尔的宅子。” 韦斯顿先生以另外一种得胜的口吻承认说,他早知道在下雪,不过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唯恐伍德豪斯先生听了会感到不舒服,怕他以次为借口提前动身离去。至于说雪下的有多大,会不会阻碍他们回家,那不过是个玩笑而已,他担心的反倒是他们不会遇到任何困难。他希望路真的不能通行,那样的话,他就能把大家都留在朗道斯宅子里了。他以极端的好意向大家保证说,这里有足够的住处供每个人使用,然后他招呼妻子,要她表示赞同。他说,只要稍加安排,大家都能住下,可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应为这座宅子只有两间空房间。 “该怎么办呢,亲爱的爱吗?怎么办?”这便是伍德豪斯先生的第一个感叹,而且有一阵子他除此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望着她,希望寻求安慰。她向他保证说,他们是安全的,他们的马匹个个骠壮精良,詹姆士技艺精湛,再说还跟这么多朋友在一起。他听了这席话,精神才稍稍恢复过来。 她大女儿的恐慌与他不相上下。恐慌在于会被困在朗道斯宅子,而她的孩子们全都在哈特费尔德,她的想象中更是充满了恐惧。她认为对于勇敢的人们来说,道路现在还能通行,她片刻也不愿意耽搁,迫切希望面前的问题得到处理。她要父亲和爱玛留在朗道斯宅子,她和丈夫立刻出发,不能顾及越来越大的雪,否则雪会阻止他们的。 “亲爱的,你最好直接向车夫发命令,”她说,“我敢说,现在出发我们还能走,假如遇到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我能从车里爬出来步行。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就是步行一半路程我也不在乎。回家之后,我可以换双鞋,不是吗?再说穿着这双靴子我不会感到寒冷的。” “真的吗!”他回答道。“要是那样,我亲爱的伊莎贝拉,那是世界上最奇特不过的事情啦,因为一般情况下你穿什么都会着凉。步行回家!我敢说,你穿的那双漂亮鞋子证适合步行回家。对马匹来说,这可糟透了。” 伊莎贝拉转向韦斯顿太太,寻求她赞同这个计划。韦斯顿太太只得表示赞同。伊莎贝拉又转向爱玛,可是爱玛不愿完全放弃一起出发的希望。大家还在进行讨论的时候,奈特里先生从外面回来了。他刚才一听到他兄弟关于下雪的报告,便走出去察看。他对大家说,他刚刚在室外观察过,现在可以给大家一个准确的回答,那就是:不论是现在就出发,还是一小时后再走都不会有哪怕一丁点儿困难。他刚才曾经沿着海伯里空旷的道路朝前面走了一段,任何地方的积雪都没有超过办英寸厚。在许多地方,大地甚至没有覆盖上白色。现在只不过飘着很少几片雪花,云彩已经散开,种种迹象显示出,很快就会放晴。他跟马车夫谈过,两个马车夫都同意他的意见,认为根本不值得担忧。 这消息对伊莎贝拉是个极大的安慰,爱玛为了父亲的缘故,听了也同样感到愉快,父亲听了立刻在神经质的范围内稍感宽心。不过,只要他呆在朗道斯宅子里,刚才已经激起的惊慌情绪就不会轻易转化成舒适。目前回家没有什么危险,这让他赶到满意,但是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继续留在这里是安全的。大家纷纷开口,有时劝说,有是提议,奈特里先生和爱玛最后用几句交谈解决了问题: “你父亲不会感到舒适。你干嘛不走?” “我准备好了,要是大家都走,我就走。” “我打铃好吗?” “好,打吧。” 铃声响了,有人招呼马车。几分钟之后,爱玛心中便希望在这次艰难的拜访之后,其中一位好惹麻烦的伙伴回到自己家,变得清醒冷静下来,另外一位恢复自己的性情和快乐。 马车驶了过来。伍德豪斯先生在这种场合总是的第一个出现,他受到奈特里先生和韦斯顿先生小心的搀扶。但是一看到雪仍然在落下,一进入夜色,发现它比自己心理准备接受的更加黑暗,它重新感到的惊慌不是语言所能防止的。“我害怕路不好。我害怕可怜的伊莎贝拉讨厌这种情形。再说可怜的爱玛是坐在后面那辆车里。我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才好,”有人跟詹姆是做了交待,要他赶车慢些,等等后面那辆车。 伊莎贝拉紧跟着父亲登上了车。约翰·奈特里先生忘记自己本不属于这批人,以自然而然的跟在妻子身后上了车。结果,爱玛发现埃尔顿先生陪着她并且跟着她上车后,车门合法的关上,他们要这样一路面对面旅行了。假如没有这天产生的疑心,此刻便不会如此尴尬,本来会是颇为愉快的,他便可以跟他谈起哈利特,四分之三里的路程便会显得像是只有四分之一里那么短。可是现在,她真希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她相信,韦斯顿先生的上等葡萄酒他喝的过了量,他能肯定,他想胡说八道。 为了尽量对他进行限制,他立刻做好准备,以自己优雅而平静的态度,谈论这种天气和夜晚的危险性。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们的车几乎还没有穿过敞开的院门,接近前面的马车,她便发现自己的想法被打断,她的手突然被紧紧抓住,埃尔顿先生实际上是猛烈的向她求爱,她利用这个宝贵的机会,公开了他自认为肯定心照不宣的感情,他表达的既有希望,又有畏惧,又有崇拜,声称假如受到她的拒绝他随时准备以死向报。不过,他自作多情的说,他热烈的依恋之情、无比的爱心和空前的激情不可能任何效果都没有产生。简而言之,他下定决心,要她尽快认真地接受。事情难道真的发展成了这样?没有顾虑,没有歉意,没有显出多少羞愧,哈利特的恋人埃尔顿先生声称变成她自己的爱人了。她向设法阻止他,可是没有效果。他要把话说完。尽管他怒不可遏,但是考虑到这个环境的限制,她决定开口讲话时保持克制。她感到,这种愚蠢行为一半来源于酒醉,便希望或许过个把小时就能恢复正常。鉴于他处于半醉半醒状态,她也相应地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态度回答道: “埃尔顿先生,我感到非常惊讶。对我!你忘记自己是谁了。你把我当成我的朋友啦,不过你要对史密斯小姐表达的意思,我都十分乐意传达。不过请你别再对我这样说。” “史密斯小姐!对史密斯小姐表达的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用确信的腔调、傲慢而滑稽的重复着她的话。她不禁迅速回答道: “埃尔顿先生,这真是最让人感到意外的举止!我对此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脑子现在不正常,否则你不会以这种态度对我讲话,也不会那样谈论哈利特。控制你自己,不要多说,我会努力忘掉这事。” 埃尔顿先生喝的葡萄酒并不多,刚刚是自己精神有所高涨而已,智力根本没有受到干扰。他对自己的意图知道的清清楚楚。对于她的怀疑,他温和的表示抗议,认为那是极大的伤害了他的感情,他轻描淡写的表达了对史密斯小姐的尊敬,说那是朋友间的尊敬,又对她提起史密斯小姐感到吃惊,他恢复了刚才的话题,重新表示出自己的热情,并且迫切要求得到肯定的回答。 她没有多考虑他处于清醒状态,而更多的认为他既轻浮又缅于幻想。她不再作出努力注重礼节,回答道: “要我继续感到怀疑已经不可能。你已经说得十分清楚。埃尔顿先生,你让我感到吃惊,我无法表达有多么惊讶。过去一个月中我目睹你对史密斯小姐的举止,每天都留意道你对她的关注,现在你却以这样的态度跟我讲话,这完全是一种轻浮的性格,我没想到会有这种可能性!相信我吧,先生,听到这样的表白,我感到的绝对不是喜悦。” “我的老天哪!”埃尔顿先生喊道,“这是什么意思?史密斯小姐!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考虑过史密斯小姐,从来没有关注过她,只不过把她当作你的一个朋友,我根本不关心她是死是活,她是你的一个朋友而已,假如她幻想国其他东西,那是她的一相情愿,我感到非常遗憾,极为遗憾。史密斯小姐!哼,伍德豪斯小姐!有伍德豪斯小姐在旁边,谁会考虑史密斯小姐呀!以我的名誉起誓,我的性格中没有轻浮。我考虑的只有你一个人。说我对别人有过哪怕一丝关注,我都要提出抗议。许多个星期以来,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都为的是显出我对你的崇拜。对此你不开真正严肃的持怀疑态度。不!”他用一种讨好的腔调说,“我肯定你看出了我的意思,也理解我的心。” 听了这席话,爱玛简直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她的不愉快感情达到了最□□。她完全被这种情绪征服了,一时失去了即席作答的能力。片刻的冷场对埃尔顿先生的心情是个乐观的鼓励,他试图再次握住她的手,嘴里欢乐的嚷道: “迷人的伍德豪斯小姐!请允许我解释这种有趣的沉默吧。它表明你长期以来一直了解我的心。” “不,先生,”爱玛喊道,“它没有表明这种东西。远远不是什么长期理解,此刻之前我一直尊敬你的观点,结果大错特错了。至于我的看法,我很遗憾你居然产生这种感情。它与我的愿望比距离什么都远。我的愿望是你迷恋我的朋友哈利特,追求她,你显得已经在追求她,哪会让我产生极大的欢乐,我一直真诚的希望你能成功。假如我原来认为她不是你道哈特费尔的宅子来的原因,那我会认为你如此的频繁拜访属于居心不良。难道我能相信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与史密斯小姐结识?难道你从来没有认真的考虑过她?” “从来没有,小姐,”这次轮到他喊着与她对抗了,“我向你保证,从来没有。我会认真考虑史密斯小姐!史密斯小姐是个非常好的姑娘,看到她生活在受人尊敬的环境中,我会感到高兴。我祝她一切都好。毫无疑问,有些男人或许不会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层次,不过我认为我自己不会让她迷住。我对史密斯小姐开口说话时,不必为追求不到一桩平等的婚姻而彻底绝望!不会的,小姐,我到哈特费尔的宅子去拜访完全是为了你,我得到的鼓励……” “鼓励!我给过你鼓励!先生,你这么假设实在是大错特错。我仅仅把你看作我朋友的崇拜者。不论从那一方面讲,你对我来说都不过是个普通的熟人而已。我感到极为遗憾,好在这场错误就地结束了。假如同样的行为继续下去的话,史密斯小姐说不定会被引入你那种观点的错误中。她也许向我一样,没有意识到你十分敏感的那种极大的地位差别。不过,照现在的情形,失望只能是一方面的,我相信不会持久。我目前不考虑婚事。” 他感到怒不可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的态度太坚决了,恳求显然毫无用处。在这种怨恨情绪膨胀,双方都深感悔恨的气氛中,两人不得不继续在一起停留几分钟,因为伍德豪斯先生把他们禁闭在距离不足一英尺远的地方。假如没有这么强烈的怒气,两人肯定会感到绝望般的尴尬,但是,他们现在直来直去的感情没有给左右为难的情绪留下任何余地。他们不知道马车什么时候拐上牧师巷的,有没有意识到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突然之间,他们发现车已经停在他的房门前。他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便跳下车。爱玛这时才感到,不说句晚安不合适。客套话得到了回答,腔调冷淡而高傲。爱玛在无法描绘的愤怒中继续乘车前往哈特费尔的宅子。 到家后,受到父亲极为热情的欢迎,他一直为她单独乘车穿过牧师巷而害怕的浑身发抖,她从来连想也不敢想要转过那么个弯子,而且是陌生人的驾驭之下——那不过是个普通的车夫,而不是詹姆士。在这儿,仿佛她的返回是一切纳入正轨所必不可少的。因为约翰·奈特里先生对自己的恶劣脾气感到害羞,现在整个换了个人,又善良又殷勤。他对父亲的舒适表示非常关心,好象不跟他一道喝碗麦片粥就不能实现圆满周到。对于这批旅行者来说,这天实在平静和舒适的气氛中结束的,只有她是个例外。她的脑子里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激烈的动荡,她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装出精神集中情绪欢快的样子,直到最后大家分手她才能松一口气,平静的回想这一切。 发卷已经夹上,女佣已经打发走了,爱玛坐下来思索,体验凄惨的感情。这的确是件可悲的事情。她一直心怀希望的每一种前景全都被打碎了!每一件事情都发展成为最不受人欢迎的结果!对哈里特来说是如此重大的打击!这是最糟不过的事。这事的每一个方面都能带来痛苦和屈辱,不是来自这个方面就是源于另外一些方面,不过,与它给哈里特造成的危害比较,全都无足轻重。 134.13.44 假如我没有劝说哈里特喜欢这个男人,我什么都能忍受。他就是假设跟我有两倍的关系也没事。可是可怜的哈里特怎么办! 她怎么能被蒙蔽的那么深!他声明说,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哈里特——从来没有!她尽量回顾过去发生的事情,但是一向都那么让人迷惑不解。一种想法在她脑子里扎下了根,她假设是那样,于是便使一切都扭向那个方向。他的态度肯定不明确,左右摇摆,让人怀疑,要不然她决不会误解。 那幅画!他多么渴望为那幅画镶画框啊!那个字谜!还有足足一百种其他场合,那些事情看上去多么明显的指向哈里特啊!不会错,那个字谜中的“敏捷才思”和“柔和的眼睛”对两个姑娘都不合事,不过是个没有品位,并不真实的含糊说法。谁又能看透这种笨头笨脑的胡说八道呢? 当然啦,她常常认为他对她的殷勤毫无必要,尤其在最近更是如此。不过她认为那只是他自己的方式而已,只是由于判断错误,认识错误,格调不高,那时他没有一直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佐证,尽管他讲话时从来都非常文雅,但是他的优雅却不足,不过,直到今天之前,她片刻也没有怀疑过,他对她表示感激和尊敬只是因为她是哈里特的朋友。 关于这桩事情的可能性问题,约翰·奈特里先生曾经给过她中肯的意见。她不能否认,那两位兄弟有着犀利的眼光。她记起奈特里先生如何对她谈起埃尔顿先生,他发出过警告,坚信埃尔顿先生对婚姻决不会轻率。一想到他们对他性格的判断比她正确,她便感到一阵脸红。结果证明,埃尔顿先生在许多方面都与她的意图和她所相信的完全相反,她便感到非常痛心:他骄傲自负,独断专行,极少考虑别人的情感。 埃尔顿先生想要向她求婚,结果适得其反,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沉沦了。他的表白和求婚对他没有任何益处。她对他的恋情不屑一顾,他的希望对她是一种侮辱。他想要攀上一门好亲事,便骄傲的举起目光投向她,装出自己已经坠入爱河的样子。可是她却极为坦然,认为他丝毫没有受到伤害,也根本没有失望之情,因而不需要任何抚慰,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根本看不出真正的爱。叹息和漂亮的词藻到是足够多的,不过她很难设计出与真正的爱情联系不那么紧密的其他表达方式,也想象不出任何其他腔调。她不必费心可怜他。他索需要的只是借此提高自己的地位,增加自己的财富,如果他不能如愿将哈特费尔德三万镑财富的继承人伍德豪斯小姐轻易搞到手,他很快便会转向只有两万镑的某位小姐,或者只有一万镑的另一位。 他居然谈论什么鼓励,竟然认为她意识到他的意图,接受了他的注意,简而言之,意思是要与她结婚!不论是在实际上还是在脑子里竟认为他跟她能平起平坐!还蔑视她的朋友,对那些比自己社会地位底下的阶层有深刻的认识,而对于比自己高的社会阶层却装作视而不见,竟以为对她的求爱算不得冒昧,这正是最叫人冒火的事情了。 要他赶到他在天赋方面远远不及她,在精神境界的优雅方面两人不可相提并论,也许这并不公平。缺乏这种平等的本身或许就让他没有能力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他必然懂得,在财富和势力方面,她远远优于他。他一定知道,伍德豪斯家庭在哈特费尔的已经有若干代的传统,现在居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年轻分支,而他埃尔顿什么都算不上。哈特费尔德宅子的不动产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它不过是唐沃尔地产上的一个斑点而已,整个海伯里都属于那片地产。不过他们家族在其他方面的财产、以及在每一方面的势力,都与唐沃尔不相上下。长期以来伍德豪斯家族就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地位,然而埃尔顿先生来到这个地方生活的时间连两年都不到,紧紧开始创业,除了由于职业联系的熟人之外,连个同盟者都没有,除了他自己的地位和礼貌态度之外,他实在没有什么可引人注意的地方。然而他居然想象她爱上了他,而且他显然对此确信不疑。爱玛狂乱的抨击过不和蔼不谐和的态度和自负的想法后,渐渐恢复正常的诚实心理,冷静了下来,承认自己在他面前的行为过分随和,太谦虚,过于礼貌,太注意他了,假使说对方没有意识到她的真正动机,那么像埃尔顿先生这种观察能力一般,缺乏敏锐的人,就不免认作一种保证,想象成非常肯定的倾心。既然对她的感情解释是错误的,他在自身利益的蒙蔽下对她产生误解,她也不该感到惊讶。 第一个错误和最大的错误都发生在她家门口。将任何两个人拢在一起真是太愚蠢了,大错特错。那是过分冒险,想象超越现实,嘲弄本该严肃的事情,将本来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她感到相当焦虑,感到害羞,决心再也不做这种事。 “劝说可怜的哈里特深深迷恋上这个男人的是我,”她说,“她或许绝对没有想过他的目标是我。假如不是我向她保证说他迷恋她,她绝对绝对不会对他心怀希望,因为她那么谦虚恭顺,就像我以前对她的看法一样。啊!我劝说她不要接受年轻的马丁先生,还感到非常满意呢。那件事我做的对,干的好,可是我随后应当立即罢手,让时间和机会处理以后的事。我这是将她介绍给上流社会,让她有机会吸引值得交往的伴侣。我不应当走的太远。可是现在呢,可怜的姑娘,她的平静被打破已经有些时间了。对她来说,我只是半个朋友。要是她对这事都不会感到非常失望,我保证其他人肯定不想要她了。威廉·考克斯,啊!不,我可忍受不了威廉·考克斯,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律师。” 她打断自己的思路,为旧习复萌感到脸红,不由笑出声来。接着,她重新开始了更加严肃,更让她沮丧的思索,考虑着已经发生的事,可能发生的事,以及必然发生的事情。想到她不得不向哈里特作出令人苦恼的解释,想到可怜的哈里特因此而感到痛苦,想到未来会面时必然感到难看,想到维持或者不在维持朋友关系,想到要控制住感情,隐藏起憎恨,避免正面相见打招呼——这些想法长时间萦绕在她的脑际,让她感到极不愉快,最后上床的时候,她什么结论都没有作出。只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她犯了个极为严重的大错误。 像爱玛这样年轻而生性欢乐的姑娘,虽然晚上暂时感到一阵忧郁,可是早晨的阳光一升起,愉快的精神几乎不可能不得到恢复。年轻的心与欢快的早晨都是一样的幸福,一样有能力采取行动,假如那沮丧情绪没有强烈到夜不能寝的地步,两验睁开时的感觉必然是痛苦已经减轻,心中的希望更加光明。 第二天早上,爱玛起床后觉得比上床时更不舒服,更加希望目前的不快得到缓和,而且指望能逃避现实。 如果埃尔顿先生没有真正爱上她;假如她不是那么百般温存亲切,因而使她失望便不会产生那么大的震动;假如哈里特的天性不是那么高洁多情,感情不是那么敏感而持久;假如除了三位当事人之外,根本不让任何人得知此事;加入这一切都是事实,那对她将是个极大的慰籍。尤其是不能让她父亲因此而产生哪怕片刻的不安。 这是些非常欢乐的想法。看到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对她更加有益,因为,目前能人他们三人相互远远离开的任何理由都是受欢迎的。 对她来说,天气再有利不过了,尽管今天是圣诞节,可是她去不成教堂。伍德豪斯先生如果听到女儿想去,会感到非常凄惨。这样,她便处在十分安全的地位,既不会心情过于激动,也不会产生不愉快的而且是最不恰当的想法。地面覆盖着皑皑白雪,天气没有转晴,空气中充满了介于霜雾与雪粒之间的悬浮物,对于像出外锻炼的人们,这是最不相宜的天气。每天早上都是以降雨或降雪开始,每个夜晚都冷的要结冰,她许多天来一直是个最高尚的囚徒。她与哈里特除了相互写封短信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来往;不但星期日不能去教堂,连圣诞节也去不成;而且用不着找借口解释埃尔顿先生为什么不来访。 把大家都困在家里的原因是天气。虽然她希望并且相信他在某个交际圈子里能得到慰籍,不过,这种时候不出门是明智的。让她父亲心满意足的独自呆在家里,听他对奈特里先生讲话,这些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奈特里先生本来在任何天气情况下都不会远远离开他们,可是他却要说: “啊!奈特里先生,你干嘛不像可怜的埃尔顿先生那样呆在家里呢?” 假如不是因为她本人陷入窘困境地,这些天活动受限制的情形本来极为舒适,因为这种隔离状态恰好符合他姐夫的性情,这位先生的情感在同伴中必须占有无比重要的地位才行。另外,他在朗道斯宅子时的怀脾气已经清除得一干二净,在他住在哈特费尔德宅子的剩余日子里,和蔼的表情从来没有从他面孔上消失过。他总是令人愉快,总是乐于助人,谈起任何人都用欢快活泼的说法。尽管爱玛希望获得欢乐,而且目前的舒适在持续,可是,她必须向哈里特作出解释的不祥阴影总是笼罩着她,这是爱玛片刻也不能获得彻底的安心。 约翰·奈特里夫妇的自由并没有过久的限制在哈特费尔德宅子里。对那些不得不活动的人们说,天气情况很快便得到足够的改善。伍德豪斯先生像以往那样,设法劝说女儿和所有孩子们都多留些日子,最后不得已,只好送他们全体启程,然后返回家来连连悲叹可怜的伊莎贝拉不幸的命运。那可怜的伊莎贝莱与她无比溺爱的孩子们在一齐消磨生命,眼睛看到的全是他们的优点,对他们的缺点视而不见。她总是糊里糊涂忙碌个不停,倒是个典型的幸福女性。 他们走的当天晚上,一封书简送到伍德豪斯先生手中,是埃尔顿先生写来的。你是一封长长的信,口吻礼貌,格式正规,以埃尔顿先生最正规礼貌的客套话说:“迫于朋友急切请求,我拟于次日离开海伯里赴巴斯,并住数周。鉴于天气及事务等诸般不便,不能亲往伍德豪斯先生府上告辞为撼,多蒙盛情款待,感激之情常怀心间。如伍德豪斯先生有托,非常乐意从命效劳。” 为此,爱玛既感到极为欣慰,又吃惊不浅。埃尔顿先生此时离去正是她所企盼的。她很钦佩他想出这个点子,不过,对宣布的方式实在不敢恭维。这封信中充满了对她父亲的客气,却只字没有提起她,因而他的怨恨之情表达的再明显不过了。甚至在信的开头丝毫没有提到她。根本没有提到她的名字,这一切变化明显的惊人,起初她认为,如此一本正经地表示感激的告辞信函,不可能不引起她父亲的怀疑。 可是它却逃避了他的疑心。这次突然的旅行让她父亲感到极为吃惊,他便担心埃尔顿先生或许不能安全抵达目的地,然而并没有从他的语言中看出任何不平常的东西。那是一封非常有用的信,因为它为他们孤独的夜晚时光提供了思索和交谈的新鲜内容。伍德豪斯先生一再谈起他的惊慌,爱玛则以她惯有的机敏果断劝说他,让他安下心来。 此时,她决定不再让哈里特蒙在鼓里。她有理由相信,她已经基本上从感冒症状中恢复过来,她希望,在那位绅士返回之前,她也能从其他症状中恢复过来。第二天,她便去戈达德太太处拜访,去承受无可避免的赎罪仪式,那真是一件非常严酷的事情。她不得不将自己辛勤培育的所有希望全部摧毁——那个原来喜欢的人性格那么令人讨厌——她找承认自己大错特错,在这件事情上的想法完全属于判断错误,过去六个星期中所有的观察,所有的信心,所有的预测全都大错特错。 这种坦白又让她重新感到了最初的耻辱——看到哈里特的泪水让她产生一种想法:她再也不会喜欢自己了。 哈里特勇敢的承受了这个消息,没有责备任何人,从每个方面都显示了直率的性格和对自己谦恭的看法,在她的朋友看来,这些肯定特别显示出了她的优点。 爱玛的心境能使她对这种质朴和谦虚进行最高度的评估。所有的温情和依恋,似乎全属于哈里特的性格特征,她自己根本不沾边。哈里特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受到像埃尔顿先生这样的人爱恋将会是极大的荣誉,她绝对配不上。除了伍德豪斯小姐这样对她偏爱和慈祥的朋友,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有这种可能。 她的眼泪潮水般涌流出来——她的悲伤那么真诚而毫无虚饰,在爱玛的目光中,任何尊严都不能比它更加令人肃然起敬。她倾听她的诉说,以自己的全部诚意和理解设法安慰她,当时她真的感觉到,在她们两人中间,哈里特相比之下更加优越,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和幸福,若能摹仿她便胜过了天才或智慧。 天色不早了,不能继续傻待着,她离开时,她脑子里留下了先前显示出的卑微和谨慎,她克制住自己的想象,让它一辈子也不再出现。她此时的第二项职责便是竭力改善哈里特的生活,使之舒适愉快,对她来说,这是仅次于她父亲要求的紧迫需要。她要用处了做媒之外的最好方式,证明自己的爱,她比她带回哈特费尔德宅子,想她表示出一贯的善意,努力帮她解闷,让她感到高兴,以读书和交谈将埃尔顿先生从她脑子里排除出去。 她懂得,要想彻底完成这件事,必须有充足的时间。她认为自己在这类问题上的判断总的来说不偏不倚,尤其不会同情对埃尔顿先生的恋情。不过在哈里特这样年级上,从希望彻底幻灭到恢复镇定,这个过程或许在埃尔顿先生回来之前便能完成,然后让他们在普通场合会见,而不致冒感情外露的危险,也不致激化她的感情,她认为这样的推测是合情合理的。 哈里特的确认为他是个完美无瑕的人,还坚持认为没有那个男人在人品和美德方面能与他相提并论。结果证明,她超越了爱玛预见,坚定的爱上了他。不过在她看来,这种情感到头来是单相思,这是非常自然而不可避免的。以她的领悟力,她也认为不可能长期持续。 埃尔顿先生返回来后,不用质疑的会显出冷漠,她毫不怀疑他渴望这么表现。她不能想象哈里特看到他,回忆起他的过去,会继续浮现出幸福的表情。 他们定居在一处,毫无选择的生活在一处,对每个人,对他们三个人都是件坏事。他们之中没有哪个人有能力搬迁,也没有能力对生活圈子产生重要影响。他们不可避免的要经常见面,长期相处。 在格达德太太那里,哈里特那些伙伴们长舌会使她更加不幸,因为埃尔顿先生是全校教师和高年级女生崇拜的偶像。所以,只有在哈特费尔德宅子才允许她听到他的消息,而且应定进行冷淡处理,事情要讲得令人厌恶。爱玛认为,在哪里摔倒就应当在哪里爬起来,只有看到哈里特走上恢复之途,她心里才会真正感到坦然。 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并没有来。原定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却突然收到表示不能成行的致歉信,韦斯顿太太自然感到难过。目前他不能抽出身,这让她感到“特别难过,非常遗憾。”不过他仍然“盼望再不远的将来能访问朗道斯宅子。” 韦斯顿太太感到极为失望,虽然她对于能不能见到这位年轻人并不抱很大希望,可是她此时比丈夫感到更加失望。对于一个天性乐观的人来说,尽管希望的事情并不常常实现,可并不会因此感到沮丧。目前的失败过后,便再次开始希望。有半小时光景,韦斯顿先生感到吃惊和难过,但是,他接着便认为,弗兰克在两三个月之后再来,会更好些。那将是一年中比较好的时光,天气也好得多。毫无疑问,到那时,他便能与他们在一起多待些时日,肯定比现在匆匆来访能多住些日子。 这种感觉很快便让他恢复了坦然自若的感觉。韦斯顿太太天性多虑,她与见到的只有再一次重复致歉,再一次拖延行期。无论如何,她担心丈夫会因此感到痛苦,可她自己因此感到的痛楚更加严重。 爱玛除了替朗道斯感到失望之外,此时没有心思认真考虑弗兰克·丘吉尔先生不能来访。此时她没有兴趣于他结识。她希望不受任何诱惑,保持心灵的安静。不过,她仍然需要像往常那样,在正常交往中露面,她谨慎的表达了对目前情形的关心,热情的分担了韦斯顿夫妇的失望,因为这自然属于他们之间友谊的一部分。 她是向奈特里先生通报这件事的第一个人,作为圈内人——或者还有更不平凡的关系——她对丘吉尔家控制他的行为表示了正常范围之内的感叹 1351.13.5 “丘吉尔家很可能是错误的,”奈特里先生冷淡的说:“不过我敢说,假如他愿意来的话,他就能来。”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别希望来,是他的舅舅和舅母不放他来。” “他要决心来,我不相信他来不了。没有证明,我不能相信这种说法。” “你这人真怪!弗兰克·丘吉尔先生作了什么,让你把他当成一个反常的怪物?” “我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什么反常的怪物,没有怀疑他因为与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以他们为榜样,因而便看不起自己的亲戚,除了自己的乐趣之外极少关心其它事。一个年轻人让自豪、奢侈。自私的人养育大后,最自然不过得失,他自己也态度自豪,生活奢侈,性格自私。假如弗兰克·丘吉尔想见他父亲,他肯定能做好计划,在九月到一月之间来访。他那个年纪的男人——他多大了?二十三四岁——不可能做不到这一点。不可能。” “你说说容易,感觉一些也容易,因为你是自己的主人。奈特里先生,在判断依赖别人为生的人感到的困难方面,你是个最糟糕不过的法官。你不懂管住自己的脾气是怎么会事。” “不能想象,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人,头脑和四肢居然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他不可能缺钱,他不可能没有空闲时间。正相反,我们知道他这两样都很富裕,他很乐意在这个王国最闲散的地方打法这两样东西。不久之前,他曾经去过韦茅斯。这就证明他有能力离开丘吉尔家人。” “是啊,有时候他能离开他们。” “只要他认为值得那么去做,只要有娱乐的诱惑,就会有这种时候。” “不了解一个人的具体情况,便对他的行为妄加评论,实在非常不公平。不是一个家庭的成员,谁也说不准哪个家庭的某个成员有什么具体困难。只有熟悉了恩斯康伯宅子,了解了丘吉尔太太的脾气,才可能试着判断他外甥会怎么做。当然在某些时候,他或许有能力比其它时候做更多的事情。” “爱玛,有一点,只要一个男人愿意,他随时可以作,那就是他的义务。他不靠矫揉造作或者优雅细致,而是凭借旺盛的精力和果断的决定。弗兰克·丘吉尔有义务关心他父亲。从他的许诺和意思看来,这一点他懂得;如果他愿意来的话,准能来。一个感情正常的男人会果断简洁的对丘吉尔太太说:‘你一定了解,为了使你高兴,我随时都愿意作出牺牲。可是我必须立刻出发去看望父亲。我知道,在目前的情形下,如果我不能向他致贺,他会受到伤害。所以,我明天出发。’假如他以成人的坚定口吻这样对她说,便不会有什么反对他成行的意见。” “不错,”爱玛笑道。“不过,他们或许会作出某种反映,反对他回去。一个完全依赖别人的年轻人,说那种话!奈特里先生,除了你谁都不可能想象出那种话。但是你根本不知道处在与你相反的地位上,优雅二字作何解释。弗兰克·丘吉尔先生难道会这样对舅舅和舅母讲话!要知道,是他们养育他长大成人,还继续向他提供生活所需——假如想象一下,他站在屋子中央,讲话的声音震耳欲聋!你怎么能认为他会采取这样的举止?” “相信我吧,爱玛,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认为这有什么困难,他会认为有权力这么做。一个有理性的男人当然会以恰当的态度作出这种声明,而这种声明对他是有好处的,那会提高他的身价,强化他的养育者对他的兴趣。拿不定主意或者唯命是从绝对不会产上这样的效果。如果行为政党,大家会在对他的慈爱之情上增加尊敬。他们会感到可以信赖他,会认为既然这个外甥能孝敬父亲,将来能孝敬他们。因为他们像他和整个世界一样知道,他应该去向父亲祝贺,他们也知道,卑鄙的滥用自己的权力拖延时间,让他屈服于他们的一时心血来潮,便是不考虑他的利益。向正当的行为表示尊敬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假如他能以这种态度行事,有原则性,有连贯性,有规律性,那么,他们弱小的灵魂最后都会折服与他。” “对此我感到怀疑,你非常热衷于折服弱小的灵魂。不过,假如弱小的灵魂属于有钱有势的人,我认为他们会设法使自己的灵魂膨胀起来,,最后变得像伟大的灵魂一样不可驾驭。我可以想象,奈特里先生,如果把你突然之间放在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位置上,你的言谈举止自然会按照你对他的建议,那很可能会产生很好的效果。丘吉尔夫妇或许会被顶撞的哑口无言。那么,你也就不会有早年顺从的习惯,也没有长时间观察后再找到突破口的习惯了。可是对他来说,要想突然之间闯进完全独立自主的状态,并不那么容易,而且也不可能根本不顾及感激和尊敬之情,对他们提出种种要求。他可能像你一样,对何谓正当有着强烈的意识,但要在独特的环境下付诸行动,却不能按你的想法行事。” “那他的意识就不够强烈。如果行动上没有同样的果断性,就是认识上没有同样的坚定性。” “啊!要注意不同的的环境和不同的习惯!我希望你能努力理解,一个和蔼的年轻人在于某些人正面对抗时会产生怎样的感情。要知道,他从孩提道少年时期一直非常尊敬那些人。” “假如这是他第一次为了贯彻一个决定,正当地与其他人的愿望抗争,,你的这位和蔼的年轻人是个非常懦弱的年轻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履行的义务应当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才对,而不是对别人惟命是从,如果是个孩子,也还情有可原,但是对于一个成人是不能允许的。随着他变得越来越有理性,他应当唤醒自己意识,完全摆脱在他们权威影响下毫无价值的东西。对他们试图蔑视他父亲的第一次行为,他应当挺身反抗,假如他采取了应当的行动,现在就不会有什么。” “在他的问题上我们永远不可能意见一致,”爱玛嚷道。“可是这也毫不奇怪,韦斯顿先生决不会对愚蠢视而不见,尽管是他的儿子也不会,不过他很可能愿意让他的儿子顺从,性格也相当温和,而不是符合你那种完美男性的观念。我敢说他是这样的,虽然这可能让他失去一些优点。但是他却因此获得其它一些优点。” “是啊,他的优点在于该行动的时候坐着一动不动,在于过着懒散得舒适生活,还自以为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方法为能为这种生活找的绝妙的借口。他坐在那里写一封华丽优雅的信,信誓旦旦,虚伪不堪,自认为来保持自己在家里的平静,并且能防止父亲获得指责的权利。他的信让我恶心。” “你的感觉真奇特,似乎能让大家都感到满意。” “我恐怕韦斯顿太太不会感到满意。这种感觉很难满足一个有很好的举止,非常谦和,但是其它人不会感到他具有英格兰的优雅,他根本没有什么温和可言。” “你好像已经认定他是个坏人。” “我!绝对不是,”奈特里先生有些不快的回答道,“我不愿意认为他是个坏人。我像任何其他拿人一样,愿意承认他的优点,可惜在这方面我们也没有听说过,只有些关于他个人的说法,说他个头长的高,面孔长的好,举止圆滑,大面儿上过得去。” “假如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引人注意,到了海伯里可就是个宝贝啦。我难得见到出身高贵、举止优雅、令人愉快的年轻人。我千万不要自己采取恶劣态度,反而要求对方具备各种优点。奈特里先生,你难道想象不出,他的到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吗?整个唐沃尔和海伯里教区届时只有一个话题,一个共同的话题,一个共同的兴趣,一个令人好奇的话题。大家谈论的内容将完全是关于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我们那时候根本不会考虑,也不会谈论其它人。” “请原谅,我简直被你打垮了。假如我发现他还能交谈,认识他我会感到高兴。可是如果他仅仅是个饶舌的纨绔公子,我不会让他占据我太多的时间和思维。” “关于他,我的想象是这样的:他能够适应任何人的交谈趣味,既有能力成为大家喜欢的人,也有这样的愿望。跟你,他会谈种田,跟我,他会谈绘画和音乐,与其他人,他能谈其它内容。由于他掌握着各种各样的一般知识,因而在交谈中不但能十分恰当顺应别人的话题,也能起主导作用,对于每一个话题,他都能谈得很好。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奈特里先生热烈的说,“假如结果真实那样,他准是个最让任务法忍受的人!难道不是!二十三岁就成了同伴中的王——伟人——有经验的政治家,能看透每个人的性格,利用每个人的天赋,结果,与他相比大家显得都是傻瓜!我亲爱的的爱嘛,到了那时候,你自己的良知会让你忍受不了这么个妄自尊大的花花公子的。” “我不想再谈他了,”爱玛嚷道,“你把什么都说成邪恶的。我们两人都有偏见,你反对他,我支持他。在他真正到这儿来之前,我们没有机会达成一致意见。” “有偏见!我可没有偏见!” “可我的偏见很足,并且丝毫不感到羞耻。我对韦斯顿夫妇的爱,使我不可避免的产生对他有利的偏见。” “我一个月从头到尾都不会想到这么个人,”奈特里先生略带苦恼的说,爱玛立刻将话题转向其它方面,可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感到恼火。 仅仅因为一个年轻人的脾气与他的不同,就讨厌这个年轻人,这与她平素对他的印象完全相悸,她一直认为他是个思维非常慷慨大度,值得崇拜的人,她从来没有疑心过,他会对别人的优点作不公正的评论。 一天上午,爱马和哈里特并肩散步,照爱玛的看法,他们那天关于埃尔顿先生的事情已经谈得够多。她不认为,为了安慰哈里特,或者为了洗刷自己的错误该接着谈下去,所以,在她们返回的路上,她想方设法撇开这个话题。可是,就在她自以为获得成功的时候,这话题突然又冒出来,,当时她谈起穷人在冬天肯定遭受苦难,谈了一会儿以后,得到的是一句非常忧郁的回答:”埃尔顿先生对穷人那么好!”她便发现必须继续努力才行。 她们此时正走进贝茨太太何贝茨小姐住的房子。她打定主意去拜访她们,以便在人多的地方寻求安全。去拜访她们从来都有充足的理由。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特别喜欢有人拜访,她知道,有些为数不多的人总是希望从她身上发现不完美之处,认为她不注意拜访别人,还认为她没有为她们可怜的乐趣作出应有的贡献。 关于她在这方面的不足,她从奈特里先生那里得到过许多暗示,也有一些是在她自己内心中感觉到的。但是没有那种能抵消她内心中的感觉--这种拜访非常令人不快--浪费时间,两个烦人的女人,她害怕落入海伯里二流或三流人物之中,经常拜访她们的就是那种类型的人物。所以,他很少到靠近她们的地方去。但是,此刻她作出了决定:不能过而不入。她在心理计算过后,便对哈里特评论说。她们此时没有收到简·费尔法克斯的信。 这房子属于一位商人所有。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住在客厅那一层。这个面积十分有限的房间,便是她们的全部活动场所,访客在这里受到最热情的,甚至是感恩般的欢迎。那位态度平静,穿着整洁的老太太坐在最暖和的一个角落编织着,她甚至想把那个位置让给伍德豪斯小姐坐。她那个活泼而健谈的女儿几乎打算以自己的善意和周到应酬,讲客人搞个不知所措。她对她们来访表示感激,询问她们的鞋子湿不湿,急切地询问伍德豪斯先生的健康状况,口气欢快的通报她母亲的健康情况,还从橱柜中取出甜点心说:”科尔太太刚离开不倒十分钟,她真好,跟我们一起坐了一个钟头,而且还吃了一块点心,表示说非常喜欢。因而,我希望伍德豪斯小姐和史密斯小姐也能赏光吃一块。” 提到科尔一家肯定会引起埃尔顿先生的话题。她们的关系很密切,科尔先生在埃尔顿先生走后得到了他的消息,爱玛知道会说起什么。她们肯定再次提起那封信,计算出他已经离开多长时间了,他是个多好的伴侣,无论他到哪里都是大家喜欢的人物,”礼仪王”舞会曾经挤满了那么多人。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充满了让人感兴趣的内容和必不可少的恭维之词,而且总是设法阻止哈里特说表示感谢的话。 她走过这房子时就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了,不过,她的意思是在夸奖过她之后,不要进一步涉及这个惹人厌烦的话题,而是随意聊聊海伯里小姐太太们的牌局聚会。她并没有做好精神准备,在埃尔顿先生的话题后听她们谈简·费尔法克斯,可是贝茨小姐匆匆撇开埃尔顿先生的话题,从她外甥女的一封信突然扯起的科尔家的话题。 “啊!不错……我当然知道,埃尔顿先生……科尔太太告诉我说……在巴斯的舞厅跳舞……科尔太太跟我们坐了挺长时间,谈起简。她一近门就开始询问简,建在那里可是个最受大家喜欢的人物。科尔太太跟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充分表达出自己的好意。。我要说,简比任何人都该得到大家的好意。她开口就直接询问起她的事情:我看你们最近不可能听说简的事情吧?因为还不到她写信的时候。我脱口而出说:我们就在今天早上收到她的一封信,我没有见过比她更加惊讶的面孔了。是吗,那可真是太荣幸了!她说,这可太意外了。让我听听她怎么说。” 爱玛十分礼貌的表示出兴趣,微笑着说: “刚刚收到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信?我真是高兴极了。她很好吗?” “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这位受到蒙蔽的姨妈高兴的回答道,她急切的找到那封信。”啊,在这儿。我知道不可能放的太远,不过你看,我不经意把针线盒压在上面,弄得看不见了,可是我刚才还看过,所以我敢肯定它就在桌子上面,我刚才读给科尔太太听过,她走后我又一次读给妈妈听,因为这对她是个非常愉快的消息--简写来的信--这可不是她能常常看到的。所以嘛,我知道这信不可能放在很远的地方,这不,就在我的针线盒子下面。既然你这么好心,希望听听她怎么说--不过,首先我们得说句公道话不可,我要替简道个歉,因为她写的信这么短--只有两页--你看,还不到两页呢--她写满一页,又划掉了半页。我母亲因为我能辨认出来而一再惊奇。信刚拆开的时候,他一再说:赫蒂,我看哪,要想从这张网子里辨认出什么,难得让你头痛,你是不是这么说的,妈妈?后来我对她说,我敢肯定,要是没有人帮忙,她准能想法子辨认出来,每个字都能认出来,凝神仔细研究每一个字,最后每个字都能认出来。事实上,虽然我母亲的眼神没有别人的好,可是,她戴上眼镜仍然能看的相当清楚,感谢上帝!真是件幸事!我母亲的眼睛其实好的很。简在这儿的时候常常说:姥姥,我敢说你的眼睛好的就像你的身体一样好。你做过那么多精细的活计!我真希望我的眼神能像你的一样持久。” 所有这些话使用飞快的速度讲出来的,贝茨小姐因而不得不停下来喘气。爱玛非常有礼貌的夸奖说,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书法好极了。 “你真是太好心了,”贝茨小姐以特别感激的心情回答道,”你本人的书法那么漂亮,自然最有权评论。没有哪个人的赞扬比伍德豪斯小姐的这番话更让我们感到愉快。我母亲听不清楚,你知道的,她耳朵有点儿聋。”她转身对母亲说,”妈妈,你听见伍德豪斯小姐对简的书法是怎么评价的吗?” 爱玛有幸听到自己的那番蠢话重复了两遍,最后那位好老太太才终于听清楚。与此同时,她正在寻思,如何能既不显得无力,又能让他们不再提起简·费尔法克斯的那封信;她几乎做出了决定,要找个小小的借口,赶紧离开,突然贝茨小姐再次转向了她,吸引住她的注意。 “我母亲的耳聋非常轻微,你知道了吧--几乎算不得的什么。这要我提高声音说上两三遍,她肯定能听见。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我的声音。令人奇怪的是,她听简说话比听我的话容易懂。简说话那么清楚!不过,两年前她不会认为她外婆的耳朵背,在我母亲这个年纪上这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的,她自从上次走后,已经整整两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着她,我对科尔太太说,我们现在都几乎都不了解她啦!” “费尔法克斯小姐很快要回来吗?” “啊,是的。下个星期。” “是吗!那可真让人高兴极了。” 136.13.66章 简·费尔法克斯是个孤儿,她是贝茨太太太的小女儿的独生女。 某部兵团的费尔法克斯中校与简·贝茨小姐的婚姻,有着荣誉和幸福,希望和乐趣,不过现在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他在海外战斗中牺牲的伤心回忆,以及他的寡妇不久沉沦于悲伤,死于肺结核的记忆,还留下了那个女孩。 她一生下来就属于海伯里。三岁上死了母亲后,她就成了姥姥和姨妈的宠儿,是她们的财富,义务和慰籍,当时简几乎要永远生活在那里,接受一个贫困家庭所能提供的全部教育,除了天生惹人喜爱的外表、良好的理解能力,以及热心善良的亲戚之外,没有任何有利的社会关系或有利条件能改善她的成长环境。 但是,她父亲生前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朋友使她的命运发生了变化,这个人就是坎贝尔上校,他高度赞扬费尔法克斯,说他是杰出的军官和最有功劳的,他认为是他救了自己的生命,因而要报他的恩。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一点,到后来他找到了那个孩子,提出要承担她的全部教育费用。这个好意被接受了。自从那是开始,简就成了坎贝尔上校家庭的一员,完全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只是偶尔回家看望外祖母。 为她定的计划是讲她培养成一名教师。她从父亲那里继承的的财产只有区区几百镑,她因而不可能不依赖别人为生。从其它方面向她提供资金却是坎贝尔上校无能为力的,尽管他的工资和继承到的财产收入颇为丰厚,可是他的财富总额不多,最后必须全部遗赠给自己的女儿。但是,他希望,让她受教育,日后便能让她过上受人尊敬的生活。 这便是简·费尔法克斯的故事。她被好人收养了,在坎贝尔加除了善意之外没有其它的感觉,而且还受到了优良的教育。一直与心地正直,知识丰富的人共同生活,他的感情和头脑接受到的是最好的文化和教养。坎贝尔家居住在伦敦,在那里每一种细微的天赋都能得到第一流大师的圆满而细心的培养。她的天性和美丽也值得为之付出朋友般的心血。到了十□□岁,她已经完全能够胜任教孩子们的工作了。但是大家太喜欢她了,不忍心与她分开居住。父母亲都不同意,女儿离开她简直受不了。那个可怕的日子终于被推迟。大家一致认为她还太年轻。简于是继续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就像家里的另一个姑娘一样,分享着这个在各方面都具有理性乐趣的优雅社会环境,这是个家庭与娱乐兼而有之的融洽组合,只有未来是个障碍,她的良知冷静的提醒她,这一切很快便会结束。 简在容貌美丽和知识丰富方面远远胜于坎贝尔小姐,因而全家人对她的喜爱,尤其是坎贝尔小姐对她的热情爱慕,就尤其令人肃然起敬。那位小姐不可能不注意到她天生丽质,父母亲也不可能不体会到她杰出的智力。然而,他们对她的慈爱一如既往,直到坎贝尔小姐结婚时也不变。机会和幸运往往与人对它的预料相悻,他们宁愿屈身一般,也不高攀优秀,坎贝尔小姐就是这样得到了一位富有而和蔼的年轻人荻克逊先生,他们几乎是刚刚认识便结尾连理,愉快而适意的生活在一起。而简·费尔法克斯却不得不为挣的记得面包而奋斗。 这件事就发生在最近。她那位不太幸运的朋友简还没来得及找到工作,不过根据简的判断,自己的年纪已经到了开始工作的时候。很早以前她就做出了决定,认为二十一岁就到了时候。见习期间她表现出坚毅的献身精神,她认定要在二十一岁时彻底牺牲自己,放弃人世间一切乐趣,抛弃所有理性的交往、平等的关系、心情的平静和希望,永远承担起做教师的屈辱和辛劳。 尽管坎贝尔夫妇感情上不同意她的决定,但是他们的良知却不能反对。只要他们还活着,也不必费这份心,他们的家永远是她的家。如果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得到安慰,他们宁愿让她呆在家里,不过那未免过于自私。既然是最终必然的结果,不如尽快促成。他们或许开始感到,不屈服于拖延时日的诱惑更加明智,也更加富有爱心。现在必须让她脱离舒适和闲暇中的乐趣与情调,获得完全独立。然而,慈爱之信仍然乐于寻找任何合理的借口,避免匆匆赶赴那个可悲的时刻。他们的女儿出家之后,他们还远没有恢复过来。在她的身体完全复员之前,他们禁止她承担工作责任,她虚弱的身体和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是不能胜任工作负担的,在最有利的条件下外出工作,都需要身心处于最佳状态方能勉强胜任。 至于不陪伴他们去爱尔兰的事情上,她写给姨妈的信中说的是实话,不过有些时候并没有完全说出来。他们外出的时候她回海伯里的决定是她做出的。她也许想跟自己最亲近的亲戚在一起,度过这完全自由的最后几个月时光。坎贝尔夫妇对这个安排立即表示赞同,不论他们内心中的动机是什么,也不论他们的动机是单纯的,还是双重意义,抑或是三重含义,总之,他们表示说,他们认为让她在土生土长的地方呼吸几个月本地空气,对她恢复健康有好处,他们并不考虑其它问题。因而,她肯定要回来。于是乎,海伯里不再指望迎接从未光顾过这里,很旧以前便许诺要来的弗兰克·丘吉尔先生,转而暂时希望看到简·费尔法克斯,可她能带给大家的只是两年不见的新鲜感而已。 爱玛感到遗憾--她做的事总是超过自己的愿望,却总是少于她的义务!她不得不拜访自己不喜欢的人,而且长达漫漫三个月!她为什么不喜欢见·费尔法克斯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奈特里先生曾经对她说,这是因为她发现那是个真正的才女。而她希望别人把自己看作才女。虽然这种指责当场受到她的反驳,但是后来她不时反省,良心却不能证实她在这方面无辜。我绝对不能与她交朋友。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心里就是又冷淡,又保守。不管我高兴还是讨厌,我就是要显出冷漠。再说,她姨妈是那么个喋喋不休的人!她当着任何人都那么吵吵闹闹!在大家想象中,她们是那么亲密的朋友--因为他们年龄相当,大家都以为她们相互非常亲热。这些便是她的理由,除此以外,她并没有其它道理。 ----------------- (spook:这一段叙述有些逻辑混乱,我认为是译者译错了,因为字并没有错,所以我并没有作任何改动。请文友自行理解。) 那是一种没有什么道理的厌恶--每一种强加给她的缺点都经过想象的夸大,结果,不论多长时间没有见面,只要相见,便不由觉得感情受到她的伤害。此时,她两年后反归故里,见面后,她的外表和举止让爱玛大受震动,整整两年来,爱玛心里对她一直感到蔑视。简·费尔法克斯非常高雅,异常高雅,而且她本人就是高雅的最高价值标准。她的身高十分标致,大家恰好都认为她比较高,却没有人觉得过于高。她的身材尤其优美适度,正好介于肥胖与消瘦之间,程度适中,不过,稍稍显露的病态似乎让她倾向于两个极端中比较讨人喜欢的那一个。爱玛不禁体会到了所有这一切。再说她的面貌吧,她的面孔长相比爱玛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那不是议长平常的面孔,而是非常令人愉快的美。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周围的睫毛和眉毛呈深黑色,人人见了都赞不绝口。爱玛一向喜欢挑剔人家的皮肤,可她的皮肤虽然缺乏颜色,却十分白净柔嫩,并不需要更加红润。那是一种美的类型,优雅的举止更为之增色。根据她的种种原则,在道义上她本应赞叹才对--不论是某个人,还是某个事例,在海伯里难得遇到真正的优雅。可以不落俗套的说,她与众不同,优良品质卓著。 简而言之,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对面望着简·费尔法克斯,心里怀着双重的喜悦,那是愉快的感觉和发自心底的正义感,这决定了她从此不会再讨厌她。当她喜爱她的美,理解了她的过去和她的处境,当她考虑到所有这些优雅品质的命运,考虑到她将要屈身何处,考虑到她将如何生活,要想不感到对她的同情和尊敬是不可能的,特别值得考虑的是,她那充满魅力的各种显著特色或许让荻克逊先生着迷,她本人都十分自然的产生了这种感情。假如真是那样,没有任何事情比她决心做出的牺牲更加令人同情,更加令人肃然起敬。爱玛此时非常愿意饶恕她诱使荻克逊先生移情别爱,也愿意饶恕她搞的任何恶作剧,淡然啦,这些都是她最初的想象中产生的东西,假如是爱情的话,那只能是简单的,不成功的单相思,简作为与朋友分离与她谈话的一方,或许已经不自主的喝吓了一剂悲伤的□□。从内心最美好,最春节的动机出发,她现在不允许自己去爱尔兰放纵,决定不久便开始吃力的工作,将自己与他和他的一切彻底割裂。 总之,爱玛离开她的时候,开这次山的感情,回家的路上不禁频频加以张望,哀叹海伯里没有一个年轻人能与她匹配,她不能指望任何人在脑利于她抗衡。 这是一种迷人的感情,但是并不持久,她还没有来得及在公开场合宣布自己的愿意与简·费尔法克斯永远保持友谊关系,也没有来得及矫正以前的偏见和错误,只是对奈特里先生说:”她长的的确漂亮,并且不只是漂亮而已!”结果,简陪伴她姨妈和外祖母到哈特费尔德宅子来拜访,聊了一个晚上,过去的一切又故态复萌,以前惹人恼火的事情再次重演。那位姨妈像以前一样烦人,而且更加烦人,因为这次是在对她能力的夸耀上又增加了对她身体弱的描述,大家不得不听她精确描述,她早饭吃了多么少的面包和黄油,中午吃了多么小的一片羊肉,另外她展示自己的新帽子,还有她和她母亲的新针线袋,简让她越来越反感了。她们演奏了音乐,爱玛被邀弹奏,但是在她看来,演奏之后必然表示的感谢和赞扬虽然态度坦率但显得非常做作,样子似乎很了不起,目的只是想表现自己演奏更加高超。除此之外,最糟糕的事她本人那么冷淡,那么谨慎!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她仿佛报在意见礼貌的外逃中决心不让任何东西遭到危险,她的保护令人恶心,让人怀疑。 -------------- (spook:本段没有一句话是完整的,错字多还不算,编排特混乱,我已作了努力。) 在一切都无以复加的情况下,如果说还有什么更甚的话,那就是她在荻克逊家的问题上比其它事情更加保守,她似乎故意不讲出荻克逊先生性格和年纪,不对他交友的价值标准加以评论,也不就他婚姻是否相称发表意见。完全是一般性的赞叹河源化,没有对任何事物进行描述,也没有任何东西不同凡响。无论如何对她没有任何用处。她的谨慎抛在了脑后。爱玛看出起策略所在,便恢复了自己原先的猜疑。或许需要掩盖的东西多的超过了她自己的愿望。荻克逊先生当时的情形或许近乎更换朋友,他选中坎贝尔小姐,一再将来那一万二千英镑。 在其它话题上,她也表现出相似的保守。她在韦茅斯的时候,弗兰克·丘吉尔也在那里。据说他们还稍有交往,可是爱玛怎么也不能从她最李打听处他的真实情况。 “她长的漂亮吗?” “我相信大家认为他是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 “他的脾气好吗?” “人们一般都认为是这样的。” “他看上去是个有理性的年轻人吗?是不是显得又知识?” “在海水浴场或者在伦敦一般的交往场合,很难就这些方面做出判断。能过做出正确判断的只有他的礼貌举止,丘吉尔先生的举止不需要很长时间便可了解。我相信大姐都认为她的举止得体宜人。” 他与伍德豪斯先生谈过正事,伍德豪斯先生表示已经明白,文件一被收拾起来,她便开口说:”那真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夜晚,格外令人愉快。你和费尔法克斯小姐演奏的音乐非常好听。舒舒服服坐在这里,与两位这么好的年轻女子娱乐整整一个晚上,事儿演奏音乐,时而侃侃而谈,真实莫大的享受。爱玛,我能保证,费尔法克斯小姐一定认为那是个非常愉快的夜晚。一切都淋漓尽致。我跟高兴你让她弹奏了那么多,她外婆家没有琴,在这里她一定感到非常尽兴。” “能得到你的赞许,我感到很高兴,”爱玛微笑道。”不过我希望不会常常对拜访哈特费尔德宅子的客人欠下人情债。” “不,我亲爱的,”她父亲立刻开口道,”我肯定你不会。没有哪个人的周到和礼貌抵的上你的一半。如果说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就是过分周到了。昨晚的小松饼--假如仅仅轮着请大家吃一圈,我觉得也就足够了。” “不,”奈特里先生几乎是同时抢着说,”你并不常常欠人情,并不常常在礼貌方面或者理解别人方面欠人情。所以,我认为你也能理解我。” 爱玛露出诡异的表情:”我很理解你,”然后她只是说了句,”费尔法克斯小姐有些保守。” “我从来就对你说,她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过你很快就能克服她的保守,哪不过是羞怯而已。慎重的举止应当受到礼遇。” “你认为她羞怯。可我看不出。” “爱亲爱的爱玛,”他挪到一个离她近些的椅子上,”我希望你不会对我说,你过了个不愉快的夜晚吧。” “啊!不。我对我自己提问时的坚韧精神感到高兴,也为得到的回答内容如此之少儿感到滑稽。” “我感到失望,”他仅仅这么回答道。 “希望大家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伍德豪斯先生以他惯有的平静说。”我过得很愉快。有一阵子,我觉得火烧得太旺,便略微向后移动了一点儿,只是很少的一点儿,便不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了。贝茨小姐非常健谈,态度和蔼,她总那样,只是话有点儿太快。不过,她非常令人愉快,贝茨太太也是一样,当然是另外一种风格。我喜欢老朋友。简·费尔法克斯小姐属于非常漂亮的类型,真是个非常漂亮,举止高雅的年轻女子。奈特里先生,她一定觉得那是个愉快的夜晚,因为她能跟爱玛在一起。” “对极了,先生。而且爱玛也一定觉得愉快,因为她跟费尔法克斯小姐在一起。” 爱玛发觉了他的焦虑,便希望让他缓和下来,至少目前应当得到缓和,便以不容任何人质疑的诚恳态度说: “她是个谁也不愿将目光移往别处的漂亮姑娘。我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盯着她看。我打心底对她表示同情。” 奈特里先生的表情显得极其满意,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回答,伍德豪斯先生已经将话题转向贝茨一家,说道: “实在太可惜了,她们家的经济竟然那么拮据!实在太可惜了!我常常怀有这样的希望--但是我们又不敢贸然走的太远--给她们一些小小的馈赠,送点稀罕东西--我们刚刚杀了头小猪,爱玛考虑送给她们一块五花肉或一条腿。猪非常小,但是味道鲜美。哈特费尔德的猪不像其他地方的猪,不过仍然是猪。我亲爱的爱玛,我认为我们最好送条腿,要是送其他部位,除非她们能精心炸成猪排,就像我们家炸的那样,一点儿猪油也不留;绝对不能烤。谁的胃口也受不了烤猪肉的。你同意我的意思吗,亲爱的?” “亲爱的爸爸,我已经将整个后半扇送去了。我知道这正是你的希望。你知道,腿能臃来吃,味道好极了,五花肉她们可以随意烹饪。” “对,亲爱的,对极了。我原先没有考虑过,不过那真是最佳方式。她们可不要把腿臃的太咸了。假如臃的不过分,而且炖得很软,就像塞勒为我们炖得那么软,吃的时候根顿萝卜、红萝卜或防风根一道吃,只要别吃太多,我看没有什么不利于健康的。” (防风根:一种欧洲差的作物,块茎可食用。--译注。) “爱玛”奈特里先生很快便说道,”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你喜欢听的消息,我是在到这儿来的路上听说的,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消息!啊!当然,我从来都喜欢听消息!是什么消息?你干吗笑得那么怪?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从朗道斯宅子?”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个说话的机会,说: “不,我没有去朗道斯宅子,我连朗道斯宅子附近都没有去过,”刚说到这里,门突然打开了,贝茨小姐和费尔法克斯小姐走进屋来。贝茨小姐满口道谢,声称有消息要通报,都不知讲那个好了。奈特里先生很快便发现自己的机会已经失去了,一个字也休想□□去了。 “啊!我亲爱的先生,你今天上午好吗?我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那么漂亮的后半扇猪肉!你们真是太慷慨了!你们听到消息了吗?埃尔顿先生要结婚了。” 爱玛在这之前甚至连想一下埃尔顿先生都没有功夫,她听到这话彻底惊呆了,不禁稍稍颤动了一下,脸颊稍稍涨红了一点。 137.13.7 约翰.里德14岁,是个小后生,比我大4岁,我才10岁.就他年龄而言,他生得太粗俗,皮肤发暗,气色不好.宽脸膛,粗线条,四肢发达.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而且脾气暴躁,目光迟钝,双颊松懈.他现在本应该待在学校里,可他妈把他接回家已经一两个月了,理由是”因为身体不适”.老师迈尔斯先生认为只要家里少给他送些蛋糕糖果,他身体就会好得多.可是他母亲听不进这种刻薄话,宁可相信约翰面带菜色是因为太用功或者太想家的原因. 约翰对母亲和姊妹并没多少感情,对我更加厌恶.他欺负我,粗暴地折磨我.一周内不止两次三次,一天内也不止一回两回,而是连续不断.我浑身的每根神经都怕他,只要他走近,全身的每块肌肉都会随之收缩.有时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可是对他的恐吓与折磨我无处倾诉.仆人们不肯站在我一边得罪小少爷,里德太太则对恶行装聋作哑.她从没见过她儿子打我也没听过她儿子骂我,尽管他时不时就当着她的面又打又骂,不过更多的是背着她干的. 我走了过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他朝我吐舌头扮鬼脸,大约三分钟.舌头伸出来那么长,也不怕弄坏舌根.我知道他马上就会动手打人,一面提心吊胆,一面打量他令人恶心的丑相.大概看懂了我的表情,也突然一声不吭就出手一拳,又快又狠,我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站稳. ”看你还敢不敢顶嘴,敢不敢鬼头鬼脑躲在帘子后头,敢不敢用刚才那副样子看我!你这耗子!” 次,我一路反抗,这越发加深了贝茜和艾博特对我的恶感.实话说我有些发狂,或照法国人的说法,失控了.意识不到一时的反抗会招来更古怪更严厉的惩罚,与造反的奴隶一样,穷途末路之时不顾一切地反抗.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就像只疯猫.” ”不害臊!不害臊!”贴身女仆嚷嚷道,”爱小姐,你怎么能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小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吗” ”不,你连个仆人都不如呐,啥也不干,靠人家养活.去,坐下,好好想想你有多坏.” 她们这时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说的那间屋子,把我朝一张凳子上按.冲动之下,我弹簧似地蹦了起来,但立即又被按住. ”再乱动就给你捆起来,”贝茜道,”艾博特小姐,借一下你的吊袜带,我的会给她挣断的.” 艾博特转身去解粗腿上的带子.看到她们真要绑我,想到由此带来的额外耻辱,我稍稍安静下来. ”甭解啦,我不动就是了.”我叫道. 我老老实实坐下,还用双手抓住凳子,以示保证. ”留神别乱动.”贝茜肯定我真安静下来才松手.她跟艾博特小姐抱着胳膊,板着面孔,不放心地瞪着我,仿佛怀疑我神经不正常. ”她以前从没这样过.”贝茜终于回头对艾比盖尔说. ”可见她生来如此,”艾博特应道,”我常跟太太提起,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这丫头阴阳怪气,没见过小小年纪就这么鬼鬼祟祟不老实.” 贝茜没接茬,不一会就开始数落: ”小姐,该放明白些,得听里德太太的话.你靠她养活,要是她撵你走,你就只好去贫民院了.” 我无言以对.这些话对我并不新鲜,从小我的记忆中就包含这类暗示,对我寄人篱下的类似劝告都成了耳朵里模糊的老调,痛苦伤人,却又似懂非懂.艾博特小姐接口说: ”不要以为你能跟里德小姐.里德少爷平起平坐,不要因为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他们一起养大.人家会有好多好多钱,可你一个子儿也休想.低身下气顺着人家来,明白自己的身份才是.” ”我们说这些话也是为你好,”贝茜和气些了,”你得学着巴结些,乖些,这样说不定还能在这个家待下去,要是只管任性胡来,我敢肯定,太太会打发你走的.” ”再说啦,”艾博特小姐接过话茬,”上帝也会惩罚你,你乱发脾气时,上帝没准儿会把你劈死,看你还能上哪儿去!走吧,贝茜,让她自个待在这儿,跟她多费口舌也白搭.爱小姐,祈祷吧,等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要是不悔过,没准儿烟囱里下来个邪恶的东西会给你抓走.” 她们关上门走了,还随手上了锁. 红房子是备用房间,极少有人住,可以说永远不会有人住,除非碰上盖茨黑德府邀请大批客人,只好把所有房间用上.它算得上府里最大最堂皇的房间.红木大柱支起一张大床,床上悬拉着深红色的锦缎帐子,大床雄踞屋子中央,活像圣食.两面大窗,终日拉着遮帘,关掩着相似的缎帘流苏.地毯红颜色,床脚边的小桌盖着绯红的台布.墙壁是柔和的浅褐色,略带粉红.衣橱.梳妆台.座椅,都是暗黑光滑的红木制成.在周围深色的背景之中,床上高高堆起的垫子和枕头,以及雪白的马赛布床罩,白得耀眼.同样扎眼的是床头那张宽大带垫的安乐椅,也是白的,面前摆着一只踏脚凳,在我来看它就像一只白色的宝座. 因为很少生火,屋里很冷.也很安静,因为远离育儿室和厨房.还阴森森的,因为除了女佣星期六进来,抹抹一周来镜子和家具上逐渐积落的灰尘,里德太太偶尔进来一下,察看一番衣橱某个抽屉内的宝贝外,就很少有人到这儿来.那里头有若干羊皮纸卷,里德太太的珠宝盒.亡夫的小像.而逝者的临终遗言正是这间卧室的秘密......一个符咒,使这儿虽富丽堂皇却凄凉孤寂. 里德先生去世九年了,咽气的时候就在这屋里间,在这里入殓,殡葬工从这里抬走了他的棺材.打那天起,一种惨兮兮的祭祀气氛就笼罩了屋子,使人们很少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要我坐着不动的是只矮脚凳,靠近大理石炉台.那张大床耸立在眼前,右手边是那只乌黑高大的衣橱,破碎压抑的反光,变幻着镶板光滑的表面.左边手是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中间一面大镜子折射出大床与房间的空虚肃穆.不知她们是否真锁了门,敢动一下时我就站起来去看.哎呀,真锁了!就是牢房也没这么牢固.返回时必须从镜子前面走过,我呆滞的目光不由自主扫向那里,探寻镜中世界的深处.在这片视觉的虚幻中,一切比真实更冰冷,更阴沉.里头那个瞪着我的小小陌生人,苍白的脸蛋和纤细胳膊都蒙着斑驳的阴影.只有恐惧而发亮的眼睛在转动,别的一切都静止不动,活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就是那种半仙半鬼的小怪物,贝茜晚上讲的故事中,它们总是从荒原上蕨类覆盖的人迹罕至的山谷里钻出来,天黑时出现在行色匆匆的路人面前.我又回到矮凳上. 那时我很迷信,不过还没让它完全占上风.热血还在沸腾,奴隶的反抗,苦难的力量,仍在激励鼓动着我.往事如潮涌,无法遏制,还顾不上向凄惨的现实低头. 约翰.里德的种种残忍,他姐妹的傲慢与藐视,他妈妈的厌恶,仆人们的势利,在我不平的胸中翻腾,好似浊井中黑色的污泥.为什么总是要受煎熬总遭欺侮,老挨责骂,永被诅咒为什么总不招人喜欢为什么想讨好总是白费劲伊丽莎,任性自私反而受到尊重;乔治亚娜,脾气娇惯,刻薄尖酸,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却能够是总得到满足,她的美貌;粉红的脸蛋,金色的卷发,令所有的人快乐喜欢,闯了祸也无人在意.约翰,没人敢违背他的意志,更不会也不可能给他什么惩罚,尽管他扭断鸽子的脖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咬绵羊,乱摘温室里的葡萄,掰碎暖房里最好看的花苞,还管他妈叫”老女人”,进而挖苦她黝黑的皮肤,尽管他自己长得也是如此.他粗鲁地无视他母亲的愿望,常常扯坏弄脏她的丝绸衣裳,可依旧是她”心爱的宝贝”.而我从不敢闯祸,谨慎小心,却被骂成淘气包,说我令人讨厌,愁眉苦脸,鬼头鬼脑,捱骂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 被他击中碰的头仍在疼痛流血,可谁也不指责约翰无故打人.而我却因为保护自己免遭更多毒手而反抗,就遭到众人羞辱. ”不公道!......不公道!”理性在呐喊,被痛苦折磨得早熟却短暂的力量激励着我,决心也被煽动起来,我产生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想要逃脱无法忍受的压迫.逃跑,不行的话就不吃不喝,把自己活活饿死. 那是个悲惨的下午,我的灵魂惊恐万状!我的脑筋骚动不安!我的内心在竭力反抗!然而,这场内心的斗争又是多么蒙昧无知!怎么也回答不了心中不绝的疑问......为何这般受煎熬啊而今,时隔......我不愿说出多少年......总算能看个明白. 我跟盖茨黑德府格格不入,在那里无足轻重,无人重视,与里德太太或她的孩子.宠仆,无法相处.他们不喜欢我,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没义务重视一个与他们中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小东西.一个逆种,与他们性格.智力.喜好,统统相悖;一个废物,不能投他们所好,增添他们的快乐;一个讨厌鬼,对他们的虐待.藐视和思维深怀怨忿.我知道如果自己快活自信,聪明伶俐,温柔大方,挑三拣四......即使同样寄人篱下,同样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更宽容更满意,她的宝贝们也会对我更亲近更真诚,仆人们也不会老把我当做育儿室的替罪羊了. 白昼将尽,已过四点,阴沉的午后暝色昏昏.冷雨仍不住地敲打楼梯间的窗户,寒风仍在庄园后的林中哀号.我只觉越来越冷,冷如冰石.勇气出也开始消失,受惯的羞辱,缺乏自信,孤独压抑,一齐压向心中渐渐熄灭的怒火. 所有的人都说我坏,也许真的如此.刚刚不是还想饿死自己么这当然是罪过.再说我该死么也许盖茨黑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个诱人的好去处人们告诉我,在这个墓穴里,长眠着里德先生.顺着这条思路又想起了他的事,越想越怕.我记不清他了,只知道他是我亲舅舅......妈妈的哥哥......在襁褓中我就父母双亡,是他收留了我.临终前还要求里德太太做出承诺,将我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信守了诺言.是信守了,我想,就她的天性而言.可是,她怎能真心喜欢一个与她的家族不相干的外来者,而且在丈夫死后与她更毫无关系的人被强人所难的诺言束缚,硬充一个不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看一个外来的异类永远夹在自家人当中,想必非常恼人. 脑际闪现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我不怀疑......从不怀疑......倘若里德先生还在世,他一定会善待我的.而现在,我坐在这儿瞧着那张雪白的大床,模糊的墙壁......偶而朝昏昏闪亮的镜子投去偶尔的一瞥......开始记起听说的有关死人的事.一旦他们临终的意愿遭到践踏,冥府不安,便会重返人间,惩罚伪誓者,为受压者报仇.我想里德先生在天之灵,为妹妹遗孤所受的冤屈所扰,或许会离开他的住所......不管是在教堂墓穴,还是在亡人们的未知世界,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擦干眼泪,压低抽泣,生怕任何剧烈的悲伤会吵醒什么超常的声音来安慰我,或引出一个环着光轮的面孔以怪异的同情俯身向我.这念头光想想还能给人安慰,真的实现了却令人恐惧.我竭尽全力赶走它......竭尽全力坚强些.甩开散落在眼睛上的头发,抬头四顾昏暗的房间.这时,一道亮光照在墙壁上,是不是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不是,月光不动,可这光在动.凝视它时,它又滑到天花板上,在我头顶颤动.立刻我就推断那是什么人拎着灯笼穿过草坪照进来的光,当时我满怀恐惧,神经紧张,以为快速移动的光束预报着另一个世界幽灵的降临.我心儿狂跳,脑袋发热,耳朵轰鸣,那一定是翅膀在拍击,什么东西靠拢了我崩溃了,绝望之中冲到门口,拼命摇锁.外头过道响起急促的跑步声,钥匙转动,贝茜和艾博特进来了. ”怎么回事”另一个专横的声音向起.里德太太沿走廊过来了,睡帽鼓得大大的,睡袍沙沙作响.”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已经吩咐过了,简.爱应该一个人待在红房子里,等她明白过来再说.” ”简小姐叫得太响了,太太.”贝茜求情. ”放开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放开贝茜的手,孩子,想用这招逃出去可不成,绝不成.我讨厌捣鬼,尤其是小孩子.让你明白不能耍诡计是我的责任.你得在这儿再多待一个小时,而且必须老老实实待着不动,这样到时候才放你出去.” ”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法子处罚我吧!我会死的,要是......” ”闭嘴!这么吵吵闹闹更让人讨厌.”毫无疑问,她不相信我.在她眼里我是个精采的演员,是个坏脾气.贱骨头.滑头精的混合体. 接下来,我只记得仿佛从一场恶梦中惊醒.眼前闪着骇人的红光,上头横着一道道黑色的栏杆.还有什么声音,空洞缥缈,仿佛被风或水闷住了.焦虑.不安.压倒一切的恐惧,使我神智昏昏.不久,我开始意识到有人在触摸我,扶我坐起来,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把我的头往一只枕头还是胳膊上一靠,我放心了. 又过了五分钟,云开雾散,我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自己床上,红光是育儿室的炉火.黑夜深沉,桌上燃着一支蜡烛.贝茜手拿一只盘子站在床边,枕边还有一位先生,俯身看着我. 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宽慰.我知道屋里还有位与盖茨黑德府,与里德太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我确信受到了保护,十分安全.我不再看贝茜了,平日她虽比艾博特和气,可今天也够狠的.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先生,我认识他,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里德太太有时找他来给仆人看病,她自己和孩子们则另请一位医生. ”瞧我是谁呀”他问. 我说出他的姓名,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你会慢慢好起来的”,然后扶我躺下,并嘱咐贝茜晚上要格外当心,别惊扰我,又交待些注意事项,说第二天还会再来.他走了.我真难过,有他坐在枕旁的椅子上,只觉得很安全亲切.他把门一关,屋里顿时一片黑暗,我心直往下沉,重重压过来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不觉得该睡觉了么,小姐”贝茜满和蔼地问. 我简直不敢回答她的话,生怕她下一句就没好声气,”我试试.” ”要不要喝口水,或吃点儿东西呀” ”不.谢谢你,贝茜.” ”那我就去睡觉了,都过十二点啦.不过,夜里想要什么尽管叫我.” 这话够和气的!我便大着胆子问一句. ”贝茜,我怎么了,是生病了么” ”大概是病了,在红房子里哭得很凶.就会好的,不要担心.” 贝茜去了附近的女佣的屋子.听到她说...... ”萨拉,和我到育儿室去睡吧,今晚我不敢跟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单独在一起.她没准儿会死的.抽筋这么厉害,真是怪事.不知是不是撞上东西了.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和她一道进来,两人上了床.入睡前又唧唧咕咕说了半个钟点,模糊听到只言片语,却足以猜出她们谈话的内容了. ”有人从她跟前走过,一身雪白,一下又不见了”......”那人身后还跟着一条黑狗”......”红房子的门给敲得震天响”......”他坟上有道光”......等等,等等. 随着两人睡着了.火与烛光一起熄灭.漫漫长夜,恐怖难眠.我的耳朵.眼睛.大脑都绷得紧紧.这种恐怖只有小孩子才能感觉. 红房子事件后我倒没生大病,只是神经受到剧烈震撼,至今仍无法忘记.是的,里德太太,当你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撕碎我的心时,你还认为是在根治我的坏脾气.第二天中午,我起床穿衣,裹着披肩坐在炉旁.浑身虚弱,精神崩溃.最厉害的病却是心中无法言传的伤痛.这伤痛不停地催人落泪.刚擦去一颗咸味的泪珠,另一颗就跟着滚下来.可实在应该快活才是,因为里德们都不在家,都跟母亲上教堂了.艾博特在另一间屋里缝做针线,只有贝茜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玩具,整理抽屉,不时还跟我说两句少有的好听话.这对我本该算得上宁静的天堂,因为受惯了不停的责骂,又总是费力不讨好.但实际上,此时此刻任何好话都安慰不了我那伤痕累累细小的心了,什么快乐都无法使它激动. 贝茜下楼去厨房了,她用一只色彩亮艳的瓷盘端来一块馅饼.瓷盘上的极乐鸟惬意地偎依在牵牛花与玫瑰花蕾之间,那美丽的图案曾激发我那么热烈的羡慕,以致于曾求人家恩准我拿在手里好看个仔细,但一直没资格享受这种特权.此刻这宝贝盘子就放在我膝上,人家还亲热地劝我品尝上头摆的那块精美的点心,虚情假意!跟我其它总遭延宕的愿望一样,姗姗来迟!我无法下咽,那鸟儿的羽毛,花的色彩,仿佛都已奇异地褪色,我把盘子和饼放过一边.贝茜问我想不想看书,我就请她到图书室去取《格利佛游记》.这书我津津有味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本讲述事实的书,比别的童话故事更有趣味.因为从毛地黄叶子和铃铛花中间,蘑菇下面,爬满古老墙角的常春藤里,我找不到小精灵们的踪影,只好得出悲伤的结论,它们全都远走高飞离开英格兰,去了什么蛮荒国度,那儿的森林更原始更茂密,人烟更稀少.而小人国和大人国,我坚信不移,那是地球表面扎扎实实的一部分.总有一天出门远行,会亲眼看到小人国那小田野.小房子.小树.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 135.133.5 “丘吉尔家很可能是错误的,”奈特里先生冷淡的说:“不过我敢说,假如他愿意来的话,他就能来。”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别希望来,是他的舅舅和舅母不放他来。” “他要决心来,我不相信他来不了。没有证明,我不能相信这种说法。” “你这人真怪!弗兰克·丘吉尔先生作了什么,让你把他当成一个反常的怪物?” “我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什么反常的怪物,没有怀疑他因为与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以他们为榜样,因而便看不起自己的亲戚,除了自己的乐趣之外极少关心其它事。一个年轻人让自豪、奢侈。自私的人养育大后,最自然不过得失,他自己也态度自豪,生活奢侈,性格自私。假如弗兰克·丘吉尔想见他父亲,他肯定能做好计划,在九月到一月之间来访。他那个年纪的男人——他多大了?二十三四岁——不可能做不到这一点。不可能。” “你说说容易,感觉一些也容易,因为你是自己的主人。奈特里先生,在判断依赖别人为生的人感到的困难方面,你是个最糟糕不过的法官。你不懂管住自己的脾气是怎么会事。” “不能想象,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人,头脑和四肢居然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他不可能缺钱,他不可能没有空闲时间。正相反,我们知道他这两样都很富裕,他很乐意在这个王国最闲散的地方打法这两样东西。不久之前,他曾经去过韦茅斯。这就证明他有能力离开丘吉尔家人。” “是啊,有时候他能离开他们。” “只要他认为值得那么去做,只要有娱乐的诱惑,就会有这种时候。” “不了解一个人的具体情况,便对他的行为妄加评论,实在非常不公平。不是一个家庭的成员,谁也说不准哪个家庭的某个成员有什么具体困难。只有熟悉了恩斯康伯宅子,了解了丘吉尔太太的脾气,才可能试着判断他外甥会怎么做。当然在某些时候,他或许有能力比其它时候做更多的事情。” “爱玛,有一点,只要一个男人愿意,他随时可以作,那就是他的义务。他不靠矫揉造作或者优雅细致,而是凭借旺盛的精力和果断的决定。弗兰克·丘吉尔有义务关心他父亲。从他的许诺和意思看来,这一点他懂得;如果他愿意来的话,准能来。一个感情正常的男人会果断简洁的对丘吉尔太太说:‘你一定了解,为了使你高兴,我随时都愿意作出牺牲。可是我必须立刻出发去看望父亲。我知道,在目前的情形下,如果我不能向他致贺,他会受到伤害。所以,我明天出发。’假如他以成人的坚定口吻这样对她说,便不会有什么反对他成行的意见。” “不错,”爱玛笑道。“不过,他们或许会作出某种反映,反对他回去。一个完全依赖别人的年轻人,说那种话!奈特里先生,除了你谁都不可能想象出那种话。但是你根本不知道处在与你相反的地位上,优雅二字作何解释。弗兰克·丘吉尔先生难道会这样对舅舅和舅母讲话!要知道,是他们养育他长大成人,还继续向他提供生活所需——假如想象一下,他站在屋子中央,讲话的声音震耳欲聋!你怎么能认为他会采取这样的举止?” “相信我吧,爱玛,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认为这有什么困难,他会认为有权力这么做。一个有理性的男人当然会以恰当的态度作出这种声明,而这种声明对他是有好处的,那会提高他的身价,强化他的养育者对他的兴趣。拿不定主意或者唯命是从绝对不会产上这样的效果。如果行为政党,大家会在对他的慈爱之情上增加尊敬。他们会感到可以信赖他,会认为既然这个外甥能孝敬父亲,将来能孝敬他们。因为他们像他和整个世界一样知道,他应该去向父亲祝贺,他们也知道,卑鄙的滥用自己的权力拖延时间,让他屈服于他们的一时心血来潮,便是不考虑他的利益。向正当的行为表示尊敬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假如他能以这种态度行事,有原则性,有连贯性,有规律性,那么,他们弱小的灵魂最后都会折服与他。” “对此我感到怀疑,你非常热衷于折服弱小的灵魂。不过,假如弱小的灵魂属于有钱有势的人,我认为他们会设法使自己的灵魂膨胀起来,,最后变得像伟大的灵魂一样不可驾驭。我可以想象,奈特里先生,如果把你突然之间放在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位置上,你的言谈举止自然会按照你对他的建议,那很可能会产生很好的效果。丘吉尔夫妇或许会被顶撞的哑口无言。那么,你也就不会有早年顺从的习惯,也没有长时间观察后再找到突破口的习惯了。可是对他来说,要想突然之间闯进完全独立自主的状态,并不那么容易,而且也不可能根本不顾及感激和尊敬之情,对他们提出种种要求。他可能像你一样,对何谓正当有着强烈的意识,但要在独特的环境下付诸行动,却不能按你的想法行事。” “那他的意识就不够强烈。如果行动上没有同样的果断性,就是认识上没有同样的坚定性。” “啊!要注意不同的的环境和不同的习惯!我希望你能努力理解,一个和蔼的年轻人在于某些人正面对抗时会产生怎样的感情。要知道,他从孩提道少年时期一直非常尊敬那些人。” “假如这是他第一次为了贯彻一个决定,正当地与其他人的愿望抗争,,你的这位和蔼的年轻人是个非常懦弱的年轻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履行的义务应当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才对,而不是对别人惟命是从,如果是个孩子,也还情有可原,但是对于一个成人是不能允许的。随着他变得越来越有理性,他应当唤醒自己意识,完全摆脱在他们权威影响下毫无价值的东西。对他们试图蔑视他父亲的第一次行为,他应当挺身反抗,假如他采取了应当的行动,现在就不会有什么。” “在他的问题上我们永远不可能意见一致,”爱玛嚷道。“可是这也毫不奇怪,韦斯顿先生决不会对愚蠢视而不见,尽管是他的儿子也不会,不过他很可能愿意让他的儿子顺从,性格也相当温和,而不是符合你那种完美男性的观念。我敢说他是这样的,虽然这可能让他失去一些优点。但是他却因此获得其它一些优点。” “是啊,他的优点在于该行动的时候坐着一动不动,在于过着懒散得舒适生活,还自以为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方法为能为这种生活找的绝妙的借口。他坐在那里写一封华丽优雅的信,信誓旦旦,虚伪不堪,自认为来保持自己在家里的平静,并且能防止父亲获得指责的权利。他的信让我恶心。” “你的感觉真奇特,似乎能让大家都感到满意。” “我恐怕韦斯顿太太不会感到满意。这种感觉很难满足一个有很好的举止,非常谦和,但是其它人不会感到他具有英格兰的优雅,他根本没有什么温和可言。” “你好像已经认定他是个坏人。” “我!绝对不是,”奈特里先生有些不快的回答道,“我不愿意认为他是个坏人。我像任何其他拿人一样,愿意承认他的优点,可惜在这方面我们也没有听说过,只有些关于他个人的说法,说他个头长的高,面孔长的好,举止圆滑,大面儿上过得去。” “假如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引人注意,到了海伯里可就是个宝贝啦。我难得见到出身高贵、举止优雅、令人愉快的年轻人。我千万不要自己采取恶劣态度,反而要求对方具备各种优点。奈特里先生,你难道想象不出,他的到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吗?整个唐沃尔和海伯里教区届时只有一个话题,一个共同的话题,一个共同的兴趣,一个令人好奇的话题。大家谈论的内容将完全是关于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我们那时候根本不会考虑,也不会谈论其它人。” “请原谅,我简直被你打垮了。假如我发现他还能交谈,认识他我会感到高兴。可是如果他仅仅是个饶舌的纨绔公子,我不会让他占据我太多的时间和思维。” “关于他,我的想象是这样的:他能够适应任何人的交谈趣味,既有能力成为大家喜欢的人,也有这样的愿望。跟你,他会谈种田,跟我,他会谈绘画和音乐,与其他人,他能谈其它内容。由于他掌握着各种各样的一般知识,因而在交谈中不但能十分恰当顺应别人的话题,也能起主导作用,对于每一个话题,他都能谈得很好。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奈特里先生热烈的说,“假如结果真实那样,他准是个最让任务法忍受的人!难道不是!二十三岁就成了同伴中的王——伟人——有经验的政治家,能看透每个人的性格,利用每个人的天赋,结果,与他相比大家显得都是傻瓜!我亲爱的的爱嘛,到了那时候,你自己的良知会让你忍受不了这么个妄自尊大的花花公子的。” “我不想再谈他了,”爱玛嚷道,“你把什么都说成邪恶的。我们两人都有偏见,你反对他,我支持他。在他真正到这儿来之前,我们没有机会达成一致意见。” “有偏见!我可没有偏见!” “可我的偏见很足,并且丝毫不感到羞耻。我对韦斯顿夫妇的爱,使我不可避免的产生对他有利的偏见。” “我一个月从头到尾都不会想到这么个人,”奈特里先生略带苦恼的说,爱玛立刻将话题转向其它方面,可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感到恼火。 仅仅因为一个年轻人的脾气与他的不同,就讨厌这个年轻人,这与她平素对他的印象完全相悸,她一直认为他是个思维非常慷慨大度,值得崇拜的人,她从来没有疑心过,他会对别人的优点作不公正的评论。 一天上午,爱马和哈里特并肩散步,照爱玛的看法,他们那天关于埃尔顿先生的事情已经谈得够多。她不认为,为了安慰哈里特,或者为了洗刷自己的错误该接着谈下去,所以,在她们返回的路上,她想方设法撇开这个话题。可是,就在她自以为获得成功的时候,这话题突然又冒出来,,当时她谈起穷人在冬天肯定遭受苦难,谈了一会儿以后,得到的是一句非常忧郁的回答:”埃尔顿先生对穷人那么好!”她便发现必须继续努力才行。 她们此时正走进贝茨太太何贝茨小姐住的房子。她打定主意去拜访她们,以便在人多的地方寻求安全。去拜访她们从来都有充足的理由。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特别喜欢有人拜访,她知道,有些为数不多的人总是希望从她身上发现不完美之处,认为她不注意拜访别人,还认为她没有为她们可怜的乐趣作出应有的贡献。 关于她在这方面的不足,她从奈特里先生那里得到过许多暗示,也有一些是在她自己内心中感觉到的。但是没有那种能抵消她内心中的感觉--这种拜访非常令人不快--浪费时间,两个烦人的女人,她害怕落入海伯里二流或三流人物之中,经常拜访她们的就是那种类型的人物。所以,他很少到靠近她们的地方去。但是,此刻她作出了决定:不能过而不入。她在心理计算过后,便对哈里特评论说。她们此时没有收到简·费尔法克斯的信。 这房子属于一位商人所有。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住在客厅那一层。这个面积十分有限的房间,便是她们的全部活动场所,访客在这里受到最热情的,甚至是感恩般的欢迎。那位态度平静,穿着整洁的老太太坐在最暖和的一个角落编织着,她甚至想把那个位置让给伍德豪斯小姐坐。她那个活泼而健谈的女儿几乎打算以自己的善意和周到应酬,讲客人搞个不知所措。她对她们来访表示感激,询问她们的鞋子湿不湿,急切地询问伍德豪斯先生的健康状况,口气欢快的通报她母亲的健康情况,还从橱柜中取出甜点心说:”科尔太太刚离开不倒十分钟,她真好,跟我们一起坐了一个钟头,而且还吃了一块点心,表示说非常喜欢。因而,我希望伍德豪斯小姐和史密斯小姐也能赏光吃一块。” 提到科尔一家肯定会引起埃尔顿先生的话题。她们的关系很密切,科尔先生在埃尔顿先生走后得到了他的消息,爱玛知道会说起什么。她们肯定再次提起那封信,计算出他已经离开多长时间了,他是个多好的伴侣,无论他到哪里都是大家喜欢的人物,”礼仪王”舞会曾经挤满了那么多人。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充满了让人感兴趣的内容和必不可少的恭维之词,而且总是设法阻止哈里特说表示感谢的话。 她走过这房子时就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了,不过,她的意思是在夸奖过她之后,不要进一步涉及这个惹人厌烦的话题,而是随意聊聊海伯里小姐太太们的牌局聚会。她并没有做好精神准备,在埃尔顿先生的话题后听她们谈简·费尔法克斯,可是贝茨小姐匆匆撇开埃尔顿先生的话题,从她外甥女的一封信突然扯起的科尔家的话题。 “啊!不错……我当然知道,埃尔顿先生……科尔太太告诉我说……在巴斯的舞厅跳舞……科尔太太跟我们坐了挺长时间,谈起简。她一近门就开始询问简,建在那里可是个最受大家喜欢的人物。科尔太太跟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充分表达出自己的好意。。我要说,简比任何人都该得到大家的好意。她开口就直接询问起她的事情:我看你们最近不可能听说简的事情吧?因为还不到她写信的时候。我脱口而出说:我们就在今天早上收到她的一封信,我没有见过比她更加惊讶的面孔了。是吗,那可真是太荣幸了!她说,这可太意外了。让我听听她怎么说。” 爱玛十分礼貌的表示出兴趣,微笑着说: “刚刚收到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信?我真是高兴极了。她很好吗?” “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这位受到蒙蔽的姨妈高兴的回答道,她急切的找到那封信。”啊,在这儿。我知道不可能放的太远,不过你看,我不经意把针线盒压在上面,弄得看不见了,可是我刚才还看过,所以我敢肯定它就在桌子上面,我刚才读给科尔太太听过,她走后我又一次读给妈妈听,因为这对她是个非常愉快的消息--简写来的信--这可不是她能常常看到的。所以嘛,我知道这信不可能放在很远的地方,这不,就在我的针线盒子下面。既然你这么好心,希望听听她怎么说--不过,首先我们得说句公道话不可,我要替简道个歉,因为她写的信这么短--只有两页--你看,还不到两页呢--她写满一页,又划掉了半页。我母亲因为我能辨认出来而一再惊奇。信刚拆开的时候,他一再说:赫蒂,我看哪,要想从这张网子里辨认出什么,难得让你头痛,你是不是这么说的,妈妈?后来我对她说,我敢肯定,要是没有人帮忙,她准能想法子辨认出来,每个字都能认出来,凝神仔细研究每一个字,最后每个字都能认出来。事实上,虽然我母亲的眼神没有别人的好,可是,她戴上眼镜仍然能看的相当清楚,感谢上帝!真是件幸事!我母亲的眼睛其实好的很。简在这儿的时候常常说:姥姥,我敢说你的眼睛好的就像你的身体一样好。你做过那么多精细的活计!我真希望我的眼神能像你的一样持久。” 所有这些话使用飞快的速度讲出来的,贝茨小姐因而不得不停下来喘气。爱玛非常有礼貌的夸奖说,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书法好极了。 “你真是太好心了,”贝茨小姐以特别感激的心情回答道,”你本人的书法那么漂亮,自然最有权评论。没有哪个人的赞扬比伍德豪斯小姐的这番话更让我们感到愉快。我母亲听不清楚,你知道的,她耳朵有点儿聋。”她转身对母亲说,”妈妈,你听见伍德豪斯小姐对简的书法是怎么评价的吗?” 爱玛有幸听到自己的那番蠢话重复了两遍,最后那位好老太太才终于听清楚。与此同时,她正在寻思,如何能既不显得无力,又能让他们不再提起简·费尔法克斯的那封信;她几乎做出了决定,要找个小小的借口,赶紧离开,突然贝茨小姐再次转向了她,吸引住她的注意。 “我母亲的耳聋非常轻微,你知道了吧--几乎算不得的什么。这要我提高声音说上两三遍,她肯定能听见。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我的声音。令人奇怪的是,她听简说话比听我的话容易懂。简说话那么清楚!不过,两年前她不会认为她外婆的耳朵背,在我母亲这个年纪上这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的,她自从上次走后,已经整整两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着她,我对科尔太太说,我们现在都几乎都不了解她啦!” “费尔法克斯小姐很快要回来吗?” “啊,是的。下个星期。” “是吗!那可真让人高兴极了。” 1137.13.7 约翰.里德14岁,是个小后生,比我大4岁,我才10岁.就他年龄而言,他生得太粗俗,皮肤发暗,气色不好.宽脸膛,粗线条,四肢发达.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而且脾气暴躁,目光迟钝,双颊松懈.他现在本应该待在学校里,可他妈把他接回家已经一两个月了,理由是”因为身体不适”.老师迈尔斯先生认为只要家里少给他送些蛋糕糖果,他身体就会好得多.可是他母亲听不进这种刻薄话,宁可相信约翰面带菜色是因为太用功或者太想家的原因. 约翰对母亲和姊妹并没多少感情,对我更加厌恶.他欺负我,粗暴地折磨我.一周内不止两次三次,一天内也不止一回两回,而是连续不断.我浑身的每根神经都怕他,只要他走近,全身的每块肌肉都会随之收缩.有时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可是对他的恐吓与折磨我无处倾诉.仆人们不肯站在我一边得罪小少爷,里德太太则对恶行装聋作哑.她从没见过她儿子打我也没听过她儿子骂我,尽管他时不时就当着她的面又打又骂,不过更多的是背着她干的. 我走了过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他朝我吐舌头扮鬼脸,大约三分钟.舌头伸出来那么长,也不怕弄坏舌根.我知道他马上就会动手打人,一面提心吊胆,一面打量他令人恶心的丑相.大概看懂了我的表情,也突然一声不吭就出手一拳,又快又狠,我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站稳. ”看你还敢不敢顶嘴,敢不敢鬼头鬼脑躲在帘子后头,敢不敢用刚才那副样子看我!你这耗子!” 次,我一路反抗,这越发加深了贝茜和艾博特对我的恶感.实话说我有些发狂,或照法国人的说法,失控了.意识不到一时的反抗会招来更古怪更严厉的惩罚,与造反的奴隶一样,穷途末路之时不顾一切地反抗.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就像只疯猫.” ”不害臊!不害臊!”贴身女仆嚷嚷道,”爱小姐,你怎么能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小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吗” ”不,你连个仆人都不如呐,啥也不干,靠人家养活.去,坐下,好好想想你有多坏.” 她们这时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说的那间屋子,把我朝一张凳子上按.冲动之下,我弹簧似地蹦了起来,但立即又被按住. ”再乱动就给你捆起来,”贝茜道,”艾博特小姐,借一下你的吊袜带,我的会给她挣断的.” 艾博特转身去解粗腿上的带子.看到她们真要绑我,想到由此带来的额外耻辱,我稍稍安静下来. ”甭解啦,我不动就是了.”我叫道. 我老老实实坐下,还用双手抓住凳子,以示保证. ”留神别乱动.”贝茜肯定我真安静下来才松手.她跟艾博特小姐抱着胳膊,板着面孔,不放心地瞪着我,仿佛怀疑我神经不正常. ”她以前从没这样过.”贝茜终于回头对艾比盖尔说. ”可见她生来如此,”艾博特应道,”我常跟太太提起,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这丫头阴阳怪气,没见过小小年纪就这么鬼鬼祟祟不老实.” 贝茜没接茬,不一会就开始数落: ”小姐,该放明白些,得听里德太太的话.你靠她养活,要是她撵你走,你就只好去贫民院了.” 我无言以对.这些话对我并不新鲜,从小我的记忆中就包含这类暗示,对我寄人篱下的类似劝告都成了耳朵里模糊的老调,痛苦伤人,却又似懂非懂.艾博特小姐接口说: ”不要以为你能跟里德小姐.里德少爷平起平坐,不要因为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他们一起养大.人家会有好多好多钱,可你一个子儿也休想.低身下气顺着人家来,明白自己的身份才是.” ”我们说这些话也是为你好,”贝茜和气些了,”你得学着巴结些,乖些,这样说不定还能在这个家待下去,要是只管任性胡来,我敢肯定,太太会打发你走的.” ”再说啦,”艾博特小姐接过话茬,”上帝也会惩罚你,你乱发脾气时,上帝没准儿会把你劈死,看你还能上哪儿去!走吧,贝茜,让她自个待在这儿,跟她多费口舌也白搭.爱小姐,祈祷吧,等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要是不悔过,没准儿烟囱里下来个邪恶的东西会给你抓走.” 她们关上门走了,还随手上了锁. 红房子是备用房间,极少有人住,可以说永远不会有人住,除非碰上盖茨黑德府邀请大批客人,只好把所有房间用上.它算得上府里最大最堂皇的房间.红木大柱支起一张大床,床上悬拉着深红色的锦缎帐子,大床雄踞屋子中央,活像圣食.两面大窗,终日拉着遮帘,关掩着相似的缎帘流苏.地毯红颜色,床脚边的小桌盖着绯红的台布.墙壁是柔和的浅褐色,略带粉红.衣橱.梳妆台.座椅,都是暗黑光滑的红木制成.在周围深色的背景之中,床上高高堆起的垫子和枕头,以及雪白的马赛布床罩,白得耀眼.同样扎眼的是床头那张宽大带垫的安乐椅,也是白的,面前摆着一只踏脚凳,在我来看它就像一只白色的宝座. 因为很少生火,屋里很冷.也很安静,因为远离育儿室和厨房.还阴森森的,因为除了女佣星期六进来,抹抹一周来镜子和家具上逐渐积落的灰尘,里德太太偶尔进来一下,察看一番衣橱某个抽屉内的宝贝外,就很少有人到这儿来.那里头有若干羊皮纸卷,里德太太的珠宝盒.亡夫的小像.而逝者的临终遗言正是这间卧室的秘密......一个符咒,使这儿虽富丽堂皇却凄凉孤寂. 里德先生去世九年了,咽气的时候就在这屋里间,在这里入殓,殡葬工从这里抬走了他的棺材.打那天起,一种惨兮兮的祭祀气氛就笼罩了屋子,使人们很少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要我坐着不动的是只矮脚凳,靠近大理石炉台.那张大床耸立在眼前,右手边是那只乌黑高大的衣橱,破碎压抑的反光,变幻着镶板光滑的表面.左边手是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中间一面大镜子折射出大床与房间的空虚肃穆.不知她们是否真锁了门,敢动一下时我就站起来去看.哎呀,真锁了!就是牢房也没这么牢固.返回时必须从镜子前面走过,我呆滞的目光不由自主扫向那里,探寻镜中世界的深处.在这片视觉的虚幻中,一切比真实更冰冷,更阴沉.里头那个瞪着我的小小陌生人,苍白的脸蛋和纤细胳膊都蒙着斑驳的阴影.只有恐惧而发亮的眼睛在转动,别的一切都静止不动,活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就是那种半仙半鬼的小怪物,贝茜晚上讲的故事中,它们总是从荒原上蕨类覆盖的人迹罕至的山谷里钻出来,天黑时出现在行色匆匆的路人面前.我又回到矮凳上. 那时我很迷信,不过还没让它完全占上风.热血还在沸腾,奴隶的反抗,苦难的力量,仍在激励鼓动着我.往事如潮涌,无法遏制,还顾不上向凄惨的现实低头. 约翰.里德的种种残忍,他姐妹的傲慢与藐视,他妈妈的厌恶,仆人们的势利,在我不平的胸中翻腾,好似浊井中黑色的污泥.为什么总是要受煎熬总遭欺侮,老挨责骂,永被诅咒为什么总不招人喜欢为什么想讨好总是白费劲伊丽莎,任性自私反而受到尊重;乔治亚娜,脾气娇惯,刻薄尖酸,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却能够是总得到满足,她的美貌;粉红的脸蛋,金色的卷发,令所有的人快乐喜欢,闯了祸也无人在意.约翰,没人敢违背他的意志,更不会也不可能给他什么惩罚,尽管他扭断鸽子的脖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咬绵羊,乱摘温室里的葡萄,掰碎暖房里最好看的花苞,还管他妈叫”老女人”,进而挖苦她黝黑的皮肤,尽管他自己长得也是如此.他粗鲁地无视他母亲的愿望,常常扯坏弄脏她的丝绸衣裳,可依旧是她”心爱的宝贝”.而我从不敢闯祸,谨慎小心,却被骂成淘气包,说我令人讨厌,愁眉苦脸,鬼头鬼脑,捱骂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 被他击中碰的头仍在疼痛流血,可谁也不指责约翰无故打人.而我却因为保护自己免遭更多毒手而反抗,就遭到众人羞辱. ”不公道!......不公道!”理性在呐喊,被痛苦折磨得早熟却短暂的力量激励着我,决心也被煽动起来,我产生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想要逃脱无法忍受的压迫.逃跑,不行的话就不吃不喝,把自己活活饿死. 那是个悲惨的下午,我的灵魂惊恐万状!我的脑筋骚动不安!我的内心在竭力反抗!然而,这场内心的斗争又是多么蒙昧无知!怎么也回答不了心中不绝的疑问......为何这般受煎熬啊而今,时隔......我不愿说出多少年......总算能看个明白. 我跟盖茨黑德府格格不入,在那里无足轻重,无人重视,与里德太太或她的孩子.宠仆,无法相处.他们不喜欢我,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没义务重视一个与他们中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小东西.一个逆种,与他们性格.智力.喜好,统统相悖;一个废物,不能投他们所好,增添他们的快乐;一个讨厌鬼,对他们的虐待.藐视和思维深怀怨忿.我知道如果自己快活自信,聪明伶俐,温柔大方,挑三拣四......即使同样寄人篱下,同样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更宽容更满意,她的宝贝们也会对我更亲近更真诚,仆人们也不会老把我当做育儿室的替罪羊了. 白昼将尽,已过四点,阴沉的午后暝色昏昏.冷雨仍不住地敲打楼梯间的窗户,寒风仍在庄园后的林中哀号.我只觉越来越冷,冷如冰石.勇气出也开始消失,受惯的羞辱,缺乏自信,孤独压抑,一齐压向心中渐渐熄灭的怒火. 所有的人都说我坏,也许真的如此.刚刚不是还想饿死自己么这当然是罪过.再说我该死么也许盖茨黑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个诱人的好去处人们告诉我,在这个墓穴里,长眠着里德先生.顺着这条思路又想起了他的事,越想越怕.我记不清他了,只知道他是我亲舅舅......妈妈的哥哥......在襁褓中我就父母双亡,是他收留了我.临终前还要求里德太太做出承诺,将我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信守了诺言.是信守了,我想,就她的天性而言.可是,她怎能真心喜欢一个与她的家族不相干的外来者,而且在丈夫死后与她更毫无关系的人被强人所难的诺言束缚,硬充一个不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看一个外来的异类永远夹在自家人当中,想必非常恼人. 脑际闪现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我不怀疑......从不怀疑......倘若里德先生还在世,他一定会善待我的.而现在,我坐在这儿瞧着那张雪白的大床,模糊的墙壁......偶而朝昏昏闪亮的镜子投去偶尔的一瞥......开始记起听说的有关死人的事.一旦他们临终的意愿遭到践踏,冥府不安,便会重返人间,惩罚伪誓者,为受压者报仇.我想里德先生在天之灵,为妹妹遗孤所受的冤屈所扰,或许会离开他的住所......不管是在教堂墓穴,还是在亡人们的未知世界,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擦干眼泪,压低抽泣,生怕任何剧烈的悲伤会吵醒什么超常的声音来安慰我,或引出一个环着光轮的面孔以怪异的同情俯身向我.这念头光想想还能给人安慰,真的实现了却令人恐惧.我竭尽全力赶走它......竭尽全力坚强些.甩开散落在眼睛上的头发,抬头四顾昏暗的房间.这时,一道亮光照在墙壁上,是不是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不是,月光不动,可这光在动.凝视它时,它又滑到天花板上,在我头顶颤动.立刻我就推断那是什么人拎着灯笼穿过草坪照进来的光,当时我满怀恐惧,神经紧张,以为快速移动的光束预报着另一个世界幽灵的降临.我心儿狂跳,脑袋发热,耳朵轰鸣,那一定是翅膀在拍击,什么东西靠拢了我崩溃了,绝望之中冲到门口,拼命摇锁.外头过道响起急促的跑步声,钥匙转动,贝茜和艾博特进来了. ”怎么回事”另一个专横的声音向起.里德太太沿走廊过来了,睡帽鼓得大大的,睡袍沙沙作响.”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已经吩咐过了,简.爱应该一个人待在红房子里,等她明白过来再说.” ”简小姐叫得太响了,太太.”贝茜求情. ”放开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放开贝茜的手,孩子,想用这招逃出去可不成,绝不成.我讨厌捣鬼,尤其是小孩子.让你明白不能耍诡计是我的责任.你得在这儿再多待一个小时,而且必须老老实实待着不动,这样到时候才放你出去.” ”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法子处罚我吧!我会死的,要是......” ”闭嘴!这么吵吵闹闹更让人讨厌.”毫无疑问,她不相信我.在她眼里我是个精采的演员,是个坏脾气.贱骨头.滑头精的混合体. 接下来,我只记得仿佛从一场恶梦中惊醒.眼前闪着骇人的红光,上头横着一道道黑色的栏杆.还有什么声音,空洞缥缈,仿佛被风或水闷住了.焦虑.不安.压倒一切的恐惧,使我神智昏昏.不久,我开始意识到有人在触摸我,扶我坐起来,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把我的头往一只枕头还是胳膊上一靠,我放心了. 又过了五分钟,云开雾散,我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自己床上,红光是育儿室的炉火.黑夜深沉,桌上燃着一支蜡烛.贝茜手拿一只盘子站在床边,枕边还有一位先生,俯身看着我. 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宽慰.我知道屋里还有位与盖茨黑德府,与里德太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我确信受到了保护,十分安全.我不再看贝茜了,平日她虽比艾博特和气,可今天也够狠的.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先生,我认识他,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里德太太有时找他来给仆人看病,她自己和孩子们则另请一位医生. ”瞧我是谁呀”他问. 我说出他的姓名,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你会慢慢好起来的”,然后扶我躺下,并嘱咐贝茜晚上要格外当心,别惊扰我,又交待些注意事项,说第二天还会再来.他走了.我真难过,有他坐在枕旁的椅子上,只觉得很安全亲切.他把门一关,屋里顿时一片黑暗,我心直往下沉,重重压过来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不觉得该睡觉了么,小姐”贝茜满和蔼地问. 我简直不敢回答她的话,生怕她下一句就没好声气,”我试试.” ”要不要喝口水,或吃点儿东西呀” ”不.谢谢你,贝茜.” ”那我就去睡觉了,都过十二点啦.不过,夜里想要什么尽管叫我.” 这话够和气的!我便大着胆子问一句. ”贝茜,我怎么了,是生病了么” ”大概是病了,在红房子里哭得很凶.就会好的,不要担心.” 贝茜去了附近的女佣的屋子.听到她说...... ”萨拉,和我到育儿室去睡吧,今晚我不敢跟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单独在一起.她没准儿会死的.抽筋这么厉害,真是怪事.不知是不是撞上东西了.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和她一道进来,两人上了床.入睡前又唧唧咕咕说了半个钟点,模糊听到只言片语,却足以猜出她们谈话的内容了. ”有人从她跟前走过,一身雪白,一下又不见了”......”那人身后还跟着一条黑狗”......”红房子的门给敲得震天响”......”他坟上有道光”......等等,等等. 随着两人睡着了.火与烛光一起熄灭.漫漫长夜,恐怖难眠.我的耳朵.眼睛.大脑都绷得紧紧.这种恐怖只有小孩子才能感觉. 红房子事件后我倒没生大病,只是神经受到剧烈震撼,至今仍无法忘记.是的,里德太太,当你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撕碎我的心时,你还认为是在根治我的坏脾气.第二天中午,我起床穿衣,裹着披肩坐在炉旁.浑身虚弱,精神崩溃.最厉害的病却是心中无法言传的伤痛.这伤痛不停地催人落泪.刚擦去一颗咸味的泪珠,另一颗就跟着滚下来.可实在应该快活才是,因为里德们都不在家,都跟母亲上教堂了.艾博特在另一间屋里缝做针线,只有贝茜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玩具,整理抽屉,不时还跟我说两句少有的好听话.这对我本该算得上宁静的天堂,因为受惯了不停的责骂,又总是费力不讨好.但实际上,此时此刻任何好话都安慰不了我那伤痕累累细小的心了,什么快乐都无法使它激动. 贝茜下楼去厨房了,她用一只色彩亮艳的瓷盘端来一块馅饼.瓷盘上的极乐鸟惬意地偎依在牵牛花与玫瑰花蕾之间,那美丽的图案曾激发我那么热烈的羡慕,以致于曾求人家恩准我拿在手里好看个仔细,但一直没资格享受这种特权.此刻这宝贝盘子就放在我膝上,人家还亲热地劝我品尝上头摆的那块精美的点心,虚情假意!跟我其它总遭延宕的愿望一样,姗姗来迟!我无法下咽,那鸟儿的羽毛,花的色彩,仿佛都已奇异地褪色,我把盘子和饼放过一边.贝茜问我想不想看书,我就请她到图书室去取《格利佛游记》.这书我津津有味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本讲述事实的书,比别的童话故事更有趣味.因为从毛地黄叶子和铃铛花中间,蘑菇下面,爬满古老墙角的常春藤里,我找不到小精灵们的踪影,只好得出悲伤的结论,它们全都远走高飞离开英格兰,去了什么蛮荒国度,那儿的森林更原始更茂密,人烟更稀少.而小人国和大人国,我坚信不移,那是地球表面扎扎实实的一部分.总有一天出门远行,会亲眼看到小人国那小田野.小房子.小树.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 138.13.8 与劳埃德先生的谈话,还有上述贝茜与艾博特悄悄的议论,使我重新获得希望,成为希望自己好起来的动力.变化似乎不远了......默默地盼,悄悄地等.然而,它迟迟不至.一天天,一周周过去,我恢复了健康,但苦苦盼望的那件事却不见人们再提.有时里德太太用严厉的眼光打量我,却极少跟我说话.自我生病,她就把我和她的宝贝们更加截然分开,要我单独睡在一个指定的小房间,要我单独吃饭,而且整天待在育儿室,而表兄妹们却常常待在起居室.并且,对送我上学的事,她不透一丝口风.可我本能地断定,她不会容忍我再住在同一所屋檐下了,因为如今她扫视我的目光,露出更加无法克制的根深蒂固的厌恶. 伊丽莎与乔治亚娜显然受到了吩咐,尽量不理睬我.约翰无论何时碰到我都吐舌头扮鬼脸,有时还想动手打人.可我跟上次一样,立即反抗,怒火中烧,不顾一切,铤而走险.他觉得还是避开为妙,就边骂边逃,还赖我打破了他的鼻子.我是朝他那突起的地方用力狠狠地给了一拳,见他被这一拳或是我的目光给吓慌了,我真想乘胜追击达到目的.但他已逃到他妈身边了,听到他哭哭啼啼地说”那个可恶的简.爱”如何如何像只疯猫扑向他,但突然被他妈喊住了...... ”甭跟我提起她,约翰.跟你说过别沾她的边儿,她不值的一提.我不要你和你妹妹跟她来往.” 听到这里,我倚着栏杆不假思索地突然大喊...... ”他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呐.” 里德太太身体粗壮,她一听这突如其来的大胆宣告,就登登地跑上楼,旋风般把我拖进育儿室,按倒在床沿上,恶狠狠地骂着,说看我还敢不敢开一句口. ”里德舅舅要还活着会怎么样”我毫不犹豫冲口而出.脑子还没想,话就已出口,根本不受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低声挤出,平时冷漠镇定的灰眼睛露出恐惧.她放开我胳膊,死死盯住我,仿佛拿不准我是小孩还是魔鬼.我继续说道: ”里德舅舅在天堂,你的所做所为,他都看得见,爸爸妈妈也看得见.他们知道你如何成天关着我,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就定下神,拼命地摇我,还抽我耳光,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贝茜趁空又指责我一个钟点,证明我毫无疑问是这家养大的最坏最任性的孩子.我半信半疑,因为我觉得自己胸膛里的确翻腾着恶意. 十一月,十二月,正月的一半,都转瞬即逝.盖茨黑德府以往常的喜气庆祝了圣诞和新年.举行晚餐晚宴,交换礼物.所有这些事,当然都不许我参加.我的那份快乐就是天天看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盛装下楼去客厅,看她们的薄纱裙,红腰带,精心梳理的卷发.然后再倾听楼下的钢琴声.竖琴声,男管家和仆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上饮料时玻璃杯.瓷杯叮叮咚咚,客厅的门开了又关上,传出一阵人们嗡嗡的谈话.我对这些腻味了就从楼梯头回到冷冷清清的育儿室,在那儿虽有些悲伤,却并不难过.实话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凑热闹,因为就是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我.即使贝茜和善友好,宁可跟她共度宁静的夜晚,把这当成难得的享受,也不愿去那间到处都是先生太太的地方,去里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面.可是贝茜一给小姐们打扮好就总是到厨房和女管家的屋子凑热闹去,还老把蜡烛也带走.我只好独自枯坐,把玩偶放到腿上,直到炉火越来越暗.偶而扫视四周,想弄清楚除了自己的影子,还有没有更坏的东西在幽暗的屋里徘徊.等到余火烧成暗红,就马上脱衣裳,使出浑身力气,钻进小床,躲开寒冷与黑暗.而且总把玩偶也带上小床,人总得爱点儿什么,找不到更值得爱的东西时,只好喜欢一只褪色的小木偶,破破烂烂,就像只小稻草人.我如今想来还奇怪,当初对于这件小玩具庞爱的有点荒唐.想象它是活的,有血有肉,只要它躺在床上,就平静暖和,心里快活,坚信它也同样快活. 我非常想听到楼梯上响起贝茜的脚步声,可是等待客人离开的时间好像特别长.有时她会上楼来拿顶针或剪刀,或给我送点儿东西当晚饭......一只小圆面包或一块乳酪饼......我吃的时候她坐在床边看.之后,她就给我掖好被子,亲我两下,说一声”晚安,简小姐”.这样温柔的时候,贝茜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好最美最善良的人.我真希望她永远都这般和蔼可亲,不再毫无缘由地推我,数落我,支使我.现在想来,贝茜.李倒是位天生能干的好姑娘,每件事情都做得漂亮,而且伶牙俐齿,擅讲故事,至少在育儿室给我留下了这个印象.她人也长得俊俏,如果对她的容貌身材记忆不错的话.我记得她身材苗条,黑头发黑眼睛,五官匀称,皮肤光洁.但她急躁任性,没有原则和公道.即使如此,盖茨黑德的所有人中,我最喜欢她. 那是正月十五日,上午九点来钟,贝茜下楼吃早饭去了.表兄表姐们还没被叫去见妈妈.伊丽莎带上帽子,穿上暖和的园艺服去喂她的鸡.她最爱干这事,因为可以开心地把鸡蛋卖给女管家,再把赚来的钱小心藏起来.她很会做买卖,攒钱也上了瘾,不仅卖蛋卖鸡,还为花根.花籽.插枝,跟花匠讨价还价.而花匠呢,因为里德太太有令,凡这位姑娘想卖的她花坛里的东西,都必须照买不误.只要能赚上一大把钱,伊丽莎卖掉自己的头发也在所不惜.至于她的钱,开始藏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裹着一块破布或是张卷发纸.但有些藏钱的地方被女仆发现了,伊丽莎担心总有一天她的宝贝会丢失,就同意把钱交她妈妈保管,但要了高利贷般的利息......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每季度索取一次.她一清二楚的把帐目记在小本子上. 乔治亚娜坐在高脚凳上,对镜梳妆,在卷发中插上假花和褪色的羽毛,这些东西是从顶楼的抽屉里翻到的.我整理自己的铺,贝茜严令在她回来之前必须弄好(她如今常把我当小保姆使唤,让我打扫房间,清除椅子上的灰尘之类).收拾完被子.迭好睡衣,再到窗前收拾凌乱的图画书,玩偶之家的小家具.这时突然传来乔治亚娜的命令声,要我别碰她的玩意儿(因为小椅子.小镜子.小盘子.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我于是停止了手上的活计.没有事可干,我就朝结满冰花的玻璃上呵气,给玻璃化开一块地方,可以透过它看看外面的院子.严霜之下,一切都失去活力,纹丝不动. 窗户正对着门房和车道.刚给玻璃上的霜花化开一片,可以朝外看的时候,就见大门洞开,一辆马车轱辘辘驶进来.我冷冷地看它到来,盖茨黑德府常年有马车光临,但带来的客人没一位让人感兴趣.马车停在房前,门铃大响,客人给请进来.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干,便无聊地转而关注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这景象有趣得很,小鸟飞到贴墙靠窗的一株秃头秃脑的樱桃树上,婉啭鸣叫.早饭吃剩的牛奶.面包还放在桌上,我揉碎一块面包,正拉开窗栓,想把面包屑撒到窗台上,贝茜跑上楼进来了: ”简小姐,快脱下围裙.在那儿干什么呢早上洗过手脸了么” 回话之前我又拉拉窗栓,想一定要让小鸟吃到面包屑.栓子开了,我把面包屑撒一些在窗台上,撒一些到樱桃树上,然后关上窗户后回答: ”没呢,贝茜,我刚收拾完屋子.” ”粗心大意,添乱的孩子!在干啥哩脸都红了,淘气呢开窗户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贝茜并不想听我解释.她把我拉到洗脸架前,毫不留情但幸而很快了事地用肥皂.水.一块粗拉拉的毛巾洗擦我的脸和手,又用一把硬梳子□□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围裙脱掉,急急忙忙拉我到楼梯头,要我立刻下去,说餐室里有人找我. 本想问问是谁找我,里德太太在不在那儿,可贝茜已经不见了!育儿室门也关着,只好慢腾腾地蹭下楼去.快三个月没被叫去见里德太太了,被囚禁在育儿室,早餐室.正餐室,客厅都成了禁地,进去让人慌乱. 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对早餐室的门,裹步不前,怕得发抖.那时候,不公道的惩罚造成的恐惧把我弄成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胆小鬼!又不敢返回育儿室,又不敢向前进客厅,揣揣不安,犹豫了足足十分钟.早餐室猛烈的铃声催人下了决心,必须进去.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纳闷,双手费劲地转动门把手,它动都不动足有一两秒钟.”除了里德舅妈还有谁会在屋里男的还是女的”门把手一转,门开了.我走进去先行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头一看......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乍一看印象如此.地毯上立着一个干瘦且笔直,裹黑貂皮的东西,顶上那张冷酷的面孔活像一只雕刻的假面具,搁在柱顶当作柱头. 里德太太坐在炉旁的老座位上,做个手势要我过去.过去后,她把我介绍给那个石头一般的陌生人:”这就是我向你申请过的小姑娘.” 原来这是个男人,他慢慢把脑袋朝我转过来,浓眉下一双闪亮的灰眼睛细细审视我一番,严肃的男低音问道:”她个子矮小,几岁了” ”十岁.” ”有这么大了”他不大相信.又把我仔细打量一番,接着问起我来.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简.爱,先生.” 我边说边抬头看看他.这先生真高,也许因为当时我身材矮小.他五官粗放,不独五官,全身的线条都非常严厉古板. ”嗯,简.爱,你是个好孩子么” 我不可能作出肯定的答复,因为这里的人都持相反的看法.我不作声.里德太太富于意味地摇摇头,很快补一句:”这话题也许少谈为好,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很遗憾听你这么讲!我必须同她谈谈.”他弯下笔直的身板,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到这边来.”他道. 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他站.此刻我和他的脸几乎一般齐了,他的脸好怕人哟!好大的鼻子!好丑的嘴巴!好难受的大龅牙! ”没比淘气的孩子更令人痛心的了,”他开始说,”特别是淘气的小姑娘.知不知道坏人死后会上哪里呀” ”下地狱.”我的回答非常干脆. ”地狱什么样子能给我讲讲么” ”是个火坑.” ”那你愿不愿意掉进那火坑,永远被烧着呀” ”不愿意,先生.” ”要想避免该如何做呢” 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好,说出来却令人不高兴,”该保持身体健康,不死.” ”你如何保持身体健康每天都有比你还小的孩子死去.前两天我才亲手埋葬了一个五岁的小孩......一个好孩子,他的灵魂现在天堂.如果你被召去的话,恐怕不能跟他一样了.” 我无法消除他的怀疑,只好低头去看他踏在地毯上的那双大脚.我叹了一口气,巴不得自己离得远远的. ”但愿你叹气诚心诚意,明白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增添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人人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真是这样的话,恩人就是个讨厌的家伙.” ”早晚是都做祷告么”剧生人接着问. ”是的,先生.” ”读《圣经》么” ”有时读.” ”喜不喜欢《圣经》喜欢么” ”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纪》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还有《列王纪》.《历代志》.《约伯》和《约拿书》的一些地方.” ”《诗篇》呢我想你应该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哦,太可怕了!我有个小儿子,比你还小,能背六首赞美诗呢.要是你问他更想要哪一样,是愿意吃块姜饼呢,还是愿意学首赞美诗,他就会说:哦,当然学赞美诗!天使唱的就是赞美诗.,还说:我愿做人间的小天使.,结果因为他的虔诚,就拿就得到了两只坚果的奖赏.” ”赞美诗没什么意思.”我说. ”这证明你心眼儿很坏,得赶快恳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干净的心,以替换你石头般的心,赐给你一颗血肉的心.” 我正想打听一下换心的手术怎么做,里德太太插话命我坐下,然后接过话题谈起来.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想三周前跟您的信中已提到过,这小姑娘没有我所希望的品质和特性.如果您准许她进洛伍德学校念书的话,我会很高兴地请校长和老师们对她严加管教,尤其要提防她最糟的毛病,爱撒谎的天性.我当你面说到这个,简,免得你又打坏主意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非常害怕并且讨厌里德太太.她生性就喜欢残忍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不快乐.不管我怎样战战兢兢地服从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她,一切努力都遭失败,得到的只是上述那类恶毒的话语.如今她竟当生人的面这样指责我,我伤透了心.我模糊意识到,她已在动手破坏我对新生活的希望,而这种生活正是她为我安排的.尽管无法表达自己的感觉,但是我明白她正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撒播厌恶与刻薄的种子.眼睁睁地看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眼中变成一个诡计多端令人讨厌的孩子,却不知道怎样医治这创伤 ”真冤枉!”我竭力压住呜咽,赶忙抹去泪水这痛苦软弱的见证. ”欺骗,确实是孩子身上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道,”它跟撒谎差不多,而一切撒谎者都要掉进燃烧着的硫磺烈火的湖里去.不过,里德太太,我们会看管着她的,会跟坦普尔小姐和别老师打招呼.” ”希望按她的前途培养她,”恩人接着说,”让她做个有用而又谦卑的人.至于节假期,您如果同意的话,就让她都在洛伍德过吧.” ”太太,您的决定非常英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恭是基督徒的一种美德,对洛伍德的学生尤为适用.所以,我经常吩咐对学生们要特别看这方面的培养.我研究过如何最好地克制学生世俗的骄傲情绪.就在前几天,还取得了成功的可喜证明.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跟随她母亲到学校参观,回家时她说:哦,亲爱的爸爸,洛伍德的女孩子真安静真朴素,头发都梳到耳后,长长的围裙,衣服外面还有小小的亚麻布口袋......简直就像穷人家的孩子一样!而且,,她还说,她们都打量我和妈妈的穿着,好像从没见过丝绸似的,.” ”这正是我赞赏的地方,”里德太太道,”踏遍英国就再也找不出一个更适合简.爱的学校了.坚韧不拔,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做任何事情都要坚韧不拔.” ”是的,太太.坚韧是基督徒的首要职责.洛伍德学校的所有安排和活动都照此行事:粗茶淡饭,衣着朴素,居所简陋,培养吃苦耐劳.努力勤奋的习惯,这是学校和学生的规矩.” ”很对,先生.这么说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经被洛伍德学校收下了,并且在那里给予适合她地位和前途的训练喽” ”太太,您放心,她会被放到精选花木的苗圃里......而且我相信她会对无比荣幸地选中而对你深为感谢.” ”那我就尽快把她送过去,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我急于摆脱这越来越可恶的包袱.” ”不消说,不消说,太太.现在向该您告辞了,一两周内我会返回布罗克赫斯特府,我的好友副主教大人想留我我住几日.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有名新生到校,这样接受她就不会有问题了.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奥古斯塔小姐.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一定,太太.小姑娘,这有一本叫《儿童指南》的书.祷告后再看.特别要好好看看那个玛莎.格xx,爱撒谎爱骗人的淘气包,如何可怕地暴死那部分.” 一边说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一边朝我手里塞了本有封皮的薄册子.打铃要过了马车,他走了. 单独留下我和里德太太,几分钟过去了,彼此沉默无言.她做针线,我看着.里德太太当时大约三十六.七岁,体魄健壮,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头不高,粗壮却不臃肿,下颚发达结实,因而脸盘显得太大,眉毛很低,下巴大而凸出,嘴和鼻子还算匀称.淡淡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双毫无同情心的眼睛,皮肤黑而暗,头发近乎亚麻色,身体健康得像只钟......从不生病.她是个精明能干的总管,一手操纵所有的家务和佃户.只有她的孩子们有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对她讥笑嘲弄.她穿戴齐整,做作的风度举止衬托出漂亮的服饰. 我从着离她只有几码过的矮凳上,仔细打量她的身材,端详她的五官.我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上面说的是撒谎者的暴死.他们要我好好读读,做为一个恰当的警告.刚才发生的事,里德太太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话,他们谈论的主要内容,犹在耳旁,象针扎般刺疼着我的心,字字清楚,句句刺身.此时此刻,激起我满腔愤怒. 里德太太从针线上抬起头,视线定在我身上,手指停止飞针走线. ”出去,回育儿室去.”她吩咐.是我的神情还是别的使她生气,她说话时尽管已经克制,但仍极为恼怒.我起身往门口走,但又折回来,走到窗前,穿过屋子,一直来到她跟前. 被践踏够了,我必须要讲,必须要反抗.可怎么讲有什么力量回击对手我鼓起勇气,单刀直入地攻击她: ”我没骗人,如果骗人就会说我爱你,可我声明我不爱你.世上除了约翰.里德,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本撒谎者的书该给你女儿乔治亚娜,因为她才撒谎,而我不.” 里德太太的手搁在活计上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我. 135.131.5 “丘吉尔家很可能是错误的,”奈特里先生冷淡的说:“不过我敢说,假如他愿意来的话,他就能来。”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别希望来,是他的舅舅和舅母不放他来。” “他要决心来,我不相信他来不了。没有证明,我不能相信这种说法。” “你这人真怪!弗兰克·丘吉尔先生作了什么,让你把他当成一个反常的怪物?” “我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什么反常的怪物,没有怀疑他因为与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以他们为榜样,因而便看不起自己的亲戚,除了自己的乐趣之外极少关心其它事。一个年轻人让自豪、奢侈。自私的人养育大后,最自然不过得失,他自己也态度自豪,生活奢侈,性格自私。假如弗兰克·丘吉尔想见他父亲,他肯定能做好计划,在九月到一月之间来访。他那个年纪的男人——他多大了?二十三四岁——不可能做不到这一点。不可能。” “你说说容易,感觉一些也容易,因为你是自己的主人。奈特里先生,在判断依赖别人为生的人感到的困难方面,你是个最糟糕不过的法官。你不懂管住自己的脾气是怎么会事。” “不能想象,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人,头脑和四肢居然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他不可能缺钱,他不可能没有空闲时间。正相反,我们知道他这两样都很富裕,他很乐意在这个王国最闲散的地方打法这两样东西。不久之前,他曾经去过韦茅斯。这就证明他有能力离开丘吉尔家人。” “是啊,有时候他能离开他们。” “只要他认为值得那么去做,只要有娱乐的诱惑,就会有这种时候。” “不了解一个人的具体情况,便对他的行为妄加评论,实在非常不公平。不是一个家庭的成员,谁也说不准哪个家庭的某个成员有什么具体困难。只有熟悉了恩斯康伯宅子,了解了丘吉尔太太的脾气,才可能试着判断他外甥会怎么做。当然在某些时候,他或许有能力比其它时候做更多的事情。” “爱玛,有一点,只要一个男人愿意,他随时可以作,那就是他的义务。他不靠矫揉造作或者优雅细致,而是凭借旺盛的精力和果断的决定。弗兰克·丘吉尔有义务关心他父亲。从他的许诺和意思看来,这一点他懂得;如果他愿意来的话,准能来。一个感情正常的男人会果断简洁的对丘吉尔太太说:‘你一定了解,为了使你高兴,我随时都愿意作出牺牲。可是我必须立刻出发去看望父亲。我知道,在目前的情形下,如果我不能向他致贺,他会受到伤害。所以,我明天出发。’假如他以成人的坚定口吻这样对她说,便不会有什么反对他成行的意见。” “不错,”爱玛笑道。“不过,他们或许会作出某种反映,反对他回去。一个完全依赖别人的年轻人,说那种话!奈特里先生,除了你谁都不可能想象出那种话。但是你根本不知道处在与你相反的地位上,优雅二字作何解释。弗兰克·丘吉尔先生难道会这样对舅舅和舅母讲话!要知道,是他们养育他长大成人,还继续向他提供生活所需——假如想象一下,他站在屋子中央,讲话的声音震耳欲聋!你怎么能认为他会采取这样的举止?” “相信我吧,爱玛,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认为这有什么困难,他会认为有权力这么做。一个有理性的男人当然会以恰当的态度作出这种声明,而这种声明对他是有好处的,那会提高他的身价,强化他的养育者对他的兴趣。拿不定主意或者唯命是从绝对不会产上这样的效果。如果行为政党,大家会在对他的慈爱之情上增加尊敬。他们会感到可以信赖他,会认为既然这个外甥能孝敬父亲,将来能孝敬他们。因为他们像他和整个世界一样知道,他应该去向父亲祝贺,他们也知道,卑鄙的滥用自己的权力拖延时间,让他屈服于他们的一时心血来潮,便是不考虑他的利益。向正当的行为表示尊敬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假如他能以这种态度行事,有原则性,有连贯性,有规律性,那么,他们弱小的灵魂最后都会折服与他。” “对此我感到怀疑,你非常热衷于折服弱小的灵魂。不过,假如弱小的灵魂属于有钱有势的人,我认为他们会设法使自己的灵魂膨胀起来,,最后变得像伟大的灵魂一样不可驾驭。我可以想象,奈特里先生,如果把你突然之间放在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位置上,你的言谈举止自然会按照你对他的建议,那很可能会产生很好的效果。丘吉尔夫妇或许会被顶撞的哑口无言。那么,你也就不会有早年顺从的习惯,也没有长时间观察后再找到突破口的习惯了。可是对他来说,要想突然之间闯进完全独立自主的状态,并不那么容易,而且也不可能根本不顾及感激和尊敬之情,对他们提出种种要求。他可能像你一样,对何谓正当有着强烈的意识,但要在独特的环境下付诸行动,却不能按你的想法行事。” “那他的意识就不够强烈。如果行动上没有同样的果断性,就是认识上没有同样的坚定性。” “啊!要注意不同的的环境和不同的习惯!我希望你能努力理解,一个和蔼的年轻人在于某些人正面对抗时会产生怎样的感情。要知道,他从孩提道少年时期一直非常尊敬那些人。” “假如这是他第一次为了贯彻一个决定,正当地与其他人的愿望抗争,,你的这位和蔼的年轻人是个非常懦弱的年轻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履行的义务应当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才对,而不是对别人惟命是从,如果是个孩子,也还情有可原,但是对于一个成人是不能允许的。随着他变得越来越有理性,他应当唤醒自己意识,完全摆脱在他们权威影响下毫无价值的东西。对他们试图蔑视他父亲的第一次行为,他应当挺身反抗,假如他采取了应当的行动,现在就不会有什么。” “在他的问题上我们永远不可能意见一致,”爱玛嚷道。“可是这也毫不奇怪,韦斯顿先生决不会对愚蠢视而不见,尽管是他的儿子也不会,不过他很可能愿意让他的儿子顺从,性格也相当温和,而不是符合你那种完美男性的观念。我敢说他是这样的,虽然这可能让他失去一些优点。但是他却因此获得其它一些优点。” “是啊,他的优点在于该行动的时候坐着一动不动,在于过着懒散得舒适生活,还自以为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方法为能为这种生活找的绝妙的借口。他坐在那里写一封华丽优雅的信,信誓旦旦,虚伪不堪,自认为来保持自己在家里的平静,并且能防止父亲获得指责的权利。他的信让我恶心。” “你的感觉真奇特,似乎能让大家都感到满意。” “我恐怕韦斯顿太太不会感到满意。这种感觉很难满足一个有很好的举止,非常谦和,但是其它人不会感到他具有英格兰的优雅,他根本没有什么温和可言。” “你好像已经认定他是个坏人。” “我!绝对不是,”奈特里先生有些不快的回答道,“我不愿意认为他是个坏人。我像任何其他拿人一样,愿意承认他的优点,可惜在这方面我们也没有听说过,只有些关于他个人的说法,说他个头长的高,面孔长的好,举止圆滑,大面儿上过得去。” “假如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引人注意,到了海伯里可就是个宝贝啦。我难得见到出身高贵、举止优雅、令人愉快的年轻人。我千万不要自己采取恶劣态度,反而要求对方具备各种优点。奈特里先生,你难道想象不出,他的到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吗?整个唐沃尔和海伯里教区届时只有一个话题,一个共同的话题,一个共同的兴趣,一个令人好奇的话题。大家谈论的内容将完全是关于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我们那时候根本不会考虑,也不会谈论其它人。” “请原谅,我简直被你打垮了。假如我发现他还能交谈,认识他我会感到高兴。可是如果他仅仅是个饶舌的纨绔公子,我不会让他占据我太多的时间和思维。” “关于他,我的想象是这样的:他能够适应任何人的交谈趣味,既有能力成为大家喜欢的人,也有这样的愿望。跟你,他会谈种田,跟我,他会谈绘画和音乐,与其他人,他能谈其它内容。由于他掌握着各种各样的一般知识,因而在交谈中不但能十分恰当顺应别人的话题,也能起主导作用,对于每一个话题,他都能谈得很好。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奈特里先生热烈的说,“假如结果真实那样,他准是个最让任务法忍受的人!难道不是!二十三岁就成了同伴中的王——伟人——有经验的政治家,能看透每个人的性格,利用每个人的天赋,结果,与他相比大家显得都是傻瓜!我亲爱的的爱嘛,到了那时候,你自己的良知会让你忍受不了这么个妄自尊大的花花公子的。” “我不想再谈他了,”爱玛嚷道,“你把什么都说成邪恶的。我们两人都有偏见,你反对他,我支持他。在他真正到这儿来之前,我们没有机会达成一致意见。” “有偏见!我可没有偏见!” “可我的偏见很足,并且丝毫不感到羞耻。我对韦斯顿夫妇的爱,使我不可避免的产生对他有利的偏见。” “我一个月从头到尾都不会想到这么个人,”奈特里先生略带苦恼的说,爱玛立刻将话题转向其它方面,可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感到恼火。 仅仅因为一个年轻人的脾气与他的不同,就讨厌这个年轻人,这与她平素对他的印象完全相悸,她一直认为他是个思维非常慷慨大度,值得崇拜的人,她从来没有疑心过,他会对别人的优点作不公正的评论。 一天上午,爱马和哈里特并肩散步,照爱玛的看法,他们那天关于埃尔顿先生的事情已经谈得够多。她不认为,为了安慰哈里特,或者为了洗刷自己的错误该接着谈下去,所以,在她们返回的路上,她想方设法撇开这个话题。可是,就在她自以为获得成功的时候,这话题突然又冒出来,,当时她谈起穷人在冬天肯定遭受苦难,谈了一会儿以后,得到的是一句非常忧郁的回答:”埃尔顿先生对穷人那么好!”她便发现必须继续努力才行。 她们此时正走进贝茨太太何贝茨小姐住的房子。她打定主意去拜访她们,以便在人多的地方寻求安全。去拜访她们从来都有充足的理由。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特别喜欢有人拜访,她知道,有些为数不多的人总是希望从她身上发现不完美之处,认为她不注意拜访别人,还认为她没有为她们可怜的乐趣作出应有的贡献。 关于她在这方面的不足,她从奈特里先生那里得到过许多暗示,也有一些是在她自己内心中感觉到的。但是没有那种能抵消她内心中的感觉--这种拜访非常令人不快--浪费时间,两个烦人的女人,她害怕落入海伯里二流或三流人物之中,经常拜访她们的就是那种类型的人物。所以,他很少到靠近她们的地方去。但是,此刻她作出了决定:不能过而不入。她在心理计算过后,便对哈里特评论说。她们此时没有收到简·费尔法克斯的信。 这房子属于一位商人所有。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住在客厅那一层。这个面积十分有限的房间,便是她们的全部活动场所,访客在这里受到最热情的,甚至是感恩般的欢迎。那位态度平静,穿着整洁的老太太坐在最暖和的一个角落编织着,她甚至想把那个位置让给伍德豪斯小姐坐。她那个活泼而健谈的女儿几乎打算以自己的善意和周到应酬,讲客人搞个不知所措。她对她们来访表示感激,询问她们的鞋子湿不湿,急切地询问伍德豪斯先生的健康状况,口气欢快的通报她母亲的健康情况,还从橱柜中取出甜点心说:”科尔太太刚离开不倒十分钟,她真好,跟我们一起坐了一个钟头,而且还吃了一块点心,表示说非常喜欢。因而,我希望伍德豪斯小姐和史密斯小姐也能赏光吃一块。” 提到科尔一家肯定会引起埃尔顿先生的话题。她们的关系很密切,科尔先生在埃尔顿先生走后得到了他的消息,爱玛知道会说起什么。她们肯定再次提起那封信,计算出他已经离开多长时间了,他是个多好的伴侣,无论他到哪里都是大家喜欢的人物,”礼仪王”舞会曾经挤满了那么多人。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充满了让人感兴趣的内容和必不可少的恭维之词,而且总是设法阻止哈里特说表示感谢的话。 她走过这房子时就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了,不过,她的意思是在夸奖过她之后,不要进一步涉及这个惹人厌烦的话题,而是随意聊聊海伯里小姐太太们的牌局聚会。她并没有做好精神准备,在埃尔顿先生的话题后听她们谈简·费尔法克斯,可是贝茨小姐匆匆撇开埃尔顿先生的话题,从她外甥女的一封信突然扯起的科尔家的话题。 “啊!不错……我当然知道,埃尔顿先生……科尔太太告诉我说……在巴斯的舞厅跳舞……科尔太太跟我们坐了挺长时间,谈起简。她一近门就开始询问简,建在那里可是个最受大家喜欢的人物。科尔太太跟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充分表达出自己的好意。。我要说,简比任何人都该得到大家的好意。她开口就直接询问起她的事情:我看你们最近不可能听说简的事情吧?因为还不到她写信的时候。我脱口而出说:我们就在今天早上收到她的一封信,我没有见过比她更加惊讶的面孔了。是吗,那可真是太荣幸了!她说,这可太意外了。让我听听她怎么说。” 爱玛十分礼貌的表示出兴趣,微笑着说: “刚刚收到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信?我真是高兴极了。她很好吗?” “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这位受到蒙蔽的姨妈高兴的回答道,她急切的找到那封信。”啊,在这儿。我知道不可能放的太远,不过你看,我不经意把针线盒压在上面,弄得看不见了,可是我刚才还看过,所以我敢肯定它就在桌子上面,我刚才读给科尔太太听过,她走后我又一次读给妈妈听,因为这对她是个非常愉快的消息--简写来的信--这可不是她能常常看到的。所以嘛,我知道这信不可能放在很远的地方,这不,就在我的针线盒子下面。既然你这么好心,希望听听她怎么说--不过,首先我们得说句公道话不可,我要替简道个歉,因为她写的信这么短--只有两页--你看,还不到两页呢--她写满一页,又划掉了半页。我母亲因为我能辨认出来而一再惊奇。信刚拆开的时候,他一再说:赫蒂,我看哪,要想从这张网子里辨认出什么,难得让你头痛,你是不是这么说的,妈妈?后来我对她说,我敢肯定,要是没有人帮忙,她准能想法子辨认出来,每个字都能认出来,凝神仔细研究每一个字,最后每个字都能认出来。事实上,虽然我母亲的眼神没有别人的好,可是,她戴上眼镜仍然能看的相当清楚,感谢上帝!真是件幸事!我母亲的眼睛其实好的很。简在这儿的时候常常说:姥姥,我敢说你的眼睛好的就像你的身体一样好。你做过那么多精细的活计!我真希望我的眼神能像你的一样持久。” 所有这些话使用飞快的速度讲出来的,贝茨小姐因而不得不停下来喘气。爱玛非常有礼貌的夸奖说,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书法好极了。 “你真是太好心了,”贝茨小姐以特别感激的心情回答道,”你本人的书法那么漂亮,自然最有权评论。没有哪个人的赞扬比伍德豪斯小姐的这番话更让我们感到愉快。我母亲听不清楚,你知道的,她耳朵有点儿聋。”她转身对母亲说,”妈妈,你听见伍德豪斯小姐对简的书法是怎么评价的吗?” 爱玛有幸听到自己的那番蠢话重复了两遍,最后那位好老太太才终于听清楚。与此同时,她正在寻思,如何能既不显得无力,又能让他们不再提起简·费尔法克斯的那封信;她几乎做出了决定,要找个小小的借口,赶紧离开,突然贝茨小姐再次转向了她,吸引住她的注意。 “我母亲的耳聋非常轻微,你知道了吧--几乎算不得的什么。这要我提高声音说上两三遍,她肯定能听见。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我的声音。令人奇怪的是,她听简说话比听我的话容易懂。简说话那么清楚!不过,两年前她不会认为她外婆的耳朵背,在我母亲这个年纪上这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的,她自从上次走后,已经整整两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着她,我对科尔太太说,我们现在都几乎都不了解她啦!” “费尔法克斯小姐很快要回来吗?” “啊,是的。下个星期。” “是吗!那可真让人高兴极了。” 136.13.36章 简·费尔法克斯是个孤儿,她是贝茨太太太的小女儿的独生女。 某部兵团的费尔法克斯中校与简·贝茨小姐的婚姻,有着荣誉和幸福,希望和乐趣,不过现在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他在海外战斗中牺牲的伤心回忆,以及他的寡妇不久沉沦于悲伤,死于肺结核的记忆,还留下了那个女孩。 她一生下来就属于海伯里。三岁上死了母亲后,她就成了姥姥和姨妈的宠儿,是她们的财富,义务和慰籍,当时简几乎要永远生活在那里,接受一个贫困家庭所能提供的全部教育,除了天生惹人喜爱的外表、良好的理解能力,以及热心善良的亲戚之外,没有任何有利的社会关系或有利条件能改善她的成长环境。 但是,她父亲生前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朋友使她的命运发生了变化,这个人就是坎贝尔上校,他高度赞扬费尔法克斯,说他是杰出的军官和最有功劳的,他认为是他救了自己的生命,因而要报他的恩。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一点,到后来他找到了那个孩子,提出要承担她的全部教育费用。这个好意被接受了。自从那是开始,简就成了坎贝尔上校家庭的一员,完全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只是偶尔回家看望外祖母。 为她定的计划是讲她培养成一名教师。她从父亲那里继承的的财产只有区区几百镑,她因而不可能不依赖别人为生。从其它方面向她提供资金却是坎贝尔上校无能为力的,尽管他的工资和继承到的财产收入颇为丰厚,可是他的财富总额不多,最后必须全部遗赠给自己的女儿。但是,他希望,让她受教育,日后便能让她过上受人尊敬的生活。 这便是简·费尔法克斯的故事。她被好人收养了,在坎贝尔加除了善意之外没有其它的感觉,而且还受到了优良的教育。一直与心地正直,知识丰富的人共同生活,他的感情和头脑接受到的是最好的文化和教养。坎贝尔家居住在伦敦,在那里每一种细微的天赋都能得到第一流大师的圆满而细心的培养。她的天性和美丽也值得为之付出朋友般的心血。到了十□□岁,她已经完全能够胜任教孩子们的工作了。但是大家太喜欢她了,不忍心与她分开居住。父母亲都不同意,女儿离开她简直受不了。那个可怕的日子终于被推迟。大家一致认为她还太年轻。简于是继续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就像家里的另一个姑娘一样,分享着这个在各方面都具有理性乐趣的优雅社会环境,这是个家庭与娱乐兼而有之的融洽组合,只有未来是个障碍,她的良知冷静的提醒她,这一切很快便会结束。 简在容貌美丽和知识丰富方面远远胜于坎贝尔小姐,因而全家人对她的喜爱,尤其是坎贝尔小姐对她的热情爱慕,就尤其令人肃然起敬。那位小姐不可能不注意到她天生丽质,父母亲也不可能不体会到她杰出的智力。然而,他们对她的慈爱一如既往,直到坎贝尔小姐结婚时也不变。机会和幸运往往与人对它的预料相悻,他们宁愿屈身一般,也不高攀优秀,坎贝尔小姐就是这样得到了一位富有而和蔼的年轻人荻克逊先生,他们几乎是刚刚认识便结尾连理,愉快而适意的生活在一起。而简·费尔法克斯却不得不为挣的记得面包而奋斗。 这件事就发生在最近。她那位不太幸运的朋友简还没来得及找到工作,不过根据简的判断,自己的年纪已经到了开始工作的时候。很早以前她就做出了决定,认为二十一岁就到了时候。见习期间她表现出坚毅的献身精神,她认定要在二十一岁时彻底牺牲自己,放弃人世间一切乐趣,抛弃所有理性的交往、平等的关系、心情的平静和希望,永远承担起做教师的屈辱和辛劳。 尽管坎贝尔夫妇感情上不同意她的决定,但是他们的良知却不能反对。只要他们还活着,也不必费这份心,他们的家永远是她的家。如果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得到安慰,他们宁愿让她呆在家里,不过那未免过于自私。既然是最终必然的结果,不如尽快促成。他们或许开始感到,不屈服于拖延时日的诱惑更加明智,也更加富有爱心。现在必须让她脱离舒适和闲暇中的乐趣与情调,获得完全独立。然而,慈爱之信仍然乐于寻找任何合理的借口,避免匆匆赶赴那个可悲的时刻。他们的女儿出家之后,他们还远没有恢复过来。在她的身体完全复员之前,他们禁止她承担工作责任,她虚弱的身体和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是不能胜任工作负担的,在最有利的条件下外出工作,都需要身心处于最佳状态方能勉强胜任。 至于不陪伴他们去爱尔兰的事情上,她写给姨妈的信中说的是实话,不过有些时候并没有完全说出来。他们外出的时候她回海伯里的决定是她做出的。她也许想跟自己最亲近的亲戚在一起,度过这完全自由的最后几个月时光。坎贝尔夫妇对这个安排立即表示赞同,不论他们内心中的动机是什么,也不论他们的动机是单纯的,还是双重意义,抑或是三重含义,总之,他们表示说,他们认为让她在土生土长的地方呼吸几个月本地空气,对她恢复健康有好处,他们并不考虑其它问题。因而,她肯定要回来。于是乎,海伯里不再指望迎接从未光顾过这里,很旧以前便许诺要来的弗兰克·丘吉尔先生,转而暂时希望看到简·费尔法克斯,可她能带给大家的只是两年不见的新鲜感而已。 爱玛感到遗憾--她做的事总是超过自己的愿望,却总是少于她的义务!她不得不拜访自己不喜欢的人,而且长达漫漫三个月!她为什么不喜欢见·费尔法克斯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奈特里先生曾经对她说,这是因为她发现那是个真正的才女。而她希望别人把自己看作才女。虽然这种指责当场受到她的反驳,但是后来她不时反省,良心却不能证实她在这方面无辜。我绝对不能与她交朋友。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心里就是又冷淡,又保守。不管我高兴还是讨厌,我就是要显出冷漠。再说,她姨妈是那么个喋喋不休的人!她当着任何人都那么吵吵闹闹!在大家想象中,她们是那么亲密的朋友--因为他们年龄相当,大家都以为她们相互非常亲热。这些便是她的理由,除此以外,她并没有其它道理。 ----------------- (spook:这一段叙述有些逻辑混乱,我认为是译者译错了,因为字并没有错,所以我并没有作任何改动。请文友自行理解。) 那是一种没有什么道理的厌恶--每一种强加给她的缺点都经过想象的夸大,结果,不论多长时间没有见面,只要相见,便不由觉得感情受到她的伤害。此时,她两年后反归故里,见面后,她的外表和举止让爱玛大受震动,整整两年来,爱玛心里对她一直感到蔑视。简·费尔法克斯非常高雅,异常高雅,而且她本人就是高雅的最高价值标准。她的身高十分标致,大家恰好都认为她比较高,却没有人觉得过于高。她的身材尤其优美适度,正好介于肥胖与消瘦之间,程度适中,不过,稍稍显露的病态似乎让她倾向于两个极端中比较讨人喜欢的那一个。爱玛不禁体会到了所有这一切。再说她的面貌吧,她的面孔长相比爱玛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那不是议长平常的面孔,而是非常令人愉快的美。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周围的睫毛和眉毛呈深黑色,人人见了都赞不绝口。爱玛一向喜欢挑剔人家的皮肤,可她的皮肤虽然缺乏颜色,却十分白净柔嫩,并不需要更加红润。那是一种美的类型,优雅的举止更为之增色。根据她的种种原则,在道义上她本应赞叹才对--不论是某个人,还是某个事例,在海伯里难得遇到真正的优雅。可以不落俗套的说,她与众不同,优良品质卓著。 简而言之,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对面望着简·费尔法克斯,心里怀着双重的喜悦,那是愉快的感觉和发自心底的正义感,这决定了她从此不会再讨厌她。当她喜爱她的美,理解了她的过去和她的处境,当她考虑到所有这些优雅品质的命运,考虑到她将要屈身何处,考虑到她将如何生活,要想不感到对她的同情和尊敬是不可能的,特别值得考虑的是,她那充满魅力的各种显著特色或许让荻克逊先生着迷,她本人都十分自然的产生了这种感情。假如真是那样,没有任何事情比她决心做出的牺牲更加令人同情,更加令人肃然起敬。爱玛此时非常愿意饶恕她诱使荻克逊先生移情别爱,也愿意饶恕她搞的任何恶作剧,淡然啦,这些都是她最初的想象中产生的东西,假如是爱情的话,那只能是简单的,不成功的单相思,简作为与朋友分离与她谈话的一方,或许已经不自主的喝吓了一剂悲伤的□□。从内心最美好,最春节的动机出发,她现在不允许自己去爱尔兰放纵,决定不久便开始吃力的工作,将自己与他和他的一切彻底割裂。 总之,爱玛离开她的时候,开这次山的感情,回家的路上不禁频频加以张望,哀叹海伯里没有一个年轻人能与她匹配,她不能指望任何人在脑利于她抗衡。 这是一种迷人的感情,但是并不持久,她还没有来得及在公开场合宣布自己的愿意与简·费尔法克斯永远保持友谊关系,也没有来得及矫正以前的偏见和错误,只是对奈特里先生说:”她长的的确漂亮,并且不只是漂亮而已!”结果,简陪伴她姨妈和外祖母到哈特费尔德宅子来拜访,聊了一个晚上,过去的一切又故态复萌,以前惹人恼火的事情再次重演。那位姨妈像以前一样烦人,而且更加烦人,因为这次是在对她能力的夸耀上又增加了对她身体弱的描述,大家不得不听她精确描述,她早饭吃了多么少的面包和黄油,中午吃了多么小的一片羊肉,另外她展示自己的新帽子,还有她和她母亲的新针线袋,简让她越来越反感了。她们演奏了音乐,爱玛被邀弹奏,但是在她看来,演奏之后必然表示的感谢和赞扬虽然态度坦率但显得非常做作,样子似乎很了不起,目的只是想表现自己演奏更加高超。除此之外,最糟糕的事她本人那么冷淡,那么谨慎!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她仿佛报在意见礼貌的外逃中决心不让任何东西遭到危险,她的保护令人恶心,让人怀疑。 -------------- (spook:本段没有一句话是完整的,错字多还不算,编排特混乱,我已作了努力。) 在一切都无以复加的情况下,如果说还有什么更甚的话,那就是她在荻克逊家的问题上比其它事情更加保守,她似乎故意不讲出荻克逊先生性格和年纪,不对他交友的价值标准加以评论,也不就他婚姻是否相称发表意见。完全是一般性的赞叹河源化,没有对任何事物进行描述,也没有任何东西不同凡响。无论如何对她没有任何用处。她的谨慎抛在了脑后。爱玛看出起策略所在,便恢复了自己原先的猜疑。或许需要掩盖的东西多的超过了她自己的愿望。荻克逊先生当时的情形或许近乎更换朋友,他选中坎贝尔小姐,一再将来那一万二千英镑。 在其它话题上,她也表现出相似的保守。她在韦茅斯的时候,弗兰克·丘吉尔也在那里。据说他们还稍有交往,可是爱玛怎么也不能从她最李打听处他的真实情况。 “她长的漂亮吗?” “我相信大家认为他是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 “他的脾气好吗?” “人们一般都认为是这样的。” “他看上去是个有理性的年轻人吗?是不是显得又知识?” “在海水浴场或者在伦敦一般的交往场合,很难就这些方面做出判断。能过做出正确判断的只有他的礼貌举止,丘吉尔先生的举止不需要很长时间便可了解。我相信大姐都认为她的举止得体宜人。” 他与伍德豪斯先生谈过正事,伍德豪斯先生表示已经明白,文件一被收拾起来,她便开口说:”那真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夜晚,格外令人愉快。你和费尔法克斯小姐演奏的音乐非常好听。舒舒服服坐在这里,与两位这么好的年轻女子娱乐整整一个晚上,事儿演奏音乐,时而侃侃而谈,真实莫大的享受。爱玛,我能保证,费尔法克斯小姐一定认为那是个非常愉快的夜晚。一切都淋漓尽致。我跟高兴你让她弹奏了那么多,她外婆家没有琴,在这里她一定感到非常尽兴。” “能得到你的赞许,我感到很高兴,”爱玛微笑道。”不过我希望不会常常对拜访哈特费尔德宅子的客人欠下人情债。” “不,我亲爱的,”她父亲立刻开口道,”我肯定你不会。没有哪个人的周到和礼貌抵的上你的一半。如果说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就是过分周到了。昨晚的小松饼--假如仅仅轮着请大家吃一圈,我觉得也就足够了。” “不,”奈特里先生几乎是同时抢着说,”你并不常常欠人情,并不常常在礼貌方面或者理解别人方面欠人情。所以,我认为你也能理解我。” 爱玛露出诡异的表情:”我很理解你,”然后她只是说了句,”费尔法克斯小姐有些保守。” “我从来就对你说,她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过你很快就能克服她的保守,哪不过是羞怯而已。慎重的举止应当受到礼遇。” “你认为她羞怯。可我看不出。” “爱亲爱的爱玛,”他挪到一个离她近些的椅子上,”我希望你不会对我说,你过了个不愉快的夜晚吧。” “啊!不。我对我自己提问时的坚韧精神感到高兴,也为得到的回答内容如此之少儿感到滑稽。” “我感到失望,”他仅仅这么回答道。 “希望大家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伍德豪斯先生以他惯有的平静说。”我过得很愉快。有一阵子,我觉得火烧得太旺,便略微向后移动了一点儿,只是很少的一点儿,便不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了。贝茨小姐非常健谈,态度和蔼,她总那样,只是话有点儿太快。不过,她非常令人愉快,贝茨太太也是一样,当然是另外一种风格。我喜欢老朋友。简·费尔法克斯小姐属于非常漂亮的类型,真是个非常漂亮,举止高雅的年轻女子。奈特里先生,她一定觉得那是个愉快的夜晚,因为她能跟爱玛在一起。” “对极了,先生。而且爱玛也一定觉得愉快,因为她跟费尔法克斯小姐在一起。” 爱玛发觉了他的焦虑,便希望让他缓和下来,至少目前应当得到缓和,便以不容任何人质疑的诚恳态度说: “她是个谁也不愿将目光移往别处的漂亮姑娘。我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盯着她看。我打心底对她表示同情。” 奈特里先生的表情显得极其满意,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回答,伍德豪斯先生已经将话题转向贝茨一家,说道: “实在太可惜了,她们家的经济竟然那么拮据!实在太可惜了!我常常怀有这样的希望--但是我们又不敢贸然走的太远--给她们一些小小的馈赠,送点稀罕东西--我们刚刚杀了头小猪,爱玛考虑送给她们一块五花肉或一条腿。猪非常小,但是味道鲜美。哈特费尔德的猪不像其他地方的猪,不过仍然是猪。我亲爱的爱玛,我认为我们最好送条腿,要是送其他部位,除非她们能精心炸成猪排,就像我们家炸的那样,一点儿猪油也不留;绝对不能烤。谁的胃口也受不了烤猪肉的。你同意我的意思吗,亲爱的?” “亲爱的爸爸,我已经将整个后半扇送去了。我知道这正是你的希望。你知道,腿能臃来吃,味道好极了,五花肉她们可以随意烹饪。” “对,亲爱的,对极了。我原先没有考虑过,不过那真是最佳方式。她们可不要把腿臃的太咸了。假如臃的不过分,而且炖得很软,就像塞勒为我们炖得那么软,吃的时候根顿萝卜、红萝卜或防风根一道吃,只要别吃太多,我看没有什么不利于健康的。” (防风根:一种欧洲差的作物,块茎可食用。--译注。) “爱玛”奈特里先生很快便说道,”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你喜欢听的消息,我是在到这儿来的路上听说的,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消息!啊!当然,我从来都喜欢听消息!是什么消息?你干吗笑得那么怪?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从朗道斯宅子?”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个说话的机会,说: “不,我没有去朗道斯宅子,我连朗道斯宅子附近都没有去过,”刚说到这里,门突然打开了,贝茨小姐和费尔法克斯小姐走进屋来。贝茨小姐满口道谢,声称有消息要通报,都不知讲那个好了。奈特里先生很快便发现自己的机会已经失去了,一个字也休想□□去了。 “啊!我亲爱的先生,你今天上午好吗?我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那么漂亮的后半扇猪肉!你们真是太慷慨了!你们听到消息了吗?埃尔顿先生要结婚了。” 爱玛在这之前甚至连想一下埃尔顿先生都没有功夫,她听到这话彻底惊呆了,不禁稍稍颤动了一下,脸颊稍稍涨红了一点。 137.133.7 约翰.里德14岁,是个小后生,比我大4岁,我才10岁.就他年龄而言,他生得太粗俗,皮肤发暗,气色不好.宽脸膛,粗线条,四肢发达.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而且脾气暴躁,目光迟钝,双颊松懈.他现在本应该待在学校里,可他妈把他接回家已经一两个月了,理由是”因为身体不适”.老师迈尔斯先生认为只要家里少给他送些蛋糕糖果,他身体就会好得多.可是他母亲听不进这种刻薄话,宁可相信约翰面带菜色是因为太用功或者太想家的原因. 约翰对母亲和姊妹并没多少感情,对我更加厌恶.他欺负我,粗暴地折磨我.一周内不止两次三次,一天内也不止一回两回,而是连续不断.我浑身的每根神经都怕他,只要他走近,全身的每块肌肉都会随之收缩.有时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可是对他的恐吓与折磨我无处倾诉.仆人们不肯站在我一边得罪小少爷,里德太太则对恶行装聋作哑.她从没见过她儿子打我也没听过她儿子骂我,尽管他时不时就当着她的面又打又骂,不过更多的是背着她干的. 我走了过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他朝我吐舌头扮鬼脸,大约三分钟.舌头伸出来那么长,也不怕弄坏舌根.我知道他马上就会动手打人,一面提心吊胆,一面打量他令人恶心的丑相.大概看懂了我的表情,也突然一声不吭就出手一拳,又快又狠,我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站稳. ”看你还敢不敢顶嘴,敢不敢鬼头鬼脑躲在帘子后头,敢不敢用刚才那副样子看我!你这耗子!” 次,我一路反抗,这越发加深了贝茜和艾博特对我的恶感.实话说我有些发狂,或照法国人的说法,失控了.意识不到一时的反抗会招来更古怪更严厉的惩罚,与造反的奴隶一样,穷途末路之时不顾一切地反抗.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就像只疯猫.” ”不害臊!不害臊!”贴身女仆嚷嚷道,”爱小姐,你怎么能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小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吗” ”不,你连个仆人都不如呐,啥也不干,靠人家养活.去,坐下,好好想想你有多坏.” 她们这时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说的那间屋子,把我朝一张凳子上按.冲动之下,我弹簧似地蹦了起来,但立即又被按住. ”再乱动就给你捆起来,”贝茜道,”艾博特小姐,借一下你的吊袜带,我的会给她挣断的.” 艾博特转身去解粗腿上的带子.看到她们真要绑我,想到由此带来的额外耻辱,我稍稍安静下来. ”甭解啦,我不动就是了.”我叫道. 我老老实实坐下,还用双手抓住凳子,以示保证. ”留神别乱动.”贝茜肯定我真安静下来才松手.她跟艾博特小姐抱着胳膊,板着面孔,不放心地瞪着我,仿佛怀疑我神经不正常. ”她以前从没这样过.”贝茜终于回头对艾比盖尔说. ”可见她生来如此,”艾博特应道,”我常跟太太提起,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这丫头阴阳怪气,没见过小小年纪就这么鬼鬼祟祟不老实.” 贝茜没接茬,不一会就开始数落: ”小姐,该放明白些,得听里德太太的话.你靠她养活,要是她撵你走,你就只好去贫民院了.” 我无言以对.这些话对我并不新鲜,从小我的记忆中就包含这类暗示,对我寄人篱下的类似劝告都成了耳朵里模糊的老调,痛苦伤人,却又似懂非懂.艾博特小姐接口说: ”不要以为你能跟里德小姐.里德少爷平起平坐,不要因为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他们一起养大.人家会有好多好多钱,可你一个子儿也休想.低身下气顺着人家来,明白自己的身份才是.” ”我们说这些话也是为你好,”贝茜和气些了,”你得学着巴结些,乖些,这样说不定还能在这个家待下去,要是只管任性胡来,我敢肯定,太太会打发你走的.” ”再说啦,”艾博特小姐接过话茬,”上帝也会惩罚你,你乱发脾气时,上帝没准儿会把你劈死,看你还能上哪儿去!走吧,贝茜,让她自个待在这儿,跟她多费口舌也白搭.爱小姐,祈祷吧,等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要是不悔过,没准儿烟囱里下来个邪恶的东西会给你抓走.” 她们关上门走了,还随手上了锁. 红房子是备用房间,极少有人住,可以说永远不会有人住,除非碰上盖茨黑德府邀请大批客人,只好把所有房间用上.它算得上府里最大最堂皇的房间.红木大柱支起一张大床,床上悬拉着深红色的锦缎帐子,大床雄踞屋子中央,活像圣食.两面大窗,终日拉着遮帘,关掩着相似的缎帘流苏.地毯红颜色,床脚边的小桌盖着绯红的台布.墙壁是柔和的浅褐色,略带粉红.衣橱.梳妆台.座椅,都是暗黑光滑的红木制成.在周围深色的背景之中,床上高高堆起的垫子和枕头,以及雪白的马赛布床罩,白得耀眼.同样扎眼的是床头那张宽大带垫的安乐椅,也是白的,面前摆着一只踏脚凳,在我来看它就像一只白色的宝座. 因为很少生火,屋里很冷.也很安静,因为远离育儿室和厨房.还阴森森的,因为除了女佣星期六进来,抹抹一周来镜子和家具上逐渐积落的灰尘,里德太太偶尔进来一下,察看一番衣橱某个抽屉内的宝贝外,就很少有人到这儿来.那里头有若干羊皮纸卷,里德太太的珠宝盒.亡夫的小像.而逝者的临终遗言正是这间卧室的秘密......一个符咒,使这儿虽富丽堂皇却凄凉孤寂. 里德先生去世九年了,咽气的时候就在这屋里间,在这里入殓,殡葬工从这里抬走了他的棺材.打那天起,一种惨兮兮的祭祀气氛就笼罩了屋子,使人们很少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要我坐着不动的是只矮脚凳,靠近大理石炉台.那张大床耸立在眼前,右手边是那只乌黑高大的衣橱,破碎压抑的反光,变幻着镶板光滑的表面.左边手是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中间一面大镜子折射出大床与房间的空虚肃穆.不知她们是否真锁了门,敢动一下时我就站起来去看.哎呀,真锁了!就是牢房也没这么牢固.返回时必须从镜子前面走过,我呆滞的目光不由自主扫向那里,探寻镜中世界的深处.在这片视觉的虚幻中,一切比真实更冰冷,更阴沉.里头那个瞪着我的小小陌生人,苍白的脸蛋和纤细胳膊都蒙着斑驳的阴影.只有恐惧而发亮的眼睛在转动,别的一切都静止不动,活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就是那种半仙半鬼的小怪物,贝茜晚上讲的故事中,它们总是从荒原上蕨类覆盖的人迹罕至的山谷里钻出来,天黑时出现在行色匆匆的路人面前.我又回到矮凳上. 那时我很迷信,不过还没让它完全占上风.热血还在沸腾,奴隶的反抗,苦难的力量,仍在激励鼓动着我.往事如潮涌,无法遏制,还顾不上向凄惨的现实低头. 约翰.里德的种种残忍,他姐妹的傲慢与藐视,他妈妈的厌恶,仆人们的势利,在我不平的胸中翻腾,好似浊井中黑色的污泥.为什么总是要受煎熬总遭欺侮,老挨责骂,永被诅咒为什么总不招人喜欢为什么想讨好总是白费劲伊丽莎,任性自私反而受到尊重;乔治亚娜,脾气娇惯,刻薄尖酸,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却能够是总得到满足,她的美貌;粉红的脸蛋,金色的卷发,令所有的人快乐喜欢,闯了祸也无人在意.约翰,没人敢违背他的意志,更不会也不可能给他什么惩罚,尽管他扭断鸽子的脖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咬绵羊,乱摘温室里的葡萄,掰碎暖房里最好看的花苞,还管他妈叫”老女人”,进而挖苦她黝黑的皮肤,尽管他自己长得也是如此.他粗鲁地无视他母亲的愿望,常常扯坏弄脏她的丝绸衣裳,可依旧是她”心爱的宝贝”.而我从不敢闯祸,谨慎小心,却被骂成淘气包,说我令人讨厌,愁眉苦脸,鬼头鬼脑,捱骂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 被他击中碰的头仍在疼痛流血,可谁也不指责约翰无故打人.而我却因为保护自己免遭更多毒手而反抗,就遭到众人羞辱. ”不公道!......不公道!”理性在呐喊,被痛苦折磨得早熟却短暂的力量激励着我,决心也被煽动起来,我产生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想要逃脱无法忍受的压迫.逃跑,不行的话就不吃不喝,把自己活活饿死. 那是个悲惨的下午,我的灵魂惊恐万状!我的脑筋骚动不安!我的内心在竭力反抗!然而,这场内心的斗争又是多么蒙昧无知!怎么也回答不了心中不绝的疑问......为何这般受煎熬啊而今,时隔......我不愿说出多少年......总算能看个明白. 我跟盖茨黑德府格格不入,在那里无足轻重,无人重视,与里德太太或她的孩子.宠仆,无法相处.他们不喜欢我,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没义务重视一个与他们中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小东西.一个逆种,与他们性格.智力.喜好,统统相悖;一个废物,不能投他们所好,增添他们的快乐;一个讨厌鬼,对他们的虐待.藐视和思维深怀怨忿.我知道如果自己快活自信,聪明伶俐,温柔大方,挑三拣四......即使同样寄人篱下,同样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更宽容更满意,她的宝贝们也会对我更亲近更真诚,仆人们也不会老把我当做育儿室的替罪羊了. 白昼将尽,已过四点,阴沉的午后暝色昏昏.冷雨仍不住地敲打楼梯间的窗户,寒风仍在庄园后的林中哀号.我只觉越来越冷,冷如冰石.勇气出也开始消失,受惯的羞辱,缺乏自信,孤独压抑,一齐压向心中渐渐熄灭的怒火. 所有的人都说我坏,也许真的如此.刚刚不是还想饿死自己么这当然是罪过.再说我该死么也许盖茨黑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个诱人的好去处人们告诉我,在这个墓穴里,长眠着里德先生.顺着这条思路又想起了他的事,越想越怕.我记不清他了,只知道他是我亲舅舅......妈妈的哥哥......在襁褓中我就父母双亡,是他收留了我.临终前还要求里德太太做出承诺,将我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信守了诺言.是信守了,我想,就她的天性而言.可是,她怎能真心喜欢一个与她的家族不相干的外来者,而且在丈夫死后与她更毫无关系的人被强人所难的诺言束缚,硬充一个不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看一个外来的异类永远夹在自家人当中,想必非常恼人. 脑际闪现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我不怀疑......从不怀疑......倘若里德先生还在世,他一定会善待我的.而现在,我坐在这儿瞧着那张雪白的大床,模糊的墙壁......偶而朝昏昏闪亮的镜子投去偶尔的一瞥......开始记起听说的有关死人的事.一旦他们临终的意愿遭到践踏,冥府不安,便会重返人间,惩罚伪誓者,为受压者报仇.我想里德先生在天之灵,为妹妹遗孤所受的冤屈所扰,或许会离开他的住所......不管是在教堂墓穴,还是在亡人们的未知世界,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擦干眼泪,压低抽泣,生怕任何剧烈的悲伤会吵醒什么超常的声音来安慰我,或引出一个环着光轮的面孔以怪异的同情俯身向我.这念头光想想还能给人安慰,真的实现了却令人恐惧.我竭尽全力赶走它......竭尽全力坚强些.甩开散落在眼睛上的头发,抬头四顾昏暗的房间.这时,一道亮光照在墙壁上,是不是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不是,月光不动,可这光在动.凝视它时,它又滑到天花板上,在我头顶颤动.立刻我就推断那是什么人拎着灯笼穿过草坪照进来的光,当时我满怀恐惧,神经紧张,以为快速移动的光束预报着另一个世界幽灵的降临.我心儿狂跳,脑袋发热,耳朵轰鸣,那一定是翅膀在拍击,什么东西靠拢了我崩溃了,绝望之中冲到门口,拼命摇锁.外头过道响起急促的跑步声,钥匙转动,贝茜和艾博特进来了. ”怎么回事”另一个专横的声音向起.里德太太沿走廊过来了,睡帽鼓得大大的,睡袍沙沙作响.”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已经吩咐过了,简.爱应该一个人待在红房子里,等她明白过来再说.” ”简小姐叫得太响了,太太.”贝茜求情. ”放开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放开贝茜的手,孩子,想用这招逃出去可不成,绝不成.我讨厌捣鬼,尤其是小孩子.让你明白不能耍诡计是我的责任.你得在这儿再多待一个小时,而且必须老老实实待着不动,这样到时候才放你出去.” ”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法子处罚我吧!我会死的,要是......” ”闭嘴!这么吵吵闹闹更让人讨厌.”毫无疑问,她不相信我.在她眼里我是个精采的演员,是个坏脾气.贱骨头.滑头精的混合体. 接下来,我只记得仿佛从一场恶梦中惊醒.眼前闪着骇人的红光,上头横着一道道黑色的栏杆.还有什么声音,空洞缥缈,仿佛被风或水闷住了.焦虑.不安.压倒一切的恐惧,使我神智昏昏.不久,我开始意识到有人在触摸我,扶我坐起来,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把我的头往一只枕头还是胳膊上一靠,我放心了. 又过了五分钟,云开雾散,我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自己床上,红光是育儿室的炉火.黑夜深沉,桌上燃着一支蜡烛.贝茜手拿一只盘子站在床边,枕边还有一位先生,俯身看着我. 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宽慰.我知道屋里还有位与盖茨黑德府,与里德太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我确信受到了保护,十分安全.我不再看贝茜了,平日她虽比艾博特和气,可今天也够狠的.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先生,我认识他,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里德太太有时找他来给仆人看病,她自己和孩子们则另请一位医生. ”瞧我是谁呀”他问. 我说出他的姓名,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你会慢慢好起来的”,然后扶我躺下,并嘱咐贝茜晚上要格外当心,别惊扰我,又交待些注意事项,说第二天还会再来.他走了.我真难过,有他坐在枕旁的椅子上,只觉得很安全亲切.他把门一关,屋里顿时一片黑暗,我心直往下沉,重重压过来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不觉得该睡觉了么,小姐”贝茜满和蔼地问. 我简直不敢回答她的话,生怕她下一句就没好声气,”我试试.” ”要不要喝口水,或吃点儿东西呀” ”不.谢谢你,贝茜.” ”那我就去睡觉了,都过十二点啦.不过,夜里想要什么尽管叫我.” 这话够和气的!我便大着胆子问一句. ”贝茜,我怎么了,是生病了么” ”大概是病了,在红房子里哭得很凶.就会好的,不要担心.” 贝茜去了附近的女佣的屋子.听到她说...... ”萨拉,和我到育儿室去睡吧,今晚我不敢跟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单独在一起.她没准儿会死的.抽筋这么厉害,真是怪事.不知是不是撞上东西了.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和她一道进来,两人上了床.入睡前又唧唧咕咕说了半个钟点,模糊听到只言片语,却足以猜出她们谈话的内容了. ”有人从她跟前走过,一身雪白,一下又不见了”......”那人身后还跟着一条黑狗”......”红房子的门给敲得震天响”......”他坟上有道光”......等等,等等. 随着两人睡着了.火与烛光一起熄灭.漫漫长夜,恐怖难眠.我的耳朵.眼睛.大脑都绷得紧紧.这种恐怖只有小孩子才能感觉. 红房子事件后我倒没生大病,只是神经受到剧烈震撼,至今仍无法忘记.是的,里德太太,当你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撕碎我的心时,你还认为是在根治我的坏脾气.第二天中午,我起床穿衣,裹着披肩坐在炉旁.浑身虚弱,精神崩溃.最厉害的病却是心中无法言传的伤痛.这伤痛不停地催人落泪.刚擦去一颗咸味的泪珠,另一颗就跟着滚下来.可实在应该快活才是,因为里德们都不在家,都跟母亲上教堂了.艾博特在另一间屋里缝做针线,只有贝茜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玩具,整理抽屉,不时还跟我说两句少有的好听话.这对我本该算得上宁静的天堂,因为受惯了不停的责骂,又总是费力不讨好.但实际上,此时此刻任何好话都安慰不了我那伤痕累累细小的心了,什么快乐都无法使它激动. 贝茜下楼去厨房了,她用一只色彩亮艳的瓷盘端来一块馅饼.瓷盘上的极乐鸟惬意地偎依在牵牛花与玫瑰花蕾之间,那美丽的图案曾激发我那么热烈的羡慕,以致于曾求人家恩准我拿在手里好看个仔细,但一直没资格享受这种特权.此刻这宝贝盘子就放在我膝上,人家还亲热地劝我品尝上头摆的那块精美的点心,虚情假意!跟我其它总遭延宕的愿望一样,姗姗来迟!我无法下咽,那鸟儿的羽毛,花的色彩,仿佛都已奇异地褪色,我把盘子和饼放过一边.贝茜问我想不想看书,我就请她到图书室去取《格利佛游记》.这书我津津有味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本讲述事实的书,比别的童话故事更有趣味.因为从毛地黄叶子和铃铛花中间,蘑菇下面,爬满古老墙角的常春藤里,我找不到小精灵们的踪影,只好得出悲伤的结论,它们全都远走高飞离开英格兰,去了什么蛮荒国度,那儿的森林更原始更茂密,人烟更稀少.而小人国和大人国,我坚信不移,那是地球表面扎扎实实的一部分.总有一天出门远行,会亲眼看到小人国那小田野.小房子.小树.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 138.133.8 与劳埃德先生的谈话,还有上述贝茜与艾博特悄悄的议论,使我重新获得希望,成为希望自己好起来的动力.变化似乎不远了......默默地盼,悄悄地等.然而,它迟迟不至.一天天,一周周过去,我恢复了健康,但苦苦盼望的那件事却不见人们再提.有时里德太太用严厉的眼光打量我,却极少跟我说话.自我生病,她就把我和她的宝贝们更加截然分开,要我单独睡在一个指定的小房间,要我单独吃饭,而且整天待在育儿室,而表兄妹们却常常待在起居室.并且,对送我上学的事,她不透一丝口风.可我本能地断定,她不会容忍我再住在同一所屋檐下了,因为如今她扫视我的目光,露出更加无法克制的根深蒂固的厌恶. 伊丽莎与乔治亚娜显然受到了吩咐,尽量不理睬我.约翰无论何时碰到我都吐舌头扮鬼脸,有时还想动手打人.可我跟上次一样,立即反抗,怒火中烧,不顾一切,铤而走险.他觉得还是避开为妙,就边骂边逃,还赖我打破了他的鼻子.我是朝他那突起的地方用力狠狠地给了一拳,见他被这一拳或是我的目光给吓慌了,我真想乘胜追击达到目的.但他已逃到他妈身边了,听到他哭哭啼啼地说”那个可恶的简.爱”如何如何像只疯猫扑向他,但突然被他妈喊住了...... ”甭跟我提起她,约翰.跟你说过别沾她的边儿,她不值的一提.我不要你和你妹妹跟她来往.” 听到这里,我倚着栏杆不假思索地突然大喊...... ”他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呐.” 里德太太身体粗壮,她一听这突如其来的大胆宣告,就登登地跑上楼,旋风般把我拖进育儿室,按倒在床沿上,恶狠狠地骂着,说看我还敢不敢开一句口. ”里德舅舅要还活着会怎么样”我毫不犹豫冲口而出.脑子还没想,话就已出口,根本不受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低声挤出,平时冷漠镇定的灰眼睛露出恐惧.她放开我胳膊,死死盯住我,仿佛拿不准我是小孩还是魔鬼.我继续说道: ”里德舅舅在天堂,你的所做所为,他都看得见,爸爸妈妈也看得见.他们知道你如何成天关着我,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就定下神,拼命地摇我,还抽我耳光,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贝茜趁空又指责我一个钟点,证明我毫无疑问是这家养大的最坏最任性的孩子.我半信半疑,因为我觉得自己胸膛里的确翻腾着恶意. 十一月,十二月,正月的一半,都转瞬即逝.盖茨黑德府以往常的喜气庆祝了圣诞和新年.举行晚餐晚宴,交换礼物.所有这些事,当然都不许我参加.我的那份快乐就是天天看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盛装下楼去客厅,看她们的薄纱裙,红腰带,精心梳理的卷发.然后再倾听楼下的钢琴声.竖琴声,男管家和仆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上饮料时玻璃杯.瓷杯叮叮咚咚,客厅的门开了又关上,传出一阵人们嗡嗡的谈话.我对这些腻味了就从楼梯头回到冷冷清清的育儿室,在那儿虽有些悲伤,却并不难过.实话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凑热闹,因为就是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我.即使贝茜和善友好,宁可跟她共度宁静的夜晚,把这当成难得的享受,也不愿去那间到处都是先生太太的地方,去里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面.可是贝茜一给小姐们打扮好就总是到厨房和女管家的屋子凑热闹去,还老把蜡烛也带走.我只好独自枯坐,把玩偶放到腿上,直到炉火越来越暗.偶而扫视四周,想弄清楚除了自己的影子,还有没有更坏的东西在幽暗的屋里徘徊.等到余火烧成暗红,就马上脱衣裳,使出浑身力气,钻进小床,躲开寒冷与黑暗.而且总把玩偶也带上小床,人总得爱点儿什么,找不到更值得爱的东西时,只好喜欢一只褪色的小木偶,破破烂烂,就像只小稻草人.我如今想来还奇怪,当初对于这件小玩具庞爱的有点荒唐.想象它是活的,有血有肉,只要它躺在床上,就平静暖和,心里快活,坚信它也同样快活. 我非常想听到楼梯上响起贝茜的脚步声,可是等待客人离开的时间好像特别长.有时她会上楼来拿顶针或剪刀,或给我送点儿东西当晚饭......一只小圆面包或一块乳酪饼......我吃的时候她坐在床边看.之后,她就给我掖好被子,亲我两下,说一声”晚安,简小姐”.这样温柔的时候,贝茜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好最美最善良的人.我真希望她永远都这般和蔼可亲,不再毫无缘由地推我,数落我,支使我.现在想来,贝茜.李倒是位天生能干的好姑娘,每件事情都做得漂亮,而且伶牙俐齿,擅讲故事,至少在育儿室给我留下了这个印象.她人也长得俊俏,如果对她的容貌身材记忆不错的话.我记得她身材苗条,黑头发黑眼睛,五官匀称,皮肤光洁.但她急躁任性,没有原则和公道.即使如此,盖茨黑德的所有人中,我最喜欢她. 那是正月十五日,上午九点来钟,贝茜下楼吃早饭去了.表兄表姐们还没被叫去见妈妈.伊丽莎带上帽子,穿上暖和的园艺服去喂她的鸡.她最爱干这事,因为可以开心地把鸡蛋卖给女管家,再把赚来的钱小心藏起来.她很会做买卖,攒钱也上了瘾,不仅卖蛋卖鸡,还为花根.花籽.插枝,跟花匠讨价还价.而花匠呢,因为里德太太有令,凡这位姑娘想卖的她花坛里的东西,都必须照买不误.只要能赚上一大把钱,伊丽莎卖掉自己的头发也在所不惜.至于她的钱,开始藏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裹着一块破布或是张卷发纸.但有些藏钱的地方被女仆发现了,伊丽莎担心总有一天她的宝贝会丢失,就同意把钱交她妈妈保管,但要了高利贷般的利息......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每季度索取一次.她一清二楚的把帐目记在小本子上. 乔治亚娜坐在高脚凳上,对镜梳妆,在卷发中插上假花和褪色的羽毛,这些东西是从顶楼的抽屉里翻到的.我整理自己的铺,贝茜严令在她回来之前必须弄好(她如今常把我当小保姆使唤,让我打扫房间,清除椅子上的灰尘之类).收拾完被子.迭好睡衣,再到窗前收拾凌乱的图画书,玩偶之家的小家具.这时突然传来乔治亚娜的命令声,要我别碰她的玩意儿(因为小椅子.小镜子.小盘子.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我于是停止了手上的活计.没有事可干,我就朝结满冰花的玻璃上呵气,给玻璃化开一块地方,可以透过它看看外面的院子.严霜之下,一切都失去活力,纹丝不动. 窗户正对着门房和车道.刚给玻璃上的霜花化开一片,可以朝外看的时候,就见大门洞开,一辆马车轱辘辘驶进来.我冷冷地看它到来,盖茨黑德府常年有马车光临,但带来的客人没一位让人感兴趣.马车停在房前,门铃大响,客人给请进来.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干,便无聊地转而关注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这景象有趣得很,小鸟飞到贴墙靠窗的一株秃头秃脑的樱桃树上,婉啭鸣叫.早饭吃剩的牛奶.面包还放在桌上,我揉碎一块面包,正拉开窗栓,想把面包屑撒到窗台上,贝茜跑上楼进来了: ”简小姐,快脱下围裙.在那儿干什么呢早上洗过手脸了么” 回话之前我又拉拉窗栓,想一定要让小鸟吃到面包屑.栓子开了,我把面包屑撒一些在窗台上,撒一些到樱桃树上,然后关上窗户后回答: ”没呢,贝茜,我刚收拾完屋子.” ”粗心大意,添乱的孩子!在干啥哩脸都红了,淘气呢开窗户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贝茜并不想听我解释.她把我拉到洗脸架前,毫不留情但幸而很快了事地用肥皂.水.一块粗拉拉的毛巾洗擦我的脸和手,又用一把硬梳子□□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围裙脱掉,急急忙忙拉我到楼梯头,要我立刻下去,说餐室里有人找我. 本想问问是谁找我,里德太太在不在那儿,可贝茜已经不见了!育儿室门也关着,只好慢腾腾地蹭下楼去.快三个月没被叫去见里德太太了,被囚禁在育儿室,早餐室.正餐室,客厅都成了禁地,进去让人慌乱. 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对早餐室的门,裹步不前,怕得发抖.那时候,不公道的惩罚造成的恐惧把我弄成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胆小鬼!又不敢返回育儿室,又不敢向前进客厅,揣揣不安,犹豫了足足十分钟.早餐室猛烈的铃声催人下了决心,必须进去.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纳闷,双手费劲地转动门把手,它动都不动足有一两秒钟.”除了里德舅妈还有谁会在屋里男的还是女的”门把手一转,门开了.我走进去先行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头一看......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乍一看印象如此.地毯上立着一个干瘦且笔直,裹黑貂皮的东西,顶上那张冷酷的面孔活像一只雕刻的假面具,搁在柱顶当作柱头. 里德太太坐在炉旁的老座位上,做个手势要我过去.过去后,她把我介绍给那个石头一般的陌生人:”这就是我向你申请过的小姑娘.” 原来这是个男人,他慢慢把脑袋朝我转过来,浓眉下一双闪亮的灰眼睛细细审视我一番,严肃的男低音问道:”她个子矮小,几岁了” ”十岁.” ”有这么大了”他不大相信.又把我仔细打量一番,接着问起我来.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简.爱,先生.” 我边说边抬头看看他.这先生真高,也许因为当时我身材矮小.他五官粗放,不独五官,全身的线条都非常严厉古板. ”嗯,简.爱,你是个好孩子么” 我不可能作出肯定的答复,因为这里的人都持相反的看法.我不作声.里德太太富于意味地摇摇头,很快补一句:”这话题也许少谈为好,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很遗憾听你这么讲!我必须同她谈谈.”他弯下笔直的身板,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到这边来.”他道. 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他站.此刻我和他的脸几乎一般齐了,他的脸好怕人哟!好大的鼻子!好丑的嘴巴!好难受的大龅牙! ”没比淘气的孩子更令人痛心的了,”他开始说,”特别是淘气的小姑娘.知不知道坏人死后会上哪里呀” ”下地狱.”我的回答非常干脆. ”地狱什么样子能给我讲讲么” ”是个火坑.” ”那你愿不愿意掉进那火坑,永远被烧着呀” ”不愿意,先生.” ”要想避免该如何做呢” 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好,说出来却令人不高兴,”该保持身体健康,不死.” ”你如何保持身体健康每天都有比你还小的孩子死去.前两天我才亲手埋葬了一个五岁的小孩......一个好孩子,他的灵魂现在天堂.如果你被召去的话,恐怕不能跟他一样了.” 我无法消除他的怀疑,只好低头去看他踏在地毯上的那双大脚.我叹了一口气,巴不得自己离得远远的. ”但愿你叹气诚心诚意,明白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增添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人人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真是这样的话,恩人就是个讨厌的家伙.” ”早晚是都做祷告么”剧生人接着问. ”是的,先生.” ”读《圣经》么” ”有时读.” ”喜不喜欢《圣经》喜欢么” ”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纪》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还有《列王纪》.《历代志》.《约伯》和《约拿书》的一些地方.” ”《诗篇》呢我想你应该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哦,太可怕了!我有个小儿子,比你还小,能背六首赞美诗呢.要是你问他更想要哪一样,是愿意吃块姜饼呢,还是愿意学首赞美诗,他就会说:哦,当然学赞美诗!天使唱的就是赞美诗.,还说:我愿做人间的小天使.,结果因为他的虔诚,就拿就得到了两只坚果的奖赏.” ”赞美诗没什么意思.”我说. ”这证明你心眼儿很坏,得赶快恳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干净的心,以替换你石头般的心,赐给你一颗血肉的心.” 我正想打听一下换心的手术怎么做,里德太太插话命我坐下,然后接过话题谈起来.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想三周前跟您的信中已提到过,这小姑娘没有我所希望的品质和特性.如果您准许她进洛伍德学校念书的话,我会很高兴地请校长和老师们对她严加管教,尤其要提防她最糟的毛病,爱撒谎的天性.我当你面说到这个,简,免得你又打坏主意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非常害怕并且讨厌里德太太.她生性就喜欢残忍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不快乐.不管我怎样战战兢兢地服从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她,一切努力都遭失败,得到的只是上述那类恶毒的话语.如今她竟当生人的面这样指责我,我伤透了心.我模糊意识到,她已在动手破坏我对新生活的希望,而这种生活正是她为我安排的.尽管无法表达自己的感觉,但是我明白她正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撒播厌恶与刻薄的种子.眼睁睁地看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眼中变成一个诡计多端令人讨厌的孩子,却不知道怎样医治这创伤 ”真冤枉!”我竭力压住呜咽,赶忙抹去泪水这痛苦软弱的见证. ”欺骗,确实是孩子身上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道,”它跟撒谎差不多,而一切撒谎者都要掉进燃烧着的硫磺烈火的湖里去.不过,里德太太,我们会看管着她的,会跟坦普尔小姐和别老师打招呼.” ”希望按她的前途培养她,”恩人接着说,”让她做个有用而又谦卑的人.至于节假期,您如果同意的话,就让她都在洛伍德过吧.” ”太太,您的决定非常英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恭是基督徒的一种美德,对洛伍德的学生尤为适用.所以,我经常吩咐对学生们要特别看这方面的培养.我研究过如何最好地克制学生世俗的骄傲情绪.就在前几天,还取得了成功的可喜证明.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跟随她母亲到学校参观,回家时她说:哦,亲爱的爸爸,洛伍德的女孩子真安静真朴素,头发都梳到耳后,长长的围裙,衣服外面还有小小的亚麻布口袋......简直就像穷人家的孩子一样!而且,,她还说,她们都打量我和妈妈的穿着,好像从没见过丝绸似的,.” ”这正是我赞赏的地方,”里德太太道,”踏遍英国就再也找不出一个更适合简.爱的学校了.坚韧不拔,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做任何事情都要坚韧不拔.” ”是的,太太.坚韧是基督徒的首要职责.洛伍德学校的所有安排和活动都照此行事:粗茶淡饭,衣着朴素,居所简陋,培养吃苦耐劳.努力勤奋的习惯,这是学校和学生的规矩.” ”很对,先生.这么说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经被洛伍德学校收下了,并且在那里给予适合她地位和前途的训练喽” ”太太,您放心,她会被放到精选花木的苗圃里......而且我相信她会对无比荣幸地选中而对你深为感谢.” ”那我就尽快把她送过去,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我急于摆脱这越来越可恶的包袱.” ”不消说,不消说,太太.现在向该您告辞了,一两周内我会返回布罗克赫斯特府,我的好友副主教大人想留我我住几日.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有名新生到校,这样接受她就不会有问题了.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奥古斯塔小姐.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一定,太太.小姑娘,这有一本叫《儿童指南》的书.祷告后再看.特别要好好看看那个玛莎.格xx,爱撒谎爱骗人的淘气包,如何可怕地暴死那部分.” 一边说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一边朝我手里塞了本有封皮的薄册子.打铃要过了马车,他走了. 单独留下我和里德太太,几分钟过去了,彼此沉默无言.她做针线,我看着.里德太太当时大约三十六.七岁,体魄健壮,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头不高,粗壮却不臃肿,下颚发达结实,因而脸盘显得太大,眉毛很低,下巴大而凸出,嘴和鼻子还算匀称.淡淡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双毫无同情心的眼睛,皮肤黑而暗,头发近乎亚麻色,身体健康得像只钟......从不生病.她是个精明能干的总管,一手操纵所有的家务和佃户.只有她的孩子们有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对她讥笑嘲弄.她穿戴齐整,做作的风度举止衬托出漂亮的服饰. 我从着离她只有几码过的矮凳上,仔细打量她的身材,端详她的五官.我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上面说的是撒谎者的暴死.他们要我好好读读,做为一个恰当的警告.刚才发生的事,里德太太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话,他们谈论的主要内容,犹在耳旁,象针扎般刺疼着我的心,字字清楚,句句刺身.此时此刻,激起我满腔愤怒. 里德太太从针线上抬起头,视线定在我身上,手指停止飞针走线. ”出去,回育儿室去.”她吩咐.是我的神情还是别的使她生气,她说话时尽管已经克制,但仍极为恼怒.我起身往门口走,但又折回来,走到窗前,穿过屋子,一直来到她跟前. 被践踏够了,我必须要讲,必须要反抗.可怎么讲有什么力量回击对手我鼓起勇气,单刀直入地攻击她: ”我没骗人,如果骗人就会说我爱你,可我声明我不爱你.世上除了约翰.里德,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本撒谎者的书该给你女儿乔治亚娜,因为她才撒谎,而我不.” 里德太太的手搁在活计上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我. 139.13.9 真希望运用比言词更激烈更高明的本领,真希望能培养比抑郁的义愤更健康的感情.我拿出一本书......是本阿拉伯神话,坐下来看.虽竭力静心却仍不知所云,纷乱的思绪不断搅入我与平日迷人的书页之间.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矮树丛一派寂静.微风轻拂,阳光普照,庭院却依旧笼罩在冰雪中.撩起长裙包上脑袋和胳膊,去一处僻静的林间散步.然而,安静的树木,坠地的杉果,秋天凝固的遗物,被风扫作一堆冻结起来的枯叶,都不能使我快乐.倚在大门边,眺望空荡荡的原野,不见羊群觅食,只有啃得短短冻得白白的野草.天空灰蒙蒙的,混混沌沌笼盖四野,偶尔飘下几片雪花,落在坚硬的小路,灰白的草场上,拒不融化.我可怜巴巴地傻站着,向自己悄悄问了一遍又一遍:”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突然传来清晰的呼唤:”简小姐!你在哪里回来吃午饭!” 是贝茜,我知道,可我仍然不动.她轻快的脚步顺着小路跑来. ”淘气的小孩子!”她说,”叫你,怎么不回话” 与一直耿耿于怀的思绪相比,贝茜的到来似乎更令人快乐,虽说她照例有些光火.老实说,与里德太太挑起了冲突又赢得胜利之后,对保姆转瞬即逝的怒气我才不在乎,只想感受一下她年轻快活的心情.我伸出双臂抱住她:”好啦,贝茜,别骂人.” 这一招比平常放任自己的任何举动都更直率更大胆,但不知怎么的,贝茜还挺高兴. ”你真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低头看着我,”一个孤僻的小女孩.要上学啦,是吗” 我点点头. ”丢下可怜的贝茜不难受么” ”贝茜在乎我么她老责骂我.” ”那是因为你是个性情古怪.胆小.怕羞的小女孩.你该胆子大点儿才对.” ”什么再多挨些打呀” ”胡说!不过你是有点儿受欺负,这倒是事实.我妈上星期来看我时还对我说,她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像你这样受欺负......行啦,跟我回去,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看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贝茜.” ”孩子!这是什么意思瞧你那双眼睛多忧郁!好啦,太太.小姐和少爷下午出去喝茶,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我要厨师给你烤一块小蛋糕,然后你帮我整理一遍你的抽屉,因为马上就得帮你准备箱子啦.太太要你这两天就离开盖茨黑德府,并允许你带走喜欢的玩具.” ”贝茜,你得答应我走之前别再责骂我.” ”好吧,不过你得留神做个好丫头,不要怕我.偶而要是我说话严厉,别吓得要命,这最让人生气.” ”我估计自己再也不会怕你啦,贝茜.因为我已习惯了.再说我很快就有另一些人要害怕了.” ”要是你害怕他们,他们就会讨厌你.” ”跟你一样吧,贝茜” ”我可没有讨厌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更喜欢你.” ”可你并没有表示出来呀.” ”小滑头!说话的腔调都不同了.怎么变得这么大胆啦”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正想告诉她和里德太太起冲突的事,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 ”这么说离开我你很高兴啦” ”一点儿也不,贝茜,真的,这会儿还非常难过呐.” ”这会儿!非常!我的小姐说得多冷静!我想要是现在我要你亲我一下,你甚至会不乐意,会说你不想吧.” ”我要亲你,而且很乐意.把头低下来吧.”于是贝茜弯下腰,我俩互相拥抱.跟着她进屋,感到很快乐.那个下午过得宁静融洽.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好听的故事,还给我唱了一些最甜蜜的歌.对我来说,生活还是有一线阳光的. $$$$五 正月十九日清晨,钟还未敲五点,贝茜就端着蜡烛进了我的小屋,发现我已起床,衣服也穿好了.她来之前半小时我就起来了,穿衣服,借着月光洗脸.一轮弯月正在下沉,月光从小床旁狭小的窗户泻进屋里.这天我要搭马车离开盖茨黑德府,马车早上六点经过门房.贝茜是唯一起床的人,她已在育儿室生起炉火,动手为我做早饭.一想到要出门旅行,小孩子总是激动得食不下咽,我也一样.贝茜想劝我喝几口热牛奶,吃几口她准备的面包,可是白费劲,只好用纸包几块饼干塞进我包里.随后帮我穿好外衣,戴上帽子,给自己裹上条披肩,就带我离开了育儿室.经过里德太太的卧室时,她问:”你不进去和太太告别么” ”不必了,贝茜.昨晚你下楼吃饭时,她到过我床头,说早晨不必惊动她,也不必惊动表哥表姐.还说要我记住,她一向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我这样说起她,对她心存感激.” ”那你怎么回答的,小姐” ”什么也没说.我用被子蒙住脸,转身面朝墙没理她.” ”这样做可不对,简小姐.” ”这很对.贝茜,你那位太太不是我朋友,是我仇敌.” ”哦,简小姐!不要这么说!” ”再见了,盖茨黑德.”穿过大厅走出前门时我大叫了一声. 月亮落下去了,天空一片漆黑.贝茜打了只灯笼,照着湿漉漉刚解冻的卵石甬道.冬日的清晨严寒刺骨.我俩急急忙忙沿车道赶路,牙齿冻得直打战.门房里透出光亮,走到跟前发现是看门人的妻子正在升火.我的箱子头天晚上就已搬过来,捆好绳子搁在门边.这时还差几分到六点.不一会儿,钟敲六点,远处隆隆的车轮声就宣告马车来临了.走到门口看着它的灯光迅速穿透黑暗. ”她一个人去吗”看门人的妻子问. ”是的.” ”有多远” ”五十里.” ”这么远!真是怪事,里德太太让她一个人走这么远也不担心.” 马车停在大门边.四匹马拉车,车上载满了乘客.护卫和车夫大声催着快点儿.我的箱子递了上去,我也被从贝茜的脖子上拉开,我搂着她好一顿亲吻. ”稳当些,好好照应她!”护卫抱我上车时,贝茜大声喊道. ”行,行!”那人应着,门就砰地关上了.一个声音大叫”好啦”,于是上路出发了.就这样与贝茜和盖茨黑德一刀两断,就这样旋风般被带往一个当时看来未知.遥远而又神秘的世界. 这趟旅途印象模糊,只记得那天长得要命,好像赶了几百里路.一路经过好几座市镇,在一座大镇上,车停下卸马,乘客都下车吃饭,把我抱进一家客店.护卫要我吃饭,可我没胃口,而后就被带到一间极宽敞的屋子,两头都有火炉,天花板上悬下一盏枝形吊灯,靠墙的一只红色小橱窗内摆满乐器.在这间屋里我来回走了好久,怯生生的,生怕有人会来拐我走,因为贝茜的炉边故事中总是讲到拐子手的种种勾当.护卫总算回来了,我又被塞进马车,保护人爬上他的座位,吹响那闷声闷气的号角,马车又滚滚向前,辗过l镇的”石子街.” 午后潮湿多雾,天色渐晚.估计离盖茨黑德很远很远了.马车不再穿过市镇,乡间的景象也不一样,地平线上出现一座灰蒙蒙的大山.暮色渐深,马车下行,驶进山谷,两侧黑压压一片森林.夜幕笼罩着前面的路,林间刮起一阵狂风. 风声催人入眠,我终于昏昏睡去.没睡多久,车猛地一停,给惊醒了.车门打开,一个女仆模样的人站在车前,借灯光看得清她的脸和衣着. ”这儿有没有一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她问.我应声”有”,就被抱下车,箱子也卸下来,马车随即继续赶路. 久坐之后我浑身僵硬.车子颠簸轰响,弄得人稀里糊涂的.我定定神,看看四周,又是雨又是风,夜色浓浓.不过,眼前隐隐约约可见一道墙,上面开着扇门.我跟着新向导走了进去,她转身把门关上锁好.现在可以看得见一间屋子还是几间屋子,那建筑物铺得很开.有许多窗户,有的还亮着灯.我们走上一条宽阔的石子路,一路水花四溅.进得一扇门,仆人领我穿过走廊,来到一间生着火的屋子,然后撇下我走了. 我站在火边暖和暖和冻僵的手指,一边打量着一番四周.没点蜡烛,但火花阵阵照亮了贴纸的墙壁.地毯.窗帘.明亮的红木家具.这是间客厅,不如盖茨黑德府上的客厅宽敞华丽,但相当舒适.就在我正琢磨着墙上的一张画时,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门忽然开了.有人秉烛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位. 前面这位女士高挑身材,黑头发黑眼睛,额头白皙宽大,半截身子都裹在披肩里.神情庄重,体形挺拔. ”这孩子太小了,不该让她单独出门.”她说着把蜡烛放在桌上,细细端详我一阵,又说: ”最好带她去睡觉,她累了看样子.你累不累呀”她把手放到我肩头问. ”有点儿累,女士.” ”还很饿,不用说.米勒小姐,上床之前让她吃些晚饭.小姑娘,是头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吧” 我对她说我没有父母.她就问他们去世有多久了,问我几岁,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做点儿针线.然后用手指温柔地摸摸我的脸,说希望我做个好孩子,而后就打发我跟米勒小姐走了. 刚才离开的这位小姐大概二十几岁,现在带我走的这位看上去则年轻些.头一位的声音.容貌和神态给人印象较深.米勒小姐普普通通,红红的脸,有些憔悴,走路办事风风火火,像那种手头总有许多事要干的人.她看样子象位助理教员,后来知道真是如此.我跟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大楼宽敞,形状不规则,终于踏破笼罩这里的寂静与凄清,听到嗡嗡嘈杂的说话声,进入一间又长又宽的屋子,两头各摆着两张巨大的松木桌,桌上点着一对蜡烛.围坐在木凳上的是一大群姑娘,从九岁.十岁直到二十岁都有.在昏暗的烛光下,她们多得似乎数也数不清,尽管实际上不超过八十名.她们统统穿褐色的毛料上衣,式样怪里怪气,系亚麻布长围裙.现在正是学习时间,大家都忙于准备明天的功课,方才听到的嗡嗡声原来是她们在小声背书.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到门边凳子上,随后走到长屋尽头,大声叫道: ”班长,收课本放好!” 四位高个子姑娘从不同的桌旁起身,转圈收好课本拿开.米勒小姐又下令: ”班长,去端晚餐!” 高个子姑娘们出去又立刻回来,每人端着只大盘子,上头一份份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是只大水罐,还有只大水杯.东西一份份地发给每个人,要喝水的就喝水,大水杯公用.轮到我时,我喝了好几口,因为很渴.但吃的东西没碰,兴奋加疲倦,实在是难以下咽.不过现在才看清,那东西是分成小块的燕麦薄饼. 饭后,米勒小姐宣读祷文,各班排队离开,两两成双鱼贯上楼.我已筋疲力尽,简直没注意卧室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它跟教室一样的很长.今晚与米勒小姐同睡,她帮我脱下衣服,躺下后看一眼排成长溜的床铺,每张床都很快睡上两个人.十分钟后唯一的蜡烛也熄灭,在静默与黑暗中,我沉沉睡去. 夜很快逝去,我累得连作梦都来不及,只是被狂怒的风声惊醒过一次.大雨如注,感到米勒小姐睡在我身旁.再合上眼睛,就听到铃声大作,姑娘们纷纷穿衣起床.天未明,屋里点着一两根灯芯草蜡烛.我不情愿地爬起来,冻得彻骨,边哆嗦边尽量穿好衣服.洗脸要等脸盆空出,甭想快,因为每六个人合用一只盆子,盆子搁在屋子中央的脸盆架上.铃声又响,全体排队,两两成双,顺次下楼,进入冷冰冰昏暗暗的教室.米勒小姐宣读祷文,然后大声喝道: ”按班整队!” 一阵好几分钟的大骚动,只听米勒小姐不断地嚷嚷:”别说话!””遵守秩序!”喧闹平息后,众人排成四个半圆形,站到四把椅子面前,椅子分别摆在四张桌子旁边.人人手拿着书本,一本像是《圣经》的大书,每张桌上摆一本,就在空椅子跟前.肃静片刻,响起低沉嗡嗡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一个班转到另一个班,把这模糊的声音压下去. 远处传一叮当声,立刻三位女士走进来,各走向一张桌子就座.米勒小姐占据了第四张空椅子,离门最近.年龄最小的孩子都围在这儿,我也被叫到这个班,排在末尾. 一天的功课开始了.先背当天的短祷文,再念成篇的经文,最后慢声朗读《圣经》的章节,花了近一个小时,功课才结束,这时天已大亮.不知疲倦的铃声响到第四遍,各班整队走进另一间屋子吃早饭.想到吃饭何等高兴!我昨天吃得太少,此时都快饿昏了. 饭厅宽敞低暗,两张条桌上烟熏火燎的盒子里什么东西热气腾腾,可惜那气味并不诱人.注定得吃它的人们,鼻孔碰上这气味便纷纷表示不满.队伍排头,第一班的高个子姑娘们窃窃私语起来. ”讨厌!粥又烧煳了!” ”安静!”一个声音喝道.不是米勒小姐,是位高级教员,她个子矮小,皮肤黝黑,衣冠楚楚,可愁眉苦脸.她坐到一张桌子上首,一位更丰满的小姐坐在另一张桌子.我四下打量头天晚上见过的那位小姐,却不见踪影.米勒小姐坐到我这张桌子下首.一位古里古怪.外国人模样的年长女士,坐到桌子另一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法语老师.做完长长的感恩祷告,又唱了一首圣歌,然后一位仆人给老师们上茶,早餐开始. 我饥肠辘辘,已头昏眼花,想都没有想那气味就狼吞虎咽起自己那份粥.但最初的饿感消失后,便发现手中的东西令人作呕.烧煳的粥简直跟烂土豆一样糟糕,很快连饥饿也厌恶它了.周围调羹的动作越来越慢,大家都在试着想下咽,但多数人很快就放弃了.早餐完毕,可谁也没有吃到早餐.随后做感恩祷告,为并未得到的食物感恩,再唱一首圣歌,离开饭厅去教室.我走在最后,路过餐桌时,见一位老师从粥盆中舀了一点儿尝尝,再看看其他人,都是一脸不满.一位胖胖的老师小声说: ”讨厌的东西!真丢人!” 功课一刻钟后才开始.课前,教室里沸沸扬扬,乱作一团,似乎这段时间大家获准可以大声自由交谈.谁也不放过这一特权,全都在议论早餐,大骂一通.可怜的人们!这是她们唯一的慰藉.这时只有米勒小姐一位教员在,一群大姑娘围着她,忿忿地打着手势向她抱怨.听到有人说出布罗克赫斯特的名字,米勒小姐一听就不以为然地摇头,但她并没有去平息这场公愤.毫无疑问,她也有同感. 教室钟敲九点.米勒小姐离开那个圈子,站到教室中间喊了一声: ”安静!回到位子上去!” 纪律高于一切.五分钟内,乱哄哄的人群便井然有序,停止了七嘴八舌安静了下来.高级教员们准时就位,但大家好像还在等待.沿教室两侧,八十名学生一排排坐得笔直,一动不动.真是奇怪的一群,头发统统梳到脑后,一绺卷发也看不到,褐色的衣服,高高的衣领,颈子上围养一圈窄窄的领布.小小的亚麻布口袋(形状如同高地人的钱包)系在罩衣前胸,当作工作口袋.还全部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人做的靴子,扣着铜鞋扣.约摸二十名这样装束的人已是大姑娘,或更像年青妇女,这身穿着真难看,连最漂亮的姑娘也被弄得怪里怪气. 我还在打量她们,偶尔也看看老师......可以说,没一个看了顺眼.胖的那位有些粗俗,黑的那位样子凶恨,外国人又严厉又古怪,而米勒小姐,可怜的人儿!脸色发紫,饱经风霜,劳累过度......正在挨个儿端详每一张脸时,忽然,所有的人都同时起立,就像被同一根弹簧带动似的. 怎么回事没听见有谁下命令啊,奇怪.还没醒过神,全体又都坐下了,并且把目光都集中在一处.我也跟着看过去,看到了昨晚接待我的那个人.她站在长长教室的一头,壁炉旁边.她无言而严肃地审视着两排姑娘.米勒小姐上前,好像问了句什么.得到答复后回到自己的地方,大声说: ”一班班长,拿地球仪去!” 那位被指使的小姐立刻执行了指示.她缓步走到教室的另一头去.或许我那个专司敬重的器官相当发达,她的每一步都引起我的羡慕与敬畏.现在是大白天,她看起来颀长.美丽.匀称.棕色的眸子闪现出亲切的光芒,纤细如画的长睫毛,白皙的宽额头,深褐色的鬓发拧时尚梳成圆圆的发卷.那时光滑的领饰,长长的卷发还没有流行.她衣裳也极时髦,紫色的衣料,衬上黑丝绒的西班牙花边,一只金表(那时候还不常见)在腰带上闪光.再加上她五官清秀,皮肤白净,仪态端庄没有什么文字可以表达出她的美貌,也就是这位玛丽亚.坦普尔,后来让我送一本祈祷书去教堂时,我发现了这个名字. 洛伍德学校的校长(即这位小姐)坐到一张桌前,面前放着两只地球仪,第一班被叫过去围着她,开始上地理课.低班学生也被老师们叫去背历史.文法等等,这样过了一小时后.接着是写作与数学,大姑娘们还跟坦普尔小姐学音乐.每节课时间都按钟点.钟终于敲响十二下,校长站起来: ”我有句话要对大家讲.”她说. 下课的喧闹已经开始,但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都安静下来.她接着说: ”今天的早饭你们无法下咽,现在一定饿了......我已吩咐给大家准备一份面包和奶酪作午饭.” 就连老师们都吃惊的看着她. ”这种事由我负责.”她以向教员们解释的口吻又补充一句.随即离开了教室. 面包.奶酪很快端了进来,分发众人.全体学生无不欢欣雀跃精神振奋.命令又来了:”去花园!”于是每人戴上一顶草帽,系上染色的白布帽带,再披一领黑粗绒的斗篷.我也同样打扮,随人流奔向户外. 1373.13.7 约翰.里德14岁,是个小后生,比我大4岁,我才10岁.就他年龄而言,他生得太粗俗,皮肤发暗,气色不好.宽脸膛,粗线条,四肢发达.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而且脾气暴躁,目光迟钝,双颊松懈.他现在本应该待在学校里,可他妈把他接回家已经一两个月了,理由是”因为身体不适”.老师迈尔斯先生认为只要家里少给他送些蛋糕糖果,他身体就会好得多.可是他母亲听不进这种刻薄话,宁可相信约翰面带菜色是因为太用功或者太想家的原因. 约翰对母亲和姊妹并没多少感情,对我更加厌恶.他欺负我,粗暴地折磨我.一周内不止两次三次,一天内也不止一回两回,而是连续不断.我浑身的每根神经都怕他,只要他走近,全身的每块肌肉都会随之收缩.有时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可是对他的恐吓与折磨我无处倾诉.仆人们不肯站在我一边得罪小少爷,里德太太则对恶行装聋作哑.她从没见过她儿子打我也没听过她儿子骂我,尽管他时不时就当着她的面又打又骂,不过更多的是背着她干的. 我走了过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他朝我吐舌头扮鬼脸,大约三分钟.舌头伸出来那么长,也不怕弄坏舌根.我知道他马上就会动手打人,一面提心吊胆,一面打量他令人恶心的丑相.大概看懂了我的表情,也突然一声不吭就出手一拳,又快又狠,我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站稳. ”看你还敢不敢顶嘴,敢不敢鬼头鬼脑躲在帘子后头,敢不敢用刚才那副样子看我!你这耗子!” 次,我一路反抗,这越发加深了贝茜和艾博特对我的恶感.实话说我有些发狂,或照法国人的说法,失控了.意识不到一时的反抗会招来更古怪更严厉的惩罚,与造反的奴隶一样,穷途末路之时不顾一切地反抗.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就像只疯猫.” ”不害臊!不害臊!”贴身女仆嚷嚷道,”爱小姐,你怎么能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小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吗” ”不,你连个仆人都不如呐,啥也不干,靠人家养活.去,坐下,好好想想你有多坏.” 她们这时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说的那间屋子,把我朝一张凳子上按.冲动之下,我弹簧似地蹦了起来,但立即又被按住. ”再乱动就给你捆起来,”贝茜道,”艾博特小姐,借一下你的吊袜带,我的会给她挣断的.” 艾博特转身去解粗腿上的带子.看到她们真要绑我,想到由此带来的额外耻辱,我稍稍安静下来. ”甭解啦,我不动就是了.”我叫道. 我老老实实坐下,还用双手抓住凳子,以示保证. ”留神别乱动.”贝茜肯定我真安静下来才松手.她跟艾博特小姐抱着胳膊,板着面孔,不放心地瞪着我,仿佛怀疑我神经不正常. ”她以前从没这样过.”贝茜终于回头对艾比盖尔说. ”可见她生来如此,”艾博特应道,”我常跟太太提起,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这丫头阴阳怪气,没见过小小年纪就这么鬼鬼祟祟不老实.” 贝茜没接茬,不一会就开始数落: ”小姐,该放明白些,得听里德太太的话.你靠她养活,要是她撵你走,你就只好去贫民院了.” 我无言以对.这些话对我并不新鲜,从小我的记忆中就包含这类暗示,对我寄人篱下的类似劝告都成了耳朵里模糊的老调,痛苦伤人,却又似懂非懂.艾博特小姐接口说: ”不要以为你能跟里德小姐.里德少爷平起平坐,不要因为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他们一起养大.人家会有好多好多钱,可你一个子儿也休想.低身下气顺着人家来,明白自己的身份才是.” ”我们说这些话也是为你好,”贝茜和气些了,”你得学着巴结些,乖些,这样说不定还能在这个家待下去,要是只管任性胡来,我敢肯定,太太会打发你走的.” ”再说啦,”艾博特小姐接过话茬,”上帝也会惩罚你,你乱发脾气时,上帝没准儿会把你劈死,看你还能上哪儿去!走吧,贝茜,让她自个待在这儿,跟她多费口舌也白搭.爱小姐,祈祷吧,等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要是不悔过,没准儿烟囱里下来个邪恶的东西会给你抓走.” 她们关上门走了,还随手上了锁. 红房子是备用房间,极少有人住,可以说永远不会有人住,除非碰上盖茨黑德府邀请大批客人,只好把所有房间用上.它算得上府里最大最堂皇的房间.红木大柱支起一张大床,床上悬拉着深红色的锦缎帐子,大床雄踞屋子中央,活像圣食.两面大窗,终日拉着遮帘,关掩着相似的缎帘流苏.地毯红颜色,床脚边的小桌盖着绯红的台布.墙壁是柔和的浅褐色,略带粉红.衣橱.梳妆台.座椅,都是暗黑光滑的红木制成.在周围深色的背景之中,床上高高堆起的垫子和枕头,以及雪白的马赛布床罩,白得耀眼.同样扎眼的是床头那张宽大带垫的安乐椅,也是白的,面前摆着一只踏脚凳,在我来看它就像一只白色的宝座. 因为很少生火,屋里很冷.也很安静,因为远离育儿室和厨房.还阴森森的,因为除了女佣星期六进来,抹抹一周来镜子和家具上逐渐积落的灰尘,里德太太偶尔进来一下,察看一番衣橱某个抽屉内的宝贝外,就很少有人到这儿来.那里头有若干羊皮纸卷,里德太太的珠宝盒.亡夫的小像.而逝者的临终遗言正是这间卧室的秘密......一个符咒,使这儿虽富丽堂皇却凄凉孤寂. 里德先生去世九年了,咽气的时候就在这屋里间,在这里入殓,殡葬工从这里抬走了他的棺材.打那天起,一种惨兮兮的祭祀气氛就笼罩了屋子,使人们很少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要我坐着不动的是只矮脚凳,靠近大理石炉台.那张大床耸立在眼前,右手边是那只乌黑高大的衣橱,破碎压抑的反光,变幻着镶板光滑的表面.左边手是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中间一面大镜子折射出大床与房间的空虚肃穆.不知她们是否真锁了门,敢动一下时我就站起来去看.哎呀,真锁了!就是牢房也没这么牢固.返回时必须从镜子前面走过,我呆滞的目光不由自主扫向那里,探寻镜中世界的深处.在这片视觉的虚幻中,一切比真实更冰冷,更阴沉.里头那个瞪着我的小小陌生人,苍白的脸蛋和纤细胳膊都蒙着斑驳的阴影.只有恐惧而发亮的眼睛在转动,别的一切都静止不动,活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就是那种半仙半鬼的小怪物,贝茜晚上讲的故事中,它们总是从荒原上蕨类覆盖的人迹罕至的山谷里钻出来,天黑时出现在行色匆匆的路人面前.我又回到矮凳上. 那时我很迷信,不过还没让它完全占上风.热血还在沸腾,奴隶的反抗,苦难的力量,仍在激励鼓动着我.往事如潮涌,无法遏制,还顾不上向凄惨的现实低头. 约翰.里德的种种残忍,他姐妹的傲慢与藐视,他妈妈的厌恶,仆人们的势利,在我不平的胸中翻腾,好似浊井中黑色的污泥.为什么总是要受煎熬总遭欺侮,老挨责骂,永被诅咒为什么总不招人喜欢为什么想讨好总是白费劲伊丽莎,任性自私反而受到尊重;乔治亚娜,脾气娇惯,刻薄尖酸,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却能够是总得到满足,她的美貌;粉红的脸蛋,金色的卷发,令所有的人快乐喜欢,闯了祸也无人在意.约翰,没人敢违背他的意志,更不会也不可能给他什么惩罚,尽管他扭断鸽子的脖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咬绵羊,乱摘温室里的葡萄,掰碎暖房里最好看的花苞,还管他妈叫”老女人”,进而挖苦她黝黑的皮肤,尽管他自己长得也是如此.他粗鲁地无视他母亲的愿望,常常扯坏弄脏她的丝绸衣裳,可依旧是她”心爱的宝贝”.而我从不敢闯祸,谨慎小心,却被骂成淘气包,说我令人讨厌,愁眉苦脸,鬼头鬼脑,捱骂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 被他击中碰的头仍在疼痛流血,可谁也不指责约翰无故打人.而我却因为保护自己免遭更多毒手而反抗,就遭到众人羞辱. ”不公道!......不公道!”理性在呐喊,被痛苦折磨得早熟却短暂的力量激励着我,决心也被煽动起来,我产生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想要逃脱无法忍受的压迫.逃跑,不行的话就不吃不喝,把自己活活饿死. 那是个悲惨的下午,我的灵魂惊恐万状!我的脑筋骚动不安!我的内心在竭力反抗!然而,这场内心的斗争又是多么蒙昧无知!怎么也回答不了心中不绝的疑问......为何这般受煎熬啊而今,时隔......我不愿说出多少年......总算能看个明白. 我跟盖茨黑德府格格不入,在那里无足轻重,无人重视,与里德太太或她的孩子.宠仆,无法相处.他们不喜欢我,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没义务重视一个与他们中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小东西.一个逆种,与他们性格.智力.喜好,统统相悖;一个废物,不能投他们所好,增添他们的快乐;一个讨厌鬼,对他们的虐待.藐视和思维深怀怨忿.我知道如果自己快活自信,聪明伶俐,温柔大方,挑三拣四......即使同样寄人篱下,同样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更宽容更满意,她的宝贝们也会对我更亲近更真诚,仆人们也不会老把我当做育儿室的替罪羊了. 白昼将尽,已过四点,阴沉的午后暝色昏昏.冷雨仍不住地敲打楼梯间的窗户,寒风仍在庄园后的林中哀号.我只觉越来越冷,冷如冰石.勇气出也开始消失,受惯的羞辱,缺乏自信,孤独压抑,一齐压向心中渐渐熄灭的怒火. 所有的人都说我坏,也许真的如此.刚刚不是还想饿死自己么这当然是罪过.再说我该死么也许盖茨黑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个诱人的好去处人们告诉我,在这个墓穴里,长眠着里德先生.顺着这条思路又想起了他的事,越想越怕.我记不清他了,只知道他是我亲舅舅......妈妈的哥哥......在襁褓中我就父母双亡,是他收留了我.临终前还要求里德太太做出承诺,将我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信守了诺言.是信守了,我想,就她的天性而言.可是,她怎能真心喜欢一个与她的家族不相干的外来者,而且在丈夫死后与她更毫无关系的人被强人所难的诺言束缚,硬充一个不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看一个外来的异类永远夹在自家人当中,想必非常恼人. 脑际闪现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我不怀疑......从不怀疑......倘若里德先生还在世,他一定会善待我的.而现在,我坐在这儿瞧着那张雪白的大床,模糊的墙壁......偶而朝昏昏闪亮的镜子投去偶尔的一瞥......开始记起听说的有关死人的事.一旦他们临终的意愿遭到践踏,冥府不安,便会重返人间,惩罚伪誓者,为受压者报仇.我想里德先生在天之灵,为妹妹遗孤所受的冤屈所扰,或许会离开他的住所......不管是在教堂墓穴,还是在亡人们的未知世界,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擦干眼泪,压低抽泣,生怕任何剧烈的悲伤会吵醒什么超常的声音来安慰我,或引出一个环着光轮的面孔以怪异的同情俯身向我.这念头光想想还能给人安慰,真的实现了却令人恐惧.我竭尽全力赶走它......竭尽全力坚强些.甩开散落在眼睛上的头发,抬头四顾昏暗的房间.这时,一道亮光照在墙壁上,是不是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不是,月光不动,可这光在动.凝视它时,它又滑到天花板上,在我头顶颤动.立刻我就推断那是什么人拎着灯笼穿过草坪照进来的光,当时我满怀恐惧,神经紧张,以为快速移动的光束预报着另一个世界幽灵的降临.我心儿狂跳,脑袋发热,耳朵轰鸣,那一定是翅膀在拍击,什么东西靠拢了我崩溃了,绝望之中冲到门口,拼命摇锁.外头过道响起急促的跑步声,钥匙转动,贝茜和艾博特进来了. ”怎么回事”另一个专横的声音向起.里德太太沿走廊过来了,睡帽鼓得大大的,睡袍沙沙作响.”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已经吩咐过了,简.爱应该一个人待在红房子里,等她明白过来再说.” ”简小姐叫得太响了,太太.”贝茜求情. ”放开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放开贝茜的手,孩子,想用这招逃出去可不成,绝不成.我讨厌捣鬼,尤其是小孩子.让你明白不能耍诡计是我的责任.你得在这儿再多待一个小时,而且必须老老实实待着不动,这样到时候才放你出去.” ”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法子处罚我吧!我会死的,要是......” ”闭嘴!这么吵吵闹闹更让人讨厌.”毫无疑问,她不相信我.在她眼里我是个精采的演员,是个坏脾气.贱骨头.滑头精的混合体. 接下来,我只记得仿佛从一场恶梦中惊醒.眼前闪着骇人的红光,上头横着一道道黑色的栏杆.还有什么声音,空洞缥缈,仿佛被风或水闷住了.焦虑.不安.压倒一切的恐惧,使我神智昏昏.不久,我开始意识到有人在触摸我,扶我坐起来,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把我的头往一只枕头还是胳膊上一靠,我放心了. 又过了五分钟,云开雾散,我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自己床上,红光是育儿室的炉火.黑夜深沉,桌上燃着一支蜡烛.贝茜手拿一只盘子站在床边,枕边还有一位先生,俯身看着我. 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宽慰.我知道屋里还有位与盖茨黑德府,与里德太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我确信受到了保护,十分安全.我不再看贝茜了,平日她虽比艾博特和气,可今天也够狠的.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先生,我认识他,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里德太太有时找他来给仆人看病,她自己和孩子们则另请一位医生. ”瞧我是谁呀”他问. 我说出他的姓名,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你会慢慢好起来的”,然后扶我躺下,并嘱咐贝茜晚上要格外当心,别惊扰我,又交待些注意事项,说第二天还会再来.他走了.我真难过,有他坐在枕旁的椅子上,只觉得很安全亲切.他把门一关,屋里顿时一片黑暗,我心直往下沉,重重压过来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不觉得该睡觉了么,小姐”贝茜满和蔼地问. 我简直不敢回答她的话,生怕她下一句就没好声气,”我试试.” ”要不要喝口水,或吃点儿东西呀” ”不.谢谢你,贝茜.” ”那我就去睡觉了,都过十二点啦.不过,夜里想要什么尽管叫我.” 这话够和气的!我便大着胆子问一句. ”贝茜,我怎么了,是生病了么” ”大概是病了,在红房子里哭得很凶.就会好的,不要担心.” 贝茜去了附近的女佣的屋子.听到她说...... ”萨拉,和我到育儿室去睡吧,今晚我不敢跟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单独在一起.她没准儿会死的.抽筋这么厉害,真是怪事.不知是不是撞上东西了.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和她一道进来,两人上了床.入睡前又唧唧咕咕说了半个钟点,模糊听到只言片语,却足以猜出她们谈话的内容了. ”有人从她跟前走过,一身雪白,一下又不见了”......”那人身后还跟着一条黑狗”......”红房子的门给敲得震天响”......”他坟上有道光”......等等,等等. 随着两人睡着了.火与烛光一起熄灭.漫漫长夜,恐怖难眠.我的耳朵.眼睛.大脑都绷得紧紧.这种恐怖只有小孩子才能感觉. 红房子事件后我倒没生大病,只是神经受到剧烈震撼,至今仍无法忘记.是的,里德太太,当你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撕碎我的心时,你还认为是在根治我的坏脾气.第二天中午,我起床穿衣,裹着披肩坐在炉旁.浑身虚弱,精神崩溃.最厉害的病却是心中无法言传的伤痛.这伤痛不停地催人落泪.刚擦去一颗咸味的泪珠,另一颗就跟着滚下来.可实在应该快活才是,因为里德们都不在家,都跟母亲上教堂了.艾博特在另一间屋里缝做针线,只有贝茜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玩具,整理抽屉,不时还跟我说两句少有的好听话.这对我本该算得上宁静的天堂,因为受惯了不停的责骂,又总是费力不讨好.但实际上,此时此刻任何好话都安慰不了我那伤痕累累细小的心了,什么快乐都无法使它激动. 贝茜下楼去厨房了,她用一只色彩亮艳的瓷盘端来一块馅饼.瓷盘上的极乐鸟惬意地偎依在牵牛花与玫瑰花蕾之间,那美丽的图案曾激发我那么热烈的羡慕,以致于曾求人家恩准我拿在手里好看个仔细,但一直没资格享受这种特权.此刻这宝贝盘子就放在我膝上,人家还亲热地劝我品尝上头摆的那块精美的点心,虚情假意!跟我其它总遭延宕的愿望一样,姗姗来迟!我无法下咽,那鸟儿的羽毛,花的色彩,仿佛都已奇异地褪色,我把盘子和饼放过一边.贝茜问我想不想看书,我就请她到图书室去取《格利佛游记》.这书我津津有味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本讲述事实的书,比别的童话故事更有趣味.因为从毛地黄叶子和铃铛花中间,蘑菇下面,爬满古老墙角的常春藤里,我找不到小精灵们的踪影,只好得出悲伤的结论,它们全都远走高飞离开英格兰,去了什么蛮荒国度,那儿的森林更原始更茂密,人烟更稀少.而小人国和大人国,我坚信不移,那是地球表面扎扎实实的一部分.总有一天出门远行,会亲眼看到小人国那小田野.小房子.小树.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 140.14.0 海伦耐心地听我说完.以我满以为她会发表感想,可她一声不吭. ”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里德太太难道不是个狠心的坏女人” ”毫无疑问她对你是很刻薄,不过要知道,她讨厌的是你的个性,就像斯卡查德小姐讨厌我一样.可是过于斤斤计较她的言行,过于耿耿于怀她的不公道!别人的虐待就不会在我感情上刻下这么深的烙印.要是你竭力忘掉她的严厉,忘掉由此而起的愤慨,不是更快乐么对于我们来说生命是十分短暂的,花在记仇怀恨上岂不可惜.在这个世上,我们人人都会,也必定会承担自己的罪过.但那一天很快就会来到,我相信,到那时我们将会摆脱腐朽的身躯,也会摆脱我们的罪过.堕落与罪孽将与这累赘的肉体一同离开我们,只留下精神的火花......生命与难以捉摸的思想规则,它像当初离开上帝鼓舞生灵时一般纯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说不准再传给比人类更高级的什么东西......也许经过辉煌的各个阶段,从苍白的人类灵魂升华到光明的六翼天使!它当然绝对不会容忍从人类堕落到魔鬼吧不,我不相信会那样.我坚持另一种信念,谁都不曾教过我的信念.我很少提起这信念,但我以此为乐,并对它坚信不疑,因为它给所有的人带来希望,使永恒成为一种安息......一个博大的归宿,而不是惊恐与深渊.再说,有了这个信念,我就能分清罪犯与罪行,就能真诚地宽恕前者,憎恶后者.有了这个信念,报复就从不扰乱我的心,堕落也不会让我过份深恶痛绝,不公道也不会将我压垮.我平平静静的活着,期待着末日的到来.” 海伦一向爱低着头,一席话终了,头垂得更低了.看神色不想再跟我谈下去,而情愿独自沉思,可惜没时间让她多想,一位高大粗鲁的班长马上跑了来,很重的昆布兰口音喊道...... ”海伦.彭斯,快去整理你的抽屉,收拾你的针线活,要不我就告诉斯卡查德小姐让她来瞧瞧!” 海伦长叹一声,幻梦消失,起身服从班长,自己不回答也不拖延. $$$$七 在洛伍德渡过的第一季度仿佛是一个时代,但却不是黄金时代.它包括与困难苦苦斗争,努力习惯新的规矩,陌生的任务,因为害怕失败而令人心烦意乱,比注定要受的肉体折磨更糟糕,尽管肉体折磨也并非小事. 一到三月的日子里,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道路几乎无法通行,除了去教堂以外,我们的活动便局限于花园高墙之内,但就在这高墙内每天也得在户外活动一小时.衣服单薄的不足以抵挡严寒,没靴子可穿,雪便钻进鞋子,在那儿融化.没手套可戴,手便冻得麻木,长出冻疮,和脚的情形一样.双脚红肿,天天夜里痛痒难熬,而早晨又得把胀痛僵硬的脚趾硬往鞋里塞,那种痛苦至今记忆犹新.吃的东西不足果腹同样令人烦恼.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食欲旺盛,而吃到的就算是养活一个即使是虚弱的病人也不够.营养不良造成了坏风气,这更坑苦了年纪更小的学生.无论何时,饿慌了的大女孩们逮着机会,就连哄带吓,从年龄小女孩的一份中再夺走一些.喝茶时有好几次,只好把自己宝贵的一口黑面包分给两位乞食者,再把半杯咖啡让给第三位,自己只能吃到所剩的一点点,饿得只能偷偷掉泪. 那年冬天,礼拜日尤为沉闷.而我们不得不走出两哩地,到保护人主持的布罗克布里奇教堂.出发时很冷,到教堂和更冷,早祷时就简直冻僵.回去吃午饭路太远,就在两次祷告之间每人分一份冷肉和面包,与平常吃饭时一样份量少得可怜. 下午祷告完毕,又沿着无遮无拦的山路返回,透骨的寒风越过白雪皑皑的山峦,呼啸刮向北方,几乎要剥去我们脸上一层皮. 我还记得坦普尔小姐轻快地走在垂头丧气的队伍旁边,寒风吹动着她的花呢斗篷,吹在紧裹在她身上.她用箴言和榜样给我们鼓劲,像她说的”像坚定不移的士兵”那样奋勇前进.其他老师,那些可怜的人们,大都萎靡不振,哪还有精神给别人打气. 回到学校,多盼望熊熊炉火的光与热哟!可惜至少小姑娘们没这份福气.教室的两个炉火都立即被大姑娘们层层包围,年幼的学生只好在她们背后蹲挤成堆,用围裙裹住冻僵的双臂. 喝茶时总算有了一个小安慰......得到双份面包......一整片而不是半片......外加薄薄的一层美味可口的黄油.从一个安息日到另一个安息日,我们引颈张望这一周一次的享受.我通常想方设法把这份美味的一半留给自己,而另一半则每次都毫不例外地不得不让给别人. 礼拜日的晚上都用来背诵《教义问答》和《马太福音》第五.六.七章,还要聆听米勒小姐一席冗长的布道.她忍不住老打呵欠,表明自己也困倦了.这些任务中间还经常有些插曲.六.七个小女孩睡意昏昏,总是扮演犹推古的角色,虽不是从三层楼上但却是从第四排凳子上栽下来,扶起来时也是半死不活的.而挽救的办法就是拖她们到教室中间,罚站一直布道结束.有时她们站不住,便瘫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得不用班长的高凳把她们撑住. 还没有提及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造访.我到洛伍德学校的头一月里,大部分时间这位先生都不在家,大概在他的朋友副主教家里多住了些日子.他不在使我大松了一口气.不用说我自有怕他回来的原因,可他到底来了. 一天下午(那时我已到洛伍德三个星期),我手握石板正坐着琢磨一道长长的除法题,心不在焉地一抬头,见窗前一个人影闪过,几乎本能地我就认出那瘦削的轮廓.两分钟后,所有学生.老师全体起立时,我都用不着抬头去看就知道这样受欢迎的是什么人.他大踏步走进教室,眨眼功夫就来到已经起立的坦普尔小姐身边,竖起的一根大黑柱子,与盖茨黑德府炉前毯上朝我怒目皱眉的是同一根.我斜瞥一眼这件建筑物,没错,正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他穿一件紧身外套,扣紧钮扣,越发显得瘦长呆板.   我见到这个幽灵就丧气,自有原因.里德太太关于我品质之类的阴险暗示,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要将我的恶劣本性通报坦普尔小姐和老师们的诺言,都我一清二楚的记得.一直都在害怕这个诺言的兑现,一天天都在提防这个”要来的人”,他对我以前生活的透露及谈话,将永远给我烙上坏孩子的标记.可现在他来了,就站在坦普尔小姐身旁,朝她耳语,勿庸置疑,肯定是在讲我的坏话.我注视着她的目光,痛苦又焦急,时刻等待着她乌黑的眸子朝我投来厌恶和蔑视的一瞥.我竖着耳朵听,刚好坐的地方靠近教室一头,他说的话大半能听见,谈话的内容打消了我眼前的惊恐. ”坦普尔小姐,我想我在洛顿买的线还行吧,正适合缝白布衬衣.我还买了合适的针.你可以告诉史密斯小姐,我忘了买织补针.不过,下星期会派人给她送些纸来.但不管怎样,每次给学生的不能超过一张,给多了,她们就会粗心大意弄丢的.还有,哦,小姐!希望能把羊毛袜爱惜些!上次在这儿的时候,我到菜园里转了一圈,仔细瞧了瞧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发现不少黑袜子该补补了.从好些破洞可以看出,肯定每回都补的不认真.” 他停顿了一下. ”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办,先生.”坦普尔小姐道. ”还有,”他接着说,”洗衣女工告诉我,有些姑娘每星期用两块干净领布,太多了,照规定只能用一块.” ”先生,我想这件事可以解释一下.艾格尼丝和凯瑟琳.约翰斯通上星期四应朋友邀请去洛顿喝茶来着,我允许她们在这种场合换上干净的领布.”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点了点头. ”好吧,这次就算了.不过,这种事不允许经常发生.还有件事叫我吃惊.跟管家结帐时发现,过去两周内,两次给姑娘们分发了面包和奶酪的便餐,这是怎么回事我查过规定,发现里头没提到这种便餐.这是谁的发明又得到了谁的准许” ”此事由我负责任,先生,”坦普尔小姐回答,”早餐做得太糟了,学生们都吃不下去,我不敢让她们饿着肚子捱到吃午饭.” ”小姐,允许我说几句......你该明白,我培养这些姑娘不是纵容她们养尊处优,而要培养她们吃苦耐劳,坚韧不拔,自我克制的好习惯.如果偶而发生败坏胃口的小事,比如一顿饭烧坏了,一盘菜佐料搁多搁少了之类,绝不应该用更好吃的东西来代替失去的享乐,这样只会娇惯她们的肉体,偏离本校的目标.应当从精神上对学生好好开导,鼓励她们面对暂时困难,毫无怨言.这种时候,简短的训话正合时宜.明智的导师会抓住机会说说早期基督徒所受的苦难,殉道者所受的折磨,我们神圣的上帝本人的规劝,召唤信徒们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讲讲上帝的警告,人活着,不单靠食物,更要靠上帝口里所说出的一切话;讲讲神赐的安慰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啊,小姐,你把面包奶酪而不是烧煳的粥放进这些孩子口里时,你也许喂饱了她们邪恶的肉体,却没想到这将会使她们的不朽灵魂更加饥饿!”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又停下了......大概不能自持.他刚开始讲时,坦普尔小姐还低着头,但现在却直视前方.她的脸天生白如大理石,此刻仿佛更透出大理石的冷漠与坚定.尤其她紧闭的双唇,仿佛只有雕刻师的凿子才能打开.她眉头渐渐变得呆板严肃. 与此同时,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反剪双手,站在壁炉旁,威风凛凛,俯瞰全校学生.突然眼睛一眨,好像触上什么扎眼刺目的东西.转过身,比刚才更快的说. ”坦普尔小姐,坦普尔小姐,那个.那个卷发姑娘是谁红头发的那个.小姐,卷发,怎么是满头卷发”他伸出手杖指指那个可怕的东西,手还直哆嗦. ”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 ”朱莉娅.塞弗恩,小姐!为什么她或任何别人居然敢烫头发啊无视本校的全部戒律和信条,公开媚俗......在这个福音教派的慈善学校里......留一头浓密的卷发” ”朱丽娅是天生的卷发.”坦普尔小姐显得更平静. ”天生的不错,但我们不能顺从天性.我希望这些女孩子都成为上帝慈悲的孩子.再说,为什么留那么多头发我已经反复说过头发要剪短,要朴实简单.坦普尔小姐,那姑娘的头发必须统统剪掉,明天我就会派理发匠来.我看其他人头上的累赘也不少......那高个子姑娘,叫她转过来.让第一班姑娘全体起立,面朝墙.” 坦普尔小姐用手绢捂住嘴唇,似乎要抹掉不自觉的笑容.不过她还是下了命令,第一班听明白后很快服从.朝凳子后面仰一点,显然,她们正对此举挤眉弄眼的扮着鬼脸.可惜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看不见,否则他或许会明白,学生的外表尽可以由他摆布,但内心的东西却由不得他横加干涉. 把这些满麻烦的背细细审查了足有五分钟,他才宣布判决.听起来就像敲丧钟: ”所有顶髻都剪掉.” 坦普尔小姐仿佛象要提异议. ”小姐,”他停了一下,”我得效忠不在尘世的主.我的使命就是抑制这些姑娘的□□,教导她们衣着谦卑庄重,不能留辫子,爱漂亮.咱们眼前这些年轻人,个个出于虚荣心,都把头发扎成了辫子.这些辫子,我再说一遍,必须剪掉.想想这得浪费多少时间,多少......” 说到这儿他忽然被打断了,有三位客人,都是女客,来进教室.她们真该早些进来,听听他这番有关衣着的高见,因为她们都穿着华丽,浑身天鹅绒.丝绸和毛皮.三位中的两位年轻的(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戴着灰色水獭皮帽,当时正流行,还插着驼鸟毛.在这雅致的头饰下面,披着满头浓密光亮的披肩发,精心卷烫.年长的那位裹一条昂贵的天鹅绒披肩,并装饰着貂皮,额前一排法国式刘海. 三位女士受到坦普尔小姐毕恭毕敬接待.一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另两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她们被领到教室一头的上座.她们大概是和这位可敬的亲属一道坐马车来的,已把楼上的房间仔细检查了一遍,而他则与管家处理事务,盘问洗衣女工,教训校长.她们现在又接着对史密斯小姐发难,提出种种意见和责备,因为史密斯小姐负责照管衣被.检查宿舍.不过我没功夫听她们的话,另外的一些的事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至目前为止,一面竖起耳朵听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与坦普尔小姐的谈话,一面留神注意自己的安全,以为只要不被他看到,就不会有麻烦.因此,便使劲往后靠,尽量用石板挡住面孔,摆出一副忙于做算术的架式.谁知越想逃脱注意,石板越与我过不去,竟从手中滑脱,啪地一声贸然落地,立刻招来众人目光.这下全完了.我俯身去捡碎成两半的石板,打起精神应付最坏的结局,它终于来了. ”粗心大意的姑娘!”布罗克赫斯特说.接着又说,”是新来的学生,我看出来了.”还没来得及抽一口凉气又听他说,”我不能忘了,这个学生我有句话要说.”接着他提高嗓门,好大的嗓门啊!”叫这个打碎石板的孩子到前面来!” 我吓瘫了,已经靠自己的力量站不起来了.坐在两侧的大姑娘扶我起来,把我推向那可怕的法官.坦普尔小姐随即温和地帮我一直挪到他脚跟前,她轻轻地劝我: ”别害怕,简,这只是偶然事件,你不会挨罚的.” 善良的耳语剑一般刺痛我的心. ”再过一分钟,她就会把我当伪君子,看不起我了.”一想到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我便对里德.布罗克赫斯特及其同伙怒火中烧,冲动得心儿狂跳窜.我可不是海伦.彭斯. ”把那张凳子拿来.”布罗克赫斯特指着一张很高的凳子下令.一名班长站起身,把凳子搬来了. ”把这孩子放上去.” 我也不知是谁把我抱到凳子上的.眼下已无法注意细节,只知道人家把我抱得跟布罗克赫斯特的鼻子一样高了,只知道他离我只有一码远,再就是一片闪光的橙黄色.紫色丝绸外衣,一片云般的银白色羽毛在下面展开飘动. 布罗克赫斯特清清嗓子. ”女士们,”他朝家人转过身去,”坦普尔小姐,诸位老师们,孩子们,你们都看见这个姑娘啦” 她们当然看见了,我感到她们的目光似取火镜般灼伤着我的皮肤. ”你们看她年纪还小,她身体跟普通孩子也没两样.上帝仁慈地赋予她与我们大家一样的形状,没什么残缺表明她与众不同.谁能想得到魔鬼已在她身上找到了仆人和代理人呢虽然,我不胜痛心,可这却是事实.” 一个停顿......这时我颤抖的神经开始稳定,感到卢比孔河已经渡过.审判既然不能逃避,就必须勇敢承受. ”亲爱的孩子们,”那黑色大理石般的牧师接着说,声调悲切,”这是一个悲哀而令人伤心的场合,因为我有责任告诉你们,这个姑娘,本该是上帝自己的羔羊,却成了小小的遗弃儿,不是真正羊群的一员,却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异己.你们必须小心提防她,不得学她的样子.如果必要的话,不要跟她作伴,不要跟她一起游戏,不要跟她交谈.老师们,你们得紧盯着她,注意她的行踪,掂量她的话语,监视她的行动,惩罚她的肉体,拯救她的灵魂,假如真可能拯救的话,因为(讲出来令人为难),这个女孩,这个小孩子,这个基督国家的土生子,却比许多向焚天祷告,向毗瑟拿下跪的小异教徒还要坏......这姑娘是个......撒谎者!” 他又停顿了十分钟之久.此刻我已完全镇定自若,目睹布罗克赫斯特家的女人纷纷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年长的那个身体前后摇晃,年轻的两个窃窃私语:”好可耻哟!” 布罗克赫斯特接着说: ”我是从她的恩人,一位虔诚慈善的太太那儿得知的.这位太太收养了她,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养大,可对这位太太的善良与慷慨,这个不幸的女孩却恩将仇报,怎么恶劣,怎么可恶,结果出色的女保护人不得不把她同自己的孩子们隔开,害怕她的坏样子会玷污孩子们的纯洁.结果现在她被送到这儿来医治,就像古代犹太人把病人送往毕士大搅动着的池水中一样.老师们,校长小姐,我希望你们不要让她周围死水一潭.” 结束这一傲慢的结语,布罗克赫斯特整理了一下外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对家人咕哝几句,她们起身朝坦普尔小姐鞠个躬,然后所有大人物仪态万方地堂皇离开.在门边回过身,我的法官又道: ”让她在凳子上再多呆半小时,今天其余时间谁也不许跟她说话.” 于是我就在那凳子上高高的站着.我曾说过我无法忍受给罚站在教室中央的耻辱,现在却暴露在耻辱座上任众目睽睽,心中的感触简直无法形容.但正当全体起立,令我呼吸困难,喉头收紧时,一位姑娘走上前从我身旁经过,她抬起双眼,那眼中闪烁着那么奇特的光芒!那光芒使我浑身充满了一种不寻常的感觉!这新感觉给我如此大的支持!仿佛一位殉教者,一位英雄,从一名奴隶或牺牲者身边走过,把力量也传递给了他们.我压住胸中升腾的歇斯底里,抬起头来,稳稳地站在凳子上. 结束这一傲慢的结语,布罗克赫斯特整理了一下外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对家人咕哝几句,她们起身朝坦普尔小姐鞠个躬,然后所有大人物仪态万方地堂皇离开.在门边回过身,我的法官又道: ”让她在凳子上再多呆半小时,今天其余时间谁也不许跟她说话.” 1337.13.7 约翰.里德14岁,是个小后生,比我大4岁,我才10岁.就他年龄而言,他生得太粗俗,皮肤发暗,气色不好.宽脸膛,粗线条,四肢发达.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而且脾气暴躁,目光迟钝,双颊松懈.他现在本应该待在学校里,可他妈把他接回家已经一两个月了,理由是”因为身体不适”.老师迈尔斯先生认为只要家里少给他送些蛋糕糖果,他身体就会好得多.可是他母亲听不进这种刻薄话,宁可相信约翰面带菜色是因为太用功或者太想家的原因. 约翰对母亲和姊妹并没多少感情,对我更加厌恶.他欺负我,粗暴地折磨我.一周内不止两次三次,一天内也不止一回两回,而是连续不断.我浑身的每根神经都怕他,只要他走近,全身的每块肌肉都会随之收缩.有时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可是对他的恐吓与折磨我无处倾诉.仆人们不肯站在我一边得罪小少爷,里德太太则对恶行装聋作哑.她从没见过她儿子打我也没听过她儿子骂我,尽管他时不时就当着她的面又打又骂,不过更多的是背着她干的. 我走了过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他朝我吐舌头扮鬼脸,大约三分钟.舌头伸出来那么长,也不怕弄坏舌根.我知道他马上就会动手打人,一面提心吊胆,一面打量他令人恶心的丑相.大概看懂了我的表情,也突然一声不吭就出手一拳,又快又狠,我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站稳. ”看你还敢不敢顶嘴,敢不敢鬼头鬼脑躲在帘子后头,敢不敢用刚才那副样子看我!你这耗子!” 次,我一路反抗,这越发加深了贝茜和艾博特对我的恶感.实话说我有些发狂,或照法国人的说法,失控了.意识不到一时的反抗会招来更古怪更严厉的惩罚,与造反的奴隶一样,穷途末路之时不顾一切地反抗.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就像只疯猫.” ”不害臊!不害臊!”贴身女仆嚷嚷道,”爱小姐,你怎么能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小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吗” ”不,你连个仆人都不如呐,啥也不干,靠人家养活.去,坐下,好好想想你有多坏.” 她们这时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说的那间屋子,把我朝一张凳子上按.冲动之下,我弹簧似地蹦了起来,但立即又被按住. ”再乱动就给你捆起来,”贝茜道,”艾博特小姐,借一下你的吊袜带,我的会给她挣断的.” 艾博特转身去解粗腿上的带子.看到她们真要绑我,想到由此带来的额外耻辱,我稍稍安静下来. ”甭解啦,我不动就是了.”我叫道. 我老老实实坐下,还用双手抓住凳子,以示保证. ”留神别乱动.”贝茜肯定我真安静下来才松手.她跟艾博特小姐抱着胳膊,板着面孔,不放心地瞪着我,仿佛怀疑我神经不正常. ”她以前从没这样过.”贝茜终于回头对艾比盖尔说. ”可见她生来如此,”艾博特应道,”我常跟太太提起,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这丫头阴阳怪气,没见过小小年纪就这么鬼鬼祟祟不老实.” 贝茜没接茬,不一会就开始数落: ”小姐,该放明白些,得听里德太太的话.你靠她养活,要是她撵你走,你就只好去贫民院了.” 我无言以对.这些话对我并不新鲜,从小我的记忆中就包含这类暗示,对我寄人篱下的类似劝告都成了耳朵里模糊的老调,痛苦伤人,却又似懂非懂.艾博特小姐接口说: ”不要以为你能跟里德小姐.里德少爷平起平坐,不要因为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他们一起养大.人家会有好多好多钱,可你一个子儿也休想.低身下气顺着人家来,明白自己的身份才是.” ”我们说这些话也是为你好,”贝茜和气些了,”你得学着巴结些,乖些,这样说不定还能在这个家待下去,要是只管任性胡来,我敢肯定,太太会打发你走的.” ”再说啦,”艾博特小姐接过话茬,”上帝也会惩罚你,你乱发脾气时,上帝没准儿会把你劈死,看你还能上哪儿去!走吧,贝茜,让她自个待在这儿,跟她多费口舌也白搭.爱小姐,祈祷吧,等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要是不悔过,没准儿烟囱里下来个邪恶的东西会给你抓走.” 她们关上门走了,还随手上了锁. 红房子是备用房间,极少有人住,可以说永远不会有人住,除非碰上盖茨黑德府邀请大批客人,只好把所有房间用上.它算得上府里最大最堂皇的房间.红木大柱支起一张大床,床上悬拉着深红色的锦缎帐子,大床雄踞屋子中央,活像圣食.两面大窗,终日拉着遮帘,关掩着相似的缎帘流苏.地毯红颜色,床脚边的小桌盖着绯红的台布.墙壁是柔和的浅褐色,略带粉红.衣橱.梳妆台.座椅,都是暗黑光滑的红木制成.在周围深色的背景之中,床上高高堆起的垫子和枕头,以及雪白的马赛布床罩,白得耀眼.同样扎眼的是床头那张宽大带垫的安乐椅,也是白的,面前摆着一只踏脚凳,在我来看它就像一只白色的宝座. 因为很少生火,屋里很冷.也很安静,因为远离育儿室和厨房.还阴森森的,因为除了女佣星期六进来,抹抹一周来镜子和家具上逐渐积落的灰尘,里德太太偶尔进来一下,察看一番衣橱某个抽屉内的宝贝外,就很少有人到这儿来.那里头有若干羊皮纸卷,里德太太的珠宝盒.亡夫的小像.而逝者的临终遗言正是这间卧室的秘密......一个符咒,使这儿虽富丽堂皇却凄凉孤寂. 里德先生去世九年了,咽气的时候就在这屋里间,在这里入殓,殡葬工从这里抬走了他的棺材.打那天起,一种惨兮兮的祭祀气氛就笼罩了屋子,使人们很少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要我坐着不动的是只矮脚凳,靠近大理石炉台.那张大床耸立在眼前,右手边是那只乌黑高大的衣橱,破碎压抑的反光,变幻着镶板光滑的表面.左边手是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中间一面大镜子折射出大床与房间的空虚肃穆.不知她们是否真锁了门,敢动一下时我就站起来去看.哎呀,真锁了!就是牢房也没这么牢固.返回时必须从镜子前面走过,我呆滞的目光不由自主扫向那里,探寻镜中世界的深处.在这片视觉的虚幻中,一切比真实更冰冷,更阴沉.里头那个瞪着我的小小陌生人,苍白的脸蛋和纤细胳膊都蒙着斑驳的阴影.只有恐惧而发亮的眼睛在转动,别的一切都静止不动,活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就是那种半仙半鬼的小怪物,贝茜晚上讲的故事中,它们总是从荒原上蕨类覆盖的人迹罕至的山谷里钻出来,天黑时出现在行色匆匆的路人面前.我又回到矮凳上. 那时我很迷信,不过还没让它完全占上风.热血还在沸腾,奴隶的反抗,苦难的力量,仍在激励鼓动着我.往事如潮涌,无法遏制,还顾不上向凄惨的现实低头. 约翰.里德的种种残忍,他姐妹的傲慢与藐视,他妈妈的厌恶,仆人们的势利,在我不平的胸中翻腾,好似浊井中黑色的污泥.为什么总是要受煎熬总遭欺侮,老挨责骂,永被诅咒为什么总不招人喜欢为什么想讨好总是白费劲伊丽莎,任性自私反而受到尊重;乔治亚娜,脾气娇惯,刻薄尖酸,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却能够是总得到满足,她的美貌;粉红的脸蛋,金色的卷发,令所有的人快乐喜欢,闯了祸也无人在意.约翰,没人敢违背他的意志,更不会也不可能给他什么惩罚,尽管他扭断鸽子的脖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咬绵羊,乱摘温室里的葡萄,掰碎暖房里最好看的花苞,还管他妈叫”老女人”,进而挖苦她黝黑的皮肤,尽管他自己长得也是如此.他粗鲁地无视他母亲的愿望,常常扯坏弄脏她的丝绸衣裳,可依旧是她”心爱的宝贝”.而我从不敢闯祸,谨慎小心,却被骂成淘气包,说我令人讨厌,愁眉苦脸,鬼头鬼脑,捱骂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 被他击中碰的头仍在疼痛流血,可谁也不指责约翰无故打人.而我却因为保护自己免遭更多毒手而反抗,就遭到众人羞辱. ”不公道!......不公道!”理性在呐喊,被痛苦折磨得早熟却短暂的力量激励着我,决心也被煽动起来,我产生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想要逃脱无法忍受的压迫.逃跑,不行的话就不吃不喝,把自己活活饿死. 那是个悲惨的下午,我的灵魂惊恐万状!我的脑筋骚动不安!我的内心在竭力反抗!然而,这场内心的斗争又是多么蒙昧无知!怎么也回答不了心中不绝的疑问......为何这般受煎熬啊而今,时隔......我不愿说出多少年......总算能看个明白. 我跟盖茨黑德府格格不入,在那里无足轻重,无人重视,与里德太太或她的孩子.宠仆,无法相处.他们不喜欢我,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没义务重视一个与他们中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小东西.一个逆种,与他们性格.智力.喜好,统统相悖;一个废物,不能投他们所好,增添他们的快乐;一个讨厌鬼,对他们的虐待.藐视和思维深怀怨忿.我知道如果自己快活自信,聪明伶俐,温柔大方,挑三拣四......即使同样寄人篱下,同样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更宽容更满意,她的宝贝们也会对我更亲近更真诚,仆人们也不会老把我当做育儿室的替罪羊了. 白昼将尽,已过四点,阴沉的午后暝色昏昏.冷雨仍不住地敲打楼梯间的窗户,寒风仍在庄园后的林中哀号.我只觉越来越冷,冷如冰石.勇气出也开始消失,受惯的羞辱,缺乏自信,孤独压抑,一齐压向心中渐渐熄灭的怒火. 所有的人都说我坏,也许真的如此.刚刚不是还想饿死自己么这当然是罪过.再说我该死么也许盖茨黑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个诱人的好去处人们告诉我,在这个墓穴里,长眠着里德先生.顺着这条思路又想起了他的事,越想越怕.我记不清他了,只知道他是我亲舅舅......妈妈的哥哥......在襁褓中我就父母双亡,是他收留了我.临终前还要求里德太太做出承诺,将我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信守了诺言.是信守了,我想,就她的天性而言.可是,她怎能真心喜欢一个与她的家族不相干的外来者,而且在丈夫死后与她更毫无关系的人被强人所难的诺言束缚,硬充一个不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看一个外来的异类永远夹在自家人当中,想必非常恼人. 脑际闪现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我不怀疑......从不怀疑......倘若里德先生还在世,他一定会善待我的.而现在,我坐在这儿瞧着那张雪白的大床,模糊的墙壁......偶而朝昏昏闪亮的镜子投去偶尔的一瞥......开始记起听说的有关死人的事.一旦他们临终的意愿遭到践踏,冥府不安,便会重返人间,惩罚伪誓者,为受压者报仇.我想里德先生在天之灵,为妹妹遗孤所受的冤屈所扰,或许会离开他的住所......不管是在教堂墓穴,还是在亡人们的未知世界,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擦干眼泪,压低抽泣,生怕任何剧烈的悲伤会吵醒什么超常的声音来安慰我,或引出一个环着光轮的面孔以怪异的同情俯身向我.这念头光想想还能给人安慰,真的实现了却令人恐惧.我竭尽全力赶走它......竭尽全力坚强些.甩开散落在眼睛上的头发,抬头四顾昏暗的房间.这时,一道亮光照在墙壁上,是不是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不是,月光不动,可这光在动.凝视它时,它又滑到天花板上,在我头顶颤动.立刻我就推断那是什么人拎着灯笼穿过草坪照进来的光,当时我满怀恐惧,神经紧张,以为快速移动的光束预报着另一个世界幽灵的降临.我心儿狂跳,脑袋发热,耳朵轰鸣,那一定是翅膀在拍击,什么东西靠拢了我崩溃了,绝望之中冲到门口,拼命摇锁.外头过道响起急促的跑步声,钥匙转动,贝茜和艾博特进来了. ”怎么回事”另一个专横的声音向起.里德太太沿走廊过来了,睡帽鼓得大大的,睡袍沙沙作响.”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已经吩咐过了,简.爱应该一个人待在红房子里,等她明白过来再说.” ”简小姐叫得太响了,太太.”贝茜求情. ”放开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放开贝茜的手,孩子,想用这招逃出去可不成,绝不成.我讨厌捣鬼,尤其是小孩子.让你明白不能耍诡计是我的责任.你得在这儿再多待一个小时,而且必须老老实实待着不动,这样到时候才放你出去.” ”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法子处罚我吧!我会死的,要是......” ”闭嘴!这么吵吵闹闹更让人讨厌.”毫无疑问,她不相信我.在她眼里我是个精采的演员,是个坏脾气.贱骨头.滑头精的混合体. 接下来,我只记得仿佛从一场恶梦中惊醒.眼前闪着骇人的红光,上头横着一道道黑色的栏杆.还有什么声音,空洞缥缈,仿佛被风或水闷住了.焦虑.不安.压倒一切的恐惧,使我神智昏昏.不久,我开始意识到有人在触摸我,扶我坐起来,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把我的头往一只枕头还是胳膊上一靠,我放心了. 又过了五分钟,云开雾散,我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自己床上,红光是育儿室的炉火.黑夜深沉,桌上燃着一支蜡烛.贝茜手拿一只盘子站在床边,枕边还有一位先生,俯身看着我. 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宽慰.我知道屋里还有位与盖茨黑德府,与里德太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我确信受到了保护,十分安全.我不再看贝茜了,平日她虽比艾博特和气,可今天也够狠的.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先生,我认识他,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里德太太有时找他来给仆人看病,她自己和孩子们则另请一位医生. ”瞧我是谁呀”他问. 我说出他的姓名,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你会慢慢好起来的”,然后扶我躺下,并嘱咐贝茜晚上要格外当心,别惊扰我,又交待些注意事项,说第二天还会再来.他走了.我真难过,有他坐在枕旁的椅子上,只觉得很安全亲切.他把门一关,屋里顿时一片黑暗,我心直往下沉,重重压过来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不觉得该睡觉了么,小姐”贝茜满和蔼地问. 我简直不敢回答她的话,生怕她下一句就没好声气,”我试试.” ”要不要喝口水,或吃点儿东西呀” ”不.谢谢你,贝茜.” ”那我就去睡觉了,都过十二点啦.不过,夜里想要什么尽管叫我.” 这话够和气的!我便大着胆子问一句. ”贝茜,我怎么了,是生病了么” ”大概是病了,在红房子里哭得很凶.就会好的,不要担心.” 贝茜去了附近的女佣的屋子.听到她说...... ”萨拉,和我到育儿室去睡吧,今晚我不敢跟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单独在一起.她没准儿会死的.抽筋这么厉害,真是怪事.不知是不是撞上东西了.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和她一道进来,两人上了床.入睡前又唧唧咕咕说了半个钟点,模糊听到只言片语,却足以猜出她们谈话的内容了. ”有人从她跟前走过,一身雪白,一下又不见了”......”那人身后还跟着一条黑狗”......”红房子的门给敲得震天响”......”他坟上有道光”......等等,等等. 随着两人睡着了.火与烛光一起熄灭.漫漫长夜,恐怖难眠.我的耳朵.眼睛.大脑都绷得紧紧.这种恐怖只有小孩子才能感觉. 红房子事件后我倒没生大病,只是神经受到剧烈震撼,至今仍无法忘记.是的,里德太太,当你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撕碎我的心时,你还认为是在根治我的坏脾气.第二天中午,我起床穿衣,裹着披肩坐在炉旁.浑身虚弱,精神崩溃.最厉害的病却是心中无法言传的伤痛.这伤痛不停地催人落泪.刚擦去一颗咸味的泪珠,另一颗就跟着滚下来.可实在应该快活才是,因为里德们都不在家,都跟母亲上教堂了.艾博特在另一间屋里缝做针线,只有贝茜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玩具,整理抽屉,不时还跟我说两句少有的好听话.这对我本该算得上宁静的天堂,因为受惯了不停的责骂,又总是费力不讨好.但实际上,此时此刻任何好话都安慰不了我那伤痕累累细小的心了,什么快乐都无法使它激动. 贝茜下楼去厨房了,她用一只色彩亮艳的瓷盘端来一块馅饼.瓷盘上的极乐鸟惬意地偎依在牵牛花与玫瑰花蕾之间,那美丽的图案曾激发我那么热烈的羡慕,以致于曾求人家恩准我拿在手里好看个仔细,但一直没资格享受这种特权.此刻这宝贝盘子就放在我膝上,人家还亲热地劝我品尝上头摆的那块精美的点心,虚情假意!跟我其它总遭延宕的愿望一样,姗姗来迟!我无法下咽,那鸟儿的羽毛,花的色彩,仿佛都已奇异地褪色,我把盘子和饼放过一边.贝茜问我想不想看书,我就请她到图书室去取《格利佛游记》.这书我津津有味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本讲述事实的书,比别的童话故事更有趣味.因为从毛地黄叶子和铃铛花中间,蘑菇下面,爬满古老墙角的常春藤里,我找不到小精灵们的踪影,只好得出悲伤的结论,它们全都远走高飞离开英格兰,去了什么蛮荒国度,那儿的森林更原始更茂密,人烟更稀少.而小人国和大人国,我坚信不移,那是地球表面扎扎实实的一部分.总有一天出门远行,会亲眼看到小人国那小田野.小房子.小树.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 1338.13.8 与劳埃德先生的谈话,还有上述贝茜与艾博特悄悄的议论,使我重新获得希望,成为希望自己好起来的动力.变化似乎不远了......默默地盼,悄悄地等.然而,它迟迟不至.一天天,一周周过去,我恢复了健康,但苦苦盼望的那件事却不见人们再提.有时里德太太用严厉的眼光打量我,却极少跟我说话.自我生病,她就把我和她的宝贝们更加截然分开,要我单独睡在一个指定的小房间,要我单独吃饭,而且整天待在育儿室,而表兄妹们却常常待在起居室.并且,对送我上学的事,她不透一丝口风.可我本能地断定,她不会容忍我再住在同一所屋檐下了,因为如今她扫视我的目光,露出更加无法克制的根深蒂固的厌恶. 伊丽莎与乔治亚娜显然受到了吩咐,尽量不理睬我.约翰无论何时碰到我都吐舌头扮鬼脸,有时还想动手打人.可我跟上次一样,立即反抗,怒火中烧,不顾一切,铤而走险.他觉得还是避开为妙,就边骂边逃,还赖我打破了他的鼻子.我是朝他那突起的地方用力狠狠地给了一拳,见他被这一拳或是我的目光给吓慌了,我真想乘胜追击达到目的.但他已逃到他妈身边了,听到他哭哭啼啼地说”那个可恶的简.爱”如何如何像只疯猫扑向他,但突然被他妈喊住了...... ”甭跟我提起她,约翰.跟你说过别沾她的边儿,她不值的一提.我不要你和你妹妹跟她来往.” 听到这里,我倚着栏杆不假思索地突然大喊...... ”他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呐.” 里德太太身体粗壮,她一听这突如其来的大胆宣告,就登登地跑上楼,旋风般把我拖进育儿室,按倒在床沿上,恶狠狠地骂着,说看我还敢不敢开一句口. ”里德舅舅要还活着会怎么样”我毫不犹豫冲口而出.脑子还没想,话就已出口,根本不受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低声挤出,平时冷漠镇定的灰眼睛露出恐惧.她放开我胳膊,死死盯住我,仿佛拿不准我是小孩还是魔鬼.我继续说道: ”里德舅舅在天堂,你的所做所为,他都看得见,爸爸妈妈也看得见.他们知道你如何成天关着我,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就定下神,拼命地摇我,还抽我耳光,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贝茜趁空又指责我一个钟点,证明我毫无疑问是这家养大的最坏最任性的孩子.我半信半疑,因为我觉得自己胸膛里的确翻腾着恶意. 十一月,十二月,正月的一半,都转瞬即逝.盖茨黑德府以往常的喜气庆祝了圣诞和新年.举行晚餐晚宴,交换礼物.所有这些事,当然都不许我参加.我的那份快乐就是天天看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盛装下楼去客厅,看她们的薄纱裙,红腰带,精心梳理的卷发.然后再倾听楼下的钢琴声.竖琴声,男管家和仆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上饮料时玻璃杯.瓷杯叮叮咚咚,客厅的门开了又关上,传出一阵人们嗡嗡的谈话.我对这些腻味了就从楼梯头回到冷冷清清的育儿室,在那儿虽有些悲伤,却并不难过.实话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凑热闹,因为就是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我.即使贝茜和善友好,宁可跟她共度宁静的夜晚,把这当成难得的享受,也不愿去那间到处都是先生太太的地方,去里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面.可是贝茜一给小姐们打扮好就总是到厨房和女管家的屋子凑热闹去,还老把蜡烛也带走.我只好独自枯坐,把玩偶放到腿上,直到炉火越来越暗.偶而扫视四周,想弄清楚除了自己的影子,还有没有更坏的东西在幽暗的屋里徘徊.等到余火烧成暗红,就马上脱衣裳,使出浑身力气,钻进小床,躲开寒冷与黑暗.而且总把玩偶也带上小床,人总得爱点儿什么,找不到更值得爱的东西时,只好喜欢一只褪色的小木偶,破破烂烂,就像只小稻草人.我如今想来还奇怪,当初对于这件小玩具庞爱的有点荒唐.想象它是活的,有血有肉,只要它躺在床上,就平静暖和,心里快活,坚信它也同样快活. 我非常想听到楼梯上响起贝茜的脚步声,可是等待客人离开的时间好像特别长.有时她会上楼来拿顶针或剪刀,或给我送点儿东西当晚饭......一只小圆面包或一块乳酪饼......我吃的时候她坐在床边看.之后,她就给我掖好被子,亲我两下,说一声”晚安,简小姐”.这样温柔的时候,贝茜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好最美最善良的人.我真希望她永远都这般和蔼可亲,不再毫无缘由地推我,数落我,支使我.现在想来,贝茜.李倒是位天生能干的好姑娘,每件事情都做得漂亮,而且伶牙俐齿,擅讲故事,至少在育儿室给我留下了这个印象.她人也长得俊俏,如果对她的容貌身材记忆不错的话.我记得她身材苗条,黑头发黑眼睛,五官匀称,皮肤光洁.但她急躁任性,没有原则和公道.即使如此,盖茨黑德的所有人中,我最喜欢她. 那是正月十五日,上午九点来钟,贝茜下楼吃早饭去了.表兄表姐们还没被叫去见妈妈.伊丽莎带上帽子,穿上暖和的园艺服去喂她的鸡.她最爱干这事,因为可以开心地把鸡蛋卖给女管家,再把赚来的钱小心藏起来.她很会做买卖,攒钱也上了瘾,不仅卖蛋卖鸡,还为花根.花籽.插枝,跟花匠讨价还价.而花匠呢,因为里德太太有令,凡这位姑娘想卖的她花坛里的东西,都必须照买不误.只要能赚上一大把钱,伊丽莎卖掉自己的头发也在所不惜.至于她的钱,开始藏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裹着一块破布或是张卷发纸.但有些藏钱的地方被女仆发现了,伊丽莎担心总有一天她的宝贝会丢失,就同意把钱交她妈妈保管,但要了高利贷般的利息......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每季度索取一次.她一清二楚的把帐目记在小本子上. 乔治亚娜坐在高脚凳上,对镜梳妆,在卷发中插上假花和褪色的羽毛,这些东西是从顶楼的抽屉里翻到的.我整理自己的铺,贝茜严令在她回来之前必须弄好(她如今常把我当小保姆使唤,让我打扫房间,清除椅子上的灰尘之类).收拾完被子.迭好睡衣,再到窗前收拾凌乱的图画书,玩偶之家的小家具.这时突然传来乔治亚娜的命令声,要我别碰她的玩意儿(因为小椅子.小镜子.小盘子.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我于是停止了手上的活计.没有事可干,我就朝结满冰花的玻璃上呵气,给玻璃化开一块地方,可以透过它看看外面的院子.严霜之下,一切都失去活力,纹丝不动. 窗户正对着门房和车道.刚给玻璃上的霜花化开一片,可以朝外看的时候,就见大门洞开,一辆马车轱辘辘驶进来.我冷冷地看它到来,盖茨黑德府常年有马车光临,但带来的客人没一位让人感兴趣.马车停在房前,门铃大响,客人给请进来.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干,便无聊地转而关注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这景象有趣得很,小鸟飞到贴墙靠窗的一株秃头秃脑的樱桃树上,婉啭鸣叫.早饭吃剩的牛奶.面包还放在桌上,我揉碎一块面包,正拉开窗栓,想把面包屑撒到窗台上,贝茜跑上楼进来了: ”简小姐,快脱下围裙.在那儿干什么呢早上洗过手脸了么” 回话之前我又拉拉窗栓,想一定要让小鸟吃到面包屑.栓子开了,我把面包屑撒一些在窗台上,撒一些到樱桃树上,然后关上窗户后回答: ”没呢,贝茜,我刚收拾完屋子.” ”粗心大意,添乱的孩子!在干啥哩脸都红了,淘气呢开窗户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贝茜并不想听我解释.她把我拉到洗脸架前,毫不留情但幸而很快了事地用肥皂.水.一块粗拉拉的毛巾洗擦我的脸和手,又用一把硬梳子□□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围裙脱掉,急急忙忙拉我到楼梯头,要我立刻下去,说餐室里有人找我. 本想问问是谁找我,里德太太在不在那儿,可贝茜已经不见了!育儿室门也关着,只好慢腾腾地蹭下楼去.快三个月没被叫去见里德太太了,被囚禁在育儿室,早餐室.正餐室,客厅都成了禁地,进去让人慌乱. 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对早餐室的门,裹步不前,怕得发抖.那时候,不公道的惩罚造成的恐惧把我弄成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胆小鬼!又不敢返回育儿室,又不敢向前进客厅,揣揣不安,犹豫了足足十分钟.早餐室猛烈的铃声催人下了决心,必须进去.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纳闷,双手费劲地转动门把手,它动都不动足有一两秒钟.”除了里德舅妈还有谁会在屋里男的还是女的”门把手一转,门开了.我走进去先行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头一看......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乍一看印象如此.地毯上立着一个干瘦且笔直,裹黑貂皮的东西,顶上那张冷酷的面孔活像一只雕刻的假面具,搁在柱顶当作柱头. 里德太太坐在炉旁的老座位上,做个手势要我过去.过去后,她把我介绍给那个石头一般的陌生人:”这就是我向你申请过的小姑娘.” 原来这是个男人,他慢慢把脑袋朝我转过来,浓眉下一双闪亮的灰眼睛细细审视我一番,严肃的男低音问道:”她个子矮小,几岁了” ”十岁.” ”有这么大了”他不大相信.又把我仔细打量一番,接着问起我来.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简.爱,先生.” 我边说边抬头看看他.这先生真高,也许因为当时我身材矮小.他五官粗放,不独五官,全身的线条都非常严厉古板. ”嗯,简.爱,你是个好孩子么” 我不可能作出肯定的答复,因为这里的人都持相反的看法.我不作声.里德太太富于意味地摇摇头,很快补一句:”这话题也许少谈为好,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很遗憾听你这么讲!我必须同她谈谈.”他弯下笔直的身板,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到这边来.”他道. 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他站.此刻我和他的脸几乎一般齐了,他的脸好怕人哟!好大的鼻子!好丑的嘴巴!好难受的大龅牙! ”没比淘气的孩子更令人痛心的了,”他开始说,”特别是淘气的小姑娘.知不知道坏人死后会上哪里呀” ”下地狱.”我的回答非常干脆. ”地狱什么样子能给我讲讲么” ”是个火坑.” ”那你愿不愿意掉进那火坑,永远被烧着呀” ”不愿意,先生.” ”要想避免该如何做呢” 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好,说出来却令人不高兴,”该保持身体健康,不死.” ”你如何保持身体健康每天都有比你还小的孩子死去.前两天我才亲手埋葬了一个五岁的小孩......一个好孩子,他的灵魂现在天堂.如果你被召去的话,恐怕不能跟他一样了.” 我无法消除他的怀疑,只好低头去看他踏在地毯上的那双大脚.我叹了一口气,巴不得自己离得远远的. ”但愿你叹气诚心诚意,明白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增添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人人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真是这样的话,恩人就是个讨厌的家伙.” ”早晚是都做祷告么”剧生人接着问. ”是的,先生.” ”读《圣经》么” ”有时读.” ”喜不喜欢《圣经》喜欢么” ”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纪》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还有《列王纪》.《历代志》.《约伯》和《约拿书》的一些地方.” ”《诗篇》呢我想你应该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哦,太可怕了!我有个小儿子,比你还小,能背六首赞美诗呢.要是你问他更想要哪一样,是愿意吃块姜饼呢,还是愿意学首赞美诗,他就会说:哦,当然学赞美诗!天使唱的就是赞美诗.,还说:我愿做人间的小天使.,结果因为他的虔诚,就拿就得到了两只坚果的奖赏.” ”赞美诗没什么意思.”我说. ”这证明你心眼儿很坏,得赶快恳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干净的心,以替换你石头般的心,赐给你一颗血肉的心.” 我正想打听一下换心的手术怎么做,里德太太插话命我坐下,然后接过话题谈起来.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想三周前跟您的信中已提到过,这小姑娘没有我所希望的品质和特性.如果您准许她进洛伍德学校念书的话,我会很高兴地请校长和老师们对她严加管教,尤其要提防她最糟的毛病,爱撒谎的天性.我当你面说到这个,简,免得你又打坏主意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非常害怕并且讨厌里德太太.她生性就喜欢残忍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不快乐.不管我怎样战战兢兢地服从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她,一切努力都遭失败,得到的只是上述那类恶毒的话语.如今她竟当生人的面这样指责我,我伤透了心.我模糊意识到,她已在动手破坏我对新生活的希望,而这种生活正是她为我安排的.尽管无法表达自己的感觉,但是我明白她正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撒播厌恶与刻薄的种子.眼睁睁地看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眼中变成一个诡计多端令人讨厌的孩子,却不知道怎样医治这创伤 ”真冤枉!”我竭力压住呜咽,赶忙抹去泪水这痛苦软弱的见证. ”欺骗,确实是孩子身上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道,”它跟撒谎差不多,而一切撒谎者都要掉进燃烧着的硫磺烈火的湖里去.不过,里德太太,我们会看管着她的,会跟坦普尔小姐和别老师打招呼.” ”希望按她的前途培养她,”恩人接着说,”让她做个有用而又谦卑的人.至于节假期,您如果同意的话,就让她都在洛伍德过吧.” ”太太,您的决定非常英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恭是基督徒的一种美德,对洛伍德的学生尤为适用.所以,我经常吩咐对学生们要特别看这方面的培养.我研究过如何最好地克制学生世俗的骄傲情绪.就在前几天,还取得了成功的可喜证明.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跟随她母亲到学校参观,回家时她说:哦,亲爱的爸爸,洛伍德的女孩子真安静真朴素,头发都梳到耳后,长长的围裙,衣服外面还有小小的亚麻布口袋......简直就像穷人家的孩子一样!而且,,她还说,她们都打量我和妈妈的穿着,好像从没见过丝绸似的,.” ”这正是我赞赏的地方,”里德太太道,”踏遍英国就再也找不出一个更适合简.爱的学校了.坚韧不拔,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做任何事情都要坚韧不拔.” ”是的,太太.坚韧是基督徒的首要职责.洛伍德学校的所有安排和活动都照此行事:粗茶淡饭,衣着朴素,居所简陋,培养吃苦耐劳.努力勤奋的习惯,这是学校和学生的规矩.” ”很对,先生.这么说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经被洛伍德学校收下了,并且在那里给予适合她地位和前途的训练喽” ”太太,您放心,她会被放到精选花木的苗圃里......而且我相信她会对无比荣幸地选中而对你深为感谢.” ”那我就尽快把她送过去,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我急于摆脱这越来越可恶的包袱.” ”不消说,不消说,太太.现在向该您告辞了,一两周内我会返回布罗克赫斯特府,我的好友副主教大人想留我我住几日.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有名新生到校,这样接受她就不会有问题了.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奥古斯塔小姐.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一定,太太.小姑娘,这有一本叫《儿童指南》的书.祷告后再看.特别要好好看看那个玛莎.格xx,爱撒谎爱骗人的淘气包,如何可怕地暴死那部分.” 一边说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一边朝我手里塞了本有封皮的薄册子.打铃要过了马车,他走了. 单独留下我和里德太太,几分钟过去了,彼此沉默无言.她做针线,我看着.里德太太当时大约三十六.七岁,体魄健壮,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头不高,粗壮却不臃肿,下颚发达结实,因而脸盘显得太大,眉毛很低,下巴大而凸出,嘴和鼻子还算匀称.淡淡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双毫无同情心的眼睛,皮肤黑而暗,头发近乎亚麻色,身体健康得像只钟......从不生病.她是个精明能干的总管,一手操纵所有的家务和佃户.只有她的孩子们有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对她讥笑嘲弄.她穿戴齐整,做作的风度举止衬托出漂亮的服饰. 我从着离她只有几码过的矮凳上,仔细打量她的身材,端详她的五官.我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上面说的是撒谎者的暴死.他们要我好好读读,做为一个恰当的警告.刚才发生的事,里德太太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话,他们谈论的主要内容,犹在耳旁,象针扎般刺疼着我的心,字字清楚,句句刺身.此时此刻,激起我满腔愤怒. 里德太太从针线上抬起头,视线定在我身上,手指停止飞针走线. ”出去,回育儿室去.”她吩咐.是我的神情还是别的使她生气,她说话时尽管已经克制,但仍极为恼怒.我起身往门口走,但又折回来,走到窗前,穿过屋子,一直来到她跟前. 被践踏够了,我必须要讲,必须要反抗.可怎么讲有什么力量回击对手我鼓起勇气,单刀直入地攻击她: ”我没骗人,如果骗人就会说我爱你,可我声明我不爱你.世上除了约翰.里德,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本撒谎者的书该给你女儿乔治亚娜,因为她才撒谎,而我不.” 里德太太的手搁在活计上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我. 1399.13.9 真希望运用比言词更激烈更高明的本领,真希望能培养比抑郁的义愤更健康的感情.我拿出一本书......是本阿拉伯神话,坐下来看.虽竭力静心却仍不知所云,纷乱的思绪不断搅入我与平日迷人的书页之间.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矮树丛一派寂静.微风轻拂,阳光普照,庭院却依旧笼罩在冰雪中.撩起长裙包上脑袋和胳膊,去一处僻静的林间散步.然而,安静的树木,坠地的杉果,秋天凝固的遗物,被风扫作一堆冻结起来的枯叶,都不能使我快乐.倚在大门边,眺望空荡荡的原野,不见羊群觅食,只有啃得短短冻得白白的野草.天空灰蒙蒙的,混混沌沌笼盖四野,偶尔飘下几片雪花,落在坚硬的小路,灰白的草场上,拒不融化.我可怜巴巴地傻站着,向自己悄悄问了一遍又一遍:”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突然传来清晰的呼唤:”简小姐!你在哪里回来吃午饭!” 是贝茜,我知道,可我仍然不动.她轻快的脚步顺着小路跑来. ”淘气的小孩子!”她说,”叫你,怎么不回话” 与一直耿耿于怀的思绪相比,贝茜的到来似乎更令人快乐,虽说她照例有些光火.老实说,与里德太太挑起了冲突又赢得胜利之后,对保姆转瞬即逝的怒气我才不在乎,只想感受一下她年轻快活的心情.我伸出双臂抱住她:”好啦,贝茜,别骂人.” 这一招比平常放任自己的任何举动都更直率更大胆,但不知怎么的,贝茜还挺高兴. ”你真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低头看着我,”一个孤僻的小女孩.要上学啦,是吗” 我点点头. ”丢下可怜的贝茜不难受么” ”贝茜在乎我么她老责骂我.” ”那是因为你是个性情古怪.胆小.怕羞的小女孩.你该胆子大点儿才对.” ”什么再多挨些打呀” ”胡说!不过你是有点儿受欺负,这倒是事实.我妈上星期来看我时还对我说,她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像你这样受欺负......行啦,跟我回去,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看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贝茜.” ”孩子!这是什么意思瞧你那双眼睛多忧郁!好啦,太太.小姐和少爷下午出去喝茶,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我要厨师给你烤一块小蛋糕,然后你帮我整理一遍你的抽屉,因为马上就得帮你准备箱子啦.太太要你这两天就离开盖茨黑德府,并允许你带走喜欢的玩具.” ”贝茜,你得答应我走之前别再责骂我.” ”好吧,不过你得留神做个好丫头,不要怕我.偶而要是我说话严厉,别吓得要命,这最让人生气.” ”我估计自己再也不会怕你啦,贝茜.因为我已习惯了.再说我很快就有另一些人要害怕了.” ”要是你害怕他们,他们就会讨厌你.” ”跟你一样吧,贝茜” ”我可没有讨厌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更喜欢你.” ”可你并没有表示出来呀.” ”小滑头!说话的腔调都不同了.怎么变得这么大胆啦”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正想告诉她和里德太太起冲突的事,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 ”这么说离开我你很高兴啦” ”一点儿也不,贝茜,真的,这会儿还非常难过呐.” ”这会儿!非常!我的小姐说得多冷静!我想要是现在我要你亲我一下,你甚至会不乐意,会说你不想吧.” ”我要亲你,而且很乐意.把头低下来吧.”于是贝茜弯下腰,我俩互相拥抱.跟着她进屋,感到很快乐.那个下午过得宁静融洽.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好听的故事,还给我唱了一些最甜蜜的歌.对我来说,生活还是有一线阳光的. $$$$五 正月十九日清晨,钟还未敲五点,贝茜就端着蜡烛进了我的小屋,发现我已起床,衣服也穿好了.她来之前半小时我就起来了,穿衣服,借着月光洗脸.一轮弯月正在下沉,月光从小床旁狭小的窗户泻进屋里.这天我要搭马车离开盖茨黑德府,马车早上六点经过门房.贝茜是唯一起床的人,她已在育儿室生起炉火,动手为我做早饭.一想到要出门旅行,小孩子总是激动得食不下咽,我也一样.贝茜想劝我喝几口热牛奶,吃几口她准备的面包,可是白费劲,只好用纸包几块饼干塞进我包里.随后帮我穿好外衣,戴上帽子,给自己裹上条披肩,就带我离开了育儿室.经过里德太太的卧室时,她问:”你不进去和太太告别么” ”不必了,贝茜.昨晚你下楼吃饭时,她到过我床头,说早晨不必惊动她,也不必惊动表哥表姐.还说要我记住,她一向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我这样说起她,对她心存感激.” ”那你怎么回答的,小姐” ”什么也没说.我用被子蒙住脸,转身面朝墙没理她.” ”这样做可不对,简小姐.” ”这很对.贝茜,你那位太太不是我朋友,是我仇敌.” ”哦,简小姐!不要这么说!” ”再见了,盖茨黑德.”穿过大厅走出前门时我大叫了一声. 月亮落下去了,天空一片漆黑.贝茜打了只灯笼,照着湿漉漉刚解冻的卵石甬道.冬日的清晨严寒刺骨.我俩急急忙忙沿车道赶路,牙齿冻得直打战.门房里透出光亮,走到跟前发现是看门人的妻子正在升火.我的箱子头天晚上就已搬过来,捆好绳子搁在门边.这时还差几分到六点.不一会儿,钟敲六点,远处隆隆的车轮声就宣告马车来临了.走到门口看着它的灯光迅速穿透黑暗. ”她一个人去吗”看门人的妻子问. ”是的.” ”有多远” ”五十里.” ”这么远!真是怪事,里德太太让她一个人走这么远也不担心.” 马车停在大门边.四匹马拉车,车上载满了乘客.护卫和车夫大声催着快点儿.我的箱子递了上去,我也被从贝茜的脖子上拉开,我搂着她好一顿亲吻. ”稳当些,好好照应她!”护卫抱我上车时,贝茜大声喊道. ”行,行!”那人应着,门就砰地关上了.一个声音大叫”好啦”,于是上路出发了.就这样与贝茜和盖茨黑德一刀两断,就这样旋风般被带往一个当时看来未知.遥远而又神秘的世界. 这趟旅途印象模糊,只记得那天长得要命,好像赶了几百里路.一路经过好几座市镇,在一座大镇上,车停下卸马,乘客都下车吃饭,把我抱进一家客店.护卫要我吃饭,可我没胃口,而后就被带到一间极宽敞的屋子,两头都有火炉,天花板上悬下一盏枝形吊灯,靠墙的一只红色小橱窗内摆满乐器.在这间屋里我来回走了好久,怯生生的,生怕有人会来拐我走,因为贝茜的炉边故事中总是讲到拐子手的种种勾当.护卫总算回来了,我又被塞进马车,保护人爬上他的座位,吹响那闷声闷气的号角,马车又滚滚向前,辗过l镇的”石子街.” 午后潮湿多雾,天色渐晚.估计离盖茨黑德很远很远了.马车不再穿过市镇,乡间的景象也不一样,地平线上出现一座灰蒙蒙的大山.暮色渐深,马车下行,驶进山谷,两侧黑压压一片森林.夜幕笼罩着前面的路,林间刮起一阵狂风. 风声催人入眠,我终于昏昏睡去.没睡多久,车猛地一停,给惊醒了.车门打开,一个女仆模样的人站在车前,借灯光看得清她的脸和衣着. ”这儿有没有一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她问.我应声”有”,就被抱下车,箱子也卸下来,马车随即继续赶路. 久坐之后我浑身僵硬.车子颠簸轰响,弄得人稀里糊涂的.我定定神,看看四周,又是雨又是风,夜色浓浓.不过,眼前隐隐约约可见一道墙,上面开着扇门.我跟着新向导走了进去,她转身把门关上锁好.现在可以看得见一间屋子还是几间屋子,那建筑物铺得很开.有许多窗户,有的还亮着灯.我们走上一条宽阔的石子路,一路水花四溅.进得一扇门,仆人领我穿过走廊,来到一间生着火的屋子,然后撇下我走了. 我站在火边暖和暖和冻僵的手指,一边打量着一番四周.没点蜡烛,但火花阵阵照亮了贴纸的墙壁.地毯.窗帘.明亮的红木家具.这是间客厅,不如盖茨黑德府上的客厅宽敞华丽,但相当舒适.就在我正琢磨着墙上的一张画时,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门忽然开了.有人秉烛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位. 前面这位女士高挑身材,黑头发黑眼睛,额头白皙宽大,半截身子都裹在披肩里.神情庄重,体形挺拔. ”这孩子太小了,不该让她单独出门.”她说着把蜡烛放在桌上,细细端详我一阵,又说: ”最好带她去睡觉,她累了看样子.你累不累呀”她把手放到我肩头问. ”有点儿累,女士.” ”还很饿,不用说.米勒小姐,上床之前让她吃些晚饭.小姑娘,是头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吧” 我对她说我没有父母.她就问他们去世有多久了,问我几岁,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做点儿针线.然后用手指温柔地摸摸我的脸,说希望我做个好孩子,而后就打发我跟米勒小姐走了. 刚才离开的这位小姐大概二十几岁,现在带我走的这位看上去则年轻些.头一位的声音.容貌和神态给人印象较深.米勒小姐普普通通,红红的脸,有些憔悴,走路办事风风火火,像那种手头总有许多事要干的人.她看样子象位助理教员,后来知道真是如此.我跟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大楼宽敞,形状不规则,终于踏破笼罩这里的寂静与凄清,听到嗡嗡嘈杂的说话声,进入一间又长又宽的屋子,两头各摆着两张巨大的松木桌,桌上点着一对蜡烛.围坐在木凳上的是一大群姑娘,从九岁.十岁直到二十岁都有.在昏暗的烛光下,她们多得似乎数也数不清,尽管实际上不超过八十名.她们统统穿褐色的毛料上衣,式样怪里怪气,系亚麻布长围裙.现在正是学习时间,大家都忙于准备明天的功课,方才听到的嗡嗡声原来是她们在小声背书.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到门边凳子上,随后走到长屋尽头,大声叫道: ”班长,收课本放好!” 四位高个子姑娘从不同的桌旁起身,转圈收好课本拿开.米勒小姐又下令: ”班长,去端晚餐!” 高个子姑娘们出去又立刻回来,每人端着只大盘子,上头一份份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是只大水罐,还有只大水杯.东西一份份地发给每个人,要喝水的就喝水,大水杯公用.轮到我时,我喝了好几口,因为很渴.但吃的东西没碰,兴奋加疲倦,实在是难以下咽.不过现在才看清,那东西是分成小块的燕麦薄饼. 饭后,米勒小姐宣读祷文,各班排队离开,两两成双鱼贯上楼.我已筋疲力尽,简直没注意卧室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它跟教室一样的很长.今晚与米勒小姐同睡,她帮我脱下衣服,躺下后看一眼排成长溜的床铺,每张床都很快睡上两个人.十分钟后唯一的蜡烛也熄灭,在静默与黑暗中,我沉沉睡去. 夜很快逝去,我累得连作梦都来不及,只是被狂怒的风声惊醒过一次.大雨如注,感到米勒小姐睡在我身旁.再合上眼睛,就听到铃声大作,姑娘们纷纷穿衣起床.天未明,屋里点着一两根灯芯草蜡烛.我不情愿地爬起来,冻得彻骨,边哆嗦边尽量穿好衣服.洗脸要等脸盆空出,甭想快,因为每六个人合用一只盆子,盆子搁在屋子中央的脸盆架上.铃声又响,全体排队,两两成双,顺次下楼,进入冷冰冰昏暗暗的教室.米勒小姐宣读祷文,然后大声喝道: ”按班整队!” 一阵好几分钟的大骚动,只听米勒小姐不断地嚷嚷:”别说话!””遵守秩序!”喧闹平息后,众人排成四个半圆形,站到四把椅子面前,椅子分别摆在四张桌子旁边.人人手拿着书本,一本像是《圣经》的大书,每张桌上摆一本,就在空椅子跟前.肃静片刻,响起低沉嗡嗡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一个班转到另一个班,把这模糊的声音压下去. 远处传一叮当声,立刻三位女士走进来,各走向一张桌子就座.米勒小姐占据了第四张空椅子,离门最近.年龄最小的孩子都围在这儿,我也被叫到这个班,排在末尾. 一天的功课开始了.先背当天的短祷文,再念成篇的经文,最后慢声朗读《圣经》的章节,花了近一个小时,功课才结束,这时天已大亮.不知疲倦的铃声响到第四遍,各班整队走进另一间屋子吃早饭.想到吃饭何等高兴!我昨天吃得太少,此时都快饿昏了. 饭厅宽敞低暗,两张条桌上烟熏火燎的盒子里什么东西热气腾腾,可惜那气味并不诱人.注定得吃它的人们,鼻孔碰上这气味便纷纷表示不满.队伍排头,第一班的高个子姑娘们窃窃私语起来. ”讨厌!粥又烧煳了!” ”安静!”一个声音喝道.不是米勒小姐,是位高级教员,她个子矮小,皮肤黝黑,衣冠楚楚,可愁眉苦脸.她坐到一张桌子上首,一位更丰满的小姐坐在另一张桌子.我四下打量头天晚上见过的那位小姐,却不见踪影.米勒小姐坐到我这张桌子下首.一位古里古怪.外国人模样的年长女士,坐到桌子另一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法语老师.做完长长的感恩祷告,又唱了一首圣歌,然后一位仆人给老师们上茶,早餐开始. 我饥肠辘辘,已头昏眼花,想都没有想那气味就狼吞虎咽起自己那份粥.但最初的饿感消失后,便发现手中的东西令人作呕.烧煳的粥简直跟烂土豆一样糟糕,很快连饥饿也厌恶它了.周围调羹的动作越来越慢,大家都在试着想下咽,但多数人很快就放弃了.早餐完毕,可谁也没有吃到早餐.随后做感恩祷告,为并未得到的食物感恩,再唱一首圣歌,离开饭厅去教室.我走在最后,路过餐桌时,见一位老师从粥盆中舀了一点儿尝尝,再看看其他人,都是一脸不满.一位胖胖的老师小声说: ”讨厌的东西!真丢人!” 功课一刻钟后才开始.课前,教室里沸沸扬扬,乱作一团,似乎这段时间大家获准可以大声自由交谈.谁也不放过这一特权,全都在议论早餐,大骂一通.可怜的人们!这是她们唯一的慰藉.这时只有米勒小姐一位教员在,一群大姑娘围着她,忿忿地打着手势向她抱怨.听到有人说出布罗克赫斯特的名字,米勒小姐一听就不以为然地摇头,但她并没有去平息这场公愤.毫无疑问,她也有同感. 教室钟敲九点.米勒小姐离开那个圈子,站到教室中间喊了一声: ”安静!回到位子上去!” 纪律高于一切.五分钟内,乱哄哄的人群便井然有序,停止了七嘴八舌安静了下来.高级教员们准时就位,但大家好像还在等待.沿教室两侧,八十名学生一排排坐得笔直,一动不动.真是奇怪的一群,头发统统梳到脑后,一绺卷发也看不到,褐色的衣服,高高的衣领,颈子上围养一圈窄窄的领布.小小的亚麻布口袋(形状如同高地人的钱包)系在罩衣前胸,当作工作口袋.还全部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人做的靴子,扣着铜鞋扣.约摸二十名这样装束的人已是大姑娘,或更像年青妇女,这身穿着真难看,连最漂亮的姑娘也被弄得怪里怪气. 我还在打量她们,偶尔也看看老师......可以说,没一个看了顺眼.胖的那位有些粗俗,黑的那位样子凶恨,外国人又严厉又古怪,而米勒小姐,可怜的人儿!脸色发紫,饱经风霜,劳累过度......正在挨个儿端详每一张脸时,忽然,所有的人都同时起立,就像被同一根弹簧带动似的. 怎么回事没听见有谁下命令啊,奇怪.还没醒过神,全体又都坐下了,并且把目光都集中在一处.我也跟着看过去,看到了昨晚接待我的那个人.她站在长长教室的一头,壁炉旁边.她无言而严肃地审视着两排姑娘.米勒小姐上前,好像问了句什么.得到答复后回到自己的地方,大声说: ”一班班长,拿地球仪去!” 那位被指使的小姐立刻执行了指示.她缓步走到教室的另一头去.或许我那个专司敬重的器官相当发达,她的每一步都引起我的羡慕与敬畏.现在是大白天,她看起来颀长.美丽.匀称.棕色的眸子闪现出亲切的光芒,纤细如画的长睫毛,白皙的宽额头,深褐色的鬓发拧时尚梳成圆圆的发卷.那时光滑的领饰,长长的卷发还没有流行.她衣裳也极时髦,紫色的衣料,衬上黑丝绒的西班牙花边,一只金表(那时候还不常见)在腰带上闪光.再加上她五官清秀,皮肤白净,仪态端庄没有什么文字可以表达出她的美貌,也就是这位玛丽亚.坦普尔,后来让我送一本祈祷书去教堂时,我发现了这个名字. 洛伍德学校的校长(即这位小姐)坐到一张桌前,面前放着两只地球仪,第一班被叫过去围着她,开始上地理课.低班学生也被老师们叫去背历史.文法等等,这样过了一小时后.接着是写作与数学,大姑娘们还跟坦普尔小姐学音乐.每节课时间都按钟点.钟终于敲响十二下,校长站起来: ”我有句话要对大家讲.”她说. 下课的喧闹已经开始,但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都安静下来.她接着说: ”今天的早饭你们无法下咽,现在一定饿了......我已吩咐给大家准备一份面包和奶酪作午饭.” 就连老师们都吃惊的看着她. ”这种事由我负责.”她以向教员们解释的口吻又补充一句.随即离开了教室. 面包.奶酪很快端了进来,分发众人.全体学生无不欢欣雀跃精神振奋.命令又来了:”去花园!”于是每人戴上一顶草帽,系上染色的白布帽带,再披一领黑粗绒的斗篷.我也同样打扮,随人流奔向户外. 1400.14.0 海伦耐心地听我说完.以我满以为她会发表感想,可她一声不吭. ”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里德太太难道不是个狠心的坏女人” ”毫无疑问她对你是很刻薄,不过要知道,她讨厌的是你的个性,就像斯卡查德小姐讨厌我一样.可是过于斤斤计较她的言行,过于耿耿于怀她的不公道!别人的虐待就不会在我感情上刻下这么深的烙印.要是你竭力忘掉她的严厉,忘掉由此而起的愤慨,不是更快乐么对于我们来说生命是十分短暂的,花在记仇怀恨上岂不可惜.在这个世上,我们人人都会,也必定会承担自己的罪过.但那一天很快就会来到,我相信,到那时我们将会摆脱腐朽的身躯,也会摆脱我们的罪过.堕落与罪孽将与这累赘的肉体一同离开我们,只留下精神的火花......生命与难以捉摸的思想规则,它像当初离开上帝鼓舞生灵时一般纯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说不准再传给比人类更高级的什么东西......也许经过辉煌的各个阶段,从苍白的人类灵魂升华到光明的六翼天使!它当然绝对不会容忍从人类堕落到魔鬼吧不,我不相信会那样.我坚持另一种信念,谁都不曾教过我的信念.我很少提起这信念,但我以此为乐,并对它坚信不疑,因为它给所有的人带来希望,使永恒成为一种安息......一个博大的归宿,而不是惊恐与深渊.再说,有了这个信念,我就能分清罪犯与罪行,就能真诚地宽恕前者,憎恶后者.有了这个信念,报复就从不扰乱我的心,堕落也不会让我过份深恶痛绝,不公道也不会将我压垮.我平平静静的活着,期待着末日的到来.” 海伦一向爱低着头,一席话终了,头垂得更低了.看神色不想再跟我谈下去,而情愿独自沉思,可惜没时间让她多想,一位高大粗鲁的班长马上跑了来,很重的昆布兰口音喊道...... ”海伦.彭斯,快去整理你的抽屉,收拾你的针线活,要不我就告诉斯卡查德小姐让她来瞧瞧!” 海伦长叹一声,幻梦消失,起身服从班长,自己不回答也不拖延. $$$$七 在洛伍德渡过的第一季度仿佛是一个时代,但却不是黄金时代.它包括与困难苦苦斗争,努力习惯新的规矩,陌生的任务,因为害怕失败而令人心烦意乱,比注定要受的肉体折磨更糟糕,尽管肉体折磨也并非小事. 一到三月的日子里,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道路几乎无法通行,除了去教堂以外,我们的活动便局限于花园高墙之内,但就在这高墙内每天也得在户外活动一小时.衣服单薄的不足以抵挡严寒,没靴子可穿,雪便钻进鞋子,在那儿融化.没手套可戴,手便冻得麻木,长出冻疮,和脚的情形一样.双脚红肿,天天夜里痛痒难熬,而早晨又得把胀痛僵硬的脚趾硬往鞋里塞,那种痛苦至今记忆犹新.吃的东西不足果腹同样令人烦恼.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食欲旺盛,而吃到的就算是养活一个即使是虚弱的病人也不够.营养不良造成了坏风气,这更坑苦了年纪更小的学生.无论何时,饿慌了的大女孩们逮着机会,就连哄带吓,从年龄小女孩的一份中再夺走一些.喝茶时有好几次,只好把自己宝贵的一口黑面包分给两位乞食者,再把半杯咖啡让给第三位,自己只能吃到所剩的一点点,饿得只能偷偷掉泪. 那年冬天,礼拜日尤为沉闷.而我们不得不走出两哩地,到保护人主持的布罗克布里奇教堂.出发时很冷,到教堂和更冷,早祷时就简直冻僵.回去吃午饭路太远,就在两次祷告之间每人分一份冷肉和面包,与平常吃饭时一样份量少得可怜. 下午祷告完毕,又沿着无遮无拦的山路返回,透骨的寒风越过白雪皑皑的山峦,呼啸刮向北方,几乎要剥去我们脸上一层皮. 我还记得坦普尔小姐轻快地走在垂头丧气的队伍旁边,寒风吹动着她的花呢斗篷,吹在紧裹在她身上.她用箴言和榜样给我们鼓劲,像她说的”像坚定不移的士兵”那样奋勇前进.其他老师,那些可怜的人们,大都萎靡不振,哪还有精神给别人打气. 回到学校,多盼望熊熊炉火的光与热哟!可惜至少小姑娘们没这份福气.教室的两个炉火都立即被大姑娘们层层包围,年幼的学生只好在她们背后蹲挤成堆,用围裙裹住冻僵的双臂. 喝茶时总算有了一个小安慰......得到双份面包......一整片而不是半片......外加薄薄的一层美味可口的黄油.从一个安息日到另一个安息日,我们引颈张望这一周一次的享受.我通常想方设法把这份美味的一半留给自己,而另一半则每次都毫不例外地不得不让给别人. 礼拜日的晚上都用来背诵《教义问答》和《马太福音》第五.六.七章,还要聆听米勒小姐一席冗长的布道.她忍不住老打呵欠,表明自己也困倦了.这些任务中间还经常有些插曲.六.七个小女孩睡意昏昏,总是扮演犹推古的角色,虽不是从三层楼上但却是从第四排凳子上栽下来,扶起来时也是半死不活的.而挽救的办法就是拖她们到教室中间,罚站一直布道结束.有时她们站不住,便瘫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得不用班长的高凳把她们撑住. 还没有提及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造访.我到洛伍德学校的头一月里,大部分时间这位先生都不在家,大概在他的朋友副主教家里多住了些日子.他不在使我大松了一口气.不用说我自有怕他回来的原因,可他到底来了. 一天下午(那时我已到洛伍德三个星期),我手握石板正坐着琢磨一道长长的除法题,心不在焉地一抬头,见窗前一个人影闪过,几乎本能地我就认出那瘦削的轮廓.两分钟后,所有学生.老师全体起立时,我都用不着抬头去看就知道这样受欢迎的是什么人.他大踏步走进教室,眨眼功夫就来到已经起立的坦普尔小姐身边,竖起的一根大黑柱子,与盖茨黑德府炉前毯上朝我怒目皱眉的是同一根.我斜瞥一眼这件建筑物,没错,正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他穿一件紧身外套,扣紧钮扣,越发显得瘦长呆板.   我见到这个幽灵就丧气,自有原因.里德太太关于我品质之类的阴险暗示,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要将我的恶劣本性通报坦普尔小姐和老师们的诺言,都我一清二楚的记得.一直都在害怕这个诺言的兑现,一天天都在提防这个”要来的人”,他对我以前生活的透露及谈话,将永远给我烙上坏孩子的标记.可现在他来了,就站在坦普尔小姐身旁,朝她耳语,勿庸置疑,肯定是在讲我的坏话.我注视着她的目光,痛苦又焦急,时刻等待着她乌黑的眸子朝我投来厌恶和蔑视的一瞥.我竖着耳朵听,刚好坐的地方靠近教室一头,他说的话大半能听见,谈话的内容打消了我眼前的惊恐. ”坦普尔小姐,我想我在洛顿买的线还行吧,正适合缝白布衬衣.我还买了合适的针.你可以告诉史密斯小姐,我忘了买织补针.不过,下星期会派人给她送些纸来.但不管怎样,每次给学生的不能超过一张,给多了,她们就会粗心大意弄丢的.还有,哦,小姐!希望能把羊毛袜爱惜些!上次在这儿的时候,我到菜园里转了一圈,仔细瞧了瞧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发现不少黑袜子该补补了.从好些破洞可以看出,肯定每回都补的不认真.” 他停顿了一下. ”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办,先生.”坦普尔小姐道. ”还有,”他接着说,”洗衣女工告诉我,有些姑娘每星期用两块干净领布,太多了,照规定只能用一块.” ”先生,我想这件事可以解释一下.艾格尼丝和凯瑟琳.约翰斯通上星期四应朋友邀请去洛顿喝茶来着,我允许她们在这种场合换上干净的领布.”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点了点头. ”好吧,这次就算了.不过,这种事不允许经常发生.还有件事叫我吃惊.跟管家结帐时发现,过去两周内,两次给姑娘们分发了面包和奶酪的便餐,这是怎么回事我查过规定,发现里头没提到这种便餐.这是谁的发明又得到了谁的准许” ”此事由我负责任,先生,”坦普尔小姐回答,”早餐做得太糟了,学生们都吃不下去,我不敢让她们饿着肚子捱到吃午饭.” ”小姐,允许我说几句......你该明白,我培养这些姑娘不是纵容她们养尊处优,而要培养她们吃苦耐劳,坚韧不拔,自我克制的好习惯.如果偶而发生败坏胃口的小事,比如一顿饭烧坏了,一盘菜佐料搁多搁少了之类,绝不应该用更好吃的东西来代替失去的享乐,这样只会娇惯她们的肉体,偏离本校的目标.应当从精神上对学生好好开导,鼓励她们面对暂时困难,毫无怨言.这种时候,简短的训话正合时宜.明智的导师会抓住机会说说早期基督徒所受的苦难,殉道者所受的折磨,我们神圣的上帝本人的规劝,召唤信徒们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讲讲上帝的警告,人活着,不单靠食物,更要靠上帝口里所说出的一切话;讲讲神赐的安慰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啊,小姐,你把面包奶酪而不是烧煳的粥放进这些孩子口里时,你也许喂饱了她们邪恶的肉体,却没想到这将会使她们的不朽灵魂更加饥饿!”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又停下了......大概不能自持.他刚开始讲时,坦普尔小姐还低着头,但现在却直视前方.她的脸天生白如大理石,此刻仿佛更透出大理石的冷漠与坚定.尤其她紧闭的双唇,仿佛只有雕刻师的凿子才能打开.她眉头渐渐变得呆板严肃. 与此同时,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反剪双手,站在壁炉旁,威风凛凛,俯瞰全校学生.突然眼睛一眨,好像触上什么扎眼刺目的东西.转过身,比刚才更快的说. ”坦普尔小姐,坦普尔小姐,那个.那个卷发姑娘是谁红头发的那个.小姐,卷发,怎么是满头卷发”他伸出手杖指指那个可怕的东西,手还直哆嗦. ”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 ”朱莉娅.塞弗恩,小姐!为什么她或任何别人居然敢烫头发啊无视本校的全部戒律和信条,公开媚俗......在这个福音教派的慈善学校里......留一头浓密的卷发” ”朱丽娅是天生的卷发.”坦普尔小姐显得更平静. ”天生的不错,但我们不能顺从天性.我希望这些女孩子都成为上帝慈悲的孩子.再说,为什么留那么多头发我已经反复说过头发要剪短,要朴实简单.坦普尔小姐,那姑娘的头发必须统统剪掉,明天我就会派理发匠来.我看其他人头上的累赘也不少......那高个子姑娘,叫她转过来.让第一班姑娘全体起立,面朝墙.” 坦普尔小姐用手绢捂住嘴唇,似乎要抹掉不自觉的笑容.不过她还是下了命令,第一班听明白后很快服从.朝凳子后面仰一点,显然,她们正对此举挤眉弄眼的扮着鬼脸.可惜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看不见,否则他或许会明白,学生的外表尽可以由他摆布,但内心的东西却由不得他横加干涉. 把这些满麻烦的背细细审查了足有五分钟,他才宣布判决.听起来就像敲丧钟: ”所有顶髻都剪掉.” 坦普尔小姐仿佛象要提异议. ”小姐,”他停了一下,”我得效忠不在尘世的主.我的使命就是抑制这些姑娘的□□,教导她们衣着谦卑庄重,不能留辫子,爱漂亮.咱们眼前这些年轻人,个个出于虚荣心,都把头发扎成了辫子.这些辫子,我再说一遍,必须剪掉.想想这得浪费多少时间,多少......” 说到这儿他忽然被打断了,有三位客人,都是女客,来进教室.她们真该早些进来,听听他这番有关衣着的高见,因为她们都穿着华丽,浑身天鹅绒.丝绸和毛皮.三位中的两位年轻的(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戴着灰色水獭皮帽,当时正流行,还插着驼鸟毛.在这雅致的头饰下面,披着满头浓密光亮的披肩发,精心卷烫.年长的那位裹一条昂贵的天鹅绒披肩,并装饰着貂皮,额前一排法国式刘海. 三位女士受到坦普尔小姐毕恭毕敬接待.一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另两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她们被领到教室一头的上座.她们大概是和这位可敬的亲属一道坐马车来的,已把楼上的房间仔细检查了一遍,而他则与管家处理事务,盘问洗衣女工,教训校长.她们现在又接着对史密斯小姐发难,提出种种意见和责备,因为史密斯小姐负责照管衣被.检查宿舍.不过我没功夫听她们的话,另外的一些的事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至目前为止,一面竖起耳朵听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与坦普尔小姐的谈话,一面留神注意自己的安全,以为只要不被他看到,就不会有麻烦.因此,便使劲往后靠,尽量用石板挡住面孔,摆出一副忙于做算术的架式.谁知越想逃脱注意,石板越与我过不去,竟从手中滑脱,啪地一声贸然落地,立刻招来众人目光.这下全完了.我俯身去捡碎成两半的石板,打起精神应付最坏的结局,它终于来了. ”粗心大意的姑娘!”布罗克赫斯特说.接着又说,”是新来的学生,我看出来了.”还没来得及抽一口凉气又听他说,”我不能忘了,这个学生我有句话要说.”接着他提高嗓门,好大的嗓门啊!”叫这个打碎石板的孩子到前面来!” 我吓瘫了,已经靠自己的力量站不起来了.坐在两侧的大姑娘扶我起来,把我推向那可怕的法官.坦普尔小姐随即温和地帮我一直挪到他脚跟前,她轻轻地劝我: ”别害怕,简,这只是偶然事件,你不会挨罚的.” 善良的耳语剑一般刺痛我的心. ”再过一分钟,她就会把我当伪君子,看不起我了.”一想到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我便对里德.布罗克赫斯特及其同伙怒火中烧,冲动得心儿狂跳窜.我可不是海伦.彭斯. ”把那张凳子拿来.”布罗克赫斯特指着一张很高的凳子下令.一名班长站起身,把凳子搬来了. ”把这孩子放上去.” 我也不知是谁把我抱到凳子上的.眼下已无法注意细节,只知道人家把我抱得跟布罗克赫斯特的鼻子一样高了,只知道他离我只有一码远,再就是一片闪光的橙黄色.紫色丝绸外衣,一片云般的银白色羽毛在下面展开飘动. 布罗克赫斯特清清嗓子. ”女士们,”他朝家人转过身去,”坦普尔小姐,诸位老师们,孩子们,你们都看见这个姑娘啦” 她们当然看见了,我感到她们的目光似取火镜般灼伤着我的皮肤. ”你们看她年纪还小,她身体跟普通孩子也没两样.上帝仁慈地赋予她与我们大家一样的形状,没什么残缺表明她与众不同.谁能想得到魔鬼已在她身上找到了仆人和代理人呢虽然,我不胜痛心,可这却是事实.” 一个停顿......这时我颤抖的神经开始稳定,感到卢比孔河已经渡过.审判既然不能逃避,就必须勇敢承受. ”亲爱的孩子们,”那黑色大理石般的牧师接着说,声调悲切,”这是一个悲哀而令人伤心的场合,因为我有责任告诉你们,这个姑娘,本该是上帝自己的羔羊,却成了小小的遗弃儿,不是真正羊群的一员,却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异己.你们必须小心提防她,不得学她的样子.如果必要的话,不要跟她作伴,不要跟她一起游戏,不要跟她交谈.老师们,你们得紧盯着她,注意她的行踪,掂量她的话语,监视她的行动,惩罚她的肉体,拯救她的灵魂,假如真可能拯救的话,因为(讲出来令人为难),这个女孩,这个小孩子,这个基督国家的土生子,却比许多向焚天祷告,向毗瑟拿下跪的小异教徒还要坏......这姑娘是个......撒谎者!” 他又停顿了十分钟之久.此刻我已完全镇定自若,目睹布罗克赫斯特家的女人纷纷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年长的那个身体前后摇晃,年轻的两个窃窃私语:”好可耻哟!” 布罗克赫斯特接着说: ”我是从她的恩人,一位虔诚慈善的太太那儿得知的.这位太太收养了她,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养大,可对这位太太的善良与慷慨,这个不幸的女孩却恩将仇报,怎么恶劣,怎么可恶,结果出色的女保护人不得不把她同自己的孩子们隔开,害怕她的坏样子会玷污孩子们的纯洁.结果现在她被送到这儿来医治,就像古代犹太人把病人送往毕士大搅动着的池水中一样.老师们,校长小姐,我希望你们不要让她周围死水一潭.” 结束这一傲慢的结语,布罗克赫斯特整理了一下外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对家人咕哝几句,她们起身朝坦普尔小姐鞠个躬,然后所有大人物仪态万方地堂皇离开.在门边回过身,我的法官又道: ”让她在凳子上再多呆半小时,今天其余时间谁也不许跟她说话.” 于是我就在那凳子上高高的站着.我曾说过我无法忍受给罚站在教室中央的耻辱,现在却暴露在耻辱座上任众目睽睽,心中的感触简直无法形容.但正当全体起立,令我呼吸困难,喉头收紧时,一位姑娘走上前从我身旁经过,她抬起双眼,那眼中闪烁着那么奇特的光芒!那光芒使我浑身充满了一种不寻常的感觉!这新感觉给我如此大的支持!仿佛一位殉教者,一位英雄,从一名奴隶或牺牲者身边走过,把力量也传递给了他们.我压住胸中升腾的歇斯底里,抬起头来,稳稳地站在凳子上. 结束这一傲慢的结语,布罗克赫斯特整理了一下外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对家人咕哝几句,她们起身朝坦普尔小姐鞠个躬,然后所有大人物仪态万方地堂皇离开.在门边回过身,我的法官又道: ”让她在凳子上再多呆半小时,今天其余时间谁也不许跟她说话.” 141.14.1 ”嘘,简!你把人类的爱看得太重,你太冲动,太激烈了.那双创造了你躯壳,并赋予它生命的无上的手,除了造就虚弱的你,造就跟你同样虚弱的生物外,还给了你其他的财富.除了这个地球人类,还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世界,一个精灵的王国.那个世界围绕着我们,因为它无所不在,而那些精灵关注着我们,因为它们奉命保护我们.假使我们因痛苦与耻辱而死去,假使来自四面八方的讥笑折磨我们,假使仇恨压倒我们,天使会看到我们所受的苦难,并承认我们的清白(要是我们确实清白的话.我知道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对你的责骂不过是从里德太太那儿听来的,既苍白无力又夸大其词.我从你热情的眼睛,明净的额头上,看到的只是真诚的天性).而且上帝只有等到我们的灵魂与躯体分离时,才会赐予我们充分的报酬.那么,既然生命短暂,既然死亡才是通向幸福......通向辉煌的入口,我们又为什么要一味沉溺于痛苦之中呢” 海伦使我平静,我默默无言但她传给我的宁静中,混和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悲哀.她说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悲哀,但又不知它从何而来.话一讲完,她就有些气急,还短短地咳了一阵.我马上忘了自己的伤心事,隐隐约约为她担起心来. 我把头靠在海伦的肩膀,伸手搂住她的腰.她也抱紧我,两人相依无言.没坐多久,另一个人走进来.此时风乍起,吹散满天乌云,露出一轮明月.月光从邻近的窗户泻入,照亮了我俩和正走近的身影,我们看清那原来是坦普尔小姐. ”我特意来找你,简.爱,”她说,”我要你到我房间去.既然海伦.彭斯也在这儿,就一块去吧.” 跟在校长身后,我们去了,穿过一条条曲里拐弯的走廊,爬上通向她房间的楼梯.屋里一炉好火,十分舒适.坦普尔小姐要海伦坐到炉火旁的扶手椅上,自己坐另一边,把我叫过去. ”没事了吧”她低头端详我的脸,”哭光了所有的悲伤吧” ”只怕永远也哭不完.” ”为什么” ”因为我受了冤枉.现在,小姐您,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个坏孩子了.” ”我们会按照你的表现来待你,我的孩子.继续做个好姑娘,你会让我满意的.” ”我会吗,坦普尔小姐” ”会的,”她搂着我,”现在告诉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你的那位女恩人是谁啊” ”是里德太太,我舅舅的妻子.我舅舅死了,把我留给她照管.” ”那么说,她抚养你不是心甘情愿的” ”是的,小姐.她十分不愿意抚养我.不过,我常听仆人们说,我舅舅临终前要她保证永远照顾我.” ”好啦,简,你知道,至少我要让你知道,罪犯在受到控诉时总是允许他为自己辩护的.你被指责撒谎,现在就尽量为自己辩护吧,不管记得什么,只要是真事就讲出来,只是要真实的,不能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我从心底里下定决心,要讲得公正恰当,准确无误.我考虑了几分钟,理清思绪,然后一五一十,把自己悲惨的童年向她倾诉.我已经激动得筋疲力尽,所以提到这个伤心话题,言词比平时克制.同时又想到海伦的提醒,不要一味刻薄怨忿,因此我讲得远不如平时那样尖刻.正因为这样克制简明,听来更可信.我一边说着一边已感觉到了坦普尔小姐对我的信任. 在叙述时提到了劳埃德先生,如何在我昏倒之后来看我,因为我永远也忘不了红房子那段恐怖插曲.细说此事,情绪激奋,未免有些失态.一想到里德太太断然拒绝我发疯般的求饶,第二次把我锁进那间漆黑闹鬼的房子,那种揪心痛苦,所有都无法减轻. 讲完了.坦普尔小姐默默看我片刻,道: ”我认识劳埃德先生,会给他写信.如果他的答复与你的话一致,我们将公开澄清你的一切罪名.对我来说,简,你现在已经清白无辜了.” 她亲亲我,仍让我待在她身边(待在那儿我心满意足,因为细详她的面容,衣着.一两件饰物.白净的额头.一束束光亮的卷发,还有乌黑闪亮的眼睛,我得到了一个孩子的喜悦).她接着对海伦.彭斯说: ”晚上感觉怎么样,海伦今天咳得厉害么” ”我觉得不太厉害,小姐.” ”胸部还疼吗” ”好些了.” 坦普尔小姐起身,拉住她的手,检查她的脉搏,接着又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时听到她悄然叹气.她沉思片刻又兴奋起来,快活地说: ”不过今晚你俩是我的客人,应该如同客人一样受到款待.”她按了按铃. ”芭芭拉,”她对应召而来的仆人吩咐,”我还没用茶呐,把盘子端来,给这两位小姐也放上杯子.” 盘子很快端来,那瓷杯和亮闪闪的茶壶摆在炉边小圆桌上多好看呐!那茶的热气,面包的味道多香啊!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因为我开始感到饿了),那份量实在少得可怜.坦普尔小姐也注意到了. ”芭芭拉,”她说,”能不能多上点儿面包和黄油么这不够三个人吃.” 芭芭拉出去了,但很快又回来说: ”小姐,哈登太太说已照平时的份量送上来了.” 哈登太太,得解释一下,她就是管家,正合布罗克赫斯特心意的女人,跟他一样铁石心肠. ”哦,那好吧!”坦普尔小姐回答,”我们只好将就了,芭芭拉.”等这仆人退下,她又笑着添一句,”幸好我有办法弥补这个遗憾.” 她请我和海伦凑近桌子,往我们面前各摆一杯茶,一小片美味却菲薄的烤面包,然后她起身拉开一只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纸包.眼前顿时出现一只大芝麻饼.她大方地把饼切成厚厚的片. 那天晚上我们享受了甘美的饮料,香甜的食物.女主人慷慨提供的美味,使我们饥饿的胃口得到了满足.她打量着我们满意地笑了.这笑容给我们带来同样的喜悦.茶点过后,托盘端走,她又招呼我们到炉旁,一边一个坐在她身边,她开始跟海伦谈话.能聆听这样的谈话真是我的福气. 坦普尔小姐向来神情安详,举止端庄,谈吐文雅得体,从不狂热.激动与急躁.这便使看她听她的人,出于敬畏而克制自己,而不致喜形于色,此刻我正是如此.但海伦.彭斯却令我惊叹不已. 茶点令人精神大振,炉火熊熊燃烧,心爱的老师就在身旁,又对海伦这么好,也许超乎这一切的,是她自己独特头脑中的某种东西,唤起了她内在的力量.这力量在苏醒,在燃烧,起初使她一向苍白.毫无血色的面颊容光焕发,接着使她双眸秋水般明亮有神.这眸子忽然具有了一种比坦普尔小姐的眼睛更独特的美丽.这美丽没有漂亮的色彩,没有长长的睫毛,没有如画的眉峰,却意味深长,流盼不息,光彩四射.而且她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源自何处我无从知晓.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怎么会有如此博大宽广的胸怀,盛得下如此纯洁丰富炽热的口才之泉海伦谈话的特色使我对那个夜晚难以忘怀.她的精神似乎急匆匆要在短暂的时间内过得与许多持久的生命一样多. 她们谈论的事情我从没有听说过!逝去的民族与时代,遥远的国度,已经发现或臆测到的大自然奥秘.她们谈论起书籍,她们谈过的书真多呀!拥有着丰富的知识,而且还那么熟悉法兰西的名人与作者.当坦普尔小姐问海伦,她是否能挤出时间复习她爸爸教给她的拉丁文,并从书架上拿出本书,要她朗读并解释《维吉尔》的著作时,我惊讶到了极点.海伦照办了.我听她逐行朗读诗句,我对她的敬重更加重了.她还没读完,就寝铃响了,不容延宕.坦普尔小姐拥抱了我俩,搂我们入怀时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对海伦她抱得更久些,似乎不愿放她走.她一直目送海伦到门口.为海伦,她第二次伤心惋息;为海伦,她从脸上抹去一滴眼泪. 刚走近寝室,就听见斯卡查德小姐的大嗓门.她在检查抽屉,刚拉出海伦.彭斯的.我们一进去,海伦就劈头盖脸地挨了顿臭骂,斯卡查德小姐还威胁说明天要把好几件没迭好的东西别在海伦肩膀上. ”我的东西是乱得丢人.”海伦低声地对我说,”原打算收拾的,可给忘了.”第二天一大早,斯卡查德小姐在一块纸牌子上写下三个醒目大字”邋遢鬼”,还把它像经匣似地贴在海伦宽大而温顺,聪颖而善良的额头上.她把这东西一直戴到晚上,毫无恕言,权当该受的惩罚.下午放学后,我奔向海伦,一把扯下那东西,丢进火里.她所不愿的怒火,在我胸中燃烧了一整天.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不断灼烧着我的面颊,她那听天由命的惨相,使我心疼得无法忍受. 此后的一个星期,坦普尔小姐穿给劳埃德先生的信有了回音,并且看来他的答复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话.坦普尔小姐召集全校当众宣布,对简.爱受到的指责已进行了调查,她非常快地声明,简.爱的罪名已完全澄清.那时候,老师们纷纷和我握手,亲吻,同伴们中也响起一阵欢快的低语声. 我终于卸下了那沉重的包袱.打那时起,我决心从头起步,不畏艰难,披荆斩棘,努力前进.我埋头苦干,有几分耕耘,便有几分收获.记忆力本来不强,但经过锻炼,有所改观.头脑反复使用,更为机敏.不出几周,我就升到高班;不到两月,就获准开始学习法文与绘画.在一天内学会动词etre的两个基本时态,还画出自己第一幅茅屋素描(顺便提一句,那茅屋墙壁的斜度比比萨斜塔更甚一畴).那天夜里睡觉时忘记了在想象中准备的巴米塞德式的晚餐,热烘烘的烤土豆呀,雪白的面包和新鲜牛奶呀,以往总是以此取悦内心的渴望.但现在,给我解馋的是,黑暗中看到的理想画面,全是自家手笔随意描画的房屋.树木,生动别致的岩石废墟,克伊普式的牛群,以及各种甜蜜景象:蝴蝶在含苞欲放的玫瑰花上翩翩起舞,小鸟啄食成熟的樱桃,鹪鹩的巢中有一窝珍珠般的鸟蛋,四周还环绕着长春藤的嫩枝.同时我还细细琢磨有没有可能把皮埃罗夫人那天给我看的一本小小法文故事书流畅地翻译出来.这问题还没有得到满意地解决,我就甜甜地入了梦乡. 还是所罗门说得好:”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如今,我决不肯用洛伍德的贫困去换盖茨黑德的奢华了. $$$$九 然而,洛伍德的贫困,或不如说是艰辛,也有所改观了.春天来临了,实际上已经来临.寒霜已停,积雪融化,刺骨寒风不再猖狂.可怜的双脚被一月彻骨的寒气层层剥皮,冻得一瘸一拐,现在被四月的和风一吹,开始消肿痊愈.夜晚与清晨不再有加拿大式的低温,把我们全身血液凝固.现在我们可以忍受花园的户外活动了.逢到阳光灿烂,更是舒适宜人.褐色的苗圃已长出一片新绿,一天比一天绿.令人想到希望之神夜晚曾从这里走过,每天清晨都留下她愈加鲜亮的足迹.鲜花从树叶丛中探出头来,雪莲花.藏红花.紫色的报春花,以及金眼三色堇.现在每星期四下午(半假日),我们都去散步,发现道路旁.篱笆下,更可爱的花儿正在怒放. 我还发现另一大乐事.在我们花园带尖刺的高墙外,一座座直达天际雄伟挺拨的山峰怀抱着一大片树木葱笼的山谷.一条明净的小溪穿流其间,小溪里满是黑色的石子.闪光的漩涡.而在冬日铁灰色的天空下面,这里冰封霜冻,积雪覆盖,曾是多么不同的另一番情景!......那时候,雾霭死一般冰冷的被寒风阵阵驱赶,徘徊于紫色的山巅,滚动于河滩与草地,直到与小河上凝固的水汽融为一体!那时候,小溪是一道混浊不清势不可挡的急流,咆哮着将树木一劈两半,并且时常夹杂着暴雨或旋风般的冻雨,而两岸的树木都好像是一排排死人的骨架一样. 从四月进入明媚晴爽的五月.天空湛蓝,阳光和煦,风儿轻轻拂面.此时,草木欣欣向荣,洛伍德抖开一头秀发,处处吐绿,遍地芬芳.榆树.和橡树一度光秃的高大树干恢复了往日威严的勃勃生机.各种各样的植物在林深处茂密生长,形形的苔藓遍铺山谷.数不清的野樱草花灿烂夺目,犹如地皮上升起一片奇特的阳光.领略着它们林荫深处淡淡的金色光斑,宛若美妙的色彩倾洒大地.这一切,我常常尽情享受,从容自在,无人看管,而且几乎总是独自一人.因为这种少有的自由与乐趣事出有因,现在我就来把它解释一下. 刚才不是把此地形容得十分美妙么环抱于山川林木之中,坐落在溪流之畔,十分美妙.只是是否有利于健康却是另一回事. 洛伍德所处的林中山谷,是大雾弥漫的摇篮,而雾气却滋生传染病.春天急促的脚步加快了疾病流行,它悄悄潜入孤儿院,把斑疹伤寒传遍了拥挤的教室和寝室.结果,五月未到,学校就已变成了一座医院. 半饥半饱,使多数学生容易受到感染.八十五名女生一下就病倒四十五名.班级停课,纪律松懈,少数没得病者简直完全放任自流,因为医生坚持要学生们多多锻炼,保持身体健康.即使不这样,也没有人顾得上监视或管束她们了.坦普尔小姐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病人所吸引,她住在病房里,除夜间抓紧睡几个钟头外,寸步不离.老师们全力以赴,收拾行装,做其它的必要准备,以便那些运气好的姑娘能动身离开这个传染地,到愿意帮助她们的朋友和亲戚家中去.许多已染病的学生已回家等死,许多人死在学校,立即被悄悄掩埋,这种病的性质不容丝毫拖延. 疾病就这样在洛伍德安营扎寨,死亡成了这里的常客.围墙内充满悲伤恐惧,房间与过道弥漫着医院的气息,药物与香锭徒劳地反抗,想要压住死亡的恶臭.而同时,五月明媚的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照耀着陡峭的山峰,美丽的林地.学校的花园里鲜花烂漫,蜀葵拔地而起,槐梧如林;百合盛开,郁金香与玫瑰争芳斗艳;粉红的海石竹,深红的双瓣雏菊给花坛增添一道鲜艳镶边;甜蜜的欧石南,终日散发出香料和苹果的芳香.但这些芳香的财富对洛伍德大多数人来说放进棺材里外却毫无用处,除了不时供人们采上一把药草和香花.   可是我,以及那些身体依然健康的人,可以纵情享受这美丽的景色和美丽的季节.人家让我们在林中游荡,整天跟吉普赛人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生活也好多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及其家人如今再也不敢靠近洛伍德啦,家务事也没有人查问,坏脾气的管家早已逃之夭夭,被传染病的恐惧赶跑了.她的接班人,曾在洛顿诊所做过护士长,对新地方的规矩还不熟悉,所以给我们吃得比较大方.此外,用饭的人少多了,病人吃得又少.早饭盘子装得满多啦.经常发生来不及预备正点午餐的情况,管家就给我们一大块凉饼子,或厚厚一片面包和奶酪.我们把它带进树林,各自选个喜欢的地方,奢侈地大嚼一顿. 我最喜欢的去处是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它洁白干燥,兀立于小溪中央,只有涨水才够得着,就赤脚趟过去.石头大小刚好舒舒服服坐我和另一个女孩.她是我那时选中的伙伴,叫玛丽.安.威尔逊.她机灵敏锐,我喜欢与她作伴.她谈吐诙谐,见解独到,而且举止风度让人放松.她比我大几岁,更谙世事,能讲许多我爱听的事情.跟她一起,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对我的缺点,她非常宽容,对我的话,她从不横加干涉.她长于叙述,我乐于分析.她爱讲,我爱问.于是我俩相处融洽,即使我未从中得到长进,倒也获得莫大乐趣. 这个时候,海伦.彭斯在哪里我为什么不跟她共同消磨这些快乐时光我忘了她么还是我如此可卑,竟厌烦了她纯洁的友谊呢玛丽.安.威尔逊当然要比我的第一位伙伴海伦稍逊一筹,她只会讲些有趣的故事,或跟我沉迷于活泼尖刻的闲聊.而海伦呢,要是没说错的话,她能让有幸与她交谈的人得到高得多的趣味. 千真万确,读者呵,我确实感到了这一点.虽说我有缺点,毛病多过长处,但我绝不会嫌弃海伦,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依恋.这感情与激动我心灵的其他感情同样强烈,同样温柔,同样庄敬.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海伦都给了我默默而忠实的友谊.情绪不好时也不会尖酸,恼怒时也不会厌恶,我怎么会背弃她呢但现在海伦病了,好几个星期都没能看见她.她被挪到楼上不知哪间屋里去了,听说不在学校作为发热病人医院的那一块,因为她患的是肺结核,不是斑疹伤寒,无知的我,那时还以为肺结核不要紧,时间与照料肯定能使之缓解. 在暖和晴朗的下午,她偶而被坦普尔小姐带到花园,因此我以为自己推测不错.但这种场合却不允许我过去和她讲话,只能从教室的窗户看她,而且无法看清,因为她被裹得严严实实,在回廊上遥遥坐着. 六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和玛丽.安在林中坐了很久.我们与平常一样,离开众人,往林深处走.可走得太远,结果迷了路.只好到一座孤零零的小茅屋前问路.这里住着一男一女,看管着一群以山毛榉种子为食的猪.等我们回校时已明月初上,看见一匹小马立在花园门口,我们知道那是医生的马.玛丽.安说估计什么人病厉害了,这么晚了还派人请来了贝茨医生.她先进屋,我在后头逗留片刻,将一把从林子里挖来的花根栽到我苗圃里,怕等到明天早晨会枯死.栽完后又滞留了一会儿.那时露水降下,花儿那么芬芳.如此良夜,这般宁静,这般温馨.西方天际仍亮着一片霞光,预示着明天又是好天气.月亮从黯淡的东方缓缓升起,孩子气的我看着这一切,尽情欣赏.忽然,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念头闪现在脑海. 1838.13.8 与劳埃德先生的谈话,还有上述贝茜与艾博特悄悄的议论,使我重新获得希望,成为希望自己好起来的动力.变化似乎不远了......默默地盼,悄悄地等.然而,它迟迟不至.一天天,一周周过去,我恢复了健康,但苦苦盼望的那件事却不见人们再提.有时里德太太用严厉的眼光打量我,却极少跟我说话.自我生病,她就把我和她的宝贝们更加截然分开,要我单独睡在一个指定的小房间,要我单独吃饭,而且整天待在育儿室,而表兄妹们却常常待在起居室.并且,对送我上学的事,她不透一丝口风.可我本能地断定,她不会容忍我再住在同一所屋檐下了,因为如今她扫视我的目光,露出更加无法克制的根深蒂固的厌恶. 伊丽莎与乔治亚娜显然受到了吩咐,尽量不理睬我.约翰无论何时碰到我都吐舌头扮鬼脸,有时还想动手打人.可我跟上次一样,立即反抗,怒火中烧,不顾一切,铤而走险.他觉得还是避开为妙,就边骂边逃,还赖我打破了他的鼻子.我是朝他那突起的地方用力狠狠地给了一拳,见他被这一拳或是我的目光给吓慌了,我真想乘胜追击达到目的.但他已逃到他妈身边了,听到他哭哭啼啼地说”那个可恶的简.爱”如何如何像只疯猫扑向他,但突然被他妈喊住了...... ”甭跟我提起她,约翰.跟你说过别沾她的边儿,她不值的一提.我不要你和你妹妹跟她来往.” 听到这里,我倚着栏杆不假思索地突然大喊...... ”他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呐.” 里德太太身体粗壮,她一听这突如其来的大胆宣告,就登登地跑上楼,旋风般把我拖进育儿室,按倒在床沿上,恶狠狠地骂着,说看我还敢不敢开一句口. ”里德舅舅要还活着会怎么样”我毫不犹豫冲口而出.脑子还没想,话就已出口,根本不受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低声挤出,平时冷漠镇定的灰眼睛露出恐惧.她放开我胳膊,死死盯住我,仿佛拿不准我是小孩还是魔鬼.我继续说道: ”里德舅舅在天堂,你的所做所为,他都看得见,爸爸妈妈也看得见.他们知道你如何成天关着我,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就定下神,拼命地摇我,还抽我耳光,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贝茜趁空又指责我一个钟点,证明我毫无疑问是这家养大的最坏最任性的孩子.我半信半疑,因为我觉得自己胸膛里的确翻腾着恶意. 十一月,十二月,正月的一半,都转瞬即逝.盖茨黑德府以往常的喜气庆祝了圣诞和新年.举行晚餐晚宴,交换礼物.所有这些事,当然都不许我参加.我的那份快乐就是天天看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盛装下楼去客厅,看她们的薄纱裙,红腰带,精心梳理的卷发.然后再倾听楼下的钢琴声.竖琴声,男管家和仆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上饮料时玻璃杯.瓷杯叮叮咚咚,客厅的门开了又关上,传出一阵人们嗡嗡的谈话.我对这些腻味了就从楼梯头回到冷冷清清的育儿室,在那儿虽有些悲伤,却并不难过.实话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凑热闹,因为就是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我.即使贝茜和善友好,宁可跟她共度宁静的夜晚,把这当成难得的享受,也不愿去那间到处都是先生太太的地方,去里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面.可是贝茜一给小姐们打扮好就总是到厨房和女管家的屋子凑热闹去,还老把蜡烛也带走.我只好独自枯坐,把玩偶放到腿上,直到炉火越来越暗.偶而扫视四周,想弄清楚除了自己的影子,还有没有更坏的东西在幽暗的屋里徘徊.等到余火烧成暗红,就马上脱衣裳,使出浑身力气,钻进小床,躲开寒冷与黑暗.而且总把玩偶也带上小床,人总得爱点儿什么,找不到更值得爱的东西时,只好喜欢一只褪色的小木偶,破破烂烂,就像只小稻草人.我如今想来还奇怪,当初对于这件小玩具庞爱的有点荒唐.想象它是活的,有血有肉,只要它躺在床上,就平静暖和,心里快活,坚信它也同样快活. 我非常想听到楼梯上响起贝茜的脚步声,可是等待客人离开的时间好像特别长.有时她会上楼来拿顶针或剪刀,或给我送点儿东西当晚饭......一只小圆面包或一块乳酪饼......我吃的时候她坐在床边看.之后,她就给我掖好被子,亲我两下,说一声”晚安,简小姐”.这样温柔的时候,贝茜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好最美最善良的人.我真希望她永远都这般和蔼可亲,不再毫无缘由地推我,数落我,支使我.现在想来,贝茜.李倒是位天生能干的好姑娘,每件事情都做得漂亮,而且伶牙俐齿,擅讲故事,至少在育儿室给我留下了这个印象.她人也长得俊俏,如果对她的容貌身材记忆不错的话.我记得她身材苗条,黑头发黑眼睛,五官匀称,皮肤光洁.但她急躁任性,没有原则和公道.即使如此,盖茨黑德的所有人中,我最喜欢她. 那是正月十五日,上午九点来钟,贝茜下楼吃早饭去了.表兄表姐们还没被叫去见妈妈.伊丽莎带上帽子,穿上暖和的园艺服去喂她的鸡.她最爱干这事,因为可以开心地把鸡蛋卖给女管家,再把赚来的钱小心藏起来.她很会做买卖,攒钱也上了瘾,不仅卖蛋卖鸡,还为花根.花籽.插枝,跟花匠讨价还价.而花匠呢,因为里德太太有令,凡这位姑娘想卖的她花坛里的东西,都必须照买不误.只要能赚上一大把钱,伊丽莎卖掉自己的头发也在所不惜.至于她的钱,开始藏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裹着一块破布或是张卷发纸.但有些藏钱的地方被女仆发现了,伊丽莎担心总有一天她的宝贝会丢失,就同意把钱交她妈妈保管,但要了高利贷般的利息......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每季度索取一次.她一清二楚的把帐目记在小本子上. 乔治亚娜坐在高脚凳上,对镜梳妆,在卷发中插上假花和褪色的羽毛,这些东西是从顶楼的抽屉里翻到的.我整理自己的铺,贝茜严令在她回来之前必须弄好(她如今常把我当小保姆使唤,让我打扫房间,清除椅子上的灰尘之类).收拾完被子.迭好睡衣,再到窗前收拾凌乱的图画书,玩偶之家的小家具.这时突然传来乔治亚娜的命令声,要我别碰她的玩意儿(因为小椅子.小镜子.小盘子.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我于是停止了手上的活计.没有事可干,我就朝结满冰花的玻璃上呵气,给玻璃化开一块地方,可以透过它看看外面的院子.严霜之下,一切都失去活力,纹丝不动. 窗户正对着门房和车道.刚给玻璃上的霜花化开一片,可以朝外看的时候,就见大门洞开,一辆马车轱辘辘驶进来.我冷冷地看它到来,盖茨黑德府常年有马车光临,但带来的客人没一位让人感兴趣.马车停在房前,门铃大响,客人给请进来.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干,便无聊地转而关注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这景象有趣得很,小鸟飞到贴墙靠窗的一株秃头秃脑的樱桃树上,婉啭鸣叫.早饭吃剩的牛奶.面包还放在桌上,我揉碎一块面包,正拉开窗栓,想把面包屑撒到窗台上,贝茜跑上楼进来了: ”简小姐,快脱下围裙.在那儿干什么呢早上洗过手脸了么” 回话之前我又拉拉窗栓,想一定要让小鸟吃到面包屑.栓子开了,我把面包屑撒一些在窗台上,撒一些到樱桃树上,然后关上窗户后回答: ”没呢,贝茜,我刚收拾完屋子.” ”粗心大意,添乱的孩子!在干啥哩脸都红了,淘气呢开窗户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贝茜并不想听我解释.她把我拉到洗脸架前,毫不留情但幸而很快了事地用肥皂.水.一块粗拉拉的毛巾洗擦我的脸和手,又用一把硬梳子□□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围裙脱掉,急急忙忙拉我到楼梯头,要我立刻下去,说餐室里有人找我. 本想问问是谁找我,里德太太在不在那儿,可贝茜已经不见了!育儿室门也关着,只好慢腾腾地蹭下楼去.快三个月没被叫去见里德太太了,被囚禁在育儿室,早餐室.正餐室,客厅都成了禁地,进去让人慌乱. 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对早餐室的门,裹步不前,怕得发抖.那时候,不公道的惩罚造成的恐惧把我弄成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胆小鬼!又不敢返回育儿室,又不敢向前进客厅,揣揣不安,犹豫了足足十分钟.早餐室猛烈的铃声催人下了决心,必须进去.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纳闷,双手费劲地转动门把手,它动都不动足有一两秒钟.”除了里德舅妈还有谁会在屋里男的还是女的”门把手一转,门开了.我走进去先行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头一看......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乍一看印象如此.地毯上立着一个干瘦且笔直,裹黑貂皮的东西,顶上那张冷酷的面孔活像一只雕刻的假面具,搁在柱顶当作柱头. 里德太太坐在炉旁的老座位上,做个手势要我过去.过去后,她把我介绍给那个石头一般的陌生人:”这就是我向你申请过的小姑娘.” 原来这是个男人,他慢慢把脑袋朝我转过来,浓眉下一双闪亮的灰眼睛细细审视我一番,严肃的男低音问道:”她个子矮小,几岁了” ”十岁.” ”有这么大了”他不大相信.又把我仔细打量一番,接着问起我来.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简.爱,先生.” 我边说边抬头看看他.这先生真高,也许因为当时我身材矮小.他五官粗放,不独五官,全身的线条都非常严厉古板. ”嗯,简.爱,你是个好孩子么” 我不可能作出肯定的答复,因为这里的人都持相反的看法.我不作声.里德太太富于意味地摇摇头,很快补一句:”这话题也许少谈为好,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很遗憾听你这么讲!我必须同她谈谈.”他弯下笔直的身板,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到这边来.”他道. 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他站.此刻我和他的脸几乎一般齐了,他的脸好怕人哟!好大的鼻子!好丑的嘴巴!好难受的大龅牙! ”没比淘气的孩子更令人痛心的了,”他开始说,”特别是淘气的小姑娘.知不知道坏人死后会上哪里呀” ”下地狱.”我的回答非常干脆. ”地狱什么样子能给我讲讲么” ”是个火坑.” ”那你愿不愿意掉进那火坑,永远被烧着呀” ”不愿意,先生.” ”要想避免该如何做呢” 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好,说出来却令人不高兴,”该保持身体健康,不死.” ”你如何保持身体健康每天都有比你还小的孩子死去.前两天我才亲手埋葬了一个五岁的小孩......一个好孩子,他的灵魂现在天堂.如果你被召去的话,恐怕不能跟他一样了.” 我无法消除他的怀疑,只好低头去看他踏在地毯上的那双大脚.我叹了一口气,巴不得自己离得远远的. ”但愿你叹气诚心诚意,明白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增添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人人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真是这样的话,恩人就是个讨厌的家伙.” ”早晚是都做祷告么”剧生人接着问. ”是的,先生.” ”读《圣经》么” ”有时读.” ”喜不喜欢《圣经》喜欢么” ”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纪》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还有《列王纪》.《历代志》.《约伯》和《约拿书》的一些地方.” ”《诗篇》呢我想你应该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哦,太可怕了!我有个小儿子,比你还小,能背六首赞美诗呢.要是你问他更想要哪一样,是愿意吃块姜饼呢,还是愿意学首赞美诗,他就会说:哦,当然学赞美诗!天使唱的就是赞美诗.,还说:我愿做人间的小天使.,结果因为他的虔诚,就拿就得到了两只坚果的奖赏.” ”赞美诗没什么意思.”我说. ”这证明你心眼儿很坏,得赶快恳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干净的心,以替换你石头般的心,赐给你一颗血肉的心.” 我正想打听一下换心的手术怎么做,里德太太插话命我坐下,然后接过话题谈起来.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想三周前跟您的信中已提到过,这小姑娘没有我所希望的品质和特性.如果您准许她进洛伍德学校念书的话,我会很高兴地请校长和老师们对她严加管教,尤其要提防她最糟的毛病,爱撒谎的天性.我当你面说到这个,简,免得你又打坏主意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非常害怕并且讨厌里德太太.她生性就喜欢残忍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不快乐.不管我怎样战战兢兢地服从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她,一切努力都遭失败,得到的只是上述那类恶毒的话语.如今她竟当生人的面这样指责我,我伤透了心.我模糊意识到,她已在动手破坏我对新生活的希望,而这种生活正是她为我安排的.尽管无法表达自己的感觉,但是我明白她正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撒播厌恶与刻薄的种子.眼睁睁地看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眼中变成一个诡计多端令人讨厌的孩子,却不知道怎样医治这创伤 ”真冤枉!”我竭力压住呜咽,赶忙抹去泪水这痛苦软弱的见证. ”欺骗,确实是孩子身上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道,”它跟撒谎差不多,而一切撒谎者都要掉进燃烧着的硫磺烈火的湖里去.不过,里德太太,我们会看管着她的,会跟坦普尔小姐和别老师打招呼.” ”希望按她的前途培养她,”恩人接着说,”让她做个有用而又谦卑的人.至于节假期,您如果同意的话,就让她都在洛伍德过吧.” ”太太,您的决定非常英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恭是基督徒的一种美德,对洛伍德的学生尤为适用.所以,我经常吩咐对学生们要特别看这方面的培养.我研究过如何最好地克制学生世俗的骄傲情绪.就在前几天,还取得了成功的可喜证明.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跟随她母亲到学校参观,回家时她说:哦,亲爱的爸爸,洛伍德的女孩子真安静真朴素,头发都梳到耳后,长长的围裙,衣服外面还有小小的亚麻布口袋......简直就像穷人家的孩子一样!而且,,她还说,她们都打量我和妈妈的穿着,好像从没见过丝绸似的,.” ”这正是我赞赏的地方,”里德太太道,”踏遍英国就再也找不出一个更适合简.爱的学校了.坚韧不拔,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做任何事情都要坚韧不拔.” ”是的,太太.坚韧是基督徒的首要职责.洛伍德学校的所有安排和活动都照此行事:粗茶淡饭,衣着朴素,居所简陋,培养吃苦耐劳.努力勤奋的习惯,这是学校和学生的规矩.” ”很对,先生.这么说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经被洛伍德学校收下了,并且在那里给予适合她地位和前途的训练喽” ”太太,您放心,她会被放到精选花木的苗圃里......而且我相信她会对无比荣幸地选中而对你深为感谢.” ”那我就尽快把她送过去,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我急于摆脱这越来越可恶的包袱.” ”不消说,不消说,太太.现在向该您告辞了,一两周内我会返回布罗克赫斯特府,我的好友副主教大人想留我我住几日.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有名新生到校,这样接受她就不会有问题了.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奥古斯塔小姐.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一定,太太.小姑娘,这有一本叫《儿童指南》的书.祷告后再看.特别要好好看看那个玛莎.格xx,爱撒谎爱骗人的淘气包,如何可怕地暴死那部分.” 一边说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一边朝我手里塞了本有封皮的薄册子.打铃要过了马车,他走了. 单独留下我和里德太太,几分钟过去了,彼此沉默无言.她做针线,我看着.里德太太当时大约三十六.七岁,体魄健壮,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头不高,粗壮却不臃肿,下颚发达结实,因而脸盘显得太大,眉毛很低,下巴大而凸出,嘴和鼻子还算匀称.淡淡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双毫无同情心的眼睛,皮肤黑而暗,头发近乎亚麻色,身体健康得像只钟......从不生病.她是个精明能干的总管,一手操纵所有的家务和佃户.只有她的孩子们有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对她讥笑嘲弄.她穿戴齐整,做作的风度举止衬托出漂亮的服饰. 我从着离她只有几码过的矮凳上,仔细打量她的身材,端详她的五官.我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上面说的是撒谎者的暴死.他们要我好好读读,做为一个恰当的警告.刚才发生的事,里德太太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话,他们谈论的主要内容,犹在耳旁,象针扎般刺疼着我的心,字字清楚,句句刺身.此时此刻,激起我满腔愤怒. 里德太太从针线上抬起头,视线定在我身上,手指停止飞针走线. ”出去,回育儿室去.”她吩咐.是我的神情还是别的使她生气,她说话时尽管已经克制,但仍极为恼怒.我起身往门口走,但又折回来,走到窗前,穿过屋子,一直来到她跟前. 被践踏够了,我必须要讲,必须要反抗.可怎么讲有什么力量回击对手我鼓起勇气,单刀直入地攻击她: ”我没骗人,如果骗人就会说我爱你,可我声明我不爱你.世上除了约翰.里德,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本撒谎者的书该给你女儿乔治亚娜,因为她才撒谎,而我不.” 里德太太的手搁在活计上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我. 139.113.9 真希望运用比言词更激烈更高明的本领,真希望能培养比抑郁的义愤更健康的感情.我拿出一本书......是本阿拉伯神话,坐下来看.虽竭力静心却仍不知所云,纷乱的思绪不断搅入我与平日迷人的书页之间.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矮树丛一派寂静.微风轻拂,阳光普照,庭院却依旧笼罩在冰雪中.撩起长裙包上脑袋和胳膊,去一处僻静的林间散步.然而,安静的树木,坠地的杉果,秋天凝固的遗物,被风扫作一堆冻结起来的枯叶,都不能使我快乐.倚在大门边,眺望空荡荡的原野,不见羊群觅食,只有啃得短短冻得白白的野草.天空灰蒙蒙的,混混沌沌笼盖四野,偶尔飘下几片雪花,落在坚硬的小路,灰白的草场上,拒不融化.我可怜巴巴地傻站着,向自己悄悄问了一遍又一遍:”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突然传来清晰的呼唤:”简小姐!你在哪里回来吃午饭!” 是贝茜,我知道,可我仍然不动.她轻快的脚步顺着小路跑来. ”淘气的小孩子!”她说,”叫你,怎么不回话” 与一直耿耿于怀的思绪相比,贝茜的到来似乎更令人快乐,虽说她照例有些光火.老实说,与里德太太挑起了冲突又赢得胜利之后,对保姆转瞬即逝的怒气我才不在乎,只想感受一下她年轻快活的心情.我伸出双臂抱住她:”好啦,贝茜,别骂人.” 这一招比平常放任自己的任何举动都更直率更大胆,但不知怎么的,贝茜还挺高兴. ”你真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低头看着我,”一个孤僻的小女孩.要上学啦,是吗” 我点点头. ”丢下可怜的贝茜不难受么” ”贝茜在乎我么她老责骂我.” ”那是因为你是个性情古怪.胆小.怕羞的小女孩.你该胆子大点儿才对.” ”什么再多挨些打呀” ”胡说!不过你是有点儿受欺负,这倒是事实.我妈上星期来看我时还对我说,她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像你这样受欺负......行啦,跟我回去,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看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贝茜.” ”孩子!这是什么意思瞧你那双眼睛多忧郁!好啦,太太.小姐和少爷下午出去喝茶,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我要厨师给你烤一块小蛋糕,然后你帮我整理一遍你的抽屉,因为马上就得帮你准备箱子啦.太太要你这两天就离开盖茨黑德府,并允许你带走喜欢的玩具.” ”贝茜,你得答应我走之前别再责骂我.” ”好吧,不过你得留神做个好丫头,不要怕我.偶而要是我说话严厉,别吓得要命,这最让人生气.” ”我估计自己再也不会怕你啦,贝茜.因为我已习惯了.再说我很快就有另一些人要害怕了.” ”要是你害怕他们,他们就会讨厌你.” ”跟你一样吧,贝茜” ”我可没有讨厌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更喜欢你.” ”可你并没有表示出来呀.” ”小滑头!说话的腔调都不同了.怎么变得这么大胆啦”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正想告诉她和里德太太起冲突的事,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 ”这么说离开我你很高兴啦” ”一点儿也不,贝茜,真的,这会儿还非常难过呐.” ”这会儿!非常!我的小姐说得多冷静!我想要是现在我要你亲我一下,你甚至会不乐意,会说你不想吧.” ”我要亲你,而且很乐意.把头低下来吧.”于是贝茜弯下腰,我俩互相拥抱.跟着她进屋,感到很快乐.那个下午过得宁静融洽.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好听的故事,还给我唱了一些最甜蜜的歌.对我来说,生活还是有一线阳光的. $$$$五 正月十九日清晨,钟还未敲五点,贝茜就端着蜡烛进了我的小屋,发现我已起床,衣服也穿好了.她来之前半小时我就起来了,穿衣服,借着月光洗脸.一轮弯月正在下沉,月光从小床旁狭小的窗户泻进屋里.这天我要搭马车离开盖茨黑德府,马车早上六点经过门房.贝茜是唯一起床的人,她已在育儿室生起炉火,动手为我做早饭.一想到要出门旅行,小孩子总是激动得食不下咽,我也一样.贝茜想劝我喝几口热牛奶,吃几口她准备的面包,可是白费劲,只好用纸包几块饼干塞进我包里.随后帮我穿好外衣,戴上帽子,给自己裹上条披肩,就带我离开了育儿室.经过里德太太的卧室时,她问:”你不进去和太太告别么” ”不必了,贝茜.昨晚你下楼吃饭时,她到过我床头,说早晨不必惊动她,也不必惊动表哥表姐.还说要我记住,她一向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我这样说起她,对她心存感激.” ”那你怎么回答的,小姐” ”什么也没说.我用被子蒙住脸,转身面朝墙没理她.” ”这样做可不对,简小姐.” ”这很对.贝茜,你那位太太不是我朋友,是我仇敌.” ”哦,简小姐!不要这么说!” ”再见了,盖茨黑德.”穿过大厅走出前门时我大叫了一声. 月亮落下去了,天空一片漆黑.贝茜打了只灯笼,照着湿漉漉刚解冻的卵石甬道.冬日的清晨严寒刺骨.我俩急急忙忙沿车道赶路,牙齿冻得直打战.门房里透出光亮,走到跟前发现是看门人的妻子正在升火.我的箱子头天晚上就已搬过来,捆好绳子搁在门边.这时还差几分到六点.不一会儿,钟敲六点,远处隆隆的车轮声就宣告马车来临了.走到门口看着它的灯光迅速穿透黑暗. ”她一个人去吗”看门人的妻子问. ”是的.” ”有多远” ”五十里.” ”这么远!真是怪事,里德太太让她一个人走这么远也不担心.” 马车停在大门边.四匹马拉车,车上载满了乘客.护卫和车夫大声催着快点儿.我的箱子递了上去,我也被从贝茜的脖子上拉开,我搂着她好一顿亲吻. ”稳当些,好好照应她!”护卫抱我上车时,贝茜大声喊道. ”行,行!”那人应着,门就砰地关上了.一个声音大叫”好啦”,于是上路出发了.就这样与贝茜和盖茨黑德一刀两断,就这样旋风般被带往一个当时看来未知.遥远而又神秘的世界. 这趟旅途印象模糊,只记得那天长得要命,好像赶了几百里路.一路经过好几座市镇,在一座大镇上,车停下卸马,乘客都下车吃饭,把我抱进一家客店.护卫要我吃饭,可我没胃口,而后就被带到一间极宽敞的屋子,两头都有火炉,天花板上悬下一盏枝形吊灯,靠墙的一只红色小橱窗内摆满乐器.在这间屋里我来回走了好久,怯生生的,生怕有人会来拐我走,因为贝茜的炉边故事中总是讲到拐子手的种种勾当.护卫总算回来了,我又被塞进马车,保护人爬上他的座位,吹响那闷声闷气的号角,马车又滚滚向前,辗过l镇的”石子街.” 午后潮湿多雾,天色渐晚.估计离盖茨黑德很远很远了.马车不再穿过市镇,乡间的景象也不一样,地平线上出现一座灰蒙蒙的大山.暮色渐深,马车下行,驶进山谷,两侧黑压压一片森林.夜幕笼罩着前面的路,林间刮起一阵狂风. 风声催人入眠,我终于昏昏睡去.没睡多久,车猛地一停,给惊醒了.车门打开,一个女仆模样的人站在车前,借灯光看得清她的脸和衣着. ”这儿有没有一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她问.我应声”有”,就被抱下车,箱子也卸下来,马车随即继续赶路. 久坐之后我浑身僵硬.车子颠簸轰响,弄得人稀里糊涂的.我定定神,看看四周,又是雨又是风,夜色浓浓.不过,眼前隐隐约约可见一道墙,上面开着扇门.我跟着新向导走了进去,她转身把门关上锁好.现在可以看得见一间屋子还是几间屋子,那建筑物铺得很开.有许多窗户,有的还亮着灯.我们走上一条宽阔的石子路,一路水花四溅.进得一扇门,仆人领我穿过走廊,来到一间生着火的屋子,然后撇下我走了. 我站在火边暖和暖和冻僵的手指,一边打量着一番四周.没点蜡烛,但火花阵阵照亮了贴纸的墙壁.地毯.窗帘.明亮的红木家具.这是间客厅,不如盖茨黑德府上的客厅宽敞华丽,但相当舒适.就在我正琢磨着墙上的一张画时,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门忽然开了.有人秉烛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位. 前面这位女士高挑身材,黑头发黑眼睛,额头白皙宽大,半截身子都裹在披肩里.神情庄重,体形挺拔. ”这孩子太小了,不该让她单独出门.”她说着把蜡烛放在桌上,细细端详我一阵,又说: ”最好带她去睡觉,她累了看样子.你累不累呀”她把手放到我肩头问. ”有点儿累,女士.” ”还很饿,不用说.米勒小姐,上床之前让她吃些晚饭.小姑娘,是头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吧” 我对她说我没有父母.她就问他们去世有多久了,问我几岁,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做点儿针线.然后用手指温柔地摸摸我的脸,说希望我做个好孩子,而后就打发我跟米勒小姐走了. 刚才离开的这位小姐大概二十几岁,现在带我走的这位看上去则年轻些.头一位的声音.容貌和神态给人印象较深.米勒小姐普普通通,红红的脸,有些憔悴,走路办事风风火火,像那种手头总有许多事要干的人.她看样子象位助理教员,后来知道真是如此.我跟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大楼宽敞,形状不规则,终于踏破笼罩这里的寂静与凄清,听到嗡嗡嘈杂的说话声,进入一间又长又宽的屋子,两头各摆着两张巨大的松木桌,桌上点着一对蜡烛.围坐在木凳上的是一大群姑娘,从九岁.十岁直到二十岁都有.在昏暗的烛光下,她们多得似乎数也数不清,尽管实际上不超过八十名.她们统统穿褐色的毛料上衣,式样怪里怪气,系亚麻布长围裙.现在正是学习时间,大家都忙于准备明天的功课,方才听到的嗡嗡声原来是她们在小声背书.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到门边凳子上,随后走到长屋尽头,大声叫道: ”班长,收课本放好!” 四位高个子姑娘从不同的桌旁起身,转圈收好课本拿开.米勒小姐又下令: ”班长,去端晚餐!” 高个子姑娘们出去又立刻回来,每人端着只大盘子,上头一份份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是只大水罐,还有只大水杯.东西一份份地发给每个人,要喝水的就喝水,大水杯公用.轮到我时,我喝了好几口,因为很渴.但吃的东西没碰,兴奋加疲倦,实在是难以下咽.不过现在才看清,那东西是分成小块的燕麦薄饼. 饭后,米勒小姐宣读祷文,各班排队离开,两两成双鱼贯上楼.我已筋疲力尽,简直没注意卧室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它跟教室一样的很长.今晚与米勒小姐同睡,她帮我脱下衣服,躺下后看一眼排成长溜的床铺,每张床都很快睡上两个人.十分钟后唯一的蜡烛也熄灭,在静默与黑暗中,我沉沉睡去. 夜很快逝去,我累得连作梦都来不及,只是被狂怒的风声惊醒过一次.大雨如注,感到米勒小姐睡在我身旁.再合上眼睛,就听到铃声大作,姑娘们纷纷穿衣起床.天未明,屋里点着一两根灯芯草蜡烛.我不情愿地爬起来,冻得彻骨,边哆嗦边尽量穿好衣服.洗脸要等脸盆空出,甭想快,因为每六个人合用一只盆子,盆子搁在屋子中央的脸盆架上.铃声又响,全体排队,两两成双,顺次下楼,进入冷冰冰昏暗暗的教室.米勒小姐宣读祷文,然后大声喝道: ”按班整队!” 一阵好几分钟的大骚动,只听米勒小姐不断地嚷嚷:”别说话!””遵守秩序!”喧闹平息后,众人排成四个半圆形,站到四把椅子面前,椅子分别摆在四张桌子旁边.人人手拿着书本,一本像是《圣经》的大书,每张桌上摆一本,就在空椅子跟前.肃静片刻,响起低沉嗡嗡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一个班转到另一个班,把这模糊的声音压下去. 远处传一叮当声,立刻三位女士走进来,各走向一张桌子就座.米勒小姐占据了第四张空椅子,离门最近.年龄最小的孩子都围在这儿,我也被叫到这个班,排在末尾. 一天的功课开始了.先背当天的短祷文,再念成篇的经文,最后慢声朗读《圣经》的章节,花了近一个小时,功课才结束,这时天已大亮.不知疲倦的铃声响到第四遍,各班整队走进另一间屋子吃早饭.想到吃饭何等高兴!我昨天吃得太少,此时都快饿昏了. 饭厅宽敞低暗,两张条桌上烟熏火燎的盒子里什么东西热气腾腾,可惜那气味并不诱人.注定得吃它的人们,鼻孔碰上这气味便纷纷表示不满.队伍排头,第一班的高个子姑娘们窃窃私语起来. ”讨厌!粥又烧煳了!” ”安静!”一个声音喝道.不是米勒小姐,是位高级教员,她个子矮小,皮肤黝黑,衣冠楚楚,可愁眉苦脸.她坐到一张桌子上首,一位更丰满的小姐坐在另一张桌子.我四下打量头天晚上见过的那位小姐,却不见踪影.米勒小姐坐到我这张桌子下首.一位古里古怪.外国人模样的年长女士,坐到桌子另一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法语老师.做完长长的感恩祷告,又唱了一首圣歌,然后一位仆人给老师们上茶,早餐开始. 我饥肠辘辘,已头昏眼花,想都没有想那气味就狼吞虎咽起自己那份粥.但最初的饿感消失后,便发现手中的东西令人作呕.烧煳的粥简直跟烂土豆一样糟糕,很快连饥饿也厌恶它了.周围调羹的动作越来越慢,大家都在试着想下咽,但多数人很快就放弃了.早餐完毕,可谁也没有吃到早餐.随后做感恩祷告,为并未得到的食物感恩,再唱一首圣歌,离开饭厅去教室.我走在最后,路过餐桌时,见一位老师从粥盆中舀了一点儿尝尝,再看看其他人,都是一脸不满.一位胖胖的老师小声说: ”讨厌的东西!真丢人!” 功课一刻钟后才开始.课前,教室里沸沸扬扬,乱作一团,似乎这段时间大家获准可以大声自由交谈.谁也不放过这一特权,全都在议论早餐,大骂一通.可怜的人们!这是她们唯一的慰藉.这时只有米勒小姐一位教员在,一群大姑娘围着她,忿忿地打着手势向她抱怨.听到有人说出布罗克赫斯特的名字,米勒小姐一听就不以为然地摇头,但她并没有去平息这场公愤.毫无疑问,她也有同感. 教室钟敲九点.米勒小姐离开那个圈子,站到教室中间喊了一声: ”安静!回到位子上去!” 纪律高于一切.五分钟内,乱哄哄的人群便井然有序,停止了七嘴八舌安静了下来.高级教员们准时就位,但大家好像还在等待.沿教室两侧,八十名学生一排排坐得笔直,一动不动.真是奇怪的一群,头发统统梳到脑后,一绺卷发也看不到,褐色的衣服,高高的衣领,颈子上围养一圈窄窄的领布.小小的亚麻布口袋(形状如同高地人的钱包)系在罩衣前胸,当作工作口袋.还全部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人做的靴子,扣着铜鞋扣.约摸二十名这样装束的人已是大姑娘,或更像年青妇女,这身穿着真难看,连最漂亮的姑娘也被弄得怪里怪气. 我还在打量她们,偶尔也看看老师......可以说,没一个看了顺眼.胖的那位有些粗俗,黑的那位样子凶恨,外国人又严厉又古怪,而米勒小姐,可怜的人儿!脸色发紫,饱经风霜,劳累过度......正在挨个儿端详每一张脸时,忽然,所有的人都同时起立,就像被同一根弹簧带动似的. 怎么回事没听见有谁下命令啊,奇怪.还没醒过神,全体又都坐下了,并且把目光都集中在一处.我也跟着看过去,看到了昨晚接待我的那个人.她站在长长教室的一头,壁炉旁边.她无言而严肃地审视着两排姑娘.米勒小姐上前,好像问了句什么.得到答复后回到自己的地方,大声说: ”一班班长,拿地球仪去!” 那位被指使的小姐立刻执行了指示.她缓步走到教室的另一头去.或许我那个专司敬重的器官相当发达,她的每一步都引起我的羡慕与敬畏.现在是大白天,她看起来颀长.美丽.匀称.棕色的眸子闪现出亲切的光芒,纤细如画的长睫毛,白皙的宽额头,深褐色的鬓发拧时尚梳成圆圆的发卷.那时光滑的领饰,长长的卷发还没有流行.她衣裳也极时髦,紫色的衣料,衬上黑丝绒的西班牙花边,一只金表(那时候还不常见)在腰带上闪光.再加上她五官清秀,皮肤白净,仪态端庄没有什么文字可以表达出她的美貌,也就是这位玛丽亚.坦普尔,后来让我送一本祈祷书去教堂时,我发现了这个名字. 洛伍德学校的校长(即这位小姐)坐到一张桌前,面前放着两只地球仪,第一班被叫过去围着她,开始上地理课.低班学生也被老师们叫去背历史.文法等等,这样过了一小时后.接着是写作与数学,大姑娘们还跟坦普尔小姐学音乐.每节课时间都按钟点.钟终于敲响十二下,校长站起来: ”我有句话要对大家讲.”她说. 下课的喧闹已经开始,但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都安静下来.她接着说: ”今天的早饭你们无法下咽,现在一定饿了......我已吩咐给大家准备一份面包和奶酪作午饭.” 就连老师们都吃惊的看着她. ”这种事由我负责.”她以向教员们解释的口吻又补充一句.随即离开了教室. 面包.奶酪很快端了进来,分发众人.全体学生无不欢欣雀跃精神振奋.命令又来了:”去花园!”于是每人戴上一顶草帽,系上染色的白布帽带,再披一领黑粗绒的斗篷.我也同样打扮,随人流奔向户外. 4140.14.0 海伦耐心地听我说完.以我满以为她会发表感想,可她一声不吭. ”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里德太太难道不是个狠心的坏女人” ”毫无疑问她对你是很刻薄,不过要知道,她讨厌的是你的个性,就像斯卡查德小姐讨厌我一样.可是过于斤斤计较她的言行,过于耿耿于怀她的不公道!别人的虐待就不会在我感情上刻下这么深的烙印.要是你竭力忘掉她的严厉,忘掉由此而起的愤慨,不是更快乐么对于我们来说生命是十分短暂的,花在记仇怀恨上岂不可惜.在这个世上,我们人人都会,也必定会承担自己的罪过.但那一天很快就会来到,我相信,到那时我们将会摆脱腐朽的身躯,也会摆脱我们的罪过.堕落与罪孽将与这累赘的肉体一同离开我们,只留下精神的火花......生命与难以捉摸的思想规则,它像当初离开上帝鼓舞生灵时一般纯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说不准再传给比人类更高级的什么东西......也许经过辉煌的各个阶段,从苍白的人类灵魂升华到光明的六翼天使!它当然绝对不会容忍从人类堕落到魔鬼吧不,我不相信会那样.我坚持另一种信念,谁都不曾教过我的信念.我很少提起这信念,但我以此为乐,并对它坚信不疑,因为它给所有的人带来希望,使永恒成为一种安息......一个博大的归宿,而不是惊恐与深渊.再说,有了这个信念,我就能分清罪犯与罪行,就能真诚地宽恕前者,憎恶后者.有了这个信念,报复就从不扰乱我的心,堕落也不会让我过份深恶痛绝,不公道也不会将我压垮.我平平静静的活着,期待着末日的到来.” 海伦一向爱低着头,一席话终了,头垂得更低了.看神色不想再跟我谈下去,而情愿独自沉思,可惜没时间让她多想,一位高大粗鲁的班长马上跑了来,很重的昆布兰口音喊道...... ”海伦.彭斯,快去整理你的抽屉,收拾你的针线活,要不我就告诉斯卡查德小姐让她来瞧瞧!” 海伦长叹一声,幻梦消失,起身服从班长,自己不回答也不拖延. $$$$七 在洛伍德渡过的第一季度仿佛是一个时代,但却不是黄金时代.它包括与困难苦苦斗争,努力习惯新的规矩,陌生的任务,因为害怕失败而令人心烦意乱,比注定要受的肉体折磨更糟糕,尽管肉体折磨也并非小事. 一到三月的日子里,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道路几乎无法通行,除了去教堂以外,我们的活动便局限于花园高墙之内,但就在这高墙内每天也得在户外活动一小时.衣服单薄的不足以抵挡严寒,没靴子可穿,雪便钻进鞋子,在那儿融化.没手套可戴,手便冻得麻木,长出冻疮,和脚的情形一样.双脚红肿,天天夜里痛痒难熬,而早晨又得把胀痛僵硬的脚趾硬往鞋里塞,那种痛苦至今记忆犹新.吃的东西不足果腹同样令人烦恼.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食欲旺盛,而吃到的就算是养活一个即使是虚弱的病人也不够.营养不良造成了坏风气,这更坑苦了年纪更小的学生.无论何时,饿慌了的大女孩们逮着机会,就连哄带吓,从年龄小女孩的一份中再夺走一些.喝茶时有好几次,只好把自己宝贵的一口黑面包分给两位乞食者,再把半杯咖啡让给第三位,自己只能吃到所剩的一点点,饿得只能偷偷掉泪. 那年冬天,礼拜日尤为沉闷.而我们不得不走出两哩地,到保护人主持的布罗克布里奇教堂.出发时很冷,到教堂和更冷,早祷时就简直冻僵.回去吃午饭路太远,就在两次祷告之间每人分一份冷肉和面包,与平常吃饭时一样份量少得可怜. 下午祷告完毕,又沿着无遮无拦的山路返回,透骨的寒风越过白雪皑皑的山峦,呼啸刮向北方,几乎要剥去我们脸上一层皮. 我还记得坦普尔小姐轻快地走在垂头丧气的队伍旁边,寒风吹动着她的花呢斗篷,吹在紧裹在她身上.她用箴言和榜样给我们鼓劲,像她说的”像坚定不移的士兵”那样奋勇前进.其他老师,那些可怜的人们,大都萎靡不振,哪还有精神给别人打气. 回到学校,多盼望熊熊炉火的光与热哟!可惜至少小姑娘们没这份福气.教室的两个炉火都立即被大姑娘们层层包围,年幼的学生只好在她们背后蹲挤成堆,用围裙裹住冻僵的双臂. 喝茶时总算有了一个小安慰......得到双份面包......一整片而不是半片......外加薄薄的一层美味可口的黄油.从一个安息日到另一个安息日,我们引颈张望这一周一次的享受.我通常想方设法把这份美味的一半留给自己,而另一半则每次都毫不例外地不得不让给别人. 礼拜日的晚上都用来背诵《教义问答》和《马太福音》第五.六.七章,还要聆听米勒小姐一席冗长的布道.她忍不住老打呵欠,表明自己也困倦了.这些任务中间还经常有些插曲.六.七个小女孩睡意昏昏,总是扮演犹推古的角色,虽不是从三层楼上但却是从第四排凳子上栽下来,扶起来时也是半死不活的.而挽救的办法就是拖她们到教室中间,罚站一直布道结束.有时她们站不住,便瘫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得不用班长的高凳把她们撑住. 还没有提及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造访.我到洛伍德学校的头一月里,大部分时间这位先生都不在家,大概在他的朋友副主教家里多住了些日子.他不在使我大松了一口气.不用说我自有怕他回来的原因,可他到底来了. 一天下午(那时我已到洛伍德三个星期),我手握石板正坐着琢磨一道长长的除法题,心不在焉地一抬头,见窗前一个人影闪过,几乎本能地我就认出那瘦削的轮廓.两分钟后,所有学生.老师全体起立时,我都用不着抬头去看就知道这样受欢迎的是什么人.他大踏步走进教室,眨眼功夫就来到已经起立的坦普尔小姐身边,竖起的一根大黑柱子,与盖茨黑德府炉前毯上朝我怒目皱眉的是同一根.我斜瞥一眼这件建筑物,没错,正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他穿一件紧身外套,扣紧钮扣,越发显得瘦长呆板.   我见到这个幽灵就丧气,自有原因.里德太太关于我品质之类的阴险暗示,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要将我的恶劣本性通报坦普尔小姐和老师们的诺言,都我一清二楚的记得.一直都在害怕这个诺言的兑现,一天天都在提防这个”要来的人”,他对我以前生活的透露及谈话,将永远给我烙上坏孩子的标记.可现在他来了,就站在坦普尔小姐身旁,朝她耳语,勿庸置疑,肯定是在讲我的坏话.我注视着她的目光,痛苦又焦急,时刻等待着她乌黑的眸子朝我投来厌恶和蔑视的一瞥.我竖着耳朵听,刚好坐的地方靠近教室一头,他说的话大半能听见,谈话的内容打消了我眼前的惊恐. ”坦普尔小姐,我想我在洛顿买的线还行吧,正适合缝白布衬衣.我还买了合适的针.你可以告诉史密斯小姐,我忘了买织补针.不过,下星期会派人给她送些纸来.但不管怎样,每次给学生的不能超过一张,给多了,她们就会粗心大意弄丢的.还有,哦,小姐!希望能把羊毛袜爱惜些!上次在这儿的时候,我到菜园里转了一圈,仔细瞧了瞧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发现不少黑袜子该补补了.从好些破洞可以看出,肯定每回都补的不认真.” 他停顿了一下. ”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办,先生.”坦普尔小姐道. ”还有,”他接着说,”洗衣女工告诉我,有些姑娘每星期用两块干净领布,太多了,照规定只能用一块.” ”先生,我想这件事可以解释一下.艾格尼丝和凯瑟琳.约翰斯通上星期四应朋友邀请去洛顿喝茶来着,我允许她们在这种场合换上干净的领布.”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点了点头. ”好吧,这次就算了.不过,这种事不允许经常发生.还有件事叫我吃惊.跟管家结帐时发现,过去两周内,两次给姑娘们分发了面包和奶酪的便餐,这是怎么回事我查过规定,发现里头没提到这种便餐.这是谁的发明又得到了谁的准许” ”此事由我负责任,先生,”坦普尔小姐回答,”早餐做得太糟了,学生们都吃不下去,我不敢让她们饿着肚子捱到吃午饭.” ”小姐,允许我说几句......你该明白,我培养这些姑娘不是纵容她们养尊处优,而要培养她们吃苦耐劳,坚韧不拔,自我克制的好习惯.如果偶而发生败坏胃口的小事,比如一顿饭烧坏了,一盘菜佐料搁多搁少了之类,绝不应该用更好吃的东西来代替失去的享乐,这样只会娇惯她们的肉体,偏离本校的目标.应当从精神上对学生好好开导,鼓励她们面对暂时困难,毫无怨言.这种时候,简短的训话正合时宜.明智的导师会抓住机会说说早期基督徒所受的苦难,殉道者所受的折磨,我们神圣的上帝本人的规劝,召唤信徒们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讲讲上帝的警告,人活着,不单靠食物,更要靠上帝口里所说出的一切话;讲讲神赐的安慰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啊,小姐,你把面包奶酪而不是烧煳的粥放进这些孩子口里时,你也许喂饱了她们邪恶的肉体,却没想到这将会使她们的不朽灵魂更加饥饿!”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又停下了......大概不能自持.他刚开始讲时,坦普尔小姐还低着头,但现在却直视前方.她的脸天生白如大理石,此刻仿佛更透出大理石的冷漠与坚定.尤其她紧闭的双唇,仿佛只有雕刻师的凿子才能打开.她眉头渐渐变得呆板严肃. 与此同时,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反剪双手,站在壁炉旁,威风凛凛,俯瞰全校学生.突然眼睛一眨,好像触上什么扎眼刺目的东西.转过身,比刚才更快的说. ”坦普尔小姐,坦普尔小姐,那个.那个卷发姑娘是谁红头发的那个.小姐,卷发,怎么是满头卷发”他伸出手杖指指那个可怕的东西,手还直哆嗦. ”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 ”朱莉娅.塞弗恩,小姐!为什么她或任何别人居然敢烫头发啊无视本校的全部戒律和信条,公开媚俗......在这个福音教派的慈善学校里......留一头浓密的卷发” ”朱丽娅是天生的卷发.”坦普尔小姐显得更平静. ”天生的不错,但我们不能顺从天性.我希望这些女孩子都成为上帝慈悲的孩子.再说,为什么留那么多头发我已经反复说过头发要剪短,要朴实简单.坦普尔小姐,那姑娘的头发必须统统剪掉,明天我就会派理发匠来.我看其他人头上的累赘也不少......那高个子姑娘,叫她转过来.让第一班姑娘全体起立,面朝墙.” 坦普尔小姐用手绢捂住嘴唇,似乎要抹掉不自觉的笑容.不过她还是下了命令,第一班听明白后很快服从.朝凳子后面仰一点,显然,她们正对此举挤眉弄眼的扮着鬼脸.可惜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看不见,否则他或许会明白,学生的外表尽可以由他摆布,但内心的东西却由不得他横加干涉. 把这些满麻烦的背细细审查了足有五分钟,他才宣布判决.听起来就像敲丧钟: ”所有顶髻都剪掉.” 坦普尔小姐仿佛象要提异议. ”小姐,”他停了一下,”我得效忠不在尘世的主.我的使命就是抑制这些姑娘的□□,教导她们衣着谦卑庄重,不能留辫子,爱漂亮.咱们眼前这些年轻人,个个出于虚荣心,都把头发扎成了辫子.这些辫子,我再说一遍,必须剪掉.想想这得浪费多少时间,多少......” 说到这儿他忽然被打断了,有三位客人,都是女客,来进教室.她们真该早些进来,听听他这番有关衣着的高见,因为她们都穿着华丽,浑身天鹅绒.丝绸和毛皮.三位中的两位年轻的(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戴着灰色水獭皮帽,当时正流行,还插着驼鸟毛.在这雅致的头饰下面,披着满头浓密光亮的披肩发,精心卷烫.年长的那位裹一条昂贵的天鹅绒披肩,并装饰着貂皮,额前一排法国式刘海. 三位女士受到坦普尔小姐毕恭毕敬接待.一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另两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她们被领到教室一头的上座.她们大概是和这位可敬的亲属一道坐马车来的,已把楼上的房间仔细检查了一遍,而他则与管家处理事务,盘问洗衣女工,教训校长.她们现在又接着对史密斯小姐发难,提出种种意见和责备,因为史密斯小姐负责照管衣被.检查宿舍.不过我没功夫听她们的话,另外的一些的事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至目前为止,一面竖起耳朵听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与坦普尔小姐的谈话,一面留神注意自己的安全,以为只要不被他看到,就不会有麻烦.因此,便使劲往后靠,尽量用石板挡住面孔,摆出一副忙于做算术的架式.谁知越想逃脱注意,石板越与我过不去,竟从手中滑脱,啪地一声贸然落地,立刻招来众人目光.这下全完了.我俯身去捡碎成两半的石板,打起精神应付最坏的结局,它终于来了. ”粗心大意的姑娘!”布罗克赫斯特说.接着又说,”是新来的学生,我看出来了.”还没来得及抽一口凉气又听他说,”我不能忘了,这个学生我有句话要说.”接着他提高嗓门,好大的嗓门啊!”叫这个打碎石板的孩子到前面来!” 我吓瘫了,已经靠自己的力量站不起来了.坐在两侧的大姑娘扶我起来,把我推向那可怕的法官.坦普尔小姐随即温和地帮我一直挪到他脚跟前,她轻轻地劝我: ”别害怕,简,这只是偶然事件,你不会挨罚的.” 善良的耳语剑一般刺痛我的心. ”再过一分钟,她就会把我当伪君子,看不起我了.”一想到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我便对里德.布罗克赫斯特及其同伙怒火中烧,冲动得心儿狂跳窜.我可不是海伦.彭斯. ”把那张凳子拿来.”布罗克赫斯特指着一张很高的凳子下令.一名班长站起身,把凳子搬来了. ”把这孩子放上去.” 我也不知是谁把我抱到凳子上的.眼下已无法注意细节,只知道人家把我抱得跟布罗克赫斯特的鼻子一样高了,只知道他离我只有一码远,再就是一片闪光的橙黄色.紫色丝绸外衣,一片云般的银白色羽毛在下面展开飘动. 布罗克赫斯特清清嗓子. ”女士们,”他朝家人转过身去,”坦普尔小姐,诸位老师们,孩子们,你们都看见这个姑娘啦” 她们当然看见了,我感到她们的目光似取火镜般灼伤着我的皮肤. ”你们看她年纪还小,她身体跟普通孩子也没两样.上帝仁慈地赋予她与我们大家一样的形状,没什么残缺表明她与众不同.谁能想得到魔鬼已在她身上找到了仆人和代理人呢虽然,我不胜痛心,可这却是事实.” 一个停顿......这时我颤抖的神经开始稳定,感到卢比孔河已经渡过.审判既然不能逃避,就必须勇敢承受. ”亲爱的孩子们,”那黑色大理石般的牧师接着说,声调悲切,”这是一个悲哀而令人伤心的场合,因为我有责任告诉你们,这个姑娘,本该是上帝自己的羔羊,却成了小小的遗弃儿,不是真正羊群的一员,却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异己.你们必须小心提防她,不得学她的样子.如果必要的话,不要跟她作伴,不要跟她一起游戏,不要跟她交谈.老师们,你们得紧盯着她,注意她的行踪,掂量她的话语,监视她的行动,惩罚她的肉体,拯救她的灵魂,假如真可能拯救的话,因为(讲出来令人为难),这个女孩,这个小孩子,这个基督国家的土生子,却比许多向焚天祷告,向毗瑟拿下跪的小异教徒还要坏......这姑娘是个......撒谎者!” 他又停顿了十分钟之久.此刻我已完全镇定自若,目睹布罗克赫斯特家的女人纷纷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年长的那个身体前后摇晃,年轻的两个窃窃私语:”好可耻哟!” 布罗克赫斯特接着说: ”我是从她的恩人,一位虔诚慈善的太太那儿得知的.这位太太收养了她,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养大,可对这位太太的善良与慷慨,这个不幸的女孩却恩将仇报,怎么恶劣,怎么可恶,结果出色的女保护人不得不把她同自己的孩子们隔开,害怕她的坏样子会玷污孩子们的纯洁.结果现在她被送到这儿来医治,就像古代犹太人把病人送往毕士大搅动着的池水中一样.老师们,校长小姐,我希望你们不要让她周围死水一潭.” 结束这一傲慢的结语,布罗克赫斯特整理了一下外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对家人咕哝几句,她们起身朝坦普尔小姐鞠个躬,然后所有大人物仪态万方地堂皇离开.在门边回过身,我的法官又道: ”让她在凳子上再多呆半小时,今天其余时间谁也不许跟她说话.” 于是我就在那凳子上高高的站着.我曾说过我无法忍受给罚站在教室中央的耻辱,现在却暴露在耻辱座上任众目睽睽,心中的感触简直无法形容.但正当全体起立,令我呼吸困难,喉头收紧时,一位姑娘走上前从我身旁经过,她抬起双眼,那眼中闪烁着那么奇特的光芒!那光芒使我浑身充满了一种不寻常的感觉!这新感觉给我如此大的支持!仿佛一位殉教者,一位英雄,从一名奴隶或牺牲者身边走过,把力量也传递给了他们.我压住胸中升腾的歇斯底里,抬起头来,稳稳地站在凳子上. 结束这一傲慢的结语,布罗克赫斯特整理了一下外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对家人咕哝几句,她们起身朝坦普尔小姐鞠个躬,然后所有大人物仪态万方地堂皇离开.在门边回过身,我的法官又道: ”让她在凳子上再多呆半小时,今天其余时间谁也不许跟她说话.” 142.14.2 ”在坦普尔小姐屋子里.”护士回答. ”可以进去跟她说话么” ”哦,不行,孩子!恐怕不行.再说你该上床睡觉了,呆在外头,露水下来会传染热病的.” 护士关上前门起了.我从通向教室的侧门进去.因来的刚好,九点了,米勒小姐正召唤同学们上床. 约摸两小时后,将近十一点钟,我仍无法入睡.寝室里一片寂静,同伴们都已沉沉入梦.我便轻手轻脚爬起来,给睡袍罩一件外衣,光着脚,溜出寝室,去找坦普尔小姐的屋子.她房间在大楼的另一头,可我认识得路.夏夜皎洁的月光,到处洒入过道的窗户,这费劲就找到了地方.一股樟脑与烧醋的强烈气味,提醒我已到了热病病房.赶快走过它的门,担心值班护士会听见,深怕被发现了赶回去.我必须见到海伦......必须在她死之前拥抱她......必须给她最后一吻,与她说上最后一句话. 我下了楼梯,跑过楼下一段路,成功地打开再关上两道门而没弄出声响.到达另一段楼梯,拾级而上,面对的便是坦普尔小姐的屋子.钥匙孔和门底下露出一星光亮,周围万籁俱寂.我走过去,发现门虚掩着,大概是给病人的密室放进一点儿新鲜空气吧.我毫不犹豫,迫不及待......心灵与感官都因强烈的苦痛而颤抖......推开门往里看,搜寻海伦,生怕看到的是死亡. 紧靠坦普尔小姐卧榻,半掩在白色帷幔后面,放着一张小床,能够看出被子下面身体的轮廓,但脸却被帷幔遮住了.在花园里和我说过话的护士坐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桌上结着灯花的蜡烛发出幽幽的光.坦普尔小姐不在,后来得知她被叫去热病病房去看一位昏迷的病人了.我走上前,停在小床边,抓住帷幔,由于唯恐看到的只是尸体所以在拉来帷幔之间我宁愿被发现. ”海伦!”我轻轻唤她,”你醒着么” 她稍微动了一下,我拉开帷幔.我看到了她的脸,苍白憔悴,但镇静自若.她看上去没啥变化,我的恐惧烟消云散. ”是你呀,简”她轻声问. ”哦!”我心想,”她不会死的,她们搞错了.要是她快死了,说话和神色就不会如此平静.” 我爬到她床上,亲亲她.她额上冰凉,面颊和手都冰凉且消瘦,但她的笑容依旧. ”干嘛跑到这儿来,简都过十一点了,几分钟前才听到钟敲呐.” ”来看看你,海伦.听说你病得很厉害,不先跟你说话我就睡不着.” ”这么说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离开了,海伦回家去么” ”对,回我永远的家,最后的家.” ”不,不,海伦!”我顿住了,只觉得肝肠寸断,竭力把涌上的泪水止住.海伦一阵猛咳,幸好没弄醒护士.咳完之后,她精疲力尽地躺了一会儿,又轻声说: ”简,看你光着小脚,来躺下,盖上我的被子.” 我照办了.她抱住我,我依偎着她,久久无言.后来她又轻声说: ”我好快乐,简.我死后,你一定不要伤心,没什么好伤心的.总有一天,咱们全都得死.正在夺走我生命的病并不痛苦,它既温和又缓慢.我的心已经安息,不会让人感到很悲伤.我只有一个父亲,最近他结婚了,也不会想念我.死得早,就逃脱了大苦大难.我没本事没天才,不能在世上过得好,我总犯错.” ”可你上哪儿呢海伦能看见吗你知道吗” ”我相信,我有信念,我一定是去上帝那里.” ”上帝在哪里上帝什么样子” ”上帝是我也是你的创造者,他永远不会毁灭他所创造的东西.我完全依仗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在数着钟点,直到那重要时刻降临,把我归还给他,让我看见他.” ”这么说,海伦,你肯定有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啦咱们死后灵魂都会去那里吧” ”我肯定有一个未来的国度,我相信上帝慈悲为怀,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把自己不朽的一部分交给他.上帝是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爱他,相信他也同样爱我.” ”那我能再看见你么,海伦等我死后” ”你会来到同一个快乐的地域,被同一个法力无边.天下共有的父亲所接纳,毫无疑问,亲爱的简.” 我再次有了疑问,不过这次只是想想而已:”那地域在哪儿存不存在”我紧紧拥抱海伦,她对我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珍贵.我觉着不能让她走,就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她马上用最甜的声音说: ”我好舒服呀!刚才那阵咳嗽让我有些累,使我觉得想睡了.不要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待在我身旁.” ”我会和你待在一起的,亲爱的海伦,谁也别想赶我走.” ”暖和吗,亲爱的” ”暖和.”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亲吻我,我也亲吻她.我俩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已是白天.一阵异样的动作把我弄醒.我抬头一看,原来我在别人怀抱里,原来是护士抱着我,正穿过走廊回寝室去.擅离床位却未遭到责备,人们还有其他的事要想,得对我的各种问题作出解释.过后两天才知道,坦普尔小姐天亮回到房中时,发现我躺在小床上,脸蛋靠着海伦的肩膀,胳膊搂着她脖子.我睡着了,但海伦......死了. 她被安葬在布罗克布里奇墓园.死后十五年后,那墓只剩一座青草覆盖的土堆.但如今,这里竖起一座灰色大理石碑,上面镌刻着她的姓名与”复活”两个字. $$$$十 到目前为止,我已详细记录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世中的一些事件,在我生命中的头十年,差不多也写了十章.但这不是一部正式的自传,只打算唤醒那些已经沉睡但却饶有兴趣的回忆.所以,现在我要默默跨过八年的时光,只需几行笔墨来保持前后联贯. 斑疹伤寒在洛伍德完成大浩劫之后,就渐渐销声匿迹.但它的致命程度与受害者的数字却引起公众对学校的注意,从而人们对这场灾难的根源进行了调查,事实逐渐真相大白,激起公众极大愤慨.学校的选址不利健康,孩子们的食物量少质差,做饭用的水臭得让人恶心,学生们的衣着与居住条件如此恶劣,这一切都被大曝光,使布罗克赫斯特颜面扫地,但是学校却受益匪浅. 郡里一些有钱且心善的人慷慨解囊,在一处更好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更合适的大楼,制订了新的校规,改善了伙食更换了衣着,学校的经费交付给一个委员会管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钱有势,不可忽视,仍保留司库职务,但履行职责时则受到几位胸怀更宽广.更富于同情心的绅士的监督.他的督导职能也由一些人共同承担,他们懂得如何将理智与严格.舒适与经济,同情心与正直相结合,学校因此大为改观,终于成为一所真正有用的高尚学府.学校获得新生之后,我在它的高墙内又继续住了八年,六年学生,两年教师.两种身份都使我成为它的价值与重要性的见证. 这八年,生活没什么变化,但并非没有快乐,因为要做的事情很多.良好的教育条件唾手可得,有些课程我特别喜欢,而所有课程我都还想出类拔萃.再说我想让老师们高兴,尤其那些我喜欢的老师.这一切激励我前进.我充分利用学校提供的一切有利条件,努力学习终于成为第一班的第一名,后来被授予教员职务,在那时我满腔热情地干了两年,但两年后我改变了主意. 坦普尔小姐历经所有变迁,但她一直担任校长,我学业上的最好才艺都归功于她的教诲.与她的友谊和交往始终是我的安慰.她代替了我的母亲和家庭教师,后来又成为我的伙伴.这段时间内她结婚成家,跟随丈夫(一位牧师,出色的男人,几乎配得上这样一位妻子)迁往一个遥远的郡,于是与我失去联络. 从她离开那天起,我就不复原样.她一走,所有稳定的感情和联系也随之而去,这些东西已使我多少把洛伍德当成是自己的家.我已汲取了她的一些性情和许多习惯,思想变得更为和谐,理智已可以控制感情.我忠于职守,有条不紊,沉着镇静,觉得自己十分满足.在别人看来,甚至我也这样认为,自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然而命运,以纳史密斯牧师的,来到我和坦普尔小姐中间.婚礼结束不久,我就看到她一身行装,登上了一辆驿站马车.我目送马车爬上小山,消失在陡坡后面.然后回到自己房间,独自打发了为庆祝这场婚礼而放的半天假日. 大部分的时间我在屋里踱来踱去,认为自己在为损失感到遗憾,在考虑如何加以补救.但沉思结束一抬头,发觉午后的时光已经逝去,暮色四溢.蓦地我有了个新发现,就是说,在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我的心抛弃了从坦普尔小姐那里借来的一切东西......或者说,她已带走了我在她身边呼吸的宁静气息.现在我又恢复了天性,开始感到往日的情感在骚动.不是支柱被抽去,而是动机已丧失;不是无力保持平静,只是没有了保持平静的原因.我的世界已在洛伍德许多年,我的经历一直局限于它的规章和制度.现在我想起来,真正的世界还大着呢,一个变幻无穷.充满希望与忧虑.激动与兴奋的领域正等待着那些有胆识者,去跨进它宽广的天地,去冒风险,去寻求生命的真谛. 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往外看,只见大楼的两翼,花园,洛伍德的边界,以及山峦起伏的地平线.我的目光扫过其它所有东西,落在最远的地方......那蓝色的群峰之上.我渴望着去攀登的正是这些山峰,因为它们岩石嶙峋石南丛生的地域活像监狱.流放地.那条环绕山脚的白色道路,曲曲弯弯消失在两山间的峡谷里,多么想沿着它走得更远啊!曾经就是坐着马车沿这条路来的.暮色中沿它下山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打来到洛伍德的那天起,仿佛已过去一个世纪.一直不曾离开过它,所有假期都在这里度过.里德太太从没派人接我去盖茨黑德,不论她还是她的家人也从没来瞅过我一眼.我与外面的世界既无信件来往,也不通消息.学校的规矩.职责.习惯.信念.声音.面孔.废话.服装.偏爱与厌恶,这就是我所熟悉的全部生活.现在我感到这一切已经远远不够.一下午的时间,就突然厌倦了八年来天天如此的日子.我渴望自由,热切地渴望.我为自由祈祷,但它仿佛被微风拂散,只得作罢.我想出更谦卑的祈求,祈求给我变化,给我刺激,然而这祈求仿佛也被吹向浩淼的宇宙.”那么,”我近于绝望地呼喊,”请至少给我一份新的苦役吧!” 这时铃响了,到了晚饭时间,把我召唤下楼. 直到就寝时才能继续我那被打断的思绪.就连在这时,同屋的老师也阻止我回到一心考虑的问题,她哆哆嗦嗦闲扯许久.真希望瞌睡能使她闭上嘴!仿佛只要能回到独倚窗前时掠过脑海的那个念头,那些别出心裁的主意就一定会冒出来,给我以解脱. 格丽丝小姐终于打鼾了.她是个粗壮的威尔士女人,直至今日,她那惯常的鼻音委着实令人生厌.今晚她拉出第一个深沉音符时,我却感到称心.这下没人打搅了,那几遭湮没的想法又抬起头来. ”一份新苦役!有些道理,”我自言自语(只是想想而已,并没说出声).我知道有道理,因为它听起来并不可爱,不像自由.刺激.享受,这类字眼儿听起来好听,但那却只是声音,太空洞太短暂.听它们到头来只会浪费时间.可是苦役!却是实实在在的,任何人都可以服苦役,八年了,我已在这儿干了八年了.现在所企盼的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难道这点儿愿望也实现不了难道行不通对呀......对呀......目的不难实现.只要开动脑筋,找出实现目的的法子. 我从床上坐起来,更有利于思考.今晚寒气逼人,我给肩膀披上条披肩,又接着绞起脑汁来. ”我想要什么新地方.新房子.新面孔.新环境,如果再想要比这些再好的东西只是徒劳.别人是怎样得到新地方大概,向朋友求助.可我没朋友,还有许多人也没有朋友,他们只能自己去找,自己帮自己.他们是怎么做的” 我说不上来,没有答案于是我命令脑筋转起来,找出答案,而且要快.它转呵,转呵,越转越快,只觉得脑袋和太阳穴都在怦怦搏动.差不多一小时,却理不出头绪,脑子乱成一团,白兴奋一场.爬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拉开窗帘,只见一两颗星星在寒夜中颤抖.只好又爬到床上. 一定是有位好心的仙女趁我不在,把我想要的主意搁到了枕头上.所以我刚躺下去,这主意就悄悄地.自然地出现在心海......”求职者都登广告,你可以在郡里的《先驱报》上登广告.” ”怎么登它对于广告,我一无所知.” 此刻,回答来得既顺畅又干脆: ”你应当把广告和广告费装进一只信封,寄给《先驱报》的编辑,重要的是要抓紧第一个机会,把信投进洛顿的邮筒.回信应寄往邮局,写上j.e收.信寄出后一时期左右就可以去打听.如果有回音,那我就马上行动.” 我把这计划琢磨几遍,消化在脑子里,得出一个清楚具体的方式,于是心满意足,酣然入梦了. 一大早起床后,我就写好广告,封上信封,写好地址.在铃声还未唤醒全校就全办妥.广告是这样写的: 一位年轻女士,擅长教学(已经任了两年教师职务).愿谋一家庭教师职位.学生年龄须十四岁以下(自己才十八岁,教年龄相仿的人千万不行).该女士可以胜任良好英国教育的一般课程,以及法文.绘画和音乐教学(那年头,读者先生,这么一张小小的技能表就足够包罗万象了).回信请寄xx郡,洛顿邮局,j.e收 这封信在抽屉锁了一天.第二天茶点过后,我便向新来的校长请假去洛顿,去为自己也为两位同事办几件小事.立刻得到了校长的同意,于是前往.步行有两哩路.傍晚在下雨,不过白昼很长.在那我逛了几家商店,然后把信发掉后就顶着大雨返回学校.衣服水淋淋,心却为之一松. 接下来的一周似乎特别漫长.然而与凡间万事一样,终有结束的时候.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我再次踏上去洛顿的路.顺便提一句,此路景色如画,顺小溪而下,蜿蜿蜒蜒穿过美极了的山谷.但那天,与迷人的芳草地.美丽的长流水相比我想得更多的却是信件.它们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我正去的小城等着我. 这趟表面上的差事是去定做一双鞋,所以先办这件事.办完之后,我穿过清洁安静的小街,从鞋铺来到邮局.管理员是位老太太,鼻梁上架着一副角质眼镜,手上戴着一双露指黑手套. ”有没有给j.e的信吗”我问. 她透过眼镜打量打量我,然后拉开抽屉,在里头翻了好久,久到我的希望都开始畏缩消失.最后,她把一封信举在眼前足足看了五分钟,才从柜台上递过来,还再次给了我好奇.多疑的一瞥......是封给j.e的信. ”就这一封吗”我问. ”没有啦.”她说.我把信放进衣兜,转身往学校返.当时没法拆开看,因为按规定该八点回校,现在已快七点半了. 回到学校,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姑娘们学习时,我得陪她们坐着.之后轮到我读祷告,照顾学生上床,再和其他老师一起用晚饭.就连最后回到寝室休息,也躲不开的格丽丝小姐,她仍与我为伴.烛台上只剩一小截蜡烛,真怕她喋喋不休直到蜡烛点光.幸亏晚饭饱餐的产生了催眠效果,我还没脱完衣服,她那边就响起了鼾声.还剩一点蜡烛,我忙掏出信来,见封口上署着缩写f.拆开一看,内容十分简单:”如果上周四在郡《先驱报》刊登广告的j.e,直能具备她所提及的才能,并能为其品行与能力提供满意的证明书,即可获得一份工作.学生仅是一名不满十岁的女孩.年薪三十镑.请j.e将证明.姓名.地址及所有详情寄往:xx郡,米尔科特附近,桑菲尔德,费尔法克斯太太收.” 我把信反复琢磨了很久,字体老派,笔迹不稳,像老太太写的,这倒令人放心.我曾暗暗忧虑,怕这么自行其是会有陷入困境的危险.最重要的是,但愿这番努力的结果能体面.正当.规规矩矩.现在有了位老太太,对这事倒很有利.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可以想象得出她身穿黑袍,头戴寡妇帽,也许古板,但不会没礼貌,一位上年纪的英国体面人物的典型.桑菲尔德!这个,不用说,是她府第的名字,肯定是一个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地方,虽说还想象不出这座房子的确切布局.米尔科特,xx郡,回忆一遍英国地图,没错,找到它了,那个郡与那个镇.xx郡比我所在的这个边远郡距离伦教要近上七十哩.这倒十分可取,我向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地方.米尔科特是xx河岸上的一座工业重镇,够热闹的,这倒更好,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改变,倒不是我迷上了高耸的烟囱和大片的烟雾......”但是,”我跟自己争论,”桑菲尔德说不定离城里还挺远.” 当然蜡烛掉进烛孔,烛芯灭了.第二天必须得采取新的步骤,计划不能再藏在心底,得说出来以便取得成功.下午娱乐活动的时间,我找到了校长,告诉她自己已找到一份新工作,薪水比现在也将多一倍(在洛伍德年薪只有十五镑),请她把消息转告给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或委员会的一些人,并不禁问可不可以把他们当成是我的证人.她亲切地答允充当此事的协调者,第二天就把事情提交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该先生却说必须写信告知里德太太,因为她才是我的当然监护人.于是就给那位太太发了封短信.她回音说”一切悉听尊便”,我的任何事务,她早就不再管了.此信在委员会转了一圈,经过我看是极为令人厌烦的拖延之后,终于正式批准我在可能情况下改善自己的处境,并且保证,由于我在洛伍德学校无论做教师还是做学生,都表现良好,所以将给我提供一份由学校督导签署的关于我的品格与能力的证明书. 139.13.19 真希望运用比言词更激烈更高明的本领,真希望能培养比抑郁的义愤更健康的感情.我拿出一本书......是本阿拉伯神话,坐下来看.虽竭力静心却仍不知所云,纷乱的思绪不断搅入我与平日迷人的书页之间.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矮树丛一派寂静.微风轻拂,阳光普照,庭院却依旧笼罩在冰雪中.撩起长裙包上脑袋和胳膊,去一处僻静的林间散步.然而,安静的树木,坠地的杉果,秋天凝固的遗物,被风扫作一堆冻结起来的枯叶,都不能使我快乐.倚在大门边,眺望空荡荡的原野,不见羊群觅食,只有啃得短短冻得白白的野草.天空灰蒙蒙的,混混沌沌笼盖四野,偶尔飘下几片雪花,落在坚硬的小路,灰白的草场上,拒不融化.我可怜巴巴地傻站着,向自己悄悄问了一遍又一遍:”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突然传来清晰的呼唤:”简小姐!你在哪里回来吃午饭!” 是贝茜,我知道,可我仍然不动.她轻快的脚步顺着小路跑来. ”淘气的小孩子!”她说,”叫你,怎么不回话” 与一直耿耿于怀的思绪相比,贝茜的到来似乎更令人快乐,虽说她照例有些光火.老实说,与里德太太挑起了冲突又赢得胜利之后,对保姆转瞬即逝的怒气我才不在乎,只想感受一下她年轻快活的心情.我伸出双臂抱住她:”好啦,贝茜,别骂人.” 这一招比平常放任自己的任何举动都更直率更大胆,但不知怎么的,贝茜还挺高兴. ”你真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低头看着我,”一个孤僻的小女孩.要上学啦,是吗” 我点点头. ”丢下可怜的贝茜不难受么” ”贝茜在乎我么她老责骂我.” ”那是因为你是个性情古怪.胆小.怕羞的小女孩.你该胆子大点儿才对.” ”什么再多挨些打呀” ”胡说!不过你是有点儿受欺负,这倒是事实.我妈上星期来看我时还对我说,她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像你这样受欺负......行啦,跟我回去,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看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贝茜.” ”孩子!这是什么意思瞧你那双眼睛多忧郁!好啦,太太.小姐和少爷下午出去喝茶,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我要厨师给你烤一块小蛋糕,然后你帮我整理一遍你的抽屉,因为马上就得帮你准备箱子啦.太太要你这两天就离开盖茨黑德府,并允许你带走喜欢的玩具.” ”贝茜,你得答应我走之前别再责骂我.” ”好吧,不过你得留神做个好丫头,不要怕我.偶而要是我说话严厉,别吓得要命,这最让人生气.” ”我估计自己再也不会怕你啦,贝茜.因为我已习惯了.再说我很快就有另一些人要害怕了.” ”要是你害怕他们,他们就会讨厌你.” ”跟你一样吧,贝茜” ”我可没有讨厌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更喜欢你.” ”可你并没有表示出来呀.” ”小滑头!说话的腔调都不同了.怎么变得这么大胆啦”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正想告诉她和里德太太起冲突的事,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 ”这么说离开我你很高兴啦” ”一点儿也不,贝茜,真的,这会儿还非常难过呐.” ”这会儿!非常!我的小姐说得多冷静!我想要是现在我要你亲我一下,你甚至会不乐意,会说你不想吧.” ”我要亲你,而且很乐意.把头低下来吧.”于是贝茜弯下腰,我俩互相拥抱.跟着她进屋,感到很快乐.那个下午过得宁静融洽.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好听的故事,还给我唱了一些最甜蜜的歌.对我来说,生活还是有一线阳光的. $$$$五 正月十九日清晨,钟还未敲五点,贝茜就端着蜡烛进了我的小屋,发现我已起床,衣服也穿好了.她来之前半小时我就起来了,穿衣服,借着月光洗脸.一轮弯月正在下沉,月光从小床旁狭小的窗户泻进屋里.这天我要搭马车离开盖茨黑德府,马车早上六点经过门房.贝茜是唯一起床的人,她已在育儿室生起炉火,动手为我做早饭.一想到要出门旅行,小孩子总是激动得食不下咽,我也一样.贝茜想劝我喝几口热牛奶,吃几口她准备的面包,可是白费劲,只好用纸包几块饼干塞进我包里.随后帮我穿好外衣,戴上帽子,给自己裹上条披肩,就带我离开了育儿室.经过里德太太的卧室时,她问:”你不进去和太太告别么” ”不必了,贝茜.昨晚你下楼吃饭时,她到过我床头,说早晨不必惊动她,也不必惊动表哥表姐.还说要我记住,她一向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我这样说起她,对她心存感激.” ”那你怎么回答的,小姐” ”什么也没说.我用被子蒙住脸,转身面朝墙没理她.” ”这样做可不对,简小姐.” ”这很对.贝茜,你那位太太不是我朋友,是我仇敌.” ”哦,简小姐!不要这么说!” ”再见了,盖茨黑德.”穿过大厅走出前门时我大叫了一声. 月亮落下去了,天空一片漆黑.贝茜打了只灯笼,照着湿漉漉刚解冻的卵石甬道.冬日的清晨严寒刺骨.我俩急急忙忙沿车道赶路,牙齿冻得直打战.门房里透出光亮,走到跟前发现是看门人的妻子正在升火.我的箱子头天晚上就已搬过来,捆好绳子搁在门边.这时还差几分到六点.不一会儿,钟敲六点,远处隆隆的车轮声就宣告马车来临了.走到门口看着它的灯光迅速穿透黑暗. ”她一个人去吗”看门人的妻子问. ”是的.” ”有多远” ”五十里.” ”这么远!真是怪事,里德太太让她一个人走这么远也不担心.” 马车停在大门边.四匹马拉车,车上载满了乘客.护卫和车夫大声催着快点儿.我的箱子递了上去,我也被从贝茜的脖子上拉开,我搂着她好一顿亲吻. ”稳当些,好好照应她!”护卫抱我上车时,贝茜大声喊道. ”行,行!”那人应着,门就砰地关上了.一个声音大叫”好啦”,于是上路出发了.就这样与贝茜和盖茨黑德一刀两断,就这样旋风般被带往一个当时看来未知.遥远而又神秘的世界. 这趟旅途印象模糊,只记得那天长得要命,好像赶了几百里路.一路经过好几座市镇,在一座大镇上,车停下卸马,乘客都下车吃饭,把我抱进一家客店.护卫要我吃饭,可我没胃口,而后就被带到一间极宽敞的屋子,两头都有火炉,天花板上悬下一盏枝形吊灯,靠墙的一只红色小橱窗内摆满乐器.在这间屋里我来回走了好久,怯生生的,生怕有人会来拐我走,因为贝茜的炉边故事中总是讲到拐子手的种种勾当.护卫总算回来了,我又被塞进马车,保护人爬上他的座位,吹响那闷声闷气的号角,马车又滚滚向前,辗过l镇的”石子街.” 午后潮湿多雾,天色渐晚.估计离盖茨黑德很远很远了.马车不再穿过市镇,乡间的景象也不一样,地平线上出现一座灰蒙蒙的大山.暮色渐深,马车下行,驶进山谷,两侧黑压压一片森林.夜幕笼罩着前面的路,林间刮起一阵狂风. 风声催人入眠,我终于昏昏睡去.没睡多久,车猛地一停,给惊醒了.车门打开,一个女仆模样的人站在车前,借灯光看得清她的脸和衣着. ”这儿有没有一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她问.我应声”有”,就被抱下车,箱子也卸下来,马车随即继续赶路. 久坐之后我浑身僵硬.车子颠簸轰响,弄得人稀里糊涂的.我定定神,看看四周,又是雨又是风,夜色浓浓.不过,眼前隐隐约约可见一道墙,上面开着扇门.我跟着新向导走了进去,她转身把门关上锁好.现在可以看得见一间屋子还是几间屋子,那建筑物铺得很开.有许多窗户,有的还亮着灯.我们走上一条宽阔的石子路,一路水花四溅.进得一扇门,仆人领我穿过走廊,来到一间生着火的屋子,然后撇下我走了. 我站在火边暖和暖和冻僵的手指,一边打量着一番四周.没点蜡烛,但火花阵阵照亮了贴纸的墙壁.地毯.窗帘.明亮的红木家具.这是间客厅,不如盖茨黑德府上的客厅宽敞华丽,但相当舒适.就在我正琢磨着墙上的一张画时,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门忽然开了.有人秉烛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位. 前面这位女士高挑身材,黑头发黑眼睛,额头白皙宽大,半截身子都裹在披肩里.神情庄重,体形挺拔. ”这孩子太小了,不该让她单独出门.”她说着把蜡烛放在桌上,细细端详我一阵,又说: ”最好带她去睡觉,她累了看样子.你累不累呀”她把手放到我肩头问. ”有点儿累,女士.” ”还很饿,不用说.米勒小姐,上床之前让她吃些晚饭.小姑娘,是头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吧” 我对她说我没有父母.她就问他们去世有多久了,问我几岁,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做点儿针线.然后用手指温柔地摸摸我的脸,说希望我做个好孩子,而后就打发我跟米勒小姐走了. 刚才离开的这位小姐大概二十几岁,现在带我走的这位看上去则年轻些.头一位的声音.容貌和神态给人印象较深.米勒小姐普普通通,红红的脸,有些憔悴,走路办事风风火火,像那种手头总有许多事要干的人.她看样子象位助理教员,后来知道真是如此.我跟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大楼宽敞,形状不规则,终于踏破笼罩这里的寂静与凄清,听到嗡嗡嘈杂的说话声,进入一间又长又宽的屋子,两头各摆着两张巨大的松木桌,桌上点着一对蜡烛.围坐在木凳上的是一大群姑娘,从九岁.十岁直到二十岁都有.在昏暗的烛光下,她们多得似乎数也数不清,尽管实际上不超过八十名.她们统统穿褐色的毛料上衣,式样怪里怪气,系亚麻布长围裙.现在正是学习时间,大家都忙于准备明天的功课,方才听到的嗡嗡声原来是她们在小声背书.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到门边凳子上,随后走到长屋尽头,大声叫道: ”班长,收课本放好!” 四位高个子姑娘从不同的桌旁起身,转圈收好课本拿开.米勒小姐又下令: ”班长,去端晚餐!” 高个子姑娘们出去又立刻回来,每人端着只大盘子,上头一份份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是只大水罐,还有只大水杯.东西一份份地发给每个人,要喝水的就喝水,大水杯公用.轮到我时,我喝了好几口,因为很渴.但吃的东西没碰,兴奋加疲倦,实在是难以下咽.不过现在才看清,那东西是分成小块的燕麦薄饼. 饭后,米勒小姐宣读祷文,各班排队离开,两两成双鱼贯上楼.我已筋疲力尽,简直没注意卧室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它跟教室一样的很长.今晚与米勒小姐同睡,她帮我脱下衣服,躺下后看一眼排成长溜的床铺,每张床都很快睡上两个人.十分钟后唯一的蜡烛也熄灭,在静默与黑暗中,我沉沉睡去. 夜很快逝去,我累得连作梦都来不及,只是被狂怒的风声惊醒过一次.大雨如注,感到米勒小姐睡在我身旁.再合上眼睛,就听到铃声大作,姑娘们纷纷穿衣起床.天未明,屋里点着一两根灯芯草蜡烛.我不情愿地爬起来,冻得彻骨,边哆嗦边尽量穿好衣服.洗脸要等脸盆空出,甭想快,因为每六个人合用一只盆子,盆子搁在屋子中央的脸盆架上.铃声又响,全体排队,两两成双,顺次下楼,进入冷冰冰昏暗暗的教室.米勒小姐宣读祷文,然后大声喝道: ”按班整队!” 一阵好几分钟的大骚动,只听米勒小姐不断地嚷嚷:”别说话!””遵守秩序!”喧闹平息后,众人排成四个半圆形,站到四把椅子面前,椅子分别摆在四张桌子旁边.人人手拿着书本,一本像是《圣经》的大书,每张桌上摆一本,就在空椅子跟前.肃静片刻,响起低沉嗡嗡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一个班转到另一个班,把这模糊的声音压下去. 远处传一叮当声,立刻三位女士走进来,各走向一张桌子就座.米勒小姐占据了第四张空椅子,离门最近.年龄最小的孩子都围在这儿,我也被叫到这个班,排在末尾. 一天的功课开始了.先背当天的短祷文,再念成篇的经文,最后慢声朗读《圣经》的章节,花了近一个小时,功课才结束,这时天已大亮.不知疲倦的铃声响到第四遍,各班整队走进另一间屋子吃早饭.想到吃饭何等高兴!我昨天吃得太少,此时都快饿昏了. 饭厅宽敞低暗,两张条桌上烟熏火燎的盒子里什么东西热气腾腾,可惜那气味并不诱人.注定得吃它的人们,鼻孔碰上这气味便纷纷表示不满.队伍排头,第一班的高个子姑娘们窃窃私语起来. ”讨厌!粥又烧煳了!” ”安静!”一个声音喝道.不是米勒小姐,是位高级教员,她个子矮小,皮肤黝黑,衣冠楚楚,可愁眉苦脸.她坐到一张桌子上首,一位更丰满的小姐坐在另一张桌子.我四下打量头天晚上见过的那位小姐,却不见踪影.米勒小姐坐到我这张桌子下首.一位古里古怪.外国人模样的年长女士,坐到桌子另一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法语老师.做完长长的感恩祷告,又唱了一首圣歌,然后一位仆人给老师们上茶,早餐开始. 我饥肠辘辘,已头昏眼花,想都没有想那气味就狼吞虎咽起自己那份粥.但最初的饿感消失后,便发现手中的东西令人作呕.烧煳的粥简直跟烂土豆一样糟糕,很快连饥饿也厌恶它了.周围调羹的动作越来越慢,大家都在试着想下咽,但多数人很快就放弃了.早餐完毕,可谁也没有吃到早餐.随后做感恩祷告,为并未得到的食物感恩,再唱一首圣歌,离开饭厅去教室.我走在最后,路过餐桌时,见一位老师从粥盆中舀了一点儿尝尝,再看看其他人,都是一脸不满.一位胖胖的老师小声说: ”讨厌的东西!真丢人!” 功课一刻钟后才开始.课前,教室里沸沸扬扬,乱作一团,似乎这段时间大家获准可以大声自由交谈.谁也不放过这一特权,全都在议论早餐,大骂一通.可怜的人们!这是她们唯一的慰藉.这时只有米勒小姐一位教员在,一群大姑娘围着她,忿忿地打着手势向她抱怨.听到有人说出布罗克赫斯特的名字,米勒小姐一听就不以为然地摇头,但她并没有去平息这场公愤.毫无疑问,她也有同感. 教室钟敲九点.米勒小姐离开那个圈子,站到教室中间喊了一声: ”安静!回到位子上去!” 纪律高于一切.五分钟内,乱哄哄的人群便井然有序,停止了七嘴八舌安静了下来.高级教员们准时就位,但大家好像还在等待.沿教室两侧,八十名学生一排排坐得笔直,一动不动.真是奇怪的一群,头发统统梳到脑后,一绺卷发也看不到,褐色的衣服,高高的衣领,颈子上围养一圈窄窄的领布.小小的亚麻布口袋(形状如同高地人的钱包)系在罩衣前胸,当作工作口袋.还全部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人做的靴子,扣着铜鞋扣.约摸二十名这样装束的人已是大姑娘,或更像年青妇女,这身穿着真难看,连最漂亮的姑娘也被弄得怪里怪气. 我还在打量她们,偶尔也看看老师......可以说,没一个看了顺眼.胖的那位有些粗俗,黑的那位样子凶恨,外国人又严厉又古怪,而米勒小姐,可怜的人儿!脸色发紫,饱经风霜,劳累过度......正在挨个儿端详每一张脸时,忽然,所有的人都同时起立,就像被同一根弹簧带动似的. 怎么回事没听见有谁下命令啊,奇怪.还没醒过神,全体又都坐下了,并且把目光都集中在一处.我也跟着看过去,看到了昨晚接待我的那个人.她站在长长教室的一头,壁炉旁边.她无言而严肃地审视着两排姑娘.米勒小姐上前,好像问了句什么.得到答复后回到自己的地方,大声说: ”一班班长,拿地球仪去!” 那位被指使的小姐立刻执行了指示.她缓步走到教室的另一头去.或许我那个专司敬重的器官相当发达,她的每一步都引起我的羡慕与敬畏.现在是大白天,她看起来颀长.美丽.匀称.棕色的眸子闪现出亲切的光芒,纤细如画的长睫毛,白皙的宽额头,深褐色的鬓发拧时尚梳成圆圆的发卷.那时光滑的领饰,长长的卷发还没有流行.她衣裳也极时髦,紫色的衣料,衬上黑丝绒的西班牙花边,一只金表(那时候还不常见)在腰带上闪光.再加上她五官清秀,皮肤白净,仪态端庄没有什么文字可以表达出她的美貌,也就是这位玛丽亚.坦普尔,后来让我送一本祈祷书去教堂时,我发现了这个名字. 洛伍德学校的校长(即这位小姐)坐到一张桌前,面前放着两只地球仪,第一班被叫过去围着她,开始上地理课.低班学生也被老师们叫去背历史.文法等等,这样过了一小时后.接着是写作与数学,大姑娘们还跟坦普尔小姐学音乐.每节课时间都按钟点.钟终于敲响十二下,校长站起来: ”我有句话要对大家讲.”她说. 下课的喧闹已经开始,但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都安静下来.她接着说: ”今天的早饭你们无法下咽,现在一定饿了......我已吩咐给大家准备一份面包和奶酪作午饭.” 就连老师们都吃惊的看着她. ”这种事由我负责.”她以向教员们解释的口吻又补充一句.随即离开了教室. 面包.奶酪很快端了进来,分发众人.全体学生无不欢欣雀跃精神振奋.命令又来了:”去花园!”于是每人戴上一顶草帽,系上染色的白布帽带,再披一领黑粗绒的斗篷.我也同样打扮,随人流奔向户外. 140.14.10 海伦耐心地听我说完.以我满以为她会发表感想,可她一声不吭. ”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里德太太难道不是个狠心的坏女人” ”毫无疑问她对你是很刻薄,不过要知道,她讨厌的是你的个性,就像斯卡查德小姐讨厌我一样.可是过于斤斤计较她的言行,过于耿耿于怀她的不公道!别人的虐待就不会在我感情上刻下这么深的烙印.要是你竭力忘掉她的严厉,忘掉由此而起的愤慨,不是更快乐么对于我们来说生命是十分短暂的,花在记仇怀恨上岂不可惜.在这个世上,我们人人都会,也必定会承担自己的罪过.但那一天很快就会来到,我相信,到那时我们将会摆脱腐朽的身躯,也会摆脱我们的罪过.堕落与罪孽将与这累赘的肉体一同离开我们,只留下精神的火花......生命与难以捉摸的思想规则,它像当初离开上帝鼓舞生灵时一般纯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说不准再传给比人类更高级的什么东西......也许经过辉煌的各个阶段,从苍白的人类灵魂升华到光明的六翼天使!它当然绝对不会容忍从人类堕落到魔鬼吧不,我不相信会那样.我坚持另一种信念,谁都不曾教过我的信念.我很少提起这信念,但我以此为乐,并对它坚信不疑,因为它给所有的人带来希望,使永恒成为一种安息......一个博大的归宿,而不是惊恐与深渊.再说,有了这个信念,我就能分清罪犯与罪行,就能真诚地宽恕前者,憎恶后者.有了这个信念,报复就从不扰乱我的心,堕落也不会让我过份深恶痛绝,不公道也不会将我压垮.我平平静静的活着,期待着末日的到来.” 海伦一向爱低着头,一席话终了,头垂得更低了.看神色不想再跟我谈下去,而情愿独自沉思,可惜没时间让她多想,一位高大粗鲁的班长马上跑了来,很重的昆布兰口音喊道...... ”海伦.彭斯,快去整理你的抽屉,收拾你的针线活,要不我就告诉斯卡查德小姐让她来瞧瞧!” 海伦长叹一声,幻梦消失,起身服从班长,自己不回答也不拖延. $$$$七 在洛伍德渡过的第一季度仿佛是一个时代,但却不是黄金时代.它包括与困难苦苦斗争,努力习惯新的规矩,陌生的任务,因为害怕失败而令人心烦意乱,比注定要受的肉体折磨更糟糕,尽管肉体折磨也并非小事. 一到三月的日子里,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道路几乎无法通行,除了去教堂以外,我们的活动便局限于花园高墙之内,但就在这高墙内每天也得在户外活动一小时.衣服单薄的不足以抵挡严寒,没靴子可穿,雪便钻进鞋子,在那儿融化.没手套可戴,手便冻得麻木,长出冻疮,和脚的情形一样.双脚红肿,天天夜里痛痒难熬,而早晨又得把胀痛僵硬的脚趾硬往鞋里塞,那种痛苦至今记忆犹新.吃的东西不足果腹同样令人烦恼.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食欲旺盛,而吃到的就算是养活一个即使是虚弱的病人也不够.营养不良造成了坏风气,这更坑苦了年纪更小的学生.无论何时,饿慌了的大女孩们逮着机会,就连哄带吓,从年龄小女孩的一份中再夺走一些.喝茶时有好几次,只好把自己宝贵的一口黑面包分给两位乞食者,再把半杯咖啡让给第三位,自己只能吃到所剩的一点点,饿得只能偷偷掉泪. 那年冬天,礼拜日尤为沉闷.而我们不得不走出两哩地,到保护人主持的布罗克布里奇教堂.出发时很冷,到教堂和更冷,早祷时就简直冻僵.回去吃午饭路太远,就在两次祷告之间每人分一份冷肉和面包,与平常吃饭时一样份量少得可怜. 下午祷告完毕,又沿着无遮无拦的山路返回,透骨的寒风越过白雪皑皑的山峦,呼啸刮向北方,几乎要剥去我们脸上一层皮. 我还记得坦普尔小姐轻快地走在垂头丧气的队伍旁边,寒风吹动着她的花呢斗篷,吹在紧裹在她身上.她用箴言和榜样给我们鼓劲,像她说的”像坚定不移的士兵”那样奋勇前进.其他老师,那些可怜的人们,大都萎靡不振,哪还有精神给别人打气. 回到学校,多盼望熊熊炉火的光与热哟!可惜至少小姑娘们没这份福气.教室的两个炉火都立即被大姑娘们层层包围,年幼的学生只好在她们背后蹲挤成堆,用围裙裹住冻僵的双臂. 喝茶时总算有了一个小安慰......得到双份面包......一整片而不是半片......外加薄薄的一层美味可口的黄油.从一个安息日到另一个安息日,我们引颈张望这一周一次的享受.我通常想方设法把这份美味的一半留给自己,而另一半则每次都毫不例外地不得不让给别人. 礼拜日的晚上都用来背诵《教义问答》和《马太福音》第五.六.七章,还要聆听米勒小姐一席冗长的布道.她忍不住老打呵欠,表明自己也困倦了.这些任务中间还经常有些插曲.六.七个小女孩睡意昏昏,总是扮演犹推古的角色,虽不是从三层楼上但却是从第四排凳子上栽下来,扶起来时也是半死不活的.而挽救的办法就是拖她们到教室中间,罚站一直布道结束.有时她们站不住,便瘫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得不用班长的高凳把她们撑住. 还没有提及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造访.我到洛伍德学校的头一月里,大部分时间这位先生都不在家,大概在他的朋友副主教家里多住了些日子.他不在使我大松了一口气.不用说我自有怕他回来的原因,可他到底来了. 一天下午(那时我已到洛伍德三个星期),我手握石板正坐着琢磨一道长长的除法题,心不在焉地一抬头,见窗前一个人影闪过,几乎本能地我就认出那瘦削的轮廓.两分钟后,所有学生.老师全体起立时,我都用不着抬头去看就知道这样受欢迎的是什么人.他大踏步走进教室,眨眼功夫就来到已经起立的坦普尔小姐身边,竖起的一根大黑柱子,与盖茨黑德府炉前毯上朝我怒目皱眉的是同一根.我斜瞥一眼这件建筑物,没错,正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他穿一件紧身外套,扣紧钮扣,越发显得瘦长呆板.   我见到这个幽灵就丧气,自有原因.里德太太关于我品质之类的阴险暗示,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要将我的恶劣本性通报坦普尔小姐和老师们的诺言,都我一清二楚的记得.一直都在害怕这个诺言的兑现,一天天都在提防这个”要来的人”,他对我以前生活的透露及谈话,将永远给我烙上坏孩子的标记.可现在他来了,就站在坦普尔小姐身旁,朝她耳语,勿庸置疑,肯定是在讲我的坏话.我注视着她的目光,痛苦又焦急,时刻等待着她乌黑的眸子朝我投来厌恶和蔑视的一瞥.我竖着耳朵听,刚好坐的地方靠近教室一头,他说的话大半能听见,谈话的内容打消了我眼前的惊恐. ”坦普尔小姐,我想我在洛顿买的线还行吧,正适合缝白布衬衣.我还买了合适的针.你可以告诉史密斯小姐,我忘了买织补针.不过,下星期会派人给她送些纸来.但不管怎样,每次给学生的不能超过一张,给多了,她们就会粗心大意弄丢的.还有,哦,小姐!希望能把羊毛袜爱惜些!上次在这儿的时候,我到菜园里转了一圈,仔细瞧了瞧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发现不少黑袜子该补补了.从好些破洞可以看出,肯定每回都补的不认真.” 他停顿了一下. ”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办,先生.”坦普尔小姐道. ”还有,”他接着说,”洗衣女工告诉我,有些姑娘每星期用两块干净领布,太多了,照规定只能用一块.” ”先生,我想这件事可以解释一下.艾格尼丝和凯瑟琳.约翰斯通上星期四应朋友邀请去洛顿喝茶来着,我允许她们在这种场合换上干净的领布.”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点了点头. ”好吧,这次就算了.不过,这种事不允许经常发生.还有件事叫我吃惊.跟管家结帐时发现,过去两周内,两次给姑娘们分发了面包和奶酪的便餐,这是怎么回事我查过规定,发现里头没提到这种便餐.这是谁的发明又得到了谁的准许” ”此事由我负责任,先生,”坦普尔小姐回答,”早餐做得太糟了,学生们都吃不下去,我不敢让她们饿着肚子捱到吃午饭.” ”小姐,允许我说几句......你该明白,我培养这些姑娘不是纵容她们养尊处优,而要培养她们吃苦耐劳,坚韧不拔,自我克制的好习惯.如果偶而发生败坏胃口的小事,比如一顿饭烧坏了,一盘菜佐料搁多搁少了之类,绝不应该用更好吃的东西来代替失去的享乐,这样只会娇惯她们的肉体,偏离本校的目标.应当从精神上对学生好好开导,鼓励她们面对暂时困难,毫无怨言.这种时候,简短的训话正合时宜.明智的导师会抓住机会说说早期基督徒所受的苦难,殉道者所受的折磨,我们神圣的上帝本人的规劝,召唤信徒们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讲讲上帝的警告,人活着,不单靠食物,更要靠上帝口里所说出的一切话;讲讲神赐的安慰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啊,小姐,你把面包奶酪而不是烧煳的粥放进这些孩子口里时,你也许喂饱了她们邪恶的肉体,却没想到这将会使她们的不朽灵魂更加饥饿!”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又停下了......大概不能自持.他刚开始讲时,坦普尔小姐还低着头,但现在却直视前方.她的脸天生白如大理石,此刻仿佛更透出大理石的冷漠与坚定.尤其她紧闭的双唇,仿佛只有雕刻师的凿子才能打开.她眉头渐渐变得呆板严肃. 与此同时,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反剪双手,站在壁炉旁,威风凛凛,俯瞰全校学生.突然眼睛一眨,好像触上什么扎眼刺目的东西.转过身,比刚才更快的说. ”坦普尔小姐,坦普尔小姐,那个.那个卷发姑娘是谁红头发的那个.小姐,卷发,怎么是满头卷发”他伸出手杖指指那个可怕的东西,手还直哆嗦. ”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 ”朱莉娅.塞弗恩,小姐!为什么她或任何别人居然敢烫头发啊无视本校的全部戒律和信条,公开媚俗......在这个福音教派的慈善学校里......留一头浓密的卷发” ”朱丽娅是天生的卷发.”坦普尔小姐显得更平静. ”天生的不错,但我们不能顺从天性.我希望这些女孩子都成为上帝慈悲的孩子.再说,为什么留那么多头发我已经反复说过头发要剪短,要朴实简单.坦普尔小姐,那姑娘的头发必须统统剪掉,明天我就会派理发匠来.我看其他人头上的累赘也不少......那高个子姑娘,叫她转过来.让第一班姑娘全体起立,面朝墙.” 坦普尔小姐用手绢捂住嘴唇,似乎要抹掉不自觉的笑容.不过她还是下了命令,第一班听明白后很快服从.朝凳子后面仰一点,显然,她们正对此举挤眉弄眼的扮着鬼脸.可惜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看不见,否则他或许会明白,学生的外表尽可以由他摆布,但内心的东西却由不得他横加干涉. 把这些满麻烦的背细细审查了足有五分钟,他才宣布判决.听起来就像敲丧钟: ”所有顶髻都剪掉.” 坦普尔小姐仿佛象要提异议. ”小姐,”他停了一下,”我得效忠不在尘世的主.我的使命就是抑制这些姑娘的□□,教导她们衣着谦卑庄重,不能留辫子,爱漂亮.咱们眼前这些年轻人,个个出于虚荣心,都把头发扎成了辫子.这些辫子,我再说一遍,必须剪掉.想想这得浪费多少时间,多少......” 说到这儿他忽然被打断了,有三位客人,都是女客,来进教室.她们真该早些进来,听听他这番有关衣着的高见,因为她们都穿着华丽,浑身天鹅绒.丝绸和毛皮.三位中的两位年轻的(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戴着灰色水獭皮帽,当时正流行,还插着驼鸟毛.在这雅致的头饰下面,披着满头浓密光亮的披肩发,精心卷烫.年长的那位裹一条昂贵的天鹅绒披肩,并装饰着貂皮,额前一排法国式刘海. 三位女士受到坦普尔小姐毕恭毕敬接待.一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另两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她们被领到教室一头的上座.她们大概是和这位可敬的亲属一道坐马车来的,已把楼上的房间仔细检查了一遍,而他则与管家处理事务,盘问洗衣女工,教训校长.她们现在又接着对史密斯小姐发难,提出种种意见和责备,因为史密斯小姐负责照管衣被.检查宿舍.不过我没功夫听她们的话,另外的一些的事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至目前为止,一面竖起耳朵听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与坦普尔小姐的谈话,一面留神注意自己的安全,以为只要不被他看到,就不会有麻烦.因此,便使劲往后靠,尽量用石板挡住面孔,摆出一副忙于做算术的架式.谁知越想逃脱注意,石板越与我过不去,竟从手中滑脱,啪地一声贸然落地,立刻招来众人目光.这下全完了.我俯身去捡碎成两半的石板,打起精神应付最坏的结局,它终于来了. ”粗心大意的姑娘!”布罗克赫斯特说.接着又说,”是新来的学生,我看出来了.”还没来得及抽一口凉气又听他说,”我不能忘了,这个学生我有句话要说.”接着他提高嗓门,好大的嗓门啊!”叫这个打碎石板的孩子到前面来!” 我吓瘫了,已经靠自己的力量站不起来了.坐在两侧的大姑娘扶我起来,把我推向那可怕的法官.坦普尔小姐随即温和地帮我一直挪到他脚跟前,她轻轻地劝我: ”别害怕,简,这只是偶然事件,你不会挨罚的.” 善良的耳语剑一般刺痛我的心. ”再过一分钟,她就会把我当伪君子,看不起我了.”一想到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我便对里德.布罗克赫斯特及其同伙怒火中烧,冲动得心儿狂跳窜.我可不是海伦.彭斯. ”把那张凳子拿来.”布罗克赫斯特指着一张很高的凳子下令.一名班长站起身,把凳子搬来了. ”把这孩子放上去.” 我也不知是谁把我抱到凳子上的.眼下已无法注意细节,只知道人家把我抱得跟布罗克赫斯特的鼻子一样高了,只知道他离我只有一码远,再就是一片闪光的橙黄色.紫色丝绸外衣,一片云般的银白色羽毛在下面展开飘动. 布罗克赫斯特清清嗓子. ”女士们,”他朝家人转过身去,”坦普尔小姐,诸位老师们,孩子们,你们都看见这个姑娘啦” 她们当然看见了,我感到她们的目光似取火镜般灼伤着我的皮肤. ”你们看她年纪还小,她身体跟普通孩子也没两样.上帝仁慈地赋予她与我们大家一样的形状,没什么残缺表明她与众不同.谁能想得到魔鬼已在她身上找到了仆人和代理人呢虽然,我不胜痛心,可这却是事实.” 一个停顿......这时我颤抖的神经开始稳定,感到卢比孔河已经渡过.审判既然不能逃避,就必须勇敢承受. ”亲爱的孩子们,”那黑色大理石般的牧师接着说,声调悲切,”这是一个悲哀而令人伤心的场合,因为我有责任告诉你们,这个姑娘,本该是上帝自己的羔羊,却成了小小的遗弃儿,不是真正羊群的一员,却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异己.你们必须小心提防她,不得学她的样子.如果必要的话,不要跟她作伴,不要跟她一起游戏,不要跟她交谈.老师们,你们得紧盯着她,注意她的行踪,掂量她的话语,监视她的行动,惩罚她的肉体,拯救她的灵魂,假如真可能拯救的话,因为(讲出来令人为难),这个女孩,这个小孩子,这个基督国家的土生子,却比许多向焚天祷告,向毗瑟拿下跪的小异教徒还要坏......这姑娘是个......撒谎者!” 他又停顿了十分钟之久.此刻我已完全镇定自若,目睹布罗克赫斯特家的女人纷纷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年长的那个身体前后摇晃,年轻的两个窃窃私语:”好可耻哟!” 布罗克赫斯特接着说: ”我是从她的恩人,一位虔诚慈善的太太那儿得知的.这位太太收养了她,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养大,可对这位太太的善良与慷慨,这个不幸的女孩却恩将仇报,怎么恶劣,怎么可恶,结果出色的女保护人不得不把她同自己的孩子们隔开,害怕她的坏样子会玷污孩子们的纯洁.结果现在她被送到这儿来医治,就像古代犹太人把病人送往毕士大搅动着的池水中一样.老师们,校长小姐,我希望你们不要让她周围死水一潭.” 结束这一傲慢的结语,布罗克赫斯特整理了一下外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对家人咕哝几句,她们起身朝坦普尔小姐鞠个躬,然后所有大人物仪态万方地堂皇离开.在门边回过身,我的法官又道: ”让她在凳子上再多呆半小时,今天其余时间谁也不许跟她说话.” 于是我就在那凳子上高高的站着.我曾说过我无法忍受给罚站在教室中央的耻辱,现在却暴露在耻辱座上任众目睽睽,心中的感触简直无法形容.但正当全体起立,令我呼吸困难,喉头收紧时,一位姑娘走上前从我身旁经过,她抬起双眼,那眼中闪烁着那么奇特的光芒!那光芒使我浑身充满了一种不寻常的感觉!这新感觉给我如此大的支持!仿佛一位殉教者,一位英雄,从一名奴隶或牺牲者身边走过,把力量也传递给了他们.我压住胸中升腾的歇斯底里,抬起头来,稳稳地站在凳子上. 结束这一傲慢的结语,布罗克赫斯特整理了一下外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对家人咕哝几句,她们起身朝坦普尔小姐鞠个躬,然后所有大人物仪态万方地堂皇离开.在门边回过身,我的法官又道: ”让她在凳子上再多呆半小时,今天其余时间谁也不许跟她说话.” 141.14.41 ”嘘,简!你把人类的爱看得太重,你太冲动,太激烈了.那双创造了你躯壳,并赋予它生命的无上的手,除了造就虚弱的你,造就跟你同样虚弱的生物外,还给了你其他的财富.除了这个地球人类,还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世界,一个精灵的王国.那个世界围绕着我们,因为它无所不在,而那些精灵关注着我们,因为它们奉命保护我们.假使我们因痛苦与耻辱而死去,假使来自四面八方的讥笑折磨我们,假使仇恨压倒我们,天使会看到我们所受的苦难,并承认我们的清白(要是我们确实清白的话.我知道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对你的责骂不过是从里德太太那儿听来的,既苍白无力又夸大其词.我从你热情的眼睛,明净的额头上,看到的只是真诚的天性).而且上帝只有等到我们的灵魂与躯体分离时,才会赐予我们充分的报酬.那么,既然生命短暂,既然死亡才是通向幸福......通向辉煌的入口,我们又为什么要一味沉溺于痛苦之中呢” 海伦使我平静,我默默无言但她传给我的宁静中,混和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悲哀.她说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悲哀,但又不知它从何而来.话一讲完,她就有些气急,还短短地咳了一阵.我马上忘了自己的伤心事,隐隐约约为她担起心来. 我把头靠在海伦的肩膀,伸手搂住她的腰.她也抱紧我,两人相依无言.没坐多久,另一个人走进来.此时风乍起,吹散满天乌云,露出一轮明月.月光从邻近的窗户泻入,照亮了我俩和正走近的身影,我们看清那原来是坦普尔小姐. ”我特意来找你,简.爱,”她说,”我要你到我房间去.既然海伦.彭斯也在这儿,就一块去吧.” 跟在校长身后,我们去了,穿过一条条曲里拐弯的走廊,爬上通向她房间的楼梯.屋里一炉好火,十分舒适.坦普尔小姐要海伦坐到炉火旁的扶手椅上,自己坐另一边,把我叫过去. ”没事了吧”她低头端详我的脸,”哭光了所有的悲伤吧” ”只怕永远也哭不完.” ”为什么” ”因为我受了冤枉.现在,小姐您,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个坏孩子了.” ”我们会按照你的表现来待你,我的孩子.继续做个好姑娘,你会让我满意的.” ”我会吗,坦普尔小姐” ”会的,”她搂着我,”现在告诉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你的那位女恩人是谁啊” ”是里德太太,我舅舅的妻子.我舅舅死了,把我留给她照管.” ”那么说,她抚养你不是心甘情愿的” ”是的,小姐.她十分不愿意抚养我.不过,我常听仆人们说,我舅舅临终前要她保证永远照顾我.” ”好啦,简,你知道,至少我要让你知道,罪犯在受到控诉时总是允许他为自己辩护的.你被指责撒谎,现在就尽量为自己辩护吧,不管记得什么,只要是真事就讲出来,只是要真实的,不能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我从心底里下定决心,要讲得公正恰当,准确无误.我考虑了几分钟,理清思绪,然后一五一十,把自己悲惨的童年向她倾诉.我已经激动得筋疲力尽,所以提到这个伤心话题,言词比平时克制.同时又想到海伦的提醒,不要一味刻薄怨忿,因此我讲得远不如平时那样尖刻.正因为这样克制简明,听来更可信.我一边说着一边已感觉到了坦普尔小姐对我的信任. 在叙述时提到了劳埃德先生,如何在我昏倒之后来看我,因为我永远也忘不了红房子那段恐怖插曲.细说此事,情绪激奋,未免有些失态.一想到里德太太断然拒绝我发疯般的求饶,第二次把我锁进那间漆黑闹鬼的房子,那种揪心痛苦,所有都无法减轻. 讲完了.坦普尔小姐默默看我片刻,道: ”我认识劳埃德先生,会给他写信.如果他的答复与你的话一致,我们将公开澄清你的一切罪名.对我来说,简,你现在已经清白无辜了.” 她亲亲我,仍让我待在她身边(待在那儿我心满意足,因为细详她的面容,衣着.一两件饰物.白净的额头.一束束光亮的卷发,还有乌黑闪亮的眼睛,我得到了一个孩子的喜悦).她接着对海伦.彭斯说: ”晚上感觉怎么样,海伦今天咳得厉害么” ”我觉得不太厉害,小姐.” ”胸部还疼吗” ”好些了.” 坦普尔小姐起身,拉住她的手,检查她的脉搏,接着又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时听到她悄然叹气.她沉思片刻又兴奋起来,快活地说: ”不过今晚你俩是我的客人,应该如同客人一样受到款待.”她按了按铃. ”芭芭拉,”她对应召而来的仆人吩咐,”我还没用茶呐,把盘子端来,给这两位小姐也放上杯子.” 盘子很快端来,那瓷杯和亮闪闪的茶壶摆在炉边小圆桌上多好看呐!那茶的热气,面包的味道多香啊!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因为我开始感到饿了),那份量实在少得可怜.坦普尔小姐也注意到了. ”芭芭拉,”她说,”能不能多上点儿面包和黄油么这不够三个人吃.” 芭芭拉出去了,但很快又回来说: ”小姐,哈登太太说已照平时的份量送上来了.” 哈登太太,得解释一下,她就是管家,正合布罗克赫斯特心意的女人,跟他一样铁石心肠. ”哦,那好吧!”坦普尔小姐回答,”我们只好将就了,芭芭拉.”等这仆人退下,她又笑着添一句,”幸好我有办法弥补这个遗憾.” 她请我和海伦凑近桌子,往我们面前各摆一杯茶,一小片美味却菲薄的烤面包,然后她起身拉开一只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纸包.眼前顿时出现一只大芝麻饼.她大方地把饼切成厚厚的片. 那天晚上我们享受了甘美的饮料,香甜的食物.女主人慷慨提供的美味,使我们饥饿的胃口得到了满足.她打量着我们满意地笑了.这笑容给我们带来同样的喜悦.茶点过后,托盘端走,她又招呼我们到炉旁,一边一个坐在她身边,她开始跟海伦谈话.能聆听这样的谈话真是我的福气. 坦普尔小姐向来神情安详,举止端庄,谈吐文雅得体,从不狂热.激动与急躁.这便使看她听她的人,出于敬畏而克制自己,而不致喜形于色,此刻我正是如此.但海伦.彭斯却令我惊叹不已. 茶点令人精神大振,炉火熊熊燃烧,心爱的老师就在身旁,又对海伦这么好,也许超乎这一切的,是她自己独特头脑中的某种东西,唤起了她内在的力量.这力量在苏醒,在燃烧,起初使她一向苍白.毫无血色的面颊容光焕发,接着使她双眸秋水般明亮有神.这眸子忽然具有了一种比坦普尔小姐的眼睛更独特的美丽.这美丽没有漂亮的色彩,没有长长的睫毛,没有如画的眉峰,却意味深长,流盼不息,光彩四射.而且她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源自何处我无从知晓.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怎么会有如此博大宽广的胸怀,盛得下如此纯洁丰富炽热的口才之泉海伦谈话的特色使我对那个夜晚难以忘怀.她的精神似乎急匆匆要在短暂的时间内过得与许多持久的生命一样多. 她们谈论的事情我从没有听说过!逝去的民族与时代,遥远的国度,已经发现或臆测到的大自然奥秘.她们谈论起书籍,她们谈过的书真多呀!拥有着丰富的知识,而且还那么熟悉法兰西的名人与作者.当坦普尔小姐问海伦,她是否能挤出时间复习她爸爸教给她的拉丁文,并从书架上拿出本书,要她朗读并解释《维吉尔》的著作时,我惊讶到了极点.海伦照办了.我听她逐行朗读诗句,我对她的敬重更加重了.她还没读完,就寝铃响了,不容延宕.坦普尔小姐拥抱了我俩,搂我们入怀时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对海伦她抱得更久些,似乎不愿放她走.她一直目送海伦到门口.为海伦,她第二次伤心惋息;为海伦,她从脸上抹去一滴眼泪. 刚走近寝室,就听见斯卡查德小姐的大嗓门.她在检查抽屉,刚拉出海伦.彭斯的.我们一进去,海伦就劈头盖脸地挨了顿臭骂,斯卡查德小姐还威胁说明天要把好几件没迭好的东西别在海伦肩膀上. ”我的东西是乱得丢人.”海伦低声地对我说,”原打算收拾的,可给忘了.”第二天一大早,斯卡查德小姐在一块纸牌子上写下三个醒目大字”邋遢鬼”,还把它像经匣似地贴在海伦宽大而温顺,聪颖而善良的额头上.她把这东西一直戴到晚上,毫无恕言,权当该受的惩罚.下午放学后,我奔向海伦,一把扯下那东西,丢进火里.她所不愿的怒火,在我胸中燃烧了一整天.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不断灼烧着我的面颊,她那听天由命的惨相,使我心疼得无法忍受. 此后的一个星期,坦普尔小姐穿给劳埃德先生的信有了回音,并且看来他的答复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话.坦普尔小姐召集全校当众宣布,对简.爱受到的指责已进行了调查,她非常快地声明,简.爱的罪名已完全澄清.那时候,老师们纷纷和我握手,亲吻,同伴们中也响起一阵欢快的低语声. 我终于卸下了那沉重的包袱.打那时起,我决心从头起步,不畏艰难,披荆斩棘,努力前进.我埋头苦干,有几分耕耘,便有几分收获.记忆力本来不强,但经过锻炼,有所改观.头脑反复使用,更为机敏.不出几周,我就升到高班;不到两月,就获准开始学习法文与绘画.在一天内学会动词etre的两个基本时态,还画出自己第一幅茅屋素描(顺便提一句,那茅屋墙壁的斜度比比萨斜塔更甚一畴).那天夜里睡觉时忘记了在想象中准备的巴米塞德式的晚餐,热烘烘的烤土豆呀,雪白的面包和新鲜牛奶呀,以往总是以此取悦内心的渴望.但现在,给我解馋的是,黑暗中看到的理想画面,全是自家手笔随意描画的房屋.树木,生动别致的岩石废墟,克伊普式的牛群,以及各种甜蜜景象:蝴蝶在含苞欲放的玫瑰花上翩翩起舞,小鸟啄食成熟的樱桃,鹪鹩的巢中有一窝珍珠般的鸟蛋,四周还环绕着长春藤的嫩枝.同时我还细细琢磨有没有可能把皮埃罗夫人那天给我看的一本小小法文故事书流畅地翻译出来.这问题还没有得到满意地解决,我就甜甜地入了梦乡. 还是所罗门说得好:”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如今,我决不肯用洛伍德的贫困去换盖茨黑德的奢华了. $$$$九 然而,洛伍德的贫困,或不如说是艰辛,也有所改观了.春天来临了,实际上已经来临.寒霜已停,积雪融化,刺骨寒风不再猖狂.可怜的双脚被一月彻骨的寒气层层剥皮,冻得一瘸一拐,现在被四月的和风一吹,开始消肿痊愈.夜晚与清晨不再有加拿大式的低温,把我们全身血液凝固.现在我们可以忍受花园的户外活动了.逢到阳光灿烂,更是舒适宜人.褐色的苗圃已长出一片新绿,一天比一天绿.令人想到希望之神夜晚曾从这里走过,每天清晨都留下她愈加鲜亮的足迹.鲜花从树叶丛中探出头来,雪莲花.藏红花.紫色的报春花,以及金眼三色堇.现在每星期四下午(半假日),我们都去散步,发现道路旁.篱笆下,更可爱的花儿正在怒放. 我还发现另一大乐事.在我们花园带尖刺的高墙外,一座座直达天际雄伟挺拨的山峰怀抱着一大片树木葱笼的山谷.一条明净的小溪穿流其间,小溪里满是黑色的石子.闪光的漩涡.而在冬日铁灰色的天空下面,这里冰封霜冻,积雪覆盖,曾是多么不同的另一番情景!......那时候,雾霭死一般冰冷的被寒风阵阵驱赶,徘徊于紫色的山巅,滚动于河滩与草地,直到与小河上凝固的水汽融为一体!那时候,小溪是一道混浊不清势不可挡的急流,咆哮着将树木一劈两半,并且时常夹杂着暴雨或旋风般的冻雨,而两岸的树木都好像是一排排死人的骨架一样. 从四月进入明媚晴爽的五月.天空湛蓝,阳光和煦,风儿轻轻拂面.此时,草木欣欣向荣,洛伍德抖开一头秀发,处处吐绿,遍地芬芳.榆树.和橡树一度光秃的高大树干恢复了往日威严的勃勃生机.各种各样的植物在林深处茂密生长,形形的苔藓遍铺山谷.数不清的野樱草花灿烂夺目,犹如地皮上升起一片奇特的阳光.领略着它们林荫深处淡淡的金色光斑,宛若美妙的色彩倾洒大地.这一切,我常常尽情享受,从容自在,无人看管,而且几乎总是独自一人.因为这种少有的自由与乐趣事出有因,现在我就来把它解释一下. 刚才不是把此地形容得十分美妙么环抱于山川林木之中,坐落在溪流之畔,十分美妙.只是是否有利于健康却是另一回事. 洛伍德所处的林中山谷,是大雾弥漫的摇篮,而雾气却滋生传染病.春天急促的脚步加快了疾病流行,它悄悄潜入孤儿院,把斑疹伤寒传遍了拥挤的教室和寝室.结果,五月未到,学校就已变成了一座医院. 半饥半饱,使多数学生容易受到感染.八十五名女生一下就病倒四十五名.班级停课,纪律松懈,少数没得病者简直完全放任自流,因为医生坚持要学生们多多锻炼,保持身体健康.即使不这样,也没有人顾得上监视或管束她们了.坦普尔小姐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病人所吸引,她住在病房里,除夜间抓紧睡几个钟头外,寸步不离.老师们全力以赴,收拾行装,做其它的必要准备,以便那些运气好的姑娘能动身离开这个传染地,到愿意帮助她们的朋友和亲戚家中去.许多已染病的学生已回家等死,许多人死在学校,立即被悄悄掩埋,这种病的性质不容丝毫拖延. 疾病就这样在洛伍德安营扎寨,死亡成了这里的常客.围墙内充满悲伤恐惧,房间与过道弥漫着医院的气息,药物与香锭徒劳地反抗,想要压住死亡的恶臭.而同时,五月明媚的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照耀着陡峭的山峰,美丽的林地.学校的花园里鲜花烂漫,蜀葵拔地而起,槐梧如林;百合盛开,郁金香与玫瑰争芳斗艳;粉红的海石竹,深红的双瓣雏菊给花坛增添一道鲜艳镶边;甜蜜的欧石南,终日散发出香料和苹果的芳香.但这些芳香的财富对洛伍德大多数人来说放进棺材里外却毫无用处,除了不时供人们采上一把药草和香花.   可是我,以及那些身体依然健康的人,可以纵情享受这美丽的景色和美丽的季节.人家让我们在林中游荡,整天跟吉普赛人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生活也好多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及其家人如今再也不敢靠近洛伍德啦,家务事也没有人查问,坏脾气的管家早已逃之夭夭,被传染病的恐惧赶跑了.她的接班人,曾在洛顿诊所做过护士长,对新地方的规矩还不熟悉,所以给我们吃得比较大方.此外,用饭的人少多了,病人吃得又少.早饭盘子装得满多啦.经常发生来不及预备正点午餐的情况,管家就给我们一大块凉饼子,或厚厚一片面包和奶酪.我们把它带进树林,各自选个喜欢的地方,奢侈地大嚼一顿. 我最喜欢的去处是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它洁白干燥,兀立于小溪中央,只有涨水才够得着,就赤脚趟过去.石头大小刚好舒舒服服坐我和另一个女孩.她是我那时选中的伙伴,叫玛丽.安.威尔逊.她机灵敏锐,我喜欢与她作伴.她谈吐诙谐,见解独到,而且举止风度让人放松.她比我大几岁,更谙世事,能讲许多我爱听的事情.跟她一起,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对我的缺点,她非常宽容,对我的话,她从不横加干涉.她长于叙述,我乐于分析.她爱讲,我爱问.于是我俩相处融洽,即使我未从中得到长进,倒也获得莫大乐趣. 这个时候,海伦.彭斯在哪里我为什么不跟她共同消磨这些快乐时光我忘了她么还是我如此可卑,竟厌烦了她纯洁的友谊呢玛丽.安.威尔逊当然要比我的第一位伙伴海伦稍逊一筹,她只会讲些有趣的故事,或跟我沉迷于活泼尖刻的闲聊.而海伦呢,要是没说错的话,她能让有幸与她交谈的人得到高得多的趣味. 千真万确,读者呵,我确实感到了这一点.虽说我有缺点,毛病多过长处,但我绝不会嫌弃海伦,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依恋.这感情与激动我心灵的其他感情同样强烈,同样温柔,同样庄敬.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海伦都给了我默默而忠实的友谊.情绪不好时也不会尖酸,恼怒时也不会厌恶,我怎么会背弃她呢但现在海伦病了,好几个星期都没能看见她.她被挪到楼上不知哪间屋里去了,听说不在学校作为发热病人医院的那一块,因为她患的是肺结核,不是斑疹伤寒,无知的我,那时还以为肺结核不要紧,时间与照料肯定能使之缓解. 在暖和晴朗的下午,她偶而被坦普尔小姐带到花园,因此我以为自己推测不错.但这种场合却不允许我过去和她讲话,只能从教室的窗户看她,而且无法看清,因为她被裹得严严实实,在回廊上遥遥坐着. 六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和玛丽.安在林中坐了很久.我们与平常一样,离开众人,往林深处走.可走得太远,结果迷了路.只好到一座孤零零的小茅屋前问路.这里住着一男一女,看管着一群以山毛榉种子为食的猪.等我们回校时已明月初上,看见一匹小马立在花园门口,我们知道那是医生的马.玛丽.安说估计什么人病厉害了,这么晚了还派人请来了贝茨医生.她先进屋,我在后头逗留片刻,将一把从林子里挖来的花根栽到我苗圃里,怕等到明天早晨会枯死.栽完后又滞留了一会儿.那时露水降下,花儿那么芬芳.如此良夜,这般宁静,这般温馨.西方天际仍亮着一片霞光,预示着明天又是好天气.月亮从黯淡的东方缓缓升起,孩子气的我看着这一切,尽情欣赏.忽然,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念头闪现在脑海. 142.14.42 ”在坦普尔小姐屋子里.”护士回答. ”可以进去跟她说话么” ”哦,不行,孩子!恐怕不行.再说你该上床睡觉了,呆在外头,露水下来会传染热病的.” 护士关上前门起了.我从通向教室的侧门进去.因来的刚好,九点了,米勒小姐正召唤同学们上床. 约摸两小时后,将近十一点钟,我仍无法入睡.寝室里一片寂静,同伴们都已沉沉入梦.我便轻手轻脚爬起来,给睡袍罩一件外衣,光着脚,溜出寝室,去找坦普尔小姐的屋子.她房间在大楼的另一头,可我认识得路.夏夜皎洁的月光,到处洒入过道的窗户,这费劲就找到了地方.一股樟脑与烧醋的强烈气味,提醒我已到了热病病房.赶快走过它的门,担心值班护士会听见,深怕被发现了赶回去.我必须见到海伦......必须在她死之前拥抱她......必须给她最后一吻,与她说上最后一句话. 我下了楼梯,跑过楼下一段路,成功地打开再关上两道门而没弄出声响.到达另一段楼梯,拾级而上,面对的便是坦普尔小姐的屋子.钥匙孔和门底下露出一星光亮,周围万籁俱寂.我走过去,发现门虚掩着,大概是给病人的密室放进一点儿新鲜空气吧.我毫不犹豫,迫不及待......心灵与感官都因强烈的苦痛而颤抖......推开门往里看,搜寻海伦,生怕看到的是死亡. 紧靠坦普尔小姐卧榻,半掩在白色帷幔后面,放着一张小床,能够看出被子下面身体的轮廓,但脸却被帷幔遮住了.在花园里和我说过话的护士坐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桌上结着灯花的蜡烛发出幽幽的光.坦普尔小姐不在,后来得知她被叫去热病病房去看一位昏迷的病人了.我走上前,停在小床边,抓住帷幔,由于唯恐看到的只是尸体所以在拉来帷幔之间我宁愿被发现. ”海伦!”我轻轻唤她,”你醒着么” 她稍微动了一下,我拉开帷幔.我看到了她的脸,苍白憔悴,但镇静自若.她看上去没啥变化,我的恐惧烟消云散. ”是你呀,简”她轻声问. ”哦!”我心想,”她不会死的,她们搞错了.要是她快死了,说话和神色就不会如此平静.” 我爬到她床上,亲亲她.她额上冰凉,面颊和手都冰凉且消瘦,但她的笑容依旧. ”干嘛跑到这儿来,简都过十一点了,几分钟前才听到钟敲呐.” ”来看看你,海伦.听说你病得很厉害,不先跟你说话我就睡不着.” ”这么说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离开了,海伦回家去么” ”对,回我永远的家,最后的家.” ”不,不,海伦!”我顿住了,只觉得肝肠寸断,竭力把涌上的泪水止住.海伦一阵猛咳,幸好没弄醒护士.咳完之后,她精疲力尽地躺了一会儿,又轻声说: ”简,看你光着小脚,来躺下,盖上我的被子.” 我照办了.她抱住我,我依偎着她,久久无言.后来她又轻声说: ”我好快乐,简.我死后,你一定不要伤心,没什么好伤心的.总有一天,咱们全都得死.正在夺走我生命的病并不痛苦,它既温和又缓慢.我的心已经安息,不会让人感到很悲伤.我只有一个父亲,最近他结婚了,也不会想念我.死得早,就逃脱了大苦大难.我没本事没天才,不能在世上过得好,我总犯错.” ”可你上哪儿呢海伦能看见吗你知道吗” ”我相信,我有信念,我一定是去上帝那里.” ”上帝在哪里上帝什么样子” ”上帝是我也是你的创造者,他永远不会毁灭他所创造的东西.我完全依仗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在数着钟点,直到那重要时刻降临,把我归还给他,让我看见他.” ”这么说,海伦,你肯定有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啦咱们死后灵魂都会去那里吧” ”我肯定有一个未来的国度,我相信上帝慈悲为怀,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把自己不朽的一部分交给他.上帝是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爱他,相信他也同样爱我.” ”那我能再看见你么,海伦等我死后” ”你会来到同一个快乐的地域,被同一个法力无边.天下共有的父亲所接纳,毫无疑问,亲爱的简.” 我再次有了疑问,不过这次只是想想而已:”那地域在哪儿存不存在”我紧紧拥抱海伦,她对我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珍贵.我觉着不能让她走,就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她马上用最甜的声音说: ”我好舒服呀!刚才那阵咳嗽让我有些累,使我觉得想睡了.不要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待在我身旁.” ”我会和你待在一起的,亲爱的海伦,谁也别想赶我走.” ”暖和吗,亲爱的” ”暖和.”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亲吻我,我也亲吻她.我俩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已是白天.一阵异样的动作把我弄醒.我抬头一看,原来我在别人怀抱里,原来是护士抱着我,正穿过走廊回寝室去.擅离床位却未遭到责备,人们还有其他的事要想,得对我的各种问题作出解释.过后两天才知道,坦普尔小姐天亮回到房中时,发现我躺在小床上,脸蛋靠着海伦的肩膀,胳膊搂着她脖子.我睡着了,但海伦......死了. 她被安葬在布罗克布里奇墓园.死后十五年后,那墓只剩一座青草覆盖的土堆.但如今,这里竖起一座灰色大理石碑,上面镌刻着她的姓名与”复活”两个字. $$$$十 到目前为止,我已详细记录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世中的一些事件,在我生命中的头十年,差不多也写了十章.但这不是一部正式的自传,只打算唤醒那些已经沉睡但却饶有兴趣的回忆.所以,现在我要默默跨过八年的时光,只需几行笔墨来保持前后联贯. 斑疹伤寒在洛伍德完成大浩劫之后,就渐渐销声匿迹.但它的致命程度与受害者的数字却引起公众对学校的注意,从而人们对这场灾难的根源进行了调查,事实逐渐真相大白,激起公众极大愤慨.学校的选址不利健康,孩子们的食物量少质差,做饭用的水臭得让人恶心,学生们的衣着与居住条件如此恶劣,这一切都被大曝光,使布罗克赫斯特颜面扫地,但是学校却受益匪浅. 郡里一些有钱且心善的人慷慨解囊,在一处更好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更合适的大楼,制订了新的校规,改善了伙食更换了衣着,学校的经费交付给一个委员会管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钱有势,不可忽视,仍保留司库职务,但履行职责时则受到几位胸怀更宽广.更富于同情心的绅士的监督.他的督导职能也由一些人共同承担,他们懂得如何将理智与严格.舒适与经济,同情心与正直相结合,学校因此大为改观,终于成为一所真正有用的高尚学府.学校获得新生之后,我在它的高墙内又继续住了八年,六年学生,两年教师.两种身份都使我成为它的价值与重要性的见证. 这八年,生活没什么变化,但并非没有快乐,因为要做的事情很多.良好的教育条件唾手可得,有些课程我特别喜欢,而所有课程我都还想出类拔萃.再说我想让老师们高兴,尤其那些我喜欢的老师.这一切激励我前进.我充分利用学校提供的一切有利条件,努力学习终于成为第一班的第一名,后来被授予教员职务,在那时我满腔热情地干了两年,但两年后我改变了主意. 坦普尔小姐历经所有变迁,但她一直担任校长,我学业上的最好才艺都归功于她的教诲.与她的友谊和交往始终是我的安慰.她代替了我的母亲和家庭教师,后来又成为我的伙伴.这段时间内她结婚成家,跟随丈夫(一位牧师,出色的男人,几乎配得上这样一位妻子)迁往一个遥远的郡,于是与我失去联络. 从她离开那天起,我就不复原样.她一走,所有稳定的感情和联系也随之而去,这些东西已使我多少把洛伍德当成是自己的家.我已汲取了她的一些性情和许多习惯,思想变得更为和谐,理智已可以控制感情.我忠于职守,有条不紊,沉着镇静,觉得自己十分满足.在别人看来,甚至我也这样认为,自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然而命运,以纳史密斯牧师的,来到我和坦普尔小姐中间.婚礼结束不久,我就看到她一身行装,登上了一辆驿站马车.我目送马车爬上小山,消失在陡坡后面.然后回到自己房间,独自打发了为庆祝这场婚礼而放的半天假日. 大部分的时间我在屋里踱来踱去,认为自己在为损失感到遗憾,在考虑如何加以补救.但沉思结束一抬头,发觉午后的时光已经逝去,暮色四溢.蓦地我有了个新发现,就是说,在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我的心抛弃了从坦普尔小姐那里借来的一切东西......或者说,她已带走了我在她身边呼吸的宁静气息.现在我又恢复了天性,开始感到往日的情感在骚动.不是支柱被抽去,而是动机已丧失;不是无力保持平静,只是没有了保持平静的原因.我的世界已在洛伍德许多年,我的经历一直局限于它的规章和制度.现在我想起来,真正的世界还大着呢,一个变幻无穷.充满希望与忧虑.激动与兴奋的领域正等待着那些有胆识者,去跨进它宽广的天地,去冒风险,去寻求生命的真谛. 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往外看,只见大楼的两翼,花园,洛伍德的边界,以及山峦起伏的地平线.我的目光扫过其它所有东西,落在最远的地方......那蓝色的群峰之上.我渴望着去攀登的正是这些山峰,因为它们岩石嶙峋石南丛生的地域活像监狱.流放地.那条环绕山脚的白色道路,曲曲弯弯消失在两山间的峡谷里,多么想沿着它走得更远啊!曾经就是坐着马车沿这条路来的.暮色中沿它下山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打来到洛伍德的那天起,仿佛已过去一个世纪.一直不曾离开过它,所有假期都在这里度过.里德太太从没派人接我去盖茨黑德,不论她还是她的家人也从没来瞅过我一眼.我与外面的世界既无信件来往,也不通消息.学校的规矩.职责.习惯.信念.声音.面孔.废话.服装.偏爱与厌恶,这就是我所熟悉的全部生活.现在我感到这一切已经远远不够.一下午的时间,就突然厌倦了八年来天天如此的日子.我渴望自由,热切地渴望.我为自由祈祷,但它仿佛被微风拂散,只得作罢.我想出更谦卑的祈求,祈求给我变化,给我刺激,然而这祈求仿佛也被吹向浩淼的宇宙.”那么,”我近于绝望地呼喊,”请至少给我一份新的苦役吧!” 这时铃响了,到了晚饭时间,把我召唤下楼. 直到就寝时才能继续我那被打断的思绪.就连在这时,同屋的老师也阻止我回到一心考虑的问题,她哆哆嗦嗦闲扯许久.真希望瞌睡能使她闭上嘴!仿佛只要能回到独倚窗前时掠过脑海的那个念头,那些别出心裁的主意就一定会冒出来,给我以解脱. 格丽丝小姐终于打鼾了.她是个粗壮的威尔士女人,直至今日,她那惯常的鼻音委着实令人生厌.今晚她拉出第一个深沉音符时,我却感到称心.这下没人打搅了,那几遭湮没的想法又抬起头来. ”一份新苦役!有些道理,”我自言自语(只是想想而已,并没说出声).我知道有道理,因为它听起来并不可爱,不像自由.刺激.享受,这类字眼儿听起来好听,但那却只是声音,太空洞太短暂.听它们到头来只会浪费时间.可是苦役!却是实实在在的,任何人都可以服苦役,八年了,我已在这儿干了八年了.现在所企盼的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难道这点儿愿望也实现不了难道行不通对呀......对呀......目的不难实现.只要开动脑筋,找出实现目的的法子. 我从床上坐起来,更有利于思考.今晚寒气逼人,我给肩膀披上条披肩,又接着绞起脑汁来. ”我想要什么新地方.新房子.新面孔.新环境,如果再想要比这些再好的东西只是徒劳.别人是怎样得到新地方大概,向朋友求助.可我没朋友,还有许多人也没有朋友,他们只能自己去找,自己帮自己.他们是怎么做的” 我说不上来,没有答案于是我命令脑筋转起来,找出答案,而且要快.它转呵,转呵,越转越快,只觉得脑袋和太阳穴都在怦怦搏动.差不多一小时,却理不出头绪,脑子乱成一团,白兴奋一场.爬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拉开窗帘,只见一两颗星星在寒夜中颤抖.只好又爬到床上. 一定是有位好心的仙女趁我不在,把我想要的主意搁到了枕头上.所以我刚躺下去,这主意就悄悄地.自然地出现在心海......”求职者都登广告,你可以在郡里的《先驱报》上登广告.” ”怎么登它对于广告,我一无所知.” 此刻,回答来得既顺畅又干脆: ”你应当把广告和广告费装进一只信封,寄给《先驱报》的编辑,重要的是要抓紧第一个机会,把信投进洛顿的邮筒.回信应寄往邮局,写上j.e收.信寄出后一时期左右就可以去打听.如果有回音,那我就马上行动.” 我把这计划琢磨几遍,消化在脑子里,得出一个清楚具体的方式,于是心满意足,酣然入梦了. 一大早起床后,我就写好广告,封上信封,写好地址.在铃声还未唤醒全校就全办妥.广告是这样写的: 一位年轻女士,擅长教学(已经任了两年教师职务).愿谋一家庭教师职位.学生年龄须十四岁以下(自己才十八岁,教年龄相仿的人千万不行).该女士可以胜任良好英国教育的一般课程,以及法文.绘画和音乐教学(那年头,读者先生,这么一张小小的技能表就足够包罗万象了).回信请寄xx郡,洛顿邮局,j.e收 这封信在抽屉锁了一天.第二天茶点过后,我便向新来的校长请假去洛顿,去为自己也为两位同事办几件小事.立刻得到了校长的同意,于是前往.步行有两哩路.傍晚在下雨,不过白昼很长.在那我逛了几家商店,然后把信发掉后就顶着大雨返回学校.衣服水淋淋,心却为之一松. 接下来的一周似乎特别漫长.然而与凡间万事一样,终有结束的时候.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我再次踏上去洛顿的路.顺便提一句,此路景色如画,顺小溪而下,蜿蜿蜒蜒穿过美极了的山谷.但那天,与迷人的芳草地.美丽的长流水相比我想得更多的却是信件.它们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我正去的小城等着我. 这趟表面上的差事是去定做一双鞋,所以先办这件事.办完之后,我穿过清洁安静的小街,从鞋铺来到邮局.管理员是位老太太,鼻梁上架着一副角质眼镜,手上戴着一双露指黑手套. ”有没有给j.e的信吗”我问. 她透过眼镜打量打量我,然后拉开抽屉,在里头翻了好久,久到我的希望都开始畏缩消失.最后,她把一封信举在眼前足足看了五分钟,才从柜台上递过来,还再次给了我好奇.多疑的一瞥......是封给j.e的信. ”就这一封吗”我问. ”没有啦.”她说.我把信放进衣兜,转身往学校返.当时没法拆开看,因为按规定该八点回校,现在已快七点半了. 回到学校,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姑娘们学习时,我得陪她们坐着.之后轮到我读祷告,照顾学生上床,再和其他老师一起用晚饭.就连最后回到寝室休息,也躲不开的格丽丝小姐,她仍与我为伴.烛台上只剩一小截蜡烛,真怕她喋喋不休直到蜡烛点光.幸亏晚饭饱餐的产生了催眠效果,我还没脱完衣服,她那边就响起了鼾声.还剩一点蜡烛,我忙掏出信来,见封口上署着缩写f.拆开一看,内容十分简单:”如果上周四在郡《先驱报》刊登广告的j.e,直能具备她所提及的才能,并能为其品行与能力提供满意的证明书,即可获得一份工作.学生仅是一名不满十岁的女孩.年薪三十镑.请j.e将证明.姓名.地址及所有详情寄往:xx郡,米尔科特附近,桑菲尔德,费尔法克斯太太收.” 我把信反复琢磨了很久,字体老派,笔迹不稳,像老太太写的,这倒令人放心.我曾暗暗忧虑,怕这么自行其是会有陷入困境的危险.最重要的是,但愿这番努力的结果能体面.正当.规规矩矩.现在有了位老太太,对这事倒很有利.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可以想象得出她身穿黑袍,头戴寡妇帽,也许古板,但不会没礼貌,一位上年纪的英国体面人物的典型.桑菲尔德!这个,不用说,是她府第的名字,肯定是一个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地方,虽说还想象不出这座房子的确切布局.米尔科特,xx郡,回忆一遍英国地图,没错,找到它了,那个郡与那个镇.xx郡比我所在的这个边远郡距离伦教要近上七十哩.这倒十分可取,我向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地方.米尔科特是xx河岸上的一座工业重镇,够热闹的,这倒更好,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改变,倒不是我迷上了高耸的烟囱和大片的烟雾......”但是,”我跟自己争论,”桑菲尔德说不定离城里还挺远.” 当然蜡烛掉进烛孔,烛芯灭了.第二天必须得采取新的步骤,计划不能再藏在心底,得说出来以便取得成功.下午娱乐活动的时间,我找到了校长,告诉她自己已找到一份新工作,薪水比现在也将多一倍(在洛伍德年薪只有十五镑),请她把消息转告给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或委员会的一些人,并不禁问可不可以把他们当成是我的证人.她亲切地答允充当此事的协调者,第二天就把事情提交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该先生却说必须写信告知里德太太,因为她才是我的当然监护人.于是就给那位太太发了封短信.她回音说”一切悉听尊便”,我的任何事务,她早就不再管了.此信在委员会转了一圈,经过我看是极为令人厌烦的拖延之后,终于正式批准我在可能情况下改善自己的处境,并且保证,由于我在洛伍德学校无论做教师还是做学生,都表现良好,所以将给我提供一份由学校督导签署的关于我的品格与能力的证明书. 143.14.3 ”这是我的小儿子.”贝茜马上解释. ”这么说你都结婚了,贝茜” ”是呵,都快五年了,嫁给了罗伯特.利文,那个车夫.除了这儿的鲍比,我还有个女儿,她的教名也叫简.” ”你不住在盖茨黑德府了” ”住门房,老看门的已经走了.” ”是这样.他们过的还好吧把他们的事都讲给我听听,贝茜.不过先坐下.鲍比,过来坐我腿上,好吗”可鲍比情愿羞答答地侧身靠紧妈妈. ”你既没长高也没长结实,简小姐,”利文太太接着说.”肯定学校的人没把你照看好吧里德小姐比你高一个头呢,乔治亚娜能胖出你两个人来.” ”乔治亚娜很漂亮吧,我猜” ”很漂亮.去年冬天跟她妈去了趟伦敦,那儿人人都夸她.还有个年轻的勋爵爱上了她,可他家所有亲戚全都反对这门亲事.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就和乔治亚娜打主意私奔,可被人发现,阻挡住了.还是里德小姐发现的呐,我看她是吃醋了.如今她们两姊妹就像狗见了猫一样,天天吵架.” ”是吗那约翰.里德呢” ”噢,他可不像他妈指望的那么好.虽然上了大学,可考试从不及格,我想人家是这么说的.后来他叔叔们想让他做律师,学法律,可他浪里浪荡.我看他们甭指望他有出息.” ”他长得什么样” ”个子很高.有人说他是个英俊小伙子,但嘴唇太厚.” ”里德太太怎么样” ”太太有些发福,脸上还过得去.可我瞧她心里不舒服.约翰少爷的行为让她生气......他太浪费钱了.” ”是她让你来这里的么,贝茜” ”不,不是.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听说有你一封信,说是要到另一个郡去了,就想趁你还没走之前,赶快动身来见你一面.” ”也许我让你失望了吧,贝茜,”我笑着说,因为发觉贝茜的目光虽流露着关切,但并没有赞赏的意思. ”不,简小姐,不完全如此.你很文雅,像个淑女,跟我从前预料的一样.小时候你就长得不漂亮.” 听到她坦率的回答,我笑了,觉得她说得对.不过得承认,对这话的意思我并非完全无所谓,已经十八岁的女孩了,谁不想讨人喜欢.可断定她们的外表不能实现她们的愿望,这当然不能使人高兴. ”不过,我想你很聪明,”贝茜想安慰我,”你都会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儿.” 屋里刚好有架钢琴.贝茜走过去掀开盖子,要我坐下为她弹一曲.于是我坐下弹了一两首华尔兹,她听入迷了. ”里德小姐们都弹不了这么好!”她惊喜地说,”我早就说过,学问方面你会超过她们的.还有,你会画画么” ”壁炉架上那幅就是我画的.”那是张水彩风景画,是我做为礼物专门送给校长的,感谢她代表我在委员会中的善意斡旋.她给画加了框,还打上了光. ”嘿!真美呀,简小姐!简直跟里德小姐的绘画老师画得一样好,更不用说小姐们了,她们谁也画不了这么好.你学法文了吗” ”学了,能读也能讲.” ”会做细布和粗布的针线活儿吗” ”会.” ”呵,你现在可真是位大家闺秀啦,简小姐.我早知道你会的,不管你亲戚理不理睬你.有件事想问问你,你收到过你父亲家亲戚的信没有,就是姓爱的那些人” ”从来还没有.” ”哦,你知道太太总说他们又穷又贱.他们没准儿是穷,但我相信他们跟里德家一样有身份有地位,因为有一天,大概七年前吧,一位爱先生到盖茨黑德府上来,想要拜见你.太太说你在五十哩外的学校里,他听后好像很失望.他不能久留,必须出海去外国,船一两天内就会从伦敦起航.他的模样十足像个绅士,我看他是你父亲的兄弟.” ”他要去哪个国家,贝茜” ”一个几千里外的岛,那儿出产酒......管家跟我说的.” ”是马德拉岛吧!”我提示一下. ”对,正是......正是这名字.” ”那他就这样走啦” ”是的.他在屋里没留几分钟.因为太太对他太傲慢了,后来还管他叫滑头的买卖人,.我家罗伯特认为他可能是个酒商.” ”很可能,”我应道,”或是酒商的办事员.代理人之类的.” 贝茜和我又聊了一小时往事.后来她不得不向我告别.第二天早晨我又见到了她几分钟,当时我正在洛顿等马车.我俩最后在布罗克赫斯特纹章店门前道别分手,各奔东西.她动身去洛伍德岗等车带她回盖茨黑德,我登上驿车,驰向米尔科特那片陌生的郊野,奔向新的职位,迎接新的生活. $$$$十一 一部小说中新的一章,好比一出戏中新的一场.这次帷幕拉开的时候,读者呵,您一定要想象所看到的是米尔科特乔治客栈的一间屋子.客栈有常见的那种大图案糊墙纸,那种地毯,那种家俱,那种壁炉台上的装饰与画面,包括乔治三世的肖像,威尔士亲王的肖像以及表现沃尔夫之死的一幅画.这一切您都看得见,因为天花板上悬着盏油灯,屋里还生有一炉好火.我就坐在炉火旁,披着斗篷,戴着帽子,皮手筒和雨伞搁在桌子上.赶了十六小时路,我饱受了十月的寒气,烤烤火,好让几乎冻僵的身子暖和过来.今天凌晨四点就离开了洛顿,此刻米尔科特城的时钟刚敲过八点. 读者呵,虽说我安顿得挺舒适,可内心却并不平静.驿车在这儿一停,我就以为会有人来接的.一走下为方便我而搭起的”护板”,我就焦急地四下张望,盼望着能听到有人唤我的姓名,或能看到一辆马车在等着把我带到桑菲尔德,可惜没这好事.我去问侍者有没有人来打听过一位简小姐,回答是没有.别无它法,我只好请人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房间,一面等待,一面满腹疑虑焦急不安. 对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种非比寻常的感觉.猛地发现自己已是孑然一身,独自面对世界,割断了一切联系,拿不准能否抵达要去的港口,而要回头却又面临重重障碍.冒险的魅力使这种感觉变得甜蜜,自豪的闪光使它变得温暖,但惊恐的颤抖又令它不安.半小时过去了,我依然孤孤单单,恐惧逐渐占了上风,我想到打铃. ”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我向应声而来的侍者打听道. ”桑菲尔德不知道,小姐.我去酒吧问问.”说完他走了,但旋即又回来. ”您是姓爱吗,小姐” ”是的.” ”这里有人在等您.” 我一下子跳起来,抓住皮手筒和雨伞,急忙冲进过道,在敞开的门边有个男人在等着.灯光照亮的街上,停着一辆单马马车也依稀可见. ”这是您的行李吧,我想”这人冷不丁地问.见到我,他指指过道里的箱子. ”是的.”于是他把箱子举起来放到车上,这真称得上一辆凯旋车.我坐上去,不等他关门就询问去桑菲尔德有多远. ”六哩路.” ”大约得走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半小时吧.” 他关好车门,爬到车外自己的位子上,车出发了.马车款款而行,我有的是时间来思考.想到旅行终于快结束了,一阵高兴,朝不精致却很舒适的车座上一靠,轻轻松松地胡思乱想. ”看样子,”我暗自思量,”这仆人和马车都挺朴素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一定不会是个爱炫耀的人,这倒更好.跟上等人只生活过一次,够受罪的了.不知道除了那个小姑娘以外,她是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如果是这样,若是她人还和气,我肯定能和她处得好,尽力而为吧.只可惜尽力而为不见得总有好报.其实在洛伍德,我也下过决心,努力去做,并且赢得了别人认可.可是跟里德太太相处,记忆中自己一片好心总遭她看不起.但愿上帝保佑,费尔法克斯太太可别是第二个里德太太.不过她要是这样,也用不着跟她无聊,朝最坏处想,还可以再登一次广告嘛.不知现在走多远了” 放下窗户往外看,米尔科特已被抛在身后.看它那么多灯光,大概是一个很大的城市,起码比洛顿大得多.目力所及,此刻我们正在一片平地上奔驰.这一带房屋星罗棋布,感觉与洛伍德不同.人烟更稠密,景色却没有那么美丽,更为热闹忙碌,却少些浪漫情调. 道路泥泞,夜雾迷蒙.驾车人信马由缰,我估计他一个半小时已延长到两个小时.终于他回头说了一声: ”现在您离桑菲尔德已不远了喽.” 我再度朝外望去,此时我们正路过一座教堂,它低矮粗壮的塔楼衬托着天空,钟声敲响一刻.山坡上还有窄窄一溜耀眼灯光,表明那里有处村落.大约十分钟后,车夫下来,打开两扇大门,我们穿了过去,大门咣当又关上了.现在车子在慢慢地爬上一条车道,来到一栋房子长长的门脸面前.一扇拉上窗帘的凸肚窗后面,烛光闪烁,其余皆漆黑一片.马车在前门口停下,一名女仆过来打开门,我跳下马来. ”请走这边,小姐.”这姑娘道.我跟着她穿过四面都有高门的方形大厅,然后被带进一间屋子.这儿炉火闪闪,烛光明亮,一时让人眼花缭乱,与刚才两小时已习惯了的黑暗恰成对照.定睛再看,眼前是一幅舒坦惬意的画面. 整洁小巧的房间,温暖的炉火旁是一张圆桌.一只高高的靠背的扶手椅,式样古老,上面端坐一位再清爽不过的矮老太太,她头戴寡妇帽,身穿黑丝袍,系一条雪白的细布围裙,和我起初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只是没那么威风凛凛,却更加慈眉善目.她正忙于编织,脚边一只硕大的猫儿娴静地卧着,真是一幅完美的家庭安逸图.这对于一个新来的家庭女教师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安心的开端了.既不必为豪华慌乱,也不必因庄严而难堪.而且进得门来,老太太立刻起身,客客气气迎上前来: ”你好吗,亲爱的一路坐车很困乏吧约翰赶车太慢,到炉边来吧,你一定冻坏了.” ”您就是费尔法克斯太太”我问. ”是的,你猜对了.请坐吧.” 她领我到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动手帮我摘掉我的披肩并解开我的帽带.我请她不必如此麻烦. ”哦,不麻烦.我想你的手一定被冻木了吧莉娅,调点儿热尼格斯酒,再切两块三明治来,给你贮藏室的钥匙.”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非常家庭主妇式的钥匙,递给仆人. ”好啦,靠近火炉些吧,”她说,”你把行李也带来了吧,亲爱的” ”带来了,夫人.” ”我叫人给送到你房间去.”她说着走了出去. ”她待我像客人似的,”我寻思,”真没想到会受到如此盛情的迎接,还以为只有冷漠和生硬呢.这跟听说的对家庭教师的待遇可不一样.不过,先别高兴得太早.” 她返回来,并把她的毛线活儿和一两本书从桌上移开,给莉娅刚端来的托盘腾出地方,接着又把点心递给我.我从未受此礼遇,而且来自雇主与上司之间,真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但既然她不认为这有失体面,我想还是默默领受为好. ”今天晚上能有幸见到费尔法克斯小姐么”吃完她递给我的点心后,我问.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耳朵有点儿背,”好心的太太把耳朵凑近我. 我把问题更清楚地重复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噢,你指的是瓦伦小姐吧!你要教的学生名叫瓦伦.” ”是吗!难道她不是您的女儿” ”不是......我没有亲人.” 本该再接着问问,但转念一想问得太多未免失礼,再说,到时候总会听说的. ”我真高兴,”她在我对面坐下,把猫抱上膝盖,”我真高兴你能来,现在我有了伴,住在这儿就更愉快了.桑菲尔德是座漂亮的大宅,也许这几年有些清冷,但到底是个体面的地方.不过,要知道,到了冬天,就算住在最好的地方,一个人也很闷得慌.我说一个人,因为莉娅虽是个好姑娘.约翰和他妻子也是正派人,但是你知道,他们不过是下人,跟他们不可能平起平坐地交谈,总得跟他们离得远些,免得有失威信.我肯定去年冬天(好冷的冬天,你如果还记得的话,不是下雪,就是下雨刮风),从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除了卖肉的.送信的到府上来过外,再没有别人登门.一夜又一夜,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真够难受的.有时候叫莉娅念书来给我听,但是我觉得这可怜的姑娘并不喜欢这差事.到后来,秋天刚开始,小阿黛勒.瓦伦和她的保姆一起来了.家里添个小孩子,马上热闹多了.现在你也来了,我会更加快活.” 听这位可敬的老太太这么说,我心头暖洋洋的,把椅子朝她挪近些,想真诚地表示,但愿她能够发现我这个伙伴能如她所愿. ”不过今晚可不能留你呆得太晚”,她道,”这会儿都过十二点了.你赶了一天路,一定困了.脚要是烤暖和了,我就带你去卧室.我已经要人把我隔壁的屋子收拾好了,那是间小屋.不过我想,比起宽敞的前屋来,你会更喜欢小屋的.屋里的那些家具是更漂亮些,可是太闷气太冷清,我自己就从不住在里头.” 对她周到的照顾,我十分感激.长途跋涉后的确很疲惫,于是我就表示准备安歇.她端起蜡烛,我跟着她离开小房间.她先查看大厅门关好没有,从锁孔里拔出钥匙,然后带路上楼.楼梯和扶手都是橡木的,楼梯上的窗子全是高大的花格窗.这种窗户和通向一张张卧室门的长长走廊,看起来更像教堂,而不像住家.一股冰凉冰凉的地窖般的寒气弥漫在楼梯上,过道里,给人一种空荡荡.孤零零的阴郁感.终于到了我的房间,我高兴地发现它面积不大,陈设新式平凡. 费尔法克斯太太慈祥地与我道了晚安.我闩上门,从容四顾,小屋充满生机,总算抹去了几分被宽敞的大厅.漆黑空旷的楼梯.又长又冷的过道造成的可怕印象.经过一整天的身体疲劳,精神焦虑,现在终于驶进了安全的避风港,感激之情顿时油然而生.我在床边跪倒,感谢理该感谢的上苍,起身之前,没忘记再次祈求它对我的前程赐予帮助和力量,使我配得上没有努力就得到的这份坦诚厚爱.那夜我的卧榻没有荆棘,独居的房间没有恐惧,我既困倦又满足,很快便进入梦乡,醒来时天已大亮. 阳光从鲜艳的蓝色花布窗帘透了进来,照在糊着墙纸的四壁,铺着地毯的地板上,与洛伍德光秃秃的楼板和污迹斑斑的灰泥墙截然不同.看到这小巧明亮的房间,我精神为之一振.外观对年轻人情绪影响很大,我想到更光明的生活阶段就要开始,它将有鲜花和愉悦,也会有荆棘与艰辛.浑身官能被环境所改变,被希望的新天地所鼓舞,仿佛一齐骚动起来,说不清它们期待什么,但一定是使人愉快的东西,也许这东西时还不会到来,但无限期的未来终将得到拥有. 起床,认真打扮.只能朴素......因为没一件衣裳不做得极为朴素......而且本性渴望整洁.不注意仪容.不在乎印象可不是我的习惯.相反,我总希望自己尽可能看上去还不错.虽相貌平平,却愿能尽量给他人以好感.有时候也为长得不好看而抱恨,也希望自己有红润的脸庞,挺直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口,也渴望自己身材修长.匀称.端庄.然而不幸自己却生得这么矮小,这么苍白,五官不端正却又十分抢眼.为何会产生如此心愿如此遗憾很难说清.当时还无法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不过拖自有原因,而且是合乎逻辑天经地义的原因.我把头发梳得溜光,罩上黑色的外衣......虽像个贵格会教徒,但至少做得非常合身......再整好干净洁白的领布,大概可以足够体面地出现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眼前了,我的新学生也至少不会厌恶得直朝后退.打开卧室窗户,确信梳妆台上的东西都已理得整整齐齐,才壮起胆子出了门. 走过铺着席子的长长过道,走下滑溜的橡木楼梯,来到大厅.我驻足片刻,我看看墙上的画(记得有一张画着一个戴护胸铁甲的严厉男子和一位头上扑了粉佩珍珠项链的贵妇的画),看看天花板悬下来的青铜灯,看看那只大钟,钟壳是橡木做的,那上面刻着稀奇古怪的花纹,因为那钟已年深日久,反复擦拭,已变得乌木般漆黑.一切都气派堂皇,不过那时我还不太习惯这种豪华.大厅的门镶着一半玻璃,大敞开着.我跨过门槛.好一个晴朗秋日的早晨.朝阳静静地照耀着褐色的树丛和依然苍翠的田野上.走上草坪,抬头细看这座宅院的正面.它高三层,规模不算宏伟,却也相当气派,它不够贵族的府第,算得上绅士的庄园.环绕顶层的堞雉使它显得更为别致.灰色的正面反衬一个白嘴鸦的巢穴,十分显眼.巢里的居民正呱呱叫着展翅起飞.它们飞过草坪和院落,落在一片大草场上.将草场与大宅相隔的是一道隐篱,那里有一排神气古老的荆棘,疙疙瘩瘩,结结实实,大的如同橡树,立刻说明了这座宅第名称的来源.更远处是座座小山,没有洛伍德周围的山那么高那么险,那么像是阻隔活生生世界的屏障,不过也够幽静够寂寞的,仿佛将桑菲尔德拥抱在怀,与世隔开.真没想到距米尔科特不远,竟还有这么个僻静所在.一座小村庄,屋顶与树林相接,散乱地分布在小山坡上,本区的教堂距桑菲尔德更近,古老的钟楼俯瞰着菲尔行的房屋与大门之间的土堆. 欣赏着这宁静的风光与呼吸着宜人的新鲜空气,愉悦地倾听白嘴鸦呱呱的叫声,审视着大宅宽敞陈旧的门脸,琢磨着偌大的地方,却只住着费尔法克斯太太这么一位孤独矮小的老妇人.忽然,这位老太太出现在门口. ”嗬!已经出来啦”她问,”我看你是个早起的人.”我走上前,接受可亲的一吻和握手礼. ”喜欢桑菲尔德么”她问,”很喜欢.”我说. ”是呵,”她说,”这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我担心它会慢慢衰落.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到回来,在这儿永远住下去.或者至少回来得更勤些,大房子好院子都需要个主人.” 141.114.1 ”嘘,简!你把人类的爱看得太重,你太冲动,太激烈了.那双创造了你躯壳,并赋予它生命的无上的手,除了造就虚弱的你,造就跟你同样虚弱的生物外,还给了你其他的财富.除了这个地球人类,还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世界,一个精灵的王国.那个世界围绕着我们,因为它无所不在,而那些精灵关注着我们,因为它们奉命保护我们.假使我们因痛苦与耻辱而死去,假使来自四面八方的讥笑折磨我们,假使仇恨压倒我们,天使会看到我们所受的苦难,并承认我们的清白(要是我们确实清白的话.我知道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对你的责骂不过是从里德太太那儿听来的,既苍白无力又夸大其词.我从你热情的眼睛,明净的额头上,看到的只是真诚的天性).而且上帝只有等到我们的灵魂与躯体分离时,才会赐予我们充分的报酬.那么,既然生命短暂,既然死亡才是通向幸福......通向辉煌的入口,我们又为什么要一味沉溺于痛苦之中呢” 海伦使我平静,我默默无言但她传给我的宁静中,混和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悲哀.她说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悲哀,但又不知它从何而来.话一讲完,她就有些气急,还短短地咳了一阵.我马上忘了自己的伤心事,隐隐约约为她担起心来. 我把头靠在海伦的肩膀,伸手搂住她的腰.她也抱紧我,两人相依无言.没坐多久,另一个人走进来.此时风乍起,吹散满天乌云,露出一轮明月.月光从邻近的窗户泻入,照亮了我俩和正走近的身影,我们看清那原来是坦普尔小姐. ”我特意来找你,简.爱,”她说,”我要你到我房间去.既然海伦.彭斯也在这儿,就一块去吧.” 跟在校长身后,我们去了,穿过一条条曲里拐弯的走廊,爬上通向她房间的楼梯.屋里一炉好火,十分舒适.坦普尔小姐要海伦坐到炉火旁的扶手椅上,自己坐另一边,把我叫过去. ”没事了吧”她低头端详我的脸,”哭光了所有的悲伤吧” ”只怕永远也哭不完.” ”为什么” ”因为我受了冤枉.现在,小姐您,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个坏孩子了.” ”我们会按照你的表现来待你,我的孩子.继续做个好姑娘,你会让我满意的.” ”我会吗,坦普尔小姐” ”会的,”她搂着我,”现在告诉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你的那位女恩人是谁啊” ”是里德太太,我舅舅的妻子.我舅舅死了,把我留给她照管.” ”那么说,她抚养你不是心甘情愿的” ”是的,小姐.她十分不愿意抚养我.不过,我常听仆人们说,我舅舅临终前要她保证永远照顾我.” ”好啦,简,你知道,至少我要让你知道,罪犯在受到控诉时总是允许他为自己辩护的.你被指责撒谎,现在就尽量为自己辩护吧,不管记得什么,只要是真事就讲出来,只是要真实的,不能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我从心底里下定决心,要讲得公正恰当,准确无误.我考虑了几分钟,理清思绪,然后一五一十,把自己悲惨的童年向她倾诉.我已经激动得筋疲力尽,所以提到这个伤心话题,言词比平时克制.同时又想到海伦的提醒,不要一味刻薄怨忿,因此我讲得远不如平时那样尖刻.正因为这样克制简明,听来更可信.我一边说着一边已感觉到了坦普尔小姐对我的信任. 在叙述时提到了劳埃德先生,如何在我昏倒之后来看我,因为我永远也忘不了红房子那段恐怖插曲.细说此事,情绪激奋,未免有些失态.一想到里德太太断然拒绝我发疯般的求饶,第二次把我锁进那间漆黑闹鬼的房子,那种揪心痛苦,所有都无法减轻. 讲完了.坦普尔小姐默默看我片刻,道: ”我认识劳埃德先生,会给他写信.如果他的答复与你的话一致,我们将公开澄清你的一切罪名.对我来说,简,你现在已经清白无辜了.” 她亲亲我,仍让我待在她身边(待在那儿我心满意足,因为细详她的面容,衣着.一两件饰物.白净的额头.一束束光亮的卷发,还有乌黑闪亮的眼睛,我得到了一个孩子的喜悦).她接着对海伦.彭斯说: ”晚上感觉怎么样,海伦今天咳得厉害么” ”我觉得不太厉害,小姐.” ”胸部还疼吗” ”好些了.” 坦普尔小姐起身,拉住她的手,检查她的脉搏,接着又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时听到她悄然叹气.她沉思片刻又兴奋起来,快活地说: ”不过今晚你俩是我的客人,应该如同客人一样受到款待.”她按了按铃. ”芭芭拉,”她对应召而来的仆人吩咐,”我还没用茶呐,把盘子端来,给这两位小姐也放上杯子.” 盘子很快端来,那瓷杯和亮闪闪的茶壶摆在炉边小圆桌上多好看呐!那茶的热气,面包的味道多香啊!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因为我开始感到饿了),那份量实在少得可怜.坦普尔小姐也注意到了. ”芭芭拉,”她说,”能不能多上点儿面包和黄油么这不够三个人吃.” 芭芭拉出去了,但很快又回来说: ”小姐,哈登太太说已照平时的份量送上来了.” 哈登太太,得解释一下,她就是管家,正合布罗克赫斯特心意的女人,跟他一样铁石心肠. ”哦,那好吧!”坦普尔小姐回答,”我们只好将就了,芭芭拉.”等这仆人退下,她又笑着添一句,”幸好我有办法弥补这个遗憾.” 她请我和海伦凑近桌子,往我们面前各摆一杯茶,一小片美味却菲薄的烤面包,然后她起身拉开一只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纸包.眼前顿时出现一只大芝麻饼.她大方地把饼切成厚厚的片. 那天晚上我们享受了甘美的饮料,香甜的食物.女主人慷慨提供的美味,使我们饥饿的胃口得到了满足.她打量着我们满意地笑了.这笑容给我们带来同样的喜悦.茶点过后,托盘端走,她又招呼我们到炉旁,一边一个坐在她身边,她开始跟海伦谈话.能聆听这样的谈话真是我的福气. 坦普尔小姐向来神情安详,举止端庄,谈吐文雅得体,从不狂热.激动与急躁.这便使看她听她的人,出于敬畏而克制自己,而不致喜形于色,此刻我正是如此.但海伦.彭斯却令我惊叹不已. 茶点令人精神大振,炉火熊熊燃烧,心爱的老师就在身旁,又对海伦这么好,也许超乎这一切的,是她自己独特头脑中的某种东西,唤起了她内在的力量.这力量在苏醒,在燃烧,起初使她一向苍白.毫无血色的面颊容光焕发,接着使她双眸秋水般明亮有神.这眸子忽然具有了一种比坦普尔小姐的眼睛更独特的美丽.这美丽没有漂亮的色彩,没有长长的睫毛,没有如画的眉峰,却意味深长,流盼不息,光彩四射.而且她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源自何处我无从知晓.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怎么会有如此博大宽广的胸怀,盛得下如此纯洁丰富炽热的口才之泉海伦谈话的特色使我对那个夜晚难以忘怀.她的精神似乎急匆匆要在短暂的时间内过得与许多持久的生命一样多. 她们谈论的事情我从没有听说过!逝去的民族与时代,遥远的国度,已经发现或臆测到的大自然奥秘.她们谈论起书籍,她们谈过的书真多呀!拥有着丰富的知识,而且还那么熟悉法兰西的名人与作者.当坦普尔小姐问海伦,她是否能挤出时间复习她爸爸教给她的拉丁文,并从书架上拿出本书,要她朗读并解释《维吉尔》的著作时,我惊讶到了极点.海伦照办了.我听她逐行朗读诗句,我对她的敬重更加重了.她还没读完,就寝铃响了,不容延宕.坦普尔小姐拥抱了我俩,搂我们入怀时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对海伦她抱得更久些,似乎不愿放她走.她一直目送海伦到门口.为海伦,她第二次伤心惋息;为海伦,她从脸上抹去一滴眼泪. 刚走近寝室,就听见斯卡查德小姐的大嗓门.她在检查抽屉,刚拉出海伦.彭斯的.我们一进去,海伦就劈头盖脸地挨了顿臭骂,斯卡查德小姐还威胁说明天要把好几件没迭好的东西别在海伦肩膀上. ”我的东西是乱得丢人.”海伦低声地对我说,”原打算收拾的,可给忘了.”第二天一大早,斯卡查德小姐在一块纸牌子上写下三个醒目大字”邋遢鬼”,还把它像经匣似地贴在海伦宽大而温顺,聪颖而善良的额头上.她把这东西一直戴到晚上,毫无恕言,权当该受的惩罚.下午放学后,我奔向海伦,一把扯下那东西,丢进火里.她所不愿的怒火,在我胸中燃烧了一整天.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不断灼烧着我的面颊,她那听天由命的惨相,使我心疼得无法忍受. 此后的一个星期,坦普尔小姐穿给劳埃德先生的信有了回音,并且看来他的答复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话.坦普尔小姐召集全校当众宣布,对简.爱受到的指责已进行了调查,她非常快地声明,简.爱的罪名已完全澄清.那时候,老师们纷纷和我握手,亲吻,同伴们中也响起一阵欢快的低语声. 我终于卸下了那沉重的包袱.打那时起,我决心从头起步,不畏艰难,披荆斩棘,努力前进.我埋头苦干,有几分耕耘,便有几分收获.记忆力本来不强,但经过锻炼,有所改观.头脑反复使用,更为机敏.不出几周,我就升到高班;不到两月,就获准开始学习法文与绘画.在一天内学会动词etre的两个基本时态,还画出自己第一幅茅屋素描(顺便提一句,那茅屋墙壁的斜度比比萨斜塔更甚一畴).那天夜里睡觉时忘记了在想象中准备的巴米塞德式的晚餐,热烘烘的烤土豆呀,雪白的面包和新鲜牛奶呀,以往总是以此取悦内心的渴望.但现在,给我解馋的是,黑暗中看到的理想画面,全是自家手笔随意描画的房屋.树木,生动别致的岩石废墟,克伊普式的牛群,以及各种甜蜜景象:蝴蝶在含苞欲放的玫瑰花上翩翩起舞,小鸟啄食成熟的樱桃,鹪鹩的巢中有一窝珍珠般的鸟蛋,四周还环绕着长春藤的嫩枝.同时我还细细琢磨有没有可能把皮埃罗夫人那天给我看的一本小小法文故事书流畅地翻译出来.这问题还没有得到满意地解决,我就甜甜地入了梦乡. 还是所罗门说得好:”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如今,我决不肯用洛伍德的贫困去换盖茨黑德的奢华了. $$$$九 然而,洛伍德的贫困,或不如说是艰辛,也有所改观了.春天来临了,实际上已经来临.寒霜已停,积雪融化,刺骨寒风不再猖狂.可怜的双脚被一月彻骨的寒气层层剥皮,冻得一瘸一拐,现在被四月的和风一吹,开始消肿痊愈.夜晚与清晨不再有加拿大式的低温,把我们全身血液凝固.现在我们可以忍受花园的户外活动了.逢到阳光灿烂,更是舒适宜人.褐色的苗圃已长出一片新绿,一天比一天绿.令人想到希望之神夜晚曾从这里走过,每天清晨都留下她愈加鲜亮的足迹.鲜花从树叶丛中探出头来,雪莲花.藏红花.紫色的报春花,以及金眼三色堇.现在每星期四下午(半假日),我们都去散步,发现道路旁.篱笆下,更可爱的花儿正在怒放. 我还发现另一大乐事.在我们花园带尖刺的高墙外,一座座直达天际雄伟挺拨的山峰怀抱着一大片树木葱笼的山谷.一条明净的小溪穿流其间,小溪里满是黑色的石子.闪光的漩涡.而在冬日铁灰色的天空下面,这里冰封霜冻,积雪覆盖,曾是多么不同的另一番情景!......那时候,雾霭死一般冰冷的被寒风阵阵驱赶,徘徊于紫色的山巅,滚动于河滩与草地,直到与小河上凝固的水汽融为一体!那时候,小溪是一道混浊不清势不可挡的急流,咆哮着将树木一劈两半,并且时常夹杂着暴雨或旋风般的冻雨,而两岸的树木都好像是一排排死人的骨架一样. 从四月进入明媚晴爽的五月.天空湛蓝,阳光和煦,风儿轻轻拂面.此时,草木欣欣向荣,洛伍德抖开一头秀发,处处吐绿,遍地芬芳.榆树.和橡树一度光秃的高大树干恢复了往日威严的勃勃生机.各种各样的植物在林深处茂密生长,形形的苔藓遍铺山谷.数不清的野樱草花灿烂夺目,犹如地皮上升起一片奇特的阳光.领略着它们林荫深处淡淡的金色光斑,宛若美妙的色彩倾洒大地.这一切,我常常尽情享受,从容自在,无人看管,而且几乎总是独自一人.因为这种少有的自由与乐趣事出有因,现在我就来把它解释一下. 刚才不是把此地形容得十分美妙么环抱于山川林木之中,坐落在溪流之畔,十分美妙.只是是否有利于健康却是另一回事. 洛伍德所处的林中山谷,是大雾弥漫的摇篮,而雾气却滋生传染病.春天急促的脚步加快了疾病流行,它悄悄潜入孤儿院,把斑疹伤寒传遍了拥挤的教室和寝室.结果,五月未到,学校就已变成了一座医院. 半饥半饱,使多数学生容易受到感染.八十五名女生一下就病倒四十五名.班级停课,纪律松懈,少数没得病者简直完全放任自流,因为医生坚持要学生们多多锻炼,保持身体健康.即使不这样,也没有人顾得上监视或管束她们了.坦普尔小姐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病人所吸引,她住在病房里,除夜间抓紧睡几个钟头外,寸步不离.老师们全力以赴,收拾行装,做其它的必要准备,以便那些运气好的姑娘能动身离开这个传染地,到愿意帮助她们的朋友和亲戚家中去.许多已染病的学生已回家等死,许多人死在学校,立即被悄悄掩埋,这种病的性质不容丝毫拖延. 疾病就这样在洛伍德安营扎寨,死亡成了这里的常客.围墙内充满悲伤恐惧,房间与过道弥漫着医院的气息,药物与香锭徒劳地反抗,想要压住死亡的恶臭.而同时,五月明媚的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照耀着陡峭的山峰,美丽的林地.学校的花园里鲜花烂漫,蜀葵拔地而起,槐梧如林;百合盛开,郁金香与玫瑰争芳斗艳;粉红的海石竹,深红的双瓣雏菊给花坛增添一道鲜艳镶边;甜蜜的欧石南,终日散发出香料和苹果的芳香.但这些芳香的财富对洛伍德大多数人来说放进棺材里外却毫无用处,除了不时供人们采上一把药草和香花.   可是我,以及那些身体依然健康的人,可以纵情享受这美丽的景色和美丽的季节.人家让我们在林中游荡,整天跟吉普赛人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生活也好多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及其家人如今再也不敢靠近洛伍德啦,家务事也没有人查问,坏脾气的管家早已逃之夭夭,被传染病的恐惧赶跑了.她的接班人,曾在洛顿诊所做过护士长,对新地方的规矩还不熟悉,所以给我们吃得比较大方.此外,用饭的人少多了,病人吃得又少.早饭盘子装得满多啦.经常发生来不及预备正点午餐的情况,管家就给我们一大块凉饼子,或厚厚一片面包和奶酪.我们把它带进树林,各自选个喜欢的地方,奢侈地大嚼一顿. 我最喜欢的去处是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它洁白干燥,兀立于小溪中央,只有涨水才够得着,就赤脚趟过去.石头大小刚好舒舒服服坐我和另一个女孩.她是我那时选中的伙伴,叫玛丽.安.威尔逊.她机灵敏锐,我喜欢与她作伴.她谈吐诙谐,见解独到,而且举止风度让人放松.她比我大几岁,更谙世事,能讲许多我爱听的事情.跟她一起,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对我的缺点,她非常宽容,对我的话,她从不横加干涉.她长于叙述,我乐于分析.她爱讲,我爱问.于是我俩相处融洽,即使我未从中得到长进,倒也获得莫大乐趣. 这个时候,海伦.彭斯在哪里我为什么不跟她共同消磨这些快乐时光我忘了她么还是我如此可卑,竟厌烦了她纯洁的友谊呢玛丽.安.威尔逊当然要比我的第一位伙伴海伦稍逊一筹,她只会讲些有趣的故事,或跟我沉迷于活泼尖刻的闲聊.而海伦呢,要是没说错的话,她能让有幸与她交谈的人得到高得多的趣味. 千真万确,读者呵,我确实感到了这一点.虽说我有缺点,毛病多过长处,但我绝不会嫌弃海伦,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依恋.这感情与激动我心灵的其他感情同样强烈,同样温柔,同样庄敬.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海伦都给了我默默而忠实的友谊.情绪不好时也不会尖酸,恼怒时也不会厌恶,我怎么会背弃她呢但现在海伦病了,好几个星期都没能看见她.她被挪到楼上不知哪间屋里去了,听说不在学校作为发热病人医院的那一块,因为她患的是肺结核,不是斑疹伤寒,无知的我,那时还以为肺结核不要紧,时间与照料肯定能使之缓解. 在暖和晴朗的下午,她偶而被坦普尔小姐带到花园,因此我以为自己推测不错.但这种场合却不允许我过去和她讲话,只能从教室的窗户看她,而且无法看清,因为她被裹得严严实实,在回廊上遥遥坐着. 六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和玛丽.安在林中坐了很久.我们与平常一样,离开众人,往林深处走.可走得太远,结果迷了路.只好到一座孤零零的小茅屋前问路.这里住着一男一女,看管着一群以山毛榉种子为食的猪.等我们回校时已明月初上,看见一匹小马立在花园门口,我们知道那是医生的马.玛丽.安说估计什么人病厉害了,这么晚了还派人请来了贝茨医生.她先进屋,我在后头逗留片刻,将一把从林子里挖来的花根栽到我苗圃里,怕等到明天早晨会枯死.栽完后又滞留了一会儿.那时露水降下,花儿那么芬芳.如此良夜,这般宁静,这般温馨.西方天际仍亮着一片霞光,预示着明天又是好天气.月亮从黯淡的东方缓缓升起,孩子气的我看着这一切,尽情欣赏.忽然,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念头闪现在脑海. 142.114.2 ”在坦普尔小姐屋子里.”护士回答. ”可以进去跟她说话么” ”哦,不行,孩子!恐怕不行.再说你该上床睡觉了,呆在外头,露水下来会传染热病的.” 护士关上前门起了.我从通向教室的侧门进去.因来的刚好,九点了,米勒小姐正召唤同学们上床. 约摸两小时后,将近十一点钟,我仍无法入睡.寝室里一片寂静,同伴们都已沉沉入梦.我便轻手轻脚爬起来,给睡袍罩一件外衣,光着脚,溜出寝室,去找坦普尔小姐的屋子.她房间在大楼的另一头,可我认识得路.夏夜皎洁的月光,到处洒入过道的窗户,这费劲就找到了地方.一股樟脑与烧醋的强烈气味,提醒我已到了热病病房.赶快走过它的门,担心值班护士会听见,深怕被发现了赶回去.我必须见到海伦......必须在她死之前拥抱她......必须给她最后一吻,与她说上最后一句话. 我下了楼梯,跑过楼下一段路,成功地打开再关上两道门而没弄出声响.到达另一段楼梯,拾级而上,面对的便是坦普尔小姐的屋子.钥匙孔和门底下露出一星光亮,周围万籁俱寂.我走过去,发现门虚掩着,大概是给病人的密室放进一点儿新鲜空气吧.我毫不犹豫,迫不及待......心灵与感官都因强烈的苦痛而颤抖......推开门往里看,搜寻海伦,生怕看到的是死亡. 紧靠坦普尔小姐卧榻,半掩在白色帷幔后面,放着一张小床,能够看出被子下面身体的轮廓,但脸却被帷幔遮住了.在花园里和我说过话的护士坐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桌上结着灯花的蜡烛发出幽幽的光.坦普尔小姐不在,后来得知她被叫去热病病房去看一位昏迷的病人了.我走上前,停在小床边,抓住帷幔,由于唯恐看到的只是尸体所以在拉来帷幔之间我宁愿被发现. ”海伦!”我轻轻唤她,”你醒着么” 她稍微动了一下,我拉开帷幔.我看到了她的脸,苍白憔悴,但镇静自若.她看上去没啥变化,我的恐惧烟消云散. ”是你呀,简”她轻声问. ”哦!”我心想,”她不会死的,她们搞错了.要是她快死了,说话和神色就不会如此平静.” 我爬到她床上,亲亲她.她额上冰凉,面颊和手都冰凉且消瘦,但她的笑容依旧. ”干嘛跑到这儿来,简都过十一点了,几分钟前才听到钟敲呐.” ”来看看你,海伦.听说你病得很厉害,不先跟你说话我就睡不着.” ”这么说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离开了,海伦回家去么” ”对,回我永远的家,最后的家.” ”不,不,海伦!”我顿住了,只觉得肝肠寸断,竭力把涌上的泪水止住.海伦一阵猛咳,幸好没弄醒护士.咳完之后,她精疲力尽地躺了一会儿,又轻声说: ”简,看你光着小脚,来躺下,盖上我的被子.” 我照办了.她抱住我,我依偎着她,久久无言.后来她又轻声说: ”我好快乐,简.我死后,你一定不要伤心,没什么好伤心的.总有一天,咱们全都得死.正在夺走我生命的病并不痛苦,它既温和又缓慢.我的心已经安息,不会让人感到很悲伤.我只有一个父亲,最近他结婚了,也不会想念我.死得早,就逃脱了大苦大难.我没本事没天才,不能在世上过得好,我总犯错.” ”可你上哪儿呢海伦能看见吗你知道吗” ”我相信,我有信念,我一定是去上帝那里.” ”上帝在哪里上帝什么样子” ”上帝是我也是你的创造者,他永远不会毁灭他所创造的东西.我完全依仗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在数着钟点,直到那重要时刻降临,把我归还给他,让我看见他.” ”这么说,海伦,你肯定有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啦咱们死后灵魂都会去那里吧” ”我肯定有一个未来的国度,我相信上帝慈悲为怀,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把自己不朽的一部分交给他.上帝是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爱他,相信他也同样爱我.” ”那我能再看见你么,海伦等我死后” ”你会来到同一个快乐的地域,被同一个法力无边.天下共有的父亲所接纳,毫无疑问,亲爱的简.” 我再次有了疑问,不过这次只是想想而已:”那地域在哪儿存不存在”我紧紧拥抱海伦,她对我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珍贵.我觉着不能让她走,就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她马上用最甜的声音说: ”我好舒服呀!刚才那阵咳嗽让我有些累,使我觉得想睡了.不要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待在我身旁.” ”我会和你待在一起的,亲爱的海伦,谁也别想赶我走.” ”暖和吗,亲爱的” ”暖和.”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亲吻我,我也亲吻她.我俩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已是白天.一阵异样的动作把我弄醒.我抬头一看,原来我在别人怀抱里,原来是护士抱着我,正穿过走廊回寝室去.擅离床位却未遭到责备,人们还有其他的事要想,得对我的各种问题作出解释.过后两天才知道,坦普尔小姐天亮回到房中时,发现我躺在小床上,脸蛋靠着海伦的肩膀,胳膊搂着她脖子.我睡着了,但海伦......死了. 她被安葬在布罗克布里奇墓园.死后十五年后,那墓只剩一座青草覆盖的土堆.但如今,这里竖起一座灰色大理石碑,上面镌刻着她的姓名与”复活”两个字. $$$$十 到目前为止,我已详细记录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世中的一些事件,在我生命中的头十年,差不多也写了十章.但这不是一部正式的自传,只打算唤醒那些已经沉睡但却饶有兴趣的回忆.所以,现在我要默默跨过八年的时光,只需几行笔墨来保持前后联贯. 斑疹伤寒在洛伍德完成大浩劫之后,就渐渐销声匿迹.但它的致命程度与受害者的数字却引起公众对学校的注意,从而人们对这场灾难的根源进行了调查,事实逐渐真相大白,激起公众极大愤慨.学校的选址不利健康,孩子们的食物量少质差,做饭用的水臭得让人恶心,学生们的衣着与居住条件如此恶劣,这一切都被大曝光,使布罗克赫斯特颜面扫地,但是学校却受益匪浅. 郡里一些有钱且心善的人慷慨解囊,在一处更好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更合适的大楼,制订了新的校规,改善了伙食更换了衣着,学校的经费交付给一个委员会管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钱有势,不可忽视,仍保留司库职务,但履行职责时则受到几位胸怀更宽广.更富于同情心的绅士的监督.他的督导职能也由一些人共同承担,他们懂得如何将理智与严格.舒适与经济,同情心与正直相结合,学校因此大为改观,终于成为一所真正有用的高尚学府.学校获得新生之后,我在它的高墙内又继续住了八年,六年学生,两年教师.两种身份都使我成为它的价值与重要性的见证. 这八年,生活没什么变化,但并非没有快乐,因为要做的事情很多.良好的教育条件唾手可得,有些课程我特别喜欢,而所有课程我都还想出类拔萃.再说我想让老师们高兴,尤其那些我喜欢的老师.这一切激励我前进.我充分利用学校提供的一切有利条件,努力学习终于成为第一班的第一名,后来被授予教员职务,在那时我满腔热情地干了两年,但两年后我改变了主意. 坦普尔小姐历经所有变迁,但她一直担任校长,我学业上的最好才艺都归功于她的教诲.与她的友谊和交往始终是我的安慰.她代替了我的母亲和家庭教师,后来又成为我的伙伴.这段时间内她结婚成家,跟随丈夫(一位牧师,出色的男人,几乎配得上这样一位妻子)迁往一个遥远的郡,于是与我失去联络. 从她离开那天起,我就不复原样.她一走,所有稳定的感情和联系也随之而去,这些东西已使我多少把洛伍德当成是自己的家.我已汲取了她的一些性情和许多习惯,思想变得更为和谐,理智已可以控制感情.我忠于职守,有条不紊,沉着镇静,觉得自己十分满足.在别人看来,甚至我也这样认为,自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然而命运,以纳史密斯牧师的,来到我和坦普尔小姐中间.婚礼结束不久,我就看到她一身行装,登上了一辆驿站马车.我目送马车爬上小山,消失在陡坡后面.然后回到自己房间,独自打发了为庆祝这场婚礼而放的半天假日. 大部分的时间我在屋里踱来踱去,认为自己在为损失感到遗憾,在考虑如何加以补救.但沉思结束一抬头,发觉午后的时光已经逝去,暮色四溢.蓦地我有了个新发现,就是说,在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我的心抛弃了从坦普尔小姐那里借来的一切东西......或者说,她已带走了我在她身边呼吸的宁静气息.现在我又恢复了天性,开始感到往日的情感在骚动.不是支柱被抽去,而是动机已丧失;不是无力保持平静,只是没有了保持平静的原因.我的世界已在洛伍德许多年,我的经历一直局限于它的规章和制度.现在我想起来,真正的世界还大着呢,一个变幻无穷.充满希望与忧虑.激动与兴奋的领域正等待着那些有胆识者,去跨进它宽广的天地,去冒风险,去寻求生命的真谛. 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往外看,只见大楼的两翼,花园,洛伍德的边界,以及山峦起伏的地平线.我的目光扫过其它所有东西,落在最远的地方......那蓝色的群峰之上.我渴望着去攀登的正是这些山峰,因为它们岩石嶙峋石南丛生的地域活像监狱.流放地.那条环绕山脚的白色道路,曲曲弯弯消失在两山间的峡谷里,多么想沿着它走得更远啊!曾经就是坐着马车沿这条路来的.暮色中沿它下山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打来到洛伍德的那天起,仿佛已过去一个世纪.一直不曾离开过它,所有假期都在这里度过.里德太太从没派人接我去盖茨黑德,不论她还是她的家人也从没来瞅过我一眼.我与外面的世界既无信件来往,也不通消息.学校的规矩.职责.习惯.信念.声音.面孔.废话.服装.偏爱与厌恶,这就是我所熟悉的全部生活.现在我感到这一切已经远远不够.一下午的时间,就突然厌倦了八年来天天如此的日子.我渴望自由,热切地渴望.我为自由祈祷,但它仿佛被微风拂散,只得作罢.我想出更谦卑的祈求,祈求给我变化,给我刺激,然而这祈求仿佛也被吹向浩淼的宇宙.”那么,”我近于绝望地呼喊,”请至少给我一份新的苦役吧!” 这时铃响了,到了晚饭时间,把我召唤下楼. 直到就寝时才能继续我那被打断的思绪.就连在这时,同屋的老师也阻止我回到一心考虑的问题,她哆哆嗦嗦闲扯许久.真希望瞌睡能使她闭上嘴!仿佛只要能回到独倚窗前时掠过脑海的那个念头,那些别出心裁的主意就一定会冒出来,给我以解脱. 格丽丝小姐终于打鼾了.她是个粗壮的威尔士女人,直至今日,她那惯常的鼻音委着实令人生厌.今晚她拉出第一个深沉音符时,我却感到称心.这下没人打搅了,那几遭湮没的想法又抬起头来. ”一份新苦役!有些道理,”我自言自语(只是想想而已,并没说出声).我知道有道理,因为它听起来并不可爱,不像自由.刺激.享受,这类字眼儿听起来好听,但那却只是声音,太空洞太短暂.听它们到头来只会浪费时间.可是苦役!却是实实在在的,任何人都可以服苦役,八年了,我已在这儿干了八年了.现在所企盼的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难道这点儿愿望也实现不了难道行不通对呀......对呀......目的不难实现.只要开动脑筋,找出实现目的的法子. 我从床上坐起来,更有利于思考.今晚寒气逼人,我给肩膀披上条披肩,又接着绞起脑汁来. ”我想要什么新地方.新房子.新面孔.新环境,如果再想要比这些再好的东西只是徒劳.别人是怎样得到新地方大概,向朋友求助.可我没朋友,还有许多人也没有朋友,他们只能自己去找,自己帮自己.他们是怎么做的” 我说不上来,没有答案于是我命令脑筋转起来,找出答案,而且要快.它转呵,转呵,越转越快,只觉得脑袋和太阳穴都在怦怦搏动.差不多一小时,却理不出头绪,脑子乱成一团,白兴奋一场.爬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拉开窗帘,只见一两颗星星在寒夜中颤抖.只好又爬到床上. 一定是有位好心的仙女趁我不在,把我想要的主意搁到了枕头上.所以我刚躺下去,这主意就悄悄地.自然地出现在心海......”求职者都登广告,你可以在郡里的《先驱报》上登广告.” ”怎么登它对于广告,我一无所知.” 此刻,回答来得既顺畅又干脆: ”你应当把广告和广告费装进一只信封,寄给《先驱报》的编辑,重要的是要抓紧第一个机会,把信投进洛顿的邮筒.回信应寄往邮局,写上j.e收.信寄出后一时期左右就可以去打听.如果有回音,那我就马上行动.” 我把这计划琢磨几遍,消化在脑子里,得出一个清楚具体的方式,于是心满意足,酣然入梦了. 一大早起床后,我就写好广告,封上信封,写好地址.在铃声还未唤醒全校就全办妥.广告是这样写的: 一位年轻女士,擅长教学(已经任了两年教师职务).愿谋一家庭教师职位.学生年龄须十四岁以下(自己才十八岁,教年龄相仿的人千万不行).该女士可以胜任良好英国教育的一般课程,以及法文.绘画和音乐教学(那年头,读者先生,这么一张小小的技能表就足够包罗万象了).回信请寄xx郡,洛顿邮局,j.e收 这封信在抽屉锁了一天.第二天茶点过后,我便向新来的校长请假去洛顿,去为自己也为两位同事办几件小事.立刻得到了校长的同意,于是前往.步行有两哩路.傍晚在下雨,不过白昼很长.在那我逛了几家商店,然后把信发掉后就顶着大雨返回学校.衣服水淋淋,心却为之一松. 接下来的一周似乎特别漫长.然而与凡间万事一样,终有结束的时候.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我再次踏上去洛顿的路.顺便提一句,此路景色如画,顺小溪而下,蜿蜿蜒蜒穿过美极了的山谷.但那天,与迷人的芳草地.美丽的长流水相比我想得更多的却是信件.它们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我正去的小城等着我. 这趟表面上的差事是去定做一双鞋,所以先办这件事.办完之后,我穿过清洁安静的小街,从鞋铺来到邮局.管理员是位老太太,鼻梁上架着一副角质眼镜,手上戴着一双露指黑手套. ”有没有给j.e的信吗”我问. 她透过眼镜打量打量我,然后拉开抽屉,在里头翻了好久,久到我的希望都开始畏缩消失.最后,她把一封信举在眼前足足看了五分钟,才从柜台上递过来,还再次给了我好奇.多疑的一瞥......是封给j.e的信. ”就这一封吗”我问. ”没有啦.”她说.我把信放进衣兜,转身往学校返.当时没法拆开看,因为按规定该八点回校,现在已快七点半了. 回到学校,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姑娘们学习时,我得陪她们坐着.之后轮到我读祷告,照顾学生上床,再和其他老师一起用晚饭.就连最后回到寝室休息,也躲不开的格丽丝小姐,她仍与我为伴.烛台上只剩一小截蜡烛,真怕她喋喋不休直到蜡烛点光.幸亏晚饭饱餐的产生了催眠效果,我还没脱完衣服,她那边就响起了鼾声.还剩一点蜡烛,我忙掏出信来,见封口上署着缩写f.拆开一看,内容十分简单:”如果上周四在郡《先驱报》刊登广告的j.e,直能具备她所提及的才能,并能为其品行与能力提供满意的证明书,即可获得一份工作.学生仅是一名不满十岁的女孩.年薪三十镑.请j.e将证明.姓名.地址及所有详情寄往:xx郡,米尔科特附近,桑菲尔德,费尔法克斯太太收.” 我把信反复琢磨了很久,字体老派,笔迹不稳,像老太太写的,这倒令人放心.我曾暗暗忧虑,怕这么自行其是会有陷入困境的危险.最重要的是,但愿这番努力的结果能体面.正当.规规矩矩.现在有了位老太太,对这事倒很有利.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可以想象得出她身穿黑袍,头戴寡妇帽,也许古板,但不会没礼貌,一位上年纪的英国体面人物的典型.桑菲尔德!这个,不用说,是她府第的名字,肯定是一个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地方,虽说还想象不出这座房子的确切布局.米尔科特,xx郡,回忆一遍英国地图,没错,找到它了,那个郡与那个镇.xx郡比我所在的这个边远郡距离伦教要近上七十哩.这倒十分可取,我向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地方.米尔科特是xx河岸上的一座工业重镇,够热闹的,这倒更好,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改变,倒不是我迷上了高耸的烟囱和大片的烟雾......”但是,”我跟自己争论,”桑菲尔德说不定离城里还挺远.” 当然蜡烛掉进烛孔,烛芯灭了.第二天必须得采取新的步骤,计划不能再藏在心底,得说出来以便取得成功.下午娱乐活动的时间,我找到了校长,告诉她自己已找到一份新工作,薪水比现在也将多一倍(在洛伍德年薪只有十五镑),请她把消息转告给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或委员会的一些人,并不禁问可不可以把他们当成是我的证人.她亲切地答允充当此事的协调者,第二天就把事情提交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该先生却说必须写信告知里德太太,因为她才是我的当然监护人.于是就给那位太太发了封短信.她回音说”一切悉听尊便”,我的任何事务,她早就不再管了.此信在委员会转了一圈,经过我看是极为令人厌烦的拖延之后,终于正式批准我在可能情况下改善自己的处境,并且保证,由于我在洛伍德学校无论做教师还是做学生,都表现良好,所以将给我提供一份由学校督导签署的关于我的品格与能力的证明书. 143.114.3 ”这是我的小儿子.”贝茜马上解释. ”这么说你都结婚了,贝茜” ”是呵,都快五年了,嫁给了罗伯特.利文,那个车夫.除了这儿的鲍比,我还有个女儿,她的教名也叫简.” ”你不住在盖茨黑德府了” ”住门房,老看门的已经走了.” ”是这样.他们过的还好吧把他们的事都讲给我听听,贝茜.不过先坐下.鲍比,过来坐我腿上,好吗”可鲍比情愿羞答答地侧身靠紧妈妈. ”你既没长高也没长结实,简小姐,”利文太太接着说.”肯定学校的人没把你照看好吧里德小姐比你高一个头呢,乔治亚娜能胖出你两个人来.” ”乔治亚娜很漂亮吧,我猜” ”很漂亮.去年冬天跟她妈去了趟伦敦,那儿人人都夸她.还有个年轻的勋爵爱上了她,可他家所有亲戚全都反对这门亲事.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就和乔治亚娜打主意私奔,可被人发现,阻挡住了.还是里德小姐发现的呐,我看她是吃醋了.如今她们两姊妹就像狗见了猫一样,天天吵架.” ”是吗那约翰.里德呢” ”噢,他可不像他妈指望的那么好.虽然上了大学,可考试从不及格,我想人家是这么说的.后来他叔叔们想让他做律师,学法律,可他浪里浪荡.我看他们甭指望他有出息.” ”他长得什么样” ”个子很高.有人说他是个英俊小伙子,但嘴唇太厚.” ”里德太太怎么样” ”太太有些发福,脸上还过得去.可我瞧她心里不舒服.约翰少爷的行为让她生气......他太浪费钱了.” ”是她让你来这里的么,贝茜” ”不,不是.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听说有你一封信,说是要到另一个郡去了,就想趁你还没走之前,赶快动身来见你一面.” ”也许我让你失望了吧,贝茜,”我笑着说,因为发觉贝茜的目光虽流露着关切,但并没有赞赏的意思. ”不,简小姐,不完全如此.你很文雅,像个淑女,跟我从前预料的一样.小时候你就长得不漂亮.” 听到她坦率的回答,我笑了,觉得她说得对.不过得承认,对这话的意思我并非完全无所谓,已经十八岁的女孩了,谁不想讨人喜欢.可断定她们的外表不能实现她们的愿望,这当然不能使人高兴. ”不过,我想你很聪明,”贝茜想安慰我,”你都会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儿.” 屋里刚好有架钢琴.贝茜走过去掀开盖子,要我坐下为她弹一曲.于是我坐下弹了一两首华尔兹,她听入迷了. ”里德小姐们都弹不了这么好!”她惊喜地说,”我早就说过,学问方面你会超过她们的.还有,你会画画么” ”壁炉架上那幅就是我画的.”那是张水彩风景画,是我做为礼物专门送给校长的,感谢她代表我在委员会中的善意斡旋.她给画加了框,还打上了光. ”嘿!真美呀,简小姐!简直跟里德小姐的绘画老师画得一样好,更不用说小姐们了,她们谁也画不了这么好.你学法文了吗” ”学了,能读也能讲.” ”会做细布和粗布的针线活儿吗” ”会.” ”呵,你现在可真是位大家闺秀啦,简小姐.我早知道你会的,不管你亲戚理不理睬你.有件事想问问你,你收到过你父亲家亲戚的信没有,就是姓爱的那些人” ”从来还没有.” ”哦,你知道太太总说他们又穷又贱.他们没准儿是穷,但我相信他们跟里德家一样有身份有地位,因为有一天,大概七年前吧,一位爱先生到盖茨黑德府上来,想要拜见你.太太说你在五十哩外的学校里,他听后好像很失望.他不能久留,必须出海去外国,船一两天内就会从伦敦起航.他的模样十足像个绅士,我看他是你父亲的兄弟.” ”他要去哪个国家,贝茜” ”一个几千里外的岛,那儿出产酒......管家跟我说的.” ”是马德拉岛吧!”我提示一下. ”对,正是......正是这名字.” ”那他就这样走啦” ”是的.他在屋里没留几分钟.因为太太对他太傲慢了,后来还管他叫滑头的买卖人,.我家罗伯特认为他可能是个酒商.” ”很可能,”我应道,”或是酒商的办事员.代理人之类的.” 贝茜和我又聊了一小时往事.后来她不得不向我告别.第二天早晨我又见到了她几分钟,当时我正在洛顿等马车.我俩最后在布罗克赫斯特纹章店门前道别分手,各奔东西.她动身去洛伍德岗等车带她回盖茨黑德,我登上驿车,驰向米尔科特那片陌生的郊野,奔向新的职位,迎接新的生活. $$$$十一 一部小说中新的一章,好比一出戏中新的一场.这次帷幕拉开的时候,读者呵,您一定要想象所看到的是米尔科特乔治客栈的一间屋子.客栈有常见的那种大图案糊墙纸,那种地毯,那种家俱,那种壁炉台上的装饰与画面,包括乔治三世的肖像,威尔士亲王的肖像以及表现沃尔夫之死的一幅画.这一切您都看得见,因为天花板上悬着盏油灯,屋里还生有一炉好火.我就坐在炉火旁,披着斗篷,戴着帽子,皮手筒和雨伞搁在桌子上.赶了十六小时路,我饱受了十月的寒气,烤烤火,好让几乎冻僵的身子暖和过来.今天凌晨四点就离开了洛顿,此刻米尔科特城的时钟刚敲过八点. 读者呵,虽说我安顿得挺舒适,可内心却并不平静.驿车在这儿一停,我就以为会有人来接的.一走下为方便我而搭起的”护板”,我就焦急地四下张望,盼望着能听到有人唤我的姓名,或能看到一辆马车在等着把我带到桑菲尔德,可惜没这好事.我去问侍者有没有人来打听过一位简小姐,回答是没有.别无它法,我只好请人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房间,一面等待,一面满腹疑虑焦急不安. 对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种非比寻常的感觉.猛地发现自己已是孑然一身,独自面对世界,割断了一切联系,拿不准能否抵达要去的港口,而要回头却又面临重重障碍.冒险的魅力使这种感觉变得甜蜜,自豪的闪光使它变得温暖,但惊恐的颤抖又令它不安.半小时过去了,我依然孤孤单单,恐惧逐渐占了上风,我想到打铃. ”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我向应声而来的侍者打听道. ”桑菲尔德不知道,小姐.我去酒吧问问.”说完他走了,但旋即又回来. ”您是姓爱吗,小姐” ”是的.” ”这里有人在等您.” 我一下子跳起来,抓住皮手筒和雨伞,急忙冲进过道,在敞开的门边有个男人在等着.灯光照亮的街上,停着一辆单马马车也依稀可见. ”这是您的行李吧,我想”这人冷不丁地问.见到我,他指指过道里的箱子. ”是的.”于是他把箱子举起来放到车上,这真称得上一辆凯旋车.我坐上去,不等他关门就询问去桑菲尔德有多远. ”六哩路.” ”大约得走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半小时吧.” 他关好车门,爬到车外自己的位子上,车出发了.马车款款而行,我有的是时间来思考.想到旅行终于快结束了,一阵高兴,朝不精致却很舒适的车座上一靠,轻轻松松地胡思乱想. ”看样子,”我暗自思量,”这仆人和马车都挺朴素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一定不会是个爱炫耀的人,这倒更好.跟上等人只生活过一次,够受罪的了.不知道除了那个小姑娘以外,她是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如果是这样,若是她人还和气,我肯定能和她处得好,尽力而为吧.只可惜尽力而为不见得总有好报.其实在洛伍德,我也下过决心,努力去做,并且赢得了别人认可.可是跟里德太太相处,记忆中自己一片好心总遭她看不起.但愿上帝保佑,费尔法克斯太太可别是第二个里德太太.不过她要是这样,也用不着跟她无聊,朝最坏处想,还可以再登一次广告嘛.不知现在走多远了” 放下窗户往外看,米尔科特已被抛在身后.看它那么多灯光,大概是一个很大的城市,起码比洛顿大得多.目力所及,此刻我们正在一片平地上奔驰.这一带房屋星罗棋布,感觉与洛伍德不同.人烟更稠密,景色却没有那么美丽,更为热闹忙碌,却少些浪漫情调. 道路泥泞,夜雾迷蒙.驾车人信马由缰,我估计他一个半小时已延长到两个小时.终于他回头说了一声: ”现在您离桑菲尔德已不远了喽.” 我再度朝外望去,此时我们正路过一座教堂,它低矮粗壮的塔楼衬托着天空,钟声敲响一刻.山坡上还有窄窄一溜耀眼灯光,表明那里有处村落.大约十分钟后,车夫下来,打开两扇大门,我们穿了过去,大门咣当又关上了.现在车子在慢慢地爬上一条车道,来到一栋房子长长的门脸面前.一扇拉上窗帘的凸肚窗后面,烛光闪烁,其余皆漆黑一片.马车在前门口停下,一名女仆过来打开门,我跳下马来. ”请走这边,小姐.”这姑娘道.我跟着她穿过四面都有高门的方形大厅,然后被带进一间屋子.这儿炉火闪闪,烛光明亮,一时让人眼花缭乱,与刚才两小时已习惯了的黑暗恰成对照.定睛再看,眼前是一幅舒坦惬意的画面. 整洁小巧的房间,温暖的炉火旁是一张圆桌.一只高高的靠背的扶手椅,式样古老,上面端坐一位再清爽不过的矮老太太,她头戴寡妇帽,身穿黑丝袍,系一条雪白的细布围裙,和我起初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只是没那么威风凛凛,却更加慈眉善目.她正忙于编织,脚边一只硕大的猫儿娴静地卧着,真是一幅完美的家庭安逸图.这对于一个新来的家庭女教师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安心的开端了.既不必为豪华慌乱,也不必因庄严而难堪.而且进得门来,老太太立刻起身,客客气气迎上前来: ”你好吗,亲爱的一路坐车很困乏吧约翰赶车太慢,到炉边来吧,你一定冻坏了.” ”您就是费尔法克斯太太”我问. ”是的,你猜对了.请坐吧.” 她领我到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动手帮我摘掉我的披肩并解开我的帽带.我请她不必如此麻烦. ”哦,不麻烦.我想你的手一定被冻木了吧莉娅,调点儿热尼格斯酒,再切两块三明治来,给你贮藏室的钥匙.”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非常家庭主妇式的钥匙,递给仆人. ”好啦,靠近火炉些吧,”她说,”你把行李也带来了吧,亲爱的” ”带来了,夫人.” ”我叫人给送到你房间去.”她说着走了出去. ”她待我像客人似的,”我寻思,”真没想到会受到如此盛情的迎接,还以为只有冷漠和生硬呢.这跟听说的对家庭教师的待遇可不一样.不过,先别高兴得太早.” 她返回来,并把她的毛线活儿和一两本书从桌上移开,给莉娅刚端来的托盘腾出地方,接着又把点心递给我.我从未受此礼遇,而且来自雇主与上司之间,真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但既然她不认为这有失体面,我想还是默默领受为好. ”今天晚上能有幸见到费尔法克斯小姐么”吃完她递给我的点心后,我问.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耳朵有点儿背,”好心的太太把耳朵凑近我. 我把问题更清楚地重复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噢,你指的是瓦伦小姐吧!你要教的学生名叫瓦伦.” ”是吗!难道她不是您的女儿” ”不是......我没有亲人.” 本该再接着问问,但转念一想问得太多未免失礼,再说,到时候总会听说的. ”我真高兴,”她在我对面坐下,把猫抱上膝盖,”我真高兴你能来,现在我有了伴,住在这儿就更愉快了.桑菲尔德是座漂亮的大宅,也许这几年有些清冷,但到底是个体面的地方.不过,要知道,到了冬天,就算住在最好的地方,一个人也很闷得慌.我说一个人,因为莉娅虽是个好姑娘.约翰和他妻子也是正派人,但是你知道,他们不过是下人,跟他们不可能平起平坐地交谈,总得跟他们离得远些,免得有失威信.我肯定去年冬天(好冷的冬天,你如果还记得的话,不是下雪,就是下雨刮风),从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除了卖肉的.送信的到府上来过外,再没有别人登门.一夜又一夜,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真够难受的.有时候叫莉娅念书来给我听,但是我觉得这可怜的姑娘并不喜欢这差事.到后来,秋天刚开始,小阿黛勒.瓦伦和她的保姆一起来了.家里添个小孩子,马上热闹多了.现在你也来了,我会更加快活.” 听这位可敬的老太太这么说,我心头暖洋洋的,把椅子朝她挪近些,想真诚地表示,但愿她能够发现我这个伙伴能如她所愿. ”不过今晚可不能留你呆得太晚”,她道,”这会儿都过十二点了.你赶了一天路,一定困了.脚要是烤暖和了,我就带你去卧室.我已经要人把我隔壁的屋子收拾好了,那是间小屋.不过我想,比起宽敞的前屋来,你会更喜欢小屋的.屋里的那些家具是更漂亮些,可是太闷气太冷清,我自己就从不住在里头.” 对她周到的照顾,我十分感激.长途跋涉后的确很疲惫,于是我就表示准备安歇.她端起蜡烛,我跟着她离开小房间.她先查看大厅门关好没有,从锁孔里拔出钥匙,然后带路上楼.楼梯和扶手都是橡木的,楼梯上的窗子全是高大的花格窗.这种窗户和通向一张张卧室门的长长走廊,看起来更像教堂,而不像住家.一股冰凉冰凉的地窖般的寒气弥漫在楼梯上,过道里,给人一种空荡荡.孤零零的阴郁感.终于到了我的房间,我高兴地发现它面积不大,陈设新式平凡. 费尔法克斯太太慈祥地与我道了晚安.我闩上门,从容四顾,小屋充满生机,总算抹去了几分被宽敞的大厅.漆黑空旷的楼梯.又长又冷的过道造成的可怕印象.经过一整天的身体疲劳,精神焦虑,现在终于驶进了安全的避风港,感激之情顿时油然而生.我在床边跪倒,感谢理该感谢的上苍,起身之前,没忘记再次祈求它对我的前程赐予帮助和力量,使我配得上没有努力就得到的这份坦诚厚爱.那夜我的卧榻没有荆棘,独居的房间没有恐惧,我既困倦又满足,很快便进入梦乡,醒来时天已大亮. 阳光从鲜艳的蓝色花布窗帘透了进来,照在糊着墙纸的四壁,铺着地毯的地板上,与洛伍德光秃秃的楼板和污迹斑斑的灰泥墙截然不同.看到这小巧明亮的房间,我精神为之一振.外观对年轻人情绪影响很大,我想到更光明的生活阶段就要开始,它将有鲜花和愉悦,也会有荆棘与艰辛.浑身官能被环境所改变,被希望的新天地所鼓舞,仿佛一齐骚动起来,说不清它们期待什么,但一定是使人愉快的东西,也许这东西时还不会到来,但无限期的未来终将得到拥有. 起床,认真打扮.只能朴素......因为没一件衣裳不做得极为朴素......而且本性渴望整洁.不注意仪容.不在乎印象可不是我的习惯.相反,我总希望自己尽可能看上去还不错.虽相貌平平,却愿能尽量给他人以好感.有时候也为长得不好看而抱恨,也希望自己有红润的脸庞,挺直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口,也渴望自己身材修长.匀称.端庄.然而不幸自己却生得这么矮小,这么苍白,五官不端正却又十分抢眼.为何会产生如此心愿如此遗憾很难说清.当时还无法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不过拖自有原因,而且是合乎逻辑天经地义的原因.我把头发梳得溜光,罩上黑色的外衣......虽像个贵格会教徒,但至少做得非常合身......再整好干净洁白的领布,大概可以足够体面地出现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眼前了,我的新学生也至少不会厌恶得直朝后退.打开卧室窗户,确信梳妆台上的东西都已理得整整齐齐,才壮起胆子出了门. 走过铺着席子的长长过道,走下滑溜的橡木楼梯,来到大厅.我驻足片刻,我看看墙上的画(记得有一张画着一个戴护胸铁甲的严厉男子和一位头上扑了粉佩珍珠项链的贵妇的画),看看天花板悬下来的青铜灯,看看那只大钟,钟壳是橡木做的,那上面刻着稀奇古怪的花纹,因为那钟已年深日久,反复擦拭,已变得乌木般漆黑.一切都气派堂皇,不过那时我还不太习惯这种豪华.大厅的门镶着一半玻璃,大敞开着.我跨过门槛.好一个晴朗秋日的早晨.朝阳静静地照耀着褐色的树丛和依然苍翠的田野上.走上草坪,抬头细看这座宅院的正面.它高三层,规模不算宏伟,却也相当气派,它不够贵族的府第,算得上绅士的庄园.环绕顶层的堞雉使它显得更为别致.灰色的正面反衬一个白嘴鸦的巢穴,十分显眼.巢里的居民正呱呱叫着展翅起飞.它们飞过草坪和院落,落在一片大草场上.将草场与大宅相隔的是一道隐篱,那里有一排神气古老的荆棘,疙疙瘩瘩,结结实实,大的如同橡树,立刻说明了这座宅第名称的来源.更远处是座座小山,没有洛伍德周围的山那么高那么险,那么像是阻隔活生生世界的屏障,不过也够幽静够寂寞的,仿佛将桑菲尔德拥抱在怀,与世隔开.真没想到距米尔科特不远,竟还有这么个僻静所在.一座小村庄,屋顶与树林相接,散乱地分布在小山坡上,本区的教堂距桑菲尔德更近,古老的钟楼俯瞰着菲尔行的房屋与大门之间的土堆. 欣赏着这宁静的风光与呼吸着宜人的新鲜空气,愉悦地倾听白嘴鸦呱呱的叫声,审视着大宅宽敞陈旧的门脸,琢磨着偌大的地方,却只住着费尔法克斯太太这么一位孤独矮小的老妇人.忽然,这位老太太出现在门口. ”嗬!已经出来啦”她问,”我看你是个早起的人.”我走上前,接受可亲的一吻和握手礼. ”喜欢桑菲尔德么”她问,”很喜欢.”我说. ”是呵,”她说,”这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我担心它会慢慢衰落.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到回来,在这儿永远住下去.或者至少回来得更勤些,大房子好院子都需要个主人.” 144.14.4 ”罗切斯特先生!”我惊道:”他是谁” ”是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么” 我当然不知道......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但老太太似乎觉得他的存在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有的人都应该生来就知道. ”我还以为,”我接下去说,”桑菲尔德是您的呐.” ”是我的哎呀呀,孩子,瞧你说的!属于我我只是个管家......经管人而已了.其实,我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这边的远房亲戚,或至少我丈夫是.他是个牧师,海村的......就是远处山上那个村子......大门旁的那座教堂就由他主持.现在这位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是费尔法克斯家的人......跟我丈夫是第二代表姊妹.不过我从没指望过这层关系......真的,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只把自己当作普普通通的管家婆.我的主人总是客客气气,我也不指望更多啦.” ”那小姑娘......我的学生又是谁呢” ”罗切斯特先生是她的监护人.他委托我给她找个家庭教师,我相信他打算把她在xx郡养大成人.瞧她来啦,跟她的保姆在一起.”疑团解开了,这位亲切慈祥的矮小寡妇并非大家贵妇,而跟我一样是个下属.我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她,恰恰相反,感觉反倒更好啦.她与我之间是真的平等了,而不是她故意屈尊俯就.这更好......我的处境更加自由. 正想着这个新发现,一个小姑娘,后面跟着她的保姆,一路跑上草坪.我得好好看看我的这个学生,她起先却没注意到我.这还是个小小孩,大约才七.八岁,个子瘦小,脸色苍白,五官纤细,卷头直垂到腰际,显得有些累赘. ”早上好,阿黛勒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道,”过来和这位小姐说说话,她会教你念书,使你有一天成为聪明人.”她走上前来. ”这就是我的家庭教师”她指指我,问保姆.保姆回答: ”当然是.” ”她们是外国人”听到她们讲法文,我吃惊地问道. ”保姆是外国人,阿黛勒出生在欧洲大陆,而且,我想她从没离开过大陆,直到六个月前.刚来这儿时,她不会讲英语,不过现在能讲点儿了,但听不懂.她把英语法语混着讲.不过我相信你肯定能把她的意思搞清楚.” 好在我跟一位法国太太学过法语,条件有利.当初曾与皮埃罗夫人多交谈,过去的七年中还坚持每天背一段法文......语调上不费劲,逼真地模仿老师的发音,所以法文讲得还是相当流畅准确的,不至于应付不了阿黛勒小姐.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她上前来跟我握手.在带她进屋吃早饭时,我又用她的语言讲了几句,开始她回答简短,但在桌旁坐好后,她用淡褐色的大眼睛打量了我十分钟,她然后忽然叽叽呱呱地开口: ”啊,”她用法文嚷一声,”你讲我的话跟罗切斯特先生一样好,和你讲话就跟和他讲话一样.索菲也能和你讲话了,她会很高兴的.这里没人能听懂她的话,费尔法克斯太太满口英文.索菲是我的保姆,她跟我是一起坐大轮船过来的,船上还有只烟囱总在冒烟......烟好厉害呀!......我病了,索菲也病了,罗切斯特先生也病了.罗切斯特先生躺在一只沙发上,在一间好看的屋子里,叫做什么沙龙.索菲和我在另一个地方,睡在小床上我差点儿从床上掉下来,床就跟架子一样.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爱......简.爱.” ”埃尔哦,我说不好.对了,我们的船是早上停的,天那时还没亮呐.就到了一个大城市......好大的城市.有乌黑的房子,到处冒烟,一点儿也不像我原来的那个城市,又漂亮又干净.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跨过木板子上了岸,索菲跟在后头.我们又都上了马车,到了一个好漂亮的大房子里.比这房子大得多,漂亮得多,好象叫做旅馆.我们在那儿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和索菲每天都去散步,到一个好大的地方去,那里有好多树,绿油油的,叫做公园.除了我,那儿还有好多小孩子.还有一个池塘,里头有很多很好看的水鸟,我就用面喂它们.” ”她说得这么快,你听得懂吗”费尔法克斯太太问我. ”完全听得懂.”我说,因为早已习惯了皮埃罗夫人的快嘴. ”但愿,”好心的夫人又说,”你能问一声关于她父母的事吗.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们” ”阿黛勒,”我问,”你是和谁一块住在那个你说的又漂亮又干净的地方呀” ”很早以前和妈妈住,可是她到圣母玛丽亚那儿去了.以前妈妈教我跳舞唱歌,还朗诵诗呐.好多好多先生太太来看妈妈,我就跳舞给他们看,或者就坐在他们腿上,唱歌给他们听.我喜欢这样.我现在就唱歌给你听好吗” 她已吃好早饭,我就准许她一显身手.从椅子上下来,她过来坐到我腿上,然后一本正经地小手交迭,把卷发摇到脑后,眼睛盯着天花板,开始唱某个歌剧里的一首歌.歌的意思是是一位被遗弃的女人,为情人的失信痛哭之后,为了自尊,叫仆人给她戴上最耀眼的珠宝,穿上最华丽的礼服,决心去参加一个舞会,让那个负心人看到自己,以自己的轻松愉快告诉他,对他的负心,她毫不在乎. 给一个小孩子教这样的歌来唱,真是怪事!不过也许这种表演意在听听柔和的童声演唱爱情与妒忌的曲调.这种目的趣味太低,至少我认为. 阿黛勒把小调唱得悦耳动听,而且富于她那个年龄的天真烂漫.唱完歌之后,她从我膝头跳下,又说:”小姐,现在我来给你背诵一首诗.” 她摆好姿势,报了一声《拉封丹寓言.老鼠同盟》,然后朗诵了这首小诗.语调抑扬顿挫,嗓音柔和,动作恰当,没想到小小年纪真是身手不凡,这证明她受过严格训练. ”这首诗是你妈妈教你的吗”我问. ”是的.她总是这么说你怎么啦,一只老鼠问,说呀!,她要我把手抬起来......就像这样......还提醒我问问题时要提高嗓门儿.现在我再来给你跳个舞怎么样” ”不,行啦.可是按你说的那样,你妈妈去圣母玛丽亚那儿以后,你跟谁一起住呢” ”跟弗雷德太太和她丈夫.她照料我,但她可跟我不沾亲.我想她一定很穷,因为她没有妈妈那样的好房子住.我在那儿没多久,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愿不愿和他一起住到英国去,我说好的.因为我认识罗切斯特先生比认识弗雷德太太要早些时候,而且他总是对我很好,送给我好看的衣服和玩具.可你瞧他说话不算数,把我带到英国来,自己又回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早饭后,阿黛勒和我去图书室.这屋子大概罗切斯特先生交待过,要用作教室.大部分书籍都锁在玻璃门后面,只有一个书橱大敞大开着,里头囊括基础教育所必需的任何东西.好几卷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传记.游记.传奇,等等.或许他以为家庭教师私下想看的书就是这些.确实,眼下的这些已足够我满意的啦,与在洛伍德东拣西拾的零碎相比,这些算得上消遣和知识的大丰收了.屋里还有架小钢琴,外观崭新,音调优美,还有一只画架,一对地球仪. 我发现我的学生虽不大用功,但还是很乖的.她还不习惯做任何固定不变的事.一开头就把她管得太紧恐怕不明智,所以跟她讲了好多,又让她学了些东西.日近中午时,就准她回保姆那儿去了.然后,我忙着在午饭前画出几张小素描,好给她用. 上楼去取画夹和铅笔时,费尔法克斯太太叫住我:”我想你上午的课结束了吧.”她正在一间打开折开的屋子里.她一招呼我就走了进去.这是个富贵华丽的大房间,紫色的椅子和窗帘,土耳其地毯,胡桃木镶的板墙,色彩斑斓的大玻璃窗,很高的天花板,格调高雅.费尔法克斯太太正给摆在餐具柜上几只精美的紫水晶花瓶掸灰尘. ”好漂亮的屋子!”我一面四处张望一面惊叹,我从没看见过有它一半气派的房间. ”是呀,这就是餐室.我刚把窗户打开,放进一点儿新鲜空气和阳光来.不经常有人住的屋子里,什么东西都会反潮,那边的客厅都快成地窖啦.” 她指指窗户对面的一座宽大拱门,上面也悬挂着泰尔红紫染色的窗帘,此刻被拉了起来.我跨上两步宽阔的台阶,朝里一看,那里宛若仙境,见识不多的眼睛为之一亮.但它只是一间漂亮的客厅,里面套一间闺房,地上都铺着雪白的地毯,上头印满灿烂夺目的花环.两间屋子的天花板上都雕刻着雪白的葡萄和葡萄叶子,深红色睡椅和垫脚凳天花板形成鲜明的色彩反差.灰白色的帕罗斯大理石壁炉架上,波西米亚玻璃饰品红宝石般晶光闪亮.窗户之间的大镜子折射出雪白与鲜红的大混合. ”您把这些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费尔法克斯太太!”我说,”一尘不染,连帆布罩子都不用.若不是空气冷飕飕的,人家还以为天天有人住呢.” ”嗨,爱小姐,虽说罗切斯特先生很少回来,可一回来就冷不丁地出人意料.我发现他讨厌什么东西都盖得严严实实,等他回来了才手忙脚乱地张罗,所以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罗切斯特先生是不是那种爱挑剔难伺候的人” ”也不见得.不过他就有上等人的情趣和习惯,而且希望一切都照这些习惯去办.” ”你喜欢他吗大家都喜欢他吗” ”哦,当然.这家人在这一带从来就受到尊敬.这一带你所看得到的土地几乎全是罗切斯特家的,很早很早以前就是.” ”不过,撇开他的地不算,你还喜欢他吗还喜欢他这个人吗” ”我没理由讨厌他.我相信佃户们也认为他是个公正大方的地主.不过他从没跟这些人久待过.” ”可是他就没有怪癖么总之,他性格怎么样” ”哦,我看他性格无可指责,也许有些与众不同.他见多识广,大概也很聪明.不过我与他交谈不多.” ”什么地与众不同” ”不知道......不容易说清楚......不太明显.他跟你谈话时,你拿不准他是认真呢还是在开玩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你没办法彻底的了解他......至少我不行.不过这没关系,他仍是位极好的主人.” 这就是我从纯朴的费尔法克斯太太那儿听到的.关于她和我雇主的全部情况.有些人似乎不善于描述一个人,或不善于观察和形容人与事情的特点.这位和善的太太显然属于这一类,我的询问使她为难,但没引出她的话来.在她看来,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一位绅士,一位地主......别无其它.她不再继续询问和探索,对于我想更加深入的了解罗切斯特先生的愿望,她显然感到很惊讶.   离开餐室,她提议带我看看大宅的其它地方.我于是跟着她上楼下楼,边走边赞叹,到处都被整理得妥妥贴贴,整整齐齐.正面那些房间尤为堂皇,三楼的一些屋子阴暗低矮,却透着一种古老情调.由于时尚变迁,楼下屋子曾经一度适用的家具一次又一次给搬到这儿来.狭窄的窗扉透进暗淡的光线,照出一只足有百年历史的床架.橡木或胡桃木的柜子雕满奇异的棕榈树枝和小天使的脑袋,活象各种希伯莱约柜;一排排做工考究的椅子,靠背又高又窄;凳子更是古色古香,坐垫上分明还保留着半磨损的刺绣,那绣花人化做棺材灰大概总有两代之久了吧.这一切遗迹使桑菲尔德府的三楼成为往事的归宿,回忆的圣堂.白天我喜欢这隐僻处的静谧.幽暗与古雅,但夜晚可决不放妄想在那些宽大笨重的床上安眠,给关在那里头,因为有些床还带着橡木门;给罩在那里头,因为其他的床都挂着古老的英格兰帷幔,沉甸甸绣满奇异的花朵,更有异的小鸟和奇特的人......这一切在日光下一定显得不可思议. ”佣人们睡在这儿吗”我问. ”不,他们在后面有排小房子.这儿从没人睡.你简直可以这样说,要是桑菲尔德有鬼的话,这里就是它出没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这么说你们这里不闹鬼了” ”还从没听说过”,费尔法克斯太太笑了. ”也没有传说.传奇或鬼故事” ”我看没有.不过据说,罗切斯特家族的人当年很凶暴,不够安分,也许这就是他们现在在坟墓里能够安安静静的原因.” ”是呵......经过了一场人生的热病,他们现在睡得稳稳的.,”我喃喃地说,”您现在去哪儿呀,费尔法克斯太太”见她要转身离开我问道. ”到铅板屋顶上去.跟我去看看景致好吗”我就又跟着她.爬上通往顶楼极窄的楼梯,再爬上一架扶梯,钻过活动天窗,来到大宅的屋顶.现在与白嘴鸦的领地一般高了,我们已经能一直看它们巢穴里去.倚着城垛俯瞰下方,大地似地图般铺展开去,鲜艳柔软的草坪紧紧环绕着大楼灰色的宅基.宽广有如公园的田野,古树星罗棋布.暗褐色枯萎的树林,被一条小路一分为二.路上已经铺满青苔,比树上的叶子还绿.大门口的教堂.道路.宁静的群山,一齐静卧在秋日的阳光下.地平线与天空祥和的相衔接,天空蔚蓝,印着珍珠白的大理石样的花纹.这景色虽平平常常,却令人心旷神怡.转身再次穿过活动天窗,却几乎看不清下扶梯的路.与方才仰望的湛蓝的天空相比,与一直欣喜地俯瞰着的.阳光下以大宅为中心的树林.草场.绿色群山相比,这栋楼黑洞洞的,犹如墓穴. 费尔法克斯太太逗留片刻,就关上活动天窗.我一路摸索着找到顶楼出口,爬下狭窄的扶梯,在长长的过道上徘徊.这条过道把三楼的正房与后房隔开,又窄又低又暗,只在远远的尽头开一扇小窗.放眼望去,两侧黑色的小门全都紧闭着,活像蓝胡子城堡里的一条走廊. 我正轻轻往前走,没想到在如此僻静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笑声,那是古怪的笑声,清晰.刻板.沉闷.我停下,它也停下.但须臾笑声又起,比方才更响更亮.起先虽清晰,声音却不大.现在这笑声轰轰辗过,仿佛在每一间孤寂的屋子回响,虽然它只发自一个房间,本可以指出是从哪扇门里传出来的. ”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大声喊道,因为这时听到她正步下楼梯.”您听见那大笑了吗那是谁呀” ”是哪个用人吧,很可能,”她回答,”没准儿是格雷斯.普尔.” ”您也听到啦”我再问. ”对,很清楚.能常听到她笑.她在这里的一间屋里做针线,有时莉娅跟她作伴,两人到一起就打闹.” 笑声又起,低沉清晰,最后以古怪的咕哝声结束. ”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大声叫道. 我实在指望会有什么格雷斯应声,因为这笑声跟我听到的一样凄惨,一样不可思议.要不是现在时值中午,决不会有鬼魂伴着古怪的狂笑显现,要不是这情景这季节都不带来恐惧,我真会迷信得心惊胆战.然而,事情表明,我这样大惊小怪真是不必. 离我最近的一张门被打开了,一名用人走了出来......三十到四十年纪的女人,高大魁梧,满头红发,一张脸丑陋冷漠,简直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幽灵比她更荒诞更像鬼魂的了. ”太吵啦,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道,”别忘了吩咐!”格雷斯无声地行个屈膝礼,回房去了. ”我们雇她做做针线,帮莉娅干干家务,”老太太接着说,”有些方面她是有些讨厌,不过活儿干得挺好.顺便问一句,今早和你的学生处得好吗” 谈话就这样转向了阿黛勒,并且一直谈话到楼下宽敞欢乐的地方.阿黛勒在大厅里奔过来迎接我们,直嚷嚷: ”女士们,午饭准备好啦!”又添一句”我都饿坏了!” $$$$十二 桑菲尔德生活的平静开端,似乎预示着我的工作将会一帆风顺.在这里久住些时,与这儿的人熟悉之后,发现的确如此.费尔法克斯太太果然貌如其人,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受过足够的教育,智力中等.我的学生非常可爱,虽因有些娇纵溺爱,有时任性倔强,但好在完全由我负责,任何方面都没有人来横加干涉,打乱我的培养计划,所以她很快就改掉了任性的小毛病,变得驯服可教.她天资平平,缺乏鲜明个性,没有特殊情趣能使自己超出普通孩子的水平,但也没什么缺陷或恶习使她落于常人.她取得了合情合理的进步,与我建立了虽不深厚却轻松愉快的感情.她坦率天真快活的话语,让人高兴的努力,反过来也多少唤起了我对她的喜爱,使我们彼此和谐相处. 这些话,顺便说一句,也许会被有些人视为冷漠无情.他们对小孩子天使般的本性,怀着颇为庄严的信条.认为孩子教育者的责任,就是虔诚地把他们当作偶像来崇拜.但我这么写并非讨好家长的自私自利,重复假话,支持骗人的空谈,我不过是讲真话而已.对阿黛勒的幸福与进步,我真诚关心;对这个小家伙,我默默喜爱,正如对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善良,我心存感激一样.由于她对我的尊重,她慈祥的心灵与性情,使我与她相处非常愉快. 要是我再多说几句,任何人愿意都可以指责我.因为我经常独自在庭院中散步,一直踱到大门口,顺着大路朝外看;趁阿黛勒在跟保姆做游戏,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储藏室做果冻的时机,又爬上三楼,掀开顶楼天窗,爬上铅板屋顶,顺着暗淡的地平线,四处眺望与世隔绝的田野与群山......那时候我就总是渴望自己的目力能超越这些局限,远至繁华的世界和城镇,看到那些至今只闻其名却不得一见.那些生机勃勃的地方.我还渴望拥有比现在更多的实践经验,接触比现在范围更广和更多志趣相投的人,了解各种各样不同的性格.我敬重费尔法克斯太太的美德,看重阿黛勒的长处,但我相信世上还有别的更为生动的不同美德.我所相信的东西,我都想亲眼一睹. 4141.14.1 ”嘘,简!你把人类的爱看得太重,你太冲动,太激烈了.那双创造了你躯壳,并赋予它生命的无上的手,除了造就虚弱的你,造就跟你同样虚弱的生物外,还给了你其他的财富.除了这个地球人类,还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世界,一个精灵的王国.那个世界围绕着我们,因为它无所不在,而那些精灵关注着我们,因为它们奉命保护我们.假使我们因痛苦与耻辱而死去,假使来自四面八方的讥笑折磨我们,假使仇恨压倒我们,天使会看到我们所受的苦难,并承认我们的清白(要是我们确实清白的话.我知道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对你的责骂不过是从里德太太那儿听来的,既苍白无力又夸大其词.我从你热情的眼睛,明净的额头上,看到的只是真诚的天性).而且上帝只有等到我们的灵魂与躯体分离时,才会赐予我们充分的报酬.那么,既然生命短暂,既然死亡才是通向幸福......通向辉煌的入口,我们又为什么要一味沉溺于痛苦之中呢” 海伦使我平静,我默默无言但她传给我的宁静中,混和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悲哀.她说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悲哀,但又不知它从何而来.话一讲完,她就有些气急,还短短地咳了一阵.我马上忘了自己的伤心事,隐隐约约为她担起心来. 我把头靠在海伦的肩膀,伸手搂住她的腰.她也抱紧我,两人相依无言.没坐多久,另一个人走进来.此时风乍起,吹散满天乌云,露出一轮明月.月光从邻近的窗户泻入,照亮了我俩和正走近的身影,我们看清那原来是坦普尔小姐. ”我特意来找你,简.爱,”她说,”我要你到我房间去.既然海伦.彭斯也在这儿,就一块去吧.” 跟在校长身后,我们去了,穿过一条条曲里拐弯的走廊,爬上通向她房间的楼梯.屋里一炉好火,十分舒适.坦普尔小姐要海伦坐到炉火旁的扶手椅上,自己坐另一边,把我叫过去. ”没事了吧”她低头端详我的脸,”哭光了所有的悲伤吧” ”只怕永远也哭不完.” ”为什么” ”因为我受了冤枉.现在,小姐您,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个坏孩子了.” ”我们会按照你的表现来待你,我的孩子.继续做个好姑娘,你会让我满意的.” ”我会吗,坦普尔小姐” ”会的,”她搂着我,”现在告诉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你的那位女恩人是谁啊” ”是里德太太,我舅舅的妻子.我舅舅死了,把我留给她照管.” ”那么说,她抚养你不是心甘情愿的” ”是的,小姐.她十分不愿意抚养我.不过,我常听仆人们说,我舅舅临终前要她保证永远照顾我.” ”好啦,简,你知道,至少我要让你知道,罪犯在受到控诉时总是允许他为自己辩护的.你被指责撒谎,现在就尽量为自己辩护吧,不管记得什么,只要是真事就讲出来,只是要真实的,不能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我从心底里下定决心,要讲得公正恰当,准确无误.我考虑了几分钟,理清思绪,然后一五一十,把自己悲惨的童年向她倾诉.我已经激动得筋疲力尽,所以提到这个伤心话题,言词比平时克制.同时又想到海伦的提醒,不要一味刻薄怨忿,因此我讲得远不如平时那样尖刻.正因为这样克制简明,听来更可信.我一边说着一边已感觉到了坦普尔小姐对我的信任. 在叙述时提到了劳埃德先生,如何在我昏倒之后来看我,因为我永远也忘不了红房子那段恐怖插曲.细说此事,情绪激奋,未免有些失态.一想到里德太太断然拒绝我发疯般的求饶,第二次把我锁进那间漆黑闹鬼的房子,那种揪心痛苦,所有都无法减轻. 讲完了.坦普尔小姐默默看我片刻,道: ”我认识劳埃德先生,会给他写信.如果他的答复与你的话一致,我们将公开澄清你的一切罪名.对我来说,简,你现在已经清白无辜了.” 她亲亲我,仍让我待在她身边(待在那儿我心满意足,因为细详她的面容,衣着.一两件饰物.白净的额头.一束束光亮的卷发,还有乌黑闪亮的眼睛,我得到了一个孩子的喜悦).她接着对海伦.彭斯说: ”晚上感觉怎么样,海伦今天咳得厉害么” ”我觉得不太厉害,小姐.” ”胸部还疼吗” ”好些了.” 坦普尔小姐起身,拉住她的手,检查她的脉搏,接着又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时听到她悄然叹气.她沉思片刻又兴奋起来,快活地说: ”不过今晚你俩是我的客人,应该如同客人一样受到款待.”她按了按铃. ”芭芭拉,”她对应召而来的仆人吩咐,”我还没用茶呐,把盘子端来,给这两位小姐也放上杯子.” 盘子很快端来,那瓷杯和亮闪闪的茶壶摆在炉边小圆桌上多好看呐!那茶的热气,面包的味道多香啊!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因为我开始感到饿了),那份量实在少得可怜.坦普尔小姐也注意到了. ”芭芭拉,”她说,”能不能多上点儿面包和黄油么这不够三个人吃.” 芭芭拉出去了,但很快又回来说: ”小姐,哈登太太说已照平时的份量送上来了.” 哈登太太,得解释一下,她就是管家,正合布罗克赫斯特心意的女人,跟他一样铁石心肠. ”哦,那好吧!”坦普尔小姐回答,”我们只好将就了,芭芭拉.”等这仆人退下,她又笑着添一句,”幸好我有办法弥补这个遗憾.” 她请我和海伦凑近桌子,往我们面前各摆一杯茶,一小片美味却菲薄的烤面包,然后她起身拉开一只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纸包.眼前顿时出现一只大芝麻饼.她大方地把饼切成厚厚的片. 那天晚上我们享受了甘美的饮料,香甜的食物.女主人慷慨提供的美味,使我们饥饿的胃口得到了满足.她打量着我们满意地笑了.这笑容给我们带来同样的喜悦.茶点过后,托盘端走,她又招呼我们到炉旁,一边一个坐在她身边,她开始跟海伦谈话.能聆听这样的谈话真是我的福气. 坦普尔小姐向来神情安详,举止端庄,谈吐文雅得体,从不狂热.激动与急躁.这便使看她听她的人,出于敬畏而克制自己,而不致喜形于色,此刻我正是如此.但海伦.彭斯却令我惊叹不已. 茶点令人精神大振,炉火熊熊燃烧,心爱的老师就在身旁,又对海伦这么好,也许超乎这一切的,是她自己独特头脑中的某种东西,唤起了她内在的力量.这力量在苏醒,在燃烧,起初使她一向苍白.毫无血色的面颊容光焕发,接着使她双眸秋水般明亮有神.这眸子忽然具有了一种比坦普尔小姐的眼睛更独特的美丽.这美丽没有漂亮的色彩,没有长长的睫毛,没有如画的眉峰,却意味深长,流盼不息,光彩四射.而且她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源自何处我无从知晓.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怎么会有如此博大宽广的胸怀,盛得下如此纯洁丰富炽热的口才之泉海伦谈话的特色使我对那个夜晚难以忘怀.她的精神似乎急匆匆要在短暂的时间内过得与许多持久的生命一样多. 她们谈论的事情我从没有听说过!逝去的民族与时代,遥远的国度,已经发现或臆测到的大自然奥秘.她们谈论起书籍,她们谈过的书真多呀!拥有着丰富的知识,而且还那么熟悉法兰西的名人与作者.当坦普尔小姐问海伦,她是否能挤出时间复习她爸爸教给她的拉丁文,并从书架上拿出本书,要她朗读并解释《维吉尔》的著作时,我惊讶到了极点.海伦照办了.我听她逐行朗读诗句,我对她的敬重更加重了.她还没读完,就寝铃响了,不容延宕.坦普尔小姐拥抱了我俩,搂我们入怀时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对海伦她抱得更久些,似乎不愿放她走.她一直目送海伦到门口.为海伦,她第二次伤心惋息;为海伦,她从脸上抹去一滴眼泪. 刚走近寝室,就听见斯卡查德小姐的大嗓门.她在检查抽屉,刚拉出海伦.彭斯的.我们一进去,海伦就劈头盖脸地挨了顿臭骂,斯卡查德小姐还威胁说明天要把好几件没迭好的东西别在海伦肩膀上. ”我的东西是乱得丢人.”海伦低声地对我说,”原打算收拾的,可给忘了.”第二天一大早,斯卡查德小姐在一块纸牌子上写下三个醒目大字”邋遢鬼”,还把它像经匣似地贴在海伦宽大而温顺,聪颖而善良的额头上.她把这东西一直戴到晚上,毫无恕言,权当该受的惩罚.下午放学后,我奔向海伦,一把扯下那东西,丢进火里.她所不愿的怒火,在我胸中燃烧了一整天.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不断灼烧着我的面颊,她那听天由命的惨相,使我心疼得无法忍受. 此后的一个星期,坦普尔小姐穿给劳埃德先生的信有了回音,并且看来他的答复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话.坦普尔小姐召集全校当众宣布,对简.爱受到的指责已进行了调查,她非常快地声明,简.爱的罪名已完全澄清.那时候,老师们纷纷和我握手,亲吻,同伴们中也响起一阵欢快的低语声. 我终于卸下了那沉重的包袱.打那时起,我决心从头起步,不畏艰难,披荆斩棘,努力前进.我埋头苦干,有几分耕耘,便有几分收获.记忆力本来不强,但经过锻炼,有所改观.头脑反复使用,更为机敏.不出几周,我就升到高班;不到两月,就获准开始学习法文与绘画.在一天内学会动词etre的两个基本时态,还画出自己第一幅茅屋素描(顺便提一句,那茅屋墙壁的斜度比比萨斜塔更甚一畴).那天夜里睡觉时忘记了在想象中准备的巴米塞德式的晚餐,热烘烘的烤土豆呀,雪白的面包和新鲜牛奶呀,以往总是以此取悦内心的渴望.但现在,给我解馋的是,黑暗中看到的理想画面,全是自家手笔随意描画的房屋.树木,生动别致的岩石废墟,克伊普式的牛群,以及各种甜蜜景象:蝴蝶在含苞欲放的玫瑰花上翩翩起舞,小鸟啄食成熟的樱桃,鹪鹩的巢中有一窝珍珠般的鸟蛋,四周还环绕着长春藤的嫩枝.同时我还细细琢磨有没有可能把皮埃罗夫人那天给我看的一本小小法文故事书流畅地翻译出来.这问题还没有得到满意地解决,我就甜甜地入了梦乡. 还是所罗门说得好:”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如今,我决不肯用洛伍德的贫困去换盖茨黑德的奢华了. $$$$九 然而,洛伍德的贫困,或不如说是艰辛,也有所改观了.春天来临了,实际上已经来临.寒霜已停,积雪融化,刺骨寒风不再猖狂.可怜的双脚被一月彻骨的寒气层层剥皮,冻得一瘸一拐,现在被四月的和风一吹,开始消肿痊愈.夜晚与清晨不再有加拿大式的低温,把我们全身血液凝固.现在我们可以忍受花园的户外活动了.逢到阳光灿烂,更是舒适宜人.褐色的苗圃已长出一片新绿,一天比一天绿.令人想到希望之神夜晚曾从这里走过,每天清晨都留下她愈加鲜亮的足迹.鲜花从树叶丛中探出头来,雪莲花.藏红花.紫色的报春花,以及金眼三色堇.现在每星期四下午(半假日),我们都去散步,发现道路旁.篱笆下,更可爱的花儿正在怒放. 我还发现另一大乐事.在我们花园带尖刺的高墙外,一座座直达天际雄伟挺拨的山峰怀抱着一大片树木葱笼的山谷.一条明净的小溪穿流其间,小溪里满是黑色的石子.闪光的漩涡.而在冬日铁灰色的天空下面,这里冰封霜冻,积雪覆盖,曾是多么不同的另一番情景!......那时候,雾霭死一般冰冷的被寒风阵阵驱赶,徘徊于紫色的山巅,滚动于河滩与草地,直到与小河上凝固的水汽融为一体!那时候,小溪是一道混浊不清势不可挡的急流,咆哮着将树木一劈两半,并且时常夹杂着暴雨或旋风般的冻雨,而两岸的树木都好像是一排排死人的骨架一样. 从四月进入明媚晴爽的五月.天空湛蓝,阳光和煦,风儿轻轻拂面.此时,草木欣欣向荣,洛伍德抖开一头秀发,处处吐绿,遍地芬芳.榆树.和橡树一度光秃的高大树干恢复了往日威严的勃勃生机.各种各样的植物在林深处茂密生长,形形的苔藓遍铺山谷.数不清的野樱草花灿烂夺目,犹如地皮上升起一片奇特的阳光.领略着它们林荫深处淡淡的金色光斑,宛若美妙的色彩倾洒大地.这一切,我常常尽情享受,从容自在,无人看管,而且几乎总是独自一人.因为这种少有的自由与乐趣事出有因,现在我就来把它解释一下. 刚才不是把此地形容得十分美妙么环抱于山川林木之中,坐落在溪流之畔,十分美妙.只是是否有利于健康却是另一回事. 洛伍德所处的林中山谷,是大雾弥漫的摇篮,而雾气却滋生传染病.春天急促的脚步加快了疾病流行,它悄悄潜入孤儿院,把斑疹伤寒传遍了拥挤的教室和寝室.结果,五月未到,学校就已变成了一座医院. 半饥半饱,使多数学生容易受到感染.八十五名女生一下就病倒四十五名.班级停课,纪律松懈,少数没得病者简直完全放任自流,因为医生坚持要学生们多多锻炼,保持身体健康.即使不这样,也没有人顾得上监视或管束她们了.坦普尔小姐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病人所吸引,她住在病房里,除夜间抓紧睡几个钟头外,寸步不离.老师们全力以赴,收拾行装,做其它的必要准备,以便那些运气好的姑娘能动身离开这个传染地,到愿意帮助她们的朋友和亲戚家中去.许多已染病的学生已回家等死,许多人死在学校,立即被悄悄掩埋,这种病的性质不容丝毫拖延. 疾病就这样在洛伍德安营扎寨,死亡成了这里的常客.围墙内充满悲伤恐惧,房间与过道弥漫着医院的气息,药物与香锭徒劳地反抗,想要压住死亡的恶臭.而同时,五月明媚的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照耀着陡峭的山峰,美丽的林地.学校的花园里鲜花烂漫,蜀葵拔地而起,槐梧如林;百合盛开,郁金香与玫瑰争芳斗艳;粉红的海石竹,深红的双瓣雏菊给花坛增添一道鲜艳镶边;甜蜜的欧石南,终日散发出香料和苹果的芳香.但这些芳香的财富对洛伍德大多数人来说放进棺材里外却毫无用处,除了不时供人们采上一把药草和香花.   可是我,以及那些身体依然健康的人,可以纵情享受这美丽的景色和美丽的季节.人家让我们在林中游荡,整天跟吉普赛人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生活也好多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及其家人如今再也不敢靠近洛伍德啦,家务事也没有人查问,坏脾气的管家早已逃之夭夭,被传染病的恐惧赶跑了.她的接班人,曾在洛顿诊所做过护士长,对新地方的规矩还不熟悉,所以给我们吃得比较大方.此外,用饭的人少多了,病人吃得又少.早饭盘子装得满多啦.经常发生来不及预备正点午餐的情况,管家就给我们一大块凉饼子,或厚厚一片面包和奶酪.我们把它带进树林,各自选个喜欢的地方,奢侈地大嚼一顿. 我最喜欢的去处是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它洁白干燥,兀立于小溪中央,只有涨水才够得着,就赤脚趟过去.石头大小刚好舒舒服服坐我和另一个女孩.她是我那时选中的伙伴,叫玛丽.安.威尔逊.她机灵敏锐,我喜欢与她作伴.她谈吐诙谐,见解独到,而且举止风度让人放松.她比我大几岁,更谙世事,能讲许多我爱听的事情.跟她一起,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对我的缺点,她非常宽容,对我的话,她从不横加干涉.她长于叙述,我乐于分析.她爱讲,我爱问.于是我俩相处融洽,即使我未从中得到长进,倒也获得莫大乐趣. 这个时候,海伦.彭斯在哪里我为什么不跟她共同消磨这些快乐时光我忘了她么还是我如此可卑,竟厌烦了她纯洁的友谊呢玛丽.安.威尔逊当然要比我的第一位伙伴海伦稍逊一筹,她只会讲些有趣的故事,或跟我沉迷于活泼尖刻的闲聊.而海伦呢,要是没说错的话,她能让有幸与她交谈的人得到高得多的趣味. 千真万确,读者呵,我确实感到了这一点.虽说我有缺点,毛病多过长处,但我绝不会嫌弃海伦,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依恋.这感情与激动我心灵的其他感情同样强烈,同样温柔,同样庄敬.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海伦都给了我默默而忠实的友谊.情绪不好时也不会尖酸,恼怒时也不会厌恶,我怎么会背弃她呢但现在海伦病了,好几个星期都没能看见她.她被挪到楼上不知哪间屋里去了,听说不在学校作为发热病人医院的那一块,因为她患的是肺结核,不是斑疹伤寒,无知的我,那时还以为肺结核不要紧,时间与照料肯定能使之缓解. 在暖和晴朗的下午,她偶而被坦普尔小姐带到花园,因此我以为自己推测不错.但这种场合却不允许我过去和她讲话,只能从教室的窗户看她,而且无法看清,因为她被裹得严严实实,在回廊上遥遥坐着. 六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和玛丽.安在林中坐了很久.我们与平常一样,离开众人,往林深处走.可走得太远,结果迷了路.只好到一座孤零零的小茅屋前问路.这里住着一男一女,看管着一群以山毛榉种子为食的猪.等我们回校时已明月初上,看见一匹小马立在花园门口,我们知道那是医生的马.玛丽.安说估计什么人病厉害了,这么晚了还派人请来了贝茨医生.她先进屋,我在后头逗留片刻,将一把从林子里挖来的花根栽到我苗圃里,怕等到明天早晨会枯死.栽完后又滞留了一会儿.那时露水降下,花儿那么芬芳.如此良夜,这般宁静,这般温馨.西方天际仍亮着一片霞光,预示着明天又是好天气.月亮从黯淡的东方缓缓升起,孩子气的我看着这一切,尽情欣赏.忽然,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念头闪现在脑海. 4142.14.2 ”在坦普尔小姐屋子里.”护士回答. ”可以进去跟她说话么” ”哦,不行,孩子!恐怕不行.再说你该上床睡觉了,呆在外头,露水下来会传染热病的.” 护士关上前门起了.我从通向教室的侧门进去.因来的刚好,九点了,米勒小姐正召唤同学们上床. 约摸两小时后,将近十一点钟,我仍无法入睡.寝室里一片寂静,同伴们都已沉沉入梦.我便轻手轻脚爬起来,给睡袍罩一件外衣,光着脚,溜出寝室,去找坦普尔小姐的屋子.她房间在大楼的另一头,可我认识得路.夏夜皎洁的月光,到处洒入过道的窗户,这费劲就找到了地方.一股樟脑与烧醋的强烈气味,提醒我已到了热病病房.赶快走过它的门,担心值班护士会听见,深怕被发现了赶回去.我必须见到海伦......必须在她死之前拥抱她......必须给她最后一吻,与她说上最后一句话. 我下了楼梯,跑过楼下一段路,成功地打开再关上两道门而没弄出声响.到达另一段楼梯,拾级而上,面对的便是坦普尔小姐的屋子.钥匙孔和门底下露出一星光亮,周围万籁俱寂.我走过去,发现门虚掩着,大概是给病人的密室放进一点儿新鲜空气吧.我毫不犹豫,迫不及待......心灵与感官都因强烈的苦痛而颤抖......推开门往里看,搜寻海伦,生怕看到的是死亡. 紧靠坦普尔小姐卧榻,半掩在白色帷幔后面,放着一张小床,能够看出被子下面身体的轮廓,但脸却被帷幔遮住了.在花园里和我说过话的护士坐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桌上结着灯花的蜡烛发出幽幽的光.坦普尔小姐不在,后来得知她被叫去热病病房去看一位昏迷的病人了.我走上前,停在小床边,抓住帷幔,由于唯恐看到的只是尸体所以在拉来帷幔之间我宁愿被发现. ”海伦!”我轻轻唤她,”你醒着么” 她稍微动了一下,我拉开帷幔.我看到了她的脸,苍白憔悴,但镇静自若.她看上去没啥变化,我的恐惧烟消云散. ”是你呀,简”她轻声问. ”哦!”我心想,”她不会死的,她们搞错了.要是她快死了,说话和神色就不会如此平静.” 我爬到她床上,亲亲她.她额上冰凉,面颊和手都冰凉且消瘦,但她的笑容依旧. ”干嘛跑到这儿来,简都过十一点了,几分钟前才听到钟敲呐.” ”来看看你,海伦.听说你病得很厉害,不先跟你说话我就睡不着.” ”这么说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离开了,海伦回家去么” ”对,回我永远的家,最后的家.” ”不,不,海伦!”我顿住了,只觉得肝肠寸断,竭力把涌上的泪水止住.海伦一阵猛咳,幸好没弄醒护士.咳完之后,她精疲力尽地躺了一会儿,又轻声说: ”简,看你光着小脚,来躺下,盖上我的被子.” 我照办了.她抱住我,我依偎着她,久久无言.后来她又轻声说: ”我好快乐,简.我死后,你一定不要伤心,没什么好伤心的.总有一天,咱们全都得死.正在夺走我生命的病并不痛苦,它既温和又缓慢.我的心已经安息,不会让人感到很悲伤.我只有一个父亲,最近他结婚了,也不会想念我.死得早,就逃脱了大苦大难.我没本事没天才,不能在世上过得好,我总犯错.” ”可你上哪儿呢海伦能看见吗你知道吗” ”我相信,我有信念,我一定是去上帝那里.” ”上帝在哪里上帝什么样子” ”上帝是我也是你的创造者,他永远不会毁灭他所创造的东西.我完全依仗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在数着钟点,直到那重要时刻降临,把我归还给他,让我看见他.” ”这么说,海伦,你肯定有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啦咱们死后灵魂都会去那里吧” ”我肯定有一个未来的国度,我相信上帝慈悲为怀,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把自己不朽的一部分交给他.上帝是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爱他,相信他也同样爱我.” ”那我能再看见你么,海伦等我死后” ”你会来到同一个快乐的地域,被同一个法力无边.天下共有的父亲所接纳,毫无疑问,亲爱的简.” 我再次有了疑问,不过这次只是想想而已:”那地域在哪儿存不存在”我紧紧拥抱海伦,她对我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珍贵.我觉着不能让她走,就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她马上用最甜的声音说: ”我好舒服呀!刚才那阵咳嗽让我有些累,使我觉得想睡了.不要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待在我身旁.” ”我会和你待在一起的,亲爱的海伦,谁也别想赶我走.” ”暖和吗,亲爱的” ”暖和.”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亲吻我,我也亲吻她.我俩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已是白天.一阵异样的动作把我弄醒.我抬头一看,原来我在别人怀抱里,原来是护士抱着我,正穿过走廊回寝室去.擅离床位却未遭到责备,人们还有其他的事要想,得对我的各种问题作出解释.过后两天才知道,坦普尔小姐天亮回到房中时,发现我躺在小床上,脸蛋靠着海伦的肩膀,胳膊搂着她脖子.我睡着了,但海伦......死了. 她被安葬在布罗克布里奇墓园.死后十五年后,那墓只剩一座青草覆盖的土堆.但如今,这里竖起一座灰色大理石碑,上面镌刻着她的姓名与”复活”两个字. $$$$十 到目前为止,我已详细记录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世中的一些事件,在我生命中的头十年,差不多也写了十章.但这不是一部正式的自传,只打算唤醒那些已经沉睡但却饶有兴趣的回忆.所以,现在我要默默跨过八年的时光,只需几行笔墨来保持前后联贯. 斑疹伤寒在洛伍德完成大浩劫之后,就渐渐销声匿迹.但它的致命程度与受害者的数字却引起公众对学校的注意,从而人们对这场灾难的根源进行了调查,事实逐渐真相大白,激起公众极大愤慨.学校的选址不利健康,孩子们的食物量少质差,做饭用的水臭得让人恶心,学生们的衣着与居住条件如此恶劣,这一切都被大曝光,使布罗克赫斯特颜面扫地,但是学校却受益匪浅. 郡里一些有钱且心善的人慷慨解囊,在一处更好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更合适的大楼,制订了新的校规,改善了伙食更换了衣着,学校的经费交付给一个委员会管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钱有势,不可忽视,仍保留司库职务,但履行职责时则受到几位胸怀更宽广.更富于同情心的绅士的监督.他的督导职能也由一些人共同承担,他们懂得如何将理智与严格.舒适与经济,同情心与正直相结合,学校因此大为改观,终于成为一所真正有用的高尚学府.学校获得新生之后,我在它的高墙内又继续住了八年,六年学生,两年教师.两种身份都使我成为它的价值与重要性的见证. 这八年,生活没什么变化,但并非没有快乐,因为要做的事情很多.良好的教育条件唾手可得,有些课程我特别喜欢,而所有课程我都还想出类拔萃.再说我想让老师们高兴,尤其那些我喜欢的老师.这一切激励我前进.我充分利用学校提供的一切有利条件,努力学习终于成为第一班的第一名,后来被授予教员职务,在那时我满腔热情地干了两年,但两年后我改变了主意. 坦普尔小姐历经所有变迁,但她一直担任校长,我学业上的最好才艺都归功于她的教诲.与她的友谊和交往始终是我的安慰.她代替了我的母亲和家庭教师,后来又成为我的伙伴.这段时间内她结婚成家,跟随丈夫(一位牧师,出色的男人,几乎配得上这样一位妻子)迁往一个遥远的郡,于是与我失去联络. 从她离开那天起,我就不复原样.她一走,所有稳定的感情和联系也随之而去,这些东西已使我多少把洛伍德当成是自己的家.我已汲取了她的一些性情和许多习惯,思想变得更为和谐,理智已可以控制感情.我忠于职守,有条不紊,沉着镇静,觉得自己十分满足.在别人看来,甚至我也这样认为,自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然而命运,以纳史密斯牧师的,来到我和坦普尔小姐中间.婚礼结束不久,我就看到她一身行装,登上了一辆驿站马车.我目送马车爬上小山,消失在陡坡后面.然后回到自己房间,独自打发了为庆祝这场婚礼而放的半天假日. 大部分的时间我在屋里踱来踱去,认为自己在为损失感到遗憾,在考虑如何加以补救.但沉思结束一抬头,发觉午后的时光已经逝去,暮色四溢.蓦地我有了个新发现,就是说,在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我的心抛弃了从坦普尔小姐那里借来的一切东西......或者说,她已带走了我在她身边呼吸的宁静气息.现在我又恢复了天性,开始感到往日的情感在骚动.不是支柱被抽去,而是动机已丧失;不是无力保持平静,只是没有了保持平静的原因.我的世界已在洛伍德许多年,我的经历一直局限于它的规章和制度.现在我想起来,真正的世界还大着呢,一个变幻无穷.充满希望与忧虑.激动与兴奋的领域正等待着那些有胆识者,去跨进它宽广的天地,去冒风险,去寻求生命的真谛. 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往外看,只见大楼的两翼,花园,洛伍德的边界,以及山峦起伏的地平线.我的目光扫过其它所有东西,落在最远的地方......那蓝色的群峰之上.我渴望着去攀登的正是这些山峰,因为它们岩石嶙峋石南丛生的地域活像监狱.流放地.那条环绕山脚的白色道路,曲曲弯弯消失在两山间的峡谷里,多么想沿着它走得更远啊!曾经就是坐着马车沿这条路来的.暮色中沿它下山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打来到洛伍德的那天起,仿佛已过去一个世纪.一直不曾离开过它,所有假期都在这里度过.里德太太从没派人接我去盖茨黑德,不论她还是她的家人也从没来瞅过我一眼.我与外面的世界既无信件来往,也不通消息.学校的规矩.职责.习惯.信念.声音.面孔.废话.服装.偏爱与厌恶,这就是我所熟悉的全部生活.现在我感到这一切已经远远不够.一下午的时间,就突然厌倦了八年来天天如此的日子.我渴望自由,热切地渴望.我为自由祈祷,但它仿佛被微风拂散,只得作罢.我想出更谦卑的祈求,祈求给我变化,给我刺激,然而这祈求仿佛也被吹向浩淼的宇宙.”那么,”我近于绝望地呼喊,”请至少给我一份新的苦役吧!” 这时铃响了,到了晚饭时间,把我召唤下楼. 直到就寝时才能继续我那被打断的思绪.就连在这时,同屋的老师也阻止我回到一心考虑的问题,她哆哆嗦嗦闲扯许久.真希望瞌睡能使她闭上嘴!仿佛只要能回到独倚窗前时掠过脑海的那个念头,那些别出心裁的主意就一定会冒出来,给我以解脱. 格丽丝小姐终于打鼾了.她是个粗壮的威尔士女人,直至今日,她那惯常的鼻音委着实令人生厌.今晚她拉出第一个深沉音符时,我却感到称心.这下没人打搅了,那几遭湮没的想法又抬起头来. ”一份新苦役!有些道理,”我自言自语(只是想想而已,并没说出声).我知道有道理,因为它听起来并不可爱,不像自由.刺激.享受,这类字眼儿听起来好听,但那却只是声音,太空洞太短暂.听它们到头来只会浪费时间.可是苦役!却是实实在在的,任何人都可以服苦役,八年了,我已在这儿干了八年了.现在所企盼的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难道这点儿愿望也实现不了难道行不通对呀......对呀......目的不难实现.只要开动脑筋,找出实现目的的法子. 我从床上坐起来,更有利于思考.今晚寒气逼人,我给肩膀披上条披肩,又接着绞起脑汁来. ”我想要什么新地方.新房子.新面孔.新环境,如果再想要比这些再好的东西只是徒劳.别人是怎样得到新地方大概,向朋友求助.可我没朋友,还有许多人也没有朋友,他们只能自己去找,自己帮自己.他们是怎么做的” 我说不上来,没有答案于是我命令脑筋转起来,找出答案,而且要快.它转呵,转呵,越转越快,只觉得脑袋和太阳穴都在怦怦搏动.差不多一小时,却理不出头绪,脑子乱成一团,白兴奋一场.爬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拉开窗帘,只见一两颗星星在寒夜中颤抖.只好又爬到床上. 一定是有位好心的仙女趁我不在,把我想要的主意搁到了枕头上.所以我刚躺下去,这主意就悄悄地.自然地出现在心海......”求职者都登广告,你可以在郡里的《先驱报》上登广告.” ”怎么登它对于广告,我一无所知.” 此刻,回答来得既顺畅又干脆: ”你应当把广告和广告费装进一只信封,寄给《先驱报》的编辑,重要的是要抓紧第一个机会,把信投进洛顿的邮筒.回信应寄往邮局,写上j.e收.信寄出后一时期左右就可以去打听.如果有回音,那我就马上行动.” 我把这计划琢磨几遍,消化在脑子里,得出一个清楚具体的方式,于是心满意足,酣然入梦了. 一大早起床后,我就写好广告,封上信封,写好地址.在铃声还未唤醒全校就全办妥.广告是这样写的: 一位年轻女士,擅长教学(已经任了两年教师职务).愿谋一家庭教师职位.学生年龄须十四岁以下(自己才十八岁,教年龄相仿的人千万不行).该女士可以胜任良好英国教育的一般课程,以及法文.绘画和音乐教学(那年头,读者先生,这么一张小小的技能表就足够包罗万象了).回信请寄xx郡,洛顿邮局,j.e收 这封信在抽屉锁了一天.第二天茶点过后,我便向新来的校长请假去洛顿,去为自己也为两位同事办几件小事.立刻得到了校长的同意,于是前往.步行有两哩路.傍晚在下雨,不过白昼很长.在那我逛了几家商店,然后把信发掉后就顶着大雨返回学校.衣服水淋淋,心却为之一松. 接下来的一周似乎特别漫长.然而与凡间万事一样,终有结束的时候.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我再次踏上去洛顿的路.顺便提一句,此路景色如画,顺小溪而下,蜿蜿蜒蜒穿过美极了的山谷.但那天,与迷人的芳草地.美丽的长流水相比我想得更多的却是信件.它们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我正去的小城等着我. 这趟表面上的差事是去定做一双鞋,所以先办这件事.办完之后,我穿过清洁安静的小街,从鞋铺来到邮局.管理员是位老太太,鼻梁上架着一副角质眼镜,手上戴着一双露指黑手套. ”有没有给j.e的信吗”我问. 她透过眼镜打量打量我,然后拉开抽屉,在里头翻了好久,久到我的希望都开始畏缩消失.最后,她把一封信举在眼前足足看了五分钟,才从柜台上递过来,还再次给了我好奇.多疑的一瞥......是封给j.e的信. ”就这一封吗”我问. ”没有啦.”她说.我把信放进衣兜,转身往学校返.当时没法拆开看,因为按规定该八点回校,现在已快七点半了. 回到学校,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姑娘们学习时,我得陪她们坐着.之后轮到我读祷告,照顾学生上床,再和其他老师一起用晚饭.就连最后回到寝室休息,也躲不开的格丽丝小姐,她仍与我为伴.烛台上只剩一小截蜡烛,真怕她喋喋不休直到蜡烛点光.幸亏晚饭饱餐的产生了催眠效果,我还没脱完衣服,她那边就响起了鼾声.还剩一点蜡烛,我忙掏出信来,见封口上署着缩写f.拆开一看,内容十分简单:”如果上周四在郡《先驱报》刊登广告的j.e,直能具备她所提及的才能,并能为其品行与能力提供满意的证明书,即可获得一份工作.学生仅是一名不满十岁的女孩.年薪三十镑.请j.e将证明.姓名.地址及所有详情寄往:xx郡,米尔科特附近,桑菲尔德,费尔法克斯太太收.” 我把信反复琢磨了很久,字体老派,笔迹不稳,像老太太写的,这倒令人放心.我曾暗暗忧虑,怕这么自行其是会有陷入困境的危险.最重要的是,但愿这番努力的结果能体面.正当.规规矩矩.现在有了位老太太,对这事倒很有利.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可以想象得出她身穿黑袍,头戴寡妇帽,也许古板,但不会没礼貌,一位上年纪的英国体面人物的典型.桑菲尔德!这个,不用说,是她府第的名字,肯定是一个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地方,虽说还想象不出这座房子的确切布局.米尔科特,xx郡,回忆一遍英国地图,没错,找到它了,那个郡与那个镇.xx郡比我所在的这个边远郡距离伦教要近上七十哩.这倒十分可取,我向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地方.米尔科特是xx河岸上的一座工业重镇,够热闹的,这倒更好,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改变,倒不是我迷上了高耸的烟囱和大片的烟雾......”但是,”我跟自己争论,”桑菲尔德说不定离城里还挺远.” 当然蜡烛掉进烛孔,烛芯灭了.第二天必须得采取新的步骤,计划不能再藏在心底,得说出来以便取得成功.下午娱乐活动的时间,我找到了校长,告诉她自己已找到一份新工作,薪水比现在也将多一倍(在洛伍德年薪只有十五镑),请她把消息转告给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或委员会的一些人,并不禁问可不可以把他们当成是我的证人.她亲切地答允充当此事的协调者,第二天就把事情提交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该先生却说必须写信告知里德太太,因为她才是我的当然监护人.于是就给那位太太发了封短信.她回音说”一切悉听尊便”,我的任何事务,她早就不再管了.此信在委员会转了一圈,经过我看是极为令人厌烦的拖延之后,终于正式批准我在可能情况下改善自己的处境,并且保证,由于我在洛伍德学校无论做教师还是做学生,都表现良好,所以将给我提供一份由学校督导签署的关于我的品格与能力的证明书. 4143.14.3 ”这是我的小儿子.”贝茜马上解释. ”这么说你都结婚了,贝茜” ”是呵,都快五年了,嫁给了罗伯特.利文,那个车夫.除了这儿的鲍比,我还有个女儿,她的教名也叫简.” ”你不住在盖茨黑德府了” ”住门房,老看门的已经走了.” ”是这样.他们过的还好吧把他们的事都讲给我听听,贝茜.不过先坐下.鲍比,过来坐我腿上,好吗”可鲍比情愿羞答答地侧身靠紧妈妈. ”你既没长高也没长结实,简小姐,”利文太太接着说.”肯定学校的人没把你照看好吧里德小姐比你高一个头呢,乔治亚娜能胖出你两个人来.” ”乔治亚娜很漂亮吧,我猜” ”很漂亮.去年冬天跟她妈去了趟伦敦,那儿人人都夸她.还有个年轻的勋爵爱上了她,可他家所有亲戚全都反对这门亲事.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就和乔治亚娜打主意私奔,可被人发现,阻挡住了.还是里德小姐发现的呐,我看她是吃醋了.如今她们两姊妹就像狗见了猫一样,天天吵架.” ”是吗那约翰.里德呢” ”噢,他可不像他妈指望的那么好.虽然上了大学,可考试从不及格,我想人家是这么说的.后来他叔叔们想让他做律师,学法律,可他浪里浪荡.我看他们甭指望他有出息.” ”他长得什么样” ”个子很高.有人说他是个英俊小伙子,但嘴唇太厚.” ”里德太太怎么样” ”太太有些发福,脸上还过得去.可我瞧她心里不舒服.约翰少爷的行为让她生气......他太浪费钱了.” ”是她让你来这里的么,贝茜” ”不,不是.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听说有你一封信,说是要到另一个郡去了,就想趁你还没走之前,赶快动身来见你一面.” ”也许我让你失望了吧,贝茜,”我笑着说,因为发觉贝茜的目光虽流露着关切,但并没有赞赏的意思. ”不,简小姐,不完全如此.你很文雅,像个淑女,跟我从前预料的一样.小时候你就长得不漂亮.” 听到她坦率的回答,我笑了,觉得她说得对.不过得承认,对这话的意思我并非完全无所谓,已经十八岁的女孩了,谁不想讨人喜欢.可断定她们的外表不能实现她们的愿望,这当然不能使人高兴. ”不过,我想你很聪明,”贝茜想安慰我,”你都会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儿.” 屋里刚好有架钢琴.贝茜走过去掀开盖子,要我坐下为她弹一曲.于是我坐下弹了一两首华尔兹,她听入迷了. ”里德小姐们都弹不了这么好!”她惊喜地说,”我早就说过,学问方面你会超过她们的.还有,你会画画么” ”壁炉架上那幅就是我画的.”那是张水彩风景画,是我做为礼物专门送给校长的,感谢她代表我在委员会中的善意斡旋.她给画加了框,还打上了光. ”嘿!真美呀,简小姐!简直跟里德小姐的绘画老师画得一样好,更不用说小姐们了,她们谁也画不了这么好.你学法文了吗” ”学了,能读也能讲.” ”会做细布和粗布的针线活儿吗” ”会.” ”呵,你现在可真是位大家闺秀啦,简小姐.我早知道你会的,不管你亲戚理不理睬你.有件事想问问你,你收到过你父亲家亲戚的信没有,就是姓爱的那些人” ”从来还没有.” ”哦,你知道太太总说他们又穷又贱.他们没准儿是穷,但我相信他们跟里德家一样有身份有地位,因为有一天,大概七年前吧,一位爱先生到盖茨黑德府上来,想要拜见你.太太说你在五十哩外的学校里,他听后好像很失望.他不能久留,必须出海去外国,船一两天内就会从伦敦起航.他的模样十足像个绅士,我看他是你父亲的兄弟.” ”他要去哪个国家,贝茜” ”一个几千里外的岛,那儿出产酒......管家跟我说的.” ”是马德拉岛吧!”我提示一下. ”对,正是......正是这名字.” ”那他就这样走啦” ”是的.他在屋里没留几分钟.因为太太对他太傲慢了,后来还管他叫滑头的买卖人,.我家罗伯特认为他可能是个酒商.” ”很可能,”我应道,”或是酒商的办事员.代理人之类的.” 贝茜和我又聊了一小时往事.后来她不得不向我告别.第二天早晨我又见到了她几分钟,当时我正在洛顿等马车.我俩最后在布罗克赫斯特纹章店门前道别分手,各奔东西.她动身去洛伍德岗等车带她回盖茨黑德,我登上驿车,驰向米尔科特那片陌生的郊野,奔向新的职位,迎接新的生活. $$$$十一 一部小说中新的一章,好比一出戏中新的一场.这次帷幕拉开的时候,读者呵,您一定要想象所看到的是米尔科特乔治客栈的一间屋子.客栈有常见的那种大图案糊墙纸,那种地毯,那种家俱,那种壁炉台上的装饰与画面,包括乔治三世的肖像,威尔士亲王的肖像以及表现沃尔夫之死的一幅画.这一切您都看得见,因为天花板上悬着盏油灯,屋里还生有一炉好火.我就坐在炉火旁,披着斗篷,戴着帽子,皮手筒和雨伞搁在桌子上.赶了十六小时路,我饱受了十月的寒气,烤烤火,好让几乎冻僵的身子暖和过来.今天凌晨四点就离开了洛顿,此刻米尔科特城的时钟刚敲过八点. 读者呵,虽说我安顿得挺舒适,可内心却并不平静.驿车在这儿一停,我就以为会有人来接的.一走下为方便我而搭起的”护板”,我就焦急地四下张望,盼望着能听到有人唤我的姓名,或能看到一辆马车在等着把我带到桑菲尔德,可惜没这好事.我去问侍者有没有人来打听过一位简小姐,回答是没有.别无它法,我只好请人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房间,一面等待,一面满腹疑虑焦急不安. 对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种非比寻常的感觉.猛地发现自己已是孑然一身,独自面对世界,割断了一切联系,拿不准能否抵达要去的港口,而要回头却又面临重重障碍.冒险的魅力使这种感觉变得甜蜜,自豪的闪光使它变得温暖,但惊恐的颤抖又令它不安.半小时过去了,我依然孤孤单单,恐惧逐渐占了上风,我想到打铃. ”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我向应声而来的侍者打听道. ”桑菲尔德不知道,小姐.我去酒吧问问.”说完他走了,但旋即又回来. ”您是姓爱吗,小姐” ”是的.” ”这里有人在等您.” 我一下子跳起来,抓住皮手筒和雨伞,急忙冲进过道,在敞开的门边有个男人在等着.灯光照亮的街上,停着一辆单马马车也依稀可见. ”这是您的行李吧,我想”这人冷不丁地问.见到我,他指指过道里的箱子. ”是的.”于是他把箱子举起来放到车上,这真称得上一辆凯旋车.我坐上去,不等他关门就询问去桑菲尔德有多远. ”六哩路.” ”大约得走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半小时吧.” 他关好车门,爬到车外自己的位子上,车出发了.马车款款而行,我有的是时间来思考.想到旅行终于快结束了,一阵高兴,朝不精致却很舒适的车座上一靠,轻轻松松地胡思乱想. ”看样子,”我暗自思量,”这仆人和马车都挺朴素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一定不会是个爱炫耀的人,这倒更好.跟上等人只生活过一次,够受罪的了.不知道除了那个小姑娘以外,她是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如果是这样,若是她人还和气,我肯定能和她处得好,尽力而为吧.只可惜尽力而为不见得总有好报.其实在洛伍德,我也下过决心,努力去做,并且赢得了别人认可.可是跟里德太太相处,记忆中自己一片好心总遭她看不起.但愿上帝保佑,费尔法克斯太太可别是第二个里德太太.不过她要是这样,也用不着跟她无聊,朝最坏处想,还可以再登一次广告嘛.不知现在走多远了” 放下窗户往外看,米尔科特已被抛在身后.看它那么多灯光,大概是一个很大的城市,起码比洛顿大得多.目力所及,此刻我们正在一片平地上奔驰.这一带房屋星罗棋布,感觉与洛伍德不同.人烟更稠密,景色却没有那么美丽,更为热闹忙碌,却少些浪漫情调. 道路泥泞,夜雾迷蒙.驾车人信马由缰,我估计他一个半小时已延长到两个小时.终于他回头说了一声: ”现在您离桑菲尔德已不远了喽.” 我再度朝外望去,此时我们正路过一座教堂,它低矮粗壮的塔楼衬托着天空,钟声敲响一刻.山坡上还有窄窄一溜耀眼灯光,表明那里有处村落.大约十分钟后,车夫下来,打开两扇大门,我们穿了过去,大门咣当又关上了.现在车子在慢慢地爬上一条车道,来到一栋房子长长的门脸面前.一扇拉上窗帘的凸肚窗后面,烛光闪烁,其余皆漆黑一片.马车在前门口停下,一名女仆过来打开门,我跳下马来. ”请走这边,小姐.”这姑娘道.我跟着她穿过四面都有高门的方形大厅,然后被带进一间屋子.这儿炉火闪闪,烛光明亮,一时让人眼花缭乱,与刚才两小时已习惯了的黑暗恰成对照.定睛再看,眼前是一幅舒坦惬意的画面. 整洁小巧的房间,温暖的炉火旁是一张圆桌.一只高高的靠背的扶手椅,式样古老,上面端坐一位再清爽不过的矮老太太,她头戴寡妇帽,身穿黑丝袍,系一条雪白的细布围裙,和我起初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只是没那么威风凛凛,却更加慈眉善目.她正忙于编织,脚边一只硕大的猫儿娴静地卧着,真是一幅完美的家庭安逸图.这对于一个新来的家庭女教师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安心的开端了.既不必为豪华慌乱,也不必因庄严而难堪.而且进得门来,老太太立刻起身,客客气气迎上前来: ”你好吗,亲爱的一路坐车很困乏吧约翰赶车太慢,到炉边来吧,你一定冻坏了.” ”您就是费尔法克斯太太”我问. ”是的,你猜对了.请坐吧.” 她领我到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动手帮我摘掉我的披肩并解开我的帽带.我请她不必如此麻烦. ”哦,不麻烦.我想你的手一定被冻木了吧莉娅,调点儿热尼格斯酒,再切两块三明治来,给你贮藏室的钥匙.”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非常家庭主妇式的钥匙,递给仆人. ”好啦,靠近火炉些吧,”她说,”你把行李也带来了吧,亲爱的” ”带来了,夫人.” ”我叫人给送到你房间去.”她说着走了出去. ”她待我像客人似的,”我寻思,”真没想到会受到如此盛情的迎接,还以为只有冷漠和生硬呢.这跟听说的对家庭教师的待遇可不一样.不过,先别高兴得太早.” 她返回来,并把她的毛线活儿和一两本书从桌上移开,给莉娅刚端来的托盘腾出地方,接着又把点心递给我.我从未受此礼遇,而且来自雇主与上司之间,真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但既然她不认为这有失体面,我想还是默默领受为好. ”今天晚上能有幸见到费尔法克斯小姐么”吃完她递给我的点心后,我问.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耳朵有点儿背,”好心的太太把耳朵凑近我. 我把问题更清楚地重复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噢,你指的是瓦伦小姐吧!你要教的学生名叫瓦伦.” ”是吗!难道她不是您的女儿” ”不是......我没有亲人.” 本该再接着问问,但转念一想问得太多未免失礼,再说,到时候总会听说的. ”我真高兴,”她在我对面坐下,把猫抱上膝盖,”我真高兴你能来,现在我有了伴,住在这儿就更愉快了.桑菲尔德是座漂亮的大宅,也许这几年有些清冷,但到底是个体面的地方.不过,要知道,到了冬天,就算住在最好的地方,一个人也很闷得慌.我说一个人,因为莉娅虽是个好姑娘.约翰和他妻子也是正派人,但是你知道,他们不过是下人,跟他们不可能平起平坐地交谈,总得跟他们离得远些,免得有失威信.我肯定去年冬天(好冷的冬天,你如果还记得的话,不是下雪,就是下雨刮风),从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除了卖肉的.送信的到府上来过外,再没有别人登门.一夜又一夜,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真够难受的.有时候叫莉娅念书来给我听,但是我觉得这可怜的姑娘并不喜欢这差事.到后来,秋天刚开始,小阿黛勒.瓦伦和她的保姆一起来了.家里添个小孩子,马上热闹多了.现在你也来了,我会更加快活.” 听这位可敬的老太太这么说,我心头暖洋洋的,把椅子朝她挪近些,想真诚地表示,但愿她能够发现我这个伙伴能如她所愿. ”不过今晚可不能留你呆得太晚”,她道,”这会儿都过十二点了.你赶了一天路,一定困了.脚要是烤暖和了,我就带你去卧室.我已经要人把我隔壁的屋子收拾好了,那是间小屋.不过我想,比起宽敞的前屋来,你会更喜欢小屋的.屋里的那些家具是更漂亮些,可是太闷气太冷清,我自己就从不住在里头.” 对她周到的照顾,我十分感激.长途跋涉后的确很疲惫,于是我就表示准备安歇.她端起蜡烛,我跟着她离开小房间.她先查看大厅门关好没有,从锁孔里拔出钥匙,然后带路上楼.楼梯和扶手都是橡木的,楼梯上的窗子全是高大的花格窗.这种窗户和通向一张张卧室门的长长走廊,看起来更像教堂,而不像住家.一股冰凉冰凉的地窖般的寒气弥漫在楼梯上,过道里,给人一种空荡荡.孤零零的阴郁感.终于到了我的房间,我高兴地发现它面积不大,陈设新式平凡. 费尔法克斯太太慈祥地与我道了晚安.我闩上门,从容四顾,小屋充满生机,总算抹去了几分被宽敞的大厅.漆黑空旷的楼梯.又长又冷的过道造成的可怕印象.经过一整天的身体疲劳,精神焦虑,现在终于驶进了安全的避风港,感激之情顿时油然而生.我在床边跪倒,感谢理该感谢的上苍,起身之前,没忘记再次祈求它对我的前程赐予帮助和力量,使我配得上没有努力就得到的这份坦诚厚爱.那夜我的卧榻没有荆棘,独居的房间没有恐惧,我既困倦又满足,很快便进入梦乡,醒来时天已大亮. 阳光从鲜艳的蓝色花布窗帘透了进来,照在糊着墙纸的四壁,铺着地毯的地板上,与洛伍德光秃秃的楼板和污迹斑斑的灰泥墙截然不同.看到这小巧明亮的房间,我精神为之一振.外观对年轻人情绪影响很大,我想到更光明的生活阶段就要开始,它将有鲜花和愉悦,也会有荆棘与艰辛.浑身官能被环境所改变,被希望的新天地所鼓舞,仿佛一齐骚动起来,说不清它们期待什么,但一定是使人愉快的东西,也许这东西时还不会到来,但无限期的未来终将得到拥有. 起床,认真打扮.只能朴素......因为没一件衣裳不做得极为朴素......而且本性渴望整洁.不注意仪容.不在乎印象可不是我的习惯.相反,我总希望自己尽可能看上去还不错.虽相貌平平,却愿能尽量给他人以好感.有时候也为长得不好看而抱恨,也希望自己有红润的脸庞,挺直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口,也渴望自己身材修长.匀称.端庄.然而不幸自己却生得这么矮小,这么苍白,五官不端正却又十分抢眼.为何会产生如此心愿如此遗憾很难说清.当时还无法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不过拖自有原因,而且是合乎逻辑天经地义的原因.我把头发梳得溜光,罩上黑色的外衣......虽像个贵格会教徒,但至少做得非常合身......再整好干净洁白的领布,大概可以足够体面地出现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眼前了,我的新学生也至少不会厌恶得直朝后退.打开卧室窗户,确信梳妆台上的东西都已理得整整齐齐,才壮起胆子出了门. 走过铺着席子的长长过道,走下滑溜的橡木楼梯,来到大厅.我驻足片刻,我看看墙上的画(记得有一张画着一个戴护胸铁甲的严厉男子和一位头上扑了粉佩珍珠项链的贵妇的画),看看天花板悬下来的青铜灯,看看那只大钟,钟壳是橡木做的,那上面刻着稀奇古怪的花纹,因为那钟已年深日久,反复擦拭,已变得乌木般漆黑.一切都气派堂皇,不过那时我还不太习惯这种豪华.大厅的门镶着一半玻璃,大敞开着.我跨过门槛.好一个晴朗秋日的早晨.朝阳静静地照耀着褐色的树丛和依然苍翠的田野上.走上草坪,抬头细看这座宅院的正面.它高三层,规模不算宏伟,却也相当气派,它不够贵族的府第,算得上绅士的庄园.环绕顶层的堞雉使它显得更为别致.灰色的正面反衬一个白嘴鸦的巢穴,十分显眼.巢里的居民正呱呱叫着展翅起飞.它们飞过草坪和院落,落在一片大草场上.将草场与大宅相隔的是一道隐篱,那里有一排神气古老的荆棘,疙疙瘩瘩,结结实实,大的如同橡树,立刻说明了这座宅第名称的来源.更远处是座座小山,没有洛伍德周围的山那么高那么险,那么像是阻隔活生生世界的屏障,不过也够幽静够寂寞的,仿佛将桑菲尔德拥抱在怀,与世隔开.真没想到距米尔科特不远,竟还有这么个僻静所在.一座小村庄,屋顶与树林相接,散乱地分布在小山坡上,本区的教堂距桑菲尔德更近,古老的钟楼俯瞰着菲尔行的房屋与大门之间的土堆. 欣赏着这宁静的风光与呼吸着宜人的新鲜空气,愉悦地倾听白嘴鸦呱呱的叫声,审视着大宅宽敞陈旧的门脸,琢磨着偌大的地方,却只住着费尔法克斯太太这么一位孤独矮小的老妇人.忽然,这位老太太出现在门口. ”嗬!已经出来啦”她问,”我看你是个早起的人.”我走上前,接受可亲的一吻和握手礼. ”喜欢桑菲尔德么”她问,”很喜欢.”我说. ”是呵,”她说,”这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我担心它会慢慢衰落.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到回来,在这儿永远住下去.或者至少回来得更勤些,大房子好院子都需要个主人.” 4144.14.4 ”罗切斯特先生!”我惊道:”他是谁” ”是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么” 我当然不知道......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但老太太似乎觉得他的存在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有的人都应该生来就知道. ”我还以为,”我接下去说,”桑菲尔德是您的呐.” ”是我的哎呀呀,孩子,瞧你说的!属于我我只是个管家......经管人而已了.其实,我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这边的远房亲戚,或至少我丈夫是.他是个牧师,海村的......就是远处山上那个村子......大门旁的那座教堂就由他主持.现在这位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是费尔法克斯家的人......跟我丈夫是第二代表姊妹.不过我从没指望过这层关系......真的,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只把自己当作普普通通的管家婆.我的主人总是客客气气,我也不指望更多啦.” ”那小姑娘......我的学生又是谁呢” ”罗切斯特先生是她的监护人.他委托我给她找个家庭教师,我相信他打算把她在xx郡养大成人.瞧她来啦,跟她的保姆在一起.”疑团解开了,这位亲切慈祥的矮小寡妇并非大家贵妇,而跟我一样是个下属.我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她,恰恰相反,感觉反倒更好啦.她与我之间是真的平等了,而不是她故意屈尊俯就.这更好......我的处境更加自由. 正想着这个新发现,一个小姑娘,后面跟着她的保姆,一路跑上草坪.我得好好看看我的这个学生,她起先却没注意到我.这还是个小小孩,大约才七.八岁,个子瘦小,脸色苍白,五官纤细,卷头直垂到腰际,显得有些累赘. ”早上好,阿黛勒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道,”过来和这位小姐说说话,她会教你念书,使你有一天成为聪明人.”她走上前来. ”这就是我的家庭教师”她指指我,问保姆.保姆回答: ”当然是.” ”她们是外国人”听到她们讲法文,我吃惊地问道. ”保姆是外国人,阿黛勒出生在欧洲大陆,而且,我想她从没离开过大陆,直到六个月前.刚来这儿时,她不会讲英语,不过现在能讲点儿了,但听不懂.她把英语法语混着讲.不过我相信你肯定能把她的意思搞清楚.” 好在我跟一位法国太太学过法语,条件有利.当初曾与皮埃罗夫人多交谈,过去的七年中还坚持每天背一段法文......语调上不费劲,逼真地模仿老师的发音,所以法文讲得还是相当流畅准确的,不至于应付不了阿黛勒小姐.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她上前来跟我握手.在带她进屋吃早饭时,我又用她的语言讲了几句,开始她回答简短,但在桌旁坐好后,她用淡褐色的大眼睛打量了我十分钟,她然后忽然叽叽呱呱地开口: ”啊,”她用法文嚷一声,”你讲我的话跟罗切斯特先生一样好,和你讲话就跟和他讲话一样.索菲也能和你讲话了,她会很高兴的.这里没人能听懂她的话,费尔法克斯太太满口英文.索菲是我的保姆,她跟我是一起坐大轮船过来的,船上还有只烟囱总在冒烟......烟好厉害呀!......我病了,索菲也病了,罗切斯特先生也病了.罗切斯特先生躺在一只沙发上,在一间好看的屋子里,叫做什么沙龙.索菲和我在另一个地方,睡在小床上我差点儿从床上掉下来,床就跟架子一样.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爱......简.爱.” ”埃尔哦,我说不好.对了,我们的船是早上停的,天那时还没亮呐.就到了一个大城市......好大的城市.有乌黑的房子,到处冒烟,一点儿也不像我原来的那个城市,又漂亮又干净.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跨过木板子上了岸,索菲跟在后头.我们又都上了马车,到了一个好漂亮的大房子里.比这房子大得多,漂亮得多,好象叫做旅馆.我们在那儿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和索菲每天都去散步,到一个好大的地方去,那里有好多树,绿油油的,叫做公园.除了我,那儿还有好多小孩子.还有一个池塘,里头有很多很好看的水鸟,我就用面喂它们.” ”她说得这么快,你听得懂吗”费尔法克斯太太问我. ”完全听得懂.”我说,因为早已习惯了皮埃罗夫人的快嘴. ”但愿,”好心的夫人又说,”你能问一声关于她父母的事吗.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们” ”阿黛勒,”我问,”你是和谁一块住在那个你说的又漂亮又干净的地方呀” ”很早以前和妈妈住,可是她到圣母玛丽亚那儿去了.以前妈妈教我跳舞唱歌,还朗诵诗呐.好多好多先生太太来看妈妈,我就跳舞给他们看,或者就坐在他们腿上,唱歌给他们听.我喜欢这样.我现在就唱歌给你听好吗” 她已吃好早饭,我就准许她一显身手.从椅子上下来,她过来坐到我腿上,然后一本正经地小手交迭,把卷发摇到脑后,眼睛盯着天花板,开始唱某个歌剧里的一首歌.歌的意思是是一位被遗弃的女人,为情人的失信痛哭之后,为了自尊,叫仆人给她戴上最耀眼的珠宝,穿上最华丽的礼服,决心去参加一个舞会,让那个负心人看到自己,以自己的轻松愉快告诉他,对他的负心,她毫不在乎. 给一个小孩子教这样的歌来唱,真是怪事!不过也许这种表演意在听听柔和的童声演唱爱情与妒忌的曲调.这种目的趣味太低,至少我认为. 阿黛勒把小调唱得悦耳动听,而且富于她那个年龄的天真烂漫.唱完歌之后,她从我膝头跳下,又说:”小姐,现在我来给你背诵一首诗.” 她摆好姿势,报了一声《拉封丹寓言.老鼠同盟》,然后朗诵了这首小诗.语调抑扬顿挫,嗓音柔和,动作恰当,没想到小小年纪真是身手不凡,这证明她受过严格训练. ”这首诗是你妈妈教你的吗”我问. ”是的.她总是这么说你怎么啦,一只老鼠问,说呀!,她要我把手抬起来......就像这样......还提醒我问问题时要提高嗓门儿.现在我再来给你跳个舞怎么样” ”不,行啦.可是按你说的那样,你妈妈去圣母玛丽亚那儿以后,你跟谁一起住呢” ”跟弗雷德太太和她丈夫.她照料我,但她可跟我不沾亲.我想她一定很穷,因为她没有妈妈那样的好房子住.我在那儿没多久,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愿不愿和他一起住到英国去,我说好的.因为我认识罗切斯特先生比认识弗雷德太太要早些时候,而且他总是对我很好,送给我好看的衣服和玩具.可你瞧他说话不算数,把我带到英国来,自己又回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早饭后,阿黛勒和我去图书室.这屋子大概罗切斯特先生交待过,要用作教室.大部分书籍都锁在玻璃门后面,只有一个书橱大敞大开着,里头囊括基础教育所必需的任何东西.好几卷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传记.游记.传奇,等等.或许他以为家庭教师私下想看的书就是这些.确实,眼下的这些已足够我满意的啦,与在洛伍德东拣西拾的零碎相比,这些算得上消遣和知识的大丰收了.屋里还有架小钢琴,外观崭新,音调优美,还有一只画架,一对地球仪. 我发现我的学生虽不大用功,但还是很乖的.她还不习惯做任何固定不变的事.一开头就把她管得太紧恐怕不明智,所以跟她讲了好多,又让她学了些东西.日近中午时,就准她回保姆那儿去了.然后,我忙着在午饭前画出几张小素描,好给她用. 上楼去取画夹和铅笔时,费尔法克斯太太叫住我:”我想你上午的课结束了吧.”她正在一间打开折开的屋子里.她一招呼我就走了进去.这是个富贵华丽的大房间,紫色的椅子和窗帘,土耳其地毯,胡桃木镶的板墙,色彩斑斓的大玻璃窗,很高的天花板,格调高雅.费尔法克斯太太正给摆在餐具柜上几只精美的紫水晶花瓶掸灰尘. ”好漂亮的屋子!”我一面四处张望一面惊叹,我从没看见过有它一半气派的房间. ”是呀,这就是餐室.我刚把窗户打开,放进一点儿新鲜空气和阳光来.不经常有人住的屋子里,什么东西都会反潮,那边的客厅都快成地窖啦.” 她指指窗户对面的一座宽大拱门,上面也悬挂着泰尔红紫染色的窗帘,此刻被拉了起来.我跨上两步宽阔的台阶,朝里一看,那里宛若仙境,见识不多的眼睛为之一亮.但它只是一间漂亮的客厅,里面套一间闺房,地上都铺着雪白的地毯,上头印满灿烂夺目的花环.两间屋子的天花板上都雕刻着雪白的葡萄和葡萄叶子,深红色睡椅和垫脚凳天花板形成鲜明的色彩反差.灰白色的帕罗斯大理石壁炉架上,波西米亚玻璃饰品红宝石般晶光闪亮.窗户之间的大镜子折射出雪白与鲜红的大混合. ”您把这些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费尔法克斯太太!”我说,”一尘不染,连帆布罩子都不用.若不是空气冷飕飕的,人家还以为天天有人住呢.” ”嗨,爱小姐,虽说罗切斯特先生很少回来,可一回来就冷不丁地出人意料.我发现他讨厌什么东西都盖得严严实实,等他回来了才手忙脚乱地张罗,所以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罗切斯特先生是不是那种爱挑剔难伺候的人” ”也不见得.不过他就有上等人的情趣和习惯,而且希望一切都照这些习惯去办.” ”你喜欢他吗大家都喜欢他吗” ”哦,当然.这家人在这一带从来就受到尊敬.这一带你所看得到的土地几乎全是罗切斯特家的,很早很早以前就是.” ”不过,撇开他的地不算,你还喜欢他吗还喜欢他这个人吗” ”我没理由讨厌他.我相信佃户们也认为他是个公正大方的地主.不过他从没跟这些人久待过.” ”可是他就没有怪癖么总之,他性格怎么样” ”哦,我看他性格无可指责,也许有些与众不同.他见多识广,大概也很聪明.不过我与他交谈不多.” ”什么地与众不同” ”不知道......不容易说清楚......不太明显.他跟你谈话时,你拿不准他是认真呢还是在开玩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你没办法彻底的了解他......至少我不行.不过这没关系,他仍是位极好的主人.” 这就是我从纯朴的费尔法克斯太太那儿听到的.关于她和我雇主的全部情况.有些人似乎不善于描述一个人,或不善于观察和形容人与事情的特点.这位和善的太太显然属于这一类,我的询问使她为难,但没引出她的话来.在她看来,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一位绅士,一位地主......别无其它.她不再继续询问和探索,对于我想更加深入的了解罗切斯特先生的愿望,她显然感到很惊讶.   离开餐室,她提议带我看看大宅的其它地方.我于是跟着她上楼下楼,边走边赞叹,到处都被整理得妥妥贴贴,整整齐齐.正面那些房间尤为堂皇,三楼的一些屋子阴暗低矮,却透着一种古老情调.由于时尚变迁,楼下屋子曾经一度适用的家具一次又一次给搬到这儿来.狭窄的窗扉透进暗淡的光线,照出一只足有百年历史的床架.橡木或胡桃木的柜子雕满奇异的棕榈树枝和小天使的脑袋,活象各种希伯莱约柜;一排排做工考究的椅子,靠背又高又窄;凳子更是古色古香,坐垫上分明还保留着半磨损的刺绣,那绣花人化做棺材灰大概总有两代之久了吧.这一切遗迹使桑菲尔德府的三楼成为往事的归宿,回忆的圣堂.白天我喜欢这隐僻处的静谧.幽暗与古雅,但夜晚可决不放妄想在那些宽大笨重的床上安眠,给关在那里头,因为有些床还带着橡木门;给罩在那里头,因为其他的床都挂着古老的英格兰帷幔,沉甸甸绣满奇异的花朵,更有异的小鸟和奇特的人......这一切在日光下一定显得不可思议. ”佣人们睡在这儿吗”我问. ”不,他们在后面有排小房子.这儿从没人睡.你简直可以这样说,要是桑菲尔德有鬼的话,这里就是它出没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这么说你们这里不闹鬼了” ”还从没听说过”,费尔法克斯太太笑了. ”也没有传说.传奇或鬼故事” ”我看没有.不过据说,罗切斯特家族的人当年很凶暴,不够安分,也许这就是他们现在在坟墓里能够安安静静的原因.” ”是呵......经过了一场人生的热病,他们现在睡得稳稳的.,”我喃喃地说,”您现在去哪儿呀,费尔法克斯太太”见她要转身离开我问道. ”到铅板屋顶上去.跟我去看看景致好吗”我就又跟着她.爬上通往顶楼极窄的楼梯,再爬上一架扶梯,钻过活动天窗,来到大宅的屋顶.现在与白嘴鸦的领地一般高了,我们已经能一直看它们巢穴里去.倚着城垛俯瞰下方,大地似地图般铺展开去,鲜艳柔软的草坪紧紧环绕着大楼灰色的宅基.宽广有如公园的田野,古树星罗棋布.暗褐色枯萎的树林,被一条小路一分为二.路上已经铺满青苔,比树上的叶子还绿.大门口的教堂.道路.宁静的群山,一齐静卧在秋日的阳光下.地平线与天空祥和的相衔接,天空蔚蓝,印着珍珠白的大理石样的花纹.这景色虽平平常常,却令人心旷神怡.转身再次穿过活动天窗,却几乎看不清下扶梯的路.与方才仰望的湛蓝的天空相比,与一直欣喜地俯瞰着的.阳光下以大宅为中心的树林.草场.绿色群山相比,这栋楼黑洞洞的,犹如墓穴. 费尔法克斯太太逗留片刻,就关上活动天窗.我一路摸索着找到顶楼出口,爬下狭窄的扶梯,在长长的过道上徘徊.这条过道把三楼的正房与后房隔开,又窄又低又暗,只在远远的尽头开一扇小窗.放眼望去,两侧黑色的小门全都紧闭着,活像蓝胡子城堡里的一条走廊. 我正轻轻往前走,没想到在如此僻静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笑声,那是古怪的笑声,清晰.刻板.沉闷.我停下,它也停下.但须臾笑声又起,比方才更响更亮.起先虽清晰,声音却不大.现在这笑声轰轰辗过,仿佛在每一间孤寂的屋子回响,虽然它只发自一个房间,本可以指出是从哪扇门里传出来的. ”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大声喊道,因为这时听到她正步下楼梯.”您听见那大笑了吗那是谁呀” ”是哪个用人吧,很可能,”她回答,”没准儿是格雷斯.普尔.” ”您也听到啦”我再问. ”对,很清楚.能常听到她笑.她在这里的一间屋里做针线,有时莉娅跟她作伴,两人到一起就打闹.” 笑声又起,低沉清晰,最后以古怪的咕哝声结束. ”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大声叫道. 我实在指望会有什么格雷斯应声,因为这笑声跟我听到的一样凄惨,一样不可思议.要不是现在时值中午,决不会有鬼魂伴着古怪的狂笑显现,要不是这情景这季节都不带来恐惧,我真会迷信得心惊胆战.然而,事情表明,我这样大惊小怪真是不必. 离我最近的一张门被打开了,一名用人走了出来......三十到四十年纪的女人,高大魁梧,满头红发,一张脸丑陋冷漠,简直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幽灵比她更荒诞更像鬼魂的了. ”太吵啦,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道,”别忘了吩咐!”格雷斯无声地行个屈膝礼,回房去了. ”我们雇她做做针线,帮莉娅干干家务,”老太太接着说,”有些方面她是有些讨厌,不过活儿干得挺好.顺便问一句,今早和你的学生处得好吗” 谈话就这样转向了阿黛勒,并且一直谈话到楼下宽敞欢乐的地方.阿黛勒在大厅里奔过来迎接我们,直嚷嚷: ”女士们,午饭准备好啦!”又添一句”我都饿坏了!” $$$$十二 桑菲尔德生活的平静开端,似乎预示着我的工作将会一帆风顺.在这里久住些时,与这儿的人熟悉之后,发现的确如此.费尔法克斯太太果然貌如其人,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受过足够的教育,智力中等.我的学生非常可爱,虽因有些娇纵溺爱,有时任性倔强,但好在完全由我负责,任何方面都没有人来横加干涉,打乱我的培养计划,所以她很快就改掉了任性的小毛病,变得驯服可教.她天资平平,缺乏鲜明个性,没有特殊情趣能使自己超出普通孩子的水平,但也没什么缺陷或恶习使她落于常人.她取得了合情合理的进步,与我建立了虽不深厚却轻松愉快的感情.她坦率天真快活的话语,让人高兴的努力,反过来也多少唤起了我对她的喜爱,使我们彼此和谐相处. 这些话,顺便说一句,也许会被有些人视为冷漠无情.他们对小孩子天使般的本性,怀着颇为庄严的信条.认为孩子教育者的责任,就是虔诚地把他们当作偶像来崇拜.但我这么写并非讨好家长的自私自利,重复假话,支持骗人的空谈,我不过是讲真话而已.对阿黛勒的幸福与进步,我真诚关心;对这个小家伙,我默默喜爱,正如对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善良,我心存感激一样.由于她对我的尊重,她慈祥的心灵与性情,使我与她相处非常愉快. 要是我再多说几句,任何人愿意都可以指责我.因为我经常独自在庭院中散步,一直踱到大门口,顺着大路朝外看;趁阿黛勒在跟保姆做游戏,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储藏室做果冻的时机,又爬上三楼,掀开顶楼天窗,爬上铅板屋顶,顺着暗淡的地平线,四处眺望与世隔绝的田野与群山......那时候我就总是渴望自己的目力能超越这些局限,远至繁华的世界和城镇,看到那些至今只闻其名却不得一见.那些生机勃勃的地方.我还渴望拥有比现在更多的实践经验,接触比现在范围更广和更多志趣相投的人,了解各种各样不同的性格.我敬重费尔法克斯太太的美德,看重阿黛勒的长处,但我相信世上还有别的更为生动的不同美德.我所相信的东西,我都想亲眼一睹. 145.14.5 头上,初升的月亮悬挂山顶,淡白如云,却又渐渐次变得明亮,俯视着海村.村子掩映于树丛之中,寥寥无几的烟囱在青烟袅袅.这时离村子尚有一里路之遥.然而,在万籁俱寂中,那隐隐约约的生活场景已听得清楚.耳边也感受到溪水在流淌,来自哪座溪谷哪条深沟却不得而知.海村那边群山连绵,必定有许多山涧流过隘口.黄昏还勾画出最近的潺潺流水声,最远的飒飒风声. 忽然,一个无礼的声音,遥远而清晰,打破了这片流水潺潺,轻风细细.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践踏声,生硬刺耳的得得声,将轻柔的流水声湮没.犹如一幅图画中,前景部分浓墨重彩的大块山岩,或大橡树的粗壮树干,镇住了茫茫远景中青翠的山峦,灿烂的地平线,混合的云朵浓浓淡淡,融为一体. 这声音来自小路,是一匹马奔过来了.弯弯曲曲的小路仍遮挡着它,但它越来越近.我正要离开梯阶,可路太窄狭,只好坐下来让它先过去.那年月我依然年轻,满脑子都是光明与黑暗的幻想,育儿室的故事搀杂着其它无稽之谈,记忆犹新.当它们重现于脑海之际,正在成熟的青春又给它们添上儿时不曾有的活力,使之栩栩如生.那马越来越近,等着它穿过暮色出现在眼前时.我忽然想起了贝茜讲过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英国北部的幽灵,名叫”盖特拉什”,就是变作马.骡.或大狗,出没于荒凉的路上,有时还袭击迟归的旅人,就像现在这匹马向我袭击一样. 马很近了,但还看不见.这时除了得得的马蹄声之外,还能听到树篱下一阵阵骚动,紧挨着榛树干,一条大狗悄悄窜过来,黑白相间的毛色反衬树木,成为鲜明目标.与贝茜的盖特拉什待十分相似......浑身长毛,巨大的脑袋,活像一头雄狮.它从我身旁跑过,却也相安无事,不曾像我担心的那样停下来,以奇特的.超乎狗眼的目光抬头看我.马儿紧随其后......一匹高大骏马,上面坐着一个骑手,那人,那的的确确是个人,驱散了妖气,盖特拉什才不会驮着个骑士,它总是独来独往.而妖怪呢,据我看,虽可能化作不会讲话的野兽,却从不垂涎人类普普通通的躯壳.根本不是什么盖特拉什......只不过是一名路人抄近道去米尔科特而已.他过去了,我接着赶路.可才走几步就转过身,因为听到一阵跌倒的声音.一声叫骂”怎么办活见鬼!”还有噼哩啪啦的落地声,这吸引了我的注意,只见连人那马都已倒地,滑倒在结冰的小路上.那狗飞奔回来,发现主人处于困境,听到马儿的□□,便狂吠起来,直到群山回响成一片.这吠声足够深沉,与它庞大的躯体倒十分相称.它嗅着倒地的人和马,随即向我奔来,它只能如此......附近没别人可让它求助,我就依了它,朝那位赶路人走过去.他此时正从马身上挣脱开来,看他用力的样子,不像是受了重伤.可我还是问他道: ”您受伤了吗,先生” 我想他是在咒骂,但不能肯定.反正听到他嘟嘟哝哝,并没直接给我答复. ”能为您做点什么吗”我再问. ”你就站到一边去吧.”他边爬起来边回答.他先跪起来,再站直身,我按照他的吩咐站在一边.这时马开始喘气,踏蹄,卡嗒卡嗒,伴之以狗的狂吠,结果又把我赶到了几码以外.但我不想给赶得太远,那样就看不见事情的结局.谢天谢地,马又站了起来,狗被吆喝一声”蹲下,派洛特!”那人接着弯下腰,摸着自己的腿脚,似乎想搞清是否安然无恙.显然他什么地方在作疼,所以他一瘸一拐走到我刚坐过的梯阶前,一屁股坐下去. 我一心想去帮助他,那怕是多管闲事. ”如果您受伤了,需要帮忙,先生,我可以去桑菲尔德或海村叫人来.” ”谢谢,我能行,骨头没断......只是扭了筋.”他又站起来,想试试,可结果不由自住叫了声”噢!” 白昼的光亮仍徘徊不去,月亮也够大够亮使我所以把他看清楚了.只见他披着一袭皮领铜扣的骑士披风,其它细节看不大分明,但看得出他身材中等,胸膛宽阔,脸色黝黑,五官严肃,前额宽大.眼睛与紧皱的眉头因为刚刚受挫,显得怒气冲冲.他青春已逝,但未届中年,约摸三十五岁光景.我并不怕他,只是有些害羞.他若是位漂亮英俊的青年绅士,那我可不敢有违他的意志,就这么站着向他问三问四,还不请自来地要帮忙.我从没见过漂亮的青年,一生中也从未与这样的人交谈.仅仅在理论上,对美丽.文雅.勇敢.魅力,怀有尊崇之情.但如果碰到这些品质都体现在一个男性身上,我会本能地明白,它们没有,也不可能与我身上的任何品行发生共鸣,而且我会躲避它们,像人们避开火灾.闪电,或其它明亮却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 跟这位陌生人谈话的时候,假如他向我微笑,或和和气气,或是他友好地谢绝我的帮助,我本会走我的路,不觉得有什么责任也不会多问.但他紧锁的眉头,粗鲁的态度反倒令人坦然.他挥手要我走开,我不动,还大声说: ”先生,天这么晚了,我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这荒凉的路上,除非要看着您能自己上马才行.”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个劲儿看我,而刚才他几乎连头都不朝我扭过来. ”我看你倒该老实的待在自己家里,要是你家就在这附近的话.你从哪儿来”他问. ”就从山下.有月光的晚上,我一点儿也不怕在外头久待.要是您需要的话,我乐意为您去海村跑一趟,反正我要去那儿发封信.” ”你就住在山下,你是说住在那座有城垛的大房子里”他指了指桑菲尔德府.月亮正给它洒上了一层银白的光,清晰地显露出它苍白的轮廓,但与衬托它的树丛与两边天际一比较,就成了一大块阴影. ”是的,先生.” ”那是谁的房子” ”罗切斯特先生的.” ”你认识罗切斯特先生吗” ”不认识,我还从没见过他.” ”这么说,他不住在这里吗” ”是的.” ”那你能告诉我他住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 ”你不是那府里的用人,当然啦.可你是......”他停下来,打量一番我的衣着.这身衣服与平素一样十分朴素.一件黑色美利奴羊毛斗篷,一顶黑水獭皮帽,这两样东西都不及太太们贴身女仆的衣服精致.他好像难以从我外表判断出我的身份,我决定帮他一把. ”我是家庭教师.” ”啊,家庭教师!”他重复一遍.”见鬼!我怎么把这忘了!家庭教师!”他又打量打量我的衣着.片刻后他站起身,刚一动,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让你去找人帮忙,”他说,”不过你倒可以帮我一把,如果你乐意的话.” ”好的,先生.” ”你没带把伞吗,好让我当拐棍使使么” ”没带.” ”那你去想法子抓住马缰绳,把它牵过来.你怕不怕” 要是一个人的话,我真不敢去碰那匹马的,但既然他要我这么做,我也就欣然从命了.我把皮手筒放到梯阶上,朝高头大马走过去,努力去抓马缰绳,可这匹马性子很烈,不肯让我靠近它的头.试了一次又一次,可只是白费劲.心里还直打小鼓,怕给它前腿踩着.赶路人在旁边等待观望,最后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说,”大山永不可能移到穆罕默德跟前,所以你只能帮穆罕默德走到大山跟前去了.请你过来吧.” 我走过去.”请原谅,”他接着说,”只好请你帮我一把了.”他把沉重的手搭上我的肩头,极力地靠着我,一瘸一拐朝马走去.一旦他抓住缰绳,立刻就使马服服贴贴.然后他跃上马鞍,用力时疼得龇牙咧嘴,扭伤的脚又被拉了一下. ”好啦,”他松开咬紧的下唇,”把马鞭递给我就行啦,它在树篱下面.” 我找了一下,找到了. ”谢谢.现在你赶紧去海村发信吧,快去快回.” 带马刺的靴跟将马一碰,马惊得竖起前腿,接着便急驰而去.那狗也窜了上去,接着三者都消失不见了. 像荒原上的石南 被一阵狂风卷走 我拣起手筒,接着赶路.对我来说,此事已经发生,已经过去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既不重要,又不浪漫,也不有趣.然而,它却标志着我那单调的生活中有了一小时的变化,有人需要并要求我的帮助,我帮助了.很高兴能做这件事.事情不大,转瞬即逝,但毕竟是积极的,而我对消极的生活已感厌倦.那张新面孔,像记忆画廊中的一幅图画,与挂在那儿的其它图画都不相同:第一,这是个男性;第二,他又黑又壮又严厉.等我到了海村,把信塞进邮筒,这张脸仍在眼前.在我一路快步下山回家时,依然能看得见它.当我回到那梯阶跟前,驻足片刻,看一看听一听,觉得小径上又响起一阵马蹄声,一位披斗篷的骑手,一条盖特拉什般的纽芬兰狗也许会再次出现.然而,我所看见的只有树篱和一棵截去树梢的柳树,笔直挺拔地迎着月光;所听到的唯有一哩以外环绕桑菲尔德府的林间那阵阵掠过的轻风.俯瞰那轻轻风声的方向,越过大宅正面,我发现一扇窗户亮着灯光,提醒我时辰不早,便加快脚步. 我不愿意再进桑菲尔德,跨进它的门槛就似重入一潭死水.我走过它静悄悄的大厅,爬上它阴森森的楼梯,去寻找自己孤零零的小屋,再去见安安然然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与她,唯有她,与我共度冬日漫长的夜晚.这一切将浇灭这趟散步带来的稍许兴奋......给我的才能重新戴上千篇一律静止生活的无形枷锁.对这种平安轻松的生活,我开始变得无法欣赏.那时候,若被抛进变幻无常须奋力拼搏的生活风暴中,或者若被艰难痛苦的经历教会向往如今所不满足的宁静生活,对自己该有多大好处!是呵,它的好处,如同一个久坐于”超等安乐椅”的人起起身做一次长长的散步,他的情况与我眼下相同,企盼活动活动手脚,实在天经地义. 我在大门边流连,在草地上徘徊,在卵石道上来回踱步.玻璃门上的护窗板已放下,看不到里头.眼睛与心灵仿佛受到吸引,我想离开这沉寂的大宅......离开它不见天日.牢房般的灰色洞穴,我看就是如此......直达面前广阔的天空......万里无云的蓝色海洋.月亮正冉冉升起,画着一个庄严的弧形,离开刚才藏身的峰顶,把群山远远地,远远地抛在下面.它仿佛正抬头仰望,一心要去那深远无边.黑如子夜的天顶.那些追随其后的群星,闪闪烁烁,我直看得心儿颤抖,热血沸腾.一些小事就将我们唤回尘世,大厅的钟已敲响,够了.告别月亮和星星,我推开一张侧门进屋去. 大厅内不黑,唯一的一盏高悬的铜灯不曾点亮,然而一片暖洋洋的光线映照着大厅和橡木楼梯下面的几层.这红光是从大饭厅里射过来的,那儿的两扇门开着,壁炉里炉火融融,照亮了大理石的炉床和黄铜炉具,使紫色的帷幔.光滑的家俱罩上一层悦目的辉煌.火光还照亮了炉边的一群人,我还未来得及将这群人看清楚,也未及将快活纷乱的声音听清楚......仿佛有阿黛勒的声音夹杂其中......门就合上了. 我连忙去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这儿也有炉火,但没点蜡烛,可没有老太太的踪影,反而看到地毯上孤零零卧着一条黑白相间的长毛大狗,正一脸严肃地凝望火光,酷似小径上那个盖特拉什.太像了,我便走上去唤它一声. ”派洛特.”它立即起身走过来嗅嗅我.我摸摸它,它直摇着它那条大尾巴.不过单独跟它呆在一起,这家伙样子有些可怕,而且不知它打哪儿冒出来的.我摇摇铃,想要支蜡烛,还想打听打听这位来客.莉娅进来了. ”这狗是从哪儿来的” ”跟主人一起回来的.” ”是谁” ”主人......罗切斯特先生......他刚到.” ”真的!费尔法克斯太太现在和他在一起吧” ”是的,还有阿黛勒小姐.他们都在饭厅里.约翰去请大夫了,因为主人出了点事.他的马摔倒了,把他的脚脖扭伤了. ”马是在海村道上摔倒的吧” ”对,下山的时候,在冰上滑倒了.” ”啊!给我拿支蜡烛好吗莉娅” 莉娅把蜡烛送来,进门时后头还跟着费尔法克斯太太.她把新闻又讲了一遍,还说卡特大夫已经到了,正跟罗切斯特先生在一起,随后又急急忙忙去吩咐准备茶点了.我上楼去脱掉出门的装束. $$$$十三 那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大概遵照医嘱,早早就上床了,第二天早上也没有早起.后来他下楼来是为处理事务,因为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户也来了,等着跟他谈话. 现在阿黛勒和我必须腾出图书室来,把它用做接待室,接待天天来访的客人.楼上一间屋子生起了火,好把我们的书都搬到那儿去,整理好,做未来的教室.早上我发现桑菲尔德变了模样,不再静得像教堂,而是每隔一两点钟就有敲门声或打铃声,脚步声也不时从大厅响过.楼下还传来陌生的话音,腔调有高有低.一条小河从外面的世界流进府里,使它有了主人.而我,更喜欢现在这样. 阿黛勒这天真不好教.她没法专心,不停地往门口跑,扶着栏杆张望,想看看能否见一眼罗切斯特先生,她还编出种种理由要下楼去,以便......据我敏锐的猜测......到图书室去走一趟,而我知道那儿并不需要她.后来我有些恼火了,就命令她坐着别动.她没完没了地提起她的”朋友,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先生”.她就这样称呼他(以前我还没听说过他的教名),还猜想着他会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礼物.看样子,他头天晚上已经暗示过了,等行李从米尔科特运来,就会找到一只让她感兴趣的小箱子. ”这就是说,里面有一件给我的礼物,也许还有给你的呢,小姐.先生问起过你,问起过我的家庭教师的名字,并问她是不是长得很矮小,很瘦弱,而且面色有点儿苍白.我说是的.因为这是真的,对不对,小姐” 与往日一样,我和我的学生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里用饭.因为风雪交加,下午就在教室里度过.天黑时允许阿黛勒放下书本和作业跑下楼去,因为下面已比较清静,门铃也不再响起.罗切斯特先生大概此时有空闲了.剩下我一个人,走到窗前,可什么也看不清.暮色与雪花交融,混混沌沌,连草坪上的灌木丛也被罩住了.我放下窗帘,回到炉边. 在明亮的余烬中,我仿佛在描画着一幅风景画,像是记忆中的莱茵河畔的海德堡.忽然,费尔法克斯太太闯进来,搅乱了这幅正拼凑的火焰镶嵌图,他驱赶走了在我孤独的心中涌上的受欢迎的忧思. ”罗切斯特先生会非常高兴的,如果你和你的学生今晚能和他一起到休息室用茶的话,”她说,”他忙了一整天,没能早点见你.” ”他几点喝茶”我问. ”哦,六点钟,在乡下他总是早睡早起.你最好现在去换件外衣,我陪你一块去,帮你扣扣子.给你这支蜡烛.” ”有必要换衣服么” ”当然,最好换换.罗切斯特先生呆在这里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换礼服.” 这份外的礼仪似乎过分庄严.不过,我还是回到自己房间,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帮助下,脱下黑呢外衣,换上一条黑丝衣裙,这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套额外衣服,除了那件浅灰色的以外.而按照我洛伍德的服饰观念,那件灰色的太漂亮了,除了头等重要的场合,是适宜穿着的. ”你得别个胸针.”费尔法克斯太太建议.我只有一件小小的珍珠饰物,那还是坦普尔小姐临别时送我的纪念品.带上它,我们两人一起下楼.害怕见生人的我,如此一本正经地被罗切斯特先生召见,简直是活受罪.我让费尔法克斯太太打头先进餐厅,穿过外屋时我竭力走在她阴影里.走过拱门,帷幔已经放下,进入另一头雅致的套间. 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壁炉上还有两支.沐浴着熊熊炉火的光与热里,派洛特卧着......阿黛勒跪在它旁边.半躺在睡榻上的是罗切斯特先生,他的一只脚在靠垫上垫着.他正注视着阿黛勒与狗.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我认识这位赶路人,两道浓浓的粗眉,方方的额头,让横梳的黑发一衬,更方了.他那坚毅的鼻子,与其说漂亮,不如说更能显示个性;他的大鼻孔,我认为,那表明他易怒;他严厉的嘴唇.下巴与下颚......对,这三者都很严厉,一点儿也不错.他的身材,此刻已脱去斗篷,我发现,与他方方正正的相貌很相称,大概算得上体育术语中所说的好身材吧......胸宽腰细,虽然既不高大又不健美. 罗切斯特先生肯定已知道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进了门,不过他好像并不想理睬我们,因为当我们走近时,他连头都没抬. ”先生,爱小姐来了.”费尔法克斯太太平静地说.他点点头,仍旧瞧着那狗和那小孩. ”让爱小姐坐下吧.”他说并勉强生硬地点了一下头,不耐烦却不失礼的腔调似乎在进一步表示”爱小姐来没来与我有何关系这阵我可不想跟她打招呼”. 我坐下来,不再感到窘迫.全套礼仪的接待反而令人慌乱,因为我无法报之以温文尔雅,而但粗鲁任性反倒使人不必拘礼.相反,合乎礼仪的沉默,古怪的举止,倒对我十分有利.再说,这种违反常情的做法也够刺激的,且看他如何继续下去. 他仍旧像尊雕像,既不开口也不动窝.费尔法克斯太太大概觉得该有人表示一下友好,就开始讲话.照常和和气气,照常的老一套......对他忙了一天表示慰问,并说他脚扭了一定疼得厉害,心里烦躁,又夸他忍受这一切的耐力与毅力. ”太太,我想喝点儿茶.”这是对她的唯一的回答.她忙起身按铃.托盘送来之后,又动手摆好杯 146.14.6 这几张全是水彩画.头一张画的是乌云低垂,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着.所有远景和近景都黯淡无光,或者说最前面的波涛如此,因为画中没有陆地.一丝微光照亮了半沉的桅杆,那上面栖着一只鸬鹚,又大又黑,双翼溅着海浪的泡沫,嘴里叼着一只镶嵌着宝石的金镯.这东西我用调色板上最鲜艳的色彩点染,并极尽自己的画笔勾划得闪烁醒目.沉在那鸟和桅杆之下,透过绿色的海水,是一具溺水的尸体,一条美丽的胳膊是唯一能看得清的肢体,金镯就是从这条胳膊上冲掉或被啄走的.第二幅的前景是一座朦胧的山峰.青草树叶好象被微风吹得歪歪斜斜,远处和头顶铺展着广阔的天空,一片深蓝的暮色中,一个女人的胸像朝天空升起,是我用尽量调出幽暗与柔和的色彩画成.她暗淡的额上王冠般戴着一颗星星,底下的轮廓好似透过一阵迷雾,她的目光明亮.幽黑而狂乱,头发阴影般飘飞,仿佛无光的云朵,被狂风或雷电撕碎,脖子上一抹月华般淡白的反光,相同的淡淡光泽点染着层层薄云,云端中升起的就是那位垂着头的金星美人.第三张画的是一座冰山,它的尖顶直指北极冬日的天空.一簇极光举起它们朦胧的长矛,沿着地平线密集成排,将这些抛得远远的,在前景中赫然升起一颗头颅......硕大无比,朝冰山伸去并倚靠着它;两只瘦筋筋的手,锁在额头上支撑着它,拉着一块黑色面纱,遮住脸庞的下半部.额头毫无血色,雪白如纸,只看得见一只凹陷的眼睛,目光呆滞,茫然而又绝望.两鬓上面,黑色缠头中的褶缝中,依稀依闪着云雾般一道白光,镶嵌着红彤彤的火花,这道如同新月形的白光就是”王冠的写照”,戴王冠的便是”无形的形体”. ”画这些画的时候,你快活么”罗切斯特先生马上看后问我. ”我聚精会神,先生.是的,而且很快活.总之,画这些画就是在享受有生以来的最大的乐趣.”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你的乐趣,按你自己说的,本来就很少.不过,我想你调色和涂抹这些稀里古怪的颜色时,倒真象在做着艺术家的梦.每天都坐着画很久吧” ”因为是假期,我没其他的事可做.就坐着从早晨画到中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白天很长,正好用功.” ”你对自己积极出力的劳动成果感到十分满意吧” ”很不满意,心里想的东西和画出来的相距太远,让人烦恼.每次都想象了一些东西,但却无力表达出来.” ”那倒不见得,你已经画出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也仅此而已,你没有艺术家的技巧和知识,所以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不过,这些画对一个女学生来说,已经不同寻常了.至于思想,有些恶作剧.这双金星的眼睛你一定在梦里见过吧.你是如何把它们画的这么明亮却又一点儿都不耀眼呢因为额上的星星淹没了它们的光.这深邃的目光又有什么含义是谁教你画风的那片天空上刮着大风,还有这座山顶.你从哪儿见过拉莫斯山的因为这就是拉莫斯山.好啦......把这些画儿拿开吧!” 我还没把画夹的绳子系好,他看看表又突然说道: ”九点钟了,你还在这干什么,爱小姐,让阿黛勒老这么待着带她去睡觉.” 离开之前,阿黛勒走过去亲他,他接受了这种亲热,但似乎并不比派洛特更欣赏它,或者说还真不如派洛特呢. ”祝你们晚安.”他朝门做个手势,以示他对我们的陪伴已经厌倦,想打发我们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收拾好她的毛线活儿,我拿起画夹,给他行个屈膝礼,但得到一个生硬的点头回礼,我们就这样退下了. ”您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是特别乖僻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这时我已把阿黛勒已送上床,我又来到她的屋子. ”你看,他乖僻吗” ”我看如此.他反复无常,而且粗鲁无礼.” ”不错,毫无疑问,在陌生人看来是这样.不过我已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从不去想它.再说啦,他脾气古怪也情有可原.” ”为什么” ”一半因为他天性如此......我们谁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天性.一半是因为他有烦心事,肯定有,很多事情使他不得安宁.” ”什么事情” ”家庭纠纷就是其中一件.” ”可他并没有什么家人.” ”现在没有,但从前有过......至少有亲戚,几年前他才死了哥哥.” ”他哥哥” ”对.现在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份家产时间并不长,大约只有九年.” ”九年时间够长了.他这么爱他哥哥吗,直到现在还在为失去他悲伤呀” ”啊,不......大概不是.我相信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罗兰.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不大公平.并且,他还使他父亲对弟弟有偏见.老先生爱钱,一心想保全家产,不想因为分家把财产变小,但又想让爱德华也有自己的一份儿,好维护家族的荣耀.在他刚成年不久,他们就采取了一些不太公平的办法,结果惹出了很大的麻烦.为了帮他发一笔财,老罗切斯特先生和罗兰先生联手把爱德华先生置于对他来说是很痛苦的境地.究竟这种痛楚是怎么回事,我也一直不清楚.可他的精神受不了这种无法忍受的痛楚.他不肯原谅他们,和家庭决裂了,有好多年过着动荡不安的日子.在桑菲尔德他从没有待上两星期,虽说他哥哥死时并没留下遗嘱,但他现在已成了这份产业的主人.老实说,难怪他躲开这个老家.” ”为什么要躲开呢” ”也许他觉得这地方太慌闷.” 回答的如此含糊其词......我想得到一个更明白的答案,但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不能就是不愿把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原因和性质讲得更清楚了.她一口咬定这事对她是个谜团,她所知道的主要是自己的猜度,显然她希望我离开这个话题,我也就不再多打问. $$$$十四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很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他上午忙于处理事务,下午米尔科特和附近的先生们来拜访,有时还留下和他共进晚餐.脚伤痊愈到可以骑马时,他就经常骑马外出,大概是去回访,因为他时常直到深夜才回来. 这段时间,就连阿黛勒也很少被叫去见他.而我跟他的全部接触,只限于在大厅里.楼梯上.走廊上的相遇.他有时傲慢冷淡地走过,只微微地点一下头或冷冷地瞥一眼,有时却绅士风度十足的亲切地鞠一躬或笑一笑.他的这种变幻无常并不让人生气,因为我知道这种变化与我无关,情绪高涨还是低落都与我无关. 一天,有客人来吃饭,他派人要我的画夹,不消说,是要展示一下那些画.先生们走得很早,他们去参加米尔科特一个公众集会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这样告诉我.但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罗切斯特先生并没去作陪.客人一走,他就摇铃,传话要我和阿黛勒下楼去.我给阿黛勒梳好头,打扮得干净利落,再肯定自己和往常一样贵格教徒般整洁,无须再修饰......一切都合身又朴实,包括打成辫子的头发在内,都一丝不乱......然后下楼去.阿黛勒猜想那个小箱子是不是终于到了,大概是出了什么差错,使它一直迟迟未到.她满意了,瞧那不是么,一只小小的纸箱,正摆在饭厅的桌子上,一进门就能看到.她好像凭直觉就知道. ”我的盒子!我的盒子!”她边嚷边朝它奔去. ”对啦......你的箱子到底来啦.拿到角落里去吧,你这地道的巴黎女儿.掏出里头的内脏自己开心吧.”罗切斯特的声音深沉而带着嘲讽,这声音来自炉边一只巨大的安乐椅的深处.”还得留神,”他接着说,”不要用解剖过程的细节来烦我,也不要把那些内脏的情况向我报告,安安静静做你的手术.安静些,孩子,明白么” 阿黛勒似乎不需要警告,早已捧着她的宝贝退到一只沙发上去了,手忙脚乱地解着系在盒盖上的绳子,拿掉这个障碍,掀开一些盖在上头的银色包装纸,然后她一个劲儿大叫起来...... ”哦,天哪!好漂亮呀!”然后心花怒放地着了迷. ”爱小姐来了么”主人这时问道,半欠起身子朝门边打量.我正站在那儿. ”啊!好啦,过来吧,坐在这儿.”他拉过身旁的一张椅子.”我不大喜欢小孩子的罗里嗦嗦,”他接着说,”因为我这么个老单身汉跟他们的咭咭呱呱没什么关系.要是一晚上跟一个小家伙面对面,我可受不了.别把椅子往后挪,爱小姐,就坐在我放的地方......就是说如果你乐意的话.该死的礼貌!我总把它们给忘掉.我也不太喜欢头脑简单的老太太.顺便说一句,我的这位可不能忘了,可不能怠慢她,她是个费尔法克斯,或嫁了这个姓.不是说血浓于水嘛.” 他打铃派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她马上就到了,手里拎着盛满毛线活儿的篮子. ”晚上好,太太.请你来做件好事,我不想听阿黛勒跟我嘀咕她的礼物,她有一肚子话,现在都要炸啦.发发慈悲,去听她说话,陪她说话,那你就积了大德.” 阿黛勒真的一见费尔法克斯太太,就喊她去沙发跟前,很快就在她的膝头摆满盒子里倒出来的瓷的.象牙的.蜡的玩意儿.同时不住嘴地用那口憋脚英文解释这解释那,高兴得无以复加. ”现在我已演完了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让我的客人们互相取乐,我应该有权自己乐一乐了.爱小姐,再把你椅子挪近点儿,你坐得太远啦.坐在这把舒舒服服的椅子里,要是不换姿势就看不到你,我可不想换姿势.” 尽管我宁愿待在阴影里,可还是照着办了.可是罗切斯特先生就这么直来直去地下命令,仿佛立即服从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们,已说过,是在饭厅里.为晚饭点起的枝形吊灯,给屋子遍洒了一份节日般的光明.炉火通红透亮,紫色的帷幔悬挂在高高的窗户和更高的拱门上,华富宽大.除了阿黛勒压低的嗓门(她不敢大声讲),一切都宁静无声.填补她停顿空档的,是冬日敲窗的冷雨.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他锦缎面子的椅子里,与我以前看见的模样一样.没那么冷峻......更不那么阴沉了.他的唇上挂着一丝笑容,眼睛炯炯有神.是否喝了酒,无法肯定,不过据我看很可能.他,一句话,正处在晚餐后的兴头上,显得更和蔼,更可亲,同时也更放纵自己.不似上午那般冷漠呆板,不过依然十分严厉.大脑袋枕在隆起的椅子后背上,任火花照亮他那花岗石刻般的面孔,照进他那乌黑的大眼睛.他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而且可以说很漂亮......有时那眸子深处也会有某些变化,那如果不是柔情的话,至少也让人联想到这种感情. 他看着炉火足足有两分钟,而我在这段时间里也一直在看着他.突然,他回过头,抓住我注视他面容的目光. ”你在仔细看我,爱小姐,”他道,”你觉得我漂亮么” 如果仔细想过的话,我会照惯例给他一个模棱两可但彬彬有礼的回答,可当时不知怎么回事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不漂亮,先生.” ”啊!我敢说!你这人很特别.”他道,”你的神情像个小修女,文雅安静,严肃单纯,手总是放在前面坐,眼睛总是看地(除开,顺便说一句,刚才那刻尖利地盯着我的脸的时候).有人问你问题,或讲一句你不得不回答的话,你就冒一句直率的回答,不算生硬,但至少也够得上直言不讳.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太直率了,请原谅.刚才我该说,关于相貌的问题不容易即刻回答,每个人都各有所好,说美并不重要,或其他诸如此类的话.” ”你才不该这么回答呐.美并不重要,千真万确!就这样假装想减轻刚才的伤害,抚慰我平静下来,可你又狡猾地在我耳朵下面刺了一小刀,说下去,从我身上还能挑出些什么毛病,请问我想我的四肢.五官,总跟人家长得一样吧”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取消我的头一个回答,我真没想要在话中带刺,完全是无心所造成的.” ”是这样,我想是的,你必须对此付出代价.挑我的毛病吧.我的额头不讨你喜欢么” 他撩起横梳的乌黑卷发,露出很大的一块智力器官,然而在该有着仁慈柔和的地方却找不到这种迹象. ”怎么样,小姐,我是不是个傻瓜” ”当然不是,先生.不过,你可能会认为我粗鲁无礼,如果我反过来想问一句,你是不是个慈善家” ”又来了!又刺我一刀,还假装安慰我,而且就因为我说了句不喜欢和孩子.老妇人待在一块儿.(得小点儿声!)不,年轻的小姐,我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但还有良心.”他指着那据说是表示良心的突出的地方,幸好那地方够引人注目的,确实使他脑袋上半部有着明显的宽度.”再说,我曾经有过一颗充满原始柔情的心,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同情心太多啦.对那些羽毛未丰,无人养育,运气不佳的人尤为偏爱.可惜从那时起,命运就一直打击我,甚至用它的指关节搓弄我.我现在自认为足够冷酷和坚韧,就和印度橡皮球一样.幸好还穿得透,还有一两道缝,中间那块地方还有点儿感情.也许,那能使我仍有希望吧” ”你想希望什么,先生” ”希望最后能从印度皮球重新变回到血肉之躯啊.” ”他一定喝多了酒.”我琢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种古怪问题.我怎么知道他能不能转变. ”看来你很疑惑,爱小姐.虽说你不漂亮,就跟我不英俊一样,可疑惑的神气对来说还你满合适.再说,也满方便,使你那双搜寻的眼睛不再盯着我的相貌,而忙着去看地毯上的绒花.那就接着疑惑吧,年轻的小姐,今晚上我喜欢人多,也喜欢话多.” 说完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胳膊撑在大理石炉台上.这种姿态使他的身材就和面孔一样暴露无遗.他的胸膛异常宽阔,几乎与四肢的长度不相称.我肯定多数人会觉得他长得丑,但他举止间却有这么多不自觉的高傲,动作这么从容不迫,对自己的外表毫不在意,而且那么自信地依仗自己内在或外来的特性的力量,来弥补自身魅力的欠缺.结果使你看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染上了那种不在乎,甚至片面地盲目地服从他的自信. ”今晚我喜欢人多,也喜欢话多,”他又说了一遍,”所以才让人叫你来.炉火和吊灯陪我还不够,派洛特也不行,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勒强上几分,但还是远远不够资格.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一样.而你,我相信,只要你乐意,就能合我意.第一天晚上请你下楼来的时候,你就让我迷惑不解.从那天起我几乎把你给忘了,其他的事把你从我的脑子里挤掉了.不过今晚我拿定主意要自在自在,忘掉那些缠人的事情,想想开心的事.现在我很高兴引你讲话......以便更多地了解你......所以讲话吧.” 我没讲话,却笑了,笑得既不得意也不柔顺. ”说呀.”他催道. ”讲什么,先生”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任何话题,怎么说,都悉听尊便.” 我坐着一声不吭.”如果他指望我为讲话而讲话,为卖弄自己而讲话,他就会发现自己找错了人.”暗自思索. ”你哑了,爱小姐.” 我还是一声不吭.他把头朝我微微一低,匆匆一瞥,仿佛想从我的眼睛里探究一切. ”倔强”他道,”还是生气了.啊了.我刚才提要求的方式太荒唐,简直蛮横.爱小姐,我请你原谅.事实上,就一次说清吧.我不想把你当用人对待,就是说(纠正自己),我要求这种特权只是觉得年纪比你大了二十岁,阅历又比你早了一百年而已.这合法了吧,我坚持这点,阿黛勒就这么说的.正是因为这种特权,也只因这种特权,我的心思老琢磨着一件事,都弄伤了......跟生锈的钉子一样,正在烂掉.” 他屈尊地作了解释,几乎算得上是解释.对他的屈尊俯就,我并不是无动于衷,也不愿显得如此. ”我愿意让您开心,如果我办得到的话,先生,我很乐意.可我不知从何说起,我怎么知道您对什么有兴趣问我吧,我愿尽力回答您.” ”那么,第一件.你赞不赞同意我有权有时稍微专横无礼,甚至有时苛求呢就以我刚才说过的为理由.也就是说,我的年龄可以足够做你的父亲,而且我跟许多国家的许多人打过交道,具有广泛阅历.再说还漂泊了半个地球,而你只待在一所房子里,跟一种人平平静静地生活.” ”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先生.” ”这可不算回答,或者说这话让人恼火,因为你总是躲躲闪闪.把话讲清楚.” ”先生,我不同意您有权命令我,就凭您比我年纪大,或凭您比我见的世面多.能否有特权得看您是如何远用自己的时间和阅历的.” ”哼!答得倒满快,可我不承认这点.因为这对我的情况根本不适用,因为这两大长处我利用得都不好,而且可以说很糟糕.那就撇开这个特权问题不说,你还是得同意偶尔接受我的命令,并不为这种命令的腔调生气或伤心......好吗” 我笑了,暗自思忖罗切斯特先生真奇怪......他好像忘了,一年付我三十镑就是为的让我听从他的调遣呀. ”笑得很好,”他立刻抓住了我稍纵即逝的表情.”不过也讲讲话吧.” ”我方才在想,先生,很少有做主人的会去劳神问他们雇来的下属,会不会为他们的命令生气伤心.”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是么哦,对了,我忘记了薪水!那好,就以这个薪水为理由,你肯不肯让我耍点儿威风” ”不,先生,这理由不成立.不过,你忘掉了这一点,而且还关心下属对自己的从属地位是否感到愉快,这条理由我觉得倒还可以成立.” ”那你肯不肯省掉许多传统礼节和客套,不认为这种省略是出于傲慢呢” ”先生,我肯定不会把不拘礼节当成傲慢的.前者我更喜欢,而后者,任何一个生来自由的人都不会屈服,哪怕是为了一份薪水.” ”胡扯!为了一份薪水,多数生来自由的家伙什么都愿屈服.所以,只说你自己吧,不要冒险谈论你根本不懂的普遍原则.不过,冲着你的回答,我愿意与你握手言和,虽说这回答并不准确.还为了你说话的态度和内容,这种态度坦率诚恳,不多见.不,恰恰相反,对坦率的回报通常是虚伪冷漠,或愚蠢粗心的曲解人意.三千名初出校门的家庭教师中,能像你刚才那样答话的不会到三个.但是,我可不是恭维你,如果你与多数人不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劳,而是生命的造化.而且,我毕竟结论下得太早.就我目前所知,你或许并不比其他人强,或许还有些无法容忍的缺点来抵销你那些不多的优点.” ”你没准儿也一样.”我心想.当这念头掠过脑际时,我的目光碰遇上了他的目光.他仿佛读懂了我的一瞥,仿佛想到了也听到了我的想法,立刻道...... 1447.14.7 ”是的,是的,你没错.我也有不少缺点,我知道,也不想加以掩饰,我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太苛求.我也有过一段往事,一些行为,一种生活方式该放在心里好好反省反省,也可以收回对邻居的嘲笑与责备来对付自己.我一开始,或者说(因为我跟其他有错的人一样,爱把一半过错推给厄运与逆境)在二十几岁时从那时起,我就再没回到正道上.但是我也可能做个完全不同的人,也可能跟你一样善良......比你更聪明......几乎一样纯洁无瑕.我羡慕你心境平和,良心清白,记忆干净.小姑娘,没有污点不曾污染的记忆肯定是极妙的珍宝......是一股饮之不尽.令人神清气爽的清泉,对不对” ”关于您十八岁的记忆是怎样的,先生” ”那时很好.无忧无虑,身体健康,没有滔滔污水把它变成臭泥潭.十八岁时我和你一样......完全一样.总的来说,上天原本打算让我做个好人的,爱小姐,或者说比较好的人.你瞧,我现在却不是这样.你会说你看不出来,至少我自以为从你眼睛里就可以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说一句,注意你那器官表达的意思,我可善于察言观色).那就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个恶棍,你可不能那么想......不能把任何诸如此类的恶名加到我头上.不过,我的确相信,更多地由于环境而非本性的缘故,把我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罪人,沉溺于一切自己可怜又可鄙的放荡之中.有钱人.没出息的人都想以此为生.坦白这些,你觉得奇怪吗要知道,在你将来的人生道路上,就会经常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当成熟人的知已,倾听人家的隐私,他们和我一样凭直觉就会发现,你的长处不在于谈论自己,而在于倾听别人的谈论.他们而且还会发现,你听的时候,对于他们行为的不端,不是怀着恶意的轻蔑,而是抱有天生的同情,但它所以同样给人慰藉和鼓舞,因为这种同情表现得非常谦逊.” ”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怎么能猜到这一切呢,先生” ”我了如指掌,所以才会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就像把自己所想的东西记在日记上一样.你会说,我本应该战胜环境的,是应该......是应该.可你瞧我并没做到.命运欺骗我时,我不是理智地保持冷静,却变得绝望起来,然后就堕落了.现在,无论哪个恶毒的笨蛋用卑鄙的下流话激怒我,我都不会以为自己比他强几分.我不得不承认他和我是半斤对八两.真希望当初能坚持立场......上帝知道我真这么希望!受到诱惑要做错事的时候,要害怕后悔,爱小姐,后悔是生活的□□.” ”据说忏悔可以医好它,先生.” ”忏悔医不好,改过自新也许还行.我还能改邪归正......还有力量这么做......只要......但是像我这样受牵制.背重负.遭诅咒的人,想这个又有什么用而且,既然我已被不可挽回地剥夺了幸福,就有权从生活中得到欢乐.我一定要得到它,无论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那样你就会更堕落的,先生.” ”也许.但假如我能得到甜蜜新鲜的欢乐,为什么就会更堕落而且我也许能够得到它,甜蜜.新鲜.就如同蜜蜂从荒原上采来的蜜一样.” ”蜜蜂是会蜇人的......蜜也会有苦味,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从没尝试过.你的样子多么认真......多么严肃.可对这种事,你就像这只浮雕头像一样无知(从壁炉台上取下一只)!你没有权利对我说教,你这才入教的,还没跨过生活的门槛嘞.对于它的奥秘你又懂得多少.” ”我只不过是提醒您您自己说过的话,先生.您说过错误带来悔恨,还说悔恨是生活的□□.” ”此刻还谈什么错误我才不认为刚才心头的一闪念是错误.我认为它是灵感而并非诱惑,非常温暖,非常安慰......我知道.瞧它又来了!它不是魔鬼,我向你保证.要是的话,也被披上了光明天使的外袍.我想,这么美丽的客人要求进入我的心扉,我又怎能拒绝.” ”不要信它,先生,那不是个真正的天使.” ”再说一遍,你怎么知道凭直觉吗,你故意假装分得清一位坠入深渊的天使和一个永恒宝座派来的使者......一位向导和一个诱惑者呢” ”根据您的神色来判断,先生.刚才您说那念头又来了的时候,满脸不安.我敢肯定假使您听从它,那它就会给您带来更多不幸.” ”根本不会......它带来的只会是世上最美好的信息.至于别的,你又不是我的良心管理人,所以用不着感到不安.来吧,进来吧,美丽的漫游者!” 他说这话像是在与一个幻影交谈,这东西除了他谁也看不见.接着他抱住伸出去的双臂,直至胸前,仿佛在拥抱那看不见的人. ”现在,”他接着说,”我已接受了这个香客......化了装的神,我深信,它已经给我带来了好处,我的心以前是个停尸所,现在要做神龛了.” ”说句真话,先生,我根本不懂您说的话,没法儿跟您谈下去了,因为它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只明白了一件事,理解了一件事,就是您说被玷污的记忆就是永恒的毁灭.看来,只要您努力奋斗,最终就可能会成为您所赞许的那种人.只要您从今天起下定决心改正自己的思想和品行,那么几年后你就能拥有许多崭新纯洁的回忆,让您愉快地去回味.” ”想得对,说得好,爱小姐.此时此刻我正在卖力地给地狱铺路呐.”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我正在铺下好理解,相信它会跟燧石一样地久天长.当然,我交往的人,追求的事,将和从前不同.” ”而且会更好” ”而且会更好......就像纯净的矿石比肮脏的浮渣好得多一样.你好像在怀疑我,但我不怀疑我自己,我知道自己的目的和动机.此刻,我通过了一条法律,规定的目的与动机都是正当的,不可更改的,就像玛代人和波斯人的法律一样.” ”它们不可能是正当的,先生,如果它们还需要一条新法规将它们合法化的话.” ”它们正当,爱小姐,当然还需要一条新法规.前所未闻的复杂情况需要前所未闻的规定.” ”听起来这是条危险的格言,先生,因为一下子就会发现它容易滥用.” ”好用格言的圣人!的确是这样,但我凭家神发誓,决不会滥用.” ”你是人,所以总难免会出错.” ”我是人,你也是......那又会怎么样” ”既然是人,就难免出错,就不应该擅自利用只能妥善地托付给神明和完人的权力.” ”是什么权力” ”对任何古怪的.未经许可的行为就说......算它对吧,.” ”算它对吧,......就是这句话,你已说出口了.” ”那就说愿它对吧,.”我站起身,觉得再继续这种莫名其妙的谈话毫无意义.再说,对话者的个性我无法了解,至少目前无法了解.同时感到没把握,而且隐隐约约有种不安全感,并觉得自己很无知. ”你上哪儿” ”送阿黛勒上床,已经过了她睡觉的时间.” ”你害怕我,因为我说话像斯芬克斯,对吧” ”你的话像谜,先生.不过尽管我被弄糊涂了,但并不害怕.” ”你是害怕了......你的自爱使你害怕说错话.” ”从那个意义上说,我的确感到担心......我不想胡说八道.” ”就算你胡说八道,也是那么一本正经,不动声色,还让我以为你说得有道理呢.你从来不笑么,爱小姐不要费心回答......我知道,你难得一笑.可你能笑得很快活.相信我,你并非天生严肃,就像我并非天生可恶一样.洛伍德的约束至今还有点儿缠住你不放,抑制着你的神态,压抑着你的嗓门,捆绑着你的手脚.所以当你面对一个男人或者兄长......或者父亲,或者主人,随你怎么认为吧......就不敢笑得太开心.说得太随便.动得太麻利.不过过些时候,我想你能学会和我自然相处,正像我发现你不可能循规蹈矩一样.到那时,你的容颜和动作就会比现在更活泼更多彩.我不时透过木条紧密的鸟笼,看一眼那只目光好奇的小鸟,那是一个生机勃勃.躁动不安.不屈不挠的俘虏.一旦得到自由,而就会翱翔于高高的云空.你还是要走” ”已经过九点了,先生.” ”没关系......再等一会儿.阿黛勒还不睡觉呢,爱小姐.我背对炉火,脸朝房间,观察方便.跟你讲话的时候,我也偶尔看看阿黛勒(她是我好奇的研究对象,这么做我自有原因......这些原因我可以,不,改天再告诉你).大约十分钟前,她从盒子里拉出一件小小的粉红色绸外衣,一打开,脸就笑开了花.浮燥在她血管里奔流,融进她的脑髓,给她的骨髓增添养料.我应该试一试!,她直嚷嚷马上就去!,然后冲了出去.片刻正跟索菲在一起,进行穿衣服的仪式,不出几分钟她就会再回来的.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子,就像她当年出现在舞台上一样,当幕布升起......算了,不说这个了.然而我最温柔的情感将受到震动,这就是我的预感.留下别走,看看我的话会不会兑现.” 不一会儿,就果真听见阿黛勒的小脚丫在大厅里轻快地走过.然后她走进来,像她的保护人所说的那样,完全变了样.一套玫瑰红的缎子衣裙,很短,裙摆大得不能再大,代替了原来的褐色外衣.额上带着一圈玫瑰花蕾编成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质长袜和一双小小的白缎子便鞋. ”我的衣服合身吗”她活蹦乱跳地向前跑,并大声嚷嚷着,”还有我的鞋呢我的袜子呢瞧,我都想跳舞啦!” 说着她展开裙子,快步滑过房间,直到罗切斯特先生面前,踮起脚尖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一膝着地,跪在他跟前,叫道...... ”先生,多谢您的好意!”站起来又加一句,”这就像妈妈做的那样,是不是,先生” ”确......实......象!”他回答,”而且像极了,,她把我迷住了,从我的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的英国钱.我也年轻过,爱小姐......唉,绿草般的年龄嘞.如今使你青春焕发的色彩并不比我当年所拥有的更浓烈.我的春天已逝去,可是,却给我手中留下了这朵法国小花.依我有时的心境,真想摆脱它.如今我已不看重生出它来的那条根,而且感到这东西只能用金土做肥料,所以对这朵花并不喜欢,尤其是当它像刚才那样装腔做势的时候.我留着它,培养它,不过是遵照罗马天主教的信条,去做一件好事,来赎一赎我那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罪过.改天我会把这一切解释给你听.晚安.” $$$$十五 后来有一次,罗切斯特先生真的给我解释了. 那是一天下午,他正好在院子里遇到我和阿黛勒.阿黛勒逗弄着派洛特,还玩着板羽球.他邀请我到一条长长的山毛榉林荫道上散步,那儿离得不远,可以看得见她. 于是他告诉我阿黛勒是一位法国歌舞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对于这位演员,他曾怀有一种他所说的那种”强烈的爱情”.对这份爱情,塞莉纳曾声称要给予更热烈的回报.他以为自己是她崇拜的偶像,虽长得丑,可他相信,正如她所说的,她宁愿要他的”体育家身材”,也不要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的优美. ”爱小姐,这位高卢美女竟选择了一位英国侏儒,从而使我受宠若惊.于是我把她安顿在一家旅馆,并给了她一整套仆役.马车.开斯米羊绒.钻石.花边,等等.总之,我像任何痴情男人一样,开始按司空见惯的方式毁掉自己.我没能力别出心裁,开出一条通向屈辱与毁灭的新路,而只能是愚蠢地一步一步地踩着人家的旧路,从来也不曾偏离被人踏平了的中心线.到头来我的下场......活该如此......跟所有的痴心汉一样.一天晚上,我偶然去看塞莉纳,而她没预料到我会去,我发现她不在家.那是个温暖的夜晚,在巴黎散步走累了,我就去她屋子坐坐.愉快地呼吸她刚走时留下的圣洁的空气,不......夸大其词了.我从不觉得她身上有什么神圣的美德,那不过是她留下的一种香锭的香气,一种麝香与琥珀的气息,而不是圣洁的芬芳.我被暖房的鲜花和喷洒的香水弄得气闷,就打开落地窗门,到阳台上去.外面月光明亮,又点着煤气灯,十分安静.阳台上有两把椅子.我坐了下来,拿出一支雪茄......请原谅我现在要抽一支.” 说到这儿他停下,拿出一支雪茄点燃,放到唇间,然后喷出一缕哈瓦那云雾,融进寒冷阴沉的空气,接着又讲. ”在那些日子里,我还爱吃糖果,爱小姐.当时我边大嚼(别在意我的粗鲁)巧克力糖,边抽烟,还望着一辆辆马车顺着时髦的街道朝邻近的歌剧院驶去.突然,灯火辉煌,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辆精美的轿式马车,由两匹漂亮的英国马拉着,我认出那是我送给塞莉纳的车,是她回来了.倚在铁栏杆上的我的那颗心当然急不可耐地怦怦跳.没出所料,马车停在了旅馆门口.我的相好(对一个唱歌剧的情妇,这个词正合适)下了车,身上还罩了一顶斗篷......顺便说一句,这么暖和的六月的夜晚,披斗篷完全是多余的......她从马车踏脚上跳下,一看到那条裙子下面露出的小脚,我便立刻认出她来.我在阳台上弯下腰,正要说一声我的天使,......以一种当然只有情人才听得见的语调......忽然她身后的马车里又跳下一个人,同样披着斗篷,只是露出来的却是带马刺的靴子后跟,踏得人行道咔咔直响,并且旅馆拱形的车行门下通过的是一个带礼帽的脑袋. ”你从没妒忌过,是不是,爱小姐你当然没有,这是肯定的,因为你从没恋爱过.这两种感情还都等待着你去体验呢;你的心灵魂在沉睡,还有待震惊使它苏醒.你以为一切生活就像你至今一样,静悄悄地如流水般逝去,闭着眼睛塞住耳朵随波逐流,看不到不远处河床中岩石林立,也听不到岩石脚下的浪涛在滚滚翻腾.可我告诉你......你留心听着......有一天你会来到河道中峭壁高耸立的关口,在那里整条生命的激流会分崩离析,变为漩涡.骚动.泡沫与喧嚣.你要么在岩石尖角上撞得粉身碎骨,要么被巨浪举起来,汇入比较平静的水流......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喜欢这些日子,喜欢这铁灰色的天空,喜欢这冰霜覆盖下清冷宁静的世界.我喜欢桑菲尔德,它古朴优雅,它隐蔽幽静,它乌鸦栖息的老树与荆棘,它的灰色的正面,它映照苍穹的一排排浅黑窗户.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我想到它就感到厌恶,躲避它就像躲一座瘟疫病房一样!就连现在还是多么地厌恶......” 他咬咬牙,沉默不语.停住脚步,用靴子跺跺坚硬的地面,好像什么可恨的念头抓住了他,紧紧地抓住了他,使他难以前进. 他停步时我们正沿小路往上爬,大宅就在面前.他抬头望望那城垛,目光里满是愤怒,这种眼神我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痛苦.屈辱.愤怒......焦虑.厌恶.憎恨......这一切一时间在他乌黑的眉毛下面那放大的瞳孔里激烈交锋,使人为之发抖.各种情绪急占上风,一场恶斗发生了.然而,第一种感情在他内心升腾,最终获胜.那是一种冷酷与玩世不恭,任性与不屈不挠,这些平息了他的愤怒,僵化了他的表情.他接着说...... ”刚才我沉默时,爱小姐,我正在与命运打交道.她站在那儿,就在那株山毛榉旁边......一个巫婆,就像在福累斯荒原上出现在麦克白面前的几个巫婆中的一个.你喜欢桑菲尔德么,她问我,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头,在空中写下一条警语.这排可怕的象形文字就写在大宅的正面,在上下两排窗户之间.要是你能,就喜欢它吧,要是你敢,就喜欢它吧!,” ”我要喜欢它.,我说,我敢喜欢它,,而且(他忧虑地补充说)我会信守诺言的,会打碎阻碍幸福与善良的所有障碍......是的,善良,我要做一个比以往比现在都更好的人......像约伯的海怪那样折断标枪,刺破锁子甲,扫尽一切障碍.这些障碍别人以为是铜是铁,可我只当做是干草是烂木箭.” 这时阿黛勒拿着她的板羽球跑了过来,”走开!”他粗暴地喝斥,”离我远点儿,要不就进去找索菲!”随后继续无言地散步.我大胆提醒他刚才突然岔到一边的话题. ”你离开阳台了么,先生,瓦伦小姐进来的时候” 我差点儿以为他会拒绝回答这个简直不合时宜的问题.然而,相反,他从郁郁沉思中醒来,把目光转向我,阴云从眉宇间散开.”哦,差点都忘了塞莉纳.好吧,接着讲.一见到我迷得神魂颠倒的人进来,身边还陪着一个百般殷勤的男人,我就听到嘶地一声,嫉妒的毒蛇从月光照耀的阳台上窜了出来,抖开了盘蜷的身体,钻进我的背心,两分钟就侵袭到我的心窝.奇怪!”他喊一声,突然又离开正题,”奇怪啦,我怎么会对你讲出这一些秘密.年轻的女士,你居然就这么平静地听着,我这样的一个男人,把自己与歌女情妇的故事,讲给你这样秀秀气气天真纯洁的姑娘听,好像这是人间上最平常的事似的.不过后者正好解释了前者,这我以前已经提到过一次.你稳重.周到.谨小慎微,生来就是为了倾听别人秘密的.而且说,我知道与我交流的心灵是什么样的心灵,它不易受到传染,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好在我不想伤害它,即使我想这么做,它也不会受到我伤害.你和我谈得越多越好,因为我不会伤害你,你却能使我振作.”打完岔,他又回到正题...... 148.14..8 直到回自己房间睡觉时,我才认认真真回味罗切斯特先生讲的故事.如他所说,故事内容并没什么别致之处.一个富有的英国人热恋一位法国舞女,而她背叛了他,这种事毫无疑问,上流社会斯空见惯.不过,他表示对目前心满意足,对老宅及其环境重感乐趣的时候,那种突如其来的激动却有些奇怪.这件事我反复疑惑,但渐渐就丢不去想了,因为觉得反正目前解释不清.于是转而考虑主人对我的态度,他认为可以对我推心置腹,这对于我的为人谨小慎微似乎是种赞美,我也就照此看待接受.最近几周,他在我面前的举动已不似当初那样反复无常,我似乎从不防碍他的事.他不再突然摆出冷冰冰的傲慢姿态.偶尔相遇时,他也似乎对这种碰面很欢喜,经常要和我说句话或笑一笑.正式被他召见时,则荣幸地受到热情接待,使我觉得自己真的具有使他开心的力量.结果,这种晚间谈话不但给他解闷,也使我十分愉悦. 我的确很少开口,但听他讲也饶有趣味.他生来善谈,又乐意打开一个不通世事的心灵,让我领略形形的人情世故(我说的不是那些腐败的场面与恶劣的习气,而是那些由于流行颇广,又具有新奇特点的趣事了).我接受他提出的新观念,想象他描绘的新图景,我脑海中追随他穿过他所揭示的新领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欢愉,却从来不曾为一点有害的暗示而大惊小怪,感到不安. 他的轻松随意,解除了令我痛苦的束缚,他待我友好坦诚,正派热情,这更加吸引了我,我时时觉得他仿佛是我的亲戚而不是主人.然而,他有时仍盛气凌人,可我并不在乎.他就是这个样子.生活中平添了这种新乐趣,令人快活又知足.我不再热望亲人,我那纤如新月般的命运在扩展,生活的空白被填补,身体也好了,有肉了,也长了力. 如今罗切斯特先生在我眼中还丑么不,读者呵,感激之情及诸多愉快亲切的联想使我现在最爱看他的脸庞.屋子里有他在,比最明亮的炉火更令我愉悦.然而,我不曾忘记他的缺点.确实,无法忘怀,因为他常常在我面前显露出来.对各种不如他的人,他趾高气扬,挖苦讽刺,态度恶劣.我的心底十分明白,他对我的和颜悦色与对许多其他人的过分严厉是对等的.他还闷闷不乐,让人难以理解.不止一次,我被叫去为他念书的时候,发现他孤独地坐在书房,脑袋伏在交迭的胳膊上.每当他抬起头时,一种抑郁,近乎恶意的怒容使他的脸变得发青.但我相信他的抑郁.粗鲁,还有从前的道德过失(我说从前,是因为现在他似乎已改邪归正)都来自于命运的某种磨难.我相信比起那些环境所造就,教育所灌输,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天生比他们具有更好的性格,更高的准则,更纯的情趣.我认为他素质极好,但目前有点被糟蹋了,乱糟糟缠作一团.我无法否认自己为他的悲哀而悲哀,不论那悲哀是什么,也情愿付出大代价来减轻它. 此刻我虽已吹熄蜡烛上了床,却难以入睡.我在琢磨他的那副神情,当时他停在林荫道上,告诉我命运之神是怎样出现在他面前,觉得他在桑菲尔德不会幸福. ”为什么不会幸福呢”我问自己,”什么使他疏远这座房子他很快又要离开了么”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过,他每次在这儿都不会超过两个星期.可现在他已待了八个星期.他要真走了,带来的变化会使人伤心的.要是他春天.夏天.秋天都不回来,阳光灿烂的大晴天也会十分无趣! 这样想啊想呵,几乎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总之,突然一惊就完全清醒过来,听到一声不清晰的咕哝声,古怪而凄惨,是从正上方传来的,我想.蜡烛没熄就好了,夜黑得吓人,情绪压抑.我起身坐在床上,那声音消失了. 我试图重新入睡,但心却不安地怦怦跳,打破了内心的宁静.远在楼下大厅的时钟敲了两点,就在这时,我的屋外似乎有人在走动,好象谁在沿着外面漆黑的过道摸索着路,手指探过了我的房门.我问:”是谁”没人回答,吓得我浑身冰凉. 突然我想到大概是派洛特.厨房门正好开着时,它常常顺路找到罗切斯特先生睡房门口,清晨常看到它卧在那儿.这么一想,心里平静了下来.就躺下.寂静安定了神经,整座大宅重归万籁无声.睡意再次袭来,但那天晚上注定彻夜难眠.梦神还未挨近耳朵就又被吓得逃之夭夭......突然发生了一件冷彻骨髓的事. 突然传来一种魔鬼般的笑声......低沉而又压抑,好象就在我的房门锁孔处.床头挨近房门,起初还我以为这怪笑的魔鬼就在我床边......或不如说就蹲在我枕头下方.可起来四下一看,什么也没发现.当我正目瞪口呆,那奇怪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下才明白它来自门的那一边.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起身去闩门,接着大喊一声”谁在那儿” 只听到什么东西咯咯地响,还直哼哼.不一会儿,有脚步声朝三楼楼梯走去.最近那儿加了张门关闭那楼梯.听着那门打开又关上,然后一切归于宁静. ”是格雷斯.普尔吧她中了邪吗”我心想.现在再也不可能一个人呆下去,必须去找费尔法克斯太太.于是我匆匆忙忙穿上外衣,披上披肩,拉开门闩打开门,手还在一个劲儿直发抖.门外有支燃烧的蜡烛,就搁在走廊的地席上,令我大吃一惊.更令我惊愕的是空气朦朦胧胧,好象烟雾弥漫.我四处寻找,想找出这蓝色烟雾的从哪儿来的.这时又闻到一股强烈的焦臭味儿. 什么东西嘎地响了一声,我急忙去看发现是张半掩的门,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屋门,团团烟雾正从那里冒将出来.我不再想费尔法克斯太太,不再想格雷斯.普尔或那笑声,一瞬间就冲进他房间.只见火舌在床周围乱窜,帐子已经着火.在一片火花与烟雾之中,罗切斯特先生一动不动地摊着身子,仍在沉沉酣睡. ”醒醒!醒醒!”我大叫,还推他.可他只是咕哝一声翻了个身,烟雾已把他熏得麻木不仁了.刻不容缓,床单也在着火.我冲向他的脸盆和水罐,老天保佑,它们一个很大,另一个很深,都装满了水.我猛地将它们倒出去,泼向床铺和床上的人.接着飞奔回到自己房间,拿来我的水罐,再次泼向睡榻.上帝助我,总算扑灭了那吞没床铺的火焰. 被水浇灭的火焰发出的嘶嘶声,浇完水就扔掉的水罐发出的碎裂声,尤其是我慷慨泼洒的沐浴般的溅水声,终于弄醒了罗切斯特先生.此刻虽然一片漆黑,但我知道他醒了,因为我听到他一发现自己躺在水洼里,就大声吐出一串古怪的诅咒. ”见鬼,发大水了吗”他叫道. ”没有,先生,”我回答.”不过刚才起火了.你快起来吧,一定得起来,您都湿透了.我去给您拿支蜡烛来.” ”基督世界所有的精灵在上,那是简.爱么”他问,”你对我都干了些什么,女巫,妖婆除了你屋里还有谁你们密谋要淹死我么” ”我去给您拿蜡烛,先生.老天在上,快起来吧,是有人在捣鬼,但不是我,您可能是很快就会发现是谁干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好吧,我马上就起来.可你还得去取蜡烛.等我一会儿,让我穿件干衣服,要是还有件干衣服的话......行了,我的晨衣在这儿.好了,跑吧!” 我真的跑起来,把依然留在过道里的那支蜡烛拿了来.他从我手上接过去,举起来,仔细察看一番床铺.一切都被烧得焦黑,床单湿淋淋的,四周的地毯泡在水里. ”怎么回事谁干的”他问. 我简单扼要地把发生的事儿讲了一遍.走廊里怪异的笑声,上楼的脚步声,烟雾......火的气味儿把我引向他房中,看到的着火的景象,如何把能弄到的水都泼在了他身上. 他非常严肃地倾听着,边听我说着,边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我讲完时他并没立刻开口. ”我去叫费尔法克斯太太”我问. ”费尔法克斯太太不,叫她有什么鬼用她能干什么让她踏踏实实睡她的觉.” ”那我去叫莉娅,再把约翰和他的妻子喊醒.” ”根本用不着,别嚷嚷就行了.你披披肩了吗要是不够暖和,再到那边把我的斗篷披上,把自己裹起来,坐到扶手椅上去.来......我给你披上.现在把脚放在脚凳上,别浸在水里.我要离开你几分钟,并把蜡烛带走.你待在这儿别动,等我回来.要像耗子一样安静.我得去三楼看看.别动,记着,也别叫任何人.” 他走了,我眼看烛光越来越远.他轻手轻脚穿过走廊,尽量不发出声地打开楼梯门,又随手关上.最后一线光明消逝,我被留在一片漆黑之中.想听听有什么声音,但什么也没听到.好长时间过去了,我开始厌倦,披着斗篷还是觉得冷.再说既然不让我把房子里的人叫醒,等在这儿也没用.正要违抗他的命令,冒险惹他不高兴的时候,走廊的墙上再次闪起昏黄的烛光,听到他的光脚踩着地席上的声音.”但愿是他,”我想,”可别是什么更坏的东西.” 他进来了,脸色苍白阴郁.”都搞明白了,”他说,把蜡烛放在洗脸架上.”不出我所料.” ”是怎么回事,先生” 他没回答,抱着胳膊站着,眼睛盯着地.几分钟后,声音怪怪地问: ”我忘了你是不是说过,在你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先生,只有地板上的那支蜡烛.” ”可你听到了奇怪的笑声你以前也听到过,是吗我想,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 ”是的,先生.这儿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叫做格雷斯.普尔......她就那么笑的.她真是个怪人.” ”正是如此,格雷斯.普尔......你猜对了.她是非常古怪,像你说的......非常古怪.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同时我很高兴,你是除我以外唯一知道今晚这件事底细的人.你不是个多嘴多舌的傻瓜,这件事以后你就别提了.这儿的情况(指指床)我自会解释的.现在回你自己屋里去.书房的沙发可以让我安安稳稳过完这一夜.快四点了......过两个钟头仆人就会起床了.” ”那就晚安,先生.”我说着就走开了. 他好像吃了一惊......真是前后矛盾,是他自己刚才叫我走的. ”什么!”他叫道,”你就要走了么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是您说的我可以走了,先生.” ”那也总不能不辞而别吗,不能不听我讲两句感谢和善意的话吧总之,就这样简简单单,干巴巴地走可不行.嗨,你救了我的命嘛!......是你把我从痛苦可怖的死亡中解救了出来!......可你从我身边走过,就好像我们素昧平生!至少握握手.” 他伸出手,我把手给他.他先用一只手握着,而后又用两只手握住. ”是你救了我的命.欠你这么大一笔人情债,我真高兴,我无法说更多.要是别的债主让我欠了这么大恩情,我准会难以忍受的.可你不同......你的恩情我一点儿不觉得是负担,简.” 他停住,注视着我.话语简直已经在他唇边抖动......但声音却被他给克制住了. ”再次祝您晚安,先生.在这件事上没什么欠债呀,恩典呀,负担呀,义务呀之类的.” ”我早就明白,”他接着说,”你会以某种方式,在某个时候对我做好事的......头一次见到你,我就从你眼睛中看到了.那表情那笑容不会(再次停住)......不会(他匆忙接着说)无缘无故让我心底升起欢乐.人们经常议论天生的同情心,我也听说过善良的神怪......最荒谬的寓言中也有些真理.我珍爱的救命恩人,晚安!”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奇怪的力量,他的眼睛闪着奇怪的光芒. ”很高兴我正好醒着.”我说.说完就要走. ”什么!你要走了” ”我冷,先生.” ”冷对......而且还站在水里!那就走吧,简,走吧!” 可他依然握着我的手,我抽不出来,于是我只好想个脱身之计. ”我好像听见费尔法克斯太太在走动了,先生.”我说. ”好吧,快离开我吧.”他松开手,放我走了. 我回到床上却毫无睡意.直到天明还在一片欢愉却不平静的海上翻腾,那里烦恼的波涛在喜悦的巨浪下面涌动.有时候我感觉越过汹涌的水面,看到了海岸,可爱的如同比拉的群山.一股清新的劲风,时不时唤醒我的希望,载着我的心灵,胜利地滑向彼岸.可我无法到达那里,幻想中不能......一股逆风从陆地刮来,不停地把我往回赶.理智会抗拒狂乱,判断会警告热情.我兴奋得无法入睡,天蒙蒙亮就起了床.不眠之夜的第二天,我既想见又怕见罗切斯特先生.想重新听到他声音,却害怕遇上他的目光.上午前半晌我不时地期盼他的到来,但他很少来教室,不过偶尔也进来待几分钟.我预感到这天他肯定会来的. 然而,上午与平时一样过去,什么也不曾打搅阿黛勒安静地学习.只是早饭刚毕,就听到罗切斯特先生卧室附近一阵喧闹,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声音,莉娅,厨娘......是约翰的妻子......还有约翰自己粗哑的嗓门,乱纷纷一片惊呼:”幸亏主人没被烧死在床上!””晚上不灭蜡烛就是危险!””老天有眼,让他脑子清醒,想到了水罐!””奇怪,他没吵醒任何人!””他在书房沙发上过的夜,可别着凉才好.” 七嘴八舌之后就是擦擦洗洗,收拾整理的声音.我路过那屋子下楼吃中午饭时,从敞开的门看到一切又都秩序井然了,只有床上的帐子给摘掉了.莉娅站在窗台上,擦着被烟熏黑的玻璃.我想跟她说说话,好知道这件事是如何解释的.往里一走,我就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椅子上,正往新帐子上钉挂钩.这女人正是格雷斯.普尔. 她坐在那儿,稳重沉默,与平时一样,身穿褐色料子服,系格子围裙,白手绢,白帽子.专心做着针线,好像已经全神贯注.冷漠的前额,普通的五官,根本没有一点面无人色铤而走险的模样,不是那种你以为会从蓄意谋杀的女人脸上发现的表情,而且她要杀的人还跟踪她到了她的房屋,并且(照我设想)还指控她的蓄意犯罪.我十分惊异......甚至惊恐.我正盯着她看时,她抬起了头,没有惊慌,面不改色,未曾露出一丝激动或负罪感,或害怕被发现的恐惧.只是用她惯常的冷淡对我说了声”早上好,小姐”,然后又拿起另一只挂钩和一段线带接着往下缝. ”我倒要试试她,”我心想,”这么不露声色真叫人猜不透.” ”早上好,格雷斯,”我道,”这儿出了什么事刚才好像听到仆人们在议论纷纷.” ”不过是老爷昨晚躺在床上看书,蜡烛忘了吹灭就睡着了.使帐子着了火,不过幸亏他醒得早,床单和床架还没着起来,他又想法子用水罐的水把火给浇灭了.” ”一桩怪事!”我低声道,紧盯着她......”罗切斯特先生没叫醒谁么没人听见他走动吗” 她再次抬头看我,这回表情似有所悟,像是在提防地审视着我,然后回答...... ”仆人们睡得远,要知道,小姐,他们不可能听见.费尔法克斯太太和你的房间距老爷的最近,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她啥也没听见.人一老就睡得死.”她停一下又添上两句,用一副装作若无其事,却又显然意味深长的腔调说:”但是你还年轻,小姐,应该可能被惊醒.说不定你听到了什么动静” ”是听到了,”我压低嗓音,好不让擦玻璃的莉娅听到.”开头我还以为是派洛特,可派洛特不会笑.我肯定听到了笑声,好奇怪的笑声.” 她又拿起一根线,仔细地上了蜡,并四平八稳地穿上针,然后十分镇定地说...... ”我想老爷不大可能笑,小姐,他身处如此大的危险中我想一定是你在做梦吧.” ”我没做梦.”我有点儿生气,被她厚颜无耻的镇定惹怒了.她又看看我,同样的审视和提防. ”你告诉老爷你听到笑声的事了吗”她问. ”今早还没空跟他说呢.” ”你难道就没想到开开门往过道里瞅瞅”她再问. 她好像是在盘问我,诚图不知不觉地掏出我的话.想到要是被她发现我知道或怀疑她的罪行,就会在我身上耍她的诡计,我还是小心提防她为上策. ”正好相反,”我说,”我把门闩上了.” ”这么说你天天晚上睡觉前没闩门的习惯” 魔鬼!想了解我的习惯,好依此算计我!愤慨再次压倒谨慎,我厉声回答. ”迄今为止,我常常忘记闩门,觉得没必要.我不知道桑菲尔德府里会有什么危险或是烦恼好提防的.不过今后(故意加重这几个字),大胆睡下之前,我可要倍加小心,把一切弄得稳稳妥妥.” ”这样干聪明.”她回答,”这一带跟我知道的任何地方同样安宁,自从有这座宅子起就没听说过有什么强盗来洗劫,虽说光餐具柜里的餐具就值几百镑,这谁都知道.而且你瞧,这么大的宅子才几个仆人,因为老爷从不在这儿久待,就算回来,也只是一个光棍汉,不需要多少人服侍.不过我向来以为过于安全总比松懈好.门一下就能闩上,最好还是闩上门,把自己和没准儿会有的祸事分隔开为妙.好多人,小姐,凡事都托付上帝.可照我说,上帝不会赐给任何办法,虽说常常保佑那些慎用的办法.”说到这儿,她结束了长篇大论.对她来说真够长篇大论了,而且口气之间分明带着贵格会女教徒的假正经. 我依旧站在那里,被她不可思议的镇静与难以理解的虚伪弄得不知所措.这时厨娘来了. 1449.14.9 幸福的家庭全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奥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乱了.妻子发觉自家从前的法国女家庭教师和丈夫有暧昧关系,她向丈夫声明她不能和他再在一个屋子里住下去了.这样的状态已继续了三天,不只是夫妻两个,即使是他们全家和仆人都为此感到痛苦.家里的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住在一起没有意思,并且觉得就是在任何客店里萍水相逢的人也都比他们,奥布隆斯基全家和佣人更情投意合.妻子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一步,丈夫三天不在家了,小孩们如失了管教一样在家里到处乱跑.英国女家庭教师和女管家吵架,给朋友写了信希望能替她找一个新的位置.厨师昨天正好在晚餐时走掉了,厨娘和车夫辞去了工. 在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奥布隆斯基公爵......他在交际场里是叫斯季瓦的......在照例的时间,早晨八点钟醒来,不在他妻子的寝室,却在他书房里的鞣皮沙发上.他那肥胖的.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在富于弹性的沙发上翻转,好像要再睡一大觉似的,他使劲抱住一个枕头,把他的脸紧紧地偎着它;可是他突然跳起来,坐在沙发上,张开眼睛. ”哦,哦,怎么一回事”他想,重温着他的梦境.”怎么回事,对啦!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请客;不,不是达姆施塔特,却是在美国什么地方.不错,达姆施塔特是在美国.不错,阿拉宾在玻璃桌上请客,在座的人都唱il mio tesoro,但也不是il mio tesoro,而是比那更好的;桌上还有些小酒瓶,那都是女人,”他回忆着.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快乐地闪耀着,他含着微笑沉思.”哦,真是有趣极了.有趣味的事情还多得很,可惜醒了说不出来,连意思都表达不出来.”而后看见一线目光从一幅罗纱窗帷边上射入,他愉悦地把脚沿着沙发边伸下去,用脚去搜索地,那双拖鞋是金色鞣皮的,上面有他妻子绣的花,那是他去年生日时她送给他的礼物;照他九年来的习惯,每日他没有起来,就向寝室里常挂晨衣的地方伸出手去.他这才突然记起了他没有和为什么没有睡在妻子的房间里面而睡在自己的书房里.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他皱起眉来. ”唉,唉,唉!”他叹息,回想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同妻子吵架的每个细节,他那无法摆脱的处境以及最糟糕的......他自己的过错......又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是的,她不会饶恕我,她也不能饶恕我!而最糟的是这都是我的过错......全都是我的过错;但也不能怪我.悲剧就在这儿!”他沉思着.”唉,唉,唉!”他记起这场吵闹所带给他的极端痛苦的感觉,全在绝望地自悲自叹. 最不愉快的是最初的一瞬间,当手拿着一只预备给他妻子的大梨,兴高采烈地从剧场回来的时候,他在客厅里没有寻找到他妻子,使他大为吃惊的是,在书房里也没有找到,而终于发现她在寝室里,手上拿着那封泄漏了一切的倒霉的信. 她......那个老是忙忙碌碌和忧虑不安,并且依他看来,头脑简单的多莉,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面拿着那封信,用恐怖.绝望和忿怒的表情望着他. ”这是什么这”她指着那封信问道. 回想起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如常有的情形一样,觉得事情本身还没有他回答妻子的话时他的态度那么令他苦恼. 那一瞬间,那种一般人在他们的极不名誉的行为突如其来地被揭发了的时候所常发生的现象也发生在他身上.他没有能够叫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被揭穿后他在妻子面前所处的地位.没有感到受了委屈而矢口否认,替自己辩护,请求饶恕,甚至也没有索性不在乎......随便什么都比他所做的好......他的面孔却完全不由自主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喜欢生理学的,他以为这是脑神经的反射作用)......完全不由自主地忽然浮现出他那素常的.善良的.因而痴愚的微笑. 为了这种痴愚的微笑,他不能饶恕自己.看见那微笑,多莉好似感到肉体的痛苦一般颤栗起来,一连串残酷的话带着她的特有的火气几乎脱口而出,然后她就冲出了房间.从此以后,她就不愿见她丈夫了. ”这全都要怪那痴愚的微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 ”可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绝望地自言自语说,找不出答案来. $$$$二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他不能自欺欺人,无法令自己相信他后悔他的行为.他是一个三十四岁漂亮多情的男子,他的妻子仅仅比他小一岁,而且做了五个活着.两个死了的孩子的母亲.他现在并不是因为自己不爱她而觉得后悔.他后悔的只是他没有能够很好地瞒过他的妻子.可是他感到了他的处境的一切困难,很替他的妻子.小孩和自己难过.要是他早料到这个消息会这样影响她,他也许能想办法把他的罪过隐瞒住他的妻子.他从未清晰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妻子早已怀疑他对她不忠实,她只是装做没有看到罢了.他甚至以为,她仅是一个贤妻良母,一个疲惫的.渐渐衰老的.不再年轻.也不再美丽.毫不惹人注目的女人,应该出于公平心对他宽大一些.然而结果完全相反. ”唉,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尽在自言自语,想不出办法来.”从前一切是多么顺遂呵!我们过得多快活;她因为孩子们而感到满足和幸福;我从来也不干涉她任何事情;随着她的意思去照管小孩和家事.自然,糟糕的是,她是我们家里的家庭女教师.真糟!同家里的家庭女教师胡来,未免有点庸俗,下流.可家庭女教师是多漂亮呀!(他历历在目地回想着罗兰姑娘的恶作剧的黑眼睛和她的微笑.)但是毕竟,她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从未敢放肆过.最糟的就是她已经......好像命该如此!唉,唉!可是怎么,怎么办呀” 除了生活所给予一切最复杂最难解决的问题的那个一般的解答之外,再也得不到其他解答了.那解答就是:人生活在日常的需要之中......那就是,忘怀一切.要在睡眠中忘掉忧愁现在已不可能,至少也得到夜间才行;他现在又不能够回到酒瓶女人所唱的音乐中去;因而他只好在白昼梦中消忧解闷. ”我们等着看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自言自语着站起来,穿上一件衬着蓝色绸里的灰色晨衣,把腰带打了一个结,于是,深深地往他的宽阔胸膛里吸了一口气,他摆开他那双多么轻快地载着他的肥胖身体的八字脚,迈着素常的稳重步伐走到窗前,他打开百叶窗,用力按铃.他的亲信仆人马特维立即应声出现,并且把他的衣服.长靴和电报拿来了.理发匠挟着理发用具跟在马特维后头走进来. ”衙门里有什么公文送来没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道,在镜子面前接过电报坐下. ”在桌上,”马特维回答,怀着同情询问地看了他的主人一眼;停了一会,他脸上浮着狡狯的微笑补充说:”马车老板那里有人来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回答,只在镜里瞥了马特维一眼.从他们在镜子里面交换的眼色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彼此很了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似乎在通过眼色问:”你为何对我说这个你难道不知道” 马特维把手放入外套口袋里,伸出一只脚,带着一丝微笑默默地.善良地.凝视着他的主人. ”我叫他们礼拜天再来,不到那时候不要白费气力来麻烦您或他们自己,”他说,他显然是事先预备好这句话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马特维想要开开玩笑,目的是引得人家注意自己.他打开电报看了一遍,揣测着电报里经常拼错的字眼,他的脸色开朗了. ”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明天要来了,”他说,做手势要理发匠的光滑丰满的手停一会,他正好在从他的长面的.鬈曲的络腮胡子中间剃出一条淡红色的纹路来. ”谢谢上天!”马特维说,由这回答就显示出他像他的主人一样了解这次来访的重大意义,那就是,那个他所喜欢的妹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所喜欢的妹妹,或许会促使夫妻和好起来. ”一个人,还是和她丈夫一道”马特维问.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能够回答,由于理发匠正在剃他的上唇,于是举起一个手指来.马特维朝镜子里面点点头. ”一个人.要在楼上收拾好一间房子吗” ”去告诉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她会嘱咐的.”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马特维带着怀疑的口气重复着. ”是的,去告诉她.把电报拿去;交给她,照她吩咐的去办.” ”您要去试试吗,”马特维心中明白,可他却只说: ”是啊,老爷.” 当马特维手里拿着电报踏着那双咯吱作响的长靴,慢吞吞地走回房子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洗好了脸,梳过了头发,正在预备穿衣服.理发匠已走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叫我对您说她要走了.让他......就是说您......高兴怎么办就怎样办吧,”他说,眼睛隐含着笑意,然后把手放进口袋里,歪着脑袋斜视着主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沉默了一会.随即他的好看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温和的而又有几分凄恻的微笑. ”呃,马特维”他说道,摇摇头. ”不要紧,老爷,事情会好起来的.”马特维说. ”自会好起来的” ”是的,老爷.” ”你这么想吗谁来了”听见门外有女人的衣服的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我,”一个坚定而愉快的女人声音说,乳母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严峻的麻脸从门后伸进来. ”哦,什么事,马特廖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走到了她面前. 虽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妻子面前一无是处,而且他自己也感觉到这点,可是家里几乎每个人(就连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心腹,那个乳母也在内,)全都站在他这边. 他忧愁地问:”哦,什么事” ”到她那儿去,老爷,再认一次错吧.上帝会帮助您的.她是这样痛苦,看见她都叫人伤心;并且家里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了.您该怜悯怜悯孩子们,老爷.认个错吧,老爷.这是没有办法的!要图快活,便只好......” ”可是她不愿见我.” ”上帝是慈悲的,向上帝祷告,老爷尽您的本分,向上天祷告吧.” ”好的,你走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突然涨红了脸.”喂,给我穿上衣服.”他转向马特维说,毅然脱下了晨衣. 马特维已举起衬衣,像马颈轭一样,吹去了上面的一点什么看不见的黑点,他带着显然的愉悦神情把它套在他主人那保养得很好的身体上. $$$$三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好了衣服,在身体上洒了些香水,拉直衬衣袖口,照常把袖珍簿.香烟.火柴和那有着双重链子和表坠的表分置在各个口袋里,然后抖开手帕,虽然他很不幸,但是他感到清爽,芬芳,健康和肉体上的舒适,他微微摇摆着两腿走进了餐室,他的咖啡已经摆在那里等他,咖啡旁边放着信件与衙门里送来的公文. 他阅读信件.有一封是一个想要买他妻子地产上的一座树林的商人写来的,令人极不愉快,出卖这座树林是绝对必要的;但是现在,在他没有和妻子和解以前,这个问题是没法谈的.最不愉快的是他的金钱上的利害关系要牵涉到他急待跟他妻子和解的问题......那是他急待解决的.想到他会被这种利害关系所左右,他会为了卖树林的缘故去跟他妻子讲和......想到这个,就使他不愉快了. 看完了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衙门里送来的公文拉到面前,迅速地阅过了两件公事,用粗铅笔做了些记号,就把公文推在一旁,端起咖啡;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打开油墨未干的晨报,开始读起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定阅一份自由主义派的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义派的却是代表大多数人意见的报纸.虽然他对于科学.艺术和政治并没有特别兴趣,可他对这一切问题却坚持抱着与大多数人和他的报纸一致的意见.只有在大多数人的意见改变了的时候,他这才随着改变,或者,更严格地说,他并没有改变,却是意见本身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中改变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并没有选择他的政治见解和主张;这些政治主张与见解是自动到他这里来的,正如他并没有选择帽子和上衣的样式,而只是穿戴着大家都在穿戴的.生活于上流社会里的他......由于普通在成年期发育成熟的,对于某种精神活动的要求......正如必定有帽子一样.必须有见解说他爱自由主义的见解胜过爱他周围许多人抱着的保守见解是有道理的,那倒不是由于他以自由主义更合理,而是由于它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党说俄国一切都是坏的,的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负债累累,正缺钱用.自由党说结婚是完全过时的制度,必须改革才行;而家庭生活的确没有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多少乐趣,并且逼得他说谎做假,那是完全违反他的本性的.自由党说,或毋宁说是暗示,宗教的唯一作用只在于箝制人民中那些野蛮阶层;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连做一次短短的礼拜,都站得腰酸腿痛,况且想不透既然现世生活过得这么愉快,那么用所有这些夸张而且可怕的言词来谈论来世还有什么意思.而且,爱说笑话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常喜欢说:如果人要夸耀自己的祖先,他就不应当到留里克为止,而不承认他的始祖......猴子,他喜欢用这一类的话去难倒老实的人.就这样,自由主义的倾向成为了斯捷潘.阿尔卡季的一种习癖,他喜欢他的报纸,正如他喜欢饭后抽一支雪茄一样,由于它在他的脑子里散布了一层轻雾.他读社论,社论以为,在现在这个时代,如果叫嚣急进主义有吞没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叫嚣政府应当采取适当措施扑灭革命的祸害,这类叫嚣是毫无意思的;正相反,”按照我们的意见,危险并不在于假想的革命的祸害,而在于妨碍进步的墨守成规,”云云.他又另外读了一篇关于财政的论文,其中提到了边沁和密勒,并且对政府某部有所讽刺.凭着他特有的机敏,他领会了每句暗讽的意义,猜透了它从何而来,出于什么动机针对什么人,这,像平时一样,给予他一定的满足.但是今天这种满足被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劝告和家中的不如意状态破坏了.还在报上看见贝斯特伯爵已赴威斯巴登的传说,还看到医治白发.出售轻便马车和某青年征求职业的广告;可是这些新闻报导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给予他一种宁静的讥讽的满足. 看过了报,喝完了第二杯咖啡,吃完了抹上黄油的面包,他站立起身来,拂去落在背心上的面包屑,然后,挺起宽阔的胸膛,他快乐地微笑着,并不是因为他心里有什么特别愉悦的事......那只是极好的消化引起的. 可是这快乐的微笑立刻使他想起了一切,他又变得沉思了. 可以听见门外有两个小孩的声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出来是他的小男孩格里沙和他的大女儿塔尼娅的声音),他们打翻了正在搬弄着的什么东西. ”我向你说了不要叫乘客坐在车顶上.”小女孩用英语嚷着,”拾起来!” ”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迫于没有人管,孩子们处处乱跑.”他走到门边去叫他们.他们抛下那当火车用的匣子,朝父亲走来. 她父亲的宝贝,那小女孩,莽撞地跑进来,抱住他,笑嘻嘻地吊在他的脖颈上,她总喜欢闻他的络腮胡子散发出的闻惯的香气.最后小女孩吻了吻他那由于弯屈的姿势而涨红的.闪烁着慈爱光辉的面孔,松开了她的两手,正准备要跑开去,但是她父亲拉住了她. ”妈妈怎样了”他问,抚摸着他女儿的滑润柔软的小脖颈.”你好,”他,对走上来问候他的男孩微笑着说道. 他意识到他并不怎么爱那男孩,虽然他总是尽量同样对待;但是那男孩感觉到这一点,对于他父亲的冷淡的微笑却没有报以微笑. ”妈妈她起来了,”女孩回答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她又整整一夜没有睡,”他想. ”哦,她快乐吗” 小女孩知道,她父亲和母亲吵了架,父亲也一定明白母亲不会快活,他这样随随便便地问她只是在作假.因而她为她父亲涨红了脸.他立刻觉察出来,也脸红了. ”我不知道,”她说.”她没有要我们上课,她只是说要我们跟古里小姐到外祖母家去走一走.” ”哦,去吧,塔尼娅,我的宝宝.哦,等一等!”他说,还拉牢她,抚摸着她的柔软的小手. 他从壁炉上取下他昨天放在那里的一小盒糖果,给了她两块她最爱吃的,一块巧克力与一块软糖. ”给格里沙吧”小女孩指着巧克力说. ”是,是.”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肩膀,他吻了吻她的脖颈同发根,就放她走了. ”马车套好了,”马特维说,”但是有个人为了请愿的事儿要见您.” ”来了许久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半个钟头的时间.” ”我对你说了多少次,有人来的话立即告诉我!” ”至少总得让您喝完咖啡,”马特维说,他的声调粗鲁而又诚恳,叫人不能够生气. ”那么,马上请那个人进来吧,”奥布隆斯基皱着眉烦恼地说. 那请愿者,参谋大尉加里宁的寡妻,来请求一件办不到的并且不合理的事情;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照例请她坐下,留心地听她说完,中间没有打断她一句,而且给了她详细的指示,告诉她怎样以及朝谁去请求,甚至还用他的粗大.散漫.优美而清楚的笔迹,敏捷而流利地替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位可以帮她忙的人.让参谋大尉的寡妻走了之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拿起帽子,站住想了想他忘记什么没有.看来除了他要忘记的......他的妻子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忘记. 150.15..0 看见丈夫,她就把手放进衣柜抽屉里,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直到他走得离她很近的时候,她这才回头朝他望了一眼.但是她的原来想要装出严厉而坚决的表情的脸,却只流露出困惑与痛苦的神情. ”多莉!”他用柔和的.又畏怯的声调说.他把头低下,极力装出可怜和顺从的样子,但他却依然容光焕发.她迅速地瞥了一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焕发的姿态.”是的,他倒快乐和满足!”她想,”而我呢......他那讨厌的好脾气,大家都因此很喜欢他,称赞他哩......我真是恨他的好脾气,”她想.她的嘴唇抿紧了,她那个神经质.苍白的的脸孔右半边面颊的筋肉抽搐起来. ”你要什么”她用快速的.深沉的.不自然的声调说. ”多莉!”他颤巍巍地重复说.”安娜今天要来了.” ”那关我什么事儿我不能接待她!”她叫了一声. ”可是你一定要,多莉......” ”走开,走开,走开!”她大叫了一声,并没有望着他,好似这叫声是由肉体的痛苦引起的一样. 斯徒潘.阿尔卡季奇在想到他妻子的时候还能够镇定,他还能够希望一切如马特维所说的自已好起来,并且他还能够安闲地看报,喝咖啡;但是当他看见她的憔悴的.痛苦的面孔,听见她那种听天由命.悲观绝望的声调的时候,他的呼吸便困难了,他的咽喉哽住了,他的眼睛里开始闪耀着泪水. ”我的天!我做了什么呀看在上帝面上多莉!......你知道......”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咽喉被呜咽哽住. 砰的一声她把柜门关上,看了他一眼. ”多莉,我能够说什么呢......只有一件事:请你饶恕......想想,难道九年的生活不能够补偿一刹那的......” 她垂下了眼睛,倾听着,等着听他要说什么,她似乎在请求他千万使她相信事情不是那样. ”一刹那的......”他说;一听到这句话,她就好似感到肉体上的痛苦一样,嘴唇又抿紧了,她右颊的筋肉又抽搐起来.假如不是这样的话,他还会说下去的. ”走开,走出去!”她更尖声地叫,”不要对我说起您的与您的肮脏行为.” 她想要走出去,但是两腿摇晃,只得抓住一个椅背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的嘴唇噘起,他的面孔肿胀了,他眼泪汪汪的. ”多莉!”他说道,呜咽起来了,”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孩子们,他们没有过错!都是我的过错,责罚我,叫我来补偿我的罪过吧.只要我能够,任何事,我都愿意做!我是有罪过的,我的罪孽深重,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可是,多莉,饶恕了我吧!” 她坐下.他听见她的沉重的.大声的呼吸.他替她说不出地难过.她好几次想要开口,可是不能够.他等候着. ”你想起小孩们,目的只是为了要逗他们玩;但是我却总想着他们,并且知道现在这样子会害了他们,”她说,显然这是一句她这三天来暗自重复了不止一次的话语. 她用”你”来称呼他,他感激地望着她,同时走上去拉她的手,但是她厌恶地躲开他. ”我常想着小孩们,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只要能够救他们;但是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去救他们:把他们从他们的父亲那儿带走呢,还是就这样让他们和一个不正经的父亲......是的,不正经的父亲在一起......你说,在那......发生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生活吗你说,还有可能吗”她重复着说,提高嗓音,”在我的丈夫,我的小孩们的父亲,同他自己孩子们的家庭女教师发生了恋爱关系之后......” ”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他用可怜的声音说道,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同时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了. ”我对您感到厌恶,嫌弃!”她大声喊叫,越来越激烈了.”您的眼泪等于水!您从未爱过我;您没有道德,也无情!我觉得您可恶,讨厌,是一个陌生人......是的,完完全全是一位陌生人!”带着痛苦与激怒,她说出了这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陌生人. 他望着她,流露在她脸上的怨恨神情使他惊骇和着慌了.他不晓得他的怜悯是怎样激怒了她.她看出来他心里怜悯她,而并不爱她.”不,她恨我.她不会饶恕我了,”他想. ”这真是可怕呀!可怕呀!”他说. 这时隔壁房里一个小孩哭起来了,大概是跌了跤;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静静听着,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她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将要做什么似的,随后她快速地立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哦,她爱我的小孩,”他想,注意到小孩哭的时候她脸色的变化,”我的小孩:那么她怎么可能恨我呢” ”多莉,再说一句话,”他一边跟在她后头一边说. ”假如您跟着我,我就要叫仆人和孩子们!让大家全都知道您是一个无赖!我今天就要走了,您可以跟您的情妇住在这儿呀!” 她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揩揩脸,迈着轻轻的脚步走出房子.”马特维说事情自会好起来的;但是怎样我看毫无办法.唉,唉,多可怕呀!并且她喊得多么粗野,”他自言自语,想起来她的喊叫和”无赖”.”情妇”这两个字眼.”说不定女仆们都听到了!粗野得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人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揩了揩眼睛,挺起胸膛,走出房间. 这天是礼拜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室里给钟上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起他曾经跟这个秃头.时刻的的钟表匠曾开过一次玩笑,说”这德国人给自己上足了一辈子的发条来给钟上发条”.他微笑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爱说笑话的.”或许事情自会好起来的!自会好起来的,,倒是一个有趣味的说法,”他想.”我要再说说它.” ”马特维!”他叫.”你和玛丽亚在休息室里替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把一切收拾好,”马特维进来时他说. ”是的,老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上皮大衣,走上了台阶. ”您回来吃饭吗”马特维一面说,一面送他走出去. ”说不定.这是给家用的,”他说,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来.”足够了吧.” ”够不够,我们老得应付过去,”马特维说,同时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退回台阶上了. 同时,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哄好了小孩,并且由马车声知道他已经走了,就又回到寝室.这是她逃避烦累家务事儿的唯一的避难所,她一出寝室,烦累的家务事就包围住她.就是现在,她在育儿室的短短时间里,英国家庭女教师和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就问了她几个不能延误.而又只有她才能够回答的问题:”小孩们出去散步穿什么衣裳他们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位新厨师来” ”哦,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她说;然后回到寝室,她在她刚才坐着同丈夫谈话的原来的地方坐下,紧握着她那瘦得戒指都要滑下来的两手,开始在她的记忆里重温着全部的讲话.”他走了!可是他到底怎样和她断绝关系的”她想.”他难道还去看她吗我为什么不问他!不,不,和解是没有可能了.即使我们仍旧住在一所屋子里,我们也是陌生人......永久是陌生人!”她含着特别的意义重复着那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我多么爱他呀!上帝啊,我那么爱他呀!......我多么爱他呀!并且我现在不是还爱他吗我不是比以前更爱他了吗最可怕的是......”她开始想,可是没有想完,原因是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从门口伸进头来了. ”让我去叫我的兄弟来吧,”她说,”他总可以做做饭;要不然,又会像昨天一样,到六点钟孩子们还没有饭吃.” ”好的,我马上就来料理.你叫人去取新鲜牛奶了吗” 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投身在日常的事务里,她的忧愁暂且淹没在这些事务中了. $$$$五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靠着天资高,在学校里面学习得很好,但是他懒惰而又顽皮,所以结果他在他那一班里成绩最差.可是尽管他一向过着放荡的生活,衔级低微,而年龄又较轻,他却在莫斯科一个政府机关里占着一个体面而又薪水丰厚的长官的位置......这是通过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推荐得来的.卡列宁在政府的部里占据着一个最主要的职位,这个莫斯科的机关就是直属他的部的.可是即使卡列宁没有给他的妻兄谋到这个职务,斯季瓦.奥布隆斯基也要通过另外一百个人......兄弟.妹妹.亲戚.表兄弟.叔父或者姑母......的引荐,得到这个或另外类似的位置,每年拿到六千卢布的薪水,他是绝对需要这样多钱的,因为,虽然他妻子有大宗财产,他的手头还是拮据的. 半个莫斯科同彼得堡都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亲戚朋友.他是在那些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这个世上的大人物们中间长大的.官场中三分之一的人,那些比较年老的,是他父亲的朋友,从他幼年时便认识他;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他的密友,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因此,职位等等形式的尘世上的幸福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不会忽视他们自己的同类;因此奥布隆斯基要得到一个薪水丰厚的位置,是并不怎么费力的;他只要不拒绝.不争论.不嫉妒不发脾气就行了,这些毛病,由于他特有的温和性情,他是从来没有犯过的.假设有人对他说他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薪水的位置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好笑;因为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要求年龄和他相同的人们所得到的,并且他担任这种职务,是和任何人一样胜任愉快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博得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欢心,不只是由于他的无可怀疑的诚实和善良开朗的性格,况且在他的身上,在他那漂亮的开朗的容貌,他那闪耀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和眉毛,以及他那又红又白的面孔上,具有一种使遇见他的人们觉得亲切和愉快的生理的效果.”嗳哈!斯季瓦!奥布隆斯基!他来了!”无论谁遇见他差不多总是带着快乐的微笑这样说.即便有时和他谈话之后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愉快的地方,可是过一天,或者再过一天,大家再看见他,还是一样地高兴. 充任莫斯科的政府机关的长官已三年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但赢得了他的下属.同僚上司和所有同他打过交道的人们的喜欢,而且也博得了他们的尊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博得他同事的一致尊敬的主要特质是:第一,能意识到自己的缺点而对别人很宽容;第二,是他的彻底的自由主义......不是他在报上所能能读到的自由主义,而是他天生的自由主义,由于这个,他对一切人都平等看待,不问他们的衔级或职位的高低;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对他所从事的职务漠不关心,因而他从来没有热心过,也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到了他办公的地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被一个恭顺的挟着公事包的门房跟随着,走入了他的小办公室,穿上制服,走到办公室来.书记和职员都起立,快乐而恭顺地朝他鞠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照常迅速地走到他自己的位子跟前,和同僚们握了握手,就坐下来.他说了一两句笑话.说得很得体,就开始办公了.为了愉快地处理公务所必需的自由.简便和仪式的分寸,再没有谁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懂得更清楚的了.一位秘书带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办公室每个人所共有的快乐而恭顺的神情,拿着公文走进来,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指的那种亲昵的.无拘无束的语调说: ”我们想法得到了奔萨省府的报告.在这里,要不要....... ”终于得到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手指按在公文上面.哦,先生们......”于是开始办公了. ”要是他们知道,”他想,带着庄重的神气低下头,一边听着报告.”半个钟点之前,他们的长官多么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啊!......”在宣读报告的时候他的眼里隐含着笑意.办公要一直不停地继续到两点钟,然后才休息与用午饭. 还不到两点钟的时候,办公室的大玻璃门忽然开了,一个什么人走了进来.所有坐在正义镜和沙皇肖像下面的官员们,全都高兴可以散散心,向门口望着;但是门房立刻把闯进来的人赶了出去,随手把玻璃门关上了. 报告读完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伸了伸懒腰站起来,于是,发挥时代的自由主义,在办公室拿出一支纸烟来,然后走进他的小办公室去.他的两个同僚......侍从官格里涅维奇和老官吏尼基京跟随着他进去. ”我们吃了午饭还来得及办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尼基京说.”当然来得及!” ”那福明一定是个很狡猾的家伙,”格里涅维奇说的是一个同他们正在审查的案件有关的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了格里涅维奇的话眉毛了皱了眉,这样叫他明白过早地下判断是不对的,他没有回答一句话语. ”刚刚进来的是谁”他问门房. ”大人,一个人趁我转身的时候,没有得到许可就钻进来了.他要见您.我告诉他:到办公的官员们走了的时候,再......” ”他在什么地方呢” ”或许他到走廊里去了;他刚才还在那里踱来踱去.那就是他,”门房说,指着一个蓄着鬈曲胡须.宽肩.体格强壮的男子,他没有摘下羊皮帽子,正在轻快而快速地跑上石级磨损了的台阶.一个挟着公事包的瘦削官吏站住了,不以为然地望了望这位正跑上台阶的人的脚,又探问似地瞥了奥布隆斯基一眼.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好站在台阶顶上.当他认出走上来的人的时候,他那托在制服的绣金领子上面容光焕发的和蔼面孔显得更光彩. ”哦,原来是你!列文!你终于来了,”他带着亲切的嘲弄微笑地说,一面打量着走上前来的列文.”你怎么肯驾临这个巢穴来看我”他说,握手他还不满足,他吻了吻他的朋友.”来了很久了吗” ”我刚刚到,急于要见你,”列文说,羞涩地.同时又生气而不安地向四下望了望. ”哦,让我们到我的房间里去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知道他的朋友自尊心很强和易怒的羞赧,于是,挽着他的胳膊,好似引导他穿过什么危险物一样,他拉着他走.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对他所有的相识都称”你”,他通通叫他们的教名:六十岁的老人同二十岁的青年人.演员.商人.大臣和侍从武官都一律对待,因此他大部分的密友可以在社会阶层的两个极端找到,他们要是知道通过奥布隆斯基的媒介而有了共同的关系,肯定会很惊讶的.凡是和他一道喝过香槟的人都是他的亲密朋友,什么人都能跟他一道喝香槟,所以万一当着他部下的面,他遇见了他的什么”不体面的亲友”(如他所戏谑似地称呼他的许多朋友),他凭着他特异有的机智,懂得怎样冲淡在他们心中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列文并不是一个”不体面的亲友”,可是奥布隆斯基立即敏感到列文一定以为他不愿当着他部下的面流露他和他的亲密,故而赶紧把他带到他的小办公室里面去. 列文和奥布隆斯基年纪相仿;他们的亲密并不只由于香槟.列文是他从小的同伙和朋友.他们虽然性格和趣味各不相同,却像两个从小在一块儿的朋友一样相亲相爱.虽如此,他们两人......像选择了不同的活动的人们之间所常发生的情形一样......虽然议论时也讲对方的活动是正确的,可却从心底相互鄙视.彼此都感觉得好像自己过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的生活,而他朋友所过的生活却完全是幻想.奥布隆斯基一看见列文就克制不住微微讽刺的嘲笑.他多少次看见列文从乡下到莫斯科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来也不十分理解,他在乡下做的什么事情,而且也实在不感兴趣.列文每次到莫斯科来总是非常激动,非常匆忙,有点不安,又因为自己的不安而激怒,而且大部分时候对于事物总是抱着出人意外.完全新的见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嘲笑这个,而又喜欢这个.同样,列文从心底鄙视他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与他认为没有意思而加以嘲笑的公务.可是所不同的只是奥布隆斯基因为做着大家都做的事,所以他能够温和地.得意地笑,而列文却是不得意地.有时甚至生气地发笑. ”我们盼了你许久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走进他的小办公室,然后放开列文的胳膊,好像表示这儿一切危险都过去了一样.”我看见你真是非常,非常的高兴呢!”他继续说,”哦,你好吗呃!你什么时候到达的” 列文沉默着,望着奥布隆斯基的两个同僚的面孔......那是他不熟悉的,特别是看着那位风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那手有那样长的雪白指头,那么长的.黄黄的.尖端弯曲的指甲,袖口上系着那么大的发光的钮扣,那手显然吸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不让他有思想的自由了.奥布隆斯基立急注意到这个,发笑了. ”哦,真的,叫我来给你们作个介绍吧,”他说,”我的同事:菲利普.伊万内奇.尼基京,米哈伊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然后转向列文,”县议员,县议会的新人物,一手可以举重五十普特的运动,畜牧家,狩猎家,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的弟弟.” ”很高兴见到您,”老官吏说. ”我很荣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万内奇,”格里涅维奇说,伸出他那留着长指甲的.又纤细的手来. 列文皱着眉,冷淡地握了握手,立刻就转向奥布隆斯基.尽管他对他的异父兄弟,那个全俄闻名的作家抱着很大的敬意,但是当人家不把他看作康斯坦丁.列文,而只把他看作有名的科兹内舍夫的兄弟的时候,他便忍受不了. 151.15.1 他为了竭力克制他的羞赧,脸上现出凶狠的神态. ”谢尔巴茨基家的人怎样一切都照旧吗”他说道.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钟情于基蒂他的姨妹,他浮上一丝几乎看不到的微笑,他的眼睛愉悦地闪耀着. ”你说一两句话,我可不能用一两句话来回答,因为......对不起,请等等......” 秘书走进来,恭敬而又亲密,并且像所有的秘书一样谦逊地意识到在公务的知识上面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着公文走到了奥布隆斯基面前,借口请示,说明了一些困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听他说完,他的手就温和地放在了秘书的袖口上. ”不,请照我说的办吧,”他说,微微一笑把话放缓和了,然后简单地说明了他对这件事儿的看法,就推开了公文,说:”就请你照那样办,扎哈尔.尼基季奇.” 秘书带着惶惑地退了出去.列文在奥布隆斯基和秘书谈话的时候,完全从他的困惑中间恢复过来了.他胳膊肘靠在了椅背上站着,带着讥讽的注意神色倾听着. ”我不懂,我不懂的,”他说. ”你不懂什么”奥布隆斯基问,像往常一样快乐地微笑着,拿出一支纸烟来.他期待着列文说出什么突发奇想的话来. ”我不懂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耸了耸肩说.”你怎么能郑重其事地做呢”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由于一点意思都没有呀!” ”这仅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坏了.” ”都是纸上谈兵!可是,你对于这种事情倒是挺有才干的,”列文补充说道. ”你意思是说我有何欠缺的地方吗” ”或许是这样,”列文说.”但是我还是佩服你的气派,并且我因为有这么一个伟大人物做我的朋友,而觉得很荣幸!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竭力正视着奥布隆斯基的面貌. ”哦,好了,好了.你等待着吧,你自己也会落到这种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你那么筋肉饱满,而且就像十二岁小姑娘一样鲜嫩,自然惬意得很!可是你终于有一天会加入我们当中的.是的,至于你所问的问题,没有变化,只是你离开这么久,很可惜了.” ”哦,为什么”列文吃惊地问道. ”哦,没有什么,”奥布隆斯基回答,”我们以后再谈吧.但是你到城里来有其他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这个我们也以后再谈吧,”列文说,脸又红到耳边了. ”好的,当然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知道,我应该请你上我们家里去,只是我妻子身体不大好.我看这样吧:假使你要见他们,他们从四点到五点准在动物园.基蒂在那儿溜冰.你坐车去吧,我回头来找你,我们再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好极了!那么再会!” ”当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你说不定一下又跑回乡下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道. ”不会吧!” 列文走出了房间,到了门口才记起来他没有向奥布隆斯基的同僚们告别. ”这位先生看来肯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里涅维奇在列文走了之后说. ”是的,朋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摇了摇头.”他才是个幸运儿呢!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前途无量;而且不像我们这班人,他是朝气勃勃的!不像我们这班人.” ”你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哦,我倒霉得很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沉重地叹了气. $$$$六 当奥布隆斯基问列文为什么到城里来的时候,列文脸红了,并且他很为自己脸红而生气,因为他不能够回答:”我是来向你的姨妹求婚的,”虽然他正是为了那个目的来的. 列文家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彼此一向交情很深的名门望族.这种交情在列文上大学时代更加深了.他同多莉和基蒂的哥哥,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公爵一道准备进大学,而且是和他同时进去的.那时候他老出入谢尔巴茨基家,他对谢尔巴茨基一家产生了感情.看来似乎很奇怪,康斯坦丁.列文爱他们一家,特别是他们家的女性.他想不起自己的母亲了,而他仅有的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正直而有教养的名门望族家庭内部的生活,那种由于他父母双亡而失去了的生活,是在谢尔巴茨基家里.那个家庭的每个成员,特别是女性,在他看来好似都笼罩在一层诗意的神秘的帷幕里面,他不仅在她们身上看不出缺点,而且在包藏她们的诗意的帷幕之下,他设想着最崇高的感情和应有尽有的完美.为什么这三位年轻的小姐一定要今天说法语,明日说英语;为什么她们要轮流地在一定的时间弹钢琴,琴声直传到她们哥哥的楼上的房间,两个大学生总是在那间房里用功的;为何她们要那些法国文学.音乐.绘画.跳舞的教师来教她们;为什么在肯定的时间,这三位年轻的小姐要穿起绸外衣......多莉是穿着一件长的,纳塔利娅是半长的,而基蒂的是短得连她那双穿着紧紧的红色长袜的俏丽小腿都完全露在了外面......同m-lle linon一道,乘坐马车到特维尔林荫路去;为什么要有一个帽子上有金色帽徽的佣人侍卫着她们,在特维尔林荫路上来回散步......这一切和她们的神秘世界所发生的其他更多的事,他都不懂得,但是他确定在那里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美好的,而他爱的就是这些神秘事情. 在学生时候,他差一点爱上了最大的女儿多莉;但是不久她和奥布隆斯基结了婚.于是他就开始爱上了第二个女儿.他好像觉得他一定要爱她们姊妹中的一个,只是他确定不了哪一个.但是纳塔利娅也是刚一进入社交界就嫁给了外交家利沃夫.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基蒂还是位小孩子.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进了海军,淹死在波罗的海中;因而,虽然他和奥布隆斯基交情深厚,但是列文同谢尔巴茨基家的关系就不大密切了.但是今年初冬,当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又来到莫斯科,看见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时候,他明白了这三姊妹中间哪一位是他真正命中注 定去爱的. 他,一位出身望族,拥有资产的三十二岁的男子,去向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完全可以被立刻看做良好的配偶.但是列文是在恋爱,因而,在他看来基蒂在各方面是那样完美,她几乎是一个超凡入圣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这样卑微.这样俗气的人,要让别人和她自己都认为他配得上她,那是连想都不能想的. 他曾经为了要会见基蒂而出入交际场所,并且差不多每天在那里看见她,他在这么一种销魂荡魄的状态中在莫斯科度过两个月之后,忽然断定事儿没有可能,就回到乡下去了. 列文确信事情没有可能,是根据在她的亲族的眼里看来他不是迷人的基蒂的有价值.合适的的配偶,而基蒂自己也不会爱他.在她的家族的眼里看来,他三十二岁了,在社会上还没有经常的.确定的职业和地位,而他的同辈现在有的已做了大学教授,有的做了团长,侍从武官,有的做了银行和铁路经理,或者如奥布隆斯基一样做了政府机关的长官;他(他很明白人家会怎样看他)只是一个从事打猎.畜牧.修造仓库的乡下绅士,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干着在社交界看来只有无用的人们才干的那种事儿的人没有才能.没有出息. 神秘的.迷人的基蒂决不会爱这么一个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丑陋的人,尤其是那样一个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人.并且他过去对基蒂的态度......由于他和她哥哥的友谊关系而来的成人对待小孩子的态度......这又是恋爱上的新障碍.一个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丑陋的.温厚的男子,他想,可以得到别人的友谊,但是要获得他爱基蒂那样的爱情,就须得是一个漂亮的.尤其是卓越的男子才行的. 他听说女人常常爱丑陋而平凡的人,可是他不相信,因为他是根据自己判断来的,他自己是只能爱那个美丽的.神秘的.卓越的女人的. 可是一个人在乡下孤单单过了两个月以后,他确信这不是他在最初的青春期所体验到的那种热情;这种感情不给他片刻安静;她会不会做他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了;他的失望只是由于他凭空想像而来的,他手上并没有他肯定会遭到拒绝的任何证据.他这次到莫斯科来就是抱着向她求婚的坚定决心,如果人家允了婚,他就立刻结婚.或者......如果他遭到拒绝,他会变为成怎样,他几乎不能设想. $$$$七 列文乘早车到了莫斯科,住在他的异父哥哥科兹内舍夫家里,换了衣服后,他走进他哥哥的书房,打算立刻跟他说明他这次来的目的,而且征求他的意见;可是他哥哥不是独自一个人在那里.一个有名的从哈尔科夫赶来的哲学教授同他在一道,这位教授是特地来解释他们之间由于争论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而产生的误会的,教授正在与唯物论者展开激烈的论战.谢尔盖.科兹内舍夫很有兴味地关注着这次论战,读了教授最近的论文之后,他就写信给他,表示反对,他责备教授对唯物论者太让步了;因而教授马上来解释这件事情.争论的是一个时髦的问题:人类的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间是否有界线可分;假设有,那么在什么地方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亲热而冷淡的微笑迎接弟弟,把他介绍给教授以后,仍旧继续讨论. 一个前额狭窄.矮小.戴眼镜的人把讨论撇开了一会儿,和列文招了个呼,接着就继续谈论下去,不再注意他了.列文坐下等教授走,可是他不久就对他们讨论的题目发生了兴趣. 列文在杂志上看到而且认真读过他们正在讨论的论文.把它们当做科学原理的发展而感到兴味,他从前在大学里原是学自然科学的,因此对于科学是很熟悉的;但是他从来不曾把这些科学推论......像反射作用.人类的动物的起源.生物学和社会学......和那些最近愈益频繁地萦绕在他心里的生与死的意义的问题关系起来. 当他听他哥哥和教授辩论的时候,他注意到他们把那些精神问题与这些科学问题联系起来,好几次他们接触到后一个问题;但是每当他们接近这个他认为最主要的地方,他们就立急退回去,又陷入琐碎的保留条件.区别.引文.暗示和引证权威著作的范围里,他要理解他们的话,都很困难了. ”我不能承认,”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他通常那种明了正确的语句与文雅的措辞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凯斯,以为对于外界的全部概念都是从知觉来的.最根本的观念......生存的观念,就不是通过感觉而得到的;由于没有传达这种观念的特别的感觉器官.” ”是的,可是他们......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会回答说你的生存意识是由于你的一切感觉的综合而来的,你的感觉的结果就是生存的意识.武斯特就明白地说,假如没有感觉,那就不会有生存的观念的.” ”我的主张正好相反,”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口说道. 列文又觉得在这里,他们刚接近了最重要的一点,就又避开了,于是他下决心问教授一个问题. ”照这么说,假使我的感觉毁灭了,假使我的肉体死了,那就没有任何生存可言了吗”他问. 教授苦恼地,并且好像由于话头被人打断弄得精神上很痛苦似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与其说如哲学家毋宁说像拉纤夫的奇怪的质问者,然后将视线转向谢尔盖.伊牙诺维奇,似乎在问:”对他说什么呢”可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话不像教授那样偏激,他心有余裕来回答教授,同时也心有余裕来领会产生那问题的自然而简单的观点,他微笑着说道: ”那个问题我们还没有权利解答......” ”我们没有材料......”教授附和着,又去阐述他的论据了.”不,”他说,”我要指出了的事实,就是假如像普里帕索夫所明白主张的那样,知觉是基于感觉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严格地区分这两个观念.” 列文不再听下去了,只是等待着教授走掉. $$$$八 教授走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转向他弟弟. ”我很高兴你的到来.要住些时候吧你的农务怎样” 列文知道他哥哥对于农务并不感兴趣,他这么问只是出于客气罢了,因而他只告诉他出卖小麦与钱财的事情. 列文本来想把他结婚的决心告诉他哥哥,并且征求他的意见;虽然他的确是下了决心这么做的,但是见了他哥哥,倾听了他同教授的谈话,后来又听到他问他们的农务(他们母亲遗下的财产没有分开,列文管理着他们两个的两份财产)的那种勉强垂顾的语调以后,列文感到他能够跟他说他打算结婚.他觉得他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这事情. ”唔,你们的县议会怎样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对于这些地方机关很感兴趣,并且很重视. ”我真不知道.” ”什么可是你不是议员吗” ”不,我已不是了.因为我辞了职.”康斯坦丁.列文回答.”我不再出席会议了.” ”多可惜!”谢尔盖.伊万内奇皱着眉喃喃地说. 列文开始叙述在县议会里所发生的事儿,目的是为自己辩护. ”总是那样的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头.”我们俄国人总是那样.那种能看到我们自己缺点的才能;或许是我们的长处,但是我们做得太过火了,我们用时常挂在嘴上的讽刺来聊以□□.我能说的只是把如我们的地方自治制那样的权利给予任何其他的欧洲民族......英国人或者德国人......都会使他们从而达到自由,而我们却只把这变成笑柄.” ”可是怎么办呢”列文抱愧地说.”这是我的最后尝试.我全心全意地试过.但是我不能够.我做不来.” ”不是你做不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看待事情的眼光不正确.” ”或许是的,”列文忧郁地说. ”哦!你知道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吗” 尼古拉弟弟是康斯坦丁.列文的亲哥哥,谢尔兼.伊万诺维奇的异父弟弟,他是一个彻底堕落了的人,跟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荡尽了大部分家产,又与兄弟们吵了架. ”你说什么”列文恐怖地喊叫.”你怎么知道的” ”普罗科菲在街上看到他了.” ”在莫斯科这里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立即要去一样. ”我告诉了你,我很后悔,”谢尔盖.伊万内奇说,看到弟弟的兴奋神情,他摇了摇头.”我派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把我代他付清的.他给特鲁宾出的借据送给了他.这是我收到的回答.” 说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从吸墨器下面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了他弟弟. 列文读着这张用熟悉而又奇怪的笔迹写的出字条: 我谦卑地央求你们不要来打扰我.这就是我要求我的仁爱的兄弟们的唯一恩典......尼古拉.列文. 列文读完了,把字条拿在手里,没有抬起头来,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面前站立着. 他要暂时忘记他的不幸的哥哥,但又意识到这样做是卑鄙的,这两者在他的心目中斗争着. ”他显然是要侮辱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继续说,”但是他没法侮辱我,我本来一心想着帮助他,可我知道那是办不到的.” ”是的,是的,”列文重复着.”我明白而且尊重你对他的态度;但是我要去看看他.” ”你要去就去;但是我劝你不要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对于我来说,我并不怕你这样做,他不会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劝你为了你自己,最好还是别去.你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的,不过随你的便吧.” ”或许我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但是我觉得......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于心很不安......” ”哦,那我可不明白,”谢尔盖.伊凡诺维奇说.”但是有一件事我明白,”他加上说,”那便是谦逊的教训.自从尼古拉弟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我对于那些所谓不名誉的事儿就采取了不同的更宽大的看法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噢,可怕,可怕呀!”列文重复着说. 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仆人那里得到他哥哥的住址以后,列文想立即去看他,但是,他想了一想,决定把拜访推迟到晚上.要使心情安定下来,首先必须解决一下使他到莫斯科来的那件事.列文从他哥哥那里出来,就到奥布隆斯基的衙门去,打听到谢尔巴茨基家的消息之后,他就坐着马车到他听说可以寻找到基蒂的地方去了. $$$$九 下午四点钟,列文感到自己的心脏直跳动,他在动物园门口下了出租马车,顺着通到冰山和溜冰场的小径走去,知道他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她,因为他看到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停在了门口.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雪橇.马车.出租马车与警察排列在进口处.一群穿着漂亮衣服.帽子在太阳光里闪耀着的人,在入口处,在一幢幢俄国式雕花小屋之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小路上挤来挤去.园里枝叶纷披的.弯曲的老桦树,所有的树枝都被雪压得往下垂着,看上去好似是穿上很新的祭祀法衣. 他顺着通到溜冰场的小路走去,尽在对自己说:”一定要放镇静些,不要激动.你怎么搞的啊你要怎样呢放安静些,傻子!”他对他的心脏说.但是他越要竭力镇静,他越是呼吸困难了.一个熟人碰见他,叫他的名字,列文却没有认出来他是谁.他往冰山走去,从那里传来了雪橇溜下去或被拖上来时铁链铿锵的声音,滑动的雪橇的辚辚声和快乐的人声.他朝前走了几步,溜冰场就展现在他眼前,立即,他在许多溜冰者里认出了她. 147.14.7 ”是的,是的,你没错.我也有不少缺点,我知道,也不想加以掩饰,我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太苛求.我也有过一段往事,一些行为,一种生活方式该放在心里好好反省反省,也可以收回对邻居的嘲笑与责备来对付自己.我一开始,或者说(因为我跟其他有错的人一样,爱把一半过错推给厄运与逆境)在二十几岁时从那时起,我就再没回到正道上.但是我也可能做个完全不同的人,也可能跟你一样善良......比你更聪明......几乎一样纯洁无瑕.我羡慕你心境平和,良心清白,记忆干净.小姑娘,没有污点不曾污染的记忆肯定是极妙的珍宝......是一股饮之不尽.令人神清气爽的清泉,对不对” ”关于您十八岁的记忆是怎样的,先生” ”那时很好.无忧无虑,身体健康,没有滔滔污水把它变成臭泥潭.十八岁时我和你一样......完全一样.总的来说,上天原本打算让我做个好人的,爱小姐,或者说比较好的人.你瞧,我现在却不是这样.你会说你看不出来,至少我自以为从你眼睛里就可以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说一句,注意你那器官表达的意思,我可善于察言观色).那就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个恶棍,你可不能那么想......不能把任何诸如此类的恶名加到我头上.不过,我的确相信,更多地由于环境而非本性的缘故,把我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罪人,沉溺于一切自己可怜又可鄙的放荡之中.有钱人.没出息的人都想以此为生.坦白这些,你觉得奇怪吗要知道,在你将来的人生道路上,就会经常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当成熟人的知已,倾听人家的隐私,他们和我一样凭直觉就会发现,你的长处不在于谈论自己,而在于倾听别人的谈论.他们而且还会发现,你听的时候,对于他们行为的不端,不是怀着恶意的轻蔑,而是抱有天生的同情,但它所以同样给人慰藉和鼓舞,因为这种同情表现得非常谦逊.” ”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怎么能猜到这一切呢,先生” ”我了如指掌,所以才会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就像把自己所想的东西记在日记上一样.你会说,我本应该战胜环境的,是应该......是应该.可你瞧我并没做到.命运欺骗我时,我不是理智地保持冷静,却变得绝望起来,然后就堕落了.现在,无论哪个恶毒的笨蛋用卑鄙的下流话激怒我,我都不会以为自己比他强几分.我不得不承认他和我是半斤对八两.真希望当初能坚持立场......上帝知道我真这么希望!受到诱惑要做错事的时候,要害怕后悔,爱小姐,后悔是生活的□□.” ”据说忏悔可以医好它,先生.” ”忏悔医不好,改过自新也许还行.我还能改邪归正......还有力量这么做......只要......但是像我这样受牵制.背重负.遭诅咒的人,想这个又有什么用而且,既然我已被不可挽回地剥夺了幸福,就有权从生活中得到欢乐.我一定要得到它,无论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那样你就会更堕落的,先生.” ”也许.但假如我能得到甜蜜新鲜的欢乐,为什么就会更堕落而且我也许能够得到它,甜蜜.新鲜.就如同蜜蜂从荒原上采来的蜜一样.” ”蜜蜂是会蜇人的......蜜也会有苦味,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从没尝试过.你的样子多么认真......多么严肃.可对这种事,你就像这只浮雕头像一样无知(从壁炉台上取下一只)!你没有权利对我说教,你这才入教的,还没跨过生活的门槛嘞.对于它的奥秘你又懂得多少.” ”我只不过是提醒您您自己说过的话,先生.您说过错误带来悔恨,还说悔恨是生活的□□.” ”此刻还谈什么错误我才不认为刚才心头的一闪念是错误.我认为它是灵感而并非诱惑,非常温暖,非常安慰......我知道.瞧它又来了!它不是魔鬼,我向你保证.要是的话,也被披上了光明天使的外袍.我想,这么美丽的客人要求进入我的心扉,我又怎能拒绝.” ”不要信它,先生,那不是个真正的天使.” ”再说一遍,你怎么知道凭直觉吗,你故意假装分得清一位坠入深渊的天使和一个永恒宝座派来的使者......一位向导和一个诱惑者呢” ”根据您的神色来判断,先生.刚才您说那念头又来了的时候,满脸不安.我敢肯定假使您听从它,那它就会给您带来更多不幸.” ”根本不会......它带来的只会是世上最美好的信息.至于别的,你又不是我的良心管理人,所以用不着感到不安.来吧,进来吧,美丽的漫游者!” 他说这话像是在与一个幻影交谈,这东西除了他谁也看不见.接着他抱住伸出去的双臂,直至胸前,仿佛在拥抱那看不见的人. ”现在,”他接着说,”我已接受了这个香客......化了装的神,我深信,它已经给我带来了好处,我的心以前是个停尸所,现在要做神龛了.” ”说句真话,先生,我根本不懂您说的话,没法儿跟您谈下去了,因为它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只明白了一件事,理解了一件事,就是您说被玷污的记忆就是永恒的毁灭.看来,只要您努力奋斗,最终就可能会成为您所赞许的那种人.只要您从今天起下定决心改正自己的思想和品行,那么几年后你就能拥有许多崭新纯洁的回忆,让您愉快地去回味.” ”想得对,说得好,爱小姐.此时此刻我正在卖力地给地狱铺路呐.”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我正在铺下好理解,相信它会跟燧石一样地久天长.当然,我交往的人,追求的事,将和从前不同.” ”而且会更好” ”而且会更好......就像纯净的矿石比肮脏的浮渣好得多一样.你好像在怀疑我,但我不怀疑我自己,我知道自己的目的和动机.此刻,我通过了一条法律,规定的目的与动机都是正当的,不可更改的,就像玛代人和波斯人的法律一样.” ”它们不可能是正当的,先生,如果它们还需要一条新法规将它们合法化的话.” ”它们正当,爱小姐,当然还需要一条新法规.前所未闻的复杂情况需要前所未闻的规定.” ”听起来这是条危险的格言,先生,因为一下子就会发现它容易滥用.” ”好用格言的圣人!的确是这样,但我凭家神发誓,决不会滥用.” ”你是人,所以总难免会出错.” ”我是人,你也是......那又会怎么样” ”既然是人,就难免出错,就不应该擅自利用只能妥善地托付给神明和完人的权力.” ”是什么权力” ”对任何古怪的.未经许可的行为就说......算它对吧,.” ”算它对吧,......就是这句话,你已说出口了.” ”那就说愿它对吧,.”我站起身,觉得再继续这种莫名其妙的谈话毫无意义.再说,对话者的个性我无法了解,至少目前无法了解.同时感到没把握,而且隐隐约约有种不安全感,并觉得自己很无知. ”你上哪儿” ”送阿黛勒上床,已经过了她睡觉的时间.” ”你害怕我,因为我说话像斯芬克斯,对吧” ”你的话像谜,先生.不过尽管我被弄糊涂了,但并不害怕.” ”你是害怕了......你的自爱使你害怕说错话.” ”从那个意义上说,我的确感到担心......我不想胡说八道.” ”就算你胡说八道,也是那么一本正经,不动声色,还让我以为你说得有道理呢.你从来不笑么,爱小姐不要费心回答......我知道,你难得一笑.可你能笑得很快活.相信我,你并非天生严肃,就像我并非天生可恶一样.洛伍德的约束至今还有点儿缠住你不放,抑制着你的神态,压抑着你的嗓门,捆绑着你的手脚.所以当你面对一个男人或者兄长......或者父亲,或者主人,随你怎么认为吧......就不敢笑得太开心.说得太随便.动得太麻利.不过过些时候,我想你能学会和我自然相处,正像我发现你不可能循规蹈矩一样.到那时,你的容颜和动作就会比现在更活泼更多彩.我不时透过木条紧密的鸟笼,看一眼那只目光好奇的小鸟,那是一个生机勃勃.躁动不安.不屈不挠的俘虏.一旦得到自由,而就会翱翔于高高的云空.你还是要走” ”已经过九点了,先生.” ”没关系......再等一会儿.阿黛勒还不睡觉呢,爱小姐.我背对炉火,脸朝房间,观察方便.跟你讲话的时候,我也偶尔看看阿黛勒(她是我好奇的研究对象,这么做我自有原因......这些原因我可以,不,改天再告诉你).大约十分钟前,她从盒子里拉出一件小小的粉红色绸外衣,一打开,脸就笑开了花.浮燥在她血管里奔流,融进她的脑髓,给她的骨髓增添养料.我应该试一试!,她直嚷嚷马上就去!,然后冲了出去.片刻正跟索菲在一起,进行穿衣服的仪式,不出几分钟她就会再回来的.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子,就像她当年出现在舞台上一样,当幕布升起......算了,不说这个了.然而我最温柔的情感将受到震动,这就是我的预感.留下别走,看看我的话会不会兑现.” 不一会儿,就果真听见阿黛勒的小脚丫在大厅里轻快地走过.然后她走进来,像她的保护人所说的那样,完全变了样.一套玫瑰红的缎子衣裙,很短,裙摆大得不能再大,代替了原来的褐色外衣.额上带着一圈玫瑰花蕾编成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质长袜和一双小小的白缎子便鞋. ”我的衣服合身吗”她活蹦乱跳地向前跑,并大声嚷嚷着,”还有我的鞋呢我的袜子呢瞧,我都想跳舞啦!” 说着她展开裙子,快步滑过房间,直到罗切斯特先生面前,踮起脚尖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一膝着地,跪在他跟前,叫道...... ”先生,多谢您的好意!”站起来又加一句,”这就像妈妈做的那样,是不是,先生” ”确......实......象!”他回答,”而且像极了,,她把我迷住了,从我的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的英国钱.我也年轻过,爱小姐......唉,绿草般的年龄嘞.如今使你青春焕发的色彩并不比我当年所拥有的更浓烈.我的春天已逝去,可是,却给我手中留下了这朵法国小花.依我有时的心境,真想摆脱它.如今我已不看重生出它来的那条根,而且感到这东西只能用金土做肥料,所以对这朵花并不喜欢,尤其是当它像刚才那样装腔做势的时候.我留着它,培养它,不过是遵照罗马天主教的信条,去做一件好事,来赎一赎我那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罪过.改天我会把这一切解释给你听.晚安.” $$$$十五 后来有一次,罗切斯特先生真的给我解释了. 那是一天下午,他正好在院子里遇到我和阿黛勒.阿黛勒逗弄着派洛特,还玩着板羽球.他邀请我到一条长长的山毛榉林荫道上散步,那儿离得不远,可以看得见她. 于是他告诉我阿黛勒是一位法国歌舞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对于这位演员,他曾怀有一种他所说的那种”强烈的爱情”.对这份爱情,塞莉纳曾声称要给予更热烈的回报.他以为自己是她崇拜的偶像,虽长得丑,可他相信,正如她所说的,她宁愿要他的”体育家身材”,也不要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的优美. ”爱小姐,这位高卢美女竟选择了一位英国侏儒,从而使我受宠若惊.于是我把她安顿在一家旅馆,并给了她一整套仆役.马车.开斯米羊绒.钻石.花边,等等.总之,我像任何痴情男人一样,开始按司空见惯的方式毁掉自己.我没能力别出心裁,开出一条通向屈辱与毁灭的新路,而只能是愚蠢地一步一步地踩着人家的旧路,从来也不曾偏离被人踏平了的中心线.到头来我的下场......活该如此......跟所有的痴心汉一样.一天晚上,我偶然去看塞莉纳,而她没预料到我会去,我发现她不在家.那是个温暖的夜晚,在巴黎散步走累了,我就去她屋子坐坐.愉快地呼吸她刚走时留下的圣洁的空气,不......夸大其词了.我从不觉得她身上有什么神圣的美德,那不过是她留下的一种香锭的香气,一种麝香与琥珀的气息,而不是圣洁的芬芳.我被暖房的鲜花和喷洒的香水弄得气闷,就打开落地窗门,到阳台上去.外面月光明亮,又点着煤气灯,十分安静.阳台上有两把椅子.我坐了下来,拿出一支雪茄......请原谅我现在要抽一支.” 说到这儿他停下,拿出一支雪茄点燃,放到唇间,然后喷出一缕哈瓦那云雾,融进寒冷阴沉的空气,接着又讲. ”在那些日子里,我还爱吃糖果,爱小姐.当时我边大嚼(别在意我的粗鲁)巧克力糖,边抽烟,还望着一辆辆马车顺着时髦的街道朝邻近的歌剧院驶去.突然,灯火辉煌,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辆精美的轿式马车,由两匹漂亮的英国马拉着,我认出那是我送给塞莉纳的车,是她回来了.倚在铁栏杆上的我的那颗心当然急不可耐地怦怦跳.没出所料,马车停在了旅馆门口.我的相好(对一个唱歌剧的情妇,这个词正合适)下了车,身上还罩了一顶斗篷......顺便说一句,这么暖和的六月的夜晚,披斗篷完全是多余的......她从马车踏脚上跳下,一看到那条裙子下面露出的小脚,我便立刻认出她来.我在阳台上弯下腰,正要说一声我的天使,......以一种当然只有情人才听得见的语调......忽然她身后的马车里又跳下一个人,同样披着斗篷,只是露出来的却是带马刺的靴子后跟,踏得人行道咔咔直响,并且旅馆拱形的车行门下通过的是一个带礼帽的脑袋. ”你从没妒忌过,是不是,爱小姐你当然没有,这是肯定的,因为你从没恋爱过.这两种感情还都等待着你去体验呢;你的心灵魂在沉睡,还有待震惊使它苏醒.你以为一切生活就像你至今一样,静悄悄地如流水般逝去,闭着眼睛塞住耳朵随波逐流,看不到不远处河床中岩石林立,也听不到岩石脚下的浪涛在滚滚翻腾.可我告诉你......你留心听着......有一天你会来到河道中峭壁高耸立的关口,在那里整条生命的激流会分崩离析,变为漩涡.骚动.泡沫与喧嚣.你要么在岩石尖角上撞得粉身碎骨,要么被巨浪举起来,汇入比较平静的水流......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喜欢这些日子,喜欢这铁灰色的天空,喜欢这冰霜覆盖下清冷宁静的世界.我喜欢桑菲尔德,它古朴优雅,它隐蔽幽静,它乌鸦栖息的老树与荆棘,它的灰色的正面,它映照苍穹的一排排浅黑窗户.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我想到它就感到厌恶,躲避它就像躲一座瘟疫病房一样!就连现在还是多么地厌恶......” 他咬咬牙,沉默不语.停住脚步,用靴子跺跺坚硬的地面,好像什么可恨的念头抓住了他,紧紧地抓住了他,使他难以前进. 他停步时我们正沿小路往上爬,大宅就在面前.他抬头望望那城垛,目光里满是愤怒,这种眼神我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痛苦.屈辱.愤怒......焦虑.厌恶.憎恨......这一切一时间在他乌黑的眉毛下面那放大的瞳孔里激烈交锋,使人为之发抖.各种情绪急占上风,一场恶斗发生了.然而,第一种感情在他内心升腾,最终获胜.那是一种冷酷与玩世不恭,任性与不屈不挠,这些平息了他的愤怒,僵化了他的表情.他接着说...... ”刚才我沉默时,爱小姐,我正在与命运打交道.她站在那儿,就在那株山毛榉旁边......一个巫婆,就像在福累斯荒原上出现在麦克白面前的几个巫婆中的一个.你喜欢桑菲尔德么,她问我,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头,在空中写下一条警语.这排可怕的象形文字就写在大宅的正面,在上下两排窗户之间.要是你能,就喜欢它吧,要是你敢,就喜欢它吧!,” ”我要喜欢它.,我说,我敢喜欢它,,而且(他忧虑地补充说)我会信守诺言的,会打碎阻碍幸福与善良的所有障碍......是的,善良,我要做一个比以往比现在都更好的人......像约伯的海怪那样折断标枪,刺破锁子甲,扫尽一切障碍.这些障碍别人以为是铜是铁,可我只当做是干草是烂木箭.” 这时阿黛勒拿着她的板羽球跑了过来,”走开!”他粗暴地喝斥,”离我远点儿,要不就进去找索菲!”随后继续无言地散步.我大胆提醒他刚才突然岔到一边的话题. ”你离开阳台了么,先生,瓦伦小姐进来的时候” 我差点儿以为他会拒绝回答这个简直不合时宜的问题.然而,相反,他从郁郁沉思中醒来,把目光转向我,阴云从眉宇间散开.”哦,差点都忘了塞莉纳.好吧,接着讲.一见到我迷得神魂颠倒的人进来,身边还陪着一个百般殷勤的男人,我就听到嘶地一声,嫉妒的毒蛇从月光照耀的阳台上窜了出来,抖开了盘蜷的身体,钻进我的背心,两分钟就侵袭到我的心窝.奇怪!”他喊一声,突然又离开正题,”奇怪啦,我怎么会对你讲出这一些秘密.年轻的女士,你居然就这么平静地听着,我这样的一个男人,把自己与歌女情妇的故事,讲给你这样秀秀气气天真纯洁的姑娘听,好像这是人间上最平常的事似的.不过后者正好解释了前者,这我以前已经提到过一次.你稳重.周到.谨小慎微,生来就是为了倾听别人秘密的.而且说,我知道与我交流的心灵是什么样的心灵,它不易受到传染,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好在我不想伤害它,即使我想这么做,它也不会受到我伤害.你和我谈得越多越好,因为我不会伤害你,你却能使我振作.”打完岔,他又回到正题...... 1494.14.9 幸福的家庭全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奥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乱了.妻子发觉自家从前的法国女家庭教师和丈夫有暧昧关系,她向丈夫声明她不能和他再在一个屋子里住下去了.这样的状态已继续了三天,不只是夫妻两个,即使是他们全家和仆人都为此感到痛苦.家里的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住在一起没有意思,并且觉得就是在任何客店里萍水相逢的人也都比他们,奥布隆斯基全家和佣人更情投意合.妻子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一步,丈夫三天不在家了,小孩们如失了管教一样在家里到处乱跑.英国女家庭教师和女管家吵架,给朋友写了信希望能替她找一个新的位置.厨师昨天正好在晚餐时走掉了,厨娘和车夫辞去了工. 在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奥布隆斯基公爵......他在交际场里是叫斯季瓦的......在照例的时间,早晨八点钟醒来,不在他妻子的寝室,却在他书房里的鞣皮沙发上.他那肥胖的.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在富于弹性的沙发上翻转,好像要再睡一大觉似的,他使劲抱住一个枕头,把他的脸紧紧地偎着它;可是他突然跳起来,坐在沙发上,张开眼睛. ”哦,哦,怎么一回事”他想,重温着他的梦境.”怎么回事,对啦!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请客;不,不是达姆施塔特,却是在美国什么地方.不错,达姆施塔特是在美国.不错,阿拉宾在玻璃桌上请客,在座的人都唱il mio tesoro,但也不是il mio tesoro,而是比那更好的;桌上还有些小酒瓶,那都是女人,”他回忆着.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快乐地闪耀着,他含着微笑沉思.”哦,真是有趣极了.有趣味的事情还多得很,可惜醒了说不出来,连意思都表达不出来.”而后看见一线目光从一幅罗纱窗帷边上射入,他愉悦地把脚沿着沙发边伸下去,用脚去搜索地,那双拖鞋是金色鞣皮的,上面有他妻子绣的花,那是他去年生日时她送给他的礼物;照他九年来的习惯,每日他没有起来,就向寝室里常挂晨衣的地方伸出手去.他这才突然记起了他没有和为什么没有睡在妻子的房间里面而睡在自己的书房里.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他皱起眉来. ”唉,唉,唉!”他叹息,回想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同妻子吵架的每个细节,他那无法摆脱的处境以及最糟糕的......他自己的过错......又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是的,她不会饶恕我,她也不能饶恕我!而最糟的是这都是我的过错......全都是我的过错;但也不能怪我.悲剧就在这儿!”他沉思着.”唉,唉,唉!”他记起这场吵闹所带给他的极端痛苦的感觉,全在绝望地自悲自叹. 最不愉快的是最初的一瞬间,当手拿着一只预备给他妻子的大梨,兴高采烈地从剧场回来的时候,他在客厅里没有寻找到他妻子,使他大为吃惊的是,在书房里也没有找到,而终于发现她在寝室里,手上拿着那封泄漏了一切的倒霉的信. 她......那个老是忙忙碌碌和忧虑不安,并且依他看来,头脑简单的多莉,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面拿着那封信,用恐怖.绝望和忿怒的表情望着他. ”这是什么这”她指着那封信问道. 回想起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如常有的情形一样,觉得事情本身还没有他回答妻子的话时他的态度那么令他苦恼. 那一瞬间,那种一般人在他们的极不名誉的行为突如其来地被揭发了的时候所常发生的现象也发生在他身上.他没有能够叫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被揭穿后他在妻子面前所处的地位.没有感到受了委屈而矢口否认,替自己辩护,请求饶恕,甚至也没有索性不在乎......随便什么都比他所做的好......他的面孔却完全不由自主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喜欢生理学的,他以为这是脑神经的反射作用)......完全不由自主地忽然浮现出他那素常的.善良的.因而痴愚的微笑. 为了这种痴愚的微笑,他不能饶恕自己.看见那微笑,多莉好似感到肉体的痛苦一般颤栗起来,一连串残酷的话带着她的特有的火气几乎脱口而出,然后她就冲出了房间.从此以后,她就不愿见她丈夫了. ”这全都要怪那痴愚的微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 ”可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绝望地自言自语说,找不出答案来. $$$$二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他不能自欺欺人,无法令自己相信他后悔他的行为.他是一个三十四岁漂亮多情的男子,他的妻子仅仅比他小一岁,而且做了五个活着.两个死了的孩子的母亲.他现在并不是因为自己不爱她而觉得后悔.他后悔的只是他没有能够很好地瞒过他的妻子.可是他感到了他的处境的一切困难,很替他的妻子.小孩和自己难过.要是他早料到这个消息会这样影响她,他也许能想办法把他的罪过隐瞒住他的妻子.他从未清晰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妻子早已怀疑他对她不忠实,她只是装做没有看到罢了.他甚至以为,她仅是一个贤妻良母,一个疲惫的.渐渐衰老的.不再年轻.也不再美丽.毫不惹人注目的女人,应该出于公平心对他宽大一些.然而结果完全相反. ”唉,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尽在自言自语,想不出办法来.”从前一切是多么顺遂呵!我们过得多快活;她因为孩子们而感到满足和幸福;我从来也不干涉她任何事情;随着她的意思去照管小孩和家事.自然,糟糕的是,她是我们家里的家庭女教师.真糟!同家里的家庭女教师胡来,未免有点庸俗,下流.可家庭女教师是多漂亮呀!(他历历在目地回想着罗兰姑娘的恶作剧的黑眼睛和她的微笑.)但是毕竟,她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从未敢放肆过.最糟的就是她已经......好像命该如此!唉,唉!可是怎么,怎么办呀” 除了生活所给予一切最复杂最难解决的问题的那个一般的解答之外,再也得不到其他解答了.那解答就是:人生活在日常的需要之中......那就是,忘怀一切.要在睡眠中忘掉忧愁现在已不可能,至少也得到夜间才行;他现在又不能够回到酒瓶女人所唱的音乐中去;因而他只好在白昼梦中消忧解闷. ”我们等着看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自言自语着站起来,穿上一件衬着蓝色绸里的灰色晨衣,把腰带打了一个结,于是,深深地往他的宽阔胸膛里吸了一口气,他摆开他那双多么轻快地载着他的肥胖身体的八字脚,迈着素常的稳重步伐走到窗前,他打开百叶窗,用力按铃.他的亲信仆人马特维立即应声出现,并且把他的衣服.长靴和电报拿来了.理发匠挟着理发用具跟在马特维后头走进来. ”衙门里有什么公文送来没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道,在镜子面前接过电报坐下. ”在桌上,”马特维回答,怀着同情询问地看了他的主人一眼;停了一会,他脸上浮着狡狯的微笑补充说:”马车老板那里有人来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回答,只在镜里瞥了马特维一眼.从他们在镜子里面交换的眼色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彼此很了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似乎在通过眼色问:”你为何对我说这个你难道不知道” 马特维把手放入外套口袋里,伸出一只脚,带着一丝微笑默默地.善良地.凝视着他的主人. ”我叫他们礼拜天再来,不到那时候不要白费气力来麻烦您或他们自己,”他说,他显然是事先预备好这句话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马特维想要开开玩笑,目的是引得人家注意自己.他打开电报看了一遍,揣测着电报里经常拼错的字眼,他的脸色开朗了. ”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明天要来了,”他说,做手势要理发匠的光滑丰满的手停一会,他正好在从他的长面的.鬈曲的络腮胡子中间剃出一条淡红色的纹路来. ”谢谢上天!”马特维说,由这回答就显示出他像他的主人一样了解这次来访的重大意义,那就是,那个他所喜欢的妹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所喜欢的妹妹,或许会促使夫妻和好起来. ”一个人,还是和她丈夫一道”马特维问.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能够回答,由于理发匠正在剃他的上唇,于是举起一个手指来.马特维朝镜子里面点点头. ”一个人.要在楼上收拾好一间房子吗” ”去告诉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她会嘱咐的.”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马特维带着怀疑的口气重复着. ”是的,去告诉她.把电报拿去;交给她,照她吩咐的去办.” ”您要去试试吗,”马特维心中明白,可他却只说: ”是啊,老爷.” 当马特维手里拿着电报踏着那双咯吱作响的长靴,慢吞吞地走回房子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洗好了脸,梳过了头发,正在预备穿衣服.理发匠已走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叫我对您说她要走了.让他......就是说您......高兴怎么办就怎样办吧,”他说,眼睛隐含着笑意,然后把手放进口袋里,歪着脑袋斜视着主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沉默了一会.随即他的好看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温和的而又有几分凄恻的微笑. ”呃,马特维”他说道,摇摇头. ”不要紧,老爷,事情会好起来的.”马特维说. ”自会好起来的” ”是的,老爷.” ”你这么想吗谁来了”听见门外有女人的衣服的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我,”一个坚定而愉快的女人声音说,乳母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严峻的麻脸从门后伸进来. ”哦,什么事,马特廖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走到了她面前. 虽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妻子面前一无是处,而且他自己也感觉到这点,可是家里几乎每个人(就连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心腹,那个乳母也在内,)全都站在他这边. 他忧愁地问:”哦,什么事” ”到她那儿去,老爷,再认一次错吧.上帝会帮助您的.她是这样痛苦,看见她都叫人伤心;并且家里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了.您该怜悯怜悯孩子们,老爷.认个错吧,老爷.这是没有办法的!要图快活,便只好......” ”可是她不愿见我.” ”上帝是慈悲的,向上帝祷告,老爷尽您的本分,向上天祷告吧.” ”好的,你走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突然涨红了脸.”喂,给我穿上衣服.”他转向马特维说,毅然脱下了晨衣. 马特维已举起衬衣,像马颈轭一样,吹去了上面的一点什么看不见的黑点,他带着显然的愉悦神情把它套在他主人那保养得很好的身体上. $$$$三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好了衣服,在身体上洒了些香水,拉直衬衣袖口,照常把袖珍簿.香烟.火柴和那有着双重链子和表坠的表分置在各个口袋里,然后抖开手帕,虽然他很不幸,但是他感到清爽,芬芳,健康和肉体上的舒适,他微微摇摆着两腿走进了餐室,他的咖啡已经摆在那里等他,咖啡旁边放着信件与衙门里送来的公文. 他阅读信件.有一封是一个想要买他妻子地产上的一座树林的商人写来的,令人极不愉快,出卖这座树林是绝对必要的;但是现在,在他没有和妻子和解以前,这个问题是没法谈的.最不愉快的是他的金钱上的利害关系要牵涉到他急待跟他妻子和解的问题......那是他急待解决的.想到他会被这种利害关系所左右,他会为了卖树林的缘故去跟他妻子讲和......想到这个,就使他不愉快了. 看完了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衙门里送来的公文拉到面前,迅速地阅过了两件公事,用粗铅笔做了些记号,就把公文推在一旁,端起咖啡;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打开油墨未干的晨报,开始读起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定阅一份自由主义派的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义派的却是代表大多数人意见的报纸.虽然他对于科学.艺术和政治并没有特别兴趣,可他对这一切问题却坚持抱着与大多数人和他的报纸一致的意见.只有在大多数人的意见改变了的时候,他这才随着改变,或者,更严格地说,他并没有改变,却是意见本身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中改变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并没有选择他的政治见解和主张;这些政治主张与见解是自动到他这里来的,正如他并没有选择帽子和上衣的样式,而只是穿戴着大家都在穿戴的.生活于上流社会里的他......由于普通在成年期发育成熟的,对于某种精神活动的要求......正如必定有帽子一样.必须有见解说他爱自由主义的见解胜过爱他周围许多人抱着的保守见解是有道理的,那倒不是由于他以自由主义更合理,而是由于它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党说俄国一切都是坏的,的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负债累累,正缺钱用.自由党说结婚是完全过时的制度,必须改革才行;而家庭生活的确没有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多少乐趣,并且逼得他说谎做假,那是完全违反他的本性的.自由党说,或毋宁说是暗示,宗教的唯一作用只在于箝制人民中那些野蛮阶层;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连做一次短短的礼拜,都站得腰酸腿痛,况且想不透既然现世生活过得这么愉快,那么用所有这些夸张而且可怕的言词来谈论来世还有什么意思.而且,爱说笑话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常喜欢说:如果人要夸耀自己的祖先,他就不应当到留里克为止,而不承认他的始祖......猴子,他喜欢用这一类的话去难倒老实的人.就这样,自由主义的倾向成为了斯捷潘.阿尔卡季的一种习癖,他喜欢他的报纸,正如他喜欢饭后抽一支雪茄一样,由于它在他的脑子里散布了一层轻雾.他读社论,社论以为,在现在这个时代,如果叫嚣急进主义有吞没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叫嚣政府应当采取适当措施扑灭革命的祸害,这类叫嚣是毫无意思的;正相反,”按照我们的意见,危险并不在于假想的革命的祸害,而在于妨碍进步的墨守成规,”云云.他又另外读了一篇关于财政的论文,其中提到了边沁和密勒,并且对政府某部有所讽刺.凭着他特有的机敏,他领会了每句暗讽的意义,猜透了它从何而来,出于什么动机针对什么人,这,像平时一样,给予他一定的满足.但是今天这种满足被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劝告和家中的不如意状态破坏了.还在报上看见贝斯特伯爵已赴威斯巴登的传说,还看到医治白发.出售轻便马车和某青年征求职业的广告;可是这些新闻报导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给予他一种宁静的讥讽的满足. 看过了报,喝完了第二杯咖啡,吃完了抹上黄油的面包,他站立起身来,拂去落在背心上的面包屑,然后,挺起宽阔的胸膛,他快乐地微笑着,并不是因为他心里有什么特别愉悦的事......那只是极好的消化引起的. 可是这快乐的微笑立刻使他想起了一切,他又变得沉思了. 可以听见门外有两个小孩的声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出来是他的小男孩格里沙和他的大女儿塔尼娅的声音),他们打翻了正在搬弄着的什么东西. ”我向你说了不要叫乘客坐在车顶上.”小女孩用英语嚷着,”拾起来!” ”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迫于没有人管,孩子们处处乱跑.”他走到门边去叫他们.他们抛下那当火车用的匣子,朝父亲走来. 她父亲的宝贝,那小女孩,莽撞地跑进来,抱住他,笑嘻嘻地吊在他的脖颈上,她总喜欢闻他的络腮胡子散发出的闻惯的香气.最后小女孩吻了吻他那由于弯屈的姿势而涨红的.闪烁着慈爱光辉的面孔,松开了她的两手,正准备要跑开去,但是她父亲拉住了她. ”妈妈怎样了”他问,抚摸着他女儿的滑润柔软的小脖颈.”你好,”他,对走上来问候他的男孩微笑着说道. 他意识到他并不怎么爱那男孩,虽然他总是尽量同样对待;但是那男孩感觉到这一点,对于他父亲的冷淡的微笑却没有报以微笑. ”妈妈她起来了,”女孩回答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她又整整一夜没有睡,”他想. ”哦,她快乐吗” 小女孩知道,她父亲和母亲吵了架,父亲也一定明白母亲不会快活,他这样随随便便地问她只是在作假.因而她为她父亲涨红了脸.他立刻觉察出来,也脸红了. ”我不知道,”她说.”她没有要我们上课,她只是说要我们跟古里小姐到外祖母家去走一走.” ”哦,去吧,塔尼娅,我的宝宝.哦,等一等!”他说,还拉牢她,抚摸着她的柔软的小手. 他从壁炉上取下他昨天放在那里的一小盒糖果,给了她两块她最爱吃的,一块巧克力与一块软糖. ”给格里沙吧”小女孩指着巧克力说. ”是,是.”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肩膀,他吻了吻她的脖颈同发根,就放她走了. ”马车套好了,”马特维说,”但是有个人为了请愿的事儿要见您.” ”来了许久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半个钟头的时间.” ”我对你说了多少次,有人来的话立即告诉我!” ”至少总得让您喝完咖啡,”马特维说,他的声调粗鲁而又诚恳,叫人不能够生气. ”那么,马上请那个人进来吧,”奥布隆斯基皱着眉烦恼地说. 那请愿者,参谋大尉加里宁的寡妻,来请求一件办不到的并且不合理的事情;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照例请她坐下,留心地听她说完,中间没有打断她一句,而且给了她详细的指示,告诉她怎样以及朝谁去请求,甚至还用他的粗大.散漫.优美而清楚的笔迹,敏捷而流利地替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位可以帮她忙的人.让参谋大尉的寡妻走了之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拿起帽子,站住想了想他忘记什么没有.看来除了他要忘记的......他的妻子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忘记. 1505.15.0 看见丈夫,她就把手放进衣柜抽屉里,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直到他走得离她很近的时候,她这才回头朝他望了一眼.但是她的原来想要装出严厉而坚决的表情的脸,却只流露出困惑与痛苦的神情. ”多莉!”他用柔和的.又畏怯的声调说.他把头低下,极力装出可怜和顺从的样子,但他却依然容光焕发.她迅速地瞥了一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焕发的姿态.”是的,他倒快乐和满足!”她想,”而我呢......他那讨厌的好脾气,大家都因此很喜欢他,称赞他哩......我真是恨他的好脾气,”她想.她的嘴唇抿紧了,她那个神经质.苍白的的脸孔右半边面颊的筋肉抽搐起来. ”你要什么”她用快速的.深沉的.不自然的声调说. ”多莉!”他颤巍巍地重复说.”安娜今天要来了.” ”那关我什么事儿我不能接待她!”她叫了一声. ”可是你一定要,多莉......” ”走开,走开,走开!”她大叫了一声,并没有望着他,好似这叫声是由肉体的痛苦引起的一样. 斯徒潘.阿尔卡季奇在想到他妻子的时候还能够镇定,他还能够希望一切如马特维所说的自已好起来,并且他还能够安闲地看报,喝咖啡;但是当他看见她的憔悴的.痛苦的面孔,听见她那种听天由命.悲观绝望的声调的时候,他的呼吸便困难了,他的咽喉哽住了,他的眼睛里开始闪耀着泪水. ”我的天!我做了什么呀看在上帝面上多莉!......你知道......”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咽喉被呜咽哽住. 砰的一声她把柜门关上,看了他一眼. ”多莉,我能够说什么呢......只有一件事:请你饶恕......想想,难道九年的生活不能够补偿一刹那的......” 她垂下了眼睛,倾听着,等着听他要说什么,她似乎在请求他千万使她相信事情不是那样. ”一刹那的......”他说;一听到这句话,她就好似感到肉体上的痛苦一样,嘴唇又抿紧了,她右颊的筋肉又抽搐起来.假如不是这样的话,他还会说下去的. ”走开,走出去!”她更尖声地叫,”不要对我说起您的与您的肮脏行为.” 她想要走出去,但是两腿摇晃,只得抓住一个椅背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的嘴唇噘起,他的面孔肿胀了,他眼泪汪汪的. ”多莉!”他说道,呜咽起来了,”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孩子们,他们没有过错!都是我的过错,责罚我,叫我来补偿我的罪过吧.只要我能够,任何事,我都愿意做!我是有罪过的,我的罪孽深重,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可是,多莉,饶恕了我吧!” 她坐下.他听见她的沉重的.大声的呼吸.他替她说不出地难过.她好几次想要开口,可是不能够.他等候着. ”你想起小孩们,目的只是为了要逗他们玩;但是我却总想着他们,并且知道现在这样子会害了他们,”她说,显然这是一句她这三天来暗自重复了不止一次的话语. 她用”你”来称呼他,他感激地望着她,同时走上去拉她的手,但是她厌恶地躲开他. ”我常想着小孩们,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只要能够救他们;但是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去救他们:把他们从他们的父亲那儿带走呢,还是就这样让他们和一个不正经的父亲......是的,不正经的父亲在一起......你说,在那......发生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生活吗你说,还有可能吗”她重复着说,提高嗓音,”在我的丈夫,我的小孩们的父亲,同他自己孩子们的家庭女教师发生了恋爱关系之后......” ”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他用可怜的声音说道,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同时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了. ”我对您感到厌恶,嫌弃!”她大声喊叫,越来越激烈了.”您的眼泪等于水!您从未爱过我;您没有道德,也无情!我觉得您可恶,讨厌,是一个陌生人......是的,完完全全是一位陌生人!”带着痛苦与激怒,她说出了这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陌生人. 他望着她,流露在她脸上的怨恨神情使他惊骇和着慌了.他不晓得他的怜悯是怎样激怒了她.她看出来他心里怜悯她,而并不爱她.”不,她恨我.她不会饶恕我了,”他想. ”这真是可怕呀!可怕呀!”他说. 这时隔壁房里一个小孩哭起来了,大概是跌了跤;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静静听着,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她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将要做什么似的,随后她快速地立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哦,她爱我的小孩,”他想,注意到小孩哭的时候她脸色的变化,”我的小孩:那么她怎么可能恨我呢” ”多莉,再说一句话,”他一边跟在她后头一边说. ”假如您跟着我,我就要叫仆人和孩子们!让大家全都知道您是一个无赖!我今天就要走了,您可以跟您的情妇住在这儿呀!” 她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揩揩脸,迈着轻轻的脚步走出房子.”马特维说事情自会好起来的;但是怎样我看毫无办法.唉,唉,多可怕呀!并且她喊得多么粗野,”他自言自语,想起来她的喊叫和”无赖”.”情妇”这两个字眼.”说不定女仆们都听到了!粗野得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人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揩了揩眼睛,挺起胸膛,走出房间. 这天是礼拜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室里给钟上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起他曾经跟这个秃头.时刻的的钟表匠曾开过一次玩笑,说”这德国人给自己上足了一辈子的发条来给钟上发条”.他微笑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爱说笑话的.”或许事情自会好起来的!自会好起来的,,倒是一个有趣味的说法,”他想.”我要再说说它.” ”马特维!”他叫.”你和玛丽亚在休息室里替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把一切收拾好,”马特维进来时他说. ”是的,老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上皮大衣,走上了台阶. ”您回来吃饭吗”马特维一面说,一面送他走出去. ”说不定.这是给家用的,”他说,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来.”足够了吧.” ”够不够,我们老得应付过去,”马特维说,同时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退回台阶上了. 同时,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哄好了小孩,并且由马车声知道他已经走了,就又回到寝室.这是她逃避烦累家务事儿的唯一的避难所,她一出寝室,烦累的家务事就包围住她.就是现在,她在育儿室的短短时间里,英国家庭女教师和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就问了她几个不能延误.而又只有她才能够回答的问题:”小孩们出去散步穿什么衣裳他们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位新厨师来” ”哦,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她说;然后回到寝室,她在她刚才坐着同丈夫谈话的原来的地方坐下,紧握着她那瘦得戒指都要滑下来的两手,开始在她的记忆里重温着全部的讲话.”他走了!可是他到底怎样和她断绝关系的”她想.”他难道还去看她吗我为什么不问他!不,不,和解是没有可能了.即使我们仍旧住在一所屋子里,我们也是陌生人......永久是陌生人!”她含着特别的意义重复着那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我多么爱他呀!上帝啊,我那么爱他呀!......我多么爱他呀!并且我现在不是还爱他吗我不是比以前更爱他了吗最可怕的是......”她开始想,可是没有想完,原因是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从门口伸进头来了. ”让我去叫我的兄弟来吧,”她说,”他总可以做做饭;要不然,又会像昨天一样,到六点钟孩子们还没有饭吃.” ”好的,我马上就来料理.你叫人去取新鲜牛奶了吗” 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投身在日常的事务里,她的忧愁暂且淹没在这些事务中了. $$$$五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靠着天资高,在学校里面学习得很好,但是他懒惰而又顽皮,所以结果他在他那一班里成绩最差.可是尽管他一向过着放荡的生活,衔级低微,而年龄又较轻,他却在莫斯科一个政府机关里占着一个体面而又薪水丰厚的长官的位置......这是通过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推荐得来的.卡列宁在政府的部里占据着一个最主要的职位,这个莫斯科的机关就是直属他的部的.可是即使卡列宁没有给他的妻兄谋到这个职务,斯季瓦.奥布隆斯基也要通过另外一百个人......兄弟.妹妹.亲戚.表兄弟.叔父或者姑母......的引荐,得到这个或另外类似的位置,每年拿到六千卢布的薪水,他是绝对需要这样多钱的,因为,虽然他妻子有大宗财产,他的手头还是拮据的. 半个莫斯科同彼得堡都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亲戚朋友.他是在那些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这个世上的大人物们中间长大的.官场中三分之一的人,那些比较年老的,是他父亲的朋友,从他幼年时便认识他;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他的密友,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因此,职位等等形式的尘世上的幸福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不会忽视他们自己的同类;因此奥布隆斯基要得到一个薪水丰厚的位置,是并不怎么费力的;他只要不拒绝.不争论.不嫉妒不发脾气就行了,这些毛病,由于他特有的温和性情,他是从来没有犯过的.假设有人对他说他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薪水的位置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好笑;因为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要求年龄和他相同的人们所得到的,并且他担任这种职务,是和任何人一样胜任愉快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博得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欢心,不只是由于他的无可怀疑的诚实和善良开朗的性格,况且在他的身上,在他那漂亮的开朗的容貌,他那闪耀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和眉毛,以及他那又红又白的面孔上,具有一种使遇见他的人们觉得亲切和愉快的生理的效果.”嗳哈!斯季瓦!奥布隆斯基!他来了!”无论谁遇见他差不多总是带着快乐的微笑这样说.即便有时和他谈话之后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愉快的地方,可是过一天,或者再过一天,大家再看见他,还是一样地高兴. 充任莫斯科的政府机关的长官已三年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但赢得了他的下属.同僚上司和所有同他打过交道的人们的喜欢,而且也博得了他们的尊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博得他同事的一致尊敬的主要特质是:第一,能意识到自己的缺点而对别人很宽容;第二,是他的彻底的自由主义......不是他在报上所能能读到的自由主义,而是他天生的自由主义,由于这个,他对一切人都平等看待,不问他们的衔级或职位的高低;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对他所从事的职务漠不关心,因而他从来没有热心过,也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到了他办公的地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被一个恭顺的挟着公事包的门房跟随着,走入了他的小办公室,穿上制服,走到办公室来.书记和职员都起立,快乐而恭顺地朝他鞠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照常迅速地走到他自己的位子跟前,和同僚们握了握手,就坐下来.他说了一两句笑话.说得很得体,就开始办公了.为了愉快地处理公务所必需的自由.简便和仪式的分寸,再没有谁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懂得更清楚的了.一位秘书带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办公室每个人所共有的快乐而恭顺的神情,拿着公文走进来,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指的那种亲昵的.无拘无束的语调说: ”我们想法得到了奔萨省府的报告.在这里,要不要....... ”终于得到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手指按在公文上面.哦,先生们......”于是开始办公了. ”要是他们知道,”他想,带着庄重的神气低下头,一边听着报告.”半个钟点之前,他们的长官多么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啊!......”在宣读报告的时候他的眼里隐含着笑意.办公要一直不停地继续到两点钟,然后才休息与用午饭. 还不到两点钟的时候,办公室的大玻璃门忽然开了,一个什么人走了进来.所有坐在正义镜和沙皇肖像下面的官员们,全都高兴可以散散心,向门口望着;但是门房立刻把闯进来的人赶了出去,随手把玻璃门关上了. 报告读完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伸了伸懒腰站起来,于是,发挥时代的自由主义,在办公室拿出一支纸烟来,然后走进他的小办公室去.他的两个同僚......侍从官格里涅维奇和老官吏尼基京跟随着他进去. ”我们吃了午饭还来得及办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尼基京说.”当然来得及!” ”那福明一定是个很狡猾的家伙,”格里涅维奇说的是一个同他们正在审查的案件有关的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了格里涅维奇的话眉毛了皱了眉,这样叫他明白过早地下判断是不对的,他没有回答一句话语. ”刚刚进来的是谁”他问门房. ”大人,一个人趁我转身的时候,没有得到许可就钻进来了.他要见您.我告诉他:到办公的官员们走了的时候,再......” ”他在什么地方呢” ”或许他到走廊里去了;他刚才还在那里踱来踱去.那就是他,”门房说,指着一个蓄着鬈曲胡须.宽肩.体格强壮的男子,他没有摘下羊皮帽子,正在轻快而快速地跑上石级磨损了的台阶.一个挟着公事包的瘦削官吏站住了,不以为然地望了望这位正跑上台阶的人的脚,又探问似地瞥了奥布隆斯基一眼.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好站在台阶顶上.当他认出走上来的人的时候,他那托在制服的绣金领子上面容光焕发的和蔼面孔显得更光彩. ”哦,原来是你!列文!你终于来了,”他带着亲切的嘲弄微笑地说,一面打量着走上前来的列文.”你怎么肯驾临这个巢穴来看我”他说,握手他还不满足,他吻了吻他的朋友.”来了很久了吗” ”我刚刚到,急于要见你,”列文说,羞涩地.同时又生气而不安地向四下望了望. ”哦,让我们到我的房间里去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知道他的朋友自尊心很强和易怒的羞赧,于是,挽着他的胳膊,好似引导他穿过什么危险物一样,他拉着他走.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对他所有的相识都称”你”,他通通叫他们的教名:六十岁的老人同二十岁的青年人.演员.商人.大臣和侍从武官都一律对待,因此他大部分的密友可以在社会阶层的两个极端找到,他们要是知道通过奥布隆斯基的媒介而有了共同的关系,肯定会很惊讶的.凡是和他一道喝过香槟的人都是他的亲密朋友,什么人都能跟他一道喝香槟,所以万一当着他部下的面,他遇见了他的什么”不体面的亲友”(如他所戏谑似地称呼他的许多朋友),他凭着他特异有的机智,懂得怎样冲淡在他们心中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列文并不是一个”不体面的亲友”,可是奥布隆斯基立即敏感到列文一定以为他不愿当着他部下的面流露他和他的亲密,故而赶紧把他带到他的小办公室里面去. 列文和奥布隆斯基年纪相仿;他们的亲密并不只由于香槟.列文是他从小的同伙和朋友.他们虽然性格和趣味各不相同,却像两个从小在一块儿的朋友一样相亲相爱.虽如此,他们两人......像选择了不同的活动的人们之间所常发生的情形一样......虽然议论时也讲对方的活动是正确的,可却从心底相互鄙视.彼此都感觉得好像自己过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的生活,而他朋友所过的生活却完全是幻想.奥布隆斯基一看见列文就克制不住微微讽刺的嘲笑.他多少次看见列文从乡下到莫斯科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来也不十分理解,他在乡下做的什么事情,而且也实在不感兴趣.列文每次到莫斯科来总是非常激动,非常匆忙,有点不安,又因为自己的不安而激怒,而且大部分时候对于事物总是抱着出人意外.完全新的见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嘲笑这个,而又喜欢这个.同样,列文从心底鄙视他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与他认为没有意思而加以嘲笑的公务.可是所不同的只是奥布隆斯基因为做着大家都做的事,所以他能够温和地.得意地笑,而列文却是不得意地.有时甚至生气地发笑. ”我们盼了你许久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走进他的小办公室,然后放开列文的胳膊,好像表示这儿一切危险都过去了一样.”我看见你真是非常,非常的高兴呢!”他继续说,”哦,你好吗呃!你什么时候到达的” 列文沉默着,望着奥布隆斯基的两个同僚的面孔......那是他不熟悉的,特别是看着那位风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那手有那样长的雪白指头,那么长的.黄黄的.尖端弯曲的指甲,袖口上系着那么大的发光的钮扣,那手显然吸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不让他有思想的自由了.奥布隆斯基立急注意到这个,发笑了. ”哦,真的,叫我来给你们作个介绍吧,”他说,”我的同事:菲利普.伊万内奇.尼基京,米哈伊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然后转向列文,”县议员,县议会的新人物,一手可以举重五十普特的运动,畜牧家,狩猎家,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的弟弟.” ”很高兴见到您,”老官吏说. ”我很荣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万内奇,”格里涅维奇说,伸出他那留着长指甲的.又纤细的手来. 列文皱着眉,冷淡地握了握手,立刻就转向奥布隆斯基.尽管他对他的异父兄弟,那个全俄闻名的作家抱着很大的敬意,但是当人家不把他看作康斯坦丁.列文,而只把他看作有名的科兹内舍夫的兄弟的时候,他便忍受不了. 1551.15.1 他为了竭力克制他的羞赧,脸上现出凶狠的神态. ”谢尔巴茨基家的人怎样一切都照旧吗”他说道.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钟情于基蒂他的姨妹,他浮上一丝几乎看不到的微笑,他的眼睛愉悦地闪耀着. ”你说一两句话,我可不能用一两句话来回答,因为......对不起,请等等......” 秘书走进来,恭敬而又亲密,并且像所有的秘书一样谦逊地意识到在公务的知识上面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着公文走到了奥布隆斯基面前,借口请示,说明了一些困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听他说完,他的手就温和地放在了秘书的袖口上. ”不,请照我说的办吧,”他说,微微一笑把话放缓和了,然后简单地说明了他对这件事儿的看法,就推开了公文,说:”就请你照那样办,扎哈尔.尼基季奇.” 秘书带着惶惑地退了出去.列文在奥布隆斯基和秘书谈话的时候,完全从他的困惑中间恢复过来了.他胳膊肘靠在了椅背上站着,带着讥讽的注意神色倾听着. ”我不懂,我不懂的,”他说. ”你不懂什么”奥布隆斯基问,像往常一样快乐地微笑着,拿出一支纸烟来.他期待着列文说出什么突发奇想的话来. ”我不懂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耸了耸肩说.”你怎么能郑重其事地做呢”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由于一点意思都没有呀!” ”这仅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坏了.” ”都是纸上谈兵!可是,你对于这种事情倒是挺有才干的,”列文补充说道. ”你意思是说我有何欠缺的地方吗” ”或许是这样,”列文说.”但是我还是佩服你的气派,并且我因为有这么一个伟大人物做我的朋友,而觉得很荣幸!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竭力正视着奥布隆斯基的面貌. ”哦,好了,好了.你等待着吧,你自己也会落到这种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你那么筋肉饱满,而且就像十二岁小姑娘一样鲜嫩,自然惬意得很!可是你终于有一天会加入我们当中的.是的,至于你所问的问题,没有变化,只是你离开这么久,很可惜了.” ”哦,为什么”列文吃惊地问道. ”哦,没有什么,”奥布隆斯基回答,”我们以后再谈吧.但是你到城里来有其他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这个我们也以后再谈吧,”列文说,脸又红到耳边了. ”好的,当然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知道,我应该请你上我们家里去,只是我妻子身体不大好.我看这样吧:假使你要见他们,他们从四点到五点准在动物园.基蒂在那儿溜冰.你坐车去吧,我回头来找你,我们再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好极了!那么再会!” ”当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你说不定一下又跑回乡下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道. ”不会吧!” 列文走出了房间,到了门口才记起来他没有向奥布隆斯基的同僚们告别. ”这位先生看来肯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里涅维奇在列文走了之后说. ”是的,朋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摇了摇头.”他才是个幸运儿呢!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前途无量;而且不像我们这班人,他是朝气勃勃的!不像我们这班人.” ”你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哦,我倒霉得很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沉重地叹了气. $$$$六 当奥布隆斯基问列文为什么到城里来的时候,列文脸红了,并且他很为自己脸红而生气,因为他不能够回答:”我是来向你的姨妹求婚的,”虽然他正是为了那个目的来的. 列文家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彼此一向交情很深的名门望族.这种交情在列文上大学时代更加深了.他同多莉和基蒂的哥哥,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公爵一道准备进大学,而且是和他同时进去的.那时候他老出入谢尔巴茨基家,他对谢尔巴茨基一家产生了感情.看来似乎很奇怪,康斯坦丁.列文爱他们一家,特别是他们家的女性.他想不起自己的母亲了,而他仅有的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正直而有教养的名门望族家庭内部的生活,那种由于他父母双亡而失去了的生活,是在谢尔巴茨基家里.那个家庭的每个成员,特别是女性,在他看来好似都笼罩在一层诗意的神秘的帷幕里面,他不仅在她们身上看不出缺点,而且在包藏她们的诗意的帷幕之下,他设想着最崇高的感情和应有尽有的完美.为什么这三位年轻的小姐一定要今天说法语,明日说英语;为什么她们要轮流地在一定的时间弹钢琴,琴声直传到她们哥哥的楼上的房间,两个大学生总是在那间房里用功的;为何她们要那些法国文学.音乐.绘画.跳舞的教师来教她们;为什么在肯定的时间,这三位年轻的小姐要穿起绸外衣......多莉是穿着一件长的,纳塔利娅是半长的,而基蒂的是短得连她那双穿着紧紧的红色长袜的俏丽小腿都完全露在了外面......同m-lle linon一道,乘坐马车到特维尔林荫路去;为什么要有一个帽子上有金色帽徽的佣人侍卫着她们,在特维尔林荫路上来回散步......这一切和她们的神秘世界所发生的其他更多的事,他都不懂得,但是他确定在那里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美好的,而他爱的就是这些神秘事情. 在学生时候,他差一点爱上了最大的女儿多莉;但是不久她和奥布隆斯基结了婚.于是他就开始爱上了第二个女儿.他好像觉得他一定要爱她们姊妹中的一个,只是他确定不了哪一个.但是纳塔利娅也是刚一进入社交界就嫁给了外交家利沃夫.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基蒂还是位小孩子.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进了海军,淹死在波罗的海中;因而,虽然他和奥布隆斯基交情深厚,但是列文同谢尔巴茨基家的关系就不大密切了.但是今年初冬,当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又来到莫斯科,看见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时候,他明白了这三姊妹中间哪一位是他真正命中注 定去爱的. 他,一位出身望族,拥有资产的三十二岁的男子,去向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完全可以被立刻看做良好的配偶.但是列文是在恋爱,因而,在他看来基蒂在各方面是那样完美,她几乎是一个超凡入圣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这样卑微.这样俗气的人,要让别人和她自己都认为他配得上她,那是连想都不能想的. 他曾经为了要会见基蒂而出入交际场所,并且差不多每天在那里看见她,他在这么一种销魂荡魄的状态中在莫斯科度过两个月之后,忽然断定事儿没有可能,就回到乡下去了. 列文确信事情没有可能,是根据在她的亲族的眼里看来他不是迷人的基蒂的有价值.合适的的配偶,而基蒂自己也不会爱他.在她的家族的眼里看来,他三十二岁了,在社会上还没有经常的.确定的职业和地位,而他的同辈现在有的已做了大学教授,有的做了团长,侍从武官,有的做了银行和铁路经理,或者如奥布隆斯基一样做了政府机关的长官;他(他很明白人家会怎样看他)只是一个从事打猎.畜牧.修造仓库的乡下绅士,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干着在社交界看来只有无用的人们才干的那种事儿的人没有才能.没有出息. 神秘的.迷人的基蒂决不会爱这么一个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丑陋的人,尤其是那样一个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人.并且他过去对基蒂的态度......由于他和她哥哥的友谊关系而来的成人对待小孩子的态度......这又是恋爱上的新障碍.一个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丑陋的.温厚的男子,他想,可以得到别人的友谊,但是要获得他爱基蒂那样的爱情,就须得是一个漂亮的.尤其是卓越的男子才行的. 他听说女人常常爱丑陋而平凡的人,可是他不相信,因为他是根据自己判断来的,他自己是只能爱那个美丽的.神秘的.卓越的女人的. 可是一个人在乡下孤单单过了两个月以后,他确信这不是他在最初的青春期所体验到的那种热情;这种感情不给他片刻安静;她会不会做他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了;他的失望只是由于他凭空想像而来的,他手上并没有他肯定会遭到拒绝的任何证据.他这次到莫斯科来就是抱着向她求婚的坚定决心,如果人家允了婚,他就立刻结婚.或者......如果他遭到拒绝,他会变为成怎样,他几乎不能设想. $$$$七 列文乘早车到了莫斯科,住在他的异父哥哥科兹内舍夫家里,换了衣服后,他走进他哥哥的书房,打算立刻跟他说明他这次来的目的,而且征求他的意见;可是他哥哥不是独自一个人在那里.一个有名的从哈尔科夫赶来的哲学教授同他在一道,这位教授是特地来解释他们之间由于争论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而产生的误会的,教授正在与唯物论者展开激烈的论战.谢尔盖.科兹内舍夫很有兴味地关注着这次论战,读了教授最近的论文之后,他就写信给他,表示反对,他责备教授对唯物论者太让步了;因而教授马上来解释这件事情.争论的是一个时髦的问题:人类的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间是否有界线可分;假设有,那么在什么地方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亲热而冷淡的微笑迎接弟弟,把他介绍给教授以后,仍旧继续讨论. 一个前额狭窄.矮小.戴眼镜的人把讨论撇开了一会儿,和列文招了个呼,接着就继续谈论下去,不再注意他了.列文坐下等教授走,可是他不久就对他们讨论的题目发生了兴趣. 列文在杂志上看到而且认真读过他们正在讨论的论文.把它们当做科学原理的发展而感到兴味,他从前在大学里原是学自然科学的,因此对于科学是很熟悉的;但是他从来不曾把这些科学推论......像反射作用.人类的动物的起源.生物学和社会学......和那些最近愈益频繁地萦绕在他心里的生与死的意义的问题关系起来. 当他听他哥哥和教授辩论的时候,他注意到他们把那些精神问题与这些科学问题联系起来,好几次他们接触到后一个问题;但是每当他们接近这个他认为最主要的地方,他们就立急退回去,又陷入琐碎的保留条件.区别.引文.暗示和引证权威著作的范围里,他要理解他们的话,都很困难了. ”我不能承认,”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他通常那种明了正确的语句与文雅的措辞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凯斯,以为对于外界的全部概念都是从知觉来的.最根本的观念......生存的观念,就不是通过感觉而得到的;由于没有传达这种观念的特别的感觉器官.” ”是的,可是他们......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会回答说你的生存意识是由于你的一切感觉的综合而来的,你的感觉的结果就是生存的意识.武斯特就明白地说,假如没有感觉,那就不会有生存的观念的.” ”我的主张正好相反,”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口说道. 列文又觉得在这里,他们刚接近了最重要的一点,就又避开了,于是他下决心问教授一个问题. ”照这么说,假使我的感觉毁灭了,假使我的肉体死了,那就没有任何生存可言了吗”他问. 教授苦恼地,并且好像由于话头被人打断弄得精神上很痛苦似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与其说如哲学家毋宁说像拉纤夫的奇怪的质问者,然后将视线转向谢尔盖.伊牙诺维奇,似乎在问:”对他说什么呢”可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话不像教授那样偏激,他心有余裕来回答教授,同时也心有余裕来领会产生那问题的自然而简单的观点,他微笑着说道: ”那个问题我们还没有权利解答......” ”我们没有材料......”教授附和着,又去阐述他的论据了.”不,”他说,”我要指出了的事实,就是假如像普里帕索夫所明白主张的那样,知觉是基于感觉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严格地区分这两个观念.” 列文不再听下去了,只是等待着教授走掉. $$$$八 教授走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转向他弟弟. ”我很高兴你的到来.要住些时候吧你的农务怎样” 列文知道他哥哥对于农务并不感兴趣,他这么问只是出于客气罢了,因而他只告诉他出卖小麦与钱财的事情. 列文本来想把他结婚的决心告诉他哥哥,并且征求他的意见;虽然他的确是下了决心这么做的,但是见了他哥哥,倾听了他同教授的谈话,后来又听到他问他们的农务(他们母亲遗下的财产没有分开,列文管理着他们两个的两份财产)的那种勉强垂顾的语调以后,列文感到他能够跟他说他打算结婚.他觉得他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这事情. ”唔,你们的县议会怎样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对于这些地方机关很感兴趣,并且很重视. ”我真不知道.” ”什么可是你不是议员吗” ”不,我已不是了.因为我辞了职.”康斯坦丁.列文回答.”我不再出席会议了.” ”多可惜!”谢尔盖.伊万内奇皱着眉喃喃地说. 列文开始叙述在县议会里所发生的事儿,目的是为自己辩护. ”总是那样的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头.”我们俄国人总是那样.那种能看到我们自己缺点的才能;或许是我们的长处,但是我们做得太过火了,我们用时常挂在嘴上的讽刺来聊以□□.我能说的只是把如我们的地方自治制那样的权利给予任何其他的欧洲民族......英国人或者德国人......都会使他们从而达到自由,而我们却只把这变成笑柄.” ”可是怎么办呢”列文抱愧地说.”这是我的最后尝试.我全心全意地试过.但是我不能够.我做不来.” ”不是你做不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看待事情的眼光不正确.” ”或许是的,”列文忧郁地说. ”哦!你知道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吗” 尼古拉弟弟是康斯坦丁.列文的亲哥哥,谢尔兼.伊万诺维奇的异父弟弟,他是一个彻底堕落了的人,跟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荡尽了大部分家产,又与兄弟们吵了架. ”你说什么”列文恐怖地喊叫.”你怎么知道的” ”普罗科菲在街上看到他了.” ”在莫斯科这里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立即要去一样. ”我告诉了你,我很后悔,”谢尔盖.伊万内奇说,看到弟弟的兴奋神情,他摇了摇头.”我派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把我代他付清的.他给特鲁宾出的借据送给了他.这是我收到的回答.” 说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从吸墨器下面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了他弟弟. 列文读着这张用熟悉而又奇怪的笔迹写的出字条: 我谦卑地央求你们不要来打扰我.这就是我要求我的仁爱的兄弟们的唯一恩典......尼古拉.列文. 列文读完了,把字条拿在手里,没有抬起头来,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面前站立着. 他要暂时忘记他的不幸的哥哥,但又意识到这样做是卑鄙的,这两者在他的心目中斗争着. ”他显然是要侮辱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继续说,”但是他没法侮辱我,我本来一心想着帮助他,可我知道那是办不到的.” ”是的,是的,”列文重复着.”我明白而且尊重你对他的态度;但是我要去看看他.” ”你要去就去;但是我劝你不要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对于我来说,我并不怕你这样做,他不会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劝你为了你自己,最好还是别去.你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的,不过随你的便吧.” ”或许我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但是我觉得......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于心很不安......” ”哦,那我可不明白,”谢尔盖.伊凡诺维奇说.”但是有一件事我明白,”他加上说,”那便是谦逊的教训.自从尼古拉弟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我对于那些所谓不名誉的事儿就采取了不同的更宽大的看法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噢,可怕,可怕呀!”列文重复着说. 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仆人那里得到他哥哥的住址以后,列文想立即去看他,但是,他想了一想,决定把拜访推迟到晚上.要使心情安定下来,首先必须解决一下使他到莫斯科来的那件事.列文从他哥哥那里出来,就到奥布隆斯基的衙门去,打听到谢尔巴茨基家的消息之后,他就坐着马车到他听说可以寻找到基蒂的地方去了. $$$$九 下午四点钟,列文感到自己的心脏直跳动,他在动物园门口下了出租马车,顺着通到冰山和溜冰场的小径走去,知道他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她,因为他看到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停在了门口.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雪橇.马车.出租马车与警察排列在进口处.一群穿着漂亮衣服.帽子在太阳光里闪耀着的人,在入口处,在一幢幢俄国式雕花小屋之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小路上挤来挤去.园里枝叶纷披的.弯曲的老桦树,所有的树枝都被雪压得往下垂着,看上去好似是穿上很新的祭祀法衣. 他顺着通到溜冰场的小路走去,尽在对自己说:”一定要放镇静些,不要激动.你怎么搞的啊你要怎样呢放安静些,傻子!”他对他的心脏说.但是他越要竭力镇静,他越是呼吸困难了.一个熟人碰见他,叫他的名字,列文却没有认出来他是谁.他往冰山走去,从那里传来了雪橇溜下去或被拖上来时铁链铿锵的声音,滑动的雪橇的辚辚声和快乐的人声.他朝前走了几步,溜冰场就展现在他眼前,立即,他在许多溜冰者里认出了她. 1552.15.2 看到她的兴奋和幸福的模样而微笑着.公爵夫人想到在这可怜的孩子看来,她心里想的事情有多么重大和多么重要,她微笑了. $$$$十三 在饭后,一直到晚会开始,基蒂感觉着一种近乎一个少年将上战场的感觉.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她的思虑不可捉摸. 她感觉到他们两人初次会见的这个晚上将会是决定她一生的关键时刻.她心里面尽在想像他们,有时将他们分开,有时两人一起.当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她怀着欢乐,怀着柔情回忆起她和列文的关系.幼年时代与列文同她死去的哥哥的友情的回忆,给予了她和列文的关系一种特殊的诗的魅力.她确定他爱她,这种爱情使她觉得荣幸和欢喜.她想起列文就感到愉悦.在她关于弗龙斯基的回忆里,可始终搀杂着一些局促不安的成分,虽然他温文尔雅到了极点;好像总有点什么虚伪的地方......不是在弗龙斯基,他是非常单纯可爱的,而是在她自己;然而她同列文在一起却觉得自己十分单纯坦率.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一想到将来可能她与弗龙斯基在一起,灿烂的幸福远景就立刻展现在她眼前;和列文在一起,未来却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 当她走上楼去穿晚礼服,照着镜子的时候,她快乐地注意到这是她最令自己得意的日子,并且她具有足够的力量来对付迫在眉睫的事情.她意识到她外表的平静和她动作的从容优雅. 七点半钟,她刚走下客厅,佣人就报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公爵夫人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公爵也还没有进来.”果然如此,”基蒂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她心上来了.当她照镜子的时候,看见自己脸色苍白而惊骇了. 那一瞬间,她深信不疑他是故意早来的,趁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对她求婚.到自己这时整个事情才第一次向她显现出来不同的完全新的意义.到这时她才觉察到问题不只是影响她......同谁她才会幸福,她爱谁......并且那一瞬间她还得伤害一个她所喜欢的男子,而且是残酷地伤害他......为什么呢由于他,这可爱的人爱她,恋着她.但是没办法,事情不得不那样,事情一定要那样. ”我的天呢!我真要亲口对他说吗”她想.”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不爱他吗那是谎话.我对他说什么好呢说我爱上别人吗不,那是不可以的!我只能跑开,我要跑开.” 当她听见他的脚步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门口.”不!这是不诚实的.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并没有做错事.该怎样就怎样吧,就要说真话.并且和他,不会感到不安的.他来了!”她自言自语,看到了他的强壮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双紧盯着她的闪耀的眼睛.她直视着他的脸,像是在求他饶恕,她把手伸给了他. ”时间还没有到,我想我来得太早了,”他说,向空荡荡的客厅望了一望.当他看见他的期望已经实现,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向她开口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更忧郁了. ”啊,不,”基蒂说,在桌旁坐下了. ”但是我希望的就是在您一个人的时候看到您,”他开口说,没有坐下来,也没有看着她,为的是不致失去勇气. ”妈妈马上就下来了.她昨天很疲倦......昨日......” 她讲下去,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用一双恳求和怜爱的眼睛. 他瞥了瞥她;她羞红了脸,不再讲下去了. ”我告诉您我不知道我要在这儿住多久......那完全要看您......” 她把头越埋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她怎样回答他将要说的话. ”完全要看您,”他重复着.”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为这事来的......做我的妻子!”他说出来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最可怕的话已经说了,他嘎然而止,望着她. 列文干了他的那杯酒,他们沉默了一会. ”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列文.”你认识弗龙斯基吗” ”不,我不认识.你为何问这个” ”再来一瓶酒!”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吩咐鞑靼人,他在他们周边转悠.恰好在不需要他在场的时候替他们斟满了酒. ”我为何要认识弗龙斯基呢” ”你必须认识弗龙斯基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情敌之一.” ”弗龙斯基是谁”列文说,他的脸忽然由奥布隆斯基刚才还在叹赏的孩子般的狂喜神色变成忿怒与不愉快的了. ”弗龙斯基是基里尔.伊万诺维奇.弗龙斯基伯爵的儿子,是彼得堡贵族子弟中最杰出的典范.我是在特维尔认识他的,那时我在那里供职,他到那里去招募新兵.他漂亮.有钱.有显贵的亲戚,自己是皇帝的侍从武官,而且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和蔼的男子.可他还不只是一个和蔼的男子,如我回到这里以后察觉出来的......他同时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并且聪明得很;他是一个肯定会飞黄腾达的人.” 列文皱起了眉头,哑口无言了. ”哦,你走了以后不久他就来到这里,照我看,他在狂热地恋爱着基蒂,而且你明白她母亲......”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忧郁地皱着眉说.他立刻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他真恨自己会忘记他.”你等等,等一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微笑着,触了触他的手.”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我再说一次,照人们所能推测的看来,在这种微妙而难以捉摸的事件中,我相信你准会有希望.” 列文仰靠到了椅子上;他的脸色苍白了. ”可是我劝你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奥布隆斯基斟满他的酒杯继续说. ”不,谢谢,我再也不能喝了,我要醉了......哦,告诉我你近况怎么样”列文说,推开酒杯,他继续说下去,显然想改变话题. ”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劝你赶快解决这个问题.今晚我劝你不开口的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正式提出婚事,明早去走一遭,上天赐福你......” ”啊,你不是总想到我那里去打猎吗明年春兴一定来吧,”列文说道. 现在他心里万分懊悔他不该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这场话.他那种特别的感情被彼得堡的一位什么士官跟他做了情敌的话,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推测与劝告玷污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地一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什么. ”我隔些时肯定来的,”他说.”但是女人,朋友,她们是旋转一切的枢轴.我的状况不好,不好得很呢.而这都是由于女人的缘故.坦白地告诉你,”他继续说,把一只手放在酒杯上,取出一支雪茄,:”给我出个主意吧.” ”哦,怎么一回事” ”是这么回事.假设你结了婚,你爱你的妻子,但是又被另外一个女人迷住......” ”对不起,我完全不能了解怎么可以这样......正如我不能了解我怎么可以用过餐以后马上又到面包店里面去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比平时更发亮了. ”为什么不人几乎抵抗不了它的诱惑!面包卷有时候那么香...... himmlisch ist,s,wenn ich bezwungen meine irdische begier; aber noch wenn,s nicht gelungen hatt,ich auch recht hubsch isir!”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这么说,一边微妙地微笑着.不由得列文也微笑了 ”是的,说正经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你要明白,那女子是一位可爱的.温柔的.多情孤苦伶仃的人儿,把一切都牺牲了.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你想,难道可以放弃她吗就假定为了不要扰乱自己的家庭生活而离开她,难道就不可以怜悯她,叫她生活安定,减轻她的痛苦吗” ”哦,对不起.你知道,在我看来,女人可以分成两类......至少,不......更恰当地说:有一类女人,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良好的堕落女子,,并且我永远不会看见,像坐在柜台旁边的那个满头鬈发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那样的家伙,我觉得简直是害虫,与一切堕落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可是玛达林呢” ”噢,别这么说吧!基督是不会说这种话的,要是他知道这些话会怎么样地被人滥用.在整个《福音书》中,人们只记得这些话语.但是我只是说我所感到的,还没有说我所想的.我对于堕落的女子抱着一种厌恶感.你怕蜘蛛,而我怕这些害虫.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不知道它们的性情;而我也正好是这样.” ”你这么说可真是不错,活像狄更斯小说中那位把所有难题都用左手由右肩上抛过去的绅士.但是否认事实是不解决问题的.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你的妻子老了,可你却生命力非常旺盛.在你还来不及向周围观望以前,无论你如何尊敬她,都能感觉到你不能用爱情去爱你的妻子.于是突然发现了恋爱的对象,你就糟了,糟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绝望的神情说道. 列文微笑着. ”没错,你就糟了,”奥布隆斯基继续说.”可是怎么办呢” ”不要偷面包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不已. ”啊,道学先生!但是你要明白,这里有两个女人:一个只是坚持她的权利,而那些权利便是你的爱情,那是你不能够满足她的;而另一个为你牺牲一切,毫无所求.你怎么办呢你怎样做才好呢可怕的悲剧就在这里.” ”假设你愿意听我对于这件事情的意见,我就对你说,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悲剧.理由是这样的:依我看,恋爱......两种恋爱,你记得柏拉图在他的《酒宴》里所规定的作为人间的试金石之用的两种恋爱.有些人只了解这一种,有些人只了解另一种.而那些只晓得非柏拉图式恋爱的人是不需要谈悲剧的.在那样的恋爱中不会有什么悲剧.我很欣赏这种快乐,再会!,......这就是全部悲剧了.柏拉图式恋爱中也不会有什么悲剧,因为在那种恋爱中一切都是白璧无瑕的,因为......” 这一瞬间,列文忆起了他自己的罪恶和他所经历过的内心冲突.于是他突如其来地加上说: ”可是或许你说得对.说不定......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是这样的,你知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是始终如一的.这是你的优点,同样也是你的缺陷.你要整个生活也是始终如一的,你有始终如一的性格......可事实决不是这样的.你轻视公务,因为你希望工作永远和目的完全相符......而事实决不是这样.你还要每个人的活动都有明确的目的,恋爱同家庭生活始终是统一的......而事实也决不是这样.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与影构成的.” 列文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没有听奥布隆斯基的话,他在想心事. 于是突然他们两人都感觉到虽然他们是朋友,虽他们在一起用餐和喝酒,那本来是应当使他们更加接近的,但他们互不相关,但各人只想自己的心事.奥布隆斯基不止一次地体验过饭后发生的这种极端的疏远而不是亲密的感觉,他很晓得在这种情形下应当怎样办. ”开账!”他叫喊着,随即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他在那里立即遇到了一个熟识的侍从武官,就跟他谈起某个女演员和她的保护者.在和这侍从武官的谈话中,奥布隆斯基立刻感到了在他和列文的谈话之后的一种舒畅无比感觉,列文的谈话总使得他的思想和精神过分紧张. 当鞑靼人拿着共计二十六卢布零几戈比,外加小账的账单走出来的时候,列文对于他份下的十四卢布,在旁的时候肯定会像乡下人一样吃惊不小的,现在却没引起,付了账,就回家去换衣服,到即将在那儿决定他的命运的谢尔巴茨基家去. $$$$十 二 基蒂.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十八岁.她走进社交界这还是头一个冬天.她在社交界的成功超过了她的两个姐姐,而且甚至超过了她母亲的期望.且不说涉足莫斯科舞会的青年差不多全都恋慕基蒂,而且两位认真的求婚者已经在这头一个冬天出现了:列文和在他走后不久出现的弗龙斯基伯爵. 列文在冬初的出现,他的频繁拜访和对于基蒂的明显的爱慕,引起了基蒂的双亲头一次认真地商谈她的将来,并且引起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吵.公爵站在列文一边,他说基蒂配上他是再好不过了.公爵夫人却用妇人特有的怪癖不接触问题的核心,只是说基蒂还太年轻,列文并没有表明他有诚意,而且基蒂也并不十分爱他,以及很多其他的枝节问题;但是她并没有讲出主要的一点,就是,她要替女儿选择个更佳的配偶,也就是说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当列文忽然不辞而别的时候,公爵夫人很高兴,扬扬得意地对她丈夫说:”你看我说对了吧!”当弗龙斯基出现的时候,她更高兴了,确信基蒂一定会得到一个不只是良好,并且是非常出色的配偶. 在母亲的眼睛里面,弗龙斯基和列文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她不喜欢列文那种奇怪的激烈见解,和她认为是归因于他的骄傲的那种在社交界的羞赧姿态,以及他专心致力于家畜与农民的事务的那种她觉得很古怪的生活;最令她不高兴的是,他爱上她女儿时,在她家里面出入了有六个礼拜之久,好像他在期待着,观察着什么一样,好似他唯恐提起婚事会使他们受宠若惊,他全不懂得一个男子常去拜访有未婚少女的人家是应当表明来意的.而且忽然间,他并没有这样做,就不辞而别了.”幸亏他没有迷人的力量使基蒂爱上他,”母亲想. 弗龙斯基满足了母亲的一切希望.他非常富有.聪敏.出身望族,正好奔上宫廷武官的灿烂前程,并且是一个迷人的男子.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弗龙斯基在舞会上公开向基蒂献殷勤,和她跳舞,不时到她家里来,因此他有诚意求婚是勿庸置疑的.但是,虽然这样,母亲却整整一冬天都处在可怕的不安和激动的心境中. 公爵夫人本人是在三十年前结的婚,由她姑母作的媒,她丈夫......关于他的一切大家早已知道了......来看他的未来的妻子,而且叫新娘家的人相看一下自己;作媒的姑母探听确实了并传达了双方的印象.印象十分好.后来,在约定的日子里,婚事按照预料向她的父母提出,而且被接受了.一切经过都非常容易.很简单.至少公爵夫人是这样觉得.但是,她感觉到为她自己的女儿,看来似乎是那么平常的嫁女儿的事并不简单,也不容易.在两个大女儿,达里娅与纳塔利娅出嫁的时候,她担了多少惊,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金钱,并且和她丈夫争执了多少回呀!现在,小女儿又进入社交界了,她又经历着一样的恐惧,同样的忧虑,而且和她丈夫吵得比两个大女儿出嫁时更厉害了.老公爵,如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自己女儿的贞操和名誉是极端严格的;他过分小心翼翼地袒护着他的女儿,特别是他的爱女基蒂,他处处和公爵夫人吵嘴,讲她影响了女儿的声誉.公爵夫人为两个大女儿已习惯于这一套了,但是现在她感觉到公爵更有理由严格要求.她看到近来世风日下,母亲的责任更难了.她看见基蒂那么大年纪的女孩组织什么团体,去听什么演讲,自由地和男子们交际;独自驱车上街,她们中间大部分人都不行屈膝礼,并且,最重要的,她们都坚信选择丈夫和她们的父母无关是她们自己的事.”现在结婚和从前不同了,”所有这些少女,甚至他们的长辈都这么想而且这么说.可是现在结婚到底是什么样子,任何人没给公爵夫人讲过.法国的习俗......父母帮儿女决定命运......是人们不接受的,遭到非难.女儿完全自主的英国习俗人们也不接受,而且在俄国的社会是行不通的.由人作媒的俄国习俗不知什么原因被认为不合宜,受到人们的嘲笑,连公爵夫人本人也在内.但是,父母怎么样嫁女儿,却没有人知道.公爵夫人偶然跟人家谈起这个问题,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啊哟,现在是放弃一切陈规陋习的时候了.结婚的是青年人,不是他们的父母;所以应当让青年人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吧.”没有女儿的人说这种话倒还容易,但是公爵夫人却觉得,在和男子交往时,她的女儿或许会产生爱情,爱上一个无意和她结婚的人,或是完全不适宜于做她丈夫的人.尽管公爵夫人经常听人说现在青年人应当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是她始终不能相信这个,正像她不能相信五岁小孩最适宜玩的玩具是实弹的一样.因而公爵夫人对于基蒂比对于她的两个姐姐更不放心了. 现在她害怕的是弗龙斯基只限于向她女儿献献殷勤就结束了,她得看出来她的女儿爱他,可是她想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不会那么做的,这样来聊以.但同时她也知道现在流行的自由风气,要使得一个女子着迷是多么容易,一般的男子对于这类的犯罪又是多么不当一回事.上个星期,基蒂告诉母亲她同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的谈话.这场谈话使公爵夫人稍稍安了一点心;但是她还是不能够很放心.弗龙斯基告诉基蒂,他和他哥哥都习惯于听从母亲的话,凡是重要的事情,他们不和她商量是从来不敢决定的.”现在我等候我母亲从彼得堡来,好似等待特别的幸福似的.”他告诉她. 153.15.3 她艰难地呼吸着,没有看他.她欢喜欲狂.她的心里洋溢着幸福.她怎样也没有料到他的倾诉爱情会对她发生这么强烈的影响.但是这只延续了一刹那.她想起了弗龙斯基.她抬起了清澈的.诚实的眼睛,望着他的绝望的面孔,她快速地作出回答: ”那不可能的......原谅我.” 一瞬间之前,她对于他是多么亲近,对于他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呀!而现在她变得和他多么隔阂疏远呀! ”结果一定会这样的,我就知道,”他说,没有望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退出去了. $$$$十四 可是正在那一瞬间,公爵夫人进来了.当她看见只有他们两个在一道,而且注意到他们的困惑面色时,恐怖的神色出现在她的脸上.列文向她鞠躬,没有说话.基蒂不说话也不抬起眼睛来.”谢谢上天,她拒绝了他,”母亲想,于是她的脸上闪现了她每逢礼拜四迎接客人时那种素常的微笑.她坐下来,开始问起列文的乡间生活.他又坐下,等着别的客人到来,好悄悄地溜走. 五分钟之后,基蒂的一个朋友,去年冬天结婚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进来了. 她是一位消瘦.憔悴.病态和神经质的女人,有一双发亮的黑眼睛.她爱基蒂,她对她怀着的爱,正如已婚的女人对于少女经常怀着的爱一样,总想按照自己那套幸福的婚姻理想来替基蒂选择配偶;她愿意她嫁给弗龙斯基.初冬的时惨,她在谢尔巴茨基家里常常遇见列文,她总不喜欢他.当他们遇见的时候她经常的得意的事就是拿他开玩笑. ”要是他妄自尊大看不起我,或因为我是傻子而不再对我发表他的高明言论,或者屈尊迁就我的时候,我是很欢喜的.我真欢喜那样;看他屈尊迁就我!我真高兴他看我不顺眼,”她经常这样谈论了他. 她说的对,因为列文实在看她不顺眼,并且为了她引认为骄傲的.她以为很优美的东西......她的神经质,她对于一切粗野的日常生活所抱看的那种优雅的轻蔑而又冷淡的态度而鄙视她.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和列文中间建立起在社交界中并不少见的那种关系,就是,他们两人然在表面上仍然保持友好关系,但是却互相轻视到这样的程度,他们甚至彼此都不认真,彼此连气都不生了.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立即攻击列文. ”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回到我们的腐败的巴比伦来了!”她说道,把她那纤细的.发黄的手伸给他,想起来他在冬初曾说过莫斯科是巴比伦那么一句话.”那么,是巴比伦改善了呢,还是您堕落了”她补充说,隐含着冷笑瞧着基蒂. ”我的话您记得这么清楚,伯爵夫人,我真感到非常荣幸,”列文回答,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且由于习惯,立刻对诺得斯顿伯爵夫人采取了戏谑的敌视口吻.”那话一定给了您十分深刻的印象吧.” ”啊,可不是吗!我老是把您的话通通记下来.哦,基蒂,你又溜过冰吗......” 于是她开始同基蒂谈话.虽然这时退席在列文是很困难的,但是解决这个困难,比起整个晚上留在这里,看着不时看他一眼,又避开他视线的基蒂来,却容易办得多.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公爵夫人发现他默不作声,就对他说话. ”您在莫斯科要住许久吗但是,我想,您忙于县议会的事,不能在外久留吧” ”不,我已不是议员了,公爵夫人,”他说.”我在这里要住几天.” ”他出了什么事儿,”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想,瞥着他的严肃的.庄重的面孔.”平常那种好辩论的神气没有了.但是我要挑动他.我真是喜欢在基蒂面前愚弄他一下,我要这样做.”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向他说,”请说明给我听,这是什么道理,这些事儿您通通知道的.在我们的领地卡卢加村里,农民们和女人们的所有东西都被通通给喝光了,弄到现在交不上我们的租子.这是什么道理您是一向那么称赞农民的.” 这时候另外一位太太走入房里来了,列文站了起来. ”原谅我,伯爵夫人,但是,我因为不能告诉您什么,这种事情我实在一点都不知道.”他说道,回头看到了跟在那位太太后面走进来的一个军官. ”那肯定是弗龙斯基,”列文想,为了证实这点,他望了望基蒂.她早看到了弗龙斯基,又回头望着列文.列文从她那双在无意间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神看来知道她爱那人,知道得就像她亲口告诉了他一样确切.可是他是怎样一种人呢 现在,无论结果好坏,列文只得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弄清楚她恋爱的男子是位怎么样的人物. 有些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面,遇到成功的敌手的时候,马上就把他的一切优点抛开,只看见缺点.反之,也有些人,他们顶希望在幸运的敌手身上找出胜过自己的特点,带着强烈的创痛专门寻找长处.列文属于第二类人.但是他要找弗龙斯基的吸引人的地方和长处,并不费力.这是一目了然的.弗龙斯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黑发男子,不很高,生着一副和蔼.漂亮而又异常沉静与果决的面孔.从他的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一直到他的宽舒的.崭新的军服,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都是又朴素又雅致的.给进来的那位太太让了路,弗龙斯基走过公爵夫人面前,然后走到基蒂面前.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特别温柔的光辉从他美丽的眼睛中闪出,脸上微微露出了幸福的.谦逊而又得意的微笑(列文这样觉得),小心而恭顺地向她鞠躬,把他的不大而又宽的手伸给她. 他向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然后坐下来,唯独没有看列文一眼,而列文的眼光则没有离开过他. ”叫我来介绍,”公爵夫人指看列文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阿列克谢.基里罗维奇.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站起身来,亲切地望着列文,和他握了握手. ”今年冬天我本来要和您一道吃饭的.”脸上浮着他那单纯坦率的微笑他说道:”可是您突然回到乡下去了.”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鄙视并且憎恶城市和我们这些城里人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道. ”我的话一定给了您很深刻的印象,使您记得这样清楚,”列文脸红了说,因为意识到这话他刚才已经说过. 弗龙斯基看着列文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微笑着. ”您时常住在乡下吗”他问.”我想冬天一定很寂寞吧” ”只要有工作做,是不会寂寞的;况且,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寂寞.”列文唐突地回答. ”我喜欢乡间,”弗龙斯基说,注意到,但装做没有注意列文的语音. ”但是我想,伯爵,老住在乡下你总不会赞成吧在乡下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住过很久.我曾感到过一种奇怪的心情,”他继续说.”我从来没有那么怀念过乡村,那有树皮鞋和农民的俄国乡村,像我和我母亲一道在尼斯过冬的时候那样.尼斯本身就够沉闷了,您知道.而索伦托和那不勒斯也只有住一个短时期才有趣.在那儿的时候,我总是怀念俄国,特别是怀念俄国的乡村.好似......” 他朝着基蒂和列文两个人说话,他的沉静的.亲切的眼光从一个移到另一个身上,显然他是在畅所欲言. 看见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根本用不着搬出来,要说什么话,他突然停住,没有说完话,就留心地听她. 谈话没有片刻停顿,因为公爵夫人藏着防备话题缺乏时用的两门重炮......普遍兵役制度以及古典教育和现代教育......同时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没有得到机会来打趣列文. 列文想要参与但又不能够参与众人的谈话,时刻都在暗自念叨说:”现在走吧,”可是他却仍然没有走,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样. 谈话转移到灵魂和扶乩上面来,相信降神术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开始讲述起她目睹的奇迹. ”噢,伯爵夫人,您一定要带我去,发发慈悲,带我去看吧!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神奇古怪的事,虽然我老在到处寻找,”弗龙斯基微笑着说. ”十分好,下礼拜六,”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回答.”但是您,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相信这个吗”她问起. ”您为何问我您知道我会怎样说的.” ”但是您的意见我很想听听.” ”我的意见就是,”列文回答,”这种扶乩仅只证实了所谓有教养的上流社会并不比农民高明.他们相信毒眼,相信预兆与巫术,而我们......” ”哦,那么您是不相信吗” ”我不会相信,伯爵夫人!” ”可是假如我亲眼看到过呢” ”农妇也说她们看见过妖怪.” ”那么您认为我在说谎” 于是她发出不悦的笑声. ”哦,不,玛莎,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只不过声明他不能相信罢了,”基蒂说道,为列文脸红了,而且列文也觉察到了这点,这就使他更加恼怒了,想要回答,可是弗龙斯基以他那明快坦率的微笑为这场将要弄得不欢而散的讲话解了围. ”您完全不承认有这种可能吗”他问.”但是为什么不呢我们承认我们还没掌握的电的存在,为何就不会有另外新的动力我们还没认识,那......” ”当电被发现的时候,”列文连忙插嘴说,”只是这个现象被发现了,它从何而起,有什么作用,还是不知道的,过了许多年代,人们才想到应用它.可是降神术者一开头就是桌子写字,灵魂降临,直到后来才开始说这是一种未知的力.” 弗龙斯基像平时一样注意地听列文说,显然对他的话很感兴趣. ”是的,但是降神术者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种力是什么,但是有这么一种力,并且这些就是它发生作用的条件.让科学家去探究这种力是怎样发生的吧.不,我不明白为何不会有新的力,假如......” ”因为电气,”列文又插嘴说,”您每当把松香在羊毛上磨,都会呈现出一定的现象,但是这个却并不是每次都发生,因此这不是自然现象.” 大约感到这种谈话对在座的宾客太严肃了,弗龙斯基没有答辩,只是为了竭力改变话题,他愉悦地微笑着,转向女士们. ”伯爵夫人,让我们立刻试试吧,”他说,但是列文要说完他的想法. ”我想,”他继续说,”降神术者企图把他们的奇迹解释成为某种新的自然力,那是徒劳无功的.他们大胆地谈论灵魂力,而竭力以物质来检验它.” 大家全都在等他说完,而他也感觉到了. ”我想第一次的能灵家完全可以由你来做,”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您老是很热心的.”列文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是脸红了,就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立刻来试一试扶乩,”弗龙斯基说.”公爵夫人,您允许吗” 于是弗龙斯基站起来,用眼光寻找着小桌. 基蒂起身去搬桌子,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列文的眼光和她的相遇了.她从心里怜悯他,特别是因为他的痛苦都是她造成的.”要是您能原谅我,就请原谅我吧,”她的眼神说,”我是这么地快乐.” ”我厌恶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和您,”他的眼神回答,然后他拿起帽子来.但是他还是走不脱.恰好在他们围拢到桌子旁边,而列文正要退去的时候,老公爵进来了,和女士们招呼了一下以后,就转向列文说. ”噢!”他快乐地开口了.”来了好久吗你到城里来了我连知都不知道呢.我很高兴看见你.” 老公爵对列文讲话,有时用”你”,有时用”您”,他拥抱列文,在同他说话时没有注意到弗龙斯基已站起来了,正在静静地等候公爵转向他. 基蒂感到在那事情发生以后她父亲的亲热会使得列文多么痛苦.她同时又看到她父亲最后是怎样冷淡地向弗龙斯基回了一礼,以及弗龙斯基是怎样困窘而又温良地望着她父亲,好像竭力要了解可又不能了解怎样和为什么有人会对他怀着敌意,于是她脸红了. ”公爵,让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到我们这里来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我们要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扶乩吗哦,你们得原谅我,女士们和先生们,可是我认为投铁环还要有趣得多,”老公爵说,望着弗龙斯基,而且猜出了这是他的主意.”投铁环至少还有一点儿意思.” 弗龙斯基的坚定的眼光惊异地望着老公爵,于是,微微一笑,立即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谈起将在下星期举行的盛大的舞会. ”我期望您去,”他对基蒂说. 老公爵刚一离开,列文就悄悄地走出去,他那日晚上带走的最后印象是在回答弗龙斯基关于舞会的询问时的基蒂那幸福的.微笑的脸色. $$$$十五 晚会散后,基蒂把她和列文的谈话告诉母亲,虽然她怜悯列文,但是她想到有人对她求过婚,还是觉得很快乐.她深信她做得对.可是她上床以后好久都睡不着.一个印象一直萦绕在她心头.这就是当列文一面站着听她父亲说话,一面瞥着她和弗龙斯基的时候,他那满面忧容,皱着眉,一双善良的眼睛忧郁地朝前望着.她为他难过的眼泪盈眶了.但是立即她想起了牺牲他换来的那个男子.她历历在目地回想着他那堂堂的.刚毅的面孔,他的高贵而又沉着的举止,和他待人接物的温厚.她忆起了她所爱的人对于她的爱,于是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喜悦,她躺在枕头上,幸福地微笑着.”我难过,我真是难过,但是我没有办法,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她对自己说;可是内心的声音却告诉了她不同的事.她不知是因为她引起了列文的爱情呢,还是她懊悔拒绝了他而懊悔,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幸福却被疑惑所损害了.”主,怜悯我们;主,怜悯我们;主,怜悯我们吧!”她暗自重复着说,一直到她睡着了的时候. 同时,在下面公爵的小书房里,又进行着一次双亲时间为爱女而引起的口角. ”什么我告诉你什么吧!”公爵叫嚷着,挥着手臂,立即又把身子紧紧裹在松鼠皮睡衣里.”就是你没有自尊心,没有尊严;你就用这种卑俗愚蠢的择配手段来玷污与毁掉你的女儿!” ”但是,真的,我的天啊,公爵,我做了什么呀”公爵夫人说,差不多哭泣出来了. 她同她女儿谈话之后兴高采烈地照常来向公爵道晚安,虽然她没有打算告诉他列文的求婚和基蒂的拒绝,但是她向她丈夫暗示了一下,在她理所应当地认为和弗龙斯基的事已经定妥了,只等他母亲一到,他便会宣布的.一听到这话,公爵马上发火了,开始说出难听的话来. ”你做了什么我告诉你吧:第一,你竭力在勾引求婚者,全莫斯科都会议论纷纷,并且并非没有理由的.假设你要举行晚会,就把所有的人都请来,不要单请选定了的求婚者.把所有的花花公子(公爵这样称呼莫斯科的年轻人)都请来吧.雇一个钢琴师,让大家跳舞;可不要如你今日晚上所做的那样,去找配偶.我看了就头痛,头痛,你这样做下去非得把这个可怜的女孩带坏了.列文比他们强一千倍.至于这位彼得堡的公子,他们都是机器造出来的,全都是一个模型的,都是些坏蛋.不过即便他是皇族的血统,我的女儿也不会看上她.” ”可是我做了什么呀” ”你......”公爵怒话着. ”我知道如果听你的话,”公爵夫人打断他,”我们的女儿永远嫁不出去了.要是那样,我们便该住到乡下去了.” ”哦,我们最好是那样.” ”但是且慢.难道我勾引了他们吗我完全没有勾引他们.一个青年人,而且是一个很优美的人,爱上了她,可她,我想......” ”啊,是的,你想!假如她当真爱上了他,而他却像我一样并不想要结婚,但怎么办呢......啊,但愿我没看见就好了!......噢!降神术!噢!尼斯!噢!舞会!”公爵想像自己是在摹拟她,每说一句话,就行一下屈膝礼.”这样,我们就真在造成基蒂的不幸;要是她真是动心了的话......””但是为何要这样猜想呢” ”我不是猜想,我知道!我们对于这种事是有眼光的,可是女人家却没有.我看见一个人有诚意,那就是列文;我也看到一头孔雀,就如那个喜欢寻欢作乐的轻薄儿.” ”啊,你一旦有了成见的时候,......” ”哦,你会忆起我的话来的,但到那时就迟了,正像多莉的情形一样.”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谈了,”公爵夫人打断了他,想起了不幸的多莉. ”那样好,晚安!” 虽然两人意见不一,仍相互画着十字吻别了,公爵夫人开头确信那个晚上已决定了基蒂的前途,弗龙斯基的意思也已毫无怀疑的余地,但是她丈夫的话却把她弄糊糊途了.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对不可测知的未来感到恐怖,她也像基蒂一样,心里好几次重复着说道:”主,怜悯我;主,怜悯我;主,怜悯我吧!” $$$$十六 弗龙斯基未有过过真正的家庭生活.他母亲年轻时是出色的交际花,在她的婚姻生活中,特别是在往后的孀居中有过不少轰动社交界的风流韵事.他的父亲,他差不多记不得了他的模样了,他是在贵胄军官学校里面受教育的. 以一个年轻出色的士官身份离开学校,他立即加入了有钱的彼得堡的军人一伙.虽然他有时涉足彼得堡的社交界,可是他的所有恋爱事件却总是发生在社交界以外. 过了奢华而又放荡的彼得堡的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第一次体味到同社交界一个可爱的.纯洁的.倾心于他的少女接近的美妙滋味.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和基蒂的关系会有什么坏处.在舞会上,他多半总是和她跳舞;他是他们家里的常客.他和她谈话,好似人们普通在社交场中谈话一样......各种没意思的话,但在她而言,他不由得在那些无意思的话上面赋予了深层意义.虽然他没有向她说过任何在别人面前不能说的话,但是他感觉得她越来越依恋他了,他越这样感觉得,他就越高兴,而对她也就越是情意缠绵了.他不懂他对基蒂的这种行为有一个特定的名称,那就是向少女调情而又无意同她结婚,这种调情是像他那样风度翩翩的公子所共有的恶行之一.他以为他是第一个发现这种快乐的,他正在尽情地享受着他的发现. 1511.15.1 他为了竭力克制他的羞赧,脸上现出凶狠的神态. ”谢尔巴茨基家的人怎样一切都照旧吗”他说道.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钟情于基蒂他的姨妹,他浮上一丝几乎看不到的微笑,他的眼睛愉悦地闪耀着. ”你说一两句话,我可不能用一两句话来回答,因为......对不起,请等等......” 秘书走进来,恭敬而又亲密,并且像所有的秘书一样谦逊地意识到在公务的知识上面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着公文走到了奥布隆斯基面前,借口请示,说明了一些困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听他说完,他的手就温和地放在了秘书的袖口上. ”不,请照我说的办吧,”他说,微微一笑把话放缓和了,然后简单地说明了他对这件事儿的看法,就推开了公文,说:”就请你照那样办,扎哈尔.尼基季奇.” 秘书带着惶惑地退了出去.列文在奥布隆斯基和秘书谈话的时候,完全从他的困惑中间恢复过来了.他胳膊肘靠在了椅背上站着,带着讥讽的注意神色倾听着. ”我不懂,我不懂的,”他说. ”你不懂什么”奥布隆斯基问,像往常一样快乐地微笑着,拿出一支纸烟来.他期待着列文说出什么突发奇想的话来. ”我不懂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耸了耸肩说.”你怎么能郑重其事地做呢”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由于一点意思都没有呀!” ”这仅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坏了.” ”都是纸上谈兵!可是,你对于这种事情倒是挺有才干的,”列文补充说道. ”你意思是说我有何欠缺的地方吗” ”或许是这样,”列文说.”但是我还是佩服你的气派,并且我因为有这么一个伟大人物做我的朋友,而觉得很荣幸!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竭力正视着奥布隆斯基的面貌. ”哦,好了,好了.你等待着吧,你自己也会落到这种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你那么筋肉饱满,而且就像十二岁小姑娘一样鲜嫩,自然惬意得很!可是你终于有一天会加入我们当中的.是的,至于你所问的问题,没有变化,只是你离开这么久,很可惜了.” ”哦,为什么”列文吃惊地问道. ”哦,没有什么,”奥布隆斯基回答,”我们以后再谈吧.但是你到城里来有其他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这个我们也以后再谈吧,”列文说,脸又红到耳边了. ”好的,当然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知道,我应该请你上我们家里去,只是我妻子身体不大好.我看这样吧:假使你要见他们,他们从四点到五点准在动物园.基蒂在那儿溜冰.你坐车去吧,我回头来找你,我们再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好极了!那么再会!” ”当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你说不定一下又跑回乡下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道. ”不会吧!” 列文走出了房间,到了门口才记起来他没有向奥布隆斯基的同僚们告别. ”这位先生看来肯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里涅维奇在列文走了之后说. ”是的,朋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摇了摇头.”他才是个幸运儿呢!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前途无量;而且不像我们这班人,他是朝气勃勃的!不像我们这班人.” ”你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哦,我倒霉得很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沉重地叹了气. $$$$六 当奥布隆斯基问列文为什么到城里来的时候,列文脸红了,并且他很为自己脸红而生气,因为他不能够回答:”我是来向你的姨妹求婚的,”虽然他正是为了那个目的来的. 列文家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彼此一向交情很深的名门望族.这种交情在列文上大学时代更加深了.他同多莉和基蒂的哥哥,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公爵一道准备进大学,而且是和他同时进去的.那时候他老出入谢尔巴茨基家,他对谢尔巴茨基一家产生了感情.看来似乎很奇怪,康斯坦丁.列文爱他们一家,特别是他们家的女性.他想不起自己的母亲了,而他仅有的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正直而有教养的名门望族家庭内部的生活,那种由于他父母双亡而失去了的生活,是在谢尔巴茨基家里.那个家庭的每个成员,特别是女性,在他看来好似都笼罩在一层诗意的神秘的帷幕里面,他不仅在她们身上看不出缺点,而且在包藏她们的诗意的帷幕之下,他设想着最崇高的感情和应有尽有的完美.为什么这三位年轻的小姐一定要今天说法语,明日说英语;为什么她们要轮流地在一定的时间弹钢琴,琴声直传到她们哥哥的楼上的房间,两个大学生总是在那间房里用功的;为何她们要那些法国文学.音乐.绘画.跳舞的教师来教她们;为什么在肯定的时间,这三位年轻的小姐要穿起绸外衣......多莉是穿着一件长的,纳塔利娅是半长的,而基蒂的是短得连她那双穿着紧紧的红色长袜的俏丽小腿都完全露在了外面......同m-lle linon一道,乘坐马车到特维尔林荫路去;为什么要有一个帽子上有金色帽徽的佣人侍卫着她们,在特维尔林荫路上来回散步......这一切和她们的神秘世界所发生的其他更多的事,他都不懂得,但是他确定在那里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美好的,而他爱的就是这些神秘事情. 在学生时候,他差一点爱上了最大的女儿多莉;但是不久她和奥布隆斯基结了婚.于是他就开始爱上了第二个女儿.他好像觉得他一定要爱她们姊妹中的一个,只是他确定不了哪一个.但是纳塔利娅也是刚一进入社交界就嫁给了外交家利沃夫.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基蒂还是位小孩子.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进了海军,淹死在波罗的海中;因而,虽然他和奥布隆斯基交情深厚,但是列文同谢尔巴茨基家的关系就不大密切了.但是今年初冬,当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又来到莫斯科,看见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时候,他明白了这三姊妹中间哪一位是他真正命中注 定去爱的. 他,一位出身望族,拥有资产的三十二岁的男子,去向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完全可以被立刻看做良好的配偶.但是列文是在恋爱,因而,在他看来基蒂在各方面是那样完美,她几乎是一个超凡入圣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这样卑微.这样俗气的人,要让别人和她自己都认为他配得上她,那是连想都不能想的. 他曾经为了要会见基蒂而出入交际场所,并且差不多每天在那里看见她,他在这么一种销魂荡魄的状态中在莫斯科度过两个月之后,忽然断定事儿没有可能,就回到乡下去了. 列文确信事情没有可能,是根据在她的亲族的眼里看来他不是迷人的基蒂的有价值.合适的的配偶,而基蒂自己也不会爱他.在她的家族的眼里看来,他三十二岁了,在社会上还没有经常的.确定的职业和地位,而他的同辈现在有的已做了大学教授,有的做了团长,侍从武官,有的做了银行和铁路经理,或者如奥布隆斯基一样做了政府机关的长官;他(他很明白人家会怎样看他)只是一个从事打猎.畜牧.修造仓库的乡下绅士,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干着在社交界看来只有无用的人们才干的那种事儿的人没有才能.没有出息. 神秘的.迷人的基蒂决不会爱这么一个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丑陋的人,尤其是那样一个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人.并且他过去对基蒂的态度......由于他和她哥哥的友谊关系而来的成人对待小孩子的态度......这又是恋爱上的新障碍.一个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丑陋的.温厚的男子,他想,可以得到别人的友谊,但是要获得他爱基蒂那样的爱情,就须得是一个漂亮的.尤其是卓越的男子才行的. 他听说女人常常爱丑陋而平凡的人,可是他不相信,因为他是根据自己判断来的,他自己是只能爱那个美丽的.神秘的.卓越的女人的. 可是一个人在乡下孤单单过了两个月以后,他确信这不是他在最初的青春期所体验到的那种热情;这种感情不给他片刻安静;她会不会做他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了;他的失望只是由于他凭空想像而来的,他手上并没有他肯定会遭到拒绝的任何证据.他这次到莫斯科来就是抱着向她求婚的坚定决心,如果人家允了婚,他就立刻结婚.或者......如果他遭到拒绝,他会变为成怎样,他几乎不能设想. $$$$七 列文乘早车到了莫斯科,住在他的异父哥哥科兹内舍夫家里,换了衣服后,他走进他哥哥的书房,打算立刻跟他说明他这次来的目的,而且征求他的意见;可是他哥哥不是独自一个人在那里.一个有名的从哈尔科夫赶来的哲学教授同他在一道,这位教授是特地来解释他们之间由于争论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而产生的误会的,教授正在与唯物论者展开激烈的论战.谢尔盖.科兹内舍夫很有兴味地关注着这次论战,读了教授最近的论文之后,他就写信给他,表示反对,他责备教授对唯物论者太让步了;因而教授马上来解释这件事情.争论的是一个时髦的问题:人类的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间是否有界线可分;假设有,那么在什么地方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亲热而冷淡的微笑迎接弟弟,把他介绍给教授以后,仍旧继续讨论. 一个前额狭窄.矮小.戴眼镜的人把讨论撇开了一会儿,和列文招了个呼,接着就继续谈论下去,不再注意他了.列文坐下等教授走,可是他不久就对他们讨论的题目发生了兴趣. 列文在杂志上看到而且认真读过他们正在讨论的论文.把它们当做科学原理的发展而感到兴味,他从前在大学里原是学自然科学的,因此对于科学是很熟悉的;但是他从来不曾把这些科学推论......像反射作用.人类的动物的起源.生物学和社会学......和那些最近愈益频繁地萦绕在他心里的生与死的意义的问题关系起来. 当他听他哥哥和教授辩论的时候,他注意到他们把那些精神问题与这些科学问题联系起来,好几次他们接触到后一个问题;但是每当他们接近这个他认为最主要的地方,他们就立急退回去,又陷入琐碎的保留条件.区别.引文.暗示和引证权威著作的范围里,他要理解他们的话,都很困难了. ”我不能承认,”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他通常那种明了正确的语句与文雅的措辞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凯斯,以为对于外界的全部概念都是从知觉来的.最根本的观念......生存的观念,就不是通过感觉而得到的;由于没有传达这种观念的特别的感觉器官.” ”是的,可是他们......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会回答说你的生存意识是由于你的一切感觉的综合而来的,你的感觉的结果就是生存的意识.武斯特就明白地说,假如没有感觉,那就不会有生存的观念的.” ”我的主张正好相反,”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口说道. 列文又觉得在这里,他们刚接近了最重要的一点,就又避开了,于是他下决心问教授一个问题. ”照这么说,假使我的感觉毁灭了,假使我的肉体死了,那就没有任何生存可言了吗”他问. 教授苦恼地,并且好像由于话头被人打断弄得精神上很痛苦似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与其说如哲学家毋宁说像拉纤夫的奇怪的质问者,然后将视线转向谢尔盖.伊牙诺维奇,似乎在问:”对他说什么呢”可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话不像教授那样偏激,他心有余裕来回答教授,同时也心有余裕来领会产生那问题的自然而简单的观点,他微笑着说道: ”那个问题我们还没有权利解答......” ”我们没有材料......”教授附和着,又去阐述他的论据了.”不,”他说,”我要指出了的事实,就是假如像普里帕索夫所明白主张的那样,知觉是基于感觉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严格地区分这两个观念.” 列文不再听下去了,只是等待着教授走掉. $$$$八 教授走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转向他弟弟. ”我很高兴你的到来.要住些时候吧你的农务怎样” 列文知道他哥哥对于农务并不感兴趣,他这么问只是出于客气罢了,因而他只告诉他出卖小麦与钱财的事情. 列文本来想把他结婚的决心告诉他哥哥,并且征求他的意见;虽然他的确是下了决心这么做的,但是见了他哥哥,倾听了他同教授的谈话,后来又听到他问他们的农务(他们母亲遗下的财产没有分开,列文管理着他们两个的两份财产)的那种勉强垂顾的语调以后,列文感到他能够跟他说他打算结婚.他觉得他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这事情. ”唔,你们的县议会怎样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对于这些地方机关很感兴趣,并且很重视. ”我真不知道.” ”什么可是你不是议员吗” ”不,我已不是了.因为我辞了职.”康斯坦丁.列文回答.”我不再出席会议了.” ”多可惜!”谢尔盖.伊万内奇皱着眉喃喃地说. 列文开始叙述在县议会里所发生的事儿,目的是为自己辩护. ”总是那样的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头.”我们俄国人总是那样.那种能看到我们自己缺点的才能;或许是我们的长处,但是我们做得太过火了,我们用时常挂在嘴上的讽刺来聊以□□.我能说的只是把如我们的地方自治制那样的权利给予任何其他的欧洲民族......英国人或者德国人......都会使他们从而达到自由,而我们却只把这变成笑柄.” ”可是怎么办呢”列文抱愧地说.”这是我的最后尝试.我全心全意地试过.但是我不能够.我做不来.” ”不是你做不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看待事情的眼光不正确.” ”或许是的,”列文忧郁地说. ”哦!你知道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吗” 尼古拉弟弟是康斯坦丁.列文的亲哥哥,谢尔兼.伊万诺维奇的异父弟弟,他是一个彻底堕落了的人,跟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荡尽了大部分家产,又与兄弟们吵了架. ”你说什么”列文恐怖地喊叫.”你怎么知道的” ”普罗科菲在街上看到他了.” ”在莫斯科这里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立即要去一样. ”我告诉了你,我很后悔,”谢尔盖.伊万内奇说,看到弟弟的兴奋神情,他摇了摇头.”我派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把我代他付清的.他给特鲁宾出的借据送给了他.这是我收到的回答.” 说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从吸墨器下面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了他弟弟. 列文读着这张用熟悉而又奇怪的笔迹写的出字条: 我谦卑地央求你们不要来打扰我.这就是我要求我的仁爱的兄弟们的唯一恩典......尼古拉.列文. 列文读完了,把字条拿在手里,没有抬起头来,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面前站立着. 他要暂时忘记他的不幸的哥哥,但又意识到这样做是卑鄙的,这两者在他的心目中斗争着. ”他显然是要侮辱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继续说,”但是他没法侮辱我,我本来一心想着帮助他,可我知道那是办不到的.” ”是的,是的,”列文重复着.”我明白而且尊重你对他的态度;但是我要去看看他.” ”你要去就去;但是我劝你不要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对于我来说,我并不怕你这样做,他不会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劝你为了你自己,最好还是别去.你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的,不过随你的便吧.” ”或许我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但是我觉得......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于心很不安......” ”哦,那我可不明白,”谢尔盖.伊凡诺维奇说.”但是有一件事我明白,”他加上说,”那便是谦逊的教训.自从尼古拉弟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我对于那些所谓不名誉的事儿就采取了不同的更宽大的看法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噢,可怕,可怕呀!”列文重复着说. 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仆人那里得到他哥哥的住址以后,列文想立即去看他,但是,他想了一想,决定把拜访推迟到晚上.要使心情安定下来,首先必须解决一下使他到莫斯科来的那件事.列文从他哥哥那里出来,就到奥布隆斯基的衙门去,打听到谢尔巴茨基家的消息之后,他就坐着马车到他听说可以寻找到基蒂的地方去了. $$$$九 下午四点钟,列文感到自己的心脏直跳动,他在动物园门口下了出租马车,顺着通到冰山和溜冰场的小径走去,知道他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她,因为他看到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停在了门口.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雪橇.马车.出租马车与警察排列在进口处.一群穿着漂亮衣服.帽子在太阳光里闪耀着的人,在入口处,在一幢幢俄国式雕花小屋之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小路上挤来挤去.园里枝叶纷披的.弯曲的老桦树,所有的树枝都被雪压得往下垂着,看上去好似是穿上很新的祭祀法衣. 他顺着通到溜冰场的小路走去,尽在对自己说:”一定要放镇静些,不要激动.你怎么搞的啊你要怎样呢放安静些,傻子!”他对他的心脏说.但是他越要竭力镇静,他越是呼吸困难了.一个熟人碰见他,叫他的名字,列文却没有认出来他是谁.他往冰山走去,从那里传来了雪橇溜下去或被拖上来时铁链铿锵的声音,滑动的雪橇的辚辚声和快乐的人声.他朝前走了几步,溜冰场就展现在他眼前,立即,他在许多溜冰者里认出了她. 152.15.52 看到她的兴奋和幸福的模样而微笑着.公爵夫人想到在这可怜的孩子看来,她心里想的事情有多么重大和多么重要,她微笑了. $$$$十三 在饭后,一直到晚会开始,基蒂感觉着一种近乎一个少年将上战场的感觉.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她的思虑不可捉摸. 她感觉到他们两人初次会见的这个晚上将会是决定她一生的关键时刻.她心里面尽在想像他们,有时将他们分开,有时两人一起.当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她怀着欢乐,怀着柔情回忆起她和列文的关系.幼年时代与列文同她死去的哥哥的友情的回忆,给予了她和列文的关系一种特殊的诗的魅力.她确定他爱她,这种爱情使她觉得荣幸和欢喜.她想起列文就感到愉悦.在她关于弗龙斯基的回忆里,可始终搀杂着一些局促不安的成分,虽然他温文尔雅到了极点;好像总有点什么虚伪的地方......不是在弗龙斯基,他是非常单纯可爱的,而是在她自己;然而她同列文在一起却觉得自己十分单纯坦率.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一想到将来可能她与弗龙斯基在一起,灿烂的幸福远景就立刻展现在她眼前;和列文在一起,未来却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 当她走上楼去穿晚礼服,照着镜子的时候,她快乐地注意到这是她最令自己得意的日子,并且她具有足够的力量来对付迫在眉睫的事情.她意识到她外表的平静和她动作的从容优雅. 七点半钟,她刚走下客厅,佣人就报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公爵夫人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公爵也还没有进来.”果然如此,”基蒂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她心上来了.当她照镜子的时候,看见自己脸色苍白而惊骇了. 那一瞬间,她深信不疑他是故意早来的,趁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对她求婚.到自己这时整个事情才第一次向她显现出来不同的完全新的意义.到这时她才觉察到问题不只是影响她......同谁她才会幸福,她爱谁......并且那一瞬间她还得伤害一个她所喜欢的男子,而且是残酷地伤害他......为什么呢由于他,这可爱的人爱她,恋着她.但是没办法,事情不得不那样,事情一定要那样. ”我的天呢!我真要亲口对他说吗”她想.”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不爱他吗那是谎话.我对他说什么好呢说我爱上别人吗不,那是不可以的!我只能跑开,我要跑开.” 当她听见他的脚步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门口.”不!这是不诚实的.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并没有做错事.该怎样就怎样吧,就要说真话.并且和他,不会感到不安的.他来了!”她自言自语,看到了他的强壮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双紧盯着她的闪耀的眼睛.她直视着他的脸,像是在求他饶恕,她把手伸给了他. ”时间还没有到,我想我来得太早了,”他说,向空荡荡的客厅望了一望.当他看见他的期望已经实现,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向她开口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更忧郁了. ”啊,不,”基蒂说,在桌旁坐下了. ”但是我希望的就是在您一个人的时候看到您,”他开口说,没有坐下来,也没有看着她,为的是不致失去勇气. ”妈妈马上就下来了.她昨天很疲倦......昨日......” 她讲下去,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用一双恳求和怜爱的眼睛. 他瞥了瞥她;她羞红了脸,不再讲下去了. ”我告诉您我不知道我要在这儿住多久......那完全要看您......” 她把头越埋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她怎样回答他将要说的话. ”完全要看您,”他重复着.”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为这事来的......做我的妻子!”他说出来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最可怕的话已经说了,他嘎然而止,望着她. 列文干了他的那杯酒,他们沉默了一会. ”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列文.”你认识弗龙斯基吗” ”不,我不认识.你为何问这个” ”再来一瓶酒!”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吩咐鞑靼人,他在他们周边转悠.恰好在不需要他在场的时候替他们斟满了酒. ”我为何要认识弗龙斯基呢” ”你必须认识弗龙斯基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情敌之一.” ”弗龙斯基是谁”列文说,他的脸忽然由奥布隆斯基刚才还在叹赏的孩子般的狂喜神色变成忿怒与不愉快的了. ”弗龙斯基是基里尔.伊万诺维奇.弗龙斯基伯爵的儿子,是彼得堡贵族子弟中最杰出的典范.我是在特维尔认识他的,那时我在那里供职,他到那里去招募新兵.他漂亮.有钱.有显贵的亲戚,自己是皇帝的侍从武官,而且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和蔼的男子.可他还不只是一个和蔼的男子,如我回到这里以后察觉出来的......他同时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并且聪明得很;他是一个肯定会飞黄腾达的人.” 列文皱起了眉头,哑口无言了. ”哦,你走了以后不久他就来到这里,照我看,他在狂热地恋爱着基蒂,而且你明白她母亲......”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忧郁地皱着眉说.他立刻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他真恨自己会忘记他.”你等等,等一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微笑着,触了触他的手.”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我再说一次,照人们所能推测的看来,在这种微妙而难以捉摸的事件中,我相信你准会有希望.” 列文仰靠到了椅子上;他的脸色苍白了. ”可是我劝你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奥布隆斯基斟满他的酒杯继续说. ”不,谢谢,我再也不能喝了,我要醉了......哦,告诉我你近况怎么样”列文说,推开酒杯,他继续说下去,显然想改变话题. ”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劝你赶快解决这个问题.今晚我劝你不开口的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正式提出婚事,明早去走一遭,上天赐福你......” ”啊,你不是总想到我那里去打猎吗明年春兴一定来吧,”列文说道. 现在他心里万分懊悔他不该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这场话.他那种特别的感情被彼得堡的一位什么士官跟他做了情敌的话,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推测与劝告玷污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地一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什么. ”我隔些时肯定来的,”他说.”但是女人,朋友,她们是旋转一切的枢轴.我的状况不好,不好得很呢.而这都是由于女人的缘故.坦白地告诉你,”他继续说,把一只手放在酒杯上,取出一支雪茄,:”给我出个主意吧.” ”哦,怎么一回事” ”是这么回事.假设你结了婚,你爱你的妻子,但是又被另外一个女人迷住......” ”对不起,我完全不能了解怎么可以这样......正如我不能了解我怎么可以用过餐以后马上又到面包店里面去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比平时更发亮了. ”为什么不人几乎抵抗不了它的诱惑!面包卷有时候那么香...... himmlisch ist,s,wenn ich bezwungen meine irdische begier; aber noch wenn,s nicht gelungen hatt,ich auch recht hubsch isir!”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这么说,一边微妙地微笑着.不由得列文也微笑了 ”是的,说正经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你要明白,那女子是一位可爱的.温柔的.多情孤苦伶仃的人儿,把一切都牺牲了.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你想,难道可以放弃她吗就假定为了不要扰乱自己的家庭生活而离开她,难道就不可以怜悯她,叫她生活安定,减轻她的痛苦吗” ”哦,对不起.你知道,在我看来,女人可以分成两类......至少,不......更恰当地说:有一类女人,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良好的堕落女子,,并且我永远不会看见,像坐在柜台旁边的那个满头鬈发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那样的家伙,我觉得简直是害虫,与一切堕落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可是玛达林呢” ”噢,别这么说吧!基督是不会说这种话的,要是他知道这些话会怎么样地被人滥用.在整个《福音书》中,人们只记得这些话语.但是我只是说我所感到的,还没有说我所想的.我对于堕落的女子抱着一种厌恶感.你怕蜘蛛,而我怕这些害虫.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不知道它们的性情;而我也正好是这样.” ”你这么说可真是不错,活像狄更斯小说中那位把所有难题都用左手由右肩上抛过去的绅士.但是否认事实是不解决问题的.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你的妻子老了,可你却生命力非常旺盛.在你还来不及向周围观望以前,无论你如何尊敬她,都能感觉到你不能用爱情去爱你的妻子.于是突然发现了恋爱的对象,你就糟了,糟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绝望的神情说道. 列文微笑着. ”没错,你就糟了,”奥布隆斯基继续说.”可是怎么办呢” ”不要偷面包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不已. ”啊,道学先生!但是你要明白,这里有两个女人:一个只是坚持她的权利,而那些权利便是你的爱情,那是你不能够满足她的;而另一个为你牺牲一切,毫无所求.你怎么办呢你怎样做才好呢可怕的悲剧就在这里.” ”假设你愿意听我对于这件事情的意见,我就对你说,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悲剧.理由是这样的:依我看,恋爱......两种恋爱,你记得柏拉图在他的《酒宴》里所规定的作为人间的试金石之用的两种恋爱.有些人只了解这一种,有些人只了解另一种.而那些只晓得非柏拉图式恋爱的人是不需要谈悲剧的.在那样的恋爱中不会有什么悲剧.我很欣赏这种快乐,再会!,......这就是全部悲剧了.柏拉图式恋爱中也不会有什么悲剧,因为在那种恋爱中一切都是白璧无瑕的,因为......” 这一瞬间,列文忆起了他自己的罪恶和他所经历过的内心冲突.于是他突如其来地加上说: ”可是或许你说得对.说不定......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是这样的,你知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是始终如一的.这是你的优点,同样也是你的缺陷.你要整个生活也是始终如一的,你有始终如一的性格......可事实决不是这样的.你轻视公务,因为你希望工作永远和目的完全相符......而事实决不是这样.你还要每个人的活动都有明确的目的,恋爱同家庭生活始终是统一的......而事实也决不是这样.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与影构成的.” 列文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没有听奥布隆斯基的话,他在想心事. 于是突然他们两人都感觉到虽然他们是朋友,虽他们在一起用餐和喝酒,那本来是应当使他们更加接近的,但他们互不相关,但各人只想自己的心事.奥布隆斯基不止一次地体验过饭后发生的这种极端的疏远而不是亲密的感觉,他很晓得在这种情形下应当怎样办. ”开账!”他叫喊着,随即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他在那里立即遇到了一个熟识的侍从武官,就跟他谈起某个女演员和她的保护者.在和这侍从武官的谈话中,奥布隆斯基立刻感到了在他和列文的谈话之后的一种舒畅无比感觉,列文的谈话总使得他的思想和精神过分紧张. 当鞑靼人拿着共计二十六卢布零几戈比,外加小账的账单走出来的时候,列文对于他份下的十四卢布,在旁的时候肯定会像乡下人一样吃惊不小的,现在却没引起,付了账,就回家去换衣服,到即将在那儿决定他的命运的谢尔巴茨基家去. $$$$十 二 基蒂.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十八岁.她走进社交界这还是头一个冬天.她在社交界的成功超过了她的两个姐姐,而且甚至超过了她母亲的期望.且不说涉足莫斯科舞会的青年差不多全都恋慕基蒂,而且两位认真的求婚者已经在这头一个冬天出现了:列文和在他走后不久出现的弗龙斯基伯爵. 列文在冬初的出现,他的频繁拜访和对于基蒂的明显的爱慕,引起了基蒂的双亲头一次认真地商谈她的将来,并且引起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吵.公爵站在列文一边,他说基蒂配上他是再好不过了.公爵夫人却用妇人特有的怪癖不接触问题的核心,只是说基蒂还太年轻,列文并没有表明他有诚意,而且基蒂也并不十分爱他,以及很多其他的枝节问题;但是她并没有讲出主要的一点,就是,她要替女儿选择个更佳的配偶,也就是说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当列文忽然不辞而别的时候,公爵夫人很高兴,扬扬得意地对她丈夫说:”你看我说对了吧!”当弗龙斯基出现的时候,她更高兴了,确信基蒂一定会得到一个不只是良好,并且是非常出色的配偶. 在母亲的眼睛里面,弗龙斯基和列文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她不喜欢列文那种奇怪的激烈见解,和她认为是归因于他的骄傲的那种在社交界的羞赧姿态,以及他专心致力于家畜与农民的事务的那种她觉得很古怪的生活;最令她不高兴的是,他爱上她女儿时,在她家里面出入了有六个礼拜之久,好像他在期待着,观察着什么一样,好似他唯恐提起婚事会使他们受宠若惊,他全不懂得一个男子常去拜访有未婚少女的人家是应当表明来意的.而且忽然间,他并没有这样做,就不辞而别了.”幸亏他没有迷人的力量使基蒂爱上他,”母亲想. 弗龙斯基满足了母亲的一切希望.他非常富有.聪敏.出身望族,正好奔上宫廷武官的灿烂前程,并且是一个迷人的男子.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弗龙斯基在舞会上公开向基蒂献殷勤,和她跳舞,不时到她家里来,因此他有诚意求婚是勿庸置疑的.但是,虽然这样,母亲却整整一冬天都处在可怕的不安和激动的心境中. 公爵夫人本人是在三十年前结的婚,由她姑母作的媒,她丈夫......关于他的一切大家早已知道了......来看他的未来的妻子,而且叫新娘家的人相看一下自己;作媒的姑母探听确实了并传达了双方的印象.印象十分好.后来,在约定的日子里,婚事按照预料向她的父母提出,而且被接受了.一切经过都非常容易.很简单.至少公爵夫人是这样觉得.但是,她感觉到为她自己的女儿,看来似乎是那么平常的嫁女儿的事并不简单,也不容易.在两个大女儿,达里娅与纳塔利娅出嫁的时候,她担了多少惊,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金钱,并且和她丈夫争执了多少回呀!现在,小女儿又进入社交界了,她又经历着一样的恐惧,同样的忧虑,而且和她丈夫吵得比两个大女儿出嫁时更厉害了.老公爵,如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自己女儿的贞操和名誉是极端严格的;他过分小心翼翼地袒护着他的女儿,特别是他的爱女基蒂,他处处和公爵夫人吵嘴,讲她影响了女儿的声誉.公爵夫人为两个大女儿已习惯于这一套了,但是现在她感觉到公爵更有理由严格要求.她看到近来世风日下,母亲的责任更难了.她看见基蒂那么大年纪的女孩组织什么团体,去听什么演讲,自由地和男子们交际;独自驱车上街,她们中间大部分人都不行屈膝礼,并且,最重要的,她们都坚信选择丈夫和她们的父母无关是她们自己的事.”现在结婚和从前不同了,”所有这些少女,甚至他们的长辈都这么想而且这么说.可是现在结婚到底是什么样子,任何人没给公爵夫人讲过.法国的习俗......父母帮儿女决定命运......是人们不接受的,遭到非难.女儿完全自主的英国习俗人们也不接受,而且在俄国的社会是行不通的.由人作媒的俄国习俗不知什么原因被认为不合宜,受到人们的嘲笑,连公爵夫人本人也在内.但是,父母怎么样嫁女儿,却没有人知道.公爵夫人偶然跟人家谈起这个问题,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啊哟,现在是放弃一切陈规陋习的时候了.结婚的是青年人,不是他们的父母;所以应当让青年人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吧.”没有女儿的人说这种话倒还容易,但是公爵夫人却觉得,在和男子交往时,她的女儿或许会产生爱情,爱上一个无意和她结婚的人,或是完全不适宜于做她丈夫的人.尽管公爵夫人经常听人说现在青年人应当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是她始终不能相信这个,正像她不能相信五岁小孩最适宜玩的玩具是实弹的一样.因而公爵夫人对于基蒂比对于她的两个姐姐更不放心了. 现在她害怕的是弗龙斯基只限于向她女儿献献殷勤就结束了,她得看出来她的女儿爱他,可是她想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不会那么做的,这样来聊以.但同时她也知道现在流行的自由风气,要使得一个女子着迷是多么容易,一般的男子对于这类的犯罪又是多么不当一回事.上个星期,基蒂告诉母亲她同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的谈话.这场谈话使公爵夫人稍稍安了一点心;但是她还是不能够很放心.弗龙斯基告诉基蒂,他和他哥哥都习惯于听从母亲的话,凡是重要的事情,他们不和她商量是从来不敢决定的.”现在我等候我母亲从彼得堡来,好似等待特别的幸福似的.”他告诉她. 154.15.4 第二日早上十一点钟,弗龙斯基驱车到彼得堡火车站去接他的母亲,他在大台阶上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奥布隆斯基,他在等待坐同一班车来的他的妹妹. ”噢!大人!”奥布隆斯基叫.”你接什么人””我母亲,”弗龙斯基回答,微笑着,像凡是遇见奥布隆斯基的人一样.他同他握手,他们一同走上台阶.”她今日从彼得堡来.” ”我昨晚等你一直等到了两点钟.你告别谢尔巴茨基家后又去哪了” ”回家去了,”弗龙斯基回答说.”老实说,昨晚我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感到这样愉快,我不想再到旁的地方去了.” ”我慧眼识真情,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声朗诵,正如他对列文说过的一样. 弗龙斯基带着好像并不否认的神气微笑着,可是他立刻转换了话题. ”你接什么人呢”他问道. ”我我来接一个美丽的女人,”奥布隆斯基说. ”当真呢!” ”honni soit qui mal y pense!我的妹妹安娜.” ”噢!是卡列宁夫人吗”弗龙斯基说. ”你一定是认识她吧” ”我好似认识.也许不认识......我真记不得了,”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回答,卡列宁这个名字使他模模糊糊地忆起了某个执拗而讨厌的人. ”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那位有名的妹夫,你肯定知道的吧.全世界都知道他呢.” ”我所知道的仅只是他的名声和外貌.我听说他聪明,博学,并且还信宗教......可是你知道这都不是......not in my line,”弗龙斯基用英语说道. ”是的,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多少有点保守,但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评论着,”到这里来.” ”哦,那于他更好了,”弗龙斯基微笑着说.”哦,你来了!”他对站在门边的他母亲的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佣人说.”请跟我来.” 除了奥布隆斯基普通对于每个人所发生的魅力以外,弗龙斯基最近所以特别和他亲近,还因为在他的想像里他是同基蒂联系着的. ”哦,你看怎样我们礼拜天请那位女歌星吃晚饭吗”他带着微笑对他说道,挽着他的手臂. ”当然.我正好在邀伴.啊,你昨天认识我的朋友列文了吗”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道. ”是的,但是他走得早一点.” ”他是一个十分不错的人,”奥布隆斯基继续说.”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弗龙斯基回答,”所有莫斯科的人......自然我眼前这位朋友除外,”他戏谑地插入一句,”都有些别扭.他们都摆出架势,发脾气,仿佛他们都要给旁人点颜色看看似的......…” ”是的,那是真的,的确是那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愉悦地大笑起来. ”火车快到了吧”弗龙斯基问一个铁路上的职员. ”火车到的信号已发出了.”那人回答. 火车的驶近由于车站上的忙碌的准备.搬运夫们的奔跑.巡警与站员的出动与接客的人们的到来而越发明显了.透过寒冷的蒸气可以看见穿着羊皮短袄和柔软的长毡靴的工人们跨过弯曲线路的铁轨.从铁轨远处可以见到汽笛的咝咝声和搬运什么沉重物体的响声. ”不,”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列文关于基蒂求婚的意思.”不,你对于我的列文的评论是不正确的.他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有时固然闷闷不乐,可是他有时却是很可爱的.他有诚实忠厚的性格和黄金一般的心.可昨晚有特别的原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继续说,把他昨日对他朋友所表示的真挚的同情完全忘记了,又对弗龙斯基产生了同样的同情.”是的,他因此要弄得不是特别快乐,就是特别不快乐,是有原因的.” 弗龙斯基站着了,开门见山地问道: ”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昨天向你的be11e soeur求婚了吗” ”或许,”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猜想昨天有那种事.是的,假使他走得早,而且不高兴,那肯定是......他恋爱了好久,我替他很难过.” ”原来这样!......但是我想她可能期望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婚对象,”弗龙斯基说,挺起了胸膛,又来回地走着,”固然我还不认识他,”他补充说.”是的,这种情况真是叫人痛苦!所以很多人宁愿去逛花街柳巷.在那种地方,假使你没有弄到手,那只证明你的钱还不够,但是在这儿,便要看你的人品了.哦,火车到达了.” 火车头果真已经在远处出现.一会儿以后,月台开始震动起来,喷出的蒸气在严寒的空气中低低地散布着,火车头向前转动,中轮的杠杆缓慢而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地动着,司机穿得暖暖的弯着腰的身体布满了白霜.在煤水车后面,一节里面有一条狗在吠着的行李车进入了站,车走得慢了,可月台却震动得更厉害起来;最后客车进站了,摆动了一下才停下来. 一个灵活的乘务员在火车还开动时就吹着口哨跳下来,性急的乘客也一个一个地随着他跳下来:一位挺直身子.严厉地四处张望的近卫士官;一个提着小包,笑眯眯的匆匆忙忙的小商人;一位肩上背着包袱的农民. 弗龙斯基站在奥布隆斯基旁边注视着客车和走下车的乘客们,完全忘记了他母亲.他刚才听到的关于基蒂的事使他兴奋和欢喜.他的胸膛情不自禁挺起来,他的眼睛闪烁着.他感到自己是一位胜利者. ”弗龙斯基伯爵夫人让我告诉你她在那节车厢里,”那灵活的乘务员走到弗龙斯基面前说. 乘务员的话惊醒了他,令他不能不想到他母亲和他即将到来的会面.他心里并不尊敬他母亲,并且也不爱她,只是他自己不承认罢了,但是照他所处的社会的见解,照他自己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极其尊敬与顺从他母亲,不可能有别的态度,而表面上越是顺从和尊敬,他心里就越是反感和讨厌她了. $$$$十 八 弗龙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给一位正好走下车来的夫人让路.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乍一看这位夫人的风姿,弗龙斯基就识别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很美丽,也不是由于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文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回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着他的脸,好似她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已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与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面,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依稀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 弗龙斯基走入车厢.他母亲,一位长着黑眼睛和鬈发的干瘦的老太太,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她的儿子,浅浅的微笑浮在嘴角.她从座位上站起,把手提皮包递给她的使女,伸出她的干瘦的小手让她儿子吻,随后扶起他的头来,在他面颊上吻了一吻. ”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你好吧谢谢上天.” ”您一路顺风吧”她儿子说道,在她旁边坐下,不由自主地倾听着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他在门边遇到的那位夫人的声音. ”我可是不同意您,”那位夫人说. ”这是个彼得堡式的见解,夫人.” ”不是彼得堡式的,只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她回答说. ”哦,哦,让我吻一吻您的手.” ”再会,伊万.彼得罗维奇.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叫他到我这里来”那妇人在门边说,又走入车厢里. ”哦,您找到您的哥哥了吗”弗龙斯基伯爵夫人朝那位夫人说. 这就是卡列宁夫人,弗龙斯基这时才明白过来. ”令兄来了.”他立起身来说.”失礼得很,我刚才不知道是您,并且,我们相交是这样浅,”弗龙斯基鞠着躬.”您肯定早已把我忘了吧.” ”啊,不,”她说,”我应当认识您的,因为令堂和我一路上只谈论您.”当她讲话的时候,她终于让那股压抑不住的生气流露在她的微笑里.”还没有看见我哥哥.” ”去叫他,阿列克谢,”老伯爵夫人讲. 弗龙斯基出去走到月合上,喊叫着: ”奥布隆斯基!到这里来!” 卡列宁夫人并不等她哥哥走近来,一看到他,她就迈着她那轻盈的.坚定的步子走下车去.她哥哥一走近她,她就用左臂搂住他的脖颈,那动作的坚定和娴雅使弗龙斯基为之惊异,她快速地把她哥哥拉到面前,热烈地和他接吻.弗龙斯基凝视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直微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可是记起他母亲等待着他,他又走回车厢去. ”可爱极了,不是吗”伯爵夫人说到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和我坐在一个车厢里面,我也高兴和她一道.我们一路上净聊天.而你,我听说......vous filez le parfait aant mieux.”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maman,”儿子冷冷地回答.”哦,ma-man,我们走吧.” 卡列宁夫人又走入车厢来向伯爵夫人道别. ”哦,伯爵夫人,您见着了令郎,我也看见了我哥哥,”她说. ”我的闲谈通通扯完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好向您说的了.” ”啊,不,”伯爵夫人拉着她的手说.”我可以和您走遍天涯,永无倦意.您是那样一个逗人喜欢的女人,和您一道,谈话愉快,不谈话时就是沉默,沉默也愉快.可是不要为您的儿子焦心,您不能期望永久不分别.” 卡列宁夫人站立了,挺直身子,她的眼睛微笑着.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她儿子说明,”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她从前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她这回把他丢在家里从不放心.” ”是的,伯爵夫人和我一直在谈着,我谈我儿子,她谈她的,”卡列宁夫人说,她的脸孔上又闪耀着微笑,一丝朝他发出的温存的微笑. ”我想您一定感到厌烦了吧,”他说,敏捷地接住了她投来的挑逗的球.可是她显然不愿用那种调子继续谈话,她转朝老伯爵夫人. ”多谢您.时间过得那么快.再会,伯爵夫人.” ”再见,亲爱的!”伯爵夫人回答.”让我亲亲您的美丽的脸蛋.我索性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我真的爱上您了呢.” 这句话虽是老套,但卡列宁夫人却显然打心眼里相信这话,并且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她相信自己是美丽富有魅力的.她羞红了脸,微微弯着腰,把她的面颊凑近伯爵夫人的嘴唇,然后又挺直身子,她的嘴唇与眼睛之间飘浮着微笑,她把手伸给弗龙斯基.他紧紧握着她伸给他的纤手,她也用富于精力的紧握,大胆而有力地握着他的手,那种紧握好像特别使他快乐似的.她走了出去,她那迅速的步子以那样奇特的轻盈姿态支撑着她的相很满的身体. ”迷人得很呢,”老夫人说道. 这也正是她儿子所感受到的.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直到她的优美的身姿看不到了,微笑还逗留在他的脸上.他从窗口看见她怎样走上她哥哥面前,挽住他的胳膊,开始热切地告诉他一些什么事情,一些显然同他弗龙斯基不相干的事情,这可使他苦恼了. ”哦,maman,您好吗”他转向了他母亲重复说. ”一切都如意.alexandre长得很好,marie也长得漂亮极了.她很有趣呢.” 于是她开始告诉他她最感兴味的事情......她孙儿的洗礼,她是专为这事到彼得堡去的,以及沙皇对她大的儿子的特殊恩宠. ”拉夫连季来了,”弗龙斯基望着窗外说.”您不介意我们现在就走吧.” 跟伯爵夫人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来禀告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准备走. ”来,现在没有什么人了,”弗龙斯基说道. 使女携着手提包和小狗,管家和搬运夫携着旁的行李.弗龙斯基叫母亲挽住他的手臂;但是恰好在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好几个人惊惶失措地跑过去.站长也戴着他那顶色彩特异的帽子跑过去. 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离开车站的人群又跑了回来. ”什么......什么......什么地方......卧轨死的!......轧碎了!......”这类的惊叫从走过去的人群中传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挽着他妹妹,走了回来,脸上是惊慌的表情,在车门口站住了,避开人群. 太太们走入车厢里,而弗龙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随人群去探听这场灾祸的详情. 一个护路工,不知道是喝醉了酒呢,还是因为严寒的缘故连耳朵都包住了呢,没有听见火车倒退过来的声响,被车轧碎了. 在弗龙斯基和奥布隆斯基转来之前,太太们已从管家那里打听到了一切事实. 奥布隆斯基和弗龙斯基都看到了那被轧碎了的尸体.奥布隆斯基显然很是激动.他皱着眉,好如要哭的样子. ”噢,多么怕人呀!噢,安娜,要是你看到了啊!噢,多怕人呀!”他不住地说. 弗龙斯基没有说话,他的漂亮的面孔是严肃的,可却十分镇静. ”啊,要是您看到了啊,伯爵夫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的妻子在那儿......看了她真怕人呀!......她扑到尸体上.他们说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人.多么怕人呵!以后她和孩子们怎么办呀” ”不能帮她想点办法吗”卡列宁夫人用激动的低声说. 弗龙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出车厢. ”我马上就回来,maman,”他在门口转过头来说. 几分钟之后他转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在和伯爵夫人谈那新来的女歌星,同时伯爵夫人在焦急地向门口望着,等待着她儿子.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弗龙斯基走进来,说. 他们一道走出去.弗龙斯基和他母亲走在前面.卡列宁夫人和她哥哥走在后头.他们走到车站门口的时候,站长追上了弗龙斯基. ”您给了副站长两百卢布.请问是赏给什么人的” ”给那寡妇,”弗龙斯基说,耸耸肩.”我不以为不用说,你们就知道给谁呢” ”你赏的吗”奥布隆斯基在后面叫,紧握着他妹妹的手,他补充说道:”做了好事,做了好事!他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吗再见,伯爵夫人.” 于是他与他妹妹站定了,寻找她的使女. 当他们出车站的时候,弗龙斯基家的马车已走了.走出来的人们还在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真是惨不忍睹呀!”一个走过的绅士说.”据说他被碾成了两段.” ”相反地,我以为这是最简易的死法......一瞬间的事儿,”另一个评论着. ”他们为何不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呢”第三个问. 卡列宁夫人坐入马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惊讶地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竭力忍住眼泪. ”怎么一回事,安娜”他问,这时他们已经走了几百俄丈的时候. ”这是不祥之兆,”她说. ”胡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来了,这是最要紧的事.你想像不到我是怎么样把我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你认识弗龙斯基许久了吗”她问.”是的,你知道,我们都希望他能同基蒂结婚哩.” ”啊”安娜低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事吧.”她补充说,摇摇头,好像她要摇落肉体上什么多余的.压迫着她的东西似的.”你到底是想怎么办.我接到你的信,便来了.” ”是的,我的一切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那样,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于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讲述起来了. 到家的时候,奥布隆斯基扶他妹妹下了马车,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便驱车上衙门去了. 当安娜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多莉正和一个已经长得像他父亲一样的金发的胖小孩一起坐在小客厅里,教他的法语课.那小孩一点都不专心,一边读着,一边不住地扭弄着一颗快要从短衣上脱落的钮扣,竭力想把它扯下来.他母亲好几次把他的手拿开,可是那胖胖的小手又去摸那粒钮扣.他母亲扯下钮扣,放入她的口袋里. ”手不要动,格里沙,”她说,又拿起她的针线......她做了很久的被单来,她总是在心里抑郁的时候做这种活,现在她焦躁地编织着,移动着手指,计算着针数.虽然她昨天对她丈夫声言过,他妹妹来不来不关她的事,但是她为她的来临准备了一切,而且在兴奋地期待着她的小姑. 多莉完全被忧愁吞没了.可是她还记得安娜,她的小姑,是彼得堡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的夫人,是彼得堡的grande dame.因为这种情形,因此她没有实行她威吓她丈夫的话......那就是说,她并没有忘掉她的小姑快要来了.”毕竟,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安娜,”多莉想.”我只觉得她的为人很好,并且我看她对待我也只有亲切和友爱很难看出还有别的感情.”实在说,就她所记得的她在彼得堡卡列宁家的印象,他们的家庭生活本身她是并不喜欢的;在他们的家庭生活的整个气氛上面有着虚伪的味道.”但是我为什么不应当招待她呢只要她不来安慰我就好啦!”多莉想.”一切安慰.劝告.基督式的饶恕,这一切我想了一千遍,全都没有用处.” 1154.15.4 第二日早上十一点钟,弗龙斯基驱车到彼得堡火车站去接他的母亲,他在大台阶上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奥布隆斯基,他在等待坐同一班车来的他的妹妹. ”噢!大人!”奥布隆斯基叫.”你接什么人””我母亲,”弗龙斯基回答,微笑着,像凡是遇见奥布隆斯基的人一样.他同他握手,他们一同走上台阶.”她今日从彼得堡来.” ”我昨晚等你一直等到了两点钟.你告别谢尔巴茨基家后又去哪了” ”回家去了,”弗龙斯基回答说.”老实说,昨晚我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感到这样愉快,我不想再到旁的地方去了.” ”我慧眼识真情,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声朗诵,正如他对列文说过的一样. 弗龙斯基带着好像并不否认的神气微笑着,可是他立刻转换了话题. ”你接什么人呢”他问道. ”我我来接一个美丽的女人,”奥布隆斯基说. ”当真呢!” ”honni soit qui mal y pense!我的妹妹安娜.” ”噢!是卡列宁夫人吗”弗龙斯基说. ”你一定是认识她吧” ”我好似认识.也许不认识......我真记不得了,”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回答,卡列宁这个名字使他模模糊糊地忆起了某个执拗而讨厌的人. ”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那位有名的妹夫,你肯定知道的吧.全世界都知道他呢.” ”我所知道的仅只是他的名声和外貌.我听说他聪明,博学,并且还信宗教......可是你知道这都不是......not in my line,”弗龙斯基用英语说道. ”是的,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多少有点保守,但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评论着,”到这里来.” ”哦,那于他更好了,”弗龙斯基微笑着说.”哦,你来了!”他对站在门边的他母亲的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佣人说.”请跟我来.” 除了奥布隆斯基普通对于每个人所发生的魅力以外,弗龙斯基最近所以特别和他亲近,还因为在他的想像里他是同基蒂联系着的. ”哦,你看怎样我们礼拜天请那位女歌星吃晚饭吗”他带着微笑对他说道,挽着他的手臂. ”当然.我正好在邀伴.啊,你昨天认识我的朋友列文了吗”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道. ”是的,但是他走得早一点.” ”他是一个十分不错的人,”奥布隆斯基继续说.”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弗龙斯基回答,”所有莫斯科的人......自然我眼前这位朋友除外,”他戏谑地插入一句,”都有些别扭.他们都摆出架势,发脾气,仿佛他们都要给旁人点颜色看看似的......…” ”是的,那是真的,的确是那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愉悦地大笑起来. ”火车快到了吧”弗龙斯基问一个铁路上的职员. ”火车到的信号已发出了.”那人回答. 火车的驶近由于车站上的忙碌的准备.搬运夫们的奔跑.巡警与站员的出动与接客的人们的到来而越发明显了.透过寒冷的蒸气可以看见穿着羊皮短袄和柔软的长毡靴的工人们跨过弯曲线路的铁轨.从铁轨远处可以见到汽笛的咝咝声和搬运什么沉重物体的响声. ”不,”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列文关于基蒂求婚的意思.”不,你对于我的列文的评论是不正确的.他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有时固然闷闷不乐,可是他有时却是很可爱的.他有诚实忠厚的性格和黄金一般的心.可昨晚有特别的原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继续说,把他昨日对他朋友所表示的真挚的同情完全忘记了,又对弗龙斯基产生了同样的同情.”是的,他因此要弄得不是特别快乐,就是特别不快乐,是有原因的.” 弗龙斯基站着了,开门见山地问道: ”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昨天向你的be11e soeur求婚了吗” ”或许,”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猜想昨天有那种事.是的,假使他走得早,而且不高兴,那肯定是......他恋爱了好久,我替他很难过.” ”原来这样!......但是我想她可能期望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婚对象,”弗龙斯基说,挺起了胸膛,又来回地走着,”固然我还不认识他,”他补充说.”是的,这种情况真是叫人痛苦!所以很多人宁愿去逛花街柳巷.在那种地方,假使你没有弄到手,那只证明你的钱还不够,但是在这儿,便要看你的人品了.哦,火车到达了.” 火车头果真已经在远处出现.一会儿以后,月台开始震动起来,喷出的蒸气在严寒的空气中低低地散布着,火车头向前转动,中轮的杠杆缓慢而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地动着,司机穿得暖暖的弯着腰的身体布满了白霜.在煤水车后面,一节里面有一条狗在吠着的行李车进入了站,车走得慢了,可月台却震动得更厉害起来;最后客车进站了,摆动了一下才停下来. 一个灵活的乘务员在火车还开动时就吹着口哨跳下来,性急的乘客也一个一个地随着他跳下来:一位挺直身子.严厉地四处张望的近卫士官;一个提着小包,笑眯眯的匆匆忙忙的小商人;一位肩上背着包袱的农民. 弗龙斯基站在奥布隆斯基旁边注视着客车和走下车的乘客们,完全忘记了他母亲.他刚才听到的关于基蒂的事使他兴奋和欢喜.他的胸膛情不自禁挺起来,他的眼睛闪烁着.他感到自己是一位胜利者. ”弗龙斯基伯爵夫人让我告诉你她在那节车厢里,”那灵活的乘务员走到弗龙斯基面前说. 乘务员的话惊醒了他,令他不能不想到他母亲和他即将到来的会面.他心里并不尊敬他母亲,并且也不爱她,只是他自己不承认罢了,但是照他所处的社会的见解,照他自己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极其尊敬与顺从他母亲,不可能有别的态度,而表面上越是顺从和尊敬,他心里就越是反感和讨厌她了. $$$$十 八 弗龙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给一位正好走下车来的夫人让路.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乍一看这位夫人的风姿,弗龙斯基就识别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很美丽,也不是由于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文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回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着他的脸,好似她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已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与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面,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依稀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 弗龙斯基走入车厢.他母亲,一位长着黑眼睛和鬈发的干瘦的老太太,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她的儿子,浅浅的微笑浮在嘴角.她从座位上站起,把手提皮包递给她的使女,伸出她的干瘦的小手让她儿子吻,随后扶起他的头来,在他面颊上吻了一吻. ”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你好吧谢谢上天.” ”您一路顺风吧”她儿子说道,在她旁边坐下,不由自主地倾听着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他在门边遇到的那位夫人的声音. ”我可是不同意您,”那位夫人说. ”这是个彼得堡式的见解,夫人.” ”不是彼得堡式的,只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她回答说. ”哦,哦,让我吻一吻您的手.” ”再会,伊万.彼得罗维奇.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叫他到我这里来”那妇人在门边说,又走入车厢里. ”哦,您找到您的哥哥了吗”弗龙斯基伯爵夫人朝那位夫人说. 这就是卡列宁夫人,弗龙斯基这时才明白过来. ”令兄来了.”他立起身来说.”失礼得很,我刚才不知道是您,并且,我们相交是这样浅,”弗龙斯基鞠着躬.”您肯定早已把我忘了吧.” ”啊,不,”她说,”我应当认识您的,因为令堂和我一路上只谈论您.”当她讲话的时候,她终于让那股压抑不住的生气流露在她的微笑里.”还没有看见我哥哥.” ”去叫他,阿列克谢,”老伯爵夫人讲. 弗龙斯基出去走到月合上,喊叫着: ”奥布隆斯基!到这里来!” 卡列宁夫人并不等她哥哥走近来,一看到他,她就迈着她那轻盈的.坚定的步子走下车去.她哥哥一走近她,她就用左臂搂住他的脖颈,那动作的坚定和娴雅使弗龙斯基为之惊异,她快速地把她哥哥拉到面前,热烈地和他接吻.弗龙斯基凝视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直微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可是记起他母亲等待着他,他又走回车厢去. ”可爱极了,不是吗”伯爵夫人说到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和我坐在一个车厢里面,我也高兴和她一道.我们一路上净聊天.而你,我听说......vous filez le parfait aant mieux.”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maman,”儿子冷冷地回答.”哦,ma-man,我们走吧.” 卡列宁夫人又走入车厢来向伯爵夫人道别. ”哦,伯爵夫人,您见着了令郎,我也看见了我哥哥,”她说. ”我的闲谈通通扯完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好向您说的了.” ”啊,不,”伯爵夫人拉着她的手说.”我可以和您走遍天涯,永无倦意.您是那样一个逗人喜欢的女人,和您一道,谈话愉快,不谈话时就是沉默,沉默也愉快.可是不要为您的儿子焦心,您不能期望永久不分别.” 卡列宁夫人站立了,挺直身子,她的眼睛微笑着.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她儿子说明,”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她从前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她这回把他丢在家里从不放心.” ”是的,伯爵夫人和我一直在谈着,我谈我儿子,她谈她的,”卡列宁夫人说,她的脸孔上又闪耀着微笑,一丝朝他发出的温存的微笑. ”我想您一定感到厌烦了吧,”他说,敏捷地接住了她投来的挑逗的球.可是她显然不愿用那种调子继续谈话,她转朝老伯爵夫人. ”多谢您.时间过得那么快.再会,伯爵夫人.” ”再见,亲爱的!”伯爵夫人回答.”让我亲亲您的美丽的脸蛋.我索性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我真的爱上您了呢.” 这句话虽是老套,但卡列宁夫人却显然打心眼里相信这话,并且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她相信自己是美丽富有魅力的.她羞红了脸,微微弯着腰,把她的面颊凑近伯爵夫人的嘴唇,然后又挺直身子,她的嘴唇与眼睛之间飘浮着微笑,她把手伸给弗龙斯基.他紧紧握着她伸给他的纤手,她也用富于精力的紧握,大胆而有力地握着他的手,那种紧握好像特别使他快乐似的.她走了出去,她那迅速的步子以那样奇特的轻盈姿态支撑着她的相很满的身体. ”迷人得很呢,”老夫人说道. 这也正是她儿子所感受到的.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直到她的优美的身姿看不到了,微笑还逗留在他的脸上.他从窗口看见她怎样走上她哥哥面前,挽住他的胳膊,开始热切地告诉他一些什么事情,一些显然同他弗龙斯基不相干的事情,这可使他苦恼了. ”哦,maman,您好吗”他转向了他母亲重复说. ”一切都如意.alexandre长得很好,marie也长得漂亮极了.她很有趣呢.” 于是她开始告诉他她最感兴味的事情......她孙儿的洗礼,她是专为这事到彼得堡去的,以及沙皇对她大的儿子的特殊恩宠. ”拉夫连季来了,”弗龙斯基望着窗外说.”您不介意我们现在就走吧.” 跟伯爵夫人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来禀告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准备走. ”来,现在没有什么人了,”弗龙斯基说道. 使女携着手提包和小狗,管家和搬运夫携着旁的行李.弗龙斯基叫母亲挽住他的手臂;但是恰好在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好几个人惊惶失措地跑过去.站长也戴着他那顶色彩特异的帽子跑过去. 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离开车站的人群又跑了回来. ”什么......什么......什么地方......卧轨死的!......轧碎了!......”这类的惊叫从走过去的人群中传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挽着他妹妹,走了回来,脸上是惊慌的表情,在车门口站住了,避开人群. 太太们走入车厢里,而弗龙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随人群去探听这场灾祸的详情. 一个护路工,不知道是喝醉了酒呢,还是因为严寒的缘故连耳朵都包住了呢,没有听见火车倒退过来的声响,被车轧碎了. 在弗龙斯基和奥布隆斯基转来之前,太太们已从管家那里打听到了一切事实. 奥布隆斯基和弗龙斯基都看到了那被轧碎了的尸体.奥布隆斯基显然很是激动.他皱着眉,好如要哭的样子. ”噢,多么怕人呀!噢,安娜,要是你看到了啊!噢,多怕人呀!”他不住地说. 弗龙斯基没有说话,他的漂亮的面孔是严肃的,可却十分镇静. ”啊,要是您看到了啊,伯爵夫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的妻子在那儿......看了她真怕人呀!......她扑到尸体上.他们说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人.多么怕人呵!以后她和孩子们怎么办呀” ”不能帮她想点办法吗”卡列宁夫人用激动的低声说. 弗龙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出车厢. ”我马上就回来,maman,”他在门口转过头来说. 几分钟之后他转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在和伯爵夫人谈那新来的女歌星,同时伯爵夫人在焦急地向门口望着,等待着她儿子.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弗龙斯基走进来,说. 他们一道走出去.弗龙斯基和他母亲走在前面.卡列宁夫人和她哥哥走在后头.他们走到车站门口的时候,站长追上了弗龙斯基. ”您给了副站长两百卢布.请问是赏给什么人的” ”给那寡妇,”弗龙斯基说,耸耸肩.”我不以为不用说,你们就知道给谁呢” ”你赏的吗”奥布隆斯基在后面叫,紧握着他妹妹的手,他补充说道:”做了好事,做了好事!他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吗再见,伯爵夫人.” 于是他与他妹妹站定了,寻找她的使女. 当他们出车站的时候,弗龙斯基家的马车已走了.走出来的人们还在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真是惨不忍睹呀!”一个走过的绅士说.”据说他被碾成了两段.” ”相反地,我以为这是最简易的死法......一瞬间的事儿,”另一个评论着. ”他们为何不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呢”第三个问. 卡列宁夫人坐入马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惊讶地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竭力忍住眼泪. ”怎么一回事,安娜”他问,这时他们已经走了几百俄丈的时候. ”这是不祥之兆,”她说. ”胡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来了,这是最要紧的事.你想像不到我是怎么样把我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你认识弗龙斯基许久了吗”她问.”是的,你知道,我们都希望他能同基蒂结婚哩.” ”啊”安娜低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事吧.”她补充说,摇摇头,好像她要摇落肉体上什么多余的.压迫着她的东西似的.”你到底是想怎么办.我接到你的信,便来了.” ”是的,我的一切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那样,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于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讲述起来了. 到家的时候,奥布隆斯基扶他妹妹下了马车,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便驱车上衙门去了. 当安娜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多莉正和一个已经长得像他父亲一样的金发的胖小孩一起坐在小客厅里,教他的法语课.那小孩一点都不专心,一边读着,一边不住地扭弄着一颗快要从短衣上脱落的钮扣,竭力想把它扯下来.他母亲好几次把他的手拿开,可是那胖胖的小手又去摸那粒钮扣.他母亲扯下钮扣,放入她的口袋里. ”手不要动,格里沙,”她说,又拿起她的针线......她做了很久的被单来,她总是在心里抑郁的时候做这种活,现在她焦躁地编织着,移动着手指,计算着针数.虽然她昨天对她丈夫声言过,他妹妹来不来不关她的事,但是她为她的来临准备了一切,而且在兴奋地期待着她的小姑. 多莉完全被忧愁吞没了.可是她还记得安娜,她的小姑,是彼得堡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的夫人,是彼得堡的grande dame.因为这种情形,因此她没有实行她威吓她丈夫的话......那就是说,她并没有忘掉她的小姑快要来了.”毕竟,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安娜,”多莉想.”我只觉得她的为人很好,并且我看她对待我也只有亲切和友爱很难看出还有别的感情.”实在说,就她所记得的她在彼得堡卡列宁家的印象,他们的家庭生活本身她是并不喜欢的;在他们的家庭生活的整个气氛上面有着虚伪的味道.”但是我为什么不应当招待她呢只要她不来安慰我就好啦!”多莉想.”一切安慰.劝告.基督式的饶恕,这一切我想了一千遍,全都没有用处.” 1155.15.5 ”十分好,我们去看他们吧,”她说.”可惜瓦夏睡了.” 看过小孩之后,她们在客厅里坐下来喝咖啡,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了.安娜拿起托盘,随后又把它推开. ”多莉,”她说,”他一切告诉我了.” 多莉冷淡地望着安娜.她在等待着老一套的同情的话语;可是安娜却没有说那种话. ”多莉,亲爱的!”她说,”我不愿在你面前替他说情,也不想安慰你,什么安慰的话语对你来说都有用.但是,亲爱的,我只是从心里替你难过,很难过!” 从她那浓密的睫毛下面的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泪.她挪得离她的嫂嫂更加近些,把她的手握在她的有力的小手里面.多莉没有缩回手去,但是她的面孔依然没有失去那冷冰冰的表情.她说: ”安慰我是不可能的.那事情发生之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说完这个,她的脸就突然变柔和了.安娜拿起多莉的干瘦的手,吻了一吻,说: ”但是,多莉,怎么办,怎么办呢处在这种可怕的境地中怎样办才好呢......这便是你应当考虑的.” ”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多莉说.”而最糟的,你知道,便是我不能甩脱他.有小孩子们,我给束缚住了.但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见了他就痛苦极了.” ”多莉,亲爱的,他虽然对我说了,可是我要从你口里亲耳听听,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多莉探问一般地看着她. 纯真的同情与友爱表现在安娜的脸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好吧,”她突然说.”但是我要从头告诉你.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结婚的.受了maman给我的教育,我不只是天真,我简直是愚蠢.我什么都不懂.我听人家说男人把自己以前的生活通通告诉妻子,但是斯季瓦......”她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你或许不相信,我从前一直以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的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你想想,我不只不怀疑他有什么不忠实,并且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且想一想,抱着这种念头突然发觉了这种可怕的丑恶的事......你替我想想吧.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忽然之间......”多莉忍住呜咽,继续说,”看到一封信......他给他的情妇,也就是我的小孩们的家庭女教师的信.不,太后怕了呀!”她迅速地掏出手帕捂住脸.”我可以了解一时的感情冲动我并不是心脸狭隘,蛮不讲理的人,”她停了停继续说,”可是用心地.狡猾地欺瞒我......况且是和什么人呀一边做我的丈夫,一边和她在一道......多可怕呀!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我明白!多莉,亲爱的,我完全明白,”安娜说,紧紧握着她的手. ”你认为他晓我的难过与痛苦吗”多莉继续说.”一点都不!他很快乐和满足哩.” ”啊,不!”安娜赶紧打断了她.”他也很可怜,他悔恨得什么似的......” ”他还能够悔恨吗”多莉插嘴说,留神地注视着她小姑的面孔.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了他真替他难过.我们两人都了解他.他心肠好,但是他也很骄傲,而现在他是这样地感到无地自容.使我最感动的就是......(在这里安娜猜着了最令多莉感动的事)有两件事叫他苦恼:一件是为了孩子们的缘故他感到羞愧,一件是他爱你......是的,是的,他爱你胜于世上的一切,”她赶紧打断要来反驳的多莉,”他伤害了你,刺伤了你的心.不,不,她是不会饶恕我的了,,他总在说.” 多莉若有所思地向她小姑身边望去,一面听着她的话. ”是的,我知道他的处境是可怕的,有罪的比无罪的更难受,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他会一直受良心的遣责,”她说,”假如他感到一切不幸都是他的罪过造成的.但是我怎么能够饶恕他呢,我怎么能够继她之后再做他的妻子呢现在与他在一起生活对于我几乎是痛苦,正因为我珍惜我过去对他的爱情......” 谈话在呜咽声中中断了. 可是好像故意似地,每一次她软下来的时候,她就又开始说些使自己愤怒的事情. ”你知道她又年轻又漂亮,”她继续说.”你想,安娜,我的青春和美丽都失去了,是谁抢去的就是他与他的小孩们啊.我为他操劳,我所有的一切都为他牺牲了,而现在自然随便什么新的.下贱的女人都更能迷住他.他们一定在一起议论我,或者,更坏,他们居然不议论,你明白吗”怒火又在她的眼睛里面燃烧.”往后他会对我说......嗨,我还能相信他吗再也不了.不,一切都完了,那曾经成为我的安慰,成为我的劳苦的报酬的一切......你相信吗,我刚刚在教格里沙念书:这曾经是我的快乐,现在却成了痛苦.我辛辛苦苦为的什么呢为什么要有小孩呢可怕的是我一下子横了心,我没有了爱与温情,对他只有憎恶,是的,憎恶.我恨不得杀死他.” ”亲爱的多莉,我都明白,但是你自己不要苦恼.你是这样悲伤,这样愤慨,以致你许多事情全都看不清楚了呢.” 多莉冷静下来,有两分钟两人全都沉默着. ”怎么办呢替我想想吧,安娜,帮助我吧!我什么都想过了,我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 安娜也想不出办法,可是她的心立刻对她嫂嫂的每句话.每个表情的变化产生了共鸣. ”我只想说一点儿,”安娜开口了.”我是他妹妹,我知道他的性格,那种健忘的性情(她在额前做了个手势),那种易于入迷可是也知道后悔的性情.他现在简直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他自己怎么会干出那类事来的.” ”不,他懂得的,他懂得的!”多莉插嘴说,”但是我......你忘了我......这会宽我的心吗” ”且慢.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得承认我并没有觉察见你处境的可怕.我只看到他那方面,只看到家庭破裂了;我为他难过,可是和你谈话以后,我作为一个女人,看法就完全不同了.我看到了你的痛苦,也能深切体会到你的痛苦,我真说不出我是多么为你难过!但是,多莉,亲爱的,我完全能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件事儿我还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情.这只有你知道......是不是足够你饶恕他的.要是那样,就饶恕了他吧!” ”不,”多莉开口说,可是安娜打断了她,又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更懂人情世故,”她说.”我懂得像斯季瓦那样的男子对于这类事儿是怎样看法的.你说他曾和别的女人在背后一道议论你.那是决不会的.这类男子也许是不忠实的,但是他们把自己的家庭与妻子却看得很神圣.他们对这些女人总还是轻视的,她们破坏不了他们家庭的感情.他们在她们同自己家庭之间画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可事实是这样的.” ”是的,但是他同她亲了嘴......” ”多莉,别这么说,亲爱的.斯季瓦和你恋爱的时候我也看到的.我记得那时候他跑在我面前来,哭泣着,谈着你,在他的心目中你是那样富有诗意和崇高,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生活得越久,你在他眼里就变得越崇高了.你记得我们常笑他每说一句话一定要夹进一句:多莉真是一个难得的女子呢.,你在他看来一直像神一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他这次对你不忠实也并非出于本心也许只是一时经不起诱惑,男人常常是经不起诱惑的......” ”可是假如再那样呢” ”那是不能的,我想......” ”是的,可是假设是你的话,你能够饶恕丈夫的不忠吗” ”我不知道,我不能判断......是的,我能够,”安娜想了一会说.她在心里面想像了一下这情形,在内心的天平上衡量了一下,补充说:”是的,我能够,我能够,我能够.是的,我是会饶恕的.我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了,不;但是我会饶恕的,并且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这事一样地饶恕的......” ”啊,自然,”多莉赶紧插嘴,好似在说她想了不止一次的话一样,”否则就说不上饶恕.如果饶恕就应该完完全全饶恕.哦,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里去,知道你要来,我早就把它收拾好了,”她站起身来说,在路上她拥抱着安娜.”我的亲爱的,你来了我多么高兴呀.我觉得好过一些了,好过多了.” $$$$二十 那一整天,安娜都在家里,就是说,在奥布隆斯基家里,没有接见任何人,虽已经有几个认识她的人听说她到了,当天就来拜访她.安娜整个早晨都跟多莉和小孩们在一起.她只送了个字条给她哥哥,他肯定回来吃午饭.”来吧,上帝是慈悲的,多莉会原谅你的”她写着. 奥布隆斯基在家里吃午饭,谈的话是一般的,他的妻子同他说话的时候叫起他”斯季瓦”来了,她好些日子没有这样称呼过了.夫妻之间还有隔阂,但是现在已经不再讲什么分离的话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有解释与和解的可能.刚用过饭,基蒂便来了.她认得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但不很熟,她现在到她姐姐这里来,不免有几分恐惧,不知道这位人人称道的彼得堡社交界的贵妇人会怎么样对待她.但是她却博得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欢喜......这一点她立即看出来了.安娜显然很叹赏她的美丽和年轻;基蒂还没有定下神来,就感到自己不但受到安娜的影响,并且爱慕她,就像一般年轻姑娘往往爱慕年长的已婚妇人一样.安娜不像社交界的贵妇人,也不像有了八岁的孩子的母亲.假如不是她眼神里有一种叫基蒂惊异而又倾倒的.非常严肃.有时甚至忧愁的神情,凭着她的举动的灵活,精神的饱满,以及她脸上那种时而在她的微笑里面,时而在她的眼睁里流露出来的蓬勃的生气,她看上去很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基蒂感觉到安娜十分单纯而毫无隐瞒,可她心中却存在着另一个复杂的.富有诗意的更崇高的境界,那境地是基蒂所无法能及的. 吃过饭后,多莉走到自己房里去了,安娜迅速地站起身来,走到她哥哥面前,他正好在点燃一支雪茄烟. ”斯季瓦,”她对他说,快活地使着眼色,一边替他画十字,一边目示着门边.”去吧,上天保佑你.” 他扔下了雪茄,明白了她的意思,走到门外去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后,她又回到沙发那里,她还是坐在原来沙发上,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孩子们看出来他们的母亲对这位奶母有好感,还是因为他们自己在她身上感到了特别的魅力,两个大点的孩子,并且像孩子们常有的情形一样,小的孩子们跟在大的后面,从用餐前就一直缠住他们新来的姑母,不肯离开她身边.坐得挨近姑母,抚摸她,握住她的纤细的手,吻她,玩弄她的指环,或至少摸一摸她的裙襞,这在他们中间成了一种游戏了. ”来,来,如我们刚才那样坐,”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坐在原来的地方. 于是格里沙又把他的小脸伸进她的腋下,偎在她的衣服上,显出骄傲与幸福的神气. ”你们的舞会什么时候举行呢”她问起基蒂. ”下星期,并且是一个盛大的舞会呢.那是一种什么时候都使人愉快的舞会.” ”哦,有什么时候都使人愉快的舞会吗”安娜隐含着柔和的讥刺说. ”这是奇怪的,但是的确有.在博布里谢夫家里,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愉快的,在尼基京家里也是一样,而在梅日科夫家里就老是沉闷得很.您难道没有发现吗” ”不,我的亲爱的,对我说已经没有什么使人愉快的舞会了,”安娜说,基蒂在她的眼睛里面探出了没有向她开放的那神秘的世界.”我所觉得的,就是有些舞会比较不大沉闷,不大令人厌倦而已.” ”您怎么会在舞会上就感到乏味呢” ”我怎么不会在舞会上感到乏味呢”安娜问. 基蒂察觉出来安娜知道会得到什么回答. ”由于您什么时候都比旁的人美丽呀.” 安娜是易于红脸的.她微微泛上了红晕说: ”第一,从来也没有这种事;第二,即便这样,那对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来参加这场舞会吗”基蒂问. ”我想免不了要去的.拿去吧,”她对塔尼娅说,她正好在想把那宽松的戒指从她姑母的雪白的.纤细的手指上拉下来. ”我真是高兴您去呀.我真是想在舞会上看见您呢.” ”那么,要是我一定得去的话,我想到这会使您快乐,也就可聊以□□了......格里沙,别揪我的头发,它已够乱了呢,”她说,理了理格里沙正在玩弄着的一绺散乱了的头发. ”让我想像到您赴舞会是穿淡紫色的衣裳吧” ”为何一定穿淡紫色”安娜微笑着问.”哦,孩子们,快去,快去.你们听见了没有古里小姐在叫你们去喝茶哩,”她说,把小孩们从她身旁拉开,打发他们到餐室去了. ”不过我知道您为什么想拉我去参加舞会.您对于这次舞会抱着很大的希望,您要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全都去参与呢.” ”您怎么样知道的是呀.” ”啊!像您这样年轻多幸福呀!,”安娜继续说.”我记得并且知道那像瑞士群山上的雾一般的蔚蓝色烟霭,那烟霭遮蔽了童年刚要终结的那幸福时代的一切,那幸福与欢乐的广阔世界渐渐变成了一条越来越窄的道路,而走进这条窄路是又快乐又惊惶的,虽然它好似辉煌灿烂......谁没有经过这个呢” 基蒂微笑着,一声不吭.”但是她是怎样经过这个的呢我真是愿意知道她的全部恋爱史啊!”基蒂想着,忆起了她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副俗气的容貌. ”我知道一件事儿.斯季瓦告诉我了,我祝贺您.我非常喜欢他呢,”安娜继续说.”我在火车站遇到了弗龙斯基.””啊,他到了那里吗”基蒂问,脸涨红了.”斯季瓦向您说了些什么” ”斯季瓦全说给我听了.我真高兴......我昨天是和弗龙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道:”他母亲不停地讲着他.他是她的骄子哩.我知道母亲们有多么偏心,可是......” ”她母亲向您说了些什么” ”啊,多得很呢!我知道他是她的骄子,但还是可以看出他是多么侠义呀......例如说,她告诉我他要把他的全部财产都让给他哥哥,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便做出了惊人的事,他从水里救起了一个女人.总而言之,他几乎是一位英雄呢,”安娜说,微笑着,想起他在火车站上给人的两百卢布. 她楞是没有提起那两百卢布.不知怎的,她想起这个来就不愉快.她总觉得那好像和她有点什么关系,那是不应该发生的. ”她再三要我去看她,”安娜继续说.”我也很高兴明天去拜访这位老夫人呢.斯季瓦在多莉房里待了这么久,谢谢上帝,”安娜补充说,改变了话题,就立起身来,在基蒂看来,她心中好似有什么不悦似的. ”不,我第一!不,我!”孩子们叫嚷着,他们刚喝完了茶,又跑回到他们的安娜姑母这里来了. ”大家一起吧!”安娜说,于是她笑着跑上去迎接他们,抱起这一群欢天喜地叫着.闹着的小孩,把他们一起拥倒在了地上. $$$$二十一 多莉在大人们用茶的时候才走出房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出来.他肯定是从另外一扇门走出了妻子的房间.”我怕你住在楼上冷,”多莉向安娜说,”我要把你搬到楼下来,这样我们便更拉近了.””啊,给您添麻烦了”安娜回答,注视着多莉的面孔,竭力想要弄清有没有和解. ”你住在这里,光线太亮了一点哩,”她的嫂嫂回答. ”我敢向你说,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睡得像土拨鼠一样呢.” ”在谈什么问题”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他书房里走出来,这样问起他妻子. 由他的声调,基蒂同安娜两人都听出来已经和解了. ”我要把安娜搬到楼下来,可是必须挂上窗帘.谁也不会做,我还得亲自动手,”多莉向他回答. ”天晓得,他们到底有没有相互谅解呢”安娜听了那种冷淡安静的声调,这么想. ”啊,得了,多莉,老是自找麻烦,”她丈夫回答.”哦,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切都由我去做好了......” ”是的,他们一定和好了,”安娜想. ”你也太过份了,”多莉回答.”你吩咐马特维去办那办不到的事儿,自己倒跑开去了,而他会弄得一团糟,”多莉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嘴唇翘上去,露出她时常那种讥讽的微笑. ”完完全全和解了,完完全全,”安娜想,”谢谢上天!”于是庆幸着和解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走到多莉面前,吻了一吻她. ”没有那么回事.你为什么老瞧不起我和马特维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隐含着轻微的笑意向他妻子说. 那一整晚,多莉,像平常一样,对她丈夫说话时声调里老带点讥讽,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满足和快活的,可也不至于看上去好像他得到饶恕以后就忘掉了他的罪过. 在九点半钟,奥布隆斯基家里围着茶桌进行的特别欢乐和愉快的家庭谈话,被一件表面看来很简单.但不知怎的却使大家都觉得奇怪的事情所扰乱了.谈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时,安娜连忙站立起身来. ”我的照片簿里有她的照片,”她说;”顺便让你们看看我的谢廖沙,”她补充说道,露出母性的夸耀的微笑. 1156.15.6 当基蒂,同她母亲走上那灯火辉煌的,两旁布满鲜花,站立着穿红上衣.搽了发粉的仆人的大楼梯的时候,舞会刚开始.从舞厅里传来了好似是从蜂房传来的.不绝的.不疾不徐的响声;当她们站在两旁摆着花木的梯顶上,在镜子面前最后整理她们的头发与服装的时候,她们听到舞厅里乐队开始奏第一场华尔兹舞时小提琴的准确的.清晰的音调.一个老人,身材矮小,穿着便服,在另一面镜子前理了理他两鬓的白发,身上散发着淡淡香水的气味,在楼梯上碰到她们,让开了路,显然是在赞赏他所不认识的基蒂.一个没有胡髭的青年,一个谢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为”花花公子”的社交青年,穿着敞开的背心,边走边整理他的雪白领带,向她们鞠躬,走过去了以后又回转来请求同基蒂跳一场卡德里尔舞.因为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弗龙斯基,所以她答应同这位青年跳第二场.一位军官,扣上他的手套,在门边让开路,一面抚摸着胡髭,一面在叹赏玫瑰色的基蒂. 虽然基蒂花了许多力气准备服装,发式和其余赴舞会的东西,可是现在她穿了一身套在淡红衬裙上面罩上网纱的讲究衣裳,这么轻飘这么随便地走进舞厅,仿佛一切玫瑰花结与花边,她的装饰的一切细节,都没有费过她或者她家庭片刻的注意,仿佛她生来就带着网纱与花边,头梳得高高的,头上面有一朵带着两片叶子的玫瑰花. 在走入舞厅之前,老公爵夫人,想要替她理好丝带的皱褶的时候,基蒂稍稍闪开去.她觉得她身上的一切都应该是生来完美的.优雅的.任何整理都是多余的. 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没有一处不合身的,她的花边披肩没有垂下一点,她的玫瑰花结也没有被揉皱或是扯掉,她的淡红色高跟鞋并不夹脚,而只令她愉快.金色的假髻密密层层地覆在她的小小的头上,恰如是她自己的头发一样.她的长手套上的三颗钮扣通通扣上了,一个都没有松开,那长手套裹住了她的手,却没有改变它的轮廓.她的圆形领饰的黑天鹅绒带特异柔软地缠绕着她的颈项.那鹅绒带是美丽的;在家里,对镜照着她的脖颈的时候,基蒂觉得那天鹅绒几乎是栩栩如生的.别的东西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但那天鹅绒却的确是美丽的.在这舞厅里面,当基蒂又在镜子里看到它的时候,她微笑起来了.她的□□的肩膊和手臂给予了基蒂一种冷澈的大理石的感觉,一种她特别喜欢的感觉.她的眼睛闪耀着,她的玫瑰色的嘴唇由于意识到她自己的妩媚而不禁微笑了.当她还没有跨进舞厅,走近那群满身是网纱.丝带.花边与花朵,等待别人来请求伴舞的妇人......基蒂从来不属于那群妇人......的时候,就有人来请求同她跳华尔兹舞,并且是一个最好的舞伴,跳舞界的泰斗,有名的舞蹈指导,标致魁梧的已婚男子,叶戈鲁什卡.科尔孙斯基.他刚刚离开巴宁伯爵夫人,他是和她跳了第一场华尔兹舞的,于是,观察着他的王国......就是说,已开始跳舞的几对男女......他看见了刚走进来的基蒂,就迈着舞蹈指导所特有的那种特殊的.轻飘的步子飞奔到她面前,连问都没有问她愿不愿意跳,他就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的纤细腰肢.她向周围望望,想找个人帮他拿扇子,于是他们的女主人向她微笑着,接了扇子. ”您准时来到了,多么好啊,”他对她说,抱住了她的腰,”迟到真是一种坏习惯.” 弯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头上,她那双穿着淡红皮鞋的小脚开始敏捷地.又轻飘地.有节奏地合着音乐的拍子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移动. ”同您跳华尔兹舞简直是一种休息呢,”他对她说,当他们跳华尔兹舞开头的慢步的时候.”妙极了......多么轻快,多么précision.”他对她说了他差不多对所有他熟识的舞伴都说过的话. 听了他的称赞她笑了笑,越过他的肩头继续环顾着舞厅.她不似一个仿佛觉得舞厅里一切面孔都溶成了仙境般幻影的那样初次跳舞的少女;她也不是一个舞得太多以致把舞厅里面一切面孔都看熟了而且腻烦了的少女.她是介于两者之间,她十分兴奋,但她也能够沉着冷静地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在舞厅的左角她看到社交界的精华聚在一起.那里有胸颈到不能再的美人丽姬,科尔孙斯基的妻子;有女主人;有克里温的秃头闪耀着亮光,凡是有上流人的地方老可以找到他;青年人向那个方向眺望着,却不敢走近前去;在那儿,她的也看见了斯季瓦,看见了穿着黑天鹅绒衣裳的安娜的优美身姿和头部.他也在那里.基蒂自从拒绝列文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用她的远视眼光,她立即认出了他,甚至还觉察到他在看她. ”再跳一次吗您不疲倦吧”科尔孙斯基说,微微有些气喘了. ”不,谢谢您了,我已经有点累了,想休息会儿!” ”我送您到哪儿去呢” ”卡列宁夫人来了,我想......送我到她那儿去吧.” ”遵命.” 于是科尔孙斯基放慢脚步跳着华尔兹舞一直向左角的人群舞去,一面不断地在说道:”pardon,mesdames,pardon,pardon,mesdames.”于是穿过花边.网纱与丝带的海洋航行着,没有触动一根羽毛,他急剧地旋转着他的舞伴,以致她那穿着薄薄的.透明长袜的纤柔脚踝显露了出来,而把她的裙裾展成扇形,遮盖了克里温的两膝.科尔孙斯基鞠着躬,整了整他的敞开的衬衣胸襟,便挽着她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那儿去.基蒂满脸涨红,把她的裙裾从克里温的膝上拉开,于是,微微有点晕眩地向周围望着,寻找安娜.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期望的,而是穿着黑色的.敞胸的天鹅绒衣裳,她那儿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长着细嫩小手的圆圈的臂膀全都露在外面.衣裳上镶满威尼斯的花边.在她头上,在她那乌黑的头发......全是她自己的,没有搀一点儿假......中间,有一个小小的三色紫罗兰花环,在白色花边之间的黑缎带上面也有着同样的花.她的发式并不惹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时常披散在颈上和鬓边的她那小小的执拗的发鬈,那平添了她的妩媚.一串珍珠围在她那美好的结实的脖颈上. 基蒂每天看见安娜;她爱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衣服的模样,可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衣裳,她才感觉到她以前并没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她现在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现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衣服,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人老是盖过服装,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决不会引人注目.她那镶着华丽花边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并不醒目;这不过是一个框架罢了,叫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单纯.自然.优美.同时又快活又有生气. 她站着,像时常一样把身子挺得笔直,而当基蒂走进这一群的时候,她正在跟主人说话,她的头微微转向了他. ”不,我不苛责,”她答复某个问题说,”虽然那件事情我不大清楚,”她继续说道,耸了耸肩膀,就立刻浮上温柔的庇护的微笑转向基蒂.用快速的.女性的瞥视,她打量着基蒂的服装,把头点了一点......轻微到差不多看不见,但是基蒂却理会到了......对她的装饰与容貌表示赞许之意.”你跳到这房间里面来了,”她补充说. ”这是我最忠实的助手,”科尔孙斯基说,向他以前还未曾见过面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鞠躬.”公爵小姐使舞会生色不少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跳一次华尔兹舞吧.”他说,弯了弯腰.”哦,你们认识吗”他们的主人问道. ”有什么人我们不认识呢我妻子和我像白狼一样,每人都认识我们呢,”科尔孙斯基回答.”跳一次华尔兹舞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假如可能不跳的话,我还是不跳吧,”她说. ”可是今晚是不可能的,”科尔孙斯基回答. 正好在那一瞬间,弗龙斯基走上前来. ”哦,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跳吧”她说,不理睬弗龙斯基在对她鞠躬,她急速地把她的手搭在科尔孙斯基的肩膀上. ”她为何不满意他呢”基蒂想,看出了安娜是存心不向弗龙斯基回礼.弗龙斯基走到基蒂面前去,对她提起第一场卡德里尔舞的事,而且向她表示他这么久没有去看她,觉得很抱歉.基蒂一边赞赏地注视着安娜跳华尔兹,一边在听他的话.她希望他要求和她跳华尔兹,但是他竟没有这样做,她惊异地望着他.他会过意来,很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请求和她跳华尔兹,可是他刚把手挽住她的腰,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音乐就忽然停止了.基蒂注视着他那和她挨得那么近的脸,这没有得到他反应的情意绵绵的凝视,在以后好久......好几年以后......还使她为了这场痛苦的羞辱而伤心. ”pardon,pardon!华尔兹,华尔兹!”科尔孙斯基从这房间的另一端叫着,抓住了他最初碰到的一位年轻小姐,就开始跳起了舞来. $$$$二十三 弗龙斯基和基蒂绕着房间跳了好几次华尔兹.跳完华尔兹之后,基蒂走到她母亲面前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上几句话,弗龙斯基就又走来请她跳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说什么含义深刻,情意绵绵的话语,他们只断断续续地谈着科尔孙斯基夫妇......他诙谐地把他们描绘成可爱的四十岁的小孩,谈着未来的公共剧场,只有一次,当他同她谈起列文,问他还在不在,而且补充说他很喜欢他的时候,谈话才触动了她的心.可是基蒂对于卡德里尔舞并没有抱着很大的期望.她揪着心等待着玛佐卡舞.她想一切都得在跳玛佐卡舞时决定.他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要求和她跳玛佐卡舞,这事实并没有扰乱了她.她相信她准会与他跳玛佐卡舞,像在以前的舞会上一样,因而她谢绝了五个青年,说她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跳玛佐卡舞.整个舞会,直到最后一次卡德里尔舞,在基蒂看来都好像一种欢乐的色彩.音响和动作的幻境.她只在感觉得太疲倦了,要求休息的时候,这才停下来.可是当她正在和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讨厌的青年跳最后一场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偶然做了弗龙斯基和安娜的vis-à-vis.她从晚会开始以后就没有遇到过安娜,而现在她忽然又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了.她在她身上找出了她自己那样熟悉的那种由于成功而产生的兴奋神情;她看出安娜因为自己引起别人的倾倒而陶醉.她懂得那种感情,晓得它的征候,而且在安娜身上看出来了;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颤栗的.闪耀的光辉,不由自主地浮露在她嘴唇上的那种幸福和兴奋的微笑,和她的动作的雍容优雅.而又准确轻盈. ”谁会让她这样呢”她问自己.”大家呢,还是一个人”和她跳舞的那位困窘的青年说话乱了头绪,她也不给他提词,她表面上服从着科尔孙斯基的号令,他先叫大家绕个grand rond,然后拖成一条chaine,同时她却尽量观察着,她的心越来越痛了.”不,令她陶醉的不是众人的赞赏,却是一个人的崇拜.而那一个人是......难道是他吗”每次他和安娜说话的时候,喜悦的光辉就在她眼睛里面闪耀,幸福的微笑就弯曲了她的朱唇.她好像在抑制自己,不露出快乐的痕迹,但是这些痕迹却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地显露在她的脸上.”但是他怎样呢”基蒂望了望他,心中充满了恐怖.在基蒂看来那么明显地反映在安娜的脸上的东西,她在他的脸上也看见了.他那一向沉着坚定的态度和他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每当他朝着她的时候,他便微微低下头,好似要跪在她面前似的,而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顺服和恐惧的神情.”我不愿得罪你,”他的眼光好像不时地说,”但是我又要拯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他脸上流露着,一种基蒂从前从来不曾经见过的神色. 他们在谈着共同的熟人,谈论着最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在基蒂看来,好像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在决定着他们和她的命运.而奇怪的便是实际上他们虽然在谈论着伊万.伊万诺维奇的法语讲得那么可笑,以及叶列茨基小姐怎样可以选择到更佳的配偶,但是这些话对于他们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并且他们也正如基蒂一样地感觉到了.整个舞会,整个世界,在基蒂心中一切都消失在烟雾里了.只是她所受的严格的教养让她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逼迫她做别人所要求她的一切,就是跳舞.应酬.谈话.甚至微笑.但是在跳玛佐卡舞之前,当他们开始排好椅子,而几对舞伴正从小房间走入大厅来的时候,基蒂感到了令人恐惧的失望.她拒绝了五个请她伴舞的人,而现在她却没有跳玛佐卡舞的舞伴了.她连被人央求伴舞的希望都没有了,因为她在社交界是这样成功,谁都不会想到她直到现在还没有人约好和她跳舞.她想对她母亲说她身体不舒服,要回家去,可是她又没有力量这么做.她的心碎了. 她走到小客厅尽头,颓然坐在安乐椅里.她的薄薄的.透明的裙子如一团云一样环绕着她的窈窕身躯;一只露出的.纤细柔嫩的少女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沉没在她的淡红色裙腰的皱襞里;在另一只手里她拿着扇子,用迅速的.急促的动作扇着她的燥热的脸.虽然她好似一只蝴蝶刚停在叶片上,正等待展开彩虹般的翅膀再向前飞,但她的心却被可怕的绝望刺痛了. ”或许我误会了,也许不是那样吧完全是我自己多心了.”于是她又回想着她所目击的一切. ”基蒂,怎么回事”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悄悄地踏着地毯走到她面前,说道.”我不明白呢.” 基蒂的下唇颤栗起来了,她快速地立起身来. ”基蒂,你不去跳玛佐卡舞吗” ”不去,不,”基蒂用含泪的颤栗声音说. ”他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佐卡舞,”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知道基蒂会晓得”他”和”她”指的是”谁”.”她说:哦,您不同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跳吗,” ”啊,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基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刚拒绝了一个她或许热爱的男子,而且她拒绝他完全是由于她轻信了另一个.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找到和她一道跳玛佐卡舞的科尔孙斯基,叫他去请求基蒂伴舞. 基蒂加入第一组跳舞,她庆幸她可以不要讲话,因为科尔孙斯基不断地奔走着指挥着他的王国.弗龙斯基同安娜差不多就坐在她对面.她用远视的目光望着他们,当大家跳到一处来的时候,她便逼近地观察他们,而她越观察他们,她就越是确信她的不幸是确定的了.她看见他们感觉得在这挤满了人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弗龙斯基一向那么坚定沉着的脸上,她看到了一种使她震惊的.惶惑与顺服的神色,好像一条伶俐的狗做错了事时的表情一样. 安娜微笑起来,而她的微笑也传到了他的脸上.她渐渐变得沉思了,而他也变得更严肃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基蒂的眼光引到安娜的脸孔上.她那穿着朴素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挂着一串珍珠的结实的脖颈是迷人的,她的松乱的鬈发也是迷人的,她的小脚小手的优雅轻快的动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蛋是迷人的,可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与残酷的东西. 基蒂比以前越来越叹赏她,而且她也越来越痛苦.基蒂感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并且她的脸上也显露出这一点来.当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碰见她的时候,他没有立即认出她来,她的模样大变了. ”多么愉快的舞会啊!”他对她说,只是为了应酬一下. ”是的,”她回答说. 玛佐卡舞跳到一半的时候,重复跳着科尔孙斯基新发明的复杂花样,安娜走入圆圈中央,挑选了两个男子,叫了一位太太与基蒂来.基蒂走上前去的时候恐惧地盯着她.安娜眯缝着眼睛望着她,微笑着,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注意到基蒂只用绝望同惊异的神情回答她的微笑,她就扭过脸去不看她,开始和另一位太太快活地谈起来. ”是的,她身上是有些异样的.恶魔般的.迷人的地方这些是别的任何人所不具备的,”基蒂自言自语. 安娜不打算留在这里晚餐,可是主人开始挽留她. ”得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科尔孙斯基说道,把她的露出的手臂挽到他的燕尾服的袖子底下,”我打算大大地来一场科奇里翁舞呢!un bijou!” 他慢慢地往前移动,竭力想拉她一道走.他们的主人赞许地微笑着. ”不,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安娜微笑着回答,虽然她脸上带着微笑,可是科尔孙斯基和主人从她的坚定的声调里面都听出来她是留不住的了. ”不,实在说,我在莫斯科你们的舞会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整整一冬天的跳的还要多呢,”安娜说,回头望着站在她旁边的弗龙斯基.”我起身之前得稍稍休息一下.” ”您决定明天走吗”弗龙斯基问. ”是的,我打算这样,”安娜回答,好像在惊异他的询问的大胆;可是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中的压抑不住的.战栗的光辉与她的微笑使他的心燃烧起来了.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没有留下用晚餐,便回家去了. 157..15.7 ”是的,我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可憎的地方,”当列文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朝他哥哥的寓所走去的时候,他想.”我落落寡合.这是骄傲,人家说.不,我并不骄傲.假使我有点骄傲,我便不会使自己落到那种地步了,”他想象着弗龙斯基,他幸福.善良.聪明而又沉着,决不会陷于像他今晚所处的那种后怕的境地.”是的,她一定会挑选他.这是一定的,我不能把责任推到旁人身上.都是我自己不好.我有什么权利以为她愿意和我结成终身伴侣呢我是什么人,我算个什么是一个谁都不需要.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一无可取的人呀.”于是他回忆起他哥哥尼古拉,愉快地沉浸在这种回忆里面.”他说世上的一切都是污秽丑恶的,这话不是很对吗我们对于尼古拉哥哥的判断未必很是公平吧自然,照普罗科菲......他只看见他穿着破大衣,带着醉意......的观点看来,他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他的确两样一点.我了解他的心灵,并且知道我和他很相像.而我竟没有去探望他,倒来赴宴,到这里来了.”列文走到了路灯下,看了看写在袖珍簿上的他哥哥的住址,于是便雇了辆马车.在赴他哥哥寓所的长途中,列文历历在目地回忆着他所熟知的他哥哥尼古拉一生中的一切事件.他想起他哥哥在大学时代同在毕业后的一年中间,怎样不顾同学们的讥笑,过着修道士一般的生活,严格地遵守一切宗教仪式.祭务与斋戒,避免各种各样的欢乐,尤其是女色;后来,他又怎样忽然变得放荡起来,他交结上一班最坏的人,沉溺于荒淫无度中.随着他忆起了他虐待小孩那桩不名誉的事件:他从乡下带了一个小孩来抚养,在盛怒之下,这么凶狠地殴打了他,而被受到控告.他又回忆起他同一个骗子的纠葛,他输给那个骗子一笔钱,付了一张支票,过后他又把他告了,告发他欺骗了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替他付的就是这笔钱).接着他又想他怎样为了在街上扰乱公共秩序而在拘留所里关过一夜.他忆起他为了没有分给他应得的一份他母亲的遗产而企图控告他的长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件可耻的诉讼,和之后他到西部地方任职的时候,为了殴打当地长老而受了审判最后那桩不名誉的事件......这一切都是叫人十分厌恶的,可是列文并不觉得那么厌恶,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经历,不了解他的心肠的人们所必定会感觉到的那样. 列文想起了当尼古拉在虔敬的时期,斋戒,修道和礼拜的时期,当他求助于宗教来克制他的□□的时候,大家不但不鼓励他,反而全都讥笑他,连列文自己也在内.他们打趣他,叫他”诺亚”,”和尚”,等到他变得放荡起来的时候,谁也不帮助他,大家都抱着恐怖与厌恶的心情避开他. 列文觉得,不管他哥哥尼古拉的生活怎么丑恶,在他的灵魂中,在他的灵魂深处却并不比轻视他的人们坏多少有些人的品质未必比他好,却深深地将灵魂里丑恶的东西掩盖起来了.他生来具有放荡不羁的气质,而且才智有限,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他始终是想做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毫不隐瞒,我要使得他也毫不隐讳地说话,我要对他表示我爱他,因此也了解他.”当列文在将近十一点钟抵达他写下地址的那个旅馆的时候,他暗自下了决定. ”在楼上十二号和十三号,”门房回答列文的询问. ”在家里吗” ”准是在家.” 十二号的门半打开着,从里面一线灯光中飘浮出来廉价的劣等烟草的浓雾,传来列文所不熟悉的声音;但是他立刻听出来他哥哥在那里;他听到他的咳嗽声. 当他走入门口的时候,有个不熟悉的声音在说: ”那都靠办事有多么精明和熟练来决定.” 康斯坦丁.列文朝门里面望了一眼,看到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短外衣.头发浓密的青年,还有一个穿着没有翻领也没有套袖的毛布连衣裙的麻脸女人坐在沙发上,却看不到他哥哥.康斯坦丁想到他哥哥和那么一些奇怪的人一起生活,心里感到剧烈的创痛.没有谁听见他的脚步声,康斯坦丁脱下套鞋,听到那位穿着短外衣的先生在说些什么.他在谈某种企业. ”哦,该死的特权阶级,”他哥哥的声音回答,咳嗽了一声.”玛莎!给我们拿晚饭来,而且拿点酒来,假如还有剩的话;要不然就出去买去.” 那女人站起身,走到隔断外面,看见了康斯坦丁. ”有一位先生,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说道. ”您找谁”尼古拉.列文的声音生气地说.”是我,”康斯坦丁.列文回答,从暗处走来. ”我是谁”尼古拉的声音更加生气地说.可以听见他急忙地起身,绊了什么东西的声音;列文在门对面看到他哥哥那双吃惊的大眼睛和那高大瘦削的佝偻身材,那样子,他是那么熟悉,但那怪相和病态却又令他惊讶. 他比三年以前康斯坦丁.列文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更消瘦了.他穿着一件短外衣,他的手和宽大的骨骼似乎越发大了.他的头发变得稀疏了,那同以往一样挺直的胡髭遮到嘴唇上,那和以往一样的眼睛奇异与天真地凝视着来客. ”噢,科斯佳!”他突然叫道,认出了他弟弟,他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辉.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回头望着那青年,把他的脖颈和头痉挛地动了一下,好像领带勒痛了他似的,这种动作康斯坦丁是那么熟悉;于是一种异样的表情,狂暴.痛苦.残酷的表情浮露在他的憔悴的脸上.”我给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写了信,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们.你有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事儿” 他完全不像康斯坦丁想像的那样.康斯坦丁.列文想到他的时候,把他的性格中最坏而又最讨厌的部分,就是使人难以和他相处的地方忘记了,而现在,当他见了他的面,特别是看到了他的头的痉挛动作的时候,他就忆起这一切来. ”我来看你,并没有什么事儿,”他畏怯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 他弟弟的畏怯显然使尼古拉软化了.他的嘴唇颤动着. ”哦,这样吗”他说.”那么,进来,请坐.吃点晚饭吧!玛莎,拿三份晚饭来.不,停停.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他指着那位穿短外衣的先生,对他弟弟说,”这是克里茨基先生,从我在基辅的时候起就是我的朋友,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他,自然,受到警察的迫害,因为他不是坏人.” 依照惯常的习癖,他环顾了房间里的每个人.看见站在门边的女人要走的样子,他向她叫道,”等等,我说.”带着康斯坦丁熟悉的他那种不善辞令.语无伦次的样子,他向大家又环顾了一下,便开始对他弟弟说起克里茨基的经历来:他怎样为创办贫寒大学生互助会和星期日学校而被大学开除;他后来怎样在国民学校当教员,以及他怎么样又被那里赶走,后来还吃了一场官司. ”你是基辅大学的吗”康斯坦丁.列文对克里茨基说道,想打破随之而来的难堪的郁默. ”是,我是基辅大学的,”克里茨基生气地回答,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这位女人,”尼古拉.列文打断他,指着她说.”是我生活的伴侣,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从妓院领出来的,”他这么说时又扭动了一下脖子.”可是我爱她而且尊敬她,谁想要同我来往,”他补充说,提高声调,皱起眉头,”我就请求他爱她而且尊敬她.她就同我的妻子一样,任何方面都一样.这样你现在就明白你在同什么人交往了.要是你以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那样好,你便给我出去.” 他的目光又搜索般地在所有的人身上扫过. ”我为何会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么,玛莎,叫他们开晚饭来: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等......不,没有关系......去吧.” $$$$二十五 ”你看,”尼古拉.列文继续说,皱紧眉头,抽搐着.要考虑怎么样说怎样做,在他显然是困难的.”这里,你看......”他指着用绳子捆起来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束铁条.”你看见那个吗那就是我们正好在着手进行的新事业的开端.这是一个生产协会......” 康斯坦丁差不多没有听他说话.他凝视着他的病态的.患肺病的脸孔,越来越替他难过了,他不能强迫自己听他哥哥说的关于协会那一套话.他看出来这个协会不过是个救生圈,令他不至于自暴自弃罢了.尼古拉.列文继续说下去了: ”你知道资本家压榨工人.我们的工人和农民担负着全部劳动的重担,并且他们的境地是,不管他们做多少工,他们还是不能摆脱牛马一般的状况.劳动的全部利润......他们原可以靠这个来改善他们的境遇,获得空余的时间,并且从而获得受教育的机会的......全部剩余价值全都被资本家剥夺去了.而社会就是这样构成的:他们的活儿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润就越大,可他们到头来还是做牛马.这种制度应该改变,”他说完了话,就询问般地望着他弟弟. ”是的,当然,”康斯坦丁说. ”因此我们创设了一个钳工劳动组合,在那里一切生产和利润和主要的生产工具都是公有的.” ”在什么地方设立这个组合呢”康斯坦丁.列文问道. ”在喀山省沃兹德列姆村.””可是为什么设在村里呢在村里,我想,要做的工作本来就够多的了.为何钳工劳动组合设在村里” ”为的是农民还跟从前一样是奴隶,这就是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愿意人家努力把他们从奴隶状态中解放出来的原因,”尼古拉.列文说,被他的反问激怒了. 康斯坦丁.列文叹了口气,环顾着这间阴暗龃龊的房间.尼古拉被这叹息声激怒了. ”我知道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的贵族观点,我知道他把全部智力全都用在为现存的罪恶辩护上.” ”不,你为何要谈起谢尔盖.伊万内奇”列文微笑着说. ”谢尔盖.伊万内奇原因很简单”尼古拉.列文提起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名字就忽然尖叫起来.”我来告诉你吧......但是讲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件事......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你轻视这种事,那也听你的便,......走吧,看上帝份上走吧!”他尖叫着,从椅上站了起来.”走吧,走吧!” ”我一点也不轻视,”康斯坦丁.列文畏怯地说.”我甚至也不想争辩.” 这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来了.尼古拉.列文忿怒地朝她望着.她急忙走上他面前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我身子不好,我变得容易冒火,”尼古拉.列文说,稍稍镇静了一点,痛苦地呼吸着.”你和我谈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与他的论文.那是一派胡言,谎话连篇,自欺欺人.一个丝毫不懂正义的人怎样可以写关于正义的文章呢您读过他的论文吗”他问克里茨基,又在桌边坐下,推开撒满半桌的纸烟,以便腾出地位来了. ”我没有读过.”克里茨基阴郁地回答,显然不愿参加这次谈话. ”为何没有”尼古拉.列文现在把矛头转向克里茨基了. ”由于我觉得用不着把时间浪费在那上面.” ”啊,对不起,你怎么知道是浪费时间呢那篇论文对很多人来说是太深奥了......就是说,他们领会不了.但是在我,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看透了他的思想,并且我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 大家全都默不作声,克里茨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拿起帽子. ”您不吃晚饭吗好的,再会!明天和钳工一同来.” 克里茨基刚刚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就微笑着,使着眼色. ”他也不怎么好呢,”他说.”我自然知道的......” 可是正在这时克里茨基在门口叫他...... ”您还有什么事”他说,走到走廊他那里去.剩下列文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起,他就对她说话. ”您和我哥哥在起多长时间了”他对她说. ”是的,一年多了.他的身体坏得很,他喝酒喝得许多,”她说. ”但是......他喝什么呢” ”喝伏特加,这对于他十分不好呢.” ”难道许多吗”列文低语着. ”是的,”她说,畏怯地朝门边望着,尼古拉.列文在那儿出现了. ”你们在谈什么”他说,皱着眉,他的惊惶的眼光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什么事儿呢” ”啊,没有什么,”康斯坦丁惶惑地回答说. ”啊,要是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吧.不过你跟她有什么好谈的呢她是一个娼妓,可你是一位绅士,”他说道,扭动了一下脖子. ”你全明白;我知道,你全估量过了,并且用怜悯的眼光来看我的缺点,”他又提高声音说.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走到了他面前去耳语. ”哦,好的,好的!......可是晚饭怎样了呢噢,来了”他说,看见端着盘子的茶房.”这儿,摆在这里,”他气愤地说道,立刻拿了伏特加酒,斟了一满杯,一口气贪婪地喝了下去.”要喝一杯吗”他对他弟弟说,马上变得快活起来了.”哦,不要再讲谢尔盖.伊万内奇了吧.无论如何,我看见你很高兴.不论怎样说,我们不是外人.来,喝一杯吧.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他继续说,贪馋地咀嚼着一片面包,又斟满了一杯.”你过得怎么样呢” ”我还跟从前一样一个人住在乡下.我忙着经营农业,”康斯坦丁回答说,吃惊地注视着他哥哥又吃又喝的馋相,却又竭力装做没有看到的样子. ”你为何不结婚呢” ”没有机会,”康斯坦丁回答,微微地涨红了脸. ”为什么没有对于我......一切都完了!我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可是这我已经说过,而我还是要说,假使我的那份财产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了我的话,我的整个生活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康斯坦丁赶紧改挨话题. ”你知道你的万纽什卡在波克罗夫斯科耶我的账房做办事人吗” 尼古拉扭动了一下脖子,沉浸在深思里面了. ”是的,把波克罗夫斯科耶现在的情形告诉我吧.房子还是老样子吗,还有桦树与教室呢园丁菲利普,他还活着吗我简直终生忘不了那亭子和沙发啊!留心房子里不要有一点儿变动,赶紧结婚,使一切都恢复原来的模样.这样我一定来看你,要是你的妻子人也十分好的话.” ”现在就来吧,”列文说道.”我们会让你觉得舒适的!” ”要是我知道一定不会遇到谢尔盖.伊万内奇,我就来看你.” ”你不会在那儿遇到他,我完全不依赖他生活.” ”是的,可是不管你怎么说,你总得在我和他两人中间选择一个,”他说,胆怯地盯着他弟弟的面.这胆怯的样子打动了康斯坦丁. ”假设你愿意听听我在这方面的真心话,我告诉你,在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的争论中我对任何一方都不偏不向.你们两方都不对.你的不对是在表面上,而他是在内心里面.” ”噢,噢!你明白了,你明白了吗”尼古拉快乐地叫道.”可是我个人更重视和你的友谊.因为......” ”为何,为什么” 康斯坦丁不能够说他重视这个是因为尼古拉是不幸的,需要友情.可是尼古拉知道这正是他要说的话,于是愁眉紧锁,又拿起伏特加酒瓶来了. ”够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道,伸出她那肥胖的.□□的胳臂去拿酒瓶. ”别管了!别纠缠不休!我要打你啦!”他叫着.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流露出柔和温厚的微笑,感动得尼古拉也露出了笑容,她拿到了酒瓶. ”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吗”尼古拉说.”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懂得多.她不是真的有些善良而可爱的地方吗” ”您以前去过莫斯科没有”康斯坦丁对她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而已. ”你可不要同她客气.这会吓慌她.除了那位因为她要脱离妓院而审问过她的保安官以外,再也没有人对她这样客气地说过话.天啊,这世界上那么没有意思啊!”他突然叫道.”这些新机关,这些保安官.县议会,这一切那多么可恶啊!” 于是他开始详细地叙述他和新机关的冲突. 康斯坦丁.列文倾听着他的话,在否定一切公共机关这点上,他同他哥哥是抱着同感的,而且他自己也常常说的,但是现在从他哥哥嘴里说出来,他就感觉得不愉悦了. ”到阴间我们便会明白这一切的,”他开玩笑地说. ”到了阴间噢,我不喜欢什么阴间!我不喜欢,”他说,他那吃惊的怪异的眼光紧盯着他弟弟的脸.”人老以为逃脱一切卑鄙龌龊......不论是自己的或别人的......是一件快事,但我却怕死,非常怕死.”他颤抖着.”喝点什么吧.你喜欢香槟吗或者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我们到茨冈那里去吧!你知道我变得很爱好茨冈和俄国歌曲呢.” 他说话语无伦次了,东一句西一句的.康斯坦丁靠着玛莎的帮助,总算劝阻住他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而把他安顿到床上,他已醉得象一滩烂泥了. 玛莎答应该有事的时候就写信给康斯坦丁,并且劝尼古拉.列文到他弟弟那里去住. $$$$二十六 康斯坦丁.列文早晨离开莫斯科,傍晚就到了家.一路上他在火车里同邻座的旅客谈论着政治和新筑的铁路,而且,像在莫斯科时的情形一样,他因为自己思路混乱,对自己不满意,为某种羞耻心情而感到苦恼.可是当他在自己家乡的车站下了车,看见了他那翻起外衣领子的独眼车夫伊格纳特的时候;当他在车站的朦胧灯光下看到他的垫着毛毯的雪橇,他的系住尾巴.套上带着铃铛和缨络的马具的马的时候;当车夫伊格纳特一面把他的行李搬上车来,一面告诉他村里的消息,告诉他包工头来了,帕瓦养了小牛的时候,......他才感到混乱的思绪逐渐理清,而羞耻和对自己不满的心情也正好在消失.他一看见伊格纳特和马就这样感觉到了;但是当他穿上给他带来的羊皮大衣,裹紧身子坐在雪橇里,驱车前进,一路上想着摆在面前的村里的工作,注视着拉边套的马(那曾经做 158.15.8 ”您这么快便回来了,老爷!”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我想家呢,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作客虽然很舒服,可是在家里更好,”他回答,走进书房.书房被拿进去的蜡烛慢慢地照亮了.各种熟悉的物品显露在眼前:鹿角.书架.镜子.早就该修理的装着通风口的火炉.他父亲的沙发.大桌子.摆在了桌上的一本摊开的书.破烟灰碟.一本有他的笔迹的抄本.当他看见这一切的时候,心底不觉怀疑起来,他对梦想了一路的建立新生活的可能性怀疑起来了.他的生活的这一切痕迹好像抓住了他,对他说道:”不,你不会离开我们,你不会变成另外的样子,你还会和从前一样的:老是怀疑,永恒不满意自己,徒劳无益地妄想改革,结果总是失败,永远憧憬着你不会得到.并且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这些东西便是对他这样说的,但是他心里的另一种声音却对他说不应当墨守成规,要尽力而为.后成这种声音战胜了前面那种声音,他走到放着一对两普特重的哑铃的角落里去,如运动员似地举起它们,竭力使自己振作起来.门外有脚步声,他连忙放下哑铃. 管家走进来,说谢谢上帝,一切都很好;但是报告说荞麦在新烘干机里稍稍烘焦了一点.这个消息激怒了列文.新烘干机是列文设计的,并且一部分还是他发明的.管家一向用不惯烘干机,而现在宣告荞麦被烘焦了,就带着被压抑着的幸灾乐祸心情.列文坚信假设荞麦被烘焦了,那也只是因为没有采取他的办法,这他曾经叮嘱了几百次.他恼了,责备起管家来.可是有件重大喜事:帕瓦,他于展览会用高价买来的一头良种的.顶贵重的母牛,养了小牛了. ”库兹马,把羊皮大衣给我.你吩咐人拿一盏灯笼来.我要去看一看它,”他对管家说. 房子后面就是饲养贵重母牛的地方.穿过院落,经过紫丁香树下的雪堆,他走到了牛棚.当冻住的门打开的时候,一股热烘烘的牛粪气味扑鼻而来,那群母牛,看见未见惯的灯笼的光都惊骇起来,在新鲜稻草上骚动起来.他看见那头荷兰牛的宽阔.光滑.有黑白花的背脊.牡牛别尔库特套着鼻环卧在那里,好像要站起来的模样,可是又改变了主意,仅仅在他们经过它身边时喷了两下鼻息.红美人儿帕瓦,大得如河马一样,背向他们,护着小牛不让他们看到,一面在它身上到处嗅着. 列文走入牛棚,审视着帕瓦,把红白花小牛扶起来,使它用细长的.蹒跚的腿站稳.焦急不安的帕瓦正要吼叫起来,但是当列文把小牛推到它身边的时候,它这才放下心来,沉重地舒了一口气,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舐它.小牛摸索着,把鼻子伸至母亲的下,摇着尾巴. ”拿灯来,费奥多尔,这边,”列文说,打量着小牛.”像母亲!虽然毛色像父亲;可是那没有什么.好极了.腰又长又宽.瓦西里.费奥多洛维奇,它不是很出色吗”他对管家说,因为他喜欢这头小牛的缘故,关于荞麦的事,他已不放在心上了. ”它怎样会不好呢啊,包工头谢苗在您走后第二天就来了.我们得雇下他来,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说道.”机器的事我已经告诉您了.” 单是这个问题就叫列文陷入繁琐的农务中,那农务是规模宏大,而又极其复杂的.他从牛棚一直走到账房,跟管家和包工头谢苗谈了一会之后,他就回到房里,径直走到楼上的客厅. $$$$二十七 这虽然是一所旧式房子,但很宽敞,虽然只有列文一个人居住,但是整个房子他都使用着,并且都生上火.他知道这未免有些傻,而且也知道这太过分了,违反他现在的新计划,可是这所房子对于列文来说是整个的世界,这是他父母生死在这儿的世界.他们过着在列文看来是完美无缺的理想生活,他曾经梦想和他的妻子,他的家庭一同重新建立那样的生活. 列文差不多记不得他母亲了.她给他的印象在他来说是一种神圣的记忆,可他想像中的未来妻子必然是如他母亲那样优美圣洁的理想的女人的副本. 他觉得对于女性只考虑爱情而不涉及婚姻是不可思议的,他首次想像家庭,其次才想像能给予他家庭的女性.因此他的结婚观和他的大多数熟人的完全两样,在那些人看来,结婚只是日常生活中无数事情之一;在列文,这是人生大事,终生的幸福全以它为转移.而现在他可不能不抛弃这个了. 他走入他平素喝茶的小客厅,在扶手椅上坐下,拿着一本书,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给他端来了茶,按例说了声,”哦,我要坐一会呢,老爷,”就坐在窗旁一把椅子上,这时候,说来也奇怪,他感觉到他的梦想还在,而且没有这些梦想他就不能生活.不论是和她或是和旁的女性,总归是要成为事实的.他读着书,思索着他所读到过的东西,时而停下来听喋喋不休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话;但同时未来的家庭生活和事业的各种景象毫不连贯地显现在他的想像中.他感觉得在他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稳定下来,抑制住了,平静下来了. 他听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谈起普罗霍尔怎样忘记了上天,拿列文给他买马的钱一味去喝酒,把他的老婆打得半死;他一面听着,一面读书,回想着由于读书而引起的一系列思想.这是丁铎尔的《热学》.他想起他曾批评过丁铎尔对于他的实验本领过分自负和缺乏哲学眼光.忽然一个愉快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两年之后我可以有两头荷兰牛,帕瓦自己或许还活着,别尔库特的十二个小女儿,再加上这三头牛......好极了!”他又拿起书本. ”不错,电和热是同样的东西;但是能够在方程式中用某种量代替另一种量来解决任何一个问题吗不能.那么怎样办呢一切自然力之间的关系是可以用直觉感知的......要是帕瓦的女儿长成一头红白花母牛,这一群牛,其中再加上这三头牛,那就特别好啦!好极了!同我的妻子和客人一道出去参观那群牛......我的妻子说,科斯佳同我像照顾自己小孩一样细心照料那头牛.,你对这个怎么会那样感兴趣呢,客人说.凡是他感兴趣的事情我都感到兴趣呢.,可是她是谁呢”于是他想起在莫斯科发生的事儿......”哦,怎么办呢......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是现在一切都要按照新的路线进行.说生活不允许这样,过去不允许这样,全是无稽之谈.应当生活得更好,好得多......”他抬起头,沉溺在梦想里.老拉斯卡,还没有完全领略到主人归来的欢喜,跑至院子里吠了几声,便带着新鲜空气的芳香摇着尾巴跑回来,走到他面前,把头伸在他手下,哀叫着,要求他抚摸. ”它只是不会说话,”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它不过是一条狗,但是它也知道主人回来了,并且知道他闷闷不乐哩.” ”为何闷闷不乐呢” ”难道我还看不出吗,老爷我这个年纪应该懂得老爷们了.哦,我从小就同他们一起长大的.不要紧,老爷,只要身体健康,问心无愧便好.” 列文凝神望着她,她这样了解他的心思,使他觉得很奇怪. ”要我再给您倒一杯茶吗”她说道,端着他的茶杯走出去. 拉斯卡依然把头伸在他手下.他抚摸它,它立刻蜷伏在他脚旁,把头搁在了伸出去的后脚上.好像表示现在一切都美满了似的,它稍稍地张开嘴巴,吮着嘴唇,把粘糊糊的嘴唇安放得更舒适地包住它的衰老牙齿,它在幸福的安宁里静下来了.列文留神地注视着它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就是这样,”他暗自说;”我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十分圆满.” $$$$二十八 舞会后第二天清早,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打了个电报给她丈夫,说她当日就离开莫斯科. ”不,我一定要走,我一定要走,”她用那么一种声调向她嫂嫂说明她为何改变了计划,好似她忽然记起了她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一样.”不,最好还是今天走吧!”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在家吃饭,可是他约定了在七点钟回来送他妹妹. 基蒂也没有来,派人只送来了一个字条说她头痛.只有多莉和安娜同孩子们和英国女教师一道吃饭.不知道是孩子们易变呢,还是他们很敏感,感觉出来那天安娜变得跟他们多么爱她的时候有点两样,而且感觉出来她不再关心他们呢,......总之他们突然不再和姑母游戏,不再爱她了,而对于她走也就十分淡漠了.安娜一早上都在忙着作起身的准备.她写信给莫斯科的熟人们,记下账目,收拾行李.多莉总觉得她心绪不宁,而且带着烦恼的心情,那种心情多莉自己也曾体验过,那情绪是莫名其妙,无中生有的,而且多半包含着对自己的不满.饭后,安娜走到了自己房里去换衣服,多莉跟在她后头. ”今日你多么异样啊!” ”我你这样觉得吗我没有什么异样,我只是有点别扭.我常常这样.我真是想哭出来.这真傻极了,但是一会就会好的,”安娜迅速地说,她把变红了的面孔俯向一个小提包,她正好在把一顶睡帽和几条细纱手帕装进提包里.她的眼睛交着亮光,频频盈溢着眼泪.”就像我当时不愿意离开彼得堡一样,现在我又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你到这里来,做了一件好事儿,”多莉说,凝神望着她. 安娜眼泪汪汪地对她望着. ”别这样说,多莉.我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我时常奇怪人们为什么要联合一致地来宠坏我.我做了些什么,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心里有足够的爱来饶恕......” ”假设没有你,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呢!你多幸福呵,安娜!”多莉说.”你的心地是光明磊落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s,如英语所说的.” ”你没有什么skeletons,你有吗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明白.” ”我有!”安娜突然说,于是意外地流过眼泪之后,一种狡狯的.讥讽的微笑令她的嘴唇缩拢了. ”哦,你的skeletons至少很有趣,不阴郁也不沉重让人觉得痛苦.”多莉笑着说. ”不,很忧郁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走,不在明天这事儿坦白说出来是叫我很难受的,我要向你说,”安娜说,果断地往扶手椅里一靠,注视着多莉的脸. 多莉看见安娜的脸一直红到耳根,直到她脖颈上波纹般的乌黑鬈发那里,这可使她惊骇了. ”是的,”安娜继续说.”你知道基蒂为什么不来吃饭她嫉妒我.我破坏了......这场舞会对于她不是快乐反而是痛苦,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但是实在说起来,并不是我的过错,或是我的一点儿小过错,但我确实是无心的”她说道,细声地拖长”一点儿”三个字. ”啊,你说这话多么像斯季瓦啊!”多莉笑着说. 安娜感到受了委屈. ”啊不,啊不!我可不是斯季瓦,”她说,愁眉紧锁.”我所以对你说,就由于我不容许我自己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安娜说道. 可是就在她说这话那一瞬间,她已经感到这并不是真话;她不但怀疑自己,而且她一想到弗龙斯基就情绪激动,她所以要比预定的提早一点走,完全是为了避免再同他会面. ”是的,斯季瓦告诉我你和他跳了玛佐卡舞,可他......” ”你想像不出这一切弄得多么可笑.我原来只想撮合这门婚事的,结果完全出人意料.也许违反我的原意......” 她涨红了脸,停住了. ”啊,他们立即觉察出来了!”多莉说. ”假使他对此事很认真的话,我就会失望了,”安娜打断她.”我相信都会忘记这件事儿的,基蒂也就不会再恨我.” ”总之,安娜,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希望基蒂结成这门婚事.假设他,弗龙斯基能够一天之内就对你钟情,那么这件婚事还是断了的好,这件事反倒考验了弗龙斯基.” ”啊,天啊,那样就太傻了,”安娜说,当她听见了萦绕在她心中的思想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愉悦的红晕又泛露在她的脸上了.”我现在离开这里,同我那么喜欢的基蒂成了敌人,噢!她是那么可爱啊!但是你有办法补救的吧,多莉呃” 多莉几乎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爱安娜,但是她看到她也有弱点,觉得很是高兴. ”敌人那是决不能的.” ”我那样盼望你们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而现在我更爱你们了,”安娜眼泪盈眶地说.”噢,我今日多傻啊!” 她用手帕抹了一下脸,开始穿起衣服来了. 正在动身那一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姗姗来迟地回来了,他红光满面,散发出酒与雪茄的气味. 安娜的情绪感染了多莉,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她小姑的时候,她低低地说道: ”记住,安娜,你给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记住我爱你,并且永远爱你,把你当作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很感激你这样说”安娜说,吻她,遮掩着眼泪. ”你过去了解我,你现在也了解我.再会,我的亲爱的!” $$$$二十九 ”哦,一切都完结了,谢谢上帝!”这就是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径她那堵住车厢过道,直站到第三次铃响与哥哥最后道别的时候,浮上她的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她坐在软席上面安努什卡旁边,在卧车的昏暗光线中向周围环顾着.”谢谢上帝!明天我就看到谢廖沙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了,我的生活又要恢复老样子,一切照旧了.” 虽然心情仍是很烦,安娜却高兴而细心地安排好她的旅行.她用灵巧的小手打开又关上了红提包,拿出一只靠枕,放在膝上,于是小心地裹住她的脚,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一个有病的妇人已经躺下睡了.另外两个妇人和安娜攀谈起来.一个胖胖的老妇人一边裹住脚,一边对火车里的暖气发表了一点意见.安娜回答了几句,但是看见谈不出什么味道来,就叫安努什卡去拿一盏灯来,钩在座位的扶手上,又从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国小说.最先她读不下去.骚乱和嘈杂搅扰着她;而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又不能不听见那些响声;接着,飘打在左边的窗上.粘住玻璃的雪花,走过去的乘务员裹得紧紧的.半边身体盖满雪的那姿态,以及谈论外面刮着的可怕的大风雪的谈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一切接连不断地重复下去:老是震动与响声,老是飘打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气忽热忽冷的急遽变化,老是在昏暗中闪现的人影,总是那些声音,可是安娜终于开始读着,而且理解她所读的了.安努什卡已经在打瞌睡,红色小提包放于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着破手套的宽阔的双手握牢它.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读着而且理解了,但是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而她觉得索然寡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看护病人的时候,她便渴望自己迈着轻轻的步伐在病房里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演说时,她就渴望自己也发表那样的演说;她读到玛丽小姐骑着马带着猎犬去打猎,逗恼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叫众人惊异的时候,她愿竟自己也那样做.但是她却无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着那把光滑的裁纸刀,她勉强自己读了下去. 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开始得到英国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领地,而安娜希望同他一同到领地去,她忽然觉得他应当羞愧,她自己也为此羞愧起来.但是他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她怀着愤怒的惊异自问.她放下书来,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把裁纸刀紧握在两手里.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在莫斯科的情景一一在他眼前重现.一切都是良好的.愉快的.她回想起舞会,回忆起弗龙斯基和他那含情脉脉的顺从的面孔,回想起她与他的一切关系: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虽然这样,可是就在她回忆的那一瞬间,羞耻的心情加剧了,仿佛有什么内心的声音在她回想弗龙斯基的时候向她说:”暖和,暖和得很,几乎热起来了呢.””哦,那又有什么呢”她坚决地自言自语说,在软席上挪动了一下.”这有什么要紧呢难道我害怕正视现实吗哦,那有什么呢难道在我与这个青年军官之间存在着或者能够存在什么超出普通朋友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拿起书本来;可是现在她完全不能领会她所读的了.她拿裁纸刀在窗户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贴在了脸颊上,一种欢喜之感突然没来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几乎笑出来了.她感觉到她的神经好像是绕在旋转着的弦轴上越拉越紧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张越大了,她的手指与脚趾神经质地抽搐着,身体内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声音在摇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灯光里面以其稀有的鲜明使她不胜惊异.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弄不清楚火车是在往前开,还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坐在她旁边的是安努什卡呢,还是一个陌生人”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是皮大衣还是什么野兽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个呢,还是别的什么女人”她的思维正处于完全的混乱状态,她害怕自己陷入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但是什么东西却把她拉过去,而她是要顺从它呢,还是要拒绝它,原来是可以随自己的意思的.她站起身来定一定神,掀开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一瞬间她恢复了镇定,明白了进来的那个瘦瘦的.穿着掉了钮扣的长外套的农民是一个生火炉的,他正在看寒暑表,风雪随着他从门口吹进来;可是随后一切又模糊起来了......那个穿长背心的农民仿佛在啃墙上什么东西,老妇人把腿伸得有车厢那么长,令车厢里布满了黑影;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尖叫与轰隆声,好像有谁被碾碎了;接着耀眼的通红火光在她眼前 1575.15.7 ”是的,我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可憎的地方,”当列文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朝他哥哥的寓所走去的时候,他想.”我落落寡合.这是骄傲,人家说.不,我并不骄傲.假使我有点骄傲,我便不会使自己落到那种地步了,”他想象着弗龙斯基,他幸福.善良.聪明而又沉着,决不会陷于像他今晚所处的那种后怕的境地.”是的,她一定会挑选他.这是一定的,我不能把责任推到旁人身上.都是我自己不好.我有什么权利以为她愿意和我结成终身伴侣呢我是什么人,我算个什么是一个谁都不需要.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一无可取的人呀.”于是他回忆起他哥哥尼古拉,愉快地沉浸在这种回忆里面.”他说世上的一切都是污秽丑恶的,这话不是很对吗我们对于尼古拉哥哥的判断未必很是公平吧自然,照普罗科菲......他只看见他穿着破大衣,带着醉意......的观点看来,他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他的确两样一点.我了解他的心灵,并且知道我和他很相像.而我竟没有去探望他,倒来赴宴,到这里来了.”列文走到了路灯下,看了看写在袖珍簿上的他哥哥的住址,于是便雇了辆马车.在赴他哥哥寓所的长途中,列文历历在目地回忆着他所熟知的他哥哥尼古拉一生中的一切事件.他想起他哥哥在大学时代同在毕业后的一年中间,怎样不顾同学们的讥笑,过着修道士一般的生活,严格地遵守一切宗教仪式.祭务与斋戒,避免各种各样的欢乐,尤其是女色;后来,他又怎样忽然变得放荡起来,他交结上一班最坏的人,沉溺于荒淫无度中.随着他忆起了他虐待小孩那桩不名誉的事件:他从乡下带了一个小孩来抚养,在盛怒之下,这么凶狠地殴打了他,而被受到控告.他又回忆起他同一个骗子的纠葛,他输给那个骗子一笔钱,付了一张支票,过后他又把他告了,告发他欺骗了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替他付的就是这笔钱).接着他又想他怎样为了在街上扰乱公共秩序而在拘留所里关过一夜.他忆起他为了没有分给他应得的一份他母亲的遗产而企图控告他的长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件可耻的诉讼,和之后他到西部地方任职的时候,为了殴打当地长老而受了审判最后那桩不名誉的事件......这一切都是叫人十分厌恶的,可是列文并不觉得那么厌恶,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经历,不了解他的心肠的人们所必定会感觉到的那样. 列文想起了当尼古拉在虔敬的时期,斋戒,修道和礼拜的时期,当他求助于宗教来克制他的□□的时候,大家不但不鼓励他,反而全都讥笑他,连列文自己也在内.他们打趣他,叫他”诺亚”,”和尚”,等到他变得放荡起来的时候,谁也不帮助他,大家都抱着恐怖与厌恶的心情避开他. 列文觉得,不管他哥哥尼古拉的生活怎么丑恶,在他的灵魂中,在他的灵魂深处却并不比轻视他的人们坏多少有些人的品质未必比他好,却深深地将灵魂里丑恶的东西掩盖起来了.他生来具有放荡不羁的气质,而且才智有限,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他始终是想做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毫不隐瞒,我要使得他也毫不隐讳地说话,我要对他表示我爱他,因此也了解他.”当列文在将近十一点钟抵达他写下地址的那个旅馆的时候,他暗自下了决定. ”在楼上十二号和十三号,”门房回答列文的询问. ”在家里吗” ”准是在家.” 十二号的门半打开着,从里面一线灯光中飘浮出来廉价的劣等烟草的浓雾,传来列文所不熟悉的声音;但是他立刻听出来他哥哥在那里;他听到他的咳嗽声. 当他走入门口的时候,有个不熟悉的声音在说: ”那都靠办事有多么精明和熟练来决定.” 康斯坦丁.列文朝门里面望了一眼,看到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短外衣.头发浓密的青年,还有一个穿着没有翻领也没有套袖的毛布连衣裙的麻脸女人坐在沙发上,却看不到他哥哥.康斯坦丁想到他哥哥和那么一些奇怪的人一起生活,心里感到剧烈的创痛.没有谁听见他的脚步声,康斯坦丁脱下套鞋,听到那位穿着短外衣的先生在说些什么.他在谈某种企业. ”哦,该死的特权阶级,”他哥哥的声音回答,咳嗽了一声.”玛莎!给我们拿晚饭来,而且拿点酒来,假如还有剩的话;要不然就出去买去.” 那女人站起身,走到隔断外面,看见了康斯坦丁. ”有一位先生,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说道. ”您找谁”尼古拉.列文的声音生气地说.”是我,”康斯坦丁.列文回答,从暗处走来. ”我是谁”尼古拉的声音更加生气地说.可以听见他急忙地起身,绊了什么东西的声音;列文在门对面看到他哥哥那双吃惊的大眼睛和那高大瘦削的佝偻身材,那样子,他是那么熟悉,但那怪相和病态却又令他惊讶. 他比三年以前康斯坦丁.列文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更消瘦了.他穿着一件短外衣,他的手和宽大的骨骼似乎越发大了.他的头发变得稀疏了,那同以往一样挺直的胡髭遮到嘴唇上,那和以往一样的眼睛奇异与天真地凝视着来客. ”噢,科斯佳!”他突然叫道,认出了他弟弟,他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辉.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回头望着那青年,把他的脖颈和头痉挛地动了一下,好像领带勒痛了他似的,这种动作康斯坦丁是那么熟悉;于是一种异样的表情,狂暴.痛苦.残酷的表情浮露在他的憔悴的脸上.”我给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写了信,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们.你有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事儿” 他完全不像康斯坦丁想像的那样.康斯坦丁.列文想到他的时候,把他的性格中最坏而又最讨厌的部分,就是使人难以和他相处的地方忘记了,而现在,当他见了他的面,特别是看到了他的头的痉挛动作的时候,他就忆起这一切来. ”我来看你,并没有什么事儿,”他畏怯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 他弟弟的畏怯显然使尼古拉软化了.他的嘴唇颤动着. ”哦,这样吗”他说.”那么,进来,请坐.吃点晚饭吧!玛莎,拿三份晚饭来.不,停停.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他指着那位穿短外衣的先生,对他弟弟说,”这是克里茨基先生,从我在基辅的时候起就是我的朋友,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他,自然,受到警察的迫害,因为他不是坏人.” 依照惯常的习癖,他环顾了房间里的每个人.看见站在门边的女人要走的样子,他向她叫道,”等等,我说.”带着康斯坦丁熟悉的他那种不善辞令.语无伦次的样子,他向大家又环顾了一下,便开始对他弟弟说起克里茨基的经历来:他怎样为创办贫寒大学生互助会和星期日学校而被大学开除;他后来怎样在国民学校当教员,以及他怎么样又被那里赶走,后来还吃了一场官司. ”你是基辅大学的吗”康斯坦丁.列文对克里茨基说道,想打破随之而来的难堪的郁默. ”是,我是基辅大学的,”克里茨基生气地回答,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这位女人,”尼古拉.列文打断他,指着她说.”是我生活的伴侣,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从妓院领出来的,”他这么说时又扭动了一下脖子.”可是我爱她而且尊敬她,谁想要同我来往,”他补充说,提高声调,皱起眉头,”我就请求他爱她而且尊敬她.她就同我的妻子一样,任何方面都一样.这样你现在就明白你在同什么人交往了.要是你以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那样好,你便给我出去.” 他的目光又搜索般地在所有的人身上扫过. ”我为何会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么,玛莎,叫他们开晚饭来: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等......不,没有关系......去吧.” $$$$二十五 ”你看,”尼古拉.列文继续说,皱紧眉头,抽搐着.要考虑怎么样说怎样做,在他显然是困难的.”这里,你看......”他指着用绳子捆起来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束铁条.”你看见那个吗那就是我们正好在着手进行的新事业的开端.这是一个生产协会......” 康斯坦丁差不多没有听他说话.他凝视着他的病态的.患肺病的脸孔,越来越替他难过了,他不能强迫自己听他哥哥说的关于协会那一套话.他看出来这个协会不过是个救生圈,令他不至于自暴自弃罢了.尼古拉.列文继续说下去了: ”你知道资本家压榨工人.我们的工人和农民担负着全部劳动的重担,并且他们的境地是,不管他们做多少工,他们还是不能摆脱牛马一般的状况.劳动的全部利润......他们原可以靠这个来改善他们的境遇,获得空余的时间,并且从而获得受教育的机会的......全部剩余价值全都被资本家剥夺去了.而社会就是这样构成的:他们的活儿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润就越大,可他们到头来还是做牛马.这种制度应该改变,”他说完了话,就询问般地望着他弟弟. ”是的,当然,”康斯坦丁说. ”因此我们创设了一个钳工劳动组合,在那里一切生产和利润和主要的生产工具都是公有的.” ”在什么地方设立这个组合呢”康斯坦丁.列文问道. ”在喀山省沃兹德列姆村.””可是为什么设在村里呢在村里,我想,要做的工作本来就够多的了.为何钳工劳动组合设在村里” ”为的是农民还跟从前一样是奴隶,这就是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愿意人家努力把他们从奴隶状态中解放出来的原因,”尼古拉.列文说,被他的反问激怒了. 康斯坦丁.列文叹了口气,环顾着这间阴暗龃龊的房间.尼古拉被这叹息声激怒了. ”我知道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的贵族观点,我知道他把全部智力全都用在为现存的罪恶辩护上.” ”不,你为何要谈起谢尔盖.伊万内奇”列文微笑着说. ”谢尔盖.伊万内奇原因很简单”尼古拉.列文提起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名字就忽然尖叫起来.”我来告诉你吧......但是讲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件事......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你轻视这种事,那也听你的便,......走吧,看上帝份上走吧!”他尖叫着,从椅上站了起来.”走吧,走吧!” ”我一点也不轻视,”康斯坦丁.列文畏怯地说.”我甚至也不想争辩.” 这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来了.尼古拉.列文忿怒地朝她望着.她急忙走上他面前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我身子不好,我变得容易冒火,”尼古拉.列文说,稍稍镇静了一点,痛苦地呼吸着.”你和我谈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与他的论文.那是一派胡言,谎话连篇,自欺欺人.一个丝毫不懂正义的人怎样可以写关于正义的文章呢您读过他的论文吗”他问克里茨基,又在桌边坐下,推开撒满半桌的纸烟,以便腾出地位来了. ”我没有读过.”克里茨基阴郁地回答,显然不愿参加这次谈话. ”为何没有”尼古拉.列文现在把矛头转向克里茨基了. ”由于我觉得用不着把时间浪费在那上面.” ”啊,对不起,你怎么知道是浪费时间呢那篇论文对很多人来说是太深奥了......就是说,他们领会不了.但是在我,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看透了他的思想,并且我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 大家全都默不作声,克里茨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拿起帽子. ”您不吃晚饭吗好的,再会!明天和钳工一同来.” 克里茨基刚刚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就微笑着,使着眼色. ”他也不怎么好呢,”他说.”我自然知道的......” 可是正在这时克里茨基在门口叫他...... ”您还有什么事”他说,走到走廊他那里去.剩下列文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起,他就对她说话. ”您和我哥哥在起多长时间了”他对她说. ”是的,一年多了.他的身体坏得很,他喝酒喝得许多,”她说. ”但是......他喝什么呢” ”喝伏特加,这对于他十分不好呢.” ”难道许多吗”列文低语着. ”是的,”她说,畏怯地朝门边望着,尼古拉.列文在那儿出现了. ”你们在谈什么”他说,皱着眉,他的惊惶的眼光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什么事儿呢” ”啊,没有什么,”康斯坦丁惶惑地回答说. ”啊,要是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吧.不过你跟她有什么好谈的呢她是一个娼妓,可你是一位绅士,”他说道,扭动了一下脖子. ”你全明白;我知道,你全估量过了,并且用怜悯的眼光来看我的缺点,”他又提高声音说.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走到了他面前去耳语. ”哦,好的,好的!......可是晚饭怎样了呢噢,来了”他说,看见端着盘子的茶房.”这儿,摆在这里,”他气愤地说道,立刻拿了伏特加酒,斟了一满杯,一口气贪婪地喝了下去.”要喝一杯吗”他对他弟弟说,马上变得快活起来了.”哦,不要再讲谢尔盖.伊万内奇了吧.无论如何,我看见你很高兴.不论怎样说,我们不是外人.来,喝一杯吧.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他继续说,贪馋地咀嚼着一片面包,又斟满了一杯.”你过得怎么样呢” ”我还跟从前一样一个人住在乡下.我忙着经营农业,”康斯坦丁回答说,吃惊地注视着他哥哥又吃又喝的馋相,却又竭力装做没有看到的样子. ”你为何不结婚呢” ”没有机会,”康斯坦丁回答,微微地涨红了脸. ”为什么没有对于我......一切都完了!我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可是这我已经说过,而我还是要说,假使我的那份财产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了我的话,我的整个生活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康斯坦丁赶紧改挨话题. ”你知道你的万纽什卡在波克罗夫斯科耶我的账房做办事人吗” 尼古拉扭动了一下脖子,沉浸在深思里面了. ”是的,把波克罗夫斯科耶现在的情形告诉我吧.房子还是老样子吗,还有桦树与教室呢园丁菲利普,他还活着吗我简直终生忘不了那亭子和沙发啊!留心房子里不要有一点儿变动,赶紧结婚,使一切都恢复原来的模样.这样我一定来看你,要是你的妻子人也十分好的话.” ”现在就来吧,”列文说道.”我们会让你觉得舒适的!” ”要是我知道一定不会遇到谢尔盖.伊万内奇,我就来看你.” ”你不会在那儿遇到他,我完全不依赖他生活.” ”是的,可是不管你怎么说,你总得在我和他两人中间选择一个,”他说,胆怯地盯着他弟弟的面.这胆怯的样子打动了康斯坦丁. ”假设你愿意听听我在这方面的真心话,我告诉你,在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的争论中我对任何一方都不偏不向.你们两方都不对.你的不对是在表面上,而他是在内心里面.” ”噢,噢!你明白了,你明白了吗”尼古拉快乐地叫道.”可是我个人更重视和你的友谊.因为......” ”为何,为什么” 康斯坦丁不能够说他重视这个是因为尼古拉是不幸的,需要友情.可是尼古拉知道这正是他要说的话,于是愁眉紧锁,又拿起伏特加酒瓶来了. ”够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道,伸出她那肥胖的.□□的胳臂去拿酒瓶. ”别管了!别纠缠不休!我要打你啦!”他叫着.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流露出柔和温厚的微笑,感动得尼古拉也露出了笑容,她拿到了酒瓶. ”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吗”尼古拉说.”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懂得多.她不是真的有些善良而可爱的地方吗” ”您以前去过莫斯科没有”康斯坦丁对她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而已. ”你可不要同她客气.这会吓慌她.除了那位因为她要脱离妓院而审问过她的保安官以外,再也没有人对她这样客气地说过话.天啊,这世界上那么没有意思啊!”他突然叫道.”这些新机关,这些保安官.县议会,这一切那多么可恶啊!” 于是他开始详细地叙述他和新机关的冲突. 康斯坦丁.列文倾听着他的话,在否定一切公共机关这点上,他同他哥哥是抱着同感的,而且他自己也常常说的,但是现在从他哥哥嘴里说出来,他就感觉得不愉悦了. ”到阴间我们便会明白这一切的,”他开玩笑地说. ”到了阴间噢,我不喜欢什么阴间!我不喜欢,”他说,他那吃惊的怪异的眼光紧盯着他弟弟的脸.”人老以为逃脱一切卑鄙龌龊......不论是自己的或别人的......是一件快事,但我却怕死,非常怕死.”他颤抖着.”喝点什么吧.你喜欢香槟吗或者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我们到茨冈那里去吧!你知道我变得很爱好茨冈和俄国歌曲呢.” 他说话语无伦次了,东一句西一句的.康斯坦丁靠着玛莎的帮助,总算劝阻住他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而把他安顿到床上,他已醉得象一滩烂泥了. 玛莎答应该有事的时候就写信给康斯坦丁,并且劝尼古拉.列文到他弟弟那里去住. $$$$二十六 康斯坦丁.列文早晨离开莫斯科,傍晚就到了家.一路上他在火车里同邻座的旅客谈论着政治和新筑的铁路,而且,像在莫斯科时的情形一样,他因为自己思路混乱,对自己不满意,为某种羞耻心情而感到苦恼.可是当他在自己家乡的车站下了车,看见了他那翻起外衣领子的独眼车夫伊格纳特的时候;当他在车站的朦胧灯光下看到他的垫着毛毯的雪橇,他的系住尾巴.套上带着铃铛和缨络的马具的马的时候;当车夫伊格纳特一面把他的行李搬上车来,一面告诉他村里的消息,告诉他包工头来了,帕瓦养了小牛的时候,......他才感到混乱的思绪逐渐理清,而羞耻和对自己不满的心情也正好在消失.他一看见伊格纳特和马就这样感觉到了;但是当他穿上给他带来的羊皮大衣,裹紧身子坐在雪橇里,驱车前进,一路上想着摆在面前的村里的工作,注视着拉边套的马(那曾经做 .159.15.9 ”您要出去吗”安努什卡问. ”是,我想透透气.这里热得很呢.” 于是她开开了门.猛烈的风雪向她迎面扑来,堵住门口和她争夺车门.但是她觉得这很有趣.她开了门,走出去.风好像埋伏着等待着她,欢乐地呼啸着,竭力想擒住她,把她带走,可是她抓牢了冰冷的门柱,按住衣服,走下来,到月台上,离开了车厢.风在踏板上是很强烈的,但是在月台上,被火车挡住,却处于静息的状态.她快乐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站立到火车旁边,环顾着月台与灯火辉煌的车站. $$$$三十 暴风雪在火车车轮之间.在柱子周围.在车站转角呼叫着,冲击着.火车.柱子.人们和一切看得出来的东西半边都盖满了雪,而且越盖越厚.风暴平静了片刻,以不可抵挡的风势猛烈地刮起来.可是人们跑来跑去,快乐地交谈着,咯吱咯吱地在月台的垫板上跑过去,他们不断地开关着大门.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影在她脚旁悄然滑过,她听见了锤子敲打铁的声音.”把那电报递过来!”从那边暴风雪的黑暗里面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请到这边!二十八号!”各种不同的声音又喊叫起来,人们裹住脖颈,身上落满白雪跑过去.两个绅士叼着燃着的纸烟从她身边走过.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正待从暖手筒里抽出手来握住门柱走回车厢的时候,另一个穿军服的男子走近了她身边,遮住了路灯的摇曳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了弗龙斯基的面孔.他把手举在帽檐上,向她行礼,问她有什么事,他能否为她略效微劳.她注视了他好一会,没有回答,而且,虽然他站在阴影中,她看出了,或者自以为她看出了他的面孔与眼睛的表情.那崇敬的狂喜的表情是那么地打动她.她在最近几天中不止一次地暗自念叨说,便是刚刚她还在说,弗龙斯基对于她不过是无数的.到处可以遇见的.永远是同一类型的青年之一,她决不会叫自己去想他的;但是现在和他重逢的最初一刹那,她心上就洋溢着一种喜悦的骄矜心情.她无须问他为何来到这里.她知道得那么确切,就像他告诉了她他来这里是为了要到她待的地方一样. ”我不知道您也去.您为什么去呢”她说,放下她那只本来要抓牢门柱的手.压制不住的欢喜同生气闪耀在她脸上. ”我为什么去吗”他重复着说,直视着她的眼睛.”您知道,您在哪儿,我就到哪里去,”他说.”我没有别的法子呢.您是那亲样地吸引我.” 在这一瞬间,风好像征服了一切障碍,把积雪从车顶上吹下来,使吹掉了的什么铁片发出铿锵声,火车头的深沉的汽笛在前面凄惋而又阴郁地鸣叫着.暴风雪的一切恐怖景象在她现在看来似乎更显得壮丽了.他说了她心里希望的话,可是她在理智上却很怕听这种话.她没有回答,他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他很矛盾. ”要是您不高兴我所说的话,便请您原谅我吧,”他谦卑地说. 他说得很文雅谦恭,但又是那么坚定,那么执拗,使得她许久答不出话来. ”您说的话是错了,我请求您,如果您真是一个好人,忘记您所说的,就如我忘记它一样,”她终于说说了. ”您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举动,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能忘记它们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够了,够了!”她大声说,徒然想在脸上装出一副严厉的表情,她的脸正被他贪婪地注视着.她抓住冰冷的门柱,跨上踏板,急速地走进火车的走廊.可是在狭小的过道里她停住脚步,在她的想像里重温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虽然她记不起她自己的或他的话,但是她本能地领悟到,那片刻的谈话令他们可怕地接近了;她为此感到惊惶,也感到幸福.静立了几秒钟之后,她走进车厢,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从前苦恼过她的那种紧张状态不但恢复了,而且更强烈了,竟至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她时时惧怕由于过度紧张,什么东西会在她的胸中爆裂.她彻夜未睡.但是在这种神经质的紧张中,在充溢在她想像里的幻影中,并没有什么不愉快或阴郁的地方;相反地,而有些幸福的.炽热的.令人激动的快感.将近天明,安娜坐在软席上打了一会儿瞌睡,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火车驶近彼得堡.家.丈夫和儿子,快要来临的日子和今后的一切琐事立即袭上了她的心头. 到达彼得堡,火车一停,她就下来,第一个引起她注意的面孔就是她丈夫的面孔.”啊哟!他的耳朵怎么会是那种样子呢”她想,望着他的冷淡的威风凛凛的神采,特别是现在令她那么惊异的那双撑住他的圆帽边缘的耳朵.一看见她,他就走上来迎接她.他的嘴唇挂着他时常那种讥讽的微笑,他满眼疲惫地看看他.当她遇到他那执拗而疲惫的眼光的时候,一种不愉悦的感觉使她心情沉重起来,好像她期望看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人.特别令她惊异的就是她见到他的时候所体验到的那种对自己的不满情绪.那种情绪,在她同她丈夫的关系中她是经常体验到的,而且习惯了的,那就是一种好似觉得自己在作假的感觉;但是她从前一直没有注意过这点,现在她才清楚而又痛苦地意识到了. ”哦,你看,你的温存的丈夫,还和新婚后第一年那样温存,看你都快望穿秋水了,”他用缓慢的尖细声音说,而且是用他经常用的那种声调对她说的,那是一种讥笑任何认真地说他这种话语的人的声调. ”谢廖沙十分好吗”她问. ”这便是我的热情所得到的全部报酬吗连一句问候我的话都没有,”他说,”他很好,很好......” $$$$三十一 弗龙斯基整整那一夜连想都没有想要睡觉.他坐在躺椅上,有时直视着前方,有时候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假使说他先前以他的异常沉着的态度使不认识他的人们惊异不安,那么他现在似乎更加傲慢而自满了.他看人们仿佛是看物件一样.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在法院当职员的神经质青年,厌恨他的这副神气.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烟,和他攀谈,甚至推了他一下,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但是弗龙斯基凝视着他,正象他凝视路灯一样,那青年做了个鬼脸,感觉到他在这种不把他当作人对待的压迫下失去镇定了. 弗龙斯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什么人.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已使安娜产生了印象......他还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她给他的印象使他充满了幸福和自豪. 结局会怎样,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没有想.他感觉得他从前消耗浪费的全部力量,现在已集中在一件东西上面,而且以惊人的精力趋向一个幸福的目标.他为这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把真话告诉了她: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到她和听她说话.当他在博洛戈沃车站走下车去喝矿泉水,一看见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便把他所想的告诉她了.他把这个告诉了她,她现在知道了,而且在想这个了,他觉得很高兴.他整夜没有入睡.当他回到车厢的时候,他尽在回忆着他看到她时的一切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并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现出可能出现的未来图景,他的心激动得要停止跳动了. 当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的时候,他的失眠症状一扫而空.他在他的车厢近旁站住,等待她出来.”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语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说,”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态.她的面貌,她许会说句什么话,掉过头来,瞟一眼,说不定还会对我微笑呢.”可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见了她的丈夫,站长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噢,是的!丈夫!”这时弗龙斯基才头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原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却差不多不深信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当他看到了他本人,看见了他的头部和肩膀,以及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尤其是看见了这个丈夫露出所有者的神情平静地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他这才完全相信了. 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与严峻的自信的姿容,头戴圆帽,微微驼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这样一种不快之感,就好似一个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边,却发见一条狗.一只羊或是一只猪在饮水,把水搅浑了的时候感觉到的心情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种摆动屁股.步履蹒跚的步态格外使弗龙斯基难受.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有爱她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打动他的心,令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兴奋,心里充满了狂喜.他吩咐他那从二等车厢跑来的德国听差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他看到夫妻刚一见面的情景,并且凭着恋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对他讲话时那种略为拘束的模样.”不,她不爱他,也不会爱他的,”他心里断然了. 在他从后头走近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间,他高兴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头看了一下,可是认出他来,却就又转向她丈夫. ”您昨晚睡得十分好吗”他说,朝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以为这个躬是向他鞠的,他认不认得他,就随他的便了. ”谢谢您,很好呢,”她回答冰. 她的脸色露出倦容,脸上那股时而在她的微笑里时而在她的眼神里面流露的生气,现在已经不见了;但是一刹那间,当她瞥见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虽那闪光转眼就消逝了,可是他在那一瞬间却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认不认识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满意地看了弗龙斯基一眼,茫然地回忆着这个人是谁.在这里,弗龙斯基的平静与自信,好像镰刀砍在石头上一样,碰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过分自信上. ”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道. ”噢!我想我们认得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伸出手来.”你同母亲同车而去,和儿子同车而归,”他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似每个字都是他赏赐的恩典.”您想必是来休假的吧”他说,不等到他回答,他就用戏谑的语调对他的妻子说:”哦,离开莫斯科的进修你恐怕很难过吧!” 他这样向他妻子说,为的是使弗龙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略略转向他,他触了触帽边;可是弗龙斯基却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 ”期望获得登门拜访的荣幸.”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倦的眼睛看了弗龙斯基一眼. ”欢迎,”他冷淡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随后,完全撇开弗龙斯基,他向他妻子说:”巧极了,我恰好有半个钟头的空余时间来接你,这样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样戏谑的口吻继续说. ”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简直不能领受,”她用同样的戏谑口吻说,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在他们后面的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吗”她暗自说,于是开口问她丈夫她不在候时谢廖沙可好. ”啊,好得很呢!mariette说他很可爱,并且......很抱歉,我说这话可能会让你有点伤心......他可并没有由于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样.但是再说声merci,亲爱的,因为你赐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们的亲爱的茶炊,会高兴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驰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称作茶炊,,因为她老是兴奋地聒噪不休.)她屡次问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冒昧奉劝你的话,你今天该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么关怀人啊.就是现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总是关心着奥布隆斯基夫妇和解的事儿.”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个彼得堡社交界某个团体的中心人物,安娜通过她丈夫而同那团体保持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可是你知道我给她写了信.” ”但是她要听一听详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话,就去看看她吧,亲爱的.哦,孔德拉季会给你驾马车,就要到委员会去.我再不会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已不再是讥讽的口吻了.”你不会相信你不在我有那么寂寞啊......” 于是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许久,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 $$$$三十二 家中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对家庭女教师的呼喊置若罔闻,下了楼梯就往她跑去,欢喜欲狂地叫起来:”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他就搂住了她的脖子. ”真的是妈妈,我告诉过你!”他向家庭女教师叫道.”我知道的!” 她儿子,也如她丈夫一样,在安娜心中唤起了一种近似幻灭的感觉.她把他想像得比实际上的他好得多了.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现实中来欣赏他本来的面目.但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他也是可爱的,他长着金色的鬈发.碧蓝的眼睛与穿着紧裹着双腿的长袜的优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亲近和他的爱抚中体验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而当她遇到他的单纯.信赖和亲切的眼光,听到他天真的询问的时候,同时在精神上又感到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们送给他的礼物拿出来,告诉他莫斯科的塔尼娅是怎样的一个小女孩,以及塔尼娅多么会读书,并且还会教旁的小孩. ”哦,我没有她那么好吧”谢廖沙问. ”在我眼中,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 ”我知道,”谢廖沙微笑着说道. 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了咖啡,就通报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拜访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胖女人,脸色是不健康的黄色,长着两只美丽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欢她,可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点. ”哦,亲爱的,您采到了橄榄枝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一进入房门就问. ”是的,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大约我的belle soeur也太急躁了一点儿.”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虽然对于一切和她无关的事情都感到兴味,可是却有一种从来不耐心听取她所能感到兴味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是的,世上充满了忧愁和邪恶呢.我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苦恼过.” ”啊,怎么一回事呢”安娜说,竭力忍住不笑. ”我开始感到毫无结果地为真理而战斗有点厌烦了,有时候我几乎弄得无可奈何哩.小姊妹协会的事业(这是一个博爱的.爱国的宗教组织)进行得很好.但是和这些绅士一道,便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带着讥讽的.听天由命的语调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无聊地谈论它.仅仅两三个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个,能懂得这事业的全部意义,而其余的人只会把这事弄儿糟.昨天普拉夫金写了封信给我......” 普拉夫金是侨居国外的一介有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述说了这封信的大意. 接着伯爵夫人又告诉了她一些反对教会合并运动的不愉快事件和阴谋,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因为她那日还要出席某团体的集会和斯拉夫委员会的会议. ”这自然同以前毫无两样;但是我以前怎样没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语.”莫非她今天特别气愤不过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却老是怒气冲天;她总有敌人,而且那些敌人也都是假基督同行善之名哩.”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以后,又来了另一个朋友,某长官的太太,告诉了她城里的一切新闻.到了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在部里.安娜,剩下一个人,照顾她儿子吃了饭(他是同父母分开吃的),整理好东西,看过了堆积在她桌上的书信和便条,写了回信,就这么把饭前的时间度过去了. 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无端的羞耻之情和她的兴奋全都完全消逝了.在她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感觉得自己十分坚定,无可指责了. 她惊异地回忆起昨天的她.”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弗龙斯基说了些傻话,那本来是容易抑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体.对我丈夫说出来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说出来反而是小题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样告诉过她丈夫,彼得堡有一个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点对她求爱,以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怎样回答她说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总难免要遇见这种事,他完全信赖她的老练,决不会让嫉妒来损害她和他自己的尊严.”这样何必说出这件事儿来呢真的,谢谢上天,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自言自语.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如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没有来得及进来看她.他先到书房里面去接见等候着他的请愿的人们,在他的秘书拿来的一些公文上签了字.在用餐时(老有几个客人在卡列宁家用餐)来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表姐.一位局长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荐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进客厅来招待这些客人.五点整,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完第五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进来了,穿着佩戴着两枚勋章的礼服,打着白领带,由于他吃了饭马上就要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中的每分钟都给分配和占满了.为了要按时办完摆在面前的事,他严格地遵守时间.”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入餐厅,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就急忙坐下来,对他的妻子发笑. 160.16.0 弗龙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给一位正好走下车来的夫人让路.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乍一看这位夫人的风姿,弗龙斯基就识别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很美丽,也不是由于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文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回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着他的脸,好似她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已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与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面,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依稀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 弗龙斯基走入车厢.他母亲,一位长着黑眼睛和鬈发的干瘦的老太太,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她的儿子,浅浅的微笑浮在嘴角.她从座位上站起,把手提皮包递给她的使女,伸出她的干瘦的小手让她儿子吻,随后扶起他的头来,在他面颊上吻了一吻. ”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你好吧谢谢上天.” ”您一路顺风吧”她儿子说道,在她旁边坐下,不由自主地倾听着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他在门边遇到的那位夫人的声音. ”我可是不同意您,”那位夫人说. ”这是个彼得堡式的见解,夫人.” ”不是彼得堡式的,只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她回答说. ”哦,哦,让我吻一吻您的手.” ”再会,伊万.彼得罗维奇.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叫他到我这里来”那妇人在门边说,又走入车厢里. ”哦,您找到您的哥哥了吗”弗龙斯基伯爵夫人朝那位夫人说. 这就是卡列宁夫人,弗龙斯基这时才明白过来. ”令兄来了.”他立起身来说.”失礼得很,我刚才不知道是您,并且,我们相交是这样浅,”弗龙斯基鞠着躬.”您肯定早已把我忘了吧.” ”啊,不,”她说,”我应当认识您的,因为令堂和我一路上只谈论您.”当她讲话的时候,她终于让那股压抑不住的生气流露在她的微笑里.”还没有看见我哥哥.” ”去叫他,阿列克谢,”老伯爵夫人讲. 弗龙斯基出去走到月合上,喊叫着: ”奥布隆斯基!到这里来!” 卡列宁夫人并不等她哥哥走近来,一看到他,她就迈着她那轻盈的.坚定的步子走下车去.她哥哥一走近她,她就用左臂搂住他的脖颈,那动作的坚定和娴雅使弗龙斯基为之惊异,她快速地把她哥哥拉到面前,热烈地和他接吻.弗龙斯基凝视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直微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可是记起他母亲等待着他,他又走回车厢去. ”可爱极了,不是吗”伯爵夫人说到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和我坐在一个车厢里面,我也高兴和她一道.我们一路上净聊天.而你,我听说......vous filez le parfait aant mieux.”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maman,”儿子冷冷地回答.”哦,ma-man,我们走吧.” 卡列宁夫人又走入车厢来向伯爵夫人道别. ”哦,伯爵夫人,您见着了令郎,我也看见了我哥哥,”她说. ”我的闲谈通通扯完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好向您说的了.” ”啊,不,”伯爵夫人拉着她的手说.”我可以和您走遍天涯,永无倦意.您是那样一个逗人喜欢的女人,和您一道,谈话愉快,不谈话时就是沉默,沉默也愉快.可是不要为您的儿子焦心,您不能期望永久不分别.” 卡列宁夫人站立了,挺直身子,她的眼睛微笑着.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她儿子说明,”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她从前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她这回把他丢在家里从不放心.” ”是的,伯爵夫人和我一直在谈着,我谈我儿子,她谈她的,”卡列宁夫人说,她的脸孔上又闪耀着微笑,一丝朝他发出的温存的微笑. ”我想您一定感到厌烦了吧,”他说,敏捷地接住了她投来的挑逗的球.可是她显然不愿用那种调子继续谈话,她转朝老伯爵夫人. ”多谢您.时间过得那么快.再会,伯爵夫人.” ”再见,亲爱的!”伯爵夫人回答.”让我亲亲您的美丽的脸蛋.我索性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我真的爱上您了呢.” 这句话虽是老套,但卡列宁夫人却显然打心眼里相信这话,并且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她相信自己是美丽富有魅力的.她羞红了脸,微微弯着腰,把她的面颊凑近伯爵夫人的嘴唇,然后又挺直身子,她的嘴唇与眼睛之间飘浮着微笑,她把手伸给弗龙斯基.他紧紧握着她伸给他的纤手,她也用富于精力的紧握,大胆而有力地握着他的手,那种紧握好像特别使他快乐似的.她走了出去,她那迅速的步子以那样奇特的轻盈姿态支撑着她的相很满的身体. ”迷人得很呢,”老夫人说道. 这也正是她儿子所感受到的.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直到她的优美的身姿看不到了,微笑还逗留在他的脸上.他从窗口看见她怎样走上她哥哥面前,挽住他的胳膊,开始热切地告诉他一些什么事情,一些显然同他弗龙斯基不相干的事情,这可使他苦恼了. ”哦,maman,您好吗”他转向了他母亲重复说. ”一切都如意.alexandre长得很好,marie也长得漂亮极了.她很有趣呢.” 于是她开始告诉他她最感兴味的事情......她孙儿的洗礼,她是专为这事到彼得堡去的,以及沙皇对她大的儿子的特殊恩宠. ”拉夫连季来了,”弗龙斯基望着窗外说.”您不介意我们现在就走吧.” 跟伯爵夫人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来禀告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准备走. ”来,现在没有什么人了,”弗龙斯基说道. 使女携着手提包和小狗,管家和搬运夫携着旁的行李.弗龙斯基叫母亲挽住他的手臂;但是恰好在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好几个人惊惶失措地跑过去.站长也戴着他那顶色彩特异的帽子跑过去. 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离开车站的人群又跑了回来. ”什么......什么......什么地方......卧轨死的!......轧碎了!......”这类的惊叫从走过去的人群中传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挽着他妹妹,走了回来,脸上是惊慌的表情,在车门口站住了,避开人群. 太太们走入车厢里,而弗龙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随人群去探听这场灾祸的详情. 一个护路工,不知道是喝醉了酒呢,还是因为严寒的缘故连耳朵都包住了呢,没有听见火车倒退过来的声响,被车轧碎了. 在弗龙斯基和奥布隆斯基转来之前,太太们已从管家那里打听到了一切事实. 奥布隆斯基和弗龙斯基都看到了那被轧碎了的尸体.奥布隆斯基显然很是激动.他皱着眉,好如要哭的样子. ”噢,多么怕人呀!噢,安娜,要是你看到了啊!噢,多怕人呀!”他不住地说. 弗龙斯基没有说话,他的漂亮的面孔是严肃的,可却十分镇静. ”啊,要是您看到了啊,伯爵夫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的妻子在那儿......看了她真怕人呀!......她扑到尸体上.他们说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人.多么怕人呵!以后她和孩子们怎么办呀” ”不能帮她想点办法吗”卡列宁夫人用激动的低声说. 弗龙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出车厢. ”我马上就回来,maman,”他在门口转过头来说. 几分钟之后他转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在和伯爵夫人谈那新来的女歌星,同时伯爵夫人在焦急地向门口望着,等待着她儿子.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弗龙斯基走进来,说. 他们一道走出去.弗龙斯基和他母亲走在前面.卡列宁夫人和她哥哥走在后头.他们走到车站门口的时候,站长追上了弗龙斯基. ”您给了副站长两百卢布.请问是赏给什么人的” ”给那寡妇,”弗龙斯基说,耸耸肩.”我不以为不用说,你们就知道给谁呢” ”你赏的吗”奥布隆斯基在后面叫,紧握着他妹妹的手,他补充说道:”做了好事,做了好事!他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吗再见,伯爵夫人.” 于是他与他妹妹站定了,寻找她的使女. 当他们出车站的时候,弗龙斯基家的马车已走了.走出来的人们还在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真是惨不忍睹呀!”一个走过的绅士说.”据说他被碾成了两段.” ”相反地,我以为这是最简易的死法......一瞬间的事儿,”另一个评论着. ”他们为何不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呢”第三个问. 卡列宁夫人坐入马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惊讶地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竭力忍住眼泪. ”怎么一回事,安娜”他问,这时他们已经走了几百俄丈的时候. ”这是不祥之兆,”她说. ”胡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来了,这是最要紧的事.你想像不到我是怎么样把我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你认识弗龙斯基许久了吗”她问.”是的,你知道,我们都希望他能同基蒂结婚哩.” ”啊”安娜低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事吧.”她补充说,摇摇头,好像她要摇落肉体上什么多余的.压迫着她的东西似的.”你到底是想怎么办.我接到你的信,便来了.” ”是的,我的一切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那样,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于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讲述起来了. 到家的时候,奥布隆斯基扶他妹妹下了马车,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便驱车上衙门去了. $$$$十九 当安娜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多莉正和一个已经长得像他父亲一样的金发的胖小孩一起坐在小客厅里,教他的法语课.那小孩一点都不专心,一边读着,一边不住地扭弄着一颗快要从短衣上脱落的钮扣,竭力想把它扯下来.他母亲好几次把他的手拿开,可是那胖胖的小手又去摸那粒钮扣.他母亲扯下钮扣,放入她的口袋里. ”手不要动,格里沙,”她说,又拿起她的针线......她做了很久的被单来,她总是在心里抑郁的时候做这种活,现在她焦躁地编织着,移动着手指,计算着针数.虽然她昨天对她丈夫声言过,他妹妹来不来不关她的事,但是她为她的来临准备了一切,而且在兴奋地期待着她的小姑. 多莉完全被忧愁吞没了.可是她还记得安娜,她的小姑,是彼得堡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的夫人,是彼得堡的grande dame.因为这种情形,因此她没有实行她威吓她丈夫的话......那就是说,她并没有忘掉她的小姑快要来了.”毕竟,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安娜,”多莉想.”我只觉得她的为人很好,并且我看她对待我也只有亲切和友爱很难看出还有别的感情.”实在说,就她所记得的她在彼得堡卡列宁家的印象,他们的家庭生活本身她是并不喜欢的;在他们的家庭生活的整个气氛上面有着虚伪的味道.”但是我为什么不应当招待她呢只要她不来安慰我就好啦!”多莉想.”一切安慰.劝告.基督式的饶恕,这一切我想了一千遍,全都没有用处.” 这些日子,多莉孤单单地和小孩们在一道.她不愿谈起她的忧愁,但是那忧愁填满了她的心,她又不能够谈旁的事她没有那样的心情别的东西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知道她肯定会设法把一切都告诉安娜,有时她想到能够痛快地诉说一场,觉得高兴,但是有时想到她不能不向她,他的妹妹诉说自己的屈辱,并且要听她那老一套忠告和安慰的言辞,便又觉得生气了. 她时时刻刻在等待她,不住地看表,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恰恰放过了她的客人到来的那一刻,因而她没有听见铃声. 听到门口有裙子的响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她回头一望,在她那憔悴的脸孔上自然流露出来的不是欢喜,而是惊愕.她站起身来,热烈地拥抱了她的小姑. ”哦,已经来了”她说着,吻着她. ”多莉,我看见你多么高兴呀!” ”我也高兴呢,”多莉说,无力地微笑着,竭力想由安娜脸上的表情搜索一点信息.”她多半知道了,”她想,注意到安娜面上所表现的同情.”哦,来,我带你到你的房间里面去.”她继续说,竭力想把密谈的时期尽量地拖延下去. ”这是格里沙吗啊哟,他长得多大了!”安娜说,于是吻吻他,眼光没有离开多莉,她站住,脸涨红了.”不,我们就在这儿吧.” 她取下了头巾和帽子,帽子缠住了她的鬈曲的乌黑头发,她摆了摆头,摇落了头发. ”你又健康,又幸福,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多莉差不多嫉妒似地说道. ”我.......是的,”安娜说.”啊哟,塔尼娅!你同我的谢廖沙是同岁呢,”她对跑进来的小女孩说.她抱住了她,吻着.”逗人爱的小姑娘,逗人爱啊!都让我看看吧.” 她提起所有的小孩,不但记得他们的名字,并且记得他们出生的年月,他们的性情,他们害过的疾病;这些细微处体现出来的关心,就令多莉不能不感激了. ”十分好,我们去看他们吧,”她说.”可惜瓦夏睡了.” 看过小孩之后,她们在客厅里坐下来喝咖啡,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了.安娜拿起托盘,随后又把它推开. ”多莉,”她说,”他一切告诉我了.” 多莉冷淡地望着安娜.她在等待着老一套的同情的话语;可是安娜却没有说那种话. ”多莉,亲爱的!”她说,”我不愿在你面前替他说情,也不想安慰你,什么安慰的话语对你来说都有用.但是,亲爱的,我只是从心里替你难过,很难过!” 从她那浓密的睫毛下面的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泪.她挪得离她的嫂嫂更加近些,把她的手握在她的有力的小手里面.多莉没有缩回手去,但是她的面孔依然没有失去那冷冰冰的表情.她说: ”安慰我是不可能的.那事情发生之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说完这个,她的脸就突然变柔和了.安娜拿起多莉的干瘦的手,吻了一吻,说: ”但是,多莉,怎么办,怎么办呢处在这种可怕的境地中怎样办才好呢......这便是你应当考虑的.” ”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多莉说.”而最糟的,你知道,便是我不能甩脱他.有小孩子们,我给束缚住了.但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见了他就痛苦极了.” ”多莉,亲爱的,他虽然对我说了,可是我要从你口里亲耳听听,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多莉探问一般地看着她. 纯真的同情与友爱表现在安娜的脸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好吧,”她突然说.”但是我要从头告诉你.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结婚的.受了maman给我的教育,我不只是天真,我简直是愚蠢.我什么都不懂.我听人家说男人把自己以前的生活通通告诉妻子,但是斯季瓦......”她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你或许不相信,我从前一直以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的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你想想,我不只不怀疑他有什么不忠实,并且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且想一想,抱着这种念头突然发觉了这种可怕的丑恶的事......你替我想想吧.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忽然之间......”多莉忍住呜咽,继续说,”看到一封信......他给他的情妇,也就是我的小孩们的家庭女教师的信.不,太后怕了呀!”她迅速地掏出手帕捂住脸.”我可以了解一时的感情冲动我并不是心脸狭隘,蛮不讲理的人,”她停了停继续说,”可是用心地.狡猾地欺瞒我......况且是和什么人呀一边做我的丈夫,一边和她在一道......多可怕呀!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我明白!多莉,亲爱的,我完全明白,”安娜说,紧紧握着她的手. ”你认为他晓我的难过与痛苦吗”多莉继续说.”一点都不!他很快乐和满足哩.” ”啊,不!”安娜赶紧打断了她.”他也很可怜,他悔恨得什么似的......” ”他还能够悔恨吗”多莉插嘴说,留神地注视着她小姑的面孔.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了他真替他难过.我们两人都了解他.他心肠好,但是他也很骄傲,而现在他是这样地感到无地自容.使我最感动的就是......(在这里安娜猜着了最令多莉感动的事)有两件事叫他苦恼:一件是为了孩子们的缘故他感到羞愧,一件是他爱你......是的,是的,他爱你胜于世上的一切,”她赶紧打断要来反驳的多莉,”他伤害了你,刺伤了你的心.不,不,她是不会饶恕我的了,,他总在说.” 多莉若有所思地向她小姑身边望去,一面听着她的话. ”是的,我知道他的处境是可怕的,有罪的比无罪的更难受,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他会一直受良心的遣责,”她说,”假如他感到一切不幸都是他的罪过造成的.但是我怎么能够饶恕他呢,我怎么能够继她之后再做他的妻子呢现在与他在一起生活对于我几乎是痛苦,正因为我珍惜我过去对他的爱情......” 谈话在呜咽声中中断了. 161.16.1 那一整天,安娜都在家里,就是说,在奥布隆斯基家里,没有接见任何人,虽已经有几个认识她的人听说她到了,当天就来拜访她.安娜整个早晨都跟多莉和小孩们在一起.她只送了个字条给她哥哥,他肯定回来吃午饭.”来吧,上帝是慈悲的,多莉会原谅你的”她写着. 奥布隆斯基在家里吃午饭,谈的话是一般的,他的妻子同他说话的时候叫起他”斯季瓦”来了,她好些日子没有这样称呼过了.夫妻之间还有隔阂,但是现在已经不再讲什么分离的话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有解释与和解的可能.刚用过饭,基蒂便来了.她认得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但不很熟,她现在到她姐姐这里来,不免有几分恐惧,不知道这位人人称道的彼得堡社交界的贵妇人会怎么样对待她.但是她却博得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欢喜......这一点她立即看出来了.安娜显然很叹赏她的美丽和年轻;基蒂还没有定下神来,就感到自己不但受到安娜的影响,并且爱慕她,就像一般年轻姑娘往往爱慕年长的已婚妇人一样.安娜不像社交界的贵妇人,也不像有了八岁的孩子的母亲.假如不是她眼神里有一种叫基蒂惊异而又倾倒的.非常严肃.有时甚至忧愁的神情,凭着她的举动的灵活,精神的饱满,以及她脸上那种时而在她的微笑里面,时而在她的眼睁里流露出来的蓬勃的生气,她看上去很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基蒂感觉到安娜十分单纯而毫无隐瞒,可她心中却存在着另一个复杂的.富有诗意的更崇高的境界,那境地是基蒂所无法能及的. 吃过饭后,多莉走到自己房里去了,安娜迅速地站起身来,走到她哥哥面前,他正好在点燃一支雪茄烟. ”斯季瓦,”她对他说,快活地使着眼色,一边替他画十字,一边目示着门边.”去吧,上天保佑你.” 他扔下了雪茄,明白了她的意思,走到门外去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后,她又回到沙发那里,她还是坐在原来沙发上,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孩子们看出来他们的母亲对这位奶母有好感,还是因为他们自己在她身上感到了特别的魅力,两个大点的孩子,并且像孩子们常有的情形一样,小的孩子们跟在大的后面,从用餐前就一直缠住他们新来的姑母,不肯离开她身边.坐得挨近姑母,抚摸她,握住她的纤细的手,吻她,玩弄她的指环,或至少摸一摸她的裙襞,这在他们中间成了一种游戏了. ”来,来,如我们刚才那样坐,”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坐在原来的地方. 于是格里沙又把他的小脸伸进她的腋下,偎在她的衣服上,显出骄傲与幸福的神气. ”你们的舞会什么时候举行呢”她问起基蒂. ”下星期,并且是一个盛大的舞会呢.那是一种什么时候都使人愉快的舞会.” ”哦,有什么时候都使人愉快的舞会吗”安娜隐含着柔和的讥刺说. ”这是奇怪的,但是的确有.在博布里谢夫家里,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愉快的,在尼基京家里也是一样,而在梅日科夫家里就老是沉闷得很.您难道没有发现吗” ”不,我的亲爱的,对我说已经没有什么使人愉快的舞会了,”安娜说,基蒂在她的眼睛里面探出了没有向她开放的那神秘的世界.”我所觉得的,就是有些舞会比较不大沉闷,不大令人厌倦而已.” ”您怎么会在舞会上就感到乏味呢” ”我怎么不会在舞会上感到乏味呢”安娜问. 基蒂察觉出来安娜知道会得到什么回答. ”由于您什么时候都比旁的人美丽呀.” 安娜是易于红脸的.她微微泛上了红晕说: ”第一,从来也没有这种事;第二,即便这样,那对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来参加这场舞会吗”基蒂问. ”我想免不了要去的.拿去吧,”她对塔尼娅说,她正好在想把那宽松的戒指从她姑母的雪白的.纤细的手指上拉下来. ”我真是高兴您去呀.我真是想在舞会上看见您呢.” ”那么,要是我一定得去的话,我想到这会使您快乐,也就可聊以□□了......格里沙,别揪我的头发,它已够乱了呢,”她说,理了理格里沙正在玩弄着的一绺散乱了的头发. ”让我想像到您赴舞会是穿淡紫色的衣裳吧” ”为何一定穿淡紫色”安娜微笑着问.”哦,孩子们,快去,快去.你们听见了没有古里小姐在叫你们去喝茶哩,”她说,把小孩们从她身旁拉开,打发他们到餐室去了. ”不过我知道您为什么想拉我去参加舞会.您对于这次舞会抱着很大的希望,您要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全都去参与呢.” ”您怎么样知道的是呀.” ”啊!像您这样年轻多幸福呀!,”安娜继续说.”我记得并且知道那像瑞士群山上的雾一般的蔚蓝色烟霭,那烟霭遮蔽了童年刚要终结的那幸福时代的一切,那幸福与欢乐的广阔世界渐渐变成了一条越来越窄的道路,而走进这条窄路是又快乐又惊惶的,虽然它好似辉煌灿烂......谁没有经过这个呢” 基蒂微笑着,一声不吭.”但是她是怎样经过这个的呢我真是愿意知道她的全部恋爱史啊!”基蒂想着,忆起了她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副俗气的容貌. ”我知道一件事儿.斯季瓦告诉我了,我祝贺您.我非常喜欢他呢,”安娜继续说.”我在火车站遇到了弗龙斯基.””啊,他到了那里吗”基蒂问,脸涨红了.”斯季瓦向您说了些什么” ”斯季瓦全说给我听了.我真高兴......我昨天是和弗龙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道:”他母亲不停地讲着他.他是她的骄子哩.我知道母亲们有多么偏心,可是......” ”她母亲向您说了些什么” ”啊,多得很呢!我知道他是她的骄子,但还是可以看出他是多么侠义呀......例如说,她告诉我他要把他的全部财产都让给他哥哥,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便做出了惊人的事,他从水里救起了一个女人.总而言之,他几乎是一位英雄呢,”安娜说,微笑着,想起他在火车站上给人的两百卢布. 她楞是没有提起那两百卢布.不知怎的,她想起这个来就不愉快.她总觉得那好像和她有点什么关系,那是不应该发生的. ”她再三要我去看她,”安娜继续说.”我也很高兴明天去拜访这位老夫人呢.斯季瓦在多莉房里待了这么久,谢谢上帝,”安娜补充说,改变了话题,就立起身来,在基蒂看来,她心中好似有什么不悦似的. ”不,我第一!不,我!”孩子们叫嚷着,他们刚喝完了茶,又跑回到他们的安娜姑母这里来了. ”大家一起吧!”安娜说,于是她笑着跑上去迎接他们,抱起这一群欢天喜地叫着.闹着的小孩,把他们一起拥倒在了地上. $$$$二十一 多莉在大人们用茶的时候才走出房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出来.他肯定是从另外一扇门走出了妻子的房间.”我怕你住在楼上冷,”多莉向安娜说,”我要把你搬到楼下来,这样我们便更拉近了.””啊,给您添麻烦了”安娜回答,注视着多莉的面孔,竭力想要弄清有没有和解. ”你住在这里,光线太亮了一点哩,”她的嫂嫂回答. ”我敢向你说,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睡得像土拨鼠一样呢.” ”在谈什么问题”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他书房里走出来,这样问起他妻子. 由他的声调,基蒂同安娜两人都听出来已经和解了. ”我要把安娜搬到楼下来,可是必须挂上窗帘.谁也不会做,我还得亲自动手,”多莉向他回答. ”天晓得,他们到底有没有相互谅解呢”安娜听了那种冷淡安静的声调,这么想. ”啊,得了,多莉,老是自找麻烦,”她丈夫回答.”哦,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切都由我去做好了......” ”是的,他们一定和好了,”安娜想. ”你也太过份了,”多莉回答.”你吩咐马特维去办那办不到的事儿,自己倒跑开去了,而他会弄得一团糟,”多莉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嘴唇翘上去,露出她时常那种讥讽的微笑. ”完完全全和解了,完完全全,”安娜想,”谢谢上天!”于是庆幸着和解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走到多莉面前,吻了一吻她. ”没有那么回事.你为什么老瞧不起我和马特维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隐含着轻微的笑意向他妻子说. 那一整晚,多莉,像平常一样,对她丈夫说话时声调里老带点讥讽,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满足和快活的,可也不至于看上去好像他得到饶恕以后就忘掉了他的罪过. 在九点半钟,奥布隆斯基家里围着茶桌进行的特别欢乐和愉快的家庭谈话,被一件表面看来很简单.但不知怎的却使大家都觉得奇怪的事情所扰乱了.谈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时,安娜连忙站立起身来. ”我的照片簿里有她的照片,”她说;”顺便让你们看看我的谢廖沙,”她补充说道,露出母性的夸耀的微笑. 十点钟左右,她在平常正和她儿子道晚安,并且常在赴舞会之前先去亲自招呼他睡了,现在她竟然离开他这么远,她感觉得难过;不论他们在谈什么,她的心总飞回到她的一头鬈发的谢廖沙那里.她渴望着看看他的照片,谈谈他.抓住第一个口实,她站起身来,迈着轻快的.稳定的步伐去拿照片簿.通到她房间的楼梯正好对着大门的温暖的大楼梯口. 恰好在她离开客厅的时候,铃声从门廊传来. ”这会是什么样人呢”多莉说. ”来接我还嫌早,来看旁的人又太晚了,”基蒂说. ”一定是送公文的人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当安娜路过楼梯顶的时候,一个仆人跑来通报有客人来,而客人本人就站在灯光下.安娜朝下面一望,立即认出来弗龙斯基,一种惊喜交集的奇异感情令她的心微微一动.他站定了,没有脱下外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来.正好在她走到楼梯当中的一刹那,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他面部的表情罩上了一层困惑和惊惶的神色.她微微点了点头,就走过去,听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她背后高声叫他进来,以及弗龙斯基用平静的.柔和的.又沉着的声调谢绝. 安娜拿着照片簿转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告诉他们,他是来问他们明日请一位刚到的名人吃饭的事的. ”他怎样也不肯进来.他真是一个怪人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补充说道. 基蒂涨红了脸.她以为只有她才知道他为何来这里,又为什么不肯进来.”他到了我家里,”她想,”没有遇到我,猜想我一定在这里,但是他又不肯进来,因为他觉得太晚了,并且安娜又在.”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说什么话,开始观看安娜的照片簿. 一个男子在九点半钟去拜访朋友,询问关于计划中的宴会的细目,没有进来,这原本没有什么特别和奇怪的;可是他们却都觉得奇怪.尤其安娜觉得奇怪. $$$$二十二 当基蒂,同她母亲走上那灯火辉煌的,两旁布满鲜花,站立着穿红上衣.搽了发粉的仆人的大楼梯的时候,舞会刚开始.从舞厅里传来了好似是从蜂房传来的.不绝的.不疾不徐的响声;当她们站在两旁摆着花木的梯顶上,在镜子面前最后整理她们的头发与服装的时候,她们听到舞厅里乐队开始奏第一场华尔兹舞时小提琴的准确的.清晰的音调.一个老人,身材矮小,穿着便服,在另一面镜子前理了理他两鬓的白发,身上散发着淡淡香水的气味,在楼梯上碰到她们,让开了路,显然是在赞赏他所不认识的基蒂.一个没有胡髭的青年,一个谢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为”花花公子”的社交青年,穿着敞开的背心,边走边整理他的雪白领带,向她们鞠躬,走过去了以后又回转来请求同基蒂跳一场卡德里尔舞.因为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弗龙斯基,所以她答应同这位青年跳第二场.一位军官,扣上他的手套,在门边让开路,一面抚摸着胡髭,一面在叹赏玫瑰色的基蒂. 虽然基蒂花了许多力气准备服装,发式和其余赴舞会的东西,可是现在她穿了一身套在淡红衬裙上面罩上网纱的讲究衣裳,这么轻飘这么随便地走进舞厅,仿佛一切玫瑰花结与花边,她的装饰的一切细节,都没有费过她或者她家庭片刻的注意,仿佛她生来就带着网纱与花边,头梳得高高的,头上面有一朵带着两片叶子的玫瑰花. 在走入舞厅之前,老公爵夫人,想要替她理好丝带的皱褶的时候,基蒂稍稍闪开去.她觉得她身上的一切都应该是生来完美的.优雅的.任何整理都是多余的. 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没有一处不合身的,她的花边披肩没有垂下一点,她的玫瑰花结也没有被揉皱或是扯掉,她的淡红色高跟鞋并不夹脚,而只令她愉快.金色的假髻密密层层地覆在她的小小的头上,恰如是她自己的头发一样.她的长手套上的三颗钮扣通通扣上了,一个都没有松开,那长手套裹住了她的手,却没有改变它的轮廓.她的圆形领饰的黑天鹅绒带特异柔软地缠绕着她的颈项.那鹅绒带是美丽的;在家里,对镜照着她的脖颈的时候,基蒂觉得那天鹅绒几乎是栩栩如生的.别的东西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但那天鹅绒却的确是美丽的.在这舞厅里面,当基蒂又在镜子里看到它的时候,她微笑起来了.她的□□的肩膊和手臂给予了基蒂一种冷澈的大理石的感觉,一种她特别喜欢的感觉.她的眼睛闪耀着,她的玫瑰色的嘴唇由于意识到她自己的妩媚而不禁微笑了.当她还没有跨进舞厅,走近那群满身是网纱.丝带.花边与花朵,等待别人来请求伴舞的妇人......基蒂从来不属于那群妇人......的时候,就有人来请求同她跳华尔兹舞,并且是一个最好的舞伴,跳舞界的泰斗,有名的舞蹈指导,标致魁梧的已婚男子,叶戈鲁什卡.科尔孙斯基.他刚刚离开巴宁伯爵夫人,他是和她跳了第一场华尔兹舞的,于是,观察着他的王国......就是说,已开始跳舞的几对男女......他看见了刚走进来的基蒂,就迈着舞蹈指导所特有的那种特殊的.轻飘的步子飞奔到她面前,连问都没有问她愿不愿意跳,他就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的纤细腰肢.她向周围望望,想找个人帮他拿扇子,于是他们的女主人向她微笑着,接了扇子. ”您准时来到了,多么好啊,”他对她说,抱住了她的腰,”迟到真是一种坏习惯.” 弯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头上,她那双穿着淡红皮鞋的小脚开始敏捷地.又轻飘地.有节奏地合着音乐的拍子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移动. ”同您跳华尔兹舞简直是一种休息呢,”他对她说,当他们跳华尔兹舞开头的慢步的时候.”妙极了......多么轻快,多么précision.”他对她说了他差不多对所有他熟识的舞伴都说过的话. 听了他的称赞她笑了笑,越过他的肩头继续环顾着舞厅.她不似一个仿佛觉得舞厅里一切面孔都溶成了仙境般幻影的那样初次跳舞的少女;她也不是一个舞得太多以致把舞厅里面一切面孔都看熟了而且腻烦了的少女.她是介于两者之间,她十分兴奋,但她也能够沉着冷静地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在舞厅的左角她看到社交界的精华聚在一起.那里有胸颈□□到不能再□□的美人丽姬,科尔孙斯基的妻子;有女主人;有克里温的秃头闪耀着亮光,凡是有上流人的地方老可以找到他;青年人向那个方向眺望着,却不敢走近前去;在那儿,她的也看见了斯季瓦,看见了穿着黑天鹅绒衣裳的安娜的优美身姿和头部.他也在那里.基蒂自从拒绝列文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用她的远视眼光,她立即认出了他,甚至还觉察到他在看她. ”再跳一次吗您不疲倦吧”科尔孙斯基说,微微有些气喘了. ”不,谢谢您了,我已经有点累了,想休息会儿!” ”我送您到哪儿去呢” ”卡列宁夫人来了,我想......送我到她那儿去吧.” ”遵命.” 于是科尔孙斯基放慢脚步跳着华尔兹舞一直向左角的人群舞去,一面不断地在说道:”pardon,mesdames,pardon,pardon,mesdames.”于是穿过花边.网纱与丝带的海洋航行着,没有触动一根羽毛,他急剧地旋转着他的舞伴,以致她那穿着薄薄的.透明长袜的纤柔脚踝显露了出来,而把她的裙裾展成扇形,遮盖了克里温的两膝.科尔孙斯基鞠着躬,整了整他的敞开的衬衣胸襟,便挽着她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那儿去.基蒂满脸涨红,把她的裙裾从克里温的膝上拉开,于是,微微有点晕眩地向周围望着,寻找安娜.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期望的,而是穿着黑色的.敞胸的天鹅绒衣裳,她那儿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长着细嫩小手的圆圈的臂膀全都露在外面.衣裳上镶满威尼斯的花边.在她头上,在她那乌黑的头发......全是她自己的,没有搀一点儿假......中间,有一个小小的三色紫罗兰花环,在白色花边之间的黑缎带上面也有着同样的花.她的发式并不惹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时常披散在颈上和鬓边的她那小小的执拗的发鬈,那平添了她的妩媚.一串珍珠围在她那美好的结实的脖颈上. 基蒂每天看见安娜;她爱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衣服的模样,可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衣裳,她才感觉到她以前并没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她现在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现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衣服,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人老是盖过服装,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决不会引人注目.她那镶着华丽花边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并不醒目;这不过是一个框架罢了,叫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单纯.自然.优美.同时又快活又有生气. 1158.15.8 ”您这么快便回来了,老爷!”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我想家呢,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作客虽然很舒服,可是在家里更好,”他回答,走进书房.书房被拿进去的蜡烛慢慢地照亮了.各种熟悉的物品显露在眼前:鹿角.书架.镜子.早就该修理的装着通风口的火炉.他父亲的沙发.大桌子.摆在了桌上的一本摊开的书.破烟灰碟.一本有他的笔迹的抄本.当他看见这一切的时候,心底不觉怀疑起来,他对梦想了一路的建立新生活的可能性怀疑起来了.他的生活的这一切痕迹好像抓住了他,对他说道:”不,你不会离开我们,你不会变成另外的样子,你还会和从前一样的:老是怀疑,永恒不满意自己,徒劳无益地妄想改革,结果总是失败,永远憧憬着你不会得到.并且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这些东西便是对他这样说的,但是他心里的另一种声音却对他说不应当墨守成规,要尽力而为.后成这种声音战胜了前面那种声音,他走到放着一对两普特重的哑铃的角落里去,如运动员似地举起它们,竭力使自己振作起来.门外有脚步声,他连忙放下哑铃. 管家走进来,说谢谢上帝,一切都很好;但是报告说荞麦在新烘干机里稍稍烘焦了一点.这个消息激怒了列文.新烘干机是列文设计的,并且一部分还是他发明的.管家一向用不惯烘干机,而现在宣告荞麦被烘焦了,就带着被压抑着的幸灾乐祸心情.列文坚信假设荞麦被烘焦了,那也只是因为没有采取他的办法,这他曾经叮嘱了几百次.他恼了,责备起管家来.可是有件重大喜事:帕瓦,他于展览会用高价买来的一头良种的.顶贵重的母牛,养了小牛了. ”库兹马,把羊皮大衣给我.你吩咐人拿一盏灯笼来.我要去看一看它,”他对管家说. 房子后面就是饲养贵重母牛的地方.穿过院落,经过紫丁香树下的雪堆,他走到了牛棚.当冻住的门打开的时候,一股热烘烘的牛粪气味扑鼻而来,那群母牛,看见未见惯的灯笼的光都惊骇起来,在新鲜稻草上骚动起来.他看见那头荷兰牛的宽阔.光滑.有黑白花的背脊.牡牛别尔库特套着鼻环卧在那里,好像要站起来的模样,可是又改变了主意,仅仅在他们经过它身边时喷了两下鼻息.红美人儿帕瓦,大得如河马一样,背向他们,护着小牛不让他们看到,一面在它身上到处嗅着. 列文走入牛棚,审视着帕瓦,把红白花小牛扶起来,使它用细长的.蹒跚的腿站稳.焦急不安的帕瓦正要吼叫起来,但是当列文把小牛推到它身边的时候,它这才放下心来,沉重地舒了一口气,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舐它.小牛摸索着,把鼻子伸至母亲的下,摇着尾巴. ”拿灯来,费奥多尔,这边,”列文说,打量着小牛.”像母亲!虽然毛色像父亲;可是那没有什么.好极了.腰又长又宽.瓦西里.费奥多洛维奇,它不是很出色吗”他对管家说,因为他喜欢这头小牛的缘故,关于荞麦的事,他已不放在心上了. ”它怎样会不好呢啊,包工头谢苗在您走后第二天就来了.我们得雇下他来,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说道.”机器的事我已经告诉您了.” 单是这个问题就叫列文陷入繁琐的农务中,那农务是规模宏大,而又极其复杂的.他从牛棚一直走到账房,跟管家和包工头谢苗谈了一会之后,他就回到房里,径直走到楼上的客厅. $$$$二十七 这虽然是一所旧式房子,但很宽敞,虽然只有列文一个人居住,但是整个房子他都使用着,并且都生上火.他知道这未免有些傻,而且也知道这太过分了,违反他现在的新计划,可是这所房子对于列文来说是整个的世界,这是他父母生死在这儿的世界.他们过着在列文看来是完美无缺的理想生活,他曾经梦想和他的妻子,他的家庭一同重新建立那样的生活. 列文差不多记不得他母亲了.她给他的印象在他来说是一种神圣的记忆,可他想像中的未来妻子必然是如他母亲那样优美圣洁的理想的女人的副本. 他觉得对于女性只考虑爱情而不涉及婚姻是不可思议的,他首次想像家庭,其次才想像能给予他家庭的女性.因此他的结婚观和他的大多数熟人的完全两样,在那些人看来,结婚只是日常生活中无数事情之一;在列文,这是人生大事,终生的幸福全以它为转移.而现在他可不能不抛弃这个了. 他走入他平素喝茶的小客厅,在扶手椅上坐下,拿着一本书,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给他端来了茶,按例说了声,”哦,我要坐一会呢,老爷,”就坐在窗旁一把椅子上,这时候,说来也奇怪,他感觉到他的梦想还在,而且没有这些梦想他就不能生活.不论是和她或是和旁的女性,总归是要成为事实的.他读着书,思索着他所读到过的东西,时而停下来听喋喋不休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话;但同时未来的家庭生活和事业的各种景象毫不连贯地显现在他的想像中.他感觉得在他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稳定下来,抑制住了,平静下来了. 他听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谈起普罗霍尔怎样忘记了上天,拿列文给他买马的钱一味去喝酒,把他的老婆打得半死;他一面听着,一面读书,回想着由于读书而引起的一系列思想.这是丁铎尔的《热学》.他想起他曾批评过丁铎尔对于他的实验本领过分自负和缺乏哲学眼光.忽然一个愉快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两年之后我可以有两头荷兰牛,帕瓦自己或许还活着,别尔库特的十二个小女儿,再加上这三头牛......好极了!”他又拿起书本. ”不错,电和热是同样的东西;但是能够在方程式中用某种量代替另一种量来解决任何一个问题吗不能.那么怎样办呢一切自然力之间的关系是可以用直觉感知的......要是帕瓦的女儿长成一头红白花母牛,这一群牛,其中再加上这三头牛,那就特别好啦!好极了!同我的妻子和客人一道出去参观那群牛......我的妻子说,科斯佳同我像照顾自己小孩一样细心照料那头牛.,你对这个怎么会那样感兴趣呢,客人说.凡是他感兴趣的事情我都感到兴趣呢.,可是她是谁呢”于是他想起在莫斯科发生的事儿......”哦,怎么办呢......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是现在一切都要按照新的路线进行.说生活不允许这样,过去不允许这样,全是无稽之谈.应当生活得更好,好得多......”他抬起头,沉溺在梦想里.老拉斯卡,还没有完全领略到主人归来的欢喜,跑至院子里吠了几声,便带着新鲜空气的芳香摇着尾巴跑回来,走到他面前,把头伸在他手下,哀叫着,要求他抚摸. ”它只是不会说话,”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它不过是一条狗,但是它也知道主人回来了,并且知道他闷闷不乐哩.” ”为何闷闷不乐呢” ”难道我还看不出吗,老爷我这个年纪应该懂得老爷们了.哦,我从小就同他们一起长大的.不要紧,老爷,只要身体健康,问心无愧便好.” 列文凝神望着她,她这样了解他的心思,使他觉得很奇怪. ”要我再给您倒一杯茶吗”她说道,端着他的茶杯走出去. 拉斯卡依然把头伸在他手下.他抚摸它,它立刻蜷伏在他脚旁,把头搁在了伸出去的后脚上.好像表示现在一切都美满了似的,它稍稍地张开嘴巴,吮着嘴唇,把粘糊糊的嘴唇安放得更舒适地包住它的衰老牙齿,它在幸福的安宁里静下来了.列文留神地注视着它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就是这样,”他暗自说;”我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十分圆满.” $$$$二十八 舞会后第二天清早,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打了个电报给她丈夫,说她当日就离开莫斯科. ”不,我一定要走,我一定要走,”她用那么一种声调向她嫂嫂说明她为何改变了计划,好似她忽然记起了她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一样.”不,最好还是今天走吧!”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在家吃饭,可是他约定了在七点钟回来送他妹妹. 基蒂也没有来,派人只送来了一个字条说她头痛.只有多莉和安娜同孩子们和英国女教师一道吃饭.不知道是孩子们易变呢,还是他们很敏感,感觉出来那天安娜变得跟他们多么爱她的时候有点两样,而且感觉出来她不再关心他们呢,......总之他们突然不再和姑母游戏,不再爱她了,而对于她走也就十分淡漠了.安娜一早上都在忙着作起身的准备.她写信给莫斯科的熟人们,记下账目,收拾行李.多莉总觉得她心绪不宁,而且带着烦恼的心情,那种心情多莉自己也曾体验过,那情绪是莫名其妙,无中生有的,而且多半包含着对自己的不满.饭后,安娜走到了自己房里去换衣服,多莉跟在她后头. ”今日你多么异样啊!” ”我你这样觉得吗我没有什么异样,我只是有点别扭.我常常这样.我真是想哭出来.这真傻极了,但是一会就会好的,”安娜迅速地说,她把变红了的面孔俯向一个小提包,她正好在把一顶睡帽和几条细纱手帕装进提包里.她的眼睛交着亮光,频频盈溢着眼泪.”就像我当时不愿意离开彼得堡一样,现在我又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你到这里来,做了一件好事儿,”多莉说,凝神望着她. 安娜眼泪汪汪地对她望着. ”别这样说,多莉.我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我时常奇怪人们为什么要联合一致地来宠坏我.我做了些什么,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心里有足够的爱来饶恕......” ”假设没有你,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呢!你多幸福呵,安娜!”多莉说.”你的心地是光明磊落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s,如英语所说的.” ”你没有什么skeletons,你有吗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明白.” ”我有!”安娜突然说,于是意外地流过眼泪之后,一种狡狯的.讥讽的微笑令她的嘴唇缩拢了. ”哦,你的skeletons至少很有趣,不阴郁也不沉重让人觉得痛苦.”多莉笑着说. ”不,很忧郁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走,不在明天这事儿坦白说出来是叫我很难受的,我要向你说,”安娜说,果断地往扶手椅里一靠,注视着多莉的脸. 多莉看见安娜的脸一直红到耳根,直到她脖颈上波纹般的乌黑鬈发那里,这可使她惊骇了. ”是的,”安娜继续说.”你知道基蒂为什么不来吃饭她嫉妒我.我破坏了......这场舞会对于她不是快乐反而是痛苦,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但是实在说起来,并不是我的过错,或是我的一点儿小过错,但我确实是无心的”她说道,细声地拖长”一点儿”三个字. ”啊,你说这话多么像斯季瓦啊!”多莉笑着说. 安娜感到受了委屈. ”啊不,啊不!我可不是斯季瓦,”她说,愁眉紧锁.”我所以对你说,就由于我不容许我自己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安娜说道. 可是就在她说这话那一瞬间,她已经感到这并不是真话;她不但怀疑自己,而且她一想到弗龙斯基就情绪激动,她所以要比预定的提早一点走,完全是为了避免再同他会面. ”是的,斯季瓦告诉我你和他跳了玛佐卡舞,可他......” ”你想像不出这一切弄得多么可笑.我原来只想撮合这门婚事的,结果完全出人意料.也许违反我的原意......” 她涨红了脸,停住了. ”啊,他们立即觉察出来了!”多莉说. ”假使他对此事很认真的话,我就会失望了,”安娜打断她.”我相信都会忘记这件事儿的,基蒂也就不会再恨我.” ”总之,安娜,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希望基蒂结成这门婚事.假设他,弗龙斯基能够一天之内就对你钟情,那么这件婚事还是断了的好,这件事反倒考验了弗龙斯基.” ”啊,天啊,那样就太傻了,”安娜说,当她听见了萦绕在她心中的思想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愉悦的红晕又泛露在她的脸上了.”我现在离开这里,同我那么喜欢的基蒂成了敌人,噢!她是那么可爱啊!但是你有办法补救的吧,多莉呃” 多莉几乎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爱安娜,但是她看到她也有弱点,觉得很是高兴. ”敌人那是决不能的.” ”我那样盼望你们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而现在我更爱你们了,”安娜眼泪盈眶地说.”噢,我今日多傻啊!” 她用手帕抹了一下脸,开始穿起衣服来了. 正在动身那一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姗姗来迟地回来了,他红光满面,散发出酒与雪茄的气味. 安娜的情绪感染了多莉,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她小姑的时候,她低低地说道: ”记住,安娜,你给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记住我爱你,并且永远爱你,把你当作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很感激你这样说”安娜说,吻她,遮掩着眼泪. ”你过去了解我,你现在也了解我.再会,我的亲爱的!” $$$$二十九 ”哦,一切都完结了,谢谢上帝!”这就是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径她那堵住车厢过道,直站到第三次铃响与哥哥最后道别的时候,浮上她的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她坐在软席上面安努什卡旁边,在卧车的昏暗光线中向周围环顾着.”谢谢上帝!明天我就看到谢廖沙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了,我的生活又要恢复老样子,一切照旧了.” 虽然心情仍是很烦,安娜却高兴而细心地安排好她的旅行.她用灵巧的小手打开又关上了红提包,拿出一只靠枕,放在膝上,于是小心地裹住她的脚,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一个有病的妇人已经躺下睡了.另外两个妇人和安娜攀谈起来.一个胖胖的老妇人一边裹住脚,一边对火车里的暖气发表了一点意见.安娜回答了几句,但是看见谈不出什么味道来,就叫安努什卡去拿一盏灯来,钩在座位的扶手上,又从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国小说.最先她读不下去.骚乱和嘈杂搅扰着她;而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又不能不听见那些响声;接着,飘打在左边的窗上.粘住玻璃的雪花,走过去的乘务员裹得紧紧的.半边身体盖满雪的那姿态,以及谈论外面刮着的可怕的大风雪的谈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一切接连不断地重复下去:老是震动与响声,老是飘打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气忽热忽冷的急遽变化,老是在昏暗中闪现的人影,总是那些声音,可是安娜终于开始读着,而且理解她所读的了.安努什卡已经在打瞌睡,红色小提包放于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着破手套的宽阔的双手握牢它.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读着而且理解了,但是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而她觉得索然寡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看护病人的时候,她便渴望自己迈着轻轻的步伐在病房里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演说时,她就渴望自己也发表那样的演说;她读到玛丽小姐骑着马带着猎犬去打猎,逗恼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叫众人惊异的时候,她愿竟自己也那样做.但是她却无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着那把光滑的裁纸刀,她勉强自己读了下去. 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开始得到英国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领地,而安娜希望同他一同到领地去,她忽然觉得他应当羞愧,她自己也为此羞愧起来.但是他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她怀着愤怒的惊异自问.她放下书来,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把裁纸刀紧握在两手里.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在莫斯科的情景一一在他眼前重现.一切都是良好的.愉快的.她回想起舞会,回忆起弗龙斯基和他那含情脉脉的顺从的面孔,回想起她与他的一切关系: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虽然这样,可是就在她回忆的那一瞬间,羞耻的心情加剧了,仿佛有什么内心的声音在她回想弗龙斯基的时候向她说:”暖和,暖和得很,几乎热起来了呢.””哦,那又有什么呢”她坚决地自言自语说,在软席上挪动了一下.”这有什么要紧呢难道我害怕正视现实吗哦,那有什么呢难道在我与这个青年军官之间存在着或者能够存在什么超出普通朋友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拿起书本来;可是现在她完全不能领会她所读的了.她拿裁纸刀在窗户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贴在了脸颊上,一种欢喜之感突然没来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几乎笑出来了.她感觉到她的神经好像是绕在旋转着的弦轴上越拉越紧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张越大了,她的手指与脚趾神经质地抽搐着,身体内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声音在摇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灯光里面以其稀有的鲜明使她不胜惊异.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弄不清楚火车是在往前开,还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坐在她旁边的是安努什卡呢,还是一个陌生人”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是皮大衣还是什么野兽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个呢,还是别的什么女人”她的思维正处于完全的混乱状态,她害怕自己陷入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但是什么东西却把她拉过去,而她是要顺从它呢,还是要拒绝它,原来是可以随自己的意思的.她站起身来定一定神,掀开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一瞬间她恢复了镇定,明白了进来的那个瘦瘦的.穿着掉了钮扣的长外套的农民是一个生火炉的,他正在看寒暑表,风雪随着他从门口吹进来;可是随后一切又模糊起来了......那个穿长背心的农民仿佛在啃墙上什么东西,老妇人把腿伸得有车厢那么长,令车厢里布满了黑影;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尖叫与轰隆声,好像有谁被碾碎了;接着耀眼的通红火光在她眼前 1159.15.9 ”您要出去吗”安努什卡问. ”是,我想透透气.这里热得很呢.” 于是她开开了门.猛烈的风雪向她迎面扑来,堵住门口和她争夺车门.但是她觉得这很有趣.她开了门,走出去.风好像埋伏着等待着她,欢乐地呼啸着,竭力想擒住她,把她带走,可是她抓牢了冰冷的门柱,按住衣服,走下来,到月台上,离开了车厢.风在踏板上是很强烈的,但是在月台上,被火车挡住,却处于静息的状态.她快乐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站立到火车旁边,环顾着月台与灯火辉煌的车站. $$$$三十 暴风雪在火车车轮之间.在柱子周围.在车站转角呼叫着,冲击着.火车.柱子.人们和一切看得出来的东西半边都盖满了雪,而且越盖越厚.风暴平静了片刻,以不可抵挡的风势猛烈地刮起来.可是人们跑来跑去,快乐地交谈着,咯吱咯吱地在月台的垫板上跑过去,他们不断地开关着大门.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影在她脚旁悄然滑过,她听见了锤子敲打铁的声音.”把那电报递过来!”从那边暴风雪的黑暗里面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请到这边!二十八号!”各种不同的声音又喊叫起来,人们裹住脖颈,身上落满白雪跑过去.两个绅士叼着燃着的纸烟从她身边走过.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正待从暖手筒里抽出手来握住门柱走回车厢的时候,另一个穿军服的男子走近了她身边,遮住了路灯的摇曳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了弗龙斯基的面孔.他把手举在帽檐上,向她行礼,问她有什么事,他能否为她略效微劳.她注视了他好一会,没有回答,而且,虽然他站在阴影中,她看出了,或者自以为她看出了他的面孔与眼睛的表情.那崇敬的狂喜的表情是那么地打动她.她在最近几天中不止一次地暗自念叨说,便是刚刚她还在说,弗龙斯基对于她不过是无数的.到处可以遇见的.永远是同一类型的青年之一,她决不会叫自己去想他的;但是现在和他重逢的最初一刹那,她心上就洋溢着一种喜悦的骄矜心情.她无须问他为何来到这里.她知道得那么确切,就像他告诉了她他来这里是为了要到她待的地方一样. ”我不知道您也去.您为什么去呢”她说,放下她那只本来要抓牢门柱的手.压制不住的欢喜同生气闪耀在她脸上. ”我为什么去吗”他重复着说,直视着她的眼睛.”您知道,您在哪儿,我就到哪里去,”他说.”我没有别的法子呢.您是那亲样地吸引我.” 在这一瞬间,风好像征服了一切障碍,把积雪从车顶上吹下来,使吹掉了的什么铁片发出铿锵声,火车头的深沉的汽笛在前面凄惋而又阴郁地鸣叫着.暴风雪的一切恐怖景象在她现在看来似乎更显得壮丽了.他说了她心里希望的话,可是她在理智上却很怕听这种话.她没有回答,他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他很矛盾. ”要是您不高兴我所说的话,便请您原谅我吧,”他谦卑地说. 他说得很文雅谦恭,但又是那么坚定,那么执拗,使得她许久答不出话来. ”您说的话是错了,我请求您,如果您真是一个好人,忘记您所说的,就如我忘记它一样,”她终于说说了. ”您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举动,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能忘记它们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够了,够了!”她大声说,徒然想在脸上装出一副严厉的表情,她的脸正被他贪婪地注视着.她抓住冰冷的门柱,跨上踏板,急速地走进火车的走廊.可是在狭小的过道里她停住脚步,在她的想像里重温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虽然她记不起她自己的或他的话,但是她本能地领悟到,那片刻的谈话令他们可怕地接近了;她为此感到惊惶,也感到幸福.静立了几秒钟之后,她走进车厢,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从前苦恼过她的那种紧张状态不但恢复了,而且更强烈了,竟至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她时时惧怕由于过度紧张,什么东西会在她的胸中爆裂.她彻夜未睡.但是在这种神经质的紧张中,在充溢在她想像里的幻影中,并没有什么不愉快或阴郁的地方;相反地,而有些幸福的.炽热的.令人激动的快感.将近天明,安娜坐在软席上打了一会儿瞌睡,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火车驶近彼得堡.家.丈夫和儿子,快要来临的日子和今后的一切琐事立即袭上了她的心头. 到达彼得堡,火车一停,她就下来,第一个引起她注意的面孔就是她丈夫的面孔.”啊哟!他的耳朵怎么会是那种样子呢”她想,望着他的冷淡的威风凛凛的神采,特别是现在令她那么惊异的那双撑住他的圆帽边缘的耳朵.一看见她,他就走上来迎接她.他的嘴唇挂着他时常那种讥讽的微笑,他满眼疲惫地看看他.当她遇到他那执拗而疲惫的眼光的时候,一种不愉悦的感觉使她心情沉重起来,好像她期望看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人.特别令她惊异的就是她见到他的时候所体验到的那种对自己的不满情绪.那种情绪,在她同她丈夫的关系中她是经常体验到的,而且习惯了的,那就是一种好似觉得自己在作假的感觉;但是她从前一直没有注意过这点,现在她才清楚而又痛苦地意识到了. ”哦,你看,你的温存的丈夫,还和新婚后第一年那样温存,看你都快望穿秋水了,”他用缓慢的尖细声音说,而且是用他经常用的那种声调对她说的,那是一种讥笑任何认真地说他这种话语的人的声调. ”谢廖沙十分好吗”她问. ”这便是我的热情所得到的全部报酬吗连一句问候我的话都没有,”他说,”他很好,很好......” $$$$三十一 弗龙斯基整整那一夜连想都没有想要睡觉.他坐在躺椅上,有时直视着前方,有时候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假使说他先前以他的异常沉着的态度使不认识他的人们惊异不安,那么他现在似乎更加傲慢而自满了.他看人们仿佛是看物件一样.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在法院当职员的神经质青年,厌恨他的这副神气.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烟,和他攀谈,甚至推了他一下,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但是弗龙斯基凝视着他,正象他凝视路灯一样,那青年做了个鬼脸,感觉到他在这种不把他当作人对待的压迫下失去镇定了. 弗龙斯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什么人.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已使安娜产生了印象......他还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她给他的印象使他充满了幸福和自豪. 结局会怎样,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没有想.他感觉得他从前消耗浪费的全部力量,现在已集中在一件东西上面,而且以惊人的精力趋向一个幸福的目标.他为这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把真话告诉了她: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到她和听她说话.当他在博洛戈沃车站走下车去喝矿泉水,一看见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便把他所想的告诉她了.他把这个告诉了她,她现在知道了,而且在想这个了,他觉得很高兴.他整夜没有入睡.当他回到车厢的时候,他尽在回忆着他看到她时的一切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并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现出可能出现的未来图景,他的心激动得要停止跳动了. 当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的时候,他的失眠症状一扫而空.他在他的车厢近旁站住,等待她出来.”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语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说,”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态.她的面貌,她许会说句什么话,掉过头来,瞟一眼,说不定还会对我微笑呢.”可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见了她的丈夫,站长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噢,是的!丈夫!”这时弗龙斯基才头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原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却差不多不深信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当他看到了他本人,看见了他的头部和肩膀,以及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尤其是看见了这个丈夫露出所有者的神情平静地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他这才完全相信了. 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与严峻的自信的姿容,头戴圆帽,微微驼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这样一种不快之感,就好似一个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边,却发见一条狗.一只羊或是一只猪在饮水,把水搅浑了的时候感觉到的心情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种摆动屁股.步履蹒跚的步态格外使弗龙斯基难受.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有爱她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打动他的心,令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兴奋,心里充满了狂喜.他吩咐他那从二等车厢跑来的德国听差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他看到夫妻刚一见面的情景,并且凭着恋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对他讲话时那种略为拘束的模样.”不,她不爱他,也不会爱他的,”他心里断然了. 在他从后头走近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间,他高兴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头看了一下,可是认出他来,却就又转向她丈夫. ”您昨晚睡得十分好吗”他说,朝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以为这个躬是向他鞠的,他认不认得他,就随他的便了. ”谢谢您,很好呢,”她回答冰. 她的脸色露出倦容,脸上那股时而在她的微笑里时而在她的眼神里面流露的生气,现在已经不见了;但是一刹那间,当她瞥见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虽那闪光转眼就消逝了,可是他在那一瞬间却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认不认识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满意地看了弗龙斯基一眼,茫然地回忆着这个人是谁.在这里,弗龙斯基的平静与自信,好像镰刀砍在石头上一样,碰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过分自信上. ”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道. ”噢!我想我们认得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伸出手来.”你同母亲同车而去,和儿子同车而归,”他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似每个字都是他赏赐的恩典.”您想必是来休假的吧”他说,不等到他回答,他就用戏谑的语调对他的妻子说:”哦,离开莫斯科的进修你恐怕很难过吧!” 他这样向他妻子说,为的是使弗龙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略略转向他,他触了触帽边;可是弗龙斯基却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 ”期望获得登门拜访的荣幸.”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倦的眼睛看了弗龙斯基一眼. ”欢迎,”他冷淡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随后,完全撇开弗龙斯基,他向他妻子说:”巧极了,我恰好有半个钟头的空余时间来接你,这样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样戏谑的口吻继续说. ”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简直不能领受,”她用同样的戏谑口吻说,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在他们后面的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吗”她暗自说,于是开口问她丈夫她不在候时谢廖沙可好. ”啊,好得很呢!mariette说他很可爱,并且......很抱歉,我说这话可能会让你有点伤心......他可并没有由于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样.但是再说声merci,亲爱的,因为你赐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们的亲爱的茶炊,会高兴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驰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称作茶炊,,因为她老是兴奋地聒噪不休.)她屡次问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冒昧奉劝你的话,你今天该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么关怀人啊.就是现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总是关心着奥布隆斯基夫妇和解的事儿.”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个彼得堡社交界某个团体的中心人物,安娜通过她丈夫而同那团体保持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可是你知道我给她写了信.” ”但是她要听一听详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话,就去看看她吧,亲爱的.哦,孔德拉季会给你驾马车,就要到委员会去.我再不会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已不再是讥讽的口吻了.”你不会相信你不在我有那么寂寞啊......” 于是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许久,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 $$$$三十二 家中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对家庭女教师的呼喊置若罔闻,下了楼梯就往她跑去,欢喜欲狂地叫起来:”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他就搂住了她的脖子. ”真的是妈妈,我告诉过你!”他向家庭女教师叫道.”我知道的!” 她儿子,也如她丈夫一样,在安娜心中唤起了一种近似幻灭的感觉.她把他想像得比实际上的他好得多了.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现实中来欣赏他本来的面目.但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他也是可爱的,他长着金色的鬈发.碧蓝的眼睛与穿着紧裹着双腿的长袜的优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亲近和他的爱抚中体验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而当她遇到他的单纯.信赖和亲切的眼光,听到他天真的询问的时候,同时在精神上又感到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们送给他的礼物拿出来,告诉他莫斯科的塔尼娅是怎样的一个小女孩,以及塔尼娅多么会读书,并且还会教旁的小孩. ”哦,我没有她那么好吧”谢廖沙问. ”在我眼中,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 ”我知道,”谢廖沙微笑着说道. 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了咖啡,就通报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拜访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胖女人,脸色是不健康的黄色,长着两只美丽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欢她,可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点. ”哦,亲爱的,您采到了橄榄枝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一进入房门就问. ”是的,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大约我的belle soeur也太急躁了一点儿.”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虽然对于一切和她无关的事情都感到兴味,可是却有一种从来不耐心听取她所能感到兴味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是的,世上充满了忧愁和邪恶呢.我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苦恼过.” ”啊,怎么一回事呢”安娜说,竭力忍住不笑. ”我开始感到毫无结果地为真理而战斗有点厌烦了,有时候我几乎弄得无可奈何哩.小姊妹协会的事业(这是一个博爱的.爱国的宗教组织)进行得很好.但是和这些绅士一道,便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带着讥讽的.听天由命的语调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无聊地谈论它.仅仅两三个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个,能懂得这事业的全部意义,而其余的人只会把这事弄儿糟.昨天普拉夫金写了封信给我......” 普拉夫金是侨居国外的一介有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述说了这封信的大意. 接着伯爵夫人又告诉了她一些反对教会合并运动的不愉快事件和阴谋,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因为她那日还要出席某团体的集会和斯拉夫委员会的会议. ”这自然同以前毫无两样;但是我以前怎样没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语.”莫非她今天特别气愤不过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却老是怒气冲天;她总有敌人,而且那些敌人也都是假基督同行善之名哩.”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以后,又来了另一个朋友,某长官的太太,告诉了她城里的一切新闻.到了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在部里.安娜,剩下一个人,照顾她儿子吃了饭(他是同父母分开吃的),整理好东西,看过了堆积在她桌上的书信和便条,写了回信,就这么把饭前的时间度过去了. 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无端的羞耻之情和她的兴奋全都完全消逝了.在她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感觉得自己十分坚定,无可指责了. 她惊异地回忆起昨天的她.”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弗龙斯基说了些傻话,那本来是容易抑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体.对我丈夫说出来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说出来反而是小题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样告诉过她丈夫,彼得堡有一个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点对她求爱,以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怎样回答她说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总难免要遇见这种事,他完全信赖她的老练,决不会让嫉妒来损害她和他自己的尊严.”这样何必说出这件事儿来呢真的,谢谢上天,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自言自语.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如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没有来得及进来看她.他先到书房里面去接见等候着他的请愿的人们,在他的秘书拿来的一些公文上签了字.在用餐时(老有几个客人在卡列宁家用餐)来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表姐.一位局长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荐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进客厅来招待这些客人.五点整,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完第五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进来了,穿着佩戴着两枚勋章的礼服,打着白领带,由于他吃了饭马上就要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中的每分钟都给分配和占满了.为了要按时办完摆在面前的事,他严格地遵守时间.”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入餐厅,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就急忙坐下来,对他的妻子发笑. 1160.16.0 弗龙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给一位正好走下车来的夫人让路.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乍一看这位夫人的风姿,弗龙斯基就识别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很美丽,也不是由于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文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回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着他的脸,好似她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已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与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面,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依稀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 弗龙斯基走入车厢.他母亲,一位长着黑眼睛和鬈发的干瘦的老太太,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她的儿子,浅浅的微笑浮在嘴角.她从座位上站起,把手提皮包递给她的使女,伸出她的干瘦的小手让她儿子吻,随后扶起他的头来,在他面颊上吻了一吻. ”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你好吧谢谢上天.” ”您一路顺风吧”她儿子说道,在她旁边坐下,不由自主地倾听着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他在门边遇到的那位夫人的声音. ”我可是不同意您,”那位夫人说. ”这是个彼得堡式的见解,夫人.” ”不是彼得堡式的,只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她回答说. ”哦,哦,让我吻一吻您的手.” ”再会,伊万.彼得罗维奇.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叫他到我这里来”那妇人在门边说,又走入车厢里. ”哦,您找到您的哥哥了吗”弗龙斯基伯爵夫人朝那位夫人说. 这就是卡列宁夫人,弗龙斯基这时才明白过来. ”令兄来了.”他立起身来说.”失礼得很,我刚才不知道是您,并且,我们相交是这样浅,”弗龙斯基鞠着躬.”您肯定早已把我忘了吧.” ”啊,不,”她说,”我应当认识您的,因为令堂和我一路上只谈论您.”当她讲话的时候,她终于让那股压抑不住的生气流露在她的微笑里.”还没有看见我哥哥.” ”去叫他,阿列克谢,”老伯爵夫人讲. 弗龙斯基出去走到月合上,喊叫着: ”奥布隆斯基!到这里来!” 卡列宁夫人并不等她哥哥走近来,一看到他,她就迈着她那轻盈的.坚定的步子走下车去.她哥哥一走近她,她就用左臂搂住他的脖颈,那动作的坚定和娴雅使弗龙斯基为之惊异,她快速地把她哥哥拉到面前,热烈地和他接吻.弗龙斯基凝视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直微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可是记起他母亲等待着他,他又走回车厢去. ”可爱极了,不是吗”伯爵夫人说到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和我坐在一个车厢里面,我也高兴和她一道.我们一路上净聊天.而你,我听说......vous filez le parfait aant mieux.”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maman,”儿子冷冷地回答.”哦,ma-man,我们走吧.” 卡列宁夫人又走入车厢来向伯爵夫人道别. ”哦,伯爵夫人,您见着了令郎,我也看见了我哥哥,”她说. ”我的闲谈通通扯完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好向您说的了.” ”啊,不,”伯爵夫人拉着她的手说.”我可以和您走遍天涯,永无倦意.您是那样一个逗人喜欢的女人,和您一道,谈话愉快,不谈话时就是沉默,沉默也愉快.可是不要为您的儿子焦心,您不能期望永久不分别.” 卡列宁夫人站立了,挺直身子,她的眼睛微笑着.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她儿子说明,”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她从前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她这回把他丢在家里从不放心.” ”是的,伯爵夫人和我一直在谈着,我谈我儿子,她谈她的,”卡列宁夫人说,她的脸孔上又闪耀着微笑,一丝朝他发出的温存的微笑. ”我想您一定感到厌烦了吧,”他说,敏捷地接住了她投来的挑逗的球.可是她显然不愿用那种调子继续谈话,她转朝老伯爵夫人. ”多谢您.时间过得那么快.再会,伯爵夫人.” ”再见,亲爱的!”伯爵夫人回答.”让我亲亲您的美丽的脸蛋.我索性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我真的爱上您了呢.” 这句话虽是老套,但卡列宁夫人却显然打心眼里相信这话,并且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她相信自己是美丽富有魅力的.她羞红了脸,微微弯着腰,把她的面颊凑近伯爵夫人的嘴唇,然后又挺直身子,她的嘴唇与眼睛之间飘浮着微笑,她把手伸给弗龙斯基.他紧紧握着她伸给他的纤手,她也用富于精力的紧握,大胆而有力地握着他的手,那种紧握好像特别使他快乐似的.她走了出去,她那迅速的步子以那样奇特的轻盈姿态支撑着她的相很满的身体. ”迷人得很呢,”老夫人说道. 这也正是她儿子所感受到的.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直到她的优美的身姿看不到了,微笑还逗留在他的脸上.他从窗口看见她怎样走上她哥哥面前,挽住他的胳膊,开始热切地告诉他一些什么事情,一些显然同他弗龙斯基不相干的事情,这可使他苦恼了. ”哦,maman,您好吗”他转向了他母亲重复说. ”一切都如意.alexandre长得很好,marie也长得漂亮极了.她很有趣呢.” 于是她开始告诉他她最感兴味的事情......她孙儿的洗礼,她是专为这事到彼得堡去的,以及沙皇对她大的儿子的特殊恩宠. ”拉夫连季来了,”弗龙斯基望着窗外说.”您不介意我们现在就走吧.” 跟伯爵夫人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来禀告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准备走. ”来,现在没有什么人了,”弗龙斯基说道. 使女携着手提包和小狗,管家和搬运夫携着旁的行李.弗龙斯基叫母亲挽住他的手臂;但是恰好在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好几个人惊惶失措地跑过去.站长也戴着他那顶色彩特异的帽子跑过去. 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离开车站的人群又跑了回来. ”什么......什么......什么地方......卧轨死的!......轧碎了!......”这类的惊叫从走过去的人群中传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挽着他妹妹,走了回来,脸上是惊慌的表情,在车门口站住了,避开人群. 太太们走入车厢里,而弗龙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随人群去探听这场灾祸的详情. 一个护路工,不知道是喝醉了酒呢,还是因为严寒的缘故连耳朵都包住了呢,没有听见火车倒退过来的声响,被车轧碎了. 在弗龙斯基和奥布隆斯基转来之前,太太们已从管家那里打听到了一切事实. 奥布隆斯基和弗龙斯基都看到了那被轧碎了的尸体.奥布隆斯基显然很是激动.他皱着眉,好如要哭的样子. ”噢,多么怕人呀!噢,安娜,要是你看到了啊!噢,多怕人呀!”他不住地说. 弗龙斯基没有说话,他的漂亮的面孔是严肃的,可却十分镇静. ”啊,要是您看到了啊,伯爵夫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的妻子在那儿......看了她真怕人呀!......她扑到尸体上.他们说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人.多么怕人呵!以后她和孩子们怎么办呀” ”不能帮她想点办法吗”卡列宁夫人用激动的低声说. 弗龙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出车厢. ”我马上就回来,maman,”他在门口转过头来说. 几分钟之后他转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在和伯爵夫人谈那新来的女歌星,同时伯爵夫人在焦急地向门口望着,等待着她儿子.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弗龙斯基走进来,说. 他们一道走出去.弗龙斯基和他母亲走在前面.卡列宁夫人和她哥哥走在后头.他们走到车站门口的时候,站长追上了弗龙斯基. ”您给了副站长两百卢布.请问是赏给什么人的” ”给那寡妇,”弗龙斯基说,耸耸肩.”我不以为不用说,你们就知道给谁呢” ”你赏的吗”奥布隆斯基在后面叫,紧握着他妹妹的手,他补充说道:”做了好事,做了好事!他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吗再见,伯爵夫人.” 于是他与他妹妹站定了,寻找她的使女. 当他们出车站的时候,弗龙斯基家的马车已走了.走出来的人们还在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真是惨不忍睹呀!”一个走过的绅士说.”据说他被碾成了两段.” ”相反地,我以为这是最简易的死法......一瞬间的事儿,”另一个评论着. ”他们为何不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呢”第三个问. 卡列宁夫人坐入马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惊讶地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竭力忍住眼泪. ”怎么一回事,安娜”他问,这时他们已经走了几百俄丈的时候. ”这是不祥之兆,”她说. ”胡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来了,这是最要紧的事.你想像不到我是怎么样把我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你认识弗龙斯基许久了吗”她问.”是的,你知道,我们都希望他能同基蒂结婚哩.” ”啊”安娜低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事吧.”她补充说,摇摇头,好像她要摇落肉体上什么多余的.压迫着她的东西似的.”你到底是想怎么办.我接到你的信,便来了.” ”是的,我的一切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那样,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于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讲述起来了. 到家的时候,奥布隆斯基扶他妹妹下了马车,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便驱车上衙门去了. $$$$十九 当安娜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多莉正和一个已经长得像他父亲一样的金发的胖小孩一起坐在小客厅里,教他的法语课.那小孩一点都不专心,一边读着,一边不住地扭弄着一颗快要从短衣上脱落的钮扣,竭力想把它扯下来.他母亲好几次把他的手拿开,可是那胖胖的小手又去摸那粒钮扣.他母亲扯下钮扣,放入她的口袋里. ”手不要动,格里沙,”她说,又拿起她的针线......她做了很久的被单来,她总是在心里抑郁的时候做这种活,现在她焦躁地编织着,移动着手指,计算着针数.虽然她昨天对她丈夫声言过,他妹妹来不来不关她的事,但是她为她的来临准备了一切,而且在兴奋地期待着她的小姑. 多莉完全被忧愁吞没了.可是她还记得安娜,她的小姑,是彼得堡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的夫人,是彼得堡的grande dame.因为这种情形,因此她没有实行她威吓她丈夫的话......那就是说,她并没有忘掉她的小姑快要来了.”毕竟,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安娜,”多莉想.”我只觉得她的为人很好,并且我看她对待我也只有亲切和友爱很难看出还有别的感情.”实在说,就她所记得的她在彼得堡卡列宁家的印象,他们的家庭生活本身她是并不喜欢的;在他们的家庭生活的整个气氛上面有着虚伪的味道.”但是我为什么不应当招待她呢只要她不来安慰我就好啦!”多莉想.”一切安慰.劝告.基督式的饶恕,这一切我想了一千遍,全都没有用处.” 这些日子,多莉孤单单地和小孩们在一道.她不愿谈起她的忧愁,但是那忧愁填满了她的心,她又不能够谈旁的事她没有那样的心情别的东西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知道她肯定会设法把一切都告诉安娜,有时她想到能够痛快地诉说一场,觉得高兴,但是有时想到她不能不向她,他的妹妹诉说自己的屈辱,并且要听她那老一套忠告和安慰的言辞,便又觉得生气了. 她时时刻刻在等待她,不住地看表,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恰恰放过了她的客人到来的那一刻,因而她没有听见铃声. 听到门口有裙子的响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她回头一望,在她那憔悴的脸孔上自然流露出来的不是欢喜,而是惊愕.她站起身来,热烈地拥抱了她的小姑. ”哦,已经来了”她说着,吻着她. ”多莉,我看见你多么高兴呀!” ”我也高兴呢,”多莉说,无力地微笑着,竭力想由安娜脸上的表情搜索一点信息.”她多半知道了,”她想,注意到安娜面上所表现的同情.”哦,来,我带你到你的房间里面去.”她继续说,竭力想把密谈的时期尽量地拖延下去. ”这是格里沙吗啊哟,他长得多大了!”安娜说,于是吻吻他,眼光没有离开多莉,她站住,脸涨红了.”不,我们就在这儿吧.” 她取下了头巾和帽子,帽子缠住了她的鬈曲的乌黑头发,她摆了摆头,摇落了头发. ”你又健康,又幸福,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多莉差不多嫉妒似地说道. ”我.......是的,”安娜说.”啊哟,塔尼娅!你同我的谢廖沙是同岁呢,”她对跑进来的小女孩说.她抱住了她,吻着.”逗人爱的小姑娘,逗人爱啊!都让我看看吧.” 她提起所有的小孩,不但记得他们的名字,并且记得他们出生的年月,他们的性情,他们害过的疾病;这些细微处体现出来的关心,就令多莉不能不感激了. ”十分好,我们去看他们吧,”她说.”可惜瓦夏睡了.” 看过小孩之后,她们在客厅里坐下来喝咖啡,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了.安娜拿起托盘,随后又把它推开. ”多莉,”她说,”他一切告诉我了.” 多莉冷淡地望着安娜.她在等待着老一套的同情的话语;可是安娜却没有说那种话. ”多莉,亲爱的!”她说,”我不愿在你面前替他说情,也不想安慰你,什么安慰的话语对你来说都有用.但是,亲爱的,我只是从心里替你难过,很难过!” 从她那浓密的睫毛下面的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泪.她挪得离她的嫂嫂更加近些,把她的手握在她的有力的小手里面.多莉没有缩回手去,但是她的面孔依然没有失去那冷冰冰的表情.她说: ”安慰我是不可能的.那事情发生之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说完这个,她的脸就突然变柔和了.安娜拿起多莉的干瘦的手,吻了一吻,说: ”但是,多莉,怎么办,怎么办呢处在这种可怕的境地中怎样办才好呢......这便是你应当考虑的.” ”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多莉说.”而最糟的,你知道,便是我不能甩脱他.有小孩子们,我给束缚住了.但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见了他就痛苦极了.” ”多莉,亲爱的,他虽然对我说了,可是我要从你口里亲耳听听,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多莉探问一般地看着她. 纯真的同情与友爱表现在安娜的脸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好吧,”她突然说.”但是我要从头告诉你.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结婚的.受了maman给我的教育,我不只是天真,我简直是愚蠢.我什么都不懂.我听人家说男人把自己以前的生活通通告诉妻子,但是斯季瓦......”她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你或许不相信,我从前一直以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的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你想想,我不只不怀疑他有什么不忠实,并且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且想一想,抱着这种念头突然发觉了这种可怕的丑恶的事......你替我想想吧.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忽然之间......”多莉忍住呜咽,继续说,”看到一封信......他给他的情妇,也就是我的小孩们的家庭女教师的信.不,太后怕了呀!”她迅速地掏出手帕捂住脸.”我可以了解一时的感情冲动我并不是心脸狭隘,蛮不讲理的人,”她停了停继续说,”可是用心地.狡猾地欺瞒我......况且是和什么人呀一边做我的丈夫,一边和她在一道......多可怕呀!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我明白!多莉,亲爱的,我完全明白,”安娜说,紧紧握着她的手. ”你认为他晓我的难过与痛苦吗”多莉继续说.”一点都不!他很快乐和满足哩.” ”啊,不!”安娜赶紧打断了她.”他也很可怜,他悔恨得什么似的......” ”他还能够悔恨吗”多莉插嘴说,留神地注视着她小姑的面孔.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了他真替他难过.我们两人都了解他.他心肠好,但是他也很骄傲,而现在他是这样地感到无地自容.使我最感动的就是......(在这里安娜猜着了最令多莉感动的事)有两件事叫他苦恼:一件是为了孩子们的缘故他感到羞愧,一件是他爱你......是的,是的,他爱你胜于世上的一切,”她赶紧打断要来反驳的多莉,”他伤害了你,刺伤了你的心.不,不,她是不会饶恕我的了,,他总在说.” 多莉若有所思地向她小姑身边望去,一面听着她的话. ”是的,我知道他的处境是可怕的,有罪的比无罪的更难受,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他会一直受良心的遣责,”她说,”假如他感到一切不幸都是他的罪过造成的.但是我怎么能够饶恕他呢,我怎么能够继她之后再做他的妻子呢现在与他在一起生活对于我几乎是痛苦,正因为我珍惜我过去对他的爱情......” 谈话在呜咽声中中断了. 1161.16.1 那一整天,安娜都在家里,就是说,在奥布隆斯基家里,没有接见任何人,虽已经有几个认识她的人听说她到了,当天就来拜访她.安娜整个早晨都跟多莉和小孩们在一起.她只送了个字条给她哥哥,他肯定回来吃午饭.”来吧,上帝是慈悲的,多莉会原谅你的”她写着. 奥布隆斯基在家里吃午饭,谈的话是一般的,他的妻子同他说话的时候叫起他”斯季瓦”来了,她好些日子没有这样称呼过了.夫妻之间还有隔阂,但是现在已经不再讲什么分离的话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有解释与和解的可能.刚用过饭,基蒂便来了.她认得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但不很熟,她现在到她姐姐这里来,不免有几分恐惧,不知道这位人人称道的彼得堡社交界的贵妇人会怎么样对待她.但是她却博得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欢喜......这一点她立即看出来了.安娜显然很叹赏她的美丽和年轻;基蒂还没有定下神来,就感到自己不但受到安娜的影响,并且爱慕她,就像一般年轻姑娘往往爱慕年长的已婚妇人一样.安娜不像社交界的贵妇人,也不像有了八岁的孩子的母亲.假如不是她眼神里有一种叫基蒂惊异而又倾倒的.非常严肃.有时甚至忧愁的神情,凭着她的举动的灵活,精神的饱满,以及她脸上那种时而在她的微笑里面,时而在她的眼睁里流露出来的蓬勃的生气,她看上去很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基蒂感觉到安娜十分单纯而毫无隐瞒,可她心中却存在着另一个复杂的.富有诗意的更崇高的境界,那境地是基蒂所无法能及的. 吃过饭后,多莉走到自己房里去了,安娜迅速地站起身来,走到她哥哥面前,他正好在点燃一支雪茄烟. ”斯季瓦,”她对他说,快活地使着眼色,一边替他画十字,一边目示着门边.”去吧,上天保佑你.” 他扔下了雪茄,明白了她的意思,走到门外去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后,她又回到沙发那里,她还是坐在原来沙发上,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孩子们看出来他们的母亲对这位奶母有好感,还是因为他们自己在她身上感到了特别的魅力,两个大点的孩子,并且像孩子们常有的情形一样,小的孩子们跟在大的后面,从用餐前就一直缠住他们新来的姑母,不肯离开她身边.坐得挨近姑母,抚摸她,握住她的纤细的手,吻她,玩弄她的指环,或至少摸一摸她的裙襞,这在他们中间成了一种游戏了. ”来,来,如我们刚才那样坐,”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坐在原来的地方. 于是格里沙又把他的小脸伸进她的腋下,偎在她的衣服上,显出骄傲与幸福的神气. ”你们的舞会什么时候举行呢”她问起基蒂. ”下星期,并且是一个盛大的舞会呢.那是一种什么时候都使人愉快的舞会.” ”哦,有什么时候都使人愉快的舞会吗”安娜隐含着柔和的讥刺说. ”这是奇怪的,但是的确有.在博布里谢夫家里,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愉快的,在尼基京家里也是一样,而在梅日科夫家里就老是沉闷得很.您难道没有发现吗” ”不,我的亲爱的,对我说已经没有什么使人愉快的舞会了,”安娜说,基蒂在她的眼睛里面探出了没有向她开放的那神秘的世界.”我所觉得的,就是有些舞会比较不大沉闷,不大令人厌倦而已.” ”您怎么会在舞会上就感到乏味呢” ”我怎么不会在舞会上感到乏味呢”安娜问. 基蒂察觉出来安娜知道会得到什么回答. ”由于您什么时候都比旁的人美丽呀.” 安娜是易于红脸的.她微微泛上了红晕说: ”第一,从来也没有这种事;第二,即便这样,那对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来参加这场舞会吗”基蒂问. ”我想免不了要去的.拿去吧,”她对塔尼娅说,她正好在想把那宽松的戒指从她姑母的雪白的.纤细的手指上拉下来. ”我真是高兴您去呀.我真是想在舞会上看见您呢.” ”那么,要是我一定得去的话,我想到这会使您快乐,也就可聊以□□了......格里沙,别揪我的头发,它已够乱了呢,”她说,理了理格里沙正在玩弄着的一绺散乱了的头发. ”让我想像到您赴舞会是穿淡紫色的衣裳吧” ”为何一定穿淡紫色”安娜微笑着问.”哦,孩子们,快去,快去.你们听见了没有古里小姐在叫你们去喝茶哩,”她说,把小孩们从她身旁拉开,打发他们到餐室去了. ”不过我知道您为什么想拉我去参加舞会.您对于这次舞会抱着很大的希望,您要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全都去参与呢.” ”您怎么样知道的是呀.” ”啊!像您这样年轻多幸福呀!,”安娜继续说.”我记得并且知道那像瑞士群山上的雾一般的蔚蓝色烟霭,那烟霭遮蔽了童年刚要终结的那幸福时代的一切,那幸福与欢乐的广阔世界渐渐变成了一条越来越窄的道路,而走进这条窄路是又快乐又惊惶的,虽然它好似辉煌灿烂......谁没有经过这个呢” 基蒂微笑着,一声不吭.”但是她是怎样经过这个的呢我真是愿意知道她的全部恋爱史啊!”基蒂想着,忆起了她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副俗气的容貌. ”我知道一件事儿.斯季瓦告诉我了,我祝贺您.我非常喜欢他呢,”安娜继续说.”我在火车站遇到了弗龙斯基.””啊,他到了那里吗”基蒂问,脸涨红了.”斯季瓦向您说了些什么” ”斯季瓦全说给我听了.我真高兴......我昨天是和弗龙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道:”他母亲不停地讲着他.他是她的骄子哩.我知道母亲们有多么偏心,可是......” ”她母亲向您说了些什么” ”啊,多得很呢!我知道他是她的骄子,但还是可以看出他是多么侠义呀......例如说,她告诉我他要把他的全部财产都让给他哥哥,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便做出了惊人的事,他从水里救起了一个女人.总而言之,他几乎是一位英雄呢,”安娜说,微笑着,想起他在火车站上给人的两百卢布. 她楞是没有提起那两百卢布.不知怎的,她想起这个来就不愉快.她总觉得那好像和她有点什么关系,那是不应该发生的. ”她再三要我去看她,”安娜继续说.”我也很高兴明天去拜访这位老夫人呢.斯季瓦在多莉房里待了这么久,谢谢上帝,”安娜补充说,改变了话题,就立起身来,在基蒂看来,她心中好似有什么不悦似的. ”不,我第一!不,我!”孩子们叫嚷着,他们刚喝完了茶,又跑回到他们的安娜姑母这里来了. ”大家一起吧!”安娜说,于是她笑着跑上去迎接他们,抱起这一群欢天喜地叫着.闹着的小孩,把他们一起拥倒在了地上. $$$$二十一 多莉在大人们用茶的时候才走出房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出来.他肯定是从另外一扇门走出了妻子的房间.”我怕你住在楼上冷,”多莉向安娜说,”我要把你搬到楼下来,这样我们便更拉近了.””啊,给您添麻烦了”安娜回答,注视着多莉的面孔,竭力想要弄清有没有和解. ”你住在这里,光线太亮了一点哩,”她的嫂嫂回答. ”我敢向你说,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睡得像土拨鼠一样呢.” ”在谈什么问题”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他书房里走出来,这样问起他妻子. 由他的声调,基蒂同安娜两人都听出来已经和解了. ”我要把安娜搬到楼下来,可是必须挂上窗帘.谁也不会做,我还得亲自动手,”多莉向他回答. ”天晓得,他们到底有没有相互谅解呢”安娜听了那种冷淡安静的声调,这么想. ”啊,得了,多莉,老是自找麻烦,”她丈夫回答.”哦,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切都由我去做好了......” ”是的,他们一定和好了,”安娜想. ”你也太过份了,”多莉回答.”你吩咐马特维去办那办不到的事儿,自己倒跑开去了,而他会弄得一团糟,”多莉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嘴唇翘上去,露出她时常那种讥讽的微笑. ”完完全全和解了,完完全全,”安娜想,”谢谢上天!”于是庆幸着和解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走到多莉面前,吻了一吻她. ”没有那么回事.你为什么老瞧不起我和马特维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隐含着轻微的笑意向他妻子说. 那一整晚,多莉,像平常一样,对她丈夫说话时声调里老带点讥讽,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满足和快活的,可也不至于看上去好像他得到饶恕以后就忘掉了他的罪过. 在九点半钟,奥布隆斯基家里围着茶桌进行的特别欢乐和愉快的家庭谈话,被一件表面看来很简单.但不知怎的却使大家都觉得奇怪的事情所扰乱了.谈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时,安娜连忙站立起身来. ”我的照片簿里有她的照片,”她说;”顺便让你们看看我的谢廖沙,”她补充说道,露出母性的夸耀的微笑. 十点钟左右,她在平常正和她儿子道晚安,并且常在赴舞会之前先去亲自招呼他睡了,现在她竟然离开他这么远,她感觉得难过;不论他们在谈什么,她的心总飞回到她的一头鬈发的谢廖沙那里.她渴望着看看他的照片,谈谈他.抓住第一个口实,她站起身来,迈着轻快的.稳定的步伐去拿照片簿.通到她房间的楼梯正好对着大门的温暖的大楼梯口. 恰好在她离开客厅的时候,铃声从门廊传来. ”这会是什么样人呢”多莉说. ”来接我还嫌早,来看旁的人又太晚了,”基蒂说. ”一定是送公文的人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当安娜路过楼梯顶的时候,一个仆人跑来通报有客人来,而客人本人就站在灯光下.安娜朝下面一望,立即认出来弗龙斯基,一种惊喜交集的奇异感情令她的心微微一动.他站定了,没有脱下外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来.正好在她走到楼梯当中的一刹那,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他面部的表情罩上了一层困惑和惊惶的神色.她微微点了点头,就走过去,听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她背后高声叫他进来,以及弗龙斯基用平静的.柔和的.又沉着的声调谢绝. 安娜拿着照片簿转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告诉他们,他是来问他们明日请一位刚到的名人吃饭的事的. ”他怎样也不肯进来.他真是一个怪人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补充说道. 基蒂涨红了脸.她以为只有她才知道他为何来这里,又为什么不肯进来.”他到了我家里,”她想,”没有遇到我,猜想我一定在这里,但是他又不肯进来,因为他觉得太晚了,并且安娜又在.”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说什么话,开始观看安娜的照片簿. 一个男子在九点半钟去拜访朋友,询问关于计划中的宴会的细目,没有进来,这原本没有什么特别和奇怪的;可是他们却都觉得奇怪.尤其安娜觉得奇怪. $$$$二十二 当基蒂,同她母亲走上那灯火辉煌的,两旁布满鲜花,站立着穿红上衣.搽了发粉的仆人的大楼梯的时候,舞会刚开始.从舞厅里传来了好似是从蜂房传来的.不绝的.不疾不徐的响声;当她们站在两旁摆着花木的梯顶上,在镜子面前最后整理她们的头发与服装的时候,她们听到舞厅里乐队开始奏第一场华尔兹舞时小提琴的准确的.清晰的音调.一个老人,身材矮小,穿着便服,在另一面镜子前理了理他两鬓的白发,身上散发着淡淡香水的气味,在楼梯上碰到她们,让开了路,显然是在赞赏他所不认识的基蒂.一个没有胡髭的青年,一个谢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为”花花公子”的社交青年,穿着敞开的背心,边走边整理他的雪白领带,向她们鞠躬,走过去了以后又回转来请求同基蒂跳一场卡德里尔舞.因为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弗龙斯基,所以她答应同这位青年跳第二场.一位军官,扣上他的手套,在门边让开路,一面抚摸着胡髭,一面在叹赏玫瑰色的基蒂. 虽然基蒂花了许多力气准备服装,发式和其余赴舞会的东西,可是现在她穿了一身套在淡红衬裙上面罩上网纱的讲究衣裳,这么轻飘这么随便地走进舞厅,仿佛一切玫瑰花结与花边,她的装饰的一切细节,都没有费过她或者她家庭片刻的注意,仿佛她生来就带着网纱与花边,头梳得高高的,头上面有一朵带着两片叶子的玫瑰花. 在走入舞厅之前,老公爵夫人,想要替她理好丝带的皱褶的时候,基蒂稍稍闪开去.她觉得她身上的一切都应该是生来完美的.优雅的.任何整理都是多余的. 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没有一处不合身的,她的花边披肩没有垂下一点,她的玫瑰花结也没有被揉皱或是扯掉,她的淡红色高跟鞋并不夹脚,而只令她愉快.金色的假髻密密层层地覆在她的小小的头上,恰如是她自己的头发一样.她的长手套上的三颗钮扣通通扣上了,一个都没有松开,那长手套裹住了她的手,却没有改变它的轮廓.她的圆形领饰的黑天鹅绒带特异柔软地缠绕着她的颈项.那鹅绒带是美丽的;在家里,对镜照着她的脖颈的时候,基蒂觉得那天鹅绒几乎是栩栩如生的.别的东西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但那天鹅绒却的确是美丽的.在这舞厅里面,当基蒂又在镜子里看到它的时候,她微笑起来了.她的□□的肩膊和手臂给予了基蒂一种冷澈的大理石的感觉,一种她特别喜欢的感觉.她的眼睛闪耀着,她的玫瑰色的嘴唇由于意识到她自己的妩媚而不禁微笑了.当她还没有跨进舞厅,走近那群满身是网纱.丝带.花边与花朵,等待别人来请求伴舞的妇人......基蒂从来不属于那群妇人......的时候,就有人来请求同她跳华尔兹舞,并且是一个最好的舞伴,跳舞界的泰斗,有名的舞蹈指导,标致魁梧的已婚男子,叶戈鲁什卡.科尔孙斯基.他刚刚离开巴宁伯爵夫人,他是和她跳了第一场华尔兹舞的,于是,观察着他的王国......就是说,已开始跳舞的几对男女......他看见了刚走进来的基蒂,就迈着舞蹈指导所特有的那种特殊的.轻飘的步子飞奔到她面前,连问都没有问她愿不愿意跳,他就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的纤细腰肢.她向周围望望,想找个人帮他拿扇子,于是他们的女主人向她微笑着,接了扇子. ”您准时来到了,多么好啊,”他对她说,抱住了她的腰,”迟到真是一种坏习惯.” 弯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头上,她那双穿着淡红皮鞋的小脚开始敏捷地.又轻飘地.有节奏地合着音乐的拍子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移动. ”同您跳华尔兹舞简直是一种休息呢,”他对她说,当他们跳华尔兹舞开头的慢步的时候.”妙极了......多么轻快,多么précision.”他对她说了他差不多对所有他熟识的舞伴都说过的话. 听了他的称赞她笑了笑,越过他的肩头继续环顾着舞厅.她不似一个仿佛觉得舞厅里一切面孔都溶成了仙境般幻影的那样初次跳舞的少女;她也不是一个舞得太多以致把舞厅里面一切面孔都看熟了而且腻烦了的少女.她是介于两者之间,她十分兴奋,但她也能够沉着冷静地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在舞厅的左角她看到社交界的精华聚在一起.那里有胸颈□□到不能再□□的美人丽姬,科尔孙斯基的妻子;有女主人;有克里温的秃头闪耀着亮光,凡是有上流人的地方老可以找到他;青年人向那个方向眺望着,却不敢走近前去;在那儿,她的也看见了斯季瓦,看见了穿着黑天鹅绒衣裳的安娜的优美身姿和头部.他也在那里.基蒂自从拒绝列文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用她的远视眼光,她立即认出了他,甚至还觉察到他在看她. ”再跳一次吗您不疲倦吧”科尔孙斯基说,微微有些气喘了. ”不,谢谢您了,我已经有点累了,想休息会儿!” ”我送您到哪儿去呢” ”卡列宁夫人来了,我想......送我到她那儿去吧.” ”遵命.” 于是科尔孙斯基放慢脚步跳着华尔兹舞一直向左角的人群舞去,一面不断地在说道:”pardon,mesdames,pardon,pardon,mesdames.”于是穿过花边.网纱与丝带的海洋航行着,没有触动一根羽毛,他急剧地旋转着他的舞伴,以致她那穿着薄薄的.透明长袜的纤柔脚踝显露了出来,而把她的裙裾展成扇形,遮盖了克里温的两膝.科尔孙斯基鞠着躬,整了整他的敞开的衬衣胸襟,便挽着她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那儿去.基蒂满脸涨红,把她的裙裾从克里温的膝上拉开,于是,微微有点晕眩地向周围望着,寻找安娜.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期望的,而是穿着黑色的.敞胸的天鹅绒衣裳,她那儿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长着细嫩小手的圆圈的臂膀全都露在外面.衣裳上镶满威尼斯的花边.在她头上,在她那乌黑的头发......全是她自己的,没有搀一点儿假......中间,有一个小小的三色紫罗兰花环,在白色花边之间的黑缎带上面也有着同样的花.她的发式并不惹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时常披散在颈上和鬓边的她那小小的执拗的发鬈,那平添了她的妩媚.一串珍珠围在她那美好的结实的脖颈上. 基蒂每天看见安娜;她爱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衣服的模样,可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衣裳,她才感觉到她以前并没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她现在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现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衣服,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人老是盖过服装,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决不会引人注目.她那镶着华丽花边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并不醒目;这不过是一个框架罢了,叫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单纯.自然.优美.同时又快活又有生气. 162.16.2 她站着,像时常一样把身子挺得笔直,而当基蒂走进这一群的时候,她正在跟主人说话,她的头微微转向了他. ”不,我不苛责,”她答复某个问题说,”虽然那件事情我不大清楚,”她继续说道,耸了耸肩膀,就立刻浮上温柔的庇护的微笑转向基蒂.用快速的.女性的瞥视,她打量着基蒂的服装,把头点了一点......轻微到差不多看不见,但是基蒂却理会到了......对她的装饰与容貌表示赞许之意.”你跳到这房间里面来了,”她补充说. ”这是我最忠实的助手,”科尔孙斯基说,向他以前还未曾见过面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鞠躬.”公爵小姐使舞会生色不少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跳一次华尔兹舞吧.”他说,弯了弯腰.”哦,你们认识吗”他们的主人问道. ”有什么人我们不认识呢我妻子和我像白狼一样,每人都认识我们呢,”科尔孙斯基回答.”跳一次华尔兹舞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假如可能不跳的话,我还是不跳吧,”她说. ”可是今晚是不可能的,”科尔孙斯基回答. 正好在那一瞬间,弗龙斯基走上前来. ”哦,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跳吧”她说,不理睬弗龙斯基在对她鞠躬,她急速地把她的手搭在科尔孙斯基的肩膀上. ”她为何不满意他呢”基蒂想,看出了安娜是存心不向弗龙斯基回礼.弗龙斯基走到基蒂面前去,对她提起第一场卡德里尔舞的事,而且向她表示他这么久没有去看她,觉得很抱歉.基蒂一边赞赏地注视着安娜跳华尔兹,一边在听他的话.她希望他要求和她跳华尔兹,但是他竟没有这样做,她惊异地望着他.他会过意来,很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请求和她跳华尔兹,可是他刚把手挽住她的腰,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音乐就忽然停止了.基蒂注视着他那和她挨得那么近的脸,这没有得到他反应的情意绵绵的凝视,在以后好久......好几年以后......还使她为了这场痛苦的羞辱而伤心. ”pardon,pardon!华尔兹,华尔兹!”科尔孙斯基从这房间的另一端叫着,抓住了他最初碰到的一位年轻小姐,就开始跳起了舞来. $$$$二十三 弗龙斯基和基蒂绕着房间跳了好几次华尔兹.跳完华尔兹之后,基蒂走到她母亲面前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上几句话,弗龙斯基就又走来请她跳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说什么含义深刻,情意绵绵的话语,他们只断断续续地谈着科尔孙斯基夫妇......他诙谐地把他们描绘成可爱的四十岁的小孩,谈着未来的公共剧场,只有一次,当他同她谈起列文,问他还在不在,而且补充说他很喜欢他的时候,谈话才触动了她的心.可是基蒂对于卡德里尔舞并没有抱着很大的期望.她揪着心等待着玛佐卡舞.她想一切都得在跳玛佐卡舞时决定.他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要求和她跳玛佐卡舞,这事实并没有扰乱了她.她相信她准会与他跳玛佐卡舞,像在以前的舞会上一样,因而她谢绝了五个青年,说她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跳玛佐卡舞.整个舞会,直到最后一次卡德里尔舞,在基蒂看来都好像一种欢乐的色彩.音响和动作的幻境.她只在感觉得太疲倦了,要求休息的时候,这才停下来.可是当她正在和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讨厌的青年跳最后一场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偶然做了弗龙斯基和安娜的vis-à-vis.她从晚会开始以后就没有遇到过安娜,而现在她忽然又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了.她在她身上找出了她自己那样熟悉的那种由于成功而产生的兴奋神情;她看出安娜因为自己引起别人的倾倒而陶醉.她懂得那种感情,晓得它的征候,而且在安娜身上看出来了;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颤栗的.闪耀的光辉,不由自主地浮露在她嘴唇上的那种幸福和兴奋的微笑,和她的动作的雍容优雅.而又准确轻盈. ”谁会让她这样呢”她问自己.”大家呢,还是一个人”和她跳舞的那位困窘的青年说话乱了头绪,她也不给他提词,她表面上服从着科尔孙斯基的号令,他先叫大家绕个grand rond,然后拖成一条chaine,同时她却尽量观察着,她的心越来越痛了.”不,令她陶醉的不是众人的赞赏,却是一个人的崇拜.而那一个人是......难道是他吗”每次他和安娜说话的时候,喜悦的光辉就在她眼睛里面闪耀,幸福的微笑就弯曲了她的朱唇.她好像在抑制自己,不露出快乐的痕迹,但是这些痕迹却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地显露在她的脸上.”但是他怎样呢”基蒂望了望他,心中充满了恐怖.在基蒂看来那么明显地反映在安娜的脸上的东西,她在他的脸上也看见了.他那一向沉着坚定的态度和他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每当他朝着她的时候,他便微微低下头,好似要跪在她面前似的,而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顺服和恐惧的神情.”我不愿得罪你,”他的眼光好像不时地说,”但是我又要拯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他脸上流露着,一种基蒂从前从来不曾经见过的神色. 他们在谈着共同的熟人,谈论着最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在基蒂看来,好像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在决定着他们和她的命运.而奇怪的便是实际上他们虽然在谈论着伊万.伊万诺维奇的法语讲得那么可笑,以及叶列茨基小姐怎样可以选择到更佳的配偶,但是这些话对于他们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并且他们也正如基蒂一样地感觉到了.整个舞会,整个世界,在基蒂心中一切都消失在烟雾里了.只是她所受的严格的教养让她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逼迫她做别人所要求她的一切,就是跳舞.应酬.谈话.甚至微笑.但是在跳玛佐卡舞之前,当他们开始排好椅子,而几对舞伴正从小房间走入大厅来的时候,基蒂感到了令人恐惧的失望.她拒绝了五个请她伴舞的人,而现在她却没有跳玛佐卡舞的舞伴了.她连被人央求伴舞的希望都没有了,因为她在社交界是这样成功,谁都不会想到她直到现在还没有人约好和她跳舞.她想对她母亲说她身体不舒服,要回家去,可是她又没有力量这么做.她的心碎了. 她走到小客厅尽头,颓然坐在安乐椅里.她的薄薄的.透明的裙子如一团云一样环绕着她的窈窕身躯;一只露出的.纤细柔嫩的少女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沉没在她的淡红色裙腰的皱襞里;在另一只手里她拿着扇子,用迅速的.急促的动作扇着她的燥热的脸.虽然她好似一只蝴蝶刚停在叶片上,正等待展开彩虹般的翅膀再向前飞,但她的心却被可怕的绝望刺痛了. ”或许我误会了,也许不是那样吧完全是我自己多心了.”于是她又回想着她所目击的一切. ”基蒂,怎么回事”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悄悄地踏着地毯走到她面前,说道.”我不明白呢.” 基蒂的下唇颤栗起来了,她快速地立起身来. ”基蒂,你不去跳玛佐卡舞吗” ”不去,不,”基蒂用含泪的颤栗声音说. ”他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佐卡舞,”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知道基蒂会晓得”他”和”她”指的是”谁”.”她说:哦,您不同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跳吗,” ”啊,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基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刚拒绝了一个她或许热爱的男子,而且她拒绝他完全是由于她轻信了另一个.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找到和她一道跳玛佐卡舞的科尔孙斯基,叫他去请求基蒂伴舞. 基蒂加入第一组跳舞,她庆幸她可以不要讲话,因为科尔孙斯基不断地奔走着指挥着他的王国.弗龙斯基同安娜差不多就坐在她对面.她用远视的目光望着他们,当大家跳到一处来的时候,她便逼近地观察他们,而她越观察他们,她就越是确信她的不幸是确定的了.她看见他们感觉得在这挤满了人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弗龙斯基一向那么坚定沉着的脸上,她看到了一种使她震惊的.惶惑与顺服的神色,好像一条伶俐的狗做错了事时的表情一样. 安娜微笑起来,而她的微笑也传到了他的脸上.她渐渐变得沉思了,而他也变得更严肃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基蒂的眼光引到安娜的脸孔上.她那穿着朴素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挂着一串珍珠的结实的脖颈是迷人的,她的松乱的鬈发也是迷人的,她的小脚小手的优雅轻快的动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蛋是迷人的,可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与残酷的东西. 基蒂比以前越来越叹赏她,而且她也越来越痛苦.基蒂感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并且她的脸上也显露出这一点来.当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碰见她的时候,他没有立即认出她来,她的模样大变了. ”多么愉快的舞会啊!”他对她说,只是为了应酬一下. ”是的,”她回答说. 玛佐卡舞跳到一半的时候,重复跳着科尔孙斯基新发明的复杂花样,安娜走入圆圈中央,挑选了两个男子,叫了一位太太与基蒂来.基蒂走上前去的时候恐惧地盯着她.安娜眯缝着眼睛望着她,微笑着,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注意到基蒂只用绝望同惊异的神情回答她的微笑,她就扭过脸去不看她,开始和另一位太太快活地谈起来. ”是的,她身上是有些异样的.恶魔般的.迷人的地方这些是别的任何人所不具备的,”基蒂自言自语. 安娜不打算留在这里晚餐,可是主人开始挽留她. ”得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科尔孙斯基说道,把她的露出的手臂挽到他的燕尾服的袖子底下,”我打算大大地来一场科奇里翁舞呢!un bijou!” 他慢慢地往前移动,竭力想拉她一道走.他们的主人赞许地微笑着. ”不,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安娜微笑着回答,虽然她脸上带着微笑,可是科尔孙斯基和主人从她的坚定的声调里面都听出来她是留不住的了. ”不,实在说,我在莫斯科你们的舞会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整整一冬天的跳的还要多呢,”安娜说,回头望着站在她旁边的弗龙斯基.”我起身之前得稍稍休息一下.” ”您决定明天走吗”弗龙斯基问. ”是的,我打算这样,”安娜回答,好像在惊异他的询问的大胆;可是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中的压抑不住的.战栗的光辉与她的微笑使他的心燃烧起来了.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没有留下用晚餐,便回家去了. $$$$二十四 ”是的,我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可憎的地方,”当列文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朝他哥哥的寓所走去的时候,他想.”我落落寡合.这是骄傲,人家说.不,我并不骄傲.假使我有点骄傲,我便不会使自己落到那种地步了,”他想象着弗龙斯基,他幸福.善良.聪明而又沉着,决不会陷于像他今晚所处的那种后怕的境地.”是的,她一定会挑选他.这是一定的,我不能把责任推到旁人身上.都是我自己不好.我有什么权利以为她愿意和我结成终身伴侣呢我是什么人,我算个什么是一个谁都不需要.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一无可取的人呀.”于是他回忆起他哥哥尼古拉,愉快地沉浸在这种回忆里面.”他说世上的一切都是污秽丑恶的,这话不是很对吗我们对于尼古拉哥哥的判断未必很是公平吧自然,照普罗科菲......他只看见他穿着破大衣,带着醉意......的观点看来,他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他的确两样一点.我了解他的心灵,并且知道我和他很相像.而我竟没有去探望他,倒来赴宴,到这里来了.”列文走到了路灯下,看了看写在袖珍簿上的他哥哥的住址,于是便雇了辆马车.在赴他哥哥寓所的长途中,列文历历在目地回忆着他所熟知的他哥哥尼古拉一生中的一切事件.他想起他哥哥在大学时代同在毕业后的一年中间,怎样不顾同学们的讥笑,过着修道士一般的生活,严格地遵守一切宗教仪式.祭务与斋戒,避免各种各样的欢乐,尤其是女色;后来,他又怎样忽然变得放荡起来,他交结上一班最坏的人,沉溺于荒淫无度中.随着他忆起了他虐待小孩那桩不名誉的事件:他从乡下带了一个小孩来抚养,在盛怒之下,这么凶狠地殴打了他,而被受到控告.他又回忆起他同一个骗子的纠葛,他输给那个骗子一笔钱,付了一张支票,过后他又把他告了,告发他欺骗了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替他付的就是这笔钱).接着他又想他怎样为了在街上扰乱公共秩序而在拘留所里关过一夜.他忆起他为了没有分给他应得的一份他母亲的遗产而企图控告他的长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件可耻的诉讼,和之后他到西部地方任职的时候,为了殴打当地长老而受了审判最后那桩不名誉的事件......这一切都是叫人十分厌恶的,可是列文并不觉得那么厌恶,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经历,不了解他的心肠的人们所必定会感觉到的那样. 列文想起了当尼古拉在虔敬的时期,斋戒,修道和礼拜的时期,当他求助于宗教来克制他的□□的时候,大家不但不鼓励他,反而全都讥笑他,连列文自己也在内.他们打趣他,叫他”诺亚”,”和尚”,等到他变得放荡起来的时候,谁也不帮助他,大家都抱着恐怖与厌恶的心情避开他. 列文觉得,不管他哥哥尼古拉的生活怎么丑恶,在他的灵魂中,在他的灵魂深处却并不比轻视他的人们坏多少有些人的品质未必比他好,却深深地将灵魂里丑恶的东西掩盖起来了.他生来具有放荡不羁的气质,而且才智有限,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他始终是想做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毫不隐瞒,我要使得他也毫不隐讳地说话,我要对他表示我爱他,因此也了解他.”当列文在将近十一点钟抵达他写下地址的那个旅馆的时候,他暗自下了决定. ”在楼上十二号和十三号,”门房回答列文的询问. ”在家里吗” ”准是在家.” 十二号的门半打开着,从里面一线灯光中飘浮出来廉价的劣等烟草的浓雾,传来列文所不熟悉的声音;但是他立刻听出来他哥哥在那里;他听到他的咳嗽声. 当他走入门口的时候,有个不熟悉的声音在说: ”那都靠办事有多么精明和熟练来决定.” 康斯坦丁.列文朝门里面望了一眼,看到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短外衣.头发浓密的青年,还有一个穿着没有翻领也没有套袖的毛布连衣裙的麻脸女人坐在沙发上,却看不到他哥哥.康斯坦丁想到他哥哥和那么一些奇怪的人一起生活,心里感到剧烈的创痛.没有谁听见他的脚步声,康斯坦丁脱下套鞋,听到那位穿着短外衣的先生在说些什么.他在谈某种企业. ”哦,该死的特权阶级,”他哥哥的声音回答,咳嗽了一声.”玛莎!给我们拿晚饭来,而且拿点酒来,假如还有剩的话;要不然就出去买去.” 那女人站起身,走到隔断外面,看见了康斯坦丁. ”有一位先生,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说道. ”您找谁”尼古拉.列文的声音生气地说.”是我,”康斯坦丁.列文回答,从暗处走来. ”我是谁”尼古拉的声音更加生气地说.可以听见他急忙地起身,绊了什么东西的声音;列文在门对面看到他哥哥那双吃惊的大眼睛和那高大瘦削的佝偻身材,那样子,他是那么熟悉,但那怪相和病态却又令他惊讶. 他比三年以前康斯坦丁.列文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更消瘦了.他穿着一件短外衣,他的手和宽大的骨骼似乎越发大了.他的头发变得稀疏了,那同以往一样挺直的胡髭遮到嘴唇上,那和以往一样的眼睛奇异与天真地凝视着来客. ”噢,科斯佳!”他突然叫道,认出了他弟弟,他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辉.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回头望着那青年,把他的脖颈和头痉挛地动了一下,好像领带勒痛了他似的,这种动作康斯坦丁是那么熟悉;于是一种异样的表情,狂暴.痛苦.残酷的表情浮露在他的憔悴的脸上.”我给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写了信,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们.你有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事儿” 他完全不像康斯坦丁想像的那样.康斯坦丁.列文想到他的时候,把他的性格中最坏而又最讨厌的部分,就是使人难以和他相处的地方忘记了,而现在,当他见了他的面,特别是看到了他的头的痉挛动作的时候,他就忆起这一切来. ”是,我是基辅大学的,”克里茨基生气地回答,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这位女人,”尼古拉.列文打断他,指着她说.”是我生活的伴侣,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从妓院领出来的,”他这么说时又扭动了一下脖子.”可是我爱她而且尊敬她,谁想要同我来往,”他补充说,提高声调,皱起眉头,”我就请求他爱她而且尊敬她.她就同我的妻子一样,任何方面都一样.这样你现在就明白你在同什么人交往了.要是你以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那样好,你便给我出去.” 他的目光又搜索般地在所有的人身上扫过. ”我为何会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么,玛莎,叫他们开晚饭来: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等......不,没有关系......去吧.” 1162.16.2 她站着,像时常一样把身子挺得笔直,而当基蒂走进这一群的时候,她正在跟主人说话,她的头微微转向了他. ”不,我不苛责,”她答复某个问题说,”虽然那件事情我不大清楚,”她继续说道,耸了耸肩膀,就立刻浮上温柔的庇护的微笑转向基蒂.用快速的.女性的瞥视,她打量着基蒂的服装,把头点了一点......轻微到差不多看不见,但是基蒂却理会到了......对她的装饰与容貌表示赞许之意.”你跳到这房间里面来了,”她补充说. ”这是我最忠实的助手,”科尔孙斯基说,向他以前还未曾见过面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鞠躬.”公爵小姐使舞会生色不少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跳一次华尔兹舞吧.”他说,弯了弯腰.”哦,你们认识吗”他们的主人问道. ”有什么人我们不认识呢我妻子和我像白狼一样,每人都认识我们呢,”科尔孙斯基回答.”跳一次华尔兹舞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假如可能不跳的话,我还是不跳吧,”她说. ”可是今晚是不可能的,”科尔孙斯基回答. 正好在那一瞬间,弗龙斯基走上前来. ”哦,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跳吧”她说,不理睬弗龙斯基在对她鞠躬,她急速地把她的手搭在科尔孙斯基的肩膀上. ”她为何不满意他呢”基蒂想,看出了安娜是存心不向弗龙斯基回礼.弗龙斯基走到基蒂面前去,对她提起第一场卡德里尔舞的事,而且向她表示他这么久没有去看她,觉得很抱歉.基蒂一边赞赏地注视着安娜跳华尔兹,一边在听他的话.她希望他要求和她跳华尔兹,但是他竟没有这样做,她惊异地望着他.他会过意来,很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请求和她跳华尔兹,可是他刚把手挽住她的腰,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音乐就忽然停止了.基蒂注视着他那和她挨得那么近的脸,这没有得到他反应的情意绵绵的凝视,在以后好久......好几年以后......还使她为了这场痛苦的羞辱而伤心. ”pardon,pardon!华尔兹,华尔兹!”科尔孙斯基从这房间的另一端叫着,抓住了他最初碰到的一位年轻小姐,就开始跳起了舞来. $$$$二十三 弗龙斯基和基蒂绕着房间跳了好几次华尔兹.跳完华尔兹之后,基蒂走到她母亲面前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上几句话,弗龙斯基就又走来请她跳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说什么含义深刻,情意绵绵的话语,他们只断断续续地谈着科尔孙斯基夫妇......他诙谐地把他们描绘成可爱的四十岁的小孩,谈着未来的公共剧场,只有一次,当他同她谈起列文,问他还在不在,而且补充说他很喜欢他的时候,谈话才触动了她的心.可是基蒂对于卡德里尔舞并没有抱着很大的期望.她揪着心等待着玛佐卡舞.她想一切都得在跳玛佐卡舞时决定.他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要求和她跳玛佐卡舞,这事实并没有扰乱了她.她相信她准会与他跳玛佐卡舞,像在以前的舞会上一样,因而她谢绝了五个青年,说她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跳玛佐卡舞.整个舞会,直到最后一次卡德里尔舞,在基蒂看来都好像一种欢乐的色彩.音响和动作的幻境.她只在感觉得太疲倦了,要求休息的时候,这才停下来.可是当她正在和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讨厌的青年跳最后一场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偶然做了弗龙斯基和安娜的vis-à-vis.她从晚会开始以后就没有遇到过安娜,而现在她忽然又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了.她在她身上找出了她自己那样熟悉的那种由于成功而产生的兴奋神情;她看出安娜因为自己引起别人的倾倒而陶醉.她懂得那种感情,晓得它的征候,而且在安娜身上看出来了;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颤栗的.闪耀的光辉,不由自主地浮露在她嘴唇上的那种幸福和兴奋的微笑,和她的动作的雍容优雅.而又准确轻盈. ”谁会让她这样呢”她问自己.”大家呢,还是一个人”和她跳舞的那位困窘的青年说话乱了头绪,她也不给他提词,她表面上服从着科尔孙斯基的号令,他先叫大家绕个grand rond,然后拖成一条chaine,同时她却尽量观察着,她的心越来越痛了.”不,令她陶醉的不是众人的赞赏,却是一个人的崇拜.而那一个人是......难道是他吗”每次他和安娜说话的时候,喜悦的光辉就在她眼睛里面闪耀,幸福的微笑就弯曲了她的朱唇.她好像在抑制自己,不露出快乐的痕迹,但是这些痕迹却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地显露在她的脸上.”但是他怎样呢”基蒂望了望他,心中充满了恐怖.在基蒂看来那么明显地反映在安娜的脸上的东西,她在他的脸上也看见了.他那一向沉着坚定的态度和他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每当他朝着她的时候,他便微微低下头,好似要跪在她面前似的,而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顺服和恐惧的神情.”我不愿得罪你,”他的眼光好像不时地说,”但是我又要拯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他脸上流露着,一种基蒂从前从来不曾经见过的神色. 他们在谈着共同的熟人,谈论着最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在基蒂看来,好像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在决定着他们和她的命运.而奇怪的便是实际上他们虽然在谈论着伊万.伊万诺维奇的法语讲得那么可笑,以及叶列茨基小姐怎样可以选择到更佳的配偶,但是这些话对于他们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并且他们也正如基蒂一样地感觉到了.整个舞会,整个世界,在基蒂心中一切都消失在烟雾里了.只是她所受的严格的教养让她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逼迫她做别人所要求她的一切,就是跳舞.应酬.谈话.甚至微笑.但是在跳玛佐卡舞之前,当他们开始排好椅子,而几对舞伴正从小房间走入大厅来的时候,基蒂感到了令人恐惧的失望.她拒绝了五个请她伴舞的人,而现在她却没有跳玛佐卡舞的舞伴了.她连被人央求伴舞的希望都没有了,因为她在社交界是这样成功,谁都不会想到她直到现在还没有人约好和她跳舞.她想对她母亲说她身体不舒服,要回家去,可是她又没有力量这么做.她的心碎了. 她走到小客厅尽头,颓然坐在安乐椅里.她的薄薄的.透明的裙子如一团云一样环绕着她的窈窕身躯;一只露出的.纤细柔嫩的少女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沉没在她的淡红色裙腰的皱襞里;在另一只手里她拿着扇子,用迅速的.急促的动作扇着她的燥热的脸.虽然她好似一只蝴蝶刚停在叶片上,正等待展开彩虹般的翅膀再向前飞,但她的心却被可怕的绝望刺痛了. ”或许我误会了,也许不是那样吧完全是我自己多心了.”于是她又回想着她所目击的一切. ”基蒂,怎么回事”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悄悄地踏着地毯走到她面前,说道.”我不明白呢.” 基蒂的下唇颤栗起来了,她快速地立起身来. ”基蒂,你不去跳玛佐卡舞吗” ”不去,不,”基蒂用含泪的颤栗声音说. ”他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佐卡舞,”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知道基蒂会晓得”他”和”她”指的是”谁”.”她说:哦,您不同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跳吗,” ”啊,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基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刚拒绝了一个她或许热爱的男子,而且她拒绝他完全是由于她轻信了另一个.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找到和她一道跳玛佐卡舞的科尔孙斯基,叫他去请求基蒂伴舞. 基蒂加入第一组跳舞,她庆幸她可以不要讲话,因为科尔孙斯基不断地奔走着指挥着他的王国.弗龙斯基同安娜差不多就坐在她对面.她用远视的目光望着他们,当大家跳到一处来的时候,她便逼近地观察他们,而她越观察他们,她就越是确信她的不幸是确定的了.她看见他们感觉得在这挤满了人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弗龙斯基一向那么坚定沉着的脸上,她看到了一种使她震惊的.惶惑与顺服的神色,好像一条伶俐的狗做错了事时的表情一样. 安娜微笑起来,而她的微笑也传到了他的脸上.她渐渐变得沉思了,而他也变得更严肃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基蒂的眼光引到安娜的脸孔上.她那穿着朴素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挂着一串珍珠的结实的脖颈是迷人的,她的松乱的鬈发也是迷人的,她的小脚小手的优雅轻快的动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蛋是迷人的,可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与残酷的东西. 基蒂比以前越来越叹赏她,而且她也越来越痛苦.基蒂感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并且她的脸上也显露出这一点来.当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碰见她的时候,他没有立即认出她来,她的模样大变了. ”多么愉快的舞会啊!”他对她说,只是为了应酬一下. ”是的,”她回答说. 玛佐卡舞跳到一半的时候,重复跳着科尔孙斯基新发明的复杂花样,安娜走入圆圈中央,挑选了两个男子,叫了一位太太与基蒂来.基蒂走上前去的时候恐惧地盯着她.安娜眯缝着眼睛望着她,微笑着,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注意到基蒂只用绝望同惊异的神情回答她的微笑,她就扭过脸去不看她,开始和另一位太太快活地谈起来. ”是的,她身上是有些异样的.恶魔般的.迷人的地方这些是别的任何人所不具备的,”基蒂自言自语. 安娜不打算留在这里晚餐,可是主人开始挽留她. ”得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科尔孙斯基说道,把她的露出的手臂挽到他的燕尾服的袖子底下,”我打算大大地来一场科奇里翁舞呢!un bijou!” 他慢慢地往前移动,竭力想拉她一道走.他们的主人赞许地微笑着. ”不,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安娜微笑着回答,虽然她脸上带着微笑,可是科尔孙斯基和主人从她的坚定的声调里面都听出来她是留不住的了. ”不,实在说,我在莫斯科你们的舞会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整整一冬天的跳的还要多呢,”安娜说,回头望着站在她旁边的弗龙斯基.”我起身之前得稍稍休息一下.” ”您决定明天走吗”弗龙斯基问. ”是的,我打算这样,”安娜回答,好像在惊异他的询问的大胆;可是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中的压抑不住的.战栗的光辉与她的微笑使他的心燃烧起来了.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没有留下用晚餐,便回家去了. $$$$二十四 ”是的,我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可憎的地方,”当列文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朝他哥哥的寓所走去的时候,他想.”我落落寡合.这是骄傲,人家说.不,我并不骄傲.假使我有点骄傲,我便不会使自己落到那种地步了,”他想象着弗龙斯基,他幸福.善良.聪明而又沉着,决不会陷于像他今晚所处的那种后怕的境地.”是的,她一定会挑选他.这是一定的,我不能把责任推到旁人身上.都是我自己不好.我有什么权利以为她愿意和我结成终身伴侣呢我是什么人,我算个什么是一个谁都不需要.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一无可取的人呀.”于是他回忆起他哥哥尼古拉,愉快地沉浸在这种回忆里面.”他说世上的一切都是污秽丑恶的,这话不是很对吗我们对于尼古拉哥哥的判断未必很是公平吧自然,照普罗科菲......他只看见他穿着破大衣,带着醉意......的观点看来,他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他的确两样一点.我了解他的心灵,并且知道我和他很相像.而我竟没有去探望他,倒来赴宴,到这里来了.”列文走到了路灯下,看了看写在袖珍簿上的他哥哥的住址,于是便雇了辆马车.在赴他哥哥寓所的长途中,列文历历在目地回忆着他所熟知的他哥哥尼古拉一生中的一切事件.他想起他哥哥在大学时代同在毕业后的一年中间,怎样不顾同学们的讥笑,过着修道士一般的生活,严格地遵守一切宗教仪式.祭务与斋戒,避免各种各样的欢乐,尤其是女色;后来,他又怎样忽然变得放荡起来,他交结上一班最坏的人,沉溺于荒淫无度中.随着他忆起了他虐待小孩那桩不名誉的事件:他从乡下带了一个小孩来抚养,在盛怒之下,这么凶狠地殴打了他,而被受到控告.他又回忆起他同一个骗子的纠葛,他输给那个骗子一笔钱,付了一张支票,过后他又把他告了,告发他欺骗了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替他付的就是这笔钱).接着他又想他怎样为了在街上扰乱公共秩序而在拘留所里关过一夜.他忆起他为了没有分给他应得的一份他母亲的遗产而企图控告他的长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件可耻的诉讼,和之后他到西部地方任职的时候,为了殴打当地长老而受了审判最后那桩不名誉的事件......这一切都是叫人十分厌恶的,可是列文并不觉得那么厌恶,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经历,不了解他的心肠的人们所必定会感觉到的那样. 列文想起了当尼古拉在虔敬的时期,斋戒,修道和礼拜的时期,当他求助于宗教来克制他的□□的时候,大家不但不鼓励他,反而全都讥笑他,连列文自己也在内.他们打趣他,叫他”诺亚”,”和尚”,等到他变得放荡起来的时候,谁也不帮助他,大家都抱着恐怖与厌恶的心情避开他. 列文觉得,不管他哥哥尼古拉的生活怎么丑恶,在他的灵魂中,在他的灵魂深处却并不比轻视他的人们坏多少有些人的品质未必比他好,却深深地将灵魂里丑恶的东西掩盖起来了.他生来具有放荡不羁的气质,而且才智有限,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他始终是想做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毫不隐瞒,我要使得他也毫不隐讳地说话,我要对他表示我爱他,因此也了解他.”当列文在将近十一点钟抵达他写下地址的那个旅馆的时候,他暗自下了决定. ”在楼上十二号和十三号,”门房回答列文的询问. ”在家里吗” ”准是在家.” 十二号的门半打开着,从里面一线灯光中飘浮出来廉价的劣等烟草的浓雾,传来列文所不熟悉的声音;但是他立刻听出来他哥哥在那里;他听到他的咳嗽声. 当他走入门口的时候,有个不熟悉的声音在说: ”那都靠办事有多么精明和熟练来决定.” 康斯坦丁.列文朝门里面望了一眼,看到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短外衣.头发浓密的青年,还有一个穿着没有翻领也没有套袖的毛布连衣裙的麻脸女人坐在沙发上,却看不到他哥哥.康斯坦丁想到他哥哥和那么一些奇怪的人一起生活,心里感到剧烈的创痛.没有谁听见他的脚步声,康斯坦丁脱下套鞋,听到那位穿着短外衣的先生在说些什么.他在谈某种企业. ”哦,该死的特权阶级,”他哥哥的声音回答,咳嗽了一声.”玛莎!给我们拿晚饭来,而且拿点酒来,假如还有剩的话;要不然就出去买去.” 那女人站起身,走到隔断外面,看见了康斯坦丁. ”有一位先生,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说道. ”您找谁”尼古拉.列文的声音生气地说.”是我,”康斯坦丁.列文回答,从暗处走来. ”我是谁”尼古拉的声音更加生气地说.可以听见他急忙地起身,绊了什么东西的声音;列文在门对面看到他哥哥那双吃惊的大眼睛和那高大瘦削的佝偻身材,那样子,他是那么熟悉,但那怪相和病态却又令他惊讶. 他比三年以前康斯坦丁.列文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更消瘦了.他穿着一件短外衣,他的手和宽大的骨骼似乎越发大了.他的头发变得稀疏了,那同以往一样挺直的胡髭遮到嘴唇上,那和以往一样的眼睛奇异与天真地凝视着来客. ”噢,科斯佳!”他突然叫道,认出了他弟弟,他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辉.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回头望着那青年,把他的脖颈和头痉挛地动了一下,好像领带勒痛了他似的,这种动作康斯坦丁是那么熟悉;于是一种异样的表情,狂暴.痛苦.残酷的表情浮露在他的憔悴的脸上.”我给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写了信,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们.你有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事儿” 他完全不像康斯坦丁想像的那样.康斯坦丁.列文想到他的时候,把他的性格中最坏而又最讨厌的部分,就是使人难以和他相处的地方忘记了,而现在,当他见了他的面,特别是看到了他的头的痉挛动作的时候,他就忆起这一切来. ”是,我是基辅大学的,”克里茨基生气地回答,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这位女人,”尼古拉.列文打断他,指着她说.”是我生活的伴侣,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从妓院领出来的,”他这么说时又扭动了一下脖子.”可是我爱她而且尊敬她,谁想要同我来往,”他补充说,提高声调,皱起眉头,”我就请求他爱她而且尊敬她.她就同我的妻子一样,任何方面都一样.这样你现在就明白你在同什么人交往了.要是你以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那样好,你便给我出去.” 他的目光又搜索般地在所有的人身上扫过. ”我为何会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么,玛莎,叫他们开晚饭来: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等......不,没有关系......去吧.” 165.16.5 当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的时候,他的失眠症状一扫而空.他在他的车厢近旁站住,等待她出来.”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语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说,”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态.她的面貌,她许会说句什么话,掉过头来,瞟一眼,说不定还会对我微笑呢.”可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见了她的丈夫,站长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噢,是的!丈夫!”这时弗龙斯基才头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原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却差不多不深信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当他看到了他本人,看见了他的头部和肩膀,以及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尤其是看见了这个丈夫露出所有者的神情平静地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他这才完全相信了. 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与严峻的自信的姿容,头戴圆帽,微微驼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这样一种不快之感,就好似一个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边,却发见一条狗.一只羊或是一只猪在饮水,把水搅浑了的时候感觉到的心情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种摆动屁股.步履蹒跚的步态格外使弗龙斯基难受.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有爱她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打动他的心,令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兴奋,心里充满了狂喜.他吩咐他那从二等车厢跑来的德国听差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他看到夫妻刚一见面的情景,并且凭着恋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对他讲话时那种略为拘束的模样.”不,她不爱他,也不会爱他的,”他心里断然了. 在他从后头走近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间,他高兴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头看了一下,可是认出他来,却就又转向她丈夫. ”您昨晚睡得十分好吗”他说,朝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以为这个躬是向他鞠的,他认不认得他,就随他的便了. ”谢谢您,很好呢,”她回答冰. 她的脸色露出倦容,脸上那股时而在她的微笑里时而在她的眼神里面流露的生气,现在已经不见了;但是一刹那间,当她瞥见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虽那闪光转眼就消逝了,可是他在那一瞬间却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认不认识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满意地看了弗龙斯基一眼,茫然地回忆着这个人是谁.在这里,弗龙斯基的平静与自信,好像镰刀砍在石头上一样,碰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过分自信上. ”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道. ”噢!我想我们认得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伸出手来.”你同母亲同车而去,和儿子同车而归,”他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似每个字都是他赏赐的恩典.”您想必是来休假的吧”他说,不等到他回答,他就用戏谑的语调对他的妻子说:”哦,离开莫斯科的进修你恐怕很难过吧!” 他这样向他妻子说,为的是使弗龙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略略转向他,他触了触帽边;可是弗龙斯基却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 ”期望获得登门拜访的荣幸.”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倦的眼睛看了弗龙斯基一眼. ”欢迎,”他冷淡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随后,完全撇开弗龙斯基,他向他妻子说:”巧极了,我恰好有半个钟头的空余时间来接你,这样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样戏谑的口吻继续说. ”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简直不能领受,”她用同样的戏谑口吻说,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在他们后面的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吗”她暗自说,于是开口问她丈夫她不在候时谢廖沙可好. ”啊,好得很呢!mariette说他很可爱,并且......很抱歉,我说这话可能会让你有点伤心......他可并没有由于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样.但是再说声merci,亲爱的,因为你赐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们的亲爱的茶炊,会高兴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驰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称作茶炊,,因为她老是兴奋地聒噪不休.)她屡次问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冒昧奉劝你的话,你今天该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么关怀人啊.就是现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总是关心着奥布隆斯基夫妇和解的事儿.”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个彼得堡社交界某个团体的中心人物,安娜通过她丈夫而同那团体保持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可是你知道我给她写了信.” ”但是她要听一听详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话,就去看看她吧,亲爱的.哦,孔德拉季会给你驾马车,就要到委员会去.我再不会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已不再是讥讽的口吻了.”你不会相信你不在我有那么寂寞啊......” 于是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许久,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 $$$$三十二 家中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对家庭女教师的呼喊置若罔闻,下了楼梯就往她跑去,欢喜欲狂地叫起来:”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他就搂住了她的脖子. ”真的是妈妈,我告诉过你!”他向家庭女教师叫道.”我知道的!” 她儿子,也如她丈夫一样,在安娜心中唤起了一种近似幻灭的感觉.她把他想像得比实际上的他好得多了.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现实中来欣赏他本来的面目.但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他也是可爱的,他长着金色的鬈发.碧蓝的眼睛与穿着紧裹着双腿的长袜的优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亲近和他的爱抚中体验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而当她遇到他的单纯.信赖和亲切的眼光,听到他天真的询问的时候,同时在精神上又感到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们送给他的礼物拿出来,告诉他莫斯科的塔尼娅是怎样的一个小女孩,以及塔尼娅多么会读书,并且还会教旁的小孩. ”哦,我没有她那么好吧”谢廖沙问. ”在我眼中,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 ”我知道,”谢廖沙微笑着说道. 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了咖啡,就通报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拜访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胖女人,脸色是不健康的黄色,长着两只美丽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欢她,可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点. ”哦,亲爱的,您采到了橄榄枝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一进入房门就问. ”是的,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大约我的belle soeur也太急躁了一点儿.”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虽然对于一切和她无关的事情都感到兴味,可是却有一种从来不耐心听取她所能感到兴味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是的,世上充满了忧愁和邪恶呢.我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苦恼过.” ”啊,怎么一回事呢”安娜说,竭力忍住不笑. ”我开始感到毫无结果地为真理而战斗有点厌烦了,有时候我几乎弄得无可奈何哩.小姊妹协会的事业(这是一个博爱的.爱国的宗教组织)进行得很好.但是和这些绅士一道,便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带着讥讽的.听天由命的语调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无聊地谈论它.仅仅两三个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个,能懂得这事业的全部意义,而其余的人只会把这事弄儿糟.昨天普拉夫金写了封信给我......” 普拉夫金是侨居国外的一介有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述说了这封信的大意. 接着伯爵夫人又告诉了她一些反对教会合并运动的不愉快事件和阴谋,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因为她那日还要出席某团体的集会和斯拉夫委员会的会议. ”这自然同以前毫无两样;但是我以前怎样没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语.”莫非她今天特别气愤不过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却老是怒气冲天;她总有敌人,而且那些敌人也都是假基督同行善之名哩.”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以后,又来了另一个朋友,某长官的太太,告诉了她城里的一切新闻.到了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在部里.安娜,剩下一个人,照顾她儿子吃了饭(他是同父母分开吃的),整理好东西,看过了堆积在她桌上的书信和便条,写了回信,就这么把饭前的时间度过去了. 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无端的羞耻之情和她的兴奋全都完全消逝了.在她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感觉得自己十分坚定,无可指责了. 她惊异地回忆起昨天的她.”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弗龙斯基说了些傻话,那本来是容易抑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体.对我丈夫说出来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说出来反而是小题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样告诉过她丈夫,彼得堡有一个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点对她求爱,以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怎样回答她说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总难免要遇见这种事,他完全信赖她的老练,决不会让嫉妒来损害她和他自己的尊严.”这样何必说出这件事儿来呢真的,谢谢上天,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自言自语. $$$$三十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如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没有来得及进来看她.他先到书房里面去接见等候着他的请愿的人们,在他的秘书拿来的一些公文上签了字.在用餐时(老有几个客人在卡列宁家用餐)来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表姐.一位局长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荐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进客厅来招待这些客人.五点整,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完第五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进来了,穿着佩戴着两枚勋章的礼服,打着白领带,由于他吃了饭马上就要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中的每分钟都给分配和占满了.为了要按时办完摆在面前的事,他严格地遵守时间.”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入餐厅,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就急忙坐下来,对他的妻子发笑. ”是的,我的孤独生活就结束了.你不会相信一个人吃饭有多么不舒服呀.”(他特别着重不舒服这个字眼.) 吃饭时他和妻子聊起了莫斯科的事情,露出讥讽的微笑,对她询问了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情况;但是谈话大体上是一般性的,涉及彼得堡官场上和社会上的各种新闻.饭以后,他陪了客人们半个钟头,又隐含着微笑和妻子紧紧地握了握手,就退了出去,坐车出席会议去了.安娜那晚上既没有到那位听见她回来了就邀请她去赴晚会的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那里去,也没有去那晚上她原已经定好了包厢的剧场.她不出去主要是因为她打算穿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总之,安娜在客人走后忙着收拾服装时,她感到非常懊恼.她本来是一位很懂得怎样在穿着上不花许多钱的能手,在去莫斯科之前她拿了三件衣服交给女裁缝去改.这衣服要改得叫人认不出来,并且三天之前就应该做好的.结果两件衣服还没有动手,而其余一件又没有照着安娜的意思改.女裁缝走来解释,不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安娜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她过后一想起来还是感觉得惭愧哩.为了要完全平静下来,她走入育儿室,和她儿子在一起消磨了整整一个晚上,亲自安置他睡了,给他画了十字,给他盖上被子.她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把晚上的时间那么愉悦地在家里度过,觉得高兴极了.她感觉得这么轻松平静,她这么清楚地看出来她在火车上觉得多么重要的一切事情,不过是社交界中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罢了,她没有理由在任何人或者是她自己面前感到羞愧.安娜拿了一本英国小说在火炉旁坐下,等待着她丈夫.正九点半,她听见了他的铃声,他走入房间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道,把手伸给他. 他吻了吻她的手,坐在她身旁. ”大体上说来,我看你的访问很成功吧,”他对她说着. ”是的,很成功哩,”她说,于是她开始把一切事儿从头到尾告诉他:她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同车旅行,她的到达,车站上发生的意外.接着她便述说她开头怎样可怜她哥哥,后来又怎样可怜多莉. ”我想这样的人是不能饶恕的,虽然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严峻地说. 安娜微微地一笑.她知道他说这话只是为了表示对亲属的体恤并不能阻止他发表他的真实意见.她知道她丈夫这个特点,而且很喜欢这一点. ”一切都圆满解决,你又回来了,我真是高兴哩,”他继续说.”哦,关于我那项议会通过的新法案,人们有什么谈论呢” 安娜关于这个法案一无所知,她想起自己竟会这么轻易地忘记他多么重视的事,良心上觉得很不安. ”相反地,这儿却引起了很大反响,”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说. 她看出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要把这件事最使他愉快的地方告诉她,因而她用问题去引他讲出来.带着同样的得意的微笑,他告诉她因为通过这个法案他取得的喝彩. ”我非常,非常高兴哩.这证实对于这个事情的合理而又坚定的观点终于在我们中间开始形成了.” 喝完了第二杯加奶油的茶,吃完面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今晚哪都不去,难道你不会觉得闷吗我想”他说. ”啊,不!”她回答,跟着他站起来,陪伴着他通过这房间走到他书房去.”你现在读什么呢”她问. ”现在我在读duc de lille,《poésie des enfers》,”他回答.”一本了不起的书呢.” 安娜微微一笑,好似人们看见他们所爱的人的弱点微笑一样,于是,挽住他的胳臂,她把他送至书房门口.她知道他晚上读书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她也知道虽然他的公务几乎吞没了他的全部时间,可他却认为注意知识界发生的一切值得注目的事情是他的义务.她也知道他实际上只对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书籍发生兴趣,艺术是完全和他的性情不合的;可是,虽然这样,或者毋宁说正因为这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来没有忽略过任何在艺术界引起反响的事儿,博览群书不仅成为他的需要,更成为了他的职责.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上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时常发生怀疑,加以研究;而是在艺术和诗歌问题上,特别是在他一窍不通的音乐问题上,他却抱着最明确的坚定的见解.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谈新派诗歌和音乐的意义,这一切都被他很清晰精确加以分类. ”哦,上天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书房里一支有罩的蜡烛和一只水瓶已经在他的扶手椅旁摆好.”我要给莫斯科写信.”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吻了吻它. ”他毕竟是一个好人:忠实,善良,而且在自己的事业方面非常卓越,”安娜在返回到她的房间去的时候这样对自己说,好似是在一个攻击他.说决不可能有人爱上他的人面前为他辩护一样.”可是他的耳朵怎么那么奇怪地支出来呢或许是他把头发剪得太短了吧” 正十二点钟,当安娜还坐在桌边给多莉写信的时候,她听见了平稳的穿着拖鞋的脚步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梳洗好了,腋下挟着一本书,走到了她面前来.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他说,浮上一种会心的微笑,就走入寝室去了.”他凭什么那样看他呢”安娜想,回想起弗龙斯基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种目光. 她脱下了衣服,走进寝室;但是她的脸上不仅已经丝毫没有她在莫斯科时从她的眼睛和微笑里闪烁出来的那股生气,相反地,现在激情的火花好似已在她心中熄灭,因为激起这大花的人似乎离她正很远. $$$$三十四 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去莫斯科的时候,把他在莫尔斯基大街上的那幢大房子留给他的朋友与要好的同事彼得里茨基看管. 彼得里茨基是一个青年中尉,门弟并不十分显贵,不仅没有钱,并老是负债累累,到晚上总是喝得烂醉,他常常被□□起来,因为做了各种荒唐可爱.不名誉的丑事,可是僚友和长官都很宠爱他.十二点钟从火车站到达他的住宅的时候,弗龙斯基看见大门外停着一辆他十分熟悉的出租马车.当他还站在门外按铃的时候,就听到了男性的哄笑声,一个女性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和彼得里茨基的叫声:”假如是个什么流氓,可不要让他进来!”弗龙斯基叫仆人不要去通报,悄悄地溜进了前厅.彼得里茨基的一个女友,西尔顿男爵夫人,长着玫瑰色小脸和淡黄色头发,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绸缎连衣裙,光彩夺目,她用巴黎话聊着闲天,如一只金丝雀一样,她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这时她正坐在圆桌旁煮咖啡.彼得里茨基穿着大衣,骑兵队长卡梅罗夫斯基,大约是刚下了班跑来的,还是浑身军装,他们坐在她的两边. ”好!弗龙斯基!”彼得里茨基叫着,跳了起来,啪的一声推开了椅子.”我们的主人来了!男爵夫人,拿新咖啡壶给他煮点咖啡吧.啊呀,我们没有想到你来!我希望你会满意你的书房里这个装饰品,”他指着男爵夫人说.”你们彼此肯定认识的吧” ”我想是认识的,”弗龙斯基浮上一种愉快的微笑说,紧紧地握着男爵夫人的小手.”可不是吗!我们是老朋友呢.” ”您是旅行回来吧”男爵夫人说.”那么我就要走了.哦,要是我碍事的话,我立即就走.” 166.16.6 ”当然的啦.可是要设法使您的手贴近他的嘴唇.那么他就会吻一吻您的手,一切就会圆满地收场,”弗龙斯基回答. ”那么在法兰西戏院再见吧!”她的衣裙发出一阵响声,她走了. 卡梅罗夫斯基也站了起来,弗龙斯基没有等到他走掉,就和他握了握手,走入盥洗室去了.在他洗脸的时候,彼得里茨基把从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以后他境况的变迁简单扼要地对他说了一说.他一个钱都没有.他父亲说再也不给他一个钱,并且不肯替他还债.裁缝想使他坐牢,另外一个人也威吓着要把他关入监狱.联队队长声言如果他继续干出这些丑事的话,他就得离开联队.男爵夫人像个辣萝卜一样,使他讨厌得要死,特别是她总想给他钱用.可是有另外一个女子......他可以带来给弗龙斯基看一看......艳丽惊人,完全是东方型的,”奴隶利百加型的,你要知道.”他和别尔科舍夫又吵了架,差一点要和他决斗,但是自然这是没有结果的.总之,一切都很有趣和畅快.为了不叫他的同僚更深地了解他的境遇的底细,彼得里茨基开始告诉他一切有趣的新闻.当他在这幢消磨了他三年岁月的熟悉住宅的环境之中,听着彼得里茨基讲那些熟悉的故事的时候,弗龙斯基体会到又回到他过惯了的无忧无虑的彼得堡的生活中的快感. ”不可能吧!”他叫起来,放下脸盆踏板,他正在脸盆里洗他的健康的.红润的脖子.”决不会吧!”听到洛拉抛弃了费尔京戈夫和米列耶夫同居的消息的时候,这样叫了起来.”他还是那么蠢笨和洋洋自得吗哦,布祖卢科夫怎么样了” ”哦,布祖卢科夫闹了一个笑话......真好玩极了!”彼得里茨基叫喊着.”你知道他是个舞迷,没有一次宫廷舞会他不在场的.他戴了一顶新式头盔去参加盛大舞会.你看到过新式头盔吗非常好,很轻.哦,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不,我说,你听呀.” ”我是在听呀,”弗龙斯基回答说,一面用粗毛巾擦身体. ”大公夫人同着一位公使什么的来了,也是活该倒霉,他们讲起新式头盔来.大公夫人一定要拿新式头盔给公使看.他们看见我们的朋友站在那里.(彼得里茨基摹拟他戴着头盔站在那儿的样子.)大公夫人向他要头盔,他不给她.你猜是怎么一回事哦,大家都对他使眼色,点头,皱眉......把帽子给她,给她!他不给她.他呆呆地站着不动.你就想他那副神态吧!......哦,那......他姓什么,随便他姓什么吧......朝他要帽子......他不肯!......他就把它抢过来,递给了大公夫人.这里,夫人,,他说,是新式头盔,,她把帽子翻过来,而......你想想吧......扑通一声从里面掉了下一只梨,很多糖果,糖果恐怕有两磅!......他把它们藏在里面,好乖乖!” 弗龙斯基捧腹大笑了.好久之后,在他谈别的事情的时候,他一想到头盔,就又爆发出他那种健康的笑声来,露出了两排健全的密密的牙齿. 听了这一切消息,弗龙斯基靠着听差帮助,穿好制服,就去报到.他打算报到之后,驱车到贝特西家里和他哥哥家进而,然后再拜访几个地方,以便开始去那可以会见卡列宁夫人的交际场所.他出了门总要到深夜才回来,正象他在彼得堡一向的习惯一样. $$$$第 二部 $$$$一 那年冬末,谢尔巴茨基家请医生会诊,为的是诊断基蒂的健康状态与决定采取什么治疗方案来挽回她的日益衰弱的体力.她病了,随着春天的到来,她的身子越来越坏了.家庭医生要她吃鱼肝油,以后是铁剂,再以后是硝酸银剂,但是第一第二第三都没有效验,后来因为他劝告她开春出国疗养,因而他们请了一位名医.这位名医,是一位年纪不大而又十分漂亮的男子,要求检查病人的身体.他似乎带着特殊的乐趣坚持说处女的羞怯只是个蛮性的残余,再没有比还不年老的男子来检查少女的裸体更自然的事了.他认为这不算一回事,因为他每日都这样做,而且他这样做似乎并没有感到和想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而他认为处女的羞怯不但是蛮性的残余,几乎是对他的侮辱. 除了服从没有别的办法了,由于虽然所有的医生上的都是同样的学校,读同样的书,学同样的学科,虽有人说这位名医是一个庸医,但是在公爵夫人家里不知是什么道理总相信只有这位名医有特殊高明的学问,只有他才能挽救基蒂.仔细地检查与听诊了羞得惊惶失措的病人之后,这位名医仔细地洗了手,站在客厅里和公爵讲话.公爵一边听着医生说话,一边皱着眉头咳嗽着.公爵阅历丰富,头脑聪明,也不是病人,对于医术本来没有信仰,而且他也许是唯一完全了解基蒂的病因的人,因此他看到这幕滑稽剧实在生气极了.”吹牛大王!”他听着这位名医喋喋不休地谈论她女儿的病情时这样想.同时医生好容易才强制忍住了他轻视这位老绅士的心情,费力地迁就着他的理解水平.他懂得同这老头子谈是没有用的,家中的主要人物是母亲.他决定在她眼前炫耀一下他的本领.恰好这时,公爵夫人和家庭医生一道走进了客厅.公爵退了出去,为的是不要表露出他觉得这一场戏有多么可笑.公爵夫人的心乱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她感觉到是她害了基蒂. ”哦,医生,决定我们的命运吧,”公爵夫人说.”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她原来想说,”有希望吗”可是她的嘴唇发抖,她不能发出这问题.”哦,医生” ”稍微等等,公爵夫人.我要先和我的同事商量一下,然后再向您奉告我的意见.” ”那样我们要走开吧” ”请便吧.” 公爵夫人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只剩下两位医生的时候,家庭医生开始畏怯地陈述他的意见,说恐怕是肺结核初期,但是......等等,等等.名医不等他讲完,看了看自己的大金表. ”是的,”他说.”可是......” 家庭医生恭敬地说了一半就停止了. ”肺结核初期,您知道,我们还是不能断定的;不到发现空洞的时候,无法断定.但是推测是可以的.征状已经有了,营养不良,神经容易激动等等.问题在这儿:在具有肺结核征状的情况下,用何办法去保持营养呢” ”可是您知道,在这种病状之下总是潜伏着道德的.精神的因素,”家庭医生含着机警的微笑大胆地插嘴. ”是的,这是当然的,”名医回答,又看了看表,”对不起,亚乌查桥修好了吗,还是仍然要坐车绕路”他问.”噢!修好了.啊,那么我不消二十分钟就到目的地了.我们刚刚在说,问题可以这样提出:保持营养,调养神经.两者是相互关联的,必须双管齐下.” ”到国外易地疗养怎么样”家庭医生问. ”我不同意到外国易地疗养.请您注意:假使真是肺结核初期,这我们现在还不能够断定,那样到外国易地疗养就一点益处都没有.要紧的是用什么方法增加营养,并且不损害身体.” 于是名医就提出了用苏打水治疗的方案.显然他开这个药方主要是由于它不会有害处. 家庭医生注意地而且恭敬地听他说完了. ”但是到国外易地疗养的好处,就是可以变换一下习惯,换换环境,免得触景伤情.并且她母亲也希望这样,”他补充说道. ”噢!那就让他们去吧.只是那些德国庸医是害人的......您得说服她们......哦,那么叫她们去也好.” 他又看了看表. ”啊!时候到了,”他走至门口.名医对公爵夫人声言(纯粹是出于礼貌),他要再看看病人. ”什么!再检查一次!”母亲恐怖地叫喊道. ”啊,不,我只是还要了解些细节,公爵夫人.” ”请这边来.” 于是母亲陪着医生走进基蒂待着的客厅.基蒂站在房间中间,面容消瘦,脸色泛红,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那光辉是她所受的羞耻的痛苦留下的.医生进来的时候,她脸上显出红晕,眼睛里盈溢着泪水.她的全部疾病和治疗在她看来是那么无聊,甚至多么可笑的事情!医治她在她看来就象把一只打碎的花瓶拼凑起来一样可笑.她的心碎了,他们为何要用丸剂和药粉来医治她呢可是她不能使她母亲伤心,特别是因为她母亲把过错都归在自己身上. ”我可以请您坐下吗,公爵小姐,”名医向她说. 他微笑着面对她坐下,摸着她的脉搏,又开始问她一些讨厌的问题.她回答了他,突然冒火了,站了起身来. ”对不起,医生,但是这实在毫无好处.这话您问过我三次了.” 各医没有生气. ”神经易受刺激,”他在基蒂走出房间的时候对公爵夫人说.”但是,我已经看完了......” 他把公爵夫人看作一个格外聪明的妇人一样,很科学地说明了公爵小姐的病状,结论是坚决主张水疗法,那原来是不需要的.对于她们要不要到外国去这个问题,医生沉思着,仿佛在解答什么难题.最后他的决定宣布了:她们可以到国外去,可是千万不要误信外国的庸医,有事儿尽管来找他. 医生走了以后,像是什么好事降临了似的.母亲回到女儿这里来的时候快活得多了,而基蒂也装出快活的样子.她现在常常.差不多总是得装假. ”真的,我很健康哩,maman.可是假使您要愿意出国,那么我们就去吧!”她说,极力装得对这次旅行感到兴味,她开始谈着出门的准备工作. $$$$二 医生走后,多莉来了.她知道那天举行会诊,尽管她产后刚刚起床(她在冬末又生了一个小女孩),尽管她自己的苦恼与忧虑已经够多的了,她却抛下喂奶的婴儿和生病的女孩,特地来打听在那天决定的基蒂的命运. ”哦,怎么样啦”她走进客厅,没有摘下帽子,就说.”你们都很快活的样子.那么一定有好消息吧” 大家想把医生的话详细告诉她,但是虽然医生说得非常有条有理而且非常详细,可要传达他所说的话却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唯一有趣的事是他们已决定出国旅行. 多莉不禁叹了一口气.她最亲爱的朋友,她妹妹,要走了.而她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她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好以后的关系是很委屈的.安娜所弥补的裂缝并不坚固,家庭的和睦又在老地方破裂了.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事实,只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总是不在家,家里也简直总是没有钱,多莉又由于猜疑他不忠实而不断地苦恼着,她害怕再尝到妒忌的痛苦,竭力想消除这些猜疑.一度遭受过的那嫉妒的最初袭击是不会再来的了,现在就是发觉他不忠实也决不会如第一次那样影响她.发觉这样的问题现在也只不过是破坏习惯的家庭生活,她这样任自己受骗,为了这个弱点而轻视他,特别是轻视她自己.此外,她要照管一个大家庭使得她不断地操心受苦:时而,婴儿哺乳不当,时而,乳母又走了,时而,现在另一个小孩又害了病. ”哦,你们全都好吧”她母亲问. ”噢,maman,你们的苦难也够多的了.莉莉病了,我担心不会是猩红热.我趁现在来探问一下消息,过后我恐怕要完全关在家里,假设......但愿不会......真是猩红热的话.” 老公爵在医生离开后也从书房里走进来,于是,让多莉吻了吻他的面颊,同她说了一两句话之后,他就转和他的妻子: ”怎样决定的要走吗哦,你们打算把我怎样办” ”我想你还是留在这儿好,亚历山大,”他的妻子说. ”随你们的便吧.” ”maman,为什么不让爸爸和我们一道去”基蒂说.”那样对他,对我们都要愉悦得多哩.” 老公爵站起身来,抚摸了基蒂的头发.她抬起头,勉强笑着望望父亲.她老觉得他比家中任何人都了解她,虽然他很少提到她.她是最小的一个,是父亲的爱女,她觉得他对她的爱令他洞察一切.现在当她的视线遇见他那双凝视着她的慈祥的眼睛时,她感到好像他看透了她,觉察出她心里产生的一切不良念头.她红着脸,向他探过身子去,期待他吻吻她,但是他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 ”这些愚蠢的假发!人触摸不到真正的女儿,而只是抚摸着死妇人的硬发.哦,多林卡,”他转朝他大女儿,”你家那位浪荡公子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爸爸,”多莉回答,明白那是指她丈夫.”他老不在家,我难得见着他的面,”她不禁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补充说. ”怎么,他还没有下乡去变卖森林吗” ”没有,他老准备着要去.” ”啊,原来这样的!”公爵说.”难道我也要准备旅行吗听你吩咐好了,”他坐下来对他妻子说道.”我告诉你怎样办吧,卡佳,”他继续对小女儿说:”有朝一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你早上起来会对自己说:我很健康并且很快乐,又要和父亲一道在清早冒着风霜出去散步了.是吧” 父亲的话似乎十分简单,但是基蒂听了就象一个罪犯被人揭发了一样狼狈惊惶.”是的,他全都知道,他都明白,他说这些话是在告诉我,虽然我感到羞愧,但是我必须克服羞愧心情.”她鼓不起勇气来回答.她正想要开口,却蓦地哭起来,从房间里面冲出去. ”看你开的好玩笑!”公爵夫人攻击她的丈夫.”你总是......”她就开始责备起他来. 公爵听着夫人责备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多可怜呵,这可怜的孩子.多可怜,你没有感觉到她一听到别人略略提起这事的起因就多么伤心呵.唉!真是看错了人了!”公爵夫人说,由她声调的变化,多莉同公爵两人都明白她说的是弗龙斯基.”我不明白为何竟没有法律来制裁这类卑劣可耻的人.” ”噢,我真不要听了!”公爵阴郁地说,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好似要走开的样子,但是在门口停住了.”法律是有的,亲爱的,你既然引我说,我便告诉你这一切是谁的过错吧:你,你,都是你呀!制裁这类骗子的法律一向就有的,现在也有.是的,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我尽管老了,也会和他,那位花花公子决斗的.是的,如今你们就来给她治病吧,把那些庸医全都请来吧.” 公爵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公爵夫人一听到他那种语调,她立刻平静下来,感到后悔了,如她在严重场合常有的情形一样. ”alexandre,alexandre,”她低声说,走近他,开始哭泣起来了. 她一哭,公爵也便平静下来了.他走到她面前. ”哦,得了,得了吧!你也怪可怜的,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上帝是慈悲的......谢谢,”他说,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同时他手上感触到公爵夫人,于是回了一吻,公爵就走出了房子. 在这以前,当基蒂哭着走出房间的时候,多莉凭着母性的.家庭中的本能,立即看出在她面前摆着女人应尽的职责,她准备来完成.她脱下帽子,仿佛在精神上卷起了袖子,准备行动.当她母亲攻击她父亲的时候,她竭力在孝敬所允诺的范围内制止她母亲.在公爵大发雷霆的时候,她却默不作声;她为她母亲羞愧,而且,她父亲这么快又变温和了,这令她对他产生了好感;但是当她父亲离开她们的时候,她就准备来做一件重要的急待做的事情......到基蒂那儿去,安慰她一番. ”我早想告诉你一件事儿,maman.你知道列文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想要向基蒂求婚吗他亲口对斯季瓦说的.” ”哦,怎么样我不知道......” ”基蒂大概拒绝了他她没有向你说过吗” ”没有,不论是这个人或那个人,她都没有对我说起过;她太自负了.可是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的原因.” ”是的,你想一想,她居然拒绝了列文,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那个人,她是不会拒绝他的......后来,那个人又那么卑鄙无耻地欺骗了她.” 公爵夫人想起来她在女儿面前问心有愧,觉得太可怕了,她恼怒起来了. ”啊,我真不明白!如今做姑娘的什么事都自作主张,什么话也不告诉母亲,结果......” ”maman,我去看看她.” ”哦,去吧.难道我拦着你吗”她母亲说. 当她走入基蒂的小房间......一间精致的.粉红色的小房间,摆满了vieux saxe的玩具,正像两个月前基蒂还象这房间一般洋溢着粉红色的青春的欢乐,......多莉想起去年她们是怎样满怀深情和欢乐一道装饰这房间.当她看见基蒂坐在靠近门口的矮凳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在地毯角上的时候,她的心都发冷了.基蒂看了她姐姐一眼,她脸上那种冷漠而带几分威严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我便要走了,我得关在家里,而你又不能来看我,”多莉说,在她身旁坐下.”我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基蒂连忙问,惊异地抬起头. ”有什么呢,还不是你的痛苦” ”我没有痛苦的.” ”得了,基蒂.莫非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我通通知道.听我说,这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大家全都经历过的哩.” 基蒂没有开口,她的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情. ”他不值得你为他痛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说,直入话题. ”不,他轻视了我,”基蒂带着颤抖的声调说.”不要说了!请你不要说了!” ”但是谁对你这样说过呢谁也没有这样说过.我相信他爱你,并且依然爱你,如果不是......” ”啊,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同情!”基蒂叫道,突然冒火了.她在椅子上掉过身去,脸上泛着红晕,手指快速地乱动着,忽而用这只手忽而用那只手捏着腰带扣子.多莉知道她妹妹在激动时有捏紧两手的习惯;她也知道在激动时基蒂会不顾一切,说出很多不愉快的.不应当说的话来,多莉原想安慰她的,可是已经太迟了. 167.16.7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她的孩子们到波克罗夫斯科耶她妹妹基蒂.列文家避暑.她自己田庄上的房子完全倒塌了,列文和他妻子说服了她来和他们一同过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非常赞成这种安排.他说可惜他因事务缠身,不能和他的家庭一道来乡下避暑,如果可以那样,那对于他真是莫大的快乐了;因此他留在莫斯科,只是有时候到乡下来两三天.除了奥布隆斯基一家连他们所有的小孩和家庭女教师以外,今年到列文家作客的还有:老公爵夫人,她认为来护理处于这种状态中的无经验的女儿是自己的责任;另外,基蒂在国外交的朋友瓦莲卡,她证实了在基蒂结婚之后来看她许下的诺言,也到她的朋友这里来作客了.所有这些人都是列文妻子的亲戚和朋友.虽然他喜欢他们所有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列文的世界和顺序被他所谓的这种”谢尔巴茨基分子”的流入所淹没了,他总不免有些可惜.在他自己的亲属中,那年夏天住到他这里来的却只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但是他也是科兹内舍夫型的人,而不是列文型的人,这么样一来,列文精神就完全埋没了. 在久不住人的列文的房子里,现在虽然竟有了这么多的人,几乎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而且差不多每天老公爵夫人在坐下吃饭的时候都要数一数人数,如果正好是十三个人,她就要叫一个外孙或外孙女到别的桌上去吃.细心照料家务的基蒂为了采办鸡.火鸡和鸭子煞费了苦心,因为客人和小孩在夏天胃口好,都很吃得很多. 全家人都坐上了餐桌.多莉的孩子们,同家庭女教师们和瓦莲卡在盘算着到那儿去采鲜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以他的聪明和学问博得了全体客人的近乎崇拜的尊敬,也和大家一起讨论起蘑菇来,使每个人都惊讶了. ”也带我一起去.我非常喜欢采蘑菇哩,”他说,望着瓦莲卡,”我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哩.” ”啊,我们非常高兴!”瓦莲卡说,微微涨红着脸.基蒂和多莉交换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眼色.博学聪明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要和瓦莲卡一道去采蘑菇的建议,证实了近来萦绕在基蒂心头的某种猜想.她赶忙向她母亲说了句什么话,这样使她的眼色不致被人注意到.饭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在客厅里的窗旁坐下,他一面与他弟弟继续已经谈起的课题,一面望着孩子们出发采蘑菇必会经过的门户.列文坐在窗槛上他哥哥的旁边. 基蒂站在她丈夫身旁,显然在等待这场她丝毫不感觉兴趣的谈话结束,为的是要对他说句什么话. ”你结婚以后很多方面都变了,而且是变更好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向基蒂微笑着,对于这场谈话似乎也不怎么有兴趣,”但是你那种好发怪论的脾气却依然没有改变.” ”卡佳,你站着不好呢,”她丈夫说,给她搬来一把椅子,向她望着. ”啊,现在也没有时间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到孩子们跑出来了,补充了一句说. 在大家前头,塔尼娅穿着绷紧的长统袜,斜着身子跑着,挥舞着篮子以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帽子,她一直向着他跑来. 大胆地跑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面前,她那酷似她父亲的美丽的眼睛闪亮着,于是她把他的帽子递给他,做出准备替他戴上的形式,用她那羞涩的优美的微笑来冲淡她的放纵行为. ”瓦莲卡在等着哩,”她说,小心地替他戴上帽子,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微笑看出来她可以这样做. 瓦莲卡穿上黄色印花布连衣裙,头上包着一个雪白的头巾,正站在门口等着. ”我就来,我马上就来了,瓦尔瓦拉.安德列耶夫娜,”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立刻喝完了咖啡,把手帕和烟盒分别放在衣袋里. ”我的瓦莲卡多迷人啊!呃”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刚刚站起身来,基蒂就马上对她丈夫说.她说得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得见,她显然是存心要使他听见的.”她多美呵,那么一种高尚的美!瓦莲卡!”基蒂叫着.”你们会去水车场的小林子里吗我们会去那儿找你哩.” ”你怎么完全忘了你的身体,基蒂!”老公爵夫人急忙走到门边说.”你不可以像这样子叫啊.” 瓦莲卡,听到基蒂的声音和她母亲的责备,立刻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基蒂面前来.她的动作的灵活,漫布在她那生气勃勃的脸上的红晕,一切都泄露出在她心里正起着很不平常的变化.基蒂知道那不平常的事是什么,尽在留神地看着她.她现在叫瓦莲卡,只不过是为了那在基蒂想来今天饭后定会在森林里发生的那种事情而在心中给她祝福罢了. ”瓦莲卡,假使有某种事情要发生的话,我一定会快活得很哩,”她一面吻她,一面低声说. ”您和我们一同去吗”瓦莲卡连忙地对列文说,装着没有听见基蒂说的话. ”我要去的,可是只到打谷场就不得不停下来.” ”哦,你到那儿去有什么事”基蒂说. ”我去察看一下新买来的货车,查一查领货单,”列文说;”那么你又去什么地方呢” ”凉台上.” $$$$二 所有的妇人都集中在凉台上.她们总是喜欢在午饭后坐在那里,但是那天她们在那里还有别的事.除了大家在忙着给缝婴儿贴身衣和编织束襁褓的带子,那天下午在凉台上还用在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看来是新的方法,不加水就煮制果酱.基蒂把她娘家用过的新一种方法采取过来.一向受委任来担任煮制果酱工作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认为列文家所用的方法是不会有错的,仍旧把水渗进了草莓里,坚持说非这么做不行.她做这事给人发觉了,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在煮果酱,就是要确实地证实给她看,不加水也可以制好果酱.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满脸通红,怒容满面,头发乱蓬,瘦削的手臂直露到肘节,正在炭炉上转动着煮果酱的锅子,阴沉地望着草莓,满心希望着它们冻结,煮不好.公爵夫人觉察出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愤怒是对她而发的,因为她是煮草莓果酱的主要助手,就尽力装出她在想别的事情,对于果酱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她谈着别的事,却斜着眼朝火炉偷偷地望着. ”我总是亲自去替我的使女买便宜的衣服,”公爵夫人说,继续着刚才的谈话.”现在是不是该撇去浮沫了,亲爱的”她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加上说.”根本用不着你自己亲自去做呀,而且天气热得很呢,”她说,阻止着基蒂. ”我去做吧,”多莉说,于是站起身来,她小心地把勺子在起泡的糖液上面刮过,不时地把勺子在一只布满了黄红色浮沫和血红色糖浆的碟子上敲着,把粘在勺上的东西敲下来.”他们喝茶的时候会多么甜滋滋地把这个舔光啊!”她想到她的小孩们,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如何看到大人们不吃这最好的东西......果酱的浮沫而感到吃惊. ”斯季瓦说还是给钱的好,”多莉说,又接着谈起赏给仆人什么最好这个有意思的话题.”但是......” ”怎么能给钱呢!”公爵夫人和基蒂异口同声地叫着.”他们都顶重礼物.” ”哦,就说去年,我给我们的马特廖娜.谢苗诺夫娜买了一件不是罗缎,但是像那一类的料子,”公爵夫人说. ”我记得在您的命名日那天她仍然穿着哩.” ”花样很好看,那么朴素而又雅致,如果不是她也没有的话,我真想给自己做一件呢.有点像瓦莲卡身上穿的那件.真是物美价廉.” ”哦,我想现在已经弄好了,”多莉说,让糖浆从勺子里一滴滴滴下来. ”有丝的时候就好了.再稍微煮煮就行吧,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这些讨厌的苍蝇!”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愤怒地说.”反正是一样,”她补充说. ”噢!它多可爱!别惊动了它!”基蒂看见一只麻雀停在栏杆上,翻转草莓梗在啄着什么,突然这样说. ”是的,可是你还是离火炉远一点吧,”她母亲说. ”a propos de瓦莲卡,”基蒂用法语说,她们不想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听懂她们俩之间的话的时候总是用法语.”您知道,妈,我真希望事情在今天能够决定呢!您明白我的意思.那会多么美好啊!” ”她可真是一个聪明的媒人啊!”多莉说.”她是多么费尽心机地把他们拉在一起!” ”不,告诉我,妈妈,您怎样想” ”我怎样想吗他(他是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时候都能够在俄国找到最好的配偶;现在,自然,他已经不怎么年轻了,可是我知道就是现在许许多多的女子仍然会如此高兴嫁给他......她是一个十分好的姑娘,但是他或许......”  ”不,妈妈,您要明白,为什么不论对于他或是对于她都想像不出更美满的婚姻来了.第一,她简直迷人极了!”基蒂说,屈起了一个手指. ”他也十分中意她,那是肯定的,”多莉附和着. ”其次,他已经有这样的社会地位,他已经完全不需要妻子的财产或地位了.他只需要一个善良.可爱而又文静的妻子.” ”哦,如果和她在一起,他一定可以得到安静,”多莉又马上附和说. ”第三,她一定会爱他,那也是......总之,会是十分美满的!......我希望他们从树林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决定了.我从他们的眼色立刻可以看出来.我会多么高兴啊!你认为怎样,多莉” ”可是你也别太兴奋了;你完全用不着兴奋啊,”她母亲说. ”啊,我并没有感到兴奋,妈妈.我想他今天会向她求婚哩.” ”噢,一个男子如何.在什么时候求婚,那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就像有一道障碍似的,一下子就给摧毁了,”多莉回忆着自己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过去的事,带着一种沉思的微笑说. ”妈妈,当年爸爸是怎样向您求婚的”基蒂突如其来地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十分简单得很哩,”公爵夫人回答,可是她的脸还是因为忆起往事而容光焕发了. ”不,怎样的呢在您还不便说在那之前您心里就已经深深爱上了他吗” 基蒂现在能够以平等的资格和她母亲谈论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这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自然是爱上了;他经常到我们乡下的家来.” ”但是又是如何决定的呢,妈妈” ”我猜想你一定会以为自己发明了新的样式吧都是这样的:由眼神,由微笑来决定的......” ”您说的是多恰当,妈妈!正是由眼神,由微笑来决定的哩!”多莉马上附和着. ”可是他又说了些什么话呢” ”科斯佳到底又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用粉笔写下来的.真是奇怪啊......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一样!”她说. 于是三个妇人都开始默默地想着同样的事.基蒂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的.她想起她结婚前的那整个冬天以及她对弗龙斯基的迷恋的感情. ”有一件事......瓦莲卡以前的恋爱史,”她说,由于一种自然的联想使她联想到了这一点.”我总想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一说,使他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他们......所有的男子,”她补充说,”对于我们的过去都十分嫉妒得很的.” ”并不都是这样,”多莉说.”你是根据你丈夫来判断的.就是现在,只要他想起弗龙斯基都痛苦.是真的吧是不是” ”是的,”基蒂回答说,眼睛里带着一种沉思的笑意. ”可是我真不明白,”母亲插嘴道,由于她对女儿的那种母性的关怀而起来辩护,”你的过去又有什么会使他烦恼的因为弗龙斯基追求过你吗那种事每个少女都有过的哩.” ”啊,但是我们说的不是那个,”基蒂说,微微涨红了脸. ”不,听我说吧,”她母亲继续说,”那时是你自己不让我去和弗龙斯基谈.你还记得吗” ”哦,妈妈!”基蒂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说. ”如今已不能管束你们年轻人......你们的关系并没有越轨的地方,要不然,我一定会主动去和他说个明白的.可是,亲爱的,你兴奋可不行的呀.请要记着这个,平静点吧.” ”我非常平静啊,maman.” ”那时候安娜到来,结果对于基蒂反而是如此幸运,”多莉说,”而对于却她是多么不幸啊.适得其反,”她说,由于她自己的思想感到震惊.”那时安娜是那么幸福,基蒂感觉到了自己很不幸.现在恰恰相反.我常想起她呢!” ”你倒是想着一个好人哩!一个可怕的.令人讨厌的.没有心肠的女人,”她母亲说,对于基蒂没有嫁给弗龙斯基,却嫁给了列文一直耿耿于怀. ”你何苦要谈这个呢”基蒂恼怒地说.”我不想这个,我也不要去想这个......我根本不要去想,”她听到她丈夫已踏上凉台台阶的那种熟悉的脚步声,说. ”你到底不要想什么呢”列文走上凉台说道. 但是谁也不能回答他,他也只好不再问了. ”我很抱歉,我闯进了你们女人的王国,”他说,不满地朝大家望了望,觉察出她们在讨论不愿在他面前谈起的事. 一时间,他感到他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抱着同样的感觉,对于不加水去煮制果酱这件事,以及一般地对于外来的谢尔巴茨基家的影响很不高兴.但是他还是微笑着,走到基蒂面前. ”哦,你还好吗”他问她,用现在大家都是那样看她的那种表情看着她. ”啊,很好哩,”基蒂微笑着说,”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货车可以装上旧大车三倍的东西.哦,我们要去接孩子们吗我已经吩咐把车套好了.” ”什么!你要让基蒂坐马车吗”她母亲责备他说. ”是的,慢慢走,公爵夫人.” 列文从来没有管公爵夫人叫过maman,像其他人叫他们的岳母那样的叫,因此使公爵夫人很不高兴.但是虽然列文喜欢而且尊敬公爵夫人,他却不可以那样叫她,他如果要那样叫了她,就一定会感觉得亵渎了对他死去的母亲的情感. ”请和我们一起去吧,maman,”基蒂说. ”我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举动.” ”哦,那么我还是步行吧.走走对我是好的.”基蒂站起来,走到她丈夫面前去,轻轻挽住他的胳臂. ”或许对你是好的,但是一切都要有所节制,”公爵夫人说. ”哦,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果酱做好了没有”列文,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微笑着,想使她快活起来.”这种新法子好吗” ”我想非常好.照我们的办法,这已煮得太久了.” ”这样更好,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就算我们的冰已经融化,我们没有地方贮储它,它也不会发酸,”基蒂说,立刻觉察出来她丈夫的用心,怀着同样的心情对这老管家说.”可是你的腌菜真棒极了,妈妈说她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呢,”她补充说,微笑着,顺手理了理她的头巾.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十分气愤地望着基蒂. ”您用不着安慰我哩,夫人.我只消看着你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很高兴了,”她说,在”和他在一起”这句粗俗而又亲切的话里有什么地方打动了基蒂. ”和我们一起去采蘑菇吧,你可以告诉我们最好的地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笑着,摇摇头,好像是在说:”我真想又要生您的气了,但是我却不能够.” ”请照我的话做吧,”公爵夫人说;”拿纸盖上果酱,用甜酒浸湿,这样,就算没有冰块,也决不会发霉的.” $$$$三 基蒂特别高兴有机会能和她丈夫单独呆在一起,因为她注意到在他走进凉台,问她们在说什么,却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在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的脸总是那样迅速地反映出他的一切情感的. 当他们在别人之前步行出发,走到看不见房子,走上了那平了的.多尘的.布满黑麦穗和谷粒的大路的时候,她更加紧紧地挽住他的臂膀,使它紧贴着她的身体.他忘记了那一时的不愉快的印象,和她单独在一起,现在一心想着她快做母亲,他感到了和自己所爱的女人如此接近的一种完全超脱于形体之外的.新的美好的幸福.本来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他渴望听到她的声音,自从她怀孕以来,她的声音也同她的眼睛一样地改变了.在她的声音里,仿佛在她的眼神里一样,有一种于专心致力于某种心爱的事业的人所常有的温柔而压严的神情. ”你真的不感到疲倦吗再靠近我一点吧,”他说. ”不,我很高兴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我得承认,虽然我和他们在一起是十分快乐的,可是我还是怀念着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去年冬天的那个晚上.” ”那样好,这样却更加好.两样都很好呢,”他说,紧握着她的手. ”你知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谈什么事吗” ”是果酱吧” ”是的,也谈了果酱;可是到后来,就谈到男子是怎样求婚的事情上面来了.” ”噢!”列文说,与其说是在听她所说的话,不如说是在听她的声音,尽在注意着此时正穿过树林的道路,避开她会让摔跤的地方. ”而且谈了谢尔盖.伊万内奇和瓦莲卡.你注意到吗......我也非常希望这一切成为事实,”她继续说.”你对这个怎么样想呢”说着,她看着他的面孔. ”我也不知道怎样想好,”列文微笑着回答.”在这点上谢尔盖.伊万内奇在我看来是非常奇怪的.要知道,我曾经对你说过......” ”是的,他和那个已经死了的女子产生了爱情......” ”那是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的事;我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我记得那时候的他.他非常可爱.但是从那时起我就研究过他对女人的态度:他很亲切,有的他也很喜欢,但是我感觉到好像对于他,她们只是人,而不是女人.” 163.16.3 嘉玉堂,琼琚院。 “十五娘,恭喜你啊,这下可是有主的人了。”谢绣姬笑嘻嘻地对谢妙容说。 屋外大雪飘扬,扯絮撕棉。 两姐妹在屋子里倚靠着熏笼取暖闲谈。 昨日谢家和萧家正式为谢妙容和萧弘定下了亲事,约定后年谢妙容及笄后的第二月的十六日就让她和萧弘完婚。 谢妙容对这个婚期,说实话有点儿不太满意,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年纪实在也太小了,完婚的时候才不过十五岁,可她祖母和母亲说了,这年纪不小,建康城的女郎们都是这个年纪出嫁的,甚至还有比这个年纪还小成亲的。 最关键的是,人家萧弘不小了,她十五岁,萧弘都十八了。 十八岁成亲,对于郎君来说偏晚,所以完婚的日期不能再往后拖。 这火急火燎的……谢妙容有点儿怕,心咚咚乱跳。 好吧,自从开窍一般,那种神奇的心跳的感觉从天而降后,一说起萧弘,一想到他,谢妙容的小心脏就要犯病,脸也要因此而发烫。她讨厌这样让人看去了发糗,可又窃喜,终于不是女汉子了…… 对于姐姐半带打趣性质的贺喜,谢妙容很快就脸又发烫了。 她强装镇静,瞪姐姐一眼,嗔道:“阿姊,说什么呢?真是……” 谢绣姬呵呵笑,莫名其妙来一句:“我的十五妹真得长大了。相当初,可是说了要十七八岁再考虑这婚嫁大事的,如今呢,离及笄还有两年就定下了郎君。不过,这是好事,这说明我家十五妹受人喜欢,人家才抢着来下定,生怕十五妹以后长大了,飞了。而且,要我说,那萧三郎真是不错,样样出色,能舍得为十五妹置性命于不顾。别看他平日不言不语的,似乎冷心冷面的样子,可这种人心里最有数,不爱花言巧语,什么事都是做给你看。可见他实诚,值得托付终身。十五妹,你可遇到一个好郎君呢,以后在一起了,可要好好珍惜。” “我就怕人人都说他好,到时候真在一起了,让人失望。而且,他太好了,让我心里有压力,还会想,我配得上他吗?”谢妙容撇撇嘴说。 谢绣姬:“你当然配得上,我家十五妹也是能文能武的,你看你做的诗句,满建康城,甚至全景国,谁不说你是诗仙临世,那样的诗句百年难见。他们还不知道,我家十五妹的剑术也颇精湛,公孙舞师傅不是说了吗,如今呀,普通人三五个近不了你的身。还有啊,我家十五妹脑子多灵光,谢氏宜家木器店一年赚进来两三个大庄园,我们谢氏族人都托你的福,最近几年各个手上宽裕不少。萧三郎要娶了你,就是给他们萧家娶进去一棵摇钱树,我就不信萧家那些人不喜欢钱。你要嫁过去了,那谢氏宜家木器店就相当于陪嫁过去了。” 谢妙容对于姐姐把自己夸这么好有点儿汗颜,特别是那什么诗仙,真是让她特别无地自容。她谦虚了下,说自己哪有姐姐说得那样好,接着道:“谁说的我要把谢氏宜家木器店当成陪嫁,阿婆,还有阿父和阿母不是给我准备了陪嫁的吗?我的陪嫁跟姐姐们一样就行了,这谢氏宜家木器店我可不会带到婆家去。” “可这谢氏宜家木器店是你名下的产业,你出嫁不带走,难道要留给谢家?” “也不,我会派人继续管着,这是一份儿独立的事业。” “独立的事业?”谢绣姬对这个词儿还有这种说法感到很稀奇。在她认为,属于女人的婚前的财产到了婚后当然是要属于陪嫁带到婆家去。婆家一般不会用到这个钱,但是也不排除有些婆家认为嫁过来的媳妇就属于自己人,婆家有需要的时候,这媳妇的陪嫁应该拿出来用。 谢妙容向她解释:“就是说,我跟萧三郎在一起了,可这个木器店的经营什么的我自己管,不要他们萧家的人插手,也不属于萧家。至于我拿不拿木器店赚的钱给萧家的人花,这要看我自己。所以……这不属于陪嫁,是属于婚前财产……” “你要这样做,萧家的人会不会不欢喜啊?他们会不会认为你这种做法有点儿让他们觉得生分。”谢绣姬担忧道。 “他们不欢喜?阿姊,这个木器店叫谢氏宜家木器店,注意啊,前面有谢氏两个字,可不是萧氏,他们有什么不欢喜的。” “你还真是个小孩子,这女郎嫁了人,连人都是夫家的了,何谈你的产业?” “又来了,阿姊,你这种想法怎么跟那些老人一样,唉……” 谢绣姬也叹口气说:“十五妹啊,大多数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虽然我也觉得这不对。可我还得提醒你啊,以后嫁到萧家了,在这件事情上需要好好处理,不然啊,会有萧家的族人对你发难。” “知道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多谢阿姊提醒我这个事儿。”谢妙容当然明白,这个一般的大家族里,最能引起各房矛盾的就是经济利益的分配。为什么绝大多数的大家族里,族人都喜欢争夺领导权,那就是因为如果你获得了家族的领导权,就可以有权力分配家族获得的利益。而获得更多的利益的族人,日子就会过得很好。 生而为人,衣食住行,最基本的是衣食,这又牵涉到体面和生存,大家要争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可以想到,她要是嫁给了萧弘,萧家族人知道她有个那么赚钱的谢氏宜家木器店在手里,不眼红才怪。可是,要把谢氏宜家木器店变成萧家的摇钱树,谢妙容认为自己对不起祖母,祖母可是希望她一直手握这棵摇钱树,不但能经济独立,还会因此在萧家有更多的话语权。至少她这个媳妇,在钱上面不用花萧家一文,甚至还能贴补萧家,让萧氏族人的日子过得更好。只是,谢妙容坚持,她的钱可以给萧家人花,不过,她也可以不给他们花,一切都是看她自己的意愿,不要搞成必须要给他们花就好。 她也能想到,当她真正拿出来给萧氏族人花了,他们会不会就此认为这就是惯例了,以后都只能多不能少,那样她可就有负担了。最让人担心的是,她拿出来了后,还会引起一些人的不快,那就是为什么这个不属于萧家,她不是成了萧家的媳妇了吗?想到这些,让她不禁有些烦心。 不过,现如今更让她烦心的是,她跟萧弘定亲的消息传出去后,卫琴莲就再也没来找过她,甚至在定亲日也没有收到她贺喜的信,可往日,不管是什么节庆,要是她不能来的话,她都会让人送上礼物以及贺喜的书信。 谢妙容对姐姐谢绣姬说出了这样的担心:“阿姊,你说,卫八娘从今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跟我来往了啊。这些年,我知道她的心事,可最后,我却跟萧三郎定亲了……她会不会认为是我抢了她喜欢的人?从此以后会恨上我?” “这也不能怪你啊,一开始你也不知道萧家为萧三郎向你提亲了啊?再说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不是不晓得,岂能是谁喜欢谁就能在一起的。说个过分点儿的话,萧家要是看上她了的话,那就该向卫家提亲啊,可是萧家没有呢,可见萧家更加中意的是你。再退一步说,要是萧弘喜欢她卫八娘,那就会求家里为他向卫家提亲,但是这也没有。说明什么,说明萧三郎心里就没有她。所以啊,她只不过是单相思而已。难不成因为她单相思,萧三郎就不能求娶别的女郎了,就得跟她一起,这也太可笑。若是她为这个事情恨你,不跟你来往,你就当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想。这种朋友也不值得再交往下去。我家十五妹如此出色,不愁没有别的女郎做朋友,你说对不对?” “阿姊这样一说,我心里好受些了。”谢妙容抿唇道,随后她又说:“阿姊,我也望你早日得遇良缘,如同枯木逢春,要是在我出嫁之前,阿姊你能嫁出去就好了。” 说起这个话,谢绣姬望向窗外,看远处一片空濛,淡淡道:“急什么急,今年的雪分外大,瑞雪兆丰年,明年咱们庄园里的收成肯定更好……” 谢妙容知道她这个二姐依然还有心结,她还没完全忘记袁嵘呢,所以无法移情喜欢上别人。 在这件事情上,不宜再逼她,顺其自然吧。 那边厢,卫府,在传出萧弘和谢妙容定亲的消息后不过三日,卫琴莲的阿母乐氏把一叠子求亲的帖子放到卫琴莲跟前道:“八娘,你挑一挑这里面的人,若是中意,咱们也就把你的亲事定下。来年你及笄了,就可以出嫁了。这女儿家,女大当嫁,嫁了人有了家,就如同郎君做了著作郎一样,踏上正途,有了前程……” 卫琴莲在萧弘和谢妙容定亲之前,一门心思想着萧弘,其母骂过她多少次,她也没有松口要答应别家的郎君的求亲。 可自打传出来萧弘和谢妙容定亲的消息,她核实后,她也就松了口,同意其母为她选郎君定亲了,不过,她有个要求,必须要这郎君容貌不比萧弘差,出身也不比萧家差,另外不能蠢笨。 其母就按照要求给她挑了些求亲的人的帖子,让她看。 “我不想看,阿母,你说给我听听都有谁。” “好吧,我念给你听。” 乐氏接着就开始一个个念起来,前面的几个卫琴莲都摇头,当乐氏念道:“琅琊王氏,王十一郎……” 她道:“就是这个吧,王十一郎美风仪,我见过他。另外琅琊王氏比萧家门第还高,王十一郎还能干。” 乐氏笑着接话:“八娘,阿母心中也是觉得这个王家十一郎配你正合适呢,没想到我们想到一起了。那萧家有什么了不起的,说起来,咱们景朝第一高门还是琅琊王氏。王十一郎人物风.流,又有学问又有能力,你们两个正合适。我这就去跟你阿父说,就定下他了,咱们这就给王家回信儿,答应这门亲事。” 王梓等了谢妙容这么多年,结果谢家选得却不是他,而是萧弘,他非常失望。他这些年来一直等着谢妙容长大,这会儿也十六七了,家里的人一直在催婚。得到萧弘和谢妙容定亲的消息后,他失望苦闷了一.夜,第二天就去告诉他阿父和阿母,可以为他选一个建康一流士族之家的嫡女做妻子了,他别的不要求,只要求对方温柔娴雅,容颜清丽。 结果,他阿父和阿母一打听,知道了卫家的八娘很符合这个条件,况且卫家也放出风来,在为卫八娘挑女婿,所以也就让人拿帖子去替王梓报了个名。最后,卫府回信儿了,说他们挑上了王十一郎做女婿,两家接下来选日子定亲,然后等到来年卫琴莲及笄后就可以成亲。 王家和卫家随后商议在年后正月十八为王梓和卫琴莲举办定亲宴,定下这桩婚事。比谢妙容和萧弘定亲宴晚上一个月左右。 王梓对于卫琴莲会成为他的妻子颇觉意外,可是回头一想,卫琴莲的条件合适,她还是这些年来跟谢妙容走得近的朋友,两人经常在许多有谢妙容的聚会场所见面,彼此也不讨厌,甚至还挺了解。王梓想,要是娶了卫琴莲,不定还能听到许多谢妙容的事情呢。这样也好,通过自己妻子的嘴.巴知道许多他多年来放在心上,可最终却成为了别人的妻子的女郎的消息,也算是种安慰吧。 袁家,袁鑫的母亲郗氏在知道萧弘和谢妙容定亲,卫琴莲和王梓定亲后,走去儿子的房里,把他给狠狠骂了一通,说:“你瞧瞧,你周围的那些女郎和郎君都定亲了,你看看王十一郎,不是像你一样没被谢家选上吗?可人家立即就回心转意,重新选了个女郎成亲。你为什么这样死心眼子,还守着以前不放?你是个郎君,当以建功立业,以仕途为重,为了情爱和一个不见得喜欢你的女郎弄得如此潦倒,不但让我和你阿父心寒,传出去也让人看不上你。” 袁鑫这一个多月来都是醉醺醺的,没清醒过,这会儿听完了其母的话还说:“看不上……我正好,那些女郎最好都看不上我,那我也就清静了……” “你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难怪人家谢家挑不上你!你瞧瞧人家萧三郎,在谢家存亡关头,何等英武,要不是他在,谢家恐怕就完了。我要是谢十五娘的阿母,恐怕也得挑他。” 不想这个话就把袁鑫给激怒了,一下子拍桌而起,道:“行,那我也去从军,我去找四哥,投笔从戎,有朝一日,我要跟萧三郎比一比,看谁更厉害!” 说完,一溜烟儿就就跑了出去,郗氏追也追不上。见儿子跑得没影儿了,她才愁眉苦脸的给自己嘴上一巴掌,后悔不该那么说儿子,这下子她这个死心眼儿的儿子跑去从军了。他那个瘦弱的读书人的样子,哪里能舞刀弄枪。 想一想,她还是决定赶紧去告诉丈夫,让丈夫去把儿子给抓回来。不愿意成亲不要紧,可也用不着跑去军营里送命啊。 谁想,她跑去跟丈夫袁论说了,袁论却说:“随他去,他吃不了军中的苦,折腾两天就回来了。” 结果出乎两夫妻的预料,袁鑫跑去袁嵘的虎贲营中还真呆下来了,去做了袁嵘身边的亲兵,跟着袁嵘舞刀弄剑,学习兵法。萧弘到营中去见到他,很是吃惊,问他怎么想起来投笔从戎了。 袁鑫道:“如今似乎读书无用,女郎们都喜欢你这样的。” 此话逗得萧弘哈哈大笑,不过,他也不是傻子,袁鑫话语里的嫉妒他听得出来。因为这许多年下来,他当然看得出来袁鑫对谢妙容的在意,只是最后谢妙容却属于了他。 看到别的郎君因为自己将要娶谢妙容而吃味儿,他心里头的感觉不错。这或者就是有人抢的,不管是人,还是什么东西,那都是好的。 萧弘也是正常人,有虚荣心,他未来的妻子招人惦记,那是好事,这让他有优越感。 拍了拍袁鑫的肩膀,他说:“那就好好练,以后也有好女郎喜欢你。” 说完,笑着离去。 袁鑫看着他背影,抿紧了唇,神情变得冷峻起来。 —— 谢妙容和萧弘定亲后,第二日是个晴天,皇帝领着宗室成员出城祭祖。 因为景朝南渡以后,前面几代皇帝的帝陵都在城外,每年腊月二十,宗室成员都要陪伴着皇帝出城去帝陵前的明堂拜谒和祭祀祖宗,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 这一次出城去祭祖由五宫中郎将兼建威将军萧伦负责,他带领禁军为皇帝开道,护卫皇帝和宗室成员出城。 谢庄等朝臣们则是留在各自的府邸办公。 要到过年了,也没有什么政事处理,谢庄所在的吏部和庾哲的侍中的衙门两边挨着,所以,庾哲就到谢庄这边来,两个人对坐饮茶,看看雪,说些闲话。 庾哲道:“听闻那桓翌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这或者说就是天意吧。” 桓翌自从上一次发生乱兵冲击谢府,被斩杀了两千多他带到建康来的荆州兵士后,自己谢罪,又遣走城外的几万荆州兵,让他们回荆州去,他自己回府后请辞录尚书事,接着就病倒了。 本来众人以为那会是小病,顶多十多天就会好,让后桓翌就会带着家人离开建康回荆州去,没想到的是,他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入冬以后越来越严重,据皇帝派去给他瞧病的御医说,桓翌病势沉重,恐怕活不到过年。 皇帝听说了,还亲自上桓府去见桓翌,见他脸色灰败,不但起不来床,甚至连人都认不清楚了。当然,皇帝为了表示对这位能臣的关心,隔三差五地送好药,派御医去替他医治。 可是,可能是桓翌命数将尽,他就是不见好,故而庾哲如此说。 谢庄听了庾哲的话,微微点头:“要真如此,那真是天佑我们景国。桓翌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要真让他多活几年,他怕是终究会向圣上发难……” 话未说完,有小吏急匆匆进来禀告说,大将军桓翌带着二千甲兵入了宫中,现如今直往太皇太后所在的凤仪宫去了,而且此时宫门已经关闭。 “什么?你再说一遍!”谢庄霍然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小吏问。 庾哲也站了起来,脸色难看地看向那小吏。 进来向谢庄禀告的小吏白着脸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而且还加了一句:“虎贲营的禁军似乎站在桓大将军那边,就是他们关闭的宫门。” 谢庄和庾哲听完面面相觑,他们简直觉得这件事情就像是做梦一样,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因为刚才他们还在说起桓翌的病,说他病入膏肓,恐怕不久于人世,可这会儿他们却听到他生龙活虎地带着人进了宫,去了太皇太后那里。按照这种势头来看,桓翌恐怕是要去逼宫,让太皇太后下诏废掉当今皇帝,然后…… 庾哲喃喃道:“这下完了……原来桓翌所谓的病入膏肓就是做给圣上还有我们这些朝臣看的。他在使诈示弱,让圣上还有我们都麻痹大意,以为他就要死了,再不足惧。可另一面,他却在做逼宫的准备。今日,圣上还有宗室们去城外祭祖,他就趁机逼宫,我想他一定会逼迫太皇太后下诏废掉圣上,再重新立一个年纪小,他容易控制的皇子做皇帝。这样一来,他既可立威,又可掌握朝政大权。我看这一回,他是能够达成心愿,终究封王了。哎,我等大势已去,恐怕最后难以保全自己以及妻儿……” 说到此,庾哲眼圈都红了。 “圣上还有许多宗室在城外,桓翌控制了皇宫里的太皇太后,要是圣上转而去别的州郡,比如说扬州,再令天下兵马勤王,桓翌又岂能奈何得了他?”谢庄不死心道。 庾哲道:“恐怕从建康去扬州,豫州等地的道路早就被桓翌的那些荆州的精兵给封闭了。你忘了,自打那些荆州兵离开建康三百里后,圣上开了城门放了桓翌进城,那些兵就以粮食不够吃为由,四处募集粮食,一日走不过三五十里,甚至有常驻一地十天半月不走的时候。到如今,都没走出去五百里去。而且,我推测要是桓翌预谋了要逼宫,恐怕那些兵早就有不少悄悄地潜了回来,埋伏在建康城周围,就等着桓翌动手,他们也就会策应。桓翌这里一动手,五百里外的那些荆州兵日夜驰骋,不过两日就要到建康。就算圣上要勤王的军队到建康来,怕也是比不过桓翌的军队先到。” 1641.16.4 舞会后第二天清早,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打了个电报给她丈夫,说她当日就离开莫斯科. ”不,我一定要走,我一定要走,”她用那么一种声调向她嫂嫂说明她为何改变了计划,好似她忽然记起了她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一样.”不,最好还是今天走吧!”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在家吃饭,可是他约定了在七点钟回来送他妹妹. 基蒂也没有来,派人只送来了一个字条说她头痛.只有多莉和安娜同孩子们和英国女教师一道吃饭.不知道是孩子们易变呢,还是他们很敏感,感觉出来那天安娜变得跟他们多么爱她的时候有点两样,而且感觉出来她不再关心他们呢,......总之他们突然不再和姑母游戏,不再爱她了,而对于她走也就十分淡漠了.安娜一早上都在忙着作起身的准备.她写信给莫斯科的熟人们,记下账目,收拾行李.多莉总觉得她心绪不宁,而且带着烦恼的心情,那种心情多莉自己也曾体验过,那情绪是莫名其妙,无中生有的,而且多半包含着对自己的不满.饭后,安娜走到了自己房里去换衣服,多莉跟在她后头. ”今日你多么异样啊!” ”我你这样觉得吗我没有什么异样,我只是有点别扭.我常常这样.我真是想哭出来.这真傻极了,但是一会就会好的,”安娜迅速地说,她把变红了的面孔俯向一个小提包,她正好在把一顶睡帽和几条细纱手帕装进提包里.她的眼睛交着亮光,频频盈溢着眼泪.”就像我当时不愿意离开彼得堡一样,现在我又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你到这里来,做了一件好事儿,”多莉说,凝神望着她. 安娜眼泪汪汪地对她望着. ”别这样说,多莉.我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我时常奇怪人们为什么要联合一致地来宠坏我.我做了些什么,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心里有足够的爱来饶恕......” ”假设没有你,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呢!你多幸福呵,安娜!”多莉说.”你的心地是光明磊落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s,如英语所说的.” ”你没有什么skeletons,你有吗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明白.” ”我有!”安娜突然说,于是意外地流过眼泪之后,一种狡狯的.讥讽的微笑令她的嘴唇缩拢了. ”哦,你的skeletons至少很有趣,不阴郁也不沉重让人觉得痛苦.”多莉笑着说. ”不,很忧郁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走,不在明天这事儿坦白说出来是叫我很难受的,我要向你说,”安娜说,果断地往扶手椅里一靠,注视着多莉的脸. 多莉看见安娜的脸一直红到耳根,直到她脖颈上波纹般的乌黑鬈发那里,这可使她惊骇了. ”是的,”安娜继续说.”你知道基蒂为什么不来吃饭她嫉妒我.我破坏了......这场舞会对于她不是快乐反而是痛苦,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但是实在说起来,并不是我的过错,或是我的一点儿小过错,但我确实是无心的”她说道,细声地拖长”一点儿”三个字. ”啊,你说这话多么像斯季瓦啊!”多莉笑着说. 安娜感到受了委屈. ”啊不,啊不!我可不是斯季瓦,”她说,愁眉紧锁.”我所以对你说,就由于我不容许我自己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安娜说道. 可是就在她说这话那一瞬间,她已经感到这并不是真话;她不但怀疑自己,而且她一想到弗龙斯基就情绪激动,她所以要比预定的提早一点走,完全是为了避免再同他会面. ”是的,斯季瓦告诉我你和他跳了玛佐卡舞,可他......” ”你想像不出这一切弄得多么可笑.我原来只想撮合这门婚事的,结果完全出人意料.也许违反我的原意......” 她涨红了脸,停住了. ”啊,他们立即觉察出来了!”多莉说. ”假使他对此事很认真的话,我就会失望了,”安娜打断她.”我相信都会忘记这件事儿的,基蒂也就不会再恨我.” ”总之,安娜,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希望基蒂结成这门婚事.假设他,弗龙斯基能够一天之内就对你钟情,那么这件婚事还是断了的好,这件事反倒考验了弗龙斯基.” ”啊,天啊,那样就太傻了,”安娜说,当她听见了萦绕在她心中的思想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愉悦的红晕又泛露在她的脸上了.”我现在离开这里,同我那么喜欢的基蒂成了敌人,噢!她是那么可爱啊!但是你有办法补救的吧,多莉呃” 多莉几乎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爱安娜,但是她看到她也有弱点,觉得很是高兴. ”敌人那是决不能的.” ”我那样盼望你们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而现在我更爱你们了,”安娜眼泪盈眶地说.”噢,我今日多傻啊!” 她用手帕抹了一下脸,开始穿起衣服来了. 正在动身那一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姗姗来迟地回来了,他红光满面,散发出酒与雪茄的气味. 安娜的情绪感染了多莉,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她小姑的时候,她低低地说道: ”记住,安娜,你给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记住我爱你,并且永远爱你,把你当作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很感激你这样说”安娜说,吻她,遮掩着眼泪. ”你过去了解我,你现在也了解我.再会,我的亲爱的!” $$$$二十九 ”哦,一切都完结了,谢谢上帝!”这就是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径她那堵住车厢过道,直站到第三次铃响与哥哥最后道别的时候,浮上她的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她坐在软席上面安努什卡旁边,在卧车的昏暗光线中向周围环顾着.”谢谢上帝!明天我就看到谢廖沙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了,我的生活又要恢复老样子,一切照旧了.” 虽然心情仍是很烦,安娜却高兴而细心地安排好她的旅行.她用灵巧的小手打开又关上了红提包,拿出一只靠枕,放在膝上,于是小心地裹住她的脚,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一个有病的妇人已经躺下睡了.另外两个妇人和安娜攀谈起来.一个胖胖的老妇人一边裹住脚,一边对火车里的暖气发表了一点意见.安娜回答了几句,但是看见谈不出什么味道来,就叫安努什卡去拿一盏灯来,钩在座位的扶手上,又从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国小说.最先她读不下去.骚乱和嘈杂搅扰着她;而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又不能不听见那些响声;接着,飘打在左边的窗上.粘住玻璃的雪花,走过去的乘务员裹得紧紧的.半边身体盖满雪的那姿态,以及谈论外面刮着的可怕的大风雪的谈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一切接连不断地重复下去:老是震动与响声,老是飘打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气忽热忽冷的急遽变化,老是在昏暗中闪现的人影,总是那些声音,可是安娜终于开始读着,而且理解她所读的了.安努什卡已经在打瞌睡,红色小提包放于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着破手套的宽阔的双手握牢它.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读着而且理解了,但是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而她觉得索然寡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看护病人的时候,她便渴望自己迈着轻轻的步伐在病房里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演说时,她就渴望自己也发表那样的演说;她读到玛丽小姐骑着马带着猎犬去打猎,逗恼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叫众人惊异的时候,她愿竟自己也那样做.但是她却无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着那把光滑的裁纸刀,她勉强自己读了下去. 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开始得到英国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领地,而安娜希望同他一同到领地去,她忽然觉得他应当羞愧,她自己也为此羞愧起来.但是他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她怀着愤怒的惊异自问.她放下书来,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把裁纸刀紧握在两手里.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在莫斯科的情景一一在他眼前重现.一切都是良好的.愉快的.她回想起舞会,回忆起弗龙斯基和他那含情脉脉的顺从的面孔,回想起她与他的一切关系: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虽然这样,可是就在她回忆的那一瞬间,羞耻的心情加剧了,仿佛有什么内心的声音在她回想弗龙斯基的时候向她说:”暖和,暖和得很,几乎热起来了呢.””哦,那又有什么呢”她坚决地自言自语说,在软席上挪动了一下.”这有什么要紧呢难道我害怕正视现实吗哦,那有什么呢难道在我与这个青年军官之间存在着或者能够存在什么超出普通朋友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拿起书本来;可是现在她完全不能领会她所读的了.她拿裁纸刀在窗户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贴在了脸颊上,一种欢喜之感突然没来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几乎笑出来了.她感觉到她的神经好像是绕在旋转着的弦轴上越拉越紧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张越大了,她的手指与脚趾神经质地抽搐着,身体内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声音在摇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灯光里面以其稀有的鲜明使她不胜惊异.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弄不清楚火车是在往前开,还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坐在她旁边的是安努什卡呢,还是一个陌生人”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是皮大衣还是什么野兽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个呢,还是别的什么女人”她的思维正处于完全的混乱状态,她害怕自己陷入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但是什么东西却把她拉过去,而她是要顺从它呢,还是要拒绝它,原来是可以随自己的意思的.她站起身来定一定神,掀开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一瞬间她恢复了镇定,明白了进来的那个瘦瘦的.穿着掉了钮扣的长外套的农民是一个生火炉的,他正在看寒暑表,风雪随着他从门口吹进来;可是随后一切又模糊起来了......那个穿长背心的农民仿佛在啃墙上什么东西,老妇人把腿伸得有车厢那么长,令车厢里布满了黑影;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尖叫与轰隆声,好像有谁被碾碎了;接着耀眼的通红火光在她眼前闪烁,又好似有一堵墙耸立起来把一切都遮住了.安娜感觉到好像自己在沉下去.但是这并不可怕,可是愉快的.一个裹得紧紧的.满身是雪的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叫了一声.她立起身来定了定神;她这才明白原来是到了一个车站,而这就是乘务员.她让安努什卡把她脱下的披肩和围巾拿给她,她披上,朝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吗”安努什卡问. ”是,我想透透气.这里热得很呢.” 于是她开开了门.猛烈的风雪向她迎面扑来,堵住门口和她争夺车门.但是她觉得这很有趣.她开了门,走出去.风好像埋伏着等待着她,欢乐地呼啸着,竭力想擒住她,把她带走,可是她抓牢了冰冷的门柱,按住衣服,走下来,到月台上,离开了车厢.风在踏板上是很强烈的,但是在月台上,被火车挡住,却处于静息的状态.她快乐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站立到火车旁边,环顾着月台与灯火辉煌的车站. $$$$三十 暴风雪在火车车轮之间.在柱子周围.在车站转角呼叫着,冲击着.火车.柱子.人们和一切看得出来的东西半边都盖满了雪,而且越盖越厚.风暴平静了片刻,以不可抵挡的风势猛烈地刮起来.可是人们跑来跑去,快乐地交谈着,咯吱咯吱地在月台的垫板上跑过去,他们不断地开关着大门.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影在她脚旁悄然滑过,她听见了锤子敲打铁的声音.”把那电报递过来!”从那边暴风雪的黑暗里面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请到这边!二十八号!”各种不同的声音又喊叫起来,人们裹住脖颈,身上落满白雪跑过去.两个绅士叼着燃着的纸烟从她身边走过.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正待从暖手筒里抽出手来握住门柱走回车厢的时候,另一个穿军服的男子走近了她身边,遮住了路灯的摇曳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了弗龙斯基的面孔.他把手举在帽檐上,向她行礼,问她有什么事,他能否为她略效微劳.她注视了他好一会,没有回答,而且,虽然他站在阴影中,她看出了,或者自以为她看出了他的面孔与眼睛的表情.那崇敬的狂喜的表情是那么地打动她.她在最近几天中不止一次地暗自念叨说,便是刚刚她还在说,弗龙斯基对于她不过是无数的.到处可以遇见的.永远是同一类型的青年之一,她决不会叫自己去想他的;但是现在和他重逢的最初一刹那,她心上就洋溢着一种喜悦的骄矜心情.她无须问他为何来到这里.她知道得那么确切,就像他告诉了她他来这里是为了要到她待的地方一样. ”我不知道您也去.您为什么去呢”她说,放下她那只本来要抓牢门柱的手.压制不住的欢喜同生气闪耀在她脸上. ”我为什么去吗”他重复着说,直视着她的眼睛.”您知道,您在哪儿,我就到哪里去,”他说.”我没有别的法子呢.您是那亲样地吸引我.” 在这一瞬间,风好像征服了一切障碍,把积雪从车顶上吹下来,使吹掉了的什么铁片发出铿锵声,火车头的深沉的汽笛在前面凄惋而又阴郁地鸣叫着.暴风雪的一切恐怖景象在她现在看来似乎更显得壮丽了.他说了她心里希望的话,可是她在理智上却很怕听这种话.她没有回答,他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他很矛盾. ”要是您不高兴我所说的话,便请您原谅我吧,”他谦卑地说. 他说得很文雅谦恭,但又是那么坚定,那么执拗,使得她许久答不出话来. ”您说的话是错了,我请求您,如果您真是一个好人,忘记您所说的,就如我忘记它一样,”她终于说说了. ”您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举动,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能忘记它们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够了,够了!”她大声说,徒然想在脸上装出一副严厉的表情,她的脸正被他贪婪地注视着.她抓住冰冷的门柱,跨上踏板,急速地走进火车的走廊.可是在狭小的过道里她停住脚步,在她的想像里重温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虽然她记不起她自己的或他的话,但是她本能地领悟到,那片刻的谈话令他们可怕地接近了;她为此感到惊惶,也感到幸福.静立了几秒钟之后,她走进车厢,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从前苦恼过她的那种紧张状态不但恢复了,而且更强烈了,竟至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她时时惧怕由于过度紧张,什么东西会在她的胸中爆裂.她彻夜未睡.但是在这种神经质的紧张中,在充溢在她想像里的幻影中,并没有什么不愉快或阴郁的地方;相反地,而有些幸福的.炽热的.令人激动的快感.将近天明,安娜坐在软席上打了一会儿瞌睡,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火车驶近彼得堡.家.丈夫和儿子,快要来临的日子和今后的一切琐事立即袭上了她的心头. 到达彼得堡,火车一停,她就下来,第一个引起她注意的面孔就是她丈夫的面孔.”啊哟!他的耳朵怎么会是那种样子呢”她想,望着他的冷淡的威风凛凛的神采,特别是现在令她那么惊异的那双撑住他的圆帽边缘的耳朵.一看见她,他就走上来迎接她.他的嘴唇挂着他时常那种讥讽的微笑,他满眼疲惫地看看他.当她遇到他那执拗而疲惫的眼光的时候,一种不愉悦的感觉使她心情沉重起来,好像她期望看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人.特别令她惊异的就是她见到他的时候所体验到的那种对自己的不满情绪.那种情绪,在她同她丈夫的关系中她是经常体验到的,而且习惯了的,那就是一种好似觉得自己在作假的感觉;但是她从前一直没有注意过这点,现在她才清楚而又痛苦地意识到了. ”哦,你看,你的温存的丈夫,还和新婚后第一年那样温存,看你都快望穿秋水了,”他用缓慢的尖细声音说,而且是用他经常用的那种声调对她说的,那是一种讥笑任何认真地说他这种话语的人的声调. ”谢廖沙十分好吗”她问. ”这便是我的热情所得到的全部报酬吗连一句问候我的话都没有,”他说,”他很好,很好......” 弗龙斯基整整那一夜连想都没有想要睡觉.他坐在躺椅上,有时直视着前方,有时候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假使说他先前以他的异常沉着的态度使不认识他的人们惊异不安,那么他现在似乎更加傲慢而自满了.他看人们仿佛是看物件一样.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在法院当职员的神经质青年,厌恨他的这副神气.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烟,和他攀谈,甚至推了他一下,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但是弗龙斯基凝视着他,正象他凝视路灯一样,那青年做了个鬼脸,感觉到他在这种不把他当作人对待的压迫下失去镇定了. 弗龙斯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什么人.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已使安娜产生了印象......他还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她给他的印象使他充满了幸福和自豪. 结局会怎样,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没有想.他感觉得他从前消耗浪费的全部力量,现在已集中在一件东西上面,而且以惊人的精力趋向一个幸福的目标.他为这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把真话告诉了她: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到她和听她说话.当他在博洛戈沃车站走下车去喝矿泉水,一看见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便把他所想的告诉她了.他把这个告诉了她,她现在知道了,而且在想这个了,他觉得很高兴.他整夜没有入睡.当他回到车厢的时候,他尽在回忆着他看到她时的一切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并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现出可能出现的未来图景,他的心激动得要停止跳动了. 165.16.55 当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的时候,他的失眠症状一扫而空.他在他的车厢近旁站住,等待她出来.”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语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说,”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态.她的面貌,她许会说句什么话,掉过头来,瞟一眼,说不定还会对我微笑呢.”可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见了她的丈夫,站长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噢,是的!丈夫!”这时弗龙斯基才头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原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却差不多不深信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当他看到了他本人,看见了他的头部和肩膀,以及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尤其是看见了这个丈夫露出所有者的神情平静地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他这才完全相信了. 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与严峻的自信的姿容,头戴圆帽,微微驼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这样一种不快之感,就好似一个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边,却发见一条狗.一只羊或是一只猪在饮水,把水搅浑了的时候感觉到的心情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种摆动屁股.步履蹒跚的步态格外使弗龙斯基难受.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有爱她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打动他的心,令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兴奋,心里充满了狂喜.他吩咐他那从二等车厢跑来的德国听差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他看到夫妻刚一见面的情景,并且凭着恋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对他讲话时那种略为拘束的模样.”不,她不爱他,也不会爱他的,”他心里断然了. 在他从后头走近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间,他高兴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头看了一下,可是认出他来,却就又转向她丈夫. ”您昨晚睡得十分好吗”他说,朝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以为这个躬是向他鞠的,他认不认得他,就随他的便了. ”谢谢您,很好呢,”她回答冰. 她的脸色露出倦容,脸上那股时而在她的微笑里时而在她的眼神里面流露的生气,现在已经不见了;但是一刹那间,当她瞥见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虽那闪光转眼就消逝了,可是他在那一瞬间却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认不认识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满意地看了弗龙斯基一眼,茫然地回忆着这个人是谁.在这里,弗龙斯基的平静与自信,好像镰刀砍在石头上一样,碰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过分自信上. ”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道. ”噢!我想我们认得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伸出手来.”你同母亲同车而去,和儿子同车而归,”他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似每个字都是他赏赐的恩典.”您想必是来休假的吧”他说,不等到他回答,他就用戏谑的语调对他的妻子说:”哦,离开莫斯科的进修你恐怕很难过吧!” 他这样向他妻子说,为的是使弗龙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略略转向他,他触了触帽边;可是弗龙斯基却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 ”期望获得登门拜访的荣幸.”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倦的眼睛看了弗龙斯基一眼. ”欢迎,”他冷淡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随后,完全撇开弗龙斯基,他向他妻子说:”巧极了,我恰好有半个钟头的空余时间来接你,这样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样戏谑的口吻继续说. ”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简直不能领受,”她用同样的戏谑口吻说,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在他们后面的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吗”她暗自说,于是开口问她丈夫她不在候时谢廖沙可好. ”啊,好得很呢!mariette说他很可爱,并且......很抱歉,我说这话可能会让你有点伤心......他可并没有由于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样.但是再说声merci,亲爱的,因为你赐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们的亲爱的茶炊,会高兴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驰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称作茶炊,,因为她老是兴奋地聒噪不休.)她屡次问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冒昧奉劝你的话,你今天该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么关怀人啊.就是现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总是关心着奥布隆斯基夫妇和解的事儿.”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个彼得堡社交界某个团体的中心人物,安娜通过她丈夫而同那团体保持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可是你知道我给她写了信.” ”但是她要听一听详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话,就去看看她吧,亲爱的.哦,孔德拉季会给你驾马车,就要到委员会去.我再不会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已不再是讥讽的口吻了.”你不会相信你不在我有那么寂寞啊......” 于是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许久,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 $$$$三十二 家中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对家庭女教师的呼喊置若罔闻,下了楼梯就往她跑去,欢喜欲狂地叫起来:”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他就搂住了她的脖子. ”真的是妈妈,我告诉过你!”他向家庭女教师叫道.”我知道的!” 她儿子,也如她丈夫一样,在安娜心中唤起了一种近似幻灭的感觉.她把他想像得比实际上的他好得多了.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现实中来欣赏他本来的面目.但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他也是可爱的,他长着金色的鬈发.碧蓝的眼睛与穿着紧裹着双腿的长袜的优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亲近和他的爱抚中体验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而当她遇到他的单纯.信赖和亲切的眼光,听到他天真的询问的时候,同时在精神上又感到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们送给他的礼物拿出来,告诉他莫斯科的塔尼娅是怎样的一个小女孩,以及塔尼娅多么会读书,并且还会教旁的小孩. ”哦,我没有她那么好吧”谢廖沙问. ”在我眼中,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 ”我知道,”谢廖沙微笑着说道. 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了咖啡,就通报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拜访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胖女人,脸色是不健康的黄色,长着两只美丽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欢她,可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点. ”哦,亲爱的,您采到了橄榄枝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一进入房门就问. ”是的,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大约我的belle soeur也太急躁了一点儿.”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虽然对于一切和她无关的事情都感到兴味,可是却有一种从来不耐心听取她所能感到兴味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是的,世上充满了忧愁和邪恶呢.我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苦恼过.” ”啊,怎么一回事呢”安娜说,竭力忍住不笑. ”我开始感到毫无结果地为真理而战斗有点厌烦了,有时候我几乎弄得无可奈何哩.小姊妹协会的事业(这是一个博爱的.爱国的宗教组织)进行得很好.但是和这些绅士一道,便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带着讥讽的.听天由命的语调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无聊地谈论它.仅仅两三个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个,能懂得这事业的全部意义,而其余的人只会把这事弄儿糟.昨天普拉夫金写了封信给我......” 普拉夫金是侨居国外的一介有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述说了这封信的大意. 接着伯爵夫人又告诉了她一些反对教会合并运动的不愉快事件和阴谋,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因为她那日还要出席某团体的集会和斯拉夫委员会的会议. ”这自然同以前毫无两样;但是我以前怎样没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语.”莫非她今天特别气愤不过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却老是怒气冲天;她总有敌人,而且那些敌人也都是假基督同行善之名哩.”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以后,又来了另一个朋友,某长官的太太,告诉了她城里的一切新闻.到了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在部里.安娜,剩下一个人,照顾她儿子吃了饭(他是同父母分开吃的),整理好东西,看过了堆积在她桌上的书信和便条,写了回信,就这么把饭前的时间度过去了. 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无端的羞耻之情和她的兴奋全都完全消逝了.在她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感觉得自己十分坚定,无可指责了. 她惊异地回忆起昨天的她.”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弗龙斯基说了些傻话,那本来是容易抑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体.对我丈夫说出来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说出来反而是小题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样告诉过她丈夫,彼得堡有一个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点对她求爱,以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怎样回答她说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总难免要遇见这种事,他完全信赖她的老练,决不会让嫉妒来损害她和他自己的尊严.”这样何必说出这件事儿来呢真的,谢谢上天,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自言自语. $$$$三十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如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没有来得及进来看她.他先到书房里面去接见等候着他的请愿的人们,在他的秘书拿来的一些公文上签了字.在用餐时(老有几个客人在卡列宁家用餐)来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表姐.一位局长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荐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进客厅来招待这些客人.五点整,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完第五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进来了,穿着佩戴着两枚勋章的礼服,打着白领带,由于他吃了饭马上就要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中的每分钟都给分配和占满了.为了要按时办完摆在面前的事,他严格地遵守时间.”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入餐厅,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就急忙坐下来,对他的妻子发笑. ”是的,我的孤独生活就结束了.你不会相信一个人吃饭有多么不舒服呀.”(他特别着重不舒服这个字眼.) 吃饭时他和妻子聊起了莫斯科的事情,露出讥讽的微笑,对她询问了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情况;但是谈话大体上是一般性的,涉及彼得堡官场上和社会上的各种新闻.饭以后,他陪了客人们半个钟头,又隐含着微笑和妻子紧紧地握了握手,就退了出去,坐车出席会议去了.安娜那晚上既没有到那位听见她回来了就邀请她去赴晚会的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那里去,也没有去那晚上她原已经定好了包厢的剧场.她不出去主要是因为她打算穿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总之,安娜在客人走后忙着收拾服装时,她感到非常懊恼.她本来是一位很懂得怎样在穿着上不花许多钱的能手,在去莫斯科之前她拿了三件衣服交给女裁缝去改.这衣服要改得叫人认不出来,并且三天之前就应该做好的.结果两件衣服还没有动手,而其余一件又没有照着安娜的意思改.女裁缝走来解释,不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安娜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她过后一想起来还是感觉得惭愧哩.为了要完全平静下来,她走入育儿室,和她儿子在一起消磨了整整一个晚上,亲自安置他睡了,给他画了十字,给他盖上被子.她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把晚上的时间那么愉悦地在家里度过,觉得高兴极了.她感觉得这么轻松平静,她这么清楚地看出来她在火车上觉得多么重要的一切事情,不过是社交界中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罢了,她没有理由在任何人或者是她自己面前感到羞愧.安娜拿了一本英国小说在火炉旁坐下,等待着她丈夫.正九点半,她听见了他的铃声,他走入房间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道,把手伸给他. 他吻了吻她的手,坐在她身旁. ”大体上说来,我看你的访问很成功吧,”他对她说着. ”是的,很成功哩,”她说,于是她开始把一切事儿从头到尾告诉他:她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同车旅行,她的到达,车站上发生的意外.接着她便述说她开头怎样可怜她哥哥,后来又怎样可怜多莉. ”我想这样的人是不能饶恕的,虽然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严峻地说. 安娜微微地一笑.她知道他说这话只是为了表示对亲属的体恤并不能阻止他发表他的真实意见.她知道她丈夫这个特点,而且很喜欢这一点. ”一切都圆满解决,你又回来了,我真是高兴哩,”他继续说.”哦,关于我那项议会通过的新法案,人们有什么谈论呢” 安娜关于这个法案一无所知,她想起自己竟会这么轻易地忘记他多么重视的事,良心上觉得很不安. ”相反地,这儿却引起了很大反响,”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说. 她看出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要把这件事最使他愉快的地方告诉她,因而她用问题去引他讲出来.带着同样的得意的微笑,他告诉她因为通过这个法案他取得的喝彩. ”我非常,非常高兴哩.这证实对于这个事情的合理而又坚定的观点终于在我们中间开始形成了.” 喝完了第二杯加奶油的茶,吃完面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今晚哪都不去,难道你不会觉得闷吗我想”他说. ”啊,不!”她回答,跟着他站起来,陪伴着他通过这房间走到他书房去.”你现在读什么呢”她问. ”现在我在读duc de lille,《poésie des enfers》,”他回答.”一本了不起的书呢.” 安娜微微一笑,好似人们看见他们所爱的人的弱点微笑一样,于是,挽住他的胳臂,她把他送至书房门口.她知道他晚上读书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她也知道虽然他的公务几乎吞没了他的全部时间,可他却认为注意知识界发生的一切值得注目的事情是他的义务.她也知道他实际上只对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书籍发生兴趣,艺术是完全和他的性情不合的;可是,虽然这样,或者毋宁说正因为这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来没有忽略过任何在艺术界引起反响的事儿,博览群书不仅成为他的需要,更成为了他的职责.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上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时常发生怀疑,加以研究;而是在艺术和诗歌问题上,特别是在他一窍不通的音乐问题上,他却抱着最明确的坚定的见解.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谈新派诗歌和音乐的意义,这一切都被他很清晰精确加以分类. ”哦,上天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书房里一支有罩的蜡烛和一只水瓶已经在他的扶手椅旁摆好.”我要给莫斯科写信.”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吻了吻它. ”他毕竟是一个好人:忠实,善良,而且在自己的事业方面非常卓越,”安娜在返回到她的房间去的时候这样对自己说,好似是在一个攻击他.说决不可能有人爱上他的人面前为他辩护一样.”可是他的耳朵怎么那么奇怪地支出来呢或许是他把头发剪得太短了吧” 正十二点钟,当安娜还坐在桌边给多莉写信的时候,她听见了平稳的穿着拖鞋的脚步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梳洗好了,腋下挟着一本书,走到了她面前来.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他说,浮上一种会心的微笑,就走入寝室去了.”他凭什么那样看他呢”安娜想,回想起弗龙斯基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种目光. 她脱下了衣服,走进寝室;但是她的脸上不仅已经丝毫没有她在莫斯科时从她的眼睛和微笑里闪烁出来的那股生气,相反地,现在激情的火花好似已在她心中熄灭,因为激起这大花的人似乎离她正很远. $$$$三十四 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去莫斯科的时候,把他在莫尔斯基大街上的那幢大房子留给他的朋友与要好的同事彼得里茨基看管. 彼得里茨基是一个青年中尉,门弟并不十分显贵,不仅没有钱,并老是负债累累,到晚上总是喝得烂醉,他常常被□□起来,因为做了各种荒唐可爱.不名誉的丑事,可是僚友和长官都很宠爱他.十二点钟从火车站到达他的住宅的时候,弗龙斯基看见大门外停着一辆他十分熟悉的出租马车.当他还站在门外按铃的时候,就听到了男性的哄笑声,一个女性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和彼得里茨基的叫声:”假如是个什么流氓,可不要让他进来!”弗龙斯基叫仆人不要去通报,悄悄地溜进了前厅.彼得里茨基的一个女友,西尔顿男爵夫人,长着玫瑰色小脸和淡黄色头发,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绸缎连衣裙,光彩夺目,她用巴黎话聊着闲天,如一只金丝雀一样,她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这时她正坐在圆桌旁煮咖啡.彼得里茨基穿着大衣,骑兵队长卡梅罗夫斯基,大约是刚下了班跑来的,还是浑身军装,他们坐在她的两边. ”好!弗龙斯基!”彼得里茨基叫着,跳了起来,啪的一声推开了椅子.”我们的主人来了!男爵夫人,拿新咖啡壶给他煮点咖啡吧.啊呀,我们没有想到你来!我希望你会满意你的书房里这个装饰品,”他指着男爵夫人说.”你们彼此肯定认识的吧” ”我想是认识的,”弗龙斯基浮上一种愉快的微笑说,紧紧地握着男爵夫人的小手.”可不是吗!我们是老朋友呢.” ”您是旅行回来吧”男爵夫人说.”那么我就要走了.哦,要是我碍事的话,我立即就走.” 1661.16.6 ”当然的啦.可是要设法使您的手贴近他的嘴唇.那么他就会吻一吻您的手,一切就会圆满地收场,”弗龙斯基回答. ”那么在法兰西戏院再见吧!”她的衣裙发出一阵响声,她走了. 卡梅罗夫斯基也站了起来,弗龙斯基没有等到他走掉,就和他握了握手,走入盥洗室去了.在他洗脸的时候,彼得里茨基把从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以后他境况的变迁简单扼要地对他说了一说.他一个钱都没有.他父亲说再也不给他一个钱,并且不肯替他还债.裁缝想使他坐牢,另外一个人也威吓着要把他关入监狱.联队队长声言如果他继续干出这些丑事的话,他就得离开联队.男爵夫人像个辣萝卜一样,使他讨厌得要死,特别是她总想给他钱用.可是有另外一个女子......他可以带来给弗龙斯基看一看......艳丽惊人,完全是东方型的,”奴隶利百加型的,你要知道.”他和别尔科舍夫又吵了架,差一点要和他决斗,但是自然这是没有结果的.总之,一切都很有趣和畅快.为了不叫他的同僚更深地了解他的境遇的底细,彼得里茨基开始告诉他一切有趣的新闻.当他在这幢消磨了他三年岁月的熟悉住宅的环境之中,听着彼得里茨基讲那些熟悉的故事的时候,弗龙斯基体会到又回到他过惯了的无忧无虑的彼得堡的生活中的快感. ”不可能吧!”他叫起来,放下脸盆踏板,他正在脸盆里洗他的健康的.红润的脖子.”决不会吧!”听到洛拉抛弃了费尔京戈夫和米列耶夫同居的消息的时候,这样叫了起来.”他还是那么蠢笨和洋洋自得吗哦,布祖卢科夫怎么样了” ”哦,布祖卢科夫闹了一个笑话......真好玩极了!”彼得里茨基叫喊着.”你知道他是个舞迷,没有一次宫廷舞会他不在场的.他戴了一顶新式头盔去参加盛大舞会.你看到过新式头盔吗非常好,很轻.哦,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不,我说,你听呀.” ”我是在听呀,”弗龙斯基回答说,一面用粗毛巾擦身体. ”大公夫人同着一位公使什么的来了,也是活该倒霉,他们讲起新式头盔来.大公夫人一定要拿新式头盔给公使看.他们看见我们的朋友站在那里.(彼得里茨基摹拟他戴着头盔站在那儿的样子.)大公夫人向他要头盔,他不给她.你猜是怎么一回事哦,大家都对他使眼色,点头,皱眉......把帽子给她,给她!他不给她.他呆呆地站着不动.你就想他那副神态吧!......哦,那......他姓什么,随便他姓什么吧......朝他要帽子......他不肯!......他就把它抢过来,递给了大公夫人.这里,夫人,,他说,是新式头盔,,她把帽子翻过来,而......你想想吧......扑通一声从里面掉了下一只梨,很多糖果,糖果恐怕有两磅!......他把它们藏在里面,好乖乖!” 弗龙斯基捧腹大笑了.好久之后,在他谈别的事情的时候,他一想到头盔,就又爆发出他那种健康的笑声来,露出了两排健全的密密的牙齿. 听了这一切消息,弗龙斯基靠着听差帮助,穿好制服,就去报到.他打算报到之后,驱车到贝特西家里和他哥哥家进而,然后再拜访几个地方,以便开始去那可以会见卡列宁夫人的交际场所.他出了门总要到深夜才回来,正象他在彼得堡一向的习惯一样. $$$$第 二部 $$$$一 那年冬末,谢尔巴茨基家请医生会诊,为的是诊断基蒂的健康状态与决定采取什么治疗方案来挽回她的日益衰弱的体力.她病了,随着春天的到来,她的身子越来越坏了.家庭医生要她吃鱼肝油,以后是铁剂,再以后是硝酸银剂,但是第一第二第三都没有效验,后来因为他劝告她开春出国疗养,因而他们请了一位名医.这位名医,是一位年纪不大而又十分漂亮的男子,要求检查病人的身体.他似乎带着特殊的乐趣坚持说处女的羞怯只是个蛮性的残余,再没有比还不年老的男子来检查少女的裸体更自然的事了.他认为这不算一回事,因为他每日都这样做,而且他这样做似乎并没有感到和想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而他认为处女的羞怯不但是蛮性的残余,几乎是对他的侮辱. 除了服从没有别的办法了,由于虽然所有的医生上的都是同样的学校,读同样的书,学同样的学科,虽有人说这位名医是一个庸医,但是在公爵夫人家里不知是什么道理总相信只有这位名医有特殊高明的学问,只有他才能挽救基蒂.仔细地检查与听诊了羞得惊惶失措的病人之后,这位名医仔细地洗了手,站在客厅里和公爵讲话.公爵一边听着医生说话,一边皱着眉头咳嗽着.公爵阅历丰富,头脑聪明,也不是病人,对于医术本来没有信仰,而且他也许是唯一完全了解基蒂的病因的人,因此他看到这幕滑稽剧实在生气极了.”吹牛大王!”他听着这位名医喋喋不休地谈论她女儿的病情时这样想.同时医生好容易才强制忍住了他轻视这位老绅士的心情,费力地迁就着他的理解水平.他懂得同这老头子谈是没有用的,家中的主要人物是母亲.他决定在她眼前炫耀一下他的本领.恰好这时,公爵夫人和家庭医生一道走进了客厅.公爵退了出去,为的是不要表露出他觉得这一场戏有多么可笑.公爵夫人的心乱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她感觉到是她害了基蒂. ”哦,医生,决定我们的命运吧,”公爵夫人说.”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她原来想说,”有希望吗”可是她的嘴唇发抖,她不能发出这问题.”哦,医生” ”稍微等等,公爵夫人.我要先和我的同事商量一下,然后再向您奉告我的意见.” ”那样我们要走开吧” ”请便吧.” 公爵夫人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只剩下两位医生的时候,家庭医生开始畏怯地陈述他的意见,说恐怕是肺结核初期,但是......等等,等等.名医不等他讲完,看了看自己的大金表. ”是的,”他说.”可是......” 家庭医生恭敬地说了一半就停止了. ”肺结核初期,您知道,我们还是不能断定的;不到发现空洞的时候,无法断定.但是推测是可以的.征状已经有了,营养不良,神经容易激动等等.问题在这儿:在具有肺结核征状的情况下,用何办法去保持营养呢” ”可是您知道,在这种病状之下总是潜伏着道德的.精神的因素,”家庭医生含着机警的微笑大胆地插嘴. ”是的,这是当然的,”名医回答,又看了看表,”对不起,亚乌查桥修好了吗,还是仍然要坐车绕路”他问.”噢!修好了.啊,那么我不消二十分钟就到目的地了.我们刚刚在说,问题可以这样提出:保持营养,调养神经.两者是相互关联的,必须双管齐下.” ”到国外易地疗养怎么样”家庭医生问. ”我不同意到外国易地疗养.请您注意:假使真是肺结核初期,这我们现在还不能够断定,那样到外国易地疗养就一点益处都没有.要紧的是用什么方法增加营养,并且不损害身体.” 于是名医就提出了用苏打水治疗的方案.显然他开这个药方主要是由于它不会有害处. 家庭医生注意地而且恭敬地听他说完了. ”但是到国外易地疗养的好处,就是可以变换一下习惯,换换环境,免得触景伤情.并且她母亲也希望这样,”他补充说道. ”噢!那就让他们去吧.只是那些德国庸医是害人的......您得说服她们......哦,那么叫她们去也好.” 他又看了看表. ”啊!时候到了,”他走至门口.名医对公爵夫人声言(纯粹是出于礼貌),他要再看看病人. ”什么!再检查一次!”母亲恐怖地叫喊道. ”啊,不,我只是还要了解些细节,公爵夫人.” ”请这边来.” 于是母亲陪着医生走进基蒂待着的客厅.基蒂站在房间中间,面容消瘦,脸色泛红,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那光辉是她所受的羞耻的痛苦留下的.医生进来的时候,她脸上显出红晕,眼睛里盈溢着泪水.她的全部疾病和治疗在她看来是那么无聊,甚至多么可笑的事情!医治她在她看来就象把一只打碎的花瓶拼凑起来一样可笑.她的心碎了,他们为何要用丸剂和药粉来医治她呢可是她不能使她母亲伤心,特别是因为她母亲把过错都归在自己身上. ”我可以请您坐下吗,公爵小姐,”名医向她说. 他微笑着面对她坐下,摸着她的脉搏,又开始问她一些讨厌的问题.她回答了他,突然冒火了,站了起身来. ”对不起,医生,但是这实在毫无好处.这话您问过我三次了.” 各医没有生气. ”神经易受刺激,”他在基蒂走出房间的时候对公爵夫人说.”但是,我已经看完了......” 他把公爵夫人看作一个格外聪明的妇人一样,很科学地说明了公爵小姐的病状,结论是坚决主张水疗法,那原来是不需要的.对于她们要不要到外国去这个问题,医生沉思着,仿佛在解答什么难题.最后他的决定宣布了:她们可以到国外去,可是千万不要误信外国的庸医,有事儿尽管来找他. 医生走了以后,像是什么好事降临了似的.母亲回到女儿这里来的时候快活得多了,而基蒂也装出快活的样子.她现在常常.差不多总是得装假. ”真的,我很健康哩,maman.可是假使您要愿意出国,那么我们就去吧!”她说,极力装得对这次旅行感到兴味,她开始谈着出门的准备工作. $$$$二 医生走后,多莉来了.她知道那天举行会诊,尽管她产后刚刚起床(她在冬末又生了一个小女孩),尽管她自己的苦恼与忧虑已经够多的了,她却抛下喂奶的婴儿和生病的女孩,特地来打听在那天决定的基蒂的命运. ”哦,怎么样啦”她走进客厅,没有摘下帽子,就说.”你们都很快活的样子.那么一定有好消息吧” 大家想把医生的话详细告诉她,但是虽然医生说得非常有条有理而且非常详细,可要传达他所说的话却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唯一有趣的事是他们已决定出国旅行. 多莉不禁叹了一口气.她最亲爱的朋友,她妹妹,要走了.而她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她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好以后的关系是很委屈的.安娜所弥补的裂缝并不坚固,家庭的和睦又在老地方破裂了.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事实,只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总是不在家,家里也简直总是没有钱,多莉又由于猜疑他不忠实而不断地苦恼着,她害怕再尝到妒忌的痛苦,竭力想消除这些猜疑.一度遭受过的那嫉妒的最初袭击是不会再来的了,现在就是发觉他不忠实也决不会如第一次那样影响她.发觉这样的问题现在也只不过是破坏习惯的家庭生活,她这样任自己受骗,为了这个弱点而轻视他,特别是轻视她自己.此外,她要照管一个大家庭使得她不断地操心受苦:时而,婴儿哺乳不当,时而,乳母又走了,时而,现在另一个小孩又害了病. ”哦,你们全都好吧”她母亲问. ”噢,maman,你们的苦难也够多的了.莉莉病了,我担心不会是猩红热.我趁现在来探问一下消息,过后我恐怕要完全关在家里,假设......但愿不会......真是猩红热的话.” 老公爵在医生离开后也从书房里走进来,于是,让多莉吻了吻他的面颊,同她说了一两句话之后,他就转和他的妻子: ”怎样决定的要走吗哦,你们打算把我怎样办” ”我想你还是留在这儿好,亚历山大,”他的妻子说. ”随你们的便吧.” ”maman,为什么不让爸爸和我们一道去”基蒂说.”那样对他,对我们都要愉悦得多哩.” 老公爵站起身来,抚摸了基蒂的头发.她抬起头,勉强笑着望望父亲.她老觉得他比家中任何人都了解她,虽然他很少提到她.她是最小的一个,是父亲的爱女,她觉得他对她的爱令他洞察一切.现在当她的视线遇见他那双凝视着她的慈祥的眼睛时,她感到好像他看透了她,觉察出她心里产生的一切不良念头.她红着脸,向他探过身子去,期待他吻吻她,但是他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 ”这些愚蠢的假发!人触摸不到真正的女儿,而只是抚摸着死妇人的硬发.哦,多林卡,”他转朝他大女儿,”你家那位浪荡公子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爸爸,”多莉回答,明白那是指她丈夫.”他老不在家,我难得见着他的面,”她不禁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补充说. ”怎么,他还没有下乡去变卖森林吗” ”没有,他老准备着要去.” ”啊,原来这样的!”公爵说.”难道我也要准备旅行吗听你吩咐好了,”他坐下来对他妻子说道.”我告诉你怎样办吧,卡佳,”他继续对小女儿说:”有朝一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你早上起来会对自己说:我很健康并且很快乐,又要和父亲一道在清早冒着风霜出去散步了.是吧” 父亲的话似乎十分简单,但是基蒂听了就象一个罪犯被人揭发了一样狼狈惊惶.”是的,他全都知道,他都明白,他说这些话是在告诉我,虽然我感到羞愧,但是我必须克服羞愧心情.”她鼓不起勇气来回答.她正想要开口,却蓦地哭起来,从房间里面冲出去. ”看你开的好玩笑!”公爵夫人攻击她的丈夫.”你总是......”她就开始责备起他来. 公爵听着夫人责备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多可怜呵,这可怜的孩子.多可怜,你没有感觉到她一听到别人略略提起这事的起因就多么伤心呵.唉!真是看错了人了!”公爵夫人说,由她声调的变化,多莉同公爵两人都明白她说的是弗龙斯基.”我不明白为何竟没有法律来制裁这类卑劣可耻的人.” ”噢,我真不要听了!”公爵阴郁地说,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好似要走开的样子,但是在门口停住了.”法律是有的,亲爱的,你既然引我说,我便告诉你这一切是谁的过错吧:你,你,都是你呀!制裁这类骗子的法律一向就有的,现在也有.是的,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我尽管老了,也会和他,那位花花公子决斗的.是的,如今你们就来给她治病吧,把那些庸医全都请来吧.” 公爵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公爵夫人一听到他那种语调,她立刻平静下来,感到后悔了,如她在严重场合常有的情形一样. ”alexandre,alexandre,”她低声说,走近他,开始哭泣起来了. 她一哭,公爵也便平静下来了.他走到她面前. ”哦,得了,得了吧!你也怪可怜的,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上帝是慈悲的......谢谢,”他说,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同时他手上感触到公爵夫人,于是回了一吻,公爵就走出了房子. 在这以前,当基蒂哭着走出房间的时候,多莉凭着母性的.家庭中的本能,立即看出在她面前摆着女人应尽的职责,她准备来完成.她脱下帽子,仿佛在精神上卷起了袖子,准备行动.当她母亲攻击她父亲的时候,她竭力在孝敬所允诺的范围内制止她母亲.在公爵大发雷霆的时候,她却默不作声;她为她母亲羞愧,而且,她父亲这么快又变温和了,这令她对他产生了好感;但是当她父亲离开她们的时候,她就准备来做一件重要的急待做的事情......到基蒂那儿去,安慰她一番. ”我早想告诉你一件事儿,maman.你知道列文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想要向基蒂求婚吗他亲口对斯季瓦说的.” ”哦,怎么样我不知道......” ”基蒂大概拒绝了他她没有向你说过吗” ”没有,不论是这个人或那个人,她都没有对我说起过;她太自负了.可是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的原因.” ”是的,你想一想,她居然拒绝了列文,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那个人,她是不会拒绝他的......后来,那个人又那么卑鄙无耻地欺骗了她.” 公爵夫人想起来她在女儿面前问心有愧,觉得太可怕了,她恼怒起来了. ”啊,我真不明白!如今做姑娘的什么事都自作主张,什么话也不告诉母亲,结果......” ”maman,我去看看她.” ”哦,去吧.难道我拦着你吗”她母亲说. 当她走入基蒂的小房间......一间精致的.粉红色的小房间,摆满了vieux saxe的玩具,正像两个月前基蒂还象这房间一般洋溢着粉红色的青春的欢乐,......多莉想起去年她们是怎样满怀深情和欢乐一道装饰这房间.当她看见基蒂坐在靠近门口的矮凳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在地毯角上的时候,她的心都发冷了.基蒂看了她姐姐一眼,她脸上那种冷漠而带几分威严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我便要走了,我得关在家里,而你又不能来看我,”多莉说,在她身旁坐下.”我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基蒂连忙问,惊异地抬起头. ”有什么呢,还不是你的痛苦” ”我没有痛苦的.” ”得了,基蒂.莫非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我通通知道.听我说,这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大家全都经历过的哩.” 基蒂没有开口,她的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情. ”他不值得你为他痛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说,直入话题. ”不,他轻视了我,”基蒂带着颤抖的声调说.”不要说了!请你不要说了!” ”但是谁对你这样说过呢谁也没有这样说过.我相信他爱你,并且依然爱你,如果不是......” ”啊,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同情!”基蒂叫道,突然冒火了.她在椅子上掉过身去,脸上泛着红晕,手指快速地乱动着,忽而用这只手忽而用那只手捏着腰带扣子.多莉知道她妹妹在激动时有捏紧两手的习惯;她也知道在激动时基蒂会不顾一切,说出很多不愉快的.不应当说的话来,多莉原想安慰她的,可是已经太迟了. 167.16.77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她的孩子们到波克罗夫斯科耶她妹妹基蒂.列文家避暑.她自己田庄上的房子完全倒塌了,列文和他妻子说服了她来和他们一同过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非常赞成这种安排.他说可惜他因事务缠身,不能和他的家庭一道来乡下避暑,如果可以那样,那对于他真是莫大的快乐了;因此他留在莫斯科,只是有时候到乡下来两三天.除了奥布隆斯基一家连他们所有的小孩和家庭女教师以外,今年到列文家作客的还有:老公爵夫人,她认为来护理处于这种状态中的无经验的女儿是自己的责任;另外,基蒂在国外交的朋友瓦莲卡,她证实了在基蒂结婚之后来看她许下的诺言,也到她的朋友这里来作客了.所有这些人都是列文妻子的亲戚和朋友.虽然他喜欢他们所有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列文的世界和顺序被他所谓的这种”谢尔巴茨基分子”的流入所淹没了,他总不免有些可惜.在他自己的亲属中,那年夏天住到他这里来的却只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但是他也是科兹内舍夫型的人,而不是列文型的人,这么样一来,列文精神就完全埋没了. 在久不住人的列文的房子里,现在虽然竟有了这么多的人,几乎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而且差不多每天老公爵夫人在坐下吃饭的时候都要数一数人数,如果正好是十三个人,她就要叫一个外孙或外孙女到别的桌上去吃.细心照料家务的基蒂为了采办鸡.火鸡和鸭子煞费了苦心,因为客人和小孩在夏天胃口好,都很吃得很多. 全家人都坐上了餐桌.多莉的孩子们,同家庭女教师们和瓦莲卡在盘算着到那儿去采鲜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以他的聪明和学问博得了全体客人的近乎崇拜的尊敬,也和大家一起讨论起蘑菇来,使每个人都惊讶了. ”也带我一起去.我非常喜欢采蘑菇哩,”他说,望着瓦莲卡,”我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哩.” ”啊,我们非常高兴!”瓦莲卡说,微微涨红着脸.基蒂和多莉交换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眼色.博学聪明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要和瓦莲卡一道去采蘑菇的建议,证实了近来萦绕在基蒂心头的某种猜想.她赶忙向她母亲说了句什么话,这样使她的眼色不致被人注意到.饭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在客厅里的窗旁坐下,他一面与他弟弟继续已经谈起的课题,一面望着孩子们出发采蘑菇必会经过的门户.列文坐在窗槛上他哥哥的旁边. 基蒂站在她丈夫身旁,显然在等待这场她丝毫不感觉兴趣的谈话结束,为的是要对他说句什么话. ”你结婚以后很多方面都变了,而且是变更好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向基蒂微笑着,对于这场谈话似乎也不怎么有兴趣,”但是你那种好发怪论的脾气却依然没有改变.” ”卡佳,你站着不好呢,”她丈夫说,给她搬来一把椅子,向她望着. ”啊,现在也没有时间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到孩子们跑出来了,补充了一句说. 在大家前头,塔尼娅穿着绷紧的长统袜,斜着身子跑着,挥舞着篮子以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帽子,她一直向着他跑来. 大胆地跑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面前,她那酷似她父亲的美丽的眼睛闪亮着,于是她把他的帽子递给他,做出准备替他戴上的形式,用她那羞涩的优美的微笑来冲淡她的放纵行为. ”瓦莲卡在等着哩,”她说,小心地替他戴上帽子,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微笑看出来她可以这样做. 瓦莲卡穿上黄色印花布连衣裙,头上包着一个雪白的头巾,正站在门口等着. ”我就来,我马上就来了,瓦尔瓦拉.安德列耶夫娜,”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立刻喝完了咖啡,把手帕和烟盒分别放在衣袋里. ”我的瓦莲卡多迷人啊!呃”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刚刚站起身来,基蒂就马上对她丈夫说.她说得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得见,她显然是存心要使他听见的.”她多美呵,那么一种高尚的美!瓦莲卡!”基蒂叫着.”你们会去水车场的小林子里吗我们会去那儿找你哩.” ”你怎么完全忘了你的身体,基蒂!”老公爵夫人急忙走到门边说.”你不可以像这样子叫啊.” 瓦莲卡,听到基蒂的声音和她母亲的责备,立刻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基蒂面前来.她的动作的灵活,漫布在她那生气勃勃的脸上的红晕,一切都泄露出在她心里正起着很不平常的变化.基蒂知道那不平常的事是什么,尽在留神地看着她.她现在叫瓦莲卡,只不过是为了那在基蒂想来今天饭后定会在森林里发生的那种事情而在心中给她祝福罢了. ”瓦莲卡,假使有某种事情要发生的话,我一定会快活得很哩,”她一面吻她,一面低声说. ”您和我们一同去吗”瓦莲卡连忙地对列文说,装着没有听见基蒂说的话. ”我要去的,可是只到打谷场就不得不停下来.” ”哦,你到那儿去有什么事”基蒂说. ”我去察看一下新买来的货车,查一查领货单,”列文说;”那么你又去什么地方呢” ”凉台上.” $$$$二 所有的妇人都集中在凉台上.她们总是喜欢在午饭后坐在那里,但是那天她们在那里还有别的事.除了大家在忙着给缝婴儿贴身衣和编织束襁褓的带子,那天下午在凉台上还用在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看来是新的方法,不加水就煮制果酱.基蒂把她娘家用过的新一种方法采取过来.一向受委任来担任煮制果酱工作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认为列文家所用的方法是不会有错的,仍旧把水渗进了草莓里,坚持说非这么做不行.她做这事给人发觉了,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在煮果酱,就是要确实地证实给她看,不加水也可以制好果酱.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满脸通红,怒容满面,头发乱蓬,瘦削的手臂直露到肘节,正在炭炉上转动着煮果酱的锅子,阴沉地望着草莓,满心希望着它们冻结,煮不好.公爵夫人觉察出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愤怒是对她而发的,因为她是煮草莓果酱的主要助手,就尽力装出她在想别的事情,对于果酱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她谈着别的事,却斜着眼朝火炉偷偷地望着. ”我总是亲自去替我的使女买便宜的衣服,”公爵夫人说,继续着刚才的谈话.”现在是不是该撇去浮沫了,亲爱的”她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加上说.”根本用不着你自己亲自去做呀,而且天气热得很呢,”她说,阻止着基蒂. ”我去做吧,”多莉说,于是站起身来,她小心地把勺子在起泡的糖液上面刮过,不时地把勺子在一只布满了黄红色浮沫和血红色糖浆的碟子上敲着,把粘在勺上的东西敲下来.”他们喝茶的时候会多么甜滋滋地把这个舔光啊!”她想到她的小孩们,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如何看到大人们不吃这最好的东西......果酱的浮沫而感到吃惊. ”斯季瓦说还是给钱的好,”多莉说,又接着谈起赏给仆人什么最好这个有意思的话题.”但是......” ”怎么能给钱呢!”公爵夫人和基蒂异口同声地叫着.”他们都顶重礼物.” ”哦,就说去年,我给我们的马特廖娜.谢苗诺夫娜买了一件不是罗缎,但是像那一类的料子,”公爵夫人说. ”我记得在您的命名日那天她仍然穿着哩.” ”花样很好看,那么朴素而又雅致,如果不是她也没有的话,我真想给自己做一件呢.有点像瓦莲卡身上穿的那件.真是物美价廉.” ”哦,我想现在已经弄好了,”多莉说,让糖浆从勺子里一滴滴滴下来. ”有丝的时候就好了.再稍微煮煮就行吧,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这些讨厌的苍蝇!”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愤怒地说.”反正是一样,”她补充说. ”噢!它多可爱!别惊动了它!”基蒂看见一只麻雀停在栏杆上,翻转草莓梗在啄着什么,突然这样说. ”是的,可是你还是离火炉远一点吧,”她母亲说. ”a propos de瓦莲卡,”基蒂用法语说,她们不想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听懂她们俩之间的话的时候总是用法语.”您知道,妈,我真希望事情在今天能够决定呢!您明白我的意思.那会多么美好啊!” ”她可真是一个聪明的媒人啊!”多莉说.”她是多么费尽心机地把他们拉在一起!” ”不,告诉我,妈妈,您怎样想” ”我怎样想吗他(他是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时候都能够在俄国找到最好的配偶;现在,自然,他已经不怎么年轻了,可是我知道就是现在许许多多的女子仍然会如此高兴嫁给他......她是一个十分好的姑娘,但是他或许......”  ”不,妈妈,您要明白,为什么不论对于他或是对于她都想像不出更美满的婚姻来了.第一,她简直迷人极了!”基蒂说,屈起了一个手指. ”他也十分中意她,那是肯定的,”多莉附和着. ”其次,他已经有这样的社会地位,他已经完全不需要妻子的财产或地位了.他只需要一个善良.可爱而又文静的妻子.” ”哦,如果和她在一起,他一定可以得到安静,”多莉又马上附和说. ”第三,她一定会爱他,那也是......总之,会是十分美满的!......我希望他们从树林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决定了.我从他们的眼色立刻可以看出来.我会多么高兴啊!你认为怎样,多莉” ”可是你也别太兴奋了;你完全用不着兴奋啊,”她母亲说. ”啊,我并没有感到兴奋,妈妈.我想他今天会向她求婚哩.” ”噢,一个男子如何.在什么时候求婚,那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就像有一道障碍似的,一下子就给摧毁了,”多莉回忆着自己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过去的事,带着一种沉思的微笑说. ”妈妈,当年爸爸是怎样向您求婚的”基蒂突如其来地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十分简单得很哩,”公爵夫人回答,可是她的脸还是因为忆起往事而容光焕发了. ”不,怎样的呢在您还不便说在那之前您心里就已经深深爱上了他吗” 基蒂现在能够以平等的资格和她母亲谈论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这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自然是爱上了;他经常到我们乡下的家来.” ”但是又是如何决定的呢,妈妈” ”我猜想你一定会以为自己发明了新的样式吧都是这样的:由眼神,由微笑来决定的......” ”您说的是多恰当,妈妈!正是由眼神,由微笑来决定的哩!”多莉马上附和着. ”可是他又说了些什么话呢” ”科斯佳到底又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用粉笔写下来的.真是奇怪啊......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一样!”她说. 于是三个妇人都开始默默地想着同样的事.基蒂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的.她想起她结婚前的那整个冬天以及她对弗龙斯基的迷恋的感情. ”有一件事......瓦莲卡以前的恋爱史,”她说,由于一种自然的联想使她联想到了这一点.”我总想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一说,使他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他们......所有的男子,”她补充说,”对于我们的过去都十分嫉妒得很的.” ”并不都是这样,”多莉说.”你是根据你丈夫来判断的.就是现在,只要他想起弗龙斯基都痛苦.是真的吧是不是” ”是的,”基蒂回答说,眼睛里带着一种沉思的笑意. ”可是我真不明白,”母亲插嘴道,由于她对女儿的那种母性的关怀而起来辩护,”你的过去又有什么会使他烦恼的因为弗龙斯基追求过你吗那种事每个少女都有过的哩.” ”啊,但是我们说的不是那个,”基蒂说,微微涨红了脸. ”不,听我说吧,”她母亲继续说,”那时是你自己不让我去和弗龙斯基谈.你还记得吗” ”哦,妈妈!”基蒂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说. ”如今已不能管束你们年轻人......你们的关系并没有越轨的地方,要不然,我一定会主动去和他说个明白的.可是,亲爱的,你兴奋可不行的呀.请要记着这个,平静点吧.” ”我非常平静啊,maman.” ”那时候安娜到来,结果对于基蒂反而是如此幸运,”多莉说,”而对于却她是多么不幸啊.适得其反,”她说,由于她自己的思想感到震惊.”那时安娜是那么幸福,基蒂感觉到了自己很不幸.现在恰恰相反.我常想起她呢!” ”你倒是想着一个好人哩!一个可怕的.令人讨厌的.没有心肠的女人,”她母亲说,对于基蒂没有嫁给弗龙斯基,却嫁给了列文一直耿耿于怀. ”你何苦要谈这个呢”基蒂恼怒地说.”我不想这个,我也不要去想这个......我根本不要去想,”她听到她丈夫已踏上凉台台阶的那种熟悉的脚步声,说. ”你到底不要想什么呢”列文走上凉台说道. 但是谁也不能回答他,他也只好不再问了. ”我很抱歉,我闯进了你们女人的王国,”他说,不满地朝大家望了望,觉察出她们在讨论不愿在他面前谈起的事. 一时间,他感到他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抱着同样的感觉,对于不加水去煮制果酱这件事,以及一般地对于外来的谢尔巴茨基家的影响很不高兴.但是他还是微笑着,走到基蒂面前. ”哦,你还好吗”他问她,用现在大家都是那样看她的那种表情看着她. ”啊,很好哩,”基蒂微笑着说,”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货车可以装上旧大车三倍的东西.哦,我们要去接孩子们吗我已经吩咐把车套好了.” ”什么!你要让基蒂坐马车吗”她母亲责备他说. ”是的,慢慢走,公爵夫人.” 列文从来没有管公爵夫人叫过maman,像其他人叫他们的岳母那样的叫,因此使公爵夫人很不高兴.但是虽然列文喜欢而且尊敬公爵夫人,他却不可以那样叫她,他如果要那样叫了她,就一定会感觉得亵渎了对他死去的母亲的情感. ”请和我们一起去吧,maman,”基蒂说. ”我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举动.” ”哦,那么我还是步行吧.走走对我是好的.”基蒂站起来,走到她丈夫面前去,轻轻挽住他的胳臂. ”或许对你是好的,但是一切都要有所节制,”公爵夫人说. ”哦,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果酱做好了没有”列文,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微笑着,想使她快活起来.”这种新法子好吗” ”我想非常好.照我们的办法,这已煮得太久了.” ”这样更好,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就算我们的冰已经融化,我们没有地方贮储它,它也不会发酸,”基蒂说,立刻觉察出来她丈夫的用心,怀着同样的心情对这老管家说.”可是你的腌菜真棒极了,妈妈说她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呢,”她补充说,微笑着,顺手理了理她的头巾.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十分气愤地望着基蒂. ”您用不着安慰我哩,夫人.我只消看着你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很高兴了,”她说,在”和他在一起”这句粗俗而又亲切的话里有什么地方打动了基蒂. ”和我们一起去采蘑菇吧,你可以告诉我们最好的地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笑着,摇摇头,好像是在说:”我真想又要生您的气了,但是我却不能够.” ”请照我的话做吧,”公爵夫人说;”拿纸盖上果酱,用甜酒浸湿,这样,就算没有冰块,也决不会发霉的.” $$$$三 基蒂特别高兴有机会能和她丈夫单独呆在一起,因为她注意到在他走进凉台,问她们在说什么,却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在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的脸总是那样迅速地反映出他的一切情感的. 当他们在别人之前步行出发,走到看不见房子,走上了那平了的.多尘的.布满黑麦穗和谷粒的大路的时候,她更加紧紧地挽住他的臂膀,使它紧贴着她的身体.他忘记了那一时的不愉快的印象,和她单独在一起,现在一心想着她快做母亲,他感到了和自己所爱的女人如此接近的一种完全超脱于形体之外的.新的美好的幸福.本来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他渴望听到她的声音,自从她怀孕以来,她的声音也同她的眼睛一样地改变了.在她的声音里,仿佛在她的眼神里一样,有一种于专心致力于某种心爱的事业的人所常有的温柔而压严的神情. ”你真的不感到疲倦吗再靠近我一点吧,”他说. ”不,我很高兴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我得承认,虽然我和他们在一起是十分快乐的,可是我还是怀念着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去年冬天的那个晚上.” ”那样好,这样却更加好.两样都很好呢,”他说,紧握着她的手. ”你知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谈什么事吗” ”是果酱吧” ”是的,也谈了果酱;可是到后来,就谈到男子是怎样求婚的事情上面来了.” ”噢!”列文说,与其说是在听她所说的话,不如说是在听她的声音,尽在注意着此时正穿过树林的道路,避开她会让摔跤的地方. ”而且谈了谢尔盖.伊万内奇和瓦莲卡.你注意到吗......我也非常希望这一切成为事实,”她继续说.”你对这个怎么样想呢”说着,她看着他的面孔. ”我也不知道怎样想好,”列文微笑着回答.”在这点上谢尔盖.伊万内奇在我看来是非常奇怪的.要知道,我曾经对你说过......” ”是的,他和那个已经死了的女子产生了爱情......” ”那是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的事;我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我记得那时候的他.他非常可爱.但是从那时起我就研究过他对女人的态度:他很亲切,有的他也很喜欢,但是我感觉到好像对于他,她们只是人,而不是女人.” 1681.16.8 ”可是在哪一点上呢”基蒂还是带着同样的一种微笑追问.”你不是也在为别人工作吗你的田庄,你的农事,还有你的著作都不能够算数吗......” ”不,但是还是我觉得,特别是现在......这一切都是你的过错,”他说,紧握着她的手.”觉得那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做那些事是并不热心的.要是我可以爱一切工作像爱你一样就好了!......可是最近我做那些事简直好象是对付差事一样.” ”哦,那么关于我爸爸,你怎样说呢”基蒂问.”难道因为他没有做公益事业,他也不好吗” ”他不!但是人应当具有你父亲那种单纯.坦白和善良的心:这些我有吗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为此发愁.这都是你弄的.在没有你......以及这个以前,”他望了一眼她的身子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现在我不能够了,我感到惭愧;我做那些事好像应付公差一样,我假装着......” ”那么,你现在愿意和谢尔盖.伊万内奇调换吗”基蒂说.”你愿意同他一样从事公益事业,热爱分派到自己头上的差事,除此之外再也不要别的什么吗” ”当然不!”列文说.”但是我是这么幸福,我什么都无法明白了.那么你想他今天会向她求婚”他沉默了一会之后马上补充说. ”我是这样想,又不这样想.可是,我真十分希望他这样呢.等一等.”她弯下腰,摘下路旁的一朵野甘菊.”来,开始数吧:他会求婚,他不会求婚,”她说,接着把花交给了他. ”他会求婚,他不会求婚,”列文说,把狭长的白花瓣扯下来. ”不对,不对!”基蒂抓住他的手止住他,她一直都在兴奋地看着他的手指.”你一次扯了两片哩.” ”那么,我们就不要数这片小的了,”列文说,马上扯下一片还没有长完全的小花瓣.”马车已经追上我们了.” ”你难道不累吗,基蒂”公爵夫人叫着. ”一点都不.” ”你要是累,就坐上车来,马很驯顺,而且走得很慢哩.” 但是用不着坐车了,他们快到地点了,于是大家一道步行走过去. $$$$四 瓦莲卡的黑发上包着一条白头纱,身边围绕着一群孩子,正和蔼而快活地为他们忙着,并且显然因为她所喜欢的男子可能向她求婚而十分兴奋,她的样子十分动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她并肩走着,不住地欣赏她.望着她,他回想起他听见她说过的一切动人的话,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优点,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对她所抱着的感情是一种很稀有的感情,这种感情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只在他的青年时代感到过一次.接近时她所产生的快感如此不断加强,一直达到这样的地步,当他把他采到的一只细茎的.菌边往上翻的大桦树菌放进她的提篮里的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看到她满脸的那种近乎激动的又惊又喜的红晕,他自己也惊惶失措了,默默地.含情脉脉地向她微微一笑. ”如果是这样,”他心中默默地说.”我得仔细想想,作出个决定,不要像个男孩子一样,由于一时的内心冲动,就变得神魂颠倒了.” ”现在我要一个人去采蘑菇,否则我的成绩就无法显出来了,”说着,他就独自一人离开了树林的边缘......他们正在那里的落落疏疏的老桦树林中如丝的小草上走着......走进了树林深处,那儿在白桦树中间长着银灰树干的白杨和暗色的榛丛.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了大约六十步的样子,走到长着浅红和深红的.耳垂状的花朵的卫矛树丛后面,他知道没有人能看得见他,就站住不动了.周围一片寂静.仅仅在他正在那下面站着的桦树上面,一群苍蝇一刻也不安静地嗡嗡着,像一窝蜜蜂一样,有时也传来孩子们的声音.突然间,从离树林边缘不远的地方发出瓦莲卡呼唤格里沙的女低音,他高兴得笑逐颜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清楚意识到这微笑,对自己这种情况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取出了一支雪茄烟,开始点燃它.他很久在桦树干上点不着一根火柴.柔润的白树皮粘住了黄磷,火就熄灭了.终于有一根火柴燃着了,雪茄的芬芳的烟像一条整齐的.宽的飘荡的布似的,飘向前,荡上去,缭绕在桦树的垂枝下的灌木丛上面.注视着这一片烟雾,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自己的境地. ”为什么不呢”他想.”万一这仅仅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万一我感到的仅仅是一种吸引,一种相互的吸引(我可以说是相互的),但是又觉得这是违反我平生的习性的,要是我觉得屈服于这种吸引之下,我就背叛了我的事业和义务呢......但是事情远非如此.我找得出的唯一的反对理由,就是当我失掉玛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过,我要对她永不变心.这是我唯一找得出的自己的感情的理由......这是很重要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自言自语,同时却又感到这种顾忌在他个人说来是无关紧要的,只不过在别人眼里会损坏了他所扮演的富有诗意的角色罢了.”可是,除此之外,无论如何我也找不出可以反对我的感情的缘由.如果单凭理智来挑选的话,我也不可能找出比这更加美满的了.” 他无论怎样回想他所认识的妇人和姑娘们,他也记不起有一个姑娘具备如此多的美德,那是他经过静静考虑之后希望他的妻子全部具有的.她有少女的魅力和鲜艳,然而她已经不是小孩了,如果她爱他,她是有意识地.以一个妇人应该具有的感情来爱他的;这是一.其次:她不但毫不俗气,而且显然她很厌恶庸俗的上流社会,但同时却很懂人情世故,具备着上流社会的妇女处世为人的一切举止,一个终身伴侣不具备这些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来是不可以想像的.第三:她是虔诚的,但是她并不像小孩一样,譬如像基蒂那样,无意识地善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仰上的.甚至最细小的地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都发现她身上具备着他渴望他妻子应该具有备的一切:她出身贫苦.清贫,所以她不会把自己的一群亲戚和他们的影响带到丈夫家庭里来,像他现在所看见的基蒂的情形.她的一切都要依赖她丈夫,他一向就希望他未来的家庭生活会是这样的.而这位身上具备着这一切美德的姑娘,爱上了他.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但是也不能不看出这一点.而他也爱她.还有一种顾虑......就是他的年纪.但是他的家族是长寿的,他的头上没有一丝白发,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四十岁的人,而且他想起瓦莲卡也曾经说过,只有俄国人才一到五十就自命老了,在法国,五十岁的人还认为自己正dans force de lge,而那些四十岁的人还真是un jeune homme哩.当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年轻,年龄多大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他又走到树林边,在夕阳斜照里,看见瓦莲卡的雍容优雅的风姿,她穿着一件黄衣服,提着篮子,缓缓走过老桦树旁,当瓦莲卡的动人的姿态和使他叹赏不已的美景......浸在夕阳中的变黄了的麦田和点缀着黄斑的古树正消失在遥远的天边......融合成一片的时候,他不是觉得年轻了吗他的心快乐地跳动着.一股柔情迷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已经打定主意了.刚刚弯下腰去采一只蘑菇的瓦莲卡,灵巧地站起身来,回头一望.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扔掉手中雪茄烟,迈着坚决的步伐向她走去. $$$$五 ”瓦尔瓦拉.安德列耶夫娜,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心里就定下了我一定热爱和乐意称她为我的妻子的女人的理想.过了漫长的日子,我现在才破天荒第一次在您身上发现了我所要追求的.我爱您,要我向您开始求婚.”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自己自言自语,那时他离瓦莲卡只有几十步远了.她跪着,用胳臂护着几只蘑菇不让格里沙抢去,一边大声呼唤着小玛莎. ”来呀,来呀!孩子们!这儿还有很多哩!”她用一种圆润悦耳的声音说. 看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过来,她没有起身,也没有改变姿势;但是一切现象都使他觉出,她感到他在走近了,并且心里很高兴. ”怎样,您也找到一些吗”她从白头巾里面问,扭过她那带着一副温柔的微笑的美丽面孔向着他.  ”一个都没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您呢”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正忙着照顾她四周的孩子们. ”那儿那还有一个,就在树枝旁边,”她说,指着一个小蘑菇,它那富有弹性的玫瑰色菌顶上横压着一根干草,它是从草底下长出来的.她立起身来,那时玛莎把蘑菇拿起来,掰成两片雪白的菌块.”这令我想起我的童年,”她补充说,离开孩子们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起并着肩走去. 他们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瓦莲卡看出他想说什么;她猜着那是什么,又惊又喜的心情几乎让她昏过去了.他们走到远得谁也不会听见他们的话了,但是他还不开口.瓦莲卡最好还是保持沉默.沉默以后,总比谈了菌子以后,再谈他们想说的话要容易得多;但是事与愿违,就像是出于偶然一样,瓦莲卡说: ”那么您什么也没有找到当然,树林里面蘑菇总是很少的.”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因为她谈起蘑菇而感到困惑.他想把她引到她开始所谈的关于她的童年的话题上去;但是违反了自己的本意,沉默了一会儿,他却回答了她最后的话: ”听说只有白菌多半生在树林边上,可是我连白菌是什么模样都辨别不出哩.”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得离孩子们更远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了.瓦莲卡的心跳动得更加厉害,以致她都听见它的通通的跳声,她感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在施塔尔夫人家过了那种寄居的生活了后,做科兹内舍夫这样男人的妻子,在她看来似乎是莫大的幸福了.除此以外,她差不多深信她已经爱上了他.而现在就要有所决定了,她非常害怕:有时候是害怕他说,有时候又害怕什么他都不说. 他必须趁现在这个机会说,要么就永远也不会说了;这一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觉察到了.在瓦莲卡的眼色里.在她的红晕里.在她的微微俯视的眼睛里.在这一切表情里,都流露着痛苦的期待的神情.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出来,很替她很难过.他甚至感到现在什么都不说就等于是侮辱了她.他在心里迅速地重温了一遍支持他的决心的理由.他心里也暗暗温习了一遍他打算用以求婚的言语;但是他没有说这些话,不知什么突如其来的想法却使他问了一些别的: ”桦树菌和白菌到底有什么区别” 瓦莲卡的嘴唇激动得颤抖起来,当她回答说: ”菌帽上没有分别,只不过是菌茎不同而已.” 一说完这些话,他和她就都明白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应该说出口的永远不会说了,他们的达到顶点的情绪都平静下来了. ”看见桦树菌的根,就使人想到黑人的那两天没有刮过的胡子,”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平静地说. ”是这样的,”瓦莲卡微笑着回答,他们散步的路线不知不觉地就变了.他们开始回到孩子们那里去.瓦莲卡觉得又痛苦又羞愧,但是同时她又体验到一种十分轻松的感觉. 回到家里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又回忆起他所有的理由,结果发现自己最初决断错了.他不能对marie负心. ”安静点,孩子们,安静点!”列文甚至愤怒得叫起来,敢忙站在妻子面前护着她,当那一群孩子欢天喜地地叫喊着冲过来的时候.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紧跟在孩子们后面,走出了树林.基蒂用不着问瓦莲卡;她就已经从他们两个人脸上的平静但有点羞愧的神情上,就明白她的计划并未实现. ”喂,怎么样”在回家的路上,她丈夫问她. ”没有上钩,”基蒂说,她的笑容和说话的态度很容易使人想起她父亲来,列文常常很满意地注意到她身上的这一点. ”怎么没上钩” ”就是这样,”她说,拉住她丈夫的手,举到嘴唇边,抿紧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就像吻教士的手一样.” ”是谁不上钩呢”他边笑着边说. ”两方面本来应该都像这样的......” ”看有几个农民来了......” ”不,没关系他们不能看见的.” $$$$六 小孩子喝茶的时候,大人们就坐在凉台上,仿佛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地聊着天,即使所有的人,特别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心里都明白曾经发生过一件不愉快.但却非常重要的事.他们两人体验到同样的心情,如同一个考试不及格.要留级或者永远从学校里开除出去的学生感觉到的一样.每一个在场的人,也感觉到发生过什么事,活跃地谈着毫不相关的话题.那天晚上,列文和基蒂觉得格外地幸福,格外地相亲相爱.他们情意缠绵的幸福,本身就含有一种使那些渴望幸福却得不到的人感到不痛快的作用,使他们感得很难为情. ”请记住我的话吧,alexandre不会来了,”老公爵夫人说. 今天晚上他们一直在等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坐火车来,老公爵来信说他也许会来. ”而且我也知道为什么,”公爵夫人继续说.”他说应该让新婚夫妇清清静静地过一阵.” ”爸爸真的扔下我们不管了.我们没见过他的面,”基蒂说.”我们怎么能算是新婚夫妇呢我们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他要不来,我就得向你们告别了,孩子们,”老公爵夫人悲伤地叹了口气说. ”噢,你是怎么啦,妈妈!”两个女儿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们想想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哦,现在......” 突然间,老公爵夫人的声音完全出人意外地抖起来了.她的女儿们不出声了,交换了一下眼色.”maman总是自寻烦恼,”她们的眼光好像是这样说.但是她们还是不知道,不论她同女儿们在一起是多么好,无论她觉得她多么需要在这里,但是自从他们把最后一个爱女嫁出去,家里的巢变得荒凉起来的时候,她还是为自己和她丈夫痛苦极了. ”什么事,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基蒂突然向带着神秘但郑重其事的表情站在她跟前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问道. ”是晚饭的那些事.” ”噢,对了,”多莉说.”你去安排吧,我得去照料格里沙复习功课.他今天什么都没有做.” ”是该我去上课!不,多莉!我还是去,”列文说,跳了起来. 格里沙已经进了中学,暑假就应当复习功课.在莫斯科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同她儿子一道学习拉丁文了,来到列文家就规定每天至少跟他一起复习一次最难学的功课......拉丁语和数学.列文自告奋勇来代替她;但是这位做母亲的有一回听列文讲课,发现他没有按照莫斯科的老师的辅导方法教这孩子,虽然很难为情而且极力做到不得罪列文,却还是果断地对他表示,一定要像老师那样照着课本进行,不然最好还是由她自己来教的好.列文因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尽父亲的职责,不亲自来教育儿子,却把教育儿子的担子推给不懂教育的母亲,心里很是不痛快;又因为教师把孩子教得那么糟糕,心里也很不痛快;但是他答应他的姨姐要按照她的意思教课.因此他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却照着书本来教格里沙,因此就勉勉强强的,常常忘掉上课的时间.今天的情形也是一样. ”不,我去我去,多莉,你还是坐着吧,”他说.”我们会好好地按照课本进行的.不过斯季瓦来了的时候,我们就马上要去打猎,那时我们就要旷课了.” 于是列文就去找格里沙去了. 瓦莲卡对基蒂也说过同样的话.甚至在列文的井井有条的幸福家庭里,瓦莲卡也能想出办法帮帮忙. ”我去照料晚饭,你坐着千万别动,”她说,就站起身朝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走去. ”好吧,好吧,他们大概会找不到小鸡,那么就只能用我们自己的......”基蒂回答. ”那我跟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商量着办吧,”于是瓦莲卡就和那老管家一道走了. ”多么可爱的姑娘啊!”老公爵夫人由衷地说. ”不只是可爱,maman,而且多么迷人,世上再也没有像她这样的人了.” ”这么说,你们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今晚会来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很显然不愿意继续谈瓦莲卡的事.”再也难以找到比这两位连襟更不相像的人了,”他带着精明的微笑说.”一个总在活动,好像水里的鱼一样总是在交际场中过活;而另一个,我们的科斯佳,活跃.伶俐.非常敏感,但是一到交际场中就好像鱼儿离了水一样,要么就作傻愣愣的,要么就乱跳乱动!” ”是的,他非常粗心大意哩,”公爵夫人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正想请您跟他讲讲,她(她指的是基蒂)千万不能留在这里,一定要到莫斯科去.他说他要请个好医生来......” ”maman,他一切都会办好,一切都会同意,”基蒂说,因为她母亲居然这样要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过问这种事心里感到很懊恼. 在谈话中间,他们听到林荫道上传来马的喷鼻声以及车轮在砂砾路上行驶产生的辚辚声. 多莉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去迎接她的丈夫,列文就已从下面他正在教格里沙功课的房间的窗子里跳了出去,顺便把格里沙也扶下去了. ”斯季瓦来了!”列文从凉台下面呼喊.”我们已经读完了,多莉,不再担心!”他补充说,一边像个小男孩似的奔跑着去迎接马车了. ”is,ea,id,ejus,ejus,ejus,”格里沙一边沿着林荫道跳跃而去,一边不停叫喊. 171.17.1 阿石则带着两个精心挑选的谢府死士扮成车夫,赶着后面那装黄金的三辆马车。作为接头人的谢营也随车同行。 周坦呢,则带着差不多四十个谢家的死士远远的跟随在前面的四辆牛车后面。他们并不在路上行走,而是在路旁的那些田野,山林间赶路。这也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但又时刻注意保护前面的牛车上的人和财物。 从建康城到那大枫山差不多要三天,谢家一行人还必须日夜兼程赶路,不能过多休息。为了这一次去大枫山,姜氏让人给谢妙容等人准备了干粮和水,还有御寒衣物。毕竟是贵女出行,尽管是去救人,还是让两人的贴身婢女跟随伺候。跟着谢妙容的婢女是阿虫,而跟着谢绣姬的则是阿茄。 大概她们两个也晓得这一回跟随服侍的女郎去救人,要跟那些凶|暴的流民打交道,会有危险。所以一路上两个平时爱说话的小婢女也闭着嘴,神情有些紧张。 阿虫还好,当初她可是跟谢妙容一起遭遇过一回流民,其后又死里逃生,她听说又要去跟流民打交道,只不过稍微有些紧张而已。可谢绣姬和她的婢女阿茄明显要比谢妙容和阿虫主仆两人紧张多了。 当初在嘉玉堂祖母跟前,谢绣姬还说谢家必定要反击这些流民,不然会被人看不起。可是一旦出来,离开建康城,日夜兼程,离那些流民越来越近,谢绣姬才明白这个事情做起来实在是不像说的那样轻松。 先不说恐惧和害怕,就是那日夜兼程,不能好好睡觉和好好吃饭的苦也是让人吃不消的。此时虽然开了春,但是天气并不暖和,城外的山间和树上都有积雪。而且俗语有云,下雪不冷化雪冷。故而,坐在牛车上的谢绣姬和谢妙容两个人尽管裹着厚厚的御寒衣物,但是在牛车上呆的时间一长,早晚依旧是被冻得发抖。 就这么日夜兼程了接近三天的时间,终于姜磁告诉谢妙容和谢绣姬,那大枫山到了。 谢妙容一行人的车队停了下来,阿石下车去前面的那片枫树林跟萧弘碰面,剩下的人等消息。 约莫一个时辰后,阿石回来了,他到了祖父姜磁跟前,正要说他跟萧弘碰面后,得到的消息,姜磁已经拿出了一支箭,还有一张纸条,说:“这是你走后,有人从林中射出来的箭,那箭射到马车上,在箭尾上还有一张纸条。” 阿石接过纸条,展开一看,很快眉头就皱了起来。 原来那纸条上写着,他们一行人的踪迹已经被对方发现,包括萧弘带领的那些人来大枫山探查地形也被他们知道了,他们甚至知道萧弘带了多少个人。连萧弘带的人是多少他们都知道,更别说谢家带了多少人了。在这张纸条上,绑了朱氏等人的人要谢家老实点儿,他们要求谢营在酉时,带着黄金和两位谢家女郎到那笔架山的旁边另一座形似一个马蹄的山腰的破庙前,然后包括车夫在内的所有人离开,退到山脚下去,只剩下谢妙容和谢绣姬。如果他们听话的话,在交了赎金半个时辰后,他们就会看到朱氏等人被释放。可要是他们敢耍花招,在交接的时辰到了半个时辰内后他们就会看到朱氏等人的尸首,随信附上的还有一个人的一截小拇指,那信上说这是谢营的兄弟,谢家十二郎谢嘉的小拇指。那一截断指把纸条都染红了。让所有读信的人都心惊。 “这些贼人真是狡诈而凶狠。”阿石看完信愤然道。 谢妙容从马车上下去,问阿石:“你去前面与萧三郎碰面,他说了什么?” 阿石虽然觉得现在把从萧弘那里听来的情况告诉谢妙容也没什么用了,不过,他还是说给谢妙容听了:“萧三郎说他们的人探了探这附近的地形,从当地人嘴里了解到这个大枫山本来就有一伙土匪在这山里修建了坞堡,据说在山里地形最险恶的虎啸岩那一带,人数一开始有三四百人。只不过因为最近流民多起来,有一些流民就去投靠了虎啸岩的山匪,所以最近他们的人数应该有七八百人,甚至上千人了。这些山匪对这边的地形相当熟悉。萧三郎认为,小娘子的六婶他们应该是有极大的可能被这里的山匪绑了去。至于为何他们要九娘子和十五娘子送钱去,极有可能这些乌合之众里面有人跟谢家有仇。” 谢妙容:“只是如今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大用了。果然那些绑匪对此地的地形极熟,不然也不会连萧三郎他们前来探查地形也被他们知道了。我觉得,恐怕不但在大枫山,可能在大枫山附近他们也有眼线。不过,也不能说萧三郎探听到的消息没用,至少我们知道绑了我六婶他们的人是谁。对了,这些人的头领叫什么?” 阿石答:“萧三郎说,那占据虎啸岩的头领姓江,江河的江,花名江黑龙,这人瞎了一只眼,心黑,面皮也黑,所以被人称做江黑龙。” “江黑龙?”谢妙容喃喃道,姓江的人她穿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打过交道。因为她穿到了顶级门阀谢家,跟谢家打交道的都是名门,郡望姓氏里面一流士族里面没有姓江的。 所以这个下层姓江的人应该跟谢家,或者她谢妙容没什么恩怨? 他会是一个纯粹的山匪吗?他会不会只是要钱? 但是他要只是要钱的话,就不会指名点姓的要她还有九娘谢绣姬来送钱了。所以,在这个姓江的人身边,或者身后,一定有跟谢妙容或者谢绣姬有仇,或者有牵连的人。 “小娘子,且不管这江黑龙了,如今既然萧三郎那边以及咱们谢家这边的人的行藏都被对方晓得了,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难不成真依这信上要求的办?要是这样的话,老奴和阿石都无法保护你和九娘子。你们要是有闪失,我们怎么回去向尚书大人交代?”姜磁忧心忡忡道。 “是啊,小娘子,我和阿翁奉了尚书大人的命令一路跟随来保护你和九娘子,要是按照山匪的要求来,你和九娘子就真得是身陷险境了。我看,不如咱们这就回去……”阿石望着谢妙容建议道。 谢妙容转眼看了看车辕上放着的那一截被锋利的刀活生生切下的小拇指,她眼角微跳。 那一伙贼人要求她们在酉时到达指定地点,酉时,基本天色已经暗下来,顶多半个时辰后,就会完全天黑。天黑以后,对于那些熟悉地形的山匪来说就很有利,他们可以从容的把那五千金给搬走,然后顺利逃遁。即便谢家和萧家带了官军来也不能奈何他们。而在酉时交接,他们也能完全看清楚谢妙容和谢绣姬的样子,让他们无法作弊。 看来,对方早就算好了一切,谢家尽管做好了应对之策,可还是落入对方的算计里面。怎么办?难不成真得要让自己和姐姐涉险,去把六婶等人给换回来?或者她们去了,既换不回来六婶,也会失去那一大笔黄金,甚至连她们都自身难保。这会儿离那些绑匪要求交换人质的时间仅仅还有一个半时辰,她们必须要尽快做出决断。 “阿石,咱们把车往前赶,到萧三郎他们藏身的那一片枫林停下来,你再去把我们这里得到的信给他看,看他可有什么良策?”谢妙容吩咐阿石道。 “小娘子,你这是想要去救你六婶他们么?”阿石一听立即问谢妙容道。 谢妙容点点头:“有这意思,我们再想一想,可有什么对策。万一能顺利解决也说不定呢?总之,不要这个时候就走。” “好吧,我都听小娘子的,不过,我还是要劝小娘子一句,不要轻易以身涉险,万一要是有事,可就悔之晚矣了。” “知道了,走吧。” 阿石只得回去赶车,一行人到了萧弘那些人藏身的枫林。阿石接着去林中找到萧弘,把刚才回去得到的那封信给他看,接着向他讨主意。 —— 酉时,在绑匪要求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那马蹄形状小山的半山腰,比较空旷的有座破庙的山门前。 谢妙容和谢绣姬由两位婢女陪着下了牛车,两人紧了紧身上的貂鼠披风。 在两人身前不远处站着脸色发白的谢营。 天边只剩最后一线春阳,山脚下的林子寂静得很,间或可听到两声枭鸟的叫声。 谢绣姬只觉得心里头毛毛的,她紧紧地挨着谢妙容,手在貂鼠披风里微微发抖。阿石等人已经依照要求退下了山,此刻的山腰破庙前就只有四辆牛车,以及谢营,谢绣姬和阿茄,谢妙容和阿虫五人。 谢妙容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那已经倒塌的破庙,想着那些绑匪会不会从那座破庙里出来。 山间寂静,谢妙容等人不安地等了足有一刻钟,终于有了动静,只不过这动静太大,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东西,以及做出何种反应,在几声震得群鸟从周围山林中惊飞的爆炸声,以及不知道从哪里蒸腾而起的白色烟雾,刺鼻而让人昏眩的味道中,她心惊肉跳地昏迷了过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她听到耳边有人在切切地喊她:“十五娘……十五娘……” 她悚然惊醒,只不过眼皮子千斤重,要要睁开眼委实不易。 她着急得很,想着自己一定是落于贼手了,留在她脑子里最后的记忆就是在巨大的爆炸声中,眼鼻流泪,头晕目眩,然后人事不醒。 终于,她奋力一挣,几乎挣出了一头冷汗,勉力睁开眼,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在他头顶上方,那个人她认识,正是萧弘。 萧弘见她醒了,不由得擦了擦额头的汗,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娘子,你可醒了,真是吓死奴婢了,方才……”阿虫陪伴在她身边,看见她醒了,不由得笑着拍着胸.脯说话。 牛车在吱呀吱呀的行进,谢妙容终于清醒了些,她发觉自己躺在一辆牛车上,只不过这辆牛车并没有车厢,就单单是一架车,然后车上铺着一些衣物,她身上搭着的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此时夜色深沉,夜空晴朗,星子明亮。 只不过,她一醒来就感觉非常冷,所以说话的时候,都是嘴唇发抖。 “我……这是,阿姊呢……” 她有太多的疑问,想知道这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自己没有落在那些绑匪手上。还有她九姐呢,她有没有事。 阿虫和萧弘分别坐在那辆牛车左右,前头有阿石在赶车。 在牛车的前后有数十人在默默地赶路。 萧弘回答她:“方才我在牛车下藏着,那边的绑匪引爆了一些里面混合了致人昏迷配了麻药的焰火。我从车上下来,屏住呼吸,抱着昏迷过去的你飞奔下山,阿石救了阿虫,周坦和姜磁意欲去救你九姐和她的婢女阿茄时,却有人向他们扔出那爆炸的致人昏迷的焰火。周坦和姜磁便后退躲避,谁想一眨眼的功夫,那边的贼人就已经出手抢走了你九姐和阿茄……接着从那破庙里头涌出了数百人围攻周坦和姜磁,那边人太多,他们只得退下山来……那些贼人劫走了五千金,这辆牛车是我们去找这附近的村人买的……这会儿我们离开大枫山也应该有三五十里地了,那些贼人应该追不上我们了。” “我九姐……她,她落入贼手了?”谢妙容南难过地问萧弘。 萧弘垂下了头:“是的,那些贼人太狡猾,而且他们人多,又谋算周全,你九姐被他们抢去了。好在,你没有事。” “那我,我六婶他们呢?” “姜磁和周坦带着谢府的人还在那边搜索,希望那些贼人能守信,放了你六婶他们。我跟阿石先带你离开,怕你再出事。” “恐怕,恐怕那些贼人不会信守诺言。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赎金,还绑走了我九姐,说不定接下来还要勒索我们谢家。这一趟,我们来这大枫山的行动可说是完全失败了。”谢妙容眼中含泪道。 萧弘:“怎么是完全失败,至少你没有事情啊。否则,我定要带兵把这大枫山都给铲平。” “唉……”谢妙容长叹口气,她为萧弘说的这话而感动,但是,这种深深的挫败感冲淡了她心中的感动。 她又说:“我都不敢想象那些贼人掳去了我九姐,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谢家这一次会丢脸到家了。而我九姐怕是也不能再回家了……” 说到这里,她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萧弘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谢妙容了。因为的确如谢妙容所说,谢绣姬落于那些贼人之手,不说她会遭遇什么侮辱,就算她没事,但是被人知道了也会怀疑她的清白。她回到谢家,除了带给谢家耻辱外,别的对谢家丝毫没有好处。因此,她这一辈子只能不回谢家,才会对谢家的影响小一些。 “都是我不好,要是当时,我再顺手把你阿姊给拉上就好了。”萧弘语气低沉地说。 “不,不怪你,当时你已经尽力了。”谢妙容反倒安慰他。 这会儿她想起她九姐就要伤心流眼泪,同时为她的命运深深担心。还有,接下来,因为谢绣姬被贼人掳去,谢家将要掀起的风暴,也让她产生无力感。 “小娘子,您快别哭了。您也尽力了,谁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几日,您也受罪了,先回去再说吧,救人的事还是让周坦他们来做。”阿虫劝谢妙容道。 萧弘在一边也这么劝她,并对她说:“我一定会帮着尚书大人去救你九姐,既然这伙贼人如此大胆,那咱们就要派兵剿灭他们。现如今也顾不着名声了。若是谢尚书不好出面,就让我们萧家来出面。” “还是回去好好商量再说吧。” 谢妙容也知道这个事情,可能家里会顾及九姐的名声,不想让外人知道,纵然调兵也会悄悄的进行。关键,那些贼人掳走了九姐,那可不是谢家想要遮掩就能遮掩住的。特别是如果这里面有跟谢家结仇的人,那是一定会把此事宣扬出去的。 “十五娘,你放心,这事情不管以后对谢家的名声多不利,我都不会介意……”萧弘低声道。 谢妙容深深看萧弘一眼,简单说了两个字:“多谢。” 万语千言,她无法对萧弘倾诉,很简单的两个字,代表她的肺腑之言。 这一晚,谢妙容无法入睡,想得太多,又太冷,她辗转反侧了一.夜。 第二日,他们一行人到了一个镇子,萧弘找了户人家落脚,让谢妙容睡一觉,再吃些热乎的饭。歇了两个多时辰后,姜磁和周坦带着人也进了镇子,与他们一起的还有朱氏等人。原来,那些贼人尽管掳走了谢绣姬,也抢走了谢家的赎人的黄金,可倒是真得放了朱氏等人。只不过,十二郎谢嘉失去了一截小拇指,而朱氏和她的两位儿媳妇也被那伙贼人侮辱了。 朱氏等人这会儿各个惊魂未定,直到进了镇子,姜磁等人给他们找了住处,弄了吃食,他们才回了魂儿。 这一趟的惊魂之旅让朱氏这一房的人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朱氏再也没有嚣张的气焰,她现在只想着谢家还能接纳她,娘家人那边她是再也靠不上他们了。因为她的娘家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有人出钱来赎他们。朱家人都被那些贼人给弄走发卖了。她也不知道她的娘家人被卖到哪里,只是在被那些贼人抓去的第二天,她看到并听到了那些贼人说要把她娘家的人弄去发卖,换几个钱。接着她娘家兄弟等人就被那些贼人拖走了…… 至于她自己,还有两个儿媳妇被那些贼人拖出去侮辱了好几天,对她来说更像是噩梦。 按理说,她这个当婆婆的应该一头碰死,就是因为她的自私,让儿子和儿媳跟着倒霉遭难。可是,她舍不得死。只不过,以后她的两个儿媳妇恐怕再不会喊她一声阿姑,而且她们会痛恨她。而她的儿子们大概也对她不会有好脸色。 朱氏大有变傻了的可能。或者她变成傻子,才能忘记这些噩梦。 谢妙容睡了一觉醒来,得知了六婶朱氏那一房的人被贼人放了,到底是感觉好受了些。 周坦告诉她,他已经派了人先回建康去向其父禀告此事。至于下一步怎么做,他还要等其父的命令。 歇了半天,谢妙容等人继续赶路回建康。 在他们回到建康的头一天,谢庄就得到了这一次谢妙容等人去大枫山遭遇的一系列事情的消息。朱氏等人被贼人释放,总算是个好消息,可是不好的消息是,他的女儿九娘谢绣姬及其同行的婢女被那些贼人掳走了。这让谢庄异常痛苦。他当然明白,女儿谢绣姬被贼人掳去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他这个女儿尽管和离了,她以前做的事情尽管让他有些失望,但是在他的心里,他依旧是疼爱女儿的,他依然是巴望着她将来能有个好归宿。可现在她落于贼手,不管她出不出事,她都不可能有好归宿了。不仅如此,这件事还会对谢家的名声造成影响。最让人气愤的是,他们吃了亏,还不能把这事情嚷嚷出去。 谢庄一个人在书房里闷坐了两个多时辰,他有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这些年他遇到了很多事情,就是最困难的时候他都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才智安然过关。可是这一回,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让他吃了大亏,极为严重的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女儿谢绣姬。要不是他太过自信,他就不会让谢绣姬遭遇到这种祸事。要是他自私一点儿,不管朱氏那一房的闲事,他的女儿就不会永远都无法获得幸福了。 他成全了别人,却是没有成全自己的女儿。 他该怎么去对妻子说,他又该怎么去对母亲说。 最终,他还是去说了,这是大事,瞒不过人的。 姜氏知道了以后,也跟他一样闷坐了半天没说话,最后姜氏道:“这或者就是九娘的命不好,才遭遇了这种事情。这件事不能泄露出去,你也不要派兵去打那些贼人,只教人慢慢地搜寻吧。要是找到了,就让九娘去寺里出家吧。要是找不到,就搞一场假丧事,说她病殁了。不管怎么样,等到十五娘及笄了,嫁到萧家再说。神佛保佑,十五娘到底是有福之人,她没有出事。否则,我怕是也活不了……” 谢庄哽咽:“阿母,都是我的错,我……” “你想说悔不当初么?可是,你做了应该做的,一切都是命。你也不要怨自己了。倒是阿刘,知道这事情,要伤心了。”姜氏语气低徊道。 172.17.2 如果第一只飞禽或者走兽没有被放过,那么一天一切都会万事如意,猎人这种说法果然对. 又疲倦,又饥饿,又快活,列文在早晨十点半钟,走了约莫三十里的光景,带着十九只血淋淋的野味,腰带上还系着一只大野鸭(因为猎袋里已经没有容纳的余地),就返回寄宿处去了.他的同伴们早就醒了,并且早就觉得饥饿了,;因此已经吃过早餐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记得是十九只,”列文说,又一次数起那些山鹬和松鸡,它们已经没有飞翔时的神气活现的姿势,缩作一团,干蔫了,身上凝着血块,脑袋也歪到一边. 数目是对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嫉妒使列文非常快乐.他一回到寄宿处,就看到基蒂派来的信差已经送来了信,因此更加快乐.我十分健康,很快活.若是你为我担心,现在你可以比以前更放心了.我已有个新的护卫,就是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这是一个接生婆,在列文的家庭生活中是一个新的很重要人物).她来探望我,说我十分健康,我们留她住到你回来的时候再走.大家都很高兴,都很健康,你千万不要太着急,如果打猎很顺畅,那么可以再逗留一天也行. 这两件喜事,他的成功的游猎和他妻子的来信,使他非常痛快,以致后来发生的两桩煞风景的小事列文也就马马虎虎地放过了.一桩事情是那只栗毛副马,昨天显然是疲劳过度了,不吃草料,显得有气无力.车夫说它劳累坏了. ”昨天把马累得精疲力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说.”啊哟,毫无目的地赶了十里路!” 另外一桩扫兴的事......最初曾破坏了他的快乐心境,可是随后又使他笑了很久的......是这样:基蒂准备得那么丰盛的.似乎一个星期也吃不完的食物,居然一点不留了.列文打完猎又累又饿地回来,津津有味地想着肉馅饼,以致他走近寄宿舍的时候仿佛已经闻到香味,尝到了那种滋味......就像拉斯卡嗅到了野味一样......马上就吩咐菲利普去拿来.哪里不但没有肉馅饼,连烧鸡都没有了. ”他的胃口真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指着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我并没有食欲不振的毛病,但是他的胃口可够惊人哩......” ”嗯,没有办法!”列文说,一面不高兴地望着韦斯洛夫斯基.”菲利普,那么给我拿些牛肉来吧!” ”牛肉吃光了,骨头喂了狗,”菲利普回答道. 列文气得发冒三丈说: ”哪怕给我留下一点也好啊!”他像要哭出来了. ”那就收拾点野味,放上点荨麻,”他用发抖的声音对菲利普说,极力不看着韦斯洛夫斯基.”至少他得给我要点牛奶.” 后来,他喝足了牛奶的时候,觉得对生人露出不耐烦很不好意思,便开始讥笑自己饿得那副凶相. 黄昏时分他们又出去打猎去了,韦斯洛夫斯基也打了好几只飞禽,夜里就动身回家了. 归途上他们也像来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韦斯洛夫斯基一会唱歌,一会绕有兴趣地回忆起他在农民家里的猎奇事件,他们请他喝伏特加,并且对他说,”请多多包涵”;一会又回想起那一夜的奇异事件.游戏.使女和一位农民,那农民问他结过婚没有,听说没有,就对他说:”不要羡慕别人的老婆,还是自己想办法娶一个好.”这些话使韦斯洛夫斯基觉得非常有趣. ”总之,这趟旅行我十分满意.您呢,列文” ”我也很满意,”列文十分诚恳地说,他特别高兴的是他不像在家里那样,不仅对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不怀着敌意,而且反倒对他抱着很大的好感. $$$$十四 第二天清晨十一点钟的时候,列文巡视过农庄,就敲敲瓦先卡寝室的门. ”entrez!”韦斯洛夫斯基大声说.”真是对不起,我刚刚结束ablutions哩,”他笑着说,只穿着一件衬衣站在列文跟前. ”请别客气,”列文坐到窗口.”您睡得好吗” ”睡得就像死人一样.今天真是多么好的打猎的日子啊!” ”您想喝什么呢,茶,还是咖啡” ”两样都不要.我要吃早点.我的确很难为情,我想夫人们已经起来了吧现在去就好极了.让我瞧瞧您的马吧.” 他们沿着花园走了一圈,参观了马厩,甚至还一齐在双杠上做了一会体操,列文陪着客人回到家里,同他一同走进了客厅. ”猎打得好极了,有那么多新鲜的感受!”韦斯洛夫斯基说,向坐在茶具旁边的基蒂走过去.”可惜妇女是享受不到这种乐趣!” ”嗯,这又有什么呢,他总得跟女主人寒暄几句,”列文自言自语.他又觉得这位客人跟基蒂说话的时候流露出的微笑和洋洋自得的表情里有点奇怪...... 同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坐在桌子那一边的公爵夫人,把列文叫到自己跟前,同他谈着为了基蒂生产转移到莫斯科去住和准备房子的事.对于列文,正像结婚时各种各样细细碎碎的准备,破坏了正在进行的事情的庄严性,反而使他很不高兴那样,现在为了那马上就要来临的生产而做的准备使他越发不痛快了.他总是极力不听她们议论用襁褓包裹未来的婴儿的最好方法,总是极力扭过头去不看多莉所特别看重的那种神秘的.没完没了的.编织绷带和麻布三角巾的工作和诸如此类的事.已经有了希望的.但他却还是不能相信的儿子(他确信是个儿子)的降生,这件事是那么奇怪,以致他一方面觉得是莫大的.因而是不可能获得的幸福;而另一方面又觉得非常不可理解,因此这种对于马上发生的事情的强不知以为知,因而把它当作人间的什么平凡的.人为的事情来作各种准备,他觉得这是一种岂有此理和侮辱人格的事. 但是公爵夫人不了解他这种心情,认为他的不闻不问是粗心大意和漠不关心,因此不容许他安静一下.她吩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去看一幢房子,现在就把列文叫过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哩,公爵夫人.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说. ”你决定一下什么时候搬家.” ”我确实不知道.我知道千千万万的婴儿没去莫斯科,也没请医生,可是也生下来了......那么为什么......” ”哦,如是这样......” ”噢,不!按基蒂的意思作吧.” ”但是这事千万不能跟基蒂谈呀!你究竟想怎么样,要我吓坏了她吗今年春天,纳塔利.戈利岑娜就是因为请了个庸医死掉的.” ”您说怎么着,我就怎么办,”他愁眉苦脸地说. 公爵夫人开始对他讲,但是他并不进去听她的话.虽然同公爵夫人的这场谈话使他心乱极了,不过他郁郁不乐倒不是因为这场谈话,而是由于看到了茶炊旁边那种情景的原因. ”不,不可能的,”他沉思着,有时望望瓦先卡,后者正带着美丽的微笑探着身子靠近基蒂说些什么,有时望望满面绯红.神态激动的基蒂.在瓦先卡的姿态上,在他的眼色和笑容里有些不纯洁的地方,甚至在基蒂的姿态和眼光里列文也看出一些不纯洁的地方.他的眼睛又阴暗无光了.他又像从前一样,突如其来地,丝毫没有变化,他觉得自己从幸福.宁静和尊严的顶端被扔到绝望.怨恨和屈辱的深渊里.他又觉得所有人和所有事情都是讨厌的了. ”那么,公爵夫人,您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他说,又扭过头去察看. ”莫诺玛赫冠是沉重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他开玩笑说,明显不仅暗指公爵夫人的话,而且也指对他观察到的列文激动的缘由.”你今天多么晚呀,多莉!” 大家都起来迎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瓦先卡走了一走,带着现代青年人所具有的那种对待妇女缺乏礼貌的态度,只欠了欠身,就又说笑起来. ”玛莎可把我折腾坏了.她睡不好,而且今天早晨淘气极了.”多莉说. 瓦先卡和基蒂所谈的话题像昨晚一样又牵扯安娜以及爱情是不是超然境外的问题上去了.这种话题基蒂极不喜欢,使她心烦意乱,一方面由于话题的本身,一方面由于谈话的声调,特别是因为她已经了解这对于她丈夫会有多大影响.但是她太纯真太幼稚了,不知道怎样来打断这种议论,甚至也不知道如何来掩饰由于这位年轻人的明显的殷勤而引得她流露出来的欣慰神情.她想结束这场谈话,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无论她做什么,她知道,她丈夫都会看到的,都会往坏处想的.不出所然,当她问多莉玛莎出了什么问题,而瓦先卡等待着这场他觉得枯燥无聊的谈话赶快结束,漠不在意地望着多莉的时候,列文觉得她的问题是不自然的,狡猾得使人作呕的. ”怎么样,我们今天还去采摘蘑菇吗”多莉说。 ”去吧,我也要去哩,”基蒂说,脸涨得通红.为了礼貌的关系,她很想问瓦先卡去不去,但是忍住了没有问.”哪里去,科斯佳”当她丈夫迈着坚决的脚步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就带着羞愧的神情问.这种负疚的神色证实了他所有的猜疑. ”我不在的时候机修工来了,我还没有看着他,”他说着,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走下楼去,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出书房,便听见妻子的熟悉的脚步声迈着不小心的快速步伐紧跟着他出来了. ”有什么事情”他不高兴地问她.”我们忙得很.” ”对不起,”她对那位德国机修工说.”我有几句话和我丈夫谈一谈.” 那德国人正要走开,但是列文对他说: ”请放心好了!” ”火车是三点钟吗”德国人问到.”我可不能误了车.” 列文不回答,就与他妻子走出去了. ”嗯,你有什么话还要对我说”他用法语问. 他不想看她的面孔,也不愿意注意她处在怀孕的状况下,整个脸都在抽扭,流露出逗人怜爱.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我要说,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这简直是在受罪!”她低声抱怨. ”饭厅里有仆人,”他气忿忿地说.”你别大吵大闹.” ”那么,我们这边来吧!” 他们站在过道里.基蒂正想要走进隔壁的房里去,但是英国女家庭教师正在那里辅导塔尼娅功课. ”哦,还是到花园里去吧.” 在花园里他们碰上一个打扫小径的农民.再也顾不得那位农民会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和他的激动神色,也顾不得他们那副样子像逃难人一样,他们飞快地往前走,觉得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为了把一切误会都坦白开,就要单独待一会,借此摆脱掉两个人都遭受到的痛苦. ”决不能这样过下去!这是受罪!我痛苦,你也痛苦.这到底为了什么呀”在他们终于到了菩提林荫路的角落上的静的长凳旁的时候,她说. ”不过你倒跟我说一说:他的声调里是不是有一些不成体统的.不正经的.卑鄙得可怕的地方”他说,又带着那天晚上的姿势,两只拳头紧贴在胸膛上,站立在她面前. ”有的,”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过,科斯佳,难道你真看不出这不是我的过错吗我从早晨就想采取一种......但是这些人......他为什么要来呢过去我们是多么幸福啊!”她说,因为那种使她的膨胀的身体战栗不已的呜咽而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园丁惊讶地看到,虽然没有什么东西追赶他们,也没有什么东西要躲避,而且在那条长凳上也不可能发现什么了不起的可高兴的事,但是,他们走过他身旁回家去的时候他们脸上却是又平静又快活的. $$$$十五 列文把妻子送上楼以后,随后就来到多莉的房里去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天也苦恼得不得了.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对缩在角落里号啕大哭的小女孩怒冲冲地说: ”罚你在角落里站一天,罚你一个人吃午饭,一个娃娃也不会让你看到,一件新衣服也不让你做.”她气极地数地落着,也不知道怎样处罚她才好. ”唉哟,她真是一个讨人厌的孩子哩!”她对着列文说.”她这种坏习惯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呀”列文相当冷漠地问.他本来想和她商量自己的事,因此很后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她跟格里沙到覆盆子树那里去,在那里......她做的事我都不便说出口来.miss elliot没来真叫人遗憾万分.这一个什么都不肯管,就像一架机器......figurez vous,que petite......” 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讲起玛莎的罪行来. ”那又算得了什么,这根本不是什么不好习惯,只不过是淘气罢了.”列文劝慰她说. ”但是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你来做什么”多莉问.”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 从这问题的腔调列文听出来,他可以畅所欲言地说出他心里想要说的话来. ”我没有在那里,我同基蒂到花园里去了.这是我们第三次口角了,自从......斯季瓦来了以后.” 多莉用聪明而通情达理的眼光看着列文. ”哦,你说说,凭着你的良心,有没有......不是基蒂那方面,而是在这位先生的言行上,有没有使做丈夫的感到不痛快,不仅是不痛快,而是可怕到侮辱的地方呢” ”你是说,唉我怎么说才好呢......站住,站在角落里!”她对玛莎说,她看见她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便转过身来.”社交界的人会说,他的行径和所有的青年人的行径一样.il fait courà une jeune et jolie femme,而一个社交界的丈夫只会因此觉得受宠若惊哩.” ”是的,是的,”列文悻悻地说.”但是你看出来了” ”不单我,斯季瓦也看出来了.喝过茶以后他就坦率地对我讲:je crois que韦斯洛夫斯基fait un petit brin de courà基蒂. ”噢,对了,现在我可以放心了.我马上要把他赶走.”列文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发疯了”多莉大吃一惊,喊叫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科斯佳,你想想吧!”她笑着说.”你现在可以到芬妮那里去了.”她对玛莎说.”不,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就会告诉斯季瓦.他会把他带走的.就说你们家要来客人就行了.总而言之,他在我们家的确很不谐调.” ”不,不,让我自己来办.” ”但是你会吵起来吧......” ”决不会的.这对我会是一桩乐事,”列文的眼睛里果然闪耀着愉快的光芒.”哦,饶了她吧,多莉!她不会再犯了.”他替那个没有到芬妮那里去,迷惑地站在她母亲面前,皱着眉头等待着,竭力想迎住她的目光的小犯人求情说到. 母亲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脸掩藏在她母亲的裙子里,多莉把自己的纤细而柔弱的手放在她头上. ”他和我们之间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呢”列文一边沉思,一边去找韦斯洛夫斯基. 他穿过前厅的时候,吩咐套上轿车,就赶到车站去. ”昨天轿车的弹簧坏了,”仆人回答说道. ”那么就套上二轮马车,不过要快点.那客人在哪里呢” ”他已经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列文找到瓦先卡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皮箱里的东西,摊开了新的情歌,正在打系绑腿,马上准备骑马去. 是列文的脸色有些不同寻常呢,还是瓦先卡自己意识到他所发动的ce petit brin de cour在这家庭里很不得体,列文一进来,他就有点(像社交界的人所容许有的程度)不好意思了. ”您打绑腿去骑马吗” ”是的,这样利索多了,”瓦先卡说,把一只胖腿放在椅子上,扣上下面的钩子,欣慰并且和蔼可亲地微笑着. 他确是个好脾气的人,列文一看见流露在瓦先卡脸上那种羞耻的表情,因为自己是做主人的,就替他难过起来,而且非常愧疚. 桌上摆着半截手杖,这是他们早晨做体操的时候,试着扶正弯曲了的双杠而弄断了的.列文拣起这截断了的木棍,动手拉下棍头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我想要......”他停下不作声了,但是突然间想起基蒂以及发生过的一切纠纷,于是坚定不移地目视着他说:”我吩咐给您套好了马车.” ”怎么回事”瓦先卡惊慌地开口说.”这要到哪里去” ”送您到火车站去,”列文闷闷不乐地说,把手杖上的碎片弄掉了. ”是您要走呢,还是出了什么事” ”正巧我家要来客人,”列文说,用他的强有力的手指越来越迅速地扯掉手杖上的碎片.”不,不是要来客人,也没有出什么事,不过我还是要请您走.随便您怎样理解我这种无礼的举动吧.” 瓦先卡直起身体. ”我请求您解释明白......”他庄重地说,终于明白了. ”我不能对您解释,”列文轻轻地.慢悠悠地说,尽力控制着自己下颚的颤抖.”您还是不要问的好.” 手杖上的碎片都已经弄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头,把手杖劈成两半,小心地接住落下来的那一半. 大概是那极度紧张的手臂.那在早操时他摸过的筋肉.那有神的眼光.低沉的声音和颤抖的下颚的景象,胜过千言万语,使瓦先卡相信了.他耸耸肩膀,轻蔑地冷笑一声,行了一个礼. ”我能不能见见奥布隆斯基” 这种耸肩含笑并没有惹恼列文.”他还想干什么勾当”他想. ”我立刻就请他到您这里来.” ”这是多么荒唐的举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见他的朋友说他接到逐客令了,在花园里找到正在踱来踱去等着客人离去的列文的时候,这么说.”mais c,est ridicule!你是不是被什么蝇子盯了mais c,est du dernier ridicule!你想,假如一个年轻人......” 173.17.3 列文迅速地转过身去,离开他走向林荫路的深处,又有一个人在那里踱来踱去.不久他就听到二轮马车的隆隆声,从树丛里看见瓦先卡坐在一捆干草上(不幸二轮马车上没有座位),戴着他那顶苏格兰帽,顺着林荫路颠颠簸簸地奔过去. ”又是什么事”当仆人从房屋里跑出来,拦住车子的时候,列文惊奇地想到.原来是为了列文完全忘记了的那个机修工,机修工行了个礼,对瓦先卡说了几句,就爬到马车里,于是他们一齐坐着马车走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对列文的行为大为不满,他自己也觉得他不仅粗鲁到了极点,而且觉得有罪和丢人;但是回想起他和他妻子受过的罪,他拧心问下一次他将如何处理,结果回答他他还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尽管如此,但是将近日暮的时候,除了公爵夫人不能原谅列文这种行为以外,所有人都变得非常高兴了,就像孩子受过处罚或者成年人在一场难受的官场应酬以后一样,因此晚上当公爵夫人不在的时候,他们把瓦先卡被赶走的事当成陈年旧事一样大谈特谈起来.继承了她父亲那种谈笑风生的才能的多莉,使瓦莲卡笑得前仰后俯,她三番几次地,而每一次都添上一些新的幽默,讲述她怎样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系上簇新的蝴蝶结,正要走进客厅的时候,突然间听见马车的轰隆声.到底是谁坐在车里除了瓦先卡还有谁呢,他戴着一顶苏格兰帽,唱着情歌,打着绑腿,坐在干草堆上. ”哪怕替他套上一辆轿车也好啊!但是没有,随后我听见有人喊:站住!,哦,我以为他们发了慈悲哩.细看,原来是让一个又肥又胖的德国人坐到他身边,车子就走了......我的蝴蝶结完了!......” $$$$十六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实现了去拜望安娜的意图.她要去做一件使她妹妹伤心同时惹得列文不高兴的事情,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她觉得列文家不愿意和弗龙斯基有任何来往是当然的;不过她认为拜访安娜,表明尽管她的处境改变了,但是自己对她的感情永世不变. 为了使这趟旅行不依靠列文家的支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派人到乡村里去租马;但是列文一听说这件事,就过来责怪她. ”你为什么认为你去我会不高兴呢即使我不高兴的话,如果你不用我的马,我就会越发不高兴的,”他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准定要去.再说,你要在乡村里租马,一来会使我不高兴,而主要的是,他们会包下这桩差使,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送到地方的.我有马.如果你不想让我难受的话,你就拿我的去用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只好答应,在指定的日期列文给他的姨姐配备好了五匹马,作为轮班驾驶的驿马,是由耕马和乘骑拼凑起来的,虽然一点也不实用,但是却能够当天把她送到目的地.目前,要起身离开的公爵夫人和接生妇都需要马,这对列文说来是一件困难事,但是由于他殷勤好客,他不能让住在他家里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到外边去租马,而且,他清楚她为了这趟旅行而要花费的三十个卢布,对她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列文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手头紧的经济状况,就像对自己的事情那样关心.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了列文的劝告,在黎明以前就出发了.道路很好走,马车很舒坦,马匹跑得很起劲,在驾驶台上车夫旁边坐着的不是仆人,而是列文为了安全起见而派来的事务员.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睡着了,直到到了换马的小旅店才醒过来. 在列文那次去斯维亚日斯基家中途逗留过的那家蒸蒸日上的农家喝过茶,同女人们聊了一阵孩子,和老头谈了谈他非常佩服的弗龙斯基伯爵,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十点钟就继续赶路了.在家里,由于要照料孩子们,她没有思索的时间.但是现在,在这四个钟头的旅程中,她以前压抑住的千头万绪突然都涌上了她的心坎,她开始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回想她自己这一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的思想使她自己都觉得惊奇.最初她想到了孩子们,尽管公爵夫人,主要是基蒂(她比较更信赖她一些)答应了照顾他们,她还是放心不下.”但愿玛莎不要又调皮,格里沙不要被马踢了,莉莉不要再闹肚子就好了.”但是一下子眼前的问题又被不久将来的问题代替了.她开始静思,今年冬天在莫斯科她要搬到一幢新房子里去,把客厅的家具更换一新,为最大的女孩做一件冬大衣.随后更远的未来的问题......她怎样把孩子们抚养成人......也出现了.”女孩子们还好办,”她思虑.”可是那些男孩子们呢” ”好在现在我在教格里沙,但是这只是因为我现在没有牵累,没有怀孕.当然什么都不能指望着斯季瓦.靠着好心人的照顾,我会把他们培养成人;但是万一我又生儿育女呢......”她突然想起那句话......说加在妇女身上的诅咒是生育的痛苦......是多么不正确.”分娩倒没什么;可是怀孕却是一件苦事哩,”她沉思,回想她最近的一次怀孕和最小的婴儿的夭折,她回想起刚才在休息地方她和一位年轻女人说过的话.为了回答她有没有孩子这个问题,那个年轻俊美的农妇快活地回答说: ”我有过一个女孩,但是老天爷愚弄了我.我去年四旬斋把她埋葬.” ”那么,你很难过吗”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她. ”有什么可难过的哩老头的孙子孙女本来就很多了.儿女只不过是个多余罢了.害得你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虽然这个年轻女人脸上流露着一种温柔和蔼的神情,这回答却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起了反感;可是现在她不由得回忆起这句话.在这句豁达的话里倒也不无理由. ”总而言之,”她沉思,回顾她这十几年的结婚生活.”怀孕.呕吐.头脑迟钝.对一切都不起劲.而主要的是丑得不成样子.基蒂,就连那样年轻美丽的基蒂,也变得那么难看了.我怀孕的时候,我知道我变丑了.生产.痛苦,痛苦得不得了,最后的关头......随后就是哺乳.整夜不能睡,那些恐怖的痛苦......”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几乎哺乳每个孩子都害过一场奶疮,她一想起那份罪就全身打战栗.”接着就是孩子们的疾病,那种接连不断的担忧;随后是他们的教育,坏习惯(她回想起小玛莎在覆盆子树丛里犯的过错),学习,拉丁语......这一切是那样困难和不可理喻.最要命的是,孩子的夭折.”那种永远使慈母伤心的痛苦回忆又溢上了她的心头:她最小的婴儿,一个害喉炎死去的小男孩;他的葬礼,大家对那淡红色小棺材所表示的冷漠,当盖上装饰着金边十字架的淡红色棺材盖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他那满鬓鬈发的苍白的小额头和微微张着的露出诧异神色的小嘴的时候,她所感到的那种肝肠破裂的的悲痛.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切究竟会有什么样结果呢结果是,我没有片刻安顿,一会儿怀孕,一会儿又要哺乳,总是闹脾气和爱发牢骚,折腾我自己,也折磨别人,使我丈夫觉得厌烦,我过着这样日子,生出一群不幸的.缺乏教养的.和乞儿一样的孩子.就是现在,如果我们没有到列文家来避暑,我可真不知道我们要怎样应付过去了.当然科斯佳和基蒂是那样会体谅人,使我们一点也不觉得;但是不能老这样下去的.他们会有儿女,就不能帮助我们了;实际上,他们现在手头也很困难.爸爸,他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遗产,怎么能管我们呢这样我自己连抚养大孩子们都办不到,除非低三下四地靠别人支助.嗯,就往好里想吧:以后一个孩子也不夭折,我终于勉勉强强把他们抚养成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不要成为坏蛋罢了.我所期望的也不过如此.就是这样,也得吃多少苦头,贯多少心血啊......我的一生都惨了!”她又回想起那个年轻女人所说的话.这个回忆又引起她的反感,但是她不能不承认这些话里是有几分明白的真理. ”还很远吗,米哈伊尔”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那个事务员,为的是驱赶那种恐吓得她胆战心惊的思想. ”听说这儿离村庄还有七八里.” 马车顺着村里的大街驶上一座小桥.一群开心的农家妇女,肩上搭着缠绕好的捆庄稼的纤绳,有说有笑地,正在过桥.农妇们停在桥上不动,好奇地看着这辆马车.所有朝着她看的面孔,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来都是健康而欢快的,以她们的生活的情趣刺激她.”人人都活着,人人都在享受着人生的乐趣,”多莉继续沉浸在凝思中,那时马车已经驶过农妇们身边,驶到斜坡顶上,马飞快地放开步子,人坐在旧马车的柔软的弹簧上舒坦地颠簸着.”而我,就像从监牢里,从一个苦恼得要把我置于死地的世界里释放出来,现在才定下心想了一会儿.人人都生活着:这些女人,我的妹妹纳塔利娅,瓦莲卡,和我要去探望的安娜......所有的人,独独没有我!” ”他们都攻击安娜.为什么难道我比她强吗我至少还有一个心爱的丈夫.并不是很满意的,不过我会永远爱他的;但是安娜并不爱她丈夫.她有什么可责怪的地方呢她要生活.上帝赋予我们心灵这种需要,我很可能也能做出这样的事.在那可怕的关头她到莫斯科来看我,我听了她的话,这一点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当时我应当抛开我丈夫,重新开始生活.我也许真的爱上一个人,也真的被人爱上了.现在难道好些吗我并不尊敬他.我需要他.”她想起她的丈夫.”我是容忍了他,那样做难道有什么好处吗当时还可能有人欢喜我,我还有姿色.”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想下去,她很想在镜子里照一照自己的样子.她的口袋里有一个旅行用的小镜子,她很想取出来;但是瞥了一眼车夫和坐在她旁边晃来晃去的事务员的身影,她想知道万一他们当中有个人转过头来,那她可就不好意思了,因此她没有把镜子掏出来. 虽然即使没有照镜子,她想现在也还不晚,于是她又回忆起那个对她特别殷勤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个在她的孩子们害猩红热期间曾同她一道照看过他们,而且很钟情于她的,斯季瓦的朋友,心地很善良的图罗夫岑.还有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她丈夫开玩笑似地对她讲的......认为她在姊妹中是最漂亮的.于是最激情的和最想入非非的风流韵事涌现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想像里.”安娜做得好极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责怪她.她是很幸福的,使另外一个人也幸福,而且不像我这样精疲力尽,她大概还像以往一样娇丽.聪颖和坦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么想着,一丝狡猾的笑容扭曲了她的嘴唇,特别是因为想到安娜的风流韵事的时候,她同样给自己和一个爱上了她的想像中的德才兼备的男子虚拟了一段类似的风流韵事.她,像安娜一样,把全部真相都向她丈夫供认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了这场自白流露出的惊讶而狼狈的神情使她微笑起来. 一味沉醉在这样的梦想中,她到达了大路上通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拐弯的地方了. $$$$十七 车夫勒住了四匹马,往右边黑麦田里回头望了一眼,那里有几个农民坐在大车旁.事务员本来想跳下车去,但是随后又改变了主意,命令式地向一个农民叫喝,做手势要他走过来.在马车行驶时感到的微风,车一停就停止了;马蝇落在汗流浃背的马身上,马忿怒地想把蝇子驱赶.从大车旁传来的敲击镰刀的铿锵声停息了.有个农民站起身来,向着马车走来. ”唉呀,你的动作太慢了!”事务员向着那个赤着脚慢腾腾地跨过踩硬了的干路的车痕走来的农民怒喝道.”快点!” 那个鬈发的老头,头上绕着树皮绳索,伛偻的脊背黑黝黝的,他加快速度,走到马车跟前,用他的晒黑了的胳膊扶住挡泥板. ”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老爷的庄园吗要到伯爵家去吗”他三翻五次地说.”你瞧,走到路的尽头,就往右拐.沿着大路一直走,就到了.不过你们到底要找谁呀伯爵本人吗” ”你想他们会在家吗,朋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毫无意思地说,甚至向不知道农民怎样打听安娜才好. ”一定在家的,”农民说,把体重由一只赤脚上倒转到另外一只上,在尘土里留下清清晰晰的五个脚趾印.”一定在家的.”他又重复了一句,显然很想他们聊聊.”昨天还来了一群客人哩.客人,多得了不得......你要干什么”他转过去望着在大车旁喊叫的小伙子说.”啊,不错!不久以前他们赶着马车路过这里,去看收割机.现在一定到家了.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远路来的,”车夫说,又爬到驭台上.”那一定不远了” ”我告诉你就在那里.你们走到路口就......”他说,一直用手摸探着马车的挡泥板. 一个年轻的.身强力壮的.个子矮胖的小伙子也走上前来. ”什么,是不是要雇佣工人去割麦子”他问. ”上帝或许知道,小伙子.” ”喂,你瞧,转到右边的时候,就到了,”农民说,显然不想让他们走掉,想聊聊. 车夫赶着车走掉了,但是他们刚一拐过弯去,就听见农民们叫嚷起来: ”停下,嗨,朋友们!停下来!”两个声音叫喊. 车夫勒住马. ”他们来了!那就是他们啦!”农民喊着说,指着顺着大路过来的四个骑马的人和两个坐着游览马车的人. 骑在马上的是弗龙斯基和赛马骑师,韦斯洛夫斯基和安娜,游览马车里坐的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维亚日斯基.他们骑马效游回来,并且看了一架新运来的收割机开动的情况.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骑手们以散步的速度走过来.安娜同韦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面.她稳当地骑着一匹马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尾的英国种矮脚马.看到她那散落在高帽里外面的一绺绺的乌黑鬈发的美貌动人的头,她的丰满的肩膀,她的穿着黑骑装的窈窕身姿,和她的整个的雍容典雅的风度,多莉不禁为之倾倒了. 最初的一刹那,她觉得安娜骑马是不成体统的.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心目中,女人骑马是和幼稚而轻浮的卖弄风情的看法有关联的,照她的见解,这对于处在安娜这种境地的女人是很不合适的;但是当她在近处端详了她一下的时候,她马上觉得安娜骑马也没有什么不好.虽然她也具有翩翩的风度,但是安娜的一切......她的姿态.服饰和举止......是那样圣洁.沉静和高贵,再也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戴着丝带飘飘的苏格兰帽,骑着一匹骑兵专用的灰色烈性战马,两条粗腿往前伸着,和安娜并着肩,显然正在自我陶醉,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认出他,就忍不住笑起来.骑着马走在他们后面的是弗龙斯基,他骑着一匹纯种的赤骝马,那匹马显然奔驰得烈性大发,他揪着缰绳勒住它. 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穿着赛马骑师服装的身材矮小的人.斯维亚日斯基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坐着一辆崭新的游览马车,车上套着一匹乌骓骏马,紧跟在骑马人的后面. 安娜一眼认出那娇小的.躲在旧马车角落里的人就是多莉的时候,她的面孔立刻就欢笑得容光烁烁.她喊了一声,在马上挺了一下身体,让马奔驰起来.奔到了马车跟前,她不用人扶就跳下马,提着骑马服,朝着多莉走过去. ”我就知道是你,可是又不敢这么侥幸!太让人高兴了!你简直想像不出我有多么高兴!”她说,一会儿把脸紧贴着多莉吻她,一会又闪开,带着微笑审视她. ”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阿列克谢!”她说,转身下了马正朝她们走来的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脱下灰色大礼帽,顺着多莉走过去. ”您想像不出,您来了我们有多么高兴哩!”他特别加重了腔调说,同时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齿.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并没有下马,摘下帽子照顾客人,兴高采烈地在头顶上挥动着他的缎带. ”这位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当游览马车靠近来的时候,安娜回答多莉的询问的目光. ”啊呀!”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她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不满的表情.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妈,她早就认得她,但不尊重她.她知道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一生都赖在有钱的亲戚家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她现在居然到弗龙斯基家......一个完全非亲非故的人家......作食客,因为她是她丈夫的亲戚多莉感到莫大的侮辱.安娜感觉出多莉脸上的表情,于是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泛起红晕,骑装由她的手里滑落下去,把她绊了一下.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走到停下来的游览车跟前,冷漠地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打了个招呼.她同斯维亚日斯基也认识.他不住地打听他那行径古怪的朋友和他的年轻妻子近况若何,眼光扫了一下那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马车上那千疮百孔的挡泥板,便请夫人们都来坐游览马车. ”我去坐那辆马车,”他说,”马很驯良,而且公爵小姐的驾驶技术高明得很哩.” ”不,请您坐在原处别动,”也走上前来的安娜说.”我们去坐那辆马车,”于是挽着多莉的胳膊,领着她走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见那辆她从未享受过的雅致的马车,那一匹匹壮悍的骏马和环绕着她的那一群优雅而华丽的人,搞得眼花缭乱了.然而最使她感到惊讶不止的还是在她所熟悉而钟爱的安娜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换上另外一个女人,一个眼光不那么敏锐.不认识安娜.特别是一个没有 174.17.4 再光可鉴人的铜镜也照不清楚她此时脸上皮肤的变化,更看不清楚她眉间隐含的春情。 一夕男欢女爱之后,她虽然全身酸痛,但是容颜却如玉般泛出温润的光彩。 自然,她对镜自览,无法看清楚自己的脸到底有什么变化,于是慵懒地一抿发,说:“阿虫,拿下去吧,我看不出来到底有何变化。” 阿豆却坚持:“娘子真变了,好像变得更好看了。” 不管这是不是奉承,谢妙容觉得动听。以前呢,她没心没肺地在不曾钟情过任何一个男子前,她不会想到要好好打扮自己,好让恋人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可是经过昨夜,她直觉自己变了,她如今也想那个跟她如此亲近,如此亲密,如此缠.绵的人,能看到她盛放的容颜呢。 她扶着阿虫的手下了床,吩咐她们替她好好洗漱梳妆,精心挑选首饰还有衣裙。她想站在他身边的时候,配得上他。 她头一次在一面大的铜镜制成的穿衣镜前如此仔细地看自己今日的衣裳和妆扮是否搭配,还有注意到自己的体型是不是挺拔动人。 好吧,她现在只能用挺拔来形容自己,她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袅袅楚腰。 要是按照穿来之前的年纪算,她这会儿还是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远未成年。她曾经担心自己的这幼稚的身体没法承受所谓的婚姻生活。曾经她还可笑地想过要是跟萧弘成亲了,就跟他商量一下,能不能等他再长两岁,大一点儿再同房啊。结果呢,一进洞房,一沾上萧弘,哪有什么让她商量的余地。她被他全程掌控,晕晕乎乎地就被他破了身,他还带给了她那么美好的感觉,让她无论身心都全然接纳了他。如果说从前她对他只是有一些喜欢的话,那么经过昨夜,她认为她对他的感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喜欢变成了爱。她爱他。爱是比喜欢更强烈的情感,同样更让她感觉幸福。 阿虫和阿豆都站在谢妙容旁边,奉承她今天的妆容,衣裙,甚至身段儿都美,一会儿郎君见到一定很喜欢。 谢妙容笑了,越发在铜镜前顾盼自恋。 她还不太自信,问阿虫和阿豆:“你们说得是真的吗?没有哄我吧?” 阿虫和阿豆不及回答,一个爽朗的声音已经在门口响起:“卿卿,说与我听一听,她们哄你什么了。” 谢妙容转身,看向门外,只见萧弘手里捏着一柄剑,身穿一袭月白锦袍,一面笑着说话一面向着她走过来。 阿虫和阿豆赶紧退后两步,屋子里的另外两个婢女阿桃和阿杏已经快步迎了上去,一人接过那柄剑,另一人递了张帕子过去给萧弘擦汗。 谢妙容其实想自己亲自走上前做那两个婢女阿桃和阿杏做的事情的,可是似乎她的步子慢了一点儿,人家已经抢先了。 看来婢女们太勤快了也不是好事啊。让她本来想和萧弘亲近一下的愿望落了空。这种心思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按照一般人的看法,她跟他不是已经很亲近了吗,他们昨夜共度春|宵,她是跟他最近的人。但似乎,夫妻关系不只是应该在床榻上亲密,更多的亲密应该在床下,在生活中。 谢妙容这会儿只得说:“三郎,你累不累?” “不累啊,怎么,你很累吗?对了,你如今得叫我郎君。”他已经走到她身边,上下打量她,嘴里说着戏谑的话。 男人就是这样,随时喜欢说些意有所指的话,提醒她某些事情,而那些事情是她心里想过但不会说出口的。 她瞪他一眼,不回答他这个话。 他却伸手捧起她的脸,低下头仔细看她,说:“瞧着是有些憔悴呢,看,这眼下还有些淡青色,不过呢,眉目间似乎……似乎有些……” 他笑了,贴近她耳畔,低声说:“你眉间似有春.色……” “去!”她娇羞推他一把,耳根有些发烫。 她转移话题:“我饿了,一直等你吃饭呢。” 真是,有些话,是不是不要当着这么多人说,就算小声,可这屋子里寂静,也有可能被她们几个婢女听去啊。还有啊,夫妻两人这样近的互动,似乎也不该当着屋子里的婢女的面,当人家是没长眼睛的吗? 其实这一点儿谢妙容还真没有适应,但是对本土人士来说,这太正常了。 萧弘和谢妙容婚后屋子里的四个婢女,随时都可能变成通房。这个时代主人和主家娘子行房,屋子里的通房婢女基本会在旁边全程伺候,甚至参与,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而且还会认为很正常。 萧家的两个婢女阿桃和阿杏在谢妙容嫁进萧家来之前就伺候萧弘的起居的,在谢妙容嫁进来后,萧弘的阿母孔氏挑了阿桃和阿杏去儿子和儿媳妇的房里伺候,也有隐含的一层意思是,这两个婢女她比较满意,给了她们两个成为伺候的主子萧弘的通房的机会。 而姜氏那边挑给谢妙容的两个陪嫁的贴身婢女阿虫和阿豆,其实也有这层考虑,毕竟这两个婢女对谢妙容算得上忠心,如果以后她们被收了房,甚至以后有做妾室的可能,考虑到以前的主仆情分,她们也会对谢妙容这个主母更加顺从,甚至成为她的助力也可能。 在自己疼爱的宝贝孙女谢妙容嫁给萧弘之前,姜氏就做出了这样的安排。阿虫和阿豆长得都不甚出色,即便将来两人成为萧弘的妾,也会是老实本分的,不至于妖妖艳艳,将来夺了谢妙容这个正妻的.宠.。 至于孔氏安排去儿子房里的两个婢女也是看起来比较清秀而已,不是容貌艳丽的。孔氏的心思又跟姜氏不一样,她觉得儿子的侍妾也不能太漂亮,否则会掏空儿子的身子,她赞成儿子有侍妾,除了多点儿个人的享受,还能为萧家多开枝散叶。她跟所有的这个时代的家长一样,喜欢家里儿孙众多,家族子嗣繁盛。 而谢妙容在出嫁前,姜氏是拉着她的手说了一天的话,告诉她的不过是婚后如何对付通房侍妾这一类的女人,如何跟公婆小姑妯娌相处。她告诉谢妙容,这成了亲,嫁了人,以后在内宅里就是跟别姓的女人们打交道了,她就要收起她大大咧咧的性子,什么事情都要细心些,争取不得罪人,也不被别人欺负。 姜氏之所以要亲自出面如同一个母亲那样跟谢妙容交代这些话,主要是不放心谢妙容的亲娘刘氏。在她心里,刘氏这个媳妇这辈子太好命,嫁给了自己那个一心一意对她的儿子。刘氏没有经历过侍妾,没有经历过通房,没有经历过后宅女人的争.宠.和争斗,所以她生的女儿嫁出去后遇到后宅女人常常遇到的问题,就毫无应对之法。所以,谢伯媛和谢绣姬的婚姻弄得一团糟,尽管谢伯媛后面运气好,遇到了对她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卫序。但是,一般的女人哪里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什么事不说往坏处想,就算做一般的防范总是对的。姜氏没有想过自己一手带大的宝贝孙女儿也能够有她阿母刘氏的好运气,遇到萧弘那么一个肯一心一意对她,无论是心和身体都忠于她的郎君。 她告诫谢妙容:“要是你成亲后,萧三郎要纳通房,要纳妾,你一定会难过,但是不要为这个闹得没法子做夫妻。须知,男子三妻四妾,普通得很。除非你不嫁人,孤老终生,你才有可能不遇到这些事情。但是,又怎么可能呢?你不能够因为怕鱼儿有刺,就一辈子不吃鱼,你也不能够怕摔倒,就不走路……” 谢妙容听到这些心烦得很,对于萧弘,她只能说只限于表面的了解,觉得他人不怀,心善,有担当,人也长得好看。就这些,已经是比这个时代一般嫁人的女郎强太多了,她们出嫁的时候甚至连自己这么一点儿对丈夫的了解都没有。 她是多么想可以一夫一妻啊,得到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子,儒雅睿智有担当,无论从哪方面都忠于母亲。但是她也明白,这种男人在这个时代属于可遇而不可求。这个时代对于男人来说,无论是从法律还是民俗还是习惯,都没有要求他们忠于女人,特别是忠于一个女人的身体。相反的,更多的是提倡男子三妻四妾,打着繁衍子嗣的幌子行纵.情声色享乐之实。 她觉得自己跟萧弘之间还有很长的情感之路需要走,两人需要磨合,需要在婚后恋爱。他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适婚的对象,她没有深爱他,想必他也没有深爱她。穿来之前,她无数次听到和看到的一句话是,无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当时,她想,恐怕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道德都是不完美的。 她当时问姜氏:“阿婆,你也经历过那些后宅的女人争.宠.的事情么?” 这是她一直以来就想问的问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祖母还在因为母亲没有生下儿子要往父亲那里塞妾的时候,她就有疑问,为什么祖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都不许祖父纳妾,可却要为儿子纳妾呢。因为她在谢府里没有看到过已经过世的祖父的侍妾,她也没有听别人说起过这挡子事儿。 姜氏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告诉她:“经历过啊,那个时候我才生了你大伯父,你祖父去同僚那里饮宴,喜欢上了一个美.艳的歌姬,他怕我生气,没让那女人回家,而是给她赎身,外面买了房子,让她做了外室。后来,被我晓得了,我就对你祖父说,要是他真心喜欢她,我就去对族长说,改一改谢家祖传的规矩。结果,你祖父很羞惭,他对我说不用改,他跟那个女人长不了……” “祖父后来把那个女人怎么处置的?” “送给了另外一个同僚。” “啊?” “所以啊,男人就跟要糖吃的小娃儿一样。你尽管让他吃,他也就觉得那糖不那么好吃了,会吃厌烦,新鲜劲儿一过,也就扔到一边去了。可要是你攥着那糖,不让他吃,他就惦记着,越发觉得上心,他就会去背着你去找,去偷。” “呵呵……”谢妙容听到这里,简直觉得祖母太会形容男人在找外室,纳妾上头的心理。虽然她没有经历过,可她也认为这种祖母分析得对。也许这就是欲擒故纵?看来,男女之间绝对不是甜腻的爱就可以一辈子,也许会用上三十六计。总之,运气好,你可以傻白甜,运气不好的话,嗯,那就需要腹黑以及各种斗了,斗斗更健康…… “阿婆可是把这内宅里的一些弯弯绕绕的事情都跟你讲了,只希望你嫁过去后不要像你的两个阿姊,为了这些妾室通房的事情跟你的夫君闹得不可开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记住了,只要你的郎君心里最爱你就行。” 谢妙容点点头:“嗯。” 她其实很不了解,要是一个男人都跟别的女人啪.啪.啪了,又怎么可以对另一个女人说,他最爱她,他爱她多一点儿。或者真的是男人的爱和性是分离的?要是她成亲后,有一天遇到萧弘也跟别的女人有了那种关系,她会怎么应对?她是否能接受和别的女人一同伺候一个男人?不好说…… 这会儿,萧弘把谢妙容含羞地推他一把当成了早饭前的开胃菜,他觑着她不正经地笑,然后热情唤她:“卿卿,过来,今早我让厨下多做了几样吃食,你都来尝一尝,要是好吃的就让她们记下,明儿再做给你吃。” 说起吃饭,她折腾了半夜,真得饿了。 于是她向他走了过去,两人坐到了一张萧弘定做的吃饭的小圆桌前,婢女们鱼贯进入,把食盒揭开,从里面拿出来一样样的米粥,点心,酱菜等等。 萧弘坐在谢妙容身边,不时给她夹一筷子菜,还给她介绍,哪样是他们萧府里的特色,哪样又是他们这边小厨房的特色。说起特色菜,谢妙容真得很想念她的..乳..母阿枣啊。自从出嫁到了萧府,她的..乳..母阿枣就没有在厨房里当差了,而是成为了她的陪房,去帮着管理她的铺子,田庄,这边小厨房里的人都是萧府的婢妇,她们做出来的菜色当然是没有阿枣做的那么暖心,那么合适她的胃口。不过,她也只能适应,毕竟这会儿她成为萧家的媳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吃好几十年萧家的特色菜,远比她在谢家吃的时间更长。 “怎么样,这些菜色你还喜欢么?”萧弘一边为谢妙容夹菜,一边不忘问她。 她说:“还好。” 饿了,当然是吃什么都不错,虽然这些菜她认为远不如..乳..母阿枣做的好吃。 “那你喜欢哪几样?”萧弘继续问。 谢妙容拿筷子指一指那几样酱菜,说还不错。 萧弘闻言,笑道:“看来咱们能吃到一起,这几样酱菜是我.乳.母阿蓝的拿手菜,每年她都会拿特制的酱腌制这些菜给我吃。这些菜我吃了十来年,每日吃饭要是没有这些酱菜简直吃得不香甜。” “那你岂不是外出聚会吃饭,就吃不饱?”谢妙容随口一问。 “你别说,我出去吃饭就从来没吃饱过。” 谢妙容开玩笑:“那我以后让她们弄几个小瓷瓶来,装些酱进去,你随身带着,不管是喝汤,吃饼,还是下饭,都可以拿出来……” “那样一来,我成什么了?大丈夫在世,不在这些小吃食上讲究才是男儿本色。”萧弘朗声不屑道。 “是啊,那也不是我们女子用的妆匣,随身带着可以补个妆什么的。对了,既然你喜欢这些酱菜的话,那我明儿就去找你.乳.母学做这些菜如何?”谢妙容睁着亮晶晶的眼问萧弘。她是真心想做给他吃,才不是什么讨好他呢。 “当然好,只是如此一来就要辛苦你了。”萧弘道,“你是我这一世的妻子,以后我.乳.母也有老的那一天,现如今就由你来接手我的喜欢的吃食,我觉得很恰当。” 不知道谁说的,要抓住一个男人首先要抓住他的胃。这个时代出嫁女在出嫁之前都要挽起袖子下厨,学着做几道家传菜的,以后嫁到婆家去了,虽然不至于如同厨子一样天天做饭,可是碰到来个客什么的,下厨去做几道拿手菜也是待客之道。谢妙容认为自己既然爱上了萧弘,那就要对他好,至少先照顾好他的胃吧。 若是能够把萧弘的.乳.母阿蓝的手艺学到手,萧弘一定会对她多一些牵挂吧,至少他的胃是向着她的。 这么一想,谢妙容脑子里冒出一个画面,一只狗儿摇着尾巴,奔向她手里的肉骨头。 “噗嗤!”谢妙容忍俊不禁笑出声。 萧弘:“娘子笑什么,难不成我说得不对。” “很对,很对。咱们快些吃吧,不是说一会儿要去拜见阿翁和阿姑他们么?咱们别去晚了,要是让他们等着就不好了。”谢妙容赶忙转移话题。 萧弘不解的看一看谢妙容,摇摇头,开始大口喝粥吃菜。 两人吃完朝食,漱了口,阿虫和阿豆过来又帮着谢妙容理了理妆容,补了补妆。 萧弘也去换了件干净的锦袍,这才和谢妙容并肩往萧府二房这边的正房院去。 两人去的时候萧咸和孔氏两夫妻还没有到,屋子里没有人坐着,都是站在一旁默默等着。 谢妙容就看到一溜小孩子站在右侧,而在左侧则是站着几个年纪比她大些的男女。其中有一对男女她认识,就是萧伦和庐陵长公主两夫妻。在两人身边则是站着比萧伦和庐陵长公主还要大上几岁的年轻男女。这两个人她并不认识。但是她估摸着应该是萧家的亲戚,而且关系应该是跟萧伦和萧弘两兄弟平辈的。以前她也曾听说过,萧弘有一个大堂兄,跟着他寡母住在徐州。如果眼前这人年约三十的年轻男子是萧弘的大堂兄的,那她可以想到他跟她娘子两人在建康出现,极有可能是代表萧家大房来参加她跟萧弘的婚礼的。 就在谢妙容猜度着眼前陌生的男女时,萧咸和孔氏两夫妻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他们早起已经看过萧弘和谢妙容院子里的管房婢妇阿筠拿来的喜帕,上面的朵朵红梅表明昨晚他们的儿子和儿媳春宵一度,也表明了谢妙容的处子之身。在他们心中当然不会怀疑儿媳妇的清白,但是看到了染红的喜帕就是欢喜,欢喜儿媳妇的清清白白。 见到公公和婆婆进来,谢妙容赶紧挺胸收腹,站直了身体,再垂下了头,显现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来。 萧弘则是敛容,正一正衣襟,也挺直了身体。 待到萧咸和孔氏在屋子正中的榻上坐下,谢妙容和萧弘一起上前向两人行礼敬茶。 萧咸和孔氏接了茶,各自喝了一小口,接着两人就把给谢妙容的赏赐拿了出来,一个人给了谢妙容一个匣子,其中一个匣子狭长些,另一个匣子要圆润些。谢妙容谢了赏,再将公婆的赏赐转身放在婢女阿虫捧着的托盘上,阿虫则是躬身端着托盘退下去。 “儿妇,三郎,咱们两人望你们从今以后相亲相爱,白首到老,恩爱一世,子孙成行。”萧咸和孔氏一齐嘱咐两人道。 “阿翁,阿姑,我一定会和三郎相亲相爱,我还会照顾好他,对他好,你们放心就是。”谢妙容向公婆表决心,果然赢得了他们的表扬,两人说:“我们把三郎交给你照顾就放心了。” 萧弘对于自己的娘子新婚次日见公婆,说话漂亮,赢得父母的喜欢,那是倍感自豪。他不经意间瞟了大哥和大嫂,见到大哥面上带笑,可是大嫂却撇了撇嘴。心里不由得一下子乐呵起来。看来大嫂对于自己的娘子进门儿第二天就得到公婆的赞扬有些小小的不舒服呢。也难怪,当初大哥是尚的公主,再怎么样公主的身份也是比一般的媳妇儿尊贵。大哥刚跟她成亲那阵子,她可是常常端着公主的架子的,绝对不会像这会儿的谢妙容那样乖顺。后来,明帝崩逝了,接着不几年武帝又崩了,而萧家的地位不断上升,她才身段儿低了点。母亲尽管跟她处得还不错,但是远没有到亲密的地步。看眼前这情况,自己的娘子将来一定会在母亲那里更受.宠.吧? 见过了公婆,接着萧弘就带着谢妙容跟屋子里的这些年轻人们相见。 他先介绍那站在左边第一和第二的年轻男女:“这是我堂兄,单名一个康字,他和我堂嫂这一次是专门到建康来参加我们的喜宴的。” 原来那身穿华服,面色白皙,身材消瘦的男子果然是萧弘的堂兄萧康。而在他身边颇为美貌的妇人就是她的堂嫂沈氏。 169.16.9 ”还有个一个什么人和他在一起哩.那一定是爸爸!”列文喊道,停在林荫道的入口.”基蒂,不要从那么陡的台阶上下来,还是绕点路吧.” 列文把坐在马车里的那个人当成老公爵,但是他搞错了.当他走近马车的时候,他就看见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并肩坐着的根本不是老公爵,而是一个戴苏格兰小帽.帽子后面还飘舞着长长的缎带的漂亮而又结实的年轻人.这就是是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谢尔巴茨基家的姑表兄弟,彼得堡—莫斯科一个鼎鼎大名的年轻人.”这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家伙,一个热爱打猎的人,”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介绍的时候说的. 韦斯洛夫斯基,丝毫也没有因为自己代替老公爵来临而引起的失望而感到深深不安,他同列文兴致勃勃地寒暄着,提醒说他们以前还见过,越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来的猎狗身上把格里沙抱进马车里去. 列文没有坐上马车,只能跟在后面走.列文是因为那位他越是了解就越加敬爱的老公爵没有来,又因为这个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一个完全多余的陌生人竟然来了,心里很有点不痛快.当列文走到门口时......所有的成年人和孩子都已经闹哄哄地聚在那儿了,......与看见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用特别温柔和献媚的姿态吻基蒂的手的时候,他就越发不痛快了. ”我和您的妻子是cousins,并且也是老朋友,”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又紧紧握了握列文的手. ”哦,这儿有没有野味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还没来得及向每个人招呼,就对列文说.”我和他的野心可大得很哩.怎么,maman,从那时候起他们就没有再到过莫斯科.喂,塔尼娅,这是给你的!请到车后面去取吧,”他面面俱到地说,”瞧你的样子是多么精神,多莉,亲爱的!”他对他妻子说,又吻她的手,一只手拉着她的手,而另一只手抚摸着它. 刚刚还处在最愉快的心境中的列文,现在愁闷地观望着一切,一切他都不中意了. ”他的这张嘴昨天吻过谁呢”他望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与他妻子那种情意缠绵的神情,沉思起来.他望望多莉,她也使他不高兴起来. ”她并不是相信他的爱情.那么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呢真叫人讨厌!”列文沉思. 他望着刚才他还觉得那么和蔼可亲的公爵夫人,他不喜欢她欢迎那个戴着帽带的瓦先卡就像欢迎他到自己家里来的那种神气. 甚至那个人也走到了台阶上,带着一脸装模作样的友好神情来迎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使他很不痛快,其实列文知道他哥哥既不高兴又不尊敬奥布隆斯基的. 而那个带着sainte nitouche的神情同这位绅士结识.其实满脑子只是想着怎样结婚的瓦莲卡的那副模样,也引起了他极大的反感. 但是最使人反感的是基蒂,因为她居然跟这位认为他到乡下来对人对己都是一件大喜事的绅士谈笑风生,特别是她报以微笑时的笑容让他很不愉快. 所有的人一边喧哗地谈着,一边都走进房里;他们大家刚刚坐下,列文就扭身出去了. 基蒂看出她丈夫发生了什么事.她想抓住一个机会同他单独谈一谈;但是他却匆匆地从她的身边走开,说他要去账房一趟.他老早就不像今天晚上那样把经营农业当作一桩了不起的事了.”对于他们,每天都是良辰佳节,”他想.”但是这儿可没有良辰佳节那种事,事情是不能等待的,不做事就没法生活下去.” $$$$七 直到打发了人去请列文回来吃晚饭,他才回家来.基蒂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站在楼梯上,正在商量开饭时摆什么酒好. ”什么事这样fuss预备照例的那种酒不就是了.” ”不,斯季瓦不喝哩......科斯佳,等一等,你这怎么啦”基蒂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说道,但是他并不等待她,却无情地迈着大步独自走进餐室里去,马上参加到以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为首的全体的热闹的谈话中去了. ”明天我们就去打猎,怎么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我们那去吧,”韦斯洛夫斯基说,移过去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侧着身子坐着,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面. ”我十分高兴,我们去吧.你今年打过猎了吗”列文对韦斯洛夫斯基说,认真凝视着他的腿,可是却带着基蒂所熟悉的那种最不适合他的强颜欢笑的神情.”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得到松鸡,不过有很多山鹬.但是还是得早点去才行.你们疲倦吗你不是很疲倦吗,斯季瓦” ”我疲倦了吗我还从来没有疲倦过哩.我们通宵不睡好吧!我们去散散步.” ”真的,我们别睡觉吧!太妙了!”韦斯洛夫斯基表示同意. ”你可以不睡,而且你也能不让别人休息,这一点我们倒是很相信的,”多莉对她丈夫说,她现在一对她丈夫说话就流露出微微讥讽的口吻.”但是按我看,现在已经到时候了......我走啦,我不想吃晚饭了.” ”不,你多留一会儿,多林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从他们正在吃饭的大饭桌后面移到她身边.”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你说呢.” ”也许,没有什么可说的吧.” ”你也知道,韦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里去过.他又要到他们那里去了.你也知道,离这里只有六十里的路程.我也是要去的.韦斯洛夫斯基,快到这边来!” 瓦先卡转移到妇女们那儿去,同基蒂并肩坐下. ”啊,请说给我听听,你去过她那里吗她怎么样”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他. 列文留在桌子那一头不动,虽然不停地和公爵夫人同瓦莲卡闲谈着,但还是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多莉.基蒂和韦斯洛夫斯基中间正在进行着生动而神秘的谈话.不仅如此,他还在他妻子的脸上看到一种严肃而且认真的神色,当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正在有声有色地讲着什么的瓦先卡的漂亮面孔时. ”他们那里好得很哩,”瓦先卡讲的是弗龙斯基和安娜.”自然,我不该贸然加以判断,不过在他们家里,你会感觉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今后他们到底打算做些什么呢” ”好像,他们冬天会去莫斯科.” ”我们都到他们那里聚会一下该有多好!你什么时候去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瓦先卡. ”我将要到他们那里去过七月.” ”你也去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他妻子. ”我早就想去了,我是一定要去的,”多莉说,”我替她难过,我了解她.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等你走了后,我就一个人去,那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没有你反而更好了.” ”好极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那你呢,基蒂” ”我为什么我要去呢”基蒂说,整个脸都涨红了,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她的丈夫. ”你认得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吗”韦斯洛夫斯基问她.”她真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呢.” ”是的,”她回答韦斯洛夫斯基,脸就越发红了,她立起身来,走回到她丈夫身边. ”那么你明天要去打猎吗”她问. 就在这几分钟,尤其是看见她同韦斯洛夫斯基交谈的时候弥漫在她的面颊上的红晕,列文的嫉妒心更加厉害了.现在,他听着她的话,他把这些话按照自己的想法作出了解释.虽然后来他想起来很奇怪,可是现在他觉得这是非常清清楚楚的:她所以问他去不去打猎,只是因为了想知道他给不给予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这种乐趣,照他看来,她已经爱上韦斯洛夫斯基了. ”是的,我会去,”他用一种自己听起来都不愉快的.不自然的腔调对她说. ”不,最好再待一天吧,要不然多莉完全见不着她的丈夫了.还是后天再去吧,”基蒂说. 基蒂的话里的含意现在又被列文这样误解了:”不要把我和他拆散了.你去我可并不在乎,但是让我享受享受同这位可爱的年轻人交流的快乐吧!” ”噢,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可以再待一天,”列文带着格外和蔼可亲的表情回答. 而与此同时,瓦先卡一点也没有怀疑到他的到来会引起这么大的苦恼,他跟着基蒂从桌边立起身来,一边用温情的眼光望着她微笑,然后跟着她走过来. 列文察看到了这种眼光.他脸色发白,一时之间几乎喘不出气来.”他怎么敢这样望着我的妻子!”他已怒气冲冲了. ”那么明天让我们去吧!”瓦先卡说,接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又像他平常的模样架起腿来. 列文的嫉妒心越来越变本加厉了.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受了骗的丈夫,一个仅仅被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看成供给他们舒适生活和快乐的必不可少的必需品而已......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客客气气.殷勤周到地问了问瓦先卡有关打猎.他的.他的靴子的事情......并且同意第二天就去. 幸亏老公爵夫人使列文的痛苦告了一个段落,她自己立起身来,劝基蒂快去睡觉.但是列文没有逃脱掉一种新的苦恼.在同女主人告别的时候,瓦先卡又想吻基蒂的手,但是她涨红了脸,很快缩回手去,用一种后来她母亲曾经责备过她的直率的粗鲁口吻说: ”在我们家里不来这一套.” 在列文的心目中看来,这都是基蒂的过错,竟然让自己遭受到这种行为的侮辱;这样笨拙地表露出她不喜欢这一套,更是她的过错了. ”哦,为什么去睡觉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晚饭时候喝了几杯之后,正处在最愉快和最富有诗意的心境中.”你看,基蒂!”他接着说下去,指着在菩提树后升起的一轮明月.”多么可爱呀!韦斯洛夫斯基,现在正是唱小夜曲的时候!你知道他有一副非常好嗓子,我们已经唱了一路.他有几支非常优美动听的情歌,两首新歌.他也应该和瓦莲卡小姐合唱一曲.” 所有的人都分散开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韦斯洛夫斯基又在林荫路上逗留了许久,可以听到他们正在同唱一首新的情歌. 倾听着这歌声,列文皱着眉坐在他妻子的寝室里的一把安乐椅上,她问他是怎么啦,他却顽固地不吭声;但是最后,当她露出羞怯的笑容问他:”是不是韦斯洛夫斯基有什么地方让你不高兴了呢”他的感情就尽情发泄出来,把满腹心事和全说了;而他说出的话却使他自己羞惭得无地自容,于是他就更加生气了. 他站在她面前,紧皱着的眉头下面的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亮光,两只强而有力的臂膀紧抱在胸膛上,好像在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如果不是他的脸上同时还流露出一种打动了她的痛苦神情,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是严峻的.甚至可以是冷酷的.他的下颚抽搐着,声音直发抖. ”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嫉妒:这是卑鄙的字眼.我决不是妒忌,而且我也不会相信......我说不出来我的感觉,不过这是很可怕的......我不嫉妒,但是我感到羞愧和可耻,居然有人敢这样痴心妄想,居然敢用那样的眼光来看你......” ”用什么样的眼光呢”基蒂说,尽可能真心真意地回忆着晚上的一言一语和一举一动,和这一切之中所含有的意义. 在她内心深处她认为在韦斯洛夫斯基随着她走到桌子那一头的时候是有些奇怪的,然而这一点她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那就更不敢对他讲,因此更增加他的痛苦了. ”像我这种模样,还会有什么可以吸引人的地方呢......” ”啊!”他喊叫,两只手抱住头.”你还是不说的好!......那就是说,要是你还能吸引人的话......” ”哦,不是的,科斯佳,等一下,听我说,”基蒂说,怀着痛苦的深刻同情望着他.”你还在转什么念头呢既然对于我来说其他的男人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嗯,你愿意我谁也不见吗” 在最初的一瞬间,他的嫉妒已经伤了她的感情;这么一点点最纯洁的娱乐,都不允许她享受,因而她很烦恼;但是现在为了使他心平气和,为了解除他所受到的痛苦,她不仅情愿舍弃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算牺牲所有也在所不惜. ”你要了解我的处境有多么可怕和可笑,”他用一种绝望的低声说下去.”他是在我的家里作客,严格地说,除了他那种放荡不羁和架着腿的姿态以外,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不体面的事.他认为这是最优雅的姿态,因而我就得对他客客气气的.” ”不过,科斯佳,你说得也太过火了!”基蒂说,因为现在从他的嫉妒中所表现出来的对她的强烈爱情而感到不胜欢喜. ”最糟糕的是,你,你和往常一样,然而现在对我说来你是那样洁圣,我们是这样幸福,幸福得不得了,可是突然间这个坏家伙......不,他不是坏家伙,我为什么要责怪他呢我跟他根本没有丝毫的关系.可是我们的幸福,我的和你的......为什么会......” ”你应该知道,我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了,”基蒂开口说到. ”到底怎么发生的什么怎么发生的” ”我看出来我们晚饭聊天的时候你是怎么看我们来着的.” ”是的!”列文吃惊地回答. 她对他说了他们谈论了些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列文沉默了一会,随后仔细地看了一眼她的苍白的.受了惊吓的面孔,突然双手抱住脑袋. ”卡佳,我都是在折磨你!亲爱的,原谅我!这是疯狂啊!卡佳,全是我的过错.怎么可以为了这种事而这样苦恼呢” ”不,我只是为你难过呢.” ”为我为我我又算得了个什么一个疯子而已!但是我为什么要使你伤心呢以为随便什么陌生人都能够破坏我们的幸福,想起来真可怕.” ”很自然,这就是使人感到受侮辱的地方......” ”嗯,那么我要故意把他留在我们家住是一夏天,同他说上许许多多的客气话,”列文说,吻她的手.”你看着吧.明天......是的,明天我们就会走了.” $$$$八 第二天早上,女人们还没有起身,猎人们的马车......一辆四轮游览马车和一辆二轮马车......就已经停在大门口了;而拉斯卡,从一清早就知道了他们要去打猎,心满意足地吠叫和蹿跳了一阵后,就在马车上车夫的旁边坐下来,带着激动和不满意这种拖延的神情,凝视着猎人们还没有从那儿走出来的大门.第一个出来的是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先生,他穿着一双齐到他的肥胖的大腿一半的高统皮靴,绿色的短衫上系着一条发散着皮革气息的崭新的子弹带,头戴了一顶缀着缎带的苏格兰帽,拿着一支没有背带的新式英国□□.拉斯卡跳到他身边,欢迎他,还跳起来,用它自己的方式问他其余的人是不是很快就出来了,但是它没有得到回答,就回到自己了望的岗位上,又沉默起来了,歪着头,竖着一只耳朵仔细听着.终于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跳出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在空中乱跳乱蹦的黑斑猎狗克拉克,紧跟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人手里拿着枪,嘴里还叨着雪茄烟,也走出来了.”听到没有,别动,克拉克!”他很温柔地对那条把爪子搭在他的胸膛和腹部.钩住了他的猎袋的狗叫喊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一双生皮便鞋,打着绑腿,穿着一条破烂裤子和一件短上衣,他头上戴着一顶破得不像样的帽子;然而他的新式□□却好像玩具一样的精巧,他的猎袋和子弹带,虽然破旧了点,质地却是非常好.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事先并不懂得,真正的猎人风度......就在于穿破旧的衣衫,但是猎具的质量却是最好的.他现在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破衣烂衫,而他的文雅.丰满.愉快的绅士风度却使他容光焕发,他才明白了这一点,决定下一次打猎自己也要这样做. ”喂,我们的主人到底怎么样了”他问到. ”他有位年轻的妻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回答. ”是的,她是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人.” ”他已经装束好了.也许,又跑到她那里去了哩.”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真猜着了.列文又跑到了他妻子那里,再一次问她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他昨天的愚蠢行为,还恳求她千万多加保重.最主要的是离孩子们远一点,他们随时都会碰撞上她的.然后又一定要她再说一遍,他离开两天她不会生气,而且还请求她明天早晨一定派人骑马给他送一张字条,哪怕一两个字也好,使他知道她平平安安. 基蒂同往常一样,同丈夫分开两天是痛苦的;但是看着他那穿着高统猎靴和白色短衫,是显得魁伟强壮的富有生气的身姿,和一种她所不了解的猎人的容光焕发的兴奋神情,因为他的快乐而忘记了自己的不快,快活地同他分别了. ”对不住,先生们!”他说,跑到台阶上.”早餐带上了吗为什么把枣骝马套在右边哦,没有关系!拉斯卡,安静点!快卧下!” ”放到牲口群里去吧,”他说,转身朝着在台阶上等待他解决阉割了的小绵羊问题的农人说,”对不起,又来了一个不好家伙.” 列文从他已经坐稳了的马车上跳下来,朝着手中拿着量尺向台阶走过来的木匠走过去. ”昨天你不到帐房来,现在你又来耽误我了.哦,到底有什么事” ”您让我再做一个转角好吗再加三蹬楼梯就好了.这一次我们会做得很合适.这样就稳妥多了.” ”你早就该听我的话,”列文愤怒地说.”我对你讲过要先安装好侧板,然后再嵌上楼梯.现在没法改动了.就照着我的话去做,再去做个新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修建厢房中木匠没有计算高度,把楼梯做糟了,因此在装置停当的时候踏板全倾斜了.现在木匠想利用旧的楼梯,再添上三级. ”那这样就会好得多了.” ”可是再添上三级楼梯会通到哪里去啊” 170.17.0 ”喂,我们的路线到底就怎么样好好对我们讲讲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心急地说. ”我们计划这样:我们现在到格沃兹杰沃去,格沃兹杰沃这边是山鹬出没的沼地,格沃兹杰沃那边有好极了的松鸡沼地,而且还有山鹬.现在天气太闷热了,但是我们傍晚就可以到了(大约还有二十里),我们晚上在那里打猎;在那里过一夜,明天我们就可以去大沼地.” ”难道这一路上什么都没有了吗” ”有的,但是会耽搁我们的行程;更何况,天气又很热!虽然有两处很不错的小地方,但是什么都不见得会出现的.” 列文自己很想顺路到那些小地方去,但是那些小地方距离他的家很近,随时都可以来打猎,而且那些地方太小,容不得三个人打猎.因此他昧着心硬说那里什么都不见得有.等到了一个小沼地的时候,他想把车子一直赶过去,然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凭借着他那双猎人的精明老练的眼睛,从大路上就看出了这块沼地. ”我们是不到那里去吗”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沼地. ”列文,我们去那吧!多么好啊!”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恳求说,列文只好不同意了. 他们还没有停下,两条狗就互相追逐着,飞一样向沼地跑过去. ”克拉克!拉斯卡!” 那些狗又跑了回来. ”那儿容不下三个人.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列文说,并希望他们除了被狗惊起的.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凄婉地哀鸣着的田凫以外,什么都不会找不到. ”不!列文,来吧,我们还是一起去!”韦斯洛夫斯基呼唤说. ”真的,实在太挤了.拉斯卡,回来吧!拉斯卡!你们不需要两条狗吧” 列文留在马车那儿,怀着嫉妒的心情望着远去的猎人们.他们走遍了整个沼地,但是除了小野鸡和几只田凫,其中有一只已经被韦斯洛夫斯基打死了,沼地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哦,你们看,并不是我舍不得让你们去这个沼地!”列文说.”这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不,无论如何,到底还是很有意思的.您看到了吗”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道,手里提着□□和田凫笨手笨脚地爬到车里去.”我打得多么好啊!对不对喂,快走我们不久就可以到真正的猎场了是吗” 马突然猛的一冲,列文的脑袋猛撞着谁的枪筒,发出一声枪响.其实,枪声是先响的,但是列文却感觉得是颠倒过来的.事情是这样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在扳双筒枪的扳机的时候,扳上了一个扳机,却没有扳好另一个,因此走了火.子弹却射进地里,因而谁也没有受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摇摇头,谴责地对韦斯洛夫斯基笑笑.但是列文却没有心思责怪他.第一,他一斥责就好像是由于他脱离了危险和他头上肿起来的小疱而引起的;其次,韦斯洛夫斯基起初是那样天真地愁闷不乐,随即却那样温和而富于感染力地讥笑大家的惊慌,列文也就不由得笑起来了. 他们到了面积相当大而且会占去他们很多时间的第二个沼地的时候,列文劝说他们还是不要下车.但是韦斯洛夫斯基又说服了他.这一次沼地又很狭窄,列文作为殷勤好客的主人,只好留在马车那里. 克拉克一到立即向丘陵地带冲了过去.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首先跟着狗跑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去,一只山鹬就飞起来了.韦斯洛夫斯基开枪但并没有打中它,鹬就已经飞到没有收割的草地那边去了.这只鸟还要留待韦斯洛夫斯基来解决.克拉克再一次发现了它,站住指出猎物的所在地,于是韦斯洛夫斯基只好打死了它,就回到马车跟前. ”现在你去吧,让我留下来照管马,”他说. 一种猎人的嫉妒心开始折磨着列文.他把缰绳交给了韦斯洛夫斯基,到沼地去了. 拉斯卡早就在哀怨地尖叫着,好像在埋怨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朝向列文很熟悉.而克拉克还没有到过的.或许会有飞禽的一带丘陵起伏的地方直冲过去. ”你为什么不拦住它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声喊到. ”要明白它不会把它们惊走的,”列文回答.他很满意他的狗,匆匆忙忙跟着它跑去. 在搜索中,越接近那个熟悉的小草墩,拉斯卡就变得越发郑重.一只沼地的小鸟只在一瞬间分散了它的注意力.它在那个草墩前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突然浑身颤抖一下,站住不动了. ”来呀,来呀,斯季瓦!”列文大声喊着,感到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厉害了;突然间,仿佛什么阻碍着他的紧张的听觉的东西揭开了,他失去估量距离的能力,一切声音他听起来都很清晰,但都是杂乱无序的.他听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脚步声,却把它当作了远处的马蹄声;他听见脚下踩着的小草墩连着草根裂开的清脆的折断声,却把它当成了山鹬展翅飞翔的声音.他也听见背后不远的地方流水的飞溅声,但是他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声音. 他挑选着落脚的地方,移到了狗的跟前. ”终于抓住它!” 在狗面前飞起来的不是松鸡,而是一只山鹬.列文举起□□,但是就在他瞄准的那一刻,他听见水的泼溅声更大更近了,夹杂着韦斯洛夫斯基的古怪而响亮的叫喊声.列文明明知道他就瞄在山鹬后面,然而他还是开枪了. 列文看清楚了他确实没有射中,回过头来一望,看见马和马车都已经不在大路上,却在沼泽地里了. 韦斯洛夫斯基想看打猎,就把马车赶到沼地里,于是两匹马就陷在泥淖里动弹不得了. ”该死的东西!”列文暗自咕哝说,返身回到陷在泥里的马车旁边.”您为什么要把车赶到这里来”他冷淡地对他说,于是喊来了马车夫,就开始动手卸马. 列文因为他的射击受到了妨碍,又因为他的马陷在泥塘,特别是因为无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好,韦斯洛夫斯基也好,都不能帮助他和马车夫卸下马具,把几匹马从泥塘中牵了出来(因为他们两个一点都不懂得套马的事),心里非常气恼.听见瓦先卡一口咬定这里一定十分干燥,列文却一声也不回答,默默地和马车夫一道工作着,为的是好把马卸下来.可是后来,等到他工作得紧张热烈的时候,看见韦斯洛夫斯基那么刻苦而热心地抓住挡泥板拖马车,并且真的硬把它拽断了,列文就责备自己受了昨天情绪的影响,不应当对待韦斯洛夫斯基太冷淡了,因此竭力用分外的殷勤来弥补他的冷淡.当一切都安排停当,马车又回到大路上的时候,列文就吩咐开始摆早饭. ”bon appétit!—bonne conscience!ce poulet va tom-ber jusq,au fond de mes bottes,”已经又喜笑颜开的瓦先卡吃完第二只小鸡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法国谚语.”哦,现在我们的灾难都结束了;万事都会如意了.但是为了我犯的过错我应该当坐在赶车的位子上.对不对不,不,我是奥托米顿.看看我怎样为你们赶车吧!”当列文请求他让马车夫去赶车的时候,他抓住缰绳并且不放说.”不,我应当将功补罪,何况,坐在赶车的位子上我觉得很舒服哩,”他就赶开车了. 列文有点害怕他把他的马折磨坏了,尤其是左边那匹他不会驾驭的枣骝马;然而他不知不觉地受到韦斯洛夫斯基的兴致勃勃的影响,他听韦斯洛夫斯基坐在车夫座位上唱了一路的情歌,或者他讲的故事,看见他表演按照英国方式应该怎样驾驳four in hand那副样子,列文不忍爱拒绝了;早饭过后,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到达了格沃兹杰沃沼地. $$$$十 韦斯洛夫斯基把马赶得那么快,天气还很闷热,他们很早就到达了沼地. 他们到了真正的沼地,他们的目的地的时候,列文不由地就打算起要怎么样甩掉瓦先卡,好逍遥自在地独自行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在他的脸色上列文觉察出每个真正的猎人在打猎之前都具有的那种心神专注的神情,而且还有一点他所特有的温和的狡猾味道. ”我们怎么个走法这沼地好得很,我看见还有鹞鹰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着两只在芦苇塘上空飞翔着的大鹞鹰说.”哪里有鹞鹰,哪里就一定会有野味.” ”哦,先生们,”列文带着一点担忧的神情说,一面把长统皮靴往上提了提,一面检查着□□上的弹筒帽.”你们看见了那片苇塘没有”他指着伸展在河右岸的一大片割了一半的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小小的绿洲.”沼地从这里开始,就已在我们面前:你们看一看,就是那比较绿的地方.沼地从那里往右去,到那马群走动的地方;那里是草地,有山鹬;沼地绕过那片苇塘经过赤杨树林,一直到磨坊那里.就在那里,你们看见吗在水湾那儿.那地方再好也没有了.我有一回在那里打死了十七只松鸡.我们还是要分开,带着两条狗分道扬镳,然后到磨坊那里集合.” ”好的,不过谁往右,谁往左边去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问道.”右边的地方宽敞一些,你们俩去吧,我往左边去,”他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说. ”非常好!我们会比他打得更多的.来吧,来吧!”瓦先卡响应说. 列文不得不同意,于是他们便分手了. 他们刚一走进沼地,两条狗就一齐搜索起来,向着一片浮着褐色泡沫的泥塘走去了.列文知道拉斯卡寻找的方法......谨慎而且犹豫不断;他也知道这地方,他期望能够看见一群山鹬. ”韦斯洛夫斯基,和我并排,和我并排走!”他沉住气悄悄地对跟他后面哗啦哗啦趟着水的同伴说,在格沃兹杰沃沼地发生了那场走火的事故以后,列文不由自然地就很关心他的枪口朝着什么方向了. ”不,我不会打扰您,不用为我操心.” 但是列文不由得沉思起来,他记起临别时基蒂所说的话:”当心:可千万不要彼此打着了啊!”两条狗走得越来越近了,互相回避着,按照各自的兽迹不停追逐着.列文希望发现山鹬的希望强烈得连从腐臭的泥淖里往外拔皮靴后跟的吧咂声在他听起来都好像是鸟鸣声,他抓住而且握紧了枪托. ”砰!砰!”他听到枪声就在耳边.这是瓦先卡射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一群野鸭,它们在射程以外老远的地方,这时正迎着这两个猎人飞过来.列文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看,就听见了一只山鹬的鸣声,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此外还有十只,一只跟着一只地飞起来. 就在一只山鹬开始盘旋的那一刹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它打落了,这只山鹬缩成一块落到泥泞地里了.奥布隆斯基还不慌不忙地瞄准了另外一只低低地向苇塘飞来的山鹬,枪声一响,这一只也应声落下来;可以看见它从刈割了的苇塘里跳出来,拍动着另一只没有受伤的白色翅膀. 列文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第一只山鹬他瞄得太近,结果没有打中;它已经飞起来的时候他的枪跟着它移来移去,但是正这时另外一只从他脚下飞起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又没有射中. 当他们在装子弹的时候,又有一只山鹬飞起来,已经装好枪弹的韦斯洛夫斯基,照着水上放了两枪.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拾起自己的两只山鹬,目光炯炯地看着列文. ”好,现在我们分开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左脚一瘸一瘸地,拿好□□,向他的狗吹了几声口哨,就朝一边走去了.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则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列文总是这样,如果头几枪落了空,他就会变得又急躁又烦恼,整天都射击不好了.这一次也是这样.山鹬是很多的.山鹬不住地在狗面前和猎人的脚下飞起来,列文本来是可以定下心来的;但是他射击的次数越多,他在韦斯洛夫斯基面前就越觉得丢脸,而那个韦斯洛夫斯基却不管是不是在射程以内都欢欢喜喜地乱打一阵,什么都没有打中,但却丝毫也不难为情.列文发了慌,沉不住气了,越来越恼怒,结果弄到只顾开着枪,几乎不敢存着打中什么的奢望了.好像连拉斯卡也感觉到这一点.它越来越懒得去寻找什么了,它带着好像莫名其妙的和责难的眼光扭过头来望着这两位猎人.枪声一响跟着一响.火药的烟雾笼罩着两位猎人,但是在宽大的大猎袋里却只有两只轻巧的小山鹬.就连这些,其中的一只还是韦斯洛夫斯基打死的,还有一只是他们两个人共有的.同时,从沼地对面传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不很频繁,但列文却觉得关系很重大的射击声,而且几乎一次又一次都听见他说:”克拉克,克拉克,叼来!” 这使列文更加激动了.山鹬不断地在苇塘上盘旋.靠近地面和空中的啼叫声也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前飞起来在空中飞翔的山鹬降落在两位猎人面前.现在尖叫着翱翔在沼泽上空的鹞鹰不止是一两只,而有十来只. 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走了一大半沼地后,来到了分成一条一条的农民的草场,草场紧连着苇塘,这两者之间的分界有的地方是一条被踩坏了的,有的地方是割过了的狭长的青草路.一半的地里已经收割完了. 虽然在未刈割过的地里,找到野物的希望并不比在刈割过的地里多一些,可是列文既然应允了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会合,他就同自己的同伴随着割过的和未割过的地段继续往前走去. ”喂,猎人们!”坐在卸了马的马车旁的农民中的一个人向他们喊到.”来同我们一道吃点东西!喝杯酒吧!” 列文回过头来望了望. ”来吧,没关系!”一个快活的.留着胡子的.面孔通红的农民叫着,一张口就露出来两排雪白的牙齿,手里还高举着一瓶在阳光下闪着光的.稍带绿色的伏特加酒. ”qu,est ce qu,ils disent”韦斯洛夫斯基打听道. ”他们请我们喝伏特加酒.我想他们大概是分了草地.我想去喝一杯,”有点私心地说,他很希望韦斯洛夫斯基被伏特加酒吸引去. ”可他们为什么要请我们呢” ”无非是高兴高兴罢了.真的,您到他们那里去吧.您就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allons,c,est curieux.” ”您去吧,您去吧,您找得到去磨坊的那条路的!”列文地声喊着说,他回过头来,很高兴地看到韦斯洛夫斯基弯着腰,两条疲倦的腿摇摇晃晃,伸着胳臂提着枪,从沼地里朝着农民们走去. ”你也来吧!”一个农民朝列文叫着.”来吧!来吃点包子!” 列文也非常想喝一杯伏特加,吃一片面包.他觉得全身无力,好容易才把两条摇摇晃晃的腿由泥塘里拖出来,他犹豫了一下.但是猎狗指出了猎物,他的倦意马上消失了,他轻快地穿过沼地向猎狗走去.就在他的脚跟前飞起来一只山鹬;他已开枪打死了它.猎狗继续指着猎物.”叼来!”在猎狗面前又飞起一只鸟.列文射击.但是那天他非常不走运;他没有打中,当他去找寻他打死的鸟的时候,他找不着.他踏遍了整个苇塘,但是拉斯卡不相信他会打死了什么东西,当他打发它去找寻的时候,它只是装出寻找的样子,并没有真的寻找. 列文以为自己的失败全怪韦斯洛夫斯基,但是现在他不在,情形也没有什么好转.这里的山鹬也很多,但是列文一只接着一只地打都不中. 斜阳的余晖还很热;他的衣服被汗湿透了,紧紧粘在身上;左脚的靴子里面装满是水,沉甸甸的,一走一噗哧;一滴滴汗珠顺着被火药粉弄脏的脸淌了下来;嘴里发苦,鼻子里闻着一股火药和铁锈味,耳朵里萦绕着毫不停息的山鹬的鸣声;枪筒连摸都摸不得,简直太烫手了;他的心脏急促而迅速地跳动着;他的双手兴奋得直发抖,疲倦不堪的双腿跌跌绊绊,勉勉强强地走过了草墩和泥塘;但是他还是一边走,一边射击.最后,在一次耻辱的失误以后,他把和帽子扔到地上. ”不,我必须得冷静一下,”他沉思着,拾起和帽子,喊拉斯卡跟着他,走出了沼地.当他到达了干燥的地方,他坐在一个小草墩上,脱下皮靴,把皮靴里的水倒了出去,随后又回到沼地,喝了一点腐臭的水,把滚烫的枪筒浸湿了,洗了洗手和脸.当他觉得神清气爽时,他又折回一只山鹬歇的地方去,打定主意再也不操之过急了. 他想要沉着,但是事情还是跟从前一样.他还没有瞄准,手指就扳了枪机.结果事情越来越糟了. 当他走出沼地往他约好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碰头的赤杨树林走去的时候,他的猎袋里只有五只鸟. 他在还没有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已看到他的猎狗.克拉克从一株赤杨树翻起的树根下跳出来,它被沼地的臭泥弄得浑身乌黑,带着一副胜利者的神气同拉斯卡碰鼻子.在克拉克的后面,一株赤杨的树荫底下,出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魁伟雄壮的身姿.他满面放红光,流着汗,衬衫的领子敞着,还像从前那样一跛一拐地,朝着列文走来. ”哦,怎么样你打了很多吧!”他带愉快的微笑说道. ”你呢”列文问.但是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只装得很满的猎袋. ”还可以!” 他竟然有十三只鸟. ”真是好极了的沼地!一定是韦斯洛夫斯基妨碍了你.两个人合用一条狗是很不方便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这话好来冲淡自己的胜利的喜悦. 1.75.17.5 萧康的祖父萧福乃是萧弘的祖父的长兄,只是萧福和其妻齐氏只生有一个儿子萧新。 萧新娶妻潘氏,又只是生有一子萧康。 萧康幼年丧父,是由其祖母齐氏和母亲潘氏两人合力带大。因为他算得上是萧家长房三代单传,所以其祖母和母亲都甚为溺爱他。由此他也就养成了纨绔贵公子的脾性,成年后娶妻纳妾,房中有一妻三妾,育有三子两女。这个人喜欢诗文,不喜习武,跟萧家二房诸人不太一样。 这一次,萧弘成亲,他带着妻子沈氏从徐州来,就是代表长房来向萧弘贺喜的。 此时他跟其妻沈氏一起向萧弘和谢妙容说着贺喜的话。 萧弘客气道:“大兄和大嫂远道而来,不如多在建康玩耍一段儿日子再回去。” 谢妙容也热情邀请其嫂沈氏留下来,她可以陪着她去逛一逛京城。 萧康和沈氏在徐州生活,自然是在那边呆的日子多些。至于建康,两人也来过好几次,并非陌生。前几年,萧伦和庐陵长公主成亲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也来了,在建康住了一个多月才回去。这一次,两人来之前,齐氏和潘氏嘱咐两人,他们的三弟萧弘娶的娘子可是顶级门阀谢家的嫡女,其父又是大名士谢庄,而且此女的陪嫁据说超过了满建康的贵女,所以让他们两个去建康后跟谢妙容要搞好关系,大有好处。 为啥大有好处,萧康和沈氏不用问就知道,谢家是权贵之家,谢妙容又有钱。这时间大多数人追求的不外乎是这两样,跟具备这两样条件的人打交道做亲戚,肯定是不会吃亏的。比如,谢氏宜家木器店的买卖那样红火,这个店里的家具风靡江南,每年赚得盘满钵满,齐氏和潘氏说,要是能让他们长房以后也经营一两家分店,那就好了。以前她们是羡慕谢氏宜家木器店为谢家赚进金山,现如今谢妙容成了萧家的媳妇儿了,便认为从这个金山上敲下些来给萧氏族人也是应当。 故而当萧弘和谢妙容邀请萧康和沈氏留在建康多玩儿一段再走时,两人欣然答应了。沈氏还对谢妙容说她正要一个土生土长的建康人带她逛一逛呢,由谢妙容带她正好不过。 这让站在旁边的庐陵长公主有点儿诧异,想这个沈氏怎的说出如此的话来,她嫁给萧伦后这几年见到沈氏也有两三次,就这两三次她也应该把建康城给逛熟了,何至于说出对建康城不熟悉的话来。 想到此,她不由得睨了一眼沈氏,想这个沈氏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萧弘和谢妙容跟萧康和沈氏说完话,走到了萧伦和庐陵长公主身边。 “阿弟,弟妹,恭喜你们。”萧伦先就伸手去拍了拍萧弘的肩膀,接着又望着谢妙容笑道。 “多谢阿兄。”萧弘和谢妙容齐齐出声。 站在萧弘身边的庐陵长公主正出神,对于萧弘和谢妙容已经走到丈夫和自己身边没留意,就没吭声。萧伦见状,忙用手肘撞了撞她,这一撞庐陵长公主才回过神来,视线聚焦,见到了站在她面前的一对新人。于是她赶忙说:“恭喜你们,百年好合。” “多谢阿嫂。”萧弘和谢妙容向她致意。 谢妙容添了一句:“阿嫂,你快坐下吧,你的身子重……” 庐陵长公主已经怀胎七月,还有两三个月就要临产了,这是她怀的第二胎,这会儿大腹便便,孕像十足。 谢妙容这么一说,她婆婆孔氏也听到了,于是只听她对庐陵长公主说:“二郎媳妇,你且坐下吧。” 庐陵长公主一早起来,跟着丈夫一起来见一对新人,向他们致贺,因为公婆没来,她等了一会儿,后面萧弘和谢妙容来了走新人拜见公婆的程序又站了一会儿,对身子重的孕妇来说,双.腿的确也有点儿酸了。遂向婆婆道了谢,又对谢妙容笑了笑,这才由身边的丈夫扶着坐了下去。 萧弘接着便带着谢妙容走向右边,那里站着一溜孩子,是他的弟妹还有堂弟和堂妹。说他们是孩子,也就是因为他们比萧弘年纪小,而且没成亲或者出嫁,但是他们有些人比萧弘少不了多少,应该算做半大孩子。 “这是我四弟,名业,是我二叔的长子,他今年十八岁,已经定下南阳宗氏的女郎,今年八月就要完婚。”萧弘按着弟妹们的年纪大小依照顺序介绍下去。他先介绍的是他二叔萧沛与其正妻殷氏生的长子萧业。萧业尽管只比萧弘小一岁,但是看来却是要比萧弘单薄得多,也不及他高大。 萧业接着便喊了声谢妙容阿嫂。 谢妙容颔首,也喊了他一声四弟。 接下来萧弘依次介绍他的五弟萧嵩,萧嵩今年十七岁,是萧弘的父亲萧咸的妾室尚氏生的儿子。他也已经定下了吴郡张氏的一位庶女为妻,将于今年的年底完婚。萧嵩长得挺清秀,和萧弘和萧伦两兄弟带着阳刚气的俊美有点儿差距。而且,萧嵩要腼腆些,此刻见到谢妙容这个年纪比他还小两岁的嫂子,都不敢正眼看她,而是垂头轻轻喊了她声阿嫂。 谢妙容倒被他这腼腆的样子弄得有些局促了,赶忙答应了他一声。 然后是萧弘的六弟萧咏,他是萧弘的父亲萧咸的另一个妾室缪氏所生,今年十五岁。萧咏长得也挺漂亮,跟萧弘有三分之一相像,可能这三分之来自其父萧咸,都是鼻子挺秀,额头饱.满。 至于萧家这一辈排行第七的是七娘萧文鸾,他跟四郎萧业是同父同母,她今年十三岁,身段儿苗条,同样遗传了萧家的挺秀的鼻子,饱.满的额头。而且因为她是女儿,像父亲的地方更多一些。 萧家八郎萧奕则是萧沛和其妾辛氏所生,萧八郎今年十二岁,他爱好习武,所以身材挺拔,一脸英气。 萧家排行第九的也是个女郎,名叫萧韶英,是萧弘父亲的.宠.妾缪氏所生,她和六郎萧咏是同父同母。萧韶英因为是萧咸的.宠.妾所生的最小的女儿,而且生得很漂亮,所以自小很得.宠.,性子颇为嚣张。这会儿她见到谢妙容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就退后了,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好吧,谢妙容总算见到了一个不肯给她好脸色的萧家人了,这人的身份是传统就不给新媳妇好脸色的小姑子。好在,这个小姑子不跟萧弘同父同母,不然的话,谢妙容可要想方设法讨好她。 “九妹。”谢妙容笑嘻嘻地招呼她,还添上一句赞美的话,“九妹长得真漂亮。” 萧韶英抬起了下巴,没坑声儿,那意思是你说得很对,我们萧家的基因好,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就你这嫂子不咋的,我三哥娶了你可是被埋汰了…… 谢妙容从这个小姑子脸上露出来的表情上头自动脑补了一段话,然后在心里暗暗的呵呵哒。她今儿早上照镜子的时候可是认真照了照,觉得自己身段儿高,腰也细,胸.脯很饱.满,臀也挺圆润,这不是肤白貌美腰细胸挺,还是大长腿吗?她不袅娜,可她性.感。她不柔弱,可她精神!这长得多有特点啊,这个时代的女郎们很难有她这特点好不? 萧弘对于她这个骄傲的九妹给在自己新媳妇儿面前继续傲娇,表示不高兴了,他加重声音喊了她一声:“九妹!” 面上的表情随即变得严厉,萧韶英看到了,只得不乐意的软着声音回答了谢妙容一句:“阿嫂也很美。” 哦,这个话说出来她觉得牙酸好不? 要不是看在三哥的面子上,她才不会搭理这个嫂子呢。她娘可悄悄跟她说了,她这个小姑子用不着奉承这个新进门儿的嫂子,她是萧家在室的女郎,就该矜贵,合当嫁进门儿的嫂子来讨好她的,这个呀可是传统。所以自打谢妙容走到她身边来的时候,她就端着了。她阿父可是就只有她这个女儿,就算她是个庶女,但在二房,她也是宝贝疙瘩。反正,她完全不用在谢妙容跟前讨好她。 萧弘见到自己这个傲娇的九妹在自己严厉的目光下,总算在人前给了自己的娘子面子,就不追究她了。 接下来,他介绍了萧家他这一辈最小的一个弟弟,就是他小叔萧沛跟其妾包氏生的儿子萧霖。萧霖今年只有十岁,还是个乖顺的少年。他倒是大方,见到谢妙容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喊了谢妙容一声阿嫂。 谢妙容也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见完了萧家的这些弟弟妹妹,谢妙容就让婢女阿豆上来,把自己给他们的包装精美的见面礼奉上,说这是她的一点儿心意,希望他们笑纳。 萧业等人接过去,又纷纷向谢妙容道谢。 然后,萧弘又领着谢妙容从这边的正房院出去,到他小叔萧沛和其妻殷氏的院子里去拜见他们。 萧沛和殷氏也赏赐了谢妙容东西,说了祝福的话。 在那里坐了一刻种,跟他们说了会儿话,萧弘就领着谢妙容出来,回他们自己的院子。 路上,萧弘对她说:“咱们回去歇一会,晌午咱们去我阿父和阿母那边吃饭,我叔父和叔母他们也要来,还有姨娘们。” 老实说,谢妙容在嫁给萧弘之前,也知道萧弘的阿父和叔父等人有妾室。只是今日见到了萧弘的从兄萧康,得知他竟然有三个妾还是让她有点儿闹心。看来这萧家的传统就是要纳妾的,萧弘的祖父,据说也有两个妾,但是因为萧弘的祖母周氏是个醋罐子,所以那两个妾并未能为萧家生下子嗣。 这从上到下的,萧家的郎君们都有妾室,而且她见了萧弘的那些弟妹后,就觉得萧家的情况远比她想的复杂。当初她祖母,还有阿父和阿母挑上萧弘做她的夫婿时,可没有考虑过萧家有纳妾的传统的,当时他们只是觉得萧弘和其兄一起救了萧家,不挑他说不过去。就这么的,她的婚事就定下来了。直到定下婚事后,她才打听了下萧家的情况,知道萧家有妾存在,心里就有点儿膈应。可是,她祖母对她说过,有族规不纳妾的谢家以前一直都是奇葩的存在,而且后面谢家的规矩也改了,谢家的郎君们也可以纳妾了。外面的大家族没有人家不纳妾的。叫她不要因为这一点儿就不成亲,那样不现实。 她忐忐忑忑地嫁过来了,见到那些妾生的孩子,就让她的忐忑落了地。 是确确实实的忐忑了。 她想起似乎自己在嫁给萧弘之前,嫁给萧弘之后,都从来没有跟他谈过妾的问题,也没有要求过他不纳妾。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跟他感情深入到谈这个问题的地步,贸然的说出去很唐突。再说了,你叫人家不纳妾就不纳妾吗?万一人家喜欢的女人不是你这样的,那么漫长的几十年下去,他基本不可能按照你的意思来。那样一来的话,你越跟他计较这一点儿,他就会跟你越生分,而且还会觉得你可笑,夫妻之间的感情想必会受到损害。另外,在这个时代,主家娘子不让郎君纳妾也不会被婆家接受,强大的舆论压力,会让你处处受到攻击,让你不好受。大家族要求的家和万事兴可就完蛋了。在婆家人眼里,你这种媳妇简直是不及格!然后你在婆家就会混得举步维艰。好几十年呐,日子得有多难过,大多数的女人都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从而妥协和投降。 现代人的思维深深盘踞在她脑袋里面,让她觉得和萧弘感情没到位的情况下谈论不要纳妾,要对她专一,就像自己对他那样似乎有点儿束缚别人之嫌。但是要是不要求他,她又觉得自己有点蠢,有点儿太大方了。难道她带来的现代人要尊重对方,要给对方自由的思想到头来只能约束她自己,这让她感觉太不甘心。 怎么办,到底要不要跟萧弘谈一谈,还是过一段儿等两个人处好了再说? 纠结着,她一路似有心事一样回到了他跟萧弘的院子,然后回内室去有气无力躺着。萧弘早就看出来了两人在他们的院子的路上,他这个新娶进门儿的媳妇似乎有点儿走神,和他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路上,他也没好问她怎么了,因为身边都有婢女跟着。可一回到两人的屋子里,还是卧室,他就要开口了。 挥退了屋子里立着的伺候他们的婢女们,他随手把放在妆台上的那两个阿父和阿母赏赐给谢妙容的见面礼的匣子给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支镶嵌着鸽血红的宝石的金钗,然后走到谢妙容躺着的床榻边笑着对她道:“卿卿,来把这一支我阿母给你的钗戴上我看一看。” 谢妙容不好扫他的兴,只得坐起来,萧弘拉她起来,亲手替她把那只镶嵌鸽血红的宝石的金钗给她插到发髻上,又搬转过她身体,左看右看,然后问她:“今日是怎么了,从我阿父和阿母那边院子里出来,我就瞧着你不欢喜了。是不是今日我家九妹得罪你了?还是你不喜欢我阿父和阿母赏赐给你的见面礼呢?” “没有,我哪有对阿姑和阿翁的礼物不满意。我也没有对九妹不满意。”谢妙容赶忙澄清。 “那你……”萧弘认真地看着谢妙容问,“到底是对什么不满意呢?难道是对我?” “……”仰面看着眼前这个认真看着自己的年轻男子,他俊美无俦的脸还有认真的表情,让谢妙容差点儿就要心中的话说出来了。不过,她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这就跟萧弘说那什么纳妾的话题。她自己认为现在似乎时机不对。两个人才新婚,就提这个,她想恐怕大多数的男人觉得会煞风景,而且,那也是对自己太不自信的表现。最重要的一点儿是她郑重其事的提出来,萧弘会看在新婚的份儿上答应她。不管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还是因为尚在新婚之中,对她还有柔情蜜意答应她,其实都是一种敷衍。日后绝对有可能不做数的,假如萧弘受家里的影响,把纳妾当成一个男子正当的权利的话……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累,不舒服……” 好吧,她总算扯出了一个让自己还有萧弘都能接受的理由,并且还配合做出了一个以手扶额表示头疼的动作。 萧弘果然相信了,凑到她耳边柔声说:“也是,昨晚我没让你睡好。这样,这会儿你躺一趟,我在旁边陪你。” 谢妙容便又躺了下去,萧弘果然侧卧在她旁边,乖乖地陪她。 只不过,萧弘在旁边睁着眼看她,她就是想装睡也不行,觉得不自在。 于是她无奈只得睁开眼,看着屋顶的承尘。 萧弘见她醒了,一伸手把她揽过来,另一只手就抚上了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问她:“怎么不睡了?” “你就那么看着我能睡吗?真是!” “你要不睡,我们说会儿话好不好?” “说什么啊?” “就是……”他坏坏的笑着,让后那放在后背的手放在她腰上,再顺势往上,唇也凑了过去。 一看他这阵势,谢妙容莫名的一阵紧张和心悸,却又羞恼,推他:“去……” 谁想萧弘就是块谢妙容无法推得动的巨石,他只要滚来了,一下子就可以碾压她。 他只是手一箍住她的腰,再往胸.前一带,她就在紧贴在他胸口了。然后,他强势地凑过去,噙住了她唇.瓣。 谢妙容羞涩地挣扎了几下,却于事无补,他到底还是得逞了,一番攻城略地的吻,使得谢妙容气喘吁吁,脑子因为缺氧而发晕。而且,她还感觉到了他身体某处的变化。 真得害怕他控制不住,就这么一会儿休息的时间也会要她。一来她的身体这两天真得透支了,无法承受,二来,萧弘在这件事情上的掌控欲太强,在整个过程中不是她想停止就停止的。所以,一旦开始,就是他全程主宰,她完全沦为被支配者,她还不能习惯。 一狠心,她咬了他一口,咬破了他的舌尖,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儿立刻就在口腔里蔓延开去。 萧弘闷哼一声,立即就停了下来,他一把推开谢妙容,有些恼怒地看向她,不高兴地问:“你为何咬我?” 谢妙容坐起来,有些赧然地道:“我怕你一会儿又要……”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绝不会白日宣|淫,难不成你不信我,连这点儿分寸都没有了吗?”他继续不高兴地说。 要是真像萧弘说得那样,他能够控制自己,那自己这么对他,的确有点儿过了。仅仅因为他这么一不高兴,谢妙容心里就好一阵难受。她忙凑上前去抱着他,软声道:“对不起,别生气,我不是有点儿担心吗?一会儿还要去跟阿翁和阿姑,还有你弟妹们吃饭,我怕让他们久等……” 说到“久等”两个字,萧弘脸上才重新有了点儿笑意,说:“也是,咱们行房有点儿久,到时候慌慌忙忙地去了,让我阿父和阿母看出来点儿什么,你这做媳妇的脸上挂不住。” 谢妙容囧,她想,难不成所有的男人都是喜欢女的夸他们在房事上持.久,借此来证明自己的性能力强大?然后性能力强大的人,在其他方面也强大? 男人还真是属于喜欢征服女人的物种。 她的丈夫萧弘虽然年轻,但是在这方面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好吧,她咬他一下,尽管惹得他不高兴了,但是也抓到了一个哄他的方法,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你知道就好。”谢妙容温柔地抱住他的头,“这会儿不疼了吧?” 萧弘伸出舌.头,语音含混,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说:“你看看,还疼呢。” 谢妙容看到他舌尖上一个红色的牙印儿,犹然冒出血珠,心里一紧,就垂下头去,伸出舌.头在他舌尖上的伤口上一舔。 没想到这么一下子,却令萧弘眸色一暗,看她的眼神重又隐隐含着火.热。 谢妙容只得朝着他的眼睫一吹,然后如愿见到他闭上了双眼。 他蓦然抓住她的手腕,抱紧她,在她耳边吹气般地说:“好啊,你作弄我。” 谢妙容嘿嘿笑出声。 待到萧弘再睁眼时,也跟着谢妙容一起开心的笑。 两个人面对面看着彼此,孩子一样。 笑了一会儿,谢妙容想一想爬起来,对萧弘道:“咱们来下局棋如何?” 她想着老在床上呆着,都是年轻人,不往那些事情上想是不可能的,还不如起来下盘棋混时间好些。 萧弘答应她:“好啊,让我看看你的棋艺长进了没?” 两人之前下过棋,萧弘的棋艺更胜一筹。 于是两个人下了床,去南窗边的榻上坐下,接着萧弘让婢女阿桃去他的书房里把那一副玉石做的围棋拿来。 不一会儿阿桃去而复返,禀告萧弘说管着书房的婢女阿蓉昨日伤风病倒了,那副棋不晓得放哪里了。 “阿蓉病了?昨儿不是好好的么?”萧弘皱眉道。 阿桃低着头答非所问:“公子要不要过去瞧一瞧她?” 176.17.6 一个家庭要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夫妻之间要么是完全破裂,要么是情投意合才罢.当夫妇之间的关系不明确,既不这样,又不那样的时候,他们就不可能付诸任何措施了. 许多家庭好多年一直维系着那副旧传统,夫妻二人都感到疲惫不堪,只是因为双方既没有完全反目也不十分融洽的缘由. 对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说来,生活在炎热和尘土飞扬的莫斯科,当阳光早就不像春天那样,却像夏天那样,林荫路上的树林早已绿叶成荫,树叶上已经盖满灰尘的时候,简直是难以接受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像他们刚开始决定的那样搬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去,却依然留在两个人都厌倦了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他们之间已经不情投意合了. 使他们不和的因素并没有其他的原因,想要取得谅解的一切企图不但没有减轻隔膜,反倒使它更加恶化了,这是一种内在的因素,在她那方面是由于他对她的爱情逐渐消失,而在他那方面是后悔为了她的原因使自己置身于苦恼的处境,而这种痛苦的处境,她不但不想法排除,却使她更加不可忍受了.两个人都不提他们恼怒的原因,但是每个人都觉得错在对方,一有借口就向对方证实一下. 对于她说来,整个的他,以及他的习惯.思维.愿望.心理和生理上的要质只是一种东西:就是爱女人,而她觉得这种爱情理应完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这种爱情与日俱减,因此,依照她的想法,他的一部分爱情一定是转移给别的女人,或者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就妒嫉起来.她并非增恨某一个女人,而是嫉妒他的爱情的减少.她还没有嫉妒的对象,她正在寻找.有一点痕迹,她的嫉妒就由一个对象转移到另外一个对象上.有时她很厌恶那些下流女人,由于他独身的时候和她们有交情,他很容易和她们重修旧好;有时又嫉妒他会遇到的社交界的妇女们;有时又轻视他和她断绝关系以后他会娶的什么想像中的女人.最后的这种嫉妒比什么都使她痛苦,特别是因为在开诚布公的时候他不小心地对她说过,他母亲那么不理解他,竟然劝他娶索罗金公爵小姐. 既然怀疑他,于是安娜特生他的气,找寻各种借口来发脾气.她把她的遭遇的一切难堪都归罪于他.她在莫斯科没有着落的处境中所忍受的极度的痛苦,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犹豫不决,她的寂寞......这一切她都强加到他头上.如果他爱她,他就会体会她的境界的痛苦,使她脱离这种困境.他们住在莫斯科,却不住在乡下,这也是他的错.他不能像她所期望的过那种隐居的生活.他需要交际,因此把她置于这样可悲的境地中,而这种痛苦的境遇他却不愿意知道.她和她儿子永别了,这也是他的不是. 甚至他们之间那种少有的一点温存也抚慰不了她;在他的温存里她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理得的感觉,这使她恼怒. 已经暮色朦胧了.安娜,孤零零的,等待着他从单身汉宴会上回来,在他的书房(这是最难听到街上嘈声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详细地回忆着他们昨天吵嘴的话语.从那场口角的难以释怀的使人不痛快的言语,又想到吵架的原因上去了,她终于想起了谈话的开端.好久她都不能相信这场纠纷是由一种毫无恶意的.对双方都没有任何冒犯的谈话而引起的.然而事实却是如此.全因为他嘲讽女子中学,他认为那是不必要的,而她为之辩护而开始的.他蔑视地谈到一般的妇女教育,说她所保护的那个英国女孩汉娜简直不需要懂得物理学. 这惹怒了安娜.她在这话中看出轻视她的工作的暗示.于是她就想出一句话来报复他加在她身上的痛苦. ”我并不希望你会像一个多情的人一样,能够了解我和我的心情;不过希望你说话平和一些,”她说. 于是他真的气得面红耳赤,说了一些刻薄的话.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回嘴的,只记得他也说了一些显然有意灼伤她的话: ”你对那女孩的溺爱我丝毫不在意,这是实情,因为我看出来这是不自然的.” 他残酷地排除掉她为了能够忍受她的痛苦生活而辛辛苦苦地替自己编织出来的世界,他不公正地责备她装腔做势和不自然,那种残酷和不公正,激起了她的愠怒. ”可惜的是,只有粗俗的和物质的东西才能让你了解和觉得是自然的,”她说完了便走出房去了. 晚上他到她房里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提起这场争论,但是双方都觉得问题只是掩盖过去了,并没有彻底解决. 今天一天他都没有在家,她觉得那么孤苦凄凉,想到自己和他的不和睦是那样地痛心,以致于她愿意忘却一切,愿意谅解他,和他重归于好.甚至愿意责怪自己,承认他没有不是. ”怪我自己.我太爱固执,嫉妒得毫无道理.我要和他和解,之后我们就到乡下去,在那里我就会平静一些了.”她自言自语. ”不自然!”她突然记起那句最让她伤心的话,与其说是那句话不如说是那句话中的含义伤害了她.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要说:不爱自己亲生的女儿,倒爱别人的孩子,这是不自然的.他懂得什么对孩子的爱,懂得我对于为了他的而牺牲了谢廖沙的爱呢他是存心伤害我!不,他一定爱上什么女人了,肯定是这样.” 后来觉察她本来想安慰自己的,结果却又绕上了她已绕了那么多次的圈子,又回到她以前的愤怒心态中,为了自己她恐惧得浑身发抖.”难道我不能吗难道我不能控制自己吗”她暗自想道,又从头开始了.”他是诚实的,他是可靠的.他爱我.我爱他.三四天内我就可以离婚了.除此以外我还要求什么呢我需要和平和信任,过错由我担负起来.是的,他一回来我就对他说都是我的不对,虽然实际上不是这样,我们就要走了!”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不再让愤怒去支配自己,她按铃吩咐把箱子搬进来,好收拾下乡的行李. 十一点钟弗龙斯基回来了. $$$$二十四 ”哦,你很快乐吗”她说,脸上带着后悔和温柔的神色出来迎接他. ”还是平常那副老样子,”他回答,一眼就看出她心情很高兴.这种喜怒无常他已经见惯了,今天使他特别兴奋,因为他自己也兴高彩烈哩. ”这是什么!这还不错!”他说,指着前厅的皮箱. ”是的,我们应该走了.我坐车去兜风,天气那样美好,以致于我渴望到乡下去哩.没有什么事防碍着你吧,是吗”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马上就回来,我们再谈一谈,我只是去换换衣服.吩咐摆茶吧.” 于是他到他的房间里去了. 他说”这还不错”那句话里仿佛含着几分侮辱人的意思,就像一个小孩不淘气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说法一样,特别让人感到侮辱的是她的悔罪语气和他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两者之间的对比.一刹时间她的心头涌起了一种斗争的想法;但是她尽力控制着,像刚才一样对弗龙斯基笑脸相迎. 他进来的时候,她就对他说,她今天如何度过的,说她准备搬到乡间去的安排,这些话一半是她早在心里准备好了的. ”你要知道,我几乎是灵机一动突然想起来的.”她说.”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离婚呢在乡下不是也一样吗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不愿意再左顾右盼,我不愿意听到任何有关离婚的消息.我拿定了主意,再也不让它来妨碍我的生活了.你同意吗” ”噢,是的!”他说,不安地注视着她的激动的脸. ”你在那里干了些什么有些什么人”停顿了一下以后,她问. 于是弗龙斯基就讲客人的名字.”酒席真是好极了,划船比赛和一切项目都非常好,但是在莫斯科做什么都不能不ridi-cule.出现了一个女人,据说是瑞典女王的游泳老师,她表演了一番技艺.” ”什么她去游泳了”安娜问,皱着眉头. ”是的,穿着一件红色的costume de natation,是个又老又丑的家伙哩!喂,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多么荒唐的雅兴!怎么,她游的姿势很奇特吗”安娜所答非所问地说. ”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像我说过的,无聊透了.喂,你到底想什么时候走呢” 安娜摇摇头,仿佛要驱散什么不愉快的想法一样. ”我们什么时候走当然越快越好.明天我们就走来不及了.后天怎么样” ”是的......不,等一下!后天是星期日,我必须到maman那里去一趟,”弗龙斯基说,变得紧张了,因为他一提到他母亲,他就感觉到她的凝然不动的探究眼光紧盯在他身上.他的狼狈表情证实了她的想法.她脸涨得通红,躲开了他.现在浮现在安娜的想像中的,已经不是瑞典女王的教师,而是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一道住在莫斯科郊外的索罗金公爵小姐了. ”你明天可以去吗”她说. ”哦,不行!我要去拿的那件代理委托状和那笔钱,明天收不到哩,”他回答. ”要是这样,我们干脆不走了!” ”为什么呢” ”我不愿意这么晚走.要走就星期一走,否则就永远不走了.” ”到底为什么”弗龙斯基好像很惊奇地问.”这简直没有道理.” ”你认为没有道理,因为你一点也不关心我.你不愿意深入我的生活.在这里我只关心汉娜一个人,但你却说这是装腔做势的!你昨天说我不爱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故意装出爱这个英国女孩的样子,这是不自然的;我倒想知道知道,在这里,对于我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自然的!” 偶然之间她醒悟过来,因为又违背了她自己的心意.但是虽然她明明知道她在毁掉自己,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指出他是多么不是,怎么也不对他让步. ”我从未没有说过这种话;我只不过说我不欣赏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 ”你是以你的坦白自夸的,那么你为什么不说真话” ”我从来没有以此自夸过,也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他小声说,抑制着心头增涨的怒火.”那将是莫大的遗憾,如果你不尊重......” ”尊重不过是捏造出来,填补应该由爱情占据的地位罢了!如果你再也不爱我了,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讲出来吧!” ”不行,这简直无法接受了!”弗龙斯基大喊一声说,从椅子上起来.站在她面前,他慢吞吞地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考验我的耐力”看上去他好像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是抑制住自己.”凡事都要有一个限度!”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喊叫,地盯着他的整个脸上,特别是他那冷酷吓人的眼睛中那种明显的仇恨. ”我的意思是说......”他开口说,但是又停住了.”我倒想问问你要我怎么样!” ”我能要你怎么样呢我只求你千万不要抛弃我,如你所想的那样,”她说,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切话语.”但是我并不要这个,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爱情,但是却无法拥有.因此一切都结束了!” 她朝门口走去. ”停一下,停......一下!”弗龙斯基说,仍然愁眉紧锁,可是用手把她拉回来.”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得推迟三天再动身,而你却说我在撒谎,说我是个不诚实的人.” ”是的.我再说一遍,一个因为他为我牺牲了一切而指责我的人,”她说,回忆起更早的一场口角里的话,”比一个不诚实的人还要坏!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不!人的忍耐是有一定极限的,”他大声说,很快地放开了她的手. ”他恨我,这是非常明显的,”她想,于是默默地.头也不回地.迈着不稳定的步子从房里走出去. ”他爱上别的女人,这就是更明显的事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回她自己的房间.”我要爱情,却没有.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一定要结束!” ”可是怎样才好呢”她问自己,坐在梳妆镜前的安乐椅上. 她想着现在到哪里去才好:到把她抚养成人的姑母家里去呢,到多莉家去呢,还是一个人出国;想着他现在一个人在书房里干什么;又想着这是最后一场争吵呢,还是依旧可能重归于好;想着现在彼得堡所有旧日的熟人会认为她到底怎么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会对这件事怎么想法;破裂以后会落个什么结果,千思万绪闪过她的心头,可是她并没有完全陷进这种种思绪之中.她的心灵中有另外一种唯一使她感到兴趣的模糊想法,但是到底是什么她却捉摸不定.又回想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回想起她的产褥病和当时萦绕在她心头的思想.她回忆起她说的话:”我为什么不死呢”和她当时的想法.突然她恍然大悟盘据在她心头的是什么了.是的,这就是唯一可以解决一切的想法.”是的,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谢廖沙的羞惭和耻辱,和我自己的奇耻大辱......都会因为我的死而消失.假如我死了,他也会后悔莫及,会可怜我,会爱我,会为了我难过的!”嘴角上挂着一丝自怜自爱的.滞留着的微笑,她坐在椅子上,把左手上的戒指取下来又戴上去,历历在目地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摹着她死后和他的情形. 走近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打乱了她的心思.装出收起戒指的样子,她连头都没有回. 他走上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低声说: ”安娜,假如你愿意,我们就后天走.我什么都答应.” 她默不作声. ”怎么回事”他问. ”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她说,同时,再也压制不住自己了,她蓦地哭出来. ”抛弃我吧!抛弃我吧!”她一边呜咽一边说.”我后天就走......我要干出更多事来的.我算得了什么人呢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是你的负担!我不想折磨你,我不愿意!我会使你自由的.你不爱我,你难道爱上别的女人了!” 弗龙斯基恳求她安静,向她保证说她的嫉妒一点依据都没有,并且说他对她的爱情从来没有中断过,永远也不会改变,他比以前更爱她了. ”安娜,为什么这么折磨你自己和我呢”他问,吻她的双手.他的面孔上现在显现出无限柔情,她好像觉得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哭泣的声音,而且在她的手上感觉到泪水的潮湿.转瞬之间安娜的绝望的嫉妒心变成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热烈的柔情.她拥抱着他,在他的头上.脖颈上.双手上印满了无数的吻印. $$$$二十五 感觉他们完全言归于好了,第二天早晨安娜开始积极地准备着出发的事情.虽然究竟是星期一或是星期二出发还没有决定下来,因为昨天晚上他们两人你推我让,可是安娜依然匆忙地准备动身的事情,现在觉着早一天走晚一天走完全不重要.她正站在寝室里一只打开的皮箱前,挑拣着衣物,这时候他走进来,比平常早些,而且已经穿得整整齐齐. ”我马上就到maman那里去,她可以把钱托叶戈罗夫转给我.明天我就准备动身了,”他说. 尽管她的心情是这样愉快,但是一提到去他母亲的别墅她心里还是感到不舒服. ”不,我自己也来不及哩,”她说;立刻想道:”那么说,我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不,随你的便好了.去饭厅吧,我马上就来.我不过把用不着的拿出去,”她说,在堆在安努什卡的臂膀上的一大堆旧衣服上又搁了几件. 当她走进餐厅的时候,弗龙斯基正在吃牛排. ”你根本不会相信我对这些房间有多么厌恶!”她说,在他旁边坐下喝咖啡.”再也没有比这种chambres garnies更可怕的了!毫无表情,没有灵魂.这挂钟,罗纱窗帷,特别是糊墙纸,简直如梦魇一样!我想念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就像想念天国一样.那群马你还没打发走吧” ”不,我们走后它们再出发.你要乘车到什么地方去吗” ”我要去威尔逊那里.给她送些衣服去.那么我们明天一定走了”她用一种快乐的语气问;但是忽然间她的脸色变了. 弗龙斯基的拥人进来取从彼得堡打来的电报的回执.他接到一个电报本来是很平常的,但是好像要背着她什么,他说了一声回执在书房里,随后匆匆转身对她说: ”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一切都准备妥当的.” ”谁发来的电报”她追问,不理解他的话. ”斯季瓦发来的,”他不大情愿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斯季瓦会有什么背着我的秘密呢” 弗龙斯基唤回那个佣人,吩咐他把电报拿来. ”我不愿意拿给你看,因为斯季瓦太爱打电报了;事情还没搞出个名堂,打电报做什么呢” ”离婚的事” ”是的,可是他在电报上说:还不能得到回音.答应日内作出肯定的回答.,不过你自己看吧.” 安娜用颤抖的手接过电报,看见果然和弗龙斯基所说的一样,但是末尾还附着一笔:”希望很小,不过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力为之.” ”我昨天就说过,什么时候离婚,或者离不离得了,我一点都不关心.”她说,脸红了.”一点也没有瞒着我的必要.”然后她就想:”照这样,他和女人们通信,也可能背着我和正在背着我哩.” ”噢,今天上午亚什温要和沃伊托夫要来,”弗龙斯基说.”好像他赌赢了,使佩夫佐夫分文皆无,甚至佩夫佐夫都无力偿付了,大约有八万卢布左右.” ”不,”她说,恼怒他这样明显地.用转换话题的方式,来表明他看出她发怒了.”你为什么认为我那么关心这种消息,以致于非得隐瞒我不行我说过我并不愿意想这事,而且我希望你也和我同样不关心哩.” ”我关心,因为我喜欢把关系搞清楚,”他回答. 177.17.7 他们从来还没有闹过一整天的别扭.这是破天荒第一回.而这也不是争吵.这是公开承认感情完全破烈了.他到她房里拿取证件的时候,怎么能像那样望着她呢望着她,看见她绝望得心都要碎了,居然能带着那种冷淡而镇静的表情不声不响径自走掉呢他对她不仅冷漠了,并且憎恨她,因为他迷恋上别的女人,这是很明显的了. 追忆着他说过的一切冷酷言语,安娜还凭空设想着他明明想说.但却难以开口的话,于是她越来越生气了. ”我并不想挽留您,”他也许要说.”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您大概不愿意和您丈夫离婚,那么您可以再回到他那里去.回去吧!假如您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一笔.您要多少卢布” 只要是粗野的男人说得出口的最粗俗无耻的话,他,在她的想像中,都对她说了,她决不能饶恕他,仿佛他真说过这样的话似的. ”他,一个诚实而正直的人,前天不是还起誓说爱我的吗难道我以前不是没有理由地绝望过好多次吗”随后她又自言自语. 一整天,除了到威尔逊那里去以外......这大约花费了她两三钟头的光景,......安娜都在想着一切都结束了呢,还是依旧有重归于好的可能,她应该立刻出走呢,还是再见他一面那种游移不绝的心思中度过去了.她等了他一整天,傍晚走回自己的房间,留下话说她头疼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不睬仆人的话还是来了,那就是说他还爱我.如果不是的,那就是说一切全结束了,那么我就要决定该怎么办才好!......” 夜间她听到他的马车停下来的声音.他按铃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和他同使女说话的声音.听了以后他就信以为真,不再往下问,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可见一切全都完了! 死,作为使他对她的爱情重新唤醒,作为对他的惩罚,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战斗中出奇制胜的唯一的方法,鲜明而生动地出现在她的心头. 如今去不去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她离不离婚,都无关紧要了......全部用不着了.她一心只要惩罚他. 当她找出平常服用的一剂鸦片,想到要寻死只要把一瓶药水吞下就行了,这在她看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以致于她又愉快地揣摩着他会如何痛苦,懊悔,喜爱她的遗容,但是那时就来不及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借着一支烛泪将尽的蜡烛的光辉注视着天花板下的雕花檐板,注视着投在上面的帏幔的阴影,她历历在目地展示着当她不复存在,当她对他只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他会有些什么感觉.”我怎么能够对她说这些残酷的话呢”他会这么说.”我怎么能不辞而别呢可是现在她死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在哪里......”忽然间帏幔的阴影开始摇曳,遮住了整个的檐板,笼罩住整个天花板;阴影从四处涌来,一会就聚拢在一起,转瞬之间又飞快地飘然四散,摇荡起来,融成一片,接着四周一片黑暗.”死神!”她想.她心上感到那样的恐惧.以致于她好久都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她的颤抖的手好久才找到火柴,在点完了和熄灭了的蜡烛那里又点上一支蜡烛.”不,怎么都行,只要活着!要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这全是过去的事,会过去的,”她说,感到庆幸复活的快乐的眼泪正顺着两腮流下.为了脱离这种恐怖,她忽忙跑到他的书房去. 他在书房里睡得很舒适.她走过去,举起灯照着他的脸,注视了他好久.如今,在他沉入梦乡的时候,她爱他,一见他就忍不住流下柔情的眼泪;可是她知道,万一他醒过来他就会用那种冷酷的.自认为是的眼光看着她,她也知道在还没有向他诉说爱情就非得先证明全是他的过错不可.没有惊动他,她回到自己的寝室,服了第二剂鸦片以后,天快亮的时候她沉入一种难过的.梦魇纷扰的恶梦中,始终没有丧失掉自我的感觉. 早晨,那场在她和弗龙斯基结合以前就曾出现过好几次的恶梦又降临了,惊醒了她.一个胡须蓬乱的老头,正弯着腰爬在一种铁器上,在做什么,一边用法语毫无目的地嘟囔着;就像梦里常有的情形一样(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她感觉到那个农民并不注意她,但是却用这种铁器在她身上干什么非常可怕的事.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醒过来了. 当她起床的时候,她回想起昨天就像坠入六里雾中一样. ”发生过一场口角.以前也发生过好多次的.我说我头疼,可他没有来看我.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我得去瞧瞧他,好作动身前的准备,”她暗自想道.听见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在她穿过客厅的时候,听到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的声音,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一个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正对按门铃的佣人吩咐什么.在前厅里谈了几句以后,有人上楼来了,接着她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在客厅外面走过去.他迅速地走下楼去.安娜又走到百叶窗前.他正走到台阶上,没有戴帽子,走到马车跟前.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递给他三包东西.弗龙斯基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马车便走了;他又飞快地跑上楼来. 遮住她心灵里的一切云雾突然消灭了.昨日的千思万绪又以新的剧痛刺伤了她的痛苦的心.她现在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这样低三下四,居然在他的房子里和他一起过了一整天.她到他的书房去表明她的决定. ”是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经过这里,她们从maman那里给我带来了钱和证件.昨天我没有收到.你的头痛怎么样,好些了吗”他镇定地说,不愿意看,也不愿意揣测她脸上那种阴沉忧郁的神情. 她站在屋子中间,不声不响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他看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就又读起信来.她扭过身去,慢腾腾地从房里走出去.他还可以把她叫回来的,但是她走到门口他还一声不响,只听见他翻动信页时发出的响声. ”喂,顺便问一下,”她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我们明早一定走,是吗” ”您走,但我可不走,”她说,转过身对着他. ”安娜,这样过下去是不行的......” ”您走,我可不走,”她又说一遍. ”这真受不了啦!” ”您......您会后悔的!”她说着便走出去了. 被她说这句话的那种绝望神色吓坏了,他跳起来,准备去追她,但是想了一想,又坐下了,他咬紧牙关,满面愁容.这种在他看来是不像话的.用意不明的要挟,使他大为愤怒了.”什么我都试过了,”他想.”只剩下置之不理这个法子了,”于是又开始准备坐车进城去,再到他母亲那里请她在委托书上签字. 她听见他在书房和饭厅里走动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口逗留了一下.可是他没有转到她这里来,他只吩咐了一声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让沃伊托夫把马牵走.随后她听见马车驰过来,大门打开了,他又走出去了.但是他又回到大厅里,有什么人跑上楼去.这是他的佣人,来取主人遗忘了的手套.她返身走到百叶窗前,看见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手套,用手拍拍马车夫的后背,跟他说了句什么.随后,并不抬头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种经常的姿势,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坐在马车里,一边戴手套,一边就在角落里消失了. $$$$二十七 ”走了!全都完了!”安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作为这个疑问的答案,她的蜡烛熄灭了的时候那种黑暗和那场恶梦所遗留下的印象,混合成一起,使她的心里充斥了寒彻骨髓的恐惧. ”不,不可能的!”她喊叫说,于是跨过房间,她用力按铃.她如今这么害怕孤单,以致于等不及佣人上来,就下去迎他. ”打听一下伯爵到哪儿去了,”她说. 那个人回答说,伯爵到马厩去了. ”伯爵让我转告您一声,万一夫人想坐车出去,马车过不了多久就回来.” ”好的.等一下.我现在写一张条子.让米哈伊尔拿着马上送到马厩去.赶快!” 她都便坐下写道:是我的不是.回家来吧,让我解释.看在上帝面上回来吧,我害怕得很!她封好了,递给那佣人. 她如今害怕剩下一个人,她跟在那个人后面走出屋子,到育儿室去了. ”怎么回事,这不是,这不是他!他的蓝眼睛和羞怯而甜蜜的微笑在哪儿呢”当她看到她那满头乌黑鬈发的丰满红润的小女孩,却没有看见谢廖沙的时候(她在神智错乱之中本来希望在育儿室找到他的),这是头一个涌上她心头的想法.小女孩,坐在桌旁,坚强而用力地用一只软木塞敲打着,瞪着漆黑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她母亲.安娜答复了英国保姆说她很好,明天便要下乡去,就挨着小女孩坐下,动手在她面前旋转软木塞.可是小孩的响亮的银铃般的笑声和眉眼的神态使她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弗龙斯基,于是抑制着呜咽,她匆匆站起身来,走出房去.”难道真的全完了吗不,不可能的,”她想.”他会回来的.但是他和她谈过话以后,他显现的笑容和激动,他如何解释呢但是即使他不解释,我还是会相信的.假如我不信任他,我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但是我不愿意那样做.” 她看看表.过了十二分钟了.”现在他接到我的字条了,正在回家来的路上了.不会很久的,再过十分钟......但是如果他不回来呢不,不可能的!一定不要让他看见我的流过眼泪的眼睛.我去洗洗脸.唉呀,我梳过头发没有”她问她自己.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用手摸摸头.”是的,我的头发梳过了,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梳的了.”她甚至都不信任她的手,于是走上穿衣镜前照照她的头发是否真的梳过.确实梳过,但是她记不起什么时候梳的了.”这是谁”她想,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用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她的发烧的面孔.”是的,这是我!”她恍然大悟,望着她的整个身影,她猛地感觉到他的亲吻,她浑身颤抖,肩头抽搐了一下.然后她把手举到嘴边,吻了吻. ”怎么回事我疯了吗”她走进卧室,安努什卡正在那里打扫房间. ”安努什卡!”她说,站在仆女面前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本来要去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使女说,仿佛很理解她的心思一样. ”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的,我要去的.” ”去一刻钟,回来一刻钟;他已经在路上了,他马上就要到了.”她拿出表来,看看.”但是他怎么能把我抛在这种处境中就扬长而去呢不跟我和解他怎么能过得下去呢”她走到窗前,从窗口望着大街上.这时候他大概回来了.但是也许她计算得不准确,于是她又回想他什么时候动身走的,计算着时间. 她刚要去依照大钟对表的时候,就有人坐着车来了.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他的马车.可是没有人上楼来,她听见下面有人声.她派出去送信的人坐着车回来了.她下去迎接他. ”我没有找到伯爵.他到下城火车站去了.”他说.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那个红光满面的非常快活的米哈伊尔说,当他把字条还给她的时候. ”哦,那么他没有接到,”她想起来. ”带着这封信到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的别墅那里去,你认识吧马上带个回信来,”她对那个送信的人说. ”但是我自己做什么才好呢”她心里盘算着.”是的,我到多莉家里去,是的,不然我就要发疯了.我还可以发个电报!”于是她拟出一个电报底稿: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务必立刻回来. 发出电报,她就去穿外衣.穿好外衣,戴上帽子,她又望望发胖的.沉着的安努什卡的眼睛.这双善良的灰色小眼睛里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同情. ”安努什卡,亲爱的,我怎么办呢”安娜呜咽着说,一边束手无策地朝安乐椅上一坐. ”为什么要如此难过,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这种事是常有的.去散散心吧,”那使女劝她说. ”是的,我就去,”安娜说,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如果我不在的时候电报来了,就送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家里去......不,我自己可以回来的.” ”不过我一定不会胡思乱想,一定得找点事做,坐车出去,主要的是走出这幢房子,”她自言自语,恐惧地谛听着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的声音,她急忙走出去,坐上马车.  ”到哪里去,夫人”彼得还没坐到驾驶台上就问. ”到兹纳缅卡街,奥布隆斯基家去.” $$$$二十八 天色晴朗.下了一早上蒙蒙细雨,现在刚刚放晴.铁板屋顶.人行道上的石板.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带.铜器和白铁皮......都光彩夺目地在五月的阳光中闪砾着.这是四点钟,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坐在舒适的马车的角落里......那马车由一对灰色马拉着奔驰,在那伸缩自如的弹簧上轻轻摆荡着,安娜在车轮的时不时的辚辚声和露天里瞬息万变的记忆中,又回想起最近三四天来的事情,对她的处境的看法跟在家里完全不一样了.如今死的念头不再那么可怕和那么明显了,死似乎也并非不可避免的了.她现在责骂自己竟然落到这么低声下气的境地.”我恳求他饶恕我.我向他屈服了.我认了错.为什么难道没有他我就过不下去了吗”抛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的问题,她开始看招牌.”公司和百货商店......牙科医生......是的,我决定全跟多莉讲了.她是不喜欢弗龙斯基的.这是既丢人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要全告诉她.她爱我,我会听她的话的.我不向他让步;我不能让他教训我......菲利波夫,面包店.听说他们把面团送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那么好.噢,米辛基的泉水,还有薄烤饼!”她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只有十七岁的时候,她和她姑母一路朝拜过三一修道院.”我们坐马车去.那时候还没有铁路.难道那个长着一双红红的手的姑娘,真是我吗那时有多少在我看来是高不可攀的,以后却变得毫无价值了,但那时有过的东西现在却永远得不到手了!那时我能想得到我会落到这种屈辱的境地吗接到我的信他会多么得意和高兴啊!但是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油漆味多么难闻啊!他们为什么总是油漆建筑时装店和帽庄,”她读着.有个人对她行了个礼.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们的寄生虫,”她想起弗龙斯基以前说过这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连根拔掉.我们不能拔掉,可是可以掩盖起这种记忆.我也要把它掩藏起来!”这时她回忆起她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过去,回想起她怎样把他从记忆中驱逐出去.”多莉会认为我要抛弃第二个丈夫了,因此一定认为是我不对.难道我还想有理吗!我毫无办法!”她说,想要哭出来.但是她立刻奇怪这两位姑娘为什么微笑.”可能是爱情!她们还不知道这是多么难受.多么卑鄙的事哩......林荫路和儿童们.三个男孩子奔跑着,玩赛马的游戏.谢廖沙!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回他来了.是的,要是他不回来,我就会失去一切了.他大概误了火车,已经回来了.又要让你自己低三下四了!”她对自己说.”不!我到多莉家去,坦率地对她说:我不幸,我罪有应得,都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仍然是不幸的,帮帮我的忙吧,......这几匹马,这辆马车,我坐在这辆马车里多么不舒服啊,都是他的;不过我再也不会看见这些了.” 重温着她要对多莉讲的所有的话,有意刺激着自己的心,安娜走上楼去. ”有客人吗”她在前厅里问. ”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列文,”佣人回答说. ”基蒂!就是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那个基蒂,”安娜想.”她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他非常后悔没有和她结婚.而他一想到我就厌恶,后悔和我结合起来!” 安娜来访的时候,姐妹俩正在商讨哺育婴儿的事.多莉独自出来迎接就在这时候中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的不速之客. ”哦,你还没有走吗我正想亲自去看你,”她说,”我今天收到斯季瓦一封信.” ”我们也接到他一个电报,”安娜回答,四面看着,找寻基蒂. ”他信上说,他不明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真正想要怎样,但他非得接到回答才离开.” ”我以为你有客人哩.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是的,是基蒂,”多莉为难地说.”她在育儿室里.她得了一场大病.” ”我听说了.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我马上就去取.不过他并没有拒绝;恰恰相反,斯季瓦觉得满有希望哩,”多莉停在门口说. ”可我却灰心失望,甚至不抱什么希望,”安娜说. ”这是什么意思基蒂认为会见我就降低了身份吗”只扣下安娜一个人的时候她暗自想道.”可能她是对的.但是她不应该,她这个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人,她不该对我这样表示的,即使事情是真的话!我知道处在我这种处境中,任何正派的女人都不可能接见我的.这一点从我为他牺牲了一切的那一刹那间起我就知道了.而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应!噢,我多么恨他!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更不愉快,更难过了!”她听见姊妹俩在隔壁商量的声音.”我现在跟多莉说什么呢!让基蒂看到我不幸,让她庇护我,好使她借以□□吗不,就连多莉也不会明白的.跟她谈没有用处.不过看看基蒂,让她看看我多么看不起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我是多么不在乎,那倒是挺有意思的.” 多莉拿着信走回来.安娜读了,默默无语地递回去. 178.17.8 ”我都知道了,”她说.”这丝毫也引不起我的注意.” ”为什么我,正好相反,却满怀希望,”多莉说,好奇地注视着安娜.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焦急的心情中.”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 安娜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并不作答. ”基蒂为什么躲着我呢”她问,望着门口,脸涨得通红. ”噢,胡说!她在给婴儿喂奶,她总是搞不好,我正在教她......她很高兴.她立刻就会来的,”多莉不善于撒谎,笨嘴扯舌地说.”哦,她来了!” 基蒂听到安娜来访,本来不想露面的;但是多莉说服了她.基蒂鼓足了勇气走进来,脸泛红晕,走到安娜面前,伸出手来. ”我很高兴见到您哩,”她用颤抖的声音开口说. 基蒂心上对这个堕落的女人抱有敌意,但又想宽恕她,她就被这种矛盾心情弄得不知所措了;可是她一见安娜的妩媚动人的容貌,所有的敌意就都烟消云散了. ”假如您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我全都习以为常了.您害过病吧是的,您变了哩!”安娜说. 基蒂觉得安娜在用敌视的眼光注视着她.她把这种敌视归之于安娜的难堪的境界,这人以前曾保护过她,现在自己反而要人同情,所以心里替她很难过. 她们谈论基蒂的病.婴儿和斯季瓦;但是安娜对什么都不在乎. ”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她说,立起身来. ”您什么时候动身呢” 但是安娜又不回答,她转向基蒂. ”是的,我很高兴见到您,”她带着微笑说.”我从大家的嘴里,甚至从您丈夫的嘴里,听到很多关于您的事.他来看过我,我很喜欢他哩,”她补充说,显然不怀好意.”他在哪里” ”他回乡下去了,”基蒂说,脸涨红了. ”请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啊!” ”一定!”基蒂天真地重复说,同情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么再见了,多莉!”安娜吻吻多莉,握了握基蒂的手,就匆忙地走出去. ”她还和从前一样,还像以前那样妩媚动人.真迷人哩!”又剩下基蒂和她姐姐的时候,她说.”但她有点逗人可怜的地方.可怜极了!” ”是的,她今天有点奇怪,”多莉说.”我送她走的时候,到前厅里,我觉得她好像要哭了哩.” $$$$二十九 安娜又坐上马车,心情比出门的时候更坏.除了她以前的痛苦现在又添增了一种受到侮辱和唾弃的感觉,那是她和基蒂见面的时候清楚地体会到的. ”到哪里去,夫人回家吗”彼得问. ”是的,回家去,”她说,此刻根本不考虑到哪里去了. ”他们怎么像看什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东西一样瞧着我呀!他这么有兴趣地对那个人讲些什么呢”她看着两个过路的人,这样想.”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吗我本来想告诉多莉的,不过幸亏没有告诉她.她将多么幸灾乐祸啊!她会掩盖起来的;但是她主要的心情会是高兴我为了她所羡慕的种种快乐而遭到惩罚.基蒂会更高兴了.我可把她看穿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眼里显得特别可爱.她嫉妒我,憎恨我,而且还看不起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假如我是不道德的女人,我就可以使她丈夫拉入我的情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而我的确很情愿.这个人很自认为了不起哩!”看见一个肥胖红润的绅士乘着车迎面驰来,她想,他把她当成了熟人,摘下他那闪光的秃头上的闪光的礼帽,但是随后发现他认错了人.”他以为他认识我.但是他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同我毫不相识哩.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我就知道我的胃口,正像那句法国谚语说的.他们想要吃肮脏的冰激凌;这点他们一定知道的,”她心里想,看见两个男孩拦住一个冰激凌小贩,他把桶由头顶上放下来,用毛巾揩拭着汗淋淋的面颊.”我们都愿意要甘美可口的东西.假如没有糖果,就要不干净的冰激凌!基蒂也一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列文.而她嫉妒我,仇恨我.我们都是互相仇视的.基蒂恨我,我恨基蒂!这是真正的事实.coiffeur.je me fais coiffer par......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她想着突然笑起来.但是马上又回想起她现在没有可以倾吐的人了.”况且,又没有什么有趣的乐事.全都是可恨的.晚祷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虔诚地画着十字,仿佛担心失掉什么似的!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欺诈,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无非是用来掩藏我们彼此之间的仇视,就像那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般.亚什温说:他要把我赢得连件衬衣都不剩,我也是这样.,是的,这倒是真的!” 她完全沉迷在这些思想中,甚至忘记了她的境况,就这样到达了家门口.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才回想起她发出去的信和电报. ”有回信吗”她问. ”我找找看,”他回答,望了望办公桌,他拿起一封方形的电报小封套递给她.”九点以前我不能回来.弗龙斯基.”她读着. ”送信的人还没回来吗” ”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啊,既然是这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自言自语,感到心上起了一股闻名的怒火和渴望报复的欲望,她跑上楼去.”我亲自去找他.在跟他告别以前,我要把一切都和他讲清楚.我从来没有像恨他这样恨过任何人!”她想.看见挂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厌恶得颤抖起来.她没有想到他的电报不是答复她的电报的,他还没有接到她的信.她想像他现在正平静地和他母亲和索罗金公爵小姐谈着天,因为她的痛苦而感到兴奋呢.”是的,我得快点去!”她自言自语,她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想尽可能地摆脱她在这幢可怕的房子里所感受到的心情.仆人们.四壁.房中的装饰,都在她心中引起一种厌恶和仇恨的情绪,像千钧重担一样挤压着她. ”是的,我必须到火车站去,假如找不到他,我就到那里去揭穿他.”安娜看了看报纸上的火车时间表.夜车在八点零两分开车.”是的,我赶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三匹马,自己忙着往旅行袋里收拾一两天内必要的东西.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了.在掠过心头的种种计划中她考虑决定采用一种: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家吵过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到下面第一个城市住下来. 午餐摆好了.她走到桌旁,一闻到面包和干酪的味道,就使她觉得所有的食物都是令人恶心的,她吩咐套上车,就走出去.房子已经在马路上投下阴影.傍晚很晴朗,夕阳还很暖和.搬着安娜的东西走出来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到车上去的彼得和分明很不高兴的马车夫,都使她觉得讨厌,他们说的话和举动都让她生气. ”我不需要你,彼得!” ”可是车票怎么办呢” ”哦,随你的便吧,我不在乎,”她不耐烦地回答. 彼得跳上驭台,两手叉着腰告诉车夫赶到车站去. $$$$三十 ”瞧,又是她!我全都明白了!”安娜说,那时马车刚走动,轻轻摇晃着,轰隆隆地驶过砂砾铺的马路;不同的记忆又一个接着一个交叉地浮现在她的心头. ”我最后想到的那一桩那么美妙的事情是什么”她极力回忆着.”秋季金,coiffeur不,不是的.是的,是亚什温所说的:为了生存的竞争和仇恨是把人们联系起来的唯一的原因.不,你们去也是徒劳往返,”她在心里对一群乘四轮马车,显然是到郊外去寻欢作乐的人说.”带着狗也没有用!你们摆脱不了自己的.”她向着彼得眺望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工人,他的头左右摇晃着,正被一个警察带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倒找到一个好办法,”她想.”弗龙斯基伯爵和我也没有找到这种方法,虽然我们那么期望,”现在安娜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全部关系,这在以前她总是不愿去想的.”他在我身上找寻什么呢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要满足他的虚荣心.”她回忆起在他们结合的初期他的语言,他脸上显现出的那种使人联想到一只驯顺的猎狗的神情.现在所有一切都证明了她的看法.”是的,他心上有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感.当然其中也有爱情;但是大部分是胜利的自豪感.他以我而自豪.可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值得骄傲的了.没有能骄傲的,反倒有使人羞愧的地方!他从我身上取去了可以取去的全部,现在他不需要我了.他厌倦了我,又极力不愿对我显得无情无义.昨天他说漏了嘴......他要我离婚,然后再结婚,他这是破釜沉舟罢了.他爱我,但是怎么个爱法呢!the zest is gone!这个人想要一鸣惊人,非常自负哩!”她想,看着一个乘着一匹出租的马的红脸膛的店员.”不,对他来说,我早已没有风韵了.假如我离开他,他会打心眼里高兴呢!” 这并不是凭空猜测,而是她借着现在突然把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的关系显示给她的那种看穿一切的眼光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 ”我的爱情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自私,可他的却越来越少,这就是使我们分离的真正原因.”她继续想下去.”而这是无法弥补的.在我,他是一切的中心,我要求他越来越完完全全地献身于我.可是他却越来越想疏远我.我们没有结合以前,倒真是很接近的,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可挽回地疏远起来;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他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了.我自己也说我嫉妒得太没道理;不过事实并非这样.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满足.但是......”由于一个突然涌上心头的想法,她激动得张开嘴,在马车里挪动了一下身子.”不管是什么,只要不单单是个热爱他的情妇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够,可也不愿意是其他的什么人.而这种愿望却引起了他的反感,又引起了我的愤怒,事情不能不如此.我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小姐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也不爱基蒂,而且他也不会对我不忠实吗这一切我全知道,可是这并不能使我释然.如果,他不爱我,却由于责任感而对我假意温存,但却没有我所渴望的感情,这比怨恨还要坏千百倍呢!这简直是地狱!事实就是这样.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一旦结束,仇恨就开始了.我一点不认识这些街道.这里像一座座的山,都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数不清,而且他们彼此都是仇恨的.哦,让我想想,为了幸福我渴望些什么呢哦,假定我离了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沙给了我,我与弗龙斯基结了婚!”回忆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仿佛他就在她面前一样,她立刻异常生动地想象着他和他的温和的.毫无生气的.迟钝的眼睛,他的白净的手上的青筋,他的声调,他扳手指的声音,也回忆起一度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也称为爱情的感情,她厌恶得颤抖起来.”哦,假如我离了婚,成了弗龙斯基的妻子.结果又会怎么样呢难道基蒂就不会像今天那样看我了吗不.难道谢廖沙就不再追问和奇怪我怎么会有两个丈夫了吗在我和弗龙斯基之间又会出现什么新的感情呢不要说幸福,就是摆脱痛苦,就可能吗不!不!”她现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生活让我们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转变.所有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螺丝钉拧坏了.啊,一个抱着婴儿的乞妇.她以为人家会同情她.我们投身到世界上来,不就是要互相仇视,所以折磨自己和别人吗那里来了一群学生,他们在笑.谢廖沙”她想起来了.”我也以为我很爱他,并且因为自己对他的爱而感动.可是没有他我还是活着,抛弃了他来换别人的爱,而且只要另外那个人的爱情能满足我的时候,我并不后悔发生这种变化.”她厌恶地回想起她所谓的那种爱情.她现在用来观察自己的和所有别人的生活的那种清晰目光,使她感到兴奋.”对于我.彼得.车夫费多尔.那个商人和住在那些广告号召人们去的伏尔加河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随时随地都是一样的,”她想着,那时她已驶近了下城车站的矮小的房屋,脚夫们从那里跑出来欢迎她. ”去打一张到奥比拉罗夫卡的车票吗”彼得问. 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里去,和为什么要去,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弄清了这个问题. ”是的,”她说,把钱包交给他;把她的蓝色小手提包拿在手里,她下了马车. 当她穿过人群朝头等候车室走去的时候,她慢慢回想起她的境况的全部详情和她的犹疑不决的安排.于是希望和绝望,轮流在她的旧创伤上刺痛了她那痛苦万状的.可怕地跳动着的心的伤处.坐在星形沙发上等车的时候,她厌恶地注视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对她说来,他们全都是讨厌的).一会儿想着怎样到达车站,给他写一封信,信上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现在正在向他母亲诉说他的处境,以及她怎么走进屋去,她跟他说些什么.随后她又想生活仍然会多么幸福,她多么痛苦地爱他,恨他,并且她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 $$$$三十一 铃响了,几个青年匆匆走过去,他们既丑陋,又无礼,但却非常注意他们给人的印象;彼得穿着号衣和长统靴,面孔呆板,一副笨相,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火车.两个大声吵嚷着的男人沉默下来,当她在月台上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向另外那个人低声谈论了她几句,自然是些下流的话.她踏上火车的高踏板,独自坐在一节空车厢的套着原先是洁白.现在却很肮脏的椅套的弹簧椅上.她的手提包搁在身边,被座位的弹簧颠得一上一下.彼得带着一脸傻笑,举起他那镶着金边的帽子,在车窗跟前,她告别;一个冒失的乘务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而且闩上锁.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女人(安娜在想像中给那女人剥掉了衣服,看见她的残疾的身体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跑下去. ”卡捷琳娜.安德列耶夫娜什么都有了,ma tante!”那小女孩喊着说. ”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变得怪模怪样,会矫柔造作了,”安娜想.为了不看见别的人,她连忙站起身来,在空车厢对面的窗口坐下.一个肮脏的.丑陋的农民,戴着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一缕缕乱蓬蓬的头发,走过窗口,弯腰爬在车轮上.”这个丑陋的农民看起来很眼熟,”她想.回忆起她的梦境,她吓得全身发抖,走到对面的门口去.乘务员打开门,走进来一对夫妇来. ”夫人想出去吗” 安娜一声不吭.乘务员和进来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那面纱下的脸上的神色惊惶.她走回她的角落里,坐下来.那对夫妇在她对面坐下来,注意地和偷偷地打量着她的服装.安娜觉得他们两夫妇都是令人憎恶的.那位丈夫请求她允许他吸支烟,他分明不是想吸烟,而是想和她交谈.得到她的许可以后,他就用法语和她妻子谈起来,谈一些他宁可抽烟,也不大情愿谈论的无聊透顶的事情.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听听而以.安娜明明白白地看出来,他们互相是多么厌倦,他们彼此又有多么仇视.像这样可怜的丑人儿是不能不叫人仇恨的. 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安娜非常清楚,任何人也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这种笑声使她很难过,她很想堵住耳朵不听.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突然一牵动,那个做丈夫的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问问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倒是挺有趣的,”安娜想,轻蔑地盯着他.她越过那妇人,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安娜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闪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吹着窗帘.安娜忘记了她的旅伴们;随着车厢的轻微颤动摇晃着,呼吸着新鲜空气,安娜又开始沉思起来: ”我刚才想到哪里了呢我想到简直想像不出一种拧迫的生活环境;我们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却都想尽一切办法地欺骗着自己.但是就是你看清真相的时候,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赐予人理智就是使他得以摆脱困境,”那个太太用法语挤眉弄眼地咬着舌头说,显然很满意她这句话. 这句话好像回答了安娜的想法. ”摆脱困境,”安娜心里暗暗地重复说.瞥了一眼那位面颊红润的丈夫和他的瘦骨嶙峋的妻子,她看出来那个多病的妻子觉得自己受到曲解,她丈夫欺骗了她,所以使她自己起了这种念头.安娜把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好像看穿了他们的来历和他们心灵的秘密.但是这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她又继续思考起来. ”是的,我万分苦恼,赋予我理智就是为了让我能够摆脱;因此我一定要摆脱.如果再也没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让人厌恶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把蜡烛熄了呢但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个乘务员顺着栏杆跑过去为什么下面那辆车厢里的那些年轻人在大声叫喊为什么他们又说又笑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言,全是欺骗,全是罪恶!......” 179.17.9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仿佛躲避麻风病患者一样躲开他们,她站在月台上,极力回忆着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打算做些什么.从前看起来可能办到的所有的事情,现在却那样难以接受,特别是在这群闹嚷嚷的不让她安静一下的讨厌的人之间.有时脚夫们冲上来,表示愿为她效劳;有时年轻人从月台上走过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响着,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注视着她;有时又遇见一些给她让错了路的人.回想着假如没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挡住一个脚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弗龙斯基伯爵那里带了信来的车夫. ”弗龙斯基伯爵刚刚这里还有一个从那里来的人呢.他是来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的.那个车夫长得什么样子” 她正在和那个脚夫讲话的时候,那个面色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蓝外套.显然很满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递给她一封信.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 ”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九点钟我就回来.”弗龙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她说得很轻,因为她的心脏的急促跳动让她透不过气来.”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要换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让她受苦的人,她顺着月台走过去,走过了车站. 三个在月台上踱来踱去的使女,扭过头来注视她,大声地评论了几句她的服装.”质地是真的,”她们在议论她身上的花边.年轻不让她安宁.他们又注视着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过她身边.站长走上来,问她是否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卖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啊,我到哪里去呢”她想,沿着月台越走越远了.她在月台尽头停下来.四个太太和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高声谈笑着,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紧盯着她.她加快步伐,从他们身边走到月台边上.一辆货车开了过来,月台震撼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 猛然间回想起她和弗龙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知道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忙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测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全部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可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好像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涌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态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所有的黑暗突然消失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眼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下,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了下去.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可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没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根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前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的熄灭了. $$$$第 八部 $$$$一 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已经是炎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现在才准备离开莫斯科. 这期间,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生活中发生了许多重要事件.他那部花费了十年心血写成的成果,题名为:《略论欧洲与俄国的国家基础和形式》的作品一年前已经完成了.其中某些章节和序言都曾在杂志上发表过,另外的一些章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曾对他的同好们交流过,因此这部作品的主导思想对于读者说来已经不是完全新颖的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仍然指望这部著作的出版会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就算不是科学上的革命,至少也要引起学术界的大骚动. 经过仔细修改以后,这部著作去年出版了,而且分发到书商们手里. 虽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对任何人打听一声,而且回答打听这部书的情况的朋友们的问询时也是勉强的和故作冷淡的,甚至也不去问问书商销路怎样,但是他却机警地.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他的著作在社会上和文学界引起的最初的影响. 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第三个星期也过去了,在社会上听不到一点的反应;他的朋友们,那些专家和学者,有时候,显然是出于客气的原因,才向他提了一提;其他的熟人们,那些对学术著作完全不在意的人,根本没有向他提起过.社会上,特别是目前全神贯注在别的事情上,完全是冷漠的.在文学刊物上,整整一个半月,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本书.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曾经精确地计算过写书评所需要的时间;而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仍然沉默着. 仅仅在《北方甲虫》上,在一篇论倒嗓的歌手德拉班吉的滑稽小品文里,□□了几句对科兹内舍夫的著作颇为不敬的评论,指出这部作品早就受到人们的指责,受到统一的嘲笑. 终于,在第三个月上,在一种严肃的杂志上出现了一篇批评文章.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认识这篇文章的作者.他有一次在戈卢布佐夫家碰见过. 作者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患病的作家;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是很有胆量的,但是却是极其没有教养,而且在私人关系上是很怯懦的.  尽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根本瞧不起这个作者,但他还是抱着十分的敬意开始阅读这篇评论文章.这篇文章太可怕了. 批评家显然完全歪曲了这部著作.但是他把引文选择得那么巧妙,使得没有读过这部作品的人(显然几乎没有人看过这部书)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整个著作只不过是华丽辞藻的罗列而已,甚至连文字也用词不当(像问号所指出的),所以这部书的作者完全是一个无真才实学的人.这一切说得那么巧妙,连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本人都不得不承认说得很巧妙;而这就是它之所以可怕的地方. 尽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来考验那位批评家的论据是否正确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可是他根本不考虑受到人家讥讽的缺点和错误......显然这都是吹毛求疵......却马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他和这篇评论的作者会面和谈话的最细微的细节.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自己. 回想起会面的时候他曾纠正过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那些显现出他的愚昧无知的话语,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找到了这篇文章的用意的缘由. 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在书刊和谈话中对于这部著作依然是死一般的沉静,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出来,他花费了那么大的热情和心血的.六年才完成的作品,完全付之东流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处境更加痛苦了,由于完成了那部著作,他再也没有像以前可以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的著述工作了. 谢尔兹.伊万诺维奇聪明.有学问.健康.并且精力充沛,但是他却不知道把精力用到哪里去.在客厅里.大会上.会议中.委员会里和凡是可以讲话的场所发表议论,占去了他一部分时间;可是作为一个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来说,他不允许自己像他的没有经验的弟弟在莫斯科所做的一样,把全副精力完全花费在谈话上;因此他还剩下很多闲暇时间和多余智力. 幸亏,在他的著作失败以后这段难熬的时间里,异教徒.美国朋友们.萨马拉的饥荒.展览会和唯心论等问题都被以前社会上不大注意的斯拉夫问题替代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原是这个问题的创始人之一,就全身投入到这里面去了.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属的圈子里,那时除了斯拉夫问题和塞尔维亚战争什么也不写什么也不谈.所有无所事事的人们一向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现在都用来为斯拉夫人效劳.舞会.音乐会.宴会.演讲.妇女的服装.啤酒和饭店......一切都证实了人们对斯拉夫人抱有同情. 许多有关这问题的评论和作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就细节上说并不赞同.他看出来斯拉夫问题变成那种一个接着一个地构成社会人士谈话资料的时髦的消遣品之一;他也看出许多人参与这种事是怀着自私自利和自吹自擂为目的的.他认为报刊发表了许多不必要的和夸大其词的东西,只不过想要引人注意自己和压制对方.他看出在社会上这种普遍的热潮中跳到前面和叫嚷得比任何人都响亮的是那些失意的.受了委屈的人,好像没有队伍的总司令,不管部的部长,没有刊物的记者和没有党羽的党魁.他看出来有很多是无知而可笑的;但是他也看出来,并且承认那种联合了社会上所有阶层的.令人无法不同情的.那种不容置疑和不断增长着的热情.屠杀我们同一教派的人和斯拉夫弟兄的事件引起了人们对受难者的同情和对压迫者的仇恨.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斗争的塞尔维亚人和斯拉夫人的英雄主义,在全民族中唤起了一种不是用言语而是要用行动来支援他们的兄弟的希望. 另外还有一个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非常高兴的现象:这就是舆论的表示.社会上明确地表示了它的愿望.”民族的精神表现出来了,”正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讲的.他越投入的研究这个问题,就越清楚地觉得这是一项规模必然很宏大的划时代的事件.  他一心一意地为这种伟大的运动服务,忘了去想他的作品. 他的全部时间被占得满满的,连回复所有的信件和要求都没时间. 工作了一春天和大部分夏天以后,直到七月他才准备到乡下他弟弟那里去. 他去,一方面是休息两三个星期,一方面那是人民最神圣的地方,在乡村的中心,饱览一下民族精神高涨的现状,这种精神他和所有首都和大城市的居民是深信不疑的.很早就打算实践去列文家拜访的诺言的卡塔瓦索夫,陪着他一同去. $$$$二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刚刚抵达那天特别热闹拥挤的库尔斯克铁路线的火车站,下了马车,正在回头张望押着行李跟在他们后面的佣人的时候,就有一些志愿兵乘着四驾马车驰来了.妇女们拿着花束迎接他们,并且有一群蜂拥而来的人跟随着他们走进车站. 有一个欢迎过志愿兵的太太,走出候车室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您也来欢送吗,”她用法语问. ”不,公爵夫人,我自己要走.到我弟弟家去休息.您也算来欢送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隐约可见的微笑说. ”怎么能不送呢!”公爵夫人回答.”我们这里真的已经开走了九百人吗马利温斯基不相信我的话.” ”九百多了.如果把那些没有直接由莫斯科开走的也计算在内,那就有一千多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您瞧!我就是这么说嘛!”那位夫人愉快地回答说.”是不是真的赞助了一百万卢布了” ”还要多呢,公爵夫人.” ”您看今天的战况怎么样又把土耳其人打败了!” ”是的,我看到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他们在谈论最近的战况,上面证实了连续五天之内土耳其人在各个据点都被击溃,到处逃窜,预计明天将有一场决定性的战役. ”啊,顺便提一下,有一个很好的年轻人申请批准他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故意阻拦.我想请求您一下,我认识他,请您代他写一封信.他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派遣来的.” 向这位公爵夫人打听了她所了解的有关这位年轻人的详细情况以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进头等候车室,给那位有权决定这件事的人写了封信,就交给那位公爵夫人了. ”您知道,那位著名的弗龙斯基伯爵,也坐这趟车走,”公爵夫人带着得意和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在他又找到她,把信交给她的时候. ”我听说他要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这趟车走吗” ”我看见他了.他在这里.只有他的母亲来给他送行.这总算是他最好的方式了.” ”噢,是的,当然啦!” 他们正在交谈的时候,人群由他们身边涌到餐室去.他们也向前挪动,听见一个手里端着酒杯的绅士的嘹亮的声音在对志愿兵们讲话:”为信仰,为全人类和我们的弟兄们干杯!”那位绅士说,声音越提越高了.”你们的母亲莫斯科祝福你们去建立丰功伟绩!万岁!”他用一种响亮而激动的声音说. 所有人都高呼”万岁!”又有一大群人涌进大厅里来,险些儿把公爵夫人撞倒. ”啊,公爵夫人!您看怎么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忽然在人群中出现了,高兴地说.”说得又好又热情,对不对好极了!谢尔盖.伊万内奇,您应该说些什么,好让......您知道,只要几句鼓励的话;您说得那么好,”他带着亲切的.尊敬的.谨慎的微笑补充说,轻轻地拉住胳膊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朝前推了推. ”不,我就要走了.” ”到哪里去” ”到乡下我弟弟那里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道. ”那么您会见到我的妻子.我给她写过信,但是您会早些见到她的.请您告诉她您见到我,all right!她会明白的.不过,请您妥善告诉她,我已被任命为联合委员会的委员......哦,她会明白的!您知道,les petites  vie humaine,”他对公爵夫人说,好像在道歉一样.”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不是丽莎,而是比比施,真的送去了三千枝枪和十五个护士哩!我跟您说过吗” ”是的,我听说了,”科兹内舍夫勉强地回答说. ”您走掉了太可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明天我们要为两个人:彼得堡的季米尔-巴尔特尼扬斯基,和我们的韦斯洛夫斯基,格里沙饯行.他们两人都要去的,韦斯洛夫斯基最近结了婚.真是个好汉子!对不对,公爵夫人”他向那位夫人说. 公爵夫人默不做声地望了望科兹内舍夫.但是谢尔盖.伊万内奇和公爵夫人好象想要甩掉他,这一点也没有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感到不舒服.他时而微笑着凝视公爵夫人帽子上的羽毛,时而左顾右盼,似乎在回忆什么一样.看见一个拿着募捐箱走过来的妇人,他就招手叫她过来,放进去二张五卢布的纸币. ”我口袋里有钱的时候,我看见这些募捐箱就不能没有什么表示,”他说.”今天的战况怎么样这些黑山人,真是好汉子!” ”真的吗!”当公爵夫人告诉他弗龙斯基也坐这班车走的时候,他叫喊出声来.一时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出愁芒的表情,可是一会以后,当他微微摇摆着,抚摸着络腮胡子,走进弗龙斯基待的候车室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趴在妹妹的尸首上绝望地痛哭,他只把弗龙斯基当成一个英雄和老朋友. ”他虽然有那么多不是,可不能不为他说句公道话,”奥布隆斯基一离开他们,公爵夫人就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完完全全是俄罗斯型的,斯拉夫型的性格!不过恐怕弗龙斯基看见他会很难过.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的命运使我很感动.在路上跟他聊一聊吧,”公爵夫人说. ”是的,可能会的,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从来也不喜欢他.但是这事把许许多多都掩盖了.他不仅自己去,而且他还自己出钱带走了一连骑兵.” ”是的,我听讲了.” 铃响了,所有的人都向着门口挤过而去. ”他就在那里!”公爵夫人指着弗龙斯基说,他穿着长外套,戴着宽边黑帽,挽着他母亲的胳膊走过去.奥布隆斯基在他旁边走着,正兴奋地议论什么. 弗龙斯基皱着眉头,正视着前方,似乎并没有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谈什么. 可能是由于奥布隆斯基的指点,他朝公爵夫人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的地方回头一望,默默地举了举帽子.他变得苍老的.充满痛苦的面孔像化石了一样. 走到月台上,弗龙斯基让他母亲先走过去,就默默地进入在一节单间车厢里了. 月台上奏起《上帝保佑沙皇》,紧接着是”万岁”和欢乐呼声.有一个志愿兵,高高的身材,塌陷的胸脯,很年轻,正特别惹人注目地敬礼,在他的头上挥舞着毡帽和花束.两个军官和一个长着大胡子.戴着油污的帽子的上了年纪的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在敬礼. $$$$三 向公爵夫人辞别以后,谢尔盖.伊万内奇和走拢来的卡塔瓦索夫一同走进拥挤不堪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火车起动了. 在察里津车站,火车受到一队唱着悦耳的动听《斯拉夫西亚》的青年合唱队的迎接.志愿兵们又行礼,探出头来,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再注意他们;他和志愿兵们打过那么多次交道,对于他们这一类型已经习以为常了,引不起他的兴趣了.可卡塔瓦索夫,由于忙着从事科学工作一直没 188.18.8 起诉书全文如下: ”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摩尔旅馆有一名旅客突然死亡,经查明该旅客乃库尔干二等商人费拉邦特.叶密里央内奇.斯梅里科夫. ”经第四警察分局法医验明死亡原因是饮酒过量.心力衰竭所致.斯梅里科夫尸体当即入土掩埋. ”案发数日后,斯梅里科夫同乡好友商人季莫兴自从彼得堡归来,获悉斯梅里科夫死亡一事,疑有人谋财害命. ”关于此项怀疑,已由预审查明下列事实:(一)斯梅里科夫死亡前不久曾向银行提取现款三千八百银卢布.然在封存死者遗物清单中只开列现金三百一十二卢布十六戈比.(二)斯梅里科夫临死前一日曾在妓院和摩尔旅馆同妓女柳波芙(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相处达一昼夜之久.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曾受斯梅里科夫之托,自妓院径赴摩尔旅馆取款.该玛丝洛娃即会同摩尔旅馆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西蒙.卡尔津金,使用斯梅里科夫交与之钥匙,打开皮箱,取出现款.当玛丝洛娃开箱时,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在场目睹箱内装有面值一百卢布钞票若干叠.(三)斯梅里科夫偕同妓女玛丝洛娃自妓院回到摩尔旅馆后,玛丝洛娃受茶房卡尔津金怂恿,将他交与的白色药粉掺入一杯白兰地中,使斯梅里科夫饮下.(四)次日早晨该妓女玛丝洛娃即将斯梅里科夫钻石戒指一枚售女掌班,即妓院女老板和本案证人基达耶娃,声称戒指系斯梅里科夫所赠.(五)斯梅里科夫死后第二日,摩尔旅馆女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即至本地商业银行,在本人活期存款户中存入一千八百银卢布. ”经法医解剖尸体,化验内脏,查明死者体内确有毒药,据此足以断定该斯梅里科夫系中毒身亡. ”在受审时被告玛丝洛娃.包奇科娃与卡尔津金均不承认犯有罪行.玛丝洛娃供称,在彼所谓工作,的妓院中,斯梅里科夫确曾令彼到摩尔旅馆为该商人取款,彼即用交与之钥匙打开商人皮箱,并遵嘱只取出四十卢布,此点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都能证明,因开箱.取款.锁箱之际两人均在场目睹.玛丝洛娃又供称,彼第二次到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后,确曾受卡尔津金教唆使商人饮下掺有药粉之白兰地,以为此药粉是安眠药,使商人服后熟睡,彼可及早脱身.戒指一枚确系商人斯梅里科夫所赠,因彼受到商人殴打,放声痛哭,且欲离去,商人赠给他这枚戒指.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供称,毫不知道失款的事情,彼从未踏进该商人房间,一切勾当均系玛丝洛娃一人所为,因此该商人如有失窃情事,定系玛丝洛娃持商人钥匙取款时谋财所致.”玛丝洛娃听到这里,全身打了个哆嗦,张开嘴巴,回头瞧了一眼包奇科娃.”当法庭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出示一千八百银卢布存款单并查询该存款来源时,彼供称:此乃彼同西蒙.卡尔津金二人十二年积攒所得,彼并准备同西蒙.卡尔津金结婚.又据西蒙.卡尔津金第一次受审时供称,玛丝洛娃持钥匙自妓院来旅馆,教唆彼与包奇科娃共同窃取现款,然后三人分赃.”玛丝洛娃听到这里身子又哆嗦了一下,脸涨得通红,甚至跳起来,嘴里嘀咕着什么,但被民事执行吏所制止.”最后卡尔津金还供认,彼曾将药粉交给玛丝洛娃,使该商人安眠;但在第二次审讯时又推翻前供,声称并未参与谋财案件,亦未曾将药粉交与玛丝洛娃,而将全部罪责推到玛丝洛娃一人身上.至于银行存款一节,包奇科娃与彼同包奇科娃供词相同,声称系彼二人十二年来在旅馆听差所得之小费.” 接着,起诉书列举被告对质记录.证人供词.法院鉴定人意见,等等. 起诉书结尾如下: ”综上所述,包尔基村农民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年三十三岁,小市民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年四十三岁,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米哈依洛娃.玛丝洛娃,年二十七岁,被控于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经过预谋,窃取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一枚,共值二千五百银卢布,以毒药掺酒灌醉斯梅里科夫,致彼死亡. ”查此项罪行触犯刑法第一四五三条第四款和第五款.据此按《刑事诉讼程序条例》第二○一条规定,农民西蒙.卡尔津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应交由地方法院会同陪审员审理.” 书记官念完长篇起诉书,收拾好文件,坐下来,双手理理长发.大家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愉快地感觉到审讯就要开始,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正义就可得到伸张.只有聂赫留朵夫一人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想到十年前他所认识的天真可爱的姑娘玛丝洛娃竟会犯下这样的罪行,不由得大惊失色. $$$$十一 等到起诉书念完,庭长同两个法官商量了一番,然后转身对卡尔津金说话,脸上的神情分明表示:这下子我们就会把全部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了. ”农民西蒙.卡尔津金.”他身子侧向左边,开口说.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两手贴住裤子两侧的接缝,整个身子向前冲,两边腮帮抖动个不停. ”你被控于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串通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的现款,然后拿来砒霜,唆使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放在酒里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中毒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他说完把身子侧向右边. ”绝对没这回事,因为我们的本份是伺候客人......” ”这话你留到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绝对没有,老爷.我只是......” ”有话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庭长从容而坚决地再次打断. ”我可不会干这种事,因为......” 民事执行吏又慌忙奔到西蒙.卡尔津金身边,悲天悯人地低声制止他. 庭长表现出对他的审问已经完毕的神情,把拿文件那只手的臂肘挪了个地方,转身对叶菲米雅.包奇科娃说话.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你被控于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在摩尔旅馆串通西蒙.卡尔津金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盗窃其现款与戒指一枚,三人分赃,为掩盖你们的罪行,用毒酒毒死商人斯梅里科夫,致使他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这个女被告神灵活现地断然说.”我连那个房间都没有进去过......既然那个贱货进去过,那就是她作的案.” ”这话你以后再说.”庭长又是那么软中带硬地说.”那么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钱不是我拿的,酒也不是我灌的,我连房门都没有踏进去过.要是在场我准会把她赶走.” ”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从来没犯过.” ”很好.” ”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庭长转身对第三个被告说,”你被控带着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钥匙从妓院去到摩尔旅馆,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他把耳朵凑近左边的法官象背书一般熟练地说,那个法官对他说,查对物证清单还少一个酒瓶.”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庭长又说了一遍,”你们分了赃,然后你又同商人斯梅里科夫一起回到摩尔旅馆,你给斯梅里科夫喝了毒酒,使他丢了性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她急急地说,”无论何时我都会说:我没有拿过,没有拿过就是没有拿过,我什么也没有拿过,至于戒指是他自己给我的......” ”你不承认犯有盗窃两千五百卢布现款的罪行吗”庭长问. ”我说过,除了四十卢布以外,我什么也没有拿过.” ”那么,你犯了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毒酒的罪行,你承认吗” ”这事我承认.不过人家告诉我那是安眠药,吃了没有关系,我也就相信了.我没有存心要害死他.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发誓,我没有这个念头.”她说. ”这么说,你不承认犯有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长.”可是你承认给他喝过毒酒,是吗” ”承认是承认,不过我以为那是安眠药.我给他吃是为了要他睡觉.我没有想害死他,我没有这个念头.” ”很好.”庭长对取得的结果显然很满意.”那么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他说着,身子往椅背一靠,两手放在桌上.”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说一说.你老实招供就可以得到从宽发落.” 玛丝洛娃眼睛一直盯着庭长,一言未发. ”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 ”事情的经过吗”玛丝洛娃忽然很快地说.”他们用马车把我领到他的房间里,当时他已经喝得烂醉了.”她说到他这个字时,脸上露出异常恐惧的神色,眼睛睁得老大.”我想走,他不放.” 她住了口,仿佛思路突然断了,或者想到了别的事. ”那么,后来呢” ”后来还有什么呢后来在那里待了一阵子,就回家了.” 这时,副检察官怪模怪样地用一个臂肘支撑着,欠起身来. ”您要提问吗”庭长问,听到副检察官肯定的回答后,就做做手势,表示给他提问的权利. ”我想提一个问题:被告以前是不是认识西蒙.卡尔津金”副检察官眼睛不望玛丝洛娃,说. 他提了问题,就抿紧嘴唇,皱起眉头. 庭长把这个问题重说了一遍.玛丝洛娃盯着副检察官感到十分恐惧. ”西蒙吗以前就认识.”她说. ”现在我想知道被告同卡尔津金的交情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常常见面” ”交情怎么样吗他除了找我接客外,谈不到交情.”玛丝洛娃回答,惊惶不安地瞧瞧副检察官,又望望庭长,然后又瞧瞧副检察官. ”我想知道,为什么卡尔津金总是只找玛丝洛娃接客,而不找别的姑娘.”副检察官眯缝起眼睛,带着阴险奸诈的微笑说. ”我不知道.教我怎么知道”玛丝洛娃怯生生地向四下里瞧了瞧,她的目光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停留了一刹那,回答说.”他想找谁就找谁.” ”难道被她认出来了”聂赫留朵夫胆战心惊,觉得血往脸上直涌.其实玛丝洛娃并没有认出他,她立刻转过身去,又带着惶惑的神情凝视着副检察官. ”这么说,被告否认她同卡尔津金有过什么亲密关系,是吗很好.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副检察官立刻把臂肘从写字台上挪开,动手做笔记.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记,只是用钢笔随意描着笔记本上的第一个字母.他常常看到检察官和律师这样做:当他们提了一个巧妙的问题以后,就做个记号表明这地方是以给对方致命的打击. 庭长没有立刻对被告说话,因为他这时正在问戴眼镜的法官,他同意不同意提出事先准备好并开列在纸上的那些问题. ”那么后来怎么样呢”庭长又问玛丝洛娃. ”我回到家里.”玛丝洛娃继续说,比较大胆地望着庭长一个人,”我把钱交给掌班,就上床睡觉了.刚刚睡着,我们的姐妹别尔塔就把我唤醒了.她说:走吧,你那个做买卖的又来了.,我不愿意去,可是掌班硬叫我去.他就在旁边.”她一说到他字,显然又现出恐惧的神色,”他一直在给我们那些姐妹灌酒,后来他还要买酒,可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掌班不信任他,不肯赊帐.他就派我到旅馆去取钱,取多少.我就去了.” 庭长这时正在同左边那个法官低声交谈,没有听见玛丝洛娃在说什么,就重复说了一遍她最后的那句话,为了表明已全听清她的话. ”你就乘车去了.那么后来又怎么样呢”他说. ”我到了那里,照他的话办,走进了他的房间.不是自己一个人走进房间的,我叫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一起进去,还有她.”她说着指指包奇科娃. ”她胡说,我压根儿没有进去过......”包奇科娃刚开口,就被制止了. ”我当着他们的面拿了四张红票子.”玛丝洛娃皱起眉头,眼睛不瞧包奇科娃,继续说. ”那么,被告取出四十卢布时,有没有注意到里面有多少钱”副检察官又问. 副检察官刚提问,玛丝洛娃就全身打了个哆嗦.她不知是什么缘故,她觉得他不怀好意. ”我没有数过,我只看见都是些百卢布钞票.” ”被告看见了百卢布钞票,那么,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那么,后来你把钱取来了”庭长看看表,又问. ”取来了.” ”那么,后来呢”庭长问. ”后来他又把我带走了.”玛丝洛娃说. ”那么,你是怎样把药粉放在酒里给他喝下去的”庭长问. ”怎样给吗我把药粉撒在酒里,就给他喝了.” ”你为什么要给他喝呢” 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一直不肯放我走.”她沉默了一下,说.”我被他搞得精疲力尽.我走到走廊里,对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但愿他能放我走.我累坏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他把我们也弄得烦死了.我们来让他吃点安眠药.他一睡着,你就可以脱身了.,我说:好的.,我不知道是毒药.他就给了我一个小纸包.我走进房间,他躺在隔板后面,一看见我就要我给他倒白兰地.我拿起桌上一瓶上等白兰地,倒了两杯,一杯自己喝,一杯给他喝.我把药粉撒在他的杯子里,递给他.我要是知道那是毒药,还会给他吗” ”那么,那个戒指怎么会落到你手里的”庭长问. ”戒指,那是他自己送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送戒指给你的” ”我跟他一回到旅馆就想走,他就打我的脑袋,把梳子都打断了.我生气了,拔脚要走.他就摘下手上的戒指送给我,叫我别走.”玛丝洛娃说. 这时副检察官又站起来,装腔装调地要求庭长允许他再提几个问题.在取得许可以后,他把脑袋歪在绣花领子上,问道: ”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待了多长时间.” 玛丝洛娃的神色显得惊惶失措,目光不安地从副检察官脸上移到庭长脸上,急急地说: ”我不记得待了多久.” ”那么,被告是不是记得,她从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出来后,有没有到过旅馆之外的什么地方呢” 玛丝洛娃想了想. ”到隔壁一个空房间里去过.”她说.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副检察官忘乎所以,竟直接向她提问题了. ”我去理理衣服,等马车来.” ”那么,卡尔津金有没有同被告一起待在房间里” ”他也去了.” ”他去干什么” ”我们一块儿喝了那商人剩下的白兰地.” ”噢,一块儿喝了.很好.” ”那么,被告有没有同西蒙说过话说了些什么” 玛丝洛娃忽然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说: ”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有过什么,我全讲了,除此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罪,就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话了.”副检察官对庭长说,装腔作势地耸起肩膀,动手在他的发言提纲上迅速记下被告的供词:她同西蒙一起到过那个空房间. 法庭上沉默了一阵子. ”你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我都说了.”玛丝洛娃叹口气说,坐下来. 随后庭长在一张纸上记了些什么,接着听了左边的法官在他耳边低声说的话,就宣布审讯暂停十分钟,然后匆匆地站起来,走出法庭.庭长同左边那个高个儿.大胡子.生有一双善良大眼睛的法官交谈的是这样一件事:那个法官感到胃里有点不舒服,自己要按摩一下,吃点药水.他把这事告诉了庭长,庭长就宣布审讯暂停. 陪审员.律师.证人随着法官纷纷站起来,大家愉快地感到一个重要案件已审完了一部分,开始走动. 聂赫留朵夫走进陪审员议事室靠着窗前坐下来. 对,她就是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念大学三年级的那年夏天.当时他住在姑妈家,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他总是同母亲和姐姐一起在莫斯科郊区他母亲的大庄园里消夏.但那年夏天他姐姐出嫁了,母亲出国到温泉疗养去了.聂赫留朵夫要写论文,就决定到姑妈家去写.姑妈家里没有什么玩乐使他分心,使人感到十分清静,两位姑妈又十分疼爱他这个侄儿兼遗产继承人.他也很爱她们,喜欢她们淳朴的旧式生活. 那年夏天,在姑妈家里聂赫留朵夫感到身上充满活力,心情舒畅.一个青年人,第一次不按照人家的指点,亲身体会到生活的美丽和庄严,领悟到人类活动的全部意义,看到人的心灵和整个世界都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他对此不仅抱着希望,而且充满信心.那年聂赫留朵夫在大学里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述给斯宾塞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特别是由于他本身是个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富有,但母亲有一万俄亩光景的陪嫁.那时他第一次懂得土地私有制的残酷和荒谬,而他又十分看重道德,认为最高的精神享受是因道德而自我牺牲,因此决定放弃土地所有权,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土地赠送给农民.现在他正在写一篇论文,论述这个问题. 那年他在乡下姑妈家的生活是这样过的:有时早晨三点钟就起身,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到山脚下河里去洗澡,有时在晨雾弥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还滚动着露珠.早晨他有时喝完咖啡,就坐下来写论文或者查阅资料,但多半是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又走到户外,到田野和树林里散步.午饭以前,他在花园里打个瞌睡,然后高高兴兴地吃午饭,一边吃一边说些有趣的事,逗得姑妈们呵呵大笑.饭后他去骑马或者划船,晚上又是读书,或者陪姑妈们坐着摆牌阵.夜里,特别是在月光姣明的夜里,他往往睡不着觉,原因只是他觉得生活实在太快乐迷人了.有时他睡不着觉,就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花园里散步,直到天亮. 175.17.5 萧康的祖父萧福乃是萧弘的祖父的长兄,只是萧福和其妻齐氏只生有一个儿子萧新。 萧新娶妻潘氏,又只是生有一子萧康。 萧康幼年丧父,是由其祖母齐氏和母亲潘氏两人合力带大。因为他算得上是萧家长房三代单传,所以其祖母和母亲都甚为溺爱他。由此他也就养成了纨绔贵公子的脾性,成年后娶妻纳妾,房中有一妻三妾,育有三子两女。这个人喜欢诗文,不喜习武,跟萧家二房诸人不太一样。 这一次,萧弘成亲,他带着妻子沈氏从徐州来,就是代表长房来向萧弘贺喜的。 此时他跟其妻沈氏一起向萧弘和谢妙容说着贺喜的话。 萧弘客气道:“大兄和大嫂远道而来,不如多在建康玩耍一段儿日子再回去。” 谢妙容也热情邀请其嫂沈氏留下来,她可以陪着她去逛一逛京城。 萧康和沈氏在徐州生活,自然是在那边呆的日子多些。至于建康,两人也来过好几次,并非陌生。前几年,萧伦和庐陵长公主成亲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也来了,在建康住了一个多月才回去。这一次,两人来之前,齐氏和潘氏嘱咐两人,他们的三弟萧弘娶的娘子可是顶级门阀谢家的嫡女,其父又是大名士谢庄,而且此女的陪嫁据说超过了满建康的贵女,所以让他们两个去建康后跟谢妙容要搞好关系,大有好处。 为啥大有好处,萧康和沈氏不用问就知道,谢家是权贵之家,谢妙容又有钱。这时间大多数人追求的不外乎是这两样,跟具备这两样条件的人打交道做亲戚,肯定是不会吃亏的。比如,谢氏宜家木器店的买卖那样红火,这个店里的家具风靡江南,每年赚得盘满钵满,齐氏和潘氏说,要是能让他们长房以后也经营一两家分店,那就好了。以前她们是羡慕谢氏宜家木器店为谢家赚进金山,现如今谢妙容成了萧家的媳妇儿了,便认为从这个金山上敲下些来给萧氏族人也是应当。 故而当萧弘和谢妙容邀请萧康和沈氏留在建康多玩儿一段再走时,两人欣然答应了。沈氏还对谢妙容说她正要一个土生土长的建康人带她逛一逛呢,由谢妙容带她正好不过。 这让站在旁边的庐陵长公主有点儿诧异,想这个沈氏怎的说出如此的话来,她嫁给萧伦后这几年见到沈氏也有两三次,就这两三次她也应该把建康城给逛熟了,何至于说出对建康城不熟悉的话来。 想到此,她不由得睨了一眼沈氏,想这个沈氏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萧弘和谢妙容跟萧康和沈氏说完话,走到了萧伦和庐陵长公主身边。 “阿弟,弟妹,恭喜你们。”萧伦先就伸手去拍了拍萧弘的肩膀,接着又望着谢妙容笑道。 “多谢阿兄。”萧弘和谢妙容齐齐出声。 站在萧弘身边的庐陵长公主正出神,对于萧弘和谢妙容已经走到丈夫和自己身边没留意,就没吭声。萧伦见状,忙用手肘撞了撞她,这一撞庐陵长公主才回过神来,视线聚焦,见到了站在她面前的一对新人。于是她赶忙说:“恭喜你们,百年好合。” “多谢阿嫂。”萧弘和谢妙容向她致意。 谢妙容添了一句:“阿嫂,你快坐下吧,你的身子重……” 庐陵长公主已经怀胎七月,还有两三个月就要临产了,这是她怀的第二胎,这会儿大腹便便,孕像十足。 谢妙容这么一说,她婆婆孔氏也听到了,于是只听她对庐陵长公主说:“二郎媳妇,你且坐下吧。” 庐陵长公主一早起来,跟着丈夫一起来见一对新人,向他们致贺,因为公婆没来,她等了一会儿,后面萧弘和谢妙容来了走新人拜见公婆的程序又站了一会儿,对身子重的孕妇来说,双.腿的确也有点儿酸了。遂向婆婆道了谢,又对谢妙容笑了笑,这才由身边的丈夫扶着坐了下去。 萧弘接着便带着谢妙容走向右边,那里站着一溜孩子,是他的弟妹还有堂弟和堂妹。说他们是孩子,也就是因为他们比萧弘年纪小,而且没成亲或者出嫁,但是他们有些人比萧弘少不了多少,应该算做半大孩子。 “这是我四弟,名业,是我二叔的长子,他今年十八岁,已经定下南阳宗氏的女郎,今年八月就要完婚。”萧弘按着弟妹们的年纪大小依照顺序介绍下去。他先介绍的是他二叔萧沛与其正妻殷氏生的长子萧业。萧业尽管只比萧弘小一岁,但是看来却是要比萧弘单薄得多,也不及他高大。 萧业接着便喊了声谢妙容阿嫂。 谢妙容颔首,也喊了他一声四弟。 接下来萧弘依次介绍他的五弟萧嵩,萧嵩今年十七岁,是萧弘的父亲萧咸的妾室尚氏生的儿子。他也已经定下了吴郡张氏的一位庶女为妻,将于今年的年底完婚。萧嵩长得挺清秀,和萧弘和萧伦两兄弟带着阳刚气的俊美有点儿差距。而且,萧嵩要腼腆些,此刻见到谢妙容这个年纪比他还小两岁的嫂子,都不敢正眼看她,而是垂头轻轻喊了她声阿嫂。 谢妙容倒被他这腼腆的样子弄得有些局促了,赶忙答应了他一声。 然后是萧弘的六弟萧咏,他是萧弘的父亲萧咸的另一个妾室缪氏所生,今年十五岁。萧咏长得也挺漂亮,跟萧弘有三分之一相像,可能这三分之来自其父萧咸,都是鼻子挺秀,额头饱.满。 至于萧家这一辈排行第七的是七娘萧文鸾,他跟四郎萧业是同父同母,她今年十三岁,身段儿苗条,同样遗传了萧家的挺秀的鼻子,饱.满的额头。而且因为她是女儿,像父亲的地方更多一些。 萧家八郎萧奕则是萧沛和其妾辛氏所生,萧八郎今年十二岁,他爱好习武,所以身材挺拔,一脸英气。 萧家排行第九的也是个女郎,名叫萧韶英,是萧弘父亲的.宠.妾缪氏所生,她和六郎萧咏是同父同母。萧韶英因为是萧咸的.宠.妾所生的最小的女儿,而且生得很漂亮,所以自小很得.宠.,性子颇为嚣张。这会儿她见到谢妙容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就退后了,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好吧,谢妙容总算见到了一个不肯给她好脸色的萧家人了,这人的身份是传统就不给新媳妇好脸色的小姑子。好在,这个小姑子不跟萧弘同父同母,不然的话,谢妙容可要想方设法讨好她。 “九妹。”谢妙容笑嘻嘻地招呼她,还添上一句赞美的话,“九妹长得真漂亮。” 萧韶英抬起了下巴,没坑声儿,那意思是你说得很对,我们萧家的基因好,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就你这嫂子不咋的,我三哥娶了你可是被埋汰了…… 谢妙容从这个小姑子脸上露出来的表情上头自动脑补了一段话,然后在心里暗暗的呵呵哒。她今儿早上照镜子的时候可是认真照了照,觉得自己身段儿高,腰也细,胸.脯很饱.满,臀也挺圆润,这不是肤白貌美腰细胸挺,还是大长腿吗?她不袅娜,可她性.感。她不柔弱,可她精神!这长得多有特点啊,这个时代的女郎们很难有她这特点好不? 萧弘对于她这个骄傲的九妹给在自己新媳妇儿面前继续傲娇,表示不高兴了,他加重声音喊了她一声:“九妹!” 面上的表情随即变得严厉,萧韶英看到了,只得不乐意的软着声音回答了谢妙容一句:“阿嫂也很美。” 哦,这个话说出来她觉得牙酸好不? 要不是看在三哥的面子上,她才不会搭理这个嫂子呢。她娘可悄悄跟她说了,她这个小姑子用不着奉承这个新进门儿的嫂子,她是萧家在室的女郎,就该矜贵,合当嫁进门儿的嫂子来讨好她的,这个呀可是传统。所以自打谢妙容走到她身边来的时候,她就端着了。她阿父可是就只有她这个女儿,就算她是个庶女,但在二房,她也是宝贝疙瘩。反正,她完全不用在谢妙容跟前讨好她。 萧弘见到自己这个傲娇的九妹在自己严厉的目光下,总算在人前给了自己的娘子面子,就不追究她了。 接下来,他介绍了萧家他这一辈最小的一个弟弟,就是他小叔萧沛跟其妾包氏生的儿子萧霖。萧霖今年只有十岁,还是个乖顺的少年。他倒是大方,见到谢妙容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喊了谢妙容一声阿嫂。 谢妙容也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见完了萧家的这些弟弟妹妹,谢妙容就让婢女阿豆上来,把自己给他们的包装精美的见面礼奉上,说这是她的一点儿心意,希望他们笑纳。 萧业等人接过去,又纷纷向谢妙容道谢。 然后,萧弘又领着谢妙容从这边的正房院出去,到他小叔萧沛和其妻殷氏的院子里去拜见他们。 萧沛和殷氏也赏赐了谢妙容东西,说了祝福的话。 在那里坐了一刻种,跟他们说了会儿话,萧弘就领着谢妙容出来,回他们自己的院子。 路上,萧弘对她说:“咱们回去歇一会,晌午咱们去我阿父和阿母那边吃饭,我叔父和叔母他们也要来,还有姨娘们。” 老实说,谢妙容在嫁给萧弘之前,也知道萧弘的阿父和叔父等人有妾室。只是今日见到了萧弘的从兄萧康,得知他竟然有三个妾还是让她有点儿闹心。看来这萧家的传统就是要纳妾的,萧弘的祖父,据说也有两个妾,但是因为萧弘的祖母周氏是个醋罐子,所以那两个妾并未能为萧家生下子嗣。 这从上到下的,萧家的郎君们都有妾室,而且她见了萧弘的那些弟妹后,就觉得萧家的情况远比她想的复杂。当初她祖母,还有阿父和阿母挑上萧弘做她的夫婿时,可没有考虑过萧家有纳妾的传统的,当时他们只是觉得萧弘和其兄一起救了萧家,不挑他说不过去。就这么的,她的婚事就定下来了。直到定下婚事后,她才打听了下萧家的情况,知道萧家有妾存在,心里就有点儿膈应。可是,她祖母对她说过,有族规不纳妾的谢家以前一直都是奇葩的存在,而且后面谢家的规矩也改了,谢家的郎君们也可以纳妾了。外面的大家族没有人家不纳妾的。叫她不要因为这一点儿就不成亲,那样不现实。 她忐忐忑忑地嫁过来了,见到那些妾生的孩子,就让她的忐忑落了地。 是确确实实的忐忑了。 她想起似乎自己在嫁给萧弘之前,嫁给萧弘之后,都从来没有跟他谈过妾的问题,也没有要求过他不纳妾。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跟他感情深入到谈这个问题的地步,贸然的说出去很唐突。再说了,你叫人家不纳妾就不纳妾吗?万一人家喜欢的女人不是你这样的,那么漫长的几十年下去,他基本不可能按照你的意思来。那样一来的话,你越跟他计较这一点儿,他就会跟你越生分,而且还会觉得你可笑,夫妻之间的感情想必会受到损害。另外,在这个时代,主家娘子不让郎君纳妾也不会被婆家接受,强大的舆论压力,会让你处处受到攻击,让你不好受。大家族要求的家和万事兴可就完蛋了。在婆家人眼里,你这种媳妇简直是不及格!然后你在婆家就会混得举步维艰。好几十年呐,日子得有多难过,大多数的女人都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从而妥协和投降。 现代人的思维深深盘踞在她脑袋里面,让她觉得和萧弘感情没到位的情况下谈论不要纳妾,要对她专一,就像自己对他那样似乎有点儿束缚别人之嫌。但是要是不要求他,她又觉得自己有点蠢,有点儿太大方了。难道她带来的现代人要尊重对方,要给对方自由的思想到头来只能约束她自己,这让她感觉太不甘心。 怎么办,到底要不要跟萧弘谈一谈,还是过一段儿等两个人处好了再说? 纠结着,她一路似有心事一样回到了他跟萧弘的院子,然后回内室去有气无力躺着。萧弘早就看出来了两人在他们的院子的路上,他这个新娶进门儿的媳妇似乎有点儿走神,和他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路上,他也没好问她怎么了,因为身边都有婢女跟着。可一回到两人的屋子里,还是卧室,他就要开口了。 挥退了屋子里立着的伺候他们的婢女们,他随手把放在妆台上的那两个阿父和阿母赏赐给谢妙容的见面礼的匣子给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支镶嵌着鸽血红的宝石的金钗,然后走到谢妙容躺着的床榻边笑着对她道:“卿卿,来把这一支我阿母给你的钗戴上我看一看。” 谢妙容不好扫他的兴,只得坐起来,萧弘拉她起来,亲手替她把那只镶嵌鸽血红的宝石的金钗给她插到发髻上,又搬转过她身体,左看右看,然后问她:“今日是怎么了,从我阿父和阿母那边院子里出来,我就瞧着你不欢喜了。是不是今日我家九妹得罪你了?还是你不喜欢我阿父和阿母赏赐给你的见面礼呢?” “没有,我哪有对阿姑和阿翁的礼物不满意。我也没有对九妹不满意。”谢妙容赶忙澄清。 “那你……”萧弘认真地看着谢妙容问,“到底是对什么不满意呢?难道是对我?” “……”仰面看着眼前这个认真看着自己的年轻男子,他俊美无俦的脸还有认真的表情,让谢妙容差点儿就要心中的话说出来了。不过,她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这就跟萧弘说那什么纳妾的话题。她自己认为现在似乎时机不对。两个人才新婚,就提这个,她想恐怕大多数的男人觉得会煞风景,而且,那也是对自己太不自信的表现。最重要的一点儿是她郑重其事的提出来,萧弘会看在新婚的份儿上答应她。不管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还是因为尚在新婚之中,对她还有柔情蜜意答应她,其实都是一种敷衍。日后绝对有可能不做数的,假如萧弘受家里的影响,把纳妾当成一个男子正当的权利的话……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累,不舒服……” 好吧,她总算扯出了一个让自己还有萧弘都能接受的理由,并且还配合做出了一个以手扶额表示头疼的动作。 萧弘果然相信了,凑到她耳边柔声说:“也是,昨晚我没让你睡好。这样,这会儿你躺一趟,我在旁边陪你。” 谢妙容便又躺了下去,萧弘果然侧卧在她旁边,乖乖地陪她。 只不过,萧弘在旁边睁着眼看她,她就是想装睡也不行,觉得不自在。 于是她无奈只得睁开眼,看着屋顶的承尘。 萧弘见她醒了,一伸手把她揽过来,另一只手就抚上了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问她:“怎么不睡了?” “你就那么看着我能睡吗?真是!” “你要不睡,我们说会儿话好不好?” “说什么啊?” “就是……”他坏坏的笑着,让后那放在后背的手放在她腰上,再顺势往上,唇也凑了过去。 一看他这阵势,谢妙容莫名的一阵紧张和心悸,却又羞恼,推他:“去……” 谁想萧弘就是块谢妙容无法推得动的巨石,他只要滚来了,一下子就可以碾压她。 他只是手一箍住她的腰,再往胸.前一带,她就在紧贴在他胸口了。然后,他强势地凑过去,噙住了她唇.瓣。 谢妙容羞涩地挣扎了几下,却于事无补,他到底还是得逞了,一番攻城略地的吻,使得谢妙容气喘吁吁,脑子因为缺氧而发晕。而且,她还感觉到了他身体某处的变化。 真得害怕他控制不住,就这么一会儿休息的时间也会要她。一来她的身体这两天真得透支了,无法承受,二来,萧弘在这件事情上的掌控欲太强,在整个过程中不是她想停止就停止的。所以,一旦开始,就是他全程主宰,她完全沦为被支配者,她还不能习惯。 一狠心,她咬了他一口,咬破了他的舌尖,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儿立刻就在口腔里蔓延开去。 萧弘闷哼一声,立即就停了下来,他一把推开谢妙容,有些恼怒地看向她,不高兴地问:“你为何咬我?” 谢妙容坐起来,有些赧然地道:“我怕你一会儿又要……”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绝不会白日宣|淫,难不成你不信我,连这点儿分寸都没有了吗?”他继续不高兴地说。 要是真像萧弘说得那样,他能够控制自己,那自己这么对他,的确有点儿过了。仅仅因为他这么一不高兴,谢妙容心里就好一阵难受。她忙凑上前去抱着他,软声道:“对不起,别生气,我不是有点儿担心吗?一会儿还要去跟阿翁和阿姑,还有你弟妹们吃饭,我怕让他们久等……” 说到“久等”两个字,萧弘脸上才重新有了点儿笑意,说:“也是,咱们行房有点儿久,到时候慌慌忙忙地去了,让我阿父和阿母看出来点儿什么,你这做媳妇的脸上挂不住。” 谢妙容囧,她想,难不成所有的男人都是喜欢女的夸他们在房事上持.久,借此来证明自己的性能力强大?然后性能力强大的人,在其他方面也强大? 男人还真是属于喜欢征服女人的物种。 她的丈夫萧弘虽然年轻,但是在这方面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好吧,她咬他一下,尽管惹得他不高兴了,但是也抓到了一个哄他的方法,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你知道就好。”谢妙容温柔地抱住他的头,“这会儿不疼了吧?” 萧弘伸出舌.头,语音含混,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说:“你看看,还疼呢。” 谢妙容看到他舌尖上一个红色的牙印儿,犹然冒出血珠,心里一紧,就垂下头去,伸出舌.头在他舌尖上的伤口上一舔。 没想到这么一下子,却令萧弘眸色一暗,看她的眼神重又隐隐含着火.热。 谢妙容只得朝着他的眼睫一吹,然后如愿见到他闭上了双眼。 他蓦然抓住她的手腕,抱紧她,在她耳边吹气般地说:“好啊,你作弄我。” 谢妙容嘿嘿笑出声。 待到萧弘再睁眼时,也跟着谢妙容一起开心的笑。 两个人面对面看着彼此,孩子一样。 笑了一会儿,谢妙容想一想爬起来,对萧弘道:“咱们来下局棋如何?” 她想着老在床上呆着,都是年轻人,不往那些事情上想是不可能的,还不如起来下盘棋混时间好些。 萧弘答应她:“好啊,让我看看你的棋艺长进了没?” 两人之前下过棋,萧弘的棋艺更胜一筹。 于是两个人下了床,去南窗边的榻上坐下,接着萧弘让婢女阿桃去他的书房里把那一副玉石做的围棋拿来。 不一会儿阿桃去而复返,禀告萧弘说管着书房的婢女阿蓉昨日伤风病倒了,那副棋不晓得放哪里了。 “阿蓉病了?昨儿不是好好的么?”萧弘皱眉道。 阿桃低着头答非所问:“公子要不要过去瞧一瞧她?” 177.171.7 他们从来还没有闹过一整天的别扭.这是破天荒第一回.而这也不是争吵.这是公开承认感情完全破烈了.他到她房里拿取证件的时候,怎么能像那样望着她呢望着她,看见她绝望得心都要碎了,居然能带着那种冷淡而镇静的表情不声不响径自走掉呢他对她不仅冷漠了,并且憎恨她,因为他迷恋上别的女人,这是很明显的了. 追忆着他说过的一切冷酷言语,安娜还凭空设想着他明明想说.但却难以开口的话,于是她越来越生气了. ”我并不想挽留您,”他也许要说.”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您大概不愿意和您丈夫离婚,那么您可以再回到他那里去.回去吧!假如您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一笔.您要多少卢布” 只要是粗野的男人说得出口的最粗俗无耻的话,他,在她的想像中,都对她说了,她决不能饶恕他,仿佛他真说过这样的话似的. ”他,一个诚实而正直的人,前天不是还起誓说爱我的吗难道我以前不是没有理由地绝望过好多次吗”随后她又自言自语. 一整天,除了到威尔逊那里去以外......这大约花费了她两三钟头的光景,......安娜都在想着一切都结束了呢,还是依旧有重归于好的可能,她应该立刻出走呢,还是再见他一面那种游移不绝的心思中度过去了.她等了他一整天,傍晚走回自己的房间,留下话说她头疼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不睬仆人的话还是来了,那就是说他还爱我.如果不是的,那就是说一切全结束了,那么我就要决定该怎么办才好!......” 夜间她听到他的马车停下来的声音.他按铃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和他同使女说话的声音.听了以后他就信以为真,不再往下问,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可见一切全都完了! 死,作为使他对她的爱情重新唤醒,作为对他的惩罚,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战斗中出奇制胜的唯一的方法,鲜明而生动地出现在她的心头. 如今去不去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她离不离婚,都无关紧要了......全部用不着了.她一心只要惩罚他. 当她找出平常服用的一剂鸦片,想到要寻死只要把一瓶药水吞下就行了,这在她看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以致于她又愉快地揣摩着他会如何痛苦,懊悔,喜爱她的遗容,但是那时就来不及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借着一支烛泪将尽的蜡烛的光辉注视着天花板下的雕花檐板,注视着投在上面的帏幔的阴影,她历历在目地展示着当她不复存在,当她对他只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他会有些什么感觉.”我怎么能够对她说这些残酷的话呢”他会这么说.”我怎么能不辞而别呢可是现在她死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在哪里......”忽然间帏幔的阴影开始摇曳,遮住了整个的檐板,笼罩住整个天花板;阴影从四处涌来,一会就聚拢在一起,转瞬之间又飞快地飘然四散,摇荡起来,融成一片,接着四周一片黑暗.”死神!”她想.她心上感到那样的恐惧.以致于她好久都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她的颤抖的手好久才找到火柴,在点完了和熄灭了的蜡烛那里又点上一支蜡烛.”不,怎么都行,只要活着!要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这全是过去的事,会过去的,”她说,感到庆幸复活的快乐的眼泪正顺着两腮流下.为了脱离这种恐怖,她忽忙跑到他的书房去. 他在书房里睡得很舒适.她走过去,举起灯照着他的脸,注视了他好久.如今,在他沉入梦乡的时候,她爱他,一见他就忍不住流下柔情的眼泪;可是她知道,万一他醒过来他就会用那种冷酷的.自认为是的眼光看着她,她也知道在还没有向他诉说爱情就非得先证明全是他的过错不可.没有惊动他,她回到自己的寝室,服了第二剂鸦片以后,天快亮的时候她沉入一种难过的.梦魇纷扰的恶梦中,始终没有丧失掉自我的感觉. 早晨,那场在她和弗龙斯基结合以前就曾出现过好几次的恶梦又降临了,惊醒了她.一个胡须蓬乱的老头,正弯着腰爬在一种铁器上,在做什么,一边用法语毫无目的地嘟囔着;就像梦里常有的情形一样(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她感觉到那个农民并不注意她,但是却用这种铁器在她身上干什么非常可怕的事.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醒过来了. 当她起床的时候,她回想起昨天就像坠入六里雾中一样. ”发生过一场口角.以前也发生过好多次的.我说我头疼,可他没有来看我.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我得去瞧瞧他,好作动身前的准备,”她暗自想道.听见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在她穿过客厅的时候,听到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的声音,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一个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正对按门铃的佣人吩咐什么.在前厅里谈了几句以后,有人上楼来了,接着她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在客厅外面走过去.他迅速地走下楼去.安娜又走到百叶窗前.他正走到台阶上,没有戴帽子,走到马车跟前.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递给他三包东西.弗龙斯基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马车便走了;他又飞快地跑上楼来. 遮住她心灵里的一切云雾突然消灭了.昨日的千思万绪又以新的剧痛刺伤了她的痛苦的心.她现在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这样低三下四,居然在他的房子里和他一起过了一整天.她到他的书房去表明她的决定. ”是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经过这里,她们从maman那里给我带来了钱和证件.昨天我没有收到.你的头痛怎么样,好些了吗”他镇定地说,不愿意看,也不愿意揣测她脸上那种阴沉忧郁的神情. 她站在屋子中间,不声不响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他看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就又读起信来.她扭过身去,慢腾腾地从房里走出去.他还可以把她叫回来的,但是她走到门口他还一声不响,只听见他翻动信页时发出的响声. ”喂,顺便问一下,”她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我们明早一定走,是吗” ”您走,但我可不走,”她说,转过身对着他. ”安娜,这样过下去是不行的......” ”您走,我可不走,”她又说一遍. ”这真受不了啦!” ”您......您会后悔的!”她说着便走出去了. 被她说这句话的那种绝望神色吓坏了,他跳起来,准备去追她,但是想了一想,又坐下了,他咬紧牙关,满面愁容.这种在他看来是不像话的.用意不明的要挟,使他大为愤怒了.”什么我都试过了,”他想.”只剩下置之不理这个法子了,”于是又开始准备坐车进城去,再到他母亲那里请她在委托书上签字. 她听见他在书房和饭厅里走动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口逗留了一下.可是他没有转到她这里来,他只吩咐了一声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让沃伊托夫把马牵走.随后她听见马车驰过来,大门打开了,他又走出去了.但是他又回到大厅里,有什么人跑上楼去.这是他的佣人,来取主人遗忘了的手套.她返身走到百叶窗前,看见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手套,用手拍拍马车夫的后背,跟他说了句什么.随后,并不抬头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种经常的姿势,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坐在马车里,一边戴手套,一边就在角落里消失了. $$$$二十七 ”走了!全都完了!”安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作为这个疑问的答案,她的蜡烛熄灭了的时候那种黑暗和那场恶梦所遗留下的印象,混合成一起,使她的心里充斥了寒彻骨髓的恐惧. ”不,不可能的!”她喊叫说,于是跨过房间,她用力按铃.她如今这么害怕孤单,以致于等不及佣人上来,就下去迎他. ”打听一下伯爵到哪儿去了,”她说. 那个人回答说,伯爵到马厩去了. ”伯爵让我转告您一声,万一夫人想坐车出去,马车过不了多久就回来.” ”好的.等一下.我现在写一张条子.让米哈伊尔拿着马上送到马厩去.赶快!” 她都便坐下写道:是我的不是.回家来吧,让我解释.看在上帝面上回来吧,我害怕得很!她封好了,递给那佣人. 她如今害怕剩下一个人,她跟在那个人后面走出屋子,到育儿室去了. ”怎么回事,这不是,这不是他!他的蓝眼睛和羞怯而甜蜜的微笑在哪儿呢”当她看到她那满头乌黑鬈发的丰满红润的小女孩,却没有看见谢廖沙的时候(她在神智错乱之中本来希望在育儿室找到他的),这是头一个涌上她心头的想法.小女孩,坐在桌旁,坚强而用力地用一只软木塞敲打着,瞪着漆黑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她母亲.安娜答复了英国保姆说她很好,明天便要下乡去,就挨着小女孩坐下,动手在她面前旋转软木塞.可是小孩的响亮的银铃般的笑声和眉眼的神态使她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弗龙斯基,于是抑制着呜咽,她匆匆站起身来,走出房去.”难道真的全完了吗不,不可能的,”她想.”他会回来的.但是他和她谈过话以后,他显现的笑容和激动,他如何解释呢但是即使他不解释,我还是会相信的.假如我不信任他,我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但是我不愿意那样做.” 她看看表.过了十二分钟了.”现在他接到我的字条了,正在回家来的路上了.不会很久的,再过十分钟......但是如果他不回来呢不,不可能的!一定不要让他看见我的流过眼泪的眼睛.我去洗洗脸.唉呀,我梳过头发没有”她问她自己.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用手摸摸头.”是的,我的头发梳过了,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梳的了.”她甚至都不信任她的手,于是走上穿衣镜前照照她的头发是否真的梳过.确实梳过,但是她记不起什么时候梳的了.”这是谁”她想,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用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她的发烧的面孔.”是的,这是我!”她恍然大悟,望着她的整个身影,她猛地感觉到他的亲吻,她浑身颤抖,肩头抽搐了一下.然后她把手举到嘴边,吻了吻. ”怎么回事我疯了吗”她走进卧室,安努什卡正在那里打扫房间. ”安努什卡!”她说,站在仆女面前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本来要去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使女说,仿佛很理解她的心思一样. ”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的,我要去的.” ”去一刻钟,回来一刻钟;他已经在路上了,他马上就要到了.”她拿出表来,看看.”但是他怎么能把我抛在这种处境中就扬长而去呢不跟我和解他怎么能过得下去呢”她走到窗前,从窗口望着大街上.这时候他大概回来了.但是也许她计算得不准确,于是她又回想他什么时候动身走的,计算着时间. 她刚要去依照大钟对表的时候,就有人坐着车来了.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他的马车.可是没有人上楼来,她听见下面有人声.她派出去送信的人坐着车回来了.她下去迎接他. ”我没有找到伯爵.他到下城火车站去了.”他说.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那个红光满面的非常快活的米哈伊尔说,当他把字条还给她的时候. ”哦,那么他没有接到,”她想起来. ”带着这封信到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的别墅那里去,你认识吧马上带个回信来,”她对那个送信的人说. ”但是我自己做什么才好呢”她心里盘算着.”是的,我到多莉家里去,是的,不然我就要发疯了.我还可以发个电报!”于是她拟出一个电报底稿: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务必立刻回来. 发出电报,她就去穿外衣.穿好外衣,戴上帽子,她又望望发胖的.沉着的安努什卡的眼睛.这双善良的灰色小眼睛里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同情. ”安努什卡,亲爱的,我怎么办呢”安娜呜咽着说,一边束手无策地朝安乐椅上一坐. ”为什么要如此难过,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这种事是常有的.去散散心吧,”那使女劝她说. ”是的,我就去,”安娜说,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如果我不在的时候电报来了,就送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家里去......不,我自己可以回来的.” ”不过我一定不会胡思乱想,一定得找点事做,坐车出去,主要的是走出这幢房子,”她自言自语,恐惧地谛听着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的声音,她急忙走出去,坐上马车.  ”到哪里去,夫人”彼得还没坐到驾驶台上就问. ”到兹纳缅卡街,奥布隆斯基家去.” $$$$二十八 天色晴朗.下了一早上蒙蒙细雨,现在刚刚放晴.铁板屋顶.人行道上的石板.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带.铜器和白铁皮......都光彩夺目地在五月的阳光中闪砾着.这是四点钟,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坐在舒适的马车的角落里......那马车由一对灰色马拉着奔驰,在那伸缩自如的弹簧上轻轻摆荡着,安娜在车轮的时不时的辚辚声和露天里瞬息万变的记忆中,又回想起最近三四天来的事情,对她的处境的看法跟在家里完全不一样了.如今死的念头不再那么可怕和那么明显了,死似乎也并非不可避免的了.她现在责骂自己竟然落到这么低声下气的境地.”我恳求他饶恕我.我向他屈服了.我认了错.为什么难道没有他我就过不下去了吗”抛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的问题,她开始看招牌.”公司和百货商店......牙科医生......是的,我决定全跟多莉讲了.她是不喜欢弗龙斯基的.这是既丢人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要全告诉她.她爱我,我会听她的话的.我不向他让步;我不能让他教训我......菲利波夫,面包店.听说他们把面团送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那么好.噢,米辛基的泉水,还有薄烤饼!”她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只有十七岁的时候,她和她姑母一路朝拜过三一修道院.”我们坐马车去.那时候还没有铁路.难道那个长着一双红红的手的姑娘,真是我吗那时有多少在我看来是高不可攀的,以后却变得毫无价值了,但那时有过的东西现在却永远得不到手了!那时我能想得到我会落到这种屈辱的境地吗接到我的信他会多么得意和高兴啊!但是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油漆味多么难闻啊!他们为什么总是油漆建筑时装店和帽庄,”她读着.有个人对她行了个礼.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们的寄生虫,”她想起弗龙斯基以前说过这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连根拔掉.我们不能拔掉,可是可以掩盖起这种记忆.我也要把它掩藏起来!”这时她回忆起她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过去,回想起她怎样把他从记忆中驱逐出去.”多莉会认为我要抛弃第二个丈夫了,因此一定认为是我不对.难道我还想有理吗!我毫无办法!”她说,想要哭出来.但是她立刻奇怪这两位姑娘为什么微笑.”可能是爱情!她们还不知道这是多么难受.多么卑鄙的事哩......林荫路和儿童们.三个男孩子奔跑着,玩赛马的游戏.谢廖沙!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回他来了.是的,要是他不回来,我就会失去一切了.他大概误了火车,已经回来了.又要让你自己低三下四了!”她对自己说.”不!我到多莉家去,坦率地对她说:我不幸,我罪有应得,都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仍然是不幸的,帮帮我的忙吧,......这几匹马,这辆马车,我坐在这辆马车里多么不舒服啊,都是他的;不过我再也不会看见这些了.” 重温着她要对多莉讲的所有的话,有意刺激着自己的心,安娜走上楼去. ”有客人吗”她在前厅里问. ”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列文,”佣人回答说. ”基蒂!就是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那个基蒂,”安娜想.”她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他非常后悔没有和她结婚.而他一想到我就厌恶,后悔和我结合起来!” 安娜来访的时候,姐妹俩正在商讨哺育婴儿的事.多莉独自出来迎接就在这时候中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的不速之客. ”哦,你还没有走吗我正想亲自去看你,”她说,”我今天收到斯季瓦一封信.” ”我们也接到他一个电报,”安娜回答,四面看着,找寻基蒂. ”他信上说,他不明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真正想要怎样,但他非得接到回答才离开.” ”我以为你有客人哩.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是的,是基蒂,”多莉为难地说.”她在育儿室里.她得了一场大病.” ”我听说了.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我马上就去取.不过他并没有拒绝;恰恰相反,斯季瓦觉得满有希望哩,”多莉停在门口说. ”可我却灰心失望,甚至不抱什么希望,”安娜说. ”这是什么意思基蒂认为会见我就降低了身份吗”只扣下安娜一个人的时候她暗自想道.”可能她是对的.但是她不应该,她这个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人,她不该对我这样表示的,即使事情是真的话!我知道处在我这种处境中,任何正派的女人都不可能接见我的.这一点从我为他牺牲了一切的那一刹那间起我就知道了.而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应!噢,我多么恨他!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更不愉快,更难过了!”她听见姊妹俩在隔壁商量的声音.”我现在跟多莉说什么呢!让基蒂看到我不幸,让她庇护我,好使她借以□□吗不,就连多莉也不会明白的.跟她谈没有用处.不过看看基蒂,让她看看我多么看不起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我是多么不在乎,那倒是挺有意思的.” 多莉拿着信走回来.安娜读了,默默无语地递回去. 178.171.8 ”我都知道了,”她说.”这丝毫也引不起我的注意.” ”为什么我,正好相反,却满怀希望,”多莉说,好奇地注视着安娜.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焦急的心情中.”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 安娜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并不作答. ”基蒂为什么躲着我呢”她问,望着门口,脸涨得通红. ”噢,胡说!她在给婴儿喂奶,她总是搞不好,我正在教她......她很高兴.她立刻就会来的,”多莉不善于撒谎,笨嘴扯舌地说.”哦,她来了!” 基蒂听到安娜来访,本来不想露面的;但是多莉说服了她.基蒂鼓足了勇气走进来,脸泛红晕,走到安娜面前,伸出手来. ”我很高兴见到您哩,”她用颤抖的声音开口说. 基蒂心上对这个堕落的女人抱有敌意,但又想宽恕她,她就被这种矛盾心情弄得不知所措了;可是她一见安娜的妩媚动人的容貌,所有的敌意就都烟消云散了. ”假如您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我全都习以为常了.您害过病吧是的,您变了哩!”安娜说. 基蒂觉得安娜在用敌视的眼光注视着她.她把这种敌视归之于安娜的难堪的境界,这人以前曾保护过她,现在自己反而要人同情,所以心里替她很难过. 她们谈论基蒂的病.婴儿和斯季瓦;但是安娜对什么都不在乎. ”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她说,立起身来. ”您什么时候动身呢” 但是安娜又不回答,她转向基蒂. ”是的,我很高兴见到您,”她带着微笑说.”我从大家的嘴里,甚至从您丈夫的嘴里,听到很多关于您的事.他来看过我,我很喜欢他哩,”她补充说,显然不怀好意.”他在哪里” ”他回乡下去了,”基蒂说,脸涨红了. ”请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啊!” ”一定!”基蒂天真地重复说,同情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么再见了,多莉!”安娜吻吻多莉,握了握基蒂的手,就匆忙地走出去. ”她还和从前一样,还像以前那样妩媚动人.真迷人哩!”又剩下基蒂和她姐姐的时候,她说.”但她有点逗人可怜的地方.可怜极了!” ”是的,她今天有点奇怪,”多莉说.”我送她走的时候,到前厅里,我觉得她好像要哭了哩.” $$$$二十九 安娜又坐上马车,心情比出门的时候更坏.除了她以前的痛苦现在又添增了一种受到侮辱和唾弃的感觉,那是她和基蒂见面的时候清楚地体会到的. ”到哪里去,夫人回家吗”彼得问. ”是的,回家去,”她说,此刻根本不考虑到哪里去了. ”他们怎么像看什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东西一样瞧着我呀!他这么有兴趣地对那个人讲些什么呢”她看着两个过路的人,这样想.”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吗我本来想告诉多莉的,不过幸亏没有告诉她.她将多么幸灾乐祸啊!她会掩盖起来的;但是她主要的心情会是高兴我为了她所羡慕的种种快乐而遭到惩罚.基蒂会更高兴了.我可把她看穿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眼里显得特别可爱.她嫉妒我,憎恨我,而且还看不起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假如我是不道德的女人,我就可以使她丈夫拉入我的情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而我的确很情愿.这个人很自认为了不起哩!”看见一个肥胖红润的绅士乘着车迎面驰来,她想,他把她当成了熟人,摘下他那闪光的秃头上的闪光的礼帽,但是随后发现他认错了人.”他以为他认识我.但是他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同我毫不相识哩.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我就知道我的胃口,正像那句法国谚语说的.他们想要吃肮脏的冰激凌;这点他们一定知道的,”她心里想,看见两个男孩拦住一个冰激凌小贩,他把桶由头顶上放下来,用毛巾揩拭着汗淋淋的面颊.”我们都愿意要甘美可口的东西.假如没有糖果,就要不干净的冰激凌!基蒂也一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列文.而她嫉妒我,仇恨我.我们都是互相仇视的.基蒂恨我,我恨基蒂!这是真正的事实.coiffeur.je me fais coiffer par......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她想着突然笑起来.但是马上又回想起她现在没有可以倾吐的人了.”况且,又没有什么有趣的乐事.全都是可恨的.晚祷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虔诚地画着十字,仿佛担心失掉什么似的!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欺诈,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无非是用来掩藏我们彼此之间的仇视,就像那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般.亚什温说:他要把我赢得连件衬衣都不剩,我也是这样.,是的,这倒是真的!” 她完全沉迷在这些思想中,甚至忘记了她的境况,就这样到达了家门口.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才回想起她发出去的信和电报. ”有回信吗”她问. ”我找找看,”他回答,望了望办公桌,他拿起一封方形的电报小封套递给她.”九点以前我不能回来.弗龙斯基.”她读着. ”送信的人还没回来吗” ”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啊,既然是这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自言自语,感到心上起了一股闻名的怒火和渴望报复的欲望,她跑上楼去.”我亲自去找他.在跟他告别以前,我要把一切都和他讲清楚.我从来没有像恨他这样恨过任何人!”她想.看见挂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厌恶得颤抖起来.她没有想到他的电报不是答复她的电报的,他还没有接到她的信.她想像他现在正平静地和他母亲和索罗金公爵小姐谈着天,因为她的痛苦而感到兴奋呢.”是的,我得快点去!”她自言自语,她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想尽可能地摆脱她在这幢可怕的房子里所感受到的心情.仆人们.四壁.房中的装饰,都在她心中引起一种厌恶和仇恨的情绪,像千钧重担一样挤压着她. ”是的,我必须到火车站去,假如找不到他,我就到那里去揭穿他.”安娜看了看报纸上的火车时间表.夜车在八点零两分开车.”是的,我赶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三匹马,自己忙着往旅行袋里收拾一两天内必要的东西.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了.在掠过心头的种种计划中她考虑决定采用一种: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家吵过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到下面第一个城市住下来. 午餐摆好了.她走到桌旁,一闻到面包和干酪的味道,就使她觉得所有的食物都是令人恶心的,她吩咐套上车,就走出去.房子已经在马路上投下阴影.傍晚很晴朗,夕阳还很暖和.搬着安娜的东西走出来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到车上去的彼得和分明很不高兴的马车夫,都使她觉得讨厌,他们说的话和举动都让她生气. ”我不需要你,彼得!” ”可是车票怎么办呢” ”哦,随你的便吧,我不在乎,”她不耐烦地回答. 彼得跳上驭台,两手叉着腰告诉车夫赶到车站去. $$$$三十 ”瞧,又是她!我全都明白了!”安娜说,那时马车刚走动,轻轻摇晃着,轰隆隆地驶过砂砾铺的马路;不同的记忆又一个接着一个交叉地浮现在她的心头. ”我最后想到的那一桩那么美妙的事情是什么”她极力回忆着.”秋季金,coiffeur不,不是的.是的,是亚什温所说的:为了生存的竞争和仇恨是把人们联系起来的唯一的原因.不,你们去也是徒劳往返,”她在心里对一群乘四轮马车,显然是到郊外去寻欢作乐的人说.”带着狗也没有用!你们摆脱不了自己的.”她向着彼得眺望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工人,他的头左右摇晃着,正被一个警察带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倒找到一个好办法,”她想.”弗龙斯基伯爵和我也没有找到这种方法,虽然我们那么期望,”现在安娜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全部关系,这在以前她总是不愿去想的.”他在我身上找寻什么呢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要满足他的虚荣心.”她回忆起在他们结合的初期他的语言,他脸上显现出的那种使人联想到一只驯顺的猎狗的神情.现在所有一切都证明了她的看法.”是的,他心上有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感.当然其中也有爱情;但是大部分是胜利的自豪感.他以我而自豪.可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值得骄傲的了.没有能骄傲的,反倒有使人羞愧的地方!他从我身上取去了可以取去的全部,现在他不需要我了.他厌倦了我,又极力不愿对我显得无情无义.昨天他说漏了嘴......他要我离婚,然后再结婚,他这是破釜沉舟罢了.他爱我,但是怎么个爱法呢!the zest is gone!这个人想要一鸣惊人,非常自负哩!”她想,看着一个乘着一匹出租的马的红脸膛的店员.”不,对他来说,我早已没有风韵了.假如我离开他,他会打心眼里高兴呢!” 这并不是凭空猜测,而是她借着现在突然把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的关系显示给她的那种看穿一切的眼光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 ”我的爱情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自私,可他的却越来越少,这就是使我们分离的真正原因.”她继续想下去.”而这是无法弥补的.在我,他是一切的中心,我要求他越来越完完全全地献身于我.可是他却越来越想疏远我.我们没有结合以前,倒真是很接近的,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可挽回地疏远起来;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他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了.我自己也说我嫉妒得太没道理;不过事实并非这样.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满足.但是......”由于一个突然涌上心头的想法,她激动得张开嘴,在马车里挪动了一下身子.”不管是什么,只要不单单是个热爱他的情妇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够,可也不愿意是其他的什么人.而这种愿望却引起了他的反感,又引起了我的愤怒,事情不能不如此.我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小姐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也不爱基蒂,而且他也不会对我不忠实吗这一切我全知道,可是这并不能使我释然.如果,他不爱我,却由于责任感而对我假意温存,但却没有我所渴望的感情,这比怨恨还要坏千百倍呢!这简直是地狱!事实就是这样.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一旦结束,仇恨就开始了.我一点不认识这些街道.这里像一座座的山,都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数不清,而且他们彼此都是仇恨的.哦,让我想想,为了幸福我渴望些什么呢哦,假定我离了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沙给了我,我与弗龙斯基结了婚!”回忆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仿佛他就在她面前一样,她立刻异常生动地想象着他和他的温和的.毫无生气的.迟钝的眼睛,他的白净的手上的青筋,他的声调,他扳手指的声音,也回忆起一度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也称为爱情的感情,她厌恶得颤抖起来.”哦,假如我离了婚,成了弗龙斯基的妻子.结果又会怎么样呢难道基蒂就不会像今天那样看我了吗不.难道谢廖沙就不再追问和奇怪我怎么会有两个丈夫了吗在我和弗龙斯基之间又会出现什么新的感情呢不要说幸福,就是摆脱痛苦,就可能吗不!不!”她现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生活让我们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转变.所有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螺丝钉拧坏了.啊,一个抱着婴儿的乞妇.她以为人家会同情她.我们投身到世界上来,不就是要互相仇视,所以折磨自己和别人吗那里来了一群学生,他们在笑.谢廖沙”她想起来了.”我也以为我很爱他,并且因为自己对他的爱而感动.可是没有他我还是活着,抛弃了他来换别人的爱,而且只要另外那个人的爱情能满足我的时候,我并不后悔发生这种变化.”她厌恶地回想起她所谓的那种爱情.她现在用来观察自己的和所有别人的生活的那种清晰目光,使她感到兴奋.”对于我.彼得.车夫费多尔.那个商人和住在那些广告号召人们去的伏尔加河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随时随地都是一样的,”她想着,那时她已驶近了下城车站的矮小的房屋,脚夫们从那里跑出来欢迎她. ”去打一张到奥比拉罗夫卡的车票吗”彼得问. 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里去,和为什么要去,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弄清了这个问题. ”是的,”她说,把钱包交给他;把她的蓝色小手提包拿在手里,她下了马车. 当她穿过人群朝头等候车室走去的时候,她慢慢回想起她的境况的全部详情和她的犹疑不决的安排.于是希望和绝望,轮流在她的旧创伤上刺痛了她那痛苦万状的.可怕地跳动着的心的伤处.坐在星形沙发上等车的时候,她厌恶地注视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对她说来,他们全都是讨厌的).一会儿想着怎样到达车站,给他写一封信,信上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现在正在向他母亲诉说他的处境,以及她怎么走进屋去,她跟他说些什么.随后她又想生活仍然会多么幸福,她多么痛苦地爱他,恨他,并且她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 $$$$三十一 铃响了,几个青年匆匆走过去,他们既丑陋,又无礼,但却非常注意他们给人的印象;彼得穿着号衣和长统靴,面孔呆板,一副笨相,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火车.两个大声吵嚷着的男人沉默下来,当她在月台上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向另外那个人低声谈论了她几句,自然是些下流的话.她踏上火车的高踏板,独自坐在一节空车厢的套着原先是洁白.现在却很肮脏的椅套的弹簧椅上.她的手提包搁在身边,被座位的弹簧颠得一上一下.彼得带着一脸傻笑,举起他那镶着金边的帽子,在车窗跟前,她告别;一个冒失的乘务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而且闩上锁.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女人(安娜在想像中给那女人剥掉了衣服,看见她的残疾的身体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跑下去. ”卡捷琳娜.安德列耶夫娜什么都有了,ma tante!”那小女孩喊着说. ”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变得怪模怪样,会矫柔造作了,”安娜想.为了不看见别的人,她连忙站起身来,在空车厢对面的窗口坐下.一个肮脏的.丑陋的农民,戴着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一缕缕乱蓬蓬的头发,走过窗口,弯腰爬在车轮上.”这个丑陋的农民看起来很眼熟,”她想.回忆起她的梦境,她吓得全身发抖,走到对面的门口去.乘务员打开门,走进来一对夫妇来. ”夫人想出去吗” 安娜一声不吭.乘务员和进来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那面纱下的脸上的神色惊惶.她走回她的角落里,坐下来.那对夫妇在她对面坐下来,注意地和偷偷地打量着她的服装.安娜觉得他们两夫妇都是令人憎恶的.那位丈夫请求她允许他吸支烟,他分明不是想吸烟,而是想和她交谈.得到她的许可以后,他就用法语和她妻子谈起来,谈一些他宁可抽烟,也不大情愿谈论的无聊透顶的事情.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听听而以.安娜明明白白地看出来,他们互相是多么厌倦,他们彼此又有多么仇视.像这样可怜的丑人儿是不能不叫人仇恨的. 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安娜非常清楚,任何人也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这种笑声使她很难过,她很想堵住耳朵不听.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突然一牵动,那个做丈夫的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问问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倒是挺有趣的,”安娜想,轻蔑地盯着他.她越过那妇人,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安娜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闪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吹着窗帘.安娜忘记了她的旅伴们;随着车厢的轻微颤动摇晃着,呼吸着新鲜空气,安娜又开始沉思起来: ”我刚才想到哪里了呢我想到简直想像不出一种拧迫的生活环境;我们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却都想尽一切办法地欺骗着自己.但是就是你看清真相的时候,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赐予人理智就是使他得以摆脱困境,”那个太太用法语挤眉弄眼地咬着舌头说,显然很满意她这句话. 这句话好像回答了安娜的想法. ”摆脱困境,”安娜心里暗暗地重复说.瞥了一眼那位面颊红润的丈夫和他的瘦骨嶙峋的妻子,她看出来那个多病的妻子觉得自己受到曲解,她丈夫欺骗了她,所以使她自己起了这种念头.安娜把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好像看穿了他们的来历和他们心灵的秘密.但是这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她又继续思考起来. ”是的,我万分苦恼,赋予我理智就是为了让我能够摆脱;因此我一定要摆脱.如果再也没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让人厌恶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把蜡烛熄了呢但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个乘务员顺着栏杆跑过去为什么下面那辆车厢里的那些年轻人在大声叫喊为什么他们又说又笑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言,全是欺骗,全是罪恶!......” 179.117.9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仿佛躲避麻风病患者一样躲开他们,她站在月台上,极力回忆着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打算做些什么.从前看起来可能办到的所有的事情,现在却那样难以接受,特别是在这群闹嚷嚷的不让她安静一下的讨厌的人之间.有时脚夫们冲上来,表示愿为她效劳;有时年轻人从月台上走过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响着,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注视着她;有时又遇见一些给她让错了路的人.回想着假如没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挡住一个脚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弗龙斯基伯爵那里带了信来的车夫. ”弗龙斯基伯爵刚刚这里还有一个从那里来的人呢.他是来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的.那个车夫长得什么样子” 她正在和那个脚夫讲话的时候,那个面色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蓝外套.显然很满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递给她一封信.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 ”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九点钟我就回来.”弗龙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她说得很轻,因为她的心脏的急促跳动让她透不过气来.”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要换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让她受苦的人,她顺着月台走过去,走过了车站. 三个在月台上踱来踱去的使女,扭过头来注视她,大声地评论了几句她的服装.”质地是真的,”她们在议论她身上的花边.年轻不让她安宁.他们又注视着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过她身边.站长走上来,问她是否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卖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啊,我到哪里去呢”她想,沿着月台越走越远了.她在月台尽头停下来.四个太太和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高声谈笑着,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紧盯着她.她加快步伐,从他们身边走到月台边上.一辆货车开了过来,月台震撼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 猛然间回想起她和弗龙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知道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忙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测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全部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可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好像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涌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态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所有的黑暗突然消失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眼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下,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了下去.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可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没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根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前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的熄灭了. $$$$第 八部 $$$$一 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已经是炎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现在才准备离开莫斯科. 这期间,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生活中发生了许多重要事件.他那部花费了十年心血写成的成果,题名为:《略论欧洲与俄国的国家基础和形式》的作品一年前已经完成了.其中某些章节和序言都曾在杂志上发表过,另外的一些章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曾对他的同好们交流过,因此这部作品的主导思想对于读者说来已经不是完全新颖的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仍然指望这部著作的出版会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就算不是科学上的革命,至少也要引起学术界的大骚动. 经过仔细修改以后,这部著作去年出版了,而且分发到书商们手里. 虽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对任何人打听一声,而且回答打听这部书的情况的朋友们的问询时也是勉强的和故作冷淡的,甚至也不去问问书商销路怎样,但是他却机警地.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他的著作在社会上和文学界引起的最初的影响. 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第三个星期也过去了,在社会上听不到一点的反应;他的朋友们,那些专家和学者,有时候,显然是出于客气的原因,才向他提了一提;其他的熟人们,那些对学术著作完全不在意的人,根本没有向他提起过.社会上,特别是目前全神贯注在别的事情上,完全是冷漠的.在文学刊物上,整整一个半月,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本书.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曾经精确地计算过写书评所需要的时间;而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仍然沉默着. 仅仅在《北方甲虫》上,在一篇论倒嗓的歌手德拉班吉的滑稽小品文里,□□了几句对科兹内舍夫的著作颇为不敬的评论,指出这部作品早就受到人们的指责,受到统一的嘲笑. 终于,在第三个月上,在一种严肃的杂志上出现了一篇批评文章.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认识这篇文章的作者.他有一次在戈卢布佐夫家碰见过. 作者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患病的作家;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是很有胆量的,但是却是极其没有教养,而且在私人关系上是很怯懦的.  尽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根本瞧不起这个作者,但他还是抱着十分的敬意开始阅读这篇评论文章.这篇文章太可怕了. 批评家显然完全歪曲了这部著作.但是他把引文选择得那么巧妙,使得没有读过这部作品的人(显然几乎没有人看过这部书)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整个著作只不过是华丽辞藻的罗列而已,甚至连文字也用词不当(像问号所指出的),所以这部书的作者完全是一个无真才实学的人.这一切说得那么巧妙,连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本人都不得不承认说得很巧妙;而这就是它之所以可怕的地方. 尽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来考验那位批评家的论据是否正确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可是他根本不考虑受到人家讥讽的缺点和错误......显然这都是吹毛求疵......却马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他和这篇评论的作者会面和谈话的最细微的细节.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自己. 回想起会面的时候他曾纠正过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那些显现出他的愚昧无知的话语,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找到了这篇文章的用意的缘由. 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在书刊和谈话中对于这部著作依然是死一般的沉静,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出来,他花费了那么大的热情和心血的.六年才完成的作品,完全付之东流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处境更加痛苦了,由于完成了那部著作,他再也没有像以前可以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的著述工作了. 谢尔兹.伊万诺维奇聪明.有学问.健康.并且精力充沛,但是他却不知道把精力用到哪里去.在客厅里.大会上.会议中.委员会里和凡是可以讲话的场所发表议论,占去了他一部分时间;可是作为一个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来说,他不允许自己像他的没有经验的弟弟在莫斯科所做的一样,把全副精力完全花费在谈话上;因此他还剩下很多闲暇时间和多余智力. 幸亏,在他的著作失败以后这段难熬的时间里,异教徒.美国朋友们.萨马拉的饥荒.展览会和唯心论等问题都被以前社会上不大注意的斯拉夫问题替代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原是这个问题的创始人之一,就全身投入到这里面去了.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属的圈子里,那时除了斯拉夫问题和塞尔维亚战争什么也不写什么也不谈.所有无所事事的人们一向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现在都用来为斯拉夫人效劳.舞会.音乐会.宴会.演讲.妇女的服装.啤酒和饭店......一切都证实了人们对斯拉夫人抱有同情. 许多有关这问题的评论和作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就细节上说并不赞同.他看出来斯拉夫问题变成那种一个接着一个地构成社会人士谈话资料的时髦的消遣品之一;他也看出许多人参与这种事是怀着自私自利和自吹自擂为目的的.他认为报刊发表了许多不必要的和夸大其词的东西,只不过想要引人注意自己和压制对方.他看出在社会上这种普遍的热潮中跳到前面和叫嚷得比任何人都响亮的是那些失意的.受了委屈的人,好像没有队伍的总司令,不管部的部长,没有刊物的记者和没有党羽的党魁.他看出来有很多是无知而可笑的;但是他也看出来,并且承认那种联合了社会上所有阶层的.令人无法不同情的.那种不容置疑和不断增长着的热情.屠杀我们同一教派的人和斯拉夫弟兄的事件引起了人们对受难者的同情和对压迫者的仇恨.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斗争的塞尔维亚人和斯拉夫人的英雄主义,在全民族中唤起了一种不是用言语而是要用行动来支援他们的兄弟的希望. 另外还有一个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非常高兴的现象:这就是舆论的表示.社会上明确地表示了它的愿望.”民族的精神表现出来了,”正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讲的.他越投入的研究这个问题,就越清楚地觉得这是一项规模必然很宏大的划时代的事件.  他一心一意地为这种伟大的运动服务,忘了去想他的作品. 他的全部时间被占得满满的,连回复所有的信件和要求都没时间. 工作了一春天和大部分夏天以后,直到七月他才准备到乡下他弟弟那里去. 他去,一方面是休息两三个星期,一方面那是人民最神圣的地方,在乡村的中心,饱览一下民族精神高涨的现状,这种精神他和所有首都和大城市的居民是深信不疑的.很早就打算实践去列文家拜访的诺言的卡塔瓦索夫,陪着他一同去. $$$$二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刚刚抵达那天特别热闹拥挤的库尔斯克铁路线的火车站,下了马车,正在回头张望押着行李跟在他们后面的佣人的时候,就有一些志愿兵乘着四驾马车驰来了.妇女们拿着花束迎接他们,并且有一群蜂拥而来的人跟随着他们走进车站. 有一个欢迎过志愿兵的太太,走出候车室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您也来欢送吗,”她用法语问. ”不,公爵夫人,我自己要走.到我弟弟家去休息.您也算来欢送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隐约可见的微笑说. ”怎么能不送呢!”公爵夫人回答.”我们这里真的已经开走了九百人吗马利温斯基不相信我的话.” ”九百多了.如果把那些没有直接由莫斯科开走的也计算在内,那就有一千多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您瞧!我就是这么说嘛!”那位夫人愉快地回答说.”是不是真的赞助了一百万卢布了” ”还要多呢,公爵夫人.” ”您看今天的战况怎么样又把土耳其人打败了!” ”是的,我看到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他们在谈论最近的战况,上面证实了连续五天之内土耳其人在各个据点都被击溃,到处逃窜,预计明天将有一场决定性的战役. ”啊,顺便提一下,有一个很好的年轻人申请批准他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故意阻拦.我想请求您一下,我认识他,请您代他写一封信.他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派遣来的.” 向这位公爵夫人打听了她所了解的有关这位年轻人的详细情况以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进头等候车室,给那位有权决定这件事的人写了封信,就交给那位公爵夫人了. ”您知道,那位著名的弗龙斯基伯爵,也坐这趟车走,”公爵夫人带着得意和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在他又找到她,把信交给她的时候. ”我听说他要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这趟车走吗” ”我看见他了.他在这里.只有他的母亲来给他送行.这总算是他最好的方式了.” ”噢,是的,当然啦!” 他们正在交谈的时候,人群由他们身边涌到餐室去.他们也向前挪动,听见一个手里端着酒杯的绅士的嘹亮的声音在对志愿兵们讲话:”为信仰,为全人类和我们的弟兄们干杯!”那位绅士说,声音越提越高了.”你们的母亲莫斯科祝福你们去建立丰功伟绩!万岁!”他用一种响亮而激动的声音说. 所有人都高呼”万岁!”又有一大群人涌进大厅里来,险些儿把公爵夫人撞倒. ”啊,公爵夫人!您看怎么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忽然在人群中出现了,高兴地说.”说得又好又热情,对不对好极了!谢尔盖.伊万内奇,您应该说些什么,好让......您知道,只要几句鼓励的话;您说得那么好,”他带着亲切的.尊敬的.谨慎的微笑补充说,轻轻地拉住胳膊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朝前推了推. ”不,我就要走了.” ”到哪里去” ”到乡下我弟弟那里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道. ”那么您会见到我的妻子.我给她写过信,但是您会早些见到她的.请您告诉她您见到我,all right!她会明白的.不过,请您妥善告诉她,我已被任命为联合委员会的委员......哦,她会明白的!您知道,les petites  vie humaine,”他对公爵夫人说,好像在道歉一样.”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不是丽莎,而是比比施,真的送去了三千枝枪和十五个护士哩!我跟您说过吗” ”是的,我听说了,”科兹内舍夫勉强地回答说. ”您走掉了太可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明天我们要为两个人:彼得堡的季米尔-巴尔特尼扬斯基,和我们的韦斯洛夫斯基,格里沙饯行.他们两人都要去的,韦斯洛夫斯基最近结了婚.真是个好汉子!对不对,公爵夫人”他向那位夫人说. 公爵夫人默不做声地望了望科兹内舍夫.但是谢尔盖.伊万内奇和公爵夫人好象想要甩掉他,这一点也没有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感到不舒服.他时而微笑着凝视公爵夫人帽子上的羽毛,时而左顾右盼,似乎在回忆什么一样.看见一个拿着募捐箱走过来的妇人,他就招手叫她过来,放进去二张五卢布的纸币. ”我口袋里有钱的时候,我看见这些募捐箱就不能没有什么表示,”他说.”今天的战况怎么样这些黑山人,真是好汉子!” ”真的吗!”当公爵夫人告诉他弗龙斯基也坐这班车走的时候,他叫喊出声来.一时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出愁芒的表情,可是一会以后,当他微微摇摆着,抚摸着络腮胡子,走进弗龙斯基待的候车室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趴在妹妹的尸首上绝望地痛哭,他只把弗龙斯基当成一个英雄和老朋友. ”他虽然有那么多不是,可不能不为他说句公道话,”奥布隆斯基一离开他们,公爵夫人就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完完全全是俄罗斯型的,斯拉夫型的性格!不过恐怕弗龙斯基看见他会很难过.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的命运使我很感动.在路上跟他聊一聊吧,”公爵夫人说. ”是的,可能会的,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从来也不喜欢他.但是这事把许许多多都掩盖了.他不仅自己去,而且他还自己出钱带走了一连骑兵.” ”是的,我听讲了.” 铃响了,所有的人都向着门口挤过而去. ”他就在那里!”公爵夫人指着弗龙斯基说,他穿着长外套,戴着宽边黑帽,挽着他母亲的胳膊走过去.奥布隆斯基在他旁边走着,正兴奋地议论什么. 弗龙斯基皱着眉头,正视着前方,似乎并没有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谈什么. 可能是由于奥布隆斯基的指点,他朝公爵夫人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的地方回头一望,默默地举了举帽子.他变得苍老的.充满痛苦的面孔像化石了一样. 走到月台上,弗龙斯基让他母亲先走过去,就默默地进入在一节单间车厢里了. 月台上奏起《上帝保佑沙皇》,紧接着是”万岁”和欢乐呼声.有一个志愿兵,高高的身材,塌陷的胸脯,很年轻,正特别惹人注目地敬礼,在他的头上挥舞着毡帽和花束.两个军官和一个长着大胡子.戴着油污的帽子的上了年纪的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在敬礼. $$$$三 向公爵夫人辞别以后,谢尔盖.伊万内奇和走拢来的卡塔瓦索夫一同走进拥挤不堪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火车起动了. 在察里津车站,火车受到一队唱着悦耳的动听《斯拉夫西亚》的青年合唱队的迎接.志愿兵们又行礼,探出头来,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再注意他们;他和志愿兵们打过那么多次交道,对于他们这一类型已经习以为常了,引不起他的兴趣了.可卡塔瓦索夫,由于忙着从事科学工作一直没 188.118.8 起诉书全文如下: ”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摩尔旅馆有一名旅客突然死亡,经查明该旅客乃库尔干二等商人费拉邦特.叶密里央内奇.斯梅里科夫. ”经第四警察分局法医验明死亡原因是饮酒过量.心力衰竭所致.斯梅里科夫尸体当即入土掩埋. ”案发数日后,斯梅里科夫同乡好友商人季莫兴自从彼得堡归来,获悉斯梅里科夫死亡一事,疑有人谋财害命. ”关于此项怀疑,已由预审查明下列事实:(一)斯梅里科夫死亡前不久曾向银行提取现款三千八百银卢布.然在封存死者遗物清单中只开列现金三百一十二卢布十六戈比.(二)斯梅里科夫临死前一日曾在妓院和摩尔旅馆同妓女柳波芙(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相处达一昼夜之久.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曾受斯梅里科夫之托,自妓院径赴摩尔旅馆取款.该玛丝洛娃即会同摩尔旅馆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西蒙.卡尔津金,使用斯梅里科夫交与之钥匙,打开皮箱,取出现款.当玛丝洛娃开箱时,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在场目睹箱内装有面值一百卢布钞票若干叠.(三)斯梅里科夫偕同妓女玛丝洛娃自妓院回到摩尔旅馆后,玛丝洛娃受茶房卡尔津金怂恿,将他交与的白色药粉掺入一杯白兰地中,使斯梅里科夫饮下.(四)次日早晨该妓女玛丝洛娃即将斯梅里科夫钻石戒指一枚售女掌班,即妓院女老板和本案证人基达耶娃,声称戒指系斯梅里科夫所赠.(五)斯梅里科夫死后第二日,摩尔旅馆女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即至本地商业银行,在本人活期存款户中存入一千八百银卢布. ”经法医解剖尸体,化验内脏,查明死者体内确有毒药,据此足以断定该斯梅里科夫系中毒身亡. ”在受审时被告玛丝洛娃.包奇科娃与卡尔津金均不承认犯有罪行.玛丝洛娃供称,在彼所谓工作,的妓院中,斯梅里科夫确曾令彼到摩尔旅馆为该商人取款,彼即用交与之钥匙打开商人皮箱,并遵嘱只取出四十卢布,此点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都能证明,因开箱.取款.锁箱之际两人均在场目睹.玛丝洛娃又供称,彼第二次到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后,确曾受卡尔津金教唆使商人饮下掺有药粉之白兰地,以为此药粉是安眠药,使商人服后熟睡,彼可及早脱身.戒指一枚确系商人斯梅里科夫所赠,因彼受到商人殴打,放声痛哭,且欲离去,商人赠给他这枚戒指.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供称,毫不知道失款的事情,彼从未踏进该商人房间,一切勾当均系玛丝洛娃一人所为,因此该商人如有失窃情事,定系玛丝洛娃持商人钥匙取款时谋财所致.”玛丝洛娃听到这里,全身打了个哆嗦,张开嘴巴,回头瞧了一眼包奇科娃.”当法庭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出示一千八百银卢布存款单并查询该存款来源时,彼供称:此乃彼同西蒙.卡尔津金二人十二年积攒所得,彼并准备同西蒙.卡尔津金结婚.又据西蒙.卡尔津金第一次受审时供称,玛丝洛娃持钥匙自妓院来旅馆,教唆彼与包奇科娃共同窃取现款,然后三人分赃.”玛丝洛娃听到这里身子又哆嗦了一下,脸涨得通红,甚至跳起来,嘴里嘀咕着什么,但被民事执行吏所制止.”最后卡尔津金还供认,彼曾将药粉交给玛丝洛娃,使该商人安眠;但在第二次审讯时又推翻前供,声称并未参与谋财案件,亦未曾将药粉交与玛丝洛娃,而将全部罪责推到玛丝洛娃一人身上.至于银行存款一节,包奇科娃与彼同包奇科娃供词相同,声称系彼二人十二年来在旅馆听差所得之小费.” 接着,起诉书列举被告对质记录.证人供词.法院鉴定人意见,等等. 起诉书结尾如下: ”综上所述,包尔基村农民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年三十三岁,小市民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年四十三岁,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米哈依洛娃.玛丝洛娃,年二十七岁,被控于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经过预谋,窃取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一枚,共值二千五百银卢布,以毒药掺酒灌醉斯梅里科夫,致彼死亡. ”查此项罪行触犯刑法第一四五三条第四款和第五款.据此按《刑事诉讼程序条例》第二○一条规定,农民西蒙.卡尔津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应交由地方法院会同陪审员审理.” 书记官念完长篇起诉书,收拾好文件,坐下来,双手理理长发.大家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愉快地感觉到审讯就要开始,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正义就可得到伸张.只有聂赫留朵夫一人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想到十年前他所认识的天真可爱的姑娘玛丝洛娃竟会犯下这样的罪行,不由得大惊失色. $$$$十一 等到起诉书念完,庭长同两个法官商量了一番,然后转身对卡尔津金说话,脸上的神情分明表示:这下子我们就会把全部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了. ”农民西蒙.卡尔津金.”他身子侧向左边,开口说.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两手贴住裤子两侧的接缝,整个身子向前冲,两边腮帮抖动个不停. ”你被控于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串通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的现款,然后拿来砒霜,唆使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放在酒里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中毒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他说完把身子侧向右边. ”绝对没这回事,因为我们的本份是伺候客人......” ”这话你留到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绝对没有,老爷.我只是......” ”有话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庭长从容而坚决地再次打断. ”我可不会干这种事,因为......” 民事执行吏又慌忙奔到西蒙.卡尔津金身边,悲天悯人地低声制止他. 庭长表现出对他的审问已经完毕的神情,把拿文件那只手的臂肘挪了个地方,转身对叶菲米雅.包奇科娃说话.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你被控于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在摩尔旅馆串通西蒙.卡尔津金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盗窃其现款与戒指一枚,三人分赃,为掩盖你们的罪行,用毒酒毒死商人斯梅里科夫,致使他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这个女被告神灵活现地断然说.”我连那个房间都没有进去过......既然那个贱货进去过,那就是她作的案.” ”这话你以后再说.”庭长又是那么软中带硬地说.”那么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钱不是我拿的,酒也不是我灌的,我连房门都没有踏进去过.要是在场我准会把她赶走.” ”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从来没犯过.” ”很好.” ”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庭长转身对第三个被告说,”你被控带着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钥匙从妓院去到摩尔旅馆,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他把耳朵凑近左边的法官象背书一般熟练地说,那个法官对他说,查对物证清单还少一个酒瓶.”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庭长又说了一遍,”你们分了赃,然后你又同商人斯梅里科夫一起回到摩尔旅馆,你给斯梅里科夫喝了毒酒,使他丢了性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她急急地说,”无论何时我都会说:我没有拿过,没有拿过就是没有拿过,我什么也没有拿过,至于戒指是他自己给我的......” ”你不承认犯有盗窃两千五百卢布现款的罪行吗”庭长问. ”我说过,除了四十卢布以外,我什么也没有拿过.” ”那么,你犯了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毒酒的罪行,你承认吗” ”这事我承认.不过人家告诉我那是安眠药,吃了没有关系,我也就相信了.我没有存心要害死他.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发誓,我没有这个念头.”她说. ”这么说,你不承认犯有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长.”可是你承认给他喝过毒酒,是吗” ”承认是承认,不过我以为那是安眠药.我给他吃是为了要他睡觉.我没有想害死他,我没有这个念头.” ”很好.”庭长对取得的结果显然很满意.”那么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他说着,身子往椅背一靠,两手放在桌上.”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说一说.你老实招供就可以得到从宽发落.” 玛丝洛娃眼睛一直盯着庭长,一言未发. ”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 ”事情的经过吗”玛丝洛娃忽然很快地说.”他们用马车把我领到他的房间里,当时他已经喝得烂醉了.”她说到他这个字时,脸上露出异常恐惧的神色,眼睛睁得老大.”我想走,他不放.” 她住了口,仿佛思路突然断了,或者想到了别的事. ”那么,后来呢” ”后来还有什么呢后来在那里待了一阵子,就回家了.” 这时,副检察官怪模怪样地用一个臂肘支撑着,欠起身来. ”您要提问吗”庭长问,听到副检察官肯定的回答后,就做做手势,表示给他提问的权利. ”我想提一个问题:被告以前是不是认识西蒙.卡尔津金”副检察官眼睛不望玛丝洛娃,说. 他提了问题,就抿紧嘴唇,皱起眉头. 庭长把这个问题重说了一遍.玛丝洛娃盯着副检察官感到十分恐惧. ”西蒙吗以前就认识.”她说. ”现在我想知道被告同卡尔津金的交情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常常见面” ”交情怎么样吗他除了找我接客外,谈不到交情.”玛丝洛娃回答,惊惶不安地瞧瞧副检察官,又望望庭长,然后又瞧瞧副检察官. ”我想知道,为什么卡尔津金总是只找玛丝洛娃接客,而不找别的姑娘.”副检察官眯缝起眼睛,带着阴险奸诈的微笑说. ”我不知道.教我怎么知道”玛丝洛娃怯生生地向四下里瞧了瞧,她的目光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停留了一刹那,回答说.”他想找谁就找谁.” ”难道被她认出来了”聂赫留朵夫胆战心惊,觉得血往脸上直涌.其实玛丝洛娃并没有认出他,她立刻转过身去,又带着惶惑的神情凝视着副检察官. ”这么说,被告否认她同卡尔津金有过什么亲密关系,是吗很好.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副检察官立刻把臂肘从写字台上挪开,动手做笔记.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记,只是用钢笔随意描着笔记本上的第一个字母.他常常看到检察官和律师这样做:当他们提了一个巧妙的问题以后,就做个记号表明这地方是以给对方致命的打击. 庭长没有立刻对被告说话,因为他这时正在问戴眼镜的法官,他同意不同意提出事先准备好并开列在纸上的那些问题. ”那么后来怎么样呢”庭长又问玛丝洛娃. ”我回到家里.”玛丝洛娃继续说,比较大胆地望着庭长一个人,”我把钱交给掌班,就上床睡觉了.刚刚睡着,我们的姐妹别尔塔就把我唤醒了.她说:走吧,你那个做买卖的又来了.,我不愿意去,可是掌班硬叫我去.他就在旁边.”她一说到他字,显然又现出恐惧的神色,”他一直在给我们那些姐妹灌酒,后来他还要买酒,可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掌班不信任他,不肯赊帐.他就派我到旅馆去取钱,取多少.我就去了.” 庭长这时正在同左边那个法官低声交谈,没有听见玛丝洛娃在说什么,就重复说了一遍她最后的那句话,为了表明已全听清她的话. ”你就乘车去了.那么后来又怎么样呢”他说. ”我到了那里,照他的话办,走进了他的房间.不是自己一个人走进房间的,我叫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一起进去,还有她.”她说着指指包奇科娃. ”她胡说,我压根儿没有进去过......”包奇科娃刚开口,就被制止了. ”我当着他们的面拿了四张红票子.”玛丝洛娃皱起眉头,眼睛不瞧包奇科娃,继续说. ”那么,被告取出四十卢布时,有没有注意到里面有多少钱”副检察官又问. 副检察官刚提问,玛丝洛娃就全身打了个哆嗦.她不知是什么缘故,她觉得他不怀好意. ”我没有数过,我只看见都是些百卢布钞票.” ”被告看见了百卢布钞票,那么,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那么,后来你把钱取来了”庭长看看表,又问. ”取来了.” ”那么,后来呢”庭长问. ”后来他又把我带走了.”玛丝洛娃说. ”那么,你是怎样把药粉放在酒里给他喝下去的”庭长问. ”怎样给吗我把药粉撒在酒里,就给他喝了.” ”你为什么要给他喝呢” 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一直不肯放我走.”她沉默了一下,说.”我被他搞得精疲力尽.我走到走廊里,对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但愿他能放我走.我累坏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他把我们也弄得烦死了.我们来让他吃点安眠药.他一睡着,你就可以脱身了.,我说:好的.,我不知道是毒药.他就给了我一个小纸包.我走进房间,他躺在隔板后面,一看见我就要我给他倒白兰地.我拿起桌上一瓶上等白兰地,倒了两杯,一杯自己喝,一杯给他喝.我把药粉撒在他的杯子里,递给他.我要是知道那是毒药,还会给他吗” ”那么,那个戒指怎么会落到你手里的”庭长问. ”戒指,那是他自己送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送戒指给你的” ”我跟他一回到旅馆就想走,他就打我的脑袋,把梳子都打断了.我生气了,拔脚要走.他就摘下手上的戒指送给我,叫我别走.”玛丝洛娃说. 这时副检察官又站起来,装腔装调地要求庭长允许他再提几个问题.在取得许可以后,他把脑袋歪在绣花领子上,问道: ”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待了多长时间.” 玛丝洛娃的神色显得惊惶失措,目光不安地从副检察官脸上移到庭长脸上,急急地说: ”我不记得待了多久.” ”那么,被告是不是记得,她从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出来后,有没有到过旅馆之外的什么地方呢” 玛丝洛娃想了想. ”到隔壁一个空房间里去过.”她说.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副检察官忘乎所以,竟直接向她提问题了. ”我去理理衣服,等马车来.” ”那么,卡尔津金有没有同被告一起待在房间里” ”他也去了.” ”他去干什么” ”我们一块儿喝了那商人剩下的白兰地.” ”噢,一块儿喝了.很好.” ”那么,被告有没有同西蒙说过话说了些什么” 玛丝洛娃忽然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说: ”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有过什么,我全讲了,除此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罪,就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话了.”副检察官对庭长说,装腔作势地耸起肩膀,动手在他的发言提纲上迅速记下被告的供词:她同西蒙一起到过那个空房间. 法庭上沉默了一阵子. ”你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我都说了.”玛丝洛娃叹口气说,坐下来. 随后庭长在一张纸上记了些什么,接着听了左边的法官在他耳边低声说的话,就宣布审讯暂停十分钟,然后匆匆地站起来,走出法庭.庭长同左边那个高个儿.大胡子.生有一双善良大眼睛的法官交谈的是这样一件事:那个法官感到胃里有点不舒服,自己要按摩一下,吃点药水.他把这事告诉了庭长,庭长就宣布审讯暂停. 陪审员.律师.证人随着法官纷纷站起来,大家愉快地感到一个重要案件已审完了一部分,开始走动. 聂赫留朵夫走进陪审员议事室靠着窗前坐下来. 对,她就是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念大学三年级的那年夏天.当时他住在姑妈家,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他总是同母亲和姐姐一起在莫斯科郊区他母亲的大庄园里消夏.但那年夏天他姐姐出嫁了,母亲出国到温泉疗养去了.聂赫留朵夫要写论文,就决定到姑妈家去写.姑妈家里没有什么玩乐使他分心,使人感到十分清静,两位姑妈又十分疼爱他这个侄儿兼遗产继承人.他也很爱她们,喜欢她们淳朴的旧式生活. 那年夏天,在姑妈家里聂赫留朵夫感到身上充满活力,心情舒畅.一个青年人,第一次不按照人家的指点,亲身体会到生活的美丽和庄严,领悟到人类活动的全部意义,看到人的心灵和整个世界都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他对此不仅抱着希望,而且充满信心.那年聂赫留朵夫在大学里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述给斯宾塞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特别是由于他本身是个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富有,但母亲有一万俄亩光景的陪嫁.那时他第一次懂得土地私有制的残酷和荒谬,而他又十分看重道德,认为最高的精神享受是因道德而自我牺牲,因此决定放弃土地所有权,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土地赠送给农民.现在他正在写一篇论文,论述这个问题. 那年他在乡下姑妈家的生活是这样过的:有时早晨三点钟就起身,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到山脚下河里去洗澡,有时在晨雾弥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还滚动着露珠.早晨他有时喝完咖啡,就坐下来写论文或者查阅资料,但多半是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又走到户外,到田野和树林里散步.午饭以前,他在花园里打个瞌睡,然后高高兴兴地吃午饭,一边吃一边说些有趣的事,逗得姑妈们呵呵大笑.饭后他去骑马或者划船,晚上又是读书,或者陪姑妈们坐着摆牌阵.夜里,特别是在月光姣明的夜里,他往往睡不着觉,原因只是他觉得生活实在太快乐迷人了.有时他睡不着觉,就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花园里散步,直到天亮. 189.18.9 思嘉.奥哈拉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男人们像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兄弟为她的魅力所迷住时,就不会这样想了.她脸上有着两种特征,一种是她母亲的娇柔,来自法兰西血统的海滨贵族;一种是她父亲的粗犷,来自浮华俗气的爱尔兰人,这两种特征混在一起显得不太协调,但这张脸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她那双淡绿色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丝褐色,配上乌黑的睫毛和翘起的眼角,显得韵味十足,上面是两条墨黑的浓眉斜在那里,给她木兰花般白皙的肌肤划上十分分明的斜线,这样白皙的皮肤对南方妇女是极其珍贵的.她们常常用帽子.面纱和手套把皮肤保护起来,以防受到佐治亚炎热太阳的曝晒. 1861年四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思嘉同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坐在她父亲的塔拉农场阴凉的走廊里,她的美貌显得更明媚如画了.她穿一件新绿花布衣裳,长长的裙子在裙箍上飘展着,配上她父亲从亚特兰大给她带来的新绿羊皮便鞋,显得很相称.她的腰转不过17英寸,是附近三个县里最细小的了,而这身衣裳更把腰肢衬托得更完整,加上里面那件绷得紧紧的小马甲,使她的只有16岁但已发育得很好的□□便跃然显露了.不过,无论她散开的长裙显得多么朴实,发髻梳在后面显得多么端庄,那双交叠在膝头上的小手显得多么文静,她的本来面目终归是藏不住的.那双绿色的眼睛生在一张甜美的脸上,却仍然是任性的,充满活力的,与她的装束仪表很不相同.她的举止是由她母亲和嬷嬷的严厉管教强加给她的,但她的眼睛属于她自己. 她的两旁,孪生兄弟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斜望着从新装的玻璃窗透过来的阳光谈笑着,四条穿着高统靴和因经常骑马而鼓胀的长腿交叠在那里.他们现有19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长长骨骼,肌肉坚实,晒得黑黑的脸膛,深褐色的头发,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神色.他们穿着同样的蓝上衣和深黄色裤子,长相也像两个棉桃似的. 外面,阳光斜照到场地上,映照着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绿色的背景中显得分外鲜艳.孪生兄弟骑来的马就拴在车道上,那是两匹高头大马,毛色红得象主人的头发;马腿旁边有一群吵吵嚷嚷一直跟随着主人的猎犬.稍稍远一点的地方躺着一条白色带有黑花斑的随车大狗,它把鼻子贴在前爪上,耐心等待着两个小伙子回家去吃晚饭. 在这些猎犬.马匹和两个孪生兄弟之间,有着一种比通常更亲密的关系.他们都是年轻.健康而毫无思想的动物,也同样圆滑.优雅,两个小伙子和他们所骑的马一样精神,但都带有危险性,可同时对于那些知道怎样驾驭他们的人又是可爱的. 虽然坐在走廊里的人,都同生在优裕的庄园主家庭,从小由仆人细心服侍着,但他们的脸显得并不懒散.他们像一辈子生活在野外.很少在书本上的乡巴佬一样,显得强壮而又有活力.生活在北佐治亚的克莱顿县,与奥古斯塔.萨凡纳和查尔斯顿比较起来还有一点粗犷风味.南部开化得较早的文静居民瞧不起内地佐治亚人,可在北佐亚这儿,人们并不以缺乏高雅的传统文化教育为耻,只要在那些在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上学得精明就行了.他们心目中所关注的事,就是种好棉花,骑马骑得好,打枪打得准,跳舞跳得轻快,善于体面地追逐女人,像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喝酒. 这对孪生兄弟在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们学习书本知识的无能也是出众的.他们家拥有比全县其他人家更多的钱.更多的马和更多的奴隶,可是两兄弟同他们的大多数穷邻居比起来,胸中的文墨更少得多. 正是这个缘故,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在塔拉农场走廊里聊天,消磨这四月傍晚的大好时光.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而这是过去两年中把他们撵走的第四所大学了.于是他们的两个哥哥,汤姆和博伊德,也同他们一起回到了家里,因为在这所学校既然不欢迎那些孪生兄弟,两位做哥哥的也就不高兴在那里待下去了.斯图尔特和布伦特把他们最近一次的除名当做一个有趣的玩笑;而思嘉呢,她自从去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以后就一直懒得去摸书本,所以也像他们那样觉得这是令人高兴的事. ”我认为你们俩一点也不在乎被学校除名,汤姆也是这样,”她说.”可是博伊德怎么办他一心想受教育,而你们俩接连把他从弗吉尼亚大学.亚拉巴马大学.南卡罗来纳大学拖了出来,如今又从佐治亚大学回来了.这样下去,他永远也将完不成他的学业!” ”唔,他可以到费耶特维尔那边的帕马利法官事务所去学法律嘛,”布伦特漫不经心地答道.”并且,这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在学期结束之前我们不得不回家的.””为什么””战争嘛!傻瓜!战争随时可能开始,战争打响之后难道你认为我们还会留在学校里吗” ”你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战争的,”思嘉生气地说.”那只是嘴上谈谈罢了.就在上个星期,艾希礼.威尔克斯和他父亲还对我爸说,咱们派驻华盛顿的专员将要同林肯先生达成......达成一个关于南部联盟的协议呢.况且不管怎样,北方佬胆小害怕我们,根本不会有什么战争,谈它干什么,我讨厌听到关于战争的事情.” ”不会有什么战争!”孪生兄弟如同他们被欺骗了似的地喊起来. ”亲爱的,战争当然会打起来的啊!”斯图尔特说.”北方佬可能害怕咱们,可是自从前天波尔格将军把他们赶出萨姆特要塞以后,他们只好打起来了,要不就会作为胆小鬼在全世界面前丢脸.什么,南部联盟......” 听到这里,思嘉很不耐烦地嘟起嘴来. ”只要你再说一声战争,,我就进屋去,把门关上,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对战争,这个词感到讨厌,除非那个词意味着脱离联邦,.爸爸总是从早到晚谈论战争,战争,所有来看他的绅士们也叫嚷着什么萨姆特要塞.州权.亚伯.林肯,简直烦得我要大喊大叫!而且所有的男孩子也都在谈这些,还有他们的军队.今年春天,任何晚会上也没有听到这什么快乐的事情,因为男孩子再不谈别的了.我最高兴的是佐治亚要等到过了圣诞节以后才宣布脱离联邦,要不然会把圣诞晚会也糟蹋了.要是你再谈战争,我就马上进屋去了.” 她说到做到,因为她从来就忍受不了不以她为主题的谈话.不过她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刻意加深脸的酒窝,同时把像蝴蝶翅膀似的两圈又硬又黑的睫毛迅速地扇动起来.小伙子们给迷住了,这正中她的心意,于是他们向她道歉,他们并不因为她对战争不感兴趣而丝毫轻视她.相反,他们更敬重她了.战争原来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因此他们便把她的态度当成是女人味十足的特征. 把他们从讨厌战争的话题支使开以后,她便饶有兴趣地回到他们当前的环境上来. ”对于你俩再一次开除的事你母亲说了些什么呀” 小伙子显得有点不自在,想起三个月前他们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时母亲的那番表现. ”唔,她还没有机会说呢,”斯图尔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还没起床,汤姆和我俩便出门了.汤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们便径直到这儿来了.” ”昨天晚上你们到家时难道她什么话也没说吗” ”昨晚我们可有运气了.在我们快要到家的时候,上个月我妈在肯塔基买下的那匹公马给送来了,家里正热闹着呢.原来那畜生......它长得可真威武,思嘉,你一定得告诉你爸,叫他赶快去瞧瞧......那畜生一路上已经把马夫咬了两大口,而且踏坏了我妈的两个黑小子,他们是在琼斯博罗遇上的.而且,就在我们刚要到家的时候,它差点儿把我们的马棚给踢倒了,还捎带把我妈的那匹老公马草莓也踢了个半死.我们到家时,妈正在妈棚里拿着一口袋糖哄它,让它慢慢平静下来,还真起作用了.黑奴们躲得远远的,瞪着眼睛简直给吓坏了,可妈还在跟那畜生亲切说话,仿佛跟它是一家人似的,它正在吃她手里的东西呢.世界上谁也比不上我妈那样会跟马打交道,那时她看见了我们,便说:天哪,你们四个又回来干什么呀你们简直比埃及的瘟疫还让人讨厌!,这时那匹公马开始喷鼻子直立起来,她赶紧说:从这里滚开罢,难道你们没看见这个大宝贝在生气了吗等明天早晨我再来服侍你们四个!,于是,我们便上床睡觉了.今天一早,趁她还来不及抓住我们,我们便溜了出来,只留下博伊德一个人去对付她.” ”你们认为她会打博伊德吗”思嘉知道,瘦小的塔尔顿太太对她那几个已长大成人的儿子还是很粗暴的,她认为必要的时候还会用鞭子抽他们的脊背,对于这种情形,思嘉和县里的其他人都有点不大习惯. 比阿特里斯.塔尔顿是个忙人,她经营一大片棉花地,一百个黑奴和八个孩子,而且还有个养马场.她生性暴躁,非常容易就四个儿子经常吵架而大发雷霆.她一方面不许任何人打她的一匹马或一个黑奴,另一方面却认为偶尔打打她的孩子们,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坏处. ”她从来没有打过博伊德.这不仅因为他年龄最大,还是因为他是个矮子,”斯图尔特这样说,对自己那六英尺的个头儿自豪.”这是我们为什么把他留在家里去向妈交代一切的原因.老天爷明白,我们都19了,汤姆21了,可她还把我们当六岁孩子看待.妈应当不再打我们!” ”你母亲明天会骑那匹新买来的马去参加威尔克斯家的野宴” ”她想骑的,但是爷说骑那匹太危险了.而且,无论如何,姑娘不会同意她骑.她们说,要让她至少像个贵妇人那样乘坐马车去参加宴会.” ”希望明天别下雨,”思嘉说.”一星期几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是扫兴不过的事呢.” ”唔,明天准晴,还会像六月天那样炎热,”斯图尔特说.”你看那落日,我还从没过比这更红的太阳呢.凭落日来判断天气,往往是不会错的.” 他们都朝远方望去,越过奥哈拉家无边无际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红红的地平线上.如今太阳在弗林特河对岸的群山后面一片汹涌的红霞中缓缓降落,四月白天的温暖也渐渐消退,隐隐透出丝丝的凉意. 春天来得很早,伴随来的是几场温暖的春雨,这时粉红的桃花突然纷纷绽放,山茱萸雪白也似的繁花将河边湿地和山冈装点起来.春耕已快要结束,湿润的土地饥饿似的等待着人们把它翻开并撒上棉籽,它在犁沟的顶上显出是淡红色,在沟道两旁的地方则呈现出猩红和栗色来.农场那座粉刷白了的砖房如同落在茫茫红海中的一个岛屿,那是一片由新月形巨浪组成的大海,但是当那些带粉红红尖顶的水波分裂为浪花时,它立即僵化了.因为这里没有像佐治亚中部的黄土地或海滨种植场滋润的黑土地那样的长长的笔直的犁沟.北佐治亚连绵起伏的山麓地带被犁成了无数弯弯曲曲地垅沟,使肥沃的土壤不致被冲洗到河床里去. 这一片土地红得耀眼,雨后更红得像鲜血一般,干旱时便成了满地的红砖粉,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产棉地.这里有洁白的房屋,翻耕过的田地,缓缓流过的黄泥河水,但同时也是一个由阳光灿烂和阴翳深浓形成对比的地方.尚待种植的空地和绵延数英里的棉花田微笑着袒露在阳光之中.在这些田地的边缘上有着一片片处女林,即使在最炎热的中午它们也是幽暗而清凉的,而且显得有点神秘,有点不那么和善,其中那些飕飕作响的松树好像怀着老年人的耐心在等待着,好像轻轻的叹息:”当心呀!你们原先是我们的.我们能够把你们要回来.” 坐在走廊里的三个年轻人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马具链环的丁当声和黑奴们的嬉笑声;那些干农活的人和骡马从地里回来了.这时从屋子里传来思嘉的母亲爱伦.奥哈拉温和的声音,她在呼唤替她提着钥匙.篮子的黑女孩,后者用尖脆的声调答道:”太太,来啦,”于是便传来从后面过道里走向薰腊室的脚步声,爱伦要到那里去给回家的田间劳动者分配食物.接着便听到瓷器当当和银餐具丁丁的响声,这时兼管衣着和膳事的男仆波克已经在摆桌子开晚饭了. 听到这些声响,这对孪生兄弟知道他们该动身回家了.但是他们不想回去见母亲的面,便在塔拉农场的走廊里徘徊,迫切盼望着思嘉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 ”思嘉,我们谈谈明天的事吧,”布伦特说.”不能因为我们不在,不了解野宴和舞会的事,就凭这理由不让咱们明儿晚上多多地跳舞.你没有答应他们大家吧,是不是” ”唔,我答应了!我怎么知道你们都会回来呢我哪能冒险在一边等着,等着专门伺候你们两位呀” ”你在一边等着”两个小伙子放声大笑. ”亲爱的,你得跟我跳第一个华尔兹,末了跟斯图跳最后一个,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像上次舞会那样坐在楼梯平台上,让金西嬷嬷再来给咱们算命.” ”我不可喜欢听金西嬷嬷算命.你知道她说过我会嫁给一个头发鸟亮.黑胡子很长的男人,但我是不喜欢黑头发男人的.” ”亲爱的,你喜欢红头发的吗”布伦特傻笑着说.”现在,快说吧,答应跟我们跳所有的华尔兹,跟我们一道吃晚饭.” ”你要是肯答应,我们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 ”什么”思嘉叫着,一听到”秘密”这个词便像个孩子似地活跃起来. ”斯图,是不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那个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们答应过不告诉别人的.” ”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诉我们的.” ”什么小姐” ”就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表姐.你知道,皮蒂帕特.波密尔顿的小姐,查尔斯和媚兰的姑妈,她住在亚特兰大.” ”这我知道,一个傻老太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比她更傻的了.” ”对,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等着搭火车回家时,她的马车正好从车站经过,她停下来跟我们说话,告诉我们明天晚上的威尔克斯家的舞会上要宣布一门亲事.” ”唔,我也听说过,”思嘉失望说,”她的那位傻侄儿查理.汉密尔顿和霍妮.威尔克斯.这几年谁都在说他们快要结婚了,虽然他本人对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冷不热似的.” ”你认为他傻吗”布伦特问.”去年圣诞节你可让他在你身边转了个够呢.” ”我没法不让他转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我觉得他这个人太娘娘腔了.” ”但是,明晚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亲事,”斯图尔特得意地说.”那是艾希礼和查理的妹妹媚兰小姐订婚的事哩!” 虽然她脸色没有变,可是嘴唇发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击.思嘉在震动的最初几秒钟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注视斯图尔特时思嘉的脸色还那么平静,以致这位毫无分析头脑的人还以为她仅仅感到惊讶和很有兴趣. ”皮蒂小姐告诉我们,他们原准备明年才宣布订婚,因为媚兰小姐近来身体不怎么好;可周围都在谈论战争,两家人都觉腹不如赶快成婚的好.所以决定明天晚上在宴会上宣布.我们把秘密告诉你了,你看,思嘉,你也得答应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呀.” ”当然,我会的.”思嘉下意识地说. ”并且跳所有的华尔兹吗” ”所有的.” ”你真好!我敢打赌,别的小伙子们准要疯了.” ”让他们去发疯好了,”布伦特说.”我们俩能对付他们的.瞧瞧吧,思嘉.明天上午的野宴也跟我们坐在一起好吗” ”什么” 斯图尔特将请求重复了一遍. ”当然.” 哥儿俩心里美滋滋的但也有些惊异.尽管他们把自己看做思喜所嘉许的追求者,但以前他们从没这么轻易得到过这一嘉许的表示.她经常只让他们倾诉.乞求,敷衍他们,不明确表示可否,他们气恼时便报以笑颜,他们发怒时则略显冷淡.但现在她实际上已经把明天全部的活动都许给了他们......答应野宴时跟他们坐在一起,跟他们跳所有的华尔兹(而且他们决意要使每一个舞都是华尔兹!),并且一道吃晚饭.就为这些,被大学开除也是值得的. 成功给他们带来了满腔热情.使他们愈加留连忘返,谈论着明天的野宴,舞会和艾希礼.威克斯与汉.媚兰,抢着说话,开着玩笑,然后大笑不已,看来是在多方暗示要人家挽留他们吃晚饭.他们闹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思嘉已没有什么要说的,这时气氛有点变了.哥儿俩并不知道是怎么变的,只觉得那番高兴的光景已经在眼前消失.思嘉好像并不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尽管她的一些回答也还得体.他们意识到某种难以理解的事,为此感到沮丧和不安,末了又赖着待了一会儿才看看手表,勉强站起身来. 在新翻耕过的田地那边,太阳已经西下,河对岸高高的树林已经在幽暗的暮色中渐渐模糊.家燕轻快地在院场上空飞来飞去,小鸡.鸭子和火鸡都纷纷从田地里回家来了. 斯图尔特大喊一声:”吉姆斯!”不一会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高个儿黑孩子气喘吁吁地从房子附近跑出来,向两匹拴着的马走去,吉姆斯是贴身佣人,像那些狗一样到哪里都伴随着主人.他曾是他们儿时的玩伴,到他们十岁生日那一天便归他们自己所有了.塔尔顿家的猎犬一见他便从红灰土中跳起来,站在那里恭敬主子们驾到.两个小伙子同思嘉握手告别,告诉她明早他们将赶到威尔 1781.17.8 ”我都知道了,”她说.”这丝毫也引不起我的注意.” ”为什么我,正好相反,却满怀希望,”多莉说,好奇地注视着安娜.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焦急的心情中.”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 安娜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并不作答. ”基蒂为什么躲着我呢”她问,望着门口,脸涨得通红. ”噢,胡说!她在给婴儿喂奶,她总是搞不好,我正在教她......她很高兴.她立刻就会来的,”多莉不善于撒谎,笨嘴扯舌地说.”哦,她来了!” 基蒂听到安娜来访,本来不想露面的;但是多莉说服了她.基蒂鼓足了勇气走进来,脸泛红晕,走到安娜面前,伸出手来. ”我很高兴见到您哩,”她用颤抖的声音开口说. 基蒂心上对这个堕落的女人抱有敌意,但又想宽恕她,她就被这种矛盾心情弄得不知所措了;可是她一见安娜的妩媚动人的容貌,所有的敌意就都烟消云散了. ”假如您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我全都习以为常了.您害过病吧是的,您变了哩!”安娜说. 基蒂觉得安娜在用敌视的眼光注视着她.她把这种敌视归之于安娜的难堪的境界,这人以前曾保护过她,现在自己反而要人同情,所以心里替她很难过. 她们谈论基蒂的病.婴儿和斯季瓦;但是安娜对什么都不在乎. ”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她说,立起身来. ”您什么时候动身呢” 但是安娜又不回答,她转向基蒂. ”是的,我很高兴见到您,”她带着微笑说.”我从大家的嘴里,甚至从您丈夫的嘴里,听到很多关于您的事.他来看过我,我很喜欢他哩,”她补充说,显然不怀好意.”他在哪里” ”他回乡下去了,”基蒂说,脸涨红了. ”请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啊!” ”一定!”基蒂天真地重复说,同情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么再见了,多莉!”安娜吻吻多莉,握了握基蒂的手,就匆忙地走出去. ”她还和从前一样,还像以前那样妩媚动人.真迷人哩!”又剩下基蒂和她姐姐的时候,她说.”但她有点逗人可怜的地方.可怜极了!” ”是的,她今天有点奇怪,”多莉说.”我送她走的时候,到前厅里,我觉得她好像要哭了哩.” $$$$二十九 安娜又坐上马车,心情比出门的时候更坏.除了她以前的痛苦现在又添增了一种受到侮辱和唾弃的感觉,那是她和基蒂见面的时候清楚地体会到的. ”到哪里去,夫人回家吗”彼得问. ”是的,回家去,”她说,此刻根本不考虑到哪里去了. ”他们怎么像看什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东西一样瞧着我呀!他这么有兴趣地对那个人讲些什么呢”她看着两个过路的人,这样想.”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吗我本来想告诉多莉的,不过幸亏没有告诉她.她将多么幸灾乐祸啊!她会掩盖起来的;但是她主要的心情会是高兴我为了她所羡慕的种种快乐而遭到惩罚.基蒂会更高兴了.我可把她看穿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眼里显得特别可爱.她嫉妒我,憎恨我,而且还看不起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假如我是不道德的女人,我就可以使她丈夫拉入我的情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而我的确很情愿.这个人很自认为了不起哩!”看见一个肥胖红润的绅士乘着车迎面驰来,她想,他把她当成了熟人,摘下他那闪光的秃头上的闪光的礼帽,但是随后发现他认错了人.”他以为他认识我.但是他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同我毫不相识哩.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我就知道我的胃口,正像那句法国谚语说的.他们想要吃肮脏的冰激凌;这点他们一定知道的,”她心里想,看见两个男孩拦住一个冰激凌小贩,他把桶由头顶上放下来,用毛巾揩拭着汗淋淋的面颊.”我们都愿意要甘美可口的东西.假如没有糖果,就要不干净的冰激凌!基蒂也一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列文.而她嫉妒我,仇恨我.我们都是互相仇视的.基蒂恨我,我恨基蒂!这是真正的事实.coiffeur.je me fais coiffer par......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她想着突然笑起来.但是马上又回想起她现在没有可以倾吐的人了.”况且,又没有什么有趣的乐事.全都是可恨的.晚祷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虔诚地画着十字,仿佛担心失掉什么似的!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欺诈,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无非是用来掩藏我们彼此之间的仇视,就像那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般.亚什温说:他要把我赢得连件衬衣都不剩,我也是这样.,是的,这倒是真的!” 她完全沉迷在这些思想中,甚至忘记了她的境况,就这样到达了家门口.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才回想起她发出去的信和电报. ”有回信吗”她问. ”我找找看,”他回答,望了望办公桌,他拿起一封方形的电报小封套递给她.”九点以前我不能回来.弗龙斯基.”她读着. ”送信的人还没回来吗” ”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啊,既然是这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自言自语,感到心上起了一股闻名的怒火和渴望报复的欲望,她跑上楼去.”我亲自去找他.在跟他告别以前,我要把一切都和他讲清楚.我从来没有像恨他这样恨过任何人!”她想.看见挂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厌恶得颤抖起来.她没有想到他的电报不是答复她的电报的,他还没有接到她的信.她想像他现在正平静地和他母亲和索罗金公爵小姐谈着天,因为她的痛苦而感到兴奋呢.”是的,我得快点去!”她自言自语,她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想尽可能地摆脱她在这幢可怕的房子里所感受到的心情.仆人们.四壁.房中的装饰,都在她心中引起一种厌恶和仇恨的情绪,像千钧重担一样挤压着她. ”是的,我必须到火车站去,假如找不到他,我就到那里去揭穿他.”安娜看了看报纸上的火车时间表.夜车在八点零两分开车.”是的,我赶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三匹马,自己忙着往旅行袋里收拾一两天内必要的东西.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了.在掠过心头的种种计划中她考虑决定采用一种: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家吵过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到下面第一个城市住下来. 午餐摆好了.她走到桌旁,一闻到面包和干酪的味道,就使她觉得所有的食物都是令人恶心的,她吩咐套上车,就走出去.房子已经在马路上投下阴影.傍晚很晴朗,夕阳还很暖和.搬着安娜的东西走出来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到车上去的彼得和分明很不高兴的马车夫,都使她觉得讨厌,他们说的话和举动都让她生气. ”我不需要你,彼得!” ”可是车票怎么办呢” ”哦,随你的便吧,我不在乎,”她不耐烦地回答. 彼得跳上驭台,两手叉着腰告诉车夫赶到车站去. $$$$三十 ”瞧,又是她!我全都明白了!”安娜说,那时马车刚走动,轻轻摇晃着,轰隆隆地驶过砂砾铺的马路;不同的记忆又一个接着一个交叉地浮现在她的心头. ”我最后想到的那一桩那么美妙的事情是什么”她极力回忆着.”秋季金,coiffeur不,不是的.是的,是亚什温所说的:为了生存的竞争和仇恨是把人们联系起来的唯一的原因.不,你们去也是徒劳往返,”她在心里对一群乘四轮马车,显然是到郊外去寻欢作乐的人说.”带着狗也没有用!你们摆脱不了自己的.”她向着彼得眺望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工人,他的头左右摇晃着,正被一个警察带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倒找到一个好办法,”她想.”弗龙斯基伯爵和我也没有找到这种方法,虽然我们那么期望,”现在安娜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全部关系,这在以前她总是不愿去想的.”他在我身上找寻什么呢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要满足他的虚荣心.”她回忆起在他们结合的初期他的语言,他脸上显现出的那种使人联想到一只驯顺的猎狗的神情.现在所有一切都证明了她的看法.”是的,他心上有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感.当然其中也有爱情;但是大部分是胜利的自豪感.他以我而自豪.可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值得骄傲的了.没有能骄傲的,反倒有使人羞愧的地方!他从我身上取去了可以取去的全部,现在他不需要我了.他厌倦了我,又极力不愿对我显得无情无义.昨天他说漏了嘴......他要我离婚,然后再结婚,他这是破釜沉舟罢了.他爱我,但是怎么个爱法呢!the zest is gone!这个人想要一鸣惊人,非常自负哩!”她想,看着一个乘着一匹出租的马的红脸膛的店员.”不,对他来说,我早已没有风韵了.假如我离开他,他会打心眼里高兴呢!” 这并不是凭空猜测,而是她借着现在突然把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的关系显示给她的那种看穿一切的眼光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 ”我的爱情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自私,可他的却越来越少,这就是使我们分离的真正原因.”她继续想下去.”而这是无法弥补的.在我,他是一切的中心,我要求他越来越完完全全地献身于我.可是他却越来越想疏远我.我们没有结合以前,倒真是很接近的,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可挽回地疏远起来;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他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了.我自己也说我嫉妒得太没道理;不过事实并非这样.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满足.但是......”由于一个突然涌上心头的想法,她激动得张开嘴,在马车里挪动了一下身子.”不管是什么,只要不单单是个热爱他的情妇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够,可也不愿意是其他的什么人.而这种愿望却引起了他的反感,又引起了我的愤怒,事情不能不如此.我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小姐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也不爱基蒂,而且他也不会对我不忠实吗这一切我全知道,可是这并不能使我释然.如果,他不爱我,却由于责任感而对我假意温存,但却没有我所渴望的感情,这比怨恨还要坏千百倍呢!这简直是地狱!事实就是这样.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一旦结束,仇恨就开始了.我一点不认识这些街道.这里像一座座的山,都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数不清,而且他们彼此都是仇恨的.哦,让我想想,为了幸福我渴望些什么呢哦,假定我离了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沙给了我,我与弗龙斯基结了婚!”回忆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仿佛他就在她面前一样,她立刻异常生动地想象着他和他的温和的.毫无生气的.迟钝的眼睛,他的白净的手上的青筋,他的声调,他扳手指的声音,也回忆起一度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也称为爱情的感情,她厌恶得颤抖起来.”哦,假如我离了婚,成了弗龙斯基的妻子.结果又会怎么样呢难道基蒂就不会像今天那样看我了吗不.难道谢廖沙就不再追问和奇怪我怎么会有两个丈夫了吗在我和弗龙斯基之间又会出现什么新的感情呢不要说幸福,就是摆脱痛苦,就可能吗不!不!”她现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生活让我们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转变.所有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螺丝钉拧坏了.啊,一个抱着婴儿的乞妇.她以为人家会同情她.我们投身到世界上来,不就是要互相仇视,所以折磨自己和别人吗那里来了一群学生,他们在笑.谢廖沙”她想起来了.”我也以为我很爱他,并且因为自己对他的爱而感动.可是没有他我还是活着,抛弃了他来换别人的爱,而且只要另外那个人的爱情能满足我的时候,我并不后悔发生这种变化.”她厌恶地回想起她所谓的那种爱情.她现在用来观察自己的和所有别人的生活的那种清晰目光,使她感到兴奋.”对于我.彼得.车夫费多尔.那个商人和住在那些广告号召人们去的伏尔加河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随时随地都是一样的,”她想着,那时她已驶近了下城车站的矮小的房屋,脚夫们从那里跑出来欢迎她. ”去打一张到奥比拉罗夫卡的车票吗”彼得问. 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里去,和为什么要去,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弄清了这个问题. ”是的,”她说,把钱包交给他;把她的蓝色小手提包拿在手里,她下了马车. 当她穿过人群朝头等候车室走去的时候,她慢慢回想起她的境况的全部详情和她的犹疑不决的安排.于是希望和绝望,轮流在她的旧创伤上刺痛了她那痛苦万状的.可怕地跳动着的心的伤处.坐在星形沙发上等车的时候,她厌恶地注视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对她说来,他们全都是讨厌的).一会儿想着怎样到达车站,给他写一封信,信上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现在正在向他母亲诉说他的处境,以及她怎么走进屋去,她跟他说些什么.随后她又想生活仍然会多么幸福,她多么痛苦地爱他,恨他,并且她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 $$$$三十一 铃响了,几个青年匆匆走过去,他们既丑陋,又无礼,但却非常注意他们给人的印象;彼得穿着号衣和长统靴,面孔呆板,一副笨相,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火车.两个大声吵嚷着的男人沉默下来,当她在月台上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向另外那个人低声谈论了她几句,自然是些下流的话.她踏上火车的高踏板,独自坐在一节空车厢的套着原先是洁白.现在却很肮脏的椅套的弹簧椅上.她的手提包搁在身边,被座位的弹簧颠得一上一下.彼得带着一脸傻笑,举起他那镶着金边的帽子,在车窗跟前,她告别;一个冒失的乘务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而且闩上锁.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女人(安娜在想像中给那女人剥掉了衣服,看见她的残疾的身体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跑下去. ”卡捷琳娜.安德列耶夫娜什么都有了,ma tante!”那小女孩喊着说. ”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变得怪模怪样,会矫柔造作了,”安娜想.为了不看见别的人,她连忙站起身来,在空车厢对面的窗口坐下.一个肮脏的.丑陋的农民,戴着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一缕缕乱蓬蓬的头发,走过窗口,弯腰爬在车轮上.”这个丑陋的农民看起来很眼熟,”她想.回忆起她的梦境,她吓得全身发抖,走到对面的门口去.乘务员打开门,走进来一对夫妇来. ”夫人想出去吗” 安娜一声不吭.乘务员和进来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那面纱下的脸上的神色惊惶.她走回她的角落里,坐下来.那对夫妇在她对面坐下来,注意地和偷偷地打量着她的服装.安娜觉得他们两夫妇都是令人憎恶的.那位丈夫请求她允许他吸支烟,他分明不是想吸烟,而是想和她交谈.得到她的许可以后,他就用法语和她妻子谈起来,谈一些他宁可抽烟,也不大情愿谈论的无聊透顶的事情.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听听而以.安娜明明白白地看出来,他们互相是多么厌倦,他们彼此又有多么仇视.像这样可怜的丑人儿是不能不叫人仇恨的. 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安娜非常清楚,任何人也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这种笑声使她很难过,她很想堵住耳朵不听.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突然一牵动,那个做丈夫的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问问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倒是挺有趣的,”安娜想,轻蔑地盯着他.她越过那妇人,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安娜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闪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吹着窗帘.安娜忘记了她的旅伴们;随着车厢的轻微颤动摇晃着,呼吸着新鲜空气,安娜又开始沉思起来: ”我刚才想到哪里了呢我想到简直想像不出一种拧迫的生活环境;我们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却都想尽一切办法地欺骗着自己.但是就是你看清真相的时候,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赐予人理智就是使他得以摆脱困境,”那个太太用法语挤眉弄眼地咬着舌头说,显然很满意她这句话. 这句话好像回答了安娜的想法. ”摆脱困境,”安娜心里暗暗地重复说.瞥了一眼那位面颊红润的丈夫和他的瘦骨嶙峋的妻子,她看出来那个多病的妻子觉得自己受到曲解,她丈夫欺骗了她,所以使她自己起了这种念头.安娜把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好像看穿了他们的来历和他们心灵的秘密.但是这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她又继续思考起来. ”是的,我万分苦恼,赋予我理智就是为了让我能够摆脱;因此我一定要摆脱.如果再也没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让人厌恶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把蜡烛熄了呢但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个乘务员顺着栏杆跑过去为什么下面那辆车厢里的那些年轻人在大声叫喊为什么他们又说又笑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言,全是欺骗,全是罪恶!......” 179.17.99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仿佛躲避麻风病患者一样躲开他们,她站在月台上,极力回忆着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打算做些什么.从前看起来可能办到的所有的事情,现在却那样难以接受,特别是在这群闹嚷嚷的不让她安静一下的讨厌的人之间.有时脚夫们冲上来,表示愿为她效劳;有时年轻人从月台上走过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响着,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注视着她;有时又遇见一些给她让错了路的人.回想着假如没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挡住一个脚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弗龙斯基伯爵那里带了信来的车夫. ”弗龙斯基伯爵刚刚这里还有一个从那里来的人呢.他是来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的.那个车夫长得什么样子” 她正在和那个脚夫讲话的时候,那个面色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蓝外套.显然很满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递给她一封信.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 ”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九点钟我就回来.”弗龙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她说得很轻,因为她的心脏的急促跳动让她透不过气来.”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要换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让她受苦的人,她顺着月台走过去,走过了车站. 三个在月台上踱来踱去的使女,扭过头来注视她,大声地评论了几句她的服装.”质地是真的,”她们在议论她身上的花边.年轻不让她安宁.他们又注视着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过她身边.站长走上来,问她是否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卖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啊,我到哪里去呢”她想,沿着月台越走越远了.她在月台尽头停下来.四个太太和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高声谈笑着,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紧盯着她.她加快步伐,从他们身边走到月台边上.一辆货车开了过来,月台震撼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 猛然间回想起她和弗龙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知道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忙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测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全部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可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好像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涌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态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所有的黑暗突然消失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眼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下,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了下去.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可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没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根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前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的熄灭了. $$$$第 八部 $$$$一 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已经是炎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现在才准备离开莫斯科. 这期间,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生活中发生了许多重要事件.他那部花费了十年心血写成的成果,题名为:《略论欧洲与俄国的国家基础和形式》的作品一年前已经完成了.其中某些章节和序言都曾在杂志上发表过,另外的一些章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曾对他的同好们交流过,因此这部作品的主导思想对于读者说来已经不是完全新颖的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仍然指望这部著作的出版会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就算不是科学上的革命,至少也要引起学术界的大骚动. 经过仔细修改以后,这部著作去年出版了,而且分发到书商们手里. 虽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对任何人打听一声,而且回答打听这部书的情况的朋友们的问询时也是勉强的和故作冷淡的,甚至也不去问问书商销路怎样,但是他却机警地.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他的著作在社会上和文学界引起的最初的影响. 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第三个星期也过去了,在社会上听不到一点的反应;他的朋友们,那些专家和学者,有时候,显然是出于客气的原因,才向他提了一提;其他的熟人们,那些对学术著作完全不在意的人,根本没有向他提起过.社会上,特别是目前全神贯注在别的事情上,完全是冷漠的.在文学刊物上,整整一个半月,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本书.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曾经精确地计算过写书评所需要的时间;而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仍然沉默着. 仅仅在《北方甲虫》上,在一篇论倒嗓的歌手德拉班吉的滑稽小品文里,□□了几句对科兹内舍夫的著作颇为不敬的评论,指出这部作品早就受到人们的指责,受到统一的嘲笑. 终于,在第三个月上,在一种严肃的杂志上出现了一篇批评文章.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认识这篇文章的作者.他有一次在戈卢布佐夫家碰见过. 作者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患病的作家;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是很有胆量的,但是却是极其没有教养,而且在私人关系上是很怯懦的.  尽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根本瞧不起这个作者,但他还是抱着十分的敬意开始阅读这篇评论文章.这篇文章太可怕了. 批评家显然完全歪曲了这部著作.但是他把引文选择得那么巧妙,使得没有读过这部作品的人(显然几乎没有人看过这部书)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整个著作只不过是华丽辞藻的罗列而已,甚至连文字也用词不当(像问号所指出的),所以这部书的作者完全是一个无真才实学的人.这一切说得那么巧妙,连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本人都不得不承认说得很巧妙;而这就是它之所以可怕的地方. 尽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来考验那位批评家的论据是否正确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可是他根本不考虑受到人家讥讽的缺点和错误......显然这都是吹毛求疵......却马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他和这篇评论的作者会面和谈话的最细微的细节.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自己. 回想起会面的时候他曾纠正过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那些显现出他的愚昧无知的话语,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找到了这篇文章的用意的缘由. 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在书刊和谈话中对于这部著作依然是死一般的沉静,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出来,他花费了那么大的热情和心血的.六年才完成的作品,完全付之东流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处境更加痛苦了,由于完成了那部著作,他再也没有像以前可以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的著述工作了. 谢尔兹.伊万诺维奇聪明.有学问.健康.并且精力充沛,但是他却不知道把精力用到哪里去.在客厅里.大会上.会议中.委员会里和凡是可以讲话的场所发表议论,占去了他一部分时间;可是作为一个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来说,他不允许自己像他的没有经验的弟弟在莫斯科所做的一样,把全副精力完全花费在谈话上;因此他还剩下很多闲暇时间和多余智力. 幸亏,在他的著作失败以后这段难熬的时间里,异教徒.美国朋友们.萨马拉的饥荒.展览会和唯心论等问题都被以前社会上不大注意的斯拉夫问题替代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原是这个问题的创始人之一,就全身投入到这里面去了.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属的圈子里,那时除了斯拉夫问题和塞尔维亚战争什么也不写什么也不谈.所有无所事事的人们一向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现在都用来为斯拉夫人效劳.舞会.音乐会.宴会.演讲.妇女的服装.啤酒和饭店......一切都证实了人们对斯拉夫人抱有同情. 许多有关这问题的评论和作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就细节上说并不赞同.他看出来斯拉夫问题变成那种一个接着一个地构成社会人士谈话资料的时髦的消遣品之一;他也看出许多人参与这种事是怀着自私自利和自吹自擂为目的的.他认为报刊发表了许多不必要的和夸大其词的东西,只不过想要引人注意自己和压制对方.他看出在社会上这种普遍的热潮中跳到前面和叫嚷得比任何人都响亮的是那些失意的.受了委屈的人,好像没有队伍的总司令,不管部的部长,没有刊物的记者和没有党羽的党魁.他看出来有很多是无知而可笑的;但是他也看出来,并且承认那种联合了社会上所有阶层的.令人无法不同情的.那种不容置疑和不断增长着的热情.屠杀我们同一教派的人和斯拉夫弟兄的事件引起了人们对受难者的同情和对压迫者的仇恨.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斗争的塞尔维亚人和斯拉夫人的英雄主义,在全民族中唤起了一种不是用言语而是要用行动来支援他们的兄弟的希望. 另外还有一个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非常高兴的现象:这就是舆论的表示.社会上明确地表示了它的愿望.”民族的精神表现出来了,”正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讲的.他越投入的研究这个问题,就越清楚地觉得这是一项规模必然很宏大的划时代的事件.  他一心一意地为这种伟大的运动服务,忘了去想他的作品. 他的全部时间被占得满满的,连回复所有的信件和要求都没时间. 工作了一春天和大部分夏天以后,直到七月他才准备到乡下他弟弟那里去. 他去,一方面是休息两三个星期,一方面那是人民最神圣的地方,在乡村的中心,饱览一下民族精神高涨的现状,这种精神他和所有首都和大城市的居民是深信不疑的.很早就打算实践去列文家拜访的诺言的卡塔瓦索夫,陪着他一同去. $$$$二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刚刚抵达那天特别热闹拥挤的库尔斯克铁路线的火车站,下了马车,正在回头张望押着行李跟在他们后面的佣人的时候,就有一些志愿兵乘着四驾马车驰来了.妇女们拿着花束迎接他们,并且有一群蜂拥而来的人跟随着他们走进车站. 有一个欢迎过志愿兵的太太,走出候车室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您也来欢送吗,”她用法语问. ”不,公爵夫人,我自己要走.到我弟弟家去休息.您也算来欢送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隐约可见的微笑说. ”怎么能不送呢!”公爵夫人回答.”我们这里真的已经开走了九百人吗马利温斯基不相信我的话.” ”九百多了.如果把那些没有直接由莫斯科开走的也计算在内,那就有一千多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您瞧!我就是这么说嘛!”那位夫人愉快地回答说.”是不是真的赞助了一百万卢布了” ”还要多呢,公爵夫人.” ”您看今天的战况怎么样又把土耳其人打败了!” ”是的,我看到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他们在谈论最近的战况,上面证实了连续五天之内土耳其人在各个据点都被击溃,到处逃窜,预计明天将有一场决定性的战役. ”啊,顺便提一下,有一个很好的年轻人申请批准他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故意阻拦.我想请求您一下,我认识他,请您代他写一封信.他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派遣来的.” 向这位公爵夫人打听了她所了解的有关这位年轻人的详细情况以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进头等候车室,给那位有权决定这件事的人写了封信,就交给那位公爵夫人了. ”您知道,那位著名的弗龙斯基伯爵,也坐这趟车走,”公爵夫人带着得意和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在他又找到她,把信交给她的时候. ”我听说他要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这趟车走吗” ”我看见他了.他在这里.只有他的母亲来给他送行.这总算是他最好的方式了.” ”噢,是的,当然啦!” 他们正在交谈的时候,人群由他们身边涌到餐室去.他们也向前挪动,听见一个手里端着酒杯的绅士的嘹亮的声音在对志愿兵们讲话:”为信仰,为全人类和我们的弟兄们干杯!”那位绅士说,声音越提越高了.”你们的母亲莫斯科祝福你们去建立丰功伟绩!万岁!”他用一种响亮而激动的声音说. 所有人都高呼”万岁!”又有一大群人涌进大厅里来,险些儿把公爵夫人撞倒. ”啊,公爵夫人!您看怎么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忽然在人群中出现了,高兴地说.”说得又好又热情,对不对好极了!谢尔盖.伊万内奇,您应该说些什么,好让......您知道,只要几句鼓励的话;您说得那么好,”他带着亲切的.尊敬的.谨慎的微笑补充说,轻轻地拉住胳膊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朝前推了推. ”不,我就要走了.” ”到哪里去” ”到乡下我弟弟那里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道. ”那么您会见到我的妻子.我给她写过信,但是您会早些见到她的.请您告诉她您见到我,all right!她会明白的.不过,请您妥善告诉她,我已被任命为联合委员会的委员......哦,她会明白的!您知道,les petites  vie humaine,”他对公爵夫人说,好像在道歉一样.”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不是丽莎,而是比比施,真的送去了三千枝枪和十五个护士哩!我跟您说过吗” ”是的,我听说了,”科兹内舍夫勉强地回答说. ”您走掉了太可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明天我们要为两个人:彼得堡的季米尔-巴尔特尼扬斯基,和我们的韦斯洛夫斯基,格里沙饯行.他们两人都要去的,韦斯洛夫斯基最近结了婚.真是个好汉子!对不对,公爵夫人”他向那位夫人说. 公爵夫人默不做声地望了望科兹内舍夫.但是谢尔盖.伊万内奇和公爵夫人好象想要甩掉他,这一点也没有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感到不舒服.他时而微笑着凝视公爵夫人帽子上的羽毛,时而左顾右盼,似乎在回忆什么一样.看见一个拿着募捐箱走过来的妇人,他就招手叫她过来,放进去二张五卢布的纸币. ”我口袋里有钱的时候,我看见这些募捐箱就不能没有什么表示,”他说.”今天的战况怎么样这些黑山人,真是好汉子!” ”真的吗!”当公爵夫人告诉他弗龙斯基也坐这班车走的时候,他叫喊出声来.一时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出愁芒的表情,可是一会以后,当他微微摇摆着,抚摸着络腮胡子,走进弗龙斯基待的候车室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趴在妹妹的尸首上绝望地痛哭,他只把弗龙斯基当成一个英雄和老朋友. ”他虽然有那么多不是,可不能不为他说句公道话,”奥布隆斯基一离开他们,公爵夫人就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完完全全是俄罗斯型的,斯拉夫型的性格!不过恐怕弗龙斯基看见他会很难过.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的命运使我很感动.在路上跟他聊一聊吧,”公爵夫人说. ”是的,可能会的,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从来也不喜欢他.但是这事把许许多多都掩盖了.他不仅自己去,而且他还自己出钱带走了一连骑兵.” ”是的,我听讲了.” 铃响了,所有的人都向着门口挤过而去. ”他就在那里!”公爵夫人指着弗龙斯基说,他穿着长外套,戴着宽边黑帽,挽着他母亲的胳膊走过去.奥布隆斯基在他旁边走着,正兴奋地议论什么. 弗龙斯基皱着眉头,正视着前方,似乎并没有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谈什么. 可能是由于奥布隆斯基的指点,他朝公爵夫人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的地方回头一望,默默地举了举帽子.他变得苍老的.充满痛苦的面孔像化石了一样. 走到月台上,弗龙斯基让他母亲先走过去,就默默地进入在一节单间车厢里了. 月台上奏起《上帝保佑沙皇》,紧接着是”万岁”和欢乐呼声.有一个志愿兵,高高的身材,塌陷的胸脯,很年轻,正特别惹人注目地敬礼,在他的头上挥舞着毡帽和花束.两个军官和一个长着大胡子.戴着油污的帽子的上了年纪的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在敬礼. $$$$三 向公爵夫人辞别以后,谢尔盖.伊万内奇和走拢来的卡塔瓦索夫一同走进拥挤不堪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火车起动了. 在察里津车站,火车受到一队唱着悦耳的动听《斯拉夫西亚》的青年合唱队的迎接.志愿兵们又行礼,探出头来,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再注意他们;他和志愿兵们打过那么多次交道,对于他们这一类型已经习以为常了,引不起他的兴趣了.可卡塔瓦索夫,由于忙着从事科学工作一直没 1881.18.8 起诉书全文如下: ”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摩尔旅馆有一名旅客突然死亡,经查明该旅客乃库尔干二等商人费拉邦特.叶密里央内奇.斯梅里科夫. ”经第四警察分局法医验明死亡原因是饮酒过量.心力衰竭所致.斯梅里科夫尸体当即入土掩埋. ”案发数日后,斯梅里科夫同乡好友商人季莫兴自从彼得堡归来,获悉斯梅里科夫死亡一事,疑有人谋财害命. ”关于此项怀疑,已由预审查明下列事实:(一)斯梅里科夫死亡前不久曾向银行提取现款三千八百银卢布.然在封存死者遗物清单中只开列现金三百一十二卢布十六戈比.(二)斯梅里科夫临死前一日曾在妓院和摩尔旅馆同妓女柳波芙(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相处达一昼夜之久.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曾受斯梅里科夫之托,自妓院径赴摩尔旅馆取款.该玛丝洛娃即会同摩尔旅馆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西蒙.卡尔津金,使用斯梅里科夫交与之钥匙,打开皮箱,取出现款.当玛丝洛娃开箱时,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在场目睹箱内装有面值一百卢布钞票若干叠.(三)斯梅里科夫偕同妓女玛丝洛娃自妓院回到摩尔旅馆后,玛丝洛娃受茶房卡尔津金怂恿,将他交与的白色药粉掺入一杯白兰地中,使斯梅里科夫饮下.(四)次日早晨该妓女玛丝洛娃即将斯梅里科夫钻石戒指一枚售女掌班,即妓院女老板和本案证人基达耶娃,声称戒指系斯梅里科夫所赠.(五)斯梅里科夫死后第二日,摩尔旅馆女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即至本地商业银行,在本人活期存款户中存入一千八百银卢布. ”经法医解剖尸体,化验内脏,查明死者体内确有毒药,据此足以断定该斯梅里科夫系中毒身亡. ”在受审时被告玛丝洛娃.包奇科娃与卡尔津金均不承认犯有罪行.玛丝洛娃供称,在彼所谓工作,的妓院中,斯梅里科夫确曾令彼到摩尔旅馆为该商人取款,彼即用交与之钥匙打开商人皮箱,并遵嘱只取出四十卢布,此点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都能证明,因开箱.取款.锁箱之际两人均在场目睹.玛丝洛娃又供称,彼第二次到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后,确曾受卡尔津金教唆使商人饮下掺有药粉之白兰地,以为此药粉是安眠药,使商人服后熟睡,彼可及早脱身.戒指一枚确系商人斯梅里科夫所赠,因彼受到商人殴打,放声痛哭,且欲离去,商人赠给他这枚戒指.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供称,毫不知道失款的事情,彼从未踏进该商人房间,一切勾当均系玛丝洛娃一人所为,因此该商人如有失窃情事,定系玛丝洛娃持商人钥匙取款时谋财所致.”玛丝洛娃听到这里,全身打了个哆嗦,张开嘴巴,回头瞧了一眼包奇科娃.”当法庭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出示一千八百银卢布存款单并查询该存款来源时,彼供称:此乃彼同西蒙.卡尔津金二人十二年积攒所得,彼并准备同西蒙.卡尔津金结婚.又据西蒙.卡尔津金第一次受审时供称,玛丝洛娃持钥匙自妓院来旅馆,教唆彼与包奇科娃共同窃取现款,然后三人分赃.”玛丝洛娃听到这里身子又哆嗦了一下,脸涨得通红,甚至跳起来,嘴里嘀咕着什么,但被民事执行吏所制止.”最后卡尔津金还供认,彼曾将药粉交给玛丝洛娃,使该商人安眠;但在第二次审讯时又推翻前供,声称并未参与谋财案件,亦未曾将药粉交与玛丝洛娃,而将全部罪责推到玛丝洛娃一人身上.至于银行存款一节,包奇科娃与彼同包奇科娃供词相同,声称系彼二人十二年来在旅馆听差所得之小费.” 接着,起诉书列举被告对质记录.证人供词.法院鉴定人意见,等等. 起诉书结尾如下: ”综上所述,包尔基村农民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年三十三岁,小市民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年四十三岁,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米哈依洛娃.玛丝洛娃,年二十七岁,被控于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经过预谋,窃取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一枚,共值二千五百银卢布,以毒药掺酒灌醉斯梅里科夫,致彼死亡. ”查此项罪行触犯刑法第一四五三条第四款和第五款.据此按《刑事诉讼程序条例》第二○一条规定,农民西蒙.卡尔津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应交由地方法院会同陪审员审理.” 书记官念完长篇起诉书,收拾好文件,坐下来,双手理理长发.大家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愉快地感觉到审讯就要开始,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正义就可得到伸张.只有聂赫留朵夫一人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想到十年前他所认识的天真可爱的姑娘玛丝洛娃竟会犯下这样的罪行,不由得大惊失色. $$$$十一 等到起诉书念完,庭长同两个法官商量了一番,然后转身对卡尔津金说话,脸上的神情分明表示:这下子我们就会把全部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了. ”农民西蒙.卡尔津金.”他身子侧向左边,开口说.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两手贴住裤子两侧的接缝,整个身子向前冲,两边腮帮抖动个不停. ”你被控于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串通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的现款,然后拿来砒霜,唆使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放在酒里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中毒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他说完把身子侧向右边. ”绝对没这回事,因为我们的本份是伺候客人......” ”这话你留到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绝对没有,老爷.我只是......” ”有话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庭长从容而坚决地再次打断. ”我可不会干这种事,因为......” 民事执行吏又慌忙奔到西蒙.卡尔津金身边,悲天悯人地低声制止他. 庭长表现出对他的审问已经完毕的神情,把拿文件那只手的臂肘挪了个地方,转身对叶菲米雅.包奇科娃说话.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你被控于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在摩尔旅馆串通西蒙.卡尔津金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盗窃其现款与戒指一枚,三人分赃,为掩盖你们的罪行,用毒酒毒死商人斯梅里科夫,致使他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这个女被告神灵活现地断然说.”我连那个房间都没有进去过......既然那个贱货进去过,那就是她作的案.” ”这话你以后再说.”庭长又是那么软中带硬地说.”那么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钱不是我拿的,酒也不是我灌的,我连房门都没有踏进去过.要是在场我准会把她赶走.” ”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从来没犯过.” ”很好.” ”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庭长转身对第三个被告说,”你被控带着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钥匙从妓院去到摩尔旅馆,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他把耳朵凑近左边的法官象背书一般熟练地说,那个法官对他说,查对物证清单还少一个酒瓶.”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庭长又说了一遍,”你们分了赃,然后你又同商人斯梅里科夫一起回到摩尔旅馆,你给斯梅里科夫喝了毒酒,使他丢了性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她急急地说,”无论何时我都会说:我没有拿过,没有拿过就是没有拿过,我什么也没有拿过,至于戒指是他自己给我的......” ”你不承认犯有盗窃两千五百卢布现款的罪行吗”庭长问. ”我说过,除了四十卢布以外,我什么也没有拿过.” ”那么,你犯了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毒酒的罪行,你承认吗” ”这事我承认.不过人家告诉我那是安眠药,吃了没有关系,我也就相信了.我没有存心要害死他.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发誓,我没有这个念头.”她说. ”这么说,你不承认犯有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长.”可是你承认给他喝过毒酒,是吗” ”承认是承认,不过我以为那是安眠药.我给他吃是为了要他睡觉.我没有想害死他,我没有这个念头.” ”很好.”庭长对取得的结果显然很满意.”那么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他说着,身子往椅背一靠,两手放在桌上.”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说一说.你老实招供就可以得到从宽发落.” 玛丝洛娃眼睛一直盯着庭长,一言未发. ”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 ”事情的经过吗”玛丝洛娃忽然很快地说.”他们用马车把我领到他的房间里,当时他已经喝得烂醉了.”她说到他这个字时,脸上露出异常恐惧的神色,眼睛睁得老大.”我想走,他不放.” 她住了口,仿佛思路突然断了,或者想到了别的事. ”那么,后来呢” ”后来还有什么呢后来在那里待了一阵子,就回家了.” 这时,副检察官怪模怪样地用一个臂肘支撑着,欠起身来. ”您要提问吗”庭长问,听到副检察官肯定的回答后,就做做手势,表示给他提问的权利. ”我想提一个问题:被告以前是不是认识西蒙.卡尔津金”副检察官眼睛不望玛丝洛娃,说. 他提了问题,就抿紧嘴唇,皱起眉头. 庭长把这个问题重说了一遍.玛丝洛娃盯着副检察官感到十分恐惧. ”西蒙吗以前就认识.”她说. ”现在我想知道被告同卡尔津金的交情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常常见面” ”交情怎么样吗他除了找我接客外,谈不到交情.”玛丝洛娃回答,惊惶不安地瞧瞧副检察官,又望望庭长,然后又瞧瞧副检察官. ”我想知道,为什么卡尔津金总是只找玛丝洛娃接客,而不找别的姑娘.”副检察官眯缝起眼睛,带着阴险奸诈的微笑说. ”我不知道.教我怎么知道”玛丝洛娃怯生生地向四下里瞧了瞧,她的目光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停留了一刹那,回答说.”他想找谁就找谁.” ”难道被她认出来了”聂赫留朵夫胆战心惊,觉得血往脸上直涌.其实玛丝洛娃并没有认出他,她立刻转过身去,又带着惶惑的神情凝视着副检察官. ”这么说,被告否认她同卡尔津金有过什么亲密关系,是吗很好.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副检察官立刻把臂肘从写字台上挪开,动手做笔记.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记,只是用钢笔随意描着笔记本上的第一个字母.他常常看到检察官和律师这样做:当他们提了一个巧妙的问题以后,就做个记号表明这地方是以给对方致命的打击. 庭长没有立刻对被告说话,因为他这时正在问戴眼镜的法官,他同意不同意提出事先准备好并开列在纸上的那些问题. ”那么后来怎么样呢”庭长又问玛丝洛娃. ”我回到家里.”玛丝洛娃继续说,比较大胆地望着庭长一个人,”我把钱交给掌班,就上床睡觉了.刚刚睡着,我们的姐妹别尔塔就把我唤醒了.她说:走吧,你那个做买卖的又来了.,我不愿意去,可是掌班硬叫我去.他就在旁边.”她一说到他字,显然又现出恐惧的神色,”他一直在给我们那些姐妹灌酒,后来他还要买酒,可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掌班不信任他,不肯赊帐.他就派我到旅馆去取钱,取多少.我就去了.” 庭长这时正在同左边那个法官低声交谈,没有听见玛丝洛娃在说什么,就重复说了一遍她最后的那句话,为了表明已全听清她的话. ”你就乘车去了.那么后来又怎么样呢”他说. ”我到了那里,照他的话办,走进了他的房间.不是自己一个人走进房间的,我叫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一起进去,还有她.”她说着指指包奇科娃. ”她胡说,我压根儿没有进去过......”包奇科娃刚开口,就被制止了. ”我当着他们的面拿了四张红票子.”玛丝洛娃皱起眉头,眼睛不瞧包奇科娃,继续说. ”那么,被告取出四十卢布时,有没有注意到里面有多少钱”副检察官又问. 副检察官刚提问,玛丝洛娃就全身打了个哆嗦.她不知是什么缘故,她觉得他不怀好意. ”我没有数过,我只看见都是些百卢布钞票.” ”被告看见了百卢布钞票,那么,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那么,后来你把钱取来了”庭长看看表,又问. ”取来了.” ”那么,后来呢”庭长问. ”后来他又把我带走了.”玛丝洛娃说. ”那么,你是怎样把药粉放在酒里给他喝下去的”庭长问. ”怎样给吗我把药粉撒在酒里,就给他喝了.” ”你为什么要给他喝呢” 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一直不肯放我走.”她沉默了一下,说.”我被他搞得精疲力尽.我走到走廊里,对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但愿他能放我走.我累坏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他把我们也弄得烦死了.我们来让他吃点安眠药.他一睡着,你就可以脱身了.,我说:好的.,我不知道是毒药.他就给了我一个小纸包.我走进房间,他躺在隔板后面,一看见我就要我给他倒白兰地.我拿起桌上一瓶上等白兰地,倒了两杯,一杯自己喝,一杯给他喝.我把药粉撒在他的杯子里,递给他.我要是知道那是毒药,还会给他吗” ”那么,那个戒指怎么会落到你手里的”庭长问. ”戒指,那是他自己送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送戒指给你的” ”我跟他一回到旅馆就想走,他就打我的脑袋,把梳子都打断了.我生气了,拔脚要走.他就摘下手上的戒指送给我,叫我别走.”玛丝洛娃说. 这时副检察官又站起来,装腔装调地要求庭长允许他再提几个问题.在取得许可以后,他把脑袋歪在绣花领子上,问道: ”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待了多长时间.” 玛丝洛娃的神色显得惊惶失措,目光不安地从副检察官脸上移到庭长脸上,急急地说: ”我不记得待了多久.” ”那么,被告是不是记得,她从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出来后,有没有到过旅馆之外的什么地方呢” 玛丝洛娃想了想. ”到隔壁一个空房间里去过.”她说.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副检察官忘乎所以,竟直接向她提问题了. ”我去理理衣服,等马车来.” ”那么,卡尔津金有没有同被告一起待在房间里” ”他也去了.” ”他去干什么” ”我们一块儿喝了那商人剩下的白兰地.” ”噢,一块儿喝了.很好.” ”那么,被告有没有同西蒙说过话说了些什么” 玛丝洛娃忽然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说: ”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有过什么,我全讲了,除此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罪,就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话了.”副检察官对庭长说,装腔作势地耸起肩膀,动手在他的发言提纲上迅速记下被告的供词:她同西蒙一起到过那个空房间. 法庭上沉默了一阵子. ”你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我都说了.”玛丝洛娃叹口气说,坐下来. 随后庭长在一张纸上记了些什么,接着听了左边的法官在他耳边低声说的话,就宣布审讯暂停十分钟,然后匆匆地站起来,走出法庭.庭长同左边那个高个儿.大胡子.生有一双善良大眼睛的法官交谈的是这样一件事:那个法官感到胃里有点不舒服,自己要按摩一下,吃点药水.他把这事告诉了庭长,庭长就宣布审讯暂停. 陪审员.律师.证人随着法官纷纷站起来,大家愉快地感到一个重要案件已审完了一部分,开始走动. 聂赫留朵夫走进陪审员议事室靠着窗前坐下来. 对,她就是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念大学三年级的那年夏天.当时他住在姑妈家,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他总是同母亲和姐姐一起在莫斯科郊区他母亲的大庄园里消夏.但那年夏天他姐姐出嫁了,母亲出国到温泉疗养去了.聂赫留朵夫要写论文,就决定到姑妈家去写.姑妈家里没有什么玩乐使他分心,使人感到十分清静,两位姑妈又十分疼爱他这个侄儿兼遗产继承人.他也很爱她们,喜欢她们淳朴的旧式生活. 那年夏天,在姑妈家里聂赫留朵夫感到身上充满活力,心情舒畅.一个青年人,第一次不按照人家的指点,亲身体会到生活的美丽和庄严,领悟到人类活动的全部意义,看到人的心灵和整个世界都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他对此不仅抱着希望,而且充满信心.那年聂赫留朵夫在大学里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述给斯宾塞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特别是由于他本身是个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富有,但母亲有一万俄亩光景的陪嫁.那时他第一次懂得土地私有制的残酷和荒谬,而他又十分看重道德,认为最高的精神享受是因道德而自我牺牲,因此决定放弃土地所有权,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土地赠送给农民.现在他正在写一篇论文,论述这个问题. 那年他在乡下姑妈家的生活是这样过的:有时早晨三点钟就起身,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到山脚下河里去洗澡,有时在晨雾弥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还滚动着露珠.早晨他有时喝完咖啡,就坐下来写论文或者查阅资料,但多半是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又走到户外,到田野和树林里散步.午饭以前,他在花园里打个瞌睡,然后高高兴兴地吃午饭,一边吃一边说些有趣的事,逗得姑妈们呵呵大笑.饭后他去骑马或者划船,晚上又是读书,或者陪姑妈们坐着摆牌阵.夜里,特别是在月光姣明的夜里,他往往睡不着觉,原因只是他觉得生活实在太快乐迷人了.有时他睡不着觉,就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花园里散步,直到天亮. 189.18.99 思嘉.奥哈拉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男人们像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兄弟为她的魅力所迷住时,就不会这样想了.她脸上有着两种特征,一种是她母亲的娇柔,来自法兰西血统的海滨贵族;一种是她父亲的粗犷,来自浮华俗气的爱尔兰人,这两种特征混在一起显得不太协调,但这张脸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她那双淡绿色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丝褐色,配上乌黑的睫毛和翘起的眼角,显得韵味十足,上面是两条墨黑的浓眉斜在那里,给她木兰花般白皙的肌肤划上十分分明的斜线,这样白皙的皮肤对南方妇女是极其珍贵的.她们常常用帽子.面纱和手套把皮肤保护起来,以防受到佐治亚炎热太阳的曝晒. 1861年四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思嘉同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坐在她父亲的塔拉农场阴凉的走廊里,她的美貌显得更明媚如画了.她穿一件新绿花布衣裳,长长的裙子在裙箍上飘展着,配上她父亲从亚特兰大给她带来的新绿羊皮便鞋,显得很相称.她的腰转不过17英寸,是附近三个县里最细小的了,而这身衣裳更把腰肢衬托得更完整,加上里面那件绷得紧紧的小马甲,使她的只有16岁但已发育得很好的□□便跃然显露了.不过,无论她散开的长裙显得多么朴实,发髻梳在后面显得多么端庄,那双交叠在膝头上的小手显得多么文静,她的本来面目终归是藏不住的.那双绿色的眼睛生在一张甜美的脸上,却仍然是任性的,充满活力的,与她的装束仪表很不相同.她的举止是由她母亲和嬷嬷的严厉管教强加给她的,但她的眼睛属于她自己. 她的两旁,孪生兄弟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斜望着从新装的玻璃窗透过来的阳光谈笑着,四条穿着高统靴和因经常骑马而鼓胀的长腿交叠在那里.他们现有19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长长骨骼,肌肉坚实,晒得黑黑的脸膛,深褐色的头发,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神色.他们穿着同样的蓝上衣和深黄色裤子,长相也像两个棉桃似的. 外面,阳光斜照到场地上,映照着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绿色的背景中显得分外鲜艳.孪生兄弟骑来的马就拴在车道上,那是两匹高头大马,毛色红得象主人的头发;马腿旁边有一群吵吵嚷嚷一直跟随着主人的猎犬.稍稍远一点的地方躺着一条白色带有黑花斑的随车大狗,它把鼻子贴在前爪上,耐心等待着两个小伙子回家去吃晚饭. 在这些猎犬.马匹和两个孪生兄弟之间,有着一种比通常更亲密的关系.他们都是年轻.健康而毫无思想的动物,也同样圆滑.优雅,两个小伙子和他们所骑的马一样精神,但都带有危险性,可同时对于那些知道怎样驾驭他们的人又是可爱的. 虽然坐在走廊里的人,都同生在优裕的庄园主家庭,从小由仆人细心服侍着,但他们的脸显得并不懒散.他们像一辈子生活在野外.很少在书本上的乡巴佬一样,显得强壮而又有活力.生活在北佐治亚的克莱顿县,与奥古斯塔.萨凡纳和查尔斯顿比较起来还有一点粗犷风味.南部开化得较早的文静居民瞧不起内地佐治亚人,可在北佐亚这儿,人们并不以缺乏高雅的传统文化教育为耻,只要在那些在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上学得精明就行了.他们心目中所关注的事,就是种好棉花,骑马骑得好,打枪打得准,跳舞跳得轻快,善于体面地追逐女人,像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喝酒. 这对孪生兄弟在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们学习书本知识的无能也是出众的.他们家拥有比全县其他人家更多的钱.更多的马和更多的奴隶,可是两兄弟同他们的大多数穷邻居比起来,胸中的文墨更少得多. 正是这个缘故,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在塔拉农场走廊里聊天,消磨这四月傍晚的大好时光.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而这是过去两年中把他们撵走的第四所大学了.于是他们的两个哥哥,汤姆和博伊德,也同他们一起回到了家里,因为在这所学校既然不欢迎那些孪生兄弟,两位做哥哥的也就不高兴在那里待下去了.斯图尔特和布伦特把他们最近一次的除名当做一个有趣的玩笑;而思嘉呢,她自从去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以后就一直懒得去摸书本,所以也像他们那样觉得这是令人高兴的事. ”我认为你们俩一点也不在乎被学校除名,汤姆也是这样,”她说.”可是博伊德怎么办他一心想受教育,而你们俩接连把他从弗吉尼亚大学.亚拉巴马大学.南卡罗来纳大学拖了出来,如今又从佐治亚大学回来了.这样下去,他永远也将完不成他的学业!” ”唔,他可以到费耶特维尔那边的帕马利法官事务所去学法律嘛,”布伦特漫不经心地答道.”并且,这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在学期结束之前我们不得不回家的.””为什么””战争嘛!傻瓜!战争随时可能开始,战争打响之后难道你认为我们还会留在学校里吗” ”你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战争的,”思嘉生气地说.”那只是嘴上谈谈罢了.就在上个星期,艾希礼.威尔克斯和他父亲还对我爸说,咱们派驻华盛顿的专员将要同林肯先生达成......达成一个关于南部联盟的协议呢.况且不管怎样,北方佬胆小害怕我们,根本不会有什么战争,谈它干什么,我讨厌听到关于战争的事情.” ”不会有什么战争!”孪生兄弟如同他们被欺骗了似的地喊起来. ”亲爱的,战争当然会打起来的啊!”斯图尔特说.”北方佬可能害怕咱们,可是自从前天波尔格将军把他们赶出萨姆特要塞以后,他们只好打起来了,要不就会作为胆小鬼在全世界面前丢脸.什么,南部联盟......” 听到这里,思嘉很不耐烦地嘟起嘴来. ”只要你再说一声战争,,我就进屋去,把门关上,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对战争,这个词感到讨厌,除非那个词意味着脱离联邦,.爸爸总是从早到晚谈论战争,战争,所有来看他的绅士们也叫嚷着什么萨姆特要塞.州权.亚伯.林肯,简直烦得我要大喊大叫!而且所有的男孩子也都在谈这些,还有他们的军队.今年春天,任何晚会上也没有听到这什么快乐的事情,因为男孩子再不谈别的了.我最高兴的是佐治亚要等到过了圣诞节以后才宣布脱离联邦,要不然会把圣诞晚会也糟蹋了.要是你再谈战争,我就马上进屋去了.” 她说到做到,因为她从来就忍受不了不以她为主题的谈话.不过她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刻意加深脸的酒窝,同时把像蝴蝶翅膀似的两圈又硬又黑的睫毛迅速地扇动起来.小伙子们给迷住了,这正中她的心意,于是他们向她道歉,他们并不因为她对战争不感兴趣而丝毫轻视她.相反,他们更敬重她了.战争原来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因此他们便把她的态度当成是女人味十足的特征. 把他们从讨厌战争的话题支使开以后,她便饶有兴趣地回到他们当前的环境上来. ”对于你俩再一次开除的事你母亲说了些什么呀” 小伙子显得有点不自在,想起三个月前他们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时母亲的那番表现. ”唔,她还没有机会说呢,”斯图尔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还没起床,汤姆和我俩便出门了.汤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们便径直到这儿来了.” ”昨天晚上你们到家时难道她什么话也没说吗” ”昨晚我们可有运气了.在我们快要到家的时候,上个月我妈在肯塔基买下的那匹公马给送来了,家里正热闹着呢.原来那畜生......它长得可真威武,思嘉,你一定得告诉你爸,叫他赶快去瞧瞧......那畜生一路上已经把马夫咬了两大口,而且踏坏了我妈的两个黑小子,他们是在琼斯博罗遇上的.而且,就在我们刚要到家的时候,它差点儿把我们的马棚给踢倒了,还捎带把我妈的那匹老公马草莓也踢了个半死.我们到家时,妈正在妈棚里拿着一口袋糖哄它,让它慢慢平静下来,还真起作用了.黑奴们躲得远远的,瞪着眼睛简直给吓坏了,可妈还在跟那畜生亲切说话,仿佛跟它是一家人似的,它正在吃她手里的东西呢.世界上谁也比不上我妈那样会跟马打交道,那时她看见了我们,便说:天哪,你们四个又回来干什么呀你们简直比埃及的瘟疫还让人讨厌!,这时那匹公马开始喷鼻子直立起来,她赶紧说:从这里滚开罢,难道你们没看见这个大宝贝在生气了吗等明天早晨我再来服侍你们四个!,于是,我们便上床睡觉了.今天一早,趁她还来不及抓住我们,我们便溜了出来,只留下博伊德一个人去对付她.” ”你们认为她会打博伊德吗”思嘉知道,瘦小的塔尔顿太太对她那几个已长大成人的儿子还是很粗暴的,她认为必要的时候还会用鞭子抽他们的脊背,对于这种情形,思嘉和县里的其他人都有点不大习惯. 比阿特里斯.塔尔顿是个忙人,她经营一大片棉花地,一百个黑奴和八个孩子,而且还有个养马场.她生性暴躁,非常容易就四个儿子经常吵架而大发雷霆.她一方面不许任何人打她的一匹马或一个黑奴,另一方面却认为偶尔打打她的孩子们,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坏处. ”她从来没有打过博伊德.这不仅因为他年龄最大,还是因为他是个矮子,”斯图尔特这样说,对自己那六英尺的个头儿自豪.”这是我们为什么把他留在家里去向妈交代一切的原因.老天爷明白,我们都19了,汤姆21了,可她还把我们当六岁孩子看待.妈应当不再打我们!” ”你母亲明天会骑那匹新买来的马去参加威尔克斯家的野宴” ”她想骑的,但是爷说骑那匹太危险了.而且,无论如何,姑娘不会同意她骑.她们说,要让她至少像个贵妇人那样乘坐马车去参加宴会.” ”希望明天别下雨,”思嘉说.”一星期几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是扫兴不过的事呢.” ”唔,明天准晴,还会像六月天那样炎热,”斯图尔特说.”你看那落日,我还从没过比这更红的太阳呢.凭落日来判断天气,往往是不会错的.” 他们都朝远方望去,越过奥哈拉家无边无际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红红的地平线上.如今太阳在弗林特河对岸的群山后面一片汹涌的红霞中缓缓降落,四月白天的温暖也渐渐消退,隐隐透出丝丝的凉意. 春天来得很早,伴随来的是几场温暖的春雨,这时粉红的桃花突然纷纷绽放,山茱萸雪白也似的繁花将河边湿地和山冈装点起来.春耕已快要结束,湿润的土地饥饿似的等待着人们把它翻开并撒上棉籽,它在犁沟的顶上显出是淡红色,在沟道两旁的地方则呈现出猩红和栗色来.农场那座粉刷白了的砖房如同落在茫茫红海中的一个岛屿,那是一片由新月形巨浪组成的大海,但是当那些带粉红红尖顶的水波分裂为浪花时,它立即僵化了.因为这里没有像佐治亚中部的黄土地或海滨种植场滋润的黑土地那样的长长的笔直的犁沟.北佐治亚连绵起伏的山麓地带被犁成了无数弯弯曲曲地垅沟,使肥沃的土壤不致被冲洗到河床里去. 这一片土地红得耀眼,雨后更红得像鲜血一般,干旱时便成了满地的红砖粉,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产棉地.这里有洁白的房屋,翻耕过的田地,缓缓流过的黄泥河水,但同时也是一个由阳光灿烂和阴翳深浓形成对比的地方.尚待种植的空地和绵延数英里的棉花田微笑着袒露在阳光之中.在这些田地的边缘上有着一片片处女林,即使在最炎热的中午它们也是幽暗而清凉的,而且显得有点神秘,有点不那么和善,其中那些飕飕作响的松树好像怀着老年人的耐心在等待着,好像轻轻的叹息:”当心呀!你们原先是我们的.我们能够把你们要回来.” 坐在走廊里的三个年轻人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马具链环的丁当声和黑奴们的嬉笑声;那些干农活的人和骡马从地里回来了.这时从屋子里传来思嘉的母亲爱伦.奥哈拉温和的声音,她在呼唤替她提着钥匙.篮子的黑女孩,后者用尖脆的声调答道:”太太,来啦,”于是便传来从后面过道里走向薰腊室的脚步声,爱伦要到那里去给回家的田间劳动者分配食物.接着便听到瓷器当当和银餐具丁丁的响声,这时兼管衣着和膳事的男仆波克已经在摆桌子开晚饭了. 听到这些声响,这对孪生兄弟知道他们该动身回家了.但是他们不想回去见母亲的面,便在塔拉农场的走廊里徘徊,迫切盼望着思嘉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 ”思嘉,我们谈谈明天的事吧,”布伦特说.”不能因为我们不在,不了解野宴和舞会的事,就凭这理由不让咱们明儿晚上多多地跳舞.你没有答应他们大家吧,是不是” ”唔,我答应了!我怎么知道你们都会回来呢我哪能冒险在一边等着,等着专门伺候你们两位呀” ”你在一边等着”两个小伙子放声大笑. ”亲爱的,你得跟我跳第一个华尔兹,末了跟斯图跳最后一个,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像上次舞会那样坐在楼梯平台上,让金西嬷嬷再来给咱们算命.” ”我不可喜欢听金西嬷嬷算命.你知道她说过我会嫁给一个头发鸟亮.黑胡子很长的男人,但我是不喜欢黑头发男人的.” ”亲爱的,你喜欢红头发的吗”布伦特傻笑着说.”现在,快说吧,答应跟我们跳所有的华尔兹,跟我们一道吃晚饭.” ”你要是肯答应,我们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 ”什么”思嘉叫着,一听到”秘密”这个词便像个孩子似地活跃起来. ”斯图,是不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那个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们答应过不告诉别人的.” ”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诉我们的.” ”什么小姐” ”就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表姐.你知道,皮蒂帕特.波密尔顿的小姐,查尔斯和媚兰的姑妈,她住在亚特兰大.” ”这我知道,一个傻老太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比她更傻的了.” ”对,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等着搭火车回家时,她的马车正好从车站经过,她停下来跟我们说话,告诉我们明天晚上的威尔克斯家的舞会上要宣布一门亲事.” ”唔,我也听说过,”思嘉失望说,”她的那位傻侄儿查理.汉密尔顿和霍妮.威尔克斯.这几年谁都在说他们快要结婚了,虽然他本人对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冷不热似的.” ”你认为他傻吗”布伦特问.”去年圣诞节你可让他在你身边转了个够呢.” ”我没法不让他转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我觉得他这个人太娘娘腔了.” ”但是,明晚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亲事,”斯图尔特得意地说.”那是艾希礼和查理的妹妹媚兰小姐订婚的事哩!” 虽然她脸色没有变,可是嘴唇发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击.思嘉在震动的最初几秒钟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注视斯图尔特时思嘉的脸色还那么平静,以致这位毫无分析头脑的人还以为她仅仅感到惊讶和很有兴趣. ”皮蒂小姐告诉我们,他们原准备明年才宣布订婚,因为媚兰小姐近来身体不怎么好;可周围都在谈论战争,两家人都觉腹不如赶快成婚的好.所以决定明天晚上在宴会上宣布.我们把秘密告诉你了,你看,思嘉,你也得答应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呀.” ”当然,我会的.”思嘉下意识地说. ”并且跳所有的华尔兹吗” ”所有的.” ”你真好!我敢打赌,别的小伙子们准要疯了.” ”让他们去发疯好了,”布伦特说.”我们俩能对付他们的.瞧瞧吧,思嘉.明天上午的野宴也跟我们坐在一起好吗” ”什么” 斯图尔特将请求重复了一遍. ”当然.” 哥儿俩心里美滋滋的但也有些惊异.尽管他们把自己看做思喜所嘉许的追求者,但以前他们从没这么轻易得到过这一嘉许的表示.她经常只让他们倾诉.乞求,敷衍他们,不明确表示可否,他们气恼时便报以笑颜,他们发怒时则略显冷淡.但现在她实际上已经把明天全部的活动都许给了他们......答应野宴时跟他们坐在一起,跟他们跳所有的华尔兹(而且他们决意要使每一个舞都是华尔兹!),并且一道吃晚饭.就为这些,被大学开除也是值得的. 成功给他们带来了满腔热情.使他们愈加留连忘返,谈论着明天的野宴,舞会和艾希礼.威克斯与汉.媚兰,抢着说话,开着玩笑,然后大笑不已,看来是在多方暗示要人家挽留他们吃晚饭.他们闹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思嘉已没有什么要说的,这时气氛有点变了.哥儿俩并不知道是怎么变的,只觉得那番高兴的光景已经在眼前消失.思嘉好像并不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尽管她的一些回答也还得体.他们意识到某种难以理解的事,为此感到沮丧和不安,末了又赖着待了一会儿才看看手表,勉强站起身来. 在新翻耕过的田地那边,太阳已经西下,河对岸高高的树林已经在幽暗的暮色中渐渐模糊.家燕轻快地在院场上空飞来飞去,小鸡.鸭子和火鸡都纷纷从田地里回家来了. 斯图尔特大喊一声:”吉姆斯!”不一会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高个儿黑孩子气喘吁吁地从房子附近跑出来,向两匹拴着的马走去,吉姆斯是贴身佣人,像那些狗一样到哪里都伴随着主人.他曾是他们儿时的玩伴,到他们十岁生日那一天便归他们自己所有了.塔尔顿家的猎犬一见他便从红灰土中跳起来,站在那里恭敬主子们驾到.两个小伙子同思嘉握手告别,告诉她明早他们将赶到威尔 190.19.0 他们对自己的马吆喝了两声,然后默无言语地骑着向前跑了一阵,这时斯图尔特褐色的脸膛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到去年夏天为止,斯图尔特曾经在双方家庭和全县的赞许下追求过英迪亚.威尔克斯.县里的人觉得也许那位冷静含蓄的英迪亚会对他起一种镇定作用.无论如何,他们热切地希望这样.斯图尔特本来是可以匹配的,但布伦特不满意.布伦特也喜欢英迪亚,可是觉得她太平谈也太过分柔顺,他看书简直无法对她产生爱情,因此在这一点上就无法与斯图尔特作伴了.这是哥儿俩头一次在兴趣上发生分歧,而且布伦特对于他兄弟居然会看上一个他认为毫不出色的姑娘,觉得很恼火. 后来,在去年夏天琼斯博罗橡树林里一个政治讲演会上,他们两人突然发现了思嘉.他们认识她已多年了,并且从童年时代起,她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游伴,她会骑马,会爬树,几乎比男孩子毫不逊色.可现在他们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是个成年姑娘,而且可以称得上是全世界最迷人的一个呢. 他们第一次注意到她那双绿眼睛在怎样跳舞,她笑起来两个酒窝有多么深,她的手和脚是寻么娇小,而那腰肢又是那么纤细呀!他们对她的巧妙赞扬使她乐得放声大笑,同时,一想到她已把他们当做一对出众的小伙子,他们自己也不禁有点飘飘然了. 那是哥儿俩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天.自那以后,每当他们谈起这件事来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从前意没有注意到思嘉的美.他们至今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来解释为什么思嘉偏偏决定要在那一天引起他们的注意.原来思嘉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同别的女人恋爱,因此她一见到英迪亚和斯图尔特在一起说话便觉得受不了,便会产生掠夺之心.她并不满足于单单占有斯图尔特,还要把布伦特也夺过来,并且用一种十分巧妙的手腕把他们两个控制住. 现在他们两人双双坠入情网,而英迪亚.威尔斯和布伦特曾经半心半意追求过的那样来自洛夫乔伊的莱蒂.芒罗,都被他们远远地抛在脑后了.至于如果思嘉选择他们中的一个时,落选的那个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哥儿俩并不考虑.到了河边再过桥吧.眼下他们对一位姑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这就相当满意了,因为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嫉妒之心.这种情形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并叫他们的母亲苦恼不堪......她是不怎么喜欢思嘉的. ”如果那个小精灵挑上了你们中间的哪一个,那就够他受的了,”她说.”可一她把你俩都挑上呢,那时你们就得到犹他州去做教徒(教是1830年创立于美国的一个教派,初期行一夫多妻制,但这里是讲的一妻多夫.)......我怀疑人家会不会要你们......我唯一担心的是过不了几天,你们俩就会被这个虚情假意的绿眼小妖精给弄得迷迷糊糊,互相嫉妒甚至用枪自相残杀起来.然而,要真是弄到那步田地倒也不是坏事.” 从演讲会那天开始,斯图尔特每次见到英迪亚便觉得不是滋味.这不是因为英迪亚责怪了他,或者在脸色姿态之间暗示过她已经发觉他突然改变了原来的忠诚,她这个地道的正派姑娘决不会这样做.可是跟她在一起时斯图特总感到内心有愧,很不自在.他明白是自己设法让英迪亚爱上了他,也知道她现在仍然爱他,所以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大像个有教养的人.他仍然十分爱她,对她的那种文静贤淑的仪态,她的学识和她所肯的种种高尚品质,他都十分尊敬.但是,糟糕的是,一跟思嘉的光彩照人和娇媚比起来.她就显得那么暗淡无味和平庸呆板了.你跟英迪亚在一起时永远头脑清醒,而跟思嘉在一起就迥然不同了.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叫一个男人心烦意乱了,可这种烦乱还真有魅力呢. ”那么,咱们到凯德.卡尔佛特家去吃晚饭.思嘉说过凯瑟已经从查尔斯顿回来了.也许她那儿有什么我们还没听到的关于萨姆特要塞的消息呢.” ”凯瑟琳不会有的.我敢和你打赌,她甚至连要塞在海港里都不清楚,哪里还知道那儿本来挤满了北方佬,后来被咱们全部轰走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舞会和她招来的那些情人.” ”那么,去听听她的那套胡扯也挺有趣呀.况且那也是个藏身之地,可以让我们等妈妈上床睡了再回家去.” ”唔,好极了!我喜欢凯瑟琳,她很好玩,我也想打听打听卡罗.莱特和其他查尔斯顿的人消息;可是要再去跟她的北方佬继母坐在一起吃顿饭,那才真要我的命呢!” ”别对她太苛求了,斯图.她还是怀有好意的.” ”我并不是苛求她.倒是为她难过,可是我不喜欢那种让我为她难过的人.她在你周围转来转去,总想叫你感到舒适自在,可是她所做的和说的偏偏使你反感.简直让我坐立不安!她还把南方人当做蛮子.她甚至跟妈妈这样说过.她害怕南方人.每次我们在她家,她都像吓得要死似的.她让我想起一只蹲在椅子上的瘦母鸡,瞪着两只又亮又呆板的怯生生的眼睛,仿佛一听到有什么动静就要扇着翅膀咯咯地叫起来.” ”这个你也不能怪她.你曾经开枪打伤过凯德的腿哩.” ”对,但那次是我喝醉了,否则也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来,”斯图尔特为自己辩护,”而且凯德自己从不怀恨.凯瑟琳和雷福德或者卡尔费特先生也没有什么恶感.就是那个北方佬继母,她却大声嚷嚷,说我是个蛮子,说文明人跟粗野的南方人在一起很不安全.” ”不过,你不能怪她.她是个北方佬,不很懂礼貌,而且你毕竟打伤了她的继子呀.” ”可是,呸!那也不能作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妈妈的亲生儿子,但那次托尼.方丹打伤了你的腿,她发过火吗没有,她只请老方丹大夫来给你包扎了一下,还问他托尼的枪怎么会找不准哪.你还记得那句话使托尼多么难过的吧” 哥儿俩都大笑起来. ”妈妈可真有办法!”布伦特衷心赞赏地说.”你可以永远指望她处事得当,不让你在众人面感到难堪.” ”对,但是今晚我们回家时,她很可能要当着父亲和姑娘们的面让我们丢脸呢,”斯图尔特闷闷不乐地说.”听我说,布伦特.我看这意味着咱们不能到欧洲去了.你记得妈妈说过,要是咱们再被学校开除,便休想参加大旅游了.” ”这个嘛,咱们不管它,见鬼去嘛!是不是欧洲有什么好玩的我敢打赌,那些外国人拿不出一样在咱们佐治亚还没有的东西来.我敢打赌,他们的马不如咱们的跑得快,他们的姑娘不如咱们的漂亮,并且我十分清楚,他们的哪一种梨麦威士忌都不能跟咱爸的酒相比.” ”但艾希礼.威尔克斯说过,他们那里有非常丰富的自然风景和音乐.艾希礼喜欢欧洲.他经常谈起欧洲.” ”唔,你该知道威尔克期家的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对音乐.书籍和风景都喜爱得出奇.妈妈说那是因为他们的祖母是弗吉尼亚人.她说弗吉尼亚人是十分重视这类东西的.” ”让他们重视去吧.我只要有好马骑,有好酒喝,有好的姑娘追求,还有个坏姑娘开玩笑,就任凭别人赏玩他们的欧洲好了......咱们干吗要惋惜什么大旅游呢就算我们如今是在欧洲,可战争发生了怎么办要回家也来不及呀.我宁愿去打仗也不想到欧洲去.” ”我也是这样,随时都可以......喏,布伦特,我想起可以到哪儿去吃晚饭了.咱们骑马越过沼泽地,到艾布尔.温德那里去,告诉他我们四人又都回到了家里,准备去参加操练.” ”这个主意好!”布伦特兴奋得叫起来.”而且咱们能听听军营里所有的消息,弄清楚他们最后决定采用哪种颜色做制服.” ”要是采用法国步兵服呢,那我再去参军就活该了.穿上那种口袋似的红裤子,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娘儿们了.我看那跟女人穿的红法兰绒衬裤一模一样.” ”您少爷们想到温德先生家去吗”吉姆斯问.”要是您想去,您就吃不上好晚饭了.他们的厨子死啦,还没找到新的呢.他们随便找了个女人在做吃的,那些黑小子告诉我她做得再糟不过了.” ”他们干吗不买个新厨子呀!我的上帝!” ”这帮下流坯穷白人,还买得起黑人他们家历来最多也只有四个.” 吉姆斯的口气中充满色然的蔑视.他自己的社会地位是坚牢的,因为塔尔顿家拥有上百个黑奴,而且像所有大农场的奴隶那样,他瞧不起那些只有少数几个奴隶的小农场主. ”你说这话,看我剥你的皮!”斯图尔特厉声喊道:”你怎么能叫艾布尔.温德穷白人,呢.他虽然穷,可并不是什么下流坯.任何人,无论黑人白人,谁要是瞧不起他,我可决不答应.全县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要不军营里怎么会推举他当尉官呢 ”俺可弄不懂这个道理,”吉姆不顾主人的斥责硬是顶嘴回答说.”俺看他们的军官全是从有钱人里边挑的,谁也不会挑肮脏的下流货.” ”他不是下流货呀!你是要拿他跟真正的白人下流坯像斯莱特里那种人相比吗艾布尔只不过没有钱罢了.他不是大农场主,但毕竟是个小农场主.既然那些新入伍的小伙子认为可以选举他当尉官,那么哪个黑小子也不能肆意讲他的坏话.营里自有公论嘛.” 骑兵营是三个月前佐治亚州脱离联邦那天成立起来的,从那以后那些入伍的新兵便一直在盼望打仗.至今这个组织还没有命名,尽管已经有了种种方案.对于这个问题,正像对于军服的颜色和式样什么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并且都不愿意放弃.什么”克莱顿野猫”啦,”暴躁人”啦,”北佐治亚轻骑兵”啦,”义勇军”,”内地兵”啦(尽管这个营将是用.军刀和单刃猎刀而不是用来装备的),”克莱顿灰衣人”啦,”血与怒吼者”啦,”莽汉和应声出击者”啦,所有这些名称都不乏附和者.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大家都称呼这个组织为”营”,而且,不管最终采用的名称多么响亮,他们始终用的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营”字. 军官由大家选举,因为全县除了参加过墨西哥战争和塞米诺尔战争的少数几个老兵外,谁也没有军事经验;而且,如果大家并不喜欢和不信任他,要让一个老兵当头领也只会引起全营的蔑视.大家全都喜欢塔尔顿家四个小伙子和方丹家三兄弟,不过令人遗憾的是都不愿意选举他们,因为塔尔顿家的人太容易喝醉酒和喜欢玩乐,钽方丹兄弟又非常性急和暴躁.结果艾希礼.威尔克斯被选做队长了,因为是他是县里最出色的骑手,而且头脑冷静,大伙相信他还能维持某种表面的秩序.雷弗德.卡尔弗特是人人都喜爱的,被任命为上尉,而艾布尔.温德,那个沼泽地捕猎手的儿子(他本人是小农),则被选做中尉了. 艾布尔是个精明沉着的大个儿,不识字,心地和善,比别的小伙子年龄大些,在妇女面前也表现得较有礼貌.”营”里很少有骄下媚上的现象.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大多是以小农致富的,不会有那种势利眼.而且艾布尔是”营”里最好的射击手,一杆真正的”神枪”,他能够在75码外瞄准一只松鼠的眼睛,也熟悉野外生活,会在雨地里生火,会捕捉野兽,会寻找水源.”营”里很尊重有本事的人,而且由于大伙喜欢他,所以让他当了军官.他严肃对待这种荣誉,不骄傲自大,好像这不过是他的本份.可是那些农场主太太们和他们的农奴们却不能宽恕他并非生来就是上等人这一事实,尽管她们的男人都做到了. 开始,这个”营”只从农场主的子弟中招募营丁,因而可以说是个上层的组织;他们每人自备马匹.武器.装备.制服和随身仆人.但是有钱的农场主在克莱顿这个新辟的县毕竟很少,同时为了建立一支充实的武装力量,便必须从小农户和森林地带的猎户.沼泽地捕兽者.山地居民,有时甚至穷白人(只要他们在本阶级的一般水平之上)的子弟中招募更多的新兵. 后一部分青年人也和他们的富裕邻居一样,褐望着战争一爆发便去找北方佬,但金钱这个微妙的问题却随之产生了.小农中很少有人是有马的.他们是使用骡子耕作,也没有富余的,最多不过四头骡子.这些骡子即使营里同意接受,也不能从田里拉到战场呀,何况营里还口口声声说不要呢.至于那些穷白人,他们只要有一头骡子便自以为满不错了.边远林区的人和沼泽地带的居民既无马也没有骡子.他们完全靠林地里的出产和沼泽中的猎物过活,做生意也是以物换物,一年看不见五元现金,要自备马匹.制服是办不到的.可是这些人身处贫困仍非常骄傲,就像那些拥有财富的农场主一样;他们决不接受来自富裕邻居的任何带施舍意味的东西.在这种局面下,为了保持大家的感情和把军营建成一个充实的组织,思嘉的父亲,约翰.威尔克斯,巴克.芒罗,吉姆.塔尔顿,休.卡尔弗特,实际除宁格斯.麦金托什以外,全县每个大农场主,都捐钱把军营全面装面起来,马匹和人员也一样.这件事是由每个农场主同意出钱装备自己的儿子和别的若干人开始的,但经过适当的安排以后,营里那些不怎么富裕的成员也就能够坦然接受他们的马匹和制服而不觉得有失体面了. 营队每周在琼斯博罗集合两次,进行操练和祈祷战争早日发生.马匹还没有备齐,但那些有马的人已经在县府背后的田野里搞起了他们想象中的骑兵演习,掀起满天灰尘土,扯着嘶哑的嗓子叫喊着,挥舞着从客厅墙上取下来的革命战争时代的军刀.那些还没有马匹的人只好坐布拉德仓库前面的镶边石上一面观看,一面嚼着烟草闲聊.要不他们就比赛打靶.谁也用不着你去教他打枪.因为大多数南方人生来就是玩枪的,他们平日消磨在打猎中的时间把他们全都练成了好射手. 从农场主家里和沼泽地的棚屋里,一队一队的年轻人携带着武器奔向每个集合点.其中有初次越过阿勒格尼山脉时还很新的用来打松鼠的长杆枪,有佐治亚新开辟时打死过许多印地安人的老式毛瑟枪,有在1812年以及墨西哥和塞米诺尔战争中服过役的马上用的,还有决斗用的镶银.短筒袖珍.双筒,漂亮的带有硬木枪托的英制新式来,等等. 结束操练时,常常要在琼斯博罗一些酒馆里演出最后的一幕.到了傍晚,争斗纷纷发生,使得军官们十分棘手,不得不在北方佬打来之前便忙着处理伤亡事件了.就是在这样一场斗殴中,斯图尔特.塔尔顿开枪伤了凯德.卡尔弗特,托尼.方丹打伤了布伦特.那时这对孪生兄弟刚刚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回到家里,同时营队成立的时候,他们热情地参加了.可是枪伤事件发生以后,也就是说两个月前,他们的母亲打发他们去进了州立大学,命令他们留在那里不要回来.他们痛苦地怀念着操练时那股兴奋劲儿,觉得只要能够和伙伴们一起骑着马,嘶喊,射击,哪怕牺牲上学的机会也值得. ”这样,咱们就直接过去找艾布尔吧,”布伦特提议说.”咱们可以穿过奥哈拉先生家的河床和方丹家的草地,很快就能赶到那里.” ”到那里俺什么好的也吃不着,只有吃负鼠和青菜了,”吉姆斯不服气地说. ”你什么也别想吃,”斯图尔特奸笑道.”因为你得回家去,告诉妈妈我们不回去吃晚饭了.” ”不,俺不回去!”吉姆斯惊慌地嚷道.”不,俺不回去!回去给比阿特里斯小姐打个半死可不是好玩的.首先她会问俺你们怎么又给开除了然后又问,俺怎么今晚没带你们回家,好让她好好揍你们一顿末了,她还会突然向我扑过来,像鸭子扑一只无花果虫一般.俺很清楚,她会把这件事通通怪在俺头上.要是你们带俺到到温德先生家去,俺就整夜蹲在外边林子里,没准儿巡逻队会逮住俺的,因为俺宁愿给巡逻队带走,也不要在太太生气时落到她的手中.” 哥儿俩瞧着这个倔犟的黑孩子,感到又困惑又气恼. ”这傻小子可是做得出来,会叫巡逻队给带走.果真这样,便又妈妈添了个话柄,好唠叨几个星期了.我说这些黑小子们是最麻烦的.有时我甚至想,那帮废奴主义者的主意倒不错呢.” ”不过嘛,总不能让吉姆斯去应付咱们自己不敢应付的场面吧.看来咱们只好带着他.可是,当心,不要脸的黑傻瓜,你要是敢在温德家的黑人面前摆架子,敢夸口说咱们常常吃烤鸡和火腿,而他们除了兔子和负鼠什么也吃不上,那我......我就要告诉妈妈去.而且,也不让你跟我们一起去打仗喽.” ”摆架子俺在那些不值钱的黑小子跟前摆架子不,先生们,俺还讲点礼貌呢.比阿特里斯小姐不是像教育你们那样也教育俺要有礼貌吗” ”可她在咱们三人身上都没有做得很好呀,”斯图尔特说.”来吧,咱们继续赶路.” 他迫使自己的大红马向后退几步,然后用马刺在它腰上狠狠踢下,叫它跳起来轻易越过篱栏,跨人杰拉尔德.奥哈拉农场那片松软的田地.随后布伦特的马跟着跳过,接着是吉姆斯的,他跳时紧紧抓住鞍头和马鬃.吉姆斯不喜欢跳篱栏,然而他为了赶上自己的两位主人,还跳过比这更高的地方. 他们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横过那些红土垅沟,跑下山麓向河床走去.这时布伦特向他兄弟喊道: ”我说,斯图!你觉得思嘉本来想留咱们吃晚饭吗” ”我始终认为她会的,”斯图尔特高声答道.”你说呢......” 189.18.89 思嘉.奥哈拉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男人们像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兄弟为她的魅力所迷住时,就不会这样想了.她脸上有着两种特征,一种是她母亲的娇柔,来自法兰西血统的海滨贵族;一种是她父亲的粗犷,来自浮华俗气的爱尔兰人,这两种特征混在一起显得不太协调,但这张脸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她那双淡绿色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丝褐色,配上乌黑的睫毛和翘起的眼角,显得韵味十足,上面是两条墨黑的浓眉斜在那里,给她木兰花般白皙的肌肤划上十分分明的斜线,这样白皙的皮肤对南方妇女是极其珍贵的.她们常常用帽子.面纱和手套把皮肤保护起来,以防受到佐治亚炎热太阳的曝晒. 1861年四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思嘉同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坐在她父亲的塔拉农场阴凉的走廊里,她的美貌显得更明媚如画了.她穿一件新绿花布衣裳,长长的裙子在裙箍上飘展着,配上她父亲从亚特兰大给她带来的新绿羊皮便鞋,显得很相称.她的腰转不过17英寸,是附近三个县里最细小的了,而这身衣裳更把腰肢衬托得更完整,加上里面那件绷得紧紧的小马甲,使她的只有16岁但已发育得很好的□□便跃然显露了.不过,无论她散开的长裙显得多么朴实,发髻梳在后面显得多么端庄,那双交叠在膝头上的小手显得多么文静,她的本来面目终归是藏不住的.那双绿色的眼睛生在一张甜美的脸上,却仍然是任性的,充满活力的,与她的装束仪表很不相同.她的举止是由她母亲和嬷嬷的严厉管教强加给她的,但她的眼睛属于她自己. 她的两旁,孪生兄弟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斜望着从新装的玻璃窗透过来的阳光谈笑着,四条穿着高统靴和因经常骑马而鼓胀的长腿交叠在那里.他们现有19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长长骨骼,肌肉坚实,晒得黑黑的脸膛,深褐色的头发,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神色.他们穿着同样的蓝上衣和深黄色裤子,长相也像两个棉桃似的. 外面,阳光斜照到场地上,映照着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绿色的背景中显得分外鲜艳.孪生兄弟骑来的马就拴在车道上,那是两匹高头大马,毛色红得象主人的头发;马腿旁边有一群吵吵嚷嚷一直跟随着主人的猎犬.稍稍远一点的地方躺着一条白色带有黑花斑的随车大狗,它把鼻子贴在前爪上,耐心等待着两个小伙子回家去吃晚饭. 在这些猎犬.马匹和两个孪生兄弟之间,有着一种比通常更亲密的关系.他们都是年轻.健康而毫无思想的动物,也同样圆滑.优雅,两个小伙子和他们所骑的马一样精神,但都带有危险性,可同时对于那些知道怎样驾驭他们的人又是可爱的. 虽然坐在走廊里的人,都同生在优裕的庄园主家庭,从小由仆人细心服侍着,但他们的脸显得并不懒散.他们像一辈子生活在野外.很少在书本上的乡巴佬一样,显得强壮而又有活力.生活在北佐治亚的克莱顿县,与奥古斯塔.萨凡纳和查尔斯顿比较起来还有一点粗犷风味.南部开化得较早的文静居民瞧不起内地佐治亚人,可在北佐亚这儿,人们并不以缺乏高雅的传统文化教育为耻,只要在那些在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上学得精明就行了.他们心目中所关注的事,就是种好棉花,骑马骑得好,打枪打得准,跳舞跳得轻快,善于体面地追逐女人,像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喝酒. 这对孪生兄弟在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们学习书本知识的无能也是出众的.他们家拥有比全县其他人家更多的钱.更多的马和更多的奴隶,可是两兄弟同他们的大多数穷邻居比起来,胸中的文墨更少得多. 正是这个缘故,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在塔拉农场走廊里聊天,消磨这四月傍晚的大好时光.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而这是过去两年中把他们撵走的第四所大学了.于是他们的两个哥哥,汤姆和博伊德,也同他们一起回到了家里,因为在这所学校既然不欢迎那些孪生兄弟,两位做哥哥的也就不高兴在那里待下去了.斯图尔特和布伦特把他们最近一次的除名当做一个有趣的玩笑;而思嘉呢,她自从去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以后就一直懒得去摸书本,所以也像他们那样觉得这是令人高兴的事. ”我认为你们俩一点也不在乎被学校除名,汤姆也是这样,”她说.”可是博伊德怎么办他一心想受教育,而你们俩接连把他从弗吉尼亚大学.亚拉巴马大学.南卡罗来纳大学拖了出来,如今又从佐治亚大学回来了.这样下去,他永远也将完不成他的学业!” ”唔,他可以到费耶特维尔那边的帕马利法官事务所去学法律嘛,”布伦特漫不经心地答道.”并且,这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在学期结束之前我们不得不回家的.””为什么””战争嘛!傻瓜!战争随时可能开始,战争打响之后难道你认为我们还会留在学校里吗” ”你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战争的,”思嘉生气地说.”那只是嘴上谈谈罢了.就在上个星期,艾希礼.威尔克斯和他父亲还对我爸说,咱们派驻华盛顿的专员将要同林肯先生达成......达成一个关于南部联盟的协议呢.况且不管怎样,北方佬胆小害怕我们,根本不会有什么战争,谈它干什么,我讨厌听到关于战争的事情.” ”不会有什么战争!”孪生兄弟如同他们被欺骗了似的地喊起来. ”亲爱的,战争当然会打起来的啊!”斯图尔特说.”北方佬可能害怕咱们,可是自从前天波尔格将军把他们赶出萨姆特要塞以后,他们只好打起来了,要不就会作为胆小鬼在全世界面前丢脸.什么,南部联盟......” 听到这里,思嘉很不耐烦地嘟起嘴来. ”只要你再说一声战争,,我就进屋去,把门关上,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对战争,这个词感到讨厌,除非那个词意味着脱离联邦,.爸爸总是从早到晚谈论战争,战争,所有来看他的绅士们也叫嚷着什么萨姆特要塞.州权.亚伯.林肯,简直烦得我要大喊大叫!而且所有的男孩子也都在谈这些,还有他们的军队.今年春天,任何晚会上也没有听到这什么快乐的事情,因为男孩子再不谈别的了.我最高兴的是佐治亚要等到过了圣诞节以后才宣布脱离联邦,要不然会把圣诞晚会也糟蹋了.要是你再谈战争,我就马上进屋去了.” 她说到做到,因为她从来就忍受不了不以她为主题的谈话.不过她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刻意加深脸的酒窝,同时把像蝴蝶翅膀似的两圈又硬又黑的睫毛迅速地扇动起来.小伙子们给迷住了,这正中她的心意,于是他们向她道歉,他们并不因为她对战争不感兴趣而丝毫轻视她.相反,他们更敬重她了.战争原来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因此他们便把她的态度当成是女人味十足的特征. 把他们从讨厌战争的话题支使开以后,她便饶有兴趣地回到他们当前的环境上来. ”对于你俩再一次开除的事你母亲说了些什么呀” 小伙子显得有点不自在,想起三个月前他们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时母亲的那番表现. ”唔,她还没有机会说呢,”斯图尔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还没起床,汤姆和我俩便出门了.汤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们便径直到这儿来了.” ”昨天晚上你们到家时难道她什么话也没说吗” ”昨晚我们可有运气了.在我们快要到家的时候,上个月我妈在肯塔基买下的那匹公马给送来了,家里正热闹着呢.原来那畜生......它长得可真威武,思嘉,你一定得告诉你爸,叫他赶快去瞧瞧......那畜生一路上已经把马夫咬了两大口,而且踏坏了我妈的两个黑小子,他们是在琼斯博罗遇上的.而且,就在我们刚要到家的时候,它差点儿把我们的马棚给踢倒了,还捎带把我妈的那匹老公马草莓也踢了个半死.我们到家时,妈正在妈棚里拿着一口袋糖哄它,让它慢慢平静下来,还真起作用了.黑奴们躲得远远的,瞪着眼睛简直给吓坏了,可妈还在跟那畜生亲切说话,仿佛跟它是一家人似的,它正在吃她手里的东西呢.世界上谁也比不上我妈那样会跟马打交道,那时她看见了我们,便说:天哪,你们四个又回来干什么呀你们简直比埃及的瘟疫还让人讨厌!,这时那匹公马开始喷鼻子直立起来,她赶紧说:从这里滚开罢,难道你们没看见这个大宝贝在生气了吗等明天早晨我再来服侍你们四个!,于是,我们便上床睡觉了.今天一早,趁她还来不及抓住我们,我们便溜了出来,只留下博伊德一个人去对付她.” ”你们认为她会打博伊德吗”思嘉知道,瘦小的塔尔顿太太对她那几个已长大成人的儿子还是很粗暴的,她认为必要的时候还会用鞭子抽他们的脊背,对于这种情形,思嘉和县里的其他人都有点不大习惯. 比阿特里斯.塔尔顿是个忙人,她经营一大片棉花地,一百个黑奴和八个孩子,而且还有个养马场.她生性暴躁,非常容易就四个儿子经常吵架而大发雷霆.她一方面不许任何人打她的一匹马或一个黑奴,另一方面却认为偶尔打打她的孩子们,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坏处. ”她从来没有打过博伊德.这不仅因为他年龄最大,还是因为他是个矮子,”斯图尔特这样说,对自己那六英尺的个头儿自豪.”这是我们为什么把他留在家里去向妈交代一切的原因.老天爷明白,我们都19了,汤姆21了,可她还把我们当六岁孩子看待.妈应当不再打我们!” ”你母亲明天会骑那匹新买来的马去参加威尔克斯家的野宴” ”她想骑的,但是爷说骑那匹太危险了.而且,无论如何,姑娘不会同意她骑.她们说,要让她至少像个贵妇人那样乘坐马车去参加宴会.” ”希望明天别下雨,”思嘉说.”一星期几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是扫兴不过的事呢.” ”唔,明天准晴,还会像六月天那样炎热,”斯图尔特说.”你看那落日,我还从没过比这更红的太阳呢.凭落日来判断天气,往往是不会错的.” 他们都朝远方望去,越过奥哈拉家无边无际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红红的地平线上.如今太阳在弗林特河对岸的群山后面一片汹涌的红霞中缓缓降落,四月白天的温暖也渐渐消退,隐隐透出丝丝的凉意. 春天来得很早,伴随来的是几场温暖的春雨,这时粉红的桃花突然纷纷绽放,山茱萸雪白也似的繁花将河边湿地和山冈装点起来.春耕已快要结束,湿润的土地饥饿似的等待着人们把它翻开并撒上棉籽,它在犁沟的顶上显出是淡红色,在沟道两旁的地方则呈现出猩红和栗色来.农场那座粉刷白了的砖房如同落在茫茫红海中的一个岛屿,那是一片由新月形巨浪组成的大海,但是当那些带粉红红尖顶的水波分裂为浪花时,它立即僵化了.因为这里没有像佐治亚中部的黄土地或海滨种植场滋润的黑土地那样的长长的笔直的犁沟.北佐治亚连绵起伏的山麓地带被犁成了无数弯弯曲曲地垅沟,使肥沃的土壤不致被冲洗到河床里去. 这一片土地红得耀眼,雨后更红得像鲜血一般,干旱时便成了满地的红砖粉,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产棉地.这里有洁白的房屋,翻耕过的田地,缓缓流过的黄泥河水,但同时也是一个由阳光灿烂和阴翳深浓形成对比的地方.尚待种植的空地和绵延数英里的棉花田微笑着袒露在阳光之中.在这些田地的边缘上有着一片片处女林,即使在最炎热的中午它们也是幽暗而清凉的,而且显得有点神秘,有点不那么和善,其中那些飕飕作响的松树好像怀着老年人的耐心在等待着,好像轻轻的叹息:”当心呀!你们原先是我们的.我们能够把你们要回来.” 坐在走廊里的三个年轻人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马具链环的丁当声和黑奴们的嬉笑声;那些干农活的人和骡马从地里回来了.这时从屋子里传来思嘉的母亲爱伦.奥哈拉温和的声音,她在呼唤替她提着钥匙.篮子的黑女孩,后者用尖脆的声调答道:”太太,来啦,”于是便传来从后面过道里走向薰腊室的脚步声,爱伦要到那里去给回家的田间劳动者分配食物.接着便听到瓷器当当和银餐具丁丁的响声,这时兼管衣着和膳事的男仆波克已经在摆桌子开晚饭了. 听到这些声响,这对孪生兄弟知道他们该动身回家了.但是他们不想回去见母亲的面,便在塔拉农场的走廊里徘徊,迫切盼望着思嘉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 ”思嘉,我们谈谈明天的事吧,”布伦特说.”不能因为我们不在,不了解野宴和舞会的事,就凭这理由不让咱们明儿晚上多多地跳舞.你没有答应他们大家吧,是不是” ”唔,我答应了!我怎么知道你们都会回来呢我哪能冒险在一边等着,等着专门伺候你们两位呀” ”你在一边等着”两个小伙子放声大笑. ”亲爱的,你得跟我跳第一个华尔兹,末了跟斯图跳最后一个,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像上次舞会那样坐在楼梯平台上,让金西嬷嬷再来给咱们算命.” ”我不可喜欢听金西嬷嬷算命.你知道她说过我会嫁给一个头发鸟亮.黑胡子很长的男人,但我是不喜欢黑头发男人的.” ”亲爱的,你喜欢红头发的吗”布伦特傻笑着说.”现在,快说吧,答应跟我们跳所有的华尔兹,跟我们一道吃晚饭.” ”你要是肯答应,我们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 ”什么”思嘉叫着,一听到”秘密”这个词便像个孩子似地活跃起来. ”斯图,是不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那个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们答应过不告诉别人的.” ”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诉我们的.” ”什么小姐” ”就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表姐.你知道,皮蒂帕特.波密尔顿的小姐,查尔斯和媚兰的姑妈,她住在亚特兰大.” ”这我知道,一个傻老太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比她更傻的了.” ”对,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等着搭火车回家时,她的马车正好从车站经过,她停下来跟我们说话,告诉我们明天晚上的威尔克斯家的舞会上要宣布一门亲事.” ”唔,我也听说过,”思嘉失望说,”她的那位傻侄儿查理.汉密尔顿和霍妮.威尔克斯.这几年谁都在说他们快要结婚了,虽然他本人对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冷不热似的.” ”你认为他傻吗”布伦特问.”去年圣诞节你可让他在你身边转了个够呢.” ”我没法不让他转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我觉得他这个人太娘娘腔了.” ”但是,明晚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亲事,”斯图尔特得意地说.”那是艾希礼和查理的妹妹媚兰小姐订婚的事哩!” 虽然她脸色没有变,可是嘴唇发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击.思嘉在震动的最初几秒钟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注视斯图尔特时思嘉的脸色还那么平静,以致这位毫无分析头脑的人还以为她仅仅感到惊讶和很有兴趣. ”皮蒂小姐告诉我们,他们原准备明年才宣布订婚,因为媚兰小姐近来身体不怎么好;可周围都在谈论战争,两家人都觉腹不如赶快成婚的好.所以决定明天晚上在宴会上宣布.我们把秘密告诉你了,你看,思嘉,你也得答应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呀.” ”当然,我会的.”思嘉下意识地说. ”并且跳所有的华尔兹吗” ”所有的.” ”你真好!我敢打赌,别的小伙子们准要疯了.” ”让他们去发疯好了,”布伦特说.”我们俩能对付他们的.瞧瞧吧,思嘉.明天上午的野宴也跟我们坐在一起好吗” ”什么” 斯图尔特将请求重复了一遍. ”当然.” 哥儿俩心里美滋滋的但也有些惊异.尽管他们把自己看做思喜所嘉许的追求者,但以前他们从没这么轻易得到过这一嘉许的表示.她经常只让他们倾诉.乞求,敷衍他们,不明确表示可否,他们气恼时便报以笑颜,他们发怒时则略显冷淡.但现在她实际上已经把明天全部的活动都许给了他们......答应野宴时跟他们坐在一起,跟他们跳所有的华尔兹(而且他们决意要使每一个舞都是华尔兹!),并且一道吃晚饭.就为这些,被大学开除也是值得的. 成功给他们带来了满腔热情.使他们愈加留连忘返,谈论着明天的野宴,舞会和艾希礼.威克斯与汉.媚兰,抢着说话,开着玩笑,然后大笑不已,看来是在多方暗示要人家挽留他们吃晚饭.他们闹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思嘉已没有什么要说的,这时气氛有点变了.哥儿俩并不知道是怎么变的,只觉得那番高兴的光景已经在眼前消失.思嘉好像并不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尽管她的一些回答也还得体.他们意识到某种难以理解的事,为此感到沮丧和不安,末了又赖着待了一会儿才看看手表,勉强站起身来. 在新翻耕过的田地那边,太阳已经西下,河对岸高高的树林已经在幽暗的暮色中渐渐模糊.家燕轻快地在院场上空飞来飞去,小鸡.鸭子和火鸡都纷纷从田地里回家来了. 斯图尔特大喊一声:”吉姆斯!”不一会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高个儿黑孩子气喘吁吁地从房子附近跑出来,向两匹拴着的马走去,吉姆斯是贴身佣人,像那些狗一样到哪里都伴随着主人.他曾是他们儿时的玩伴,到他们十岁生日那一天便归他们自己所有了.塔尔顿家的猎犬一见他便从红灰土中跳起来,站在那里恭敬主子们驾到.两个小伙子同思嘉握手告别,告诉她明早他们将赶到威尔 191.19.11 谢府,嘉玉堂。 谢妙容自从跟萧弘提起要去求他父亲在禁军里给他谋一个职位后,第二天就回娘家去了。 先去见了父亲,把自己的来意对他说了,谢庄道:“这是小事一桩,我明日就给他安排禁军里面的一个职位。” 谢妙容又加上一句:“务必要忙一些的。” 谢庄一听就皱起了眉,问女儿:“这是何意?” 也怪不得谢庄感到奇怪,这一般新婚夫妻都是巴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可自己的女儿倒好,反倒要自己给她夫君安排一个忙碌些的职位。 谢妙容呵呵一笑,道:“你女婿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忙碌一些倒过得好些。” “真是这样?没有别的原因?”谢庄对女儿一呵呵笑,就有怀疑,知道女儿恐怕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真没有别的原因。”谢妙容敛了笑坚持道,见到父亲还盯着自己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话,便迅速地转换话题,说她要去找母亲说会儿话了,她一回来就来见父亲,都没跟母亲好好说话呢。 谢庄只得叫女儿快去看她母亲,谢妙容忙不迭地答应了,提着裙子飞快地跑出了他的书房。 谢妙容还真去了刘氏跟前陪她说话,接着又去看了两个兄弟谢志和谢武,最后才去了祖母所在的嘉玉堂。 姜氏一见到谢妙容可高兴了,忙拉着小孙女左看右看,其实从上次谢妙容领着萧弘三朝回门儿,到今日谢妙容再次回娘家也才不过七八天而已。可姜氏却觉得好久没有见到小孙女儿一样,阿杞在一边对谢妙容说:“老夫人啊,自从你嫁出去后,这些日子吃不香,睡不稳呢,还常常去你的琼琚院走动,让婢女们常常打扫着……” 谢妙容听到这里忍不住眼中发热,去把祖母给紧紧的抱住。现在的谢妙容已经比祖母更高了,她觉得祖母想对于她来说,似乎像个孩子了,祖母更瘦,也更矮……这让她回忆当年刚来嘉玉堂时,祖母对于小小的她来说,就像是山,就像是大树,她必须要仰望。又过了几年,当她跟祖母的关系更好了时,祖母对于她来说就成为了一个避风的港湾,一个鸟儿可以栖息的大巢,只要有祖母在,她就感觉有安全感。但现在,她抱着比她瘦,比她矮的祖母,却生起了祖母变弱小,她要保护祖母的感觉。 “阿杞,你不要胡说,我哪里那般无用。”姜氏由得孙女抱着自己,却对一边笑望着她们的阿杞瞪眼道。 谢妙容侧头悄悄地把眼角的泪抹到了手臂的衣袖上,然后她笑着对阿杞道:“就是,我阿婆才不会那么没用呢,阿杞,你快去吩咐厨下做我跟阿婆都喜欢的饭菜,今日我要陪着阿婆好好大吃一场!” “好,好,老奴这就去。”阿杞赶忙答应了,笑眯眯的退下了。 这里姜氏就拉着谢妙容去松鹤院她最喜欢的一间花厅里的榻上坐下说话。 没说几句,谢妙容就说起了那个萧弘书房里的小白花阿竹,并且把自己昨日在书房遭遇阿竹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还有这个阿竹在萧府里的背景都对祖母说了。 姜氏听完就问谢妙容:“你想让阿婆帮你想个法子对付这个阿竹?” 谢妙容摇头,道:“我其实自己有了法子对付这个阿竹,只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没有什么疏漏,所以趁着这次回娘家帮着郎君求阿父给派个差事,特意来拜见阿婆,把我想到的说给阿婆听一听,想让阿婆帮我斟酌一下我的法子可行吗?” “帮你郎君求差事?这是你的主意?”姜氏却没有马上让谢妙容说出她的对付阿竹的法子,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谢妙容笑着答应:“是啊。” 姜氏就伸出一只手指去戳一戳谢妙容的脑门儿,笑骂道:“鬼灵精!” 谢妙容吐舌.头一笑。 姜氏随即道:“十五娘,那你把你想怎么对付那个你郎君书房里的阿竹说与我听一听吧。” 谢妙容便附在姜氏耳边如此如此一说,最后问她:“阿婆,你说这样可行不?” 姜氏点点头,说:“也好,趁着你跟萧三郎才新婚,把那些上蹿下跳的不老实的都收拾了也好,免得你若是怀上身孕了,她们必定蹦跶得更加厉害。而且现如今你父兄拜相封侯,你收拾她们你婆家的人也不愿得罪你阻拦此事,你做了就做了。还是那句老话,真有你怀了身孕那一日,你阿姑要往你郎君房里塞人的话,还是将阿婆挑给你的那两个奴婢阿虫和阿豆给萧三郎,再怎么样她们是你的人,她们的身契还在你手上呢,即便蹦跶也蹦不了多高。” “阿婆,你说那些男人在女人怀上身孕了后,就那么短短几个月,难道就真受不了吗?反过来说,那些边塞将士常年累月戍边,家里的妻子又是怎么过的呢?她们又是怎么忍得呢?”谢妙容不忿地问祖母。 姜氏微微摇头,笑话谢妙容:“男子怎能和女子比,再说了哪个高门大族不是巴望着子孙繁盛,你再能干,在生孩子上头也不可能生太多。这女人孩子生多了可是要亏身子的,你说,你能连着生十个八个的么?哎,毕竟不是小门小户的,只生两三个就行了。不然,偌大的家业由谁来继承?要我说啊,还是那些小门小户的日子过得好,夫唱妇随,没有大家族里这许多烦恼。可惜了,咱们这样人家的门第又不可能挑那些没根基的人家的郎君做女婿,所以啊,必会碰到这些难题,就看你怎么处理了。要是你处理得好,也能够让郎君对你一心一意,该有的尊荣和富贵一样少不了,这才是你的成就对不对。十五娘啊,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如今既然你嫁给萧三郎,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看你自己怎么去跟婆家的人相处了。不过,你要记住,包括阿婆在内的谢家人都是你可以倚靠的,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谢妙容在心里自忖自己跟萧弘愿意生多少孩子,她觉得她大概愿意生三个左右,多余这个数字她会觉得烦躁,像是阿婆说的十个八个,会让她感觉貌似一辈子都在生孩子了,跟母猪有什么区别。一个男人如果很爱一个女人的话,难道会让她变成一个生育机器?光顾着生孩子养孩子了,这辈子又何谈自我啊? 这还是丈夫对你一心一意的情况下,你也要面临着成为生育机器的可能。 有通房侍妾,似乎作为主母的妻子面临的生育压力就要小一些,但是其他方面的压力就要大些。 不管怎么样,在这个时代,做女人,做一个出嫁的女人,怎么样都不轻松。 谢妙容想起她穿前读的张爱玲的名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人的命运大概就是如此吧,看着再怎么如意的局面,但始终会有无穷无尽的小烦恼。 到底有没有彻底放松的时候呢,除非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就一了百了啦。 凡此种种,令得谢妙容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只能给自己打气,既然人一辈子始终都不会完全如意,那就抗争吧,争着争着或者就习惯了。就像她求她阿父给萧弘安排一个忙碌的职位一样,萧弘忙起来就顾不得去书房里找阿竹下棋了,而自己忙起来就不会东想西想了。建造浴室,一步一步的把那些想要爬丈夫的床的婢女排除到她和丈夫的生活之外,尽量给丈夫营造一个忠于两人婚姻的环境,这是在怀孕之前她想要做的事情。至于以后要是这中间有变数,她再想办法。 跟祖母说了半天的话,谢妙容吃了晚饭才回萧府去。 回去后,婢女阿橘跑来告诉谢妙容,说今日她回娘家了,那个阿桃又来请三公子去了书房那边的耳房看望阿竹,而三公子也去了。只是三公子去没呆多久,就出门去了,这会儿斗还没回来。 谢妙容看看屋角的沙漏,知道在宵禁之前,萧弘一定会回来的。不管怎么说,他出去会朋友,出城骑射也比宅在家里跟那个小白花在一起好。 阿橘现在已经成为了谢妙容的耳报神,凡是谢妙容带着阿豆和阿虫出去,不在府里的时候,她就负责收集这院子里其她奴婢们的动向,然后等到谢妙容回来了,悄悄地向她禀告。 谢妙容往往从阿橘嘴里得到了这些消息后,都会夸赞她两句,阿豆更是跟她说,等到将来一等婢女里面有人挪了窝,就把她给提起来。阿橘一听,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一等婢女里面只有阿桃和阿杏不是主母的人,自己只要抓住这两人的把柄,把她们两个从一等婢女的位子上拉下来,一则顺了主母的意,二则她得到了主母的喜欢,将来就有可能顶替阿桃或者阿杏的位置。所以,她尤其注意阿桃和阿杏在主母不在的时候的举动。 换了衣裳去婆婆那里请安,并说了回娘家帮着丈夫在禁军谋职一事,孔氏听了觉得这样也好,反正这时局稳定下来了,不着急回去,儿子去禁军里面任职,有点儿事干也不错。 孔氏其实还有另外一方面的考虑,就是既然丈夫和儿子都在朝廷里任职了,将来就算公婆催着他们去徐州,这辞职啊办交接啊也是需要时间的,总之能拖久些就拖久些,她实在是太不喜欢回到徐州去。故而,她赞成儿媳妇谢妙容给次子找事儿干。 接着谢妙容又对婆婆说了另一件事,并征求婆婆的意见。 她是这么说的:“阿姑,郎君的.乳.母阿蓝伺候郎君这么多年,郎君如今成了亲,也该让阿蓝安享晚年了。媳妇恳求阿姑返还阿蓝身契,放她出府去,为了让世人皆知郎君的美德,媳妇愿意在建康城内为阿蓝置办一所宅子,另外再挑选一个忠厚的年轻的庶民认她做义母,奉养她到老。至于她养老的钱媳妇也愿意出。不知道阿姑以为如何?” “这是大好事啊!我岂有不愿意的理。这样的做法,对于三郎的名声极有好处,你放手去做吧。”孔氏一听高兴道。她觉得有钱的媳妇把钱花在这些方面比较值得,关键阿蓝也算是萧家的人,谢妙容这个媳妇把钱花在萧家人身上,最终还对儿子萧弘的名声有好处,这样的好事她哪有不赞成的理。 “既然阿姑觉得这样做不错,那么明日我就派人去给阿蓝在萧府附近买所宅子,到时候我把房契交到郎君手上,让郎君交给阿蓝。” “那我这就把阿蓝的身契给你,你一并给三郎,让三郎到时候把身契和房契一起交给阿蓝,阿蓝想必不知道多感激三郎呢。外人知道了,说起此事,必定会大大夸赞三郎的。”孔氏乐呵呵道,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自己的儿子萧弘被建康城内的人交相称赞的情景。 随后,孔氏亲自去开了箱子,找到萧弘的.乳.母阿蓝的身契,交到了谢妙容手中。 谢妙容拿到手中看了看,就折叠起来,放到袖袋里面了。 又陪着婆婆说了会儿闲话,谢妙容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她回去才让人点起灯,萧弘就回来了。谢妙容笑话他每次这个回来的点儿都掐得准,大概是人看到灯光就会想到家? 萧弘嘴里有酒气,他说今日去城外跟几个朋友骑射,到晚又跟人在酒肆里喝了酒,接着他就问谢妙容回娘家去情况怎么样。 谢妙容:“我都跟我阿父说了,我阿父说明日就替你去办,他要给你找个禁军中的职位,只是此职位事多,平时比较忙。” 萧弘脱了外袍,在谢妙容旁边的榻上坐下,道:“忙好啊,忙起来我倒觉得精神呢!” “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抱怨我阿父给你找的差事太忙碌,都没空在家。” “哎呀,只要你不要抱怨你阿父给我找个如此忙的差事,让我没法子多在家里陪你就好。” “好啊,原来你都不喜欢在家陪我,宁愿去办你的差事!” “……不是,我这不是担心你么?谁说的,我不喜欢陪你?嘿嘿,我喜欢每晚都陪你。” 谢妙容见他嬉皮笑脸的,不由得呸他一下,说他没正经。 萧弘见她呸自己,竟然越发来劲儿了,长手一伸,直接把谢妙容拉到怀里来搂着,在她耳边吹气般问:“你是喜欢我正经还是没正经?不是女人都喜欢男人没正经么?” “谁说的?没羞!”谢妙容想挣脱他双臂的紧箍。 萧弘压低声在她耳边调笑:“你忘了,我那样的时候……你怪我不正经,可你,叫得最厉害……” 谢妙容一下子脸上辣辣的,不由得使劲儿在萧弘的臂上用力掐了一把。 萧弘被她一掐,呼吸却骤然一热,连箍住谢妙容的手都更紧了,他不管不顾的照着谢妙容的肤光胜雪的后颈就亲了下去,唇舌滚烫。 “满嘴酒气,满身的汗……”谢妙容躲着他亲昵,嘴里嫌弃他。 “我等不及洗了,这会儿难受得很,你让我不正经一回……”萧弘一边亲她一边咻咻喘气道。 谢妙容只能用另外的理由:“带我去床上,这里不行!” 他们两人这会儿在南窗下的榻上,外面可是走廊,要是两人弄出点儿动静难免会被外面的婢女听到,所以谢妙容不想在这里跟萧弘亲热。 萧弘却不听她的,存心使坏,硬是在榻上要了谢妙容一回。 如他方才所说的全程忒不正经,就想要谢妙容叫出声,谢妙容呢,根本羞于被外面的婢女听到声音,只能全力隐忍,她忍得如此辛苦,让萧弘看到她隐忍的表情后,心中更热,动作更大。就跟打仗似的,结束后,谢妙容全身都软了,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萧弘暴爽一番后,从谢妙容身上下来,往旁边一躺,大口大口喘气,说他舒服死了。谢妙容没力气回答他,只是闭着眼享受那种高峰下来后的余韵。等到余韵过去,她转脸去看旁边躺着的萧弘,只见他已经睡着了,就那么赤果果的摆大字…… 她自己身上全是汗以及□□,不洗一下根本睡不着。 于是她只得起来下床,穿上寝衣,又去拿了萧弘的寝衣来替他搭在身上,然后去外面让阿虫和阿杏端水来。 她在净房里好好的沐浴一番后,又让人换了水,然后拧了帕子去替躺在榻上的萧弘擦拭一番。 萧弘睡得很沉,她替他擦拭,他只是哼哼了两声。 谢妙容望着他俊美的侧颜,他的浓密的长睫低垂,他的薄唇的唇角上翘,唇上现出一层微黑的绒毛。他睡着的时候,就跟个安静的大男孩一样,可是等他睁开眼,漆黑的眸子便有了野性与深邃,他就是个男人了。 她喜欢他从青涩过渡到成熟的这一个阶段,她全程参与和见证了,心中涌上浓郁的爱,她想要拥有他一辈子,而且一对一。 趁着萧弘安静的睡觉,谢妙容在一边的小桌旁坐下,拿出她没有完工的锅炉房的图纸,还有浴室的改建的图纸,就着灯光,继续画图。 一.夜无话,萧弘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醒来后发现谢妙容坐在他身边不远处,正在那里写写画画。 他揉了揉眼,笑着问谢妙容:“你就忍心让我在这榻上睡一晚,也不叫我一声?” “我不喜欢在人家睡着的时候去打扰人家,我瞧你睡得香,就没搬动你,怎么了,你喜欢我叫醒你?”谢妙容瞟他一眼,继续她手上的工作。昨天晚上她画到半夜,剩下一小部分,今早起来继续画,到萧弘醒时,她已经差不多画完了,只需要在把一些细节完善就可以了。 “知道娘子对我好,昨晚我也是喝了酒,完事儿了以后撑不住睡了,都没有搂着你说会儿话。” “唔,不要紧,我也不是不听甜言蜜语就没法过日子的女人。” “你画什么呢,见天不理我?”萧弘见谢妙容都不看自己,只是在那里写写画画,又有点儿不高兴了。 谢妙容唇角微翘,道:“马上就好了,今日,我就拿这图样找人去做。对了,我告诉你我要把咱们这屋子的东耳房改成一个锅炉房,专门烧热水,热水以后直通我们的净房,我们再不用叫人进来服侍洗浴了。” “什么?”萧弘坐了起来,颇为吃惊的问。 “你穿上衣裳,我细细说给你听。”谢妙容见萧弘坐起来后,身上搭着的寝衣滑落到腰间,露出厚实的胸膛,欣赏了一眼,才说道。 萧弘也没顾得上深究妻子看他的眼神,赶忙把寝衣穿上,下了榻,穿上木屐走到谢妙容坐着的圆桌边。 谢妙容就把桌子上那些她画的图纸指给他看,然后向他详细解释,好半天,萧弘终于明白了她说的意思,道:“要真能如你所说的那样方便,倒是一件好事,我也烦每次和娘子行房后,屋里来来往往的人。你就试着做一做吧,要能做出来,那自然好。做不成来也不要紧,权当玩乐。” “郎君同意了就好,我就怕我做出来,你还是喜欢人伺候。” “你说对了……我就是喜欢人伺候,不过,那人是你。” “去,就知道花言巧语哄我欢喜。” “我是说真的啊,卿卿。”萧弘刮一刮谢妙容的鼻子笑道。 谢妙容握住他手指,拉他在身边坐下,然后起身去开了小箱子,拿出昨日孔氏交给她的阿蓝的身契,返回来展开给萧弘看。 萧弘看了当然觉得突兀,便问:“阿蓝的身契为何在你这里?” 谢妙容道:“本来昨日.你回来我就要你对说的,可是你回来就胡闹,接着又睡了,我都没来得及跟你细说……” 接下来她就把自己昨日跟婆婆说得那些话都对萧弘说了,然后问:“郎君,你以为如何?” “当然是好,其实我觉着也没必要在府外给她置个宅子,让她在府里头养着也挺好的。” “这怎么能一样?她在府里,你返还给她身契,她见了你是不是还是该自称奴婢呢?还有啊,她在萧府里住着,又不是奴婢,其她奴婢见了又该怎么想?最后,你.乳.母做了半辈子奴婢,她要是能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有自己的屋子,还有干儿子在跟前伺候养老,她肯定要比在府里更快活吧。况且,在萧府附近置办宅子,不管是你.乳.母,还是你,想起对方,要去瞧一瞧都挺方便。最关键的是,你这么做,会让其他萧府的奴婢看到希望,要是服侍好了主子,以后不定也可以有这种待遇呢,你说他们会不会更好的做自己的差事?最最最重要的是,郎君会得到一个好名声呢。方方面面加起来,这件事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大可以做一做,你说呢?” 192.19.2 思嘉叹了一口气.只要杰拉尔德一谈起战争和脱离联邦这个话题,他不扯上几个小时是不会停下的.她连忙拿另一个话题来岔开. ”他们有没有谈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记得是谈起过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去年到这里来过的那个小妮子,你知道,艾希礼的表妹......啊,对了,媚兰.汉密尔顿小姐,就叫这个名字......她和她哥哥查尔斯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并且......” ”唔,她果真来了” ”真是个可爱的文静人儿,她来了,总是不声不响,女人家就该这样嘛.走吧,女儿,别磨蹭了,你妈会到处找咱们的.” 思嘉一听到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经不顾事实地一味希望会有什么事情把媚兰.汉密尔顿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就是那里的人呀;而且听到连父亲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满口赞赏媚兰那文静的品性,这就迫使她不得不摊开来谈了. ”艾希礼也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胳膊,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眼光凝视着她的脸.”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等我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却要兜这么大个圈子呢” 思嘉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一片纷乱,脸都涨得通红了. ”好,说下去.” 她仍是什么也不说,真希望在这种局面下能使劲摇晃自己的父亲叫他闭嘴算了. ”他在,并且像他的几个妹妹那样十分亲切地问候了你,还说希望不会有什么事拖住你不去参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当然向他们保证绝不会的,”他机灵地说.”现在你说,女儿,关于你和艾希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没什么,”她简地答道,一面拉着他的胳臂.”爸,我们进去吧.” ”现在你倒是要进去了,”他说.”可是我偏要要站在这里,直到我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唔,我想起来了,你最近显得有点奇怪,难道他跟你胡闹来着他向你求婚了吗” ”没有,”她简单地回答. ”他是不会的,”杰拉尔德说. 她心中顿时火起,可是杰拉尔德摆了摆手,叫她平静些. ”姑娘!别说了,今天下午我从约翰.威尔克斯那里听说,艾希礼千真万确要跟媚兰小姐结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 思嘉的手从他的胳臂上滑下来.果然是真的呀! 她的心头一阵剧痛,仿佛一只野兽用尖牙在咬着她.就在这当儿,她父亲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于面对一个他不知该怎样回答的问题而觉得有点可怜,又颇为气恼.他爱思嘉,可是现在她意把她那些孩子气的问题向他提出来,强求他解决,这就使他很不舒服.爱伦懂得怎样回答这些问题.思嘉本来应当到她那里去诉苦的. ”你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们大家的洋相吗”他厉声说,声音高得像平日发脾气时一样了.”你是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了可这县里有那么多哥儿公子,你是谁都可以挑选的呀!” 愤怒和受伤的自尊感反而把思嘉心中的痛苦驱走了一部分. ”我并没有追他.只不过......感到吃惊而已.” ”你这是在撒谎!”杰拉尔德大声说,接着,他凝视着她的脸,又突然显得十分慈祥地补充道:”我很难过,女儿.但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而且别的小伙子还多着呢.” ”妈妈嫁给你时才15岁呀,现在我都16了,”思嘉嘟嘟哝哝地说. ”你妈妈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从来不像你这样胡思乱想.好了,女儿,高兴一点,下星期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尤拉莉姨.看看他们那里怎样闹腾萨姆特要塞的事,包你不到一星期就艾希礼忘了.” ”他还把我当孩子看,”思嘉心里想,悲伤和愤怒憋得她说不出话来,”以为只要拿着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两下,我就会把伤痛全忘了呢.” ”好,别跟我作对了,”杰拉尔德警告说.”你要是懂点事,早就该同斯图尔特或者布伦特结婚了.考虑考虑吧,女儿,同这对双胞胎中无论哪一个结婚,两家的农场便可以连成一片,吉姆.塔尔顿和我便会给你们盖一幢漂亮房子,就在两家农场连接的地方,那一大片松林里,而且......” ”别把我当小孩看待了,好吗”思嘉嚷道.”我不去查尔斯顿,也不要什么房子,或同双胞胎结婚.我只要......”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但已经为时过晚. 杰拉尔德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他慢吞吞地说着,仿佛是从一个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里把话一字一句地抽出来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艾希礼,可是却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结婚,我也未必就乐意应许,无论我同约翰.威尔克斯家有多好的交情.”这时他看到她惊惶的神色,便接着说:”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啊,我会的,我会的!” ”女儿,你不会的.只有同一类型的人两相匹配,才有幸福可言.” 思嘉忽然心里起了种恶意,想大声喊出来:”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呀,尽管你和妈并不是同类的人,”不过她把这念头压下去了,生怕他容忍不了这种卤莽行为,给她妈一耳光. ”咱们家的人跟威尔克斯家的人不一样,”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说.”威尔克斯家跟咱们所有的邻居......跟我所认识的每家邻居都不一样.他们是些古古怪怪的人,最好是和他们的表姐妹去结婚,让他们一起保持自己的古怪去吧.” ”怎么,爸爸,艾希礼可不是......” ”姑娘!别急呀,我并没说这个年轻人的坏话嘛,因为我喜欢他.我说的古怪,并不就是疯狂的意思.他的古怪并不像卡尔弗特家的人那样,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匹马身上,也不像塔尔顿家的孩子那样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跟方丹家那些狂热的小畜牲也不一样,他们动不动就行凶杀人.那种古怪是容易理解的,而且,老实说吧,要不是上帝保佑,杰拉尔德.奥哈拉很可能样样俱全呢.我也不是说,你如果做了他的妻子,艾希礼会跟别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要是那样,你反而会幸福些,因为你至少懂得那是怎么回事.但他的古怪归于另一种方式,它使你对艾希礼根本无理解可言.我喜欢他,可是对于他所说的那些东西,我几乎全都摸不着头脑.好了,姑娘,老实告诉我,你理解他关于书本.诗歌.音乐.油画以及诸如此类的傻事所说的那些废话吗” ”啊,爸爸,”思嘉不耐烦地说,”如果我跟他结了婚,我会把这一切都改变过来的!” ”唔,你会,你现在就会”杰拉尔德暴躁地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说明你对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知道得还很少,更何况对艾希礼呢.你可千万别忘了哪个妻子也不曾把丈夫改变一丁点儿啊.至于说改变威尔克斯家的某个人,那简直是笑话,女儿.他们全家都那样,且历来如此.并且大概会永远这样下去了.我告诉你,他们生来就这么古怪.瞧他们今天跑纽约,明天跑波士顿,去听什么歌剧,看什么油画,那个忙乎戏儿!还要从北方佬那儿一大箱一大箱地订购法文和德文书呢!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坐下来梦想天知道什么玩意儿,这样的大好时光要是像正常人那样用来打猎和玩扑克,该多好呀!” ”可是县里没有骑马得比艾希礼更好的呢,”思嘉对这些尽是诬蔑艾希礼的话十分恼火,便开始辩护起来.”也许他父亲不算,此外一个人也没有.至于打扑克,艾希礼不是上星期在琼期博罗还赢走了你二百美元吗” ”卡尔佛特家的小子们又在胡扯了,”杰拉尔德不加辩解地说,”要不然你怎会知道这个数目.艾希礼能够跟最出色的骑手骑马,也能跟最出色的牌友玩扑克......我就是最出色的,姑娘!而且我不否认,他喝起酒来能使甚至塔尔顿家的人也醉倒了桌子底下.所有这些他都行,可是他的心不在这上面.这就是我说他为人古怪的原因.” 思嘉默不作声,她的心在往下沉.对于这最后一点,她想不出辩护的话来了,因为她知道杰拉尔德是对的.艾希礼的心不在所有这些他玩得最好的娱乐上.对于大家所最感兴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只不过出于礼貌,表示爱好而已. 杰拉尔德明白她这的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臂膀得意地说:”思嘉!好啦!你承认我这话说对了.你要艾希礼这样一个丈夫干什么呢他们全都是疯疯癫癫的,所有威尔克斯家的人.”接着,他又用讨好的口气说:”刚才我提到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那可不是挤对他们呀.他们是些好小子,不过,如果你在设法猎取的是,凯德.卡尔弗特,那么,这对我也完全一样.卡尔费特家的人是好样的,他们都是这样,尽管那老头娶了北方佬.等到我过世的时候......别响呀,亲爱的,听我说嘛!我要把塔拉农场留给你和凯德......” ”把凯德用银盘托着送给我,我也不会要,”思嘉气愤地喊道.”我求求你不要硬把他推给我吧!我不要塔拉或别的什么农场.农场一钱不值,要是......” 她正要说”要是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这时杰拉尔德被她那种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她居然那样对待他送给他的礼品,那是除爱伦以外他在世界上最宠爱的东西呢,于是他大吼了一声. ”思嘉,你真敢公然对我说,塔拉......这块土地......一钱不值吗” 思嘉固执地点点头.已经顾不上考虑这是否会惹她父亲大发脾气.因为她内心太痛苦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钱的东西啊!”他一面嚷,一面伸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臂做了非常气愤的姿势,”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劳动,进行战斗......牺牲性命的东西啊!” ”啊,爸,”她厌恶地说,”你说这话真像个爱尔兰人哪!” ”我难道为这感到羞耻过吗不.我感到自豪呢.姑娘可别忘了你是半个爱尔兰人,对于每一个上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们居住在土地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此刻我是在为你感到羞耻啊.我把世界上......咱们祖国的米思除外......最美好的土地给你,可你怎么样呢你嗤之以鼻嘛!” 杰拉尔德正准备痛痛快快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这时他看见思嘉满脸悲伤的神色,便止住了. ”不过,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懂得爱这块土地的.只要你做了爱尔兰人,你是没法摆脱它的.现在你还是个孩子,还只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哪.等到你年纪大一些,你就会懂得......现在你要下定决心,究竟是挑选凯德还是那对双胞胎,或者伊凡.芒罗家的一个小伙子,无论谁,到时候看我让你们过得舒舒服服的.” ”啊,爸!” 杰拉尔德这时觉得这番谈话实在厌烦透了,而且一想到这个问题还得由他来解决,便十分恼火.另外,由于思嘉对他所提供的最佳对象和塔拉农场居然无动于衷,还是那么郁郁不乐,也感到委屈得很.他多么希望这些礼物被女儿用鼓掌,亲吻来接受啊! ”好,别撅着嘴生气了.姑娘,无论你嫁给谁,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个有自尊心的南方人就行.女人嘛,结了婚便会产生爱情的.” ”啊,爸!你看你这观念有多旧多土啊!” ”这才是个好观念啊!那种美国式的做法,到处跑呀找呀,要为爱情结婚呀,像些佣人似的,像北方佬似的,有什么意思呢.最好的婚姻是凭父母给女儿选择对象.不然,像你这样的傻丫头,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坏蛋呢.好吧,你看看威尔克斯家.他们凭什么世世代代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和兴旺呢那不就凭的是跟自己的同类人结婚,跟他们家庭所希望的那些表亲结婚啊.” ”啊!”思嘉叫起来,由于杰拉尔德的话把事实的不可避免性说到家了,她心中产生了新的痛苦.杰拉尔德看看她低下的头,很不自在地把两只脚反复挪动着. ”你不是在哭吧”他问她,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脸来,这时他自己的脸由于怜悯而露出深深的皱纹来了. ”没有!”她猛寺把头扭开,激怒地大叫了. ”你是在撒谎,但我很喜欢这样.我巴不得你为人骄傲一些,姑娘.但愿在明天的大野宴上也看到你的骄傲.我不要全县的人都谈论你和笑话你,说你成天痴心想着一个男人,而那个人却根本无意于你,只维持一般的友谊罢了.” ”他对我是有意的呀,”思嘉想,心里十分难过.”啊,情意深着呢!我知道他真的是这样.我敢断定,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我相信便能叫他亲自说出来......啊,要不是威尔克斯家的人总觉得他们只能同表亲结婚,那就好了!” 杰拉尔德把她的臂膀挽起来. ”咱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件事就不声张,只咱们知道行了.我不会拿它去打扰你妈妈......你也不着跟他说.擤擤鼻涕吧,女儿.” 思嘉用她的破手绢擤了擤鼻涕,然后他们彼此挽着胳臂走上黑暗的车道,那匹马在后面缓缓地跟着.走近屋子时,思嘉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看见走廊暗影中的母亲.她戴着帽子.披肩和手套,嬷嬷跟在后面,脸色像满天乌云阴沉,手里拿着一个黑皮袋,那是爱伦出去给农奴们看病时经常带着装药品和绷带用的.嬷嬷那片又宽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着,她生起来会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时两倍那么大.这张嘴现在正撅着,所以思嘉明白嬷嬷正在为什么不称心的事生气呢. ”奥哈拉先生,”爱伦一见父女俩在车道上走来便叫了一声......爱伦是地道的老一辈人,她尽管结结婚17年了,生育了六个孩子,可仍然讲究礼节......她说:”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那边有人病了.埃米的新生婴儿快要死了,可是还得他施洗礼.我和嬷嬷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询问口气,仿佛在征求杰拉尔德的同意,这无非是一种礼节上的表示,但从杰拉尔德看来却是非常珍贵的. ”真的天知道!”杰拉尔德一听便嚷嚷开了,”为什么这些下流白人偏偏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正要告诉你亚特兰大那边人们在怎样谈论战争呀!去吧,奥拉太太.我知道,只要外边出了点什么事,你不去帮忙是整夜也睡不好觉的.” ”她总是一点也不休息,深更半夜为黑人和穷白人下流坯子看病,好像他们就照顾不了自己.”嬷嬷自言自语咕哝着下了台阶,向等在道旁的马车走去. ”你就替我照管晚饭吧,亲爱的,”爱伦说,一面用戴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摸思嘉的脸颊. 不管思嘉怎样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她一接触母亲的爱抚,从她绸衣上隐隐闻到那个柠檬色草编香囊中的芳馨,便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动得震颤起来.对于思嘉来说,爱伦.奥哈拉周围有一种令人吃惊的东西,房子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着迷,也使她平静. 杰拉尔德扶他的太太上了马车,吩咐车夫一路小心.车夫托比驾驭杰拉尔德的马已经20年了,他撅着嘴对这种吩咐表示抗议......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我这个老把式哪!他赶着车动身子,嬷嬷坐在他身旁,刚好构成一副非洲人撅嘴使气的绝妙图画. ”要是我不给斯莱特里那些下流坯帮那么大的忙......换了别人本来是要报酬的.”杰拉尔德气愤地说,”他们就会愿意把沼泽边上那几英亩赖地卖给我,县里也就会把他们摆脱了.”随后,他面露喜色,想起一个有益的玩笑来:”女儿,来吧,咱们去告诉波克,说我没有买下迪尔茜,而是把他卖给约翰.威尔克斯了.” 他把缰绳扔给站在旁边的一个黑小子,然后大步走上台阶,他已经忘记了思嘉的伤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思嘉跟在他后面,慢腾腾地爬上台阶,两只脚沉重得像铅一般.她想,无论如何,要是她自己和艾希礼结为夫妻,至少不会比她父亲这一对显得更不相称的.如往常那样,她觉得奇怪,怎么这位大喊大叫,没心计的父亲会设法娶上了像她母亲那样的一个女人呢因为从出身.教养和性格来说,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彼此距离更远的两个人了. 爱伦.奥哈拉现年32岁,依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有六个孩子,但其中三个已经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火爆性子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头,不过她的举止是那么文静,走起路来只见那条长裙子轻盈地摇摆,这样也就不显得怎么高了.她那奶酪色的脖颈圆圆的,细细的,从紧身上衣的黑绸圆领中端端正正地伸出来,但由于脑后那把戴着网套的丰盈秀发颇为浓重,便常常显得略后向仰.她母亲是法国人,是一对从1791年革命中逃亡到海地来的夫妇所生,她给爱伦遗传了这双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倾斜的黑眼睛和这一头黑发.她父亲是拿破仑军队中的一名士兵,传给她一个长长的.笔直的鼻子和一个有棱有角的方颚,只不过后者在她两颊的柔美曲线的调和下显得不那么惹眼了.同时爱伦的脸也仅仅通过生活才养马了现在这副庄严而并不觉得傲慢的模样,这种优雅,这种忧郁而毫无幽默感的神态. 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点焕发的光采,她的笑容中带有一点殷勤的温煦,她那使儿女和仆人听来感到轻柔的声音中有一点自然的韵味,那她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了.她说话用的是海滨佐治亚人那种柔和而有点含糊的口音,元音是流音,子音咬得不怎么准,略略带法语腔调.这是一种即使命令仆人或斥责儿女时也从不提高的声音,但也是在塔拉农场人人都随时服从的声音,而她的丈夫的大喊大叫在那里却经常被悄悄地忽略了. 189.18.19 思嘉.奥哈拉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男人们像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兄弟为她的魅力所迷住时,就不会这样想了.她脸上有着两种特征,一种是她母亲的娇柔,来自法兰西血统的海滨贵族;一种是她父亲的粗犷,来自浮华俗气的爱尔兰人,这两种特征混在一起显得不太协调,但这张脸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她那双淡绿色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丝褐色,配上乌黑的睫毛和翘起的眼角,显得韵味十足,上面是两条墨黑的浓眉斜在那里,给她木兰花般白皙的肌肤划上十分分明的斜线,这样白皙的皮肤对南方妇女是极其珍贵的.她们常常用帽子.面纱和手套把皮肤保护起来,以防受到佐治亚炎热太阳的曝晒. 1861年四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思嘉同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坐在她父亲的塔拉农场阴凉的走廊里,她的美貌显得更明媚如画了.她穿一件新绿花布衣裳,长长的裙子在裙箍上飘展着,配上她父亲从亚特兰大给她带来的新绿羊皮便鞋,显得很相称.她的腰转不过17英寸,是附近三个县里最细小的了,而这身衣裳更把腰肢衬托得更完整,加上里面那件绷得紧紧的小马甲,使她的只有16岁但已发育得很好的□□便跃然显露了.不过,无论她散开的长裙显得多么朴实,发髻梳在后面显得多么端庄,那双交叠在膝头上的小手显得多么文静,她的本来面目终归是藏不住的.那双绿色的眼睛生在一张甜美的脸上,却仍然是任性的,充满活力的,与她的装束仪表很不相同.她的举止是由她母亲和嬷嬷的严厉管教强加给她的,但她的眼睛属于她自己. 她的两旁,孪生兄弟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斜望着从新装的玻璃窗透过来的阳光谈笑着,四条穿着高统靴和因经常骑马而鼓胀的长腿交叠在那里.他们现有19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长长骨骼,肌肉坚实,晒得黑黑的脸膛,深褐色的头发,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神色.他们穿着同样的蓝上衣和深黄色裤子,长相也像两个棉桃似的. 外面,阳光斜照到场地上,映照着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绿色的背景中显得分外鲜艳.孪生兄弟骑来的马就拴在车道上,那是两匹高头大马,毛色红得象主人的头发;马腿旁边有一群吵吵嚷嚷一直跟随着主人的猎犬.稍稍远一点的地方躺着一条白色带有黑花斑的随车大狗,它把鼻子贴在前爪上,耐心等待着两个小伙子回家去吃晚饭. 在这些猎犬.马匹和两个孪生兄弟之间,有着一种比通常更亲密的关系.他们都是年轻.健康而毫无思想的动物,也同样圆滑.优雅,两个小伙子和他们所骑的马一样精神,但都带有危险性,可同时对于那些知道怎样驾驭他们的人又是可爱的. 虽然坐在走廊里的人,都同生在优裕的庄园主家庭,从小由仆人细心服侍着,但他们的脸显得并不懒散.他们像一辈子生活在野外.很少在书本上的乡巴佬一样,显得强壮而又有活力.生活在北佐治亚的克莱顿县,与奥古斯塔.萨凡纳和查尔斯顿比较起来还有一点粗犷风味.南部开化得较早的文静居民瞧不起内地佐治亚人,可在北佐亚这儿,人们并不以缺乏高雅的传统文化教育为耻,只要在那些在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上学得精明就行了.他们心目中所关注的事,就是种好棉花,骑马骑得好,打枪打得准,跳舞跳得轻快,善于体面地追逐女人,像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喝酒. 这对孪生兄弟在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们学习书本知识的无能也是出众的.他们家拥有比全县其他人家更多的钱.更多的马和更多的奴隶,可是两兄弟同他们的大多数穷邻居比起来,胸中的文墨更少得多. 正是这个缘故,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在塔拉农场走廊里聊天,消磨这四月傍晚的大好时光.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而这是过去两年中把他们撵走的第四所大学了.于是他们的两个哥哥,汤姆和博伊德,也同他们一起回到了家里,因为在这所学校既然不欢迎那些孪生兄弟,两位做哥哥的也就不高兴在那里待下去了.斯图尔特和布伦特把他们最近一次的除名当做一个有趣的玩笑;而思嘉呢,她自从去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以后就一直懒得去摸书本,所以也像他们那样觉得这是令人高兴的事. ”我认为你们俩一点也不在乎被学校除名,汤姆也是这样,”她说.”可是博伊德怎么办他一心想受教育,而你们俩接连把他从弗吉尼亚大学.亚拉巴马大学.南卡罗来纳大学拖了出来,如今又从佐治亚大学回来了.这样下去,他永远也将完不成他的学业!” ”唔,他可以到费耶特维尔那边的帕马利法官事务所去学法律嘛,”布伦特漫不经心地答道.”并且,这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在学期结束之前我们不得不回家的.””为什么””战争嘛!傻瓜!战争随时可能开始,战争打响之后难道你认为我们还会留在学校里吗” ”你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战争的,”思嘉生气地说.”那只是嘴上谈谈罢了.就在上个星期,艾希礼.威尔克斯和他父亲还对我爸说,咱们派驻华盛顿的专员将要同林肯先生达成......达成一个关于南部联盟的协议呢.况且不管怎样,北方佬胆小害怕我们,根本不会有什么战争,谈它干什么,我讨厌听到关于战争的事情.” ”不会有什么战争!”孪生兄弟如同他们被欺骗了似的地喊起来. ”亲爱的,战争当然会打起来的啊!”斯图尔特说.”北方佬可能害怕咱们,可是自从前天波尔格将军把他们赶出萨姆特要塞以后,他们只好打起来了,要不就会作为胆小鬼在全世界面前丢脸.什么,南部联盟......” 听到这里,思嘉很不耐烦地嘟起嘴来. ”只要你再说一声战争,,我就进屋去,把门关上,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对战争,这个词感到讨厌,除非那个词意味着脱离联邦,.爸爸总是从早到晚谈论战争,战争,所有来看他的绅士们也叫嚷着什么萨姆特要塞.州权.亚伯.林肯,简直烦得我要大喊大叫!而且所有的男孩子也都在谈这些,还有他们的军队.今年春天,任何晚会上也没有听到这什么快乐的事情,因为男孩子再不谈别的了.我最高兴的是佐治亚要等到过了圣诞节以后才宣布脱离联邦,要不然会把圣诞晚会也糟蹋了.要是你再谈战争,我就马上进屋去了.” 她说到做到,因为她从来就忍受不了不以她为主题的谈话.不过她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刻意加深脸的酒窝,同时把像蝴蝶翅膀似的两圈又硬又黑的睫毛迅速地扇动起来.小伙子们给迷住了,这正中她的心意,于是他们向她道歉,他们并不因为她对战争不感兴趣而丝毫轻视她.相反,他们更敬重她了.战争原来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因此他们便把她的态度当成是女人味十足的特征. 把他们从讨厌战争的话题支使开以后,她便饶有兴趣地回到他们当前的环境上来. ”对于你俩再一次开除的事你母亲说了些什么呀” 小伙子显得有点不自在,想起三个月前他们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时母亲的那番表现. ”唔,她还没有机会说呢,”斯图尔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还没起床,汤姆和我俩便出门了.汤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们便径直到这儿来了.” ”昨天晚上你们到家时难道她什么话也没说吗” ”昨晚我们可有运气了.在我们快要到家的时候,上个月我妈在肯塔基买下的那匹公马给送来了,家里正热闹着呢.原来那畜生......它长得可真威武,思嘉,你一定得告诉你爸,叫他赶快去瞧瞧......那畜生一路上已经把马夫咬了两大口,而且踏坏了我妈的两个黑小子,他们是在琼斯博罗遇上的.而且,就在我们刚要到家的时候,它差点儿把我们的马棚给踢倒了,还捎带把我妈的那匹老公马草莓也踢了个半死.我们到家时,妈正在妈棚里拿着一口袋糖哄它,让它慢慢平静下来,还真起作用了.黑奴们躲得远远的,瞪着眼睛简直给吓坏了,可妈还在跟那畜生亲切说话,仿佛跟它是一家人似的,它正在吃她手里的东西呢.世界上谁也比不上我妈那样会跟马打交道,那时她看见了我们,便说:天哪,你们四个又回来干什么呀你们简直比埃及的瘟疫还让人讨厌!,这时那匹公马开始喷鼻子直立起来,她赶紧说:从这里滚开罢,难道你们没看见这个大宝贝在生气了吗等明天早晨我再来服侍你们四个!,于是,我们便上床睡觉了.今天一早,趁她还来不及抓住我们,我们便溜了出来,只留下博伊德一个人去对付她.” ”你们认为她会打博伊德吗”思嘉知道,瘦小的塔尔顿太太对她那几个已长大成人的儿子还是很粗暴的,她认为必要的时候还会用鞭子抽他们的脊背,对于这种情形,思嘉和县里的其他人都有点不大习惯. 比阿特里斯.塔尔顿是个忙人,她经营一大片棉花地,一百个黑奴和八个孩子,而且还有个养马场.她生性暴躁,非常容易就四个儿子经常吵架而大发雷霆.她一方面不许任何人打她的一匹马或一个黑奴,另一方面却认为偶尔打打她的孩子们,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坏处. ”她从来没有打过博伊德.这不仅因为他年龄最大,还是因为他是个矮子,”斯图尔特这样说,对自己那六英尺的个头儿自豪.”这是我们为什么把他留在家里去向妈交代一切的原因.老天爷明白,我们都19了,汤姆21了,可她还把我们当六岁孩子看待.妈应当不再打我们!” ”你母亲明天会骑那匹新买来的马去参加威尔克斯家的野宴” ”她想骑的,但是爷说骑那匹太危险了.而且,无论如何,姑娘不会同意她骑.她们说,要让她至少像个贵妇人那样乘坐马车去参加宴会.” ”希望明天别下雨,”思嘉说.”一星期几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是扫兴不过的事呢.” ”唔,明天准晴,还会像六月天那样炎热,”斯图尔特说.”你看那落日,我还从没过比这更红的太阳呢.凭落日来判断天气,往往是不会错的.” 他们都朝远方望去,越过奥哈拉家无边无际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红红的地平线上.如今太阳在弗林特河对岸的群山后面一片汹涌的红霞中缓缓降落,四月白天的温暖也渐渐消退,隐隐透出丝丝的凉意. 春天来得很早,伴随来的是几场温暖的春雨,这时粉红的桃花突然纷纷绽放,山茱萸雪白也似的繁花将河边湿地和山冈装点起来.春耕已快要结束,湿润的土地饥饿似的等待着人们把它翻开并撒上棉籽,它在犁沟的顶上显出是淡红色,在沟道两旁的地方则呈现出猩红和栗色来.农场那座粉刷白了的砖房如同落在茫茫红海中的一个岛屿,那是一片由新月形巨浪组成的大海,但是当那些带粉红红尖顶的水波分裂为浪花时,它立即僵化了.因为这里没有像佐治亚中部的黄土地或海滨种植场滋润的黑土地那样的长长的笔直的犁沟.北佐治亚连绵起伏的山麓地带被犁成了无数弯弯曲曲地垅沟,使肥沃的土壤不致被冲洗到河床里去. 这一片土地红得耀眼,雨后更红得像鲜血一般,干旱时便成了满地的红砖粉,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产棉地.这里有洁白的房屋,翻耕过的田地,缓缓流过的黄泥河水,但同时也是一个由阳光灿烂和阴翳深浓形成对比的地方.尚待种植的空地和绵延数英里的棉花田微笑着袒露在阳光之中.在这些田地的边缘上有着一片片处女林,即使在最炎热的中午它们也是幽暗而清凉的,而且显得有点神秘,有点不那么和善,其中那些飕飕作响的松树好像怀着老年人的耐心在等待着,好像轻轻的叹息:”当心呀!你们原先是我们的.我们能够把你们要回来.” 坐在走廊里的三个年轻人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马具链环的丁当声和黑奴们的嬉笑声;那些干农活的人和骡马从地里回来了.这时从屋子里传来思嘉的母亲爱伦.奥哈拉温和的声音,她在呼唤替她提着钥匙.篮子的黑女孩,后者用尖脆的声调答道:”太太,来啦,”于是便传来从后面过道里走向薰腊室的脚步声,爱伦要到那里去给回家的田间劳动者分配食物.接着便听到瓷器当当和银餐具丁丁的响声,这时兼管衣着和膳事的男仆波克已经在摆桌子开晚饭了. 听到这些声响,这对孪生兄弟知道他们该动身回家了.但是他们不想回去见母亲的面,便在塔拉农场的走廊里徘徊,迫切盼望着思嘉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 ”思嘉,我们谈谈明天的事吧,”布伦特说.”不能因为我们不在,不了解野宴和舞会的事,就凭这理由不让咱们明儿晚上多多地跳舞.你没有答应他们大家吧,是不是” ”唔,我答应了!我怎么知道你们都会回来呢我哪能冒险在一边等着,等着专门伺候你们两位呀” ”你在一边等着”两个小伙子放声大笑. ”亲爱的,你得跟我跳第一个华尔兹,末了跟斯图跳最后一个,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像上次舞会那样坐在楼梯平台上,让金西嬷嬷再来给咱们算命.” ”我不可喜欢听金西嬷嬷算命.你知道她说过我会嫁给一个头发鸟亮.黑胡子很长的男人,但我是不喜欢黑头发男人的.” ”亲爱的,你喜欢红头发的吗”布伦特傻笑着说.”现在,快说吧,答应跟我们跳所有的华尔兹,跟我们一道吃晚饭.” ”你要是肯答应,我们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 ”什么”思嘉叫着,一听到”秘密”这个词便像个孩子似地活跃起来. ”斯图,是不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那个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们答应过不告诉别人的.” ”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诉我们的.” ”什么小姐” ”就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表姐.你知道,皮蒂帕特.波密尔顿的小姐,查尔斯和媚兰的姑妈,她住在亚特兰大.” ”这我知道,一个傻老太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比她更傻的了.” ”对,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等着搭火车回家时,她的马车正好从车站经过,她停下来跟我们说话,告诉我们明天晚上的威尔克斯家的舞会上要宣布一门亲事.” ”唔,我也听说过,”思嘉失望说,”她的那位傻侄儿查理.汉密尔顿和霍妮.威尔克斯.这几年谁都在说他们快要结婚了,虽然他本人对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冷不热似的.” ”你认为他傻吗”布伦特问.”去年圣诞节你可让他在你身边转了个够呢.” ”我没法不让他转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我觉得他这个人太娘娘腔了.” ”但是,明晚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亲事,”斯图尔特得意地说.”那是艾希礼和查理的妹妹媚兰小姐订婚的事哩!” 虽然她脸色没有变,可是嘴唇发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击.思嘉在震动的最初几秒钟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注视斯图尔特时思嘉的脸色还那么平静,以致这位毫无分析头脑的人还以为她仅仅感到惊讶和很有兴趣. ”皮蒂小姐告诉我们,他们原准备明年才宣布订婚,因为媚兰小姐近来身体不怎么好;可周围都在谈论战争,两家人都觉腹不如赶快成婚的好.所以决定明天晚上在宴会上宣布.我们把秘密告诉你了,你看,思嘉,你也得答应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呀.” ”当然,我会的.”思嘉下意识地说. ”并且跳所有的华尔兹吗” ”所有的.” ”你真好!我敢打赌,别的小伙子们准要疯了.” ”让他们去发疯好了,”布伦特说.”我们俩能对付他们的.瞧瞧吧,思嘉.明天上午的野宴也跟我们坐在一起好吗” ”什么” 斯图尔特将请求重复了一遍. ”当然.” 哥儿俩心里美滋滋的但也有些惊异.尽管他们把自己看做思喜所嘉许的追求者,但以前他们从没这么轻易得到过这一嘉许的表示.她经常只让他们倾诉.乞求,敷衍他们,不明确表示可否,他们气恼时便报以笑颜,他们发怒时则略显冷淡.但现在她实际上已经把明天全部的活动都许给了他们......答应野宴时跟他们坐在一起,跟他们跳所有的华尔兹(而且他们决意要使每一个舞都是华尔兹!),并且一道吃晚饭.就为这些,被大学开除也是值得的. 成功给他们带来了满腔热情.使他们愈加留连忘返,谈论着明天的野宴,舞会和艾希礼.威克斯与汉.媚兰,抢着说话,开着玩笑,然后大笑不已,看来是在多方暗示要人家挽留他们吃晚饭.他们闹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思嘉已没有什么要说的,这时气氛有点变了.哥儿俩并不知道是怎么变的,只觉得那番高兴的光景已经在眼前消失.思嘉好像并不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尽管她的一些回答也还得体.他们意识到某种难以理解的事,为此感到沮丧和不安,末了又赖着待了一会儿才看看手表,勉强站起身来. 在新翻耕过的田地那边,太阳已经西下,河对岸高高的树林已经在幽暗的暮色中渐渐模糊.家燕轻快地在院场上空飞来飞去,小鸡.鸭子和火鸡都纷纷从田地里回家来了. 斯图尔特大喊一声:”吉姆斯!”不一会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高个儿黑孩子气喘吁吁地从房子附近跑出来,向两匹拴着的马走去,吉姆斯是贴身佣人,像那些狗一样到哪里都伴随着主人.他曾是他们儿时的玩伴,到他们十岁生日那一天便归他们自己所有了.塔尔顿家的猎犬一见他便从红灰土中跳起来,站在那里恭敬主子们驾到.两个小伙子同思嘉握手告别,告诉她明早他们将赶到威尔 1909.19.0 他们对自己的马吆喝了两声,然后默无言语地骑着向前跑了一阵,这时斯图尔特褐色的脸膛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到去年夏天为止,斯图尔特曾经在双方家庭和全县的赞许下追求过英迪亚.威尔克斯.县里的人觉得也许那位冷静含蓄的英迪亚会对他起一种镇定作用.无论如何,他们热切地希望这样.斯图尔特本来是可以匹配的,但布伦特不满意.布伦特也喜欢英迪亚,可是觉得她太平谈也太过分柔顺,他看书简直无法对她产生爱情,因此在这一点上就无法与斯图尔特作伴了.这是哥儿俩头一次在兴趣上发生分歧,而且布伦特对于他兄弟居然会看上一个他认为毫不出色的姑娘,觉得很恼火. 后来,在去年夏天琼斯博罗橡树林里一个政治讲演会上,他们两人突然发现了思嘉.他们认识她已多年了,并且从童年时代起,她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游伴,她会骑马,会爬树,几乎比男孩子毫不逊色.可现在他们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是个成年姑娘,而且可以称得上是全世界最迷人的一个呢. 他们第一次注意到她那双绿眼睛在怎样跳舞,她笑起来两个酒窝有多么深,她的手和脚是寻么娇小,而那腰肢又是那么纤细呀!他们对她的巧妙赞扬使她乐得放声大笑,同时,一想到她已把他们当做一对出众的小伙子,他们自己也不禁有点飘飘然了. 那是哥儿俩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天.自那以后,每当他们谈起这件事来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从前意没有注意到思嘉的美.他们至今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来解释为什么思嘉偏偏决定要在那一天引起他们的注意.原来思嘉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同别的女人恋爱,因此她一见到英迪亚和斯图尔特在一起说话便觉得受不了,便会产生掠夺之心.她并不满足于单单占有斯图尔特,还要把布伦特也夺过来,并且用一种十分巧妙的手腕把他们两个控制住. 现在他们两人双双坠入情网,而英迪亚.威尔斯和布伦特曾经半心半意追求过的那样来自洛夫乔伊的莱蒂.芒罗,都被他们远远地抛在脑后了.至于如果思嘉选择他们中的一个时,落选的那个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哥儿俩并不考虑.到了河边再过桥吧.眼下他们对一位姑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这就相当满意了,因为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嫉妒之心.这种情形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并叫他们的母亲苦恼不堪......她是不怎么喜欢思嘉的. ”如果那个小精灵挑上了你们中间的哪一个,那就够他受的了,”她说.”可一她把你俩都挑上呢,那时你们就得到犹他州去做教徒(教是1830年创立于美国的一个教派,初期行一夫多妻制,但这里是讲的一妻多夫.)......我怀疑人家会不会要你们......我唯一担心的是过不了几天,你们俩就会被这个虚情假意的绿眼小妖精给弄得迷迷糊糊,互相嫉妒甚至用枪自相残杀起来.然而,要真是弄到那步田地倒也不是坏事.” 从演讲会那天开始,斯图尔特每次见到英迪亚便觉得不是滋味.这不是因为英迪亚责怪了他,或者在脸色姿态之间暗示过她已经发觉他突然改变了原来的忠诚,她这个地道的正派姑娘决不会这样做.可是跟她在一起时斯图特总感到内心有愧,很不自在.他明白是自己设法让英迪亚爱上了他,也知道她现在仍然爱他,所以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大像个有教养的人.他仍然十分爱她,对她的那种文静贤淑的仪态,她的学识和她所肯的种种高尚品质,他都十分尊敬.但是,糟糕的是,一跟思嘉的光彩照人和娇媚比起来.她就显得那么暗淡无味和平庸呆板了.你跟英迪亚在一起时永远头脑清醒,而跟思嘉在一起就迥然不同了.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叫一个男人心烦意乱了,可这种烦乱还真有魅力呢. ”那么,咱们到凯德.卡尔佛特家去吃晚饭.思嘉说过凯瑟已经从查尔斯顿回来了.也许她那儿有什么我们还没听到的关于萨姆特要塞的消息呢.” ”凯瑟琳不会有的.我敢和你打赌,她甚至连要塞在海港里都不清楚,哪里还知道那儿本来挤满了北方佬,后来被咱们全部轰走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舞会和她招来的那些情人.” ”那么,去听听她的那套胡扯也挺有趣呀.况且那也是个藏身之地,可以让我们等妈妈上床睡了再回家去.” ”唔,好极了!我喜欢凯瑟琳,她很好玩,我也想打听打听卡罗.莱特和其他查尔斯顿的人消息;可是要再去跟她的北方佬继母坐在一起吃顿饭,那才真要我的命呢!” ”别对她太苛求了,斯图.她还是怀有好意的.” ”我并不是苛求她.倒是为她难过,可是我不喜欢那种让我为她难过的人.她在你周围转来转去,总想叫你感到舒适自在,可是她所做的和说的偏偏使你反感.简直让我坐立不安!她还把南方人当做蛮子.她甚至跟妈妈这样说过.她害怕南方人.每次我们在她家,她都像吓得要死似的.她让我想起一只蹲在椅子上的瘦母鸡,瞪着两只又亮又呆板的怯生生的眼睛,仿佛一听到有什么动静就要扇着翅膀咯咯地叫起来.” ”这个你也不能怪她.你曾经开枪打伤过凯德的腿哩.” ”对,但那次是我喝醉了,否则也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来,”斯图尔特为自己辩护,”而且凯德自己从不怀恨.凯瑟琳和雷福德或者卡尔费特先生也没有什么恶感.就是那个北方佬继母,她却大声嚷嚷,说我是个蛮子,说文明人跟粗野的南方人在一起很不安全.” ”不过,你不能怪她.她是个北方佬,不很懂礼貌,而且你毕竟打伤了她的继子呀.” ”可是,呸!那也不能作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妈妈的亲生儿子,但那次托尼.方丹打伤了你的腿,她发过火吗没有,她只请老方丹大夫来给你包扎了一下,还问他托尼的枪怎么会找不准哪.你还记得那句话使托尼多么难过的吧” 哥儿俩都大笑起来. ”妈妈可真有办法!”布伦特衷心赞赏地说.”你可以永远指望她处事得当,不让你在众人面感到难堪.” ”对,但是今晚我们回家时,她很可能要当着父亲和姑娘们的面让我们丢脸呢,”斯图尔特闷闷不乐地说.”听我说,布伦特.我看这意味着咱们不能到欧洲去了.你记得妈妈说过,要是咱们再被学校开除,便休想参加大旅游了.” ”这个嘛,咱们不管它,见鬼去嘛!是不是欧洲有什么好玩的我敢打赌,那些外国人拿不出一样在咱们佐治亚还没有的东西来.我敢打赌,他们的马不如咱们的跑得快,他们的姑娘不如咱们的漂亮,并且我十分清楚,他们的哪一种梨麦威士忌都不能跟咱爸的酒相比.” ”但艾希礼.威尔克斯说过,他们那里有非常丰富的自然风景和音乐.艾希礼喜欢欧洲.他经常谈起欧洲.” ”唔,你该知道威尔克期家的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对音乐.书籍和风景都喜爱得出奇.妈妈说那是因为他们的祖母是弗吉尼亚人.她说弗吉尼亚人是十分重视这类东西的.” ”让他们重视去吧.我只要有好马骑,有好酒喝,有好的姑娘追求,还有个坏姑娘开玩笑,就任凭别人赏玩他们的欧洲好了......咱们干吗要惋惜什么大旅游呢就算我们如今是在欧洲,可战争发生了怎么办要回家也来不及呀.我宁愿去打仗也不想到欧洲去.” ”我也是这样,随时都可以......喏,布伦特,我想起可以到哪儿去吃晚饭了.咱们骑马越过沼泽地,到艾布尔.温德那里去,告诉他我们四人又都回到了家里,准备去参加操练.” ”这个主意好!”布伦特兴奋得叫起来.”而且咱们能听听军营里所有的消息,弄清楚他们最后决定采用哪种颜色做制服.” ”要是采用法国步兵服呢,那我再去参军就活该了.穿上那种口袋似的红裤子,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娘儿们了.我看那跟女人穿的红法兰绒衬裤一模一样.” ”您少爷们想到温德先生家去吗”吉姆斯问.”要是您想去,您就吃不上好晚饭了.他们的厨子死啦,还没找到新的呢.他们随便找了个女人在做吃的,那些黑小子告诉我她做得再糟不过了.” ”他们干吗不买个新厨子呀!我的上帝!” ”这帮下流坯穷白人,还买得起黑人他们家历来最多也只有四个.” 吉姆斯的口气中充满色然的蔑视.他自己的社会地位是坚牢的,因为塔尔顿家拥有上百个黑奴,而且像所有大农场的奴隶那样,他瞧不起那些只有少数几个奴隶的小农场主. ”你说这话,看我剥你的皮!”斯图尔特厉声喊道:”你怎么能叫艾布尔.温德穷白人,呢.他虽然穷,可并不是什么下流坯.任何人,无论黑人白人,谁要是瞧不起他,我可决不答应.全县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要不军营里怎么会推举他当尉官呢 ”俺可弄不懂这个道理,”吉姆不顾主人的斥责硬是顶嘴回答说.”俺看他们的军官全是从有钱人里边挑的,谁也不会挑肮脏的下流货.” ”他不是下流货呀!你是要拿他跟真正的白人下流坯像斯莱特里那种人相比吗艾布尔只不过没有钱罢了.他不是大农场主,但毕竟是个小农场主.既然那些新入伍的小伙子认为可以选举他当尉官,那么哪个黑小子也不能肆意讲他的坏话.营里自有公论嘛.” 骑兵营是三个月前佐治亚州脱离联邦那天成立起来的,从那以后那些入伍的新兵便一直在盼望打仗.至今这个组织还没有命名,尽管已经有了种种方案.对于这个问题,正像对于军服的颜色和式样什么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并且都不愿意放弃.什么”克莱顿野猫”啦,”暴躁人”啦,”北佐治亚轻骑兵”啦,”义勇军”,”内地兵”啦(尽管这个营将是用.军刀和单刃猎刀而不是用来装备的),”克莱顿灰衣人”啦,”血与怒吼者”啦,”莽汉和应声出击者”啦,所有这些名称都不乏附和者.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大家都称呼这个组织为”营”,而且,不管最终采用的名称多么响亮,他们始终用的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营”字. 军官由大家选举,因为全县除了参加过墨西哥战争和塞米诺尔战争的少数几个老兵外,谁也没有军事经验;而且,如果大家并不喜欢和不信任他,要让一个老兵当头领也只会引起全营的蔑视.大家全都喜欢塔尔顿家四个小伙子和方丹家三兄弟,不过令人遗憾的是都不愿意选举他们,因为塔尔顿家的人太容易喝醉酒和喜欢玩乐,钽方丹兄弟又非常性急和暴躁.结果艾希礼.威尔克斯被选做队长了,因为是他是县里最出色的骑手,而且头脑冷静,大伙相信他还能维持某种表面的秩序.雷弗德.卡尔弗特是人人都喜爱的,被任命为上尉,而艾布尔.温德,那个沼泽地捕猎手的儿子(他本人是小农),则被选做中尉了. 艾布尔是个精明沉着的大个儿,不识字,心地和善,比别的小伙子年龄大些,在妇女面前也表现得较有礼貌.”营”里很少有骄下媚上的现象.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大多是以小农致富的,不会有那种势利眼.而且艾布尔是”营”里最好的射击手,一杆真正的”神枪”,他能够在75码外瞄准一只松鼠的眼睛,也熟悉野外生活,会在雨地里生火,会捕捉野兽,会寻找水源.”营”里很尊重有本事的人,而且由于大伙喜欢他,所以让他当了军官.他严肃对待这种荣誉,不骄傲自大,好像这不过是他的本份.可是那些农场主太太们和他们的农奴们却不能宽恕他并非生来就是上等人这一事实,尽管她们的男人都做到了. 开始,这个”营”只从农场主的子弟中招募营丁,因而可以说是个上层的组织;他们每人自备马匹.武器.装备.制服和随身仆人.但是有钱的农场主在克莱顿这个新辟的县毕竟很少,同时为了建立一支充实的武装力量,便必须从小农户和森林地带的猎户.沼泽地捕兽者.山地居民,有时甚至穷白人(只要他们在本阶级的一般水平之上)的子弟中招募更多的新兵. 后一部分青年人也和他们的富裕邻居一样,褐望着战争一爆发便去找北方佬,但金钱这个微妙的问题却随之产生了.小农中很少有人是有马的.他们是使用骡子耕作,也没有富余的,最多不过四头骡子.这些骡子即使营里同意接受,也不能从田里拉到战场呀,何况营里还口口声声说不要呢.至于那些穷白人,他们只要有一头骡子便自以为满不错了.边远林区的人和沼泽地带的居民既无马也没有骡子.他们完全靠林地里的出产和沼泽中的猎物过活,做生意也是以物换物,一年看不见五元现金,要自备马匹.制服是办不到的.可是这些人身处贫困仍非常骄傲,就像那些拥有财富的农场主一样;他们决不接受来自富裕邻居的任何带施舍意味的东西.在这种局面下,为了保持大家的感情和把军营建成一个充实的组织,思嘉的父亲,约翰.威尔克斯,巴克.芒罗,吉姆.塔尔顿,休.卡尔弗特,实际除宁格斯.麦金托什以外,全县每个大农场主,都捐钱把军营全面装面起来,马匹和人员也一样.这件事是由每个农场主同意出钱装备自己的儿子和别的若干人开始的,但经过适当的安排以后,营里那些不怎么富裕的成员也就能够坦然接受他们的马匹和制服而不觉得有失体面了. 营队每周在琼斯博罗集合两次,进行操练和祈祷战争早日发生.马匹还没有备齐,但那些有马的人已经在县府背后的田野里搞起了他们想象中的骑兵演习,掀起满天灰尘土,扯着嘶哑的嗓子叫喊着,挥舞着从客厅墙上取下来的革命战争时代的军刀.那些还没有马匹的人只好坐布拉德仓库前面的镶边石上一面观看,一面嚼着烟草闲聊.要不他们就比赛打靶.谁也用不着你去教他打枪.因为大多数南方人生来就是玩枪的,他们平日消磨在打猎中的时间把他们全都练成了好射手. 从农场主家里和沼泽地的棚屋里,一队一队的年轻人携带着武器奔向每个集合点.其中有初次越过阿勒格尼山脉时还很新的用来打松鼠的长杆枪,有佐治亚新开辟时打死过许多印地安人的老式毛瑟枪,有在1812年以及墨西哥和塞米诺尔战争中服过役的马上用的,还有决斗用的镶银.短筒袖珍.双筒,漂亮的带有硬木枪托的英制新式来,等等. 结束操练时,常常要在琼斯博罗一些酒馆里演出最后的一幕.到了傍晚,争斗纷纷发生,使得军官们十分棘手,不得不在北方佬打来之前便忙着处理伤亡事件了.就是在这样一场斗殴中,斯图尔特.塔尔顿开枪伤了凯德.卡尔弗特,托尼.方丹打伤了布伦特.那时这对孪生兄弟刚刚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回到家里,同时营队成立的时候,他们热情地参加了.可是枪伤事件发生以后,也就是说两个月前,他们的母亲打发他们去进了州立大学,命令他们留在那里不要回来.他们痛苦地怀念着操练时那股兴奋劲儿,觉得只要能够和伙伴们一起骑着马,嘶喊,射击,哪怕牺牲上学的机会也值得. ”这样,咱们就直接过去找艾布尔吧,”布伦特提议说.”咱们可以穿过奥哈拉先生家的河床和方丹家的草地,很快就能赶到那里.” ”到那里俺什么好的也吃不着,只有吃负鼠和青菜了,”吉姆斯不服气地说. ”你什么也别想吃,”斯图尔特奸笑道.”因为你得回家去,告诉妈妈我们不回去吃晚饭了.” ”不,俺不回去!”吉姆斯惊慌地嚷道.”不,俺不回去!回去给比阿特里斯小姐打个半死可不是好玩的.首先她会问俺你们怎么又给开除了然后又问,俺怎么今晚没带你们回家,好让她好好揍你们一顿末了,她还会突然向我扑过来,像鸭子扑一只无花果虫一般.俺很清楚,她会把这件事通通怪在俺头上.要是你们带俺到到温德先生家去,俺就整夜蹲在外边林子里,没准儿巡逻队会逮住俺的,因为俺宁愿给巡逻队带走,也不要在太太生气时落到她的手中.” 哥儿俩瞧着这个倔犟的黑孩子,感到又困惑又气恼. ”这傻小子可是做得出来,会叫巡逻队给带走.果真这样,便又妈妈添了个话柄,好唠叨几个星期了.我说这些黑小子们是最麻烦的.有时我甚至想,那帮废奴主义者的主意倒不错呢.” ”不过嘛,总不能让吉姆斯去应付咱们自己不敢应付的场面吧.看来咱们只好带着他.可是,当心,不要脸的黑傻瓜,你要是敢在温德家的黑人面前摆架子,敢夸口说咱们常常吃烤鸡和火腿,而他们除了兔子和负鼠什么也吃不上,那我......我就要告诉妈妈去.而且,也不让你跟我们一起去打仗喽.” ”摆架子俺在那些不值钱的黑小子跟前摆架子不,先生们,俺还讲点礼貌呢.比阿特里斯小姐不是像教育你们那样也教育俺要有礼貌吗” ”可她在咱们三人身上都没有做得很好呀,”斯图尔特说.”来吧,咱们继续赶路.” 他迫使自己的大红马向后退几步,然后用马刺在它腰上狠狠踢下,叫它跳起来轻易越过篱栏,跨人杰拉尔德.奥哈拉农场那片松软的田地.随后布伦特的马跟着跳过,接着是吉姆斯的,他跳时紧紧抓住鞍头和马鬃.吉姆斯不喜欢跳篱栏,然而他为了赶上自己的两位主人,还跳过比这更高的地方. 他们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横过那些红土垅沟,跑下山麓向河床走去.这时布伦特向他兄弟喊道: ”我说,斯图!你觉得思嘉本来想留咱们吃晚饭吗” ”我始终认为她会的,”斯图尔特高声答道.”你说呢......” 1919.19.1 谢府,嘉玉堂。 谢妙容自从跟萧弘提起要去求他父亲在禁军里给他谋一个职位后,第二天就回娘家去了。 先去见了父亲,把自己的来意对他说了,谢庄道:“这是小事一桩,我明日就给他安排禁军里面的一个职位。” 谢妙容又加上一句:“务必要忙一些的。” 谢庄一听就皱起了眉,问女儿:“这是何意?” 也怪不得谢庄感到奇怪,这一般新婚夫妻都是巴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可自己的女儿倒好,反倒要自己给她夫君安排一个忙碌些的职位。 谢妙容呵呵一笑,道:“你女婿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忙碌一些倒过得好些。” “真是这样?没有别的原因?”谢庄对女儿一呵呵笑,就有怀疑,知道女儿恐怕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真没有别的原因。”谢妙容敛了笑坚持道,见到父亲还盯着自己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话,便迅速地转换话题,说她要去找母亲说会儿话了,她一回来就来见父亲,都没跟母亲好好说话呢。 谢庄只得叫女儿快去看她母亲,谢妙容忙不迭地答应了,提着裙子飞快地跑出了他的书房。 谢妙容还真去了刘氏跟前陪她说话,接着又去看了两个兄弟谢志和谢武,最后才去了祖母所在的嘉玉堂。 姜氏一见到谢妙容可高兴了,忙拉着小孙女左看右看,其实从上次谢妙容领着萧弘三朝回门儿,到今日谢妙容再次回娘家也才不过七八天而已。可姜氏却觉得好久没有见到小孙女儿一样,阿杞在一边对谢妙容说:“老夫人啊,自从你嫁出去后,这些日子吃不香,睡不稳呢,还常常去你的琼琚院走动,让婢女们常常打扫着……” 谢妙容听到这里忍不住眼中发热,去把祖母给紧紧的抱住。现在的谢妙容已经比祖母更高了,她觉得祖母想对于她来说,似乎像个孩子了,祖母更瘦,也更矮……这让她回忆当年刚来嘉玉堂时,祖母对于小小的她来说,就像是山,就像是大树,她必须要仰望。又过了几年,当她跟祖母的关系更好了时,祖母对于她来说就成为了一个避风的港湾,一个鸟儿可以栖息的大巢,只要有祖母在,她就感觉有安全感。但现在,她抱着比她瘦,比她矮的祖母,却生起了祖母变弱小,她要保护祖母的感觉。 “阿杞,你不要胡说,我哪里那般无用。”姜氏由得孙女抱着自己,却对一边笑望着她们的阿杞瞪眼道。 谢妙容侧头悄悄地把眼角的泪抹到了手臂的衣袖上,然后她笑着对阿杞道:“就是,我阿婆才不会那么没用呢,阿杞,你快去吩咐厨下做我跟阿婆都喜欢的饭菜,今日我要陪着阿婆好好大吃一场!” “好,好,老奴这就去。”阿杞赶忙答应了,笑眯眯的退下了。 这里姜氏就拉着谢妙容去松鹤院她最喜欢的一间花厅里的榻上坐下说话。 没说几句,谢妙容就说起了那个萧弘书房里的小白花阿竹,并且把自己昨日在书房遭遇阿竹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还有这个阿竹在萧府里的背景都对祖母说了。 姜氏听完就问谢妙容:“你想让阿婆帮你想个法子对付这个阿竹?” 谢妙容摇头,道:“我其实自己有了法子对付这个阿竹,只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没有什么疏漏,所以趁着这次回娘家帮着郎君求阿父给派个差事,特意来拜见阿婆,把我想到的说给阿婆听一听,想让阿婆帮我斟酌一下我的法子可行吗?” “帮你郎君求差事?这是你的主意?”姜氏却没有马上让谢妙容说出她的对付阿竹的法子,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谢妙容笑着答应:“是啊。” 姜氏就伸出一只手指去戳一戳谢妙容的脑门儿,笑骂道:“鬼灵精!” 谢妙容吐舌.头一笑。 姜氏随即道:“十五娘,那你把你想怎么对付那个你郎君书房里的阿竹说与我听一听吧。” 谢妙容便附在姜氏耳边如此如此一说,最后问她:“阿婆,你说这样可行不?” 姜氏点点头,说:“也好,趁着你跟萧三郎才新婚,把那些上蹿下跳的不老实的都收拾了也好,免得你若是怀上身孕了,她们必定蹦跶得更加厉害。而且现如今你父兄拜相封侯,你收拾她们你婆家的人也不愿得罪你阻拦此事,你做了就做了。还是那句老话,真有你怀了身孕那一日,你阿姑要往你郎君房里塞人的话,还是将阿婆挑给你的那两个奴婢阿虫和阿豆给萧三郎,再怎么样她们是你的人,她们的身契还在你手上呢,即便蹦跶也蹦不了多高。” “阿婆,你说那些男人在女人怀上身孕了后,就那么短短几个月,难道就真受不了吗?反过来说,那些边塞将士常年累月戍边,家里的妻子又是怎么过的呢?她们又是怎么忍得呢?”谢妙容不忿地问祖母。 姜氏微微摇头,笑话谢妙容:“男子怎能和女子比,再说了哪个高门大族不是巴望着子孙繁盛,你再能干,在生孩子上头也不可能生太多。这女人孩子生多了可是要亏身子的,你说,你能连着生十个八个的么?哎,毕竟不是小门小户的,只生两三个就行了。不然,偌大的家业由谁来继承?要我说啊,还是那些小门小户的日子过得好,夫唱妇随,没有大家族里这许多烦恼。可惜了,咱们这样人家的门第又不可能挑那些没根基的人家的郎君做女婿,所以啊,必会碰到这些难题,就看你怎么处理了。要是你处理得好,也能够让郎君对你一心一意,该有的尊荣和富贵一样少不了,这才是你的成就对不对。十五娘啊,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如今既然你嫁给萧三郎,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看你自己怎么去跟婆家的人相处了。不过,你要记住,包括阿婆在内的谢家人都是你可以倚靠的,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谢妙容在心里自忖自己跟萧弘愿意生多少孩子,她觉得她大概愿意生三个左右,多余这个数字她会觉得烦躁,像是阿婆说的十个八个,会让她感觉貌似一辈子都在生孩子了,跟母猪有什么区别。一个男人如果很爱一个女人的话,难道会让她变成一个生育机器?光顾着生孩子养孩子了,这辈子又何谈自我啊? 这还是丈夫对你一心一意的情况下,你也要面临着成为生育机器的可能。 有通房侍妾,似乎作为主母的妻子面临的生育压力就要小一些,但是其他方面的压力就要大些。 不管怎么样,在这个时代,做女人,做一个出嫁的女人,怎么样都不轻松。 谢妙容想起她穿前读的张爱玲的名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人的命运大概就是如此吧,看着再怎么如意的局面,但始终会有无穷无尽的小烦恼。 到底有没有彻底放松的时候呢,除非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就一了百了啦。 凡此种种,令得谢妙容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只能给自己打气,既然人一辈子始终都不会完全如意,那就抗争吧,争着争着或者就习惯了。就像她求她阿父给萧弘安排一个忙碌的职位一样,萧弘忙起来就顾不得去书房里找阿竹下棋了,而自己忙起来就不会东想西想了。建造浴室,一步一步的把那些想要爬丈夫的床的婢女排除到她和丈夫的生活之外,尽量给丈夫营造一个忠于两人婚姻的环境,这是在怀孕之前她想要做的事情。至于以后要是这中间有变数,她再想办法。 跟祖母说了半天的话,谢妙容吃了晚饭才回萧府去。 回去后,婢女阿橘跑来告诉谢妙容,说今日她回娘家了,那个阿桃又来请三公子去了书房那边的耳房看望阿竹,而三公子也去了。只是三公子去没呆多久,就出门去了,这会儿斗还没回来。 谢妙容看看屋角的沙漏,知道在宵禁之前,萧弘一定会回来的。不管怎么说,他出去会朋友,出城骑射也比宅在家里跟那个小白花在一起好。 阿橘现在已经成为了谢妙容的耳报神,凡是谢妙容带着阿豆和阿虫出去,不在府里的时候,她就负责收集这院子里其她奴婢们的动向,然后等到谢妙容回来了,悄悄地向她禀告。 谢妙容往往从阿橘嘴里得到了这些消息后,都会夸赞她两句,阿豆更是跟她说,等到将来一等婢女里面有人挪了窝,就把她给提起来。阿橘一听,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一等婢女里面只有阿桃和阿杏不是主母的人,自己只要抓住这两人的把柄,把她们两个从一等婢女的位子上拉下来,一则顺了主母的意,二则她得到了主母的喜欢,将来就有可能顶替阿桃或者阿杏的位置。所以,她尤其注意阿桃和阿杏在主母不在的时候的举动。 换了衣裳去婆婆那里请安,并说了回娘家帮着丈夫在禁军谋职一事,孔氏听了觉得这样也好,反正这时局稳定下来了,不着急回去,儿子去禁军里面任职,有点儿事干也不错。 孔氏其实还有另外一方面的考虑,就是既然丈夫和儿子都在朝廷里任职了,将来就算公婆催着他们去徐州,这辞职啊办交接啊也是需要时间的,总之能拖久些就拖久些,她实在是太不喜欢回到徐州去。故而,她赞成儿媳妇谢妙容给次子找事儿干。 接着谢妙容又对婆婆说了另一件事,并征求婆婆的意见。 她是这么说的:“阿姑,郎君的.乳.母阿蓝伺候郎君这么多年,郎君如今成了亲,也该让阿蓝安享晚年了。媳妇恳求阿姑返还阿蓝身契,放她出府去,为了让世人皆知郎君的美德,媳妇愿意在建康城内为阿蓝置办一所宅子,另外再挑选一个忠厚的年轻的庶民认她做义母,奉养她到老。至于她养老的钱媳妇也愿意出。不知道阿姑以为如何?” “这是大好事啊!我岂有不愿意的理。这样的做法,对于三郎的名声极有好处,你放手去做吧。”孔氏一听高兴道。她觉得有钱的媳妇把钱花在这些方面比较值得,关键阿蓝也算是萧家的人,谢妙容这个媳妇把钱花在萧家人身上,最终还对儿子萧弘的名声有好处,这样的好事她哪有不赞成的理。 “既然阿姑觉得这样做不错,那么明日我就派人去给阿蓝在萧府附近买所宅子,到时候我把房契交到郎君手上,让郎君交给阿蓝。” “那我这就把阿蓝的身契给你,你一并给三郎,让三郎到时候把身契和房契一起交给阿蓝,阿蓝想必不知道多感激三郎呢。外人知道了,说起此事,必定会大大夸赞三郎的。”孔氏乐呵呵道,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自己的儿子萧弘被建康城内的人交相称赞的情景。 随后,孔氏亲自去开了箱子,找到萧弘的.乳.母阿蓝的身契,交到了谢妙容手中。 谢妙容拿到手中看了看,就折叠起来,放到袖袋里面了。 又陪着婆婆说了会儿闲话,谢妙容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她回去才让人点起灯,萧弘就回来了。谢妙容笑话他每次这个回来的点儿都掐得准,大概是人看到灯光就会想到家? 萧弘嘴里有酒气,他说今日去城外跟几个朋友骑射,到晚又跟人在酒肆里喝了酒,接着他就问谢妙容回娘家去情况怎么样。 谢妙容:“我都跟我阿父说了,我阿父说明日就替你去办,他要给你找个禁军中的职位,只是此职位事多,平时比较忙。” 萧弘脱了外袍,在谢妙容旁边的榻上坐下,道:“忙好啊,忙起来我倒觉得精神呢!” “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抱怨我阿父给你找的差事太忙碌,都没空在家。” “哎呀,只要你不要抱怨你阿父给我找个如此忙的差事,让我没法子多在家里陪你就好。” “好啊,原来你都不喜欢在家陪我,宁愿去办你的差事!” “……不是,我这不是担心你么?谁说的,我不喜欢陪你?嘿嘿,我喜欢每晚都陪你。” 谢妙容见他嬉皮笑脸的,不由得呸他一下,说他没正经。 萧弘见她呸自己,竟然越发来劲儿了,长手一伸,直接把谢妙容拉到怀里来搂着,在她耳边吹气般问:“你是喜欢我正经还是没正经?不是女人都喜欢男人没正经么?” “谁说的?没羞!”谢妙容想挣脱他双臂的紧箍。 萧弘压低声在她耳边调笑:“你忘了,我那样的时候……你怪我不正经,可你,叫得最厉害……” 谢妙容一下子脸上辣辣的,不由得使劲儿在萧弘的臂上用力掐了一把。 萧弘被她一掐,呼吸却骤然一热,连箍住谢妙容的手都更紧了,他不管不顾的照着谢妙容的肤光胜雪的后颈就亲了下去,唇舌滚烫。 “满嘴酒气,满身的汗……”谢妙容躲着他亲昵,嘴里嫌弃他。 “我等不及洗了,这会儿难受得很,你让我不正经一回……”萧弘一边亲她一边咻咻喘气道。 谢妙容只能用另外的理由:“带我去床上,这里不行!” 他们两人这会儿在南窗下的榻上,外面可是走廊,要是两人弄出点儿动静难免会被外面的婢女听到,所以谢妙容不想在这里跟萧弘亲热。 萧弘却不听她的,存心使坏,硬是在榻上要了谢妙容一回。 如他方才所说的全程忒不正经,就想要谢妙容叫出声,谢妙容呢,根本羞于被外面的婢女听到声音,只能全力隐忍,她忍得如此辛苦,让萧弘看到她隐忍的表情后,心中更热,动作更大。就跟打仗似的,结束后,谢妙容全身都软了,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萧弘暴爽一番后,从谢妙容身上下来,往旁边一躺,大口大口喘气,说他舒服死了。谢妙容没力气回答他,只是闭着眼享受那种高峰下来后的余韵。等到余韵过去,她转脸去看旁边躺着的萧弘,只见他已经睡着了,就那么赤果果的摆大字…… 她自己身上全是汗以及□□,不洗一下根本睡不着。 于是她只得起来下床,穿上寝衣,又去拿了萧弘的寝衣来替他搭在身上,然后去外面让阿虫和阿杏端水来。 她在净房里好好的沐浴一番后,又让人换了水,然后拧了帕子去替躺在榻上的萧弘擦拭一番。 萧弘睡得很沉,她替他擦拭,他只是哼哼了两声。 谢妙容望着他俊美的侧颜,他的浓密的长睫低垂,他的薄唇的唇角上翘,唇上现出一层微黑的绒毛。他睡着的时候,就跟个安静的大男孩一样,可是等他睁开眼,漆黑的眸子便有了野性与深邃,他就是个男人了。 她喜欢他从青涩过渡到成熟的这一个阶段,她全程参与和见证了,心中涌上浓郁的爱,她想要拥有他一辈子,而且一对一。 趁着萧弘安静的睡觉,谢妙容在一边的小桌旁坐下,拿出她没有完工的锅炉房的图纸,还有浴室的改建的图纸,就着灯光,继续画图。 一.夜无话,萧弘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醒来后发现谢妙容坐在他身边不远处,正在那里写写画画。 他揉了揉眼,笑着问谢妙容:“你就忍心让我在这榻上睡一晚,也不叫我一声?” “我不喜欢在人家睡着的时候去打扰人家,我瞧你睡得香,就没搬动你,怎么了,你喜欢我叫醒你?”谢妙容瞟他一眼,继续她手上的工作。昨天晚上她画到半夜,剩下一小部分,今早起来继续画,到萧弘醒时,她已经差不多画完了,只需要在把一些细节完善就可以了。 “知道娘子对我好,昨晚我也是喝了酒,完事儿了以后撑不住睡了,都没有搂着你说会儿话。” “唔,不要紧,我也不是不听甜言蜜语就没法过日子的女人。” “你画什么呢,见天不理我?”萧弘见谢妙容都不看自己,只是在那里写写画画,又有点儿不高兴了。 谢妙容唇角微翘,道:“马上就好了,今日,我就拿这图样找人去做。对了,我告诉你我要把咱们这屋子的东耳房改成一个锅炉房,专门烧热水,热水以后直通我们的净房,我们再不用叫人进来服侍洗浴了。” “什么?”萧弘坐了起来,颇为吃惊的问。 “你穿上衣裳,我细细说给你听。”谢妙容见萧弘坐起来后,身上搭着的寝衣滑落到腰间,露出厚实的胸膛,欣赏了一眼,才说道。 萧弘也没顾得上深究妻子看他的眼神,赶忙把寝衣穿上,下了榻,穿上木屐走到谢妙容坐着的圆桌边。 谢妙容就把桌子上那些她画的图纸指给他看,然后向他详细解释,好半天,萧弘终于明白了她说的意思,道:“要真能如你所说的那样方便,倒是一件好事,我也烦每次和娘子行房后,屋里来来往往的人。你就试着做一做吧,要能做出来,那自然好。做不成来也不要紧,权当玩乐。” “郎君同意了就好,我就怕我做出来,你还是喜欢人伺候。” “你说对了……我就是喜欢人伺候,不过,那人是你。” “去,就知道花言巧语哄我欢喜。” “我是说真的啊,卿卿。”萧弘刮一刮谢妙容的鼻子笑道。 谢妙容握住他手指,拉他在身边坐下,然后起身去开了小箱子,拿出昨日孔氏交给她的阿蓝的身契,返回来展开给萧弘看。 萧弘看了当然觉得突兀,便问:“阿蓝的身契为何在你这里?” 谢妙容道:“本来昨日.你回来我就要你对说的,可是你回来就胡闹,接着又睡了,我都没来得及跟你细说……” 接下来她就把自己昨日跟婆婆说得那些话都对萧弘说了,然后问:“郎君,你以为如何?” “当然是好,其实我觉着也没必要在府外给她置个宅子,让她在府里头养着也挺好的。” “这怎么能一样?她在府里,你返还给她身契,她见了你是不是还是该自称奴婢呢?还有啊,她在萧府里住着,又不是奴婢,其她奴婢见了又该怎么想?最后,你.乳.母做了半辈子奴婢,她要是能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有自己的屋子,还有干儿子在跟前伺候养老,她肯定要比在府里更快活吧。况且,在萧府附近置办宅子,不管是你.乳.母,还是你,想起对方,要去瞧一瞧都挺方便。最关键的是,你这么做,会让其他萧府的奴婢看到希望,要是服侍好了主子,以后不定也可以有这种待遇呢,你说他们会不会更好的做自己的差事?最最最重要的是,郎君会得到一个好名声呢。方方面面加起来,这件事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大可以做一做,你说呢?” 1929.19.2 思嘉叹了一口气.只要杰拉尔德一谈起战争和脱离联邦这个话题,他不扯上几个小时是不会停下的.她连忙拿另一个话题来岔开. ”他们有没有谈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记得是谈起过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去年到这里来过的那个小妮子,你知道,艾希礼的表妹......啊,对了,媚兰.汉密尔顿小姐,就叫这个名字......她和她哥哥查尔斯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并且......” ”唔,她果真来了” ”真是个可爱的文静人儿,她来了,总是不声不响,女人家就该这样嘛.走吧,女儿,别磨蹭了,你妈会到处找咱们的.” 思嘉一听到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经不顾事实地一味希望会有什么事情把媚兰.汉密尔顿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就是那里的人呀;而且听到连父亲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满口赞赏媚兰那文静的品性,这就迫使她不得不摊开来谈了. ”艾希礼也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胳膊,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眼光凝视着她的脸.”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等我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却要兜这么大个圈子呢” 思嘉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一片纷乱,脸都涨得通红了. ”好,说下去.” 她仍是什么也不说,真希望在这种局面下能使劲摇晃自己的父亲叫他闭嘴算了. ”他在,并且像他的几个妹妹那样十分亲切地问候了你,还说希望不会有什么事拖住你不去参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当然向他们保证绝不会的,”他机灵地说.”现在你说,女儿,关于你和艾希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没什么,”她简地答道,一面拉着他的胳臂.”爸,我们进去吧.” ”现在你倒是要进去了,”他说.”可是我偏要要站在这里,直到我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唔,我想起来了,你最近显得有点奇怪,难道他跟你胡闹来着他向你求婚了吗” ”没有,”她简单地回答. ”他是不会的,”杰拉尔德说. 她心中顿时火起,可是杰拉尔德摆了摆手,叫她平静些. ”姑娘!别说了,今天下午我从约翰.威尔克斯那里听说,艾希礼千真万确要跟媚兰小姐结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 思嘉的手从他的胳臂上滑下来.果然是真的呀! 她的心头一阵剧痛,仿佛一只野兽用尖牙在咬着她.就在这当儿,她父亲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于面对一个他不知该怎样回答的问题而觉得有点可怜,又颇为气恼.他爱思嘉,可是现在她意把她那些孩子气的问题向他提出来,强求他解决,这就使他很不舒服.爱伦懂得怎样回答这些问题.思嘉本来应当到她那里去诉苦的. ”你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们大家的洋相吗”他厉声说,声音高得像平日发脾气时一样了.”你是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了可这县里有那么多哥儿公子,你是谁都可以挑选的呀!” 愤怒和受伤的自尊感反而把思嘉心中的痛苦驱走了一部分. ”我并没有追他.只不过......感到吃惊而已.” ”你这是在撒谎!”杰拉尔德大声说,接着,他凝视着她的脸,又突然显得十分慈祥地补充道:”我很难过,女儿.但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而且别的小伙子还多着呢.” ”妈妈嫁给你时才15岁呀,现在我都16了,”思嘉嘟嘟哝哝地说. ”你妈妈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从来不像你这样胡思乱想.好了,女儿,高兴一点,下星期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尤拉莉姨.看看他们那里怎样闹腾萨姆特要塞的事,包你不到一星期就艾希礼忘了.” ”他还把我当孩子看,”思嘉心里想,悲伤和愤怒憋得她说不出话来,”以为只要拿着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两下,我就会把伤痛全忘了呢.” ”好,别跟我作对了,”杰拉尔德警告说.”你要是懂点事,早就该同斯图尔特或者布伦特结婚了.考虑考虑吧,女儿,同这对双胞胎中无论哪一个结婚,两家的农场便可以连成一片,吉姆.塔尔顿和我便会给你们盖一幢漂亮房子,就在两家农场连接的地方,那一大片松林里,而且......” ”别把我当小孩看待了,好吗”思嘉嚷道.”我不去查尔斯顿,也不要什么房子,或同双胞胎结婚.我只要......”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但已经为时过晚. 杰拉尔德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他慢吞吞地说着,仿佛是从一个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里把话一字一句地抽出来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艾希礼,可是却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结婚,我也未必就乐意应许,无论我同约翰.威尔克斯家有多好的交情.”这时他看到她惊惶的神色,便接着说:”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啊,我会的,我会的!” ”女儿,你不会的.只有同一类型的人两相匹配,才有幸福可言.” 思嘉忽然心里起了种恶意,想大声喊出来:”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呀,尽管你和妈并不是同类的人,”不过她把这念头压下去了,生怕他容忍不了这种卤莽行为,给她妈一耳光. ”咱们家的人跟威尔克斯家的人不一样,”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说.”威尔克斯家跟咱们所有的邻居......跟我所认识的每家邻居都不一样.他们是些古古怪怪的人,最好是和他们的表姐妹去结婚,让他们一起保持自己的古怪去吧.” ”怎么,爸爸,艾希礼可不是......” ”姑娘!别急呀,我并没说这个年轻人的坏话嘛,因为我喜欢他.我说的古怪,并不就是疯狂的意思.他的古怪并不像卡尔弗特家的人那样,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匹马身上,也不像塔尔顿家的孩子那样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跟方丹家那些狂热的小畜牲也不一样,他们动不动就行凶杀人.那种古怪是容易理解的,而且,老实说吧,要不是上帝保佑,杰拉尔德.奥哈拉很可能样样俱全呢.我也不是说,你如果做了他的妻子,艾希礼会跟别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要是那样,你反而会幸福些,因为你至少懂得那是怎么回事.但他的古怪归于另一种方式,它使你对艾希礼根本无理解可言.我喜欢他,可是对于他所说的那些东西,我几乎全都摸不着头脑.好了,姑娘,老实告诉我,你理解他关于书本.诗歌.音乐.油画以及诸如此类的傻事所说的那些废话吗” ”啊,爸爸,”思嘉不耐烦地说,”如果我跟他结了婚,我会把这一切都改变过来的!” ”唔,你会,你现在就会”杰拉尔德暴躁地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说明你对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知道得还很少,更何况对艾希礼呢.你可千万别忘了哪个妻子也不曾把丈夫改变一丁点儿啊.至于说改变威尔克斯家的某个人,那简直是笑话,女儿.他们全家都那样,且历来如此.并且大概会永远这样下去了.我告诉你,他们生来就这么古怪.瞧他们今天跑纽约,明天跑波士顿,去听什么歌剧,看什么油画,那个忙乎戏儿!还要从北方佬那儿一大箱一大箱地订购法文和德文书呢!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坐下来梦想天知道什么玩意儿,这样的大好时光要是像正常人那样用来打猎和玩扑克,该多好呀!” ”可是县里没有骑马得比艾希礼更好的呢,”思嘉对这些尽是诬蔑艾希礼的话十分恼火,便开始辩护起来.”也许他父亲不算,此外一个人也没有.至于打扑克,艾希礼不是上星期在琼期博罗还赢走了你二百美元吗” ”卡尔佛特家的小子们又在胡扯了,”杰拉尔德不加辩解地说,”要不然你怎会知道这个数目.艾希礼能够跟最出色的骑手骑马,也能跟最出色的牌友玩扑克......我就是最出色的,姑娘!而且我不否认,他喝起酒来能使甚至塔尔顿家的人也醉倒了桌子底下.所有这些他都行,可是他的心不在这上面.这就是我说他为人古怪的原因.” 思嘉默不作声,她的心在往下沉.对于这最后一点,她想不出辩护的话来了,因为她知道杰拉尔德是对的.艾希礼的心不在所有这些他玩得最好的娱乐上.对于大家所最感兴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只不过出于礼貌,表示爱好而已. 杰拉尔德明白她这的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臂膀得意地说:”思嘉!好啦!你承认我这话说对了.你要艾希礼这样一个丈夫干什么呢他们全都是疯疯癫癫的,所有威尔克斯家的人.”接着,他又用讨好的口气说:”刚才我提到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那可不是挤对他们呀.他们是些好小子,不过,如果你在设法猎取的是,凯德.卡尔弗特,那么,这对我也完全一样.卡尔费特家的人是好样的,他们都是这样,尽管那老头娶了北方佬.等到我过世的时候......别响呀,亲爱的,听我说嘛!我要把塔拉农场留给你和凯德......” ”把凯德用银盘托着送给我,我也不会要,”思嘉气愤地喊道.”我求求你不要硬把他推给我吧!我不要塔拉或别的什么农场.农场一钱不值,要是......” 她正要说”要是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这时杰拉尔德被她那种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她居然那样对待他送给他的礼品,那是除爱伦以外他在世界上最宠爱的东西呢,于是他大吼了一声. ”思嘉,你真敢公然对我说,塔拉......这块土地......一钱不值吗” 思嘉固执地点点头.已经顾不上考虑这是否会惹她父亲大发脾气.因为她内心太痛苦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钱的东西啊!”他一面嚷,一面伸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臂做了非常气愤的姿势,”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劳动,进行战斗......牺牲性命的东西啊!” ”啊,爸,”她厌恶地说,”你说这话真像个爱尔兰人哪!” ”我难道为这感到羞耻过吗不.我感到自豪呢.姑娘可别忘了你是半个爱尔兰人,对于每一个上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们居住在土地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此刻我是在为你感到羞耻啊.我把世界上......咱们祖国的米思除外......最美好的土地给你,可你怎么样呢你嗤之以鼻嘛!” 杰拉尔德正准备痛痛快快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这时他看见思嘉满脸悲伤的神色,便止住了. ”不过,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懂得爱这块土地的.只要你做了爱尔兰人,你是没法摆脱它的.现在你还是个孩子,还只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哪.等到你年纪大一些,你就会懂得......现在你要下定决心,究竟是挑选凯德还是那对双胞胎,或者伊凡.芒罗家的一个小伙子,无论谁,到时候看我让你们过得舒舒服服的.” ”啊,爸!” 杰拉尔德这时觉得这番谈话实在厌烦透了,而且一想到这个问题还得由他来解决,便十分恼火.另外,由于思嘉对他所提供的最佳对象和塔拉农场居然无动于衷,还是那么郁郁不乐,也感到委屈得很.他多么希望这些礼物被女儿用鼓掌,亲吻来接受啊! ”好,别撅着嘴生气了.姑娘,无论你嫁给谁,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个有自尊心的南方人就行.女人嘛,结了婚便会产生爱情的.” ”啊,爸!你看你这观念有多旧多土啊!” ”这才是个好观念啊!那种美国式的做法,到处跑呀找呀,要为爱情结婚呀,像些佣人似的,像北方佬似的,有什么意思呢.最好的婚姻是凭父母给女儿选择对象.不然,像你这样的傻丫头,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坏蛋呢.好吧,你看看威尔克斯家.他们凭什么世世代代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和兴旺呢那不就凭的是跟自己的同类人结婚,跟他们家庭所希望的那些表亲结婚啊.” ”啊!”思嘉叫起来,由于杰拉尔德的话把事实的不可避免性说到家了,她心中产生了新的痛苦.杰拉尔德看看她低下的头,很不自在地把两只脚反复挪动着. ”你不是在哭吧”他问她,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脸来,这时他自己的脸由于怜悯而露出深深的皱纹来了. ”没有!”她猛寺把头扭开,激怒地大叫了. ”你是在撒谎,但我很喜欢这样.我巴不得你为人骄傲一些,姑娘.但愿在明天的大野宴上也看到你的骄傲.我不要全县的人都谈论你和笑话你,说你成天痴心想着一个男人,而那个人却根本无意于你,只维持一般的友谊罢了.” ”他对我是有意的呀,”思嘉想,心里十分难过.”啊,情意深着呢!我知道他真的是这样.我敢断定,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我相信便能叫他亲自说出来......啊,要不是威尔克斯家的人总觉得他们只能同表亲结婚,那就好了!” 杰拉尔德把她的臂膀挽起来. ”咱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件事就不声张,只咱们知道行了.我不会拿它去打扰你妈妈......你也不着跟他说.擤擤鼻涕吧,女儿.” 思嘉用她的破手绢擤了擤鼻涕,然后他们彼此挽着胳臂走上黑暗的车道,那匹马在后面缓缓地跟着.走近屋子时,思嘉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看见走廊暗影中的母亲.她戴着帽子.披肩和手套,嬷嬷跟在后面,脸色像满天乌云阴沉,手里拿着一个黑皮袋,那是爱伦出去给农奴们看病时经常带着装药品和绷带用的.嬷嬷那片又宽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着,她生起来会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时两倍那么大.这张嘴现在正撅着,所以思嘉明白嬷嬷正在为什么不称心的事生气呢. ”奥哈拉先生,”爱伦一见父女俩在车道上走来便叫了一声......爱伦是地道的老一辈人,她尽管结结婚17年了,生育了六个孩子,可仍然讲究礼节......她说:”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那边有人病了.埃米的新生婴儿快要死了,可是还得他施洗礼.我和嬷嬷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询问口气,仿佛在征求杰拉尔德的同意,这无非是一种礼节上的表示,但从杰拉尔德看来却是非常珍贵的. ”真的天知道!”杰拉尔德一听便嚷嚷开了,”为什么这些下流白人偏偏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正要告诉你亚特兰大那边人们在怎样谈论战争呀!去吧,奥拉太太.我知道,只要外边出了点什么事,你不去帮忙是整夜也睡不好觉的.” ”她总是一点也不休息,深更半夜为黑人和穷白人下流坯子看病,好像他们就照顾不了自己.”嬷嬷自言自语咕哝着下了台阶,向等在道旁的马车走去. ”你就替我照管晚饭吧,亲爱的,”爱伦说,一面用戴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摸思嘉的脸颊. 不管思嘉怎样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她一接触母亲的爱抚,从她绸衣上隐隐闻到那个柠檬色草编香囊中的芳馨,便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动得震颤起来.对于思嘉来说,爱伦.奥哈拉周围有一种令人吃惊的东西,房子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着迷,也使她平静. 杰拉尔德扶他的太太上了马车,吩咐车夫一路小心.车夫托比驾驭杰拉尔德的马已经20年了,他撅着嘴对这种吩咐表示抗议......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我这个老把式哪!他赶着车动身子,嬷嬷坐在他身旁,刚好构成一副非洲人撅嘴使气的绝妙图画. ”要是我不给斯莱特里那些下流坯帮那么大的忙......换了别人本来是要报酬的.”杰拉尔德气愤地说,”他们就会愿意把沼泽边上那几英亩赖地卖给我,县里也就会把他们摆脱了.”随后,他面露喜色,想起一个有益的玩笑来:”女儿,来吧,咱们去告诉波克,说我没有买下迪尔茜,而是把他卖给约翰.威尔克斯了.” 他把缰绳扔给站在旁边的一个黑小子,然后大步走上台阶,他已经忘记了思嘉的伤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思嘉跟在他后面,慢腾腾地爬上台阶,两只脚沉重得像铅一般.她想,无论如何,要是她自己和艾希礼结为夫妻,至少不会比她父亲这一对显得更不相称的.如往常那样,她觉得奇怪,怎么这位大喊大叫,没心计的父亲会设法娶上了像她母亲那样的一个女人呢因为从出身.教养和性格来说,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彼此距离更远的两个人了. 爱伦.奥哈拉现年32岁,依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有六个孩子,但其中三个已经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火爆性子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头,不过她的举止是那么文静,走起路来只见那条长裙子轻盈地摇摆,这样也就不显得怎么高了.她那奶酪色的脖颈圆圆的,细细的,从紧身上衣的黑绸圆领中端端正正地伸出来,但由于脑后那把戴着网套的丰盈秀发颇为浓重,便常常显得略后向仰.她母亲是法国人,是一对从1791年革命中逃亡到海地来的夫妇所生,她给爱伦遗传了这双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倾斜的黑眼睛和这一头黑发.她父亲是拿破仑军队中的一名士兵,传给她一个长长的.笔直的鼻子和一个有棱有角的方颚,只不过后者在她两颊的柔美曲线的调和下显得不那么惹眼了.同时爱伦的脸也仅仅通过生活才养马了现在这副庄严而并不觉得傲慢的模样,这种优雅,这种忧郁而毫无幽默感的神态. 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点焕发的光采,她的笑容中带有一点殷勤的温煦,她那使儿女和仆人听来感到轻柔的声音中有一点自然的韵味,那她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了.她说话用的是海滨佐治亚人那种柔和而有点含糊的口音,元音是流音,子音咬得不怎么准,略略带法语腔调.这是一种即使命令仆人或斥责儿女时也从不提高的声音,但也是在塔拉农场人人都随时服从的声音,而她的丈夫的大喊大叫在那里却经常被悄悄地忽略了. 193.19.3 思嘉的房间在她母亲房间的对面,中间隔着个穿堂.她从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么时候一个光着脚的黑人急促脚步在硬木地板上轻轻走过,接着是母亲房门上匆忙的叩击声,然后是黑人那低沉而带惊慌的耳语,报告本地区那长排白棚屋里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养了孩子.那时她还很小,常常爬到门口去,从狭窄的门缝里窥望,看到爱伦从黑暗的房间里出来,同时听到里面杰拉尔德平静而有节奏的鼾声;母亲让黑人手中的蜡烛照着,臂下挟着药品箱,头发已梳得熨熨贴贴,紧身上衣的钮扣也会扣好了. 思嘉听到母亲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厅堂,并坚定而怜悯地低声说:”嘘,别这么大声说话.会吵醒奥哈拉先生的.他们还不至于病得要死吧.”此时,她总有一种安慰的感觉. 是的,她知道爱伦已经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 早晨,经过抢救产妇和婴儿的通宵忙乱......那时老方丹大夫和年轻的方丹大夫都已外出应诊,没法来帮她的忙......然后,爱伦又像通常那样作为主妇在餐桌旁出现了,她那黝黑的眼圆略有倦色,可是声音和神态都没有流露丝毫的紧张感.她那庄重的温柔下面有一种钢铁般的品性,它使包托杰拉尔德和姑娘们在内的全家无不感到敬畏,虽然杰拉尔德宁死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思嘉有时夜里轻轻走去亲吻高个子母亲的面颊,她仰望着那张上唇显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张太容易为世人所伤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娇憨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达旦喁喁私语.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母亲从来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个智慧的源泉,一位对任何问题都能够解答的人. 但是思嘉错了,因为多年以前,萨凡纳州的爱伦.罗毕拉德也曾像那个迷个的海滨城市里的每一位15岁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也曾同朋友们通宵达旦喁喁私语,互谈理想,倾诉衷肠,只有一个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28岁的杰拉尔德.奥哈拉闯进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菲利普.罗毕拉德从她的生活中消退了.因为,当菲利普连同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那种放荡不羁的习性永远离开萨凡纳时,他把爱伦心中的光辉也带走了,只给后来娶她的这位罗圈腿矮个儿爱尔兰人留下了一个温驯的躯壳. 不过对杰拉尔德这也就够了,他还因为真正娶上了她这一难以相信的幸运而吓坏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么,他也从不觉得可惜.他是个精明人,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既无门第又无财产但好吹嘘的爱尔兰人,居然娶到海滨各洲中最富有最荣耀人家的女儿,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要知道,杰拉尔德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21岁那年杰拉尔德来到美国.他是匆匆而来像以前或以后许多好好坏坏的爱尔兰人那样,因为他只带着身上穿的衣服和买船票剩下的两个先令,以及悬赏捉拿他的那个身价,而且他觉得这个身价比他的罪行所应得的还高了一些.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奥兰治派分子(奥兰治分子是1795年北爱尔兰的一个秘密团体的成员,支持新政.)值得英国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镑的;但是如果政府对于一个英国的不在地主(不在地主指不属于产权所在地的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会那么认真,那么杰拉尔德.奥哈拉的突然出走便是适时的了.的确,他曾经称呼过地租代理人为”奥兰治派野崽子”不过,按照杰拉尔德对此事的看法,这并不使那个人就有权哼着《博因河之歌》那开头几句来侮辱他. 博因河战役(博因河战役是1690年英格兰国王威廉三世在爱尔兰博因河畔打败前王詹姆斯二世的一次战斗,被认为是新教的胜利.)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奥哈拉家族和他们的邻里看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那时他们的希望和梦想,他们的土地和钱财,都在那团卷着一位惊惶逃路的斯图尔特王子的魔雾中消失了,只留下奥兰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带着奥兰治帽徽的军队来屠杀斯图尔特王朝的爱尔兰依附者了. 由于这个以及别的原因,杰拉尔德的家庭并不想把这场争吵的毁灭结果看得十分严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桩有严重影响的事而已.多年来,奥哈拉家与英国警察部门的关系很不好,原因是被怀疑参与了反政府活动,而杰拉尔德并不是奥哈拉家族中头一个暗中离开爱尔兰的人.他几乎想不起他的两个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鲁,只记得两个闷声不响的年轻人,他们时常在深夜来来去去,干一些神秘的钩当,或者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使母亲焦急万分.他们是许多年前人们在奥哈拉家猪圈里发现在一批理藏的来福枪之到美国的.现在他们已在萨凡纳作生意发了家,”虽然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他们母亲提起这两个大儿子时老是这样说,年轻的杰拉尔德就是给送到两位哥哥这里来的. 离家出走时,母亲在他脸上匆匆吻了一下,并贴着耳朵说了一声天主教的祝福,父亲则给了临别赠言,”要记住自己是谁,不要学别人的样.”他的五位高个子兄弟羡慕而略带关注地微笑着向他道了声再见,因为杰拉尔德在强壮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个. 他父亲和五个哥哥都身六英尺以上,其粗壮的程度也很相称,可是21岁的小个子杰拉尔德懂得,五英尺四英寸半便是上帝所能赐给他的最大高度了.对杰拉尔德来说,他从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从不认为这会阻碍他去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确切些不如说,正是杰拉尔德的矮小精干使他成为现在这样,因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须在高大者中间顽强地活下去.而杰拉尔德是顽强的. 他那些高个儿哥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们身上,历史光荣的传统已经永远消失,沦落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来了.要是杰拉尔德也生来强壮,他就会走上向奥哈拉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反政府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秘地干起来.可杰拉尔德像他母亲钟爱地形容的那样,是个”高嗓门,笨脑袋”,脾气暴躁,动辄使拳头,并且盛气凌人,叫人见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奥哈拉家族的人中间,就像一只神气十足的矮脚鸡在满院子大个儿雄鸡中间那样,故意昂首阔步,而他们都爱护他,亲切地怂恿地高声喊叫,必要时也只伸出他们的大拳头敲他几下,让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美国来之前,杰拉尔德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可是他对此并不怎么有自知之明.其实,即使别人给他指出,他也不会在意.他母亲教过他读书写字.他很善于作算术题.他的书本知识就只这些.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作弥撒时应答牧师的用语,唯一的历史知识则是爱尔兰的种种冤屈.他在诗歌方面,只知道穆尔的作品,音乐则限于历代流传下来的爱尔兰歌曲.他尽管对那些比他较有学问的人怀有敬意,可是从来也不感觉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个新的国家,在一个连那些最愚昧的爱尔兰人也在此发了大财的国家,在一个只要求你强壮不怕干活的国家,他需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呢 詹姆斯和安德鲁并不认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桩憾事.他们收留杰拉尔德进了他们的萨凡纳的商店.他的字迹清楚,算数算得准确,与顾客谈起生意来也很精明,因此赢得了两位哥哥的器重;至于文学知识和欣赏音乐的修养,年轻的杰拉尔德即使具有,也只会引起他们的嗤笑.在本世纪初,美国对爱尔兰人还很和气,詹姆斯和安德鲁开始时用帆布篷车从萨凡纳往佐治亚的内地城镇运送货物,后来赚了钱便自己开店,杰拉尔德也就跟着他们发迹了. 他喜欢南方,并且自己以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确,关于南方和南方人,有许多东西是他永远也不会理解的,不过,南方人的有些思想习惯,如玩扑克,赛马,争论政治和举行决斗,争取州权和咒骂北方佬,维护奴隶制和棉花至上主义,轻视下流白人和过分讨好妇女,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并成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学会了咀嚼烟叶.至于喝威士忌的本领,他生来就已经具备,那是不用学的. 然而,杰拉尔德还是杰拉尔德.他的生活习惯和思想变了,但他不愿改变自己的态度,即使他能够改变.他羡慕那种稻米棉花的富裕地主,羡慕他们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地骑着纯种马,后面是载着他们文质彬彬的太太们马车和奴隶们的大车,从他们的古旧王国向萨凡纳迤逦而来.可是杰拉尔德永远也学不会文雅.他们那种懒洋洋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沉得特别悦耳,但他们自己那轻快的土腔却总是吊在舌头上摆脱不了.他们处理重大事务时,在一张牌上赌押一笔财产.一个农场或一个奴隶时,以及像向黑人孩子撒钱币仅的将他们的损失惬意地轻轻勾销时,那种满不在乎地神气是他十分喜爱的.然而杰拉尔德已经懂得什么叫贫穷,因此永远学不会惬意而体面地输钱.他们是个快乐的民族,这些海滨佐治亚人,声音柔和,容易生气,有时前后矛盾得十分可爱,所以杰拉尔德喜欢他们.不过,这位年轻的爱尔兰人身上充满了活泼好动的生机,他是刚刚从一个风冷雾温但多雾的沼泽不产生热病的因家出来的,这便把他同这些出生亚热带气候和瘴气温地中的懒惰绅士们截然分开了. 从他们那里他学到了他发现有用的东西,其余的便拒绝了.他发现玩扑克牌是所有的南方习俗中最有用的,只要会打扑克,加上一个喝威士忌的海量,就行了.玩牌和喝酒是杰拉尔德的天生癖性,给他带来了平生三样最受赞赏的财富中的两位,即他的管家和他的农场.另一样便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看作是上帝的神奇赐予了. 他的管家叫波克,举止庄严,黑得又光又亮,且有全副出色的裁缝手艺,是他打了个通宵的扑克牌从一位圣.西蒙斯岛的地主手中赢来的.那个地主在敢于虚张声势方面与杰拉尔德不相上下,可是喝起新奥尔良朗姆酒来就不行了.尽管波克原先的主人后来要求以双倍的价钱把他买回去,杰拉尔德却断然地拒绝了,因为这是他占有的第一个奴隶,而且绝对是”海滨最好的管家”,称得上是他实现平生渴望的好开端,怎么能放弃呀杰拉尔德一心一意要当奴隶主和拥有地主的上等人呢. 他已下定决心,不要像詹姆斯和安德鲁那样把所有的白天都花费在讨价还价上,或者把所有的夜晚都用来对着灯光检查账目.跟两个哥哥不同,他已深深感到社会上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些”生意人”.杰拉尔德要当一个地主.他像一个曾经在别人所拥有和猎取的土地上干活的爱尔兰佃农那样,满怀希望看到自己的田地绿油油地从眼前铺展开去.他无情地.一心一意地追求一个目标,就是要拥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农场,自己的马匹,自己的奴隶.而在这个新国家里,既然已不像在他所离开的那个国家要冒双重危险,即全部的收获都租税吞掉和随时有可能被突然没收,他就很想得到这些东西了.但是,一个时期以来,他已渐渐发现,怀抱这个雄心和实现这个雄心毕竟是两回事.滨海的佐治亚州是那样牢牢地掌握在一顽强的贵族阶级手中,在这里,他就休想有一天会赢得他所刻意追求的地位. 过了一些时候,命运之手和一手扑克牌两相结合,给了他一个他后来取名为塔拉的农场,同时让他从海滨适移到北佐治亚的丘陵地区来了. 那是一个很暖的春天夜晚,在萨凡纳的一家酒店,邻座的一位生客的偶尔谈话引起灰拉尔德的侧耳细听.那位生客是萨凡纳本地人,在内地居住了十二年之后刚刚回来.他是在州里举办的抽彩分配土地时的一个获奖者.原来杰拉尔德来到美洲前一年,印第安人放弃了佐治亚中部广大的一片土地,佐治亚州当局便以这种方式进行分配.他迁徙到了那里,并建立了一个农场,但是现在他的房子因失火被烧掉了,他对那个可诅咒的”地方”,已感到厌烦,因此很乐意将它脱手. 杰拉尔德心里一直没有放弃那个念头,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农场,于是经过介绍,他同那个陌生人谈起来,而当对方告诉他,那个州的北部已经从卡罗来纳的弗吉尼亚涌进了大批大批的新人时,他的兴趣就更大了.杰拉尔德在萨凡纳已住了很久,了解了海滨人的观点,即认为这个州的其余部分都是偏僻的森林地带,每个灌木丛中都潜伏着印第安人.他在处理”奥哈拉兄弟公司”业务时访问过在萨凡纳河上游一百英里的奥古斯塔,而且旅行到了离萨凡纳的内地,看到了那个城市西面的古老城镇.他知道,那个地区也像海滨那样拥有不少居民,但是从陌生人的描绘来看,他的农场是在萨凡纳西比250英里以外的内地,在查塔忽奇河以南不远的地方.他知道,河那边往北一带仍控制在柴罗基人手里,所以他听到陌生人嘲笑他提起与印第安人的纠纷,并叙述那个新地区有多少新兴的城镇正在成长起来.多少农场经营得很好时,便不由得大吃一惊了. 谈话一小时之后,开始放慢,于是杰拉尔德想出一个诡计,那双碧蓝的眼睛也不由得流露出真情来......他提议玩牌.夜渐渐深了,酒斟了一巡又一巡,这时其他几个牌友都歇手了,只剩下杰拉尔德和陌生人在继续对赌.陌生人把所有的筹码全部押上,外加那个农场的文契.杰拉尔德也推出他的那堆筹码,并把钱装放在上面.如果钱袋里装的恰好是”奥哈拉兄弟公司”的款子,杰拉尔德第二天早晨作弥撒时也不会觉得良心不安而表示忏悔了.他懂得自己所要的是什么,而当他需要时便断然采取最直截了当的手段来攫取它.况且,他是那样相信自己的命运和手中的那几张牌,所以从来就不考虑:要是桌子对面放在是一手更高的牌呢,那他将怎样偿还这笔钱呀 ”你这不是靠买卖赚来的,而我呢,也乐得不用再给那地方纳税了,”陌生人叹了口气说,一面叫拿笔墨来.”那所大房子是一年前烧掉的,田地呢,已长满了灌木林和小松树.然而,这些都是你的了.” ”千万不要把玩牌和威士忌混为一谈,除非你早就戒酒了,”当天晚上波克服侍杰拉尔德上床睡觉时,杰拉尔德严肃地对他这样说,这位管家由于崇拜主人正开始在学习一种土腔,便用一种基希和米思郡的混合腔调作了必要的回答,当然这种腔调只有他们两个人理解,别人听来是莫名其妙的. 浑浊的弗林特河在一排排松树和爬满藤萝的水橡树中间悄悄地流着,像一条弯屈的胳臂绕过杰拉尔德的那片新地地,从两侧环抱着它.杰拉尔德站在那个原来有的房子的小小圆丘上,对他来说,这道高高的绿色屏障既是他的所有权的一个看得见的可喜的证明,又好像是他亲手建造用来作为私有标志的一道篱笆.站在那座已烧掉了房子的焦黑基石上,他俯视着那条伸向大路的林荫小道,一面快活地咒骂着,因为这种喜悦之情是那么深厚,已无法用感谢上天的祈祷来表达了.这两排阴森的树木,那片荒芜的草地,连同草地上那些缀满白花的木兰树底下齐腰深的野草,是他的.那些尚未开垦的.长满了小松树和矮树丛的田地,那些连绵不断向周围远远伸展开去的红土地面也属于杰拉尔德.奥哈拉所有了......这一切都成了他的,因为他有一个从不糊涂的爱尔兰人的头脑和将全部家当都押在一手牌上的胆量. 面对这片寂静的荒地杰拉尔德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家里.在这儿,在他脚下,一幢刷白的砖房将拔地而起.大路对面将有一道新的栅栏把肥壮的牲口和纯种马圈起来,而那片从山腰伸到肥沃的河床的红土地,将像凫绒被似的在阳光下闪耀银光......棉花,大片大片地棉花啊!奥哈拉家的产业从此便要复兴了. 用自己一小笔赌本,杰拉尔德从两位不很热心的哥哥那里借到的一点钱,以及典地得到的一笔现金,买了头一批种大田的黑奴,然后来到塔拉,在那四间房间的监工屋里,像单身汉似地孤独地住下来,直到有一天塔拉农场的白色墙壁拔地而起为止. 他平整田地,种植棉花,并从詹姆斯和安德鲁里又借了些钱买来一批奴隶.奥哈拉一家是家族观念很强的人,无论在兴旺或不走好运的时候他们都同样抱在一起,但这并不是出于过分的手足之情,而是因为从严峻的岁月里懂得了,一个家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形成一条一致对外的坚固战线.他们把钱借给杰拉尔德,有朝一日钱还会连本带利回到他们手中.这样杰拉尔德不断买进毗连的地亩,农场也逐渐扩大,终于那幢白房子已是现实而不再是梦想. 那是用奴未劳动建筑的,一所房子显得有点笨拙的.好像趴在地上似的,它坐落在一块坡地上,俯瞰着那片向河边伸延下去的碧绿的牧场;它使杰拉尔德非常得意,因为它尽管是新建的却已经有点古色古香的模样了.那些曾经见过印第安人在树桠下往来的老橡树,现在用它们的巨大躯干紧紧围住这所房子,同时用枝叶在屋顶上空撑起一片浓荫.那片从乱草中复原过来的草地,现在已长满了苜蓿和百慕大牧草,杰拉尔德决计要把它管理得好好的.从林荫道的柏树到奴隶区那排白色 1913.19.3 思嘉的房间在她母亲房间的对面,中间隔着个穿堂.她从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么时候一个光着脚的黑人急促脚步在硬木地板上轻轻走过,接着是母亲房门上匆忙的叩击声,然后是黑人那低沉而带惊慌的耳语,报告本地区那长排白棚屋里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养了孩子.那时她还很小,常常爬到门口去,从狭窄的门缝里窥望,看到爱伦从黑暗的房间里出来,同时听到里面杰拉尔德平静而有节奏的鼾声;母亲让黑人手中的蜡烛照着,臂下挟着药品箱,头发已梳得熨熨贴贴,紧身上衣的钮扣也会扣好了. 思嘉听到母亲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厅堂,并坚定而怜悯地低声说:”嘘,别这么大声说话.会吵醒奥哈拉先生的.他们还不至于病得要死吧.”此时,她总有一种安慰的感觉. 是的,她知道爱伦已经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 早晨,经过抢救产妇和婴儿的通宵忙乱......那时老方丹大夫和年轻的方丹大夫都已外出应诊,没法来帮她的忙......然后,爱伦又像通常那样作为主妇在餐桌旁出现了,她那黝黑的眼圆略有倦色,可是声音和神态都没有流露丝毫的紧张感.她那庄重的温柔下面有一种钢铁般的品性,它使包托杰拉尔德和姑娘们在内的全家无不感到敬畏,虽然杰拉尔德宁死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思嘉有时夜里轻轻走去亲吻高个子母亲的面颊,她仰望着那张上唇显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张太容易为世人所伤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娇憨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达旦喁喁私语.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母亲从来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个智慧的源泉,一位对任何问题都能够解答的人. 但是思嘉错了,因为多年以前,萨凡纳州的爱伦.罗毕拉德也曾像那个迷个的海滨城市里的每一位15岁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也曾同朋友们通宵达旦喁喁私语,互谈理想,倾诉衷肠,只有一个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28岁的杰拉尔德.奥哈拉闯进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菲利普.罗毕拉德从她的生活中消退了.因为,当菲利普连同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那种放荡不羁的习性永远离开萨凡纳时,他把爱伦心中的光辉也带走了,只给后来娶她的这位罗圈腿矮个儿爱尔兰人留下了一个温驯的躯壳. 不过对杰拉尔德这也就够了,他还因为真正娶上了她这一难以相信的幸运而吓坏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么,他也从不觉得可惜.他是个精明人,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既无门第又无财产但好吹嘘的爱尔兰人,居然娶到海滨各洲中最富有最荣耀人家的女儿,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要知道,杰拉尔德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21岁那年杰拉尔德来到美国.他是匆匆而来像以前或以后许多好好坏坏的爱尔兰人那样,因为他只带着身上穿的衣服和买船票剩下的两个先令,以及悬赏捉拿他的那个身价,而且他觉得这个身价比他的罪行所应得的还高了一些.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奥兰治派分子(奥兰治分子是1795年北爱尔兰的一个秘密团体的成员,支持新政.)值得英国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镑的;但是如果政府对于一个英国的不在地主(不在地主指不属于产权所在地的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会那么认真,那么杰拉尔德.奥哈拉的突然出走便是适时的了.的确,他曾经称呼过地租代理人为”奥兰治派野崽子”不过,按照杰拉尔德对此事的看法,这并不使那个人就有权哼着《博因河之歌》那开头几句来侮辱他. 博因河战役(博因河战役是1690年英格兰国王威廉三世在爱尔兰博因河畔打败前王詹姆斯二世的一次战斗,被认为是新教的胜利.)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奥哈拉家族和他们的邻里看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那时他们的希望和梦想,他们的土地和钱财,都在那团卷着一位惊惶逃路的斯图尔特王子的魔雾中消失了,只留下奥兰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带着奥兰治帽徽的军队来屠杀斯图尔特王朝的爱尔兰依附者了. 由于这个以及别的原因,杰拉尔德的家庭并不想把这场争吵的毁灭结果看得十分严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桩有严重影响的事而已.多年来,奥哈拉家与英国警察部门的关系很不好,原因是被怀疑参与了反政府活动,而杰拉尔德并不是奥哈拉家族中头一个暗中离开爱尔兰的人.他几乎想不起他的两个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鲁,只记得两个闷声不响的年轻人,他们时常在深夜来来去去,干一些神秘的钩当,或者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使母亲焦急万分.他们是许多年前人们在奥哈拉家猪圈里发现在一批理藏的来福枪之到美国的.现在他们已在萨凡纳作生意发了家,”虽然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他们母亲提起这两个大儿子时老是这样说,年轻的杰拉尔德就是给送到两位哥哥这里来的. 离家出走时,母亲在他脸上匆匆吻了一下,并贴着耳朵说了一声天主教的祝福,父亲则给了临别赠言,”要记住自己是谁,不要学别人的样.”他的五位高个子兄弟羡慕而略带关注地微笑着向他道了声再见,因为杰拉尔德在强壮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个. 他父亲和五个哥哥都身六英尺以上,其粗壮的程度也很相称,可是21岁的小个子杰拉尔德懂得,五英尺四英寸半便是上帝所能赐给他的最大高度了.对杰拉尔德来说,他从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从不认为这会阻碍他去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确切些不如说,正是杰拉尔德的矮小精干使他成为现在这样,因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须在高大者中间顽强地活下去.而杰拉尔德是顽强的. 他那些高个儿哥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们身上,历史光荣的传统已经永远消失,沦落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来了.要是杰拉尔德也生来强壮,他就会走上向奥哈拉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反政府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秘地干起来.可杰拉尔德像他母亲钟爱地形容的那样,是个”高嗓门,笨脑袋”,脾气暴躁,动辄使拳头,并且盛气凌人,叫人见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奥哈拉家族的人中间,就像一只神气十足的矮脚鸡在满院子大个儿雄鸡中间那样,故意昂首阔步,而他们都爱护他,亲切地怂恿地高声喊叫,必要时也只伸出他们的大拳头敲他几下,让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美国来之前,杰拉尔德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可是他对此并不怎么有自知之明.其实,即使别人给他指出,他也不会在意.他母亲教过他读书写字.他很善于作算术题.他的书本知识就只这些.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作弥撒时应答牧师的用语,唯一的历史知识则是爱尔兰的种种冤屈.他在诗歌方面,只知道穆尔的作品,音乐则限于历代流传下来的爱尔兰歌曲.他尽管对那些比他较有学问的人怀有敬意,可是从来也不感觉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个新的国家,在一个连那些最愚昧的爱尔兰人也在此发了大财的国家,在一个只要求你强壮不怕干活的国家,他需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呢 詹姆斯和安德鲁并不认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桩憾事.他们收留杰拉尔德进了他们的萨凡纳的商店.他的字迹清楚,算数算得准确,与顾客谈起生意来也很精明,因此赢得了两位哥哥的器重;至于文学知识和欣赏音乐的修养,年轻的杰拉尔德即使具有,也只会引起他们的嗤笑.在本世纪初,美国对爱尔兰人还很和气,詹姆斯和安德鲁开始时用帆布篷车从萨凡纳往佐治亚的内地城镇运送货物,后来赚了钱便自己开店,杰拉尔德也就跟着他们发迹了. 他喜欢南方,并且自己以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确,关于南方和南方人,有许多东西是他永远也不会理解的,不过,南方人的有些思想习惯,如玩扑克,赛马,争论政治和举行决斗,争取州权和咒骂北方佬,维护奴隶制和棉花至上主义,轻视下流白人和过分讨好妇女,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并成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学会了咀嚼烟叶.至于喝威士忌的本领,他生来就已经具备,那是不用学的. 然而,杰拉尔德还是杰拉尔德.他的生活习惯和思想变了,但他不愿改变自己的态度,即使他能够改变.他羡慕那种稻米棉花的富裕地主,羡慕他们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地骑着纯种马,后面是载着他们文质彬彬的太太们马车和奴隶们的大车,从他们的古旧王国向萨凡纳迤逦而来.可是杰拉尔德永远也学不会文雅.他们那种懒洋洋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沉得特别悦耳,但他们自己那轻快的土腔却总是吊在舌头上摆脱不了.他们处理重大事务时,在一张牌上赌押一笔财产.一个农场或一个奴隶时,以及像向黑人孩子撒钱币仅的将他们的损失惬意地轻轻勾销时,那种满不在乎地神气是他十分喜爱的.然而杰拉尔德已经懂得什么叫贫穷,因此永远学不会惬意而体面地输钱.他们是个快乐的民族,这些海滨佐治亚人,声音柔和,容易生气,有时前后矛盾得十分可爱,所以杰拉尔德喜欢他们.不过,这位年轻的爱尔兰人身上充满了活泼好动的生机,他是刚刚从一个风冷雾温但多雾的沼泽不产生热病的因家出来的,这便把他同这些出生亚热带气候和瘴气温地中的懒惰绅士们截然分开了. 从他们那里他学到了他发现有用的东西,其余的便拒绝了.他发现玩扑克牌是所有的南方习俗中最有用的,只要会打扑克,加上一个喝威士忌的海量,就行了.玩牌和喝酒是杰拉尔德的天生癖性,给他带来了平生三样最受赞赏的财富中的两位,即他的管家和他的农场.另一样便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看作是上帝的神奇赐予了. 他的管家叫波克,举止庄严,黑得又光又亮,且有全副出色的裁缝手艺,是他打了个通宵的扑克牌从一位圣.西蒙斯岛的地主手中赢来的.那个地主在敢于虚张声势方面与杰拉尔德不相上下,可是喝起新奥尔良朗姆酒来就不行了.尽管波克原先的主人后来要求以双倍的价钱把他买回去,杰拉尔德却断然地拒绝了,因为这是他占有的第一个奴隶,而且绝对是”海滨最好的管家”,称得上是他实现平生渴望的好开端,怎么能放弃呀杰拉尔德一心一意要当奴隶主和拥有地主的上等人呢. 他已下定决心,不要像詹姆斯和安德鲁那样把所有的白天都花费在讨价还价上,或者把所有的夜晚都用来对着灯光检查账目.跟两个哥哥不同,他已深深感到社会上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些”生意人”.杰拉尔德要当一个地主.他像一个曾经在别人所拥有和猎取的土地上干活的爱尔兰佃农那样,满怀希望看到自己的田地绿油油地从眼前铺展开去.他无情地.一心一意地追求一个目标,就是要拥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农场,自己的马匹,自己的奴隶.而在这个新国家里,既然已不像在他所离开的那个国家要冒双重危险,即全部的收获都租税吞掉和随时有可能被突然没收,他就很想得到这些东西了.但是,一个时期以来,他已渐渐发现,怀抱这个雄心和实现这个雄心毕竟是两回事.滨海的佐治亚州是那样牢牢地掌握在一顽强的贵族阶级手中,在这里,他就休想有一天会赢得他所刻意追求的地位. 过了一些时候,命运之手和一手扑克牌两相结合,给了他一个他后来取名为塔拉的农场,同时让他从海滨适移到北佐治亚的丘陵地区来了. 那是一个很暖的春天夜晚,在萨凡纳的一家酒店,邻座的一位生客的偶尔谈话引起灰拉尔德的侧耳细听.那位生客是萨凡纳本地人,在内地居住了十二年之后刚刚回来.他是在州里举办的抽彩分配土地时的一个获奖者.原来杰拉尔德来到美洲前一年,印第安人放弃了佐治亚中部广大的一片土地,佐治亚州当局便以这种方式进行分配.他迁徙到了那里,并建立了一个农场,但是现在他的房子因失火被烧掉了,他对那个可诅咒的”地方”,已感到厌烦,因此很乐意将它脱手. 杰拉尔德心里一直没有放弃那个念头,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农场,于是经过介绍,他同那个陌生人谈起来,而当对方告诉他,那个州的北部已经从卡罗来纳的弗吉尼亚涌进了大批大批的新人时,他的兴趣就更大了.杰拉尔德在萨凡纳已住了很久,了解了海滨人的观点,即认为这个州的其余部分都是偏僻的森林地带,每个灌木丛中都潜伏着印第安人.他在处理”奥哈拉兄弟公司”业务时访问过在萨凡纳河上游一百英里的奥古斯塔,而且旅行到了离萨凡纳的内地,看到了那个城市西面的古老城镇.他知道,那个地区也像海滨那样拥有不少居民,但是从陌生人的描绘来看,他的农场是在萨凡纳西比250英里以外的内地,在查塔忽奇河以南不远的地方.他知道,河那边往北一带仍控制在柴罗基人手里,所以他听到陌生人嘲笑他提起与印第安人的纠纷,并叙述那个新地区有多少新兴的城镇正在成长起来.多少农场经营得很好时,便不由得大吃一惊了. 谈话一小时之后,开始放慢,于是杰拉尔德想出一个诡计,那双碧蓝的眼睛也不由得流露出真情来......他提议玩牌.夜渐渐深了,酒斟了一巡又一巡,这时其他几个牌友都歇手了,只剩下杰拉尔德和陌生人在继续对赌.陌生人把所有的筹码全部押上,外加那个农场的文契.杰拉尔德也推出他的那堆筹码,并把钱装放在上面.如果钱袋里装的恰好是”奥哈拉兄弟公司”的款子,杰拉尔德第二天早晨作弥撒时也不会觉得良心不安而表示忏悔了.他懂得自己所要的是什么,而当他需要时便断然采取最直截了当的手段来攫取它.况且,他是那样相信自己的命运和手中的那几张牌,所以从来就不考虑:要是桌子对面放在是一手更高的牌呢,那他将怎样偿还这笔钱呀 ”你这不是靠买卖赚来的,而我呢,也乐得不用再给那地方纳税了,”陌生人叹了口气说,一面叫拿笔墨来.”那所大房子是一年前烧掉的,田地呢,已长满了灌木林和小松树.然而,这些都是你的了.” ”千万不要把玩牌和威士忌混为一谈,除非你早就戒酒了,”当天晚上波克服侍杰拉尔德上床睡觉时,杰拉尔德严肃地对他这样说,这位管家由于崇拜主人正开始在学习一种土腔,便用一种基希和米思郡的混合腔调作了必要的回答,当然这种腔调只有他们两个人理解,别人听来是莫名其妙的. 浑浊的弗林特河在一排排松树和爬满藤萝的水橡树中间悄悄地流着,像一条弯屈的胳臂绕过杰拉尔德的那片新地地,从两侧环抱着它.杰拉尔德站在那个原来有的房子的小小圆丘上,对他来说,这道高高的绿色屏障既是他的所有权的一个看得见的可喜的证明,又好像是他亲手建造用来作为私有标志的一道篱笆.站在那座已烧掉了房子的焦黑基石上,他俯视着那条伸向大路的林荫小道,一面快活地咒骂着,因为这种喜悦之情是那么深厚,已无法用感谢上天的祈祷来表达了.这两排阴森的树木,那片荒芜的草地,连同草地上那些缀满白花的木兰树底下齐腰深的野草,是他的.那些尚未开垦的.长满了小松树和矮树丛的田地,那些连绵不断向周围远远伸展开去的红土地面也属于杰拉尔德.奥哈拉所有了......这一切都成了他的,因为他有一个从不糊涂的爱尔兰人的头脑和将全部家当都押在一手牌上的胆量. 面对这片寂静的荒地杰拉尔德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家里.在这儿,在他脚下,一幢刷白的砖房将拔地而起.大路对面将有一道新的栅栏把肥壮的牲口和纯种马圈起来,而那片从山腰伸到肥沃的河床的红土地,将像凫绒被似的在阳光下闪耀银光......棉花,大片大片地棉花啊!奥哈拉家的产业从此便要复兴了. 用自己一小笔赌本,杰拉尔德从两位不很热心的哥哥那里借到的一点钱,以及典地得到的一笔现金,买了头一批种大田的黑奴,然后来到塔拉,在那四间房间的监工屋里,像单身汉似地孤独地住下来,直到有一天塔拉农场的白色墙壁拔地而起为止. 他平整田地,种植棉花,并从詹姆斯和安德鲁里又借了些钱买来一批奴隶.奥哈拉一家是家族观念很强的人,无论在兴旺或不走好运的时候他们都同样抱在一起,但这并不是出于过分的手足之情,而是因为从严峻的岁月里懂得了,一个家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形成一条一致对外的坚固战线.他们把钱借给杰拉尔德,有朝一日钱还会连本带利回到他们手中.这样杰拉尔德不断买进毗连的地亩,农场也逐渐扩大,终于那幢白房子已是现实而不再是梦想. 那是用奴未劳动建筑的,一所房子显得有点笨拙的.好像趴在地上似的,它坐落在一块坡地上,俯瞰着那片向河边伸延下去的碧绿的牧场;它使杰拉尔德非常得意,因为它尽管是新建的却已经有点古色古香的模样了.那些曾经见过印第安人在树桠下往来的老橡树,现在用它们的巨大躯干紧紧围住这所房子,同时用枝叶在屋顶上空撑起一片浓荫.那片从乱草中复原过来的草地,现在已长满了苜蓿和百慕大牧草,杰拉尔德决计要把它管理得好好的.从林荫道的柏树到奴隶区那排白色 194.19.4 ”得承认,你父亲是个好人,不过严格了一点.那么,把这个拿去,以后谁也别提起就是了.” 最后才表示降服的是地主太太们.不过,当威尔克斯太太......像杰拉尔德形容的”一位了不起的具有沉默天才的女士”......有天晚上杰拉尔德的马已经跑上车道之后对他的丈夫说,”这人尽讲粗话,可毕竟是个上等人,”这时杰拉尔德已肯定是成功了. 他不甚明白他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达到这个境地,因为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初来时邻居是用怀疑的眼光看他的.按他自己的想法,他一踏上塔拉这块土地便毫无疑问很适合呆在这里了. 他43岁那年,杰拉尔德的腰身已那么粗壮,脸色那么红润,活像一个从体育画报上剪下来的打猎的乡坤,那时他想起塔拉虽然很可贵,可只有它和县里那些心地坦荡.殷勤好客的人,还是不够的.他缺少一位妻子. 塔拉农场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现在的这位胖厨子本来是管庭院的黑人杂工,因为迫切需要才提升到厨房工作的,可他从来没有按时开过一顿饭;而那位内室女仆原先也是在田里干活的,她任凭屋子里到处都是尘土.好像手头永远也不会有一块干净的桌布或餐布似的,因此一有客人到来,便要手忙脚乱一番.波克是唯一受过训练和胜任的黑人管家,他现在负责管理所有的奴仆,但是几年来,在杰拉尔德遇事乐呵呵的生活作风影响下,也变得怠惰和漫不经心了.作为贴身佣人,他负责整理杰拉尔德的卧室,作为膳事总管,他要让饭菜安排得像个样子,不过在别的方面他就有点听之任之了. 那些具有非洲人精确本能的黑奴,都发现杰拉尔德尽管大喊大叫,但并不怎么厉害,所以他们便肆无忌惮地利用这一点,表面上经常存在这样的威胁,说是要把奴隶卖到南方去,或者要狠狠地鞭打他们,但实际上塔拉农场从来没有卖过一个奴隶,鞭打的事也只发生过一次,那是因为没有把杰拉尔德的狩猎了一整天的爱马认真地刷洗一下. 杰拉尔德那双锐利的天蓝色眼睛意识到左邻右舍的房子收拾得那么整洁,那些头发梳得溜光.裙子啊啊啊啊响的主妇们那么从容地管理着他们的仆人.他不熟悉这些女人从天亮到深夜忙个不停地监督仆人烧菜做饭.哺育婴儿.缝纫洗浆的劳碌情形,他只看到表面的成绩,而这些成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晨他准备进城去听法院开审,波克把他心爱的皱领衬衫取来,可他一看便发觉它已被那个内室女仆弄得不成样子,只能给他的管家穿了.这时他感到多么迫切需要一个老婆啊! ”杰拉尔德先生,”波克眼看杰拉尔德生气了,便讨好地对他说,一面将那件衬衫卷起来,”你现在缺少的是一位太太,一位能带来许多家仆的太太.” 杰拉尔德责骂波克的无礼,但他知道他是对的.他需要一个妻子,他也需要儿女,并且,如果不很快得到他们,那将为时太晚了.但是他不想随便娶个女人,像卡尔弗特那样,把那个照管他的没娘孩子的北方佬女家庭教师讨来当老婆.他的妻子必须是一位夫人,一位出身名门的夫人,像威尔克斯太太那样端庄贤淑,能够像威尔克斯太太在整顿她自己的田地那样把塔拉农场管理好. 但是要同这个县的大户人家结亲却有两个难处.第一是这里结婚年龄的姑娘很少,另外,也是更不好办的一点,杰拉尔德是个”新人”(尽管他在这里已居住了将近十年),又是外国人,谁也不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尽管佐治亚内地社会并不像海滨贵族社会那样难以接近,可是也没有哪个家庭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媳给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杰拉尔德知道,虽然那些同他一起找猎.喝酒和谈政治的本县男人多么喜欢他,他还是很难找到一个情愿把女儿许给他的人家.而且他不想让人们闲谈时说起某位某位做父亲的已经深表遗憾地拒绝杰拉尔德向他的女儿求婚了.但是,他的这种自知之明并没有使他觉得自己在领居们面前低人一等.事实上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感到自己在哪方面不如别人.那仅仅是县里的一种奇怪的习俗,认为姑娘们只能嫁到那些至少在南部已居住20年以上.已经拥有自己的田地和奴隶,并且已沾染了当时引为时髦的那些不良癖好的人家去. ”咱们要到萨凡纳去,收拾行李吧.”他告诉波克.”只要让我听到你说一声嘘,或者保证,!我就立即把你卖掉,因这种种字眼我自己是很少说.” 对于他的婚姻詹姆斯和安德鲁可能会提出某种主意,而且他们的老朋友中可能有适合他的要求并愿意嫁给他的女儿吧.他们两个耐心地听完他的想法,可是谁也不表示赞成.他们在萨凡纳没有可以求助的亲戚,因为他们来美国时已经结婚.而他们的老朋友们的女儿也早已出嫁并都在生儿育女人. ”你不是什么有我人,也不是什么望族.”詹姆斯说. ”我已经挣了不少钱,我也能成为一个大户人家.我当然不能马马虎虎讨个老婆了事.” ”你太好高鹜远了,”安德鲁干脆这样指出. 不过他们还是替杰拉尔德尽了最大的努力.詹姆斯和安德鲁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萨凡纳已颇有名望.他的朋友可真不少,在一个月里带着他从这家跑到那家,吃饭啦,跳舞啦,参加野餐会啦,忙个不停. 最后杰拉尔德表示:”只有一我看得上眼的,但是在我来到这里时她恐怕还没有出世呢.” ”你看得上眼的究竟是谁呀” ”是爱伦.罗毕拉德小姐,”杰拉尔德答道,他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因为爱伦.罗毕拉德那双稍稍有些耷拉的黑眼睛实际上已远不只叫他看上眼了.她尽管外表上显得有点没精打采,令人捉摸不透,这在一个15岁的姑娘家身上尤其罕见,可是毕竟把他迷住了.另外,她身上还有一种令人倾倒的绝望的神态在深深摇撼他的心灵,叫他在她面前变得格外温柔,而这是他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 ”可是你的年龄完全可以当她的父亲了!” ”可我正壮年呀!”杰拉尔德被刺得大叫起来. 詹姆斯冷静地谈了自己的意见. ”杰里,在萨凡纳你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难以娶到的女人了.她父亲是罗毕拉德家族的人,而这些法国人非常骄傲.至于她母亲......愿她安息......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太太.” ”这些我不管,”杰拉尔德愤愤地说.”何况她母亲已经死了,而罗毕拉德那老头又喜欢我.” ”作为一个普通人是这样,可作为女婿就未必了.” ”无论如何那姑娘也不会要你的,”安德鲁插嘴说.”她爱上她的一个表兄,那个放荡的叫菲利普的花花公子,已经一年了,尽管她家里还在没完没了地幼她不要这样.” ”他这个月到路易斯安那去了.”杰拉尔德说.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杰拉尔德回答,他不想说出是波克向他提供了这一宝贵的信息,也不告诉他们菲利普接到家里的快信赶回西部去了.”而且我并不认为她爱他已经到了摆脱不开的地步.15岁毕竟还太年轻,是不怎么懂得爱情的.” ”她们宁愿要那个危险的表兄也不会挑上你的.” 因此,当从内地传来消息说皮埃尔.罗毕拉德的女儿要嫁给这个矮小的爱尔兰人时,詹姆斯和安德鲁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禁大吃一惊.整个萨凡纳都在暗中纷纷议论,并猜测如今到西部去了的菲利普.罗毕拉德是怎么回事,可是闲谈归闲谈,谁也没有找到答案.为什么罗毕拉德家族中最可爱的一个女儿会跟一个大喊大叫.面孔通红.身高不及她耳朵的矮小鬼结婚呢这对所有的人都始终是个谜. 连杰拉尔德本人至今也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样弄成的.他只知道出现了一个奇迹.而且,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当脸色苍白而又十分镇静的爱伦将一只轻柔的手放在他臂膀上并且说:”奥哈拉先生,我愿意嫁给你”时,他简直谦卑到五体投地了. 对于这个神秘莫测的问题,连罗毕拉德家族中那惊惶失措的人也只能找到某些答案.只有爱伦和她的嬷嬷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整个故事,那时这位姑娘像个伤心的孩子似地哭了个通宵,而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已经是个下定决心的女人了. 嬷嬷有所预感地给她的小主妇拿来一个从新奥尔良寄来的小包裹,上面的通讯地址是个陌生人写的,里面装着爱伦的一张小照(爱伦一见便惊叫一声把它丢在地上),四封爱伦写给菲利普.罗毕拉德的亲笔信以及一位新奥尔良牧师附上的短简,它宣布她的这位表哥已经在一次酒吧的斗殴中死了.”他们把他赶走了,父亲.波琳和尤拉莉把他赶走了.我恨他们.我恨他们大家.我再也不要看见他们了.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到永远看不见他们的地方去,也永远不再见这个城市,或者任何一个使我想起......想起的人.” 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本来伏在床头陪着她一起啜泣的嬷嬷这才警告她:”可是不行,小宝贝,你不能那样做呀!” ”我非这样不可,他是个好心人.我要这样办,或者到查尔斯顿的修道院里去当修女.” 正是这个修道院的念头给皮埃尔.罗毕拉德带来了威胁,使他终于在怕惑而悲痛的心情下同意了.他是个坚贞不渝的长老教友,尽管他的家族信奉天主教,因此心想与其让女儿当修女还不如把她嫁给杰拉尔德.奥哈拉好.最后,他对杰拉尔德这个人,除了门第欠缺之外,就不再抱什么反感了. 就这样,爱伦(已不再姓罗毕拉德)离开萨凡纳,她随同一位中年丈夫,带着嬷嬷和二十个黑人家奴,动身到塔拉去了. 次年,他们生了第一个孩子,取名凯蒂.思嘉,是随杰拉尔德的母亲命名的.杰拉尔德感到有点失望,因为他想要一个儿子,不过他还是很喜欢这个黑头发的女儿,高高兴兴地请塔拉农场的每个农奴都喝了酒,自己也乐得喝了个酩酊大醉. 如果说爱伦对于自己那么仓促决定同杰拉尔德结婚曾经有所懊悔的话,那是谁也不知道的,杰拉尔德如此,他每次瞧着她都要骄傲得不得了呢.她一离开萨凡纳那个文雅的海滨城市,便把它和它所留下的记忆都抛到了脑后;同样,她一到达北佐治亚,这里便成为她的家了. 她父亲那所粉刷成浅红色的住宅,她的老家,原是那么幽雅舒适,有着美女般丰盈的体态和帆船乘风破浪的英姿;安是法国殖民地式的建筑,以一种雅致的风格拔地而起,里面用的是螺旋形楼梯,旁边的铁制栏杆精美得像花边似的.那是一所富丽.优雅而僻静的房子,是她温暖的家,但如今她永远离开了. 她不仅离开了那个优美的住处,而且离开了那建筑背后的一整套文明,如今发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到了一个新大陆似的. 北佐治亚是个草莽未改.民情粗犷的地区.她高高地站在蓝岭上麓的高原上,看见一望无际逶迤起伏的红色丘陵和底部突露花岗岩,以及到处耸立的嶙峋苍松.这一切在她眼里都显得粗陋和野性未驯,因为她看惯了满缀着青苔苔蔓的海岛上那种幽静的林薮之美,亚热带阳光下远远延伸的白色海滩,以及长满了各种棕榈的沙地上平坦辽阔的远景. 在这个区,人们习惯了冬季的严寒和夏天的酷热,并且这些人身上有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旺盛的生机和力量.他们为人诚恳,勇敢,大方,蕴藏着善良的天性,可是强壮.刚健,容易发火.她已离开的那些海滨人常常引为骄傲的是,他们对人对事,甚至对待决斗和争执,都采取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可是这些北佐治亚人身上却有一股子劲儿.在海滨,生活已经熟透了......可在这里,生活还是稚嫩的,新的,生气勃勃的. 在爱伦看来她在萨凡纳认识的所有人好像都是从同一个模子出来的,他们的观点和传统都那样地相似,可在这里人们就多种多样了.这些到北佐治亚定居的人来自许多不同的地方,诸如佐治亚其他地区,卡罗来纳,弗吉尼亚,欧洲,以及北美等等.有些人如杰拉尔德那样是到这里来碰运气的新人.还有些人像爱伦则是旧家族的成员,他们觉得原来的老家待不下去了,便到这遥远的地方来寻找避难所.也有不少人在无故迁徙,这就只能说是前辈拓荒者的好动的血液仍在他们的血脉中加速流动着.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和有着各种不同背景的人给这个县的全部生活带来了一种不拘礼俗的风习,而这是爱伦所不曾见过,也是她自己永远无法充分适应的.她本能地知道海滨人民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应当如何行动.可是,谁也没有说过北佐治亚人该怎样做呀! 另外,还有一种势力推动着这个地区的一切,那就是席卷整个南部的发达.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而这个县的新垦地还很肥沃,在大量生产这种东西.棉花便是本地区的脉搏,植棉和摘棉便是这红土心脏的舒张和收缩.从那些弧形的垄沟中财富源源涌来,同样源源而来的还有骄矜之气......建立在葱绿棉林和广袤的白絮田野上的骄矜.如果棉花能够使他们这一代人富裕起来,那么到下一代该更加富裕多少啊! 对于未来的这种绝对把握使生活充满了激情和热望,而县里的人都在以一种爱伦所不了解的全心全意的态度享受着这种生活.他们有了足够的钱财和足够的奴隶,现在有时间玩乐一番了,何况他们本来就是爱玩的.他们永远也不会忙到不能放下工作来搞一次炸鱼野餐.一次狩猎或赛马,而且很少有一个星期不举行全牲大宴或舞会. 爱伦永远不想也不能完全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她在萨凡纳时凡事都自作主张惯了......不过她尊重他们,而且渐渐学会了羡慕这些人的坦诚和直率,他们胸无城府,对一个人评价也总是从实际出发. 她成了全县最受尊敬的一位邻居.她是个节俭而温厚的主妇,一个贤妻良母.她本来会奉献给教堂的那分悲痛和无私,如今都全部用来服务于自己的儿女和家庭以及那位带她离开萨凡纳的男人了......这个男人让她离开了萨凡纳和那里所有留下记忆的事物,可是从来也没有提过什么问题呢. 到思嘉年满周岁并且据嬷嬷看来比一般女婴长得更加健康活泼的时候,爱伦生了第二个孩子,取名苏姗.埃莉诺,人们常叫她苏伦;后来又生了卡琳,在家用《圣经》中登记为卡罗琳.艾琳.接下去是一连三个男孩子,但他们都在学会走路之前便夭折了......如今三个男孩躲在离住宅一百来码的坟地里,在那些蜷曲的松树底下,坟头都有一块刻着”小杰拉尔德.奥哈拉”字样的石碑. 爱伦来到塔拉农场的当天,这个地方就变了.她可是已经准备好担负起一个农场女主人的职责了.虽然刚刚15岁,年轻姑娘们在结婚之前首先必须温柔可爱,美丽得像个装饰品,可是结婚以后就理该料理家务,管好全家那上百个的白人黑人,而且她们从小就着眼于这一点而受到了训练. 爱伦早就接受过了每个有教养的年轻太太都必须接受的这种结婚前准备,而且她身边还有嬷嬷,能够叫一个最不中用的黑人也使出劲来.她很快就使杰拉尔德的家务中呈现出秩序.尊严和文雅,给塔拉农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美丽风貌. 农场住宅不是按照什么设计图样建筑的,有许多房子是根据需要和方便在不同地方.不同时间陆续增添的.不过,由于爱伦的关注和照官,它形成了自己的迷人之处,从而弥补了设计上的欠缺.一条两旁载着杉树的林荫道从大路一直延伸到住宅门前......这样一条杉树林荫道是一所农场主住宅所必不可少的......它不仅提供阴荫,而且通过对比使其他苍翠树木显得更加明朗.走廊顶上交错的紫藤给粉白砖墙衬映得分外鲜艳,它同门口那几丛粉红的紫薇和庭院中开着的白花木兰连成一片,便把这所房子的笨拙外貌掩饰了不少. 在春夏两季,草地中的鸭茅和苜蓿长得翡翠般绿油油的,逗引着一群群本来只在屋后闲逛的吐绶鸡和白鹅前来观赏.这些家禽中的长辈们时常领着它们的后代偷偷进入前院,来探访这片绿茵,并在甘美茂盛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苗圃的诱惑下留连忘返.为了防备它们的掠夺,前院走廊上安置了一个小小的黑人哨兵.那是个黑人男孩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条破毛巾当武器,构成了塔拉农场的一个风景......当然是不怎么愉快的部分,因为不准他用石子投掷这些家禽,只能挥舞毛巾吓唬吓唬罢了. 爱伦给好几十个黑人男孩分派了这个差事,这是一个男隶在塔拉农场得到的第一个职位.他们满十岁以后,就给打发到农场修鞋匠老爷爷那里,或者到制车匠兼木工阿莫斯那里,或者到牧牛人菲利普那里,或者到养骡娃库菲那里专门学手艺.如果他们表现得不适合任何一行手艺,就得去当大田劳工,这么一来他们便觉得自己完全丧失取得一个社会地位的资格了. 爱伦的生活既不舒适也不愉快,然而她并不期待过舒服的日子,而且如果不愉快,那也是女人的命运.她承认这个世界是男人的这一事实.男人占有财产,然后由女人来管理.管理得好时,男人享受名誉,女人还得称赞他能干.男人只要手上扎了根刺便会像公牛般大声吼叫,而女人连生孩子时的阵痛也得忍气吞声,生怕打搅了他.男人们出言粗鲁,经常酗酒,女人们却装做没有听见这种失言,并一声不响地服侍醉鬼上床睡觉.男人们粗暴而直率,可女人们总是那么和善.文雅, 195.19.5 ”小姑娘家要是皱着眉头.嘟着嘴,说什么俺要这样不要那样,她们就别想找到丈夫,”嬷嬷忧郁地告诫说.”小姑娘家应当低着头回答说:先生,好吧.俺知道了,,或者说:听您的吩咐,先生.,” 虽然她们两人把凡是大家闺秀应该知道和东西都教给了她,但是她仅仅学到了表面的礼貌.至于这些皮毛所应当体现的内在文雅她却既不曾学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有了外表就行了,因为上等妇女身份的仪表会给她赢来好名声,而她所需要的也不过如此而已.杰拉尔德吹嘘说她是周围五个县的美女,这话有几分真实,因为邻近一带几乎所有的青年,以远到亚特兰大和萨凡纳某些地方的许多人,都向她求过婚. 她到了16岁,就显得娇媚动人了,这应当归功于嬷嬷和爱伦的培养,不过她同时也变得任性.虚荣而固执起来.她有着和她的爱尔兰父亲一样容易感情冲动的气质,可是像她母亲那样无私坚忍的天性却压根儿没有,只不过学到了一点点表面的虚饰.爱伦从来不曾充分认识到这只是一点虚制,因为思嘉经常在她跟前显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将她的大胆妄为掩藏起来,并且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表现得如她母亲所要求的那样性情温婉,否则,母亲那责备的一瞥管叫她羞愧得会掉泪呢. 但是嬷嬷对她并不存幻想,倒是经常警觉地观察着这种虚饰上破的绽.嬷嬷的眼睛比爱伦的锐利得多,思嘉实在想不起来这一辈子有哪件事是长期瞒过了她的. 这两位钟爱的良师并不替思嘉的快乐.活泼和娇媚担忧.这些特征正是南方妇女引以自豪的地方.她们担心的是杰拉尔德的倔强而暴躁的天性在她身上的表现,有时还生怕她们无法将她身上这些破坏性的东西掩盖起来,直到她选中一个如意郎君为止.可是思嘉想要结婚......要同艾希礼结婚......并且乐意装出一副貌似庄重.温顺而没有主见的模样,如果这些品性真正能够吸引男人的话.至于男人们为什么喜欢这样,思嘉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这样的方法能行得通.她从来没有多大兴趣去思考这件事的道理,因为她对人的内心活动,甚至她自己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她只明白,只要她如此这般地做了说了,男人们便会准确无误地用如此这般的恭维来回报她.这像一个数学公式似的一点也不困难,因为思嘉在学校念书时数学这门功课学得相当轻松. 如果说她不怎么懂得男人的心理,那么她对女人的心就知道得更少了,因为她对她们更加不感兴趣.她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女朋友,也从来不因此感到遗憾.对于她来说,所有的女人,包括她的两个妹妹在内,在追共同的猎物......男人时,都是天然的仇敌. 除她母亲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 爱伦.奥哈拉却不一样,思嘉把她看做一种有别于人类中其他人的神圣人物.她还是个小孩时,思嘉就把母亲和圣母马利亚混淆在一起了,如今她已长大成人,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这种看法.对她来说,爱伦代表着只有上帝或一位母亲才能给予的那种安全可靠的保证.她认为她的母亲是正义.真理.慈爱和睿智的化身,是个伟大的女性. 思嘉非常希望做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唯一的困难是,要做一个公正.真诚.慈爱.无乱的人,你就得牺牲许多人生乐趣,而且一定会换掉许多英俊的男人.可是人生太短促,要丧失这样可爱的事物就未免太可惜.等到有一天她嫁给了艾希礼,并且年纪老了,有了这样的机会时,她便着意去模仿爱伦.可是,在那之前...... $$$$第四章 那天吃晚饭时,思嘉因母亲不在代为主持了全部的用餐程序,但是她心中一片纷扰,说什么也放不下她所听到的关于艾希礼和媚兰的那个可怕的消息.她焦急地盼望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母亲一不在场,她便感到孤单和迷惘了.斯莱特里家和他们闹个不停的病痛,有什么权利就在她思嘉正那么迫切需要母亲的时候把爱伦从家中拉走呢 这顿不愉快的晚餐自始自终只听见杰拉尔德那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直到她发觉自己已实在无法忍受了为止.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天下午同思嘉的谈话,一个劲儿地在唱独脚戏,讲那个来自萨姆特要塞的最新消息,一面配合声调用拳头在餐桌上敲击,同时不停地挥舞臂膀.杰拉尔德已养成了餐桌上垄断谈话的习惯,但往往思嘉不去听他,只默默地琢磨自己的心事.可是今晚她再也挡不住他的声音了,不管她仍多么紧张地在倾听是否有马车辚辚声说明爱伦回来了. 当然,她并不想将自己心头的沉重负担向母亲倾诉,因为爱伦如果知道了她的女儿想嫁给一个已经同别人订婚的男人,一定会大为震惊和十分痛苦的.不过,她此刻正沉浸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悲剧中,很需要母亲在一在场便能给予她的那点安慰,每当母亲在身边时,思嘉总觉得安全可靠,因为只要爱伦在,什么糟糕的事都可以弄得好好的. 一听到车道上吱吱的车轮声她便忽地站起身来,接着又坐下,因为马车显然已绕到屋后院子里去了.那不可能是爱伦,她是会在前面台阶旁下车的.这时,从黑暗的院子里传来了黑人位兴奋的谈话声和尖利的笑声,思嘉朝窗外望去,看见刚才从屋里出去的波克高擎着一个火光熊熊的松枝火把,照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从大车上下来了.笑声和谈话声在黑沉沉的夜雾中时高时低,显得愉快.亲切.随便,这些声音有的沙哑而缓和,有的如音乐般嘹亮.接着是后面走廊阶梯上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进入通向主楼的过道,直到餐厅外面的穿堂里才停止了.然后,经过片刻的耳语,波克进来了,他那严肃的神气已经消失,眼睛滴溜溜直转,一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 ”杰拉尔德先生,”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满脸焕发着新郎的喜气,”您新买的那个女人到了.” ”新买的女人我可不曾买过女人呀!”杰拉尔德声明,装出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是有,杰拉尔德先生!您买的,是的!她就在外面,要跟您说话呢.”波克回答说,激动得搓着两只手,吃吃地笑着. ”好,把新娘引进来,”杰拉尔德说.于是波克转过身去,招呼他老婆走进饭厅,这就是刚刚从威尔克斯农场赶来,要在塔拉农场当一名家属的那个女人.她进来了,后面跟随着她那个12岁的女儿......她怯生生地紧挨着母亲的腿,几乎被那件肥大的印花布裙子给遮住了. 身材高大迪尔茜的腰背挺直.她的年纪从外表看不清楚,少到30,多到60,怎么都行.她那张呆板的紫铜色脸上还没有皱纹呢.她的面貌显然带有印第安人血统,这比非洲黑人的特征更为突出.她那红红的皮肤,窄而高的额头,高耸的颧骨,以及下端扁平的鹰钩鼻子(再下面是肥厚的黑人嘴唇),所以这些都说明她是两个种族的混种.她显得神态安祥,走路时的庄重气派甚至超过了嬷嬷,因为嬷嬷的气派是学来的,而迪尔茜却是生成的. 她说话的声音不像大多数黑人那样含糊不清,而且更注意选择字眼. ”小姐,您好.杰拉尔德先生,很抱歉打扰您了,不过俺要来再次谢谢您把俺和俺的孩子一起给买过来.有许多先生要买俺来着,可就不皮把俺的普里茜也买下,这会叫俺伤心的.所以俺要谢谢您.俺要尽力给您干活儿,好让您知道俺没有忘记你的大德.” ”嗯......嗯,”杰拉尔德应着,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因为他做的这番好事被当众揭开了. 迪尔茜转向思嘉,眼角皱了皱,仿佛露出了一丝微笑.”思嘉小姐,波克告诉了俺,您要求杰拉尔德先生把俺买过来.今儿个俺要把俺的普里茜送给您,做您的贴身丫头.” 她伸手往后把那个小女孩拉了出来.那是个棕褐色的小家伙,两条腿细得像鸡脚,头上矗着无数条用细绳精心缠住的小辫儿.她有一双尖利而懂事的.不会漏掉任何东西的眼睛,脸上却故意装出一副傻相. ”迪尔茜,谢谢你!”思嘉答道,”不过我怕嬷嬷要说话的.我一生来就由她一直在服侍着呢.” ”嬷嬷也老啦,”迪尔茜说,她那平静的语调要是嬷嬷听见了准会生气的.”她是个好嬷嬷,不过像您这样一位大小姐,如今应当有个使唤的丫头才是.俺的普里茜倒是在英迪亚小姐跟前干过一年了.她会缝衣裳,会梳头,能干得像个大人呢.” 在母亲的怂恿下普里茜突然向思嘉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咧着嘴朝她笑了笑;思嘉也只她回报她一丝笑容. ”好一个机灵的小娼妇,”她想,于是便大声说:”迪尔茜,谢谢你了,等嬷嬷回来之后咱们再谈这事吧.” ”小姐,谢谢您.这就请您晚安了,”迪尔茜说完便转过身去,带着她的孩子走了,波克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晚餐桌上的东西已收拾完毕,杰拉尔德又开始他的讲演,但好像连自己也并不怎么满意,就更不用说听的人.他令人吃惊地预告战争既将爆发,同时巧妙地询问听众:南方是否还要忍受北方佬的侮辱呢他所引起的只是些颇不耐烦的回答......”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如此而已.这时卡琳坐在灯底下的矮登上,深深沉浸于一个姑娘在情人死后当尼姑的爱情故事里,同时,眼中噙着欣赏的泪花在惬意地设想自己戴上护士帽的姿容.苏伦一面在她自己笑嘻嘻地称之为”嫁妆箱”的东西上剌绣,一面思忖着在明天的全牲大宴上她可不可能把斯图尔特.塔尔顿从她姐姐身边拉过来,并以她所特有而思嘉恰恰缺少的那种妩媚的女性美把他迷住.思嘉呢,她则早已被艾希礼的问题搅得六神无主了. 爸爸既然知道了她的伤心事,他怎么还能这样喋喋不休地尽谈萨姆特要塞和北方佬呢像小时候惯常有过的那样,她奇怪人们居然会那样自私,毫不理睬她的痛苦,而且不管她多么伤心,地球仍照样安安稳稳地转动. 仿佛她心里刚刮过了一阵旋风,奇怪的是他们坐着的这个饭厅意显得那么平静,这么与平常一样毫无变化.那张笨重的红木餐桌和那些餐具柜,那块铺在光滑地板上的鲜艳的旧地毯,全都照常摆在原来的地方,就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这是一间亲切而舒适的餐厅,平日思嘉很爱一家人晚餐后坐在这里时那番宁静的光景;可是今晚她恨它的这副模样,而且,要不是害怕父亲的厉声责问,她早就溜走,溜过黑暗的穿堂到爱伦的小小办事房去了,她在那里可以倒在旧沙发上痛哭一场啊! 整个住宅里那是思嘉最喜爱的一个房间.在那儿,爱伦每天早晨坐在高高的写字台前写着农场的账目,听着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报告.那儿也是全家休憩的地方,当爱伦忙着在账簿上刷刷写着时,杰拉尔德躺在那把旧摇椅里养神,姑娘们则坐下陷的沙发势子上......这些沙发已破旧得不好摆在前屋里了.此刻思嘉渴望到那里去,单独同爱伦在一起,好让她把头搁在母亲膝盖上,安安静静地哭一阵子,难道母亲就不回来了吗 不久,传来车轮轧着石子道的嘎嘎响声,接着是爱伦打发车夫走的声音,她随即就进屋里来了.大家一齐抬头望着她迅速走近的身影,她的裙箍左可摇摆,脸色显得疲倦而悲伤.她还带进来一股淡淡的柠檬香味,她的衣服上好像经常散发出这种香味,因此在思嘉心目中它便同母亲连在一起了.嬷嬷相隔几步也进了饭厅,手里拿着皮包,有意把声音放低到不让人听懂,同时又保持一定的高度,好叫人家知道她反正是不满意. ”这么晚才回来,很抱歉.”爱伦说,一面将披巾从肩头取下来,递给思嘉,同时顺手在她面颊上摸了摸. 杰拉尔德一见她进来便容光焕发了,仿佛施了魔术似的. ”那娃娃给施了洗礼了” ”可怜的小东西,施了,也死了.”爱伦回答说.”我本来担心埃米也会死,不过现在我想她会活下去的.” 姑娘们都朝她望着,满脸流露出惊疑的神色,杰拉尔德却表示达观地摇了摇头. ”唔,对,还是孩子死了好,可怜的没爹娃......” ”不早了,现在咱们做祈祷吧,”爱伦那么机灵地打断的杰拉尔德的话,要不是思嘉很了解母亲,谁也不会注意她这一招的用意呢. 究竟谁是埃米.斯莱特里的婴儿的父亲呢这无颖是个很有趣的问题.但思嘉心里明白,要是等待母亲来说明,那是永远也不会弄清事实真相的.思嘉怀疑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因为她常常在天快黑时看见他同埃米一起在大路上走.乔纳斯是北方佬,没有老婆,而他既当了监工,便一辈子也参加不了县里的社交活动.正经人家都不会招他做女婿,除了像斯莱特里的那一类的下等人之外,也没有什么人,会愿意同他交往的.由于他在文化程度上比斯莱特里家的人高出一头,他自然不想娶埃米,尽管他也不妨常常在暮色苍茫中同她一起走走. 思嘉叹了口气,因为她的好奇心实太大了.事情常常在她母亲的眼皮底下发生,可是她从不注意,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对于那些自认为不正当的事情爱伦总是不屑一顾,并且想教导思嘉也这样做,可是没有多大效果. 爱伦向壁炉走去,想从那个小小的嵌花匣子里把念珠取来,这时嬷嬷大声而坚决地说:”爱伦小姐,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再去做你的祷告吧!” ”嬷嬷,谢谢你,可是我不饿.” ”你准备吃吧,俺这就给你弄晚饭,”嬷嬷说,她气恼地皱着眉头,走出饭厅要到厨房去,一路上喊道:”波克,叫厨娘把火捅一捅.爱伦小姐回来了.” 地板在她脚下一路震动,她在前厅唠叨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以致饭厅里全家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 ”给那些下流白人做事没啥意思.俺说过多回了,他们全是懒虫,不识好歹.爱伦小姐犯不着辛辛苦苦去伺候这些人.他们果真值得人伺候,怎么没买几个黑人来使唤呢.俺还说过......” 她的声音随着她一路穿过那条长长的.只有顶篷滑栏杆的村道,那是通向厨房的必经之路.嬷嬷总有她自己的办法来让主子们知道她对种种事情究竟抱什么态度.就在她独自嘟哝时她也清楚,要叫上等白人来注意一个黑人的话是有失身份的,她知道,为了保持这种尊严,他们必须不理睬她所说的那些话,即使是站在隔壁房间里大声嚷嚷.如此既可以保证她不受责备,同时又能使任何人都心中明白她在每个问题上都有哪些想法. 波克手里拿着一个盘子.一副刀叉和一条餐巾进来了.他后面紧跟着杰克,一个十岁的黑人男孩,他一只手忙着扣白色的短衫上的钮扣,另一手拿了个拂尘,那是用细细的报纸条儿绑在一根比他还高的苇秆上做成的.爱伦有个只在特殊场合使用的精美的孔雀毛驱蝇帚,而且由于波克.厨娘和嬷嬷都坚信孔雀毛不吉利,给之派上用场是经过一番家庭斗争的. 爱伦在杰拉尔德递过来的哪把椅子上坐下,这时四个声音一齐向他发起了攻势. ”妈,我那件新跳舞衣的花边掉了,明天晚上上十二橡树,村我得穿呀.请给我钉钉好吗” ”妈,思嘉的新舞衣比我的漂亮.我穿那件粉红的太难看了.怎么她就不能穿我那件粉的,让我穿那件绿的呢她穿粉的很好看嘛.” ”妈,明天晚上我也等到散了舞会才走行吗,现在我都13了......” ”你相不个信,噢哈拉太太......姑娘们,别响,我要去拿鞭子了!凯德.卡尔弗特今天上午在亚特兰大对我说......你们安静一点好吗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说他们那边简直闹翻了天,大家都在谈战争.民兵训练和组织军队一类的事.还说从查尔斯顿传来了消息,他们再也不会容忍北方佬的欺凌了.” 爱伦对这场七跟八舌的喧哗只微微一笑,不过作为妻子,她得首先跟丈夫说几句. ”要是查尔斯顿那边的先生们都这样想,那么我相信咱们大家也很快就会这样看的,”她说,因为她有个根深蒂固的信念,即除了萨凡纳以外,整个大陆的大多数上等人都能在那个小小的海港城市找到,而这个信念查尔斯顿人也大都极的. ”卡琳,不行,亲爱的,明年再说吧.明年你就可以留下来参加舞会,并且穿成人服装,那时我的小美人该多么光彩呀!别撅嘴了,亲爱的.你可以去参加全牲野宴,请记住这一点,并且一直待到晚餐结束;至于舞会满14岁才行.” ”把你的衣服给我吧.思嘉,做完祷告我就替你把花边缝上.” ”苏伦,我不喜欢你这种腔调,亲爱的.你那件粉红舞衣挺好看,同你的肤色也很相配,就像思嘉配她的那件一样.不过,明晚你可以戴上我的那条石榴红的项链.” 苏伦在她母亲背后向思嘉得意地耸了耸鼻子,因为做姐姐的正打算恳求戴那条项链呢.思嘉也无可奈何地对她吐吐舌头,苏伦是个喜欢抱怨而自私得叫人厌烦的妹妹,要不是爱伦管得严,思嘉不知会打她多少次耳光了. ”奥哈拉先生,好了,现在再给我讲讲卡尔费特先生关于查尔斯顿都谈了些什么吧,”爱伦说. 思嘉知道母亲根本不关心战争和政治,并且认为这是男人的事,哪个妇女都不乐意伤这个脑筋.不过杰拉尔德倒是乐得亮亮自己的观点.而爱伦对于丈夫的乐趣总是很认真的. 杰拉尔德正发布他的新闻时,嬷嬷把几个盘子推到女主人面前,里面有焦皮饼干.油炸鸡脯和切开了的热气腾腾的黄甘薯,上面还淌着融化了的黄油呢.嬷嬷拧了小杰克一下,他才赶紧走到爱伦背后,将那个纸条帚儿缓缓地前后摇拂着.嬷嬷站在餐桌旁,观望着一叉叉食品从盘子里送到爱 196.19.6 ”是的.这么晚了......已经十点了,你看,”时钟恰好咳嗽似的闷声闷气地敲着钟点.”卡琳早就该睡了.请把灯放下来;波克,还有我的《祈祷书》,嬷嬷.” 嬷嬷用沙哑的嗓音低声吩咐了一句,杰克便将驱蝇帚放在屋角里,动手收拾桌上的杯盘,嬷嬷也到碗柜抽屉里去摸爱伦那本破旧的《祈祷书》.波克踮着脚尖去开灯,他抓住链条上的铜环把灯慢慢放下,直到桌面上一片雪亮而天花板变得阴暗了为止.爱伦散开裙裾,在地板上屈膝跪下,然后把打开的《祈祷书》放在面前的桌上,再合着双手搁在上面.杰拉尔德跪在她旁边,思嘉和苏伦也在桌子对面各就各位地跪着,把宽大的衬裙折起来垫在膝头下面,免得与地板硬碰硬时更难受.卡琳年纪小,跪在桌旁不方便,因此就面对一把椅子跪下,两只臂肘搁在椅垫上.她喜欢这个位置,因为每缝作祈祷时她很少不打瞌睡的,而这样的姿势却不容易让母亲发现. 家仆们挨挨挤挤地拥进穿堂,跪在门道里.嬷嬷大声哼哼着倒伏在地上,波克的腰背挺直得像很通条,罗莎和丁娜这两个女仆摆开漂亮的印花裙子,有很好看的跪姿.厨娘戴着雪白的头巾,更加显得面黄肌瘦了.杰克正瞌睡得发傻,可是为了躲避嬷嬷那几只经常拧他的手指,他没有忘记尽可能离她远些.他们的黑眼睛都发出期待的光芒,因为同白人主子们一起做祈祷是一天中的一桩大事呢.至于带有东方意象的祷文中那些古老而生动的语句,对他们并没有多大意义,但能够给予他们内心以各种满足.因此当他们念到”主啊,怜悯我们”,”基督啊,怜悯我们”时,也总浑身摇摆,仿佛极为感动. 爱伦闭上眼睛开始祷告,声音时高时低,像催眠又像抚慰.当她为自己的家庭成员和黑人们的健康与幸福而感谢上帝时,那昏黄灯光下的每一个人都把头低了下来. 接着她又为她的父母.姐妹,三个夭折的婴儿以及”涤罪所里所有的灵魂”祈祷,然后用细长的手指握着念珠开始念《玫瑰经》(《玫瑰经》是天主教的祷文,通常手执一串念珠(共165颗)作念珠祈祷.).宛如清风流水,所有黑人和白人的喉咙里都唱出了应答的圣歌声: ”圣母马利亚,上帝之母,为我们罪人祈祷吧,现在,以及我们死去的时候.” 尽管这个时候思嘉正在伤心和噙着眼泪,她还是深深领略到了往常这个时刻所有的那种宁静的和平.白天经历的部分失望和对明天的恐惧立刻消失了,留下来的一种希望的感觉.但这种安慰不是她那颗升腾到上帝身边的心带来的,因为对于她来说,宗教只不过停留在嘴皮子上而已.给她带来安慰的是母亲仰望上帝圣座和他的圣徒天使们.祈求赐福于她所爱的人时那张宁静的脸.当爱伦同上帝对话时,思嘉坚信上帝一定听见了. 爱伦祷告完,便轮到杰拉尔德.他经常在这种时候找不到念珠,只好偷偷掐着指头计算自己祷告的遍数.他正在嗡嗡地念着时,思嘉的思想便开了小差,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住了.她明白应当检查自己的良心.爱伦教育过她,每一天结束时都必须把自己的良心彻底检查一遍,承认自己所有的过失,祈求上帝宽恕并给以力量,做到永不重犯.但是思嘉只检查她的心事. 她把头搁在叠合着的双手上,使母亲无法看见她的脸,于是她的思想便伤心地跑回到艾希礼那儿去了.当他真正爱她的思嘉的时候,他又怎么打算娶媚兰呢何况他也知道她多么爱他他怎么能故意伤她的心啊 接着,一个崭新的念头像颗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脑子里掠过. ”怎么,艾希礼并不知道我在爱他呀!”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几乎把她震动得要大声喘息起来.她的思想木然不动,默无声息,仿佛瘫痪了似的.好一会才继续向前奔跑. ”他怎么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经常装得那么拘谨,那么庄重,一副别碰我,的神气,所以他也许认为我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只当作普通朋友而已.对,这就是他从不开口的原因了!他觉得他爱而无望,所以才会显得那样......” 她的思路迅速回到了从前的好几次情景,那时她发现他在用一种奇怪的态度瞧着她,那双最善于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掩饰,里面饱含着一种痛苦绝望的神情. ”他的心已经伤透了,因为他觉得我在跟布伦特或斯图尔特或凯德恋爱呢.也许他以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媚兰结婚也一样可以叫他家里高兴的.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爱他......” 她轻易多变的心情从沮丧的深渊飞升到快乐的云霄中去了.这就是对于艾希礼的沉默和古怪行为的解释.只因为他不明白呀!她的虚荣心赶来给她所渴望的信念帮忙了,使这一信念变成了千真万确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爱他,他就会赶忙到她身边来.她只消...... ”啊!”她乐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拧着低垂的额头.”瞧我多傻,竟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爱他,便不会去娶媚兰了呀!他怎么会呢” 这时,她猛地发觉杰拉尔德的祷告完了,母亲的眼睛正盯着她呢.她赶快开始她那十遍的诵祷,机械地掐着手里的念珠,不过声音中带有深厚的激情,引得嬷嬷瞪着眼睛仔细地打量她.她念完祷告后,苏伦和卡琳相继照章办事,这时她的心仍在那条诱惑人的新思路上向前飞跑. 即使现在,也还不太晚哩!在这个县,那种所谓丢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见了,那时当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实际上已和一个第三者站到了婚礼台上.何况艾希礼的事连订婚还没有宣布呢是的,还有的是时间! 假设艾希礼和媚兰之间没有爱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承诺,那他为什么不可能废除那个诺言来同她结婚呢他准会这么办的,要是他知道她思嘉爱他的话.她必须想法让知道.她一定要想出个办法来!然后...... 思嘉忽然从欢乐梦中惊醒过来,她疏忽了没有接腔,她母亲正用责备的眼光瞧着她呢.她一面重新跟上仪式,一面睁开眼睛迅速环顾周围,那些跪着的身影,那柔和的灯光,黑人摇摆时那些阴暗的影子,甚至那些在一个钟头之前她看来还很讨厌的熟悉家具,一时之间都涂上了她自己的情绪的色彩,整个房间又显得很可爱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时刻和这番景象! ”最最忠贞的圣母,”母亲吟诵着.现在开始念圣母连祷文了,爱伦用轻柔的低音赞颂圣母的美德,思嘉便随声应答:”为我们祈祷吧.” 对思嘉而言,从小以来,这个时刻与其说是崇敬圣母还不如说是崇敬爱伦.尽管这有点亵渎神圣的味道,思嘉阖着眼睛经常看见的还是爱伦那张仰着的脸,而不是古老颂词所反复提到的圣母面容.”病人的健康”.”智慧的中心”.”罪人的庇护”.”神奇的玫瑰”......这些词语之所以美好,就因为它们是爱伦的品性.然而今晚,由于她自己意气昂扬,思嘉发现整个仪式中这些低声说出的词语和含糊不清的答应声有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崇高的美.所以她的心升腾到了上帝的身边,并且真诚地感谢为她脚下开辟了一条道路......一条摆脱痛苦和径直走向艾希礼怀抱的道路. 说过最后一声”阿门”,大家有点僵痛地站起身来,嬷嬷还是由丁娜和罗莎合力拉起来的.波克从炉台上拿来一根长长的纸捻儿,在灯上点燃了,然后走入穿堂.那螺旋形楼梯的对面摆着个胡桃木碗柜,在饭厅里显得有点大而无当,宽阔的柜顶上放着几只灯盏和插在烛台上的长长一排蜡烛.波克点燃一盏灯和三支蜡烛,然后以一个皇帝寝宫中头等待从照着皇帝和皇后进卧室的庄严神情,高高举起灯盏领着这一群人上楼去.爱伦挎着杰拉尔德的臂膀跟在他后面,姑娘们也各自端着烛台陆续上楼了. 思嘉走进自己房里,把烛台放在高高的五斗柜上,然后在漆黑的壁橱里摸索那件需要修改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过穿堂.她父母卧室的门半开着,她正要去敲门,忽然听到爱伦很低,也很严肃的声音. ”杰拉尔德先生,你得把乔纳斯.威尔克森开除.” 杰拉尔德一听便发作起来,”那叫我再到哪里去找个不在我跟着搞鬼的监工呢” ”必须立即开除他,明天早晨就开除.大个儿萨姆是个不错的工头,在找到新的监工以前,可以让他暂时顶替一下.” ”啊哈!”杰拉尔德大声说,”我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位宝贝乔纳斯生下了......” ”必须开除他.” ”如此说来,他就是埃米.斯莱特里那个婴儿的父亲喽,”思嘉心想.”唔,好呀.一个北方佬跟一个下流白人的女孩,他们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呢” 稍稍停顿了一会,让杰拉尔德的唾沫星子消失之后,思嘉才敲门进去,把衣裳交给母亲. 到思嘉脱掉衣服.吹熄了蜡烛时,她明天准备实行的那个计划已经被安排得十分周密了.这个计划很简单,因为她怀有杰拉尔德那种刻意追求的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目标上,只考虑达到这个目标所能采取的最直接的步骤.第一,她要像杰拉尔德所吩咐的那样,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气,从到达”十二橡树”村那一刻起,她就要摆出自己最快乐最豪爽的本性来.谁也不会想到她曾经由于艾希礼和媚兰的事而沮丧过.她还要跟那个县里的每一个男人调情.这会使得艾希礼无法忍受,但却越发爱慕她.她不会放过一个处于结婚年龄的男人,从苏伦的意中人黄胡子的老弗兰克.肯尼迪,一直到羞怯寡言.容易脸红的查尔斯.汉密尔顿,即媚兰的哥哥.他们会聚在她周围,像蜜蜂围着蜂房一样,而且艾希礼也一定会被吸引从媚兰那边跑过来,加入这个崇拜她的圈子.然后,她当然要耍点手腕,按排他离开那一伙,单独同她待几分钟.她希望一切都会进行得那样顺利,要不然就困难了.可是,如果艾希礼不首先行动起来呢,那她就只好干脆自己动手了. 待到他们终于单独在一起时,他对于别的男人挤在她周围那番情景当然记忆犹新,当然会深深感到他们每个人确实很想要她,于是他便会流露出那种悲伤绝望的神色.那时她要叫他发现,尽管受到那么多人爱慕,她在世界上却只喜欢他一个人,这样他便会重新愉快起来.她只要又娇媚又含蓄地承认了这一点,她便会显得身价百倍,更叫人看重了.当然,她要以一种很高尚的姿态来做这些.她连做梦也不会公然对他说她爱他......这是绝对不行的啊!不过,究竟用什么样的态度告诉他,这只是枝节问题,根本用不着太操心.她以前不知道处理过多少这样的场面,现在再来一次就是了. 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着朦胧的月光,心里揣摩着通盘的情景.她仿佛看见他明白真正爱他时脸上流露的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还仿佛听见他身她求婚时要说的那番话. 自然,那时她就得说,既然一个男人已经跟别的姑娘订婚,她便根本谈不上同他结婚了,不过他会坚持不放,最后她只得让自己说服了.于是他们决定当天下午逃到琼斯博罗去,并且...... 瞧,明天晚上这时候她也许已经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夫人了! 她这时索性翻身坐起来,双手紧抱着膝盖,一味神往地想象着,有好一会俨然做起艾希礼.威尔克斯夫人......艾希礼的新娘来了!接着,一丝凉意掠过她的心头.假如事情不照这个样子发展呢假如艾希礼并不恳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断然把这个想法从心里推出去了. ”现在我不去想它,”她坚定地说.”要是我现在就想到这一点,它便会推翻我的整套计划.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事情按照我所要求的方式去发展......要是他爱我的话.而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她抬起下巴,月光下闪烁着那双暗淡而带黑圈的眼睛.爱伦从没告诉过她愿望和实瑞是两件不同的事;生活也没教育过她捷足者不一定先登.她躺在银白的月色中怀着高涨的勇气,设想自己的计划,这个计划出自一个16岁的姑娘,那时她已过惯了惬意的日子,认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失败,认为只要有一件新的衣裳和一张清舶的面孔当武器,就能击溃命运! $$$$第五章 早晨十点.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窗户上的天蓝色帷帘灿烂地照入思嘉的房间,使那些奶油色墙壁都闪闪发亮,桃花心木家具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红的光辉,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让连铺着旧地毯的地方也洒满了灰色光点. 空气里已经有点夏天的感觉,佐治亚初夏的来临了,春季的□□恋恋不舍地让给比较炎热的气候了.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满房间,它饱含着种种花卉.刚抽枝叶的树木和润温的新翻红土的香味.从窗口思嘉能看到沿着石子车道和两行水仙花和一丛丛像花裙子般纷披满地的黄茉莉在那里竞相怒放,争奇斗妍.模仿鸟和啊鸟为争夺她窗下的一棵山茱萸又打了起来,在那里斗嘴,啊鸟的声音尖锐而昂扬,模仿鸟则娇柔而凄婉. 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总会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棂上领略塔拉农场的花香鸟语.可是今天早晨她无暇欣赏旭日和蓝天,心头只有一个想法匆匆掠过:”谢谢老天爷,总算没有下雨.”她床上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件苹果绿的镶着淡褐色边的纹绸舞衣,折叠得整整齐齐.这是准备带到”十二橡树”村去,等舞会开场时穿的,但是思嘉一瞥见它便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如果她的计划成功,今晚她就用不着穿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会开始,她和艾希礼早就启程到琼斯博罗结婚去了.这是现在的麻烦......她穿什么衣裳参加野宴呢 什么样的衣裳使她窈窕的身材更显得更为动人和最使艾希礼倾倒呢从八点钟开始她一直在试衣裳,试一件丢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恼火,穿着镶边的宽松内裤,紧身布褡和三条波浪式的镶边布衬裙站在那里.那些被她舍弃的衣服成堆地丢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缤纷,一片凌乱. 配有粉红长饰带的那件玫瑰红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兰去”十二橡树”村时已经穿过了,她一定还记得的,也许还会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边领的黑羽缎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肤十分相称,不过她穿在自上显得老成了一点.思嘉瞅着她那16岁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皱纹和松驰的下巴肉似的.可千万不能在媚兰那娇嫩的姿色前显得稳重和老气呀!那件淡紫色的条纹细棉面的,配上宽宽的镶边和网缘,倒是十分漂亮,可是这对她的身段很不合适.它最好配卡琳那种纤细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觉得要是她穿起来便个女学生了.在媚兰那泰然自若的姿态旁边,显得学生气可绝对不行呀!还有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饰着荷叶边,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鹅绒带子,这是最适合的,事实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为它能叫她的眼睛显得黑一点,像绿宝石似的,只可惜紧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块显而易见的油渍.当然,她可以把别针别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兰,可能会看出来.如今只剩下几件杂色棉布的了,思嘉觉得这些都不够鲜丽,不适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过的那件绿衣布衫了.但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用场,因为它只有小小的泡袖,领口低得像牛舞衣呢.可是,除了这件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好穿了.即使在上午穿这种袒胸露臂的衣服不怎么合适,但她并不怕将自己的脖子.臂膀和胸脯露出来. 站在镜前她扭着身子端详自己的身影,心想实在看不出浑身上下有何值得惋惜之处.她的脖子短,但浑圆可爱;两臂丰腴,也很动人.她的两个□□被紧身褡撑得隆然突起,非常可爱.她从来不用像大多数16岁的姑娘们那样,在胸衣的衬里中缝上小排小排的丝棉来使□□显得更加丰满和曲线分明.她很高兴自己继承了爱伦那纤细白嫩的双手和小巧玲珑的双足,并且希望还能长到爱伦那样的身高,不过目前的高度已叫她很满意了.不能把腿显露出来,多可惜,她想着,一面提起衬裙遗憾地打量宽松内裤里那双丰腴而白净的腿.她天生有这样两条腿呀!甚至连费耶特维尔学院的姑娘们也那样羡慕呢!至于谈到她的腰肢,在费耶特维尔,琼斯博罗,或者所有三个县里,谁也没有她这样纤腰袅袅,令人着迷呢! 想到腰肢,她就又回到实际问题上来了.那件绿花布衫的腰围是17英寸,但嬷嬷却按照那析羽缎衣服把她的腰身作为18英寸来束了.嬷嬷本应该她束得更紧紧的.她推开门一听,嬷嬷沉重的脚步声在楼下穿堂里轰轰震响,便连忙高声喊她,因为她知道这时爱伦正在薰腊间给厨子分配当天的食物,即使放声也不碍事. ”有人以为俺会飞呢,”嬷嬷抱怨着爬上楼来.她撅着跟走进屋里,那表情像是巴不得要跟谁打架似的.她那双又大又黑的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那是两只涂满黄油的大山芋.一摞淌着糖浆的荞麦面饼和一大片泡在肉汤里的火腿.一看见嬷嬷手上的东西,思嘉那颇为恼火的神气便立即变得非要大干一仗不可了.她当时正忙着试衣裳,忘记了嬷嬷的铁硬规矩,即奥哈拉家的女孩子动身去赴宴会之前,必须先在家里把肚子填得满满的,这样她们在宴会上就吃不下什么了. ”我不吃,这没有用.你索性它拿回厨房去吧.” 198.19.8 战争继续进行着,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现在人们已不再说”再来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这样的话了,也不再说北方佬是胆小鬼了.现在大家都明白,北方佬根本不是胆小鬼,而且决不是再打一个胜仗就能把他们打垮的.不过在摩根将军和福雷斯将军指挥下南部联盟军在田纳西州打的胜仗,和第二次布尔溪战役的胜利,是可以作为击溃北军的战利品而加以吹嘘的.虽然,这些胜利都付出了重大的代价.亚特兰大各医院和一些居民家里,伤病员大量拥入,同时有愈来愈多的女人穿上了丧服,奥克兰公墓里那一排排的士兵坟墓也每天都在增加. 南部联盟政府的货币惊人地贬值,生活必需品价格随之急剧上涨.物资供销部门征收的食品税已高到使亚特兰大居民的饮食也开始蒙受损失了.白面极贵又很难买到,因此普遍以玉米面包代替饼干.面包卷和蛋糕.肉店里已几乎不卖牛肉,就连羊肉也很少,而羊肉的价钱又贵得只有阔气人家才买得起.好在还有充足的猪肉,鸡和蔬菜也不少. 北方佬对南部联盟各州港口已加紧了封锁,因此茶叶.咖啡.丝绸.鲸须衣褡.香水.时装杂志和书籍等奢侈品,就既稀少又很贵了.甚至最便宜的棉织品的价格也在飞涨,以至一般女人都在唉声叹气地改旧翻新,用以对付着换季的衣着,多年以来尘封不动的织布机现在从阁楼上取了下来,几乎家家的客厅里都能见到家织的布匹.几乎每个人,士兵.平民.妇女.小孩和黑人,都穿上了这种家织土布的衣裳,灰色,作为南部联盟军制服的颜色,如今在日常穿着中已经绝迹,而由一种白胡桃色的家织布所替代了. 各个医院已经在为缺乏奎宁.甘汞.鸦片.哥罗仿.碘酒等等而发愁.纱布和棉布绷带现在也很贵重,用后不能丢掉,所以凡是在医院服务的女人都带着一篮篮血污的布条回家,把它们洗净熨平,然后带回医院给别的伤员使用. 但是,对于刚刚从寡妇蛰居中跑出来的思嘉来说,战争只不过是一个愉快和兴奋的时候而已.甚至节衣缩食她也一点不以为苦,只要重新回到这广阔的世界里便心满意足了. 她回想过去一年的沉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毫无变化地过着,便觉得眼前的生活节奏已大大加快,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每天早晨开始的都是一个新的激动人心的日子,她会遇到一些新的人,他们要求来拜访她,说她多么漂亮,说他们多么希望享有特权为她战斗甚至付出生命.她能够而且的确在爱着艾希礼直到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息,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去引诱别的男人来向她求婚. 当前正在继续的战争给了后方人们一个不拘常规的进行社交活动的机会,这使老人们大为吃惊.做母亲的发现陌生男人来拜访女儿,他们既没有介绍信又家世来历不明,更可怕的是她们的女儿竟与这些人手拉手坐在一起!就说梅里韦瑟太太吧,她是直到结婚以后才吻她的丈夫的,现在看见梅贝尔竟在吻那小个子义勇兵雷内.皮卡德了,这叫她怎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呢特别是当梅贝尔公然表示不觉得羞耻时,她就更加惊恐万状了.即使雷内很快便向她求了婚,也没有缓和这一紧张局面.梅里韦瑟太太觉得南方正在道德上迅速全面地崩溃,并且经常提出这样的警告.其他作母亲的人也衷心赞同她的意见,并将问题归咎于战争. 可是那些说不定在一周或一个月内就会牺牲的男人,是不耐烦等待一年才去要求叫一位姑娘的小名的(当然还得冠以”小姐”的称号).他们也不会履行战前规定的那种冗长的正式求婚礼节.他们总是在三四个月之内就提出订婚的要求.至于女孩子们,她们本来很清楚上等人家的姑娘一般要拒绝男方三次,而如今却在头一次就急忙答应了. 这种不正常的状况使思嘉觉得战争还是相当有趣的.除了护理工作肮脏和卷绷带太麻烦以外,她不怕战争永远拖延下去.事实上,她现在对医院里的事情已能镇静地应付了,因为那里还是一个很好很愉快的狩猎场呢.那些无依无靠的伤兵会乖乖地屈服于她的魅力之下.只要给他们换换绷带,洗洗脸,拍打拍打他们的枕头,给他们打打扇子,他们很快就爱上你了.啊,经历了过去一年的暗淡日子,这里就是天堂了! 思嘉又回到了她跟查理尔斯结婚以前所处的地位,还仿佛根本没有嫁给他,根本没有感受过他死亡的打击,根本没有生过韦德似的.战争.结婚和生孩子一点没有触动她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就从她身边过去了,她一点也没有改变.她有一个孩子,她简直可以把他忘了.那所红砖房子里其他的人在仔细照料着他,她在思想和感情上又成了原来的思嘉,原来县里的那个美女.她的思想和行为又恢复到往昔那个模样,可是活动的天地却大大扩展了.她不顾皮蒂姑妈和那些朋友们的非议,仍然像结婚以前那样为人行事,如参加宴会啦,跳舞啦,同士兵一起骑马外出啦,彼此调情啦,凡是她在姑娘时期做过的一切现在都做,只差没有脱掉丧服了.她知道脱丧服这件事虽然微不足道,但皮蒂帕特和媚兰是死活不会同意的.而且她当寡妇也像做姑娘时一样迷人,只要对她不加干涉她就照样快乐,只要不使她为难她就乐于助人,而且对自己的姿容和到处招人爱慕也是十分得意的. 在这个几周以前还令人痛苦的地方,如今她感到愉快起来了.她高兴又有了一些情人,高兴听他们说她仍然这么美丽,这是在艾希礼已经跟媚兰结婚而且正面临危险的情况下她所能享受到的最大愉快.不过在目前,即使想起艾希礼已经属于别人也是比较容易忍受的,因为他毕竟远在他方呢.亚特兰大和弗吉尼亚相距数百英里之遥,他有时好像就是她的,犹如是媚兰的一个样. 1862年秋天就这样在护理.跳舞.坐马车和卷绷带中飞快地过去了,连回塔拉小住几回也没有花多少日子.在塔拉的小住是令人失望的,因为很少有机会像在亚特兰大所希望的那样跟母亲清静地长谈,也没有时间陪着她做针线活儿,闻闻她走动时从马鞭草香囊中散发出的隐隐香味,或者让她的温柔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抚摩一番. 好像有满腔的心事,母亲瘦了,而且从清早开始起,一直要到全农场的人都入睡以后许久才得休息,南部联盟物资供销部的需求一月比一月高,她的任务便是设法让塔拉农场拼命生产.连杰拉尔德也不得闲,这是多年以来头一次,因为他找不到一个监工来代替乔纳斯.威尔克森的工作,每天都得亲自骑马到田里去来回巡视.既然母亲忙碌得每天只能道一声晚安,父亲又整天在大田里,思嘉便觉得塔拉这地方已无法待下去.甚至她的两个妹妹也各有心事,不得清闲.苏伦现在同弗兰克.肯尼迪达到了某种”默契”,并以一种思嘉觉得几乎难以忍受的寓意在唱起《到这场残酷战争结束时》来了.还有卡琳,她太迷恋布伦特.塔尔顿了,也不能陪伴思嘉或给她带来什么乐趣. 尽管思嘉每回都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到塔拉老家去的,但她收到皮蒂和媚兰不可避免地催她回来的信时,也并不觉得难过.倒是母亲在这种时候,想到她的长女和惟一的外孙即将离开她,总要长吁短叹,默默地伤心一番. ”但是我不能只顾自己把你留在这里,既然那边需要你在亚特兰大参加护理工作.”母亲说.”只是......只是,亲爱的,我总觉得还没有来得及跟你好好谈谈,没有好好地重新叙一叙母女之情,而你很快就走了.” ”我永远是你的小女孩,”思嘉总是这样说,一面把头紧靠在母亲胸口,内心深感歉疚.她没有告诉母亲,她急于回到亚特兰大去不是要为南部联盟服务,而是因为在那里可以跳舞,还有许多情人.近来她向母亲隐瞒了许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是瑞德.巴特勒经常到皮蒂帕特姑妈家来这件事. 在义卖会之后几个月里,瑞德每次进城都要来拜访皮蒂帕特姑妈家,然后带着思嘉一起坐马车外出,陪她去参加跳舞会和义卖会,并在医院外面等着把她送回家去.她也不再担心他会泄露她的秘密了,不过在意识深处仍潜藏着一个不安的记忆,即他目睹过她那件最丢人的事,知道她和艾希礼之间的真正关系.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每次跟她过不去时,她都不说什么.可是他却时常跟她过不去. 他已经三十五六岁了,比她曾经有过的任何情人都大,所以她在他跟前简直是个毫无办法的孩子,不能像对待那些年龄与她相近的情人那样来对待和支配他.他总是显得若无其事,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令人惊奇之处反而十分好玩似的;因此她即使被气得闷声不响了,也觉得自己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乐趣.她在他的巧妙引逗下往往会勃然大怒,因为她兼有父亲的爱尔兰人脾性和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略带狡黠的姣好面容.在这以前,她是从来不控制自己的脾气的,除非在母亲跟前,可如今为了避免他那得意的咧嘴冷笑,使不得不忍痛把已到嘴边的话也憋了回去.她恨不得他也发起脾气来,那时她就不会有处于这种不利地位的感觉了. 她几乎每次跟他斗嘴都没有占到便宜,事后总是狠狠地说这个人不行,不是上等人,没有教养,她再也不同他交往了.可是或迟或早,他又回到了亚特兰大,又假装来拜访皮蒂姑妈,以过分的殷勤送给思嘉一盒从纳索带来的糖果,或是在社交性的音乐会上抢先占一个思嘉身旁的座位,或者在舞会上紧盯着她,而她对他这种殷勤的厚脸皮态度照样感到高兴,总是笑呵呵的,宽恕了他过去的冒失,直到下一次再发生为止. 尽管他的有些品性叫人很恼火,她还是更加盼望他来拜访了.他身上有一种她无法理解而令人兴奋的东西,一种与她所认识的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东西.他那魁伟俊美的身躯不乏惊人之处,因此只要他走进屋来就让你觉得突然受到肉体的冲击,同时那双黑眼睛流露着卤莽无礼和暗暗嘲笑的神色,这给思嘉以精神上的挑战,激起她下决心要把他降服. ”这几乎像是我已经爱上他了!”她心中暗想,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只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 可是那种兴奋的感觉依然存在,他每一次来看她们,他那全副的男性刚强之气总要使得皮蒂姑妈的这个富有教养的上等人家显得既狭小又暗淡,而且颇有点迂腐味儿.思嘉并不是这个家庭中唯一对他产生奇异而非情愿反应的人,因为连皮蒂姑妈也被他逗得心慌意乱了. 皮蒂明明知道爱伦不会赞成巴特勒来看她的女儿,也知道查尔斯顿上流社会对他的排斥是一件不容忽视的事,可是她已抵制不住他那精心设计的恭维和殷勤,就像一只苍蝇经不起蜜糖缸的引诱那样.加之,他往往送给她一两件从纳索带来的小礼品,口称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专门为她跑封锁线买来的......这些礼物无非是别针.织针.钮扣.丝线.发夹之类.不过,这种小小奢侈品现在也是很不容易得到手,以致妇女们只好戴手工做的木制卡,用布包橡子当钮扣,而皮蒂又缺乏道德上的毅力,只好接受巴特勒的馈赠了.此外,她还有一种孩子般的嗜好,喜欢新颖的包装,一看见这些礼品便忍不住要打开来看看,既然打开了又怎好再退还呢于是,收下礼品之后,她就再也鼓不起勇气来说什么由于名声上的关系,他不适宜常来拜访这三位没有男性保护的单身妇女了.的确这是不难想见的,只要瑞德.巴特勒在屋子里,皮蒂姑妈便觉得自己需要一位男性保护人.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时常无可奈何地叹息.”可是......说真的,我觉得他很可能是个令人感到亲切的好人,如果只凭感觉来说的话......嗯,他在内心深处是尊重妇女的.” 媚兰自从收到那只退回来的结婚戒指以后,便觉得瑞德.巴特勒是个难得那么文雅而精细的上等人,现在听皮蒂这样评论,还不免感到震惊呢.他一向对她很有礼貌,可是她在他面前总有点怯生生的,这主要是因为她跟每一个不是从小就认识的男人在一起时都会感到羞涩的缘故.她还暗暗地为他非常难过,这一点要是巴特勒知道了定会高兴的.她深信一定有某种罗曼蒂克的伤心事把他的生活给毁了,才使他变得这样强硬而苛刻,而他目前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女人的爱.她一向生活在深闺之中,从没见过会过什么恶人恶事,也很难相信它们是存在的,因此当她听到人们悄悄议论瑞德的那个女孩子在查尔斯顿发生的事情时,便大为震惊和难以相信.所以,她不仅没有对他产生恶感,反而更加暗暗地同情他,觉得他蒙受了重大的冤屈,为之愤愤不平. 思嘉默默地同意皮蒂姑妈的看法,她也觉得巴特勒不尊重女人,只有对媚兰或许是例外.每当他的眼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她的身躯时,她总觉得自己像没穿衣服似的,这倒并不是他说了什么.她是可以狠狠地教训他几句的,如果他说出来.可恶的是他那双眼睛从一张黝黑的脸上讨厌和肆无忌惮地向你瞧着时那副模样,仿佛所有的女人都不过是他自己高兴时享用的财产罢了.这副模样只有跟媚兰在一起时才不会出现.他望着媚兰时脸上从没有过的那种冷冷的品评神态,眼睛里从没有嘲讽意味;她对媚兰说话时,声音也显得特别客气,尊敬,好像很愿意为她效劳似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媚兰比对我好得多,”有天下午思嘉不耐烦地对他说,她单独跟他在一起,当时媚兰和皮蒂睡午觉去了. 原来刚才有一个小时之久,她一直望着他手里拿着媚兰正在绾卷准备编织的那团毛线,也一直在注意媚兰详细而自豪地谈起艾希礼和他的晋升时那副又呆板又叫人看不透的表情.思嘉知道瑞德对艾希礼没有什么太高的评价,而且毫不关心他最近当上了少校的这件事.可是他却很有礼貌地在应酬媚兰,并喃喃地说了一些赞许艾希礼英勇的应酬话. 思嘉气恼地想:要是我,只要一提起艾希礼的名字,他就会竖起眉毛讨厌地笑起来了! ”我比她漂亮得多,”她继续说道:”就是不理解你为什么偏偏对她更好一些.” ”我敢说你是在妒忌吧” ”啊,别胡猜!” ”你又使我失望了,如果说我对威尔克斯太太好一些,那是因为她值得这样.她是我生平很少见过的一个温厚.亲切而不自私的人.不过你或许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些品性.而且,尽管她还年轻,她都是我有幸结识过的很少几位伟大女性之一呢.” ”那么你是说你不认为我也是一位伟大女性喽” ”在我们头一次遇见时,我想,我们就彼此同意你根本不是个上等女人了.” ”啊,看你再敢那么可恨,那么放肆地提起这件事来!你怎能凭那点小孩子脾气就说我的坏话呢而且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已经长大,要是你不经常提起来说个不休,我就压根儿把它忘记了.” ”我并不认为那是小孩子脾气,也不相信你已经改了.只要你一不如意,即使今天,你还会像当时那样摔花瓶的.不过你现在大体上是称心惬意的,所以用不着摔那些小古董了.” ”啊,你这......我真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那样我就要把你叫出去,把你......” ”把我宰了,以消你心头之恨.可是我能在五十玛之外打中一个银币呢.最好还是抓住你自己的武器......酒窝呀,花瓶呀,等等,” ”你简直是个流氓!” ”你是想用这种辱骂来激怒我吗我只能叫你失望.很遗憾,单凭一些符合实际的谩骂是不能让我生气的.我的确是个流氓,又怎能不是呢在这个自由国家,只要自己高兴,人人都可以当流氓嘛.像你这样的人,亲爱的女士,明明心地是黑的却偏要掩盖它,而且一听到别人这样骂,你就大发雷霆,那才是伪君子呢.” 在他冷静的微笑和慢条斯理的批评面前,她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她以前从没碰到过这样难以对付的人,她的武器诸如蔑视.冷漠.谩骂,等等,现在都不好使用了,因为无论她怎么说都不能让他感到羞耻,根据她的经验,骗子最坚决要维护的是他的诚实,懦夫最坚决要维护的是他的勇敢,粗人是他的文雅,痞子是他的荣誉.可这条规律对于瑞德并不适用.他承认你所说的一切,并且笑嘻嘻地鼓励你再说下去. 在这几个月里,他经常来来去去,来时不预先通报,去时也不说再见.思嘉从来没发现他究竟到亚特兰大来干什么,因为别的跑封锁线的商人很少从海滨这么远跑来的.他们在威尔明顿或查尔斯顿卸了货物,同一群群从南方各地聚集到这里来购买封锁商品的商人接头,她要是想到,他居然这样不辞辛苦来看她,便应当觉得高兴,不过她即使虚荣得有点反常,也还不怎么相信这一点.如果他曾表示过爱她,妒忌那些成天围着她转的男人,甚至拉着她的手,向她讨一张照片或一条手绢来珍藏在身边,她就会得意地认为他已经被她的魅力迷住了,可是,他却仍然叫你心烦,不像个恋爱的样子,而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已经识破她引诱他上钩的手腕了. 199.19.9 有谣传说,巴特勒船长是南方最出色的舵手之一,又说他行动起来是不顾一切和泰然自若的.他生长在查尔斯顿,熟悉海港附近卡罗来纳海岸的每一个小港小湾.沙洲和岸礁,同时对威尔明顿周围的水域也了如指掌.他从没损失过一只小船或被迫抛弃一批货物.当战争爆发时,他从默默无闻中突然冒了出来,用手头的钱买了一条小小的快艇,而现在,封锁线货物的利润已增加到二十倍,他也拥有四条船了.他用高薪雇用了很好的驾驶员,他们在黑夜载着棉花偷偷离开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向纳索.英国和加拿大驶去.英国的棉纺厂正在那里停工待料,工人在挨饿,所以每个骗过了北方佬舰队的封锁线商人都可以在利物浦随心所欲地要高价呢.瑞德的几条船在为南部联盟政府运出棉花和运进南方所迫切需要的战争物资两方面都是特别幸运的.因此,那些太太们对于这样一位勇敢人物便很宽恕,并且把他的许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身材魁伟,在他面前走过的人都不觉回头看看.他随意花钱,骑一匹野性的黑公马,衣着也是很讲究入时的.这最后一点足以引人注目了,因为现在军人的制服已经又脏又破.老百姓即使穿上最好的衣裳也看得出是精心修补过的.思嘉觉得还从没见过像他身上穿的这么雅致的淡米色方格花呢的裤子呢.至于他的那些背心,则都是十分漂亮的货色,尤其那件白纹绸上面绣有小小粉红蔷薇花蕾的,更是精美无比,这样的衣着配上潇洒的风度,倒显得非常相称而不徒见华丽了. 只要他着意显示自己的魅力,那是很少有女人能够抵挡得住的,结果连梅里韦瑟太太也不得不为之动容,并邀请他星期天到家里来吃午饭了. 梅贝尔.梅里韦瑟准备在那位小个儿义勇兵下次休假时同他结婚,她一想起这件事就哭鼻子,因为她下定决心要穿一件白缎子衣服结婚,可是在南部联盟境内找不到白缎子.连借也没处借,为的是多年以来所有的缎子结婚礼服都拿去改作军旗了.爱国心很强的梅里韦瑟太太想批评自己的女儿,并想指出对于一位拥护南部联盟的新娘来说,穿家织布的结婚礼服也很体面嘛,可就是没有用.梅贝尔非要穿缎子不行.为了主义,她宁愿.甚至自豪地不戴发夹,没有糖果和茶,或者没有钮扣和好的鞋子,但就是要穿一并缎子的结婚礼服. 从媚兰那里听到了这件事,瑞德便从英国带回来许多码闪亮的白缎子和一条精美的网状面纱,作为结婚礼品送给她.他采取的手法很巧妙,以致你很难想象怎样才能向他提起付钱的事,而且梅贝尔高兴得几乎要吻他了.梅里韦瑟太太知道,送这么昂贵的礼品......而且是一件衣服料子......是极为不正常的,可是当瑞德以十分漂亮的措辞说,对于我们一位出色英雄的新娘来说,用无论多么美丽的衣饰来打扮她都不过分,这样她就无法拒绝了.于是梅里韦瑟太太便邀请他到家里来吃午饭,觉得这个面子比付钱还他的礼品还要有意思些. 他不仅给梅贝尔送来了缎子,而且能对这件礼服的式样提出宝贵的建议.在巴黎,这个季节的裙圈比较宽大,裙裾却短一些.它们已不用皱边,而是做成扇形的花边折叠在一起,把底下镶有带的衬裙露出来.他还说他在街上已看不到穿宽松长裤的人,因此设想那已经”过时”了.后来,梅里韦瑟太太告诉埃尔辛太太,要是她稍一放手让他再说下去,他准会把巴黎女人时下穿的什么样的内裤都如实地说出来了. 假如他不是那样很有大丈夫气慨,他的这种善于描述衣服.帽子和头饰的本领会被当做最精明的女性特点让人记住的.太太们每回向他提出关于流行服装款式和发型的问题时,连她们自己也觉得有点古怪,不过她们仍然这样做.他们与时髦世界完全隔绝了,就像那些遇难后流落在荒岛上的水手,因为很难看到通过封锁线进来的时装杂志呢.她们不见得知道,法国的太太们可能在剃头发和戴浣熊皮帽子了,于是他的关于那些俗丽衣服的记忆便成了《格迭斯妇女手册》的代用品.他能留意妇女最敏感的那些细节,而且每次出国旅行之后都会为一群妇女所包围,告诉她们今年帽子时兴小了,戴得高了,几乎遮盖着最大部分头顶,不过已不用花朵而用羽毛做装饰;告诉她们法国皇后晚上已不梳发髻,而是把头发几乎全堆在头顶上,将耳朵全露出来,同时晚礼服的领口又惊人地低下了. 这几个月他成了本城最出名和最富浪漫色彩的人物,纵然他的名声不好,纵然外面谣传说他不仅跑封锁线而且做粮食投机生意.那些不喜欢他的人说,他每到亚特兰大来跑一趟,食品价格就要上涨五美元.不过,即使有这种闲言碎语在背后流传,如果他认为值得的话,他还是可以保持自己的声望的.可是不,在他设法同那样沉着的爱国公民相处并赢得他们的尊重和不无怨言的喜爱以后,他身上那种怪癖的东西又发作起来,使得他抛弃了原来的态度而公然与他们作对,并让他们知道他原来只不过戴上了假面具,可现在不高兴再戴下去了. 看来他好像对南方特别是南部联盟地区每个人每件事都怀有一种并非出于个人好恶的轻蔑,而且并不想隐瞒这一点.正是他那些对于南部联盟的评论,引起了亚特兰大人先是对他瞠目而视,接着是冷淡,最后就大为光火了.等不到进入1863年,每当他在集会上出现,男人们便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去应付他,妇女们则立即把她们的女儿叫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好像不仅很乐意跟亚特兰大人的诚恳而炽热的忠诚作对,而且高兴让自己以尽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现.当人们善意地称赞他闯封锁线的勇敢行为时,他却漠然地回答说他每次遇到危险都像前线的士兵那样给吓坏了.可是人人都知道南部联盟军队中是没有胆小鬼的,因此觉得这种说法尤其可恶.他经常把士兵称作”我们勇敢的小伙子”或”我们那些穿灰军服的英雄”,可说话时用的那种口气却流露出最大的侮辱.有时,那些很想跟他调调情的年轻姑娘们向他表示感谢,说他是为她们而战的一位英雄,他便躬身回答说事情并非如此,只要能赚到同样多的钱他也愿意为北方佬妇女办事. 自从义卖会那天晚上思嘉头一次和他在亚特兰大相会之后,他一直是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的,不过现在他与每个人交谈时也隐隐约约带有嘲讽的意味了.凡是人家称赞他为南部联盟效劳时,他总忘不了回答说跑封锁线是他的一桩买卖.他会用眼睛盯着那些与政府签有合同的人平静地说,要是能从政府合同中赚到同样多的钱,那么他肯定要放弃跑封锁线的危险,转而向南部联盟出售劣等的再生布.掺沙的白糖.发霉的面粉和腐烂的皮革了. 他的评论大多是无法争辩的,这就更叫人恼火了.本来就已经传出了一些关于政府合同的小小丑闻.来自前方的信件常常抱怨说,鞋穿不到一星期就坏了,弹药点不起火,缰绳一拉紧就断,肉是腐臭的,面粉里满是虫子,等等.亚特兰大人开始设想,那些向政府出售这种物资的人一定是亚拉巴马或弗吉尼亚或田纳西的合同商,而不可能是佐治亚人.因为佐治亚的合同商人中不是包括有最上等家庭的人吗他们不是首先向医院捐献资金和帮抚阵亡士兵的孤儿了吗他们不是最先起来响应.至少在口头上欢呼向北方佬开战,并且鼓励小伙子们去疯狂地厮杀吗当时反对凭政府合同牟利的怒潮还没有兴起,所以瑞德的话也仅仅被当作他自己缺德的明证罢了. 他与亚特兰大人作对时,不仅暗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贪污受贿,在前方的人也胆小厌战,而且幸灾乐祸地施展手段,叫一般体面的市民也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他禁不住要狠狠刺一下周围那些人的自负.伪善和神气十足的爱国心,就像一个孩子忍不住手痒要刺破一个气球似的.他巧妙地叫那些洋洋得意的人泄气,叫那些愚昧无知和满怀偏见的人出丑,而采用的手法又十分高明,仿佛十分客气而有趣的把这些人请了出来,叫他们一时还莫名其妙,直到给吹得高高而有点可笑的迎风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亚特兰大城接待瑞德的那几个月中,思嘉对他没有存任何幻想.她知道,他那些假意的殷勤和花言巧语都是嘴皮子上的东西.她知道,他之所以扮演一个大胆而爱国的闯封锁线的角色,仅仅因为他自己觉得有趣而已.有时她觉得他就像县里那些跟她一起长大的小伙子那样,譬如,塔尔顿家那对专门想开玩笑的孪生兄弟,方丹家那几个喜欢捉弄人的顽皮孩子,以及整晚坐在那里设计恶作剧的卡尔弗特兄弟.不过他跟他们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在瑞德看似轻松愉快的神态背后潜藏着某种恶意,它几乎阴险到了有点残忍的地步. 她尽管十分清楚他不是诚心的,但仍然非常喜欢他扮演的那个浪漫的封锁线冒险家.因为这首先使得她在同他交往时处于比过去更加便当的地位.所以,当他一旦取下那个假面具.公然摆出架势来跟亚特兰大人的善意作对时,她便大为恼火了.她感到恼火,是因为这种做法显得十分愚蠢,而且有些对他的严厉批评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在埃尔辛太太为康复期伤兵举行的一次银元音乐会上,瑞德完成了自己与亚特兰大绝交的过程.那天下午埃尔辛家挤满了休假的士兵和来自医院的人,乡团和民兵队的队员,以及已婚妇女.寡妇和年轻姑娘.屋子里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连长长的螺旋形楼梯上也站满了客人.埃尔辛家的膳食总管站在门口端着一只刻花玻璃缸接受客人捐赠,他已把里面的银币倒出过两次,这足以说明音乐会是成功的,因为现在每个银元值60元南部联盟纸币呢. 每个自命有一艺之长的姑娘,都唱的唱了,弹的弹了,特别是扮演活人画的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思嘉十分满意,因为她不仅跟媚兰合唱了一曲感人的《花上露浓》,又在要求再唱时来了个更加轻快的《女士们啊,请别管斯蒂芬!》,而且她自己还被挑选出来在最后一场活人画里扮演了”南部联盟的精神”. 她表演得非常动人,穿一件缝得很朴素的白色稀松棉布的希腊式长袍,腰上束一条红蓝两色的带子,一只手里擎着星条旗,另一只手拿着查尔斯和他父亲用过的那把金柄军刀授予跪在面前位置的亚拉巴马人凯里.阿什伯恩队长. 演完活人画以后,她不由得要寻找瑞德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欣赏她所扮的这幅精美的图画.她气恼地看见他正跟别人辩论,很可能压根儿没有注意她.思嘉从他周围那些人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被他所说的什么话大大激怒了. 她向他们走去,这时,像往往发生的那样,人群偶尔安静了一些,她听见民兵装束的威利.吉南清楚地说:”先生,那么我想,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英雄们为之牺牲的那个正义并不是神圣的罗” ”假如你给火车轧死了,你的死不见得会使铁路公司神圣起来,是吗”瑞德这样反问,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他在虚心讨教似的. ”先生,”威利说,声音有点颤抖,”如果我们此刻不是在这所房子里......” ”我真不敢想象那会发生什么,”瑞德说.”当然喽,你的勇敢是十分有名的.” 威利气得满脸通红,谈话到此中止.人人都觉得很尴尬.威利是健康而强壮的,而且正当参军年龄,可是没有到前线去.的确,他是他母亲的独生子,而且毕竟还得有人参加民兵来保卫这个州嘛.不过,当瑞德说到勇敢时,在场那几位康复的军官中便有人在鄙夷地窃笑了. ”唔,他干吗不闭起他那张嘴呢!”思嘉生气地想.”他简直是在糟踏整个集会呀!” 米德大夫的眉头皱得要发火了. ”年轻人,对你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神圣的,”他以平常演讲时用的那种声调说.”不过,有许多事物对于南方爱国的先生太太们是神圣的呢.譬如,我们的土地不受篡权者统治的自由,便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州权,以及......” 瑞德好像懒得答理似的,声音中也带有一点腻味乃至厌烦的感觉. ”一切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对于那些硬要打仗的人来说就是这样.如果发动战争的人不把战争奉为神圣,那谁还那么愚蠢要去打仗呢但是,无论演说家们对那些打仗的白痴喊出什么样的口号,无论他们给战争订出什么样的崇高的目的,战争从来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一切战争实际上都是关于钱的争吵.可是很少有人明白这一点.人们的耳朵被军号声和战声以及呆在这的演说家们的漂亮言辞塞得太满了.有时喊的口号是把基督的坟墓从异教徒手中夺回来!,,有时是打倒教皇制度!,,有的是棉花,奴隶制和州权!,,有时是自由,.” ”这和教皇制度有什么相干呢”思嘉心里想.”还有基督的坟墓,又怎么啦” 可是当她急忙向那愤怒的一群走去时,她看见瑞德正穿过人群得意洋洋地走向门口.她跟在他后面,但埃尔辛太太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拦阻她. ”让他走吧,”她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说,这使得屋子里突然沉默下来的人群都听见了.”让他走.他简直是个卖国贼.投机家!他是我们怀里养育过的一条毒蛇!” 瑞德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门厅里,正如埃尔辛太太所希望的那样听见了她的话,然后转过身来,向屋里的人打量了一会.他锐利地逼视着埃尔辛太太平板的胸脯,突然咧嘴一笑,鞠了个躬,走出去了. 梅里韦瑟太太搭皮蒂姑妈的马车回家,四位女士几乎还没坐下,她便发作了. ”皮蒂帕特.汉密尔顿!你瞧,我想你该感到满意了吧!” ”满意什么”皮蒂惊恐地喊道. ”对那个你一直在庇护的卑鄙男人巴特勒的德行呀!” 皮蒂帕特一听就急了,气得竟想不起梅里韦瑟太太也招待过巴特勒这回事.倒是思嘉和媚兰想了起来,可是按照尊敬长辈的规矩,她们只得忍着不去计较,都低下头来瞧着自己的手.”他不只侮辱了我们大家,还侮辱了整个南部联盟呢,”梅里韦瑟太太说.她那结实的前胸在发光的镶边衣饰下猛烈地起伏着.”说什么我们是在为金钱而战!说什么我们的领袖们欺骗了我们!是的,应该把他关进监狱!就是应该!我要跟米德大夫谈谈这件事.要是梅里韦瑟先生还活着的话,他准备去收拾他的!现在,皮蒂.汉密尔顿,你听我说.你可决不能让这个流氓再到你们家来了!” ”嗯.”皮蒂没奈何地咕哝着,仿佛她觉得无地自容,还不如死了的好.她乞求似的望着那两位低头不语的姑娘,然后又满怀希望地看看彼得大叔那挺直的脊背.她知道他正在仔细听着梅里韦瑟太太说的每一句话,巴不得他回过头来插上几句,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她希望他说:”多丽小姐,您就放过皮蒂小姐算了!”可是彼得一声不响.他从心底里不喜欢巴特勒,这是可怜的皮蒂也知道的.于是,她叹了口气,说:”多丽,好吧,如果你认为......” ”我就这样认为,”梅里韦瑟太太坚决回答说.”首先,我不能想象你中的什么邪竟去接待起他来了.从今天下午起,城里没有哪个体面人家会欢迎他进家门了.你得鼓起勇气禁止他到你家来.” 她向两位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希望你们俩也留心听我的话,”她继续说.”因为你们在这个错误中也有份儿,竟对他显得那样高兴!就是要客气而又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他本人和他的那些混帐话在你们家里是绝对不受欢迎的.” 像匹烈马受到一个陌生而粗笨的骑手摆弄似的,这时思嘉火了,眼看要暴跳起来了.可是她不敢开口.她不能冒这个风险让梅里韦瑟太太再给母亲写封信去. ”你这头老水牛!”她想,压在心头的怒火把脸憋得通红.”要是我能说说我对你和你那套横行霸道的做法是多么恶心的话,那才是天大的快事呢!”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这种公然反叛我们主义的话,”梅里韦瑟太太继续说,但这次用的是一种激于义愤的口气.”凡是认为我们的主义不公正不神圣的人,都应该绞死!从今以后,我再不愿听你们两个女孩子跟他说一句话了.......怎么,媚兰,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 媚兰脸色灰白,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还要跟他说话,”她低声说.”我决不对他粗暴无礼.我决不禁止他到家里来.” 梅里韦瑟太太气得仿佛给当胸刺了一锥子,噗的一声连肺都炸了.皮蒂姑妈那张肥厚的嘴巴吓得合不拢来,连彼得大叔都回过头瞪着眼发呆 ”怎的,我为什么就没勇气说这话呢”思嘉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是妒忌又是佩服.”怎么这小兔子居然鼓足勇气站起来了,跟人家老太太抬杠了” 媚兰激动得两手发抖,但她赶紧继续说下去,好像生怕稍一迟缓勇气就会消失似的. ”我决不因他说了那些话而对他无礼,因为......他那么当众嚷嚷,是有点粗鲁的......太欠考虑了......不过那也是......也是艾希礼的想法.我不能把一个跟艾希礼有同样看法的人拒之门外,那是不公道的.” 梅里韦瑟太太已缓过气来,又要进攻了. ”我还从没听人说过这样的弥天大谎呢!媚兰.汉密尔顿,威尔克斯家可决没有这样的胆小鬼......” 200.20.0 ”我没说艾希礼是胆小鬼呀!”媚兰说,她那两只眼睛在开始闪烁.”我是说他也有巴特勒船长那样的想法,只是说得不一样罢了.而且我想,他也不会跑到一个音乐会上去说,不过他在信里是对我说过的.” 思嘉听了觉得有点良心不安.她回想艾希礼在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使得媚兰发表这样的看法呢可是她读过的那些信都随看随忘,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她只认定媚兰这样做简直是糊涂极了. ”艾希礼在信中说我们不该跟北方佬打仗.说我们被那些政治家和演说家的煽动人心的口号和偏见所蒙骗了,”媚兰急急地说下去.”他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在这场战争中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他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光荣可言......有的只是苦难和肮脏而已.” ”啊!是那封信,”思嘉心想.”他是这样的意思吗” ”我不相信这些,”梅里韦瑟太太固执地说.”是你误解了他的意思.” ”我永远不会误解艾希礼,”媚兰冷静地回答,尽管她的嘴唇在颤抖.”我完全了解他.他的意思恰恰就是巴特勒船长说的那个意思,只不过他没有说得那样粗鲁罢了.” ”你应当为自己感到羞耻,居然把一个像艾希礼这样高尚的人去跟一个像巴特勒那样的流氓相比!我想,你大概也认为我们的主义一钱不值吧!” ”我......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媚兰犹疑不定地说,这时火气渐渐消了,而对于自己的直言不讳已开始感到惊慌.”就像艾希礼那样,我......愿意为主义而死.不过......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要让男人们去想这些事,因为他们毕竟精明得多.” ”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呢.”梅里韦瑟太太用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彼得大叔,停车,你都过了我们家门口了.” 彼得大叔一直在专心听着背后的谈话,因此忘记在梅里韦瑟家门前停车了.于是只得勒着马退回来.梅里韦瑟太太下了车,她的帽带像风暴中的船帆飘得高高的. ”你们是要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抽一鞭子,马又向前跑了. ”让皮蒂小姐气成了这样,你们两位年轻小姐应当感到羞耻.”他责备说. ”我并不觉得难受呀,”皮蒂惊讶地回答,因为比这更轻的紧张情绪还常常使她发晕呢.”媚兰,亲爱的,我知道你这一着及时帮助了我,因为说真的,我很高兴有人来把多丽压一下,她多么霸道呀!你怎么会有这股勇气的可是你觉得你应当说关于艾希礼的那些话吗” ”可那是真的,”媚兰回答,同时开始轻轻地哭泣起来.”而且我也并不觉得他那样想有什么可耻.他认为战争完全错了,可是他仍然愿意去打,去牺牲,这就比你认为正当而去打时需要更大的勇气.” ”我的天,媚兰小姐,你别在这桃树街哭了,”彼得大叔咕哝着,一面赶着马加快速度.”人家会说闲话的.回到家里再哭吧.” 思嘉一声不响,这时媚兰将一只手塞进了她的手里,好像在寻求安慰似的,可是她连捏都没捏它一下.她偷看艾希礼的信时只有一个目的......要让自己相信他仍然爱她.现在媚兰对信中的一些段落作了新的解释,可这是思嘉阅读时压根儿没有看出来的.这使她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一个像艾希礼这样绝对完美的人,也居然会跟一个像瑞德.巴特勒那样的无赖汉抱有共同的看法呢.她想:”他们两个都看清了这场战争的实质,但艾希礼愿意去为它牺牲,而瑞德不愿意.我觉得这表示瑞德的见识是高明的.”想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发觉自己居然对艾希礼有这样的看法而害怕起来.”他们两个看见了同一件不愉快的事实,但是瑞德.巴特勒喜欢正面逼视它,并且公然谈论它来激怒人们......而艾希礼呢,却几乎不敢正视.” 这真是叫人迷惑不解啊! $$$$第十三章 在梅里韦瑟太太的怂勇下,米德大夫果断行动起来了.他给报社写了封信,其中虽然没有点瑞德的名,但意思是很明显的.编辑感觉了这封信的社会戏剧性,便把它发表在报纸的第二版,这本身就是一个惊人之举,因为报纸头两版经常专登广告,而这些广告又不外是出售奴隶.骡子.犁头.棺材.房屋.性病药.堕胎药和之类. 米德大夫的信是后来在南方普遍展开的一个声讨投机家.牟取暴利者和政府合同商的的先声.在查尔斯顿港被北方炮艇严密封锁以后,威尔明顿成了封锁线贸易的主要港口,而那里的情况早已臭名昭著了.投机家们云集在威尔明顿,他们用手里的现款买下一船船货物囤积起来,待价而沽,高价是随时会来的,因为生活必需品愈来愈紧缺,物价月月上涨.老百姓要么不买,要买就得按投机商的价格付钱,这使得一般穷人和境况不佳的居民日子一天天不好过了.物价上涨的同时,南部联盟政府和纸币不断贬值,纸币越贬值人们就越发渴望看到奢侈品.跑封锁线的商人原来是受命进口必需品,同时被允许以经营奢侈品为副业,可现在的情况是船上塞满了高价的奢侈品,而南部联盟地区迫切需要的东西倒给挤掉了.人们用今天手中的货币疯狂抢购奢侈品,因为生怕明天的价格更高而货币更不值钱. 更糟糕的是,从威尔明顿到里士满只有一条铁路,成千上万桶的面粉和成千上万箱的咸肉由于运不出去堆在车站路旁,眼看着发霉.腐烂,而投机商的酒类.丝绸.咖啡,等等,却往往在威尔明顿上岸以后两天,就能运往里士满销售去了. 有桩一直在暗中流传的谣言如今已公开谈论起来,说是瑞德.巴特勒不仅经营自己的四艘船只,以前所未闻的高价卖出一船船货物,而且买下别人船上的东西囤积居奇.据说他还是某个组织的头领,这个组织拥有百万美元的资金,总部设在威尔明顿,专门在码头上收购那些通过封锁线去进的物资.据说他们在那个城市和里士满有好几十家货栈,里面堆满了食品.布匹,等着高价出售.如今军人和老百姓都同样感到生活紧张了,因此反对他及其同伙的怨声也一天天强烈起来. ”南部联盟海军服务公司的封锁科中有许多勇敢爱国的人,”米德大夫的信中最后写道,”他们公正无私,冒着牺牲性命和所有财产的危险在保护南部联盟.他们受到全体忠诚的南方人民的衷心爱戴,人民无不乐意捐献自己的一点点金钱来报答他们所作出的牺牲,他们是些无私的上等人,我们尊敬他们.关于这些人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另外有些败类,他们披着封锁线商人的伪装牟一己之私利,他们在人民因没有奎宁而濒于死亡时却运进绸缎和花边,在我们的英雄由于缺乏吗啡而忍痛挣扎时却用船只去装载茶叶和酒.因此,我要呼吁这个奋勇抵抗和为一种最公正的主义而战斗的民族,对这些人类中的兀鹰大张公愤,同声讨伐.我咀咒这些吸血鬼,他们吸吮着那些跟随罗伯特.李将军的勇士们的鲜血,他们使封锁线商人这个名字在爱国人士面前早已臭不可闻了.当我们的小伙子光着脚走上战场时,他们怎能容忍那些嗜尸鬼穿着铮亮的皮靴在我们当中大摇大摆呢当我们的士兵在浑身哆嗦地围着营火啃霉烂的咸肉时,我们怎能容忍他们捧着珍馐美酒在后方作乐呢我呼吁每个忠诚的南部联盟拥护者起来把他们撵走!” 亚特兰大人读着这封信,知道檄文已经发布,于是他们这些忠诚的南部联盟拥护者赶快起来撵走巴特勒. 所有在一八六二年秋天接待过巴特勒的人家中,几乎惟独皮蒂姑妈家到一八六三年还容许他进入.而且,如果没有媚兰,他很可能在那里也无人接待.只要他在城里,皮蒂姑妈就有晕倒的危险,如果她允许他来拜访,她很清楚,她的那些朋友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可是她没有勇气声明他在这里不受欢迎,每次他一到亚特兰大,她便下决心并对两位姑娘说,她在门外迎着他并禁止他进屋里来.可是每次他来时,手里总拿着小包,嘴里是一片称赞她又美丽又迷人的恭维话,她也就畏缩了.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她诉苦说.”只消他看着我,我就......我就吓得没命了,不知我一说了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他的名声已坏到了这个地步.你看,他会不会打我......或者......或者......啊,要是查理还活着就好了.思嘉,好声好气地告诉他,但一定得告诉他不要再来了.啊,我看你是在鼓励他,所以全城都在议论呢,而且要是你母亲发现了,她对我会怎么说呀媚兰,你不要对他那么好了.要冷淡疏远一些,那样他就会明白的.哦,媚兰,你是不是觉得我最好给亨利写个条子去,让他跟巴特勒船长谈谈” ”不,我不觉得,”媚兰说.”而且我也决不会对他无礼.我想人们对于巴特勒船长都像一群失了魂的小鸡似的瞎嚷嚷.他不会囤积粮食让人们挨饿,噢,我相信他不象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瑟太太说的那么坏.他还给了我一百美元的孤儿救济金呢.我相信他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是忠诚和爱国的,只不过他过于骄傲不屑出来为自己辩护罢了.你知道男人们一旦激怒了会变得多么固执的.” 皮蒂姑妈对于男人啥也不懂,无论他们是发怒了还是怎么的,她只能摇着那双小小的胖手表示奈何不得.至于思嘉,她很久以来就对媚兰那种专门从好的方面看人的习惯不存希望了.媚兰是个傻瓜,在这一点上谁都对她没有办法. 思嘉知道瑞德并不爱国,而且,尽管她宁死也不承认,她对此毫不在乎.倒是他从纳索给她带来的那些小礼品,一个女人可以正正当当接受的小玩意,她却十分重视.在物价如此昂贵的情况下,如果还禁止他进门,她到哪里弄到针线.糖果和发夹呀不,还是把责任推到皮蒂姑妈身上更顺当些,她毕竟是一家之主,是监护人和道德仲裁人嘛.愚蠢知道全城都在议论巴特勒的来访,也在议论她;可是她还知道,在亚特兰大人眼中媚兰.威尔克断断是不会干错事的,那么既然媚兰还在护着巴特勒,他的来访也就不至于太不体面了. 不过,如果瑞德放弃他的那套异端邪说,生活就会惬意得多.那样,她同他在桃树街散步时就用不着因人们公然不理睬他而觉得尴尬了. ”即使你有这些想法也罢,又何必说出来呢”她这样责备他.”要是你但凭自己的高兴爱想什么就想什么,可就是闭着嘴毫不声张,那一切都会好得多了.” ”我的绿眼睛伪君子,那是你的办法,是不是思嘉,思嘉!我希望你拿出更多的勇气来.我认为爱尔兰人是想什么说什么的,只有魔鬼才躲躲闪闪,请老实告诉我,难道你闭着嘴不说话时不觉得心里憋得要爆炸吗” ”唔,是的,”思嘉不大情愿地承认.”当人们从早晨到中午直到晚上尽谈什么主义时,我就觉得厌烦死了.可是我的天,瑞德.巴特勒,如果我承认了这一点,就谁都不跟我说话,哪个男孩子也不会跟我跳舞了!” ”噢,对了,哪怕要付出最大的代价,总得有人伴着跳舞.那么,我要佩服你这种自我克制的精神,不过我觉得我自己办不到.我不能披上罗曼蒂克的爱国的伪装,无论那样会多么方便.那种愚蠢的爱国者已经够多的了,他们把手里的每分钱都押在封锁线上,到头来,等到这场战争一结束,只落得一个穷光蛋.他们不需要我去加入他们的队伍,无论是为爱国主义史册添一分光彩还是给穷光蛋名单加上一个名字.让他们去戴这些荣耀的光环吧.他们有资格戴的......这一次我总算诚恳了......此外,再过一年左右,那些要戴光环的人也全都会戴上的.” ”我觉得你这人真是太卑鄙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明明知道英国和法国很快就会来帮助我们,而且......” ”怎么,思嘉!你准是看过报纸了!我真替你吃惊.可再不要这样了,那会把女人的脑子弄坏的.不到一个月以前,我还在英国.关于你的消息,我要告诉你,英国决不会帮助南部联盟.英国决不会把赌注押在一条落水狗身上,这便是英国之所以成为英国.此外,目前坐在宝座上的那位荷兰胖女人是敬畏上帝的,她不赞成奴隶制.即使英国棉纺厂的工人由于得不到我们的棉花而饿肚子,它也决不会为奴隶制而斗争的.至于法国,正在墨西哥忙于建设法国区,这个拿破仑的孱弱模仿者,根本不可能为我们操心了.事实上,因为这会牵制我们而不能去赶走在墨西哥的法国军队,他们欢迎这场战争,......不,思嘉,国外援助这个概念只不过是报纸发明出来用以维持南方士气的一个法宝而已.南部联盟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它现在像一匹骆驼,靠它的驼峰维持生命,可是连最大的驼峰也有消耗干净的一天呢.我给自己打了个在封锁线再跑六个月的算盘,以后就完了.再下去就太冒风险了.那时我要把船只卖给一个自以为还能干下去的英国人.但是不管怎样,这不会叫我为难的.我已经赚了够多的钱,都存在英国的银行里,而且全是金币.这不值钱的纸币已与我毫不相干了.”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别人可能说他的话是叛国言论,但思嘉听来却是真实的,合乎情理的.她知道这可能完全错了,她应当感到震惊和愤怒才是.实际上她既不震惊也不愤怒,不过她可以装成那样,那会使她显得可敬一些,更像个上等人家的闺秀. ”我认为米德大夫写的有关你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巴特勒船长.惟一挽救的办法是你把船卖掉之后立即去参军.你是西点军校出身的,而且......” ”你这话很象是个牧师在发表招兵演说了.要是我不想挽救自己又怎么样我要眼看着它被彻底粉碎才高兴呢.我干吗要去拼命维护那个把我抛弃了的制度呀”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制度.”她很不以为然地说. ”没听说过可你自己就是属于它的一分子,跟我一样,而且我敢肯定你也像我这样,并不喜欢它.再说,我为什么成了巴特勒家族中的不肖子呢原因不是别的,就在这里......我跟查尔斯顿不一致,也没法跟它一致.而查尔斯顿可以代表南方,只不过更加厉害而已.我想你大概还不明白那是个多么讨厌的地方吧有许多事情仅仅因为人们一直在做,你也就不得不做.另有许多事情是完全没有坏处的,可是为了同样的原因你就决不能去做.还有许多事情是由于毫无意思而使我腻烦透了.就说我没有娶那位你大约听说过的年轻女人吧,那仅仅是问题爆发的最后一个方面罢了.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讨厌的傻瓜,仅仅因为受到某种意外事故的干扰未能把她在天黑之前送到家里吗又为什么要让她那个凶暴的兄弟在我能够打得更准的情况下来开枪打死我呢当然,假如我是个上等人,我就会让他把我打死,这样就可以洗刷巴特勒家教上的污点了.可是......我要活呀!我就是这样活了下来,并且活得很舒服呢.......每当我想起我的兄弟,他生活在查尔斯顿的神圣牛群里,对他们很尊敬;我记起他那个粗笨的老婆和他的圣塞西利亚舞会,以及他那些令人厌倦的稻田......想到这些,我就认识了与那个制度决裂所得到的报偿.思嘉,我们南方的生活方式是跟中世纪封建制度一样陈旧的.令人惊奇的是它居然持续了这么久.它早就该消失,并且正在消失.不过,你还希望我去听像米德大夫这样的演说家告诉我,说我们的主义是公正而神圣的吗要我在隆隆的鼓声中变得那样激动,以致会抓起枪杆子冲到弗吉尼亚去为罗伯特老板流血吗你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傻瓜呢给人家鞭打了一顿还去吻他的鞭子,这可不是属于我干的那个行业.如今南方和我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南方曾经把我抛弃,让我饿死.我没有饿死,倒是从南方的濒死挣扎中捞到了足够的金钱来赔偿我所丧失的与生俱来的权力了.” ”我看你这个人很卑鄙,惟利是图,”思嘉说,不过口气是机械的.他所说的话大多从她耳边滑过去了,就像每次与已无关的谈话一样.不过其中的一部分她能理解,她也觉得上等人的生活中的确有许多愚蠢的事情.譬如说,不得不假装自己的心已进入坟墓,而实际上并没有.而且,她在那次义卖会上跳舞时人人都大为震惊呢.又比方,她每次做了或说了些什么稍稍与别的年轻女人所说所做不同的事,人家就会气得把眉毛都竖起来了.不过,她听到他攻击那个她自己也最厌恶的传统时,还是觉得刺耳的.因为一般人在听到别人说出他们自己的心思时,总是委婉地掩饰着并不惊慌的感觉,而她在这些人中生活是太久了,怎能不受影响呢 ”惟利是图不,我只是有远见罢了.尽管这也许不过是惟利是图的一个同义词.至少,那些和我一样有远见的人会这样说.只要他1861年手头有一百美元的现金,任何一个忠于南部联盟的人,都会像我这样干的,可是,真正惟利是图能够利用他们的机会的人又多么少啊!举例说,在萨姆特要塞刚刚陷落而封锁线还没有建成的时候,我以滥贱的价格买进了几千包棉花,并把它们运往英国.它们至今还存放在利物浦货栈里,一直没有出售.我要保持到英国棉纺厂极需棉花并愿意按我的要价购买时才放手.到时候,即使卖一美元一磅,也是不足为奇的.” ”等到大象在树林里做窝时,你就可以卖一美元一磅了!” ”现在棉花已涨到72美分一磅.我相信会卖到这个价的.思嘉,这场战争结束时我会成为一 1997.19.7 嬷嬷把托盘放到桌上,然后两手叉腰,摆出一副架势. ”你就得吃,前次野宴上发生的那种事俺不想再看见了.那次俺吃了猪肠子病得厉害,没在你们出发前拿吃的来.今番你可得给俺全吃下去.” ”我不要吃嘛!过来,快给我把腰扎得更紧一点,咱们眼看已经晚了.我听见马车都绕到前门来了.” 嬷嬷的口气像是在哄孩子了. ”那么,思嘉小姐,就吃,听俺的话,一点点吧.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可全都吃了.” ”她们要吃就吃去,”思嘉不屑地说.”她们像只兔子一点骨气也没有,可我不行!我再也不吃这种打垫的东西了.我没有忘记那次到卡尔弗特家去之前吃了一整盘,谁知他们家有冰淇琳,还是用从萨凡纳带来的冰做的,结果我只吃了一勺,我今天可要好好享受一番,高兴吃多少就吃多少.” 听了这番不伦不类的犟话,嬷嬷气恼得皱紧了眉头.在嬷嬷心目中,一个年轻姑娘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那是黑白分明的两个方面,中间没有可以通融的余地.苏伦和卡琳是她手中的两团熟泥,任凭她强劲的双手随意搓捏,对于她的告诫也总是侧耳恭听.可是要开导思嘉,指出她那感情用事的做法大都有违上流衬会的风习,那就会引起一场争斗.嬷嬷对思嘉的每次胜利都是好不容易才赢得的,这中间还得归功于一种白人所不知道的狡狯心计. ”即使你并不在乎人们怎样谈论这个家庭,但俺还在乎呢,”她嘟哝着.”俺不想站在一旁,让宴会上的每个人都说你那么没有家教.俺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你只要看见某人吃东西像小雀子那样斯斯文文的,你就能断定她是个上等人.可俺不打算叫你到威尔克斯先生家去,在那儿粗鲁地猛吃猛喝,馋得像只老鹰.” ”母亲是上等人,但她照样吃呢.”思嘉表示反对. ”等你嫁了人,你也可以吃,”嬷嬷辩驳说.”爱伦在你这个年龄,从来在外面不吃东西,你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也不吃.现在她们都嫁人了.凡是馋嘴的年轻姑娘们,大都找不到男人.” ”我就不信.在你生病时举行的那次野宴上,我事先并没有吃东西,艾希礼.威尔克斯还告诉我,看见一个姑娘胃口好他很高兴呢. 嬷嬷不祥地摇着头. ”男人家嘴里说和心里想的是两回事.俺看不出艾希礼先生有多大的意思要娶你.” 思嘉顿时皱起眉头,眼看要发作了,但随即克制住自己.在这一点上打中了她,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了.嬷嬷看见思嘉一脸的不服气,嬷嬷便端起托盘,用一种出自本能的温和而狡狯的方式改变了策略.她边叹息边向门口走去. ”好吧.刚才厨娘装这盘了时俺就跟她说了,一个女孩子是不是上等人,看她吃什么就知道.,俺又对她说,俺还没有见一个白人小姐比媚兰小姐吃的更少的呢,像她一次去看艾希礼先生......俺的意思是去看英迪亚小姐时那样.” 思嘉用十分怀疑的眼光瞪了她一眼,可是嬷嬷那张宽脸上只流露出天真而惋惜的神情,似乎在惋惜思嘉不知媚兰.汉密尔顿那样像个大家闺秀. ”把盘子放下,过来替我把腰扎紧点儿,”思嘉很不耐烦地说.”我想过会儿再吃一点.要是现在就吃,那就扎不紧了.” 嬷嬷掩饰着得意之情,立刻放下盘子. ”俺的小宝贝儿打算穿哪一件呀” ”那件,”思嘉答道,一面指着那团蓬乱的绿布花.这时嬷嬷立即起来反对了. ”你不能穿,不行.那不是早晨的衣服.你不到下午三点不能露出胸口,况且那件衣服既没领,也没袖.你要是穿上,皮肤上就会出斑点,好像生来就这样似的.去年你在萨凡纳海滩上出了那些斑点,俺整个冬天都在用奶油擦呢.如今俺可不想再让你出了.你要穿,俺就告诉你妈去.” ”要是你在我穿好衣裳之前去对她说一句半句,我就一口也不吃你的了,”思嘉冷冷地说.”要是我已经穿好了,妈就来不及叫我再回来换呢.” 嬷嬷发现自己输在算计上了,只好通融地叹了口气.比较起来,与其让思嘉到野宴上去狼吞虎咽,还不如任凭她在早上穿起下午的衣裳来算了. ”给我紧紧抓住个什么,使劲儿往里吸气,”她命令道. 思嘉照她的吩咐,紧紧抓住一根床柱,站稳了身子.嬷嬷狠狠地使劲拉着,抽着,直到束着鲸须带的小小的腰围收得更小了,她眼睛里才露出骄傲而喜悦的神色. ”谁也没有俺小宝贝儿这样的腰身,”她赞赏地说.”每回俺给苏伦小姐扎到20英寸以下,她就要晕过去了.” ”呸!”思嘉喘着气,同时带着轻蔑的神气说,”我这一辈子可还从未晕过呢.” ”唔,偶尔晕那么几回也不碍事,”嬷嬷告诉她.”你有时候太性急了,思嘉小姐.俺几次对你说,你见了蛇和耗子也不晕,那样子并不体面.当然,俺不是说在你家里,而是说在外边大伙面前,俺还跟你说过......” ”唔,快!别说这么多废话了.我会抓到男人的.我就是不嚷嚷也不昏倒,看我能不能抓到.天啊,我的胸褡太紧了!快穿上衣裳吧.” 嬷嬷小奶地把那件12码细纱布做的绿花裙子加在小山似的衬裙上,然后把低领领胸衣的后背钩上. ”在太阳底下你要把披巾披在肩上,热了也不要把帽子摘下来,”她吩咐说.”不然,你回家时就果得像老斯莱特里小姐一样黑了.现在来吃罢,亲爱的,可别吃得太急,要是吃了马上吐出来,那可不行啊.” 思嘉听话地面对托盘坐下来,要是再塞进去一点东西不知自己肚子还能不能呼吸空气.嬷嬷从盥洗架上摘下一条大毛巾,小心地将它的一端系在思嘉脖子上.另一端盖住她的膝头.思嘉从那片火腿开始,因为她喜欢吃火腿,但也只能勉强咽下去. ”我真恨不得早就结婚了,”她反悔似地说,一面厌烦地吃着山芋.”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无休止地的勉强自己,永远不能赁自己高兴做事.在自己很想吃东西时偏装得小雀子那样只能吃一点点,真是太腻烦了.在自己想跑时偏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够连跳两天也不觉得累时偏要装得跳完一场华尔兹就晕倒了,这真叫人腻烦透了!我再也不想说您真了不起呀!,来愚弄那些比我还无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让男人们对我讲些什么,而且感到自命不凡......我实在不能再吃了.” ”试试吃个热饼,”嬷嬷好像求她似的. ”一个女孩子要找男人为什么就该装得那么傻呀” ”俺想,那是因为他们男人都有自己的主张.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哪样的人,只要你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你就省掉了一大堆苦恼,也省得一辈子当处女.他们想要的是耗子般的小姑娘,胃口小得像雀子,一点儿见识也没有.要如果一位先生怀疑你比他更有见识,他就不乐意同你这位大家小姐结婚了.” ”要是男人们结婚之后发现他们的太太是有见识的,你以为他们会感到惊奇吗” ”是呀,可那就晚了.他们已经结婚了.况且先生们总是提防着他们的老婆会有见识.” ”到时候我可偏要照我所想做的去做,说我所想说的话,不管人家怎样不喜欢我.” ”不行,你不能这样,”嬷嬷担忧地说.”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就不许你这样.现在吃饼吧.泡着肉汤吃,亲爱的.” ”我看北方佬姑娘用不着做这种傻瓜.我们去年在萨拉托加时,我注意到她们有许多人在男人面前也显得很有见识似的.” 嬷嬷轻蔑地一笑. ”北方佬姑娘嘛!当然,俺看她们想啥说啥,不过俺没见她们哪几个在萨拉托加人向她们求婚的.” ”可是北方佬也得结婚呀,”思嘉争辩说.”她们并非长大就行了.她们也要结婚,生孩子.她们的孩子多着呢.” ”是为了钱男人家才娶她们的,”嬷嬷断然说. 思嘉把烤饼放在肉汤里泡了泡,再拿起来吃.也许嬷嬷说的有些道理吧,一定有点道理,因为爱伦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说法不大一样,也更委婉一些.实际上,她那些女友的母亲全都教给自己的女儿必须做那种不能自立的.依恋别人的.小牝兔般怯生生的可怜虫.其实,要养成和保持这个模样,也需要不少的知识.也许她是太鲁莽了.她常见艾希礼争论,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许就是这种态度和她喜欢散步骑马的有益于健康的习惯,使艾希礼害怕同她接近而转向娇弱的媚兰那边去了.也许,要是她变换一下策略......可是她觉得,如果艾希礼意屈服于这种预先策划好的女人手段,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敬佩他了.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为一个假笑.一次晕倒和一声”你真了不起呀”所诱惑,便是不值得要的人.可是好像他们全都喜欢这一套呢. 如果她以前对艾希礼也采用了这种错误的策略......当然,算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她要采取不同的手法,正当的手法.她需要他,并且只有几个小时可以用来争取他了.如果晕倒,或者说假装晕倒,便能达到目的,那就晕倒了,如果微笑,卖弄内情,或者装傻,就能够把他引诱过来,她倒是乐意去调一番情,也高兴装得甚至比凯瑟琳.卡尔弗特更傻.如果需要更加大胆的办法呢她也乐意采用.总之,成败在此一举了! 谁也不会告诉思嘉,说她自己的个性尽管有可怕的致命弱点,可是跟她所能采用的任何伪装相比,仍然更有吸引力.如果有人这样告诉她,她会感到高兴但同时不会相信的.而且那个她本人现在所处的这个文明世界也同样不会相信,因为与以前或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比起来,这种文明对于女性天然的评价都是最低的了. 马车载着她在红土大路上同威尔克斯农场驰去,此时思嘉心里暗暗感到高兴,因为母亲和嬷嬷都不跟他们一起去.这样,在野宴上便没有人耸着眉头或撅着下嘴唇来干涉她的行动计划了.当然,明天苏伦一定会向她们描述的,不过要是一切都按思嘉所希望的进行,那么她家里因她与艾希礼订婚或私奔而引起的激动,就抵消他们的不快而有余了.是的,她很庆幸爱伦被迫留在家里. 早晨杰拉尔德喝了几杯白兰地,借兴把乔纳斯.威尔克森开除了,于是爱伦便在威尔克森离开之前留在塔拉农场检查账目.当她坐在小办事房里那个高高的写字台前忙着时,思嘉进去与她吻别,乔纳.威尔克森拿着帽子站在爱伦身旁,他那绷紧的黄面皮上流露着无法掩饰的又气又恨的神情,因为他觉得自己被这样无礼地从一个全区最好的监工位置撵走,实在难以忍受.何况这只是区区一桩风流韵事所引起的呢.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杰拉尔德,对于埃米.斯莱特里的娃娃,有嫌疑认用父亲的不下十来个,当然也极可能包括他本人在内.杰拉尔德,对这个看法表示同意,至于爱伦,她却认为他的案情并不能因此有所改变.乔纳斯恨所有的南方人.他恨他们对他态度冷淡并轻视他的社会地位,尽管表面敷衍也是掩盖不了的.他最恨爱伦.奥哈拉,因为她是他所恨的那些南方人的典型. 嬷嬷作为农场女工头留下来协助爱伦,所以只派了迪尔茜跟来,她被安排坐在托比旁边的赶车人座位上,她膝上搁着那个装有姑娘的舞衣的长匣子.杰拉尔德跨着那匹大猎马在车旁缓缓地走着,他的酒兴尚未消散,同时处理完了威尔克森那桩不愉快的事,正在自鸣得意.他把责任推到爱伦身上,根本没想到爱伦因错过野宴和朋友欢聚的良机会感到多么失望;在这个春日良辰,他的田地显得那样美丽,鸟儿又歌唱得那样动听,他自己也觉得那样年轻好玩,便再不想别的了.有几回他忽然哼起了《矮背马车上的佩格》和其他爱尔兰小曲,或者更加阴郁的”罗伯特.埃米特(罗伯特.埃米特(1778—1803),爱尔兰民族主义领袖,1803年举行反英起义失败,以叛国罪被处于绞刑.)挽歌”,”她距离年轻英雄的长眠之地很远.” 他很高兴,一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在大谈特谈北方佬和战争中度过,更是兴奋极了.同时他也为自己那穿着漂亮裙子.打着可笑的小花阳伞的三个女儿感到骄傲.他不再去想头一天同思嘉进行过的那番谈话,因为那已经从他心里统统跑掉了,他只觉得她很美,足以使他十分自豪,而且今天她的眼睛绿得像爱尔兰山陵呢.这后一种思想使他更加悠然自得,因为其中颇有诗意;于是,他便为姑娘们放声而略略走调地唱起她们心爱的《身穿绿军装》(《身穿绿军装》是19世纪爱尔兰爱国革命歌曲.)来了. 思嘉用母亲对一个自命不凡的儿子那样既钟爱了又藐视的神情看着他,眼看到日落时他又要喝得酩酊大醉了.他到天黑回家时又将如往常那样跳过从”十二橡树”村到塔拉的那一道道篱笆,不过她希望由于上帝的仁慈和他那匹马的清醒,他不要摔断了脖子才好.偏偏他会不走桥上却策马踏着水过河,然后一路嚷着回家,让波克搀扶着躺到办事房的沙发上,因为这种时候波克经常擎着灯在前厅等候着. 他会糟蹋那套簇新的灰毛料衣服的,为此他将在第二天早晨赌骂发誓详细告诉爱伦,说他的那匹马黑暗中从桥上掉到河里去了......这样一个明明谁也骗不了的谎话却会为大家所接受,让他觉得自己就是高明得很. 思嘉暗想,爸爸是个可爱.自私.不负责任的的宝贝,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对他的热爱之情.今天早晨她感到又兴奋又愉快,仿佛整个世界连同杰拉尔德都包容在她那博爱的胸怀里了.她很漂亮,这一点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过去就要把艾希礼占为己有.阳光温暖而柔和,佐治亚明媚的春光在她眼前展现.大路旁一丛丛黑莓已一片嫩绿,把冬天雨水冲洗下来的红土沟壑都掩盖起来了,而那些从红土中突露出来的花岗岩卵石已开始披上切罗基蔷薇,周围是淡紫色的野罗兰.河岸高处林木葱茏的小山上,山茱萸开满了晶莹的白花,仿佛残雪还在万绿丛中恋恋不舍.开花的山楂子树正迎风怒放,开始从娇白转为粉红,在树下闪耀着光斑的枯松枝间,野忍冬织成了一张猩红.桔红和玫瑰红的三色地毯.微风里掺和着新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个世界都是秀色可餐了. ”我将终生记住这天有多么美丽,”思嘉想.”也许这就是我结婚的日子呢!” 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想象自己就在这天下午或者晚间月下,同艾希礼一起坐车穿过这花香叶绿的美景,到琼斯博罗的一家教堂去.自然,她还得在一位亚特兰大牧师的主持下再举行一次婚礼,但那又要叫爱伦和杰拉尔德烦恼了.她设想爱伦听到女儿同另一个姑娘的未婚夫私奔时气得脸色灰白的模样,不由得有点畏缩起来,但是她知道,只要爱伦再看看女儿的幸福光景,也就会原谅她了.杰拉尔德,会大声咒骂的,不过,尽管他昨天警告过她不要嫁给艾希礼,他还是会因为自己家同威尔克斯家做了亲戚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无论如何,这些都我结婚以后的事,现在不必管它,”这样一想,她就把烦恼丢在一边了. 在这样明媚的春天,在这么暖洋洋的阳光下,当”十二橡树”村的烟囱正好开始在那边小山上出现时,你除了尽情欢乐,是不可能有旁的什么感觉的. ”我将一辈子住在那里,我将看见五十个这样的春天,也许更多呢.我将告诉我的儿女和孙儿孙女,这个春天多么美丽,比他们所要看到的都更为可爱.”想到这最后一点时她快活极了,便加入《身穿绿军装》末尾的合唱部分,并且赢得了杰拉尔德的高声称赞.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晨为什么如此快活,”苏伦表示反感地说,因为她心里还在痛苦地嘀咕:要是她穿上思嘉那件新的绿色绸舞衣,她会比思嘉漂亮得多.为什么思嘉总那样自私,不肯把衣服和帽子借给她呢妈为什么也总是那样护着她,说绿色同苏伦不相配呢.”你和我一样清楚,艾希礼的亲事要在今晚宣布,爸今天早晨这样说的.当然我也明白,你对他表示亲昵已经好几个月了.” ”你就知道这些,”思嘉说着,吐了吐舌头,不想让自己的兴致给破坏了.到明天早晨这个时候,请看苏伦小姐吃惊的模样吧. ”苏伦,你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卡琳震惊地表示异议.”思嘉喜欢的是布伦特.” 思嘉那双笑盈盈的绿眼睛望着妹妹,心想她怎么会这样可爱呢.全家都知道,卡琳这个13岁的姑娘已尼倾心于布伦特了,但布伦特却全不在意,只把她当思嘉的小妹妹看待.每当爱伦不在场时,大家总喜欢拿布伦特来捉弄她,直到她哭出来为止. ”我一点也不喜欢布伦特,亲爱的.”思嘉乐得慷慨地说.”而且他也一点不喜欢我.你看,他正在等着你快快长大呢!” 卡琳那张圆圆的小脸红了,她心里又高兴又怀疑,两方面像在打架似的. ”唔,思嘉,你这话当真” ”思嘉,你知道母亲说过,卡琳还太小,还不该想什么男孩子,可你偏偏去逗引她.” ”好吧,看我究竟喜欢不喜欢,你走着瞧.”思嘉适答道.”你是要妹妹露脸,因为你知道再过一年左右她就会长得比你漂亮了.” ”你们得小心,今天讲话该文明些,否则我回去抽你们,”杰拉尔德警告说.”嘘!别响,我听听,这是马车声吧准是塔尔顿家或者方丹家的.” 他们驶近一个从茂密的山冈下来的交叉道时,马蹄声和车轮声听得更清楚了,同时从树林背后传来嘁嘁喳喳的女人争吵声和欢笑声.走在前头在杰拉尔德勒住马向托比打了个手势,叫他把马车停在交叉路口. 1998.19.8 战争继续进行着,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现在人们已不再说”再来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这样的话了,也不再说北方佬是胆小鬼了.现在大家都明白,北方佬根本不是胆小鬼,而且决不是再打一个胜仗就能把他们打垮的.不过在摩根将军和福雷斯将军指挥下南部联盟军在田纳西州打的胜仗,和第二次布尔溪战役的胜利,是可以作为击溃北军的战利品而加以吹嘘的.虽然,这些胜利都付出了重大的代价.亚特兰大各医院和一些居民家里,伤病员大量拥入,同时有愈来愈多的女人穿上了丧服,奥克兰公墓里那一排排的士兵坟墓也每天都在增加. 南部联盟政府的货币惊人地贬值,生活必需品价格随之急剧上涨.物资供销部门征收的食品税已高到使亚特兰大居民的饮食也开始蒙受损失了.白面极贵又很难买到,因此普遍以玉米面包代替饼干.面包卷和蛋糕.肉店里已几乎不卖牛肉,就连羊肉也很少,而羊肉的价钱又贵得只有阔气人家才买得起.好在还有充足的猪肉,鸡和蔬菜也不少. 北方佬对南部联盟各州港口已加紧了封锁,因此茶叶.咖啡.丝绸.鲸须衣褡.香水.时装杂志和书籍等奢侈品,就既稀少又很贵了.甚至最便宜的棉织品的价格也在飞涨,以至一般女人都在唉声叹气地改旧翻新,用以对付着换季的衣着,多年以来尘封不动的织布机现在从阁楼上取了下来,几乎家家的客厅里都能见到家织的布匹.几乎每个人,士兵.平民.妇女.小孩和黑人,都穿上了这种家织土布的衣裳,灰色,作为南部联盟军制服的颜色,如今在日常穿着中已经绝迹,而由一种白胡桃色的家织布所替代了. 各个医院已经在为缺乏奎宁.甘汞.鸦片.哥罗仿.碘酒等等而发愁.纱布和棉布绷带现在也很贵重,用后不能丢掉,所以凡是在医院服务的女人都带着一篮篮血污的布条回家,把它们洗净熨平,然后带回医院给别的伤员使用. 但是,对于刚刚从寡妇蛰居中跑出来的思嘉来说,战争只不过是一个愉快和兴奋的时候而已.甚至节衣缩食她也一点不以为苦,只要重新回到这广阔的世界里便心满意足了. 她回想过去一年的沉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毫无变化地过着,便觉得眼前的生活节奏已大大加快,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每天早晨开始的都是一个新的激动人心的日子,她会遇到一些新的人,他们要求来拜访她,说她多么漂亮,说他们多么希望享有特权为她战斗甚至付出生命.她能够而且的确在爱着艾希礼直到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息,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去引诱别的男人来向她求婚. 当前正在继续的战争给了后方人们一个不拘常规的进行社交活动的机会,这使老人们大为吃惊.做母亲的发现陌生男人来拜访女儿,他们既没有介绍信又家世来历不明,更可怕的是她们的女儿竟与这些人手拉手坐在一起!就说梅里韦瑟太太吧,她是直到结婚以后才吻她的丈夫的,现在看见梅贝尔竟在吻那小个子义勇兵雷内.皮卡德了,这叫她怎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呢特别是当梅贝尔公然表示不觉得羞耻时,她就更加惊恐万状了.即使雷内很快便向她求了婚,也没有缓和这一紧张局面.梅里韦瑟太太觉得南方正在道德上迅速全面地崩溃,并且经常提出这样的警告.其他作母亲的人也衷心赞同她的意见,并将问题归咎于战争. 可是那些说不定在一周或一个月内就会牺牲的男人,是不耐烦等待一年才去要求叫一位姑娘的小名的(当然还得冠以”小姐”的称号).他们也不会履行战前规定的那种冗长的正式求婚礼节.他们总是在三四个月之内就提出订婚的要求.至于女孩子们,她们本来很清楚上等人家的姑娘一般要拒绝男方三次,而如今却在头一次就急忙答应了. 这种不正常的状况使思嘉觉得战争还是相当有趣的.除了护理工作肮脏和卷绷带太麻烦以外,她不怕战争永远拖延下去.事实上,她现在对医院里的事情已能镇静地应付了,因为那里还是一个很好很愉快的狩猎场呢.那些无依无靠的伤兵会乖乖地屈服于她的魅力之下.只要给他们换换绷带,洗洗脸,拍打拍打他们的枕头,给他们打打扇子,他们很快就爱上你了.啊,经历了过去一年的暗淡日子,这里就是天堂了! 思嘉又回到了她跟查理尔斯结婚以前所处的地位,还仿佛根本没有嫁给他,根本没有感受过他死亡的打击,根本没有生过韦德似的.战争.结婚和生孩子一点没有触动她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就从她身边过去了,她一点也没有改变.她有一个孩子,她简直可以把他忘了.那所红砖房子里其他的人在仔细照料着他,她在思想和感情上又成了原来的思嘉,原来县里的那个美女.她的思想和行为又恢复到往昔那个模样,可是活动的天地却大大扩展了.她不顾皮蒂姑妈和那些朋友们的非议,仍然像结婚以前那样为人行事,如参加宴会啦,跳舞啦,同士兵一起骑马外出啦,彼此调情啦,凡是她在姑娘时期做过的一切现在都做,只差没有脱掉丧服了.她知道脱丧服这件事虽然微不足道,但皮蒂帕特和媚兰是死活不会同意的.而且她当寡妇也像做姑娘时一样迷人,只要对她不加干涉她就照样快乐,只要不使她为难她就乐于助人,而且对自己的姿容和到处招人爱慕也是十分得意的. 在这个几周以前还令人痛苦的地方,如今她感到愉快起来了.她高兴又有了一些情人,高兴听他们说她仍然这么美丽,这是在艾希礼已经跟媚兰结婚而且正面临危险的情况下她所能享受到的最大愉快.不过在目前,即使想起艾希礼已经属于别人也是比较容易忍受的,因为他毕竟远在他方呢.亚特兰大和弗吉尼亚相距数百英里之遥,他有时好像就是她的,犹如是媚兰的一个样. 1862年秋天就这样在护理.跳舞.坐马车和卷绷带中飞快地过去了,连回塔拉小住几回也没有花多少日子.在塔拉的小住是令人失望的,因为很少有机会像在亚特兰大所希望的那样跟母亲清静地长谈,也没有时间陪着她做针线活儿,闻闻她走动时从马鞭草香囊中散发出的隐隐香味,或者让她的温柔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抚摩一番. 好像有满腔的心事,母亲瘦了,而且从清早开始起,一直要到全农场的人都入睡以后许久才得休息,南部联盟物资供销部的需求一月比一月高,她的任务便是设法让塔拉农场拼命生产.连杰拉尔德也不得闲,这是多年以来头一次,因为他找不到一个监工来代替乔纳斯.威尔克森的工作,每天都得亲自骑马到田里去来回巡视.既然母亲忙碌得每天只能道一声晚安,父亲又整天在大田里,思嘉便觉得塔拉这地方已无法待下去.甚至她的两个妹妹也各有心事,不得清闲.苏伦现在同弗兰克.肯尼迪达到了某种”默契”,并以一种思嘉觉得几乎难以忍受的寓意在唱起《到这场残酷战争结束时》来了.还有卡琳,她太迷恋布伦特.塔尔顿了,也不能陪伴思嘉或给她带来什么乐趣. 尽管思嘉每回都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到塔拉老家去的,但她收到皮蒂和媚兰不可避免地催她回来的信时,也并不觉得难过.倒是母亲在这种时候,想到她的长女和惟一的外孙即将离开她,总要长吁短叹,默默地伤心一番. ”但是我不能只顾自己把你留在这里,既然那边需要你在亚特兰大参加护理工作.”母亲说.”只是......只是,亲爱的,我总觉得还没有来得及跟你好好谈谈,没有好好地重新叙一叙母女之情,而你很快就走了.” ”我永远是你的小女孩,”思嘉总是这样说,一面把头紧靠在母亲胸口,内心深感歉疚.她没有告诉母亲,她急于回到亚特兰大去不是要为南部联盟服务,而是因为在那里可以跳舞,还有许多情人.近来她向母亲隐瞒了许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是瑞德.巴特勒经常到皮蒂帕特姑妈家来这件事. 在义卖会之后几个月里,瑞德每次进城都要来拜访皮蒂帕特姑妈家,然后带着思嘉一起坐马车外出,陪她去参加跳舞会和义卖会,并在医院外面等着把她送回家去.她也不再担心他会泄露她的秘密了,不过在意识深处仍潜藏着一个不安的记忆,即他目睹过她那件最丢人的事,知道她和艾希礼之间的真正关系.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每次跟她过不去时,她都不说什么.可是他却时常跟她过不去. 他已经三十五六岁了,比她曾经有过的任何情人都大,所以她在他跟前简直是个毫无办法的孩子,不能像对待那些年龄与她相近的情人那样来对待和支配他.他总是显得若无其事,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令人惊奇之处反而十分好玩似的;因此她即使被气得闷声不响了,也觉得自己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乐趣.她在他的巧妙引逗下往往会勃然大怒,因为她兼有父亲的爱尔兰人脾性和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略带狡黠的姣好面容.在这以前,她是从来不控制自己的脾气的,除非在母亲跟前,可如今为了避免他那得意的咧嘴冷笑,使不得不忍痛把已到嘴边的话也憋了回去.她恨不得他也发起脾气来,那时她就不会有处于这种不利地位的感觉了. 她几乎每次跟他斗嘴都没有占到便宜,事后总是狠狠地说这个人不行,不是上等人,没有教养,她再也不同他交往了.可是或迟或早,他又回到了亚特兰大,又假装来拜访皮蒂姑妈,以过分的殷勤送给思嘉一盒从纳索带来的糖果,或是在社交性的音乐会上抢先占一个思嘉身旁的座位,或者在舞会上紧盯着她,而她对他这种殷勤的厚脸皮态度照样感到高兴,总是笑呵呵的,宽恕了他过去的冒失,直到下一次再发生为止. 尽管他的有些品性叫人很恼火,她还是更加盼望他来拜访了.他身上有一种她无法理解而令人兴奋的东西,一种与她所认识的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东西.他那魁伟俊美的身躯不乏惊人之处,因此只要他走进屋来就让你觉得突然受到肉体的冲击,同时那双黑眼睛流露着卤莽无礼和暗暗嘲笑的神色,这给思嘉以精神上的挑战,激起她下决心要把他降服. ”这几乎像是我已经爱上他了!”她心中暗想,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只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 可是那种兴奋的感觉依然存在,他每一次来看她们,他那全副的男性刚强之气总要使得皮蒂姑妈的这个富有教养的上等人家显得既狭小又暗淡,而且颇有点迂腐味儿.思嘉并不是这个家庭中唯一对他产生奇异而非情愿反应的人,因为连皮蒂姑妈也被他逗得心慌意乱了. 皮蒂明明知道爱伦不会赞成巴特勒来看她的女儿,也知道查尔斯顿上流社会对他的排斥是一件不容忽视的事,可是她已抵制不住他那精心设计的恭维和殷勤,就像一只苍蝇经不起蜜糖缸的引诱那样.加之,他往往送给她一两件从纳索带来的小礼品,口称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专门为她跑封锁线买来的......这些礼物无非是别针.织针.钮扣.丝线.发夹之类.不过,这种小小奢侈品现在也是很不容易得到手,以致妇女们只好戴手工做的木制卡,用布包橡子当钮扣,而皮蒂又缺乏道德上的毅力,只好接受巴特勒的馈赠了.此外,她还有一种孩子般的嗜好,喜欢新颖的包装,一看见这些礼品便忍不住要打开来看看,既然打开了又怎好再退还呢于是,收下礼品之后,她就再也鼓不起勇气来说什么由于名声上的关系,他不适宜常来拜访这三位没有男性保护的单身妇女了.的确这是不难想见的,只要瑞德.巴特勒在屋子里,皮蒂姑妈便觉得自己需要一位男性保护人.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时常无可奈何地叹息.”可是......说真的,我觉得他很可能是个令人感到亲切的好人,如果只凭感觉来说的话......嗯,他在内心深处是尊重妇女的.” 媚兰自从收到那只退回来的结婚戒指以后,便觉得瑞德.巴特勒是个难得那么文雅而精细的上等人,现在听皮蒂这样评论,还不免感到震惊呢.他一向对她很有礼貌,可是她在他面前总有点怯生生的,这主要是因为她跟每一个不是从小就认识的男人在一起时都会感到羞涩的缘故.她还暗暗地为他非常难过,这一点要是巴特勒知道了定会高兴的.她深信一定有某种罗曼蒂克的伤心事把他的生活给毁了,才使他变得这样强硬而苛刻,而他目前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女人的爱.她一向生活在深闺之中,从没见过会过什么恶人恶事,也很难相信它们是存在的,因此当她听到人们悄悄议论瑞德的那个女孩子在查尔斯顿发生的事情时,便大为震惊和难以相信.所以,她不仅没有对他产生恶感,反而更加暗暗地同情他,觉得他蒙受了重大的冤屈,为之愤愤不平. 思嘉默默地同意皮蒂姑妈的看法,她也觉得巴特勒不尊重女人,只有对媚兰或许是例外.每当他的眼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她的身躯时,她总觉得自己像没穿衣服似的,这倒并不是他说了什么.她是可以狠狠地教训他几句的,如果他说出来.可恶的是他那双眼睛从一张黝黑的脸上讨厌和肆无忌惮地向你瞧着时那副模样,仿佛所有的女人都不过是他自己高兴时享用的财产罢了.这副模样只有跟媚兰在一起时才不会出现.他望着媚兰时脸上从没有过的那种冷冷的品评神态,眼睛里从没有嘲讽意味;她对媚兰说话时,声音也显得特别客气,尊敬,好像很愿意为她效劳似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媚兰比对我好得多,”有天下午思嘉不耐烦地对他说,她单独跟他在一起,当时媚兰和皮蒂睡午觉去了. 原来刚才有一个小时之久,她一直望着他手里拿着媚兰正在绾卷准备编织的那团毛线,也一直在注意媚兰详细而自豪地谈起艾希礼和他的晋升时那副又呆板又叫人看不透的表情.思嘉知道瑞德对艾希礼没有什么太高的评价,而且毫不关心他最近当上了少校的这件事.可是他却很有礼貌地在应酬媚兰,并喃喃地说了一些赞许艾希礼英勇的应酬话. 思嘉气恼地想:要是我,只要一提起艾希礼的名字,他就会竖起眉毛讨厌地笑起来了! ”我比她漂亮得多,”她继续说道:”就是不理解你为什么偏偏对她更好一些.” ”我敢说你是在妒忌吧” ”啊,别胡猜!” ”你又使我失望了,如果说我对威尔克斯太太好一些,那是因为她值得这样.她是我生平很少见过的一个温厚.亲切而不自私的人.不过你或许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些品性.而且,尽管她还年轻,她都是我有幸结识过的很少几位伟大女性之一呢.” ”那么你是说你不认为我也是一位伟大女性喽” ”在我们头一次遇见时,我想,我们就彼此同意你根本不是个上等女人了.” ”啊,看你再敢那么可恨,那么放肆地提起这件事来!你怎能凭那点小孩子脾气就说我的坏话呢而且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已经长大,要是你不经常提起来说个不休,我就压根儿把它忘记了.” ”我并不认为那是小孩子脾气,也不相信你已经改了.只要你一不如意,即使今天,你还会像当时那样摔花瓶的.不过你现在大体上是称心惬意的,所以用不着摔那些小古董了.” ”啊,你这......我真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那样我就要把你叫出去,把你......” ”把我宰了,以消你心头之恨.可是我能在五十玛之外打中一个银币呢.最好还是抓住你自己的武器......酒窝呀,花瓶呀,等等,” ”你简直是个流氓!” ”你是想用这种辱骂来激怒我吗我只能叫你失望.很遗憾,单凭一些符合实际的谩骂是不能让我生气的.我的确是个流氓,又怎能不是呢在这个自由国家,只要自己高兴,人人都可以当流氓嘛.像你这样的人,亲爱的女士,明明心地是黑的却偏要掩盖它,而且一听到别人这样骂,你就大发雷霆,那才是伪君子呢.” 在他冷静的微笑和慢条斯理的批评面前,她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她以前从没碰到过这样难以对付的人,她的武器诸如蔑视.冷漠.谩骂,等等,现在都不好使用了,因为无论她怎么说都不能让他感到羞耻,根据她的经验,骗子最坚决要维护的是他的诚实,懦夫最坚决要维护的是他的勇敢,粗人是他的文雅,痞子是他的荣誉.可这条规律对于瑞德并不适用.他承认你所说的一切,并且笑嘻嘻地鼓励你再说下去. 在这几个月里,他经常来来去去,来时不预先通报,去时也不说再见.思嘉从来没发现他究竟到亚特兰大来干什么,因为别的跑封锁线的商人很少从海滨这么远跑来的.他们在威尔明顿或查尔斯顿卸了货物,同一群群从南方各地聚集到这里来购买封锁商品的商人接头,她要是想到,他居然这样不辞辛苦来看她,便应当觉得高兴,不过她即使虚荣得有点反常,也还不怎么相信这一点.如果他曾表示过爱她,妒忌那些成天围着她转的男人,甚至拉着她的手,向她讨一张照片或一条手绢来珍藏在身边,她就会得意地认为他已经被她的魅力迷住了,可是,他却仍然叫你心烦,不像个恋爱的样子,而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已经识破她引诱他上钩的手腕了. 1999.19.9 有谣传说,巴特勒船长是南方最出色的舵手之一,又说他行动起来是不顾一切和泰然自若的.他生长在查尔斯顿,熟悉海港附近卡罗来纳海岸的每一个小港小湾.沙洲和岸礁,同时对威尔明顿周围的水域也了如指掌.他从没损失过一只小船或被迫抛弃一批货物.当战争爆发时,他从默默无闻中突然冒了出来,用手头的钱买了一条小小的快艇,而现在,封锁线货物的利润已增加到二十倍,他也拥有四条船了.他用高薪雇用了很好的驾驶员,他们在黑夜载着棉花偷偷离开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向纳索.英国和加拿大驶去.英国的棉纺厂正在那里停工待料,工人在挨饿,所以每个骗过了北方佬舰队的封锁线商人都可以在利物浦随心所欲地要高价呢.瑞德的几条船在为南部联盟政府运出棉花和运进南方所迫切需要的战争物资两方面都是特别幸运的.因此,那些太太们对于这样一位勇敢人物便很宽恕,并且把他的许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身材魁伟,在他面前走过的人都不觉回头看看.他随意花钱,骑一匹野性的黑公马,衣着也是很讲究入时的.这最后一点足以引人注目了,因为现在军人的制服已经又脏又破.老百姓即使穿上最好的衣裳也看得出是精心修补过的.思嘉觉得还从没见过像他身上穿的这么雅致的淡米色方格花呢的裤子呢.至于他的那些背心,则都是十分漂亮的货色,尤其那件白纹绸上面绣有小小粉红蔷薇花蕾的,更是精美无比,这样的衣着配上潇洒的风度,倒显得非常相称而不徒见华丽了. 只要他着意显示自己的魅力,那是很少有女人能够抵挡得住的,结果连梅里韦瑟太太也不得不为之动容,并邀请他星期天到家里来吃午饭了. 梅贝尔.梅里韦瑟准备在那位小个儿义勇兵下次休假时同他结婚,她一想起这件事就哭鼻子,因为她下定决心要穿一件白缎子衣服结婚,可是在南部联盟境内找不到白缎子.连借也没处借,为的是多年以来所有的缎子结婚礼服都拿去改作军旗了.爱国心很强的梅里韦瑟太太想批评自己的女儿,并想指出对于一位拥护南部联盟的新娘来说,穿家织布的结婚礼服也很体面嘛,可就是没有用.梅贝尔非要穿缎子不行.为了主义,她宁愿.甚至自豪地不戴发夹,没有糖果和茶,或者没有钮扣和好的鞋子,但就是要穿一并缎子的结婚礼服. 从媚兰那里听到了这件事,瑞德便从英国带回来许多码闪亮的白缎子和一条精美的网状面纱,作为结婚礼品送给她.他采取的手法很巧妙,以致你很难想象怎样才能向他提起付钱的事,而且梅贝尔高兴得几乎要吻他了.梅里韦瑟太太知道,送这么昂贵的礼品......而且是一件衣服料子......是极为不正常的,可是当瑞德以十分漂亮的措辞说,对于我们一位出色英雄的新娘来说,用无论多么美丽的衣饰来打扮她都不过分,这样她就无法拒绝了.于是梅里韦瑟太太便邀请他到家里来吃午饭,觉得这个面子比付钱还他的礼品还要有意思些. 他不仅给梅贝尔送来了缎子,而且能对这件礼服的式样提出宝贵的建议.在巴黎,这个季节的裙圈比较宽大,裙裾却短一些.它们已不用皱边,而是做成扇形的花边折叠在一起,把底下镶有带的衬裙露出来.他还说他在街上已看不到穿宽松长裤的人,因此设想那已经”过时”了.后来,梅里韦瑟太太告诉埃尔辛太太,要是她稍一放手让他再说下去,他准会把巴黎女人时下穿的什么样的内裤都如实地说出来了. 假如他不是那样很有大丈夫气慨,他的这种善于描述衣服.帽子和头饰的本领会被当做最精明的女性特点让人记住的.太太们每回向他提出关于流行服装款式和发型的问题时,连她们自己也觉得有点古怪,不过她们仍然这样做.他们与时髦世界完全隔绝了,就像那些遇难后流落在荒岛上的水手,因为很难看到通过封锁线进来的时装杂志呢.她们不见得知道,法国的太太们可能在剃头发和戴浣熊皮帽子了,于是他的关于那些俗丽衣服的记忆便成了《格迭斯妇女手册》的代用品.他能留意妇女最敏感的那些细节,而且每次出国旅行之后都会为一群妇女所包围,告诉她们今年帽子时兴小了,戴得高了,几乎遮盖着最大部分头顶,不过已不用花朵而用羽毛做装饰;告诉她们法国皇后晚上已不梳发髻,而是把头发几乎全堆在头顶上,将耳朵全露出来,同时晚礼服的领口又惊人地低下了. 这几个月他成了本城最出名和最富浪漫色彩的人物,纵然他的名声不好,纵然外面谣传说他不仅跑封锁线而且做粮食投机生意.那些不喜欢他的人说,他每到亚特兰大来跑一趟,食品价格就要上涨五美元.不过,即使有这种闲言碎语在背后流传,如果他认为值得的话,他还是可以保持自己的声望的.可是不,在他设法同那样沉着的爱国公民相处并赢得他们的尊重和不无怨言的喜爱以后,他身上那种怪癖的东西又发作起来,使得他抛弃了原来的态度而公然与他们作对,并让他们知道他原来只不过戴上了假面具,可现在不高兴再戴下去了. 看来他好像对南方特别是南部联盟地区每个人每件事都怀有一种并非出于个人好恶的轻蔑,而且并不想隐瞒这一点.正是他那些对于南部联盟的评论,引起了亚特兰大人先是对他瞠目而视,接着是冷淡,最后就大为光火了.等不到进入1863年,每当他在集会上出现,男人们便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去应付他,妇女们则立即把她们的女儿叫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好像不仅很乐意跟亚特兰大人的诚恳而炽热的忠诚作对,而且高兴让自己以尽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现.当人们善意地称赞他闯封锁线的勇敢行为时,他却漠然地回答说他每次遇到危险都像前线的士兵那样给吓坏了.可是人人都知道南部联盟军队中是没有胆小鬼的,因此觉得这种说法尤其可恶.他经常把士兵称作”我们勇敢的小伙子”或”我们那些穿灰军服的英雄”,可说话时用的那种口气却流露出最大的侮辱.有时,那些很想跟他调调情的年轻姑娘们向他表示感谢,说他是为她们而战的一位英雄,他便躬身回答说事情并非如此,只要能赚到同样多的钱他也愿意为北方佬妇女办事. 自从义卖会那天晚上思嘉头一次和他在亚特兰大相会之后,他一直是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的,不过现在他与每个人交谈时也隐隐约约带有嘲讽的意味了.凡是人家称赞他为南部联盟效劳时,他总忘不了回答说跑封锁线是他的一桩买卖.他会用眼睛盯着那些与政府签有合同的人平静地说,要是能从政府合同中赚到同样多的钱,那么他肯定要放弃跑封锁线的危险,转而向南部联盟出售劣等的再生布.掺沙的白糖.发霉的面粉和腐烂的皮革了. 他的评论大多是无法争辩的,这就更叫人恼火了.本来就已经传出了一些关于政府合同的小小丑闻.来自前方的信件常常抱怨说,鞋穿不到一星期就坏了,弹药点不起火,缰绳一拉紧就断,肉是腐臭的,面粉里满是虫子,等等.亚特兰大人开始设想,那些向政府出售这种物资的人一定是亚拉巴马或弗吉尼亚或田纳西的合同商,而不可能是佐治亚人.因为佐治亚的合同商人中不是包括有最上等家庭的人吗他们不是首先向医院捐献资金和帮抚阵亡士兵的孤儿了吗他们不是最先起来响应.至少在口头上欢呼向北方佬开战,并且鼓励小伙子们去疯狂地厮杀吗当时反对凭政府合同牟利的怒潮还没有兴起,所以瑞德的话也仅仅被当作他自己缺德的明证罢了. 他与亚特兰大人作对时,不仅暗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贪污受贿,在前方的人也胆小厌战,而且幸灾乐祸地施展手段,叫一般体面的市民也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他禁不住要狠狠刺一下周围那些人的自负.伪善和神气十足的爱国心,就像一个孩子忍不住手痒要刺破一个气球似的.他巧妙地叫那些洋洋得意的人泄气,叫那些愚昧无知和满怀偏见的人出丑,而采用的手法又十分高明,仿佛十分客气而有趣的把这些人请了出来,叫他们一时还莫名其妙,直到给吹得高高而有点可笑的迎风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亚特兰大城接待瑞德的那几个月中,思嘉对他没有存任何幻想.她知道,他那些假意的殷勤和花言巧语都是嘴皮子上的东西.她知道,他之所以扮演一个大胆而爱国的闯封锁线的角色,仅仅因为他自己觉得有趣而已.有时她觉得他就像县里那些跟她一起长大的小伙子那样,譬如,塔尔顿家那对专门想开玩笑的孪生兄弟,方丹家那几个喜欢捉弄人的顽皮孩子,以及整晚坐在那里设计恶作剧的卡尔弗特兄弟.不过他跟他们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在瑞德看似轻松愉快的神态背后潜藏着某种恶意,它几乎阴险到了有点残忍的地步. 她尽管十分清楚他不是诚心的,但仍然非常喜欢他扮演的那个浪漫的封锁线冒险家.因为这首先使得她在同他交往时处于比过去更加便当的地位.所以,当他一旦取下那个假面具.公然摆出架势来跟亚特兰大人的善意作对时,她便大为恼火了.她感到恼火,是因为这种做法显得十分愚蠢,而且有些对他的严厉批评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在埃尔辛太太为康复期伤兵举行的一次银元音乐会上,瑞德完成了自己与亚特兰大绝交的过程.那天下午埃尔辛家挤满了休假的士兵和来自医院的人,乡团和民兵队的队员,以及已婚妇女.寡妇和年轻姑娘.屋子里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连长长的螺旋形楼梯上也站满了客人.埃尔辛家的膳食总管站在门口端着一只刻花玻璃缸接受客人捐赠,他已把里面的银币倒出过两次,这足以说明音乐会是成功的,因为现在每个银元值60元南部联盟纸币呢. 每个自命有一艺之长的姑娘,都唱的唱了,弹的弹了,特别是扮演活人画的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思嘉十分满意,因为她不仅跟媚兰合唱了一曲感人的《花上露浓》,又在要求再唱时来了个更加轻快的《女士们啊,请别管斯蒂芬!》,而且她自己还被挑选出来在最后一场活人画里扮演了”南部联盟的精神”. 她表演得非常动人,穿一件缝得很朴素的白色稀松棉布的希腊式长袍,腰上束一条红蓝两色的带子,一只手里擎着星条旗,另一只手拿着查尔斯和他父亲用过的那把金柄军刀授予跪在面前位置的亚拉巴马人凯里.阿什伯恩队长. 演完活人画以后,她不由得要寻找瑞德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欣赏她所扮的这幅精美的图画.她气恼地看见他正跟别人辩论,很可能压根儿没有注意她.思嘉从他周围那些人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被他所说的什么话大大激怒了. 她向他们走去,这时,像往往发生的那样,人群偶尔安静了一些,她听见民兵装束的威利.吉南清楚地说:”先生,那么我想,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英雄们为之牺牲的那个正义并不是神圣的罗” ”假如你给火车轧死了,你的死不见得会使铁路公司神圣起来,是吗”瑞德这样反问,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他在虚心讨教似的. ”先生,”威利说,声音有点颤抖,”如果我们此刻不是在这所房子里......” ”我真不敢想象那会发生什么,”瑞德说.”当然喽,你的勇敢是十分有名的.” 威利气得满脸通红,谈话到此中止.人人都觉得很尴尬.威利是健康而强壮的,而且正当参军年龄,可是没有到前线去.的确,他是他母亲的独生子,而且毕竟还得有人参加民兵来保卫这个州嘛.不过,当瑞德说到勇敢时,在场那几位康复的军官中便有人在鄙夷地窃笑了. ”唔,他干吗不闭起他那张嘴呢!”思嘉生气地想.”他简直是在糟踏整个集会呀!” 米德大夫的眉头皱得要发火了. ”年轻人,对你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神圣的,”他以平常演讲时用的那种声调说.”不过,有许多事物对于南方爱国的先生太太们是神圣的呢.譬如,我们的土地不受篡权者统治的自由,便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州权,以及......” 瑞德好像懒得答理似的,声音中也带有一点腻味乃至厌烦的感觉. ”一切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对于那些硬要打仗的人来说就是这样.如果发动战争的人不把战争奉为神圣,那谁还那么愚蠢要去打仗呢但是,无论演说家们对那些打仗的白痴喊出什么样的口号,无论他们给战争订出什么样的崇高的目的,战争从来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一切战争实际上都是关于钱的争吵.可是很少有人明白这一点.人们的耳朵被军号声和战声以及呆在这的演说家们的漂亮言辞塞得太满了.有时喊的口号是把基督的坟墓从异教徒手中夺回来!,,有时是打倒教皇制度!,,有的是棉花,奴隶制和州权!,,有时是自由,.” ”这和教皇制度有什么相干呢”思嘉心里想.”还有基督的坟墓,又怎么啦” 可是当她急忙向那愤怒的一群走去时,她看见瑞德正穿过人群得意洋洋地走向门口.她跟在他后面,但埃尔辛太太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拦阻她. ”让他走吧,”她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说,这使得屋子里突然沉默下来的人群都听见了.”让他走.他简直是个卖国贼.投机家!他是我们怀里养育过的一条毒蛇!” 瑞德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门厅里,正如埃尔辛太太所希望的那样听见了她的话,然后转过身来,向屋里的人打量了一会.他锐利地逼视着埃尔辛太太平板的胸脯,突然咧嘴一笑,鞠了个躬,走出去了. 梅里韦瑟太太搭皮蒂姑妈的马车回家,四位女士几乎还没坐下,她便发作了. ”皮蒂帕特.汉密尔顿!你瞧,我想你该感到满意了吧!” ”满意什么”皮蒂惊恐地喊道. ”对那个你一直在庇护的卑鄙男人巴特勒的德行呀!” 皮蒂帕特一听就急了,气得竟想不起梅里韦瑟太太也招待过巴特勒这回事.倒是思嘉和媚兰想了起来,可是按照尊敬长辈的规矩,她们只得忍着不去计较,都低下头来瞧着自己的手.”他不只侮辱了我们大家,还侮辱了整个南部联盟呢,”梅里韦瑟太太说.她那结实的前胸在发光的镶边衣饰下猛烈地起伏着.”说什么我们是在为金钱而战!说什么我们的领袖们欺骗了我们!是的,应该把他关进监狱!就是应该!我要跟米德大夫谈谈这件事.要是梅里韦瑟先生还活着的话,他准备去收拾他的!现在,皮蒂.汉密尔顿,你听我说.你可决不能让这个流氓再到你们家来了!” ”嗯.”皮蒂没奈何地咕哝着,仿佛她觉得无地自容,还不如死了的好.她乞求似的望着那两位低头不语的姑娘,然后又满怀希望地看看彼得大叔那挺直的脊背.她知道他正在仔细听着梅里韦瑟太太说的每一句话,巴不得他回过头来插上几句,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她希望他说:”多丽小姐,您就放过皮蒂小姐算了!”可是彼得一声不响.他从心底里不喜欢巴特勒,这是可怜的皮蒂也知道的.于是,她叹了口气,说:”多丽,好吧,如果你认为......” ”我就这样认为,”梅里韦瑟太太坚决回答说.”首先,我不能想象你中的什么邪竟去接待起他来了.从今天下午起,城里没有哪个体面人家会欢迎他进家门了.你得鼓起勇气禁止他到你家来.” 她向两位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希望你们俩也留心听我的话,”她继续说.”因为你们在这个错误中也有份儿,竟对他显得那样高兴!就是要客气而又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他本人和他的那些混帐话在你们家里是绝对不受欢迎的.” 像匹烈马受到一个陌生而粗笨的骑手摆弄似的,这时思嘉火了,眼看要暴跳起来了.可是她不敢开口.她不能冒这个风险让梅里韦瑟太太再给母亲写封信去. ”你这头老水牛!”她想,压在心头的怒火把脸憋得通红.”要是我能说说我对你和你那套横行霸道的做法是多么恶心的话,那才是天大的快事呢!”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这种公然反叛我们主义的话,”梅里韦瑟太太继续说,但这次用的是一种激于义愤的口气.”凡是认为我们的主义不公正不神圣的人,都应该绞死!从今以后,我再不愿听你们两个女孩子跟他说一句话了.......怎么,媚兰,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 媚兰脸色灰白,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还要跟他说话,”她低声说.”我决不对他粗暴无礼.我决不禁止他到家里来.” 梅里韦瑟太太气得仿佛给当胸刺了一锥子,噗的一声连肺都炸了.皮蒂姑妈那张肥厚的嘴巴吓得合不拢来,连彼得大叔都回过头瞪着眼发呆 ”怎的,我为什么就没勇气说这话呢”思嘉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是妒忌又是佩服.”怎么这小兔子居然鼓足勇气站起来了,跟人家老太太抬杠了” 媚兰激动得两手发抖,但她赶紧继续说下去,好像生怕稍一迟缓勇气就会消失似的. ”我决不因他说了那些话而对他无礼,因为......他那么当众嚷嚷,是有点粗鲁的......太欠考虑了......不过那也是......也是艾希礼的想法.我不能把一个跟艾希礼有同样看法的人拒之门外,那是不公道的.” 梅里韦瑟太太已缓过气来,又要进攻了. ”我还从没听人说过这样的弥天大谎呢!媚兰.汉密尔顿,威尔克斯家可决没有这样的胆小鬼......” 2000.20.0 ”我没说艾希礼是胆小鬼呀!”媚兰说,她那两只眼睛在开始闪烁.”我是说他也有巴特勒船长那样的想法,只是说得不一样罢了.而且我想,他也不会跑到一个音乐会上去说,不过他在信里是对我说过的.” 思嘉听了觉得有点良心不安.她回想艾希礼在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使得媚兰发表这样的看法呢可是她读过的那些信都随看随忘,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她只认定媚兰这样做简直是糊涂极了. ”艾希礼在信中说我们不该跟北方佬打仗.说我们被那些政治家和演说家的煽动人心的口号和偏见所蒙骗了,”媚兰急急地说下去.”他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在这场战争中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他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光荣可言......有的只是苦难和肮脏而已.” ”啊!是那封信,”思嘉心想.”他是这样的意思吗” ”我不相信这些,”梅里韦瑟太太固执地说.”是你误解了他的意思.” ”我永远不会误解艾希礼,”媚兰冷静地回答,尽管她的嘴唇在颤抖.”我完全了解他.他的意思恰恰就是巴特勒船长说的那个意思,只不过他没有说得那样粗鲁罢了.” ”你应当为自己感到羞耻,居然把一个像艾希礼这样高尚的人去跟一个像巴特勒那样的流氓相比!我想,你大概也认为我们的主义一钱不值吧!” ”我......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媚兰犹疑不定地说,这时火气渐渐消了,而对于自己的直言不讳已开始感到惊慌.”就像艾希礼那样,我......愿意为主义而死.不过......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要让男人们去想这些事,因为他们毕竟精明得多.” ”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呢.”梅里韦瑟太太用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彼得大叔,停车,你都过了我们家门口了.” 彼得大叔一直在专心听着背后的谈话,因此忘记在梅里韦瑟家门前停车了.于是只得勒着马退回来.梅里韦瑟太太下了车,她的帽带像风暴中的船帆飘得高高的. ”你们是要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抽一鞭子,马又向前跑了. ”让皮蒂小姐气成了这样,你们两位年轻小姐应当感到羞耻.”他责备说. ”我并不觉得难受呀,”皮蒂惊讶地回答,因为比这更轻的紧张情绪还常常使她发晕呢.”媚兰,亲爱的,我知道你这一着及时帮助了我,因为说真的,我很高兴有人来把多丽压一下,她多么霸道呀!你怎么会有这股勇气的可是你觉得你应当说关于艾希礼的那些话吗” ”可那是真的,”媚兰回答,同时开始轻轻地哭泣起来.”而且我也并不觉得他那样想有什么可耻.他认为战争完全错了,可是他仍然愿意去打,去牺牲,这就比你认为正当而去打时需要更大的勇气.” ”我的天,媚兰小姐,你别在这桃树街哭了,”彼得大叔咕哝着,一面赶着马加快速度.”人家会说闲话的.回到家里再哭吧.” 思嘉一声不响,这时媚兰将一只手塞进了她的手里,好像在寻求安慰似的,可是她连捏都没捏它一下.她偷看艾希礼的信时只有一个目的......要让自己相信他仍然爱她.现在媚兰对信中的一些段落作了新的解释,可这是思嘉阅读时压根儿没有看出来的.这使她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一个像艾希礼这样绝对完美的人,也居然会跟一个像瑞德.巴特勒那样的无赖汉抱有共同的看法呢.她想:”他们两个都看清了这场战争的实质,但艾希礼愿意去为它牺牲,而瑞德不愿意.我觉得这表示瑞德的见识是高明的.”想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发觉自己居然对艾希礼有这样的看法而害怕起来.”他们两个看见了同一件不愉快的事实,但是瑞德.巴特勒喜欢正面逼视它,并且公然谈论它来激怒人们......而艾希礼呢,却几乎不敢正视.” 这真是叫人迷惑不解啊! $$$$第十三章 在梅里韦瑟太太的怂勇下,米德大夫果断行动起来了.他给报社写了封信,其中虽然没有点瑞德的名,但意思是很明显的.编辑感觉了这封信的社会戏剧性,便把它发表在报纸的第二版,这本身就是一个惊人之举,因为报纸头两版经常专登广告,而这些广告又不外是出售奴隶.骡子.犁头.棺材.房屋.性病药.堕胎药和之类. 米德大夫的信是后来在南方普遍展开的一个声讨投机家.牟取暴利者和政府合同商的的先声.在查尔斯顿港被北方炮艇严密封锁以后,威尔明顿成了封锁线贸易的主要港口,而那里的情况早已臭名昭著了.投机家们云集在威尔明顿,他们用手里的现款买下一船船货物囤积起来,待价而沽,高价是随时会来的,因为生活必需品愈来愈紧缺,物价月月上涨.老百姓要么不买,要买就得按投机商的价格付钱,这使得一般穷人和境况不佳的居民日子一天天不好过了.物价上涨的同时,南部联盟政府和纸币不断贬值,纸币越贬值人们就越发渴望看到奢侈品.跑封锁线的商人原来是受命进口必需品,同时被允许以经营奢侈品为副业,可现在的情况是船上塞满了高价的奢侈品,而南部联盟地区迫切需要的东西倒给挤掉了.人们用今天手中的货币疯狂抢购奢侈品,因为生怕明天的价格更高而货币更不值钱. 更糟糕的是,从威尔明顿到里士满只有一条铁路,成千上万桶的面粉和成千上万箱的咸肉由于运不出去堆在车站路旁,眼看着发霉.腐烂,而投机商的酒类.丝绸.咖啡,等等,却往往在威尔明顿上岸以后两天,就能运往里士满销售去了. 有桩一直在暗中流传的谣言如今已公开谈论起来,说是瑞德.巴特勒不仅经营自己的四艘船只,以前所未闻的高价卖出一船船货物,而且买下别人船上的东西囤积居奇.据说他还是某个组织的头领,这个组织拥有百万美元的资金,总部设在威尔明顿,专门在码头上收购那些通过封锁线去进的物资.据说他们在那个城市和里士满有好几十家货栈,里面堆满了食品.布匹,等着高价出售.如今军人和老百姓都同样感到生活紧张了,因此反对他及其同伙的怨声也一天天强烈起来. ”南部联盟海军服务公司的封锁科中有许多勇敢爱国的人,”米德大夫的信中最后写道,”他们公正无私,冒着牺牲性命和所有财产的危险在保护南部联盟.他们受到全体忠诚的南方人民的衷心爱戴,人民无不乐意捐献自己的一点点金钱来报答他们所作出的牺牲,他们是些无私的上等人,我们尊敬他们.关于这些人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另外有些败类,他们披着封锁线商人的伪装牟一己之私利,他们在人民因没有奎宁而濒于死亡时却运进绸缎和花边,在我们的英雄由于缺乏吗啡而忍痛挣扎时却用船只去装载茶叶和酒.因此,我要呼吁这个奋勇抵抗和为一种最公正的主义而战斗的民族,对这些人类中的兀鹰大张公愤,同声讨伐.我咀咒这些吸血鬼,他们吸吮着那些跟随罗伯特.李将军的勇士们的鲜血,他们使封锁线商人这个名字在爱国人士面前早已臭不可闻了.当我们的小伙子光着脚走上战场时,他们怎能容忍那些嗜尸鬼穿着铮亮的皮靴在我们当中大摇大摆呢当我们的士兵在浑身哆嗦地围着营火啃霉烂的咸肉时,我们怎能容忍他们捧着珍馐美酒在后方作乐呢我呼吁每个忠诚的南部联盟拥护者起来把他们撵走!” 亚特兰大人读着这封信,知道檄文已经发布,于是他们这些忠诚的南部联盟拥护者赶快起来撵走巴特勒. 所有在一八六二年秋天接待过巴特勒的人家中,几乎惟独皮蒂姑妈家到一八六三年还容许他进入.而且,如果没有媚兰,他很可能在那里也无人接待.只要他在城里,皮蒂姑妈就有晕倒的危险,如果她允许他来拜访,她很清楚,她的那些朋友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可是她没有勇气声明他在这里不受欢迎,每次他一到亚特兰大,她便下决心并对两位姑娘说,她在门外迎着他并禁止他进屋里来.可是每次他来时,手里总拿着小包,嘴里是一片称赞她又美丽又迷人的恭维话,她也就畏缩了.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她诉苦说.”只消他看着我,我就......我就吓得没命了,不知我一说了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他的名声已坏到了这个地步.你看,他会不会打我......或者......或者......啊,要是查理还活着就好了.思嘉,好声好气地告诉他,但一定得告诉他不要再来了.啊,我看你是在鼓励他,所以全城都在议论呢,而且要是你母亲发现了,她对我会怎么说呀媚兰,你不要对他那么好了.要冷淡疏远一些,那样他就会明白的.哦,媚兰,你是不是觉得我最好给亨利写个条子去,让他跟巴特勒船长谈谈” ”不,我不觉得,”媚兰说.”而且我也决不会对他无礼.我想人们对于巴特勒船长都像一群失了魂的小鸡似的瞎嚷嚷.他不会囤积粮食让人们挨饿,噢,我相信他不象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瑟太太说的那么坏.他还给了我一百美元的孤儿救济金呢.我相信他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是忠诚和爱国的,只不过他过于骄傲不屑出来为自己辩护罢了.你知道男人们一旦激怒了会变得多么固执的.” 皮蒂姑妈对于男人啥也不懂,无论他们是发怒了还是怎么的,她只能摇着那双小小的胖手表示奈何不得.至于思嘉,她很久以来就对媚兰那种专门从好的方面看人的习惯不存希望了.媚兰是个傻瓜,在这一点上谁都对她没有办法. 思嘉知道瑞德并不爱国,而且,尽管她宁死也不承认,她对此毫不在乎.倒是他从纳索给她带来的那些小礼品,一个女人可以正正当当接受的小玩意,她却十分重视.在物价如此昂贵的情况下,如果还禁止他进门,她到哪里弄到针线.糖果和发夹呀不,还是把责任推到皮蒂姑妈身上更顺当些,她毕竟是一家之主,是监护人和道德仲裁人嘛.愚蠢知道全城都在议论巴特勒的来访,也在议论她;可是她还知道,在亚特兰大人眼中媚兰.威尔克断断是不会干错事的,那么既然媚兰还在护着巴特勒,他的来访也就不至于太不体面了. 不过,如果瑞德放弃他的那套异端邪说,生活就会惬意得多.那样,她同他在桃树街散步时就用不着因人们公然不理睬他而觉得尴尬了. ”即使你有这些想法也罢,又何必说出来呢”她这样责备他.”要是你但凭自己的高兴爱想什么就想什么,可就是闭着嘴毫不声张,那一切都会好得多了.” ”我的绿眼睛伪君子,那是你的办法,是不是思嘉,思嘉!我希望你拿出更多的勇气来.我认为爱尔兰人是想什么说什么的,只有魔鬼才躲躲闪闪,请老实告诉我,难道你闭着嘴不说话时不觉得心里憋得要爆炸吗” ”唔,是的,”思嘉不大情愿地承认.”当人们从早晨到中午直到晚上尽谈什么主义时,我就觉得厌烦死了.可是我的天,瑞德.巴特勒,如果我承认了这一点,就谁都不跟我说话,哪个男孩子也不会跟我跳舞了!” ”噢,对了,哪怕要付出最大的代价,总得有人伴着跳舞.那么,我要佩服你这种自我克制的精神,不过我觉得我自己办不到.我不能披上罗曼蒂克的爱国的伪装,无论那样会多么方便.那种愚蠢的爱国者已经够多的了,他们把手里的每分钱都押在封锁线上,到头来,等到这场战争一结束,只落得一个穷光蛋.他们不需要我去加入他们的队伍,无论是为爱国主义史册添一分光彩还是给穷光蛋名单加上一个名字.让他们去戴这些荣耀的光环吧.他们有资格戴的......这一次我总算诚恳了......此外,再过一年左右,那些要戴光环的人也全都会戴上的.” ”我觉得你这人真是太卑鄙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明明知道英国和法国很快就会来帮助我们,而且......” ”怎么,思嘉!你准是看过报纸了!我真替你吃惊.可再不要这样了,那会把女人的脑子弄坏的.不到一个月以前,我还在英国.关于你的消息,我要告诉你,英国决不会帮助南部联盟.英国决不会把赌注押在一条落水狗身上,这便是英国之所以成为英国.此外,目前坐在宝座上的那位荷兰胖女人是敬畏上帝的,她不赞成奴隶制.即使英国棉纺厂的工人由于得不到我们的棉花而饿肚子,它也决不会为奴隶制而斗争的.至于法国,正在墨西哥忙于建设法国区,这个拿破仑的孱弱模仿者,根本不可能为我们操心了.事实上,因为这会牵制我们而不能去赶走在墨西哥的法国军队,他们欢迎这场战争,......不,思嘉,国外援助这个概念只不过是报纸发明出来用以维持南方士气的一个法宝而已.南部联盟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它现在像一匹骆驼,靠它的驼峰维持生命,可是连最大的驼峰也有消耗干净的一天呢.我给自己打了个在封锁线再跑六个月的算盘,以后就完了.再下去就太冒风险了.那时我要把船只卖给一个自以为还能干下去的英国人.但是不管怎样,这不会叫我为难的.我已经赚了够多的钱,都存在英国的银行里,而且全是金币.这不值钱的纸币已与我毫不相干了.”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别人可能说他的话是叛国言论,但思嘉听来却是真实的,合乎情理的.她知道这可能完全错了,她应当感到震惊和愤怒才是.实际上她既不震惊也不愤怒,不过她可以装成那样,那会使她显得可敬一些,更像个上等人家的闺秀. ”我认为米德大夫写的有关你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巴特勒船长.惟一挽救的办法是你把船卖掉之后立即去参军.你是西点军校出身的,而且......” ”你这话很象是个牧师在发表招兵演说了.要是我不想挽救自己又怎么样我要眼看着它被彻底粉碎才高兴呢.我干吗要去拼命维护那个把我抛弃了的制度呀”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制度.”她很不以为然地说. ”没听说过可你自己就是属于它的一分子,跟我一样,而且我敢肯定你也像我这样,并不喜欢它.再说,我为什么成了巴特勒家族中的不肖子呢原因不是别的,就在这里......我跟查尔斯顿不一致,也没法跟它一致.而查尔斯顿可以代表南方,只不过更加厉害而已.我想你大概还不明白那是个多么讨厌的地方吧有许多事情仅仅因为人们一直在做,你也就不得不做.另有许多事情是完全没有坏处的,可是为了同样的原因你就决不能去做.还有许多事情是由于毫无意思而使我腻烦透了.就说我没有娶那位你大约听说过的年轻女人吧,那仅仅是问题爆发的最后一个方面罢了.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讨厌的傻瓜,仅仅因为受到某种意外事故的干扰未能把她在天黑之前送到家里吗又为什么要让她那个凶暴的兄弟在我能够打得更准的情况下来开枪打死我呢当然,假如我是个上等人,我就会让他把我打死,这样就可以洗刷巴特勒家教上的污点了.可是......我要活呀!我就是这样活了下来,并且活得很舒服呢.......每当我想起我的兄弟,他生活在查尔斯顿的神圣牛群里,对他们很尊敬;我记起他那个粗笨的老婆和他的圣塞西利亚舞会,以及他那些令人厌倦的稻田......想到这些,我就认识了与那个制度决裂所得到的报偿.思嘉,我们南方的生活方式是跟中世纪封建制度一样陈旧的.令人惊奇的是它居然持续了这么久.它早就该消失,并且正在消失.不过,你还希望我去听像米德大夫这样的演说家告诉我,说我们的主义是公正而神圣的吗要我在隆隆的鼓声中变得那样激动,以致会抓起枪杆子冲到弗吉尼亚去为罗伯特老板流血吗你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傻瓜呢给人家鞭打了一顿还去吻他的鞭子,这可不是属于我干的那个行业.如今南方和我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南方曾经把我抛弃,让我饿死.我没有饿死,倒是从南方的濒死挣扎中捞到了足够的金钱来赔偿我所丧失的与生俱来的权力了.” ”我看你这个人很卑鄙,惟利是图,”思嘉说,不过口气是机械的.他所说的话大多从她耳边滑过去了,就像每次与已无关的谈话一样.不过其中的一部分她能理解,她也觉得上等人的生活中的确有许多愚蠢的事情.譬如说,不得不假装自己的心已进入坟墓,而实际上并没有.而且,她在那次义卖会上跳舞时人人都大为震惊呢.又比方,她每次做了或说了些什么稍稍与别的年轻女人所说所做不同的事,人家就会气得把眉毛都竖起来了.不过,她听到他攻击那个她自己也最厌恶的传统时,还是觉得刺耳的.因为一般人在听到别人说出他们自己的心思时,总是委婉地掩饰着并不惊慌的感觉,而她在这些人中生活是太久了,怎能不受影响呢 ”惟利是图不,我只是有远见罢了.尽管这也许不过是惟利是图的一个同义词.至少,那些和我一样有远见的人会这样说.只要他1861年手头有一百美元的现金,任何一个忠于南部联盟的人,都会像我这样干的,可是,真正惟利是图能够利用他们的机会的人又多么少啊!举例说,在萨姆特要塞刚刚陷落而封锁线还没有建成的时候,我以滥贱的价格买进了几千包棉花,并把它们运往英国.它们至今还存放在利物浦货栈里,一直没有出售.我要保持到英国棉纺厂极需棉花并愿意按我的要价购买时才放手.到时候,即使卖一美元一磅,也是不足为奇的.” ”等到大象在树林里做窝时,你就可以卖一美元一磅了!” ”现在棉花已涨到72美分一磅.我相信会卖到这个价的.思嘉,这场战争结束时我会成为一 201.20.1 他把盒子给她,脸上流露着微带嘲讽的笑容,望着她把帽子再一次戴上并端详自己的容貌. ”这要多少钱”她突然沉下脸来问.”我手头只有50美元,不过下个月......” ”按南部联盟的钱算,这大约值两千美元左右.” ”啊,我的天......好吧,就算我现在给你50,以后,等我有了......” ”我不要钱,”他说.”这是礼物.” 思嘉的一张嘴张开不响了.在接受男人的礼物方面,界线可画得又严密又谨慎呢. ”糖果和鲜花,亲爱的,”爱伦曾经屡次说,”也许一本诗集,或者一个像片本,一小瓶香水,只有这些,男人送给你时可以接受.凡是贵重礼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都千万不能接受.千万不要接受首饰和穿戴的东西,连手套和手绢也不能要.你如果收了这样的礼物,男人们就会认为你不是个上等女人,就会对你放肆了.” ”啊,乖乖!”思嘉心想,先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形相,然后看着瑞德那张神秘莫测的脸.”这太可爱了.我简直没法告诉他我不能接受.我宁愿......我几乎宁愿让他放肆一下,如果只有个小动作的话.”这时她不禁对自己也觉得惊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于是脸红了. ”我要......我要给你那50美元......” ”如果你这样,我就把它扔了.或者,还不如花钱为你的灵魂作作弥撒.我相信,你的灵魂是需要作几次弥撒的.” 她勉强笑笑,可是一瞥见镜子里那绿帽檐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决心了. ”你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呢” ”我是在用好东西引诱你,把你那些女孩子气的空想磨掉,然后服从我的支配,”他说.”从男人那里只能接受糖果和鲜花呀,亲爱的!,”他取笑似的模仿着,她也格格地笑了. ”瑞德.巴特勒,你这个又狡诈又黑心的坏蛋,而且你明明知道这帽子太漂亮了,谁还会拒绝呢.” 他的两只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时在称赞她的美貌. ”当然喽,你可以对皮蒂小姐说,你给了我一个塔夫绸和绿水绸的样品,并画了张图,而后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 ”不,我要说是一百美元,她听了会告诉城里的每一个人,然后人人都会对我眼红,议论我多么奢侈.不过,瑞德,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带这样贵重的东西好吗你这已经是太慷慨了,我实在不能接受别的了.” ”真的可是,只要我认为能增加你的魅力,只要我觉得喜欢,我还要继续带些礼物来.我要给你带些暗绿色水纹绸来做一件长袍.好跟这顶帽子相配.不过我要警告你,我这人并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子和镯子引诱你,引你上钩.请经常记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动机,从来不做那种没有报酬的傻事.我总是要得到报偿的.” 他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来,浑身激动.现在,就像爱伦说的那样.他准备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试图吻她,可是她心慌意乱打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是她拒绝呢,他就可能一把将帽子从她头上摘下来,拿去给别的女人.反之,要是允许他规规矩矩亲一下呢,他就可能再给她带些可爱的礼物来,希望再一次吻她.男人总是非常重视亲吻的,其中的缘故只有天知道.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吻过一次就不再给吻了的话,他就会大出洋相,显得十分有趣.要是瑞德.巴特勒爱上了她,并且自己承认了,求她接一个吻或笑一笑,那才带劲呢.是的,她愿意让他吻. 但是他没有来吻她,她从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并用挑逗的口气低声说:”你总是要得到报偿的,是这样吗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那得等着瞧了.” ”唔,要是你觉得我为了偿付那顶帽子便会嫁给你,那是不会的,”她大胆地说,同时俏皮地把头晃了晃,让帽子上的羽毛抖动起来. 他那雪亮的牙齿在一小撮髭须下微微一露,仿佛要笑似的. ”你这是在恭维自己了,太太,我是不准备结婚的.我并不想娶你或任何别的女人.” ”真的!”她吃惊地叫了一声,同时断定他就要放肆了.”我连吻也不想吻你呢.” ”那你为什么把嘴撮成那么个可笑的模样呀” ”啊!”她向镜子里瞥了一眼,发现自己的红嘴唇的确是个准备接吻的姿势,气得连连顿脚.不禁又嚷了一声,”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要是你真的这么想,你就会把帽子丢在地上踩起来.哎哟哟,看你急成那个样子,不过这也是恰到好处的,你大慨很清楚,来,思嘉,把帽子踩在脚下,好让我看看你对我和我的礼物是怎么想的吧.” ”看你敢把这顶帽子碰一下,”她边说边抓住帽带慢慢往后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唔,思嘉,你真像个孩子,可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说.”我要吻你的,看来你正盼着呢.”说着他随随便便俯下身来将髭须在她脸上擦了擦.”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该打我一个耳光来维持你的体面呀” 她撅着嘴,抬着注视着他的眼睛,看见那黑黝黝的眼珠子里饱含着乐趣,便噗哧一声笑了.她想这家伙也太爱戏弄人,太叫人恼火了!如果他并不想跟她结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要怎样呢如果他并没有爱上她,那为什么来得这样勤并送给她礼物呢 ”这就好了,”他说.”思嘉,我是会教你干坏事的,所以你一旦觉察出来就会让我滚蛋......如果你办得到的话,我这人可是很难摆脱掉的啊.不过我对你只有坏处.” ”是这样吗” ”难道你看不出来自从我在义卖会上遇到你那一天起,你的行为就很叫人吃惊了,其中大部分应当归咎于我.是谁怂勇你跳舞的呢是谁强迫你承认了你认为我们的主义既不光荣也不神圣的呢是谁促使你承认你觉得那些为响亮的信条而牺牲的人便是傻瓜呢谁帮助你给了那些老太太许多闲谈的资料呢谁正在劝说你提前几年便匆匆地将丧服脱掉呢最后,又是谁引诱你接受一件要想继续当上等女人就不能接受的礼物呢” ”巴特勒船长,你这是在恭维你自己.我根本没有干过这样可耻的事,而且,没有你的帮助我也会做你提到的那些事呢.” ”我怀疑这一点,”他说这话时脸色突然显得平静而阴沉了.”你应当仍然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伤心的遗孀,同时带些鲜花送给那些正在康复的军官.” 她并没有意识到瑞德说的那最后几句话是真实的.她没有看出他已经设法打开她那寡妇生活的牢门,把她释放出来,使她在作为一个美人本来早已是昨日黄花的时候,又能像女王一般凌驾于那些未婚姑娘之上.她也没有看出自己在他的影响下已经远远背离了母亲的教诲.变化是慢慢发生的,从蔑视一种小小的习俗到蔑视另一种习俗,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至于瑞德在其中起的作用就更不明显了.她还不明白,正是由于他的鼓励,她才否定了母亲关于妇道的许多严格禁条,忘记了作为一个上等女人时很难遵守的那些教训. 她仅仅看到那顶帽子是她历来有过的最合适的一顶,而且它没有花她一文钱;瑞德也一定是爱上她了,不管他承认与否.她无疑是要想出一个办法来使他承认的.第二天,思嘉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站在镜前,嘴里塞满了发夹,正在试着做一种新的发型.这种发型是梅贝尔最近在里士满探望丈夫时学到的,名叫”老猫老鼠小耗子”,据说是时下京都最风行的,不过很不容易做呢.这要把头发从当中分开,每一边又分成逐渐减少的三绺,最大的一绺紧靠中分线,算作”老猫”.”老猫”和”老鼠”很容易就安顿好了,可”小耗子”总是想从发夹中溜出来,恼火得很.不过,她下决心一定要把它弄好,因为瑞德今天要来吃晚饭,而他很注意衣服和头发的式样,并且是最评头品足的. 她正在跟自己那把又密又顽固的头发斗争,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珠,这时忽然听到楼下穿堂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媚兰从医院回来了.接着,她听见媚兰两步并作一步飞快地跑上楼来,便不禁拿着发夹愣住了,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媚兰像个贵夫人那样一贯是从容缓步的.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媚兰随即跑进来,满脸的兴奋和惊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 她帽子挂在头顶上,脸上满是泪珠,裙圈急急地摆荡着.她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周围散发着一股廉价香水的强烈香味. ”啊,思嘉!”她边喊边把门关好,随即在床上坐下.”姑妈回来了吗还没有啊,谢天谢地!思嘉,我差点给羞死了!我都快要晕过去了,你看,彼得大叔正在那里威胁说要告诉姑妈呢!” ”告诉她什么呀” ”说我跟那个......跟那位小姐还是太太说话了......”媚兰用手绢使劲扇着自己那张火烫的脸.”那个红头发的叫贝尔.沃特琳的女人呀!” ”怎么,媚兰!”思嘉嚷着,眼睛都吓得发直了. 贝尔.沃特琳就是她到亚特兰大的当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红头发女人,现在她可能是城里名声最臭的女人了,有许多跟随着大兵涌进了亚特兰大,而贝尔凭着她那火红的头发和俗丽而过分时髦的衣着成了她们中的佼佼者.人们在桃树街大街上和附近的体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现,有身份的妇女便急忙走开,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媚兰跟她说话了.难怪彼得大叔大发脾气呢. ”要是皮蒂姑妈发现,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会到处嚷嚷告诉城里每个人的,这样我就没脸见人了,”媚兰抽泣着说.”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我不能硬从她面前跑开呀,那样太不礼貌了.思嘉,我......我很替她感到难过,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想太不应该了呢” 但是思嘉并不关心这件事在道德是否应该.像大多数有教养和天真烂漫的年轻女人那样,她对□□怀着一份十分强烈的好奇心. ”她的话讲得怎么样她想要干什么” ”唔,她的语法糟透了,不过我看得出她在极力想学得文雅些,可怜的人儿!我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彼得大叔和马车没有在门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经过埃默生家的大院时,她正躲在篱笆后面呢!啊,谢天谢地,埃默生一家都到梅肯去了.这时,她说,威尔克斯小姐,你跟我说一会儿话好吗,我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应当尽快走开,可是......可是思嘉,她显得那么可怜......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着一身黑衣裳,戴着黑帽子,也没有涂脂抹粉,要不是那头红头发就真正像个规矩人了.她没有等我开口又接着说:我知道,我是不应当跟你说话的,不过当我跑去对那只年老的母孔雀埃尔辛太太说时,她竟把我从医院里撵出来了!,” ”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吗”思嘉乐呵呵地笑了. ”唔,这不是好玩的.别笑嘛,看来这位小姐,这个女人,是想替医院做点什么......你能想象出来吗她提出要每天上午来当看护呢!当然,埃尔辛太太一听这想法必定是给吓坏了,于是就命令她离开医院.接着她说,我也想作点事情呢.难道我不也像你们那样是个拥护南部联盟的人吗,这样,思嘉,我真的给她那要求帮助的模样感动了.你知道,她要是想为主义效劳,就不能说全是个坏人了,你觉得我这样也很坏吗” ”看在上帝面上,媚兰,谁管你坏不坏的她还说了些什么呢” ”她说她一直在看经过那里到医院去的女人,觉得我......我的面貌很和气,所以就拦住了我.她有些钱要给我,还不要告诉任何人钱是从哪里来的,让我用在医院的事上,她说埃尔辛太太一定要她说明那是什么样的钱才同意作使用.什么样的钱呀!说到这点我真要晕倒了呢!那时我感到很不好办,急于要离开她,只得随口应着唔,是的,当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话,可她却微笑着说:你才真是个基督徒呢,,并把这条脏手帕塞到我手里.喏,你闻闻这香味!” 媚兰拿出一条男人用的手帕来,又脏又带着强烈香味,里面包着一些硬币. ”她正在说谢谢你,,并表示以后每星期都给我带点钱的时候,得,彼得大叔赶着车迎面跑来看见我了!”说到这里,媚兰又泪流满面,把头倒在枕头上哭了起来.”当他看清楚是谁跟我在一起时,他......思嘉你看,他竟对我吆喝起来了!我这一辈子还从没见人吆喝过我呢.他还说,你就在这里赶快给俺上车吧!,当我上了车,他便一路上没完没了地骂我,也不让我解释一句,还说他要去告诉皮蒂姑妈.思嘉,请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我了,好吗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你知道,姑妈只要听我曾经面对面见过那女人,她也会给活活吓死的呀!思嘉,你愿意去跟彼得大叔说说吗” ”好,我去,不过,让我们先瞧瞧这里有多少钱.还沉着呢.” 她解开手帕,一大把金币滚了出来,撒落在床上. ”有五十美元呢!还有金币!思嘉!”媚兰惊叫着,数了数那些亮晶晶的硬币,显然给吓住了.”你说,你觉得在小伙子们身上使用这种......噢,这种钱......这样赚来的钱,恰当吗你不觉得或许上帝会理解她是想帮助,所以就不管钱是否肮脏了呢我一想到医院需要那么多的东西时......” 但是思嘉并没有听这些,她在注视那条脏手帕,心里充满着羞辱和愤怒.原来手帕角上有个图案,其中包含着rkb三个字母.她那放珍贵物品的抽屉里也有一块跟这一模一样的手帕,那是瑞德.巴特勒昨天借给她用来包那束他们采折的鲜花的.她正准备今晚他来吃饭时还给他呢. 这样看来,瑞德在同沃特琳那个贱货来往并给她钱了.这就是那笔给医院的捐款的由来了.原来是从封锁线捞到的金币呀.想想看,瑞德居然有胆量在跟那个贱货厮混过以后,再来同一位正经妇女会面呢!想想看,她几乎相信他爱上她呢.这证明他是决不会的了. 凡是坏女人,以及那些跟他们有关连的人,对她来说都是些神秘而讨厌的家伙.她知道有些男人怀着某种目的去光顾这些女人,那种目的是正经女人所不齿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话,也只能用耳语或暗示,或一种委婉的说法.她常常想,只有低级而粗俗的男人才会去看这样的女人.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正经男人......就是说,她在体面人家遇见过并一起跳舞的那些男人......也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眼前这件事给她的思想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说不定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呢!他们强迫自己的妻子忍受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就够坏的了,还要去找下等女人并为这种寻欢作乐付给她们金钱呢啊,男人都坏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他们中最下流的一个! 她要将这条手帕摔到他脸上去,并指着门口叫他滚出去,而且从此永远永远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当然不能那样做.她永远永远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明白有那样一个女人存在,更不要说已经明白他去看过她这件事.一个上等女人是决不能这样做的. ”唔,”她满怀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个上等女人,我还有什么不能对这个坏蛋说的呢!” 于是,她把那条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随即下楼到厨房里去寻找彼得大叔,她从火炉旁走过时,随手把手帕丢到火里,憋着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怒气看着它燃烧. $$$$第十四章 1863年夏天到来时,每个南方人心里也升起了希望.尽管有贫困和艰难,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类似的蟊贼,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给几乎每一个家庭留下了阴影,南方毕竟又在说:”再打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是怀着比头年夏天更乐观的心情说的.北方佬的确是个很难砸开的核桃,可是他们终于在破裂了. 对于亚特兰大和对于整个南方来说,1862年圣诞节是个愉快的节日.南部联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打了一个很大的胜仗,北方佬伤亡的人员数以千计,人们在节假期间普遍欢欣鼓舞,欢庆和祈祷局势已出现了转折点.那些穿灰制服的军队已成了久经沙场的队伍,他们的将军已屡建功勋,人人都知道,只要春季战役一打响,北方佬就会被永远彻底地击溃了. 春天到来,战斗又开始了.到五月间南部联盟军队又在昌塞洛斯维尔打了个大胜仗,整个南方都为之欢欣鼓舞. 在离本县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亚的联邦骑兵给击溃了,又成了南部联盟方面的胜利.人们仍在嘻嘻地彼此拍着肩背说:”是啊,先生!只要咱们的老福雷斯特将军跟上来,他们就不如早点滚了!”原来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领一支八百人的北方骑兵队伍突然袭入佐治亚,企图占领在亚特兰大北面六十余英里的罗姆.他们妄想切断亚特兰大和田纳西之间的极端重要的铁路线,然后向南攻入南部联盟的枢纽城市亚特兰大,把集中在那里的工厂和军需物资彻底摧毁. 这是十分厉害的一招,如果没有纳.贝.福雷斯特将军,就会给南方造成极大的损失.当时这位将军只带领相当于敌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过这是些多么了不起的骑手啊!尾随在他们后面,但赶在他们到达罗姆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后是昼夜猛击,终于把他们全部俘获了! 这个捷报和昌塞洛斯维尔大捷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亚特兰大,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动地的欢呼.昌塞洛斯维尔的胜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但是斯特雷特突击队的被俘也使北方佬显得极为狼狈. 2201.20.1 他把盒子给她,脸上流露着微带嘲讽的笑容,望着她把帽子再一次戴上并端详自己的容貌. ”这要多少钱”她突然沉下脸来问.”我手头只有50美元,不过下个月......” ”按南部联盟的钱算,这大约值两千美元左右.” ”啊,我的天......好吧,就算我现在给你50,以后,等我有了......” ”我不要钱,”他说.”这是礼物.” 思嘉的一张嘴张开不响了.在接受男人的礼物方面,界线可画得又严密又谨慎呢. ”糖果和鲜花,亲爱的,”爱伦曾经屡次说,”也许一本诗集,或者一个像片本,一小瓶香水,只有这些,男人送给你时可以接受.凡是贵重礼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都千万不能接受.千万不要接受首饰和穿戴的东西,连手套和手绢也不能要.你如果收了这样的礼物,男人们就会认为你不是个上等女人,就会对你放肆了.” ”啊,乖乖!”思嘉心想,先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形相,然后看着瑞德那张神秘莫测的脸.”这太可爱了.我简直没法告诉他我不能接受.我宁愿......我几乎宁愿让他放肆一下,如果只有个小动作的话.”这时她不禁对自己也觉得惊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于是脸红了. ”我要......我要给你那50美元......” ”如果你这样,我就把它扔了.或者,还不如花钱为你的灵魂作作弥撒.我相信,你的灵魂是需要作几次弥撒的.” 她勉强笑笑,可是一瞥见镜子里那绿帽檐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决心了. ”你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呢” ”我是在用好东西引诱你,把你那些女孩子气的空想磨掉,然后服从我的支配,”他说.”从男人那里只能接受糖果和鲜花呀,亲爱的!,”他取笑似的模仿着,她也格格地笑了. ”瑞德.巴特勒,你这个又狡诈又黑心的坏蛋,而且你明明知道这帽子太漂亮了,谁还会拒绝呢.” 他的两只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时在称赞她的美貌. ”当然喽,你可以对皮蒂小姐说,你给了我一个塔夫绸和绿水绸的样品,并画了张图,而后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 ”不,我要说是一百美元,她听了会告诉城里的每一个人,然后人人都会对我眼红,议论我多么奢侈.不过,瑞德,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带这样贵重的东西好吗你这已经是太慷慨了,我实在不能接受别的了.” ”真的可是,只要我认为能增加你的魅力,只要我觉得喜欢,我还要继续带些礼物来.我要给你带些暗绿色水纹绸来做一件长袍.好跟这顶帽子相配.不过我要警告你,我这人并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子和镯子引诱你,引你上钩.请经常记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动机,从来不做那种没有报酬的傻事.我总是要得到报偿的.” 他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来,浑身激动.现在,就像爱伦说的那样.他准备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试图吻她,可是她心慌意乱打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是她拒绝呢,他就可能一把将帽子从她头上摘下来,拿去给别的女人.反之,要是允许他规规矩矩亲一下呢,他就可能再给她带些可爱的礼物来,希望再一次吻她.男人总是非常重视亲吻的,其中的缘故只有天知道.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吻过一次就不再给吻了的话,他就会大出洋相,显得十分有趣.要是瑞德.巴特勒爱上了她,并且自己承认了,求她接一个吻或笑一笑,那才带劲呢.是的,她愿意让他吻. 但是他没有来吻她,她从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并用挑逗的口气低声说:”你总是要得到报偿的,是这样吗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那得等着瞧了.” ”唔,要是你觉得我为了偿付那顶帽子便会嫁给你,那是不会的,”她大胆地说,同时俏皮地把头晃了晃,让帽子上的羽毛抖动起来. 他那雪亮的牙齿在一小撮髭须下微微一露,仿佛要笑似的. ”你这是在恭维自己了,太太,我是不准备结婚的.我并不想娶你或任何别的女人.” ”真的!”她吃惊地叫了一声,同时断定他就要放肆了.”我连吻也不想吻你呢.” ”那你为什么把嘴撮成那么个可笑的模样呀” ”啊!”她向镜子里瞥了一眼,发现自己的红嘴唇的确是个准备接吻的姿势,气得连连顿脚.不禁又嚷了一声,”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要是你真的这么想,你就会把帽子丢在地上踩起来.哎哟哟,看你急成那个样子,不过这也是恰到好处的,你大慨很清楚,来,思嘉,把帽子踩在脚下,好让我看看你对我和我的礼物是怎么想的吧.” ”看你敢把这顶帽子碰一下,”她边说边抓住帽带慢慢往后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唔,思嘉,你真像个孩子,可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说.”我要吻你的,看来你正盼着呢.”说着他随随便便俯下身来将髭须在她脸上擦了擦.”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该打我一个耳光来维持你的体面呀” 她撅着嘴,抬着注视着他的眼睛,看见那黑黝黝的眼珠子里饱含着乐趣,便噗哧一声笑了.她想这家伙也太爱戏弄人,太叫人恼火了!如果他并不想跟她结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要怎样呢如果他并没有爱上她,那为什么来得这样勤并送给她礼物呢 ”这就好了,”他说.”思嘉,我是会教你干坏事的,所以你一旦觉察出来就会让我滚蛋......如果你办得到的话,我这人可是很难摆脱掉的啊.不过我对你只有坏处.” ”是这样吗” ”难道你看不出来自从我在义卖会上遇到你那一天起,你的行为就很叫人吃惊了,其中大部分应当归咎于我.是谁怂勇你跳舞的呢是谁强迫你承认了你认为我们的主义既不光荣也不神圣的呢是谁促使你承认你觉得那些为响亮的信条而牺牲的人便是傻瓜呢谁帮助你给了那些老太太许多闲谈的资料呢谁正在劝说你提前几年便匆匆地将丧服脱掉呢最后,又是谁引诱你接受一件要想继续当上等女人就不能接受的礼物呢” ”巴特勒船长,你这是在恭维你自己.我根本没有干过这样可耻的事,而且,没有你的帮助我也会做你提到的那些事呢.” ”我怀疑这一点,”他说这话时脸色突然显得平静而阴沉了.”你应当仍然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伤心的遗孀,同时带些鲜花送给那些正在康复的军官.” 她并没有意识到瑞德说的那最后几句话是真实的.她没有看出他已经设法打开她那寡妇生活的牢门,把她释放出来,使她在作为一个美人本来早已是昨日黄花的时候,又能像女王一般凌驾于那些未婚姑娘之上.她也没有看出自己在他的影响下已经远远背离了母亲的教诲.变化是慢慢发生的,从蔑视一种小小的习俗到蔑视另一种习俗,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至于瑞德在其中起的作用就更不明显了.她还不明白,正是由于他的鼓励,她才否定了母亲关于妇道的许多严格禁条,忘记了作为一个上等女人时很难遵守的那些教训. 她仅仅看到那顶帽子是她历来有过的最合适的一顶,而且它没有花她一文钱;瑞德也一定是爱上她了,不管他承认与否.她无疑是要想出一个办法来使他承认的.第二天,思嘉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站在镜前,嘴里塞满了发夹,正在试着做一种新的发型.这种发型是梅贝尔最近在里士满探望丈夫时学到的,名叫”老猫老鼠小耗子”,据说是时下京都最风行的,不过很不容易做呢.这要把头发从当中分开,每一边又分成逐渐减少的三绺,最大的一绺紧靠中分线,算作”老猫”.”老猫”和”老鼠”很容易就安顿好了,可”小耗子”总是想从发夹中溜出来,恼火得很.不过,她下决心一定要把它弄好,因为瑞德今天要来吃晚饭,而他很注意衣服和头发的式样,并且是最评头品足的. 她正在跟自己那把又密又顽固的头发斗争,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珠,这时忽然听到楼下穿堂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媚兰从医院回来了.接着,她听见媚兰两步并作一步飞快地跑上楼来,便不禁拿着发夹愣住了,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媚兰像个贵夫人那样一贯是从容缓步的.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媚兰随即跑进来,满脸的兴奋和惊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 她帽子挂在头顶上,脸上满是泪珠,裙圈急急地摆荡着.她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周围散发着一股廉价香水的强烈香味. ”啊,思嘉!”她边喊边把门关好,随即在床上坐下.”姑妈回来了吗还没有啊,谢天谢地!思嘉,我差点给羞死了!我都快要晕过去了,你看,彼得大叔正在那里威胁说要告诉姑妈呢!” ”告诉她什么呀” ”说我跟那个......跟那位小姐还是太太说话了......”媚兰用手绢使劲扇着自己那张火烫的脸.”那个红头发的叫贝尔.沃特琳的女人呀!” ”怎么,媚兰!”思嘉嚷着,眼睛都吓得发直了. 贝尔.沃特琳就是她到亚特兰大的当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红头发女人,现在她可能是城里名声最臭的女人了,有许多跟随着大兵涌进了亚特兰大,而贝尔凭着她那火红的头发和俗丽而过分时髦的衣着成了她们中的佼佼者.人们在桃树街大街上和附近的体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现,有身份的妇女便急忙走开,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媚兰跟她说话了.难怪彼得大叔大发脾气呢. ”要是皮蒂姑妈发现,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会到处嚷嚷告诉城里每个人的,这样我就没脸见人了,”媚兰抽泣着说.”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我不能硬从她面前跑开呀,那样太不礼貌了.思嘉,我......我很替她感到难过,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想太不应该了呢” 但是思嘉并不关心这件事在道德是否应该.像大多数有教养和天真烂漫的年轻女人那样,她对□□怀着一份十分强烈的好奇心. ”她的话讲得怎么样她想要干什么” ”唔,她的语法糟透了,不过我看得出她在极力想学得文雅些,可怜的人儿!我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彼得大叔和马车没有在门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经过埃默生家的大院时,她正躲在篱笆后面呢!啊,谢天谢地,埃默生一家都到梅肯去了.这时,她说,威尔克斯小姐,你跟我说一会儿话好吗,我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应当尽快走开,可是......可是思嘉,她显得那么可怜......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着一身黑衣裳,戴着黑帽子,也没有涂脂抹粉,要不是那头红头发就真正像个规矩人了.她没有等我开口又接着说:我知道,我是不应当跟你说话的,不过当我跑去对那只年老的母孔雀埃尔辛太太说时,她竟把我从医院里撵出来了!,” ”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吗”思嘉乐呵呵地笑了. ”唔,这不是好玩的.别笑嘛,看来这位小姐,这个女人,是想替医院做点什么......你能想象出来吗她提出要每天上午来当看护呢!当然,埃尔辛太太一听这想法必定是给吓坏了,于是就命令她离开医院.接着她说,我也想作点事情呢.难道我不也像你们那样是个拥护南部联盟的人吗,这样,思嘉,我真的给她那要求帮助的模样感动了.你知道,她要是想为主义效劳,就不能说全是个坏人了,你觉得我这样也很坏吗” ”看在上帝面上,媚兰,谁管你坏不坏的她还说了些什么呢” ”她说她一直在看经过那里到医院去的女人,觉得我......我的面貌很和气,所以就拦住了我.她有些钱要给我,还不要告诉任何人钱是从哪里来的,让我用在医院的事上,她说埃尔辛太太一定要她说明那是什么样的钱才同意作使用.什么样的钱呀!说到这点我真要晕倒了呢!那时我感到很不好办,急于要离开她,只得随口应着唔,是的,当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话,可她却微笑着说:你才真是个基督徒呢,,并把这条脏手帕塞到我手里.喏,你闻闻这香味!” 媚兰拿出一条男人用的手帕来,又脏又带着强烈香味,里面包着一些硬币. ”她正在说谢谢你,,并表示以后每星期都给我带点钱的时候,得,彼得大叔赶着车迎面跑来看见我了!”说到这里,媚兰又泪流满面,把头倒在枕头上哭了起来.”当他看清楚是谁跟我在一起时,他......思嘉你看,他竟对我吆喝起来了!我这一辈子还从没见人吆喝过我呢.他还说,你就在这里赶快给俺上车吧!,当我上了车,他便一路上没完没了地骂我,也不让我解释一句,还说他要去告诉皮蒂姑妈.思嘉,请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我了,好吗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你知道,姑妈只要听我曾经面对面见过那女人,她也会给活活吓死的呀!思嘉,你愿意去跟彼得大叔说说吗” ”好,我去,不过,让我们先瞧瞧这里有多少钱.还沉着呢.” 她解开手帕,一大把金币滚了出来,撒落在床上. ”有五十美元呢!还有金币!思嘉!”媚兰惊叫着,数了数那些亮晶晶的硬币,显然给吓住了.”你说,你觉得在小伙子们身上使用这种......噢,这种钱......这样赚来的钱,恰当吗你不觉得或许上帝会理解她是想帮助,所以就不管钱是否肮脏了呢我一想到医院需要那么多的东西时......” 但是思嘉并没有听这些,她在注视那条脏手帕,心里充满着羞辱和愤怒.原来手帕角上有个图案,其中包含着rkb三个字母.她那放珍贵物品的抽屉里也有一块跟这一模一样的手帕,那是瑞德.巴特勒昨天借给她用来包那束他们采折的鲜花的.她正准备今晚他来吃饭时还给他呢. 这样看来,瑞德在同沃特琳那个贱货来往并给她钱了.这就是那笔给医院的捐款的由来了.原来是从封锁线捞到的金币呀.想想看,瑞德居然有胆量在跟那个贱货厮混过以后,再来同一位正经妇女会面呢!想想看,她几乎相信他爱上她呢.这证明他是决不会的了. 凡是坏女人,以及那些跟他们有关连的人,对她来说都是些神秘而讨厌的家伙.她知道有些男人怀着某种目的去光顾这些女人,那种目的是正经女人所不齿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话,也只能用耳语或暗示,或一种委婉的说法.她常常想,只有低级而粗俗的男人才会去看这样的女人.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正经男人......就是说,她在体面人家遇见过并一起跳舞的那些男人......也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眼前这件事给她的思想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说不定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呢!他们强迫自己的妻子忍受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就够坏的了,还要去找下等女人并为这种寻欢作乐付给她们金钱呢啊,男人都坏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他们中最下流的一个! 她要将这条手帕摔到他脸上去,并指着门口叫他滚出去,而且从此永远永远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当然不能那样做.她永远永远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明白有那样一个女人存在,更不要说已经明白他去看过她这件事.一个上等女人是决不能这样做的. ”唔,”她满怀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个上等女人,我还有什么不能对这个坏蛋说的呢!” 于是,她把那条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随即下楼到厨房里去寻找彼得大叔,她从火炉旁走过时,随手把手帕丢到火里,憋着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怒气看着它燃烧. $$$$第十四章 1863年夏天到来时,每个南方人心里也升起了希望.尽管有贫困和艰难,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类似的蟊贼,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给几乎每一个家庭留下了阴影,南方毕竟又在说:”再打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是怀着比头年夏天更乐观的心情说的.北方佬的确是个很难砸开的核桃,可是他们终于在破裂了. 对于亚特兰大和对于整个南方来说,1862年圣诞节是个愉快的节日.南部联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打了一个很大的胜仗,北方佬伤亡的人员数以千计,人们在节假期间普遍欢欣鼓舞,欢庆和祈祷局势已出现了转折点.那些穿灰制服的军队已成了久经沙场的队伍,他们的将军已屡建功勋,人人都知道,只要春季战役一打响,北方佬就会被永远彻底地击溃了. 春天到来,战斗又开始了.到五月间南部联盟军队又在昌塞洛斯维尔打了个大胜仗,整个南方都为之欢欣鼓舞. 在离本县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亚的联邦骑兵给击溃了,又成了南部联盟方面的胜利.人们仍在嘻嘻地彼此拍着肩背说:”是啊,先生!只要咱们的老福雷斯特将军跟上来,他们就不如早点滚了!”原来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领一支八百人的北方骑兵队伍突然袭入佐治亚,企图占领在亚特兰大北面六十余英里的罗姆.他们妄想切断亚特兰大和田纳西之间的极端重要的铁路线,然后向南攻入南部联盟的枢纽城市亚特兰大,把集中在那里的工厂和军需物资彻底摧毁. 这是十分厉害的一招,如果没有纳.贝.福雷斯特将军,就会给南方造成极大的损失.当时这位将军只带领相当于敌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过这是些多么了不起的骑手啊!尾随在他们后面,但赶在他们到达罗姆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后是昼夜猛击,终于把他们全部俘获了! 这个捷报和昌塞洛斯维尔大捷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亚特兰大,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动地的欢呼.昌塞洛斯维尔的胜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但是斯特雷特突击队的被俘也使北方佬显得极为狼狈. 202.20.2 ”不,先生,他们最好不要再跟老福雷斯特开玩笑了!”亚特兰大人开心地说,同时一再谈论这次打胜仗的经过,兴味无穷. 现在,南部联盟走运的形势发展到了极盛的阶段,它席卷着满怀喜悦的人们.不错,格兰特率领下的北方佬军队五月中以来一直在围攻维克斯堡.不错,斯.杰克逊在昌塞洛斯维尔受了重伤,这是南方的一个令人痛心的损失.不错,科布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牺牲了,这使佐治亚失掉了一个最勇敢和最有才能的儿子.可是,北方佬再也经不起像弗雷德里克斯堡和昌塞洛斯维尔这样的惨败了,他们会被迫投降,那时残酷的战争便可宣告结束了. 到七月初头,先是谣传,后来从快报上证实了:李将军在向宾夕法尼亚挺进.李将军打进了敌人区域了!李将军在强攻了!这是最后一战了! 亚特兰大人兴奋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着来一次报复.如今北方佬知道将战争打到自己的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他们该知道耕地被荒废.牛马被偷走.房屋被焚毁.老人孩子被抓进牢房.妇女儿童被赶出来挨饿都是些什么样的滋味了. 人人都清楚北方佬在密苏里.肯塔基.田纳西和弗吉尼亚都干了些什么.北方佬在占领区犯下的罪行,连很小的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历数出来.现在亚特兰大已到处是从田纳西东部逃来的难民,他们亲口讲述自己的苦难经历,令人听了无不伤心.在那个地区,南部联盟的同情者居少数,战争带给他们的灾难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边境地区那样,兄弟互相残杀,人们彼此告密,这些难民都大声要求让宾夕法尼亚一片焦土,连那些最温和的老太太也表现出严厉的喜悦心情. 但是有人从前线带回消息说,李将军下了命令,宾夕法尼亚州的私人财产不能触动,掠夺一律处以死刑,凡军队征用任何物品都必须付钱......这样,李将军就得付出自己所赢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群众中的声望了,也不让人们在那个繁华州的丰富仓库里为所欲为一下李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我们的小伙子却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马匹呢! 米德大夫儿子达西捎回来一封急信,这是七月初亚特兰大收到的惟一第一手新闻,因此便在人们手中传递,引起愈来愈大的愤慨. ”爸,你能设法给我弄一双靴子来吗我已经打了两个星期赤脚了,至今还没有希望得到靴子.要不是我的脚太大,我可以像别的小伙子那样,从北方佬死人脚上脱一双下来,可是我还没打到一个有我这般大脚的北方佬呢.如果你能替我弄到,请不要通过邮局寄.有人会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责怪他们.还是叫费尔坐趟火车送来吧.我们到什么地方,我会很快写信告诉人.只知道在朝北方行进,眼前我还不清楚,我们此刻在马里兰,人人都说是开到宾夕法尼亚去...... ”爸,我觉得我们应当对北方佬以牙还牙,可是将军说不行.至于我个人,我并不愿意只图一时高兴去烧北方佬的房子而受到枪毙的处分,爸,今天我们穿过了你可能从没见过的极大一片麦田.我们那里可没有这样的麦田呢.好吧,我得承认我们在那片麦地里偷偷搞了一点掠夺,因为我们全都饿得不行了,而这种事只要将军不知道就不会有危险的.不过那些青皮没有给我们任何好处,那麦子一吃下去便更糟了,小伙子们本来都患了点痢疾,要知道,带着痢疾走路比拖着一条伤腿走还要困难呢.爸,请一定设法替我弄双靴子来.我如今已当了上尉,一个上尉即使没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应当穿双靴子嘛.” 但是军队到了宾夕法尼亚......这才是重要的事情.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会结束.那时达西.米德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了,小伙子们就会往回开拔了,大家再重新欢聚.米德太太想象儿子终于回到家里,从此不再离开,便忍不住要落泪了. 七月三日,从北方来的电讯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日中午才有断断续续的经过窜改的报道流入设在亚特兰大的司令部.原来在宾夕法尼亚发生了激战,在一个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镇附近打了一次投入李将军全部兵力的大仗.消息并不怎么确切,来得也晚,因为战争是在敌人区域里打的,所有的报道都得首先经过马里兰,转到里士满,然后再到亚特兰大. 人们心中的焦虑逐渐增长,恐惧的预感慢慢地流遍全城.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儿子在前线的家庭都焦急地祈祷着,但愿自己的孩子不在宾夕法尼亚,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亲属就在达西.米德团里的,便只好咬着牙声称,他们参加了这次将永远打垮北方佬的鏖战,是十分光荣的事. 皮蒂姑妈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怀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心里彼此面面相觑.艾希礼就在达西那个团里呢. 到七月五日,坏消息终于到来,但不是从里士满而是从西边传来的.维克斯堡陷落了,经受长期而残酷的围攻之后陷落了,而且实际上整个密西西比流域,从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都已沦于北方佬之手.南部联盟已被切成两块.在任何别的时候,这一灾难的消息都会给亚特兰大人带来恐怖和悲伤.但是现在,他们已来不及考虑维克斯堡.他们考虑的是在宾夕法尼亚进行强攻的李将军.只要李将军在东边打了胜仗,维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灾难了.还有宾夕法尼亚,纽约,华盛顿呢.一旦把它们打下来,整个北方便会陷于瘫痪状态,这可以抵销密西西比流域的败绩还绰绰有余. 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沉闷地过去,灾难的阴影笼罩着全城,使炎热的太阳都显得昏暗了,直到人们突然抬起头来,吃惊地凝望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蓝的,而是乌云遍布,一片昏沉.到处都可以看到,妇女们在屋前走廊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群,挤作一堆,相互告诉说没有什么好消息,同时设法彼此安慰,装出一付勇敢的模样.可是谣言暗暗流传,像蝙蝠似的在寂静的大街上往来飞掠,说是李将军牺牲了,仗打败了,大量伤亡的名单正源源而来.人们尽量不去信它,可是远远近近的邻居都已惊惶万状,纷纷跑到市中心区,跑到报馆和司令部去讨消息,讨任何消息,哪怕坏消息都行. 成群结队的人聚集在车站旁边,希望进站的列车带来消息,或者在电报局门口,在苦恼不堪的总部门外,在上着锁的报馆门前,等着,悄悄地等着,他们是些肃静得出奇的人群,肃静地愈聚愈多.没有人说话.偶尔有个老头用颤抖的声音乞讨消息,人们只听到那经常重复的回答:”从北边来的电报除了说一直在战斗之外,没有别的.”但这不仅没有激起大伙的埋怨,反而加强了缄默气氛.步行或坐着马车在外围活动的妇女也愈来愈稠密拥挤.由于大家摩肩擦背而产生热气,以及不安脚步所掀起的灰尘,使周围的空气已闷得要窒息了.那些女人并不说话,但她们板着发青的脸孔却以一种无声的雄辩在发出请求,这是比哭泣还要响亮得多的. 城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上前线,无论他是儿子.兄弟.父亲,还是情人.丈夫.人们都在等候着可能宣布他们家已经有人牺牲的消息.他们预期有死讯到来,但不想收到失败的消息.他们把那种失败的想法打消了.他们的人可能正在牺牲,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在宾夕法尼亚山地太阳烤着的荒草上,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纷纷倒下,象冰雹下的谷物一般,但是他们为之战斗的主义永远不会倒.他们可能在成千上万地死亡,但是像龙齿(龙齿,愿意为相互争斗的根源,出于日尔曼神话.)的果子似的,成千上万的新人,穿着灰军服,喊着造反的口号的新人,又会从地里冒出来接替他们.至于这些人将从哪里来,还没人知道.他们只是像确信天上有个公正而要求绝对忠实的上帝那样,确信李将军是非凡的,弗吉尼亚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思嘉.媚兰和皮蒂帕特小姐坐着马车停在《观察家日报》社门前,她们打着阳伞坐在车里.马车的顶篷折到背后了,思嘉的手在发抖,头上的阳伞也随着摇晃.皮蒂激动得很,圆脸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颤动,只有媚兰象一尊石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那双黑眼睛也瞪得愈来愈大了.在两个小时之内她只说过一句话,那是她从手提包里找出嗅盐瓶递给姑妈时说的,而且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样毫不亲切的口气对姑妈说话. ”姑妈,拿着吧,要是你觉得快晕倒了,就闻一闻.如果你真的晕倒,老实告诉你,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让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为我不会离开这里,直到我听到有关......直至我听到消息为止.而且,我也不会让思嘉离开我.” 思嘉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离开以后得不到有关艾希礼的第一个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决不离开这里.艾希礼正在那边什么地方打仗,也许正在死亡呢,而报馆是她能得到确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环顾人群,认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邻居,只见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让那个十五岁的费尔搀扶着站在那里,麦克卢尔姐妹在设法用颤抖的上嘴唇掩盖她们的黑牙;埃尔辛太太像个斯巴达母亲似的站得笔直,只不过那几绺从发髻上垂下来散乱的灰白头发泄露了她内心的混乱情绪;范妮.埃尔辛则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当然,范妮是不会为她兄弟这样担忧的,那么,她是否有个人们还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线呢)梅里韦瑟太太坐在她的马车里轻轻拍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好像怀孕许久了,尽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细遮了起来.她这样出来公开露面是很不雅观的,她为什么这样担忧呀没有人听说过路易斯安那的军队也到了宾夕法尼亚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个子义勇兵此刻还平平安安地待在里士满吧. 人群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些站着的人都让开路来,这时瑞德.巴特勒骑着马小心地向皮蒂姑妈的马车靠近.思嘉心想,他哪来的勇气,竟敢在这个时候跑来,也不怕这些乱民由于他没穿军服而轻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时,她觉得她自己就会头一个动手去撕他.他怎么敢骑着一匹骏马,穿着铮亮的靴子和雪白笔挺的亚麻布套服,叼着昂贵的雪茄,那么时髦,那么健康,可这时艾希礼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却光着脚.冒着大汗.饿着肚子.患有胃溃疡在同北方佬作战......他怎么敢这样呀 不少人向他投来恼恨的目光.他慢慢穿过人群,老头们吹着胡子发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里韦瑟太太在马车里微微欠起身来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机商!”用的那声调更使这个字显得又脏又毒了.可是他对谁都不理睬,只举着帽子向媚兰和皮蒂姑妈挥了挥,随即来到思嘉身边,俯下身低声说:”你不觉得现在应当让米德大夫来给我们发表关于胜利的著名讲演,说胜利就像栖息在我们旗帜上的一只尖叫的鹰吗” 思嘉的神经本来就紧张极了,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她突然像只愤怒的猫转过头来,想狠狠骂他几句,可是他用一个手势制止了. ”我是来告诉你们几位的,”他大声说,”我刚才到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已经来了.” 他这话在周围那些听他的话的人中顿时引起一阵低语,人群开始骚动,准备沿着白厅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们不要去,”他在马鞍上站起身来,举起手喊道:”你们就待在原地吧!名单已送到两家报馆去了,正在印刷.” ”唔,巴特勒船长,”媚兰喊道,一面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真该谢谢你跑来告诉我们!名单几时张贴呢” ”交给报馆已半个小时了.很快会公布的,太太.管这外事的军官一定叫印好才让公布,因为恐怕群众会冲进去要消息.哎,你瞧!” 报馆侧面的窗户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窄长的印刷品,上面是刚刚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拥上前去抢.把那些长条纸一下撕成两半,有人抢到了就拚命挤出来急于要看,后面的继续往前挤,大家都在叫喊:”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拉住缰绳,”瑞德一面跳下马,一面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人们看见他耸着一对高出众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推搡着从身边挤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几张名单,他扔给媚兰一张,其余的分发给坐在附近马车里的小姐太太,其中包括麦克卢尔姐妹.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 ”快,媚兰,”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为媚兰的手在嗦嗦发抖,她没法看清楚,恼火极了. ”你拿去吧,”媚兰低声说,思嘉便一把抢了过来.先从以w打头的名字看起,可是它们在哪里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怀特,”她开始念,嗓子有点颤抖,”威肯斯......温......泽布伦......啊,媚兰,他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姑妈啊,你怎么了,媚兰,把嗅盐瓶拿出来!扶住她,媚兰.” 媚兰高兴得当众哭起来,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摆来摆去的头,同时把嗅盐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从另一边扶着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在欢乐地歌唱,艾希礼还活着,他甚至也没受伤呢.上帝多好,把他放过来了!多么...... 她听到一声低的,回头一看,只见范妮.埃尔辛把头靠在她母亲胸口,那张伤亡名单飘落在马车踏板上,埃尔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颤抖着,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面平静地吩咐车夫:”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单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见休.埃尔辛的名字,这么说,范妮一定是有个情人在前线,现在死了!人群怀着同情默默地给埃尔辛家的马车让路,后面跟着麦克卢尔姐妹那辆小小的柳条车.赶车的是费思小姐,她的脸板得像石头似的,她的牙齿至少又一次给嘴唇包了起来,霍普小姐的脸像死灰一样苍白,她挺直腰坐在费思身边,紧紧抓住妹妹的裙子.她们都显得很老了.她们的弟弟达拉斯是她们的宝贝,也是这两位老处女在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但是达拉斯死了. ”媚兰!媚兰!”梅贝尔喊道,声音显得很快活.”雷内没事!还有艾希礼,啊,感谢上帝!”这时披肩已从她肩上掉下来,她那大肚子再明显不过了.但是这一次无论梅里韦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没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内......”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媚兰,你瞧!......米德太太,请看呀!达西是不是......” 米德太太正垂着两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听到有人叫她也没有抬起头来,不过小费尔坐在旁边,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妈,妈,”他可怜巴巴地说.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好触到媚兰的目光. ”现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亲爱的!”媚兰惊叫一声,哭泣起来,一面把皮蒂姑妈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马车,向大夫太太的马车走去. ”妈,你还有我呢,”费尔无可奈何地极力安慰身旁脸色苍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杀掉......” ”不!”米德太在哽咽着说,一面紧紧抓住他的胳臂,好像决不放它了似的. ”费尔.米德,你就别说了!”媚兰轻声劝阻他,一面爬进马车,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搂在怀里.接着,她才继续对费尔说:”你觉得要是你也走了,牺牲了,这对你妈有帮助吗从没听说过这种傻话.还不快赶车把我们送回家去!” 费尔抓起缰绳,这时媚兰又回过头去对思嘉说话. ”你把姑妈送到家里,请马上到米德太太家来.巴特勒船长,你能不能给大夫捎个信去他在医院里呢.” 马车从纷纷四散的人群中出发了.有些高兴得哭泣,但大多数是受到沉重打击后还没有明白过来,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思嘉低着头在看那张模糊的名单,飞快地读着,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礼已经没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别的人了.啊,这名单好长呀!亚特兰大和全佐治亚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 我的天!”卡尔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记起很久前那一天,当时他们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决定回家来,因为他们饿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约瑟夫,列兵.”脾气很坏的小个儿乔!可萨刚生了孩子还没复元呢! ”芒罗......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凯瑟琳.卡尔弗特订婚了,可怜的凯瑟琳呀!她这是双重的牺牲,兄弟加未婚夫.不过萨莉更惨,是兄弟加丈夫. 她几乎不敢再念下去,啊,这太可怕了.皮蒂姑妈伏在她肩上唉声叹气,思嘉不怎么礼貌地把她推开,让她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自己继续念名单. 当然,当然......不可能有三个叫”塔尔顿”的名字在上面.或许......或许排字工人太匆忙,误将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们真在这里.”塔尔顿......布伦特,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玛斯,列兵.”还有博伊德,战争头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弗吉尼亚什么地方.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都完了.汤姆和那对懒惰的长脚孪生兄弟,都喜爱聊天,喜欢开荒谬的玩笑,博伊德很会跳舞,嘴厉害得像只黄蜂,如今都完了! 203.20.3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别的小伙子,那些跟她一起长大.一起跳舞.彼此调情和亲吻过的小伙子,还有没有人被列在这份名单上.她真想痛哭一场,设法使那双掐住她喉咙的铁爪放松一点. ”思嘉,我很为你难过,”瑞德说.她抬头望着他,都忘记他还在那里了.”里面有许多是你的朋友吗” 她点点头,勉强说:”几乎这个县里的每一家和所有......塔尔顿家所有的三个小伙子......” 眼睛里没有那种嘲讽的意味了.他脸色平静而略显忧郁. ”可是名单还没完呢,”他说,”这仅仅是头一批,不是全部.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单子.”他放低声音,不让旁边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李将军一定是打了败仗,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撤回到马里兰了.” 她惊恐地朝他望着,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败.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呀!明天.她可没有想到明天,只不过一见艾希礼的名字不在上面就乐起来了.明天,怎么,他可能现在已经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会知道,也许还要等到一星期以后呢. ”唔,瑞德,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当初让北方佬去付钱赎买黑人......或者就由我们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免得发生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 ”思嘉,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罢了.战争之所以常常发生,就是因为人们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对,胜过喜欢女人.” 他又歪着那张嘴笑起来,脸上不再有严肃的神色了.他把头上那顶巴拿马帽摘下来向上举了举. ”再见.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儿子的死讯由我这个人去告诉他,这颇有讽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会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日后,当他想一个投机商居然向他转达了一位英雄牺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 思嘉让皮蒂姑妈服了一杯甜酒后,在床上躺下,留下普里茜和厨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门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费尔陪着在楼上等丈夫回来,媚兰坐在客厅里跟几个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她同时在忙着干针线活儿,修改一件丧服,那是埃尔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这时屋里已充满了用家制黑颜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儿,因为厨师在厨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搅动泡在大锅里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现在怎么样”思嘉小声问. ”一滴眼泪也没有.”媚兰说.”女人流不出眼泪才可怕呢.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忍得住不哭一声,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坚强和勇敢一些,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把他领回家来.大夫是离不开医院的.” ”那对她太可怕了!为什么费尔不能去呀” ”她怕他一离开她就会去加入军队,军队里现在连十六岁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纪虽小可个儿长得那么大.” 邻居们因为不想看大夫回来时的情景,便一个个陆续离开了,只剩下思嘉和媚兰两人留在客厅里缝衣服.媚兰尽管忍不住伤心,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但显得还算镇静.她显然没有想到战争可能还在进行,艾希礼或许就在此刻牺牲了.思嘉满怀恐惧,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瑞德的话告诉媚兰,好叫她分担这惊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暂时瞒着她,自己一个人兜着.最后她决定保持沉默,如果让媚兰觉得她太为艾希礼担忧了,那总归是不合适的.她感谢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兰和皮蒂在内,人人都陷在各自的忧虑中,无心去注意她的表现了. 她们静静地缝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便从帘缝中窥望,看见米德大夫正从马背上下来.耷拉着脑袋,他垂着两肩,满脸胡须像扇子似的挂在胸前.他慢慢走进屋来,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两位姑娘,然后拖着疲乏的身子上楼去.一会儿费尔下来了,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长,显得那么笨拙.媚兰和思嘉都示意让他坐在身边,可是他径直向前廊走去,在那儿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媚兰长叹一声. ”因为他们不让他去打北佬,他给气疯了,才十五岁呀!啊,思嘉,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子,倒是好极了!” ”好叫他去送死吗”思嘉没好气地说,同时想起了达西. ”有一个儿子,哪怕他给打死了,也比没有儿子强.”媚兰说着又哽咽起来.”你理解不了,思嘉,这是因为你有了小韦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么想要一个儿子呀!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该公然说出这句话来,但这是真的,每个女人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这一点.” 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对她嗤之以鼻. ”万一上帝想连艾希礼也......也不放过,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尽管我宁愿跟他一起死.不过上帝会给我力量来忍受.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没有一个他的儿子来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多幸运呀!虽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儿子.可要是艾希礼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思嘉,请原谅我,我有时候真对你十分妒忌呢......” ”妒忌......我”思嘉吃惊地问,一种负疚感突然袭上心头. ”因为你有儿子,可我没有呀!我有时甚至把韦德当作是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没有儿子可真不好受呢!” ”简直胡扯!”思嘉觉得放心了,才故意这样说她.同时朝这个红着脸低头缝纫的小个儿匆匆瞥了一眼.媚兰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这个儿子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她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个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兰也会有孩子,思嘉便觉得很不舒服,这会引起许许多多她无法对付的想法来.她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媚兰真的跟艾希礼生了个孩子,那就像是从思嘉身上夺走了什么似的. ”请原谅我说了那些关于韦德的话.你知道这多么爱他.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别傻了,”她不耐烦地说,”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费尔.他在哭呢.” 第十五章 那支在葛底斯堡战役中被击溃的军队如今已撒回到弗吉尼亚,并精疲力竭地开进了拉皮丹河岸的冬季营地.圣诞节即将到来,艾希礼回家休假.两年多以来思嘉第一次看见他,那火一般炽热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了.当初她站在”十二像树”村的客厅里看着他跟媚兰结婚时,曾以为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比此时此刻更伤心更强烈地爱他了.可如今她才知道,她在那个早已过去的夜晚所经历的,只不过是一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娇惯孩子的感情而已.长期以来她在梦想着他,同时强制着自己不要说出来,这才把她的感情磨练得更锐利,也更加浓烈了. 艾希礼.威尔克斯身穿一套褪色和补缀过的军服,一头金发已被夏日和骄阳晒成亚麻色,看来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不像战前她拼命爱着的那个随随便便.睡眼朦胧的小伙子,他以前皮肤白皙,身材细长,现在变成褐色和干瘦的了,加上那两撇金黄的骑兵式样的髭须,便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兵. 他用军人的姿势笔挺地站在那儿,穿着一身旧军服,挂在破旧的皮套里,用旧了的剑鞘轻轻敲着长统靴,一对快要锈了的马刺在隐隐发光.这就是南部联盟陆军少校艾希礼.威尔克斯.他现在有了命令人的习惯和一种镇静自恃与尊严的神气,两个嘴角也长出了严厉的皱纹.他那宽厚的肩膀和冷静明亮的目光,如今也显得有点异样了.他以前是散慢的,懒洋洋的,可现在已变得像猫一样机警,仿佛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像小提琴上的琴弦那样.他的眼睛流露出疲倦和困惑的神色,晒黑的脸皮也紧紧地绷在两个颧骨上,给人以严肃的感觉,他还是她所爱的那个漂亮的艾希礼,不过已显得很不一样了. 思嘉早已计划好要回塔拉去过圣诞节,可是艾希礼的电报一来,世界上就无论什么力量,哪怕是失望的爱伦直接发来的命令,都不能把她从亚特兰大拉走了.如果艾希礼曾经有意回”十二像树”村,她本来是可以赶回塔拉去的.因为那两个地方相距较近;但是他已经写信给家里,叫他们来亚特兰大见面,而且威尔克斯先生.霍妮和英迪亚都已经进城来了.难道她还要放弃这时隔两年后与他相逢的机会,回到塔拉去吗难道要放弃听他那令人心醉的声音的机会,放弃从他眼光中了解他并没有忘记她的机会吗绝对不行!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来命令她,也不行. 艾希礼和一群同时休假的本县小伙子在圣诞节前几天回来了,这一群人经过葛底斯堡战役减少了许多.他们中间有消瘦.憔悴和不停地咳嗽的凯德.卡尔弗特,有从1861年以来头一次获得休假因此满怀兴奋的芒罗家两兄弟,还有常常喝醉.喜欢打闹的争吵的亚历克斯和托尼.方丹,这几个人必须在车站等候两小时换车,而且还得有头脑清醒的人去设法防止方丹家两兄弟之间和他们与陌生人之间相互斗殴,所以艾希礼就把他们一起带到皮蒂姑妈家来了. 一进屋,方丹兄弟就像两只斗鸡似的争着要去吻战战兢兢而又受宠若惊的皮蒂姑妈,凯德看了便尖刻地说:”你一定会以为他们在弗吉尼亚打斗够了吧,不,从我们到里士满第一天起,他们就一直在喝酒和找人打架.宪兵把他们抓了起来,要不是艾希礼说话伶俐,他们准在牢房里过圣诞节了.” 可是这些话思嘉几乎一句也没听见,因为她好不容易跟艾希礼坐到了同一个房间,早已高兴得如醉如痴了.她怎么会在这两年里想起别的男人谁是令人愉快的.漂亮的,或者有刺激性的呢 她怎么能容忍艾希礼不在世时她就默不作声地听他们向她求爱呢如今他又在家里了,和她只隔着这块客厅里的地毯.他坐在对面沙发上,一边是媚兰,一边是英迪亚,还有霍妮抱着他的肩膀.这时她每看他一眼,都要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不让自己显得眼泪汪汪.要是她有权利也去坐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臂,那多好啊!要是她能够每隔几分钟就去摸摸他的袖子,证实他的确在那里,或者拉着他的手用他的手绢试掉她脸上快乐的泪水,那多好啊!因为媚兰就毫不害羞地在这样做啊!你看她那样高兴,已没有什么羞怯和含蓄的意思了,竟公然吊在丈夫的膀子上,用她的眼神.微笑和泪水在表示多么喜爱他,可是思嘉自己也太快活.太高兴,对这样的情景也不觉得恼恨和嫉妒了,艾希礼终于回家了! 她不时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并对他笑笑,因为那儿是他吻过的,至今还保留着他的嘴唇颤抖的感觉.当然,他没有首先吻她.媚兰正拼命往他怀里钻.一面断断续续地哭,紧紧地抱住他,仿佛永远也不放他走似的.后来,英迪亚和霍妮也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他,把他从媚兰怀里拉了出来.接着他吻了他父亲,同时敬重而亲切地抱了抱,充分显示了他们之间那种深沉强烈的感情.然后是皮蒂姑妈,她激动得用那双不顶事的小脚一跳一跳地接受他的亲吻和拥抱.最后,他来到她面前,周围的小伙子也都围拢来要求亲吻,他先是对她说:”唔,思嘉,你真美,真美!”随即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经他这一吻,她原先想说的那些表示欢迎的话全都不翼而飞了.直到好几个小时以后,她才想起他没有吻他的嘴唇,于是她痴痴地设想:如果他是单独同她见面,他便会那样吻的.他会弯下高高的身子,轻轻捧起她的脸颊,让她踮着脚尖,相互吻着,紧紧地长时间地拥抱.不过还有的是时间.整顿一个星期,什么事都好办呢.她一定能想出办法让他单独跟她在一起,并且对他说:”你还记得我们时常在我们那条秘密的小路上一起骑马的情形吗””你还记得我们坐在塔拉农场台阶上,你朗读那首诗的那个夜晚,月亮是什么模样吗”(天呀!那首诗的标题是什么呀)”你还记得那天下午我扭伤了脚脖子,你抱着我在暮色中回家的光景吗” 啊,有多少事情她可以用”你还记得”来引起他的回忆,有多少珍贵的回忆可以把他带回到那些可爱的日子,那时他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县里到处转悠,有多少事情能叫他们记起媚兰出台以前的岁月啊!而且,他们谈话时她或许还能从他的眼神中发现感情复活的迹象;或者得到某种暗示.说明他对媚兰的丈夫之爱的背后还有所眷恋,像大野宴那天他突然说出实情时那样热情的眷恋.她没有设想到,如果艾希礼明确宣布爱她,他们究竟会怎么办.只要知道他还在爱她,就足够了......是的,她能够等待,能够容忍媚兰去享受抓住他胳臂哭泣的幸福.她的机会一定会来的.说到底,像媚兰这样一个女孩子,她懂得什么爱啊 ”亲爱的,你简直像个叫花子了,”媚兰说,这时刚到家的那种兴奋场面已渐渐过去.”是谁给你补的衣服,为什么用蓝布呢” ”我还以为自己满时髦呢,”艾希礼说,一面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要是拿我跟那边那些穿破衣烂衫的人比一比,你就会满意些了.这衣服是莫斯给补的,我看补得很好嘛,要知道,他在战前是从没拈过针线的.至于讲到蓝布,那就是这样,你要么穿破裤子,要么就从一件俘获的北方佬制服上弄块碎布来把它补好,没有什么别的选择.至于说像个叫花子,那你还得庆幸自己的命好,你丈夫总算没有光着脚丫跑回来,我那双旧靴子上个星期就彻底坏了,要不是我们运气好,打死了两个北方佬侦察兵,我就会脚上绑着一双草鞋回家来啦.这双靴子倒是很合我的脚呢.” 说到这里,他把两条长腿伸出来,让她们欣赏那双已经遍体伤痕的长统靴. ”另一个侦察兵的靴子我穿了不合适,”凯德说.”靴子比我的脚小两号,现在还夹得我痛极了,不过我照样穿着体面地回来了.” ”可这个自私鬼太小气,不肯给我们俩,”托尼说.”其实对我们方丹家的贵族式小脚是非常合适的.真他妈的恼火,我得厚着脸皮穿这靴子去见母亲了.没打仗的时候,这种东西她是连黑奴也不让穿的.” ”别着急,”亚历克斯说,一面向凯德脚上的靴子瞥了一眼.”咱们回家时,在火车上把他的靴子剥下来.我倒不怕见母亲.可是我......我不想让迪米蒂.芒罗看见我的脚趾头全露在外面.” ”怎么,这是我的靴子,我是头一个提出要求的.”托尼说着,朝他哥哥瞪了一眼,这时媚兰吓得慌了手脚,生怕发生一场有名的方丹家族式的争吵,便□□来调解了. ”我本来蓄了满满一脸络腮胡要给你们女孩子看的,”艾希礼一面说一面用力摩擦他的脸,脸上剃刀留下的伤痕还没有全好呢.”那是一脸很好看的胡须,我自己觉得连杰布.斯图尔特和内森.福雷斯特的胡子也不过如此呢.可是我们一到里士满,那两个流氓.”他指方丹兄弟,”就说既然他们在刮胡子,我的也得刮掉.他们按着我坐下,便动手给我剃开了,奇怪的是居然没把我的脑袋一起剃掉.当时多亏埃文和凯德阻拦,我的这两撇髭须才保全下来.” ”威尔克斯太太!别听他这些鬼话,你还得感谢我呢.要不然你就压根儿也不认识他,也不会让他进门了,”亚历克斯说.”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表示一点谢意,因为他说服了宪兵没把我们关起来.你要是再这样说,我们就马上把你的髭须也剃掉.” ”啊,不,谢谢你了!我看这模样很不错嘛,”媚兰急忙说,一面惊慌的揪住艾希礼,因为那两个黑黑的小家伙显然是什么恶作剧都干得出来的. ”这才叫爱呢,”方丹兄弟一本正经地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当艾希礼出门送几个小伙子坐上皮蒂姑妈的马车到车站去时,媚兰抓住思嘉的胳臂唠叨起来. ”你不觉得他那件军服太难看了吗等我拿出那件上衣来,他准会大吃一惊要是还有足够的料子给他做条裤子就好了!” 给艾希礼做的那件上衣,一提起来思嘉就头痛,因为她多么热望那是她而不是媚兰送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啊!做军服的灰色毛料如今比红宝石还要珍贵.几乎是无价之宝,艾希礼身上穿的就是普通的家织布.现在连那种白胡桃般的本色土布也不好买,许多士兵穿着北方佬俘虏的服装,只不过用核桃壳染成了深褐色罢了.可是媚兰碰上了罕见的运气,居然弄到了足够的灰色细平布来做件上衣......当然是一件比较短的上衣,不过照样是上衣嘛.原来她在医院里护理过一个查尔斯顿小伙子,他后来死了,她剪下他的一绺金黄头发,连同一小包遗物和一份关于他死亡前情况的抚慰书(当然没有提到痛苦的情景),寄给了他母亲.这样,她们之间就建立了通讯联系,当对方听说媚兰的丈夫在前线时,便把自己买给儿子的那段灰细布和一副铜钮扣寄来了.那是一段很漂亮的衣料,既厚实又暖和,还隐隐约约泛着光泽,无疑是从封锁线那边过来的货色,也无疑是很昂贵的.这块料子现在在裁缝手里,媚兰催他赶快在圣诞日早晨之前做好.思嘉当然想帮忙凑合着做一整套军服,可是不巧,她在亚特兰大怎么也找不到所需的料子. 她有一件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不过跟媚兰做那件灰上衣比起来就黯然失色了.那是一只用法兰绒做的”针线包”,里面装着瑞德从纳索带来的一包针和三条手绢,还有两卷线和一把小剪刀.但是她还想送给他一些更亲近的东西,像妻子送给丈夫的东西,如衬衫.手套,帽子之类.唔,是的,无论如何要弄到一顶帽子,现在艾希礼头上戴的平顶步兵帽实在太不像样了.思嘉一向厌恶这种帽子.就算斯.杰克逊宁愿戴这种帽子而不戴软边毡帽,又怎样呢那也并不能使它就显得神气起来,可是在亚特兰大偏偏只能买到粗制滥造的羊毛帽子,比猴里猴气兵帽还要邋遢. 204.20.4 她一想到帽子,便想起瑞德.巴特勒.他有多么多帽子,夏天用的阔边巴拿马帽,正式场合戴的高礼帽,还有猎帽,褐色.黑色和蓝色的垂边软帽,等等,他怎么就需要那么多的帽子,而她的宝贝艾希礼骑着马在雨中行走时却不得不让雨水从那顶步兵帽上滴里答拉往衣领里流呢 ”我要瑞德把他那顶新的黑毡帽给我,”她打定主意.”我还要给帽边镶一条灰色带子,把艾希礼的花环钉在上面,那就显得很好看了.” 她停了停,觉得要拿到那顶帽子大概非费一番口舌不可.可是她不能告诉瑞德说是替艾希礼要的.她只要一提到艾希礼的名了,他就会厌恶地竖起眉毛,而且很可能会拒绝她.好吧,她就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来,说医院里有个伤兵需要帽子,那样瑞德便不会知道真相了. 那天整个下午思嘉都在想方设法要让艾希礼跟她单独在一起,那怕几分钟也好,可是媚兰始终在他身边,同时英迪亚和霍妮也睁着没有睫毛的眼睛热情地跟着他在屋子里转.这样,连那位显然为儿子而骄傲的约翰.威尔克斯也找不到机会来跟他安静地谈谈了. 吃晚饭的时候还是那样,她们用各种各样有关战争的问题来打扰他.战争!谁要关心你们的战争呢思嘉觉得艾希礼对战争这个话题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她跟她们长久地闲聊,不停地笑,支配着谈话的整个场面,这种情形以前是很少见的,可是他好像并没有说出多少东西来.他讲了一些笑话和关于朋友们的有趣故事,兴致勃勃地谈论减缓饥饿的办法和雨里行军的情景,并且详细描绘了从葛底斯堡撤退时李将军骑马赶路的尴尬模样,那时李说:”先生们,你们是佐治亚部队吗那好,我们要是缺了你们住治亚人,就什么都干不下去了!” 他之所以谈得这样起劲,据思嘉看来,是为了避免她们提那些他不高兴回答的问题.有一次,她发现,他在他父亲的长久而困惑的注视下,显得有点犹豫和畏缩起来.这时她不由得开始纳闷,究竟艾希礼心里还隐藏着什么呢可这很快就过去了,因为这时她除了兴高采烈的迫切希望跟他单独在一起之外,已没有心思去考虑旁的事了. 她的这种兴致一直持续到火炉周围所有在场的人都开始打哈欠,威尔克斯先生和几个女孩子告别回旅馆去了,这才告一段落.然后,当她跟着艾希礼.媚兰和皮蒂帕特,由彼得大叔擎着蜡烛照路一齐上楼去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凄凉.原来直到这时,他们站在楼梯口,艾希礼还一直是她的,也仅仅是她的,尽管整个下午他们并没有说过一句悄悄话.可如今,到她道晚安时,她才突然发现媚兰满脸通红,而且在激动得颤抖呢.她两眼俯视地毯,好像对自己的浑身激情不胜惊恐似的,但同时又流露出娇羞的愉快.接着,艾希礼把卧室门推开,媚兰连头也不抬连忙进屋去了.艾希礼也匆匆道过晚安,甚至没有触到思嘉的目光就跟着进去了. 他们随手把门关上,剩下思嘉一个人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一股凉意突然袭上心头,艾希礼不再属于她了.她是媚兰的.只要媚兰还活着,她就能和艾希礼双双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什么都不要了. 现在艾希礼要走了,要回到弗吉尼亚去,回到雨雪中的长途行军去,回到雪地上饥饿的野营去,回到艰难困苦中去,在那里,他那金发灿烂的头颅和细长的身躯......整个光辉美丽的生命,都有可能顷刻化为乌有,像一只被粗心大意踩在脚下的蚂蚁一样.过去的一星期,那闪光的.梦一般美妙的.洋溢着幸福的分分秒秒,现在都已经消失了. 这一星期过得飞快,像一个梦,一个充满松枝和圣诞树的香味,闪烁着小小烛光和家制金色饰品的梦,一个时间分分秒秒像脉膊般飞逝而去的梦.在这样紧张的一星期,思嘉心里经常有某种东西驱使她忧喜交织地注意并记住每分钟所发生的小事,作为他走后的回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一有闲暇那些事情她便会去细细玩味,并从中吸取安慰......譬如,跳舞,唱歌,嬉笑,给艾希礼拿东拿西,预先设想他的需要,陪他微笑,静静地听他谈话,目光跟着他转.使他挺直身躯上的每根线条,他眉头的一颦一蹙,他嘴唇的每一颤动,无不深深印在你心上......因为一星期匆匆而过,而战争却要永远打下去呢. 思嘉坐在客厅里的沙发椅上等着,那件即将伴随他远行的礼物放在膝头.这时艾希礼正在跟媚兰话别,她祈祷着他会一个人下楼来,那时天赐良机,她就可以单独跟他待几分钟了.她侧耳倾听楼上的声音,可是整个屋子静悄悄,静得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似乎响亮起来.皮蒂姑妈正在卧房里趴在枕上哭泣,因为艾希礼半小时前就向她告别过了.从媚兰紧闭的卧室里没有传出什么喁喁私语或嘤嘤啜泣的声音.思嘉觉得他在那间房里已待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在恋恋不舍地跟媚兰话别,每一分钟都只有增加她的恼恨,因为时间溜得那么快,他马上就要动身了. 她反复想着自己在这个星期里心里要对他说的全部话.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啊!而且她现在觉得或许永远也没有希望了. 其实也尽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话:”艾希礼,你得随时小心,知道吗””不要打湿了脚,你是容易着凉的.””别忘了在衬衣底下放一张报纸在胸脯上,这很能挡风呢,”等等,不过还有旁的事情,一些她要说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很想听他说出来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说她也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事情. 可是没有时间了!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甚至仅剩下的短短几分钟也很可能被夺走,要是媚兰跟着他走到门口,到马车跟前的话,为什么她在过去一星期里没有创造机会呢可是媚兰经常在他身边,她的眼睛始终爱慕地盯着他,亲友邻居也川流不息.从早到晚屋里没断过人.艾希礼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待过.到了晚上,卧室门一关,他便跟媚兰单独在一起了.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对妹妹,或者对一个朋友,一个终生不渝的朋友那样一种态度之外,他从来没有向思嘉透露过一个亲昵的眼色或一句体已的话.她不能让他离开......说不定是永远离开,除非弄清他仍在爱他.因为只要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可以从他这秘密的爱中获得亲切的安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也死而无憾了. 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她终于听到楼上卧室里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梯.是独自一人!谢天谢地!媚兰一定是被离别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门了,如今她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占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楼来,马刺丁当地响着,她还听见军刀碰撞靴筒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眼神是阴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又绷得很紧,像受了内伤在流血的人,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独有的骄傲心情深深觉得他是她生平所见的最漂亮的军人了.她那长长的枪套和皮带闪闪发光.雪亮的马刺和剑鞘也晶莹发亮,因为它们都被彼得大叔仔细擦试过了.他那件新上衣因为裁缝赶得太急,所以并不怎么合身,而且有的线缝显然是歪了.这件颇有光泽的灰上衣跟那条补缀过的白胡桃色裤子和那双伤痕累累的皮靴显得极不相称,可是,即使他满身银甲,在思嘉看来也不会比现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艾希礼,我送你到车站去好吗”她显得有点唐突地提出这一要求. ”请不要送了吧,父亲和妹妹们都会去的,而且,我情愿你在这里跟我话别,不要到车站去挨冻,这会留给我一个更好的记忆.已经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做纪念的了.” 她立即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如果车站上有英迪亚和霍妮这两个很不喜欢她的人在场,她就没有机会说一句悄悄话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你瞧,艾希礼,我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如今临到真要把礼物交给他时,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解开包裹,那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镶了稠密的流苏.原来几个月前瑞德.巴特勒从萨凡纳给她带来一条黄围巾,一条用紫红和蓝色绒线刺绣着花鸟的艳丽围巾.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绣全都仔细挑掉,用那块缎子作了一条腰带. ”思嘉,这漂亮极了!是你亲手做的吗那我就更觉得珍贵了.给我系上吧,亲爱的.小伙子们看见我穿着新衣服,系着腰带,满身的锦绣,一定会眼红得不行呢.” 思嘉把这条漂亮的腰带围到他的细腰上,把腰带的两端在皮带上方系成一个同心结.媚兰尽可以送给他那件新上衣,可这条腰带是她的礼物,是她亲手做成送他上前线的秘密奖品,它会叫他一看见就想起她来.她退后一步,怀着骄傲的心情端详着他,觉得即使杰布.斯图尔特系上那条飘飘洒洒有羽毛的饰带,也不如她这位骑士风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流苏重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这年月很难买到这样好的东西呢.” ”唔,艾希礼,我情愿......” 她本来想说:”我情愿剖开我的心让你穿上,如果你需要的话,”结果却说:”我情愿给你做任何事情!” ”真的吗”他阴郁的面容顿时显得开朗了些.”那么,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这件事会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 ”什么事”思嘉欢喜地问,准备承担什么了不起的任务. ”思嘉,你愿意替我照顾一下媚兰吗” ”照顾媚兰”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而她正准备答应做一桩十分出色和惊心动魄的事呢于是,她要发火了.这本是她跟艾希礼在一起的时刻,是她一人所专有的时刻.可是,尽管媚兰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们中间.他怎么居然在两人话别的当儿提起媚兰来了呢他怎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样,他的眼光总是穿透而且远远越过她,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根本没有看见她. ”是的,关心她,照顾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她整天护理伤员,缝缝补补,会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么温柔.胆小.这世界上除了皮帝姑妈.亨利叔叔和你,她没有别的亲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尔家,那是远房堂表亲了,而皮蒂姑妈......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简直像个孩子,亨利叔叔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媚兰非常爱你,这不仅因为你是查理的妻子,还因为......唔,因为你这个人,她把你当成妹妹在爱.思嘉,我常常做恶梦,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兰无依无靠,会怎么样.你答应我的要求吗” 她连听也没有听见,这最后一个请求,因为她给”如果我被打死了”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 原来她每天都读伤亡名单,提心吊胆地读着,知道如果艾希礼出了什么事就整个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内心经常感到,即使南部联盟的军队全部覆灭,艾希礼也会幸免于难的.可现在他竟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禁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一阵恐怖感,一种她无法凭理智战胜的近似迷信的惊悸,把她彻底镇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相信人有一种预感,尤其是对于死亡的征兆.而且,她从艾希礼那双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伤,这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感觉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头,并且听见它在嗥叫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 ”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 可是她已经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礼在弗吉尼亚雪地里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躺着.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惧,直到心中的怒气和失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嘉.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在前线的每一个人会不会发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来,我离家这么远,即使活着也太远了,无法照顾媚兰.” ”末......日” ”战争的末日......世界的末日.” ”可是艾希礼,你总不会认为北方佬能打垮我们吧这个星期你一直在谈李将军怎样厉害......” ”像每个回家休假的人一样.我这个星期全是在撒谎,我为什么在这还不十分必要的时候就去吓唬媚兰和皮蒂姑妈呢是的,思嘉,我认为北方佬已经拿住我们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开端.后方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明白我们已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不过......思嘉,我们那个连队的人还在打赤脚,而弗吉尼亚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见他们冻坏的双脚,裹着破布和旧麻袋的双脚,看见他们留在雪里的带血的脚印,同时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双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觉得我应当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脚才好.” ”请答应我,唔,艾希礼,你决不能把它送掉!” ”我每回看见这样的情况,然后再看看北方佬,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怎么,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钱从欧训雇来成千的士兵呢!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也不会讲.他们都是些德国人.波兰人和讲盖尔(盖尔人是居住在苏格兰北部和西部山地的苏格兰人.)语的野蛮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每损失一个人就没有顶替的了.我们的鞋一穿破就没有鞋了.我们被四面包围着,思嘉,我们不能跟整个世界作战呀.” 她胡思乱想起来:就让整个南部联盟被打得粉碎吧,让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愿意吓唬别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去对别人说,而且,亲爱的,我本来也不该说这些话来吓唬你,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要求你照顾媚兰才不得不说了.她那么脆弱胆小,而你却这样坚强.只要你们俩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我吗,思嘉” ”啊,答应!”她大声说,因为当时她觉得艾希礼很快就会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应.”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简直没有这个勇气了!” ”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的声音也稍稍有点显得洪亮而深沉,话也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有种内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俯下身来,双手捧着思嘉的脸,轻轻在额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坚强,真好!亲爱的,你的美不仅仅在这张可爱的脸上,更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灵魂.” ”啊,艾希礼,”她愉快地低声叫道,因为他的话和他那轻轻一吻使她浑身都激动了.”只有你,再没有别人......” ”我常常想,或许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你,我看得见你心灵深处的美,而别人却过于大意和轻率,往往注意不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同时把手从她脸上放下来,不过仍在注视着眼睛.她屏住气等了一会,迫切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踮着脚尖想听那神奇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说.于是她疯狂地搜索他的脸孔,嘴唇在一个劲颤抖,因为她发现他已经不作声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阵凄楚,比一个异教徒听见冥河渡船的击水声还要害怕.原来,彼得大叔已裹着棉被来到门外,他把马车带了过来送艾希礼上车站去. 艾希礼轻轻说了声”再见”,从桌上拿起她从瑞德那里骗来的阔边毡帽,向阴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厅门上的把手,又回过头来凝神望着她.仿佛要把她脸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带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泪眼注视着他的脸,喉咙哽咽得透不出气来,因为知道他转眼就要走了,从她的关心和这个家庭的庇护下,从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那几个字.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现在已经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客厅,跑进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带. ”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 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帖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 ”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爱你,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难过.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我愿一步步到弗吉尼亚去,好呆在你身边!我要给你做饭,给你擦皮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你爱我!你说吧,有了这句话,我就一辈子靠它活着,死也心甘啊!” 他突然弯下腰去拾那顶帽子,这时她朝他的脸看了一眼,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脸上流露出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在与之斗争. . 197.19.7 嬷嬷把托盘放到桌上,然后两手叉腰,摆出一副架势. ”你就得吃,前次野宴上发生的那种事俺不想再看见了.那次俺吃了猪肠子病得厉害,没在你们出发前拿吃的来.今番你可得给俺全吃下去.” ”我不要吃嘛!过来,快给我把腰扎得更紧一点,咱们眼看已经晚了.我听见马车都绕到前门来了.” 嬷嬷的口气像是在哄孩子了. ”那么,思嘉小姐,就吃,听俺的话,一点点吧.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可全都吃了.” ”她们要吃就吃去,”思嘉不屑地说.”她们像只兔子一点骨气也没有,可我不行!我再也不吃这种打垫的东西了.我没有忘记那次到卡尔弗特家去之前吃了一整盘,谁知他们家有冰淇琳,还是用从萨凡纳带来的冰做的,结果我只吃了一勺,我今天可要好好享受一番,高兴吃多少就吃多少.” 听了这番不伦不类的犟话,嬷嬷气恼得皱紧了眉头.在嬷嬷心目中,一个年轻姑娘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那是黑白分明的两个方面,中间没有可以通融的余地.苏伦和卡琳是她手中的两团熟泥,任凭她强劲的双手随意搓捏,对于她的告诫也总是侧耳恭听.可是要开导思嘉,指出她那感情用事的做法大都有违上流衬会的风习,那就会引起一场争斗.嬷嬷对思嘉的每次胜利都是好不容易才赢得的,这中间还得归功于一种白人所不知道的狡狯心计. ”即使你并不在乎人们怎样谈论这个家庭,但俺还在乎呢,”她嘟哝着.”俺不想站在一旁,让宴会上的每个人都说你那么没有家教.俺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你只要看见某人吃东西像小雀子那样斯斯文文的,你就能断定她是个上等人.可俺不打算叫你到威尔克斯先生家去,在那儿粗鲁地猛吃猛喝,馋得像只老鹰.” ”母亲是上等人,但她照样吃呢.”思嘉表示反对. ”等你嫁了人,你也可以吃,”嬷嬷辩驳说.”爱伦在你这个年龄,从来在外面不吃东西,你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也不吃.现在她们都嫁人了.凡是馋嘴的年轻姑娘们,大都找不到男人.” ”我就不信.在你生病时举行的那次野宴上,我事先并没有吃东西,艾希礼.威尔克斯还告诉我,看见一个姑娘胃口好他很高兴呢. 嬷嬷不祥地摇着头. ”男人家嘴里说和心里想的是两回事.俺看不出艾希礼先生有多大的意思要娶你.” 思嘉顿时皱起眉头,眼看要发作了,但随即克制住自己.在这一点上打中了她,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了.嬷嬷看见思嘉一脸的不服气,嬷嬷便端起托盘,用一种出自本能的温和而狡狯的方式改变了策略.她边叹息边向门口走去. ”好吧.刚才厨娘装这盘了时俺就跟她说了,一个女孩子是不是上等人,看她吃什么就知道.,俺又对她说,俺还没有见一个白人小姐比媚兰小姐吃的更少的呢,像她一次去看艾希礼先生......俺的意思是去看英迪亚小姐时那样.” 思嘉用十分怀疑的眼光瞪了她一眼,可是嬷嬷那张宽脸上只流露出天真而惋惜的神情,似乎在惋惜思嘉不知媚兰.汉密尔顿那样像个大家闺秀. ”把盘子放下,过来替我把腰扎紧点儿,”思嘉很不耐烦地说.”我想过会儿再吃一点.要是现在就吃,那就扎不紧了.” 嬷嬷掩饰着得意之情,立刻放下盘子. ”俺的小宝贝儿打算穿哪一件呀” ”那件,”思嘉答道,一面指着那团蓬乱的绿布花.这时嬷嬷立即起来反对了. ”你不能穿,不行.那不是早晨的衣服.你不到下午三点不能露出胸口,况且那件衣服既没领,也没袖.你要是穿上,皮肤上就会出斑点,好像生来就这样似的.去年你在萨凡纳海滩上出了那些斑点,俺整个冬天都在用奶油擦呢.如今俺可不想再让你出了.你要穿,俺就告诉你妈去.” ”要是你在我穿好衣裳之前去对她说一句半句,我就一口也不吃你的了,”思嘉冷冷地说.”要是我已经穿好了,妈就来不及叫我再回来换呢.” 嬷嬷发现自己输在算计上了,只好通融地叹了口气.比较起来,与其让思嘉到野宴上去狼吞虎咽,还不如任凭她在早上穿起下午的衣裳来算了. ”给我紧紧抓住个什么,使劲儿往里吸气,”她命令道. 思嘉照她的吩咐,紧紧抓住一根床柱,站稳了身子.嬷嬷狠狠地使劲拉着,抽着,直到束着鲸须带的小小的腰围收得更小了,她眼睛里才露出骄傲而喜悦的神色. ”谁也没有俺小宝贝儿这样的腰身,”她赞赏地说.”每回俺给苏伦小姐扎到20英寸以下,她就要晕过去了.” ”呸!”思嘉喘着气,同时带着轻蔑的神气说,”我这一辈子可还从未晕过呢.” ”唔,偶尔晕那么几回也不碍事,”嬷嬷告诉她.”你有时候太性急了,思嘉小姐.俺几次对你说,你见了蛇和耗子也不晕,那样子并不体面.当然,俺不是说在你家里,而是说在外边大伙面前,俺还跟你说过......” ”唔,快!别说这么多废话了.我会抓到男人的.我就是不嚷嚷也不昏倒,看我能不能抓到.天啊,我的胸褡太紧了!快穿上衣裳吧.” 嬷嬷小奶地把那件12码细纱布做的绿花裙子加在小山似的衬裙上,然后把低领领胸衣的后背钩上. ”在太阳底下你要把披巾披在肩上,热了也不要把帽子摘下来,”她吩咐说.”不然,你回家时就果得像老斯莱特里小姐一样黑了.现在来吃罢,亲爱的,可别吃得太急,要是吃了马上吐出来,那可不行啊.” 思嘉听话地面对托盘坐下来,要是再塞进去一点东西不知自己肚子还能不能呼吸空气.嬷嬷从盥洗架上摘下一条大毛巾,小心地将它的一端系在思嘉脖子上.另一端盖住她的膝头.思嘉从那片火腿开始,因为她喜欢吃火腿,但也只能勉强咽下去. ”我真恨不得早就结婚了,”她反悔似地说,一面厌烦地吃着山芋.”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无休止地的勉强自己,永远不能赁自己高兴做事.在自己很想吃东西时偏装得小雀子那样只能吃一点点,真是太腻烦了.在自己想跑时偏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够连跳两天也不觉得累时偏要装得跳完一场华尔兹就晕倒了,这真叫人腻烦透了!我再也不想说您真了不起呀!,来愚弄那些比我还无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让男人们对我讲些什么,而且感到自命不凡......我实在不能再吃了.” ”试试吃个热饼,”嬷嬷好像求她似的. ”一个女孩子要找男人为什么就该装得那么傻呀” ”俺想,那是因为他们男人都有自己的主张.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哪样的人,只要你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你就省掉了一大堆苦恼,也省得一辈子当处女.他们想要的是耗子般的小姑娘,胃口小得像雀子,一点儿见识也没有.要如果一位先生怀疑你比他更有见识,他就不乐意同你这位大家小姐结婚了.” ”要是男人们结婚之后发现他们的太太是有见识的,你以为他们会感到惊奇吗” ”是呀,可那就晚了.他们已经结婚了.况且先生们总是提防着他们的老婆会有见识.” ”到时候我可偏要照我所想做的去做,说我所想说的话,不管人家怎样不喜欢我.” ”不行,你不能这样,”嬷嬷担忧地说.”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就不许你这样.现在吃饼吧.泡着肉汤吃,亲爱的.” ”我看北方佬姑娘用不着做这种傻瓜.我们去年在萨拉托加时,我注意到她们有许多人在男人面前也显得很有见识似的.” 嬷嬷轻蔑地一笑. ”北方佬姑娘嘛!当然,俺看她们想啥说啥,不过俺没见她们哪几个在萨拉托加人向她们求婚的.” ”可是北方佬也得结婚呀,”思嘉争辩说.”她们并非长大就行了.她们也要结婚,生孩子.她们的孩子多着呢.” ”是为了钱男人家才娶她们的,”嬷嬷断然说. 思嘉把烤饼放在肉汤里泡了泡,再拿起来吃.也许嬷嬷说的有些道理吧,一定有点道理,因为爱伦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说法不大一样,也更委婉一些.实际上,她那些女友的母亲全都教给自己的女儿必须做那种不能自立的.依恋别人的.小牝兔般怯生生的可怜虫.其实,要养成和保持这个模样,也需要不少的知识.也许她是太鲁莽了.她常见艾希礼争论,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许就是这种态度和她喜欢散步骑马的有益于健康的习惯,使艾希礼害怕同她接近而转向娇弱的媚兰那边去了.也许,要是她变换一下策略......可是她觉得,如果艾希礼意屈服于这种预先策划好的女人手段,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敬佩他了.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为一个假笑.一次晕倒和一声”你真了不起呀”所诱惑,便是不值得要的人.可是好像他们全都喜欢这一套呢. 如果她以前对艾希礼也采用了这种错误的策略......当然,算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她要采取不同的手法,正当的手法.她需要他,并且只有几个小时可以用来争取他了.如果晕倒,或者说假装晕倒,便能达到目的,那就晕倒了,如果微笑,卖弄内情,或者装傻,就能够把他引诱过来,她倒是乐意去调一番情,也高兴装得甚至比凯瑟琳.卡尔弗特更傻.如果需要更加大胆的办法呢她也乐意采用.总之,成败在此一举了! 谁也不会告诉思嘉,说她自己的个性尽管有可怕的致命弱点,可是跟她所能采用的任何伪装相比,仍然更有吸引力.如果有人这样告诉她,她会感到高兴但同时不会相信的.而且那个她本人现在所处的这个文明世界也同样不会相信,因为与以前或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比起来,这种文明对于女性天然的评价都是最低的了. 马车载着她在红土大路上同威尔克斯农场驰去,此时思嘉心里暗暗感到高兴,因为母亲和嬷嬷都不跟他们一起去.这样,在野宴上便没有人耸着眉头或撅着下嘴唇来干涉她的行动计划了.当然,明天苏伦一定会向她们描述的,不过要是一切都按思嘉所希望的进行,那么她家里因她与艾希礼订婚或私奔而引起的激动,就抵消他们的不快而有余了.是的,她很庆幸爱伦被迫留在家里. 早晨杰拉尔德喝了几杯白兰地,借兴把乔纳斯.威尔克森开除了,于是爱伦便在威尔克森离开之前留在塔拉农场检查账目.当她坐在小办事房里那个高高的写字台前忙着时,思嘉进去与她吻别,乔纳.威尔克森拿着帽子站在爱伦身旁,他那绷紧的黄面皮上流露着无法掩饰的又气又恨的神情,因为他觉得自己被这样无礼地从一个全区最好的监工位置撵走,实在难以忍受.何况这只是区区一桩风流韵事所引起的呢.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杰拉尔德,对于埃米.斯莱特里的娃娃,有嫌疑认用父亲的不下十来个,当然也极可能包括他本人在内.杰拉尔德,对这个看法表示同意,至于爱伦,她却认为他的案情并不能因此有所改变.乔纳斯恨所有的南方人.他恨他们对他态度冷淡并轻视他的社会地位,尽管表面敷衍也是掩盖不了的.他最恨爱伦.奥哈拉,因为她是他所恨的那些南方人的典型. 嬷嬷作为农场女工头留下来协助爱伦,所以只派了迪尔茜跟来,她被安排坐在托比旁边的赶车人座位上,她膝上搁着那个装有姑娘的舞衣的长匣子.杰拉尔德跨着那匹大猎马在车旁缓缓地走着,他的酒兴尚未消散,同时处理完了威尔克森那桩不愉快的事,正在自鸣得意.他把责任推到爱伦身上,根本没想到爱伦因错过野宴和朋友欢聚的良机会感到多么失望;在这个春日良辰,他的田地显得那样美丽,鸟儿又歌唱得那样动听,他自己也觉得那样年轻好玩,便再不想别的了.有几回他忽然哼起了《矮背马车上的佩格》和其他爱尔兰小曲,或者更加阴郁的”罗伯特.埃米特(罗伯特.埃米特(1778—1803),爱尔兰民族主义领袖,1803年举行反英起义失败,以叛国罪被处于绞刑.)挽歌”,”她距离年轻英雄的长眠之地很远.” 他很高兴,一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在大谈特谈北方佬和战争中度过,更是兴奋极了.同时他也为自己那穿着漂亮裙子.打着可笑的小花阳伞的三个女儿感到骄傲.他不再去想头一天同思嘉进行过的那番谈话,因为那已经从他心里统统跑掉了,他只觉得她很美,足以使他十分自豪,而且今天她的眼睛绿得像爱尔兰山陵呢.这后一种思想使他更加悠然自得,因为其中颇有诗意;于是,他便为姑娘们放声而略略走调地唱起她们心爱的《身穿绿军装》(《身穿绿军装》是19世纪爱尔兰爱国革命歌曲.)来了. 思嘉用母亲对一个自命不凡的儿子那样既钟爱了又藐视的神情看着他,眼看到日落时他又要喝得酩酊大醉了.他到天黑回家时又将如往常那样跳过从”十二橡树”村到塔拉的那一道道篱笆,不过她希望由于上帝的仁慈和他那匹马的清醒,他不要摔断了脖子才好.偏偏他会不走桥上却策马踏着水过河,然后一路嚷着回家,让波克搀扶着躺到办事房的沙发上,因为这种时候波克经常擎着灯在前厅等候着. 他会糟蹋那套簇新的灰毛料衣服的,为此他将在第二天早晨赌骂发誓详细告诉爱伦,说他的那匹马黑暗中从桥上掉到河里去了......这样一个明明谁也骗不了的谎话却会为大家所接受,让他觉得自己就是高明得很. 思嘉暗想,爸爸是个可爱.自私.不负责任的的宝贝,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对他的热爱之情.今天早晨她感到又兴奋又愉快,仿佛整个世界连同杰拉尔德都包容在她那博爱的胸怀里了.她很漂亮,这一点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过去就要把艾希礼占为己有.阳光温暖而柔和,佐治亚明媚的春光在她眼前展现.大路旁一丛丛黑莓已一片嫩绿,把冬天雨水冲洗下来的红土沟壑都掩盖起来了,而那些从红土中突露出来的花岗岩卵石已开始披上切罗基蔷薇,周围是淡紫色的野罗兰.河岸高处林木葱茏的小山上,山茱萸开满了晶莹的白花,仿佛残雪还在万绿丛中恋恋不舍.开花的山楂子树正迎风怒放,开始从娇白转为粉红,在树下闪耀着光斑的枯松枝间,野忍冬织成了一张猩红.桔红和玫瑰红的三色地毯.微风里掺和着新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个世界都是秀色可餐了. ”我将终生记住这天有多么美丽,”思嘉想.”也许这就是我结婚的日子呢!” 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想象自己就在这天下午或者晚间月下,同艾希礼一起坐车穿过这花香叶绿的美景,到琼斯博罗的一家教堂去.自然,她还得在一位亚特兰大牧师的主持下再举行一次婚礼,但那又要叫爱伦和杰拉尔德烦恼了.她设想爱伦听到女儿同另一个姑娘的未婚夫私奔时气得脸色灰白的模样,不由得有点畏缩起来,但是她知道,只要爱伦再看看女儿的幸福光景,也就会原谅她了.杰拉尔德,会大声咒骂的,不过,尽管他昨天警告过她不要嫁给艾希礼,他还是会因为自己家同威尔克斯家做了亲戚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无论如何,这些都我结婚以后的事,现在不必管它,”这样一想,她就把烦恼丢在一边了. 在这样明媚的春天,在这么暖洋洋的阳光下,当”十二橡树”村的烟囱正好开始在那边小山上出现时,你除了尽情欢乐,是不可能有旁的什么感觉的. ”我将一辈子住在那里,我将看见五十个这样的春天,也许更多呢.我将告诉我的儿女和孙儿孙女,这个春天多么美丽,比他们所要看到的都更为可爱.”想到这最后一点时她快活极了,便加入《身穿绿军装》末尾的合唱部分,并且赢得了杰拉尔德的高声称赞.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晨为什么如此快活,”苏伦表示反感地说,因为她心里还在痛苦地嘀咕:要是她穿上思嘉那件新的绿色绸舞衣,她会比思嘉漂亮得多.为什么思嘉总那样自私,不肯把衣服和帽子借给她呢妈为什么也总是那样护着她,说绿色同苏伦不相配呢.”你和我一样清楚,艾希礼的亲事要在今晚宣布,爸今天早晨这样说的.当然我也明白,你对他表示亲昵已经好几个月了.” ”你就知道这些,”思嘉说着,吐了吐舌头,不想让自己的兴致给破坏了.到明天早晨这个时候,请看苏伦小姐吃惊的模样吧. ”苏伦,你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卡琳震惊地表示异议.”思嘉喜欢的是布伦特.” 思嘉那双笑盈盈的绿眼睛望着妹妹,心想她怎么会这样可爱呢.全家都知道,卡琳这个13岁的姑娘已尼倾心于布伦特了,但布伦特却全不在意,只把她当思嘉的小妹妹看待.每当爱伦不在场时,大家总喜欢拿布伦特来捉弄她,直到她哭出来为止. ”我一点也不喜欢布伦特,亲爱的.”思嘉乐得慷慨地说.”而且他也一点不喜欢我.你看,他正在等着你快快长大呢!” 卡琳那张圆圆的小脸红了,她心里又高兴又怀疑,两方面像在打架似的. ”唔,思嘉,你这话当真” ”思嘉,你知道母亲说过,卡琳还太小,还不该想什么男孩子,可你偏偏去逗引她.” ”好吧,看我究竟喜欢不喜欢,你走着瞧.”思嘉适答道.”你是要妹妹露脸,因为你知道再过一年左右她就会长得比你漂亮了.” ”你们得小心,今天讲话该文明些,否则我回去抽你们,”杰拉尔德警告说.”嘘!别响,我听听,这是马车声吧准是塔尔顿家或者方丹家的.” 他们驶近一个从茂密的山冈下来的交叉道时,马蹄声和车轮声听得更清楚了,同时从树林背后传来嘁嘁喳喳的女人争吵声和欢笑声.走在前头在杰拉尔德勒住马向托比打了个手势,叫他把马车停在交叉路口. 2010.20.1 他把盒子给她,脸上流露着微带嘲讽的笑容,望着她把帽子再一次戴上并端详自己的容貌. ”这要多少钱”她突然沉下脸来问.”我手头只有50美元,不过下个月......” ”按南部联盟的钱算,这大约值两千美元左右.” ”啊,我的天......好吧,就算我现在给你50,以后,等我有了......” ”我不要钱,”他说.”这是礼物.” 思嘉的一张嘴张开不响了.在接受男人的礼物方面,界线可画得又严密又谨慎呢. ”糖果和鲜花,亲爱的,”爱伦曾经屡次说,”也许一本诗集,或者一个像片本,一小瓶香水,只有这些,男人送给你时可以接受.凡是贵重礼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都千万不能接受.千万不要接受首饰和穿戴的东西,连手套和手绢也不能要.你如果收了这样的礼物,男人们就会认为你不是个上等女人,就会对你放肆了.” ”啊,乖乖!”思嘉心想,先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形相,然后看着瑞德那张神秘莫测的脸.”这太可爱了.我简直没法告诉他我不能接受.我宁愿......我几乎宁愿让他放肆一下,如果只有个小动作的话.”这时她不禁对自己也觉得惊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于是脸红了. ”我要......我要给你那50美元......” ”如果你这样,我就把它扔了.或者,还不如花钱为你的灵魂作作弥撒.我相信,你的灵魂是需要作几次弥撒的.” 她勉强笑笑,可是一瞥见镜子里那绿帽檐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决心了. ”你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呢” ”我是在用好东西引诱你,把你那些女孩子气的空想磨掉,然后服从我的支配,”他说.”从男人那里只能接受糖果和鲜花呀,亲爱的!,”他取笑似的模仿着,她也格格地笑了. ”瑞德.巴特勒,你这个又狡诈又黑心的坏蛋,而且你明明知道这帽子太漂亮了,谁还会拒绝呢.” 他的两只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时在称赞她的美貌. ”当然喽,你可以对皮蒂小姐说,你给了我一个塔夫绸和绿水绸的样品,并画了张图,而后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 ”不,我要说是一百美元,她听了会告诉城里的每一个人,然后人人都会对我眼红,议论我多么奢侈.不过,瑞德,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带这样贵重的东西好吗你这已经是太慷慨了,我实在不能接受别的了.” ”真的可是,只要我认为能增加你的魅力,只要我觉得喜欢,我还要继续带些礼物来.我要给你带些暗绿色水纹绸来做一件长袍.好跟这顶帽子相配.不过我要警告你,我这人并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子和镯子引诱你,引你上钩.请经常记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动机,从来不做那种没有报酬的傻事.我总是要得到报偿的.” 他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来,浑身激动.现在,就像爱伦说的那样.他准备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试图吻她,可是她心慌意乱打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是她拒绝呢,他就可能一把将帽子从她头上摘下来,拿去给别的女人.反之,要是允许他规规矩矩亲一下呢,他就可能再给她带些可爱的礼物来,希望再一次吻她.男人总是非常重视亲吻的,其中的缘故只有天知道.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吻过一次就不再给吻了的话,他就会大出洋相,显得十分有趣.要是瑞德.巴特勒爱上了她,并且自己承认了,求她接一个吻或笑一笑,那才带劲呢.是的,她愿意让他吻. 但是他没有来吻她,她从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并用挑逗的口气低声说:”你总是要得到报偿的,是这样吗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那得等着瞧了.” ”唔,要是你觉得我为了偿付那顶帽子便会嫁给你,那是不会的,”她大胆地说,同时俏皮地把头晃了晃,让帽子上的羽毛抖动起来. 他那雪亮的牙齿在一小撮髭须下微微一露,仿佛要笑似的. ”你这是在恭维自己了,太太,我是不准备结婚的.我并不想娶你或任何别的女人.” ”真的!”她吃惊地叫了一声,同时断定他就要放肆了.”我连吻也不想吻你呢.” ”那你为什么把嘴撮成那么个可笑的模样呀” ”啊!”她向镜子里瞥了一眼,发现自己的红嘴唇的确是个准备接吻的姿势,气得连连顿脚.不禁又嚷了一声,”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要是你真的这么想,你就会把帽子丢在地上踩起来.哎哟哟,看你急成那个样子,不过这也是恰到好处的,你大慨很清楚,来,思嘉,把帽子踩在脚下,好让我看看你对我和我的礼物是怎么想的吧.” ”看你敢把这顶帽子碰一下,”她边说边抓住帽带慢慢往后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唔,思嘉,你真像个孩子,可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说.”我要吻你的,看来你正盼着呢.”说着他随随便便俯下身来将髭须在她脸上擦了擦.”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该打我一个耳光来维持你的体面呀” 她撅着嘴,抬着注视着他的眼睛,看见那黑黝黝的眼珠子里饱含着乐趣,便噗哧一声笑了.她想这家伙也太爱戏弄人,太叫人恼火了!如果他并不想跟她结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要怎样呢如果他并没有爱上她,那为什么来得这样勤并送给她礼物呢 ”这就好了,”他说.”思嘉,我是会教你干坏事的,所以你一旦觉察出来就会让我滚蛋......如果你办得到的话,我这人可是很难摆脱掉的啊.不过我对你只有坏处.” ”是这样吗” ”难道你看不出来自从我在义卖会上遇到你那一天起,你的行为就很叫人吃惊了,其中大部分应当归咎于我.是谁怂勇你跳舞的呢是谁强迫你承认了你认为我们的主义既不光荣也不神圣的呢是谁促使你承认你觉得那些为响亮的信条而牺牲的人便是傻瓜呢谁帮助你给了那些老太太许多闲谈的资料呢谁正在劝说你提前几年便匆匆地将丧服脱掉呢最后,又是谁引诱你接受一件要想继续当上等女人就不能接受的礼物呢” ”巴特勒船长,你这是在恭维你自己.我根本没有干过这样可耻的事,而且,没有你的帮助我也会做你提到的那些事呢.” ”我怀疑这一点,”他说这话时脸色突然显得平静而阴沉了.”你应当仍然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伤心的遗孀,同时带些鲜花送给那些正在康复的军官.” 她并没有意识到瑞德说的那最后几句话是真实的.她没有看出他已经设法打开她那寡妇生活的牢门,把她释放出来,使她在作为一个美人本来早已是昨日黄花的时候,又能像女王一般凌驾于那些未婚姑娘之上.她也没有看出自己在他的影响下已经远远背离了母亲的教诲.变化是慢慢发生的,从蔑视一种小小的习俗到蔑视另一种习俗,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至于瑞德在其中起的作用就更不明显了.她还不明白,正是由于他的鼓励,她才否定了母亲关于妇道的许多严格禁条,忘记了作为一个上等女人时很难遵守的那些教训. 她仅仅看到那顶帽子是她历来有过的最合适的一顶,而且它没有花她一文钱;瑞德也一定是爱上她了,不管他承认与否.她无疑是要想出一个办法来使他承认的.第二天,思嘉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站在镜前,嘴里塞满了发夹,正在试着做一种新的发型.这种发型是梅贝尔最近在里士满探望丈夫时学到的,名叫”老猫老鼠小耗子”,据说是时下京都最风行的,不过很不容易做呢.这要把头发从当中分开,每一边又分成逐渐减少的三绺,最大的一绺紧靠中分线,算作”老猫”.”老猫”和”老鼠”很容易就安顿好了,可”小耗子”总是想从发夹中溜出来,恼火得很.不过,她下决心一定要把它弄好,因为瑞德今天要来吃晚饭,而他很注意衣服和头发的式样,并且是最评头品足的. 她正在跟自己那把又密又顽固的头发斗争,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珠,这时忽然听到楼下穿堂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媚兰从医院回来了.接着,她听见媚兰两步并作一步飞快地跑上楼来,便不禁拿着发夹愣住了,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媚兰像个贵夫人那样一贯是从容缓步的.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媚兰随即跑进来,满脸的兴奋和惊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 她帽子挂在头顶上,脸上满是泪珠,裙圈急急地摆荡着.她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周围散发着一股廉价香水的强烈香味. ”啊,思嘉!”她边喊边把门关好,随即在床上坐下.”姑妈回来了吗还没有啊,谢天谢地!思嘉,我差点给羞死了!我都快要晕过去了,你看,彼得大叔正在那里威胁说要告诉姑妈呢!” ”告诉她什么呀” ”说我跟那个......跟那位小姐还是太太说话了......”媚兰用手绢使劲扇着自己那张火烫的脸.”那个红头发的叫贝尔.沃特琳的女人呀!” ”怎么,媚兰!”思嘉嚷着,眼睛都吓得发直了. 贝尔.沃特琳就是她到亚特兰大的当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红头发女人,现在她可能是城里名声最臭的女人了,有许多跟随着大兵涌进了亚特兰大,而贝尔凭着她那火红的头发和俗丽而过分时髦的衣着成了她们中的佼佼者.人们在桃树街大街上和附近的体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现,有身份的妇女便急忙走开,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媚兰跟她说话了.难怪彼得大叔大发脾气呢. ”要是皮蒂姑妈发现,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会到处嚷嚷告诉城里每个人的,这样我就没脸见人了,”媚兰抽泣着说.”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我不能硬从她面前跑开呀,那样太不礼貌了.思嘉,我......我很替她感到难过,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想太不应该了呢” 但是思嘉并不关心这件事在道德是否应该.像大多数有教养和天真烂漫的年轻女人那样,她对□□怀着一份十分强烈的好奇心. ”她的话讲得怎么样她想要干什么” ”唔,她的语法糟透了,不过我看得出她在极力想学得文雅些,可怜的人儿!我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彼得大叔和马车没有在门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经过埃默生家的大院时,她正躲在篱笆后面呢!啊,谢天谢地,埃默生一家都到梅肯去了.这时,她说,威尔克斯小姐,你跟我说一会儿话好吗,我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应当尽快走开,可是......可是思嘉,她显得那么可怜......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着一身黑衣裳,戴着黑帽子,也没有涂脂抹粉,要不是那头红头发就真正像个规矩人了.她没有等我开口又接着说:我知道,我是不应当跟你说话的,不过当我跑去对那只年老的母孔雀埃尔辛太太说时,她竟把我从医院里撵出来了!,” ”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吗”思嘉乐呵呵地笑了. ”唔,这不是好玩的.别笑嘛,看来这位小姐,这个女人,是想替医院做点什么......你能想象出来吗她提出要每天上午来当看护呢!当然,埃尔辛太太一听这想法必定是给吓坏了,于是就命令她离开医院.接着她说,我也想作点事情呢.难道我不也像你们那样是个拥护南部联盟的人吗,这样,思嘉,我真的给她那要求帮助的模样感动了.你知道,她要是想为主义效劳,就不能说全是个坏人了,你觉得我这样也很坏吗” ”看在上帝面上,媚兰,谁管你坏不坏的她还说了些什么呢” ”她说她一直在看经过那里到医院去的女人,觉得我......我的面貌很和气,所以就拦住了我.她有些钱要给我,还不要告诉任何人钱是从哪里来的,让我用在医院的事上,她说埃尔辛太太一定要她说明那是什么样的钱才同意作使用.什么样的钱呀!说到这点我真要晕倒了呢!那时我感到很不好办,急于要离开她,只得随口应着唔,是的,当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话,可她却微笑着说:你才真是个基督徒呢,,并把这条脏手帕塞到我手里.喏,你闻闻这香味!” 媚兰拿出一条男人用的手帕来,又脏又带着强烈香味,里面包着一些硬币. ”她正在说谢谢你,,并表示以后每星期都给我带点钱的时候,得,彼得大叔赶着车迎面跑来看见我了!”说到这里,媚兰又泪流满面,把头倒在枕头上哭了起来.”当他看清楚是谁跟我在一起时,他......思嘉你看,他竟对我吆喝起来了!我这一辈子还从没见人吆喝过我呢.他还说,你就在这里赶快给俺上车吧!,当我上了车,他便一路上没完没了地骂我,也不让我解释一句,还说他要去告诉皮蒂姑妈.思嘉,请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我了,好吗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你知道,姑妈只要听我曾经面对面见过那女人,她也会给活活吓死的呀!思嘉,你愿意去跟彼得大叔说说吗” ”好,我去,不过,让我们先瞧瞧这里有多少钱.还沉着呢.” 她解开手帕,一大把金币滚了出来,撒落在床上. ”有五十美元呢!还有金币!思嘉!”媚兰惊叫着,数了数那些亮晶晶的硬币,显然给吓住了.”你说,你觉得在小伙子们身上使用这种......噢,这种钱......这样赚来的钱,恰当吗你不觉得或许上帝会理解她是想帮助,所以就不管钱是否肮脏了呢我一想到医院需要那么多的东西时......” 但是思嘉并没有听这些,她在注视那条脏手帕,心里充满着羞辱和愤怒.原来手帕角上有个图案,其中包含着rkb三个字母.她那放珍贵物品的抽屉里也有一块跟这一模一样的手帕,那是瑞德.巴特勒昨天借给她用来包那束他们采折的鲜花的.她正准备今晚他来吃饭时还给他呢. 这样看来,瑞德在同沃特琳那个贱货来往并给她钱了.这就是那笔给医院的捐款的由来了.原来是从封锁线捞到的金币呀.想想看,瑞德居然有胆量在跟那个贱货厮混过以后,再来同一位正经妇女会面呢!想想看,她几乎相信他爱上她呢.这证明他是决不会的了. 凡是坏女人,以及那些跟他们有关连的人,对她来说都是些神秘而讨厌的家伙.她知道有些男人怀着某种目的去光顾这些女人,那种目的是正经女人所不齿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话,也只能用耳语或暗示,或一种委婉的说法.她常常想,只有低级而粗俗的男人才会去看这样的女人.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正经男人......就是说,她在体面人家遇见过并一起跳舞的那些男人......也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眼前这件事给她的思想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说不定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呢!他们强迫自己的妻子忍受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就够坏的了,还要去找下等女人并为这种寻欢作乐付给她们金钱呢啊,男人都坏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他们中最下流的一个! 她要将这条手帕摔到他脸上去,并指着门口叫他滚出去,而且从此永远永远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当然不能那样做.她永远永远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明白有那样一个女人存在,更不要说已经明白他去看过她这件事.一个上等女人是决不能这样做的. ”唔,”她满怀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个上等女人,我还有什么不能对这个坏蛋说的呢!” 于是,她把那条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随即下楼到厨房里去寻找彼得大叔,她从火炉旁走过时,随手把手帕丢到火里,憋着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怒气看着它燃烧. $$$$第十四章 1863年夏天到来时,每个南方人心里也升起了希望.尽管有贫困和艰难,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类似的蟊贼,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给几乎每一个家庭留下了阴影,南方毕竟又在说:”再打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是怀着比头年夏天更乐观的心情说的.北方佬的确是个很难砸开的核桃,可是他们终于在破裂了. 对于亚特兰大和对于整个南方来说,1862年圣诞节是个愉快的节日.南部联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打了一个很大的胜仗,北方佬伤亡的人员数以千计,人们在节假期间普遍欢欣鼓舞,欢庆和祈祷局势已出现了转折点.那些穿灰制服的军队已成了久经沙场的队伍,他们的将军已屡建功勋,人人都知道,只要春季战役一打响,北方佬就会被永远彻底地击溃了. 春天到来,战斗又开始了.到五月间南部联盟军队又在昌塞洛斯维尔打了个大胜仗,整个南方都为之欢欣鼓舞. 在离本县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亚的联邦骑兵给击溃了,又成了南部联盟方面的胜利.人们仍在嘻嘻地彼此拍着肩背说:”是啊,先生!只要咱们的老福雷斯特将军跟上来,他们就不如早点滚了!”原来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领一支八百人的北方骑兵队伍突然袭入佐治亚,企图占领在亚特兰大北面六十余英里的罗姆.他们妄想切断亚特兰大和田纳西之间的极端重要的铁路线,然后向南攻入南部联盟的枢纽城市亚特兰大,把集中在那里的工厂和军需物资彻底摧毁. 这是十分厉害的一招,如果没有纳.贝.福雷斯特将军,就会给南方造成极大的损失.当时这位将军只带领相当于敌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过这是些多么了不起的骑手啊!尾随在他们后面,但赶在他们到达罗姆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后是昼夜猛击,终于把他们全部俘获了! 这个捷报和昌塞洛斯维尔大捷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亚特兰大,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动地的欢呼.昌塞洛斯维尔的胜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但是斯特雷特突击队的被俘也使北方佬显得极为狼狈. 203.020.3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别的小伙子,那些跟她一起长大.一起跳舞.彼此调情和亲吻过的小伙子,还有没有人被列在这份名单上.她真想痛哭一场,设法使那双掐住她喉咙的铁爪放松一点. ”思嘉,我很为你难过,”瑞德说.她抬头望着他,都忘记他还在那里了.”里面有许多是你的朋友吗” 她点点头,勉强说:”几乎这个县里的每一家和所有......塔尔顿家所有的三个小伙子......” 眼睛里没有那种嘲讽的意味了.他脸色平静而略显忧郁. ”可是名单还没完呢,”他说,”这仅仅是头一批,不是全部.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单子.”他放低声音,不让旁边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李将军一定是打了败仗,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撤回到马里兰了.” 她惊恐地朝他望着,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败.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呀!明天.她可没有想到明天,只不过一见艾希礼的名字不在上面就乐起来了.明天,怎么,他可能现在已经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会知道,也许还要等到一星期以后呢. ”唔,瑞德,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当初让北方佬去付钱赎买黑人......或者就由我们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免得发生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 ”思嘉,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罢了.战争之所以常常发生,就是因为人们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对,胜过喜欢女人.” 他又歪着那张嘴笑起来,脸上不再有严肃的神色了.他把头上那顶巴拿马帽摘下来向上举了举. ”再见.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儿子的死讯由我这个人去告诉他,这颇有讽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会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日后,当他想一个投机商居然向他转达了一位英雄牺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 思嘉让皮蒂姑妈服了一杯甜酒后,在床上躺下,留下普里茜和厨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门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费尔陪着在楼上等丈夫回来,媚兰坐在客厅里跟几个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她同时在忙着干针线活儿,修改一件丧服,那是埃尔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这时屋里已充满了用家制黑颜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儿,因为厨师在厨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搅动泡在大锅里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现在怎么样”思嘉小声问. ”一滴眼泪也没有.”媚兰说.”女人流不出眼泪才可怕呢.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忍得住不哭一声,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坚强和勇敢一些,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把他领回家来.大夫是离不开医院的.” ”那对她太可怕了!为什么费尔不能去呀” ”她怕他一离开她就会去加入军队,军队里现在连十六岁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纪虽小可个儿长得那么大.” 邻居们因为不想看大夫回来时的情景,便一个个陆续离开了,只剩下思嘉和媚兰两人留在客厅里缝衣服.媚兰尽管忍不住伤心,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但显得还算镇静.她显然没有想到战争可能还在进行,艾希礼或许就在此刻牺牲了.思嘉满怀恐惧,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瑞德的话告诉媚兰,好叫她分担这惊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暂时瞒着她,自己一个人兜着.最后她决定保持沉默,如果让媚兰觉得她太为艾希礼担忧了,那总归是不合适的.她感谢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兰和皮蒂在内,人人都陷在各自的忧虑中,无心去注意她的表现了. 她们静静地缝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便从帘缝中窥望,看见米德大夫正从马背上下来.耷拉着脑袋,他垂着两肩,满脸胡须像扇子似的挂在胸前.他慢慢走进屋来,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两位姑娘,然后拖着疲乏的身子上楼去.一会儿费尔下来了,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长,显得那么笨拙.媚兰和思嘉都示意让他坐在身边,可是他径直向前廊走去,在那儿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媚兰长叹一声. ”因为他们不让他去打北佬,他给气疯了,才十五岁呀!啊,思嘉,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子,倒是好极了!” ”好叫他去送死吗”思嘉没好气地说,同时想起了达西. ”有一个儿子,哪怕他给打死了,也比没有儿子强.”媚兰说着又哽咽起来.”你理解不了,思嘉,这是因为你有了小韦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么想要一个儿子呀!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该公然说出这句话来,但这是真的,每个女人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这一点.” 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对她嗤之以鼻. ”万一上帝想连艾希礼也......也不放过,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尽管我宁愿跟他一起死.不过上帝会给我力量来忍受.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没有一个他的儿子来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多幸运呀!虽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儿子.可要是艾希礼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思嘉,请原谅我,我有时候真对你十分妒忌呢......” ”妒忌......我”思嘉吃惊地问,一种负疚感突然袭上心头. ”因为你有儿子,可我没有呀!我有时甚至把韦德当作是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没有儿子可真不好受呢!” ”简直胡扯!”思嘉觉得放心了,才故意这样说她.同时朝这个红着脸低头缝纫的小个儿匆匆瞥了一眼.媚兰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这个儿子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她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个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兰也会有孩子,思嘉便觉得很不舒服,这会引起许许多多她无法对付的想法来.她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媚兰真的跟艾希礼生了个孩子,那就像是从思嘉身上夺走了什么似的. ”请原谅我说了那些关于韦德的话.你知道这多么爱他.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别傻了,”她不耐烦地说,”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费尔.他在哭呢.” 第十五章 那支在葛底斯堡战役中被击溃的军队如今已撒回到弗吉尼亚,并精疲力竭地开进了拉皮丹河岸的冬季营地.圣诞节即将到来,艾希礼回家休假.两年多以来思嘉第一次看见他,那火一般炽热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了.当初她站在”十二像树”村的客厅里看着他跟媚兰结婚时,曾以为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比此时此刻更伤心更强烈地爱他了.可如今她才知道,她在那个早已过去的夜晚所经历的,只不过是一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娇惯孩子的感情而已.长期以来她在梦想着他,同时强制着自己不要说出来,这才把她的感情磨练得更锐利,也更加浓烈了. 艾希礼.威尔克斯身穿一套褪色和补缀过的军服,一头金发已被夏日和骄阳晒成亚麻色,看来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不像战前她拼命爱着的那个随随便便.睡眼朦胧的小伙子,他以前皮肤白皙,身材细长,现在变成褐色和干瘦的了,加上那两撇金黄的骑兵式样的髭须,便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兵. 他用军人的姿势笔挺地站在那儿,穿着一身旧军服,挂在破旧的皮套里,用旧了的剑鞘轻轻敲着长统靴,一对快要锈了的马刺在隐隐发光.这就是南部联盟陆军少校艾希礼.威尔克斯.他现在有了命令人的习惯和一种镇静自恃与尊严的神气,两个嘴角也长出了严厉的皱纹.他那宽厚的肩膀和冷静明亮的目光,如今也显得有点异样了.他以前是散慢的,懒洋洋的,可现在已变得像猫一样机警,仿佛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像小提琴上的琴弦那样.他的眼睛流露出疲倦和困惑的神色,晒黑的脸皮也紧紧地绷在两个颧骨上,给人以严肃的感觉,他还是她所爱的那个漂亮的艾希礼,不过已显得很不一样了. 思嘉早已计划好要回塔拉去过圣诞节,可是艾希礼的电报一来,世界上就无论什么力量,哪怕是失望的爱伦直接发来的命令,都不能把她从亚特兰大拉走了.如果艾希礼曾经有意回”十二像树”村,她本来是可以赶回塔拉去的.因为那两个地方相距较近;但是他已经写信给家里,叫他们来亚特兰大见面,而且威尔克斯先生.霍妮和英迪亚都已经进城来了.难道她还要放弃这时隔两年后与他相逢的机会,回到塔拉去吗难道要放弃听他那令人心醉的声音的机会,放弃从他眼光中了解他并没有忘记她的机会吗绝对不行!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来命令她,也不行. 艾希礼和一群同时休假的本县小伙子在圣诞节前几天回来了,这一群人经过葛底斯堡战役减少了许多.他们中间有消瘦.憔悴和不停地咳嗽的凯德.卡尔弗特,有从1861年以来头一次获得休假因此满怀兴奋的芒罗家两兄弟,还有常常喝醉.喜欢打闹的争吵的亚历克斯和托尼.方丹,这几个人必须在车站等候两小时换车,而且还得有头脑清醒的人去设法防止方丹家两兄弟之间和他们与陌生人之间相互斗殴,所以艾希礼就把他们一起带到皮蒂姑妈家来了. 一进屋,方丹兄弟就像两只斗鸡似的争着要去吻战战兢兢而又受宠若惊的皮蒂姑妈,凯德看了便尖刻地说:”你一定会以为他们在弗吉尼亚打斗够了吧,不,从我们到里士满第一天起,他们就一直在喝酒和找人打架.宪兵把他们抓了起来,要不是艾希礼说话伶俐,他们准在牢房里过圣诞节了.” 可是这些话思嘉几乎一句也没听见,因为她好不容易跟艾希礼坐到了同一个房间,早已高兴得如醉如痴了.她怎么会在这两年里想起别的男人谁是令人愉快的.漂亮的,或者有刺激性的呢 她怎么能容忍艾希礼不在世时她就默不作声地听他们向她求爱呢如今他又在家里了,和她只隔着这块客厅里的地毯.他坐在对面沙发上,一边是媚兰,一边是英迪亚,还有霍妮抱着他的肩膀.这时她每看他一眼,都要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不让自己显得眼泪汪汪.要是她有权利也去坐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臂,那多好啊!要是她能够每隔几分钟就去摸摸他的袖子,证实他的确在那里,或者拉着他的手用他的手绢试掉她脸上快乐的泪水,那多好啊!因为媚兰就毫不害羞地在这样做啊!你看她那样高兴,已没有什么羞怯和含蓄的意思了,竟公然吊在丈夫的膀子上,用她的眼神.微笑和泪水在表示多么喜爱他,可是思嘉自己也太快活.太高兴,对这样的情景也不觉得恼恨和嫉妒了,艾希礼终于回家了! 她不时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并对他笑笑,因为那儿是他吻过的,至今还保留着他的嘴唇颤抖的感觉.当然,他没有首先吻她.媚兰正拼命往他怀里钻.一面断断续续地哭,紧紧地抱住他,仿佛永远也不放他走似的.后来,英迪亚和霍妮也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他,把他从媚兰怀里拉了出来.接着他吻了他父亲,同时敬重而亲切地抱了抱,充分显示了他们之间那种深沉强烈的感情.然后是皮蒂姑妈,她激动得用那双不顶事的小脚一跳一跳地接受他的亲吻和拥抱.最后,他来到她面前,周围的小伙子也都围拢来要求亲吻,他先是对她说:”唔,思嘉,你真美,真美!”随即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经他这一吻,她原先想说的那些表示欢迎的话全都不翼而飞了.直到好几个小时以后,她才想起他没有吻他的嘴唇,于是她痴痴地设想:如果他是单独同她见面,他便会那样吻的.他会弯下高高的身子,轻轻捧起她的脸颊,让她踮着脚尖,相互吻着,紧紧地长时间地拥抱.不过还有的是时间.整顿一个星期,什么事都好办呢.她一定能想出办法让他单独跟她在一起,并且对他说:”你还记得我们时常在我们那条秘密的小路上一起骑马的情形吗””你还记得我们坐在塔拉农场台阶上,你朗读那首诗的那个夜晚,月亮是什么模样吗”(天呀!那首诗的标题是什么呀)”你还记得那天下午我扭伤了脚脖子,你抱着我在暮色中回家的光景吗” 啊,有多少事情她可以用”你还记得”来引起他的回忆,有多少珍贵的回忆可以把他带回到那些可爱的日子,那时他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县里到处转悠,有多少事情能叫他们记起媚兰出台以前的岁月啊!而且,他们谈话时她或许还能从他的眼神中发现感情复活的迹象;或者得到某种暗示.说明他对媚兰的丈夫之爱的背后还有所眷恋,像大野宴那天他突然说出实情时那样热情的眷恋.她没有设想到,如果艾希礼明确宣布爱她,他们究竟会怎么办.只要知道他还在爱她,就足够了......是的,她能够等待,能够容忍媚兰去享受抓住他胳臂哭泣的幸福.她的机会一定会来的.说到底,像媚兰这样一个女孩子,她懂得什么爱啊 ”亲爱的,你简直像个叫花子了,”媚兰说,这时刚到家的那种兴奋场面已渐渐过去.”是谁给你补的衣服,为什么用蓝布呢” ”我还以为自己满时髦呢,”艾希礼说,一面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要是拿我跟那边那些穿破衣烂衫的人比一比,你就会满意些了.这衣服是莫斯给补的,我看补得很好嘛,要知道,他在战前是从没拈过针线的.至于讲到蓝布,那就是这样,你要么穿破裤子,要么就从一件俘获的北方佬制服上弄块碎布来把它补好,没有什么别的选择.至于说像个叫花子,那你还得庆幸自己的命好,你丈夫总算没有光着脚丫跑回来,我那双旧靴子上个星期就彻底坏了,要不是我们运气好,打死了两个北方佬侦察兵,我就会脚上绑着一双草鞋回家来啦.这双靴子倒是很合我的脚呢.” 说到这里,他把两条长腿伸出来,让她们欣赏那双已经遍体伤痕的长统靴. ”另一个侦察兵的靴子我穿了不合适,”凯德说.”靴子比我的脚小两号,现在还夹得我痛极了,不过我照样穿着体面地回来了.” ”可这个自私鬼太小气,不肯给我们俩,”托尼说.”其实对我们方丹家的贵族式小脚是非常合适的.真他妈的恼火,我得厚着脸皮穿这靴子去见母亲了.没打仗的时候,这种东西她是连黑奴也不让穿的.” ”别着急,”亚历克斯说,一面向凯德脚上的靴子瞥了一眼.”咱们回家时,在火车上把他的靴子剥下来.我倒不怕见母亲.可是我......我不想让迪米蒂.芒罗看见我的脚趾头全露在外面.” ”怎么,这是我的靴子,我是头一个提出要求的.”托尼说着,朝他哥哥瞪了一眼,这时媚兰吓得慌了手脚,生怕发生一场有名的方丹家族式的争吵,便□□来调解了. ”我本来蓄了满满一脸络腮胡要给你们女孩子看的,”艾希礼一面说一面用力摩擦他的脸,脸上剃刀留下的伤痕还没有全好呢.”那是一脸很好看的胡须,我自己觉得连杰布.斯图尔特和内森.福雷斯特的胡子也不过如此呢.可是我们一到里士满,那两个流氓.”他指方丹兄弟,”就说既然他们在刮胡子,我的也得刮掉.他们按着我坐下,便动手给我剃开了,奇怪的是居然没把我的脑袋一起剃掉.当时多亏埃文和凯德阻拦,我的这两撇髭须才保全下来.” ”威尔克斯太太!别听他这些鬼话,你还得感谢我呢.要不然你就压根儿也不认识他,也不会让他进门了,”亚历克斯说.”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表示一点谢意,因为他说服了宪兵没把我们关起来.你要是再这样说,我们就马上把你的髭须也剃掉.” ”啊,不,谢谢你了!我看这模样很不错嘛,”媚兰急忙说,一面惊慌的揪住艾希礼,因为那两个黑黑的小家伙显然是什么恶作剧都干得出来的. ”这才叫爱呢,”方丹兄弟一本正经地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当艾希礼出门送几个小伙子坐上皮蒂姑妈的马车到车站去时,媚兰抓住思嘉的胳臂唠叨起来. ”你不觉得他那件军服太难看了吗等我拿出那件上衣来,他准会大吃一惊要是还有足够的料子给他做条裤子就好了!” 给艾希礼做的那件上衣,一提起来思嘉就头痛,因为她多么热望那是她而不是媚兰送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啊!做军服的灰色毛料如今比红宝石还要珍贵.几乎是无价之宝,艾希礼身上穿的就是普通的家织布.现在连那种白胡桃般的本色土布也不好买,许多士兵穿着北方佬俘虏的服装,只不过用核桃壳染成了深褐色罢了.可是媚兰碰上了罕见的运气,居然弄到了足够的灰色细平布来做件上衣......当然是一件比较短的上衣,不过照样是上衣嘛.原来她在医院里护理过一个查尔斯顿小伙子,他后来死了,她剪下他的一绺金黄头发,连同一小包遗物和一份关于他死亡前情况的抚慰书(当然没有提到痛苦的情景),寄给了他母亲.这样,她们之间就建立了通讯联系,当对方听说媚兰的丈夫在前线时,便把自己买给儿子的那段灰细布和一副铜钮扣寄来了.那是一段很漂亮的衣料,既厚实又暖和,还隐隐约约泛着光泽,无疑是从封锁线那边过来的货色,也无疑是很昂贵的.这块料子现在在裁缝手里,媚兰催他赶快在圣诞日早晨之前做好.思嘉当然想帮忙凑合着做一整套军服,可是不巧,她在亚特兰大怎么也找不到所需的料子. 她有一件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不过跟媚兰做那件灰上衣比起来就黯然失色了.那是一只用法兰绒做的”针线包”,里面装着瑞德从纳索带来的一包针和三条手绢,还有两卷线和一把小剪刀.但是她还想送给他一些更亲近的东西,像妻子送给丈夫的东西,如衬衫.手套,帽子之类.唔,是的,无论如何要弄到一顶帽子,现在艾希礼头上戴的平顶步兵帽实在太不像样了.思嘉一向厌恶这种帽子.就算斯.杰克逊宁愿戴这种帽子而不戴软边毡帽,又怎样呢那也并不能使它就显得神气起来,可是在亚特兰大偏偏只能买到粗制滥造的羊毛帽子,比猴里猴气兵帽还要邋遢. 204.220.4 她一想到帽子,便想起瑞德.巴特勒.他有多么多帽子,夏天用的阔边巴拿马帽,正式场合戴的高礼帽,还有猎帽,褐色.黑色和蓝色的垂边软帽,等等,他怎么就需要那么多的帽子,而她的宝贝艾希礼骑着马在雨中行走时却不得不让雨水从那顶步兵帽上滴里答拉往衣领里流呢 ”我要瑞德把他那顶新的黑毡帽给我,”她打定主意.”我还要给帽边镶一条灰色带子,把艾希礼的花环钉在上面,那就显得很好看了.” 她停了停,觉得要拿到那顶帽子大概非费一番口舌不可.可是她不能告诉瑞德说是替艾希礼要的.她只要一提到艾希礼的名了,他就会厌恶地竖起眉毛,而且很可能会拒绝她.好吧,她就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来,说医院里有个伤兵需要帽子,那样瑞德便不会知道真相了. 那天整个下午思嘉都在想方设法要让艾希礼跟她单独在一起,那怕几分钟也好,可是媚兰始终在他身边,同时英迪亚和霍妮也睁着没有睫毛的眼睛热情地跟着他在屋子里转.这样,连那位显然为儿子而骄傲的约翰.威尔克斯也找不到机会来跟他安静地谈谈了. 吃晚饭的时候还是那样,她们用各种各样有关战争的问题来打扰他.战争!谁要关心你们的战争呢思嘉觉得艾希礼对战争这个话题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她跟她们长久地闲聊,不停地笑,支配着谈话的整个场面,这种情形以前是很少见的,可是他好像并没有说出多少东西来.他讲了一些笑话和关于朋友们的有趣故事,兴致勃勃地谈论减缓饥饿的办法和雨里行军的情景,并且详细描绘了从葛底斯堡撤退时李将军骑马赶路的尴尬模样,那时李说:”先生们,你们是佐治亚部队吗那好,我们要是缺了你们住治亚人,就什么都干不下去了!” 他之所以谈得这样起劲,据思嘉看来,是为了避免她们提那些他不高兴回答的问题.有一次,她发现,他在他父亲的长久而困惑的注视下,显得有点犹豫和畏缩起来.这时她不由得开始纳闷,究竟艾希礼心里还隐藏着什么呢可这很快就过去了,因为这时她除了兴高采烈的迫切希望跟他单独在一起之外,已没有心思去考虑旁的事了. 她的这种兴致一直持续到火炉周围所有在场的人都开始打哈欠,威尔克斯先生和几个女孩子告别回旅馆去了,这才告一段落.然后,当她跟着艾希礼.媚兰和皮蒂帕特,由彼得大叔擎着蜡烛照路一齐上楼去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凄凉.原来直到这时,他们站在楼梯口,艾希礼还一直是她的,也仅仅是她的,尽管整个下午他们并没有说过一句悄悄话.可如今,到她道晚安时,她才突然发现媚兰满脸通红,而且在激动得颤抖呢.她两眼俯视地毯,好像对自己的浑身激情不胜惊恐似的,但同时又流露出娇羞的愉快.接着,艾希礼把卧室门推开,媚兰连头也不抬连忙进屋去了.艾希礼也匆匆道过晚安,甚至没有触到思嘉的目光就跟着进去了. 他们随手把门关上,剩下思嘉一个人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一股凉意突然袭上心头,艾希礼不再属于她了.她是媚兰的.只要媚兰还活着,她就能和艾希礼双双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什么都不要了. 现在艾希礼要走了,要回到弗吉尼亚去,回到雨雪中的长途行军去,回到雪地上饥饿的野营去,回到艰难困苦中去,在那里,他那金发灿烂的头颅和细长的身躯......整个光辉美丽的生命,都有可能顷刻化为乌有,像一只被粗心大意踩在脚下的蚂蚁一样.过去的一星期,那闪光的.梦一般美妙的.洋溢着幸福的分分秒秒,现在都已经消失了. 这一星期过得飞快,像一个梦,一个充满松枝和圣诞树的香味,闪烁着小小烛光和家制金色饰品的梦,一个时间分分秒秒像脉膊般飞逝而去的梦.在这样紧张的一星期,思嘉心里经常有某种东西驱使她忧喜交织地注意并记住每分钟所发生的小事,作为他走后的回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一有闲暇那些事情她便会去细细玩味,并从中吸取安慰......譬如,跳舞,唱歌,嬉笑,给艾希礼拿东拿西,预先设想他的需要,陪他微笑,静静地听他谈话,目光跟着他转.使他挺直身躯上的每根线条,他眉头的一颦一蹙,他嘴唇的每一颤动,无不深深印在你心上......因为一星期匆匆而过,而战争却要永远打下去呢. 思嘉坐在客厅里的沙发椅上等着,那件即将伴随他远行的礼物放在膝头.这时艾希礼正在跟媚兰话别,她祈祷着他会一个人下楼来,那时天赐良机,她就可以单独跟他待几分钟了.她侧耳倾听楼上的声音,可是整个屋子静悄悄,静得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似乎响亮起来.皮蒂姑妈正在卧房里趴在枕上哭泣,因为艾希礼半小时前就向她告别过了.从媚兰紧闭的卧室里没有传出什么喁喁私语或嘤嘤啜泣的声音.思嘉觉得他在那间房里已待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在恋恋不舍地跟媚兰话别,每一分钟都只有增加她的恼恨,因为时间溜得那么快,他马上就要动身了. 她反复想着自己在这个星期里心里要对他说的全部话.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啊!而且她现在觉得或许永远也没有希望了. 其实也尽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话:”艾希礼,你得随时小心,知道吗””不要打湿了脚,你是容易着凉的.””别忘了在衬衣底下放一张报纸在胸脯上,这很能挡风呢,”等等,不过还有旁的事情,一些她要说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很想听他说出来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说她也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事情. 可是没有时间了!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甚至仅剩下的短短几分钟也很可能被夺走,要是媚兰跟着他走到门口,到马车跟前的话,为什么她在过去一星期里没有创造机会呢可是媚兰经常在他身边,她的眼睛始终爱慕地盯着他,亲友邻居也川流不息.从早到晚屋里没断过人.艾希礼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待过.到了晚上,卧室门一关,他便跟媚兰单独在一起了.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对妹妹,或者对一个朋友,一个终生不渝的朋友那样一种态度之外,他从来没有向思嘉透露过一个亲昵的眼色或一句体已的话.她不能让他离开......说不定是永远离开,除非弄清他仍在爱他.因为只要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可以从他这秘密的爱中获得亲切的安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也死而无憾了. 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她终于听到楼上卧室里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梯.是独自一人!谢天谢地!媚兰一定是被离别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门了,如今她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占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楼来,马刺丁当地响着,她还听见军刀碰撞靴筒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眼神是阴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又绷得很紧,像受了内伤在流血的人,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独有的骄傲心情深深觉得他是她生平所见的最漂亮的军人了.她那长长的枪套和皮带闪闪发光.雪亮的马刺和剑鞘也晶莹发亮,因为它们都被彼得大叔仔细擦试过了.他那件新上衣因为裁缝赶得太急,所以并不怎么合身,而且有的线缝显然是歪了.这件颇有光泽的灰上衣跟那条补缀过的白胡桃色裤子和那双伤痕累累的皮靴显得极不相称,可是,即使他满身银甲,在思嘉看来也不会比现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艾希礼,我送你到车站去好吗”她显得有点唐突地提出这一要求. ”请不要送了吧,父亲和妹妹们都会去的,而且,我情愿你在这里跟我话别,不要到车站去挨冻,这会留给我一个更好的记忆.已经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做纪念的了.” 她立即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如果车站上有英迪亚和霍妮这两个很不喜欢她的人在场,她就没有机会说一句悄悄话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你瞧,艾希礼,我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如今临到真要把礼物交给他时,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解开包裹,那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镶了稠密的流苏.原来几个月前瑞德.巴特勒从萨凡纳给她带来一条黄围巾,一条用紫红和蓝色绒线刺绣着花鸟的艳丽围巾.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绣全都仔细挑掉,用那块缎子作了一条腰带. ”思嘉,这漂亮极了!是你亲手做的吗那我就更觉得珍贵了.给我系上吧,亲爱的.小伙子们看见我穿着新衣服,系着腰带,满身的锦绣,一定会眼红得不行呢.” 思嘉把这条漂亮的腰带围到他的细腰上,把腰带的两端在皮带上方系成一个同心结.媚兰尽可以送给他那件新上衣,可这条腰带是她的礼物,是她亲手做成送他上前线的秘密奖品,它会叫他一看见就想起她来.她退后一步,怀着骄傲的心情端详着他,觉得即使杰布.斯图尔特系上那条飘飘洒洒有羽毛的饰带,也不如她这位骑士风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流苏重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这年月很难买到这样好的东西呢.” ”唔,艾希礼,我情愿......” 她本来想说:”我情愿剖开我的心让你穿上,如果你需要的话,”结果却说:”我情愿给你做任何事情!” ”真的吗”他阴郁的面容顿时显得开朗了些.”那么,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这件事会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 ”什么事”思嘉欢喜地问,准备承担什么了不起的任务. ”思嘉,你愿意替我照顾一下媚兰吗” ”照顾媚兰”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而她正准备答应做一桩十分出色和惊心动魄的事呢于是,她要发火了.这本是她跟艾希礼在一起的时刻,是她一人所专有的时刻.可是,尽管媚兰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们中间.他怎么居然在两人话别的当儿提起媚兰来了呢他怎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样,他的眼光总是穿透而且远远越过她,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根本没有看见她. ”是的,关心她,照顾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她整天护理伤员,缝缝补补,会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么温柔.胆小.这世界上除了皮帝姑妈.亨利叔叔和你,她没有别的亲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尔家,那是远房堂表亲了,而皮蒂姑妈......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简直像个孩子,亨利叔叔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媚兰非常爱你,这不仅因为你是查理的妻子,还因为......唔,因为你这个人,她把你当成妹妹在爱.思嘉,我常常做恶梦,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兰无依无靠,会怎么样.你答应我的要求吗” 她连听也没有听见,这最后一个请求,因为她给”如果我被打死了”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 原来她每天都读伤亡名单,提心吊胆地读着,知道如果艾希礼出了什么事就整个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内心经常感到,即使南部联盟的军队全部覆灭,艾希礼也会幸免于难的.可现在他竟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禁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一阵恐怖感,一种她无法凭理智战胜的近似迷信的惊悸,把她彻底镇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相信人有一种预感,尤其是对于死亡的征兆.而且,她从艾希礼那双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伤,这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感觉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头,并且听见它在嗥叫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 ”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 可是她已经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礼在弗吉尼亚雪地里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躺着.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惧,直到心中的怒气和失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嘉.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在前线的每一个人会不会发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来,我离家这么远,即使活着也太远了,无法照顾媚兰.” ”末......日” ”战争的末日......世界的末日.” ”可是艾希礼,你总不会认为北方佬能打垮我们吧这个星期你一直在谈李将军怎样厉害......” ”像每个回家休假的人一样.我这个星期全是在撒谎,我为什么在这还不十分必要的时候就去吓唬媚兰和皮蒂姑妈呢是的,思嘉,我认为北方佬已经拿住我们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开端.后方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明白我们已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不过......思嘉,我们那个连队的人还在打赤脚,而弗吉尼亚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见他们冻坏的双脚,裹着破布和旧麻袋的双脚,看见他们留在雪里的带血的脚印,同时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双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觉得我应当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脚才好.” ”请答应我,唔,艾希礼,你决不能把它送掉!” ”我每回看见这样的情况,然后再看看北方佬,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怎么,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钱从欧训雇来成千的士兵呢!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也不会讲.他们都是些德国人.波兰人和讲盖尔(盖尔人是居住在苏格兰北部和西部山地的苏格兰人.)语的野蛮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每损失一个人就没有顶替的了.我们的鞋一穿破就没有鞋了.我们被四面包围着,思嘉,我们不能跟整个世界作战呀.” 她胡思乱想起来:就让整个南部联盟被打得粉碎吧,让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愿意吓唬别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去对别人说,而且,亲爱的,我本来也不该说这些话来吓唬你,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要求你照顾媚兰才不得不说了.她那么脆弱胆小,而你却这样坚强.只要你们俩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我吗,思嘉” ”啊,答应!”她大声说,因为当时她觉得艾希礼很快就会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应.”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简直没有这个勇气了!” ”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的声音也稍稍有点显得洪亮而深沉,话也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有种内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俯下身来,双手捧着思嘉的脸,轻轻在额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坚强,真好!亲爱的,你的美不仅仅在这张可爱的脸上,更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灵魂.” ”啊,艾希礼,”她愉快地低声叫道,因为他的话和他那轻轻一吻使她浑身都激动了.”只有你,再没有别人......” ”我常常想,或许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你,我看得见你心灵深处的美,而别人却过于大意和轻率,往往注意不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同时把手从她脸上放下来,不过仍在注视着眼睛.她屏住气等了一会,迫切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踮着脚尖想听那神奇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说.于是她疯狂地搜索他的脸孔,嘴唇在一个劲颤抖,因为她发现他已经不作声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阵凄楚,比一个异教徒听见冥河渡船的击水声还要害怕.原来,彼得大叔已裹着棉被来到门外,他把马车带了过来送艾希礼上车站去. 艾希礼轻轻说了声”再见”,从桌上拿起她从瑞德那里骗来的阔边毡帽,向阴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厅门上的把手,又回过头来凝神望着她.仿佛要把她脸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带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泪眼注视着他的脸,喉咙哽咽得透不出气来,因为知道他转眼就要走了,从她的关心和这个家庭的庇护下,从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那几个字.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现在已经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客厅,跑进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带. ”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 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帖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 ”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爱你,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难过.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我愿一步步到弗吉尼亚去,好呆在你身边!我要给你做饭,给你擦皮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你爱我!你说吧,有了这句话,我就一辈子靠它活着,死也心甘啊!” 他突然弯下腰去拾那顶帽子,这时她朝他的脸看了一眼,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脸上流露出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在与之斗争. . 205.20.5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阴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方的精神并没有被推垮.不错,一种严峻的决心已取代了当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们仍能从阴云密布中找到一线灿烂的光辉.譬如说,去年九月间北方佬试图乘田纳西胜利的声势向佐治亚挺进,结果却被坚决地击退了. 就在佐治亚西北最远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经发生过战争开始以来佐治亚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山隘进入佐治亚境内,但是他们被南军打回去了,受到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在奇卡莫加南军的重大胜利中,亚特兰大和它的铁道运输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就是沿着从弗吉尼亚经亚特兰大往北到田纳西去的铁路奔赴战场的.这条铁路全长好几百英里,一切客货运输已全部停止,同时把东南地区所有可用的车辆集中起来,完成这一紧急的任务. 亚特兰大眼看着一列又一列火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城市,其中有客车,有货车车厢,也有敞篷货车,都满载着吵吵嚷嚷的士兵,他们没有吃,没有睡,没有带来运输马匹,伤兵和军需品的车辆,也来不及休息,一跳下车就投入战斗.结果北方佬被赶出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是伟大的战绩,亚特兰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铁路促成了这一胜利时,便感到骄傲和得意. 但是在整个冬天南方都只能用奇卡莫加胜利的消息来提高士气.现在已没有人否认北方佬是会打仗的了,而且终于承认他们也有优秀的将军.格兰特是个屠夫,他只要能打胜仗,无论你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可他总是会打胜的.谢里丹的名字也叫南方人听了胆寒.还有个名叫谢尔曼的人,他在人们口头正日益频繁地出现.他是在田纳西和西部战役中打出名来的,作为一名坚决无情的战将,他的声望已愈来愈高了. 当然,他们中间没有谁能比得上李将军的.人们对这位将军和他的军队仍抱有坚强的信念,对于最后胜利的信心也从不动摇.可是战争已拖得够久的了.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么多的人受伤和终身残废了,那么多的人成了寡妇孤儿.而且前面还有长期的艰苦战斗,这意味着还要死更多的人,伤更多的人,造成更多的孤儿寡妇. 更糟糕的是,老百姓当中已在开始流传一种对上层人物不怎么信任的情绪.许多报纸在公开指责戴维斯总统本人和他进行这场战争的方式.南部联盟内阁中存在分歧.总统和将军们之间也不融洽.货币急剧贬值.军队很缺鞋和衣服,武器供应和药品就更少了.铁路没有新的车厢来替换旧的,没有新的铁轨来补充被北方佬拆掉的部分,前方的将领们大声疾呼要新的部队,可是能够征集到的新兵已愈来愈少,最不好办的是,包括佐治亚的布朗州长在内,有些州的州长,拒绝将本州的民兵队伍和武器送往境外去,这些队伍中还有成千身体合格的青年是陆军所渴望得到的,但政府几次提出要求都没有结果. 随着货币最近一次贬值,物价又飞涨起来.牛肉.猪肉和黄油已卖到了35美元一磅,面粉一千四百美元一桶,苏打一百美元一磅,茶叶五百美元一磅.至于冬季衣料,即使能买到,价格也高得吓人,因此亚特兰大的妇女们只得用破布衬在旧衣服里面,再衬上报纸,用来挡风御寒,鞋子一双卖二百至八百美元不等,看是用纸还是用皮革做的而定.妇女们现在都穿一种高帮松紧鞋,那是用她们的旧毛线围巾和碎毛毯片做成,鞋底则是木头做的. 实际上,北军已经把南方真正围困起来,尽管有许多人还不明白这种形势.北方炮艇对南方港口的封锁已更加严密,能够偷越的船只已很少很少了. 南方一向靠卖出棉花和买进自己所不生产的东西为生,可是如今买进卖出都不行了.杰拉尔德.奥哈拉把接连三年收获的棉花都堆积在塔拉轧棉厂附近的棚子里,可如今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了.这在利物浦可以卖到十五万美元.但是根本没有希望运到那里去,杰拉尔德本来是个富翁,如今已沦为困难户,还不知怎样去养活他们全家和黑人挨过这一冬呢! 在整个南方,大多数的棉花种植主都处于相同的困境.随着封锁一天天加紧,作为南方财源的棉花已无法运往英国市场,也无法像过去若干年那样把买到的必需品运回国来.总之,农业的南方同工业的北方作战,现在缺少许许多多东西,这些都是和平时期从没想到过要购买的. 这种局面仿佛是专门为投机商和发横财的人造的,当然也不乏乘机利用的人.由于衣食之类的日常必需品愈来愈缺,价格一天天上涨,社会上反对投机商的呼声也越发强烈和严厉了.在1864年初一段时期内,你无论打开哪张报纸都会看到措辞严厉的社论,它们痛骂投机商是蛇蝎和吸血鬼,并呼吁政府采取强硬措施予以镇压.政府也的确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因为政府碰到的困难实在太多了! 人们对于投机商的反感最强烈的莫过于对瑞德.巴特勒了.当封锁线贸易已显得太冒风险时,他便卖掉船只,公开做起粮食投机生意来了,许多有关他的传闻从里士满和威尔明顿传到了亚特兰大,使那些不久前还接待过他的人感到十分难堪. 纵然有这么多考验和困苦,亚特兰大原来的一万人口在战争时期还是翻了一番,甚至连封锁也增加了亚特兰大的声望.因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滨海城市在商业和其他方面一直主宰着南方,可是现在海港被封锁,许多港口城镇被侵占或包围,挽救南方的重任便落到了南方自己的肩上.这时,如果南方要打赢这场战争,内地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而亚特兰大便成了中心,这个城市的居民也像南部联盟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样,正在咬紧牙关忍受艰难穷困和疾病死亡的熬煎;可是亚特兰大城市本身,从战争所带来的后果看,与其说蒙受了不少损失,还不如说大有收获.亚特兰大作为南部联盟的心脏,仍在强壮而生机勃勃地跳动,这里的铁路,作为它的大动脉,仍然负载着人员.军火和生活必需品的滚滚洪流昼夜搏动不已. 思嘉从前要是穿着这样破旧的衣裳和补过的鞋,一定会觉得很难堪,可是现在她也不在乎了,因为她觉得十分重要的那个人已不在这里,看不见她这个模样了.这两个月她很愉快,比几年以来任何时候都愉快些.当她伸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时,她不是感觉到艾希礼的心在急促地跳动吗她不是看见他脸上那绝望的表情,那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明问题的表情吗他爱她.现在她已深信这一点,并为此感到十分愉快,以致对媚兰也比较宽容了.她甚至觉得媚兰可怜,其中也略带轻蔑的意思,认为她没有眼力,配不上艾希礼.愚蠢. ”到战争结束再说!”她想,”战争......结束......就......” 有时候略带惊恐的细想:”就怎么样呢”不过很快又把这种想法排除了.战争结束后,一切总都能解决的.如果艾希礼爱她,他就不可能继续跟媚兰一起生活下去. 那么以后呢,离婚是不可想象的,而且爱伦和杰拉尔德都是顽固的天主教徒,决不会容许她去嫁给一个离了婚的男子.那就意味着离开教会!思嘉仔细想了想,最后决定在教会和艾希礼之间她宁愿选择艾希礼.可是,唉,那会成为一桩丑闻了!离婚的人不仅为教会所不容而且还要受到社会的排斥呢.哪个家庭也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不过,为了艾希礼,她敢于冒这样的危险.她愿意为艾希礼牺牲一切. 总之,等到战争一结束,就什么都好办了.要是艾希礼真的那么爱她,他就会想出办法来.她要叫他想出个办法来.于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愈来愈相信艾希礼对她的钟情,越发觉得到北方佬被最后打垮时他一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得称心如意的.的确,他说过北方佬”拿住”了他们.不过思嘉认为那只不过是胡说而已.他是在又疲倦又烦恼的时候说这话的.她才不去管北方佬是胜是败呢.重要的事情是战争得快快结束,艾希礼快回家来. 接着,当三月的雪下个不停,人人足不出户的时节.一个可怕的打击突然降临.媚兰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骄傲而又羞涩地低着头,轻轻告诉思嘉她快要有娃娃了. ”米德大夫说,八月底到九月初要生呢.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可直到今天才相信了,唔,思嘉,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我本来就非常眼红你的小韦德,很想要个娃娃,我还生怕我也许永远不会生呢,亲爱的,我要生他上十个看看!” 思嘉本来正在梳头,准备上床睡觉了,现在听媚兰这么一说便大为惊讶,拿着梳子的那只手也好像僵住不动了. ”我的天哪!”她这样叫了一声,可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她才猛地想起媚兰将要闭门坐月子的情景来,顿觉浑身一阵刀割般的痛楚,仿佛艾希礼是她自己的丈夫而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似的.一个娃娃.艾希礼的娃娃.唔,你怎么能呢,既然爱的是她而不是媚兰 ”我知道你是吃惊了,”媚兰喘着气咻咻地说:”可是你看,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啊,我真不知道怎么给艾希礼写信才好呢!要是我明白告诉他,那可太难为情了,或者......或者我什么也不说,让他慢慢注意到,你知道......” ”啊,我的天!”思嘉差一点哭起来,手里的梳子掉到地上,她不得不抓住梳妆台的大理石顶部以防跌倒. ”你不要这样!亲爱的,你知道有个孩子并不坏呀!你自己也这样说过嘛.你不用替我担忧,虽然你的关心是很令人感动的.当然,米德大夫说过我是......”媚兰脸红了,”我是小了一点,可这并不怎么要紧,而且......思嘉,你当初发现自己怀上了韦德时,是怎么写信对查理说的呢难道是你母亲或者奥哈拉先生告诉他的哦,亲爱的,要是我也有母亲来办这件事,那才好呀!可我不知怎么办好......” ”你闭嘴吧!”思嘉恶狠狠地说,”闭嘴!” ”啊,我真傻!思嘉!我真对不起你,我看凡是快乐的人都会只顾自己呢.我忘记查理的事了,一时疏忽了.” ”你别说了!”思嘉再一次命令她,同时极力控制自己的脸色,把怒气压下去.可千万不能让媚兰看出或怀疑她有这种感情呀! 媚兰为人很敏感,她觉得自己不该惹思嘉伤心,因此十分内疚,急得又要哭了.她怎能让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后几个月才生下韦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怎么会粗心到这个地步,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亲爱的,让我给你脱衣裳,快睡觉吧,”媚兰低声下气地说.”我替你按摩按摩头颈好吗” ”别管我了,”思嘉说,脸孔像石板似的紧绷,这时媚兰越发觉得罪过,便真的哭着离开了房间,让思嘉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嘉可并没有哭,她只是满怀委屈.幻灭和妒忌.不知怎样发泄才好. 她想,既然媚兰肚子里怀着艾希礼的孩子,她就无法跟她在一起住下去了,她不如回到塔拉自己家里去,她不知怎样在媚兰面前隐藏自己内心的隐密.不让她看出来.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已打定主意,准备吃过早点就即刻收拾行装.可是,当她们坐下吃早饭,思嘉一声不响,显得阴郁,皮蒂姑妈显得手足无措,媚兰很痛苦,她们彼此谁也不看谁,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电报是艾希礼的侍从莫斯打给媚兰的. ”我已到处寻找,但没有找到他,我是否应该回家” 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三个女人惊恐地瞪着眼睛面面相觑,思嘉更是把回家的念头打消得一干二净.她们来不及吃完早点便赶进去给艾希礼的长官发电报,可是一进电报局就发现那位长官的电报已经到了. ”威尔克斯少校于三天次前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深感遗憾.有何情况当随时奉告.” 从电报局回到家里,一路上真是可怕极了.皮蒂姑妈用手绢捂着鼻子哭个不停,媚兰脸色灰白,直挺挺地坐着,思嘉则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发呆,好像彻底垮了.一到家,思嘉便踉跄着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卧室,从桌上拿起念珠,即刻跪下来准备祈祷,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祷词来.她好像掉进恐惧的深渊,觉得自己犯了罪,惹得上帝背过脸去,不再理睬她了.她爱上了一个已婚的男人,想把他从他妻子的怀中夺走,因此上帝要惩罚她,把他杀了,她要祈祷,可是抬不起头来仰望苍天.她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泪,泪水似乎灌满了她的胸膛,火辣辣的在那里燃烧,可是就是涌不出来. 门开了,媚兰走进房来,她那张脸孔很像白纸剪成的一颗心,后面衬着那丛乌黑的头发,眼睛瞪得很大,像个迷失的黑暗中吓坏的孩子. ”思嘉,”她边说边伸出两只手来,”请你务必饶恕我昨天说的那些话,因为你是......你是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了,啊,思嘉,我知道我心爱的艾希礼已经死了!” 不知怎的,她倚在思嘉的怀里,她那对小小的□□在抽泣中急剧地起伏.也不知怎的,她们两人都倒在床上,彼此紧紧地抱着,同时思嘉也在痛哭,跟媚兰脸贴着脸痛哭,两个人的眼泪交流在一起,她们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还没有哭不出声来的地步.艾希礼死了......死了,她想,是我用爱把他害死的呀!想到这里她又抽泣起来,媚兰却从她的眼泪中获得一点安慰,更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不放. ”至少,”她低声说,”至少......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可我呢,”思嘉心想,这时她难过得把妒忌这种卑微的心理也忘记了.”我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除了他向我道别时脸上的那番表情,什么也没有啊!” 最初的一些报道是”失踪......据信已经死亡”,出现在伤亡名单上,媚兰给斯隆上校发了十多封电报,最后才收到一封充满同情的回信,说艾希礼和一支骑兵小队外出执行侦察任务,至今没有回来,这中间听说在北军阵地内发生过小小的战斗,惊惶焦急的莫斯曾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艾希礼的下落,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媚兰现在倒显得出奇的镇静,连忙给莫斯电汇了一笔钱,叫他即刻回来. 到”失踪......据信被俘”的消息出现在伤亡名单上时,这悲伤的一家人才又开始怀抱乐观的心情和希望了.媚兰整天守在电报局里,还等候每一班火车,希望收到信件,她现在病了,同时妊娠期的反应愈来愈明显.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拒不按照米德大夫的吩咐卧床休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热情激励着她,使她片刻不得安宁.思嘉晚上上床睡了许久,还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走动的声响呢. 有天下午,她由惊慌的彼得大叔赶着马车.瑞德.巴特勒在身旁扶持着从城里回来,原来她在电报局晕倒了,幸好瑞德从旁边经过,突然发现,才护送她回家.他把她抱上楼,送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躺下,这时全家人都吓得手忙脚乱,连忙弄来烧热的砖头.毯子和威士忌,让她完全苏醒过来. ”威尔克斯太太,”瑞德突如其来地问,”你是怀孩子了,是吗” 要不是媚兰刚刚苏醒,还那样虚弱,那样心痛,她听了这个问题一定会羞死了.因为她连对女朋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怀孕的事,每次去找米德大夫都觉得很难为情.怎能设想让一个男人,尤其是瑞德.巴特勒这样男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可如今软弱无力地独个儿躺在床上,便只得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当然,点头之后,事情也就并不怎么可怕了,因为他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关心. ”那么,你一定得好好保重,这样到处奔跑,日夜焦急,是对你毫无益处并且要伤害婴儿的!只要你允许,威尔克斯太太,我愿意利用我在华盛顿的影响.把威尔克斯先生的下落打听清楚.如果他当了俘虏,北军公布的名单上一定会有的;如果没有,情况不明不白,那倒更麻烦了.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否则说老实话,我就什么也不管了.” ”啊,你真好,”媚兰喊道.”人们怎么会把你说得那么可怕呢”接着,她想起自己没有什么能耐,又觉得跟一个男人谈怀孕的事实太羞人了,便难过得又哭起来.这时思嘉拿着一块用法兰绒包看的砖头飞跑上楼,发现瑞德正拍着她的手背在安慰她. 他这人说到做到.人们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门路,也不敢问,因为这可能牵涉到他同北方佬之间的一种亲密关系.一个月以后,他就得到了消息,他们刚一听到时简直高兴得要发疯了,可是随即又产生了揪心的焦虑. 艾希礼没有死!他只是受了伤,被抓起来当了俘虏,看来目前在伊利诺斯州的罗克艾兰一个战俘营里.他们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想到他还活着,别的什么也不去想,所以一味地欢欣鼓舞.可是一经冷静下来,他们就面面相觑地同声叨念着”罗克艾兰!”那口气仿佛是说:”进了地狱!”因为就像安德森维尔这个地名在北方臭不可闻一样,罗克艾兰在每个有亲属囚禁在那里的南方人心目中也只能引起恐怖. 205.520.5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阴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方的精神并没有被推垮.不错,一种严峻的决心已取代了当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们仍能从阴云密布中找到一线灿烂的光辉.譬如说,去年九月间北方佬试图乘田纳西胜利的声势向佐治亚挺进,结果却被坚决地击退了. 就在佐治亚西北最远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经发生过战争开始以来佐治亚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山隘进入佐治亚境内,但是他们被南军打回去了,受到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在奇卡莫加南军的重大胜利中,亚特兰大和它的铁道运输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就是沿着从弗吉尼亚经亚特兰大往北到田纳西去的铁路奔赴战场的.这条铁路全长好几百英里,一切客货运输已全部停止,同时把东南地区所有可用的车辆集中起来,完成这一紧急的任务. 亚特兰大眼看着一列又一列火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城市,其中有客车,有货车车厢,也有敞篷货车,都满载着吵吵嚷嚷的士兵,他们没有吃,没有睡,没有带来运输马匹,伤兵和军需品的车辆,也来不及休息,一跳下车就投入战斗.结果北方佬被赶出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是伟大的战绩,亚特兰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铁路促成了这一胜利时,便感到骄傲和得意. 但是在整个冬天南方都只能用奇卡莫加胜利的消息来提高士气.现在已没有人否认北方佬是会打仗的了,而且终于承认他们也有优秀的将军.格兰特是个屠夫,他只要能打胜仗,无论你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可他总是会打胜的.谢里丹的名字也叫南方人听了胆寒.还有个名叫谢尔曼的人,他在人们口头正日益频繁地出现.他是在田纳西和西部战役中打出名来的,作为一名坚决无情的战将,他的声望已愈来愈高了. 当然,他们中间没有谁能比得上李将军的.人们对这位将军和他的军队仍抱有坚强的信念,对于最后胜利的信心也从不动摇.可是战争已拖得够久的了.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么多的人受伤和终身残废了,那么多的人成了寡妇孤儿.而且前面还有长期的艰苦战斗,这意味着还要死更多的人,伤更多的人,造成更多的孤儿寡妇. 更糟糕的是,老百姓当中已在开始流传一种对上层人物不怎么信任的情绪.许多报纸在公开指责戴维斯总统本人和他进行这场战争的方式.南部联盟内阁中存在分歧.总统和将军们之间也不融洽.货币急剧贬值.军队很缺鞋和衣服,武器供应和药品就更少了.铁路没有新的车厢来替换旧的,没有新的铁轨来补充被北方佬拆掉的部分,前方的将领们大声疾呼要新的部队,可是能够征集到的新兵已愈来愈少,最不好办的是,包括佐治亚的布朗州长在内,有些州的州长,拒绝将本州的民兵队伍和武器送往境外去,这些队伍中还有成千身体合格的青年是陆军所渴望得到的,但政府几次提出要求都没有结果. 随着货币最近一次贬值,物价又飞涨起来.牛肉.猪肉和黄油已卖到了35美元一磅,面粉一千四百美元一桶,苏打一百美元一磅,茶叶五百美元一磅.至于冬季衣料,即使能买到,价格也高得吓人,因此亚特兰大的妇女们只得用破布衬在旧衣服里面,再衬上报纸,用来挡风御寒,鞋子一双卖二百至八百美元不等,看是用纸还是用皮革做的而定.妇女们现在都穿一种高帮松紧鞋,那是用她们的旧毛线围巾和碎毛毯片做成,鞋底则是木头做的. 实际上,北军已经把南方真正围困起来,尽管有许多人还不明白这种形势.北方炮艇对南方港口的封锁已更加严密,能够偷越的船只已很少很少了. 南方一向靠卖出棉花和买进自己所不生产的东西为生,可是如今买进卖出都不行了.杰拉尔德.奥哈拉把接连三年收获的棉花都堆积在塔拉轧棉厂附近的棚子里,可如今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了.这在利物浦可以卖到十五万美元.但是根本没有希望运到那里去,杰拉尔德本来是个富翁,如今已沦为困难户,还不知怎样去养活他们全家和黑人挨过这一冬呢! 在整个南方,大多数的棉花种植主都处于相同的困境.随着封锁一天天加紧,作为南方财源的棉花已无法运往英国市场,也无法像过去若干年那样把买到的必需品运回国来.总之,农业的南方同工业的北方作战,现在缺少许许多多东西,这些都是和平时期从没想到过要购买的. 这种局面仿佛是专门为投机商和发横财的人造的,当然也不乏乘机利用的人.由于衣食之类的日常必需品愈来愈缺,价格一天天上涨,社会上反对投机商的呼声也越发强烈和严厉了.在1864年初一段时期内,你无论打开哪张报纸都会看到措辞严厉的社论,它们痛骂投机商是蛇蝎和吸血鬼,并呼吁政府采取强硬措施予以镇压.政府也的确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因为政府碰到的困难实在太多了! 人们对于投机商的反感最强烈的莫过于对瑞德.巴特勒了.当封锁线贸易已显得太冒风险时,他便卖掉船只,公开做起粮食投机生意来了,许多有关他的传闻从里士满和威尔明顿传到了亚特兰大,使那些不久前还接待过他的人感到十分难堪. 纵然有这么多考验和困苦,亚特兰大原来的一万人口在战争时期还是翻了一番,甚至连封锁也增加了亚特兰大的声望.因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滨海城市在商业和其他方面一直主宰着南方,可是现在海港被封锁,许多港口城镇被侵占或包围,挽救南方的重任便落到了南方自己的肩上.这时,如果南方要打赢这场战争,内地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而亚特兰大便成了中心,这个城市的居民也像南部联盟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样,正在咬紧牙关忍受艰难穷困和疾病死亡的熬煎;可是亚特兰大城市本身,从战争所带来的后果看,与其说蒙受了不少损失,还不如说大有收获.亚特兰大作为南部联盟的心脏,仍在强壮而生机勃勃地跳动,这里的铁路,作为它的大动脉,仍然负载着人员.军火和生活必需品的滚滚洪流昼夜搏动不已. 思嘉从前要是穿着这样破旧的衣裳和补过的鞋,一定会觉得很难堪,可是现在她也不在乎了,因为她觉得十分重要的那个人已不在这里,看不见她这个模样了.这两个月她很愉快,比几年以来任何时候都愉快些.当她伸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时,她不是感觉到艾希礼的心在急促地跳动吗她不是看见他脸上那绝望的表情,那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明问题的表情吗他爱她.现在她已深信这一点,并为此感到十分愉快,以致对媚兰也比较宽容了.她甚至觉得媚兰可怜,其中也略带轻蔑的意思,认为她没有眼力,配不上艾希礼.愚蠢. ”到战争结束再说!”她想,”战争......结束......就......” 有时候略带惊恐的细想:”就怎么样呢”不过很快又把这种想法排除了.战争结束后,一切总都能解决的.如果艾希礼爱她,他就不可能继续跟媚兰一起生活下去. 那么以后呢,离婚是不可想象的,而且爱伦和杰拉尔德都是顽固的天主教徒,决不会容许她去嫁给一个离了婚的男子.那就意味着离开教会!思嘉仔细想了想,最后决定在教会和艾希礼之间她宁愿选择艾希礼.可是,唉,那会成为一桩丑闻了!离婚的人不仅为教会所不容而且还要受到社会的排斥呢.哪个家庭也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不过,为了艾希礼,她敢于冒这样的危险.她愿意为艾希礼牺牲一切. 总之,等到战争一结束,就什么都好办了.要是艾希礼真的那么爱她,他就会想出办法来.她要叫他想出个办法来.于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愈来愈相信艾希礼对她的钟情,越发觉得到北方佬被最后打垮时他一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得称心如意的.的确,他说过北方佬”拿住”了他们.不过思嘉认为那只不过是胡说而已.他是在又疲倦又烦恼的时候说这话的.她才不去管北方佬是胜是败呢.重要的事情是战争得快快结束,艾希礼快回家来. 接着,当三月的雪下个不停,人人足不出户的时节.一个可怕的打击突然降临.媚兰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骄傲而又羞涩地低着头,轻轻告诉思嘉她快要有娃娃了. ”米德大夫说,八月底到九月初要生呢.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可直到今天才相信了,唔,思嘉,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我本来就非常眼红你的小韦德,很想要个娃娃,我还生怕我也许永远不会生呢,亲爱的,我要生他上十个看看!” 思嘉本来正在梳头,准备上床睡觉了,现在听媚兰这么一说便大为惊讶,拿着梳子的那只手也好像僵住不动了. ”我的天哪!”她这样叫了一声,可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她才猛地想起媚兰将要闭门坐月子的情景来,顿觉浑身一阵刀割般的痛楚,仿佛艾希礼是她自己的丈夫而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似的.一个娃娃.艾希礼的娃娃.唔,你怎么能呢,既然爱的是她而不是媚兰 ”我知道你是吃惊了,”媚兰喘着气咻咻地说:”可是你看,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啊,我真不知道怎么给艾希礼写信才好呢!要是我明白告诉他,那可太难为情了,或者......或者我什么也不说,让他慢慢注意到,你知道......” ”啊,我的天!”思嘉差一点哭起来,手里的梳子掉到地上,她不得不抓住梳妆台的大理石顶部以防跌倒. ”你不要这样!亲爱的,你知道有个孩子并不坏呀!你自己也这样说过嘛.你不用替我担忧,虽然你的关心是很令人感动的.当然,米德大夫说过我是......”媚兰脸红了,”我是小了一点,可这并不怎么要紧,而且......思嘉,你当初发现自己怀上了韦德时,是怎么写信对查理说的呢难道是你母亲或者奥哈拉先生告诉他的哦,亲爱的,要是我也有母亲来办这件事,那才好呀!可我不知怎么办好......” ”你闭嘴吧!”思嘉恶狠狠地说,”闭嘴!” ”啊,我真傻!思嘉!我真对不起你,我看凡是快乐的人都会只顾自己呢.我忘记查理的事了,一时疏忽了.” ”你别说了!”思嘉再一次命令她,同时极力控制自己的脸色,把怒气压下去.可千万不能让媚兰看出或怀疑她有这种感情呀! 媚兰为人很敏感,她觉得自己不该惹思嘉伤心,因此十分内疚,急得又要哭了.她怎能让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后几个月才生下韦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怎么会粗心到这个地步,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亲爱的,让我给你脱衣裳,快睡觉吧,”媚兰低声下气地说.”我替你按摩按摩头颈好吗” ”别管我了,”思嘉说,脸孔像石板似的紧绷,这时媚兰越发觉得罪过,便真的哭着离开了房间,让思嘉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嘉可并没有哭,她只是满怀委屈.幻灭和妒忌.不知怎样发泄才好. 她想,既然媚兰肚子里怀着艾希礼的孩子,她就无法跟她在一起住下去了,她不如回到塔拉自己家里去,她不知怎样在媚兰面前隐藏自己内心的隐密.不让她看出来.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已打定主意,准备吃过早点就即刻收拾行装.可是,当她们坐下吃早饭,思嘉一声不响,显得阴郁,皮蒂姑妈显得手足无措,媚兰很痛苦,她们彼此谁也不看谁,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电报是艾希礼的侍从莫斯打给媚兰的. ”我已到处寻找,但没有找到他,我是否应该回家” 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三个女人惊恐地瞪着眼睛面面相觑,思嘉更是把回家的念头打消得一干二净.她们来不及吃完早点便赶进去给艾希礼的长官发电报,可是一进电报局就发现那位长官的电报已经到了. ”威尔克斯少校于三天次前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深感遗憾.有何情况当随时奉告.” 从电报局回到家里,一路上真是可怕极了.皮蒂姑妈用手绢捂着鼻子哭个不停,媚兰脸色灰白,直挺挺地坐着,思嘉则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发呆,好像彻底垮了.一到家,思嘉便踉跄着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卧室,从桌上拿起念珠,即刻跪下来准备祈祷,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祷词来.她好像掉进恐惧的深渊,觉得自己犯了罪,惹得上帝背过脸去,不再理睬她了.她爱上了一个已婚的男人,想把他从他妻子的怀中夺走,因此上帝要惩罚她,把他杀了,她要祈祷,可是抬不起头来仰望苍天.她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泪,泪水似乎灌满了她的胸膛,火辣辣的在那里燃烧,可是就是涌不出来. 门开了,媚兰走进房来,她那张脸孔很像白纸剪成的一颗心,后面衬着那丛乌黑的头发,眼睛瞪得很大,像个迷失的黑暗中吓坏的孩子. ”思嘉,”她边说边伸出两只手来,”请你务必饶恕我昨天说的那些话,因为你是......你是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了,啊,思嘉,我知道我心爱的艾希礼已经死了!” 不知怎的,她倚在思嘉的怀里,她那对小小的□□在抽泣中急剧地起伏.也不知怎的,她们两人都倒在床上,彼此紧紧地抱着,同时思嘉也在痛哭,跟媚兰脸贴着脸痛哭,两个人的眼泪交流在一起,她们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还没有哭不出声来的地步.艾希礼死了......死了,她想,是我用爱把他害死的呀!想到这里她又抽泣起来,媚兰却从她的眼泪中获得一点安慰,更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不放. ”至少,”她低声说,”至少......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可我呢,”思嘉心想,这时她难过得把妒忌这种卑微的心理也忘记了.”我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除了他向我道别时脸上的那番表情,什么也没有啊!” 最初的一些报道是”失踪......据信已经死亡”,出现在伤亡名单上,媚兰给斯隆上校发了十多封电报,最后才收到一封充满同情的回信,说艾希礼和一支骑兵小队外出执行侦察任务,至今没有回来,这中间听说在北军阵地内发生过小小的战斗,惊惶焦急的莫斯曾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艾希礼的下落,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媚兰现在倒显得出奇的镇静,连忙给莫斯电汇了一笔钱,叫他即刻回来. 到”失踪......据信被俘”的消息出现在伤亡名单上时,这悲伤的一家人才又开始怀抱乐观的心情和希望了.媚兰整天守在电报局里,还等候每一班火车,希望收到信件,她现在病了,同时妊娠期的反应愈来愈明显.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拒不按照米德大夫的吩咐卧床休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热情激励着她,使她片刻不得安宁.思嘉晚上上床睡了许久,还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走动的声响呢. 有天下午,她由惊慌的彼得大叔赶着马车.瑞德.巴特勒在身旁扶持着从城里回来,原来她在电报局晕倒了,幸好瑞德从旁边经过,突然发现,才护送她回家.他把她抱上楼,送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躺下,这时全家人都吓得手忙脚乱,连忙弄来烧热的砖头.毯子和威士忌,让她完全苏醒过来. ”威尔克斯太太,”瑞德突如其来地问,”你是怀孩子了,是吗” 要不是媚兰刚刚苏醒,还那样虚弱,那样心痛,她听了这个问题一定会羞死了.因为她连对女朋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怀孕的事,每次去找米德大夫都觉得很难为情.怎能设想让一个男人,尤其是瑞德.巴特勒这样男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可如今软弱无力地独个儿躺在床上,便只得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当然,点头之后,事情也就并不怎么可怕了,因为他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关心. ”那么,你一定得好好保重,这样到处奔跑,日夜焦急,是对你毫无益处并且要伤害婴儿的!只要你允许,威尔克斯太太,我愿意利用我在华盛顿的影响.把威尔克斯先生的下落打听清楚.如果他当了俘虏,北军公布的名单上一定会有的;如果没有,情况不明不白,那倒更麻烦了.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否则说老实话,我就什么也不管了.” ”啊,你真好,”媚兰喊道.”人们怎么会把你说得那么可怕呢”接着,她想起自己没有什么能耐,又觉得跟一个男人谈怀孕的事实太羞人了,便难过得又哭起来.这时思嘉拿着一块用法兰绒包看的砖头飞跑上楼,发现瑞德正拍着她的手背在安慰她. 他这人说到做到.人们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门路,也不敢问,因为这可能牵涉到他同北方佬之间的一种亲密关系.一个月以后,他就得到了消息,他们刚一听到时简直高兴得要发疯了,可是随即又产生了揪心的焦虑. 艾希礼没有死!他只是受了伤,被抓起来当了俘虏,看来目前在伊利诺斯州的罗克艾兰一个战俘营里.他们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想到他还活着,别的什么也不去想,所以一味地欢欣鼓舞.可是一经冷静下来,他们就面面相觑地同声叨念着”罗克艾兰!”那口气仿佛是说:”进了地狱!”因为就像安德森维尔这个地名在北方臭不可闻一样,罗克艾兰在每个有亲属囚禁在那里的南方人心目中也只能引起恐怖. 206.20.6 思嘉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离开以后得不到有关艾希礼的第一个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决不离开这里.艾希礼正在那边什么地方打仗,也许正在死亡呢,而报馆是她能得到确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环顾人群,认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邻居,只见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让那个十五岁的费尔搀扶着站在那里,麦克卢尔姐妹在设法用颤抖的上嘴唇掩盖她们的黑牙;埃尔辛太太像个斯巴达母亲似的站得笔直,只不过那几绺从发髻上垂下来散乱的灰白头发泄露了她内心的混乱情绪;范妮.埃尔辛则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当然,范妮是不会为她兄弟这样担忧的,那么,她是否有个人们还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线呢)梅里韦瑟太太坐在她的马车里轻轻拍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好像怀孕许久了,尽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细遮了起来.她这样出来公开露面是很不雅观的,她为什么这样担忧呀没有人听说过路易斯安那的军队也到了宾夕法尼亚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个子义勇兵此刻还平平安安地待在里士满吧. 人群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些站着的人都让开路来,这时瑞德.巴特勒骑着马小心地向皮蒂姑妈的马车靠近.思嘉心想,他哪来的勇气,竟敢在这个时候跑来,也不怕这些乱民由于他没穿军服而轻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时,她觉得她自己就会头一个动手去撕他.他怎么敢骑着一匹骏马,穿着铮亮的靴子和雪白笔挺的亚麻布套服,叼着昂贵的雪茄,那么时髦,那么健康,可这时艾希礼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却光着脚.冒着大汗.饿着肚子.患有胃溃疡在同北方佬作战......他怎么敢这样呀 不少人向他投来恼恨的目光.他慢慢穿过人群,老头们吹着胡子发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里韦瑟太太在马车里微微欠起身来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机商!”用的那声调更使这个字显得又脏又毒了.可是他对谁都不理睬,只举着帽子向媚兰和皮蒂姑妈挥了挥,随即来到思嘉身边,俯下身低声说:”你不觉得现在应当让米德大夫来给我们发表关于胜利的著名讲演,说胜利就像栖息在我们旗帜上的一只尖叫的鹰吗” 思嘉的神经本来就紧张极了,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她突然像只愤怒的猫转过头来,想狠狠骂他几句,可是他用一个手势制止了. ”我是来告诉你们几位的,”他大声说,”我刚才到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已经来了.” 他这话在周围那些听他的话的人中顿时引起一阵低语,人群开始骚动,准备沿着白厅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们不要去,”他在马鞍上站起身来,举起手喊道:”你们就待在原地吧!名单已送到两家报馆去了,正在印刷.” ”唔,巴特勒船长,”媚兰喊道,一面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真该谢谢你跑来告诉我们!名单几时张贴呢” ”交给报馆已半个小时了.很快会公布的,太太.管这外事的军官一定叫印好才让公布,因为恐怕群众会冲进去要消息.哎,你瞧!” 报馆侧面的窗户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窄长的印刷品,上面是刚刚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拥上前去抢.把那些长条纸一下撕成两半,有人抢到了就拚命挤出来急于要看,后面的继续往前挤,大家都在叫喊:”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拉住缰绳,”瑞德一面跳下马,一面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人们看见他耸着一对高出众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推搡着从身边挤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几张名单,他扔给媚兰一张,其余的分发给坐在附近马车里的小姐太太,其中包括麦克卢尔姐妹.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 ”快,媚兰,”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为媚兰的手在嗦嗦发抖,她没法看清楚,恼火极了. ”你拿去吧,”媚兰低声说,思嘉便一把抢了过来.先从以w打头的名字看起,可是它们在哪里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怀特,”她开始念,嗓子有点颤抖,”威肯斯......温......泽布伦......啊,媚兰,他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姑妈啊,你怎么了,媚兰,把嗅盐瓶拿出来!扶住她,媚兰.” 媚兰高兴得当众哭起来,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摆来摆去的头,同时把嗅盐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从另一边扶着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在欢乐地歌唱,艾希礼还活着,他甚至也没受伤呢.上帝多好,把他放过来了!多么...... 她听到一声低的□□,回头一看,只见范妮.埃尔辛把头靠在她母亲胸口,那张伤亡名单飘落在马车踏板上,埃尔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颤抖着,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面平静地吩咐车夫:”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单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见休.埃尔辛的名字,这么说,范妮一定是有个情人在前线,现在死了!人群怀着同情默默地给埃尔辛家的马车让路,后面跟着麦克卢尔姐妹那辆小小的柳条车.赶车的是费思小姐,她的脸板得像石头似的,她的牙齿至少又一次给嘴唇包了起来,霍普小姐的脸像死灰一样苍白,她挺直腰坐在费思身边,紧紧抓住妹妹的裙子.她们都显得很老了.她们的弟弟达拉斯是她们的宝贝,也是这两位老处女在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但是达拉斯死了. ”媚兰!媚兰!”梅贝尔喊道,声音显得很快活.”雷内没事!还有艾希礼,啊,感谢上帝!”这时披肩已从她肩上掉下来,她那大肚子再明显不过了.但是这一次无论梅里韦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没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内......”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媚兰,你瞧!......米德太太,请看呀!达西是不是......” 米德太太正垂着两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听到有人叫她也没有抬起头来,不过小费尔坐在旁边,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妈,妈,”他可怜巴巴地说.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好触到媚兰的目光. ”现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亲爱的!”媚兰惊叫一声,哭泣起来,一面把皮蒂姑妈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马车,向大夫太太的马车走去. ”妈,你还有我呢,”费尔无可奈何地极力安慰身旁脸色苍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杀掉......” ”不!”米德太在哽咽着说,一面紧紧抓住他的胳臂,好像决不放它了似的. ”费尔.米德,你就别说了!”媚兰轻声劝阻他,一面爬进马车,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搂在怀里.接着,她才继续对费尔说:”你觉得要是你也走了,牺牲了,这对你妈有帮助吗从没听说过这种傻话.还不快赶车把我们送回家去!” 费尔抓起缰绳,这时媚兰又回过头去对思嘉说话. ”你把姑妈送到家里,请马上到米德太太家来.巴特勒船长,你能不能给大夫捎个信去他在医院里呢.” 马车从纷纷四散的人群中出发了.有些高兴得哭泣,但大多数是受到沉重打击后还没有明白过来,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思嘉低着头在看那张模糊的名单,飞快地读着,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礼已经没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别的人了.啊,这名单好长呀!亚特兰大和全佐治亚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 我的天!”卡尔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记起很久前那一天,当时他们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决定回家来,因为他们饿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约瑟夫,列兵.”脾气很坏的小个儿乔!可萨刚生了孩子还没复元呢! ”芒罗......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凯瑟琳.卡尔弗特订婚了,可怜的凯瑟琳呀!她这是双重的牺牲,兄弟加未婚夫.不过萨莉更惨,是兄弟加丈夫. 她几乎不敢再念下去,啊,这太可怕了.皮蒂姑妈伏在她肩上唉声叹气,思嘉不怎么礼貌地把她推开,让她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自己继续念名单. 当然,当然......不可能有三个叫”塔尔顿”的名字在上面.或许......或许排字工人太匆忙,误将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们真在这里.”塔尔顿......布伦特,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玛斯,列兵.”还有博伊德,战争头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弗吉尼亚什么地方.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都完了.汤姆和那对懒惰的长脚孪生兄弟,都喜爱聊天,喜欢开荒谬的玩笑,博伊德很会跳舞,嘴厉害得像只黄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别的小伙子,那些跟她一起长大.一起跳舞.彼此调情和亲吻过的小伙子,还有没有人被列在这份名单上.她真想痛哭一场,设法使那双掐住她喉咙的铁爪放松一点. ”思嘉,我很为你难过,”瑞德说.她抬头望着他,都忘记他还在那里了.”里面有许多是你的朋友吗” 她点点头,勉强说:”几乎这个县里的每一家和所有......塔尔顿家所有的三个小伙子......” 眼睛里没有那种嘲讽的意味了.他脸色平静而略显忧郁. ”可是名单还没完呢,”他说,”这仅仅是头一批,不是全部.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单子.”他放低声音,不让旁边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李将军一定是打了败仗,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撤回到马里兰了.” 她惊恐地朝他望着,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败.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呀!明天.她可没有想到明天,只不过一见艾希礼的名字不在上面就乐起来了.明天,怎么,他可能现在已经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会知道,也许还要等到一星期以后呢. ”唔,瑞德,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当初让北方佬去付钱赎买黑人......或者就由我们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免得发生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 ”思嘉,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罢了.战争之所以常常发生,就是因为人们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对,胜过喜欢女人.” 他又歪着那张嘴笑起来,脸上不再有严肃的神色了.他把头上那顶巴拿马帽摘下来向上举了举. ”再见.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儿子的死讯由我这个人去告诉他,这颇有讽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会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日后,当他想一个投机商居然向他转达了一位英雄牺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 思嘉让皮蒂姑妈服了一杯甜酒后,在床上躺下,留下普里茜和厨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门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费尔陪着在楼上等丈夫回来,媚兰坐在客厅里跟几个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她同时在忙着干针线活儿,修改一件丧服,那是埃尔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这时屋里已充满了用家制黑颜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儿,因为厨师在厨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搅动泡在大锅里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现在怎么样”思嘉小声问. ”一滴眼泪也没有.”媚兰说.”女人流不出眼泪才可怕呢.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忍得住不哭一声,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坚强和勇敢一些,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把他领回家来.大夫是离不开医院的.” ”那对她太可怕了!为什么费尔不能去呀” ”她怕他一离开她就会去加入军队,军队里现在连十六岁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纪虽小可个儿长得那么大.” 邻居们因为不想看大夫回来时的情景,便一个个陆续离开了,只剩下思嘉和媚兰两人留在客厅里缝衣服.媚兰尽管忍不住伤心,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但显得还算镇静.她显然没有想到战争可能还在进行,艾希礼或许就在此刻牺牲了.思嘉满怀恐惧,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瑞德的话告诉媚兰,好叫她分担这惊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暂时瞒着她,自己一个人兜着.最后她决定保持沉默,如果让媚兰觉得她太为艾希礼担忧了,那总归是不合适的.她感谢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兰和皮蒂在内,人人都陷在各自的忧虑中,无心去注意她的表现了. 她们静静地缝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便从帘缝中窥望,看见米德大夫正从马背上下来.耷拉着脑袋,他垂着两肩,满脸胡须像扇子似的挂在胸前.他慢慢走进屋来,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两位姑娘,然后拖着疲乏的身子上楼去.一会儿费尔下来了,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长,显得那么笨拙.媚兰和思嘉都示意让他坐在身边,可是他径直向前廊走去,在那儿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媚兰长叹一声. ”因为他们不让他去打北佬,他给气疯了,才十五岁呀!啊,思嘉,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子,倒是好极了!” ”好叫他去送死吗”思嘉没好气地说,同时想起了达西. ”有一个儿子,哪怕他给打死了,也比没有儿子强.”媚兰说着又哽咽起来.”你理解不了,思嘉,这是因为你有了小韦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么想要一个儿子呀!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该公然说出这句话来,但这是真的,每个女人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这一点.” 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对她嗤之以鼻. ”万一上帝想连艾希礼也......也不放过,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尽管我宁愿跟他一起死.不过上帝会给我力量来忍受.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没有一个他的儿子来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多幸运呀!虽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儿子.可要是艾希礼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思嘉,请原谅我,我有时候真对你十分妒忌呢......” ”妒忌......我”思嘉吃惊地问,一种负疚感突然袭上心头. ”因为你有儿子,可我没有呀!我有时甚至把韦德当作是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没有儿子可真不好受呢!” ”简直胡扯!”思嘉觉得放心了,才故意这样说她.同时朝这个红着脸低头缝纫的小个儿匆匆瞥了一眼.媚兰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这个儿子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她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个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兰也会有孩子,思嘉便觉得很不舒服,这会引起许许多多她无法对付的想法来.她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媚兰真的跟艾希礼生了个孩子,那就像是从思嘉身上夺走了什么似的. ”请原谅我说了那些关于韦德的话.你知道这多么爱他.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别傻了,”她不耐烦地说,”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费尔.他在哭呢.” 第十五章 那支在葛底斯堡战役中被击溃的军队如今已撒回到弗吉尼亚,并精疲力竭地开进了拉皮丹河岸的冬季营地.圣诞节即将到来,艾希礼回家休假.两年多以来思嘉第一次看见他,那火一般炽热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了.当初她站在”十二像树”村的客厅里看着他跟媚兰结婚时,曾以为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比此时此刻更伤心更强烈地爱他了.可如今她才知道,她在那个早已过去的夜晚所经历的,只不过是一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娇惯孩子的感情而已.长期以来她在梦想着他,同时强制着自己不要说出来,这才把她的感情磨练得更锐利,也更加浓烈了. 艾希礼.威尔克斯身穿一套褪色和补缀过的军服,一头金发已被夏日和骄阳晒成亚麻色,看来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不像战前她拼命爱着的那个随随便便.睡眼朦胧的小伙子,他以前皮肤白皙,身材细长,现在变成褐色和干瘦的了,加上那两撇金黄的骑兵式样的髭须,便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兵. 他用军人的姿势笔挺地站在那儿,穿着一身旧军服,挂在破旧的皮套里,用旧了的剑鞘轻轻敲着长统靴,一对快要锈了的马刺在隐隐发光.这就是南部联盟陆军少校艾希礼.威尔克斯.他现在有了命令人的习惯和一种镇静自恃与尊严的神气,两个嘴角也长出了严厉的皱纹.他那宽厚的肩膀和冷静明亮的目光,如今也显得有点异样了.他以前是散慢的,懒洋洋的,可现在已变得像猫一样机警,仿佛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像小提琴上的琴弦那样.他的眼睛流露出疲倦和困惑的神色,晒黑的脸皮也紧紧地绷在两个颧骨上,给人以严肃的感觉,他还是她所爱的那个漂亮的艾希礼,不过已显得很不一样了. 思嘉早已计划好要回塔拉去过圣诞节,可是艾希礼的电报一来,世界上就无论什么力量,哪怕是失望的爱伦直接发来的命令,都不能把她从亚特兰大拉走了.如果艾希礼曾经有意回”十二像树”村,她本来是可以赶回塔拉去的.因为那两个地方相距较近;但是他已经写信给家里,叫他们来亚特兰大见面,而且威尔克斯先生.霍妮和英迪亚都已经进城来了.难道她还要放弃这时隔两年后与他相逢的机会,回到塔拉去吗难道要放弃听他那令人心醉的声音的机会,放弃从他眼光中了解他并没有忘记她的机会吗绝对不行!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来命令她,也不行. 艾希礼和一群同时休假的本县小伙子在圣诞节前几天回来了,这一群人经过葛底斯堡战役减少了许多.他们中间有消瘦.憔悴和不停地咳嗽的凯德.卡尔弗特,有从1861年以来头一次获得休假因此满怀兴奋的芒罗家两兄弟,还有常常喝醉.喜欢打闹的争吵的亚历克斯和托尼.方丹,这几个人必须在车站等候两小时换车,而且还得有头脑清醒的人去设法防止方丹家两兄弟之间和他们与陌生人之间相互斗殴,所以艾希礼就把他们一起带到皮蒂姑妈家来了. 209.20.9 她的这种兴致一直持续到火炉周围所有在场的人都开始打哈欠,威尔克斯先生和几个女孩子告别回旅馆去了,这才告一段落.然后,当她跟着艾希礼.媚兰和皮蒂帕特,由彼得大叔擎着蜡烛照路一齐上楼去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凄凉.原来直到这时,他们站在楼梯口,艾希礼还一直是她的,也仅仅是她的,尽管整个下午他们并没有说过一句悄悄话.可如今,到她道晚安时,她才突然发现媚兰满脸通红,而且在激动得颤抖呢.她两眼俯视地毯,好像对自己的浑身激情不胜惊恐似的,但同时又流露出娇羞的愉快.接着,艾希礼把卧室门推开,媚兰连头也不抬连忙进屋去了.艾希礼也匆匆道过晚安,甚至没有触到思嘉的目光就跟着进去了. 他们随手把门关上,剩下思嘉一个人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一股凉意突然袭上心头,艾希礼不再属于她了.她是媚兰的.只要媚兰还活着,她就能和艾希礼双双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什么都不要了. 现在艾希礼要走了,要回到弗吉尼亚去,回到雨雪中的长途行军去,回到雪地上饥饿的野营去,回到艰难困苦中去,在那里,他那金发灿烂的头颅和细长的身躯......整个光辉美丽的生命,都有可能顷刻化为乌有,像一只被粗心大意踩在脚下的蚂蚁一样.过去的一星期,那闪光的.梦一般美妙的.洋溢着幸福的分分秒秒,现在都已经消失了. 这一星期过得飞快,像一个梦,一个充满松枝和圣诞树的香味,闪烁着小小烛光和家制金色饰品的梦,一个时间分分秒秒像脉膊般飞逝而去的梦.在这样紧张的一星期,思嘉心里经常有某种东西驱使她忧喜交织地注意并记住每分钟所发生的小事,作为他走后的回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一有闲暇那些事情她便会去细细玩味,并从中吸取安慰......譬如,跳舞,唱歌,嬉笑,给艾希礼拿东拿西,预先设想他的需要,陪他微笑,静静地听他谈话,目光跟着他转.使他挺直身躯上的每根线条,他眉头的一颦一蹙,他嘴唇的每一颤动,无不深深印在你心上......因为一星期匆匆而过,而战争却要永远打下去呢. 思嘉坐在客厅里的沙发椅上等着,那件即将伴随他远行的礼物放在膝头.这时艾希礼正在跟媚兰话别,她祈祷着他会一个人下楼来,那时天赐良机,她就可以单独跟他待几分钟了.她侧耳倾听楼上的声音,可是整个屋子静悄悄,静得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似乎响亮起来.皮蒂姑妈正在卧房里趴在枕上哭泣,因为艾希礼半小时前就向她告别过了.从媚兰紧闭的卧室里没有传出什么喁喁私语或嘤嘤啜泣的声音.思嘉觉得他在那间房里已待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在恋恋不舍地跟媚兰话别,每一分钟都只有增加她的恼恨,因为时间溜得那么快,他马上就要动身了. 她反复想着自己在这个星期里心里要对他说的全部话.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啊!而且她现在觉得或许永远也没有希望了. 其实也尽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话:”艾希礼,你得随时小心,知道吗””不要打湿了脚,你是容易着凉的.””别忘了在衬衣底下放一张报纸在胸脯上,这很能挡风呢,”等等,不过还有旁的事情,一些她要说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很想听他说出来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说她也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事情. 可是没有时间了!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甚至仅剩下的短短几分钟也很可能被夺走,要是媚兰跟着他走到门口,到马车跟前的话,为什么她在过去一星期里没有创造机会呢可是媚兰经常在他身边,她的眼睛始终爱慕地盯着他,亲友邻居也川流不息.从早到晚屋里没断过人.艾希礼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待过.到了晚上,卧室门一关,他便跟媚兰单独在一起了.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对妹妹,或者对一个朋友,一个终生不渝的朋友那样一种态度之外,他从来没有向思嘉透露过一个亲昵的眼色或一句体已的话.她不能让他离开......说不定是永远离开,除非弄清他仍在爱他.因为只要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可以从他这秘密的爱中获得亲切的安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也死而无憾了. 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她终于听到楼上卧室里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梯.是独自一人!谢天谢地!媚兰一定是被离别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门了,如今她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占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楼来,马刺丁当地响着,她还听见军刀碰撞靴筒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眼神是阴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又绷得很紧,像受了内伤在流血的人,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独有的骄傲心情深深觉得他是她生平所见的最漂亮的军人了.她那长长的枪套和皮带闪闪发光.雪亮的马刺和剑鞘也晶莹发亮,因为它们都被彼得大叔仔细擦试过了.他那件新上衣因为裁缝赶得太急,所以并不怎么合身,而且有的线缝显然是歪了.这件颇有光泽的灰上衣跟那条补缀过的白胡桃色裤子和那双伤痕累累的皮靴显得极不相称,可是,即使他满身银甲,在思嘉看来也不会比现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艾希礼,我送你到车站去好吗”她显得有点唐突地提出这一要求. ”请不要送了吧,父亲和妹妹们都会去的,而且,我情愿你在这里跟我话别,不要到车站去挨冻,这会留给我一个更好的记忆.已经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做纪念的了.” 她立即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如果车站上有英迪亚和霍妮这两个很不喜欢她的人在场,她就没有机会说一句悄悄话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你瞧,艾希礼,我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如今临到真要把礼物交给他时,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解开包裹,那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镶了稠密的流苏.原来几个月前瑞德.巴特勒从萨凡纳给她带来一条黄围巾,一条用紫红和蓝色绒线刺绣着花鸟的艳丽围巾.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绣全都仔细挑掉,用那块缎子作了一条腰带. ”思嘉,这漂亮极了!是你亲手做的吗那我就更觉得珍贵了.给我系上吧,亲爱的.小伙子们看见我穿着新衣服,系着腰带,满身的锦绣,一定会眼红得不行呢.” 思嘉把这条漂亮的腰带围到他的细腰上,把腰带的两端在皮带上方系成一个同心结.媚兰尽可以送给他那件新上衣,可这条腰带是她的礼物,是她亲手做成送他上前线的秘密奖品,它会叫他一看见就想起她来.她退后一步,怀着骄傲的心情端详着他,觉得即使杰布.斯图尔特系上那条飘飘洒洒有羽毛的饰带,也不如她这位骑士风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流苏重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这年月很难买到这样好的东西呢.” ”唔,艾希礼,我情愿......” 她本来想说:”我情愿剖开我的心让你穿上,如果你需要的话,”结果却说:”我情愿给你做任何事情!” ”真的吗”他阴郁的面容顿时显得开朗了些.”那么,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这件事会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 ”什么事”思嘉欢喜地问,准备承担什么了不起的任务. ”思嘉,你愿意替我照顾一下媚兰吗” ”照顾媚兰”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而她正准备答应做一桩十分出色和惊心动魄的事呢于是,她要发火了.这本是她跟艾希礼在一起的时刻,是她一人所专有的时刻.可是,尽管媚兰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们中间.他怎么居然在两人话别的当儿提起媚兰来了呢他怎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样,他的眼光总是穿透而且远远越过她,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根本没有看见她. ”是的,关心她,照顾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她整天护理伤员,缝缝补补,会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么温柔.胆小.这世界上除了皮帝姑妈.亨利叔叔和你,她没有别的亲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尔家,那是远房堂表亲了,而皮蒂姑妈......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简直像个孩子,亨利叔叔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媚兰非常爱你,这不仅因为你是查理的妻子,还因为......唔,因为你这个人,她把你当成妹妹在爱.思嘉,我常常做恶梦,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兰无依无靠,会怎么样.你答应我的要求吗” 她连听也没有听见,这最后一个请求,因为她给”如果我被打死了”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 原来她每天都读伤亡名单,提心吊胆地读着,知道如果艾希礼出了什么事就整个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内心经常感到,即使南部联盟的军队全部覆灭,艾希礼也会幸免于难的.可现在他竟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禁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一阵恐怖感,一种她无法凭理智战胜的近似迷信的惊悸,把她彻底镇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相信人有一种预感,尤其是对于死亡的征兆.而且,她从艾希礼那双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伤,这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感觉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头,并且听见它在嗥叫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 ”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 可是她已经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礼在弗吉尼亚雪地里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躺着.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惧,直到心中的怒气和失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嘉.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在前线的每一个人会不会发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来,我离家这么远,即使活着也太远了,无法照顾媚兰.” ”末......日” ”战争的末日......世界的末日.” ”可是艾希礼,你总不会认为北方佬能打垮我们吧这个星期你一直在谈李将军怎样厉害......” ”像每个回家休假的人一样.我这个星期全是在撒谎,我为什么在这还不十分必要的时候就去吓唬媚兰和皮蒂姑妈呢是的,思嘉,我认为北方佬已经拿住我们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开端.后方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明白我们已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不过......思嘉,我们那个连队的人还在打赤脚,而弗吉尼亚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见他们冻坏的双脚,裹着破布和旧麻袋的双脚,看见他们留在雪里的带血的脚印,同时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双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觉得我应当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脚才好.” ”请答应我,唔,艾希礼,你决不能把它送掉!” ”我每回看见这样的情况,然后再看看北方佬,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怎么,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钱从欧训雇来成千的士兵呢!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也不会讲.他们都是些德国人.波兰人和讲盖尔(盖尔人是居住在苏格兰北部和西部山地的苏格兰人.)语的野蛮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每损失一个人就没有顶替的了.我们的鞋一穿破就没有鞋了.我们被四面包围着,思嘉,我们不能跟整个世界作战呀.” 她胡思乱想起来:就让整个南部联盟被打得粉碎吧,让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愿意吓唬别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去对别人说,而且,亲爱的,我本来也不该说这些话来吓唬你,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要求你照顾媚兰才不得不说了.她那么脆弱胆小,而你却这样坚强.只要你们俩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我吗,思嘉” ”啊,答应!”她大声说,因为当时她觉得艾希礼很快就会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应.”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简直没有这个勇气了!” ”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的声音也稍稍有点显得洪亮而深沉,话也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有种内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俯下身来,双手捧着思嘉的脸,轻轻在额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坚强,真好!亲爱的,你的美不仅仅在这张可爱的脸上,更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灵魂.” ”啊,艾希礼,”她愉快地低声叫道,因为他的话和他那轻轻一吻使她浑身都激动了.”只有你,再没有别人......” ”我常常想,或许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你,我看得见你心灵深处的美,而别人却过于大意和轻率,往往注意不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同时把手从她脸上放下来,不过仍在注视着眼睛.她屏住气等了一会,迫切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踮着脚尖想听那神奇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说.于是她疯狂地搜索他的脸孔,嘴唇在一个劲颤抖,因为她发现他已经不作声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阵凄楚,比一个异教徒听见冥河渡船的击水声还要害怕.原来,彼得大叔已裹着棉被来到门外,他把马车带了过来送艾希礼上车站去. 艾希礼轻轻说了声”再见”,从桌上拿起她从瑞德那里骗来的阔边毡帽,向阴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厅门上的把手,又回过头来凝神望着她.仿佛要把她脸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带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泪眼注视着他的脸,喉咙哽咽得透不出气来,因为知道他转眼就要走了,从她的关心和这个家庭的庇护下,从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那几个字.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现在已经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客厅,跑进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带. ”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 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帖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 ”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爱你,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难过.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我愿一步步到弗吉尼亚去,好呆在你身边!我要给你做饭,给你擦皮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你爱我!你说吧,有了这句话,我就一辈子靠它活着,死也心甘啊!” 他突然弯下腰去拾那顶帽子,这时她朝他的脸看了一眼,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脸上流露出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在与之斗争. ”再见,”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门嘎的一声开了,一阵冷风袭进屋来,把窗帘吹得乱摆.思嘉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望着艾希礼在走道上向马车跑去,腰上的军刀在冬天无力的阳光下闪烁不已,腰带的流苏也欢快地飘舞着. $$$$第十六章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阴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方的精神并没有被推垮.不错,一种严峻的决心已取代了当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们仍能从阴云密布中找到一线灿烂的光辉.譬如说,去年九月间北方佬试图乘田纳西胜利的声势向佐治亚挺进,结果却被坚决地击退了. 就在佐治亚西北最远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经发生过战争开始以来佐治亚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山隘进入佐治亚境内,但是他们被南军打回去了,受到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在奇卡莫加南军的重大胜利中,亚特兰大和它的铁道运输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就是沿着从弗吉尼亚经亚特兰大往北到田纳西去的铁路奔赴战场的.这条铁路全长好几百英里,一切客货运输已全部停止,同时把东南地区所有可用的车辆集中起来,完成这一紧急的任务. 亚特兰大眼看着一列又一列火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城市,其中有客车,有货车车厢,也有敞篷货车,都满载着吵吵嚷嚷的士兵,他们没有吃,没有睡,没有带来运输马匹,伤兵和军需品的车辆,也来不及休息,一跳下车就投入战斗.结果北方佬被赶出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是伟大的战绩,亚特兰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铁路促成了这一胜利时,便感到骄傲和得意. 2005.20.5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阴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方的精神并没有被推垮.不错,一种严峻的决心已取代了当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们仍能从阴云密布中找到一线灿烂的光辉.譬如说,去年九月间北方佬试图乘田纳西胜利的声势向佐治亚挺进,结果却被坚决地击退了. 就在佐治亚西北最远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经发生过战争开始以来佐治亚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山隘进入佐治亚境内,但是他们被南军打回去了,受到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在奇卡莫加南军的重大胜利中,亚特兰大和它的铁道运输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就是沿着从弗吉尼亚经亚特兰大往北到田纳西去的铁路奔赴战场的.这条铁路全长好几百英里,一切客货运输已全部停止,同时把东南地区所有可用的车辆集中起来,完成这一紧急的任务. 亚特兰大眼看着一列又一列火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城市,其中有客车,有货车车厢,也有敞篷货车,都满载着吵吵嚷嚷的士兵,他们没有吃,没有睡,没有带来运输马匹,伤兵和军需品的车辆,也来不及休息,一跳下车就投入战斗.结果北方佬被赶出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是伟大的战绩,亚特兰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铁路促成了这一胜利时,便感到骄傲和得意. 但是在整个冬天南方都只能用奇卡莫加胜利的消息来提高士气.现在已没有人否认北方佬是会打仗的了,而且终于承认他们也有优秀的将军.格兰特是个屠夫,他只要能打胜仗,无论你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可他总是会打胜的.谢里丹的名字也叫南方人听了胆寒.还有个名叫谢尔曼的人,他在人们口头正日益频繁地出现.他是在田纳西和西部战役中打出名来的,作为一名坚决无情的战将,他的声望已愈来愈高了. 当然,他们中间没有谁能比得上李将军的.人们对这位将军和他的军队仍抱有坚强的信念,对于最后胜利的信心也从不动摇.可是战争已拖得够久的了.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么多的人受伤和终身残废了,那么多的人成了寡妇孤儿.而且前面还有长期的艰苦战斗,这意味着还要死更多的人,伤更多的人,造成更多的孤儿寡妇. 更糟糕的是,老百姓当中已在开始流传一种对上层人物不怎么信任的情绪.许多报纸在公开指责戴维斯总统本人和他进行这场战争的方式.南部联盟内阁中存在分歧.总统和将军们之间也不融洽.货币急剧贬值.军队很缺鞋和衣服,武器供应和药品就更少了.铁路没有新的车厢来替换旧的,没有新的铁轨来补充被北方佬拆掉的部分,前方的将领们大声疾呼要新的部队,可是能够征集到的新兵已愈来愈少,最不好办的是,包括佐治亚的布朗州长在内,有些州的州长,拒绝将本州的民兵队伍和武器送往境外去,这些队伍中还有成千身体合格的青年是陆军所渴望得到的,但政府几次提出要求都没有结果. 随着货币最近一次贬值,物价又飞涨起来.牛肉.猪肉和黄油已卖到了35美元一磅,面粉一千四百美元一桶,苏打一百美元一磅,茶叶五百美元一磅.至于冬季衣料,即使能买到,价格也高得吓人,因此亚特兰大的妇女们只得用破布衬在旧衣服里面,再衬上报纸,用来挡风御寒,鞋子一双卖二百至八百美元不等,看是用纸还是用皮革做的而定.妇女们现在都穿一种高帮松紧鞋,那是用她们的旧毛线围巾和碎毛毯片做成,鞋底则是木头做的. 实际上,北军已经把南方真正围困起来,尽管有许多人还不明白这种形势.北方炮艇对南方港口的封锁已更加严密,能够偷越的船只已很少很少了. 南方一向靠卖出棉花和买进自己所不生产的东西为生,可是如今买进卖出都不行了.杰拉尔德.奥哈拉把接连三年收获的棉花都堆积在塔拉轧棉厂附近的棚子里,可如今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了.这在利物浦可以卖到十五万美元.但是根本没有希望运到那里去,杰拉尔德本来是个富翁,如今已沦为困难户,还不知怎样去养活他们全家和黑人挨过这一冬呢! 在整个南方,大多数的棉花种植主都处于相同的困境.随着封锁一天天加紧,作为南方财源的棉花已无法运往英国市场,也无法像过去若干年那样把买到的必需品运回国来.总之,农业的南方同工业的北方作战,现在缺少许许多多东西,这些都是和平时期从没想到过要购买的. 这种局面仿佛是专门为投机商和发横财的人造的,当然也不乏乘机利用的人.由于衣食之类的日常必需品愈来愈缺,价格一天天上涨,社会上反对投机商的呼声也越发强烈和严厉了.在1864年初一段时期内,你无论打开哪张报纸都会看到措辞严厉的社论,它们痛骂投机商是蛇蝎和吸血鬼,并呼吁政府采取强硬措施予以镇压.政府也的确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因为政府碰到的困难实在太多了! 人们对于投机商的反感最强烈的莫过于对瑞德.巴特勒了.当封锁线贸易已显得太冒风险时,他便卖掉船只,公开做起粮食投机生意来了,许多有关他的传闻从里士满和威尔明顿传到了亚特兰大,使那些不久前还接待过他的人感到十分难堪. 纵然有这么多考验和困苦,亚特兰大原来的一万人口在战争时期还是翻了一番,甚至连封锁也增加了亚特兰大的声望.因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滨海城市在商业和其他方面一直主宰着南方,可是现在海港被封锁,许多港口城镇被侵占或包围,挽救南方的重任便落到了南方自己的肩上.这时,如果南方要打赢这场战争,内地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而亚特兰大便成了中心,这个城市的居民也像南部联盟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样,正在咬紧牙关忍受艰难穷困和疾病死亡的熬煎;可是亚特兰大城市本身,从战争所带来的后果看,与其说蒙受了不少损失,还不如说大有收获.亚特兰大作为南部联盟的心脏,仍在强壮而生机勃勃地跳动,这里的铁路,作为它的大动脉,仍然负载着人员.军火和生活必需品的滚滚洪流昼夜搏动不已. 思嘉从前要是穿着这样破旧的衣裳和补过的鞋,一定会觉得很难堪,可是现在她也不在乎了,因为她觉得十分重要的那个人已不在这里,看不见她这个模样了.这两个月她很愉快,比几年以来任何时候都愉快些.当她伸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时,她不是感觉到艾希礼的心在急促地跳动吗她不是看见他脸上那绝望的表情,那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明问题的表情吗他爱她.现在她已深信这一点,并为此感到十分愉快,以致对媚兰也比较宽容了.她甚至觉得媚兰可怜,其中也略带轻蔑的意思,认为她没有眼力,配不上艾希礼.愚蠢. ”到战争结束再说!”她想,”战争......结束......就......” 有时候略带惊恐的细想:”就怎么样呢”不过很快又把这种想法排除了.战争结束后,一切总都能解决的.如果艾希礼爱她,他就不可能继续跟媚兰一起生活下去. 那么以后呢,离婚是不可想象的,而且爱伦和杰拉尔德都是顽固的天主教徒,决不会容许她去嫁给一个离了婚的男子.那就意味着离开教会!思嘉仔细想了想,最后决定在教会和艾希礼之间她宁愿选择艾希礼.可是,唉,那会成为一桩丑闻了!离婚的人不仅为教会所不容而且还要受到社会的排斥呢.哪个家庭也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不过,为了艾希礼,她敢于冒这样的危险.她愿意为艾希礼牺牲一切. 总之,等到战争一结束,就什么都好办了.要是艾希礼真的那么爱她,他就会想出办法来.她要叫他想出个办法来.于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愈来愈相信艾希礼对她的钟情,越发觉得到北方佬被最后打垮时他一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得称心如意的.的确,他说过北方佬”拿住”了他们.不过思嘉认为那只不过是胡说而已.他是在又疲倦又烦恼的时候说这话的.她才不去管北方佬是胜是败呢.重要的事情是战争得快快结束,艾希礼快回家来. 接着,当三月的雪下个不停,人人足不出户的时节.一个可怕的打击突然降临.媚兰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骄傲而又羞涩地低着头,轻轻告诉思嘉她快要有娃娃了. ”米德大夫说,八月底到九月初要生呢.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可直到今天才相信了,唔,思嘉,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我本来就非常眼红你的小韦德,很想要个娃娃,我还生怕我也许永远不会生呢,亲爱的,我要生他上十个看看!” 思嘉本来正在梳头,准备上床睡觉了,现在听媚兰这么一说便大为惊讶,拿着梳子的那只手也好像僵住不动了. ”我的天哪!”她这样叫了一声,可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她才猛地想起媚兰将要闭门坐月子的情景来,顿觉浑身一阵刀割般的痛楚,仿佛艾希礼是她自己的丈夫而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似的.一个娃娃.艾希礼的娃娃.唔,你怎么能呢,既然爱的是她而不是媚兰 ”我知道你是吃惊了,”媚兰喘着气咻咻地说:”可是你看,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啊,我真不知道怎么给艾希礼写信才好呢!要是我明白告诉他,那可太难为情了,或者......或者我什么也不说,让他慢慢注意到,你知道......” ”啊,我的天!”思嘉差一点哭起来,手里的梳子掉到地上,她不得不抓住梳妆台的大理石顶部以防跌倒. ”你不要这样!亲爱的,你知道有个孩子并不坏呀!你自己也这样说过嘛.你不用替我担忧,虽然你的关心是很令人感动的.当然,米德大夫说过我是......”媚兰脸红了,”我是小了一点,可这并不怎么要紧,而且......思嘉,你当初发现自己怀上了韦德时,是怎么写信对查理说的呢难道是你母亲或者奥哈拉先生告诉他的哦,亲爱的,要是我也有母亲来办这件事,那才好呀!可我不知怎么办好......” ”你闭嘴吧!”思嘉恶狠狠地说,”闭嘴!” ”啊,我真傻!思嘉!我真对不起你,我看凡是快乐的人都会只顾自己呢.我忘记查理的事了,一时疏忽了.” ”你别说了!”思嘉再一次命令她,同时极力控制自己的脸色,把怒气压下去.可千万不能让媚兰看出或怀疑她有这种感情呀! 媚兰为人很敏感,她觉得自己不该惹思嘉伤心,因此十分内疚,急得又要哭了.她怎能让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后几个月才生下韦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怎么会粗心到这个地步,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亲爱的,让我给你脱衣裳,快睡觉吧,”媚兰低声下气地说.”我替你按摩按摩头颈好吗” ”别管我了,”思嘉说,脸孔像石板似的紧绷,这时媚兰越发觉得罪过,便真的哭着离开了房间,让思嘉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嘉可并没有哭,她只是满怀委屈.幻灭和妒忌.不知怎样发泄才好. 她想,既然媚兰肚子里怀着艾希礼的孩子,她就无法跟她在一起住下去了,她不如回到塔拉自己家里去,她不知怎样在媚兰面前隐藏自己内心的隐密.不让她看出来.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已打定主意,准备吃过早点就即刻收拾行装.可是,当她们坐下吃早饭,思嘉一声不响,显得阴郁,皮蒂姑妈显得手足无措,媚兰很痛苦,她们彼此谁也不看谁,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电报是艾希礼的侍从莫斯打给媚兰的. ”我已到处寻找,但没有找到他,我是否应该回家” 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三个女人惊恐地瞪着眼睛面面相觑,思嘉更是把回家的念头打消得一干二净.她们来不及吃完早点便赶进去给艾希礼的长官发电报,可是一进电报局就发现那位长官的电报已经到了. ”威尔克斯少校于三天次前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深感遗憾.有何情况当随时奉告.” 从电报局回到家里,一路上真是可怕极了.皮蒂姑妈用手绢捂着鼻子哭个不停,媚兰脸色灰白,直挺挺地坐着,思嘉则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发呆,好像彻底垮了.一到家,思嘉便踉跄着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卧室,从桌上拿起念珠,即刻跪下来准备祈祷,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祷词来.她好像掉进恐惧的深渊,觉得自己犯了罪,惹得上帝背过脸去,不再理睬她了.她爱上了一个已婚的男人,想把他从他妻子的怀中夺走,因此上帝要惩罚她,把他杀了,她要祈祷,可是抬不起头来仰望苍天.她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泪,泪水似乎灌满了她的胸膛,火辣辣的在那里燃烧,可是就是涌不出来. 门开了,媚兰走进房来,她那张脸孔很像白纸剪成的一颗心,后面衬着那丛乌黑的头发,眼睛瞪得很大,像个迷失的黑暗中吓坏的孩子. ”思嘉,”她边说边伸出两只手来,”请你务必饶恕我昨天说的那些话,因为你是......你是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了,啊,思嘉,我知道我心爱的艾希礼已经死了!” 不知怎的,她倚在思嘉的怀里,她那对小小的□□在抽泣中急剧地起伏.也不知怎的,她们两人都倒在床上,彼此紧紧地抱着,同时思嘉也在痛哭,跟媚兰脸贴着脸痛哭,两个人的眼泪交流在一起,她们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还没有哭不出声来的地步.艾希礼死了......死了,她想,是我用爱把他害死的呀!想到这里她又抽泣起来,媚兰却从她的眼泪中获得一点安慰,更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不放. ”至少,”她低声说,”至少......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可我呢,”思嘉心想,这时她难过得把妒忌这种卑微的心理也忘记了.”我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除了他向我道别时脸上的那番表情,什么也没有啊!” 最初的一些报道是”失踪......据信已经死亡”,出现在伤亡名单上,媚兰给斯隆上校发了十多封电报,最后才收到一封充满同情的回信,说艾希礼和一支骑兵小队外出执行侦察任务,至今没有回来,这中间听说在北军阵地内发生过小小的战斗,惊惶焦急的莫斯曾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艾希礼的下落,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媚兰现在倒显得出奇的镇静,连忙给莫斯电汇了一笔钱,叫他即刻回来. 到”失踪......据信被俘”的消息出现在伤亡名单上时,这悲伤的一家人才又开始怀抱乐观的心情和希望了.媚兰整天守在电报局里,还等候每一班火车,希望收到信件,她现在病了,同时妊娠期的反应愈来愈明显.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拒不按照米德大夫的吩咐卧床休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热情激励着她,使她片刻不得安宁.思嘉晚上上床睡了许久,还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走动的声响呢. 有天下午,她由惊慌的彼得大叔赶着马车.瑞德.巴特勒在身旁扶持着从城里回来,原来她在电报局晕倒了,幸好瑞德从旁边经过,突然发现,才护送她回家.他把她抱上楼,送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躺下,这时全家人都吓得手忙脚乱,连忙弄来烧热的砖头.毯子和威士忌,让她完全苏醒过来. ”威尔克斯太太,”瑞德突如其来地问,”你是怀孩子了,是吗” 要不是媚兰刚刚苏醒,还那样虚弱,那样心痛,她听了这个问题一定会羞死了.因为她连对女朋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怀孕的事,每次去找米德大夫都觉得很难为情.怎能设想让一个男人,尤其是瑞德.巴特勒这样男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可如今软弱无力地独个儿躺在床上,便只得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当然,点头之后,事情也就并不怎么可怕了,因为他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关心. ”那么,你一定得好好保重,这样到处奔跑,日夜焦急,是对你毫无益处并且要伤害婴儿的!只要你允许,威尔克斯太太,我愿意利用我在华盛顿的影响.把威尔克斯先生的下落打听清楚.如果他当了俘虏,北军公布的名单上一定会有的;如果没有,情况不明不白,那倒更麻烦了.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否则说老实话,我就什么也不管了.” ”啊,你真好,”媚兰喊道.”人们怎么会把你说得那么可怕呢”接着,她想起自己没有什么能耐,又觉得跟一个男人谈怀孕的事实太羞人了,便难过得又哭起来.这时思嘉拿着一块用法兰绒包看的砖头飞跑上楼,发现瑞德正拍着她的手背在安慰她. 他这人说到做到.人们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门路,也不敢问,因为这可能牵涉到他同北方佬之间的一种亲密关系.一个月以后,他就得到了消息,他们刚一听到时简直高兴得要发疯了,可是随即又产生了揪心的焦虑. 艾希礼没有死!他只是受了伤,被抓起来当了俘虏,看来目前在伊利诺斯州的罗克艾兰一个战俘营里.他们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想到他还活着,别的什么也不去想,所以一味地欢欣鼓舞.可是一经冷静下来,他们就面面相觑地同声叨念着”罗克艾兰!”那口气仿佛是说:”进了地狱!”因为就像安德森维尔这个地名在北方臭不可闻一样,罗克艾兰在每个有亲属囚禁在那里的南方人心目中也只能引起恐怖. 2006.20.6 思嘉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离开以后得不到有关艾希礼的第一个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决不离开这里.艾希礼正在那边什么地方打仗,也许正在死亡呢,而报馆是她能得到确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环顾人群,认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邻居,只见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让那个十五岁的费尔搀扶着站在那里,麦克卢尔姐妹在设法用颤抖的上嘴唇掩盖她们的黑牙;埃尔辛太太像个斯巴达母亲似的站得笔直,只不过那几绺从发髻上垂下来散乱的灰白头发泄露了她内心的混乱情绪;范妮.埃尔辛则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当然,范妮是不会为她兄弟这样担忧的,那么,她是否有个人们还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线呢)梅里韦瑟太太坐在她的马车里轻轻拍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好像怀孕许久了,尽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细遮了起来.她这样出来公开露面是很不雅观的,她为什么这样担忧呀没有人听说过路易斯安那的军队也到了宾夕法尼亚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个子义勇兵此刻还平平安安地待在里士满吧. 人群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些站着的人都让开路来,这时瑞德.巴特勒骑着马小心地向皮蒂姑妈的马车靠近.思嘉心想,他哪来的勇气,竟敢在这个时候跑来,也不怕这些乱民由于他没穿军服而轻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时,她觉得她自己就会头一个动手去撕他.他怎么敢骑着一匹骏马,穿着铮亮的靴子和雪白笔挺的亚麻布套服,叼着昂贵的雪茄,那么时髦,那么健康,可这时艾希礼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却光着脚.冒着大汗.饿着肚子.患有胃溃疡在同北方佬作战......他怎么敢这样呀 不少人向他投来恼恨的目光.他慢慢穿过人群,老头们吹着胡子发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里韦瑟太太在马车里微微欠起身来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机商!”用的那声调更使这个字显得又脏又毒了.可是他对谁都不理睬,只举着帽子向媚兰和皮蒂姑妈挥了挥,随即来到思嘉身边,俯下身低声说:”你不觉得现在应当让米德大夫来给我们发表关于胜利的著名讲演,说胜利就像栖息在我们旗帜上的一只尖叫的鹰吗” 思嘉的神经本来就紧张极了,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她突然像只愤怒的猫转过头来,想狠狠骂他几句,可是他用一个手势制止了. ”我是来告诉你们几位的,”他大声说,”我刚才到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已经来了.” 他这话在周围那些听他的话的人中顿时引起一阵低语,人群开始骚动,准备沿着白厅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们不要去,”他在马鞍上站起身来,举起手喊道:”你们就待在原地吧!名单已送到两家报馆去了,正在印刷.” ”唔,巴特勒船长,”媚兰喊道,一面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真该谢谢你跑来告诉我们!名单几时张贴呢” ”交给报馆已半个小时了.很快会公布的,太太.管这外事的军官一定叫印好才让公布,因为恐怕群众会冲进去要消息.哎,你瞧!” 报馆侧面的窗户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窄长的印刷品,上面是刚刚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拥上前去抢.把那些长条纸一下撕成两半,有人抢到了就拚命挤出来急于要看,后面的继续往前挤,大家都在叫喊:”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拉住缰绳,”瑞德一面跳下马,一面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人们看见他耸着一对高出众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推搡着从身边挤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几张名单,他扔给媚兰一张,其余的分发给坐在附近马车里的小姐太太,其中包括麦克卢尔姐妹.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 ”快,媚兰,”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为媚兰的手在嗦嗦发抖,她没法看清楚,恼火极了. ”你拿去吧,”媚兰低声说,思嘉便一把抢了过来.先从以w打头的名字看起,可是它们在哪里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怀特,”她开始念,嗓子有点颤抖,”威肯斯......温......泽布伦......啊,媚兰,他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姑妈啊,你怎么了,媚兰,把嗅盐瓶拿出来!扶住她,媚兰.” 媚兰高兴得当众哭起来,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摆来摆去的头,同时把嗅盐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从另一边扶着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在欢乐地歌唱,艾希礼还活着,他甚至也没受伤呢.上帝多好,把他放过来了!多么...... 她听到一声低的□□,回头一看,只见范妮.埃尔辛把头靠在她母亲胸口,那张伤亡名单飘落在马车踏板上,埃尔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颤抖着,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面平静地吩咐车夫:”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单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见休.埃尔辛的名字,这么说,范妮一定是有个情人在前线,现在死了!人群怀着同情默默地给埃尔辛家的马车让路,后面跟着麦克卢尔姐妹那辆小小的柳条车.赶车的是费思小姐,她的脸板得像石头似的,她的牙齿至少又一次给嘴唇包了起来,霍普小姐的脸像死灰一样苍白,她挺直腰坐在费思身边,紧紧抓住妹妹的裙子.她们都显得很老了.她们的弟弟达拉斯是她们的宝贝,也是这两位老处女在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但是达拉斯死了. ”媚兰!媚兰!”梅贝尔喊道,声音显得很快活.”雷内没事!还有艾希礼,啊,感谢上帝!”这时披肩已从她肩上掉下来,她那大肚子再明显不过了.但是这一次无论梅里韦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没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内......”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媚兰,你瞧!......米德太太,请看呀!达西是不是......” 米德太太正垂着两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听到有人叫她也没有抬起头来,不过小费尔坐在旁边,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妈,妈,”他可怜巴巴地说.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好触到媚兰的目光. ”现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亲爱的!”媚兰惊叫一声,哭泣起来,一面把皮蒂姑妈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马车,向大夫太太的马车走去. ”妈,你还有我呢,”费尔无可奈何地极力安慰身旁脸色苍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杀掉......” ”不!”米德太在哽咽着说,一面紧紧抓住他的胳臂,好像决不放它了似的. ”费尔.米德,你就别说了!”媚兰轻声劝阻他,一面爬进马车,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搂在怀里.接着,她才继续对费尔说:”你觉得要是你也走了,牺牲了,这对你妈有帮助吗从没听说过这种傻话.还不快赶车把我们送回家去!” 费尔抓起缰绳,这时媚兰又回过头去对思嘉说话. ”你把姑妈送到家里,请马上到米德太太家来.巴特勒船长,你能不能给大夫捎个信去他在医院里呢.” 马车从纷纷四散的人群中出发了.有些高兴得哭泣,但大多数是受到沉重打击后还没有明白过来,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思嘉低着头在看那张模糊的名单,飞快地读着,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礼已经没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别的人了.啊,这名单好长呀!亚特兰大和全佐治亚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 我的天!”卡尔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记起很久前那一天,当时他们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决定回家来,因为他们饿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约瑟夫,列兵.”脾气很坏的小个儿乔!可萨刚生了孩子还没复元呢! ”芒罗......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凯瑟琳.卡尔弗特订婚了,可怜的凯瑟琳呀!她这是双重的牺牲,兄弟加未婚夫.不过萨莉更惨,是兄弟加丈夫. 她几乎不敢再念下去,啊,这太可怕了.皮蒂姑妈伏在她肩上唉声叹气,思嘉不怎么礼貌地把她推开,让她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自己继续念名单. 当然,当然......不可能有三个叫”塔尔顿”的名字在上面.或许......或许排字工人太匆忙,误将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们真在这里.”塔尔顿......布伦特,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玛斯,列兵.”还有博伊德,战争头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弗吉尼亚什么地方.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都完了.汤姆和那对懒惰的长脚孪生兄弟,都喜爱聊天,喜欢开荒谬的玩笑,博伊德很会跳舞,嘴厉害得像只黄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别的小伙子,那些跟她一起长大.一起跳舞.彼此调情和亲吻过的小伙子,还有没有人被列在这份名单上.她真想痛哭一场,设法使那双掐住她喉咙的铁爪放松一点. ”思嘉,我很为你难过,”瑞德说.她抬头望着他,都忘记他还在那里了.”里面有许多是你的朋友吗” 她点点头,勉强说:”几乎这个县里的每一家和所有......塔尔顿家所有的三个小伙子......” 眼睛里没有那种嘲讽的意味了.他脸色平静而略显忧郁. ”可是名单还没完呢,”他说,”这仅仅是头一批,不是全部.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单子.”他放低声音,不让旁边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李将军一定是打了败仗,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撤回到马里兰了.” 她惊恐地朝他望着,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败.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呀!明天.她可没有想到明天,只不过一见艾希礼的名字不在上面就乐起来了.明天,怎么,他可能现在已经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会知道,也许还要等到一星期以后呢. ”唔,瑞德,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当初让北方佬去付钱赎买黑人......或者就由我们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免得发生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 ”思嘉,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罢了.战争之所以常常发生,就是因为人们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对,胜过喜欢女人.” 他又歪着那张嘴笑起来,脸上不再有严肃的神色了.他把头上那顶巴拿马帽摘下来向上举了举. ”再见.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儿子的死讯由我这个人去告诉他,这颇有讽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会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日后,当他想一个投机商居然向他转达了一位英雄牺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 思嘉让皮蒂姑妈服了一杯甜酒后,在床上躺下,留下普里茜和厨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门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费尔陪着在楼上等丈夫回来,媚兰坐在客厅里跟几个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她同时在忙着干针线活儿,修改一件丧服,那是埃尔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这时屋里已充满了用家制黑颜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儿,因为厨师在厨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搅动泡在大锅里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现在怎么样”思嘉小声问. ”一滴眼泪也没有.”媚兰说.”女人流不出眼泪才可怕呢.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忍得住不哭一声,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坚强和勇敢一些,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把他领回家来.大夫是离不开医院的.” ”那对她太可怕了!为什么费尔不能去呀” ”她怕他一离开她就会去加入军队,军队里现在连十六岁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纪虽小可个儿长得那么大.” 邻居们因为不想看大夫回来时的情景,便一个个陆续离开了,只剩下思嘉和媚兰两人留在客厅里缝衣服.媚兰尽管忍不住伤心,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但显得还算镇静.她显然没有想到战争可能还在进行,艾希礼或许就在此刻牺牲了.思嘉满怀恐惧,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瑞德的话告诉媚兰,好叫她分担这惊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暂时瞒着她,自己一个人兜着.最后她决定保持沉默,如果让媚兰觉得她太为艾希礼担忧了,那总归是不合适的.她感谢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兰和皮蒂在内,人人都陷在各自的忧虑中,无心去注意她的表现了. 她们静静地缝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便从帘缝中窥望,看见米德大夫正从马背上下来.耷拉着脑袋,他垂着两肩,满脸胡须像扇子似的挂在胸前.他慢慢走进屋来,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两位姑娘,然后拖着疲乏的身子上楼去.一会儿费尔下来了,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长,显得那么笨拙.媚兰和思嘉都示意让他坐在身边,可是他径直向前廊走去,在那儿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媚兰长叹一声. ”因为他们不让他去打北佬,他给气疯了,才十五岁呀!啊,思嘉,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子,倒是好极了!” ”好叫他去送死吗”思嘉没好气地说,同时想起了达西. ”有一个儿子,哪怕他给打死了,也比没有儿子强.”媚兰说着又哽咽起来.”你理解不了,思嘉,这是因为你有了小韦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么想要一个儿子呀!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该公然说出这句话来,但这是真的,每个女人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这一点.” 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对她嗤之以鼻. ”万一上帝想连艾希礼也......也不放过,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尽管我宁愿跟他一起死.不过上帝会给我力量来忍受.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没有一个他的儿子来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多幸运呀!虽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儿子.可要是艾希礼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思嘉,请原谅我,我有时候真对你十分妒忌呢......” ”妒忌......我”思嘉吃惊地问,一种负疚感突然袭上心头. ”因为你有儿子,可我没有呀!我有时甚至把韦德当作是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没有儿子可真不好受呢!” ”简直胡扯!”思嘉觉得放心了,才故意这样说她.同时朝这个红着脸低头缝纫的小个儿匆匆瞥了一眼.媚兰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这个儿子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她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个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兰也会有孩子,思嘉便觉得很不舒服,这会引起许许多多她无法对付的想法来.她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媚兰真的跟艾希礼生了个孩子,那就像是从思嘉身上夺走了什么似的. ”请原谅我说了那些关于韦德的话.你知道这多么爱他.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别傻了,”她不耐烦地说,”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费尔.他在哭呢.” 第十五章 那支在葛底斯堡战役中被击溃的军队如今已撒回到弗吉尼亚,并精疲力竭地开进了拉皮丹河岸的冬季营地.圣诞节即将到来,艾希礼回家休假.两年多以来思嘉第一次看见他,那火一般炽热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了.当初她站在”十二像树”村的客厅里看着他跟媚兰结婚时,曾以为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比此时此刻更伤心更强烈地爱他了.可如今她才知道,她在那个早已过去的夜晚所经历的,只不过是一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娇惯孩子的感情而已.长期以来她在梦想着他,同时强制着自己不要说出来,这才把她的感情磨练得更锐利,也更加浓烈了. 艾希礼.威尔克斯身穿一套褪色和补缀过的军服,一头金发已被夏日和骄阳晒成亚麻色,看来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不像战前她拼命爱着的那个随随便便.睡眼朦胧的小伙子,他以前皮肤白皙,身材细长,现在变成褐色和干瘦的了,加上那两撇金黄的骑兵式样的髭须,便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兵. 他用军人的姿势笔挺地站在那儿,穿着一身旧军服,挂在破旧的皮套里,用旧了的剑鞘轻轻敲着长统靴,一对快要锈了的马刺在隐隐发光.这就是南部联盟陆军少校艾希礼.威尔克斯.他现在有了命令人的习惯和一种镇静自恃与尊严的神气,两个嘴角也长出了严厉的皱纹.他那宽厚的肩膀和冷静明亮的目光,如今也显得有点异样了.他以前是散慢的,懒洋洋的,可现在已变得像猫一样机警,仿佛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像小提琴上的琴弦那样.他的眼睛流露出疲倦和困惑的神色,晒黑的脸皮也紧紧地绷在两个颧骨上,给人以严肃的感觉,他还是她所爱的那个漂亮的艾希礼,不过已显得很不一样了. 思嘉早已计划好要回塔拉去过圣诞节,可是艾希礼的电报一来,世界上就无论什么力量,哪怕是失望的爱伦直接发来的命令,都不能把她从亚特兰大拉走了.如果艾希礼曾经有意回”十二像树”村,她本来是可以赶回塔拉去的.因为那两个地方相距较近;但是他已经写信给家里,叫他们来亚特兰大见面,而且威尔克斯先生.霍妮和英迪亚都已经进城来了.难道她还要放弃这时隔两年后与他相逢的机会,回到塔拉去吗难道要放弃听他那令人心醉的声音的机会,放弃从他眼光中了解他并没有忘记她的机会吗绝对不行!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来命令她,也不行. 艾希礼和一群同时休假的本县小伙子在圣诞节前几天回来了,这一群人经过葛底斯堡战役减少了许多.他们中间有消瘦.憔悴和不停地咳嗽的凯德.卡尔弗特,有从1861年以来头一次获得休假因此满怀兴奋的芒罗家两兄弟,还有常常喝醉.喜欢打闹的争吵的亚历克斯和托尼.方丹,这几个人必须在车站等候两小时换车,而且还得有头脑清醒的人去设法防止方丹家两兄弟之间和他们与陌生人之间相互斗殴,所以艾希礼就把他们一起带到皮蒂姑妈家来了. 2.07.20.7 1863年夏天到来时,每个南方人心里也升起了希望.尽管有贫困和艰难,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类似的蟊贼,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给几乎每一个家庭留下了阴影,南方毕竟又在说:”再打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是怀着比头年夏天更乐观的心情说的.北方佬的确是个很难砸开的核桃,可是他们终于在破裂了. 对于亚特兰大和对于整个南方来说,1862年圣诞节是个愉快的节日.南部联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打了一个很大的胜仗,北方佬伤亡的人员数以千计,人们在节假期间普遍欢欣鼓舞,欢庆和祈祷局势已出现了转折点.那些穿灰制服的军队已成了久经沙场的队伍,他们的将军已屡建功勋,人人都知道,只要春季战役一打响,北方佬就会被永远彻底地击溃了. 春天到来,战斗又开始了.到五月间南部联盟军队又在昌塞洛斯维尔打了个大胜仗,整个南方都为之欢欣鼓舞. 在离本县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亚的联邦骑兵给击溃了,又成了南部联盟方面的胜利.人们仍在嘻嘻地彼此拍着肩背说:”是啊,先生!只要咱们的老福雷斯特将军跟上来,他们就不如早点滚了!”原来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领一支八百人的北方骑兵队伍突然袭入佐治亚,企图占领在亚特兰大北面六十余英里的罗姆.他们妄想切断亚特兰大和田纳西之间的极端重要的铁路线,然后向南攻入南部联盟的枢纽城市亚特兰大,把集中在那里的工厂和军需物资彻底摧毁. 这是十分厉害的一招,如果没有纳.贝.福雷斯特将军,就会给南方造成极大的损失.当时这位将军只带领相当于敌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过这是些多么了不起的骑手啊!尾随在他们后面,但赶在他们到达罗姆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后是昼夜猛击,终于把他们全部俘获了! 这个捷报和昌塞洛斯维尔大捷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亚特兰大,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动地的欢呼.昌塞洛斯维尔的胜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但是斯特雷特突击队的被俘也使北方佬显得极为狼狈. ”不,先生,他们最好不要再跟老福雷斯特开玩笑了!”亚特兰大人开心地说,同时一再谈论这次打胜仗的经过,兴味无穷. 现在,南部联盟走运的形势发展到了极盛的□□阶段,它席卷着满怀喜悦的人们.不错,格兰特率领下的北方佬军队五月中以来一直在围攻维克斯堡.不错,斯.杰克逊在昌塞洛斯维尔受了重伤,这是南方的一个令人痛心的损失.不错,科布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牺牲了,这使佐治亚失掉了一个最勇敢和最有才能的儿子.可是,北方佬再也经不起像弗雷德里克斯堡和昌塞洛斯维尔这样的惨败了,他们会被迫投降,那时残酷的战争便可宣告结束了. 到七月初头,先是谣传,后来从快报上证实了:李将军在向宾夕法尼亚挺进.李将军打进了敌人区域了!李将军在强攻了!这是最后一战了! 亚特兰大人兴奋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着来一次报复.如今北方佬知道将战争打到自己的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他们该知道耕地被荒废.牛马被偷走.房屋被焚毁.老人孩子被抓进牢房.妇女儿童被赶出来挨饿都是些什么样的滋味了. 人人都清楚北方佬在密苏里.肯塔基.田纳西和弗吉尼亚都干了些什么.北方佬在占领区犯下的罪行,连很小的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历数出来.现在亚特兰大已到处是从田纳西东部逃来的难民,他们亲口讲述自己的苦难经历,令人听了无不伤心.在那个地区,南部联盟的同情者居少数,战争带给他们的灾难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边境地区那样,兄弟互相残杀,人们彼此告密,这些难民都大声要求让宾夕法尼亚一片焦土,连那些最温和的老太太也表现出严厉的喜悦心情. 但是有人从前线带回消息说,李将军下了命令,宾夕法尼亚州的私人财产不能触动,掠夺一律处以死刑,凡军队征用任何物品都必须付钱......这样,李将军就得付出自己所赢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群众中的声望了,也不让人们在那个繁华州的丰富仓库里为所欲为一下李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我们的小伙子却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马匹呢! 米德大夫儿子达西捎回来一封急信,这是七月初亚特兰大收到的惟一第一手新闻,因此便在人们手中传递,引起愈来愈大的愤慨. ”爸,你能设法给我弄一双靴子来吗我已经打了两个星期赤脚了,至今还没有希望得到靴子.要不是我的脚太大,我可以像别的小伙子那样,从北方佬死人脚上脱一双下来,可是我还没打到一个有我这般大脚的北方佬呢.如果你能替我弄到,请不要通过邮局寄.有人会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责怪他们.还是叫费尔坐趟火车送来吧.我们到什么地方,我会很快写信告诉人.只知道在朝北方行进,眼前我还不清楚,我们此刻在马里兰,人人都说是开到宾夕法尼亚去...... ”爸,我觉得我们应当对北方佬以牙还牙,可是将军说不行.至于我个人,我并不愿意只图一时高兴去烧北方佬的房子而受到枪毙的处分,爸,今天我们穿过了你可能从没见过的极大一片麦田.我们那里可没有这样的麦田呢.好吧,我得承认我们在那片麦地里偷偷搞了一点掠夺,因为我们全都饿得不行了,而这种事只要将军不知道就不会有危险的.不过那些青皮没有给我们任何好处,那麦子一吃下去便更糟了,小伙子们本来都患了点痢疾,要知道,带着痢疾走路比拖着一条伤腿走还要困难呢.爸,请一定设法替我弄双靴子来.我如今已当了上尉,一个上尉即使没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应当穿双靴子嘛.” 但是军队到了宾夕法尼亚......这才是重要的事情.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会结束.那时达西.米德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了,小伙子们就会往回开拔了,大家再重新欢聚.米德太太想象儿子终于回到家里,从此不再离开,便忍不住要落泪了. 七月三日,从北方来的电讯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日中午才有断断续续的经过窜改的报道流入设在亚特兰大的司令部.原来在宾夕法尼亚发生了激战,在一个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镇附近打了一次投入李将军全部兵力的大仗.消息并不怎么确切,来得也晚,因为战争是在敌人区域里打的,所有的报道都得首先经过马里兰,转到里士满,然后再到亚特兰大. 人们心中的焦虑逐渐增长,恐惧的预感慢慢地流遍全城.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儿子在前线的家庭都焦急地祈祷着,但愿自己的孩子不在宾夕法尼亚,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亲属就在达西.米德团里的,便只好咬着牙声称,他们参加了这次将永远打垮北方佬的鏖战,是十分光荣的事. 皮蒂姑妈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怀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心里彼此面面相觑.艾希礼就在达西那个团里呢. 到七月五日,坏消息终于到来,但不是从里士满而是从西边传来的.维克斯堡陷落了,经受长期而残酷的围攻之后陷落了,而且实际上整个密西西比流域,从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都已沦于北方佬之手.南部联盟已被切成两块.在任何别的时候,这一灾难的消息都会给亚特兰大人带来恐怖和悲伤.但是现在,他们已来不及考虑维克斯堡.他们考虑的是在宾夕法尼亚进行强攻的李将军.只要李将军在东边打了胜仗,维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灾难了.还有宾夕法尼亚,纽约,华盛顿呢.一旦把它们打下来,整个北方便会陷于瘫痪状态,这可以抵销密西西比流域的败绩还绰绰有余. 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沉闷地过去,灾难的阴影笼罩着全城,使炎热的太阳都显得昏暗了,直到人们突然抬起头来,吃惊地凝望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蓝的,而是乌云遍布,一片昏沉.到处都可以看到,妇女们在屋前走廊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群,挤作一堆,相互告诉说没有什么好消息,同时设法彼此安慰,装出一付勇敢的模样.可是谣言暗暗流传,像蝙蝠似的在寂静的大街上往来飞掠,说是李将军牺牲了,仗打败了,大量伤亡的名单正源源而来.人们尽量不去信它,可是远远近近的邻居都已惊惶万状,纷纷跑到市中心区,跑到报馆和司令部去讨消息,讨任何消息,哪怕坏消息都行. 成群结队的人聚集在车站旁边,希望进站的列车带来消息,或者在电报局门口,在苦恼不堪的总部门外,在上着锁的报馆门前,等着,悄悄地等着,他们是些肃静得出奇的人群,肃静地愈聚愈多.没有人说话.偶尔有个老头用颤抖的声音乞讨消息,人们只听到那经常重复的回答:”从北边来的电报除了说一直在战斗之外,没有别的.”但这不仅没有激起大伙的埋怨,反而加强了缄默气氛.步行或坐着马车在外围活动的妇女也愈来愈稠密拥挤.由于大家摩肩擦背而产生热气,以及不安脚步所掀起的灰尘,使周围的空气已闷得要窒息了.那些女人并不说话,但她们板着发青的脸孔却以一种无声的雄辩在发出请求,这是比哭泣还要响亮得多的. 城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上前线,无论他是儿子.兄弟.父亲,还是情人.丈夫.人们都在等候着可能宣布他们家已经有人牺牲的消息.他们预期有死讯到来,但不想收到失败的消息.他们把那种失败的想法打消了.他们的人可能正在牺牲,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在宾夕法尼亚山地太阳烤着的荒草上,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纷纷倒下,象冰雹下的谷物一般,但是他们为之战斗的主义永远不会倒.他们可能在成千上万地死亡,但是像龙齿(龙齿,愿意为相互争斗的根源,出于日尔曼神话.)的果子似的,成千上万的新人,穿着灰军服,喊着造反的口号的新人,又会从地里冒出来接替他们.至于这些人将从哪里来,还没人知道.他们只是像确信天上有个公正而要求绝对忠实的上帝那样,确信李将军是非凡的,弗吉尼亚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思嘉.媚兰和皮蒂帕特小姐坐着马车停在《观察家日报》社门前,她们打着阳伞坐在车里.马车的顶篷折到背后了,思嘉的手在发抖,头上的阳伞也随着摇晃.皮蒂激动得很,圆脸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颤动,只有媚兰象一尊石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那双黑眼睛也瞪得愈来愈大了.在两个小时之内她只说过一句话,那是她从手提包里找出嗅盐瓶递给姑妈时说的,而且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样毫不亲切的口气对姑妈说话. ”姑妈,拿着吧,要是你觉得快晕倒了,就闻一闻.如果你真的晕倒,老实告诉你,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让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为我不会离开这里,直到我听到有关......直至我听到消息为止.而且,我也不会让思嘉离开我.” 思嘉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离开以后得不到有关艾希礼的第一个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决不离开这里.艾希礼正在那边什么地方打仗,也许正在死亡呢,而报馆是她能得到确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环顾人群,认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邻居,只见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让那个十五岁的费尔搀扶着站在那里,麦克卢尔姐妹在设法用颤抖的上嘴唇掩盖她们的黑牙;埃尔辛太太像个斯巴达母亲似的站得笔直,只不过那几绺从发髻上垂下来散乱的灰白头发泄露了她内心的混乱情绪;范妮.埃尔辛则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当然,范妮是不会为她兄弟这样担忧的,那么,她是否有个人们还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线呢)梅里韦瑟太太坐在她的马车里轻轻拍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好像怀孕许久了,尽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细遮了起来.她这样出来公开露面是很不雅观的,她为什么这样担忧呀没有人听说过路易斯安那的军队也到了宾夕法尼亚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个子义勇兵此刻还平平安安地待在里士满吧. 人群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些站着的人都让开路来,这时瑞德.巴特勒骑着马小心地向皮蒂姑妈的马车靠近.思嘉心想,他哪来的勇气,竟敢在这个时候跑来,也不怕这些乱民由于他没穿军服而轻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时,她觉得她自己就会头一个动手去撕他.他怎么敢骑着一匹骏马,穿着铮亮的靴子和雪白笔挺的亚麻布套服,叼着昂贵的雪茄,那么时髦,那么健康,可这时艾希礼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却光着脚.冒着大汗.饿着肚子.患有胃溃疡在同北方佬作战......他怎么敢这样呀 不少人向他投来恼恨的目光.他慢慢穿过人群,老头们吹着胡子发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里韦瑟太太在马车里微微欠起身来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机商!”用的那声调更使这个字显得又脏又毒了.可是他对谁都不理睬,只举着帽子向媚兰和皮蒂姑妈挥了挥,随即来到思嘉身边,俯下身低声说:”你不觉得现在应当让米德大夫来给我们发表关于胜利的著名讲演,说胜利就像栖息在我们旗帜上的一只尖叫的鹰吗” 思嘉的神经本来就紧张极了,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她突然像只愤怒的猫转过头来,想狠狠骂他几句,可是他用一个手势制止了. ”我是来告诉你们几位的,”他大声说,”我刚才到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已经来了.” 他这话在周围那些听他的话的人中顿时引起一阵低语,人群开始骚动,准备沿着白厅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们不要去,”他在马鞍上站起身来,举起手喊道:”你们就待在原地吧!名单已送到两家报馆去了,正在印刷.” ”唔,巴特勒船长,”媚兰喊道,一面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真该谢谢你跑来告诉我们!名单几时张贴呢” ”交给报馆已半个小时了.很快会公布的,太太.管这外事的军官一定叫印好才让公布,因为恐怕群众会冲进去要消息.哎,你瞧!” 报馆侧面的窗户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窄长的印刷品,上面是刚刚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拥上前去抢.把那些长条纸一下撕成两半,有人抢到了就拚命挤出来急于要看,后面的继续往前挤,大家都在叫喊:”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拉住缰绳,”瑞德一面跳下马,一面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人们看见他耸着一对高出众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推搡着从身边挤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几张名单,他扔给媚兰一张,其余的分发给坐在附近马车里的小姐太太,其中包括麦克卢尔姐妹.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 ”快,媚兰,”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为媚兰的手在嗦嗦发抖,她没法看清楚,恼火极了. ”你拿去吧,”媚兰低声说,思嘉便一把抢了过来.先从以w打头的名字看起,可是它们在哪里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怀特,”她开始念,嗓子有点颤抖,”威肯斯......温......泽布伦......啊,媚兰,他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姑妈啊,你怎么了,媚兰,把嗅盐瓶拿出来!扶住她,媚兰.” 媚兰高兴得当众哭起来,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摆来摆去的头,同时把嗅盐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从另一边扶着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在欢乐地歌唱,艾希礼还活着,他甚至也没受伤呢.上帝多好,把他放过来了!多么...... 她听到一声低的,回头一看,只见范妮.埃尔辛把头靠在她母亲胸口,那张伤亡名单飘落在马车踏板上,埃尔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颤抖着,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面平静地吩咐车夫:”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单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见休.埃尔辛的名字,这么说,范妮一定是有个情人在前线,现在死了!人群怀着同情默默地给埃尔辛家的马车让路,后面跟着麦克卢尔姐妹那辆小小的柳条车.赶车的是费思小姐,她的脸板得像石头似的,她的牙齿至少又一次给嘴唇包了起来,霍普小姐的脸像死灰一样苍白,她挺直腰坐在费思身边,紧紧抓住妹妹的裙子.她们都显得很老了.她们的弟弟达拉斯是她们的宝贝,也是这两位老处女在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但是达拉斯死了. ”媚兰!媚兰!”梅贝尔喊道,声音显得很快活.”雷内没事!还有艾希礼,啊,感谢上帝!”这时披肩已从她肩上掉下来,她那大肚子再明显不过了.但是这一次无论梅里韦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没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内......”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媚兰,你瞧!......米德太太,请看呀!达西是不是...... 米德太太正垂着两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听到有人叫她也没有抬起头来,不过小费尔坐在旁边,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妈,妈,”他可怜巴巴地说.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好触到媚兰的目光. ”现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亲爱的!”媚兰惊叫一声,哭泣起来,一面把皮蒂姑妈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马车,向大夫太太的马车走去. ”妈,你还有我呢,”费尔无可奈何地极力安慰身旁脸色苍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杀掉......” ”不!”米德太在哽咽着说,一面紧紧抓住他的胳臂,好像决不放它了似的. ”费尔.米德,你就别说了!”媚兰轻声劝阻他,一面爬进马车,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搂在怀里.接着,她才继续对费尔说:”你觉得要是你也走了,牺牲了,这对你妈有帮助吗从没听说过这种傻话.还不快赶车把我们送回家去!” 费尔抓起缰绳,这时媚兰又回过头去对思嘉说话. 2.08.20.8 谢秒容在梦中惊惧难受极了,悚然醒转,耳边犹然传来隔壁那个农十一所在的木楼场地前巫师超度亡灵的念咒声,断断续续的。 她只觉得全身汗涔涔的,抬手一摸额头,额头上也是一层汗。 回想着梦中见到的萧弘,那无情的那一刀斩下来,斩断了她抓着他的衣袖,她仍然心有余悸。 可同时,她又觉得古怪,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这个梦又说明了什么呢。 她不相信这个梦是无来由的,她始终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跟萧弘是有感应的。 只是,她毫无头绪,可以想象出来这个梦的含义,即便苦苦思索也不行。 转脸,她看向木楼的窗棂,见到晨曦的微光已经透过窗棂投射了进来。 虽然是夏日,但是农洞的夜晚和早晨都很凉爽,谢面容因为心里有事,到底是睡不着了,她坐了起来,看到一旁合衣而卧的阿豆,便把自己盖的薄被搭到她身上。 她这样一动,阿豆就醒了,她搓了搓眼,赶忙坐了起来,问谢妙容:“娘子,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昨日奴婢瞧您挺累的。” 谢妙容苦笑:“睡不着,还做梦了……” “娘子是在想三公子的事?依我说,三公子命大,他一定会没事。” “是么?但愿如你所言。” 主仆两人说了会儿话,阿豆就起来打算帮着谢妙容梳洗,谢妙容阻止了她,道:“你忘了,阿石说的话,叫我们别洗脸,我看着梳头也不必了,乱糟糟的,才像是跟着商队行走的女人……” 阿豆开玩笑:“就怕咱们这样,三公子走到娘子跟前也不认识娘子。” 谢妙容闻言一惊,她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梦,心想,该不会是因为自己这邋里邋遢的摸样见了萧弘,所以他不认识自己了吧。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谢妙容起来略微收拾了下,出去到堂屋里的火塘边坐下喝些阿豆煮的茶。 屋子里有了动静,一向比较警觉的周坦和阿石等人也起来了,接着就是贺牛和牧七。 众人在堂屋里的火塘边碰了个头,说了一会儿话,阿石和贺牛就喝了些茶,吃了干粮,两个人出去办事去了。 谢妙容呢,在阿石和贺牛出去后,就走出去站在木楼的走廊里,四处打量。 昨日到了农洞后,因为天色已晚,都没有好好的看过这里。这会儿在晨曦之中,她终于可以有时间好好看下这个农姓族人聚居的山寨了。 这个山寨四周全部是密林,绿意满眼。除了南面那急.促流淌而过的龙溪,整个寨子是非常静谧的。 此时在隔壁农十一家的丧事正在进行,巫师拖长调子的咒语在静谧的寨子里可以传得很远,几乎传遍了农洞的每一个角落。不段有寨子里的人前来吊祭农十一的阿父。他们会带来一些熏肉,或者小猎物,甚至一些稻米作为礼物送给农十一和他母亲。这和谢妙容知道的汉人的丧仪完全不一样。在送东西这点儿上,不像是汉人的丧事,而是像汉人的喜事。 也许,在农洞人看来,他们的死和生都一样,算得上喜事。他们没有那么多礼仪可讲,到举办丧事的人家送上些食物,那就是表示最真心的吊祭。 谢妙容始终盯着南面龙溪河边的那小山坡上的石堆,看阿石或者贺牛可去了那打探。 但是让她失望的是,至少在一个时辰之内,她没有看到阿石和贺牛的人影。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寨子里的人在小街上走动的也越来越多,谢妙容不想自己老是被人注意到,就也回屋去坐着,跟阿豆说些闲话。 到晌午时,农十一过来了,他特地给谢妙容等人送了些熏肉。因为贺牛不在,谢妙容等人也无法跟他交谈,不过,谢妙容拿了一小袋子盐给他,作为感谢。 农十一坚决不要那小袋盐,但谢妙容坚决塞到他手里。 正在推来推去时,贺牛和阿石回来了。 贺牛见状,立马说话了,他说了几句话后,农十一就把小袋子盐收下了。小孩子都无法隐藏悲喜的,很明显,农十一对谢妙容给他一小袋子盐感到非常高兴,黧黑的小脸几乎在发光。他紧紧的攥着那一小袋子盐,向着谢妙容投去感激的一眼,然后转身快速离去。 谢妙容听到农十一蹬蹬蹬下楼的脚步声没有了,神色即刻一变,带些紧张看向贺牛和阿石,问:“你们可曾打听到什么他的消息了么?” 她都顾不上问贺牛到底跟农十一说什么,让他接受了她给的那一袋盐了。整整一上午,她稍微出神就会想到贺牛和阿石出去打探关于萧弘的消息,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打听到一星半点。这种期盼能够打听到,但又害怕一无所获的心思,简直太折磨人,所以见到去打探消息回来的贺牛和阿石,让谢妙容不由自主的心里开始忐忑起来。 贺牛上前一步,说:“娘子,我们探听到一些事情,可能和三公子有关……” “哦,你快说一说是怎么回事?”谢妙容急切地问道。 贺牛:“我跟阿石到龙溪河边去遇到两三个捕鱼的农洞人,然后我跟他们搭讪,从他们嘴里得知,半个多月前,他们这里的河湾的确是漂来了一些死人,约莫有七八具尸体。他们这里的寨主亲自带人来看,把那些尸体都捞起来了放在岸边。这些人看装束是汉人,其中有一个人没死,被寨主让人抬回去救治了。其余的尸体在河边摆了三天,最后寨主下令把这些人拖到河边的那专门葬外地人的小山上进行石葬。” “那被救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打听到了么?”谢妙容赶忙问。 贺牛接话:“据说,是个好看的年轻男子,那人身上中了三四支箭,还喘气。寨主看他长得不错,就让人救了他。” “长得不错就要被救,这是个什么规矩?”谢妙容顾不上问这个长得好看的年轻的男子会不会是萧弘,她先就对贺牛话里的农洞寨主这个救人的原因表示疑惑,“还有,农洞寨主是男是女?” 贺牛对谢妙容的问题表示可笑,他笑着说:“农洞寨主当然是男子,这长得好看的人受欢迎,在哪里都一样。况且龙溪土人的首领最喜欢拿长得好看的奴隶进行交换,换各自喜欢的人或者昂贵稀少的东西。” “什么?奴隶?”谢妙容想要扶额,她不能想象萧弘要是被救了变成一个奴隶会是什么样子。 等一等,她为什么认定那被救的好看的年轻的男子就一定是萧弘呢?难道仅仅凭贺牛说的那个人身上中了三四支箭,而牧七告诉她的萧弘出事前,身上被射了三四支箭掉到了龙溪河里? 所以,她还要抱着希望进一步确定。 只是她自己认为这个消息的确算得上一个好消息。接下来,他们只要找到农洞山寨的寨主家里,去看一看那个被救起来的好看的年轻男子是不是萧弘就行了。 “那么,贺牛,去打探那个被救之人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看你能用什么办法接近龙溪寨主的家,并进入其中去看一看那受伤被救的人到底会不是我家郎君。”谢妙容有些激动地说。 贺牛道:“那还不容易?一会儿咱们就开锣开始做买卖,我带着人和马,以及咱们的一些货物去寨子高处,到达寨主的木楼跟前,我就停下来,在寨主门前吆喝,想必里面肯定有人出来,我那时就想办法混进去打探一番。” “要是这样,那我们今日就不在农十一家门前做买卖。你带着几个人去农洞寨主的家。反正咱们的货物不能太快就给换完了,以防意外。” “是,娘子,那我们稍微歇一歇,一会儿我就带人去农洞寨主家打探那被救之人。” —— 午饭后,贺牛依旧是和阿石结伴,另外带了四人,牵着四匹背上驮了货物的马,沿着寨子中的崎岖的道路往龙洞最高处走去。 本来谢妙容想跟着贺牛等人同去的,主要是她熟悉萧弘,她觉得自己哪怕萧弘化成灰也能认识他,算得上这一行人里面最熟悉他的人。结果阿石说,他也认识三公子,不需要谢妙容去,而且他们去打探消息,有时候需要翻墙入室的,带着谢妙容反而不方便。 好吧,阿石貌似说得也不错,她尽管会些防身的剑术,但是翻墙入室她可不在行。真要去了,可能反倒成了阿石等人的包袱。所以,她好好在农十一的大伯家等着就行。可是,她这一回等待着贺牛和阿石等人打探消息更觉折磨。 谢妙容在木楼上的堂屋里,走了不知道几百圈儿,晃得阿豆眼晕,劝她坐下安静等待她也不肯。 这一次她等的时间更长,直到天都黑尽了,贺牛和阿石才回来。 “怎么样?那个被救之人是……是我家郎君么?”谢妙容见到贺牛和阿石,问话时,明显的她自己都觉得在发抖。 堂屋里火塘边的周坦,牧七等人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贺牛和阿石。众人的心都提起来了,因为他们两人的答案可是关系到他们此行是否会马到功成,还是还需要继续寻找? 贺牛一屁.股在火塘边的木楼板上坐下,端起牧七的茶碗喝了两大口茶,一擦嘴才说:“我让几个兄弟在寨主家门前卖货,吸引到寨主家里的女人们出来看货,又拿东西给我们交换。我们故意要价高,她们跟我们还价。我就问那个寨主的女儿,他们这里换人不?我说我们可以用盐跟她换几个奴隶使。” “农洞寨主的家里有奴隶?”谢妙容皱起眉头问,然而她也觉得贺牛的这个主意挺妙。不过,看他们空手而归,应该是没有换到奴隶。贺牛那么说,只不过是想套话而已。 果然接下来,贺牛说:“我这么说不过是想套那个寨主女儿的话,因为基本没有来农洞的杂货商人要拿货物换人的,除非他们想换个女奴回去做婢女,或者做娘子。但是,就是换女人的情况也非常少发生。毕竟龙溪土人又是纹身皮肤也黑,而且她们还不会汉语,这样一来,来自汉地的杂货商人基本排除花钱买卖这里的女人的情况出现。” “那你套出来了什么话没?” “据那个寨主的女儿说,她家没有女奴隶,有也是男的,她开玩笑的问我们要不要男的?我就说,可以要,但是要高大强壮的,我们可以出三斤盐换一个。寨主的女儿一听,也动心了,于是她就让我们进去看她家的那几个奴隶,说这些随便我们挑。结果,我跟阿石仔细看了,这里面就没有三公子……” “……”听到这里,谢妙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颗心是直直地掉了下去。 跟谢妙容一样一直满怀希望的周坦等人听到这里也是深深地失望了。有人发出哎一声叹息。 阿石这时候说话了:“我跟贺牛一起进去看的,那一排的奴隶有七八人,我看了又看,就根本没有身材高大,相貌不错的男子。所以,当时我想,是不是一早我跟贺牛在龙溪河边打听时,遇到的那几个农洞人没有说实话,又或者是他们说的话有偏差,根本这里的农洞寨主就没有救回去什么长得好看的男子?于是我悄悄对贺牛说,让他再问一问还有别的吗?” 贺牛接话:“然后我听了阿石的话,便问那寨主的女儿还有没有别的,比如说派出去干活没回来的,又或者卧病在床的?结果她告诉我们说没有这样的,她家所有的奴隶都在这儿了。我跟阿石看了,自然说挑不上。后来我们就出去了,阿石悄悄对我说,要我带着其他人在寨主家外面再换一会儿货,等到天要黑的傍晚时分,他亲自再翻墙进寨主家去打探一番,他怕那寨主的女儿没有说实话……” 谢妙容等人闻言俱都看向阿石,满眼的期望。 毕竟听贺牛和阿石话里的意思,似乎还真是有所发现呢。而这发现应该是和萧弘相关。 阿石停了停,继续说:“我等到傍晚时分,就从寨主家后院墙翻墙进去,把他家奴隶住的屋子,以及奴仆住的地方,都仔细检查了一番,结果,我在一间空屋子里发现了这个……”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摸出一截腰带。 众人都看向了他手中,只见他的手中有半条蹀躞带,带子上的玉版早就被抠下来了,只剩下残破的半截皮带。 谢妙容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她上前一把抓过阿石手中的那半截残破的蹀躞带,眼泪禁不住滚落下来,她紧紧捏着那带子,哽咽道:“这是……这是三郎的蹀躞带……他每日当值,我都要亲自替他系上,这带尾的一块小指大的印迹是做这带子的时候我亲自敲上去,作为跟别的禁军将军的蹀躞带区分的痕迹……” “什么?难道萧将军真得还活着?”周坦闻言惊喜道。 “是啊,将军的蹀躞带在,就可以证明他没有死,那么你们随后找到将军了么?”牧七激动地问道。 阿石摇摇头:“我就在一个空屋子里发现了这个,但是没有看见三公子,我当时以为他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就又小小心心地去把寨主家的屋子都探查了一遍,可就是没有三公子。” “那他会在哪里呢?既然发现了他的半截蹀躞带,就说明你们在龙溪河边打听到的情况属实。的确是农洞的寨主把三郎救走了,三郎的确没有死,只是咱们暂时不知道他在哪里罢了。不管怎么样,知道他没有死,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谢妙容看着手里的那属于萧弘的半截蹀躞带泪中带笑道。 不料随后阿石却哈哈笑起来说:“娘子,天大的好消息在后面呢。” 转脸他看向贺牛说:“贺二郎,你说说吧,萧将军如今在哪里。” “什么?”谢妙容不可置信地看向贺牛。她原以为自己看见了属于萧弘的半截蹀躞带,证明丈夫没死已经是好消息了。可此刻阿石却说他们知道了萧弘在哪里?如此说来,岂不是很快就要见到丈夫了吗?这让谢妙容的心如同擂鼓一般咚咚咚跳起来。 “贺二郎,快说,快说,你看你跟阿石两个人这话说的,实在太绕!”周坦大声催促道。 贺牛:“好,我说,我说。事情是这么起的,就在阿石翻墙进入农洞寨主的家,仔细探查,发现了三公子的蹀躞带后,他回来给我看了,说我们一早探查到的事情属实,果然这个农洞的寨主救了三公子,只是目前为止,我们不晓得三公子被农洞的寨主藏到哪里去了。明日,我们可以再来农洞寨主的家门口换货,那时就可以向寨主的女儿打听萧弘的下落了,我们可以明说关于她阿父救回来的那奴隶开价几何。哪想到我们才商议好这事情,兄弟们拉着马要离开时,那寨主的女儿跑来跟我们说,她有颗宝石跟我们换十颗珍珠。顺便说一句,她那颗宝石是鸽血红宝石,有大拇指的指头大,是非常好的货色,换十颗珍珠,我们赚得不少。于是我们欣然同意了。换完珍珠后,她一高兴,就说了她大哥昨日带了个好看的奴隶上陆洞去。他要把这个奴隶换给陆洞寨主的独生女儿陆溪鱼,因为陆溪鱼最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奴隶,她会为了买这些男奴隶出大价钱,这是龙溪十八洞都知道的事情。” “陆溪鱼……男奴隶……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三郎被农洞寨主的儿子带去了陆洞,交给了一个喜欢漂亮男子的龙溪女土人?”谢妙容蹙着眉问贺牛。 她的表情非常奇怪,一方面是狂喜,狂喜于知道萧弘没死,而且还有了下落。另一方面却又是非常古怪,对于萧弘成为男奴隶,被献给一个喜欢漂亮男子的陆洞寨主的女儿。她实在想不通,为何那个陆洞寨主独生女儿这样的癖好竟然没有受到阻止,甚至这龙溪十八洞的人还习以为常,甚至投其所好。难道只是因为陆洞是龙溪十八洞里面最大的,最有权势的一个洞吗?还是本身龙溪土人对女人拥有男子的数量并不加限制? 于是,她将自己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请贺牛给释疑。 贺牛告诉她:“本身龙溪土人对于男欢女爱之事就不加限制,特别是如果是寨主的继承人,若是男子就可以拥有不少女宠,而且这些女宠并不分大小,相反,若是女子,她就可以拥有不少男子做男宠,这些男宠也不分大小。没有汉人的所谓正室贺侧室之分。” “你是说三郎作为奴隶被拿去跟陆溪鱼交换,他成了陆溪鱼的奴隶,也就可能成为她的男宠?”谢妙容瞪大了眼问。 贺牛抱臂:“极有可能。” 这么说了之后,贺牛觑着谢妙容貌似吞了只苍蝇的表情,又加了句:“当然,三公子为人正派,而且他的出身是多么的高贵,怎么会甘愿成为一个龙溪女土人的男.宠.,我想,打死他也不会愿意的。” “打死?难不成不愿意被陆溪鱼收为男.宠.还要挨打吗?”谢妙容惊奇地问。 贺牛点点头:“听闻那陆洞寨主的独女陆溪鱼身手了得,而且脾气嚣张跋扈,她的皮鞭下可是不少被打死的奴隶。你知道她的皮鞭吗,那是用人皮编成,上面还加进了去铁刺,一鞭下去,足可叫人皮开肉绽……” “啊……”这会儿不但是谢妙容了,就是其他初次听闻此事的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豆更是惊讶道:“难不成那陆溪鱼是个女魔头?还是这龙溪土人本来就生性残忍?” 谢妙容摇头:“这和龙溪土人没关系,你看,小小的农十一,他残忍吗?我想还是因为那陆溪鱼是下一任的陆洞寨主的继承人,又是陆洞寨主的独生女,被.宠.坏了。” 想一想陆溪鱼的带刺的人皮鞭,谢妙容想象着落到桀骜不驯的萧弘身上,忍不住一个寒战。 她不忍见到萧弘被打得皮开肉绽,可同样不愿意他成为那陆溪鱼的男.宠.,一想到萧弘失.身于一个女人的淫威之下,她就要发疯。 不行,得赶快去救他,把他从那女魔头的手上给救出来。若是按照那农洞寨主的女儿所说,萧弘是昨日才被带走的,那么到今日为止,他也仅仅不过是在陆洞两日,要是他们一行人明日就赶去陆洞,说不定来得及在萧弘被打死之前把他从陆溪鱼手上救出来。 2029.20.9 她的这种兴致一直持续到火炉周围所有在场的人都开始打哈欠,威尔克斯先生和几个女孩子告别回旅馆去了,这才告一段落.然后,当她跟着艾希礼.媚兰和皮蒂帕特,由彼得大叔擎着蜡烛照路一齐上楼去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凄凉.原来直到这时,他们站在楼梯口,艾希礼还一直是她的,也仅仅是她的,尽管整个下午他们并没有说过一句悄悄话.可如今,到她道晚安时,她才突然发现媚兰满脸通红,而且在激动得颤抖呢.她两眼俯视地毯,好像对自己的浑身激情不胜惊恐似的,但同时又流露出娇羞的愉快.接着,艾希礼把卧室门推开,媚兰连头也不抬连忙进屋去了.艾希礼也匆匆道过晚安,甚至没有触到思嘉的目光就跟着进去了. 他们随手把门关上,剩下思嘉一个人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一股凉意突然袭上心头,艾希礼不再属于她了.她是媚兰的.只要媚兰还活着,她就能和艾希礼双双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什么都不要了. 现在艾希礼要走了,要回到弗吉尼亚去,回到雨雪中的长途行军去,回到雪地上饥饿的野营去,回到艰难困苦中去,在那里,他那金发灿烂的头颅和细长的身躯......整个光辉美丽的生命,都有可能顷刻化为乌有,像一只被粗心大意踩在脚下的蚂蚁一样.过去的一星期,那闪光的.梦一般美妙的.洋溢着幸福的分分秒秒,现在都已经消失了. 这一星期过得飞快,像一个梦,一个充满松枝和圣诞树的香味,闪烁着小小烛光和家制金色饰品的梦,一个时间分分秒秒像脉膊般飞逝而去的梦.在这样紧张的一星期,思嘉心里经常有某种东西驱使她忧喜交织地注意并记住每分钟所发生的小事,作为他走后的回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一有闲暇那些事情她便会去细细玩味,并从中吸取安慰......譬如,跳舞,唱歌,嬉笑,给艾希礼拿东拿西,预先设想他的需要,陪他微笑,静静地听他谈话,目光跟着他转.使他挺直身躯上的每根线条,他眉头的一颦一蹙,他嘴唇的每一颤动,无不深深印在你心上......因为一星期匆匆而过,而战争却要永远打下去呢. 思嘉坐在客厅里的沙发椅上等着,那件即将伴随他远行的礼物放在膝头.这时艾希礼正在跟媚兰话别,她祈祷着他会一个人下楼来,那时天赐良机,她就可以单独跟他待几分钟了.她侧耳倾听楼上的声音,可是整个屋子静悄悄,静得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似乎响亮起来.皮蒂姑妈正在卧房里趴在枕上哭泣,因为艾希礼半小时前就向她告别过了.从媚兰紧闭的卧室里没有传出什么喁喁私语或嘤嘤啜泣的声音.思嘉觉得他在那间房里已待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在恋恋不舍地跟媚兰话别,每一分钟都只有增加她的恼恨,因为时间溜得那么快,他马上就要动身了. 她反复想着自己在这个星期里心里要对他说的全部话.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啊!而且她现在觉得或许永远也没有希望了. 其实也尽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话:”艾希礼,你得随时小心,知道吗””不要打湿了脚,你是容易着凉的.””别忘了在衬衣底下放一张报纸在胸脯上,这很能挡风呢,”等等,不过还有旁的事情,一些她要说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很想听他说出来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说她也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事情. 可是没有时间了!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甚至仅剩下的短短几分钟也很可能被夺走,要是媚兰跟着他走到门口,到马车跟前的话,为什么她在过去一星期里没有创造机会呢可是媚兰经常在他身边,她的眼睛始终爱慕地盯着他,亲友邻居也川流不息.从早到晚屋里没断过人.艾希礼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待过.到了晚上,卧室门一关,他便跟媚兰单独在一起了.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对妹妹,或者对一个朋友,一个终生不渝的朋友那样一种态度之外,他从来没有向思嘉透露过一个亲昵的眼色或一句体已的话.她不能让他离开......说不定是永远离开,除非弄清他仍在爱他.因为只要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可以从他这秘密的爱中获得亲切的安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也死而无憾了. 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她终于听到楼上卧室里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梯.是独自一人!谢天谢地!媚兰一定是被离别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门了,如今她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占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楼来,马刺丁当地响着,她还听见军刀碰撞靴筒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眼神是阴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又绷得很紧,像受了内伤在流血的人,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独有的骄傲心情深深觉得他是她生平所见的最漂亮的军人了.她那长长的枪套和皮带闪闪发光.雪亮的马刺和剑鞘也晶莹发亮,因为它们都被彼得大叔仔细擦试过了.他那件新上衣因为裁缝赶得太急,所以并不怎么合身,而且有的线缝显然是歪了.这件颇有光泽的灰上衣跟那条补缀过的白胡桃色裤子和那双伤痕累累的皮靴显得极不相称,可是,即使他满身银甲,在思嘉看来也不会比现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艾希礼,我送你到车站去好吗”她显得有点唐突地提出这一要求. ”请不要送了吧,父亲和妹妹们都会去的,而且,我情愿你在这里跟我话别,不要到车站去挨冻,这会留给我一个更好的记忆.已经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做纪念的了.” 她立即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如果车站上有英迪亚和霍妮这两个很不喜欢她的人在场,她就没有机会说一句悄悄话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你瞧,艾希礼,我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如今临到真要把礼物交给他时,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解开包裹,那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镶了稠密的流苏.原来几个月前瑞德.巴特勒从萨凡纳给她带来一条黄围巾,一条用紫红和蓝色绒线刺绣着花鸟的艳丽围巾.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绣全都仔细挑掉,用那块缎子作了一条腰带. ”思嘉,这漂亮极了!是你亲手做的吗那我就更觉得珍贵了.给我系上吧,亲爱的.小伙子们看见我穿着新衣服,系着腰带,满身的锦绣,一定会眼红得不行呢.” 思嘉把这条漂亮的腰带围到他的细腰上,把腰带的两端在皮带上方系成一个同心结.媚兰尽可以送给他那件新上衣,可这条腰带是她的礼物,是她亲手做成送他上前线的秘密奖品,它会叫他一看见就想起她来.她退后一步,怀着骄傲的心情端详着他,觉得即使杰布.斯图尔特系上那条飘飘洒洒有羽毛的饰带,也不如她这位骑士风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流苏重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这年月很难买到这样好的东西呢.” ”唔,艾希礼,我情愿......” 她本来想说:”我情愿剖开我的心让你穿上,如果你需要的话,”结果却说:”我情愿给你做任何事情!” ”真的吗”他阴郁的面容顿时显得开朗了些.”那么,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这件事会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 ”什么事”思嘉欢喜地问,准备承担什么了不起的任务. ”思嘉,你愿意替我照顾一下媚兰吗” ”照顾媚兰”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而她正准备答应做一桩十分出色和惊心动魄的事呢于是,她要发火了.这本是她跟艾希礼在一起的时刻,是她一人所专有的时刻.可是,尽管媚兰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们中间.他怎么居然在两人话别的当儿提起媚兰来了呢他怎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样,他的眼光总是穿透而且远远越过她,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根本没有看见她. ”是的,关心她,照顾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她整天护理伤员,缝缝补补,会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么温柔.胆小.这世界上除了皮帝姑妈.亨利叔叔和你,她没有别的亲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尔家,那是远房堂表亲了,而皮蒂姑妈......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简直像个孩子,亨利叔叔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媚兰非常爱你,这不仅因为你是查理的妻子,还因为......唔,因为你这个人,她把你当成妹妹在爱.思嘉,我常常做恶梦,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兰无依无靠,会怎么样.你答应我的要求吗” 她连听也没有听见,这最后一个请求,因为她给”如果我被打死了”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 原来她每天都读伤亡名单,提心吊胆地读着,知道如果艾希礼出了什么事就整个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内心经常感到,即使南部联盟的军队全部覆灭,艾希礼也会幸免于难的.可现在他竟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禁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一阵恐怖感,一种她无法凭理智战胜的近似迷信的惊悸,把她彻底镇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相信人有一种预感,尤其是对于死亡的征兆.而且,她从艾希礼那双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伤,这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感觉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头,并且听见它在嗥叫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 ”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 可是她已经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礼在弗吉尼亚雪地里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躺着.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惧,直到心中的怒气和失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嘉.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在前线的每一个人会不会发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来,我离家这么远,即使活着也太远了,无法照顾媚兰.” ”末......日” ”战争的末日......世界的末日.” ”可是艾希礼,你总不会认为北方佬能打垮我们吧这个星期你一直在谈李将军怎样厉害......” ”像每个回家休假的人一样.我这个星期全是在撒谎,我为什么在这还不十分必要的时候就去吓唬媚兰和皮蒂姑妈呢是的,思嘉,我认为北方佬已经拿住我们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开端.后方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明白我们已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不过......思嘉,我们那个连队的人还在打赤脚,而弗吉尼亚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见他们冻坏的双脚,裹着破布和旧麻袋的双脚,看见他们留在雪里的带血的脚印,同时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双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觉得我应当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脚才好.” ”请答应我,唔,艾希礼,你决不能把它送掉!” ”我每回看见这样的情况,然后再看看北方佬,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怎么,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钱从欧训雇来成千的士兵呢!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也不会讲.他们都是些德国人.波兰人和讲盖尔(盖尔人是居住在苏格兰北部和西部山地的苏格兰人.)语的野蛮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每损失一个人就没有顶替的了.我们的鞋一穿破就没有鞋了.我们被四面包围着,思嘉,我们不能跟整个世界作战呀.” 她胡思乱想起来:就让整个南部联盟被打得粉碎吧,让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愿意吓唬别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去对别人说,而且,亲爱的,我本来也不该说这些话来吓唬你,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要求你照顾媚兰才不得不说了.她那么脆弱胆小,而你却这样坚强.只要你们俩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我吗,思嘉” ”啊,答应!”她大声说,因为当时她觉得艾希礼很快就会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应.”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简直没有这个勇气了!” ”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的声音也稍稍有点显得洪亮而深沉,话也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有种内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俯下身来,双手捧着思嘉的脸,轻轻在额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坚强,真好!亲爱的,你的美不仅仅在这张可爱的脸上,更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灵魂.” ”啊,艾希礼,”她愉快地低声叫道,因为他的话和他那轻轻一吻使她浑身都激动了.”只有你,再没有别人......” ”我常常想,或许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你,我看得见你心灵深处的美,而别人却过于大意和轻率,往往注意不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同时把手从她脸上放下来,不过仍在注视着眼睛.她屏住气等了一会,迫切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踮着脚尖想听那神奇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说.于是她疯狂地搜索他的脸孔,嘴唇在一个劲颤抖,因为她发现他已经不作声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阵凄楚,比一个异教徒听见冥河渡船的击水声还要害怕.原来,彼得大叔已裹着棉被来到门外,他把马车带了过来送艾希礼上车站去. 艾希礼轻轻说了声”再见”,从桌上拿起她从瑞德那里骗来的阔边毡帽,向阴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厅门上的把手,又回过头来凝神望着她.仿佛要把她脸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带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泪眼注视着他的脸,喉咙哽咽得透不出气来,因为知道他转眼就要走了,从她的关心和这个家庭的庇护下,从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那几个字.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现在已经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客厅,跑进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带. ”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 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帖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 ”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爱你,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难过.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我愿一步步到弗吉尼亚去,好呆在你身边!我要给你做饭,给你擦皮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你爱我!你说吧,有了这句话,我就一辈子靠它活着,死也心甘啊!” 他突然弯下腰去拾那顶帽子,这时她朝他的脸看了一眼,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脸上流露出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在与之斗争. ”再见,”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门嘎的一声开了,一阵冷风袭进屋来,把窗帘吹得乱摆.思嘉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望着艾希礼在走道上向马车跑去,腰上的军刀在冬天无力的阳光下闪烁不已,腰带的流苏也欢快地飘舞着. $$$$第十六章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阴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方的精神并没有被推垮.不错,一种严峻的决心已取代了当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们仍能从阴云密布中找到一线灿烂的光辉.譬如说,去年九月间北方佬试图乘田纳西胜利的声势向佐治亚挺进,结果却被坚决地击退了. 就在佐治亚西北最远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经发生过战争开始以来佐治亚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山隘进入佐治亚境内,但是他们被南军打回去了,受到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在奇卡莫加南军的重大胜利中,亚特兰大和它的铁道运输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就是沿着从弗吉尼亚经亚特兰大往北到田纳西去的铁路奔赴战场的.这条铁路全长好几百英里,一切客货运输已全部停止,同时把东南地区所有可用的车辆集中起来,完成这一紧急的任务. 亚特兰大眼看着一列又一列火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城市,其中有客车,有货车车厢,也有敞篷货车,都满载着吵吵嚷嚷的士兵,他们没有吃,没有睡,没有带来运输马匹,伤兵和军需品的车辆,也来不及休息,一跳下车就投入战斗.结果北方佬被赶出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是伟大的战绩,亚特兰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铁路促成了这一胜利时,便感到骄傲和得意. 210.21.0 但是在整个冬天南方都只能用奇卡莫加胜利的消息来提高士气.现在已没有人否认北方佬是会打仗的了,而且终于承认他们也有优秀的将军.格兰特是个屠夫,他只要能打胜仗,无论你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可他总是会打胜的.谢里丹的名字也叫南方人听了胆寒.还有个名叫谢尔曼的人,他在人们口头正日益频繁地出现.他是在田纳西和西部战役中打出名来的,作为一名坚决无情的战将,他的声望已愈来愈高了. 当然,他们中间没有谁能比得上李将军的.人们对这位将军和他的军队仍抱有坚强的信念,对于最后胜利的信心也从不动摇.可是战争已拖得够久的了.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么多的人受伤和终身残废了,那么多的人成了寡妇孤儿.而且前面还有长期的艰苦战斗,这意味着还要死更多的人,伤更多的人,造成更多的孤儿寡妇. 更糟糕的是,老百姓当中已在开始流传一种对上层人物不怎么信任的情绪.许多报纸在公开指责戴维斯总统本人和他进行这场战争的方式.南部联盟内阁中存在分歧.总统和将军们之间也不融洽.货币急剧贬值.军队很缺鞋和衣服,武器供应和药品就更少了.铁路没有新的车厢来替换旧的,没有新的铁轨来补充被北方佬拆掉的部分,前方的将领们大声疾呼要新的部队,可是能够征集到的新兵已愈来愈少,最不好办的是,包括佐治亚的布朗州长在内,有些州的州长,拒绝将本州的民兵队伍和武器送往境外去,这些队伍中还有成千身体合格的青年是陆军所渴望得到的,但政府几次提出要求都没有结果. 随着货币最近一次贬值,物价又飞涨起来.牛肉.猪肉和黄油已卖到了35美元一磅,面粉一千四百美元一桶,苏打一百美元一磅,茶叶五百美元一磅.至于冬季衣料,即使能买到,价格也高得吓人,因此亚特兰大的妇女们只得用破布衬在旧衣服里面,再衬上报纸,用来挡风御寒,鞋子一双卖二百至八百美元不等,看是用纸还是用皮革做的而定.妇女们现在都穿一种高帮松紧鞋,那是用她们的旧毛线围巾和碎毛毯片做成,鞋底则是木头做的. 实际上,北军已经把南方真正围困起来,尽管有许多人还不明白这种形势.北方炮艇对南方港口的封锁已更加严密,能够偷越的船只已很少很少了. 南方一向靠卖出棉花和买进自己所不生产的东西为生,可是如今买进卖出都不行了.杰拉尔德.奥哈拉把接连三年收获的棉花都堆积在塔拉轧棉厂附近的棚子里,可如今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了.这在利物浦可以卖到十五万美元.但是根本没有希望运到那里去,杰拉尔德本来是个富翁,如今已沦为困难户,还不知怎样去养活他们全家和黑人挨过这一冬呢! 在整个南方,大多数的棉花种植主都处于相同的困境.随着封锁一天天加紧,作为南方财源的棉花已无法运往英国市场,也无法像过去若干年那样把买到的必需品运回国来.总之,农业的南方同工业的北方作战,现在缺少许许多多东西,这些都是和平时期从没想到过要购买的. 这种局面仿佛是专门为投机商和发横财的人造的,当然也不乏乘机利用的人.由于衣食之类的日常必需品愈来愈缺,价格一天天上涨,社会上反对投机商的呼声也越发强烈和严厉了.在1864年初一段时期内,你无论打开哪张报纸都会看到措辞严厉的社论,它们痛骂投机商是蛇蝎和吸血鬼,并呼吁政府采取强硬措施予以镇压.政府也的确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因为政府碰到的困难实在太多了! 人们对于投机商的反感最强烈的莫过于对瑞德.巴特勒了.当封锁线贸易已显得太冒风险时,他便卖掉船只,公开做起粮食投机生意来了,许多有关他的传闻从里士满和威尔明顿传到了亚特兰大,使那些不久前还接待过他的人感到十分难堪. 纵然有这么多考验和困苦,亚特兰大原来的一万人口在战争时期还是翻了一番,甚至连封锁也增加了亚特兰大的声望.因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滨海城市在商业和其他方面一直主宰着南方,可是现在海港被封锁,许多港口城镇被侵占或包围,挽救南方的重任便落到了南方自己的肩上.这时,如果南方要打赢这场战争,内地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而亚特兰大便成了中心,这个城市的居民也像南部联盟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样,正在咬紧牙关忍受艰难穷困和疾病死亡的熬煎;可是亚特兰大城市本身,从战争所带来的后果看,与其说蒙受了不少损失,还不如说大有收获.亚特兰大作为南部联盟的心脏,仍在强壮而生机勃勃地跳动,这里的铁路,作为它的大动脉,仍然负载着人员.军火和生活必需品的滚滚洪流昼夜搏动不已. 思嘉从前要是穿着这样破旧的衣裳和补过的鞋,一定会觉得很难堪,可是现在她也不在乎了,因为她觉得十分重要的那个人已不在这里,看不见她这个模样了.这两个月她很愉快,比几年以来任何时候都愉快些.当她伸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时,她不是感觉到艾希礼的心在急促地跳动吗她不是看见他脸上那绝望的表情,那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明问题的表情吗他爱她.现在她已深信这一点,并为此感到十分愉快,以致对媚兰也比较宽容了.她甚至觉得媚兰可怜,其中也略带轻蔑的意思,认为她没有眼力,配不上艾希礼.愚蠢. ”到战争结束再说!”她想,”战争......结束......就......” 有时候略带惊恐的细想:”就怎么样呢”不过很快又把这种想法排除了.战争结束后,一切总都能解决的.如果艾希礼爱她,他就不可能继续跟媚兰一起生活下去. 那么以后呢,离婚是不可想象的,而且爱伦和杰拉尔德都是顽固的天主教徒,决不会容许她去嫁给一个离了婚的男子.那就意味着离开教会!思嘉仔细想了想,最后决定在教会和艾希礼之间她宁愿选择艾希礼.可是,唉,那会成为一桩丑闻了!离婚的人不仅为教会所不容而且还要受到社会的排斥呢.哪个家庭也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不过,为了艾希礼,她敢于冒这样的危险.她愿意为艾希礼牺牲一切. 总之,等到战争一结束,就什么都好办了.要是艾希礼真的那么爱她,他就会想出办法来.她要叫他想出个办法来.于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愈来愈相信艾希礼对她的钟情,越发觉得到北方佬被最后打垮时他一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得称心如意的.的确,他说过北方佬”拿住”了他们.不过思嘉认为那只不过是胡说而已.他是在又疲倦又烦恼的时候说这话的.她才不去管北方佬是胜是败呢.重要的事情是战争得快快结束,艾希礼快回家来. 接着,当三月的雪下个不停,人人足不出户的时节.一个可怕的打击突然降临.媚兰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骄傲而又羞涩地低着头,轻轻告诉思嘉她快要有娃娃了. ”米德大夫说,八月底到九月初要生呢.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可直到今天才相信了,唔,思嘉,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我本来就非常眼红你的小韦德,很想要个娃娃,我还生怕我也许永远不会生呢,亲爱的,我要生他上十个看看!” 思嘉本来正在梳头,准备上床睡觉了,现在听媚兰这么一说便大为惊讶,拿着梳子的那只手也好像僵住不动了. ”我的天哪!”她这样叫了一声,可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她才猛地想起媚兰将要闭门坐月子的情景来,顿觉浑身一阵刀割般的痛楚,仿佛艾希礼是她自己的丈夫而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似的.一个娃娃.艾希礼的娃娃.唔,你怎么能呢,既然爱的是她而不是媚兰 ”我知道你是吃惊了,”媚兰喘着气咻咻地说:”可是你看,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啊,我真不知道怎么给艾希礼写信才好呢!要是我明白告诉他,那可太难为情了,或者......或者我什么也不说,让他慢慢注意到,你知道......” ”啊,我的天!”思嘉差一点哭起来,手里的梳子掉到地上,她不得不抓住梳妆台的大理石顶部以防跌倒. ”你不要这样!亲爱的,你知道有个孩子并不坏呀!你自己也这样说过嘛.你不用替我担忧,虽然你的关心是很令人感动的.当然,米德大夫说过我是......”媚兰脸红了,”我是小了一点,可这并不怎么要紧,而且......思嘉,你当初发现自己怀上了韦德时,是怎么写信对查理说的呢难道是你母亲或者奥哈拉先生告诉他的哦,亲爱的,要是我也有母亲来办这件事,那才好呀!可我不知怎么办好......” ”你闭嘴吧!”思嘉恶狠狠地说,”闭嘴!” ”啊,我真傻!思嘉!我真对不起你,我看凡是快乐的人都会只顾自己呢.我忘记查理的事了,一时疏忽了.” ”你别说了!”思嘉再一次命令她,同时极力控制自己的脸色,把怒气压下去.可千万不能让媚兰看出或怀疑她有这种感情呀! 媚兰为人很敏感,她觉得自己不该惹思嘉伤心,因此十分内疚,急得又要哭了.她怎能让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后几个月才生下韦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怎么会粗心到这个地步,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亲爱的,让我给你脱衣裳,快睡觉吧,”媚兰低声下气地说.”我替你按摩按摩头颈好吗” ”别管我了,”思嘉说,脸孔像石板似的紧绷,这时媚兰越发觉得罪过,便真的哭着离开了房间,让思嘉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嘉可并没有哭,她只是满怀委屈.幻灭和妒忌.不知怎样发泄才好. 她想,既然媚兰肚子里怀着艾希礼的孩子,她就无法跟她在一起住下去了,她不如回到塔拉自己家里去,她不知怎样在媚兰面前隐藏自己内心的隐密.不让她看出来.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已打定主意,准备吃过早点就即刻收拾行装.可是,当她们坐下吃早饭,思嘉一声不响,显得阴郁,皮蒂姑妈显得手足无措,媚兰很痛苦,她们彼此谁也不看谁,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电报是艾希礼的侍从莫斯打给媚兰的. ”我已到处寻找,但没有找到他,我是否应该回家” 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三个女人惊恐地瞪着眼睛面面相觑,思嘉更是把回家的念头打消得一干二净.她们来不及吃完早点便赶进去给艾希礼的长官发电报,可是一进电报局就发现那位长官的电报已经到了. ”威尔克斯少校于三天次前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深感遗憾.有何情况当随时奉告.” 从电报局回到家里,一路上真是可怕极了.皮蒂姑妈用手绢捂着鼻子哭个不停,媚兰脸色灰白,直挺挺地坐着,思嘉则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发呆,好像彻底垮了.一到家,思嘉便踉跄着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卧室,从桌上拿起念珠,即刻跪下来准备祈祷,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祷词来.她好像掉进恐惧的深渊,觉得自己犯了罪,惹得上帝背过脸去,不再理睬她了.她爱上了一个已婚的男人,想把他从他妻子的怀中夺走,因此上帝要惩罚她,把他杀了,她要祈祷,可是抬不起头来仰望苍天.她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泪,泪水似乎灌满了她的胸膛,火辣辣的在那里燃烧,可是就是涌不出来. 门开了,媚兰走进房来,她那张脸孔很像白纸剪成的一颗心,后面衬着那丛乌黑的头发,眼睛瞪得很大,像个迷失的黑暗中吓坏的孩子. ”思嘉,”她边说边伸出两只手来,”请你务必饶恕我昨天说的那些话,因为你是......你是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了,啊,思嘉,我知道我心爱的艾希礼已经死了!” 不知怎的,她倚在思嘉的怀里,她那对小小的□□在抽泣中急剧地起伏.也不知怎的,她们两人都倒在床上,彼此紧紧地抱着,同时思嘉也在痛哭,跟媚兰脸贴着脸痛哭,两个人的眼泪交流在一起,她们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还没有哭不出声来的地步.艾希礼死了......死了,她想,是我用爱把他害死的呀!想到这里她又抽泣起来,媚兰却从她的眼泪中获得一点安慰,更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不放. ”至少,”她低声说,”至少......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可我呢,”思嘉心想,这时她难过得把妒忌这种卑微的心理也忘记了.”我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除了他向我道别时脸上的那番表情,什么也没有啊!” 最初的一些报道是”失踪......据信已经死亡”,出现在伤亡名单上,媚兰给斯隆上校发了十多封电报,最后才收到一封充满同情的回信,说艾希礼和一支骑兵小队外出执行侦察任务,至今没有回来,这中间听说在北军阵地内发生过小小的战斗,惊惶焦急的莫斯曾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艾希礼的下落,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媚兰现在倒显得出奇的镇静,连忙给莫斯电汇了一笔钱,叫他即刻回来. 到”失踪......据信被俘”的消息出现在伤亡名单上时,这悲伤的一家人才又开始怀抱乐观的心情和希望了.媚兰整天守在电报局里,还等候每一班火车,希望收到信件,她现在病了,同时妊娠期的反应愈来愈明显.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拒不按照米德大夫的吩咐卧床休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热情激励着她,使她片刻不得安宁.思嘉晚上上床睡了许久,还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走动的声响呢. 有天下午,她由惊慌的彼得大叔赶着马车.瑞德.巴特勒在身旁扶持着从城里回来,原来她在电报局晕倒了,幸好瑞德从旁边经过,突然发现,才护送她回家.他把她抱上楼,送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躺下,这时全家人都吓得手忙脚乱,连忙弄来烧热的砖头.毯子和威士忌,让她完全苏醒过来. ”威尔克斯太太,”瑞德突如其来地问,”你是怀孩子了,是吗” 要不是媚兰刚刚苏醒,还那样虚弱,那样心痛,她听了这个问题一定会羞死了.因为她连对女朋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怀孕的事,每次去找米德大夫都觉得很难为情.怎能设想让一个男人,尤其是瑞德.巴特勒这样男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可如今软弱无力地独个儿躺在床上,便只得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当然,点头之后,事情也就并不怎么可怕了,因为他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关心. ”那么,你一定得好好保重,这样到处奔跑,日夜焦急,是对你毫无益处并且要伤害婴儿的!只要你允许,威尔克斯太太,我愿意利用我在华盛顿的影响.把威尔克斯先生的下落打听清楚.如果他当了俘虏,北军公布的名单上一定会有的;如果没有,情况不明不白,那倒更麻烦了.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否则说老实话,我就什么也不管了.” ”啊,你真好,”媚兰喊道.”人们怎么会把你说得那么可怕呢”接着,她想起自己没有什么能耐,又觉得跟一个男人谈怀孕的事实太羞人了,便难过得又哭起来.这时思嘉拿着一块用法兰绒包看的砖头飞跑上楼,发现瑞德正拍着她的手背在安慰她. 他这人说到做到.人们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门路,也不敢问,因为这可能牵涉到他同北方佬之间的一种亲密关系.一个月以后,他就得到了消息,他们刚一听到时简直高兴得要发疯了,可是随即又产生了揪心的焦虑. 艾希礼没有死!他只是受了伤,被抓起来当了俘虏,看来目前在伊利诺斯州的罗克艾兰一个战俘营里.他们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想到他还活着,别的什么也不去想,所以一味地欢欣鼓舞.可是一经冷静下来,他们就面面相觑地同声叨念着”罗克艾兰!”那口气仿佛是说:”进了地狱!”因为就像安德森维尔这个地名在北方臭不可闻一样,罗克艾兰在每个有亲属囚禁在那里的南方人心目中也只能引起恐怖. 当时林肯拒绝交换俘虏,相信这可以使南方不得不继续供养和看守战俘,从而加重它的负担,促使战争早日结束,因此在佐治亚州安德森维尔仍关着成千上万的北军俘虏.这时南方士兵的口粮已经很少,给伤病员的药品和绷带实际上没有.他们哪能拿出什么来供养俘虏呢他们只能给俘虏吃前线士兵吃的那种肥猪肉和干豆,这就使北方佬在战俘营像苍蝇似的成批死去,有时一天死掉一百.北方听到这种报道以后十分恼怒,便给联盟军被俘人员以更加暴虐的待遇,而罗克艾兰战俘营的情况是最坏不过的了.食物很少,三个人共用一条毯子,天花.肺炎.伤寒等疾病大肆蔓延,使那个地方得了传染病院的恶名.送到那里去的人有四分之三再也不能生还了. 可艾希礼就是在那个恐怖的地方啊!艾希礼尽管还活着,但是他受了伤,而且是关在罗克艾兰,他被解送到那里时伊利诺斯已经下了很厚的雪了.他会不会在瑞德打听到消息以后因伤重而死去他是否已成了天花的牺牲品或者得了肺炎,在高烧中胡言乱语,可身上连条毯子也没有盖呢 ”啊,巴特勒船长,还有没有办法......你能不能利用你的影响把他交换过来呢”媚兰叫嚷着问. ”据说,仁慈公正的林肯先生为比克斯比太太的五个孩子掉过大颗颗可的眼泪,可是对于安德森维尔濒死的成千上万个北方兵却毫不动心呢,”瑞德撇着一张嘴说.”即使他们全都死光,他也无所谓.命令已经宣布......不交换.我以前没有跟你说过,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本来有个机会可以出来,但是他拒绝了.” ”啊,没有!”媚兰不相信有这种事. ”有,真的.北方佬正在招募军队到边境去打印第安人.主要是从南军俘虏中招募.凡是报名愿意宣誓效忠并去同印第安人作战为时两年的俘虏,都可以获释并被送到西部去,威尔克斯先生拒绝 211.21.1 1864年的五月来到了,那是个又热又干燥的五月,花蕾还来不及绽放就枯萎了.谢尔曼将军指挥下的北军又一次进入佐治亚,到了多尔顿北边,在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处.传说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附近将爆发一场恶战.北方佬正在调集军队,准备发动一次对西部的亚特兰大铁路的进攻,这条铁路是亚特兰大通往田纳西和西部的要道,去年秋天南军就是沿着它迅速赶来取得奇卡莫加大捷的. 不过,大多数亚特兰大人对于在多尔顿发生大战的可能性都不怎么感到惊慌,因为北军集中的地点就在奇卡莫加战场东南部数英里处.他们上次企图打通那个地区的山间小道既然被击退了,那么这次也必然会被击退. 亚特兰大和整个佐治亚州的人民知道,这个州对南部联盟实在太重要了,乔.约翰斯顿将军是不会让北方佬长久留在州界以内的.老约和他的军队连一个北方佬也不会让越过多尔顿南进一步,因为要保持佐治亚的功能不受干扰,对于全局关系极大.这个迄今仍保持完整的州是南部联盟的一个巨大粮仓,同时也是机器厂和贮藏库,它生产军队所使用的大量弹药和武器,以及大部分的棉毛织品,在亚特兰大和多尔顿之间,是拥有大炮铸造厂和其他工业的罗姆城,以及拥有里士满以南最大炼铁厂的埃托瓦和阿拉图纳.而且,亚特兰大不仅有制造.鞍套.帐篷和军火的工厂,还有南方规模最大的碾压厂,主要的铁路器材厂和宏大的医院.亚特兰大还是四条铁路和交汇点,这些铁路无疑是南部联盟的命脉. 因此,谁都不着急.毕竟,多尔顿将近田纳西,还远着呢,在田纳西州战争已打了三年,人们已习惯于把那里当作一个遥远的战场,几乎跟弗吉尼亚或密西西比河一样遥远.何况老约将军和他的部队驻守在北方佬和亚特兰大之间,人人都知道除了李将军本人,加之斯.杰克逊已经去世,当今再没有哪位将领比老约更伟大的了. 一个炎热的五月黄昏,米德大夫在皮蒂姑妈住宅的走廊上谈论当前的形势,说亚特兰大用不着担心,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像一堵铜铁壁耸立在山区,他的这种看法代表了亚特兰大市民的普遍观点.听他谈论的听众坐在逐渐朦胧的暮色中轻轻摇动着,看着夏季第一批萤火虫迎着昏暗奇妙地飞来飞去,但他们都满怀沉重的心事,情绪也在不断变化.米德太太抓住费尔的胳臂,希望大夫说的话是真实可靠的.因为一旦战争逼近,她的费尔就不得不上前线了.他现在16岁,已参加了乡团.范妮.埃尔辛自从葛底斯堡战役以来变得面容憔悴.眼睛凹陷了,她正努力回避那幅可怕的图景......那就是这几个月一直在她心里翻腾着的......垂死的达拉斯.麦克卢尔中尉躺在一辆颠簸的牛车上,冒着大雨长途跋涉,撤回到马里兰来. 凯里.阿什伯恩队长那只已经残废的胳臂又在折磨他了,而且他觉得他对思嘉的追求已处于停顿状态,因此心情十分沮丧.这种局面在艾希礼被俘的消息传来之后就出现了,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什么联系.思嘉和媚兰两人都在想念艾希礼;她们只要没有什么紧急任务在身,或者因必须与别人谈话而转移了注意力时,便总是这样想念他的.思嘉想得既痛苦又悲伤:他一定是死了,否则我们不会听不到信息的.媚兰则始终在迎着恐惧的激流一次又一次地搏击,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他不可能死.要是他死了,我会知道的......我会感觉到的.”瑞德.巴特勒懒懒地斜倚在黑影中,穿着漂亮皮靴的两条长腿随意交叉着,那张黑黝黝的脸孔上毫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韦德在他怀里安然睡着了,小手里拿着一根剔得干干净净的如意骨,每当瑞德来访时,思嘉总是允许韦德坐到很晚才睡,因为这个腼腆的孩子很喜欢他,同时瑞德也很怪,竟高兴同他亲近.思嘉通常不乐意让韦德在身边打扰她,但是他一到瑞德怀里就变得很乖了.至于皮蒂姑妈,她正神经质地强忍着不要打出嗝来,因为他们那天晚餐吃的是一只硬邦邦的老公鸡. 那天早晨,皮蒂姑妈遗憾地作出决定,最好把这只老公鸡宰掉,省得它继续为那只早被吃掉的老伴伤心,直到自己老死为止.好多天来,它总耷拉着脑袋在空荡荡的鸡场上发闷,也提不起精神来啼叫了.当彼得大叔扭断它的脖子时,皮蒂姑妈忽然想起她的许多朋友都好几个星期没尝到鸡味了;如果自己一家关起门来享用这顿美餐,那是良心过不去的,因此她建议请些客人来吃饭.媚兰怀孕到了第五个月,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既不出外参加活动,也不在家接待宾客,所以对这个主意感到很不安.可是皮蒂姑妈这次很坚决,一家人单独吃这只公鸡,毕竟太自私了吧何况媚兰的胸部本来就那么平板,她只要把最上面的那个裙圈稍稍提高一点,便没有人会看出来了. ”唔,我不想见人,姑妈,因为艾希礼......” ”其实艾希礼......他并不是已经不在了呀!”皮蒂姑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因为她心里已经断定艾希礼是死了.”他还像你那样活得好好的,而你呢,多跟人来往来往对你只有好处,我还想请范妮.埃尔辛也来呢.埃尔辛太太央求我设法让她振作起来,劝她见见客......” ”唔,达拉斯刚死不久,姑妈,你要是强迫她这样做,那可太残忍了.” ”怎么,媚兰,你再这样跟我争下去,我可要气哭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姑妈,也不是不明事理.我一定要请客吃饭.” 于是,皮蒂姑妈请客了,而且到最后一分钟来了一位她没有请也不希望他来的客人,恰好屋子里充满了烤鸡的香味,瑞德.巴特勒不知从哪里鬼使神差地回来了,在外面敲门.他腑下夹着一大盒用花纸包着的糖果,满口伶俐的奉承话.这就毫无办法,只好把他留下了,尽管皮蒂姑妈知道大夫和米德太太对他没有好感,而范妮是不喜欢任何不穿军服的男人的.本来,无论米德家还是埃尔辛家里的人,在街上从不跟瑞德打招呼,可如今是在朋友家里,他们当然就得以礼相待了.何况他现在受到了媚兰比以前更加坚决的庇护.因为自从他替媚兰出力打听艾希礼的消息以后,她便公开宣布,只要他活着,他便永远是她家受欢迎的客人,无论别人怎样说他的坏话都不在乎. 皮蒂姑妈发现瑞德的言谈举止都彬彬有礼,便渐渐放心了.他一心用同情而尊重的态度对待范妮,范妮因此也高兴起来,于是这顿饭吃得十分愉快.可以说是一顿丰厚的美宴.凯里.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茶叶,那是从一个到安德森维尔去的北军俘虏的烟叶袋里找到的,给每人都泡了一杯,可惜略略有点烟草味.每人都分到一小块老公鸡肉,一份相当多的用玉米片加葱头制作的调味品,一碗干豆,以及大量的米饭和肉汤,尽管肉汤由于没有面粉掺和而显得稀了些.点心和甘薯馅饼,外加瑞德带来的糖果.当瑞德把真正的哈瓦那雪茄拿出来,供男客们一面喝黑莓酒和一面抽雪茄时,大家异口同声说这简直是一次卢库勒斯(卢库勒斯是古罗马将军,以巨富和举办豪华大宴著名.)家的盛宴了. 然后男客们来到前廊上的女士们中间,谈话就传到了战争这个问题上.近来人们的谈话总是离不开战争.无论什么话题都要从战争谈起,最后又回到战争上去......有时谈伤心事,更多的时候是愉快的,但常常同战争有关.战时传奇呀,战时婚礼呀,在医院里的战场上的死亡呀,驻营.打仗和行军中的故事呀,关于英勇.怯懦.幽默.悲惨.沮丧和希望的故事呀,等等,等等.希望,经常是希望,永远是希望.尽管去年夏季打了好几次败仗,希望仍坚定不移. 阿什伯恩队长宣布他已经申请并且获准从亚特兰大调到多尔顿军队里去,这时太太们都不约而同地用目光吻着他那只僵直的胳臂,同时又故意掩饰内心的自豪感,声称他不能去,否则谁来在她们周围充当护花使者呢 年轻的队长从米德太太.媚兰.皮蒂姑妈和范妮这些有身份的妇女中听到这样的话,显得既尴尬又高兴,同时暗暗希望思嘉真的有这个意思. ”怎么,他很快就要回来的嘛,”大夫说,一面伸出臂抱着凯里的肩膀.”只要打一次小小的遭遇战,北方佬就会逃回田纳西去的.而且他们一到那里,福雷斯特将军就会好好处理他们.你们太太小姐们用不着害怕北方佬会打到这边来,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部队像铜墙铁壁般驻守在山区.是的,就是铜墙铁壁,”他很欣赏自己用的这个字眼,又重复了一遍.”谢尔曼永远也休想越过.他永远也挪动不了我们的老约将军.” 妇女们赞赏地笑着,因为他这么轻松的口气听起来就是不容辩驳的真理.关于这种事情,男人们的见识毕竟比女人高明得多,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铜墙铁壁,那就必然是铜墙铁壁了.惟独瑞德还有话说,他从吃过晚饭以后一直默默地坐在夜雾中,撇着两个嘴角,听大家谈论战事,抱在怀里的韦德早已睡着了. ”我听到谣传,说谢尔曼的增摇部队已经到了,他现在有了十万多人了” 大夫的回答很简单.因为自从发现他很不喜欢的这个人也要在这里跟他同桌吃饭时,就一直有种压抑感憋在心里.只是为了尊重皮蒂帕特小姐,而且自己又在她家作客,才勉强克制住没有发作出来. ”嗯,怎么样,先生”大夫气冲冲地反问. ”我想刚才阿什伯恩队长说过,约翰斯顿将军只有四千人左右,包括那些逃兵在内,他们是受到上次胜利的鼓舞才回去的.” ”先生,联盟军里可没有逃兵呀,”米德太太愤愤地插嘴说. ”请原谅,”瑞德用假意谦卑的口吻说.”我指的是那些回来休假忘记归队,还有那些养好了伤半年以上,但是还待在家里准备干日常工作或进行春耕的人.” 他得意地说着,眼睛闪闪发亮,把米德太太气得嘴唇都快咬破了.思嘉看见她这副狼狈相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因为瑞德抓住她的要害了.现在沼泽地和山区有成百上千的男人躲在那里反抗,不让宪兵抓回部队去.他们声称”这是一场富人的战争,穷人的厮杀”,而他们已受够了.可是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尽管被列在逃兵名册上,却并不想长此离开部队.他们等待休假已白白地等了三年,同是不断收到文理不通的家信,说,我们在挨饿”;说”今年不会有收成......没有耕地,我们要饿死了”;说,军需官把小猪也捉走了,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收到你寄来的钱了,我们在吃干豆子过日子.” 士兵们收到这信普遍充满了这样的抱怨:”你的老婆,你的娃娃们,你的父亲,都在饿肚子,这日子几时才完啊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已经饿得不行了,饿得不行了.”可是部队里的兵员在迅速减少,休假制度已无法执行,于是许多士兵就擅自跑回家来,帮家里耕地.播种和收割,或者修补房子,筑起篱笆,等到部队长官从形势变化中看出很快就要大打起来,才写信给这些人,叫他们赶快归队,这时大家用不着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只要家里还能有一顿没一顿地再挨上几个月,也就会勉强回去.这种”农忙假”毕竟不能跟临阵脱逃相提并论,可是它对部队的削弱却完全是一样的. 米德大夫发现瑞德.巴特勒的话在听众中引起了尴尬的沉默时,便赶忙站出来填补这个空隙,用冷冷的口气说:”巴特勒船长,咱们部队和北军人数上的差别从来就不起什么作用.一个联盟军士兵能抵挡一打的北方佬呢.” 妇女们点头表示同意.这是人人都清楚的嘛. ”这在战争初期是真的,”瑞德说.”也许现在也还是这样,如果联盟军士兵的枪膛里装有子弹,脚上穿着鞋子,肚子也吃饱的话.嗯,阿什伯恩队长,你看呢”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甚至有点谦卑.可凯里.阿什伯恩显得并不怎么高兴,因为他明明很不喜欢瑞德,他十分愿意站在米德大夫一边,可是又不能说假话.他不顾自己一只胳臂残废了仍要求调到前方去,原因就在于他跟一般市民不同,真正了解当前形势的严峻.还有许多残废人,包括那些拐着假腿走路的,瞎了一只眼睛的,炸掉了手指的,打断了一只胳臂的,都在默默地从军需.医院.邮政和铁路部门调回到原先的战斗部队.他们知道老约将军需要每个人都回到他那里去. 阿什伯恩一声不响,这激怒了米德大夫,他大发雷霆说:”我们的军队以前就是光着脚饿着肚皮打仗和取得胜利的.他们还要这样打下去,还要这样战胜敌人!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是谁也撼不动的!自古以来,险峻的山峡就是遭受侵略的人民隐蔽和防守的坚强堡垒.请想想......想想温泉关(温泉关是希腊中部东海岸卡利兹罗蒙山和马利亚科斯湾之间的狭窄通道.公元前480年,人数很少的希腊军队在此抵抗波斯大军达三天之久,保卫了阿提卡和彼奥提亚,史称温泉关战役.)吧!” 思嘉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弄懂”温泉关”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温泉关打到最后一个人都死光了,大夫.不是吗”瑞德歪着嘴问他,克制着没有笑出声来. ”你这是在故意侮辱人吧,青年人” ”我求你原谅!大夫,你误解我了!我只不过向你讨教罢了.我对于古代历史记得的很少.” ”如果必要的话,我们的军队是会打到最后一个人来抵挡北方佬,不让他们深入佐治亚州的.”米德大夫毅然决然说.”可实际上不至于如此.他们只消打一个小仗就会把北军赶出佐治亚去.” 皮蒂姑妈赶紧站起来,吩咐思嘉给大家弹一曲钢琴,唱一支歌.她发现大夫和瑞德的对话已愈来愈紧张和激烈了.她很清楚,如果邀请瑞德留下来吃晚饭,那准会惹出事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在场,就往往出麻烦.至于他是怎样引起麻烦的,她却永远也不甚明白,天哪,思嘉在他身上看出了什么道理呢亲爱的媚兰为什么也要袒护他呢她可真不明白啊! 思嘉听从皮蒂姑妈的吩咐,走进客厅,这时走廊里突然安静下来,但安静之中仍能感到人们对瑞德的愤怒.怎么居然还有人不全心全意地信任约翰斯顿将军及其部队的不可战胜的威力呢信任是一种神圣的使命.那些心怀叛逆以致不肯相信的人,至少也应该知趣一些,不要开口呀! 思嘉先弹了几段和弦,接着她的歌声便从客厅里飘荡出来了,那么动人,那么凄切,唱的一首流行歌曲: 在一间粉刷得雪白的病房里, 躺着已死和濒死的伤兵...... 他们是挨了刺刀和炮弹的袭击...... 有一天抬进谁的心上人. 谁的心上人哟,那么年轻,那么勇敢! 他那张温柔而苍白的脸...... 那即将被坟土掩盖的脸...... 少年俊美的风华犹存. ”金黄色的鬈发湿了缠结在一起.”思嘉用不很准确的女高音哀婉地继续唱着,这时范妮欠起身来轻声细气地说:”唱点别的吧!” 思嘉听了大为惊讶,也很尴尬,于是钢琴声戛然而止.接着,她匆忙地唱起《灰夹克》的头几小节来,可是很快便觉得这也太凄惨,便草草结束了.她顿感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琴声又归于沉寂.因为所有的歌都避免不了生离死别的悲伤啊! 瑞德连忙站起身来,把小韦德放在范妮膝头上,走进客厅. ”弹《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仿佛随随便便提议说,思嘉也高兴得立刻弹唱起来.她的歌声由瑞德优美的男低音伴和着,等到开始唱第二节时,走廊上的听众才觉得比较舒畅了,尽管这支歌也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地方. 挑着这副重担再走几天,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 再过几天,我们将蹒跚着走上大路!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好好安眠! 后来的事实证明,米德大夫的预言是对的.约翰斯顿的确像一堵铜墙铁壁屹立在多尔顿以北一百英里的山区.他防守得那样牢固,战斗得那样激烈,坚决不让谢尔曼实现他冲出峡谷向亚特兰大进攻的企图.最后北方佬不得不退回另作商量了.他们无法从正面突破南军的防线,便在夜幕掩盖下迂回越过山隘,想绕到约翰斯顿的背后切断雷萨卡以南15英里处的铁路. 既然铁路面临被切断的危险,南部联盟军便立即离开死守的战壕,星夜抄近路向雷萨卡急速挺进.等到那些从乱山中涌出的北军向他们扑来时,南军已经修筑好深沟固垒,架设排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尔顿那样严阵以待了. 可是,伤兵们从多尔顿带来了众说纷纭的消息,说老约将军的部队撤退到雷萨卡,这使亚特兰大人大为吃惊,并引起了一点点慌乱.仿佛西北上空出现了一小片乌云,它预示着一场夏季的暴风雨快要到来了.将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居然让北方佬侵入佐治亚18英里呢山区本来是天然堡垒,连米德大夫也这样说过,怎么老约没有在那里把北军堵住呀 约翰斯顿在雷萨卡经过一番死战又一次把北方佬击退了,可是谢尔曼照样采取从两翼进攻的战术,把他的大军布成一个半圆形,横渡奥斯坦纳河,袭击南部联盟军后方的铁路.南军部队又一次火速离开自己的阵地去保卫铁路线.他们由于昼夜行军作战,本来已精疲力尽,特别是饥肠辘辘,如 212.21.2 ”得了,饭锅莫说菜锅黑嘛,快把我扶上去.我不管,你往哪里赶都行,就带着我兜兜风吧.” 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这时思嘉突然觉得,一个完整的男人,一个四肢健全.五官俱在的男人,他既没有因痛苦而脸色苍白,也没有被疟疾折磨得皮肢焦黄,却显得营养很好,健康强壮,这让人看着多么舒服啊!而且他穿着讲究,上衣和裤子是用同样的料子做的,非常合身,不像别人穿的那样要不松松垮垮,要不就绷得紧紧的迈不开步,而这套衣服还是新的,一点也不显旧,不像别人那样连肮脏的皮肉和毛茸茸的腿都露出来了.他好像对世界上的事漠不关心,这种态度在现时本身就足以令人惊讶了,因为别人都是满脸忧虑.阴沉和神思恍忽的表情呢.他那褐色的脸膛是温和的,而那张嘴,那张唇红齿白.像女人的嘴一样轮廓鲜明富于肉感的嘴,当他搀扶她上马车时,更浮出随随便便的微笑,动人极了. 他自己也上了车,坐在她身旁,这时他高大身躯的肌肉在熨得很好的衣服里显得饱满匀称,而且很吸引人,像往常那样,仿佛受到了冲击似的,她感觉到了巨大的魅力,她望着他衣服下边鼓出的那副有力的肩膀,那充满诱感的令人不安的肩膀,不由得害怕起来,他的身体显得多么壮实而坚韧,这同他那敏锐的思想一样是很不寻常的.他浑身洋溢着一种轻松优美的力量,平静时像一只黑豹洋洋懒懒地躺在阳光下,机警时就像这只豹子正准备一跃而起向前猛扑. ”你这个小骗子,”他揶揄地说,一面喝马向前.”你整夜跟大兵跳舞,给他们送鲜花,送丝带,说你愿意为主义牺牲,可是一旦要你替几个伤兵包扎和捉虱子时就赶快跑开了.” ”能不能把马车赶得快些呢你能不能讲点别的事情,要是碰上梅里韦瑟爷爷从他的小店里出来看见了我,然后回去告诉那位老太太......我指的是梅里韦瑟太太,那我就该倒霉了.” 他把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那匹母马,它便轻快地跑过五点镇,越过横贯城市的铁路,这时运载伤兵的列车已经进站,担架工在烈日下迅速地将伤兵抬进救护车和带篷的运货马车,思嘉丝毫没有良心不安的感觉,反而庆幸自己及时逃脱,感到十分轻松. ”我对这种医院工作已经腻烦透了.”她说着,一面整理坐下撒开的裙子,并把下巴底下的帽带系紧,”每天都有愈来愈多的伤兵涌进城市.这全是约翰斯顿将军的过错,要是他在多尔顿把北方佬顶住了,他们早就......” ”傻孩子,他何尝没有起来挡住北方佬呀可是,如果他继续待在那里,谢尔曼就会从侧面包抄过来,割断他与左右两翼的联系,把他彻底打垮,同时他会丢掉铁路线,而保卫这条铁路正是他的战斗目的.” ”唔,反正是他的过错,不管怎样.”思嘉这样说,她对什么战略战术本来就一窃不通.”他应当想办法呀,而且我觉得应当把他撤掉.他为什么不坚守阵地,却一味后退呢” ”原来你也和别人一样,因为无法干那种不能干的事了就叫嚷把他杀掉,.他在多尔顿时被看作救世主,而六星期之后他到了肯尼萨山,就变成叛徒犹太了.可是,只要他把北方佬打退20英里,他又会变为耶稣.我的孩子,要知道谢尔曼部队的人数是约翰斯顿部队的两倍,他可以用两个人拼掉我们的一个小伙子.而约翰斯顿却一个也丢不起,他迫切需要增援,但是他能得到什么呢就算能得到乔.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可那又有什么用处呢” ”难道民兵真的要调出去乡团也这样你怎么会知道的我可没有听说过.” ”已经有这样的谣言在到处流传了,那是在今天早晨从米列奇维尔开来的火车上传出来的.民兵和乡团都将去增援约翰斯顿将军的部队.是的,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很可能终于要尝尝火药味了.他们的确从没设想过要真刀真枪地干.我想他们会大吃一惊的.州长就亲自答应过不会叫他们上前线的.所以,那对他们只不过好玩罢了,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保了险.因为州长甚至公然反抗过戴维斯总统,拒绝把他们送到弗吉尼亚去呢.他说他们必须留下来维护本州的安全.谁曾想到战争会打到他们的后院,他们真的必须起来保卫这个州呀” ”唔,亏你还笑得出来,你这个残忍的家伙!想想乡团里那些老先生和小孩子吧!怎么,连小费尔.米德,连梅里韦瑟爷爷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也得去啊!” ”我不是在说那些小孩子和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兵.我说的是像威利.吉南那样爱穿漂亮军服和挥舞刀剑的勇敢的青年男子......” ”还有你自己!” ”亲爱的,这可损害不了我一根毫毛!我既不穿军服也不挥舞军刀,而且南部联盟的命运与我毫不相干.何况我即使是在乡团或任何军队里,也不会束手无策的,因为我在西点军校学到的那些东西已够我终生受用的了......好了,我祝愿老约走运,李将军如今被北方佬拖住,在弗吉尼亚,无法给他任何帮助,自顾无暇.所以,佐治亚州本州的部队就是约翰斯顿所能得到的唯一增援了.他理应获得更大的成就,因为他是个伟大的战略家.他总是设法抢在北方佬之前占据阵地,可是为了保卫铁路线,他又不得不再后退,而且,请听我说,一旦他们把他赶到山区并来到这里附近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 ”这里附近”思嘉惊异地问.”你很清楚,北方佬是决不会深入到这里来的呀!” ”肯尼萨山离这里只有22英里,我敢跟你打赌......” ”街那头,瑞德,你看,那一大群的人!他们不是士兵,究竟怎么回事......啊,全是些黑人!” 一大团红色的尘土从街那头滚滚而来,尘土飞扬中传来杂沓的脚步和上百黑人唱着《赞美诗》的深沉而雄浑的声音,瑞德勒马把马车停在路旁,思嘉好奇地看着那些汗流夹背的黑人,他们肩上扛着鹤嘴锄和铁锹.由一位军官和一小队佩着工程团标记的人领着一路走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一次问. 接着,她的眼光落在队伍前边一个高唱《赞美诗》的黑人身上,他称得上是个巨人,身高达六英尺半左右,浑身乌黑,姿势灵活优美,像一头猛兽似的向前迈步走着,一面露出雪白的牙齿,领着全队高唱《去吧,摩西》.她相信世界上除了塔拉农场的工头大个儿萨姆之外,没有哪个黑人有这么高的身材和这么响亮的嗓子.可是大个儿萨姆到这里来干什么呢离家这么远,尤其现在无人照管农场的时候,而他又是杰拉尔德的得力助手 她从座位上欠起半个身子来仔细观看,这时那个巨人也瞥见了她,即刻咧嘴一笑表示认识,黑脸上绽出一丝喜悦的光辉来了.他停住脚,放下铁锹,向她走来,一面对那几个最靠近的黑人喊道:”我的天!这是思嘉小姐呢!来啊,以利亚!使徒!先知!这是咱们的思嘉小姐呀!” 队伍里顿时一片混乱,大家都惊疑莫定地咧着嘴站住了,大个儿萨姆领着另外三个高大的黑人横过大路向马车走去,后面紧跟着那些不知所措.大声叫嚷的军官. ”你们这几个家伙,回到队伍里来!回来,我命令你们,要不我就......怎么,是汉密尔顿太太.早晨好,太太,还有你,先生.你们干吗在这里煽起骚动的叛乱呀.天知道,整个上午我已被这些小伙子闹得够呛了.” ”唔,兰德尔队长,请不要责备他们!都是我们的人呢,这是大个儿萨姆,我们的工头;以利亚.使徒和先知,也是从塔拉农场来的.他们当然要跟我说话呀,你们好啊,小伙子们” 她跟他们一一握手,那只雪白的小手握在他们又大又黑的手掌中,四个人都乐滋滋地跳着笑着,在他们的伙伴们面前骄傲地炫耀自己有多么漂亮的一位小姐. ”你们这些小伙子们大老远从塔拉跑来干什么你们是逃出来的,我敢打赌,难道你们不怕巡逻队逮住你们吗” 他们还以为思嘉在开玩笑,都乐得大叫起来. ”逃走!”大个儿萨姆说.”不是,小姐,俺不是逃出来的,俺是塔拉最高最强壮的四个劳力.他们才挑中,送俺到这儿来的.”他骄傲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着说.”他们特别看中了俺,就因为俺唱得很好.是的,小姐,是弗兰克.肯尼迪先生过来把俺挑上了.” ”但是做什么呢,大个儿萨姆” ”啊,思嘉小姐,你听见了吗俺是来给白人先生挖沟的,好让他们躲避北方佬.” 兰德队长和马车里的人听到这种对于散兵壕的天真解释,都忍不住笑了. ”的确,他们把俺带走时,杰拉尔德先生差点儿发火,他说缺了俺,农场就搞不下去了.可爱伦小姐说:把他带走吧,肯尼迪先生,联盟比我们更需要大个儿萨姆呢.,她还给了俺一个美元,叫俺好好照白人吩咐的去做,所以俺就到这儿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兰德尔队长” ”唔,事情很简单嘛,我们必须加固亚特兰大的防御工事,挖掘更多的散兵壕,可是将军无法从前线抽出士兵来干这种事.所以我们只得从农村征调一些强壮的黑人来干了.” ”可是......” 思嘉心里隐隐感到有点恐惧,挖更多的散兵壕啊!他们有什么需要呢去年一年里已在亚特兰大周围距离市中心一英里的地方修筑了一连串带有大炮掩体的巨大堡垒.这些连结着散兵壕的大型泥土工事一英里又一英里绵亘着,把整个城市围起来了.而现在还要挖更多的散兵壕! ”可是......我们已经有很好的防御工事,为什么还要再修新的呢我们连已经有的还用不上呢.毫无疑问,将军是不会让......” ”我们现在的防御工事距离市区只有一英里远.”兰德尔队长简洁地说.”这太近了,很不方便......也不全安全.眼下要挖的更远一些.你瞧,如果军队再一次后撤,有许多士兵就要进入亚特兰大城了.” 他随即后悔不该说最后这句话,害怕得瞪大了眼睛. ”当然喽.不过,不会再一次后退了,”他赶紧补充一句.”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坚不可摧嘛.山顶四周密密地安置了大炮,控制着下面所有的大路,北方佬不可能接近的.” 可是思嘉看见他在瑞德冷漠而锐利的注视下把眼睛垂下去,这时她也害怕起来.她记得瑞德讲过:”一旦他们把他赶出山区来到这儿附近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 ”唔,队长,你是不是认为......” ”怎么,当然不会的!你一点也不用着急,老约只不过相信凡事以预防为好.这就是我们修筑更多防御工事的理由......不过我得走了.有机会和你聊聊,真叫人高兴......好,现在我们归去,小伙子们,给你们的女主人说再见呀.” ”再见吧,小伙子们.要是你们病了,或者受了伤,或者遇到什么麻烦,就通知我一声,我就住在那边桃树街尽头.几乎是市区最末了的那幢房子,等一等......”她伸手到提包里摸索起来.”哎哟,我一分钱也没带,瑞德,请借给我一点钱.给,大个儿萨姆,买些烟草给你自己和小伙子们抽吧,你们要好好儿的,按照兰德尔队长的吩咐去做呀” 那个松松垮垮的队列重新整顿好了,他们又向前行进,尘土的红雾随之升起,大个儿萨姆领着大家又唱起来:”去吧,摩西......” ”去吧,摩西!到埃及地方去! 去见法老, 使你可以将我的百姓领出来!(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3章.) ”瑞德,兰德尔队长是在骗我呢,就像所有的男人那样,怕我们妇女听了会吓得晕过去,就不让我们知道真相.难道他不是在撒谎吗哦,瑞德,要是没有什么危险,他们干吗要挖这些新的壕沟啊难道部队缺员已达到这样的程度,不得不使用黑人了吗” 瑞德吆喝着那匹母马动身往前走. ”军队缺员缺得厉害呢.不然为什么要把乡团调出去至于挖壕沟嘛,嗯,这种防御工事到围城时是有些用处的,将军准备在这里作最后的抵抗了.” ”围城!唔,请赶快掉转车,我要回家了,要回塔拉去,马上回去!” ”你这是怎么了” ”不是说围城吗围城了!我的上帝!围城我是听说过的.爸经历这一次围城,也许那是他爸的事,可他告诉过我......” ”哪一次围城” ”就是围困德罗赫达,那时克伦威尔打败了爱尔兰人,他们没有吃的,据我爸说他们有许多人饿死在大街上,最后把猫和耗子,还有蟑螂一类的东西都吃光了.他还说他们甚至被逼得人吃人也不投降呢,虽然我弄不清这究竟可不可信,后来克伦威尔把城攻下来了,全城的妇女都被......这就是围城呀!我的天!”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真无知透了,围困德罗赫达是1600年前后的事,那时奥哈拉先生还没出世呢,何况,谢尔曼又不是克伦威尔.” ”不是,可他更坏!他们说......” ”至于讲到围城时爱尔兰人吃的那些珍奇美味......我本人也会乐意吃一只肥美的耗子,就像最近我在饭店里吃的那些东西一样.所以我想还得回里士满,在那里你只要有钱就可以吃到很好的东西.”他的眼睛嘲笑地注视着她那惊惶的脸色. 她很懊恼自己在他面前居然显得那么慌张,便高声喊道:”我真不明白你干吗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你成天考虑的就是要过很舒适,吃得好......如此等等.” ”除了吃喝一类的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惬意的方法能消磨时光,”他说.”至于说我干吗待在这里......嗯,我读了许多有关围城和被困的城市以及类似情况的书,可是从没亲眼见过,所以我想还是留在这里看看,我是非战斗人员,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我需要有点实际经验.思嘉,遇到新鲜事千万别放过.它会使你的思想丰富起来的.” ”我的思想已经够丰富了.” ”关于这一点,你也许知道得最清楚,不过我应当说......不过那是不客气的.也许,我留下来是要在围城时挽救你.我还从没救过一个落难的女子呢,那也将是一种新的经验呀.” 她知道他是在奚落她,可是又意识到他的话背后有一种严肃的意味.她扬起头来. ”用不着你来救我,谢谢你了,我能照顾自己.” ”别这么说,思嘉!如果你高兴,也不妨这样想,可千万不要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这正是北方女孩子所犯的毛病.她们只要不经常说我们能照顾自己,谢谢你,,就是最可爱的姑娘了.总的看来,她们说的也是真话,很不错呢.因此,男人们就让她们自己去照顾自己好了.” ”看你扯到哪里去了,”她冷冷地回敬一句,因为她觉得让人家将自己跟北方佬姑娘相比,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你明明知道北方佬是决不会打到亚特兰大来的,我看你谈到的围城是在骗人吧” ”我敢跟你打赌,他们在一个月内就会打到这里,我跟你赌一盒糖果......”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瞟着她的嘴唇.”赌个吻好吗” 刚才短短的一刹那,思嘉因害怕北方佬入侵而大为揪心,可现在听到”亲吻”这个字眼就什么都忘了.她对这方面可是颇为熟悉,而且比对军事措施有兴趣得多呢.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露出喜悦的笑容来.自从送给她那顶翠绿色帽子以来,瑞德至今没有进一步作过可以认为是在爱她的任何表示.他这个人是决不让你牵着鼻子来谈私情的,无论你怎样诱惑也罢.可是如今,用不着思嘉引诱,他却谈起亲吻来了. ”我对这种私人谈话不感兴趣,”她故意皱起眉头冷冷地说.”而且,我宁愿吻一只猪猡.” ”这里用不着谈个人爱好嘛,而且我常常听说爱尔兰人是偏爱猪的......他们实际上把猪养在床底下,思嘉,不过,你是迫切需要接吻的.这就是目前你所犯的心病.你所有的情人不知为什么都尊敬你了,或者是太害怕你了,以致都不能真正满足你,结果就养成了你这种盛气凌人的毛病.你应当让人吻你,让一个知道怎样亲吻的人来吻你.” 谈话没有按照她所设想的方式进行.这种情况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时都要照例要发生的.那往往是两人之间的一次决斗,而她总是输的. ”那么,我想你大概就是那个适当的人选了”她挖苦地质问他,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脾气. ”唔,是的,如果我高兴去努力这样做的话,”他漫不经心地说.”人们常说我很会接吻呢.” ”唔,”她发现对方把她的魅力不当一回事,立即心头火起,”怎么,你......”可是突然又觉得很难为情,便低眉不语了.这时他却满面笑容,只不过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像野火苗似的,偶尔闪出一点光辉. ”的确,你可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从我送给你帽子那天轻轻吻过你一下之后,一直没再找机会吻你......” ”我从来没有......” ”那么说,你就不是个姑娘了,思嘉,而且我听了也很难过.所有的好姑娘看见男人不想来吻她们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她们知道自己不应该盼望他们作这种尝试,也知道碰到人家这样做时必须装出生气的样子,可归根结底还是一样,她们都希望男人来吻......好了,鼓起勇气来,亲爱的,有一天我会吻你,你也会高兴了.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求你不要太性急了.” 她知道他在奚落她,不过象往常那样,这种奚落使她兴奋若狂.他说的那些话总是那么真实,叫你无法否认.好吧,这就彻底把他暴露了.只要他一旦粗野到对她放肆起来,她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请你把马掉转头来好吗,巴特勒船长,我想回医院去了.” 213.21.3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亚特兰大第一次听得见炮声了,每天清早城市的喧嚣还没有响起,人们就能隐隐听到肯尼萨山上的大炮在隆隆震响,那声音遥远而低沉,你还以为是夏天的雷鸣呢.有时还相当清晰,甚至从正午轰轰的铁轨声中也听得出来.人们想不去听它,想用谈话.欢笑和不断的工作来掩盖它,仿佛北方佬不在22英里外的地方,可是耳朵却偏要竖起来去听那个声音.城市是一副全神贯注的状态,因为尽管市民们手中都有工作,可大家仍然在谛听着,谛听着;每天总有百十来次,他们的心会突然惊跳起来.是不是炮声更响了难道这只是他们的想象吗这次约翰斯顿将军会不会把北方佬挡住呢,他会吗 人们的恐慌只不过被暂时掩盖着,没有公开显露而已.随着军队后撤而一天天越发紧张起来的神经,如今已接近爆裂点了.没有人谈到恐惧,这个话题早已成了禁忌,人们只好用大声指责将军来表现自己的紧张心理.公众情绪已达到狂热的程度.谢尔曼已经到了亚特兰大的门口.如果再后退,南部联盟的军队就要进城了. 给我们一位不肯退却的将军吧!给我们一个愿意死守阵地进行战斗的人吧! 到远处隆隆的炮声已充塞耳朵时,号称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的民兵,以及本州的乡团,才开出亚特兰大,去保卫约翰斯顿将军背后查塔霍奇河的桥梁和渡口.那天阴云密布,一片灰沉沉的.他们穿过五点镇走马里塔大道时,便下起朦朦细雨来了.市民倾城而出,密集着站在桃树两旁商店的板篷下给他们送行,而且很想欢呼一番. 思嘉和梅贝尔.梅里韦瑟.皮尔卡德向医院请了假,来到这里看这些队伍出发,因为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都参加了乡团呢.她们和米德太太一起挤在人群里,踮着脚尖仔细观看.思嘉虽然也满怀着一般南方人的希望,只相信战局发展中那些最令人高兴和放心的消息,可如今看着这些混杂不齐的队伍走过时却不由得感到凄凉,毫无疑问,既然这些由老头和孩子组成的不谙征战的乌合之众都要出去打仗,局势的严峻就可想而知了!的确,眼前的队伍中也不乏年轻力壮的人,他们穿着在社会上很吃得开的民兵队的漂亮制服,帽子插着羽毛,腰间飘着饰带,打扮得整整齐齐.但是也有许多老头和孩子,他们的模样叫思嘉看了又怜悯又担心,很不好受.有些白发苍苍的人比她父亲还老,他们在朦朦细雨中努力跟着军乐队的节拍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着,梅里韦瑟爷爷肩上披着梅里韦瑟太太那条最好的方格呢围巾当雨衣,他走在最前列,装出笑脸向姑娘们表示敬意.她们也挥着手帕向他大声喊”再见!”只有梅贝尔紧紧抓住思嘉的臂膀,低声说,”啊,要是真下起大雨来,可怜的老头儿,他就完了!他的腰疼......” 亨利.汉密尔顿叔叔在梅里韦瑟爷爷后面一排里走着,他那件长外套的领子向上翻起,遮住了耳朵,皮带上挂着两支墨西哥战争时代的,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他旁边是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黑人跟班,替他打伞遮雨,青年小伙子们同这些老头肩并肩地走着,看来没有一个是满了十六岁的.他们中间有许多是从学校逃出来参军的,现在一群群穿着军官学校学员的制服,被雨水淋湿的灰军帽上插着黑羽毛,交叉着系在胸脯上的白帆布带子也湿透了,这里面有费尔.米德,他骄傲地佩带着已故哥哥的马刀和马上用的,故意把帽子歪戴着,显得十分神气.米德太太勉强微笑着向他挥手,仿佛突然要瘫倒似的,直到他走过去以后才把头搁在思嘉的肩背上歇了好一会. 还有许多人是完全没有武装的,因为南部联盟政府既无枪支又无弹药可拿来分发给他们.这些人希望能从被俘和阵亡的北方兵身上开到衣服和武器来装备自己.他们的靴统里插着猎刀,手里拿着又粗又长.装有铁尖头名叫”布朗枪”的杆子,运气较好的则开到了老式的燧发枪,斜背在肩上,腰间还挂着装火药的牛角. 他需要一万名新军来补充自己的队伍,约翰斯顿将军在后撤中损失了大约一万人,而这些人,思嘉想起来都害怕,就是他所得到的补充了! 炮车隆隆地驶过,把泥水溅到围观的人群中,这时思嘉忽然注意到一个骑着骡子紧靠着一门大炮走着的黑人.他年轻,表情严肃,思嘉一见便惊叫着:”那是莫斯!艾希礼的莫斯!他在这里干什么呀”她拼命从人群中挤到马路边去,一面呼喊着:”莫斯!停一停!” 那小伙子看见了她,便勒住缰绳,高兴地微笑着,准备跳下马来.这时他背后一个骑着马的浑身湿透的中士喝道:”不许下马,否则我就毙了你!我们要准时赶到山区去呢.” 莫斯看看中士,又看看思嘉,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思嘉趟着泥水走到正辚辚驶过的车辆旁边,一把抓住莫斯的马镫皮带. ”啊,一分钟就行了,中士先生!莫斯,你用不着下马.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思嘉小姐,俺动身再上前线去.这次是跟老约翰先生,不是跟艾希礼先生了.” ”跟威尔克斯先生!”思嘉吓呆了.威尔克斯先生都快七十了!”他在哪儿” ”在后面最后一门大炮旁边,思嘉小姐,在后面那儿呢!” ”对不起,太太.小伙子,快走吧.” 思嘉在齐脚踝深的泥里站了一会,看着炮车摇摇晃晃地过去.啊,不!她心里想,他太老了,那不可能.而且他也和艾希礼一样,很不喜欢打仗呢!她向后退了几步,到了马路边上,站在那里看着每一张经过的脸.后来,最末一门大炮连同弹药箱轰响着一路溅着泥水来了,她看见了他,那个瘦高而笔挺的身躯,银白的头发湿漉漉地垂挂在头颈上,轻松地跨着一匹草莓色小母马,后者像个身穿绸缎的太太似的,从大大小小的泥水坑中精明的拣着自己的落脚点一路跑来.怎么,这匹母马就是乃利!塔尔顿太太的乃利!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的心肝宝贝啊! 威尔克斯先生看见她站在泥泞里,便高兴地微笑着把马勒住,随即跳下马向她走来. ”我本来就希望见到你,思嘉.我替你们家的人带来许多信息呢.不过现在来不及了.你一看就明白了,我们今天早晨才奉令集合,可他们赶着我们立即出发了.” ”啊,威尔克斯先生,”她拉着他的手绝望地喊道:”你别去了!你干吗要去呀” ”啊,你是觉得我太老了吧!”他微笑着,这笑容跟艾希礼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面色苍老些罢了,”也许叫我走路是老了些,可骑马打枪却一点不老.而且塔尔顿太太那么慷慨,把乃利借给了我,我骑着非常舒服呢.我希望乃利不要出事才好,因此如果它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再也回不来,也没脸去见塔尔顿太太了.乃利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匹马了.”他这时乐呵呵地笑起来,思嘉的恐惧心理也一扫而光.”你父母和几个姐妹都很好,他们叫我给你带了问候.你父亲今天差点跟我们一起来了.” ”啊,我爸不会的!”思嘉惊恐地喊道.”你不会去打仗的,我爸不会!是吗” ”不,可是他本来想去.当然,他走不了远路他那膝盖有毛病,不过他真的很想跟我们一起骑马呢.你母亲同意了,可是要他先试试能不能跳过草场上那道篱笆,因为她说军队会遇到许多艰难险阻要骑马越过的.你父亲觉得那很容易,可是......你信不信他的马一跑到篱笆跟前就死死地站住,而你父亲从马头上翻过去了,那可真是奇迹,居然没有摔断他的脖子!你知道他为人多么固执.他立刻爬起又跳.就这样,思嘉,他接连摔了三次,奥哈拉太太和波克才搀着他躺到床上去了.那时他仍然很不服气,赌咒发誓一定是你母亲向马耳朵里念了什么咒语,.思嘉.他已经没法儿干什么艰苦的差事了,你也用不着为这感到丢脸.毕竟,总得有人留下来给军队种庄稼呀.” 思嘉反而感到很放心了,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我把英迪亚和霍妮送到梅肯跟伯尔家的姑娘们住在一起了,奥哈拉先生则来回照料着塔拉和十二橡树,村......我必须走呀,亲爱的.让我吻吻你的漂亮脸蛋儿吧.” 思嘉把小嘴翘起来,同时感到喉咙里堵得忍不住了.她很喜欢威尔克斯先生.曾经有过一个时候,很久以前,她还希望当他的儿媳妇呢. ”你一定要把这个吻带给皮蒂帕特,这一个给媚兰,”他说着,又轻轻吻了两下.”媚兰怎么样了” ”她很好.” ”啊!”他的眼睛盯着她,但是通过她,而且像艾希礼那样越过她,那双漠然若失的灰眼睛在凝望着另一个世界.”我要是能看到我的大孙子就好了,再见,亲爱的.” 他跃上马背,让乃利缓缓地跑起来,他的帽子仍拿在手里,满头银发任雨水淋着.思嘉还没来得及领会他最后那句话的含义便回到了梅贝尔和米德太太的身边.接着,她出于迷信的恐惧心理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并想作一次祷告.他说起过死亡,就像艾希礼那样,可现在艾希礼......不,谁也不应该谈死!谈死是冒犯天意的事.三位妇女默默地动身冒雨回医院去,这时思嘉正在祈祷:”上帝,请不要怪他.他,还有艾希礼,都不要怪啊!” 从多尔顿向肯尼萨山的步步撤退是五月上旬到六月中采取的;接着是六月暑天的雨季,谢尔曼未能把南军从陡峭而泥滑的山坡上撵走,于是大家都高兴起来,人们又看到了希望,谈到约翰斯将军时也温和多了.从六月到七月雨水愈来愈多,南部联盟军在设防坚固的高地周围死守苦战,叫谢尔曼进退两难.这时亚特兰大更是欣喜若狂,被希望冲昏了头脑.好啊!好啊!我们把他们抓住了!这种欢欣鼓舞之情像瘟疫般普遍流传,到处是庆祝晚会的跳舞会,每当有人从前线回到城里过夜,人们都要宴请他们,接着就是舞会,参加的女孩子比男人多十倍,她们崇拜他们,抢着同他们跳舞. 亚特兰大拥挤着游客.难民.住院伤兵的家属,以及前线士兵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希望自己的亲人受伤时能在身边护理他们).此外,还有一群群年轻貌美的姑娘从乡下涌进城来,因为乡村只剩下16岁以下和60岁以上的男人了.皮蒂姑妈极力反对,她觉得她们到亚特兰大来的唯一目的只是找丈夫而已,而这种不顾廉耻的作法使她纳闷,不知这世界究竟要堕落到什么地步.思嘉也不赞成.她倒并不担心那些十六七岁姑娘所发起的竞争,尽管她们那娇嫩的面容和妩媚的微笑往往使人忘记她们身上的衣裳翻改过不止一次.脚上的鞋也修补过了.她自己的衣着比她们的漂亮得多,因为瑞德.巴特勒用他最后一艘走私船给她带来了一些很好的衣物,不过,她毕竟19岁了,并且一天天长大,而男人总是要追逐年轻傻妞儿的呀! 她想,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终究敌不过这些漂亮而轻浮的小妖精.可是在这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她的寡妇身份和母亲身份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使她感到累赘.在白天的医院工作和晚上的舞会之间,她也很少看见自己的儿子韦德.间或,在相当长的时间,她压根忘记自己有孩子了. 在炎热潮湿的夏夜,亚特兰大的各个家庭都敞开大门欢迎保卫城市的士兵.从华盛顿大街到桃树街.所有的大厦巨宅都灯火通明,在执行那些从前线壕沟里出来的满身泥土的战士.悠扬的管弦乐声.嚓嚓嚓的舞步声和轻柔的笑声在夜雾中飘荡到很远的地方.人们围着钢琴放声歌唱《你的信来了,可是来得太晚了》,衣衫褴褛的勇士深情地注视着那些躲在羽毛扇后面讪笑的姑娘,好像恳求她们不要再等待,免得后悔莫及.其实那些姑娘只要办得到便谁也不会等待.当全城一片欢腾时,她们争先恐后涌入结婚的浪潮.在约翰斯顿将军把敌人堵截在肯尼萨山的那一个月内,便有无数对青年男女结成了眷属,这时做新娘的从朋友们那里匆匆借来华丽的服饰,把自己打扮得娇滴滴地出来了,新郎也全副武装,军刀磕碰着补好了的裤腿,威武得很.有那么多的兴奋场面,那么多的晚会,那么多令人激动.令人欢呼的情景!约翰斯顿将军把北方佬堵截在22英里之外啊! 是的,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是坚不可摧的.经过25天的激战之后,连谢尔曼将军也承认这一点了,因为他遭到了惨痛的损失.他停止正面进攻,又一次采取包抄战术,来一个大迂回,企图插入南部联盟军和亚特兰大之间.他的这一招又一次得逞了.约翰斯顿被迫放弃那些牢牢守住的高地来保卫自己的后方.他在这个战役中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人冒着大雨挣扎着疲惫不堪地向查塔霍奇河边撤退.南部联盟军已没有希望得到支援了,而北方佬控制的从田纳西往南直这阵地的铁路却源源不断地给谢尔曼运来援兵和给养.因此南军只好后撤,经过泥泞的田野向亚特兰大撤退. 丧失了这个原以为牢不可破的阵地,亚特兰大又是一片惊慌.本来人人都相互保证过这种事决不会发生.并且度守了接连25天喜庆般的狂欢日子,可是如今这种事终于发生了!当然喽,将军会把北方佬阻挡在河对岸的.尽管上帝知道那条河就在眼前,离城只有七英里呢! 没想到谢尔曼从北边渡河向他们包抄过来,于是疲劳的联盟军部队也被迫急忙趟着浑浊的河水,挡住敌军不让它逼近亚特兰大.他们急急忙忙在城市北面桃树沟岸边掘了浅浅的散兵壕,据以自守,可这时亚特兰大已经陷入惊恐万状之中了. 每次后退都使敌军逼近亚特兰大一步,打一阵,退一程!打一阵,退一程!桃树沟离城不过五英里!将军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呢 ”给我们一个愿意死守阵地进行战斗的人吧!”这呼声甚至深入到里士满去了.里士满方面知道,如果亚特兰大陷落,整个战争也就完了,因此当部队渡过查塔霍奇河以后,便把约翰斯顿将军从总指挥岗位上撤下来,让他的一个兵团司令胡德取代了他.这才使亚特兰大的感到可以松口气了.胡德不会后退.他可不像那个满脸胳腮胡.目光闪闪的肯塔基人呢!他享有”牛头犬”的美名.他会把北方佬从桃树沟赶回去的.是的,要迫使他们回到查塔霍奇河对岸,然后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返回多尔顿为止.可这时部队在大声喊叫:”把老约还给我们!”因为从多尔顿开始,他们跟约翰斯顿一起走过了漫长的苦难历程,他们懂得其中的艰难险阻,而外人却是无法理解的. 谢尔曼也没有给胡德以准备停当来进行反攻的机会,就在联盟军撤换指挥的第二天,他的部队立即攻打了并占领距亚特兰大六英里的小镇迪凯特,截断了那里的铁路,这条铁路是亚特兰大与奥古斯塔.查尔斯顿.威尔明顿和弗吉尼亚联络的交通线,所以谢尔曼的这步棋是给了联盟军的一个致命性打击.亚特兰大人高喊要立即行动起来!行动的时刻到了! 于是,在一个酷热的七月下午,亚特兰大人的愿望实现了.胡德将军不仅仅死守奋战而已.他在桃树沟对北方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命令自己的部队从战壕里冲出,向人数超过自己两倍北军扑去. 人人胆战心惊地祈祷胡德的突击能把北方佬打回去,谛听着隆隆的大炮声和噼噼啪啪的□□声,它们尽管距市中心还有五英里,但已经响亮得几乎像在邻街一样了.人们在听到排炮轰击声的同时,还能看见烟雾像一团团低垂的白云似地在树林上空腾起,不过好几个小时里大家并不了解战斗进行实际情况. 直到傍晚才传来第一个消息,但这消息自相矛盾,很不明确,而且令人害怕,因为它是由最初几小时内受伤的士兵带回来的,这些伤兵有的成群.有的孤零零地陆续流散回来,轻伤的搀扶着重伤的,一瘸一拐地走着,很快他们便形成了一股滔滔不绝的人流痛苦地涌进城来,向各个医院涌去,他们的面孔被硝烟.尘土和汗渍污染得像黑人似的,他们的创伤没有包扎,鲜血开始凝结,苍蝇已在周围成群飞舞. 皮蒂姑妈家是最先接纳伤兵的几户人家之一,这些伤兵是从城北来的,他们一个又一个蹒跚着来到大门口,随即躺倒在青草地上,大声呼唤起来: ”水!” 皮蒂姑妈和她的一家,在那整个炎热的下午,包括白人黑人,都站在太阳底下忙着提来一桶桶的水,弄来一卷卷的绷带,分送一勺勺喝的,包扎一个个创口,直到绷带全部用完,连撕碎的床单和毛巾都用光了.皮蒂姑妈已完全忘记自己一见鲜血便要晕倒的毛病,竟一直工作到她的小脚在那双更小的鞋里肿胀起来再也站不住了为止.甚至大腹便便的媚兰也忘记自己一样,后来,她终于晕倒了,可是除了厨房里那张桌子,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躺下,因为全家所有的床铺.椅子和沙发都被伤兵占了. 在忙乱中大家把小韦德忘了,他一个人蹲在前面走廊的栏杆后边,像只关在笼里受惊的野兔,伸出脑袋窥看着草地,两只恐惧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里呤着大拇指,正在打嗝儿,思嘉一看见便大声喝道:”到后面院子里玩去!韦德.汉普顿,”可是他被眼前这片混乱的情景所困惑,感到可怕了,一时还不敢到后院去. 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他们已浑身疲乏得不能再走,伤势重得无法挪动了,彼得大叔只好把这些人一个个搬上马车,送到医院里去,这样一趟一又一趟地赶车,弄得那匹老马也大汗淋漓,于是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才把她们的马车送了来,帮着一起运送,马车由于满载伤兵,压得下边的弹簧歪歪扭扭,嘎嘎作响. 215.21.5 一共只花了一刻钟不到,那三十多个自以为人数占优,就可以占有优势收拾掉眼前这区区几个汉人的陆洞的兵卒就被萧弘和周坦给撂倒了。他们之间一些人利索地去黄泉报到,另外一些人却是受伤倒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其实在棺河这里,受伤也就意味着死亡。此处是棺河腹地,往后进入暗河入口有三十多里远,往前到棺河入口也有近三十里远。被周坦和萧弘杀伤的陆洞兵卒如今只不过是苟延残喘,他们丧失了行动能力,大多数扑倒在河边任由生命流逝,最后寂灭无声,成为依附这条棺河补充食物的秃鹫,尖刺虎,还有黑蛟的果腹之物。 这几种动物的名字还有离棺河入口的距离是后来农十一告诉谢妙容和萧弘的。 解决了那三十多个陆洞兵卒后,谢妙容等人聚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就继续赶路。阿豆拿出来了她随身带着的包袱里的一些瓶瓶罐罐,这里面是谢妙容来龙溪之前准备的药,有止血的,解毒的,退热的等等。这些东西现在成为了能救谢妙容的命的东西,她手掌上的伤口撒上了药粉被重新包扎了,她也服用了一些退热药。其实药都是其次,因为阿石等人的来到,让她和萧弘对于能够活下去,走出这条充满未知危险的峡谷一下子就充满了信心,这比药还能让谢妙容感觉到安心,还让她恢复生命力。 看在那个谭二七带人将谢妙容和萧弘从尖刺虎嘴里救下来,萧弘没有让阿石杀他。他让阿石拿绳子将他绑起来扔在原地,告诉他,他要是想活下去就自己想办法。他们不杀他,已经是在报答他了。 谭二七也知道萧弘一行人既然没有要他的命,肯放过他,他已经足够幸运了。不过,当夜晚来临后,这条棺河所在的峡谷里还会钻出来一些会要他的命的东西,一想就让他头皮发麻。他自忖,恐怕要极好的运气他才能见到明天清晨的太阳。 “这位将军,你带上我出去吧,我会告诉你所有知道的事情,我还会帮你们走出黄洞。”他怀着一线希望恳求萧弘道。 萧弘都忘了此行来龙溪的目的了,尽管他和妻子对刺杀小皇帝的幕|后主使有猜测,但他还是想听一听谭二七怎么说。于是他叫谭二七说说看,要是他说的话有点儿用,他也不是不能考虑他恳求的事情。 接下来谭二七果然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了萧弘,他说其实一个月多前去汉人的都城刺杀小皇帝的事情是他的主人小巫师陆十三安排的,陆十三跟汉人的一个王爷的王府的总管打交道,那个总管给了小巫师一大笔钱,另外好像还有些什么应承,他们谭家的四个兄弟就由陆十三安排去建康行刺皇帝了。 “去刺杀圣上的四个刺客都是你们谭家的兄弟?”萧弘狐疑地问。 “是,我们是堂兄弟,当初我受了伤,落在后面。我想,他们已经比我先一步回到了龙溪,他们中间的两个应该回谭洞了,另外一个也应该回到了黄洞。” 从谭二七的话里,萧弘才对四个行刺小皇帝的刺客有了初步的了解。 “那个跟你们小巫师接触的王府总管,他是来自于什么王府的你晓得么?”萧弘继续问。他的旁边站着贺牛,自始至终他都在做翻译。 “我们不识汉字,也听不懂那安排我们去刺杀你们汉人皇帝的人说的话,但我有一次听到了小巫师提到什么湖水之王……” “湖水之王?鄱阳湖?” “大概是这个……” 武帝的儿子里面,王爷的封号里面只有一个跟什么湖水相关,那就是鄱阳王。如此一来,那就是印证了之前谢妙容对于幕后刺杀小皇帝的人的推测。果然是鄱阳王下的手!要是把这个刺客带回去,就能指认鄱阳王,让他丧失掉争夺皇位的资格。但是要是鄱阳王出事了,就会连累帮他的谢家,萧弘考虑到这其中的关联,真是有些为难。并且,他还想到鄱阳王要是被扳倒了,那么睿王几乎板上钉钉的会权倾朝野,接着取代现在的小皇帝成为新的皇帝。他不喜欢连自己兄弟都要杀的鄱阳王,可也不喜欢刻薄寡恩的睿王。这两个人无论谁做景国的皇帝,他都没有想投效的意思。而现在坐在皇帝位上的小皇帝,萧弘更是觉得他的即位有些荒唐。也许,就像是妻子说的景国的国势衰微,朝政混乱,他们回天无力,只有退避了。 说实话,他作为禁军负责治安的将军,先前一路尾随这个刺杀小皇帝的凶手谭二七来到了龙溪,是想要将刺客抓住的,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他的职责和本分。 不过,此刻他想到既然他不想为现在的小皇帝,鄱阳王,睿王效力,就没必要搀和到这中间去,因为愚忠改变朝局的走向。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就自私一把算了,他不希望妻子的娘家谢家跟着鄱阳王倒霉。要是能够顺利的返回建康,在去徐州之前,他会去对岳父说从谭二七嘴里听来的话,让岳父放弃支持鄱阳王,退隐会稽。这烂糟糟的朝政就由它继续腐烂下去吧。 他又想到,他的兄弟们就是因为这个谭二七,大多数人死在了龙溪,那可是一百多条命啊。当初,他被农洞的洞主的儿子救了,留了下来,不也是想要查到这么个人,为兄弟们报仇吗?这会儿,只因为他误打误撞,救了自己和妻子,就放过他吗? 所以一码归一码,萧弘接着就对贺牛说:“告诉他,他之前带人救了我跟十五娘,就跟他刺杀我们皇帝的事情相抵了,可是我带来的一百多兄弟因为他,有不少人死在了龙溪,这个帐不得不算。他即便告诉了我这些事情,但我也不能就这样放过他。我们不需要他帮忙也能走出黄洞,所以,他自己好自为之吧。” 贺牛把萧弘的话说给谭二七后,谭二七真是欲哭无泪,不由得瘫坐在地。 “我们走!”萧弘不再看谭二七一眼,一挥手,带着众人大步离开,“我们走快一点儿,说不定可以在天完全黑尽之前走出这条棺河,一切,都等走出去再说!” 因为有了阿石等人,这下子萧弘就轻松许多了,谢妙容被萧弘,周坦,还有阿石轮番背在背上,他们一行人的行走速度明显加快了。在阿石背上的时候,谢妙容问他们是怎么过来找到自己和萧弘的。 阿石告诉她,昨天半夜,他和周坦去陆洞小洞主所在的石楼寻找萧弘,却没有找到。后来,两人看到了山坡中间属于陆雁的木楼起火,便知道谢妙容等人出了事情。所以两人赶紧返回,然后潜伏在木楼周围,他们后来跟着小巫师一行人到了谢妙容等人跳下去的水潭旁边,知道了他们一行人跳了下去。于是,接着两人也紧跟着谭二七等人身后下了寒潭。谭二七等人是找了船,划船去找人,他们则是顺着水流漂下去寻找谢妙容一行人。 结果他们先一步被冲出陆洞,然而却是和阿豆,贺牛,农十一撞上了。 农十一接着告诉他们,说这条暗河,还有分岔的河道,那边出去则是黄洞的棺河。要是谢妙容和萧弘不在这里的话,多半是被冲去了那边棺河,同时他还对众人说了棺河的危险程度。听农十一这么一说,众人都着急起来,恰在此时,谭二七带着人划船过来了,于是他们就隐藏到了岸边的密林中。 谭二七等人在岸边搜索一番,没有找到他们,他就带人上船,命令划船的兵卒去棺河。贺牛听了,在他们走后,就建议大家一起去棺河寻找谢妙容和萧弘。 这么一来,就形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在谭二七带人来捉拿萧弘和谢妙容时,阿石出手制住了谭二七。后面的事情,谢妙容也亲自看到了,他就不说了。 在阿石跟谢妙容说话时,阿豆也在一边叽叽喳喳,她说,当她跟贺牛一起被冲出去,没有见到谢妙容时,都吓哭了,简直比来到棺河见到那些棺材和死人更让她害怕。好在佛祖保佑,最终她见到了服侍的娘子。她还说,要是找不到谢妙容,她没办法回去见老夫人,还有老爷和夫人…… “我要真出了事情,跟你何干,这次可是我非要来的,也不是你撺掇的。”谢妙容摇头道。 “话不能这么说,娘子,你说我这奴婢的把伺候的主子都给弄丢了,我还做什么奴婢?” “那你是不是打算留在龙溪做个土人,永远不见我阿父他们了?” 阿豆闻言倒转脸去看了贺牛一眼,说:“贺牛说的,我若留在龙溪,他可以留下,帮我一起继续找您……” 谢妙容见到阿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颇有些羞涩,于是她明白了什么。看来自己这贴身使唤的婢女是遇到了意中人了啊?再看看贺牛,精明能干,看起来比阿豆大个两三岁,而且她也知道贺牛还没成亲。要是他们真对上眼了,到时候自己不妨牵个红线,过两年把阿豆放出去,再给些嫁妆给她,让她跟贺牛成为夫妻,这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行进的过程中,谢妙容还告诉了阿石和周坦关于萧弘被农洞的小洞主下蛊之事。阿石和周坦一听立即就紧张起来了,本来他们在棺河追上谢妙容和萧弘后,还想着这下好了,只要出了棺河,再想办法回建康就行了。可是这会儿听说萧弘被农洞的小洞主下了蛊,而且那蛊虫还在陆洞的小洞主陆溪鱼手上,他们就明白了,这下子恐怕是不能那么快返回建康了。要是不能帮着萧弘在尽量快的时间里解蛊,那陆溪鱼一但催动母蛊让萧弘痛不可当,那么萧弘要不只有返回陆溪鱼身边做她的男.宠.,要不就是最后活活因为蛊毒发作而痛死。 农十一知道萧弘中蛊后,说出来的解蛊之法跟谢妙容了解的一模一样。那就是要么去找黄洞的洞主,又或者他的直系子孙解蛊,要不就是找陆洞的小洞主陆溪鱼解蛊。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周坦道:“陆溪鱼是绝不会平白无故地为三公子解蛊的,谭二七带人来抓三公子就是明证。而且因为出了三公子逃走的事情,她的防卫就更严了,就算我跟阿石返回陆洞去抓她,要挟她交出解蛊的母蛊也不容易。而且,我还怕她会催动母蛊,让三公子受不住折磨,自己返回陆洞去。所以,我们要越快为三公子解蛊才好。” 阿石听了接话道:“返回陆洞去抓陆溪鱼威逼她帮三公子解蛊很难成事儿,再说了返回陆洞也会耽搁时辰,既然咱们这就要到黄洞了,我看不如今晚我和周坦就想办法潜入黄洞的洞主所在的地方,捉住黄洞的洞主,或者他直系子孙中的一人,威逼他为三公子解蛊。” 周坦点头:“就这么办。” 农十一听了却在一边嘀咕说:“黄洞的洞主你们恐怕不容易对付吧,他可是我们龙溪十八洞里头无论是武艺还是蛊术最厉害的人,我劝你们要动手还是朝着他的小女儿动手比较容易得手,而且我建议你们不要真伤害到她,否则就算你们帮三公子解了蛊,也会跟我们龙溪十八洞结仇,到时候要跑出龙溪就不容易了。” “黄洞的洞主小女儿?你跟我们说一说她的事情好么?”周坦虽然是问农十一的话,但是眼睛却是看向贺牛。 贺牛便又当起了翻译。 农十一接着就把他知道的关于黄洞的洞主的小女儿黄灵儿的事情说给了阿石等人听。 原来黄洞的洞主黄十蛟一共育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名叫黄灵儿,她约莫十六七岁,武艺不甚高,但是制蛊,解蛊之术却是非常精湛,远远超过她的三位兄长。所以真要抓黄洞的洞主还有他的儿女们为萧弘解蛊的话,最好下手的人就是这个黄灵儿了。 “那我们一到黄洞,就去打听那黄灵儿住哪里,好动手。”阿石兴奋道。 “我可以为你们带路,她住哪里我晓得,只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不能伤到她。”农十一道。 贺牛忙把农十一的话说给阿石听,阿石和周坦随即答应了农十一的要求。 —— 在最后一抹斜阳落入远方的地平线时,萧弘等人终于走出了棺河所在的峡谷。 暮色之中,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平原和水泽,他们身后的那峡谷处在这片葱郁之地的东北边。从山腰上看下去,也唯有他们身后这里的东北边有山,除此之外,触目可见的就是大片的水泽还有分布其中的岛屿。这些岛屿宛如众星拱月一样,围绕在中间最大的那岛屿周围。 农十一指着中间那岛屿说:“中间那座大岛就是黄洞的洞主,还有他的妻儿,女.宠.们住的地方。” 在暮色之中,众人可以见到有那中间的大岛上建有不少楼阁,而且岛上林木葳蕤,看起来就好像是汉地皇帝的行宫一样。 阿石问:“我们怎么过去,是不是要找条船?” 农十一点头:“是要坐船。不过这里的船很容易就找到,等到天黑之后,我们可以摸到这边小岛的水边,找几条船划过去,但是那边洞主所在的大岛,岸边每晚入夜之后有不少岛兵巡逻。所以,我们要想不被发现,最好就是悄悄的游过去。” “那我们稍事休息一下,对了,农十一你去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喝的来,我们找个可以藏人的地方等你们回来。” 萧弘发话道,他也听到了阿石和周坦刚才商量的事情,他认为他们说得不错,目前来说这么做最妥当。因为阿石,周坦,农十一,贺牛都要游到中间黄洞的洞主所在的大岛采取行动,他就不合适再跟着去。不然,谢妙容和阿豆这两个女子身边就没有可以保护她们的人了。她于是就决定自己留下来保护和照顾妻子,让阿石等人去行动。 接下来,众人去找了东北边山腰的一个干燥的洞穴进去暂时作为藏身之处,经过周坦和阿石的检查,发现这里是个废弃的洞穴,并不是什么动物的巢穴。之前因为经历了遇到农十一昏迷的洞穴里那几只老虎的事情,所以现在他们选择藏身歇息的地方都特别谨慎。 农十一和贺牛出去,拿了阿豆给他们的几颗宝石去换吃的喝的。这些宝石是当初谢妙容去跟陆溪鱼做交易时,用手中的黑珍珠换的。好在她做完了交易回去后,把所得的宝石放在了随身的包袱里,而在陆十三带人来捉他们时,阿豆收拾了随身包袱捆在身上。最幸运的是,阿豆经过了跳水漂流,被她紧紧捆在身上的包袱没有掉,这才让谢妙容有药可以治伤,还有些财物换吃换喝。 陆溪鱼换给谢妙容的宝石质量上乘,农十一与贺牛拿了几颗宝石出去,小半个时辰等两人返回后,不但带了许多吃喝之物,还带了一些麻布衣物以及几柄弯月砍刀,还有生火的燧石等。 于是萧弘等人在洞里生了一小堆火,接着众人把身上的衣物都给换了,再坐下来,围着火堆吃喝。 黄洞的洞民吃的食物和别处又不一样,他们的食物以鱼虾为主,配着少许的稻米水果,很少有什么熏肉。至于喝的东西,则是果酒还有果汁儿。这会儿在外面,条件如此,谢妙容也没法子要求喝上一些烧开的开水了。 比起在陆洞吃的东西,谢妙容显然对黄洞的食物接受度比较高,这些食物比较对她的胃口,这一天一.夜的奔波折腾下来,谢妙容已经饿坏了。但是越饿还越不能多吃,她吃了个半饱就停下来了。 农十一说:“今晚暂时在这里过夜,要是顺利地抓到了洞主的女儿,就把她带到这里来给三公子解蛊,而要是没抓到,我们为了避免被发现,说不定还要再次进入棺河去躲一躲。” “农十一,你为我们做得太多了,其实,我们那一日只不过是顺便帮你,你这样,倒让我们觉得欠你了。”谢妙容感概道。 “是我阿母说的,一定要帮你们逃出去。我想,我就帮你们逃出龙溪吧,你们都是好人。”农十一搓了搓眼睛说。 看他擦眼睛,众人知道他估计又想起了他的死去的阿母了。 “农十一,你……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出去?我想,你的阿父和阿母都不在了,要是你愿意跟我们走,我这个阿姊愿意照顾你。”谢妙容望着农十一恳切道。 贺牛把谢妙容的话传达给农十一后,又加了几句话:“山外可好玩儿了,你要是跟着我家娘子回去,包管你大开眼界,小子,怎么样,跟我们走,我带你去玩好的,吃好的?还有啊,你也看到了我家三公子的武艺多高,你跟着娘子去,还能拜我家三公子为师,他能让你变得很厉害……” 对于为了救自己一行人而失去了母亲的农十一,萧弘也挺感佩,于是在贺牛说了那许多“诱.惑”农十一的话后,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小子,我这个师傅可从来没收过徒弟,错过了这个机会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哟!” 萧弘的厉害,几个时辰前在棺河里农十一已经见识到了,他跟周坦两个杀那三十几个陆洞兵卒时,真是砍瓜切菜一样。当时他眼都看直了,心里真是无比佩服萧弘和周坦两人。 所以,这会儿萧弘说愿意收他做徒弟,教他武艺,他没理由不心动。而且,因为他的确是父母双亡,又没有亲的兄弟姐妹,还有他的那些亲戚们也不怎么样,他对家乡并没有太大的留恋。再说了,他还是小孩子,对于山外的世界那当然是十分向往的,眼前的这几个人跟他一起经历了生死,在他心里也成为了值得信任的人,所以,他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只是他看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故而只是委婉的表示他愿意跟着他们走。 “好,那我们就说定了,农十一,等三郎的蛊解了,你就跟我们一起走。不对,我该叫你阿弟才是。我还有两个阿弟,他们比你年纪大些,以后你可以叫他们兄长。”谢妙容高兴地拍掌道,可是一拍掌,她就呼痛出声了,她都差点儿忘了,她的手上还有伤呢。 山洞里的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得纷纷发出了轻松的笑声。 谢妙容接着问农十一,他是家中独子,怎么会叫十一呢? 贺牛抢着回答:“这里的人名字里的数字可不是辈分排序,而是日子,我想,农十一可能是出生在十一日。” “对的,我生在四月十一日,我阿父就给我取名农十一……” 山洞里,众人难得轻松的聊了会儿天,很快就月上中天了,阿石,周坦,农十一,贺牛四人收拾妥当,辞了谢妙容等人,出了山洞,放轻脚步,往中间那洞主的小女儿黄灵儿所在的大岛潜行而去。 216.21.6 这时她听见前面大门哗啦一声响了,便连忙抬起头来,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睛.她站起身来一看,原来是瑞德.巴特勒,手里拿着那顶宽边巴拿马帽,从人行道上走过来了.自从他那次在五点镇突然跳下马来以后,她一直没有碰见过他.当时她就表示过,她再也不想同他见面了.可是她现在却非常高兴有个人来跟她谈谈,来把她的注意力从艾希礼身上引开,于是她赶紧将心头的记忆搁到一边去了.瑞德显然已忘记了那桩尴尬事,或者是装做忘记了,你看他在顶上一级台阶上她的脚边坐下来,绝口不提他俩之间过去的争论. ”原来你没逃到梅肯去呀!我听说皮蒂小姐已撤退了,所以,当然喽,以为你也走了.刚才看见你屋子里有灯光,便特地进来想打听一下.你干吗还留在这里呢” ”给媚兰作伴嘛,你想,她......嗯,她眼下没法去逃难呢.” ”嘿,”她从灯光底下看见他皱起眉头.”你这是告诉我威尔克斯太太不在这里我可从来没听说有这种傻事.在她目前的情况下,留在这里可相当危险啊!” 思嘉觉得很不好意思,不作声,因为关于媚兰的处境,她是不能跟一个男人谈论的.使她感到难为情的还有,瑞德居然知道那对媚兰是危险的事呢.一个单身汉会懂得这种事情,总有点不体面啊! ”你一点不考虑我也可能出事,这未免太不仗义了吧,”她酸溜溜地说. 他乐得眼睛里闪闪发光了. ”我会随时保护你不受北方佬欺侮的.” ”我还不清楚这算不算一句恭维话.”她用怀疑的口气说. ”当然不算,”他答道:”你什么时候才不到男人们最随便的表白中去寻找什么恭维呢” ”等我躺到了灵床上才行,”她微笑着回答,心想常常有男人来恭维她呢,即使瑞德从没有这样做过. ”虚荣心,虚荣心,”他说.”至少,你在这一点上是坦白的.” 他打开他的烟盒,拈出一支黑雪茄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划亮一根火柴.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双手抱膝,静静地吸烟.思嘉又在躺椅里摇晃起来.黑暗的夜雾浓密而温暖.他们周围一片静悄悄,栖息在蔷薇和忍冬密丛中的模仿鸟从睡梦中醒过来,小心而流利地唱了几声.接着,仿佛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它又沉默了. 这时,瑞德突然从走廊的黑影中笑出声来,低声而柔和地笑着. ”所以你就跟威尔克斯太太留下来了!这可是我从没碰到过的最奇怪的局面!” ”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思嘉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惕. ”没有吗这样一来你就不易客观地看问题了.过去一些时候以来,我的印象是你很难容忍威尔克斯太太.你认为她又傻气又愚蠢,同时她的爱国思想也使你感到厌烦.你很少放过机会不趁势说两句挖苦话,因此我自然会觉得十分奇怪,怎么你居然会做这种无私的事,会在这炮声震天的形势下陪着她留下来了.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做啊说吧.” ”因为她是查理的妹妹嘛......而且对我也像姐妹一样,”思嘉用尽可能庄重的口气回答,尽管她脸上已在发烧了. ”你是说因为她是艾希礼的遗孀吧.” 思嘉连忙站起来,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 ”你上次对我那样放肆,我本来已准备饶恕你,可现在再也不行了.今天要不是我正感十分苦闷,我本来是决不会让你踏上这走廊来的.而且......” ”请坐下来,消消气吧,”他的口气有点变了.他伸出手拉着她的胳臂,把她拖回椅子上.”你为什么苦闷呢” ”唔,我今天收到一封从塔拉来的信,北方佬离我家很近了,我的小妹妹又得了伤寒,所以......所以......即使我现在能够如愿地回去,妈妈也不会同意的,因为怕我也传上呢!” ”嗯,不过你也别因此就哭呀,”他说,口气更温和了些.”你如今在亚特兰大,即使北方佬来了,也比在塔拉要安全些.北方佬不会伤害你的,但伤寒病却会.” ”你怎么能说这种骗人的话呢北方佬不会伤害我” ”我亲爱的姑娘,北方佬不是魔鬼嘛.他们并不如你所想像的,头上没有长角,脚上没有长蹄子.他们和南方人一样漂亮......当然嘛,礼貌上要差一点,口音也很难听.” ”哼,北方佬会......” ”会你我想不会.虽然他们很可能有这种念头.” ”要是你再说这种粗话,我就要进屋了,”她厉声喝道,同时庆幸周围的阴影把她那羞红的脸遮住了. ”老实说吧,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啊,当然不是!” ”可实际是这样嘛!不要因为我猜透了你的心思就生气呀.那都是我们这些娇生惯养和正经的南方太太们的想法呢.她们老担心这件事.我可以打赌,甚至像梅里韦瑟太太这样有钱的寡妇......” 思嘉强忍着没有出声,想起这些日子凡是两个以上太太在一起的地方,她们无不偷偷谈论这样的事,不过一般都发生在弗吉尼亚或田纳西,或者在路易斯安那,而不是离家乡很近的地方.北方佬□□妇女,用刺刀捅儿童的肚子,焚烧里面还有老人的住宅.人人都知道这些都确有其事,他们只不过没有在街角上大声嚷嚷罢了.如果瑞德还有点礼貌的话,他应该明白这是真的,也用不着谈论.何况这也不是开玩笑的事啊. 她听得见他在吃吃地暗笑.他有时很讨厌.实际上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讨厌的.这太可怕了.一个男人居然懂得并且谈论女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会叫一个姑娘觉得自己身上□□似的.而且也没有哪个男人会从正经妇女那里了解这种事情.思嘉因为他看透了她的心思而十分生气.她宁愿相信自己是男人无法了解的一个秘密,可是她知道,瑞德却把她看得像玻璃一样透明. ”我倒要问问你,谈到这种事情,”他继续说,”你们身边有没有人保卫或监护呢是令人钦佩的梅里韦瑟太太,还是米德太太仿佛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不怀好意似的.她们一直盯着我.” ”米德太太晚上常过来看看,”思嘉答道,很高兴能换个话题了.”不过,她今天晚上不能来.她儿子费尔回家了.” ”真是好运气,”他轻松地说,”碰上你一个人在家里.” 他声音里有一点东西使她感到愉快,心跳得快起来,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脸发热了.她听见了她曾多次从男人声音中听到过的那种预示要表白爱情的口气.唔,真有趣!现在!只要他说出他爱她三个字,她就要狠狠地折磨和报复他一下,把过去三年他对她的讽刺挖苦统统还给他.她要引诱他来一次苦苦追求,最好把他眼见她打艾希礼耳光那一天她所受到的羞辱也洗刷掉.然后她要温柔地告诉他她只能像个妹妹那样做他的朋友,并且以大获全胜来结束这场较量.她预想到这一美妙的结局时,不觉神经质地笑起来了. ”别笑呀,”他说,一面拉着她的手,把它翻过来,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手心里.这时有一股电般流的强大热流通过他温暖的亲吻注入到她身上,震颤地爱抚着她的周身.接着他的嘴唇从她手心慢慢地向手腕上移动,她想他一定感到她脉搏的跳动了,因为她的心已跳得更快,她便试着把手抽回来.这种不怎么可靠的热烈的感觉曾使他想去抚摸他的头发,但是并不指望他会来吻她的嘴. 她并不爱他......她心慌意乱地对自己说.她爱的是艾希礼.可是,怎样解释她的这种感觉,这种使她激动的双手颤抖和心窝发凉的感觉呢. 他轻轻地笑了. ”我又不会伤害你.不要把手缩回去嘛!” ”伤害我我可并不怕你,瑞德.巴特勒,也不怕任何男人!”她大声嚷道,并为自己的声音也像手那样颤抖而恼怒. ”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情绪,不过还是把声音放低些吧.威尔克斯太太会听见的.求你放冷静点.”他的话听起来好像为她的激动而感到高兴. ”思嘉,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这话才比较符合她的心意. ”唔,有时候是这样,”她谨慎地答道.”那是你的所作所为不那么像个恶棍的时候.” 他又笑起来,把她的手心贴在他结实的面颊上. ”我想,正因为我是个恶棍,你才爱我呢.你这人很少出门,很少见过真正的恶棍,所以我的这个特点对你最有吸引力.” 他这一手倒是她没有预料到的,这时她想把手抽出来也没有成功. ”那才不是呢!我喜欢好人......喜欢那种你信得过的上等人.” ”你的意思是那些你能经常欺骗的人喽,可是不要紧,这只是说法不同罢了.” 他又吻了吻她的手心,这时她的后颈上又感到痒痒地难以忍受. ”不过你就是喜欢我.思嘉你会不会有一天爱上我呢” ”嘿!”她得意地暗想,”我总算逮住他了!”于是她装出冷漠的神情答道:”老实说,那是不会的.这就是说......除非把你这德行大大地改变一下.” ”可是我不想改变.因此你就不会爱我了这倒是我所希望的事.我却并不爱你.因为尽管我非常喜欢你,而且,如果你再一次在自己的爱情中得不到报偿,那才真正可悲了.亲爱的,你说是这样吗我可不可以称你亲爱的,呢,汉密尔顿太太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我反正要称你亲爱的,;这没关系,只是还得讲礼貌才好.” ”那么你不爱我了” ”不,真的.难道你希望我爱你” ”你别这样痴心妄想吧!” ”你就是在希望嘛.真可惜,把你的希望给毁了!我本来应当爱你,因为你又漂亮,又能干,有许多没用的本事.但是像你这样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女人多着呢,她们也同样没什么用呀.不,我不爱你,不过我非常喜欢你......因为你那种伸缩性很大的良心,因为你那是很少着意掩饰的自私自利,还有你身上精明实用主义本性,这最后一点我想你是从某位不太远的爱尔兰农民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 农民!怎么,他这简直是在侮辱她嘛!于是她激怒得说不出话来了. ”请不要打断我,”他把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我喜欢你,还因为我身上也有同样的品性,所谓同病相怜嘛.我发现你还在惦念那位神圣而愚笨的威尔克斯先生,尽管他可能躺进坟墓已经半年了.不过你心里一定也还有我的地位.思嘉,你不要回避了!我正在向你表白啊.自从我在十二橡树,村的大厅里第一眼看见你以后,我就需要你了,那时你正在迷惑可怜的查理.汉密尔顿呢.我想要你的心情,比曾经想要哪个女人的心理都更迫切......而且等待你的时间比街道等待任何其他女人的时间都更长呢.” 她听到这末了一句话时,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原来,不管他怎样侮辱她,他毕竟是爱她的,而且他仅仅由于执拗才不想坦白承认,仅仅由于怕她笑话才没有说出来.好吧,她马上就要给他颜色看了. ”你这是要我跟你结婚吗” 他把她的手放下,同时高声地笑起来,笑得她直往椅子靠背上退缩. ”不是!我的天,我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人是不结婚的吗” ”可是......可是......什么......” 他站起来,然后把手放在胸口,向她滑稽地鞠了一躬. ”亲爱的,”他平静地说,”我尊重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所以没有首先引诱你,只要求你做我的情妇.” 情妇! 她心里叫喊着这个词,叫喊自己被这样卑鄙地侮辱了.不过她在吃惊的最初一刹那并没有感觉到这种侮辱.她只觉得心头一阵怒火,怎么瑞德竟把她看成了这样一个傻瓜.如果他对她只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而不是如她所期待的正式结婚,那当然是把她当傻瓜看待了.于是愤怒.屈辱和失望之情把她的心搅得一团糟,她已经来不及从道德立场上想出更好的理由去谴责他,便让来到嘴边的话冲口而出...... ”情妇!那除了一群乳臭小儿之外,我还能得到什么呢” 她刚一说完就发现这话很不像样,害怕得目瞪口呆了.他却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接不上气来,一面从阴影中窥视她,只见她坐在那里,用手绢紧紧捂着嘴,像个吓坏了的哑巴似的. ”正因为这样我才喜欢你!你是我认识的唯一坦白的女人,一个只从实际出发看问题而不多谈什么道德来掩饰问题实质的女人.要是别的女人,她就会首先晕倒,然后叫我滚蛋了.” 思嘉羞得满脸通红,猛地站起.她怎么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呀!怎么她,爱伦一手教养大的女儿,居然会坐在这里听他说了那种下流的话,然后还作出这样无耻的回答呀!她本来应当吓得尖叫起来的.她本来应当晕倒的.她本来应当一声不响冷冷地扭过头去,然后愤愤地离开走廊回到屋里去的.可现在已经晚了! ”我要叫你滚出去,”她大声嚷道,也不管媚兰或附近米德家的人会不会听见.”滚出去!你怎么取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究竟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才叫你......才叫你认为......滚出去,永远也别来了.这回我可要说到做到.你永远也不要再来,满以为我会饶恕你,拿那些无用的小玩意儿,如别针.丝带什么的来哄骗我,我要......我要告诉父亲,他会把你宰了!” 他拿起帽子,鞠了一躬,这时她从灯光下窥见,他那髭须底下的两排牙齿间流露出一丝微笑.他一点也不害臊,还觉得她的话很有趣,并且怀着浓厚的兴味看着她呢. 啊,他真是讨厌极了!她迅速转过身来,大步走进屋里.她一手抓住门把,很想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可是让门开着的挂钩太重了,她怎么使劲也拔不动,直弄得气喘吁吁. ”让我帮你一下忙行吗”他问. 她气得身上的血管都要破裂了,她连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于是便一阵风似地奔上楼去.跑到二楼时,她才听到他似乎出于好意替她把门带上了. 到炎热喧嚣的八月即将结束时,炮声也突然停息了.令人惊诧不已,全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邻居们在街上碰到时,彼此面面相觑,惊疑莫定,生怕即将发生什么意外.这长期杀声不绝之后的平静,不仅没有给绷紧的神经带来松弛,反而使它更加紧张起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北方佬的大炮不响了;部队也没有什么消息,只听说他们已经大批大批地从环城的防御工事中撤出,开到南边保卫铁路去了.如果目前确实还有战斗,或者仗打得怎么样,如果还在打仗的话,谁也不清楚战斗在哪里进行. 这几天唯一的消息是口头上流传的种种说法.报纸因缺乏纸张,缺乏油墨,缺乏人手,从围城开始就相继停刊,因此谣传蜂起,传遍全城.在这焦急的沉默中,人群像潮水般涌向胡德将军司令部索取情报,或者聚集在电报局和车站周围,希望得到一点消息,无论好的坏的都行,因为人人都渴望着谢尔曼炮兵的缄默能证明北方佬在全线退却,同时南部联盟军部队正把他们赶回到多尔顿的铁路以北去.可是没有消息.电讯线路也寂然无声,那剩下的最后一条铁路上也没有列车从南方开来,邮路也中断了. 在尘土和闷热中,秋天悄悄地溜了进来,使这突然沉默的城市为之窒息,使人们疲倦而焦急的心越发枯索和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思嘉因听不到来自塔拉的信息,急得快发疯了,可是仍努力保持一副勇敢的模样;她觉得从围城开始以来已经很久很久了,仿佛自己一直生活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直到这古怪的沉寂降临到四周为止.不过从围城开始至今才过了30天呢.30天的围城生活啊!整个城市已围上了密密的散兵壕,单调的隆隆的炮声昼夜不停,络绎不绝的救护车和牛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一路洒着鲜血驶向医院,早已精疲力竭的掩埋队将死亡者的尸体拖出来,把它们像木头似的倾倒在漫无尽头的浅沟里.这都是刚刚的三十天里的事情啊! 而且,从北方佬离开多尔顿南下以来,才过了四个月!刚刚四个月呢!思嘉回顾过去那遥远的一天,觉得它已经恍如隔世,可是,实际上的的确确才四个月呀!可是仿佛已挨过一辈子了. 四个月以前啊!怎么,四个月以前,多尔顿.雷萨卡和肯尼萨山对她还仅仅是铁路沿线上一些地方的名字呢.它们如今已成了一个个战役的名称,即约翰斯顿将军向亚特兰大退却时,一路上拼命而徒然地打过的那些战役的名称.而且,桃树沟.迪凯特.埃兹拉教堂和尤它沟也不再是令人愉快的地名了.它们曾经是些宁静的乡村,那里有她不少殷勤的朋友;它们是碧绿的田野,在那里小河两岸浅草如茵的地方,她曾经跟漂亮军官们一起野餐过,可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记忆,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地名也同样成了战役的名称,她曾经坐过的绿茵般的草地已被沉重的炮车碾得七零八碎,被短捕相接时士兵们拼死的脚步践踏得凌乱不堪,被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翻滚的垂死者反复压平了......如今缓缓的溪流已变得比佐治亚红土所赋予它们的本色更红了.桃树沟在北方佬渡过以后,像人们说的,已经是一片深红.桃树沟,迪凯特,埃兹拉教堂,尤它沟,它们永远也不再是一般的地名了.在思嘉心目中它们已成了埋葬朋友们的墓地,尸体在那里露天腐烂的矮树丛和密林,以及谢尔曼试图闯入和胡德顽强地把他击退之处的亚特兰大郊区. 后来,从南方来的消息终于到达了紧张的亚特兰大城,但这消息是令人震惊的,对思嘉尤其如此.谢尔曼将军又在开始攻击本城的第四个方面,即又一次攻打琼斯博罗的铁路.大量的北方军队集中在本城的这个第四方面,这不是从事小规模战斗的队伍或骑兵队,而是集结的北方佬大军.成千上万的联盟军已经从靠近城市的战斗线上撤去堵击他们了.这就是亚特兰大突然沉寂下来的原因. ”怎么,琼斯博罗”思嘉心里有些纳闷.她一想到塔拉靠那里多近,便惊恐得心都凉了.”干吗不找个旁的地方去攻打铁路呢他们干吗总是打琼斯博罗呢” 217.21.7 ”啊,该死的媚兰!”她心里不断地咒骂着.”她为什么就不能跟皮蒂姑妈一起到梅肯去呢她应当待在那儿,同她的亲属在一起,而不要跟着我嘛.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亲人.她干吗老缠着我不放!要是她当初到梅肯去了,我便早已到了母亲身边.即使现在......即使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她要生孩子,我也宁愿不顾北方佬的威胁冒险回家去.也许胡德将军会派人护送我呢.胡德将军是个好人,我想他一定会答应给我一名护兵和一张通行证,送我越过防线的.可是,我还得等那个婴儿出世呢!......啊,母亲,母亲,你可别死了!......这婴儿怎么老不出生呀我今天要到米德大夫那里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婴儿快些出世,好让我早日回家去......如果有人护送的话.米德大夫说媚兰很可能难产,我的老天啊!说不定她会死呢!媚兰死了,那么艾希礼......不,那样不好,我决不能这样想,可是艾希礼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过他曾经让我答应过要照顾她的.可是......如果我没有照顾她,她死了,而艾希礼还活着呢......不,我决不能这样想.这是罪过.我答应过上帝,只要他保佑母亲不死,我就要一切从善呢.啊,要是那婴儿很快出生就好了.要是我能够离开这里......回到家中......到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是这里就好了.” 亚特兰大已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一个她曾经爱过的极其快乐的地方.现在思嘉对这座不祥的陷于沉寂憎恨起来了,而以前她是爱过它的.自从围城的嘈杂喧哗声停止以后,它已变得那样寂静,那样可怕,像个鼠疫横行的城市似的.在前一个时期,人们还能从震耳的炮声和随时可能丧生的危险中找到刺激,可如今这一片阒寂里就只有恐怖了.整个城市弥漫着惶恐不安.惊疑莫定的气氛和令人伤心的回忆.人们脸上的表情普遍是痛苦的;思嘉认识的少数士兵也显得精疲力竭了,仿佛是些业已输掉的赛跑者还在勉强挣扎着,要跑完最后一圈似的. 八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它带来颇能令人相信的谣传,说亚特兰大战役开始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战斗打响了.战斗在南边某个地方进行.亚特兰大市民焦急地等待着战况好转的消息,大家一声不响,连开玩笑的兴趣也没有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两周前士兵们得知的情况,那就是亚特兰大已退到最后一堑,而且,如果梅肯失守,亚特兰大也就完了. 九月一日早晨,思嘉怀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醒来,这种恐惧是她头天夜里上床时就感到了的.她睡眼惺忪地想道:”昨天晚上睡觉时我为什么苦恼来着唔,对了,是打仗.昨天有个地方在打呀!那么,谁赢了呢”她急忙翻身坐起来,一面揉眼睛,又在心里琢磨起昨天忧虑的事来了. 尽管是清晨,空气也显得又压抑又热,预告会有一个晴空万里,赤日炎炎的中午.没有车辆驶过.没有军队在红色尘土中迈步行进.外面路上静悄悄的.隔壁厨房里没有黑人们懒洋洋的声音,没有准备早点时的愉快的动静,因为除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家,所有的邻居都逃到梅肯去了.就是从这两户人家,她也听不见什么声响.街那头更远的商业区也一样安静,许多店铺和机关都关门上锁,并且钉了木板,里面的人则手持武器跑到乡下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早晨呈现在面前的寂静,跟过去一星期通常在早晨遇到的那种静谧比起来,显得更加奇怪可怕似的.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赖在床上翻来覆去,尽打吹欠,而是迅速爬起来,走到窗前,希望看见某位邻居的面孔,或者一点令人鼓舞的迹象.但是马路上空荡荡的.她只注意到树上的叶子仍是碧绿的,但明显地干了,蒙上了厚厚一层红尘,前院的花卉无人照管,也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 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什么声响,隐约而阴沉,像暴风雨来到之前的雷声似的. ”快下雨了,”她即刻这样想,同时她那从小在乡下养成的习惯心理告诉她,”这的确很需要呢.”可是,随即又想,”真的要下雨吗不是雨,是炮声!” 她倚在窗棂上,心突突直跳,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谛听着远处的轰鸣,想弄清它究竟来自哪个方向.但是那沉雷般的响声那么遥远,一时无法断定它的出处.”估计是从马里塔来的吧,主啊!”她暗自祈祷着.”或者是迪凯特,或者桃树沟.可不要从南边来呀!不要从南边来呀!”她紧紧地抓住窗棂,侧耳谛听着,远方的响声好像愈来愈大.而且它正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的炮声啊!琼斯博罗和塔拉......还有爱伦,不就在南边吗 现在,就在此刻,北方佬也许已经到塔拉了!她再一细听,可是她耳朵里那突突的脉搏声把远处的炮击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了.不,他们不可能已到达琼斯博罗.如果真的到了那么远的地方,炮声就不会这样清晰,这样响.不过,他们从这里向琼斯博罗移动至少已经十英里,大概已靠近拉甫雷迪那个小小的居留地了.可是琼斯博罗在拉甫雷迪南边最多不过十英里呢. 炮声在南边响起来了,这可能就是北方佬给亚特兰大敲起的丧钟啊!不过,对于最担心母亲安全的思嘉来说,南边的战斗只不过是塔拉附近的战斗罢了.她不停地绞扭着两只手,她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第一次充分而明确地意识到南军可能被打败了.一想到谢尔曼的部队已成千上万地逼近塔拉,她就清楚地看出了战局的严峻和可怕.而这一点,无论是围城中击碎窗玻璃的枪声,还是缺吃缺穿的苦难,或者那一长列一长列躺着的垂死者,都不曾使她认识过.谢尔曼的部队离塔拉只有几英里了!这样,即使北方佬最终被打垮,他们也会沿着大路向塔拉退却,而杰拉尔德可能来不及带着三个生病的女人躲避他们. 啊,要是她现在跟他们在一起,也不管北方佬来不来,那才好呢!她光着脚,披着睡衣,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可是越走便越觉得很严重,预感到事情不妙.她必须回到母亲身边去必须回家. 她听到了下面厨房里传来碗碟声,这是普里茜在准备早餐,可是没听见米德太太的女仆贝特茜的声音.普里茜用尖利而忧伤的腔调在唱:”再过几天啊......”,这歌声思嘉听起来很觉刺耳,那悲伤的含意更叫她害怕,她只好披上一条围巾,啪哒啪哒穿过厅堂,走到后面楼梯口高声喊道:”别唱了,普里茜!” ”太太!知道了,”普里茜在楼下不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思嘉听了不觉深深抽一口气,突然感到惭愧起来. ”贝特茜到哪里去了” ”她还没来呢.俺不知道.” 思嘉走到媚兰门口,把门略略推开,朝阳光明丽的卧室里看了看.媚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睛周围现出一道黑圈,那张鸡心脸有些浮肿.本来苗条的身躯也变得有点畸形丑陋了.要是艾希礼现在看见了才好呢.思嘉恶意地设想,媚兰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孕妇都更难看.她打量着,这时媚兰睁开眼睛亲切而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脸色也顿时明朗起来. ”进来吧,”她艰难地翻过身来招呼.”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我正在琢磨,思嘉,有件事情我要问你.” 思嘉走进房来,在阳光耀眼的床上坐下. 媚兰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思嘉的手. ”亲爱的,”她说,”这炮声使我很不安.是琼斯博罗那个方向,是不是” 思嘉应了一声”嗯”,同时脑子里又重新出现刚才那种想法,心跳也开始加快了. ”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上星期听到你母亲生病的消息就会回去的.难道不是吗” ”是的,”思嘉回答,态度不怎么温和. ”思嘉,亲爱的.你对我太好了,那么亲切,那么勇敢,连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所以我非常爱你.我心里很不安觉得是我在拖累你.” 思嘉瞪眼望着.爱她,是这样吗傻瓜! ”思嘉,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打算向你提出一个十分重大的要求.”说着,她手把握得更紧了.”要是我死了,你愿意抚养我的孩子吗” 媚兰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急切而温婉地瞧着她. 思嘉听了有点手足无措,不由得把手抽出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了. ”唔,别傻气了.媚兰,你不会死的.每个女人生第一胎时都觉得自己会死.我曾经也是这样呢.” ”不,你没有这样想过.你说这话只不过是要鼓起我的勇气罢了.你从来就是什么也不怕的.我并不怕死,怕的是要丢下婴儿,而艾希礼......思嘉,请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抚养我的孩子.那样,我就不害怕了.皮蒂姑妈年纪太大,不能带孩子;霍妮和英迪亚很好,可是......我要你带我的婴儿.答应我吧,思嘉.如果是个男孩,就把他教养得像艾希礼,要是女孩......亲爱的,我倒宁愿她将来像你.” ”你这是见鬼了!”思嘉从床沿上跳起来嚷道.”事情已经够糟的了,还用得着你来死呀活呀的胡扯!” ”对不起,亲爱的.但是你得答应我.我看今天就会发生.我相信就在今天.请答应我吧.” ”唔,好吧,我答应你,”思嘉说,一面惶惑地低头看着她. 难道媚兰到这步田地,真不知道她对艾希礼是有意的或者她一切都清楚,而且正因为这样才觉得思嘉会好好照顾艾希礼的孩子思嘉抑制不住想大声向媚兰问个明白,可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媚兰拿过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放到自己脸上贴了一会儿.现在她的眼神又显得宁静了. ”媚兰,你怎么知道今天就会出事呀” ”天一亮我就开始阵痛了......不过不怎么厉害.” ”真的吗可是,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我会叫普里茜去请米德大夫嘛.” ”不,暂时还不用去,思嘉.你知道他有多忙,他们大家都很忙呢.只要给他捎句话去,说今天什么时候我们需要他来一下,再叫人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陪陪我.她会知道什么时候该打发人去请大夫.” ”唔,别这样尽替别人考虑了.我马上打发人去叫他,你很清楚,你跟医院里的任何病人一样,目前迫切需要一位大夫.” ”不,请你不要去.有时候,生个孩子得花一整天工夫呢.我就是不想让大夫坐在这里白等几个小时,而那些可怜的小伙子都十分需要他呢.只要打人你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就行了.她会明白的.” ”唔,好吧,”思嘉说. $$$$第二十一章 思嘉给媚兰端来早点之后,即刻打发普里茜去请米德太太,接着便和韦德一起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似乎生平第一次没有什么食欲.她既要担心媚兰已濒临分娩,因此神经质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浑身紧张地倾听远处的炮声,结果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她的心脏也显得有点古怪,在有规律地搏动几分钟之后,总要急速地怦怦乱蹦一阵,蹦得胃都要翻出来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胶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连作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饮斜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吃过.既没有糖,又没有奶酪,这种饮料苦得像胆汁,尽管放了所谓”长效糖剂”的高粱饴糖也还是苦.她硬着头皮咽了一口,便把杯子推开了.即使没有其他原因,单凭她吃不到放糖和奶酪真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韦德倒是比平时安静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样叫嚷不要吃他所厌恶的玉米粥了.她一勺勺地送到他嘴边,他也乖乖地吃着,和着开水一声不响地大口大口咽下去.他那温柔的褐色的眼睛瞪得像银币一样,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流露出童稚和惶惑,仿佛思嘉内心的恐惧也传给他了.他吃完以后,思嘉把他支到后院去玩,望着他蹒跚地横过凌乱的草地向他的游戏室走去.心里轻松多了,这才如释重负. 她起身来到楼梯脚下,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理应上楼去陪伴媚兰,设法缓和她的紧张情绪,让她不要害怕面临的这场考验,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领.媚兰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孩子呢!而且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谈起死呀活呀这样的话来!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楼梯上坐下来,试着让自己镇静一些,可是随即又想起的战事,不知结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样了.一场大战就在几英里之外进行,可是你一点也不知道,这显得多么奇怪啊!这个被遗弃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静,这跟桃树沟大战的日子对比起来,显得多么奇怪!皮蒂姑妈的住宅是亚特兰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战斗是在南边远处某个地方进行,因此这里既没有加速前进的支援部队经过,也没有救护车和松松垮垮的伤兵队伍从前线回来.她很想知道城市南端的情况会不会也是这样,并且庆幸自己没有住在那里.要是除米德家和梅里韦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并没有从桃树街北端逃难出去,那多好啊!他们一走,她就觉得寂寞孤单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还留在身边,那样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为了媚兰,她这时也可以亲自去打听,现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来了以后再出去了.米德太太,她为什么还没来呢普里茜哪儿去了呢 她站起来往外走,到前面走廊,焦急地盼望她们,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个隐蔽的拐弯处,她什么也没有瞧见.过了好一会,普里茜才来了,她独个儿慢悠悠地走着,好像准备走一整天似的,还故意将裙子左右摇摆,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后面有没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浆,好,糊啊!”普里茜一进大门,思嘉便厉声批评她.”她能不能马上就过来米德太太怎么说的” ”她不在,”普里茜说.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唔,太太,”普里茜回答,故意拖长声音强调她这消息的重要,”他们家的厨娘说,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说,小费尔先生给打伤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马车,带着老塔博特和贝特茜一起去了,他们要把他接回来.厨娘说他伤得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们这边来了.” 思嘉瞪眼看着她,真想搡她几下.这些黑人总是很得意自己能带回这种坏消息. ”好了,别站在这里发呆了.赶快到梅里韦瑟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或叫她家的嬷嬷来一下.好,快去.” ”她们也不在,思嘉小姐.刚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嬷嬷,还在一起聊来着.她们也出去了.俺猜她们是在医院里.门都锁了.” ”所以你才去了那么久呀!每回我打发你出去,叫你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许中途跟人聊,,知道了吗现在,你到......” 思嘉停下来苦苦思索.她的朋友中还有谁留在这里能够帮忙呢有埃尔辛太太.当然,埃尔辛太太近来一直不喜欢她,可是对媚兰始终很好. ”到埃尔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细说清楚,请她到这里来一下.还有,普里茜,听我说,媚兰小姐的孩子快生了,她随时都可能要你帮忙.好,你快去快回.” ”是的,太太,”普里茜说着就转身慢腾腾地像蜗牛似地朝车道上走去. ”你这懒骨头快一点!” ”是的,太太.” 普里茜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思嘉也回到屋里来.她又迟疑着没有立即上楼去看媚兰.她得向媚兰解释清楚,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来,可是费尔受重伤的事她听了会难过的.好吧,这一点就瞒过她算了. 她走进媚兰房里,发现那盘早点还没动过.媚兰侧身躺在床上,脸色像白纸一样. ”米德太太上医院去了,”思嘉说.”不过埃尔辛太太马上就来.你痛得厉害吗” ”不怎么厉害.”媚兰撒谎说.”思嘉,你生韦德时花了多久的时间” ”不到一会儿工夫,”思嘉不自觉地用愉快的口气回答.”当时我正在外面院子里,几乎来不及进屋.嬷嬷说那样很不体面......简直就像个黑人.” ”我倒是巴不得也像个黑人呢,”媚兰说,一面勉强装出一丝微笑,可是这笑容随即消失,一阵剧痛把她的脸歪得不成样子了. 思嘉怀着没有一丝乐观的心情低头看看媚兰那窄小的臀部,但还是用安慰的口气说:”唔,看来也并不怎么样嘛.” ”唔,不怎么样我知道.我只怕自己有点胆小.是不是......埃尔辛太太马上就会来吧” ”是的,马上,”思嘉说,”我下楼去打盆清水来,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好热啊.” 她借口打水在楼下尽可能多待些时候,每隔两分钟就跑到前门去看看普里茜是不是回来了.可是普里茜连影子也没有,于是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给媚兰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后又替她梳理好那一头长长的黑发. 一小时后,她听见有个黑人拖沓脚步声从街上传过来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见普里茜仍像刚才那样扭着腰,晃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回家来,仿佛周围有一大群热心的围观者似的.她一路上装模作样. ”总有一天我要给你这小娼妇拴上一根皮带.”思嘉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一面急急忙忙跑下楼去接她. ”埃尔辛太太到医院去了.他们家的厨娘说,今天早上火车运来了大批伤兵.厨娘正在做汤给那边送去呢.她说......” ”别管她说什么了,”思嘉插嘴说,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我要你上医院去一趟.我写个字条,你给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那里,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别的无论哪位大夫.你这次要不赶快回来,我就要活活剥你的皮.” ”是的,太太.” 220.22.0 思嘉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两个星期,脚上的血泡已开始化脓,脚肿得没法穿鞋,只能踮着脚跟蹒跚地行走.她瞧着脚尖上的痛处,一种绝望之情便在她心头涌起.没法找到医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创伤那样溃烂起来,就得等死了尽管现在生活这样艰难,可她还想活下去呢.如果他死了,谁来照管塔拉农场呀 她刚回到家时,曾经希望杰拉尔德往常的精神依然存在,他会主持家政,可是两周以来这个希望逐渐幻灭了.现在她已十分清楚,不管她乐意与否,这个农场和它所有的人口都得依靠她这双毫无经验的手去安排呢.因为杰拉尔德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梦中人似的,那么毫不关心塔拉,那么温厚随和.每当她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总是这样回答:”你认为最好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女儿.”要不便回答更糟,居然说,”孩子,跟你妈商量呀.” 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了,这个事实现在思嘉已经心安理得地承认,那就是说杰拉尔德将永远等待爱伦,永远注意倾听有没有她的动静.他是在某个边境地区,那儿时间静止不动,而爱伦始终在隔壁房间里等着他.他的生存的主发条已经在爱伦去世那天被拆掉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他那充分的自信,他的鲁莽和无穷的活力.爱伦是杰拉尔德.奥哈拉平生演出过的那场闹剧的观众,现在台前的帷幕永远降落了,脚灯熄了,观众也突然消失,而这个吓呆了的老演员还留在空空的舞台上等待着别人给他提词呢. 那天早晨屋子里很安静,因为除了思嘉.韦德和三个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泽地里找母猪去了.就连杰拉尔德也来了点劲儿,一手扶着波克的肩膀,一手拿着绳子,在翻过的田地里艰难地向那里走去.苏伦和卡琳哭了一阵睡着了,她们每天至少要来这么两次,因为一想起母亲便感到悲伤,觉得自己孤苦无依,眼泪使簌簌地从深陷的两腮上往下流.媚兰那天头一次支撑着上身靠在枕头上,盖着一条补过的床单夹在两个婴儿中间,一只臂弯里偎着一个浅黄色毛茸茸的头,另一只同样温柔地搂着一个黑色卷发的小脑袋,那是迪尔茜的孩子.韦德坐在床脚边,在听一个童话故事. 对思嘉来说,塔拉的寂静是难以忍受的,因为这使她清楚地想起她从亚特兰大回来那天一路经过的那些寂寞荒凉的地带.母牛和小牛犊已很久没出声了.她卧室的窗外也没有鸟雀啁啾,连那个在木兰树瑟瑟不停的树叶中繁衍了好几代的模仿鸟家族这天也不再歌唱了.她拉过一把矫椅放在敞开的窗口一眺望着屋前的车道.大路那边的草地和碧绿而空旷的牧场.她把裙子擦过膝盖,将下巴搁在胳臂肘上,伏在窗口寻思.她身边地板上放着一桶井水,她不时把起泡的脚伸进水里,一面皱着眉头忍受那刺痛的感觉. 她心里烦躁起来,下巴钻进了臂弯里.恰好在她需要拿出最大力气的时候,这只脚尖却溃烂起来了.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猪的.为了把小猪一只只捉回来,他们已经花了一星期,现在又过了两星期,可母猪还没抓到.思嘉知道,如果她跟他们一起在沼泽地里,她就会拿起绳索,高高卷起裤脚,很快把母猪套住. 可是把母猪抓到以后......要是真的抓到了,又怎么样呢好,你就把它和那窝小崽子吃掉,可是再往后呢生活还得过下去,食欲也不会减弱呀.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要吃光,连从邻园子里找来的那些蔬菜也所余无几了.他们必须弄到干豆和高粱,玉米糁和大米,还有......啊,还有许许多多东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花种子,新衣服,都需要啊,所有这些东西从哪儿来,她又怎么买得起呢 她已经偷偷看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柜,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联盟政府的债券和三千元联盟的钞票了.这大约够他们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吧,她带讽刺意味地想,因为现在联盟的票子已经一文不值啦.不过,即使她有钱,也能买到食物,她又怎么把它拉回塔拉来呢上帝为什么让那匹老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偷来的那个可怜的畜生还在,那也会使他们的生活大为改观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惯于在大路对面牧场上尥蹶子的骡子,那些漂亮的用来驾车的高头大马,她自己那匹小骡马,姑娘们的马驹子,以及杰拉尔德的到处风驰雷动般飞奔的大公马......啊,哪怕是倔强的骡子,只要它们还有一匹留下来,该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紧......一旦她的脚好起来,她就要步行到琼斯博罗去一趟.那将是她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步行,不过她愿意走着去.即使北方佬把那个城市完全烧毁了,她也一定要在那里找到一个能教她怎样弄到食物的人.这时韦德那张痛苦的小脸浮现在她眼前.他又一次嚷着他不爱吃山芋;他要一只鸡腿,一点米饭和肉汤呢. 前院里灿烂的阳光仿佛忽然被云翳遮住,树影也模糊起来,思嘉眼里已经泪汪汪的了.她紧紧抱着头,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如今哭也没有用.只有你身边有个疼爱你的人,哭才有点意思.于是她伏在那里使劲抿着眼皮不让泪水掉下来,但这时忽然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不免暗暗惊讶.不过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在过去两星期里,无论黑夜白天,就像觉得听见了母亲衣裙的悉卒声那样,她不时觉得听见了什么声响,这已经不足为怪了.她的心在急跳,这也是每逢这种时刻都有的,她随即便断然告诫自己:”别犯傻了.” 但是马蹄声很自然地缓慢下来,渐渐变成从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响着.这是一匹马......塔尔顿家或方丹家的!她连忙抬起头来看看.原来是个北方佬骑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帘后面,同时急忙从帘子的褶缝中窥探那人,心情十分紧张,呼吸急促,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垂头弓背坐在马鞍上,是个强悍粗暴的家伙,一脸蓬乱的黑胡须飘散在没有钮扣子的蓝军服上.他在阳光里眯着一双小眼睛,从帽檐下冷冷地打量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马,把缰绳撂在拴马桩上.这时思嘉突然痛苦地缓过气来,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个北方佬,腰上挎着长筒的北方佬!而且,她是单独跟三个病人和几个孩子在家里呢! 他懒洋洋地从人行道上走来,一只手放在套上,两只小眼睛左顾右盼.这时思嘉心中象万花筒般闪映着一幅幅杂乱的图景,主要是皮帝姑妈悄悄说过的关于坏人袭击孤单妇女的故事,譬如,用刀子割喉咙呀,把病危的女人烧死在屋里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种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场面,都因北方佬缘故而紧紧联在一起了. 她的头一个恐惧的想法是躲到壁橱里去,或者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面飞跑下楼,一路惊叫着奔向沼泽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着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偷偷地进了过厅,她才知道已经逃不出去了.她吓得浑身发抖,无法动弹,只听见他在楼下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步子愈来愈响,愈来愈胆大,因为他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现在他进了饭厅,眼看马上要从饭厅出来,到厨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厨房,便仿佛有把刀子扎进她的心窝,顿时怒火万丈,把恐惧都驱散得无影无踪了.厨房啊!厨房的炉火正炖着两锅吃的,一锅是苹果,另一锅是千辛万苦从”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村园子里弄来的各种菜蔬的大杂烩,这些尽管不一定够两个人吃,可是要给九个挨饿的人当午餐呢.思嘉忍着饥饿等待别的人回来,已经好几个小时,现在想到这个北方佬会一口气吃光,难怪她气得全身哆嗦了. 让这些家伙通通见鬼去吧!他们像蚯虫般洗劫了塔拉,让它只好慢慢地饿死,可现在又回来偷这点剩余的东西.思嘉肚子里饥肠辘辘,心想:凭上帝作证,这个北方佬休想再偷东西了! 她轻轻脱掉脚上的破鞋,光着脚匆匆向衣柜走去,连脚尖上的肿痛也不觉得了.她悄悄地拉开最上面的那个抽屉,抓起那把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笨重,这是查尔斯生前佩带但从没使用过的武器.她把手伸进那个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了一会,拿出一粒火帽子弹来.她竭力镇静着把子弹装进枪膛里.接着,她蹑手蹑脚跑进楼上过厅,跑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抓住紧紧贴在大腿后面的裙褶里. ”谁在那里”一个带鼻音的声音喊道.这时她在楼梯当中站住,血脉在耳朵里轰轰地跳,她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站住,要不我就开枪了.”那声音在接着喊叫. 他站在饭厅里面的门口,紧张地弓着身子,一手瞄着,另一只手里拿着那个花梨木针线盒,里面装满了金顶针.金柄剪刀和金镶小钻石之类的东西.思嘉觉得两条腿连膝盖都冷了,可是怒火烧得她满脸通红.他手里拿的是母亲的针线盒呀!她真想大声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脏......”可是偏偏嚷不出声来.她只能从楼梯栏杆上俯身凝视着他,望着他脸上那粗暴的紧张神色渐渐转变为半轻蔑半讨好的笑容. ”那么这家里有人了,”他说,把塞回到皮套里,一面走进饭厅,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小娘们就你一个人吗.”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从栏杆上伸出去,瞄准他那满是胡须的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摸枪柄,这边枪机已经扳动了.的后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时砰地一声枪响冲耳而来,一股强烈的火药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随即那个北方佬扑通一声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饭厅门里,把家具都震动了.针线盒也从他手里摔出来,盒里的东西撒满一地.思嘉几乎下意识地跑到楼下,站在他旁边,俯身看着他那张胡须蓬蓬的脸,只见鼻子的地方有个血糊糊的小洞,两只瞪着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这时两股鲜血还在发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来自他的脸上,另一股出自脑后,思嘉瞧着瞧着,似乎才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一个人! 硝烟袅袅地向房顶上升,两摊鲜血在她脚边不断扩大.她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大一会,仿佛在这夏天午前闷热的死寂中,每一种不相关的声音和气味,如她心脏擂鼓般的怦怦急跳声,木兰树叶的轻微瑟瑟声,远处沼泽地里一只鸟儿的哀鸣,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强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她,本来连打猎时都不爱靠近被追杀的动物,是一个连牲畜被宰杀时的哀号或罗网中野兔的尖叫声不忍听的姑娘.她意识迟钝地思索着.杀人了!我没有犯谋杀罪.啊,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向地板上针线盒旁边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来,心中涌起了一种冷静而残忍的喜悦.她简直想用脚跟往他鼻子上那个张开的伤口踩几下,并从她赤脚上沾染了鲜血那种暖乎乎的感觉中汲取难得的乐趣.她总算替塔拉农场......也替爱伦打出了复仇的一击了. 楼上穿堂里传来急促踉跄的脚步声,接着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更加快了,但显然是虚弱而艰难的.中间还夹杂着金属的丁当声.这时思嘉恢复了时间和现实的概念,她抬头一看,看见媚兰在楼梯顶上,身上只穿了件当睡衣的破衬衫,一只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尔斯的那把军刀而沉重地耷拉着.媚兰把楼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蓝军服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他旁边那只针线盒,手里握着长筒,脸色灰白.光脚站在那里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着思嘉,那张通常是温柔的脸上闪烁着严峻而骄傲.赞许和喜悦的微笑,这和思嘉胸中那团火热的混乱情绪正相匹配. ”怎么......怎么......她也像我一样啊!她了解我这时的心情呢!”思嘉在长长的一段沉默中这样想着,”她也会干出同样的事啊!” 她浑身激动地仰望着那个脆弱的摇摇欲倒的姑娘,那个让思嘉从没好感,只有厌恶和轻蔑的姑娘.现在,思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对艾希礼妻子的憎恨,心中涌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一种从来不曾被什么琐屑情感触发过的洞察力看见了,在媚兰那轻柔的声音和鸽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着一片锐利的无坚不入的钢刃,同时感到媚兰宁静的血液中也同样蕴藏着勇敢的旗帜和号角! ”思嘉!思嘉!”苏伦和卡琳怯弱的尖叫声从关着的房间里传出来,同时韦德在哭喊着”姑姑,姑姑!”媚兰连忙用一个手指抿着嘴,一面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艰难地横过楼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门推开. ”别害怕,姑娘们!”听声音她似乎兴致很好.”你们大姐想把查尔斯的那支擦擦,结果枪走火了,差点把她吓死了!”......”好了,韦德.汉普顿,妈妈不过把你爸的打了一响嘛!她也会让你打的,等你长大些.” ”多冷静的一个撒谎家!”思嘉不由得钦佩地想.”我可不会这么快就编出来啊.可是,他们总会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干吗要说谎呢” 她又低头看看那具尸体,不过因为怒火和惊骇都已经消失,现在只有满怀厌恶的感觉,同时两个膝盖也因此战栗起来了.这时媚兰又挣扎着来到楼梯顶上,扶着栏杆,紧紧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楼来. ”回床上躺着去,傻瓜,你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兰嚷着,可媚兰还是艰难地走到了楼下穿堂里. ”思嘉,”她小声说,”我们得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埋起来才行.他可能不是单独一个人,要是旁的人发现他在这里......”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稳了身子. ”他一定是单独一人,”思嘉说.”我在楼上窗口没看见有别人.他一定是个逃兵.” ”即使他是单独一人,也不能让人知道.那些黑人会议论的,然后他们就会来抓你的.思嘉,我们一定得赶在那些去沼泽的人回来以前把他埋掉.” 思嘉在媚兰的极力主张和热情催促下开始心动了,她苦苦思索起来.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葡萄架底下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土很松,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么把他弄去呢” ”我们俩每人抓住一只脚,把他拖去,”媚兰果断地说. 思嘉虽然不怎么赞成,可她对媚兰却越发敬佩了. ”我一个人来拖吧.你连只猫也推不动呢.”她粗声粗气地说.”你回床上躺着去,你这会害了自己的.别妄想给我帮忙了,否则我要亲自把你背回楼上去.” 媚兰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理解的微笑.”你真可爱,思嘉.”她说着便在思嘉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当思嘉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她又继续说:”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来擦地......擦这些脏东西,趁那几个人还没回来,不过思嘉......” ”嗯” ”你说我们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吗他可能有些吃的东西呢.” ”我看可以,”思嘉说,深恨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来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我的天,”她小声说,一面掏出一个用破布卷好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来.”媚兰......媚兰,我想这里面全是钱呢!” 媚兰默不作声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你看,”她颤抖着说,”我觉得有点发软了.” 思嘉把那块破布撕掉,两手哆嗦着打开皮夹子. ”你瞧,媚兰......你瞧呀!” 媚兰看了目的地,觉得眼睛发胀.那是一大堆乱成一团的钞票,联盟的和联邦的票子混在一起,中间夹着三枚闪闪发光的金币,一枚十美元和两枚五美元的. ”暂时别去数了,”媚兰看见思嘉动手数那些钞票,便这样说.”我们没时间......” ”难道你不明白,媚兰,这些钱就意味着我们有了吃的呢.” ”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明白,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我就去拿那个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 思嘉很不愿意放下钱包.一幅灿烂的远景就在她眼前摆着......现金,北方佬的马,食物!上帝毕竟不亏待我们,尽管他采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总算在救助我们了.她坐在那里凝望着钱包笑个不停,结果媚兰只得索性把钱包从她手里夺了过来. ”快!” 裤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蜡烛.一把小折刀.一小块板烟和一团绳钱.媚兰从背包里取出一包咖啡,她贪馋地闻了闻,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接着取出一袋硬饼干,一张嵌在镶珍珠的金框里的小女孩相片,看到这相片时她的脸色变了.还有一枚石榴别针.两只很粗的带细链条的金镯子.一只金顶针,一只小银杯.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刀.一只钻石戒指和一副吊着梨形钻石的耳环,这钻石连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颗超过了一克拉. ”一个贼!”媚兰小声说,不由得从那尸体旁后退了两步.”思嘉,这些东西一定都是偷来的!” ”当然喽,”思嘉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想偷我们的东西呢.” ”幸亏你把他打死了,”媚兰温柔的眼睛严峻起来,”现在赶快,亲爱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弯下身子,抓住那具尸体脚上的靴子,使劲往外拖.她突然感到他那么沉重,而且自己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也许她根本拖不动他于是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尸体,两只手各抓起一只靴子夹在两腋下,拼命往前拖.那尸体果然移动了,但又突然停下来,原来在兴奋时她把那只肿痛的脚全给忘 221.22.1 ”媳妇,用不着吓成这个样子嘛,我们都是结了婚的,不是吗而且,上帝知道,我们在这以前已见过不少的黑白混血儿了.” ”他们怎么没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烧掉呢” ”那房子是靠了小卡尔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监工希尔顿同声求情才获救的,”老太太说.她经常把那个前任女家教师称为小卡尔弗特太太,虽然第一位卡尔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们是坚决的联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长又细的鼻子瓮声瓮气地模仿着说.”凯瑟琳说他们两人不顾一切地发誓,说卡尔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还说卡尔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还说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凯德死在弗吉尼亚军队里!凯瑟琳感到可耻极了,说那房子宁愿被烧掉呢.她说凯德回家后听了这些会气炸的.不过,这正是一个男人娶上北方老婆应得的报应......她们不顾体面,没有自尊心,只考虑自己的性命......可他们怎么会没有把塔拉烧掉呢,思嘉” 思嘉迟疑了一会才回答.她知道紧接着还会有这样的问题:”那么你们家的人都怎样了你的亲爱的母亲呢”她知道不能告诉她母亲死了.她知道如果说出那几个字,甚至只要在这几位富于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几个字来,她就会伤心落泪乃至放声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这次回家以后还没真正哭过,但她知道只要一旦把闸门打开,她那勉强保持着勇气就会全部消失了.不过她惶惑地面对周围这几张友好的脸孔时,心里也很清楚,要是她瞒着不告诉她们母亲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远也不会饶恕她的.在全县妇女中还很少有人像爱伦那样受到她的赞赏呢.老太太特别钟爱爱伦. ”好,说下去,”老太太催她,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难道你还不清楚,小姐” ”唔,你看,我是到这边的战争结束后那天才回家的,”她赶忙回答.”那时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对我说......说他让北方佬没有把房子烧掉,理由是苏伦和卡琳得了伤寒,正病得厉害,不能移动.” ”我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北方佬做这样的好事呢,”老太太说,好像她很不高兴听人说侵略者的好话似的.”那么这两个女孩子现在怎样了” ”唔,她们好些了,好得多了,只不过还很虚弱,”思嘉回答.接着,眼看老太太话到嘴边就要问起爱伦来了,她急忙寻找别的话题. ”我......我想,不知你们能不能借点吃的给我们北方佬像蝗虫一样把我们家的东西全都吃光了.不过,要是你们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说,而且......” ”叫波克赶辆车子过来,让他把我们家的东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还有鸡.都拉一半过去,”老太太说,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爱听这种话,别说了!如果那样,还要邻居干什么” ”你真是太好了,我怎么能......不过我得走了.家里的人会为我着急的.” 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忽地站起身来. ”你们俩留在这里,”她命令儿媳妇和萨莉,一面推着思嘉到后面走廊去.”我要跟这孩子说句悄悄话.思嘉,扶我下台阶去.” 少奶奶和萨莉跟思嘉说了声再见,并答应很快就去看她.她们十分诧异,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说些什么.这一点,除非她自己透露,她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年老的太太们总是这样古怪,少奶奶低声对萨莉说,接着她们都回头干自己的缝纫活去了. 思嘉一只手抓着缰辔站在那里,心中纳闷不知老太太要说什么. ”现在,”老太太盯着思嘉的脸孔严肃地说,”你还隐瞒着什么呢塔拉到底怎么样了” 思嘉抬头注视着那双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泪把真相说出来了.因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谁都不敢哭的. ”母亲死了,”思嘉低沉地说. 这时那只握着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紧,使她觉得痛了,同时老太太那又黄又皱的眼皮在迅速眨动着. ”是北方佬杀了她” ”她是得伤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 ”别去想这些了,”老太太严厉的口吻说,思嘉见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那么你爸呢” ”爸已经......爸已经不正常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下去,他病了吗” ”那震动......他显得很奇怪......他不怎么......” ”不要说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点心理失常吧” 听到事情的真相就这样坦白地说明了,思嘉顿感轻松,如释重负.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来让你伤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说,”他心理失常了.他显得晕晕乎乎,似乎连母亲去世也不记得了.唔,老太太,看着他久久地坐在那里耐心等待着母亲,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个孩子.不过,如果他记得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时侧耳倾听有没有母亲的动静时,常常会突然跳起来,笨拙地走出门去,一直走到墓地.过了一会,他才拖着两条腿走回家来,泪流满面地反反复复说:凯蒂.思嘉,奥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亲死了,,仿佛我才头一次又听到这个消息.其实我早就听厌了,都忍不住要惊叫了.有时在深夜,我听见他在呼唤她,便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对他说她正在棚屋区护理一个生病的黑人呢.这时他焦躁起来,因为她是经常为了看护病人而没日没夜地忙碌的.于是,你就很难让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丹大夫还在家呢!爸就像个孩子.啊,我想他对爸一定有办法的.而且媚兰也需要请个大夫瞧瞧.她产了那个婴儿之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本来应当......” ”媚兰......婴儿她跟你们在一起” ”是的.” ”媚兰跟你们在一起干什么她干吗不跟她姑妈和别的亲人住在梅肯尽管她是查尔斯的妹妹.我从不认为你会怎么喜欢她,小姐,那么,跟我谈谈这件事吧.” ”老太太.说起来话长,你不要回到屋里去,好坐下来细谈” ”我能站嘛,”老太太简单地说.”而且如果你当着别人的面讲你这段故事,他们便会大声嚷嚷,会让你为自己感到遗憾.好,我们就谈吧.” 思嘉从围城和媚兰的怀孕开始讲起,最初还有点支支吾吾,但在那双犀利的老眼睛不放松的注视下,她讲着讲着,那些生动和恐怖的词句便源源不绝地出口了.所有情节都记起来了,如婴儿诞生的那个大热天,恐惧时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抛弃.她谈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和敌我莫辨的炽旺营火,第二天清早看见的那些孤零零的烟囱,沿途的死人死马,饥饿,荒凉,以及生怕塔拉也烧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当时我想只要能回到母亲身边,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担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经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发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听说母亲去世时,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 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等老太太说话.接下来的是一段颇长的沉默,以致她怀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这绝望的处境.最后老太太才开了口,那声调是温和的,比思嘉听过她对任何人说的都温和得多. ”对于女人来说,孩子,要对付一个比可能遇到的还要坏的处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为她一旦对付了最坏的处境,以后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可是一个女人要是什么也不害怕,那变糟啦.你以为我不理解你刚才的说的......你所经历过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这个年纪,碰上了克里克印第安人的叛乱,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杀(1813年8月30日,起义的克里克印第安人袭击并屠杀了米姆斯要塞的553名边区居民.米姆在亚拉巴马河上.)之后......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这个年纪,那时我设法逃到灌木林里躲起来,躺在那里看见我们的房子被放火焚烧,还看见印第安人剥我兄弟和姐妹的头皮.可我只能躺着,祈祷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来.他们把母亲拖到外面,在离我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把她杀害了.接着又剥了她的头皮.还不断有印第安人跑回来用鹰头斧子砍她的脑盖骨.我呢,我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可不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动身到最近一个居留地去.它在大约三十英里开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间穿过沼泽地,也遇到过印第安人.到那里之后,他们还以为我发疯了呢.......我就是在那里碰见方丹大夫的.他照顾我......唉,是的,我说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什么事或什么人也没有怕过,因为我已经见识过可能碰到的最坏情况了.而这种无所畏惧剥夺了我大量的幸福,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上帝有意要让女人胆小怕事,因此一个不怕事的女人总是有点不怎么正常的......思嘉,你还是应当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珍爱一样......”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仿佛默默地站在那里回顾半个世纪以前令她害怕过的年月.思嘉不耐烦地挪动着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了解她,也许还会给她指出某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她却一味谈起你还没有出生时的往事来了.这种事情谁会感兴趣呢思嘉真后悔自己不该把实情全部告诉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我们他们会惦记你了,”她突然这样说.”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赶着车子来......也不要以为你自己能放下担子.我很清楚,因为你就是放不下嘛.” 那年深秋季节一直持续到11月,而温暖天气对于在塔拉的人来说是很舒适的.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他们现在有了一匹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了.他们早餐时有煎蛋,晚餐有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苹果干,甚至有一次过节还吃了烤鸡呢.那头老母猪也终于抓到了,现在和它的那窝小猪被关在屋基底下的猪圈里,正高兴地嘟哝呢.有时猪大声尖叫,闹得屋里的人没法说话,不过这声音听起来也是满愉快的.这意味着冷天和宰猪季节一到,白人就有新鲜猪肉,黑人也有猪下水好吃了,同时还意味着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拜访方丹家以后思嘉精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识到的要大得多.只要知道了她还有邻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们的旧居都安然无恙,就足以把她回塔拉最实阶段所经受的损失和孤独感驱散了.方丹和塔尔顿两家的农场都不在军队必经的地区,他们又很慷慨,把家里仅有的东西分了一部分给她.按照这个县的传统习惯,邻居们应当彼此帮助,因此他们不要思嘉一分钱,说她自己也会那样做的,还说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后,再偿还也可以. 思嘉现在有食物养家了,而且还有一匹马,还有从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钱和珠宝.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发波克到南边去买,那是很冒险的事,因为无论北方佬还是联盟军队都可能把马掳去.不过,她至少已有钱买衣服,有马和车子可以外出了.也许波克去办这件事不一定会被抓吧.总之,最苦的时期已经熬过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来,就感谢上帝给了她一个晴天和暖烘烘的太阳,因为每一个好天气都可以推迟那必然到来的寒冷季节,那时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进原先奴隶们住的棚屋,那是农场剩下的唯一贮藏处.田里的棉花实际睦比思嘉和波克所估计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把棚屋堆满了. 尽管方丹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评过.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里去摘棉花,要让她这位奥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农场的女主人,亲自下大田去劳动,这毕竟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是那样,不就把她摆在跟蓬头散发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吗她的打算是让黑人干田间活,她和几位正在恢复健康的姑娘干家务,但这里碰到了一种等级制情绪的反抗,这情绪比她自己的还要强呢.波克.嬷嬷和普里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干活,便大声嚷嚷起来.他们反复强调自己是干家务的黑人,不是干田间活的.特别是嬷嬷,她激愤地宣称她连院子里的活也从没干过.她出生在罗毕拉德家族的大宅里,而不是在奴隶的棚屋里;她是在老夫人卧里长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脚边的一张褥垫上.唯有迪尔茜什么也不说,并且瞪着眼睛狠狠盯住普里茜,叫这个小家伙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们的抗议,把他们通通赶到棉田里去.不过嬷嬷和波克动作那么慢,又不停地唉声叹气,结果思嘉只得叫嬷嬷回到厨房做饭,叫波克到林子里捉野兔和负鼠,到河边钓鱼.看来摘棉花有点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猎和钓鱼就不同了. 接着,思嘉将两个妹妹和媚兰也安排到田里干活,可效果同样不好.媚兰把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净,很乐意在大太阳下干了一个小时,可随即不声不响地晕倒了,于是只得卧床休息一周.苏伦闷闷不乐,热泪盈眶,也假装晕倒在田里,但思嘉往她脸上浇了一葫芦凉水后她便立刻清醒,像只恶猫似的啐起唾沫来.最后她干脆拒绝不去了. ”你不能强迫我.我就不愿意跟黑人一样在田里干活嘛!要是我们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么办呢要是......要是让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如果母亲知道......” ”只要你敢再提一句母亲,苏伦.奥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思嘉大声喝道.”母亲干起活来比这里的哪个黑人都辛苦,难道你不知道,你这千金小姐” ”她没有!至少不是在田里.你也不能强迫我去干.我要到爸那里去告你,他不会让我干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们这些事打扰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气,又怕父亲伤心,真是狼狈透了. ”我来帮你做吧,姐姐,”卡琳温顺地插嘴说.”她还没有完全好,也不该出门晒太阳呢.我会把苏伦和我自己的活都干完的.” 思嘉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小乖乖,”但她瞧着这位小妹妹又发起愁来.卡琳一直很娇嫩,以前像果园里春风吹开的花朵般白里透红,可现在红晕已经消失,只不过那张沉思可爱的脸上还流露着花一般的品性.她自从在病中恢复知觉时发现母亲去世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而且有点心神不定.她发现周围的环境已完全改变,思嘉像个碎嘴婆婆似的,不停地劳动已成为新的生活规律了.像卡琳这样天性娇弱的人,是很难适应这些变化的.她简直不理解这个时期所发生的一切.只像个梦游人似的走来走去,做着分配给她做的事情.她看来很脆弱,实际上也是这样,但她同时又随和,听话,乐于帮助别人.她要么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么就拿起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地为她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祈祷.思嘉从没想到卡琳会对布伦特的死这样伤心不已.这样念念不忘,在思嘉心目中,卡琳还是那个”小妹妹”,还那么幼小,不可能有一桩真正严肃的恋爱事件呢. 思嘉站在太阳下的棉田里,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来,两只手也被棉桃磨粗了,真希望有个能把苏伦的精力和体力跟卡琳的温柔品性结合起来的妹妹啊.因为卡琳摘得又卖力又认真,可是劳动一个小时之后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苏伦)实际上身体还没有全好,还不宜做这种活儿,结果思嘉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现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里劳动的只有迪尔茜和普里茜母女俩了.普里茜懒懒散散.时紧时慢地摘着,不断地抱怨脚痛背痛,还说肚子也有毛病,浑身都瘫了,等等,直到她母亲拿起棉花秆抽她,她才尖叫几声了事.这以后她可以稍稍好一点,同时故意离得远远的,叫她母亲再也打不着她. 迪尔茜不知疲倦.默默无言地干着,像一架机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便觉得迪尔茜十分可贵,就好比是金子铸的. ”你真是太好了,迪尔茜,等到将来又过好日子了,我决不忘记你这样辛辛苦苦劳动.”她真诚地说. 这个青铜的女巨人跟旁的黑人不一样,她受到夸奖时既不高兴得咧嘴微笑,也不兴奋得浑身哆嗦.她只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思嘉,并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太太.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爱伦小姐都对俺很好.杰拉尔德先生把俺的普里茜也买了过来,省得俺惦记她,这俺总不能忘记嘛.俺是个带印第安血统的人,印第安人对那些待他们好的人是不会忘记的.俺就担心俺的普里茜.她真没用啊.像她爸一样,看样子纯粹是黑人,她爸就很不认真.” 尽管思嘉请人帮着摘棉花碰到困难,尽管她自己劳动时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棉花一点点从田里搬进了棚屋,她的热情也就越来越高了,棉花这东西总能给人一种可靠和稳定的感觉.塔拉农场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个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是个不折不扣的南部人,她充分相信南部会从这些红土壤的田地里复兴起来. ”放开我,韦德,小宝贝!你赶快跑下楼,穿过后院,到沼泽地去.嬷嬷和媚兰姑姑都在那里.亲爱的,赶快跑,不要害怕!” 那孩子听出她的声调变了,但把起头来看她,这时思嘉一见他那眼神就吓坏了,他活像一只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祷.”千万别让他犯惊风症呀!千万......千万不要在北方佬跟前这样.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在害怕呢.”可是孩子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紧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说:”要像个大孩子了,韦德.他们只是一小伙该死的北方佬嘛!” 于是,她下了楼梯,迎着他们走去. 214.21.4 萧弘和谢妙容在棺河中跋涉。 说是棺河也不都是船棺,峡谷底的这条河,宽度约在三十到五十米之间,比较窄的地方也就三十多米,宽的地方可以达到五十米。因为水流冲击,许多的船棺都被冲到河流的边沿堆积。也因为有这些堆积在河边的船棺,两人不用下河往前游泳通过。在这条河里面,似乎有潜在的危险,这是两人踏着河边那些船棺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发现的。一种形状似鳄鱼的动物在山壁阴影的水下潜游。每当在阳光照射下这面的游鱼一过界,就会遭遇到那边阴影河中的动物的攻击和噬咬。也许是这个峡谷平时根本无人来过,又或者是这里有许多腐尸,所以河中生长的也以腐肉为食的黑鱼又多又肥,这倒是便宜了以黑鱼为食的那水下的不明动物。 总之因为有这种颇具攻击性的潜伏在水中动物的存在,萧弘和谢妙容不敢轻易下河。他们只是踏着河边那些堆积的船棺,小心的往前。只是要从那些船棺上通过也不容易。此地是黄洞的棺河,相当于汉人的坟地,几百上千年来,黄洞死去的人都是采用的这种葬法,所以新棺加旧棺,那数量是相当恐怖的,说是成千上万也不过分。这些棺材里面,年代久远的,日晒雨淋,船棺早就朽烂了,还有一些新棺材也诡异地被破开了洞,里面的腐烂的尸首被秃鹫啄食,甚至有些尸首被拖出棺外…… 所以在萧弘和谢妙容行进的过程中,他们不时可以看见白骨,四散的腐烂的肢体,以及损毁的尸体。峡谷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令人恶心想吐的腐尸味儿,随着气温越升越高,扑面而来,把人都给包裹住的都是这种味道。谢妙容早已经吐过两次,吐得肚子里再也没有东西可吐了。 萧弘倒是还好,他毕竟上过战场,不少看死人和血腥的场面,所以对眼前的这种场面除了微微皱眉外,并没有多余的反应。他想得是要尽快走出这个峡谷,一是这里没有食物和可以喝的水,而两个人的体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要是没有水和食物补充体力,他们两人说不定最终会倒下去,变成跟这条棺河里其他的腐尸一样,成为那些秃鹫的食物。二是,他莫名觉得这条棺河所在的峡谷里有危险的他不了解的东西,要是随着黑夜的来临,会对他和妻子越来越不利。昨晚上他们才被冲到这里,或者是运气好,在棺河的最上游,又是在清晨,故而没有遭遇到危险。但是,现如今他和妻子已经深入峡谷之中,他们不能往后,只往往前,所以就要加紧赶路。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条棺河有多长,但是能多走些就多些吧。 “啊!”谢妙容突然尖叫一声,她踩踏的一具看似完整的船棺的棺面突然凹陷下去,她的一只脚就踩空了,整个人摔倒在棺面上,接着表面看起来完好,但其实里面已经朽烂的棺面整个碎掉,她则是摔进了棺材里面,和里面的一具白骨来了个面对面的亲密接触。 谢妙容瞪着眼,看着底下那两个黑洞洞的骷髅头的眼窝,她想立刻爬起来,可是手脚发软,根本起不来,甚至她连喊萧弘的力气都没了。她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在发抖。 “十五娘!”萧弘就跟在谢妙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明明看到前面的船棺是完好的,所以他让妻子先走过去,哪想到谢妙容却踩到了朽烂的船棺上,并且整个人摔了进去。 他知道妻子一定吓得不轻,所以急忙跳到船棺边,俯身下去,把谢妙容从里面给抱出来。抱出来后,他发现妻子受伤了,船棺里面的碎骨扎破了谢妙容的手掌,手掌上扎出一个洞,伤痕还挺深,汩汩的鲜血一会儿功夫就聚起来,形成了一条血流,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流。 谢妙容太紧张,摔下去的时候都没有觉得疼,这会儿被萧弘抱出来了之后才觉得手掌上传来巨大的灼痛。 她抬起手,看到那个肉都翻卷开来的血洞,痛得呲牙。 萧弘已经撕破了自己衣裳的下摆,然后撕下一条布来替谢妙容包扎,他的眉头此时锁了起来,妻子受伤了,这往下的情景更不妙。尽管是伤到了手,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小伤口都会是致命的,除了加速体力的流失以外,因为缺医少药,那伤口说不定还会感染发炎,这会直接降低人的行动能力还有生命力,要是因此生病,危及生命。他都不敢往下想了。 必须,必须快点儿走出去! 他心里着急起来,但是,这种情景下,急是没有用的,相反,却有可能出更多的状况。 接下来,萧弘都是走在前面,每一个走过的地方,总是他先去试了试,觉得安全,才拉着谢妙容走过去。 从两人在峡谷里醒来,谢妙容和萧弘紧赶慢赶,一气走了两个多时辰,日头已经往西落下去,峡谷里原先有一半阳光一半阴影,此时就只剩下一线阳光还照在河面上,河面部分三分之二都已经笼罩在山壁的阴影里了。可前面的峡谷的出口,两人却还是没看到。 折腾了这一日一.夜,两个人都是饥肠辘辘,饿还好,渴就简直无法忍受。特别是两人本身在棺河边,河里就有水,但是考虑到这条河早就被腐尸污染了,所以他们不能喝这条河里的水,这就更加放大了那种口渴的难耐。加上谢妙容又受伤了,她的体力加速流逝得厉害。 她问萧弘:“三郎,我们已经走了多远了?” 萧弘:“估摸着有二三十里路。你再忍忍,咱们再走一会儿,说不定前面就是出口呢。” 谢妙容道:“我……我快没力气了,脚痛,手痛,人很不舒服。” 萧弘停下来,看着谢妙容,见她唇色发红,唇上都干裂了,她的眼神也有些涣散,还有此时的脸也诡异的现出了红色。他记得早上的时候,妻子的脸色还是青白色的,可这会儿…… 他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额头和脸,发现很烫。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很显然,刚才谢妙容摔落到船棺里面受伤了,伤口发炎了,这也就造成了她开始发热。 萧弘心里真是好生焦灼,接下来,是不是要停止赶路,还是继续往前。而且他观察现在的日头的照射峡谷的情况,估计着再有半个时辰,可能这条棺河就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了。而随着黑夜来临,他们两人就得停下往前赶路,这样的话,便又得熬上一.夜。一.夜过后,肯定妻子的病情会更加严重吧,到底该怎么办? 他在心里迅速权衡,很快有了主意,不如先暂时歇一会儿,等妻子缓上一口气后再赶路。 于是他四面看一看,见前头有一小块靠近山壁的地方,那里是干燥的,可以让人休息一下。 “十五娘,走,我们过去歇一会才走。” 萧弘扶着谢妙容走了过去,两人靠着山壁坐下,急.促的喘气。谢妙容实在是累坏了,她坐下后,靠在萧弘的肩头说是小憩一会儿,但是一闭上眼,她就睡着了。萧弘呢,他当然也是累,靠着山壁闭眼休息,说实话,他也想睡得要命,迷迷糊糊的,可心里却挣扎着告诫自己不能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轻微的水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好像是船桨划水的声音一样。 难道是有船划过来了? 这让萧弘心里立时一喜,立即睁开了眼。不过一看之下,他却是立即跳了起来,甚至没来得及叫醒谢妙容,让昏睡着的谢妙容摔到了地上。谢妙容给摔醒了,她睁开眼,不解的看向萧弘,正要开口问怎么了?却在萧弘脸上看到了紧张不已的神情,于是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她看到了什么? 约莫五六只跟豹子差不多大的动物正向两人游过来,它们的头有点儿象是老虎,可躯体却象豹子,让人映像深刻的则是在上颌的嘴的前部长有两颗估摸着长达十五到二十厘米的尖利的长牙。 这是什么东西? 谢妙容根本不认识这种动物,但是她跟萧弘一样,对这种动物的靠近感到恐惧。 于是她也撑着山壁赶忙爬了起来。 萧弘此时已经捡起身边的石块去砸那向两人游过来的牙齿尖利的动物。那几只动物一开始被萧弘的石块砸得停了下来,还往后游了几下,不过那只领头的动物忽然发出一声咆哮声后,退后的几只动物就又重新游回来,跟着那一只领头的动物再次向两人游过来。 谢妙容这会儿顾不上问萧弘他们两夫妻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里了,求生的本能使得她也赶忙去捡起身边她拿得动的石头去砸那几只向两人靠近的动物。不管有没有用,总是能阻止它们快速的接近两人。这种带着尖利长牙的动物靠近他们两人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多半是把两人当成食物的,那一对尖利的长牙明白的告诉两人,它们是吃肉的。谢妙容甚至能够想到那一对长牙要是咬住他们身体的任何部位,一瞬间就可以扎透,给你开出两个血洞。 奈何两人的石头攻势只能减缓那几只危险的动物的靠近,却不能真能让他们掉头离去。眼看,它们就离两人越来越近。 萧弘一咬牙已经拔出了腰间的一把匕首,这匕首是他唯一的防身的武器。他把谢妙容拉到身后说:“就算是死,我也要护着你,让你多活一会儿!” 谢妙容闻言哭了起来,她道:“要不让我去给它们吃,我已经走不动了,它们吃我的时候,你就可以逃走……” 萧弘一听,心中感动不已,回头看一眼谢妙容,红着眼圈儿说:“说什么呢?听我的。不定我杀死领头的那只,这些东西就会都给吓跑了。” 谢妙容哭得更加厉害了,虽然她知道萧弘的这种话多半是安慰自己的,可是现在的她还能有什么办法,还能做什么。她打定主意,一会儿看情况,要是见到情况危急,还是主动以自己的身体饲养这些凶猛的动物好了,至少为自己所爱的人争取到一点儿逃生的机会。 说话之间,那五六只动物已经上了岸,离两人也就三四米远。 领头的那只动物朝着两人嘶吼了一声,身后的几只就散开,把两人给围在了中间。谢妙容见此情景,心都凉了,看来这些猛兽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们两个都给吃了,不让任何一个逃脱,她就算打算以身饲虎也不行了。 萧弘手持匕首往前一步,紧盯着那只领头的猛兽,他想好了,只要这只领头的扑过来,他就拼死去刺它几下。 “嗖嗖嗖!” 忽地从离他们不远的船棺后射出了一阵箭雨,那些箭直向那几只猛兽射去。 这一下,不但领头的那只猛兽,其余的几只都给这些箭射中了。 事发突然,别说萧弘和谢妙容两人了,就是那些猛兽光顾着要把谢妙容和萧弘给当点心吃,没有料到居然有偷袭它们的人。 被箭射中后的猛兽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和嘶吼声,它们欲向那偷袭它们的人发起攻击,可是跑两步却有野兽无力地摔倒在地。很显然,那些箭上面有让动物麻醉的成分,这和当初萧弘被箭射中后出现的状况一样。 除了那只领头的猛兽外,剩下的那些都在随后的时间里很快地倒在了地上,发出呜呜的悲声,大概它们也知道着了道了,这下完蛋了。 那一只领头的猛兽身躯最高大,身上也只中了两箭,不象其它的猛兽中箭多,所以,它在明白被偷袭,而且身体有点儿不对劲儿之后,立即重新跃进水里,扔下谢妙容和萧弘两人快速地游开了。 萧弘和谢妙容从如此危险的境地脱困,除了惊讶之外,还有庆幸。他们一齐看向那射出了箭救了他们的人。 一看之下,萧弘又是一惊。 他居然看到了那个他一直从建康追到龙溪的刺客,只见他跟着身后的三十多个陆洞的兵卒从离此不远的船棺后冒了出来。 这真是才去了虎又来了狼。这些人的来意萧弘和谢妙容都很清楚,他们是来捉拿两人的。这会儿他们两个体力即将耗尽,谢妙容也病了,根本就没有跟这些人搏斗的本钱,除了投降没有第二条路。 谭二七十分高兴他终于追上了小洞主和小巫师要的人。他昨晚奉命带人捉拿那些逃走的汉人,下到水潭里,他先是带了人去另一条通往陆洞外面的暗河,结果到那里,没有发现逃跑的汉人的踪迹。于是他猜测,那些汉水可能被水流带到了黄洞的棺河。于是他带人又往黄洞的棺河这边来。到了黄洞的棺河,他在河边发现了有人留下的踪迹,于是他带人一路追踪而来。 结果,在下午太阳将要落山之前,他终于追上了逃跑的汉人,尽管只有两个人,但是他知道那男子一定就是小洞主要的人,除了他长的很俊美以外,他身上还穿着小洞主身边的侍卫服,至于那个女子,他更加惊喜的发现,她的脸被水冲洗干净后,显露出了美丽的容貌。 他多看了萧弘几眼,更加意外的发现,这个人居然是那个带队追缉他的汉人将军,当初一直从建康追到龙溪来的。他逃到陆洞,向主子小巫师陆十三求救,陆十三派兵伏击这个汉人将军带来的人,他亲眼见到这个汉人将军被箭射倒,掉到龙溪河里。原以为他已经死了,可是没想到,这会儿见到他居然还活着。 不但活着,还成为了小洞主的侍卫,这怎么能行。他觉得自己回去后一定要告诉小洞主这个人危险得很,只能让他做男.宠.,可不能让他做侍卫。至于那个女子,将她献给小巫师,小巫师一定会很高兴吧。总之,抓到了这两个人,一切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了,小巫师不会再被小洞主为难,他要的女人也会到手了,自己也能得到小巫师的赏赐。 他举起了刀,一挥手对身后的三十几个兵卒说了句什么,那些兵卒便向谢妙容和萧弘走来。他们之中,有人拿出了绳子,看来这些人要过来将谢妙容和萧弘两个人绑起来。 谢妙容看向萧弘,不安地问他:“三郎,怎么办?” 萧弘深深看她一眼,道:“算了,我们跟他们走,好歹,跟他们回去,他们会为你治伤,再这样拖下去,我怕你会出事。” “可是回去了,你……我……”谢妙容哽咽难言。 萧弘明白,她是要说这回去后,两人很可能再也无法相见,而且两人的结局也会比较悲惨。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了太多了,他唯一希望的是自己爱着的女人可以活着。现在的他们两个就算没有被这些来捉拿他们的陆洞兵卒包围,就凭借他们两个的身体状况,还有这峡谷中存在的不明的危险,他们也几乎没有可能可以活着走出去。 他眼中黯然,心想,或者这就是命。他现在有点儿后悔了,当初就不该追缉那刺杀小皇帝的刺客出了建康城,然后遇险落到现在这步田地,让自己的妻子也被拖累了。他没法怪妻子来找他,他知道如果自己跟妻子调个位置,他也会来找她的。 “卿卿,走一步看一步吧,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我只想你活着……”他望着她深情道。 一边说他一边把谢妙容抱到了怀里。 谢妙容呜呜的哭了起来,她好伤心,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丈夫,才跟他在一起重聚不到一天一.夜,这么快,他们两个就又要分开了,而且这一次分开后,说不定就再也没法相见了。那个小洞主还不知道怎么对待丈夫和她自己呢,等待他们两人的会是什么? 那些上前来绑两人的陆洞兵卒们已经快走到两人跟前了,有人对他们发出了喊叫声,似乎是要两人分开,或者是自己走过来受缚。 “都给我站住不许动!” “救命!别杀我!” 两句龙溪土语突然冒了出来,让那三十多个正要将谢妙容和萧弘拿下的陆洞兵卒瞬间一惊。他们齐刷刷地转头去看他们的头领谭二七。 谢妙容和萧弘也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给吸引住了,两人转脸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阿石……贺牛……周坦,阿豆,农十一……” 从谭二七身后慢慢走出来的几人,让谢妙容难以置信,她激动地慢慢念出他们的名字。 此时,谭二七的脖子上正压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持剑的人正是阿石。在他身侧是贺牛,贺牛的身后则是周坦,阿豆,还有农十一。 阿豆见到谢妙容后,脸上都是悲喜交加的表情,她大声喊了声:“娘子!” 贺牛这时候说话了,说的是龙溪土语,他让谭二七叫他手下的那些兵卒丢下手中的武器,否则,他们的人就会杀了他。 谭二七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逆转的事情,他已经满心欢喜,认定抓住了萧弘和谢妙容,可是哪想到转瞬之间,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就在他指挥手下的兵卒去捉拿萧弘和谢妙容时,他的身后突然闪出一个人制住了他,并且他的脖子上压上了一柄锋利的短剑。制住他的人出手异常快,而且从他制住他的手法还有速度看,这人是个高手,他不敢挣扎乱动。 贺牛的话说出来后,阿石配合他把锋利的短剑往谭二七的脖子上压了压,即刻他的颈部的皮肤就被划破了,有细细的血流从伤口冒出来。 谭二七吓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连忙再喊了声饶命。贺牛就再次重复一遍,他数三下,那些谭二七手下的兵卒再不投降的话,就让阿石割开他的喉咙。 “一,二,……” “你们,你们快放下手中的刀箭,快!” 谭二七手下的那三十多个兵卒彼此互看几眼,他们还是有犹豫的,不少人心里想他们的人这么多,不会打不过新出现的几人。再说了,他们龙溪人一直认为投降是一种耻辱。再说了,他们也不是真正的谭二七的手下,他们都受小巫师指挥,怎么能因为谭二七就放过眼前这些小洞主和小巫师要捉拿的人。 萧弘离这些兵卒近,他们之间互使眼色,那种狡黠的表情被他看在眼底。他太知道这些兵卒们的心思了,以前他在战场上可是不少遇到这种情形,明明有些被包围的敌军还要来个拼死一搏。 于是,他看向阿石和周坦,使了使眼色,再微微点点头。 周坦也是战场上下来的人,非常明白萧弘眼色的意思,他便也朝着萧弘点点头。 下一刻,周坦和萧弘几乎是同时出手,向那三十多个陆洞兵卒发动了攻击。 217.211.7 ”啊,该死的媚兰!”她心里不断地咒骂着.”她为什么就不能跟皮蒂姑妈一起到梅肯去呢她应当待在那儿,同她的亲属在一起,而不要跟着我嘛.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亲人.她干吗老缠着我不放!要是她当初到梅肯去了,我便早已到了母亲身边.即使现在......即使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她要生孩子,我也宁愿不顾北方佬的威胁冒险回家去.也许胡德将军会派人护送我呢.胡德将军是个好人,我想他一定会答应给我一名护兵和一张通行证,送我越过防线的.可是,我还得等那个婴儿出世呢!......啊,母亲,母亲,你可别死了!......这婴儿怎么老不出生呀我今天要到米德大夫那里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婴儿快些出世,好让我早日回家去......如果有人护送的话.米德大夫说媚兰很可能难产,我的老天啊!说不定她会死呢!媚兰死了,那么艾希礼......不,那样不好,我决不能这样想,可是艾希礼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过他曾经让我答应过要照顾她的.可是......如果我没有照顾她,她死了,而艾希礼还活着呢......不,我决不能这样想.这是罪过.我答应过上帝,只要他保佑母亲不死,我就要一切从善呢.啊,要是那婴儿很快出生就好了.要是我能够离开这里......回到家中......到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是这里就好了.” 亚特兰大已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一个她曾经爱过的极其快乐的地方.现在思嘉对这座不祥的陷于沉寂憎恨起来了,而以前她是爱过它的.自从围城的嘈杂喧哗声停止以后,它已变得那样寂静,那样可怕,像个鼠疫横行的城市似的.在前一个时期,人们还能从震耳的炮声和随时可能丧生的危险中找到刺激,可如今这一片阒寂里就只有恐怖了.整个城市弥漫着惶恐不安.惊疑莫定的气氛和令人伤心的回忆.人们脸上的表情普遍是痛苦的;思嘉认识的少数士兵也显得精疲力竭了,仿佛是些业已输掉的赛跑者还在勉强挣扎着,要跑完最后一圈似的. 八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它带来颇能令人相信的谣传,说亚特兰大战役开始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战斗打响了.战斗在南边某个地方进行.亚特兰大市民焦急地等待着战况好转的消息,大家一声不响,连开玩笑的兴趣也没有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两周前士兵们得知的情况,那就是亚特兰大已退到最后一堑,而且,如果梅肯失守,亚特兰大也就完了. 九月一日早晨,思嘉怀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醒来,这种恐惧是她头天夜里上床时就感到了的.她睡眼惺忪地想道:”昨天晚上睡觉时我为什么苦恼来着唔,对了,是打仗.昨天有个地方在打呀!那么,谁赢了呢”她急忙翻身坐起来,一面揉眼睛,又在心里琢磨起昨天忧虑的事来了. 尽管是清晨,空气也显得又压抑又热,预告会有一个晴空万里,赤日炎炎的中午.没有车辆驶过.没有军队在红色尘土中迈步行进.外面路上静悄悄的.隔壁厨房里没有黑人们懒洋洋的声音,没有准备早点时的愉快的动静,因为除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家,所有的邻居都逃到梅肯去了.就是从这两户人家,她也听不见什么声响.街那头更远的商业区也一样安静,许多店铺和机关都关门上锁,并且钉了木板,里面的人则手持武器跑到乡下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早晨呈现在面前的寂静,跟过去一星期通常在早晨遇到的那种静谧比起来,显得更加奇怪可怕似的.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赖在床上翻来覆去,尽打吹欠,而是迅速爬起来,走到窗前,希望看见某位邻居的面孔,或者一点令人鼓舞的迹象.但是马路上空荡荡的.她只注意到树上的叶子仍是碧绿的,但明显地干了,蒙上了厚厚一层红尘,前院的花卉无人照管,也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 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什么声响,隐约而阴沉,像暴风雨来到之前的雷声似的. ”快下雨了,”她即刻这样想,同时她那从小在乡下养成的习惯心理告诉她,”这的确很需要呢.”可是,随即又想,”真的要下雨吗不是雨,是炮声!” 她倚在窗棂上,心突突直跳,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谛听着远处的轰鸣,想弄清它究竟来自哪个方向.但是那沉雷般的响声那么遥远,一时无法断定它的出处.”估计是从马里塔来的吧,主啊!”她暗自祈祷着.”或者是迪凯特,或者桃树沟.可不要从南边来呀!不要从南边来呀!”她紧紧地抓住窗棂,侧耳谛听着,远方的响声好像愈来愈大.而且它正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的炮声啊!琼斯博罗和塔拉......还有爱伦,不就在南边吗 现在,就在此刻,北方佬也许已经到塔拉了!她再一细听,可是她耳朵里那突突的脉搏声把远处的炮击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了.不,他们不可能已到达琼斯博罗.如果真的到了那么远的地方,炮声就不会这样清晰,这样响.不过,他们从这里向琼斯博罗移动至少已经十英里,大概已靠近拉甫雷迪那个小小的居留地了.可是琼斯博罗在拉甫雷迪南边最多不过十英里呢. 炮声在南边响起来了,这可能就是北方佬给亚特兰大敲起的丧钟啊!不过,对于最担心母亲安全的思嘉来说,南边的战斗只不过是塔拉附近的战斗罢了.她不停地绞扭着两只手,她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第一次充分而明确地意识到南军可能被打败了.一想到谢尔曼的部队已成千上万地逼近塔拉,她就清楚地看出了战局的严峻和可怕.而这一点,无论是围城中击碎窗玻璃的枪声,还是缺吃缺穿的苦难,或者那一长列一长列躺着的垂死者,都不曾使她认识过.谢尔曼的部队离塔拉只有几英里了!这样,即使北方佬最终被打垮,他们也会沿着大路向塔拉退却,而杰拉尔德可能来不及带着三个生病的女人躲避他们. 啊,要是她现在跟他们在一起,也不管北方佬来不来,那才好呢!她光着脚,披着睡衣,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可是越走便越觉得很严重,预感到事情不妙.她必须回到母亲身边去必须回家. 她听到了下面厨房里传来碗碟声,这是普里茜在准备早餐,可是没听见米德太太的女仆贝特茜的声音.普里茜用尖利而忧伤的腔调在唱:”再过几天啊......”,这歌声思嘉听起来很觉刺耳,那悲伤的含意更叫她害怕,她只好披上一条围巾,啪哒啪哒穿过厅堂,走到后面楼梯口高声喊道:”别唱了,普里茜!” ”太太!知道了,”普里茜在楼下不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思嘉听了不觉深深抽一口气,突然感到惭愧起来. ”贝特茜到哪里去了” ”她还没来呢.俺不知道.” 思嘉走到媚兰门口,把门略略推开,朝阳光明丽的卧室里看了看.媚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睛周围现出一道黑圈,那张鸡心脸有些浮肿.本来苗条的身躯也变得有点畸形丑陋了.要是艾希礼现在看见了才好呢.思嘉恶意地设想,媚兰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孕妇都更难看.她打量着,这时媚兰睁开眼睛亲切而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脸色也顿时明朗起来. ”进来吧,”她艰难地翻过身来招呼.”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我正在琢磨,思嘉,有件事情我要问你.” 思嘉走进房来,在阳光耀眼的床上坐下. 媚兰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思嘉的手. ”亲爱的,”她说,”这炮声使我很不安.是琼斯博罗那个方向,是不是” 思嘉应了一声”嗯”,同时脑子里又重新出现刚才那种想法,心跳也开始加快了. ”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上星期听到你母亲生病的消息就会回去的.难道不是吗” ”是的,”思嘉回答,态度不怎么温和. ”思嘉,亲爱的.你对我太好了,那么亲切,那么勇敢,连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所以我非常爱你.我心里很不安觉得是我在拖累你.” 思嘉瞪眼望着.爱她,是这样吗傻瓜! ”思嘉,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打算向你提出一个十分重大的要求.”说着,她手把握得更紧了.”要是我死了,你愿意抚养我的孩子吗” 媚兰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急切而温婉地瞧着她. 思嘉听了有点手足无措,不由得把手抽出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了. ”唔,别傻气了.媚兰,你不会死的.每个女人生第一胎时都觉得自己会死.我曾经也是这样呢.” ”不,你没有这样想过.你说这话只不过是要鼓起我的勇气罢了.你从来就是什么也不怕的.我并不怕死,怕的是要丢下婴儿,而艾希礼......思嘉,请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抚养我的孩子.那样,我就不害怕了.皮蒂姑妈年纪太大,不能带孩子;霍妮和英迪亚很好,可是......我要你带我的婴儿.答应我吧,思嘉.如果是个男孩,就把他教养得像艾希礼,要是女孩......亲爱的,我倒宁愿她将来像你.” ”你这是见鬼了!”思嘉从床沿上跳起来嚷道.”事情已经够糟的了,还用得着你来死呀活呀的胡扯!” ”对不起,亲爱的.但是你得答应我.我看今天就会发生.我相信就在今天.请答应我吧.” ”唔,好吧,我答应你,”思嘉说,一面惶惑地低头看着她. 难道媚兰到这步田地,真不知道她对艾希礼是有意的或者她一切都清楚,而且正因为这样才觉得思嘉会好好照顾艾希礼的孩子思嘉抑制不住想大声向媚兰问个明白,可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媚兰拿过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放到自己脸上贴了一会儿.现在她的眼神又显得宁静了. ”媚兰,你怎么知道今天就会出事呀” ”天一亮我就开始阵痛了......不过不怎么厉害.” ”真的吗可是,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我会叫普里茜去请米德大夫嘛.” ”不,暂时还不用去,思嘉.你知道他有多忙,他们大家都很忙呢.只要给他捎句话去,说今天什么时候我们需要他来一下,再叫人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陪陪我.她会知道什么时候该打发人去请大夫.” ”唔,别这样尽替别人考虑了.我马上打发人去叫他,你很清楚,你跟医院里的任何病人一样,目前迫切需要一位大夫.” ”不,请你不要去.有时候,生个孩子得花一整天工夫呢.我就是不想让大夫坐在这里白等几个小时,而那些可怜的小伙子都十分需要他呢.只要打人你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就行了.她会明白的.” ”唔,好吧,”思嘉说. $$$$第二十一章 思嘉给媚兰端来早点之后,即刻打发普里茜去请米德太太,接着便和韦德一起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似乎生平第一次没有什么食欲.她既要担心媚兰已濒临分娩,因此神经质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浑身紧张地倾听远处的炮声,结果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她的心脏也显得有点古怪,在有规律地搏动几分钟之后,总要急速地怦怦乱蹦一阵,蹦得胃都要翻出来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胶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连作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饮斜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吃过.既没有糖,又没有奶酪,这种饮料苦得像胆汁,尽管放了所谓”长效糖剂”的高粱饴糖也还是苦.她硬着头皮咽了一口,便把杯子推开了.即使没有其他原因,单凭她吃不到放糖和奶酪真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韦德倒是比平时安静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样叫嚷不要吃他所厌恶的玉米粥了.她一勺勺地送到他嘴边,他也乖乖地吃着,和着开水一声不响地大口大口咽下去.他那温柔的褐色的眼睛瞪得像银币一样,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流露出童稚和惶惑,仿佛思嘉内心的恐惧也传给他了.他吃完以后,思嘉把他支到后院去玩,望着他蹒跚地横过凌乱的草地向他的游戏室走去.心里轻松多了,这才如释重负. 她起身来到楼梯脚下,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理应上楼去陪伴媚兰,设法缓和她的紧张情绪,让她不要害怕面临的这场考验,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领.媚兰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孩子呢!而且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谈起死呀活呀这样的话来!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楼梯上坐下来,试着让自己镇静一些,可是随即又想起的战事,不知结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样了.一场大战就在几英里之外进行,可是你一点也不知道,这显得多么奇怪啊!这个被遗弃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静,这跟桃树沟大战的日子对比起来,显得多么奇怪!皮蒂姑妈的住宅是亚特兰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战斗是在南边远处某个地方进行,因此这里既没有加速前进的支援部队经过,也没有救护车和松松垮垮的伤兵队伍从前线回来.她很想知道城市南端的情况会不会也是这样,并且庆幸自己没有住在那里.要是除米德家和梅里韦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并没有从桃树街北端逃难出去,那多好啊!他们一走,她就觉得寂寞孤单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还留在身边,那样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为了媚兰,她这时也可以亲自去打听,现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来了以后再出去了.米德太太,她为什么还没来呢普里茜哪儿去了呢 她站起来往外走,到前面走廊,焦急地盼望她们,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个隐蔽的拐弯处,她什么也没有瞧见.过了好一会,普里茜才来了,她独个儿慢悠悠地走着,好像准备走一整天似的,还故意将裙子左右摇摆,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后面有没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浆,好,糊啊!”普里茜一进大门,思嘉便厉声批评她.”她能不能马上就过来米德太太怎么说的” ”她不在,”普里茜说.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唔,太太,”普里茜回答,故意拖长声音强调她这消息的重要,”他们家的厨娘说,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说,小费尔先生给打伤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马车,带着老塔博特和贝特茜一起去了,他们要把他接回来.厨娘说他伤得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们这边来了.” 思嘉瞪眼看着她,真想搡她几下.这些黑人总是很得意自己能带回这种坏消息. ”好了,别站在这里发呆了.赶快到梅里韦瑟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或叫她家的嬷嬷来一下.好,快去.” ”她们也不在,思嘉小姐.刚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嬷嬷,还在一起聊来着.她们也出去了.俺猜她们是在医院里.门都锁了.” ”所以你才去了那么久呀!每回我打发你出去,叫你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许中途跟人聊,,知道了吗现在,你到......” 思嘉停下来苦苦思索.她的朋友中还有谁留在这里能够帮忙呢有埃尔辛太太.当然,埃尔辛太太近来一直不喜欢她,可是对媚兰始终很好. ”到埃尔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细说清楚,请她到这里来一下.还有,普里茜,听我说,媚兰小姐的孩子快生了,她随时都可能要你帮忙.好,你快去快回.” ”是的,太太,”普里茜说着就转身慢腾腾地像蜗牛似地朝车道上走去. ”你这懒骨头快一点!” ”是的,太太.” 普里茜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思嘉也回到屋里来.她又迟疑着没有立即上楼去看媚兰.她得向媚兰解释清楚,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来,可是费尔受重伤的事她听了会难过的.好吧,这一点就瞒过她算了. 她走进媚兰房里,发现那盘早点还没动过.媚兰侧身躺在床上,脸色像白纸一样. ”米德太太上医院去了,”思嘉说.”不过埃尔辛太太马上就来.你痛得厉害吗” ”不怎么厉害.”媚兰撒谎说.”思嘉,你生韦德时花了多久的时间” ”不到一会儿工夫,”思嘉不自觉地用愉快的口气回答.”当时我正在外面院子里,几乎来不及进屋.嬷嬷说那样很不体面......简直就像个黑人.” ”我倒是巴不得也像个黑人呢,”媚兰说,一面勉强装出一丝微笑,可是这笑容随即消失,一阵剧痛把她的脸歪得不成样子了. 思嘉怀着没有一丝乐观的心情低头看看媚兰那窄小的臀部,但还是用安慰的口气说:”唔,看来也并不怎么样嘛.” ”唔,不怎么样我知道.我只怕自己有点胆小.是不是......埃尔辛太太马上就会来吧” ”是的,马上,”思嘉说,”我下楼去打盆清水来,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好热啊.” 她借口打水在楼下尽可能多待些时候,每隔两分钟就跑到前门去看看普里茜是不是回来了.可是普里茜连影子也没有,于是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给媚兰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后又替她梳理好那一头长长的黑发. 一小时后,她听见有个黑人拖沓脚步声从街上传过来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见普里茜仍像刚才那样扭着腰,晃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回家来,仿佛周围有一大群热心的围观者似的.她一路上装模作样. ”总有一天我要给你这小娼妇拴上一根皮带.”思嘉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一面急急忙忙跑下楼去接她. ”埃尔辛太太到医院去了.他们家的厨娘说,今天早上火车运来了大批伤兵.厨娘正在做汤给那边送去呢.她说......” ”别管她说什么了,”思嘉插嘴说,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我要你上医院去一趟.我写个字条,你给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那里,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别的无论哪位大夫.你这次要不赶快回来,我就要活活剥你的皮.” ”是的,太太.” 218.211.8 “瞧你说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萧弘倒也没有直接回答谢妙容的问题,而是觑着她反问道。 萧弘这么说,谢妙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嫌弃自己把他当财迷呢,不过,既然已经跟萧弘成为了夫妻,谢妙容觉得得即便是动用自己的嫁妆,也该跟萧弘说下。一句话,夫妻一体,有时候并不是只在嘴.巴上说一说的。 “这一回可能要动用不少的钱,我估摸着我拿出去后,嫁妆也没啥了。” “是啊,我听阿父说那睿王竟然要岳父拿出三十万金,恐怕谢家要凑够这笔钱不容易。你的嫁妆要是不够,我那里还能凑一些。” 听丈夫这样说,谢妙容终是笑了,她道:“好,要是不够,就让你帮忙一下,只是你帮我,可不能让阿姑晓得了,我怕她心疼。” “心疼什么?那些财帛有我这个儿子重要?我家娘子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没人了,拿钱来做什么。” “别说什么救命恩人这个话了,救你相当于救我,你明白不明白?” “……”萧弘一伸手把谢妙容搂到自己怀里,低声动情道:“这一世我都不想再跟你分开了……” 谢妙容抱紧他,喃声说:“我也是……” 经历过这一次的生离,以及许多危险的事情之后,两人觉得心离对方更近了。 次日,两人结伴回谢府,在谢府门口见到了睿王派来的一队所谓的保护谢家的兵卒。这些人以保护谢家不被那些痛恨鄱阳王所做所为的百姓冲击为名,实际上是把谢庄给软禁起来了。 领头的一个校尉还是敲了点儿谢妙容的钱才放她跟萧弘进去。 谢府里面倒是一派平和的景象,和往日差不多。只不过,守在二门上的婢妇见到谢妙容和萧弘后还是告诉了他们一个让人焦虑的事情,也就是二房的老夫人病重了,她是在半个月前病倒的。起因是因为十郎谢节突然病逝以及谢庄在朝堂上遭到排挤以及罢官,随后当今皇帝又听信了睿王党羽的话,敲诈谢家三十万金。 本来在此之前,姜氏已经有点儿小病,后面谢家接二连三的出事,让她受到不小的打击,撑不住最后病倒了。 听说祖母病了,谢妙容自然是心慌,顾不得先去其父母那里,先就去了嘉玉堂探望祖母。 见到谢妙容和萧弘来了,姜氏跟前服侍的管事婢妇阿杞异常高兴,她擦着湿润的眼睛对谢妙容说:“这些日子以来,老夫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极少有醒着的时候,可她一醒了,就念叨着您。奴婢见老夫人这样,就去找老爷夫人,让他们叫人去喊你来谢家,谁想老爷夫人说您这段儿日子不在建康,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回来……我就怕老夫人万一有个好歹,她若是连最疼爱的孙女也见不到,恐怕闭不上眼……” 谢妙容一把抓住阿杞的手紧张地问:“我阿婆病得这么厉害了么?” 阿杞哽咽着回答:“老爷和夫人后事都为老夫人预备下了……” “阿婆……”谢妙容忍不住哭起来。一边的萧弘见状赶忙揽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让她别哭了,还是先进去见了祖母再说。还有就是,她这么哭,不利于她祖母的病。 谢妙容听了,赶忙收了泪,她明白丈夫话里的意思,这样哭颇有不吉利的意思,毕竟她祖母病重。 擦了眼泪,谢妙容和萧弘跟着阿杞进了嘉玉堂,一直走进她祖母的卧房。 姜氏此时闭着眼躺在床上,她呼吸非常的急.促,从喉咙里面不断发出风箱一般的声响。光是听这种呼吸声,谢妙容和萧弘就知道她的病真得已经非常沉重了。 谢妙容走近些看祖母,见她脸色苍白得厉害,而且她人很瘦,比以前建康的时候瘦了太多,这个时候的她就像是皮下包了具骷髅一样,这是病得脱了相了。见此情景,谢妙容不得不说,其父母为祖母准备丧事是十分必要的。怪不得刚才阿杞见到她,会说祖母万一有个好歹的话。 “阿婆!”谢妙容扑到了姜氏躺着的床边,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语带哭声喊她。 虽然说了不要在病人跟前哭,可是谢妙容没法子控制自己的悲伤,主要是见到祖母病成这样,就算有心理准备她也是没法接受。萧弘见此情景倒不好说话了,深知劝说无用。 满屋里的婢妇们都黯然垂泪。 正哭着呢,从门外急匆匆走进来谢庄和刘氏。他们是在奴婢来向两人回禀说女儿和女婿回府,接着就去了嘉玉堂,所以跟着赶来了。昨日谢妙容和萧弘回来了萧家,周坦和阿石就回了谢府覆命。当谢庄和刘氏得知女儿不但安全回到了建康,还带回了活着的萧弘,两个人不知道多激动。这一次谢妙容去龙溪寻找萧弘,谢庄是在她走后才跟妻子刘氏说的。刘氏一听,直接是吓昏了过去。她醒来后就扯着谢庄哭闹,怪他为何不拦阻女儿去龙溪寻找萧弘,这要是去了回不来可怎么好。谢庄告诉她,他派了得力的人手周坦和阿石去保护女儿,女儿应该能平安回来。但即便是这样说了,刘氏依然不能放心,自此以后,整日以泪洗面,她一方面担心女儿,另一方面又想到要是女儿真得找到了女婿的尸首,那这一桩他们给女儿挑选的婚事就太糟糕了。 谢妙容离开建康,带人去找萧弘的事情,整个谢家也就谢庄和刘氏夫妻知道。他们并没有告诉那个时候就生了小病的姜氏,怕她知道了担心谢妙容,让病势加重。可是谁都没想到,谢妙容的事情瞒住了,但后面发生在谢家人身上的一系列不好的事情到底没瞒住,以至于让姜氏过分伤心和担心,从而一病不起,越来越严重。 “十五娘!我的儿……”刘氏进来后,便直接冲到了谢妙容身边去将她抱住,激动不已地哭了起来。 谢庄进屋后见到女儿和女婿也是红了眼圈儿。 萧弘赶紧向岳父和岳母行礼。 谢庄让他起来,接着对谢妙容说:“十五娘,咱们去偏厅去坐着说话吧,这里让阿杞守着,要是你阿婆醒过来了,就让她带你来见你阿婆好不好?” 刘氏擦干了眼泪,也这么对谢妙容说。 谢妙容看了眼祖母,见她依旧昏迷着,知道她阿父和阿母这还是怕一大推人在这里影响到病人,所以便也听话的跟着父母去了偏厅,再说了这一趟回家,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父母商量呢。 到了隔壁偏厅坐下后,谢妙容和父母就说起了她听到的睿王掌控皇帝,敲谢家竹杠的事情。她问:“但不知阿父筹到了多少钱?” 谢庄答:“约莫二十万金左右,我跟你阿母这些年所有的积蓄还有我们名下的田庄铺面都卖了,你阿婆还动用了府中的府库里祖宗留下的钱财,可还是不够睿王要的三十万之数。” “睿王曾是大房的女婿,可如今却成了这样。大房是不是该也出点钱呢?”谢妙容不忿道。 刘氏告诉谢妙容:“十五娘,你还不知道呢,自打你阿父被罢官,大房还说你阿父让谢家名声受损,他们长房要跟我们二房撇清关系,怕我们二房给他们长房招来祸事。所以,别指望他们会帮你阿父凑钱了。” 谢妙容:“早知道他们会这样,要我在,我还要说是他们长房嫁出去的女郎牵连了我们谢家呢,要不是鄱阳王和其母后胆大妄为,怎么会弄成如今这局面?” 谢庄叹口气:“说起来,还是怪我,十五娘之前也对我说过,鄱阳王不可靠,多半他和刺杀皇帝之事相关。我要是在那时候立即辞官就好了……” “阿父,王家和睿王早就是一伙,想扳倒我们谢家,他们迟早会出手,即便您辞官恐怕他们也会继续针对您。如今,他们想要钱还算是好的。就怕像是王鸾那种歹毒之人想要谢家人的命。女儿这一次回来,就是想问阿父凑了多少钱,还差多少钱。女儿的嫁妆拿出来些给阿父凑上差的部分,谢家人就可以尽快去会稽了。我明日就让人拿十二万金过来,阿父可将三十万金给睿王,剩下的两万金就带着去会稽吧。虽然我们谢家在会稽有田庄房屋,但是去到那里还要整治一番,必定需要花钱的。” “这怎么能行?如此多钱,那可是你的嫁妆……”谢庄一边说一边去看萧弘。看来他这个当岳父的还是比较担心自己这个嫁出去的小女儿要帮衬娘家这么多钱,女婿会不高兴。 萧弘见到岳父投过来的目光,立刻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说:“岳父,十五娘早就跟我说了这事情,我也同意她帮着娘家凑钱。虽然数目大些,但是我是极为赞成她这么做的。我跟她都不是贪图享受的人,平日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足够了,拿那么多钱来做什么……” 谢庄对于女婿如此通情达理相当高兴,而且他也是个跟萧弘一样的人,在物欲上要求比较低。所以他立即笑着说:“三郎,你这样说我很认同。” 谢妙容却撇嘴道:“你们这么说,就是说我太爱钱对不对?可是这钱财多了尽管如同三郎说的,吃只能吃那么一点儿,睡也只能睡那么宽一点儿,但是有钱可以帮人啊。就像是阿父如今遇到的这讹诈,要是凑不够给睿王的钱,谢家人就不能搬离建康去会稽。所以,钱啊,也不都是阿堵物……” 想起女儿从小的时候倒腾买卖,开木器店开设,自己就没少说她不需要那么财迷。谢家是大家族,也不缺她挣的那两个钱,总认为她做买卖是不务正业。但这会儿,女儿挣下的钱财的确是发挥了作用。看来,自己对钱财的观念是该变化一下了。 “十五娘说得对,那阿父去了会稽,便也学着做一个田舍翁,以赚钱为要务。”谢庄捋须笑起来道。 “如此,阿父还乡也有事情做,女儿是极为赞成的。”谢妙容脸上也有了笑意。 几人说了会儿话,阿杞派人过来传话,说老夫人醒过了,看样子很清醒,她要见大家。 谢妙容听说祖母醒了,当先就站起来跑着去祖母的卧房,谢庄等人则是随后跟上。 姜氏的卧房里,阿杞将她扶了起来,在姜氏身后给她赛了个垫子,让她倚靠在床头。谢妙容跑进去后,一眼瞧见祖母满面红光,颇有精神的样子,心里忍不住高兴起来,老远就喊了声:“阿婆!” “十五娘!十五娘,是你,是你对吗?”姜氏向谢妙容伸出了手。 谢妙容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欢喜地答应:“是我,是我,阿婆,我来瞧你了,还有我家郎君也陪我来瞧你了!” “你可来了,你们来了,这就好,这就好。”姜氏笑着说。 “阿母,我和娘子也来了,您可觉着好些了么?”谢庄站在一旁高兴地问。他看到母亲此刻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就跟谢妙容一样认为姜氏的病情得到了缓解。 只有站在离姜氏最远的阿杞此时在擦眼睛。她悄悄走到刘氏身边,附在她耳边说:“老夫人这是回光返照,夫人有什么话,老爷有什么话就快些跟老夫人说吧。” 刘氏可是见过父母病逝的人,对于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比较了解。就在刚才阿杞派人到偏厅里告诉他们,说婆婆醒了坐起来,她就感觉不太好。等到跟着众人来到婆婆的卧房后,见到婆婆的样子,她立即肯定了婆婆这是属于回光返照,短暂的清醒时间之后,婆婆就要离世饿了。 “阿杞,你去传话,让二房的谢家子孙都到嘉玉堂里来,让他们都保持安静,叫到谁,谁再进来。另外,将老夫人的后事立即安排下去。”刘氏低声吩咐阿杞道。 阿杞含着泪答应了,转身退了下去。 刘氏重新看向婆婆,她走进了些,满目悲伤的看着婆婆。接着她又看向丈夫和女儿,提起了心,她担心一会儿等到婆婆落气了,两父女会悲伤过度。 病重的姜氏其实是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的,她在握着谢妙容的手说了一会儿话后,又叫萧弘过去,再次叮嘱萧弘要好好的对她的小孙女儿,要是萧弘对谢妙容不好,她不会放过他。 萧弘立即拍着胸.脯说他一定会对谢妙容好,请老夫人放心。 姜氏只是遗憾她抱不到谢妙容生的孩儿了。 谢妙容闻言就说“阿婆,等你养好了病,我多生几个孩儿给你抱。” 姜氏长叹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就让谢庄刘氏过去,她跟他们说话,谢妙容和萧弘就暂时先退了出去。 一出去,谢妙容就对萧弘说:“三郎,你有没有觉得我阿婆今日好怪,像是在交代后事。” 萧弘不置可否,其实他也认为姜氏是在真正的交代后事,因为凡是回光返照的病人,等到回光返照过去,要不了几个时辰就会落气的,看来自己的娘子跟着马上就要痛哭了。 “娘子,我会一直陪着你。”他只能这么说,表示他的关心。 谢府二房的其他人跟着都进去见了姜氏,一时间,嘉玉堂里的人格外的多。到吃晌午的时候,姜氏要见的人都见完了,她又重新闭了眼,倒下去人事不省。 谢妙容本来还想去跟祖母说几句话的,见此情景就问阿杞:“我阿婆方才不还是好好的么,怎么这会儿这样了?脸色也不红了,连人家跟她说话也不知道了。” 刘氏走上来告诉她,她祖母如今已经陷入弥留,今日她就不要回去了,很可能今日她祖母就要永登极乐了。 谢密容完全不敢相信会这样,直到阿杞详细地向她解释了“回光返照”,她才确信了祖母即将离世。 姜氏回光返照后没撑住几个时辰,在申时末断了气。 谢家众人不免痛苦哀嚎。谢妙容哭得晕死了两次。谢府门外挂上了白灯笼,府中众人都穿起了丧服,为姜氏举办丧事。 —— 七日后,姜氏的丧事办完。谢妙容回到了萧家,她病倒了,萧弘在一旁端水端药服侍她。 眼看就到了萧家启辰返回徐州的日子,谢妙容却依旧卧病在床,从龙溪回来就遇到祖母病逝,对谢妙容的打击实在不小。再加上这些日子来,她的神经一直绷着,遇到大的悲痛,一下子就把她打垮了。 萧弘去与父母商量,能不能再等一等,等到谢妙容病好了再走,哪想到他母亲却不同意。说这个回徐州的日子是挑了日子定下的,错过了就不吉利。就算谢妙容病着可也不能耽误。 “那阿父和阿母可以带着萧家的人先走,我等十五娘病好了再起身。这样既不耽误萧家人的行程,也不耽误十五娘的病。”萧弘道。 “这怎么能行,一家人当然是要一起走,我不放心你。”孔氏反对。 两母子不免争论起来,最后还是萧咸拿了主意说:“那就依照三郎所说,让他跟十五娘后一步出发也行。我对三郎还是放心的。” 孔氏见丈夫都这么说了,没办法就也同意了。 萧家人次日就打点行李,驾着牛车,众多奴仆跟随,一行人望徐州去。单留下谢妙容和萧弘,以及他们两人院子里的人,还有农十一。 农十一跟着谢妙容等人到建康后,就住进了萧家。萧弘把他的事情说给了父母听,他阿父阿母对于谢妙容收留了这么个外族的小郎君做弟弟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萧弘跟他们说,农十一为了救自己和十五娘,他失去了他的阿母。 萧咸和孔氏让农十一跟随族中的子弟一起去上学发蒙,另外嘱咐教书的先生专门教他识字。 农十一本来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前几天不怎么适应以后,后面很快就和萧家的那些子弟熟悉起来,也很快的融入了萧氏学堂,以及萧家的生活。 知道阿姐病了,农十一天天去看望谢妙容,也试着用刚学来的汉话跟她说上两句话。往往这个时候,谢妙容难得的脸上会有笑容浮现。 萧家离开建康后不几日,谢家也要去会稽了。先前加上谢妙容送去的十二万金,谢庄给了睿王三十万金获得了自由,剩下的两万金就留了下来作为家族到会稽后开始过日子的启动资金。 谢妙容那个时候也好多了,也能下地行走了,便去送谢家人。她跟萧弘坐着牛车一直将父母兄弟送出城去。谢妙容去了不说,她的两个姐姐和姐夫也去相送。 就在将将出城门时,忽然一个卖果子的孩子跑过来,往谢妙容的牛车里扔进来一封信。 谢妙容觉得奇怪,就将那信捡起来一看,只见那信上写着请将此信看了后转交给其母刘氏。一看到信封上的字,谢妙容就陡然坐正了,满脸的惊疑之色。 坐在一旁的萧弘就问:“十五娘,怎么了,这是谁的信?” “我……我二姐……” “你二姐,她不是……” “这绝对是我二姐的字,她……她没死……” 谢妙容激动得全身发抖,她拆开信,从里面拿出来了信纸开始仔细读起来。 读完后,她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笑意。 萧弘问:“你二姐她怎么样?” 他只能这么问,先前他们两个可是有判断,说谢绣姬有可能是被那些贼人俘虏了去,然后转卖给风月场所为妓,所以,就算她回到了建康,也不肯跟谢家人相认。但这会儿从娘子谢妙容的脸上的笑似乎能看出来,谢绣姬的境况应该不错。 “她说,她如今有夫有儿,虽然夫君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可还是能保她衣食无忧。她说,她得知了祖母去世十分难过,但迫于夫君的门第跟谢家差太大,怕上门为祖母吊丧,折辱了谢家门第,所以不曾去。得知阿父和阿母要去会稽了,她也没法相送,只好写了这封信,让人送来,她说让我告诉父母亲,她还活着,让他们别担心她……” “就这些?” “就这些。说实话,这可算是我今年的第二桩失而复得的开心事。知道了二姐的消息,我这病都觉得好多了。” “这样很好。那咱们叫车夫赶快些,追上岳父岳母的牛车,把这消息告诉他们。” 于是谢妙容就让车夫挥鞭让牛车跑快些,到前面追上了父母所坐的牛车,将谢绣姬的亲笔信交给了母亲。 刘氏看了信,大哭一场,就连谢庄都流泪了。谢修姬写给谢妙容的信是两页,前面一页她让谢妙容看了收起来,后面一页才是谢妙容复述给萧弘听的内容。谢庄和刘氏看了信,也认为谢绣姬可能嫁给了一个平民,所以不好意思来见他们。只不过得知女儿还活着,有夫有儿,日子也过得美满富足,尽管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这个消息还是让他们高兴得很。 2199.21.9 以后永远也不会有这么长的一个下午了.也不会那么炎热,不会有这么多懒洋洋的苍蝇.这些苍蝇,不管思嘉怎样不停地挥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媚兰身上.她用力挥着那把大棕榈扇,胳臂都酸痛了.但是她好像简直在白费力气,因为她刚把它们从媚兰汗湿的脸上赶开,它们即刻又在她那湿冷的双脚和腿上爬了,媚兰不时无力地抖动着想摆脱它们,并低声喊道:”请扇扇吧,我的脚上!” 房间里半明半暗,因为思嘉把窗帘拉下来挡热气和阳光了,只有一小点一小点的亮光从帘子的小孔里和边缘上透进来.房间里热得像个烤炉,思嘉身上的衣服湿了,始终没有干过,而且汗水愈来愈多,也粘得愈来愈难受.普里茜蹲在一个角落里,也在出汗,浑身酸臭.要不是怕这孩子一背着她就会一溜烟跑掉,思嘉简直想把她赶出去.媚兰躺在床上,床单早已给汗渍弄脏,又因为思嘉有时溅上的水,斑斑点点地湿了.她不停地打滚,翻来覆去,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滚个不停. 有时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向后一靠又躺倒了,于是又打起滚来.最初她还强忍着不叫不嚷,狠狠咬着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这时思嘉的神经也快要绷裂了,才粗声嘎气地说:”媚兰,看在上帝份上,别逞强了吧.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能听见呢.想叫就叫吧.” 到了后来,就由不得媚兰自己要不要逞强,她终于□□起来,有时也大声叫了.她一叫,思嘉便双手捧着头,捂着耳朵,转过身去,巴不得自己死了.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这种痛苦的情景而毫无办法啊.要守在这里,花这么长时间等一个孩子落地,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何况这样等着等着的时候,她很清楚北方佬实际上已经到五点镇了. 她真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多注意听听那些主妇们谈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时注意到就好了!要是平时多关心这种事情,她现在就会知道媚兰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下来.她隐约记得皮蒂姑妈讲过,她的一个朋友生孩子整整整生了两天,结果没生出来自己就死了.说不定媚兰也得生两天呢!可是媚兰身体这样娇弱,她一定经不起两天的折磨.她很快就会死的.要是孩子不早些下来,如果艾希礼还活着,她怎么有脸去告诉他媚兰已经死了......她曾经答应过要照顾她呀! 起初,媚兰疼得厉害时总是要把握住思嘉的手,但是她抓得那么紧,几乎要把骨头都捏碎了.一个钟头以后,思嘉的手就青肿起来,快要不能动弹了.她只得拿两条毛巾扎在一起,系在床腿上,然后让媚兰的两只手拉住打结的那一头.媚兰拉着它就像拉着自己的生命线似的,时而紧张地拽住,时而放松一下,随意地撒扯着.整个下午,她的声音像落在陷井里垂死的野兽一般在嗥叫.她偶尔放下毛巾,无力地搓着双手,瞪着两只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着思嘉. ”请说说话吧,对我说说话吧,”她低声说,这时思嘉便随意闲聊一阵,直到媚兰又抓住那个毛巾结开始扭摆起来. 房间里又暗又热,充满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苍蝇,可是时间过得慢极了,思嘉连早晨的事也有点记不起来了.她觉得仿佛自己在这个闷热.阴沉和汗湿的地方已待了一辈子似的.每当媚兰喊叫时她也很想喊叫,只是由于狠命地死咬着嘴唇不放才没有喊叫出来,并终于把内心的狂乱遏制下去了. 有一次,韦德踮着脚尖跑上楼来,站在门外哭泣. ”韦德饿了!”思嘉听了起身往门外走去,这时媚兰低声说,”求求你.别离开我.你不在我就忍不住了.” 这样思嘉只好打发普里茜下楼去热点玉米粥喂他.至于她自己,她觉得从下午起她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壁炉上的钟已经停摆,她已没法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有等到房里的热气渐消和那一点一点亮光暗淡下去时,她才把窗帘拉开,猛地发现原来快傍晚了,太阳像个猩红的火球已远远斜挂在西天.不知为什么,她原以为永远是酷热的中午呢. 她紧张地猜想现在商业区已经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军队已经全部撤出去了北方佬进来了没有联盟军会不经过战斗就开走吗于是,她不由得十分遗憾和沮丧地想起,联盟军为数那么少,而谢尔曼的部队又多又强壮,谢尔曼啊!连撒旦本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叫人害怕呢!可现在已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因为媚兰在喊着要水,要一块湿毛巾敷在她头上,要人给她打扇,要人驱赶她脸上的苍蝇. 暮□□临时,普里茜像具黑幽灵似的急急忙忙点起灯,媚兰显得更虚弱了.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艾希礼,好像神经昏迷了.这种单调可厌的呼唤声使思嘉恨不得拿一只枕头把她的嘴捂住.也许大夫最终会来的吧.这时希望又开始抬头,但愿他快点来!她转身打普里茜的主意,吩咐她赶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问问米德太太或他们家的厨娘有什么办法,求她们赶快来一下!” 普里茜啪哒啪哒走了,思嘉望着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从来没有想到这小东西会跑得这么快.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独自一人回来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说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费尔已经完了!思嘉小姐,” ”死了” ”是的,太太,”普里茜用自以为重大和得意的口气说.”车夫塔尔博特告诉俺的.他给打中了......” ”别去管这些了.” ”俺没看见米德太太.厨娘说米德太太在给费尔洗身子,要赶在北方佬到这里之前把他安葬好,厨娘说媚兰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会把阵痛劈成两半的.” 思嘉听了这些毫无用处的话,气得又捧她了,可是媚兰睁着那双鼓胀的眼睛低声说:”亲爱的,北方佬来了吗” ”不,”思嘉坚决地说.”普里茜就会撒谎.” ”是的,太太.俺就是这样.”普里茜急忙表示同意. ”他们快来了,”媚兰低声说,她没有受骗,便将脸埋在枕头里,但声音是捂不住的.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歇了一会儿又说:”啊,思嘉,你得带着韦德一起离开.你别待在这里了.” 其实媚兰说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着的事,可是思嘉听见她说出来反而恼羞成怒了,仿佛她内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脸上,被媚兰看透了似的. ”我并不害怕.别傻了.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样,”接着她又□□起来. 思嘉像个老太婆似的扶着栏杆慢慢从黑暗的楼梯上摸着走下来,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的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她又疲劳又紧张,一路直哆嗦,同时因为浑身是汗而在不断地打冷战.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边走廊里,在顶上一级台阶颓然坐下.她背靠着一根廊柱斜倚在那里,用颤抖的手解开胸衣当中的扣子,让胸衣半敞着.夜色黑沉沉,温暖而柔和,她侧身凝望着它,迟钝得像头耕牛. 一切都过去了.媚兰并没有死.那个像小猫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普里茜手里接受头一次洗浴.媚兰这时睡着了.以经历了这样一场梦魇般的剧痛和对接生程序一无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后,她怎么还睡得着呢她怎么没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经受了这样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过,尽管她已虚弱得奄奄一息,媚兰居然还能声说:”谢谢你了.”思嘉是俯身侧耳才听见的.后来她就睡着了.她怎能睡得着呢思嘉忘记了自己生完韦德之后睡着过.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的脑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这漫无尽头的一天之前不曾有过生活,在这以后也不会有......只有......酷热难熬的夜晚,只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声,只有从腋窝到腰.从臂部到膝盖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她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从均匀响亮转为痉挛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干枯而火辣辣的,仿佛它们再也不会流泪了.她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身来,将沉重的裙裾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时感到又冷又热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风吹在四肢上却爽快得很.她模糊地感到,如果皮蒂姑妈看见她斜躺在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么高,连内裤都露了出来,不知要怎么说呢.不过她不管它.她什么也不管了.时间已停滞不前.现在可能刚过黄昏不久,也可能已经半夜了.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阖眼并感到睡意渐浓时,忽然听见楼上走动的脚步声,心想”这可能是该死的普里茜吧”.在黑暗中过了不知多久,普里茜来到她身边,得意地唠叨起来. ”思嘉小姐咱们干得不错呢.俺说俺妈也不会比这再好了.” 思嘉睁大眼睛从黑暗中望着普里茜,因为太累才没有呵斥,没有责骂,没有数落普里茜的过错......她对自己并没有的那种经验的吹嘘,她的恐惧,她那笨手笨脚的忙乱样儿,她到紧急关头的手足无措:不是拿错了剪刀,就是把水盆里的水溅得满床都是,甚至还失手把新生婴儿跌落过呢.可现在她倒是吹起牛来,说自己干得多么好了. 可是,北方佬还要解放黑人呀!不错,北方佬是受他们欢迎的. 她又静静地靠着柱子斜躺下去,普里茜也明白她的心情,便蹑手蹑脚躲进黑暗中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思嘉的呼吸已渐渐缓和下来,心跳也平稳了,她才隐约听见前面路上从北边来的杂乱的脚步声.士兵!她慢慢坐起来,把裙子往下拉拉,尽管知道在黑暗处谁也不会看见.他们眼看来到了屋前,绵延不断的一支队伍像些影子一个个过去,这时她向他们喊起来. ”唔,请等一等!” 一个人影离开队伍来到大门口. ”你们把我们丢下不管了你们要走了” 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黑暗中传来平静的声音. ”是的,太太.正是这样,我们是最后一批从防御工事中撤出来的,从北边大约一英里的地方.” ”难道你们......难道军队真的在撤退” ”是的,太太.你看,北方佬就要来了.” 北方佬就要来了!她把这件事忘记了呢.她的喉咙突然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人影走开,同别的影子混淆在一起,杂沓的脚步也在黑暗中渐渐消失.”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这便是他们的脚步声的节奏所说的那句话,这便是思嘉那颗突突急跳的心一下子捶击的声音.北方佬就要来了啊! ”北方佬就要来了!”普里茜大声嚷着,缩着身子向思嘉紧靠过来.”唔,思嘉小姐,他们会让咱们全死光的;他们会用刺刀捅进咱们的肚皮!他们会......” ”啊,别嚷了!”这种事用不着听见别人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光在自己心里想想就够你害怕的了.于是她心里又掀起一阵恐慌.她怎样才能逃走她怎么办她到哪里去寻求帮助呢所有的朋友都对她毫无用处了. 她突然想起瑞德.巴特勒,便觉得得神思镇定,不再惶恐了.她怎么整个上午像只没头的小鸡到处乱窜却没有想起他来呢他至今还在城里.她固然恨他,可他是强壮而能干的,又不怕北方佬.的确,他上次在这里时她曾经对他大发脾气,他也说了一些令人难以饶恕的话,不过在目前这种时候,她是不会去计较那些事的.他还有一匹马和辆马车呢.啊,她怎么没有早想起他啊!他可以把他们全都带走,离开这个鬼城市,不受北方佬糟蹋,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 她回头面对普里茜,十分急迫地吩咐她. ”你知道巴特勒船长住在哪里吧......在亚特兰大饭店” ”是的,太太,不过......” ”那好,现在你尽快跑到那里去告诉他,我要他来一下.我要他尽快赶着他的马和马车来,或者来一辆救护车,如果找得到的话.把媚兰小姐生了娃娃的事也告诉他.就说我要他来得我们离开这里.好,赶快!马上就去.” 她直着腰背坐起来,推了普里茜一把,叫她快跑. ”啊,上帝,思嘉小姐!俺可不敢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呀!要是北方佬把俺给逮住了呢” ”你只要快跑就能赶上刚才那些人,他们是不会让北方佬逮住你的.快走吧!” ”俺害怕呀!要是巴特勒船长不在饭店里呢” ”那就打听他在哪里.难道你就连这点勇气也没有要是他不在饭店,你就到迪凯特街的酒吧间去找他.到贝尔.沃特琳住的地方去.到处去找.你没看见,你这笨蛋,要是你不赶紧去找到他,北方佬就会把我们全部逮住的.” ”思嘉小姐,俺要是上一家酒吧间或□□家去了,俺妈会拿棉花秆抽俺呢.” 思嘉站起身来. ”好吧,我就揍你了,你要不去.你可以站在外面大街上叫他嘛,难道这样还不行或者问问旁人他在不在里面.快走吧!” 普里茜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又是用脚擦地,又是撅着嘴嘟囔.思嘉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她差一点从台阶上栽下去. ”你得给我马上走,要不我就卖了你,叫你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你妈和其他任何一个熟人,我还要把你卖出去当大田的劳工.赶快走吧!” ”唔,上帝,思嘉小姐......” 但是,在这位女主人坚决而无情的推搡之下,普里茜只得走下了台阶.前面的大门嘎嘎响了,思嘉又高声喊道:”快跑,你这小笨蛋!” 她听到普里茜啪哒啪哒小跑的脚步声,随即声音在柔软的泥土路上渐渐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普里茜走了以后,思嘉回到楼下过厅里,点上一盏灯.屋里热得像个蒸笼,仿佛把中午的热气全都关在里面了似的.她那迟钝的感觉已在逐渐消失,肚子开始闹着要吃东西了.她记起自己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什么,只喝了一勺玉米粥,于是端灯走进厨房.那儿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但还是闷热得很.她发现长柄浅锅里还有半张硬玉米饼,便拿起来大口大口地啃着,一面寻找别的食物.盆里还剩下一点玉米粥,她等不及把它倒进碟子里,便随手用大钓舀着吃起来.那是应当放盐的,可是她饿急了,懒得寻找,接连吃了四勺,她这才觉得厨房里实在太热,便一手拿灯一手抓一块玉米饼到过厅里去了. 她知道她应当上楼去陪伴媚兰.要是出什么事,媚兰也没有那个力气叫人呢.可是一想起要回到那间房里,那间她已经待过许多恶梦般钟点的房里,她就厌烦得很.哪怕媚兰就要死了,她也不能再回到那里去.她永远也不要再见那个房间了.她把灯放在窗边的烛台上,然后又回到前面走廊上去.这里凉快得多,尽管夜里的气温仍然是相当热的.她坐在台阶上,在灯火投过来的暗淡的光圈中,又啃起玉米饼来. 她啃完玉米饼,体力恢复了些,揪心的恐惧也随之而来了.她听得见街上远处嗡嗡的嘈杂声,但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有种洪大的声响在时起时伏,但压根儿听不清楚.她聚精会神地向前倾着身子细听,很快就因为过于紧张而腰酸背疼起来.这时,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事情叫她如此渴望的了,像现在渴望听到马蹄声.渴望看到瑞德那毫不在意和充满自信的眼光来嘲笑她的恐惧模样.瑞德会把她们带走,带到某个地方去.她不知道去哪里.她也不去管它. 她坐在那里侧耳倾听市区的声音,这时树顶上升起一片隐隐的火光,使她觉得奇怪.她望着望着,那火光愈来愈亮.黑暗的天空发红了,先是粉红,随即变成深红,接着她突然看见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顶上蹿而起,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来,心又开始发紧了!怦怦地跳个不停. 北方佬已经来了!她知道他们来了,正在那里烧毁市区.那些火焰好像在距市中心不远的东边.它们升得越来越高,同时迅速展成一大片红光,她看了十分害怕.一定是一整条大街烧起来了.一阵略带灼热的微风从那边迎面吹来.她闻到了烟火味. 她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整个情况.天空呈一片可怖的殷红色,大团大团的黑烟像云涛似的旋转着挂在火焰上空.现在烟火味更浓了.思嘉心乱如麻,时而认为这火焰会很快蔓延到桃树街,把这幢房子烧掉,时而设想北方佬会向她冲过来,她要往哪里逃跑,她要怎么对付.好像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在她耳边喊叫,她的脑子在极度的惶惑和惊恐中旋转起来,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窗棂,否则就要跌下去了. ”我得好好想想,”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我一定得想一想.” 可是思绪躲避她,像只受惊的蜂鸟在她心头掠过去.她俯靠着窗棂站在那里,忽然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飞来,比她前几天听到过的大炮声都要响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了.接着又是几声巨响.大地震撼着,她头上的窗玻璃被震碎了,纷纷落在周围. 一声又一声震耳的爆炸声不断传来,世界变成了一个充满喧声.火焰和浑身颤抖的地狱.火星汇成一股股激流蹿入天空,然后缓缓地.懒懒地穿过血红的烟云降落下来.这时她仿佛听到隔壁房里无力的呼唤声,但是她不去管它.她现在没有工夫去顾媚兰了.现在除了恐惧,那种如她所见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血脉的恐惧,再也没别的东西要顾及的了.她像一个吓得发疯的孩子,要把自己的头钻进母亲怀里,躲避眼前的情景.如果她是在家里,跟母亲一起,那多好啊. 从这些惊心动魄的响声中她听到另一种声音,一种三步并作一步惊惶地奔上楼来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一个像迷路的猎狗嗥叫的声音.普里茜冲进来了,她奔到思嘉跟前,像要把骨头也捏碎似的.一把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臂. 2200.22.0 思嘉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两个星期,脚上的血泡已开始化脓,脚肿得没法穿鞋,只能踮着脚跟蹒跚地行走.她瞧着脚尖上的痛处,一种绝望之情便在她心头涌起.没法找到医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创伤那样溃烂起来,就得等死了尽管现在生活这样艰难,可她还想活下去呢.如果他死了,谁来照管塔拉农场呀 她刚回到家时,曾经希望杰拉尔德往常的精神依然存在,他会主持家政,可是两周以来这个希望逐渐幻灭了.现在她已十分清楚,不管她乐意与否,这个农场和它所有的人口都得依靠她这双毫无经验的手去安排呢.因为杰拉尔德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梦中人似的,那么毫不关心塔拉,那么温厚随和.每当她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总是这样回答:”你认为最好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女儿.”要不便回答更糟,居然说,”孩子,跟你妈商量呀.” 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了,这个事实现在思嘉已经心安理得地承认,那就是说杰拉尔德将永远等待爱伦,永远注意倾听有没有她的动静.他是在某个边境地区,那儿时间静止不动,而爱伦始终在隔壁房间里等着他.他的生存的主发条已经在爱伦去世那天被拆掉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他那充分的自信,他的鲁莽和无穷的活力.爱伦是杰拉尔德.奥哈拉平生演出过的那场闹剧的观众,现在台前的帷幕永远降落了,脚灯熄了,观众也突然消失,而这个吓呆了的老演员还留在空空的舞台上等待着别人给他提词呢. 那天早晨屋子里很安静,因为除了思嘉.韦德和三个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泽地里找母猪去了.就连杰拉尔德也来了点劲儿,一手扶着波克的肩膀,一手拿着绳子,在翻过的田地里艰难地向那里走去.苏伦和卡琳哭了一阵睡着了,她们每天至少要来这么两次,因为一想起母亲便感到悲伤,觉得自己孤苦无依,眼泪使簌簌地从深陷的两腮上往下流.媚兰那天头一次支撑着上身靠在枕头上,盖着一条补过的床单夹在两个婴儿中间,一只臂弯里偎着一个浅黄色毛茸茸的头,另一只同样温柔地搂着一个黑色卷发的小脑袋,那是迪尔茜的孩子.韦德坐在床脚边,在听一个童话故事. 对思嘉来说,塔拉的寂静是难以忍受的,因为这使她清楚地想起她从亚特兰大回来那天一路经过的那些寂寞荒凉的地带.母牛和小牛犊已很久没出声了.她卧室的窗外也没有鸟雀啁啾,连那个在木兰树瑟瑟不停的树叶中繁衍了好几代的模仿鸟家族这天也不再歌唱了.她拉过一把矫椅放在敞开的窗口一眺望着屋前的车道.大路那边的草地和碧绿而空旷的牧场.她把裙子擦过膝盖,将下巴搁在胳臂肘上,伏在窗口寻思.她身边地板上放着一桶井水,她不时把起泡的脚伸进水里,一面皱着眉头忍受那刺痛的感觉. 她心里烦躁起来,下巴钻进了臂弯里.恰好在她需要拿出最大力气的时候,这只脚尖却溃烂起来了.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猪的.为了把小猪一只只捉回来,他们已经花了一星期,现在又过了两星期,可母猪还没抓到.思嘉知道,如果她跟他们一起在沼泽地里,她就会拿起绳索,高高卷起裤脚,很快把母猪套住. 可是把母猪抓到以后......要是真的抓到了,又怎么样呢好,你就把它和那窝小崽子吃掉,可是再往后呢生活还得过下去,食欲也不会减弱呀.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要吃光,连从邻园子里找来的那些蔬菜也所余无几了.他们必须弄到干豆和高粱,玉米糁和大米,还有......啊,还有许许多多东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花种子,新衣服,都需要啊,所有这些东西从哪儿来,她又怎么买得起呢 她已经偷偷看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柜,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联盟政府的债券和三千元联盟的钞票了.这大约够他们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吧,她带讽刺意味地想,因为现在联盟的票子已经一文不值啦.不过,即使她有钱,也能买到食物,她又怎么把它拉回塔拉来呢上帝为什么让那匹老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偷来的那个可怜的畜生还在,那也会使他们的生活大为改观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惯于在大路对面牧场上尥蹶子的骡子,那些漂亮的用来驾车的高头大马,她自己那匹小骡马,姑娘们的马驹子,以及杰拉尔德的到处风驰雷动般飞奔的大公马......啊,哪怕是倔强的骡子,只要它们还有一匹留下来,该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紧......一旦她的脚好起来,她就要步行到琼斯博罗去一趟.那将是她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步行,不过她愿意走着去.即使北方佬把那个城市完全烧毁了,她也一定要在那里找到一个能教她怎样弄到食物的人.这时韦德那张痛苦的小脸浮现在她眼前.他又一次嚷着他不爱吃山芋;他要一只鸡腿,一点米饭和肉汤呢. 前院里灿烂的阳光仿佛忽然被云翳遮住,树影也模糊起来,思嘉眼里已经泪汪汪的了.她紧紧抱着头,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如今哭也没有用.只有你身边有个疼爱你的人,哭才有点意思.于是她伏在那里使劲抿着眼皮不让泪水掉下来,但这时忽然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不免暗暗惊讶.不过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在过去两星期里,无论黑夜白天,就像觉得听见了母亲衣裙的悉卒声那样,她不时觉得听见了什么声响,这已经不足为怪了.她的心在急跳,这也是每逢这种时刻都有的,她随即便断然告诫自己:”别犯傻了.” 但是马蹄声很自然地缓慢下来,渐渐变成从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响着.这是一匹马......塔尔顿家或方丹家的!她连忙抬起头来看看.原来是个北方佬骑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帘后面,同时急忙从帘子的褶缝中窥探那人,心情十分紧张,呼吸急促,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垂头弓背坐在马鞍上,是个强悍粗暴的家伙,一脸蓬乱的黑胡须飘散在没有钮扣子的蓝军服上.他在阳光里眯着一双小眼睛,从帽檐下冷冷地打量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马,把缰绳撂在拴马桩上.这时思嘉突然痛苦地缓过气来,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个北方佬,腰上挎着长筒的北方佬!而且,她是单独跟三个病人和几个孩子在家里呢! 他懒洋洋地从人行道上走来,一只手放在套上,两只小眼睛左顾右盼.这时思嘉心中象万花筒般闪映着一幅幅杂乱的图景,主要是皮帝姑妈悄悄说过的关于坏人袭击孤单妇女的故事,譬如,用刀子割喉咙呀,把病危的女人烧死在屋里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种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场面,都因北方佬缘故而紧紧联在一起了. 她的头一个恐惧的想法是躲到壁橱里去,或者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面飞跑下楼,一路惊叫着奔向沼泽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着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偷偷地进了过厅,她才知道已经逃不出去了.她吓得浑身发抖,无法动弹,只听见他在楼下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步子愈来愈响,愈来愈胆大,因为他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现在他进了饭厅,眼看马上要从饭厅出来,到厨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厨房,便仿佛有把刀子扎进她的心窝,顿时怒火万丈,把恐惧都驱散得无影无踪了.厨房啊!厨房的炉火正炖着两锅吃的,一锅是苹果,另一锅是千辛万苦从”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村园子里弄来的各种菜蔬的大杂烩,这些尽管不一定够两个人吃,可是要给九个挨饿的人当午餐呢.思嘉忍着饥饿等待别的人回来,已经好几个小时,现在想到这个北方佬会一口气吃光,难怪她气得全身哆嗦了. 让这些家伙通通见鬼去吧!他们像蚯虫般洗劫了塔拉,让它只好慢慢地饿死,可现在又回来偷这点剩余的东西.思嘉肚子里饥肠辘辘,心想:凭上帝作证,这个北方佬休想再偷东西了! 她轻轻脱掉脚上的破鞋,光着脚匆匆向衣柜走去,连脚尖上的肿痛也不觉得了.她悄悄地拉开最上面的那个抽屉,抓起那把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笨重,这是查尔斯生前佩带但从没使用过的武器.她把手伸进那个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了一会,拿出一粒火帽子弹来.她竭力镇静着把子弹装进枪膛里.接着,她蹑手蹑脚跑进楼上过厅,跑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抓住紧紧贴在大腿后面的裙褶里. ”谁在那里”一个带鼻音的声音喊道.这时她在楼梯当中站住,血脉在耳朵里轰轰地跳,她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站住,要不我就开枪了.”那声音在接着喊叫. 他站在饭厅里面的门口,紧张地弓着身子,一手瞄着,另一只手里拿着那个花梨木针线盒,里面装满了金顶针.金柄剪刀和金镶小钻石之类的东西.思嘉觉得两条腿连膝盖都冷了,可是怒火烧得她满脸通红.他手里拿的是母亲的针线盒呀!她真想大声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脏......”可是偏偏嚷不出声来.她只能从楼梯栏杆上俯身凝视着他,望着他脸上那粗暴的紧张神色渐渐转变为半轻蔑半讨好的笑容. ”那么这家里有人了,”他说,把塞回到皮套里,一面走进饭厅,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小娘们就你一个人吗.”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从栏杆上伸出去,瞄准他那满是胡须的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摸枪柄,这边枪机已经扳动了.的后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时砰地一声枪响冲耳而来,一股强烈的火药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随即那个北方佬扑通一声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饭厅门里,把家具都震动了.针线盒也从他手里摔出来,盒里的东西撒满一地.思嘉几乎下意识地跑到楼下,站在他旁边,俯身看着他那张胡须蓬蓬的脸,只见鼻子的地方有个血糊糊的小洞,两只瞪着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这时两股鲜血还在发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来自他的脸上,另一股出自脑后,思嘉瞧着瞧着,似乎才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一个人! 硝烟袅袅地向房顶上升,两摊鲜血在她脚边不断扩大.她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大一会,仿佛在这夏天午前闷热的死寂中,每一种不相关的声音和气味,如她心脏擂鼓般的怦怦急跳声,木兰树叶的轻微瑟瑟声,远处沼泽地里一只鸟儿的哀鸣,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强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她,本来连打猎时都不爱靠近被追杀的动物,是一个连牲畜被宰杀时的哀号或罗网中野兔的尖叫声不忍听的姑娘.她意识迟钝地思索着.杀人了!我没有犯谋杀罪.啊,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向地板上针线盒旁边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来,心中涌起了一种冷静而残忍的喜悦.她简直想用脚跟往他鼻子上那个张开的伤口踩几下,并从她赤脚上沾染了鲜血那种暖乎乎的感觉中汲取难得的乐趣.她总算替塔拉农场......也替爱伦打出了复仇的一击了. 楼上穿堂里传来急促踉跄的脚步声,接着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更加快了,但显然是虚弱而艰难的.中间还夹杂着金属的丁当声.这时思嘉恢复了时间和现实的概念,她抬头一看,看见媚兰在楼梯顶上,身上只穿了件当睡衣的破衬衫,一只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尔斯的那把军刀而沉重地耷拉着.媚兰把楼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蓝军服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他旁边那只针线盒,手里握着长筒,脸色灰白.光脚站在那里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着思嘉,那张通常是温柔的脸上闪烁着严峻而骄傲.赞许和喜悦的微笑,这和思嘉胸中那团火热的混乱情绪正相匹配. ”怎么......怎么......她也像我一样啊!她了解我这时的心情呢!”思嘉在长长的一段沉默中这样想着,”她也会干出同样的事啊!” 她浑身激动地仰望着那个脆弱的摇摇欲倒的姑娘,那个让思嘉从没好感,只有厌恶和轻蔑的姑娘.现在,思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对艾希礼妻子的憎恨,心中涌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一种从来不曾被什么琐屑情感触发过的洞察力看见了,在媚兰那轻柔的声音和鸽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着一片锐利的无坚不入的钢刃,同时感到媚兰宁静的血液中也同样蕴藏着勇敢的旗帜和号角! ”思嘉!思嘉!”苏伦和卡琳怯弱的尖叫声从关着的房间里传出来,同时韦德在哭喊着”姑姑,姑姑!”媚兰连忙用一个手指抿着嘴,一面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艰难地横过楼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门推开. ”别害怕,姑娘们!”听声音她似乎兴致很好.”你们大姐想把查尔斯的那支擦擦,结果枪走火了,差点把她吓死了!”......”好了,韦德.汉普顿,妈妈不过把你爸的打了一响嘛!她也会让你打的,等你长大些.” ”多冷静的一个撒谎家!”思嘉不由得钦佩地想.”我可不会这么快就编出来啊.可是,他们总会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干吗要说谎呢” 她又低头看看那具尸体,不过因为怒火和惊骇都已经消失,现在只有满怀厌恶的感觉,同时两个膝盖也因此战栗起来了.这时媚兰又挣扎着来到楼梯顶上,扶着栏杆,紧紧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楼来. ”回床上躺着去,傻瓜,你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兰嚷着,可媚兰还是艰难地走到了楼下穿堂里. ”思嘉,”她小声说,”我们得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埋起来才行.他可能不是单独一个人,要是旁的人发现他在这里......”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稳了身子. ”他一定是单独一人,”思嘉说.”我在楼上窗口没看见有别人.他一定是个逃兵.” ”即使他是单独一人,也不能让人知道.那些黑人会议论的,然后他们就会来抓你的.思嘉,我们一定得赶在那些去沼泽的人回来以前把他埋掉.” 思嘉在媚兰的极力主张和热情催促下开始心动了,她苦苦思索起来.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葡萄架底下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土很松,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么把他弄去呢” ”我们俩每人抓住一只脚,把他拖去,”媚兰果断地说. 思嘉虽然不怎么赞成,可她对媚兰却越发敬佩了. ”我一个人来拖吧.你连只猫也推不动呢.”她粗声粗气地说.”你回床上躺着去,你这会害了自己的.别妄想给我帮忙了,否则我要亲自把你背回楼上去.” 媚兰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理解的微笑.”你真可爱,思嘉.”她说着便在思嘉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当思嘉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她又继续说:”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来擦地......擦这些脏东西,趁那几个人还没回来,不过思嘉......” ”嗯” ”你说我们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吗他可能有些吃的东西呢.” ”我看可以,”思嘉说,深恨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来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我的天,”她小声说,一面掏出一个用破布卷好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来.”媚兰......媚兰,我想这里面全是钱呢!” 媚兰默不作声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你看,”她颤抖着说,”我觉得有点发软了.” 思嘉把那块破布撕掉,两手哆嗦着打开皮夹子. ”你瞧,媚兰......你瞧呀!” 媚兰看了目的地,觉得眼睛发胀.那是一大堆乱成一团的钞票,联盟的和联邦的票子混在一起,中间夹着三枚闪闪发光的金币,一枚十美元和两枚五美元的. ”暂时别去数了,”媚兰看见思嘉动手数那些钞票,便这样说.”我们没时间......” ”难道你不明白,媚兰,这些钱就意味着我们有了吃的呢.” ”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明白,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我就去拿那个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 思嘉很不愿意放下钱包.一幅灿烂的远景就在她眼前摆着......现金,北方佬的马,食物!上帝毕竟不亏待我们,尽管他采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总算在救助我们了.她坐在那里凝望着钱包笑个不停,结果媚兰只得索性把钱包从她手里夺了过来. ”快!” 裤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蜡烛.一把小折刀.一小块板烟和一团绳钱.媚兰从背包里取出一包咖啡,她贪馋地闻了闻,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接着取出一袋硬饼干,一张嵌在镶珍珠的金框里的小女孩相片,看到这相片时她的脸色变了.还有一枚石榴别针.两只很粗的带细链条的金镯子.一只金顶针,一只小银杯.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刀.一只钻石戒指和一副吊着梨形钻石的耳环,这钻石连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颗超过了一克拉. ”一个贼!”媚兰小声说,不由得从那尸体旁后退了两步.”思嘉,这些东西一定都是偷来的!” ”当然喽,”思嘉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想偷我们的东西呢.” ”幸亏你把他打死了,”媚兰温柔的眼睛严峻起来,”现在赶快,亲爱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弯下身子,抓住那具尸体脚上的靴子,使劲往外拖.她突然感到他那么沉重,而且自己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也许她根本拖不动他于是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尸体,两只手各抓起一只靴子夹在两腋下,拼命往前拖.那尸体果然移动了,但又突然停下来,原来在兴奋时她把那只肿痛的脚全给忘 2211.22.1 ”媳妇,用不着吓成这个样子嘛,我们都是结了婚的,不是吗而且,上帝知道,我们在这以前已见过不少的黑白混血儿了.” ”他们怎么没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烧掉呢” ”那房子是靠了小卡尔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监工希尔顿同声求情才获救的,”老太太说.她经常把那个前任女家教师称为小卡尔弗特太太,虽然第一位卡尔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们是坚决的联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长又细的鼻子瓮声瓮气地模仿着说.”凯瑟琳说他们两人不顾一切地发誓,说卡尔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还说卡尔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还说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凯德死在弗吉尼亚军队里!凯瑟琳感到可耻极了,说那房子宁愿被烧掉呢.她说凯德回家后听了这些会气炸的.不过,这正是一个男人娶上北方老婆应得的报应......她们不顾体面,没有自尊心,只考虑自己的性命......可他们怎么会没有把塔拉烧掉呢,思嘉” 思嘉迟疑了一会才回答.她知道紧接着还会有这样的问题:”那么你们家的人都怎样了你的亲爱的母亲呢”她知道不能告诉她母亲死了.她知道如果说出那几个字,甚至只要在这几位富于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几个字来,她就会伤心落泪乃至放声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这次回家以后还没真正哭过,但她知道只要一旦把闸门打开,她那勉强保持着勇气就会全部消失了.不过她惶惑地面对周围这几张友好的脸孔时,心里也很清楚,要是她瞒着不告诉她们母亲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远也不会饶恕她的.在全县妇女中还很少有人像爱伦那样受到她的赞赏呢.老太太特别钟爱爱伦. ”好,说下去,”老太太催她,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难道你还不清楚,小姐” ”唔,你看,我是到这边的战争结束后那天才回家的,”她赶忙回答.”那时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对我说......说他让北方佬没有把房子烧掉,理由是苏伦和卡琳得了伤寒,正病得厉害,不能移动.” ”我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北方佬做这样的好事呢,”老太太说,好像她很不高兴听人说侵略者的好话似的.”那么这两个女孩子现在怎样了” ”唔,她们好些了,好得多了,只不过还很虚弱,”思嘉回答.接着,眼看老太太话到嘴边就要问起爱伦来了,她急忙寻找别的话题. ”我......我想,不知你们能不能借点吃的给我们北方佬像蝗虫一样把我们家的东西全都吃光了.不过,要是你们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说,而且......” ”叫波克赶辆车子过来,让他把我们家的东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还有鸡.都拉一半过去,”老太太说,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爱听这种话,别说了!如果那样,还要邻居干什么” ”你真是太好了,我怎么能......不过我得走了.家里的人会为我着急的.” 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忽地站起身来. ”你们俩留在这里,”她命令儿媳妇和萨莉,一面推着思嘉到后面走廊去.”我要跟这孩子说句悄悄话.思嘉,扶我下台阶去.” 少奶奶和萨莉跟思嘉说了声再见,并答应很快就去看她.她们十分诧异,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说些什么.这一点,除非她自己透露,她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年老的太太们总是这样古怪,少奶奶低声对萨莉说,接着她们都回头干自己的缝纫活去了. 思嘉一只手抓着缰辔站在那里,心中纳闷不知老太太要说什么. ”现在,”老太太盯着思嘉的脸孔严肃地说,”你还隐瞒着什么呢塔拉到底怎么样了” 思嘉抬头注视着那双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泪把真相说出来了.因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谁都不敢哭的. ”母亲死了,”思嘉低沉地说. 这时那只握着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紧,使她觉得痛了,同时老太太那又黄又皱的眼皮在迅速眨动着. ”是北方佬杀了她” ”她是得伤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 ”别去想这些了,”老太太严厉的口吻说,思嘉见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那么你爸呢” ”爸已经......爸已经不正常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下去,他病了吗” ”那震动......他显得很奇怪......他不怎么......” ”不要说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点心理失常吧” 听到事情的真相就这样坦白地说明了,思嘉顿感轻松,如释重负.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来让你伤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说,”他心理失常了.他显得晕晕乎乎,似乎连母亲去世也不记得了.唔,老太太,看着他久久地坐在那里耐心等待着母亲,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个孩子.不过,如果他记得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时侧耳倾听有没有母亲的动静时,常常会突然跳起来,笨拙地走出门去,一直走到墓地.过了一会,他才拖着两条腿走回家来,泪流满面地反反复复说:凯蒂.思嘉,奥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亲死了,,仿佛我才头一次又听到这个消息.其实我早就听厌了,都忍不住要惊叫了.有时在深夜,我听见他在呼唤她,便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对他说她正在棚屋区护理一个生病的黑人呢.这时他焦躁起来,因为她是经常为了看护病人而没日没夜地忙碌的.于是,你就很难让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丹大夫还在家呢!爸就像个孩子.啊,我想他对爸一定有办法的.而且媚兰也需要请个大夫瞧瞧.她产了那个婴儿之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本来应当......” ”媚兰......婴儿她跟你们在一起” ”是的.” ”媚兰跟你们在一起干什么她干吗不跟她姑妈和别的亲人住在梅肯尽管她是查尔斯的妹妹.我从不认为你会怎么喜欢她,小姐,那么,跟我谈谈这件事吧.” ”老太太.说起来话长,你不要回到屋里去,好坐下来细谈” ”我能站嘛,”老太太简单地说.”而且如果你当着别人的面讲你这段故事,他们便会大声嚷嚷,会让你为自己感到遗憾.好,我们就谈吧.” 思嘉从围城和媚兰的怀孕开始讲起,最初还有点支支吾吾,但在那双犀利的老眼睛不放松的注视下,她讲着讲着,那些生动和恐怖的词句便源源不绝地出口了.所有情节都记起来了,如婴儿诞生的那个大热天,恐惧时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抛弃.她谈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和敌我莫辨的炽旺营火,第二天清早看见的那些孤零零的烟囱,沿途的死人死马,饥饿,荒凉,以及生怕塔拉也烧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当时我想只要能回到母亲身边,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担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经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发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听说母亲去世时,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 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等老太太说话.接下来的是一段颇长的沉默,以致她怀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这绝望的处境.最后老太太才开了口,那声调是温和的,比思嘉听过她对任何人说的都温和得多. ”对于女人来说,孩子,要对付一个比可能遇到的还要坏的处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为她一旦对付了最坏的处境,以后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可是一个女人要是什么也不害怕,那变糟啦.你以为我不理解你刚才的说的......你所经历过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这个年纪,碰上了克里克印第安人的叛乱,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杀(1813年8月30日,起义的克里克印第安人袭击并屠杀了米姆斯要塞的553名边区居民.米姆在亚拉巴马河上.)之后......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这个年纪,那时我设法逃到灌木林里躲起来,躺在那里看见我们的房子被放火焚烧,还看见印第安人剥我兄弟和姐妹的头皮.可我只能躺着,祈祷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来.他们把母亲拖到外面,在离我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把她杀害了.接着又剥了她的头皮.还不断有印第安人跑回来用鹰头斧子砍她的脑盖骨.我呢,我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可不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动身到最近一个居留地去.它在大约三十英里开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间穿过沼泽地,也遇到过印第安人.到那里之后,他们还以为我发疯了呢.......我就是在那里碰见方丹大夫的.他照顾我......唉,是的,我说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什么事或什么人也没有怕过,因为我已经见识过可能碰到的最坏情况了.而这种无所畏惧剥夺了我大量的幸福,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上帝有意要让女人胆小怕事,因此一个不怕事的女人总是有点不怎么正常的......思嘉,你还是应当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珍爱一样......”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仿佛默默地站在那里回顾半个世纪以前令她害怕过的年月.思嘉不耐烦地挪动着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了解她,也许还会给她指出某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她却一味谈起你还没有出生时的往事来了.这种事情谁会感兴趣呢思嘉真后悔自己不该把实情全部告诉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我们他们会惦记你了,”她突然这样说.”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赶着车子来......也不要以为你自己能放下担子.我很清楚,因为你就是放不下嘛.” 那年深秋季节一直持续到11月,而温暖天气对于在塔拉的人来说是很舒适的.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他们现在有了一匹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了.他们早餐时有煎蛋,晚餐有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苹果干,甚至有一次过节还吃了烤鸡呢.那头老母猪也终于抓到了,现在和它的那窝小猪被关在屋基底下的猪圈里,正高兴地嘟哝呢.有时猪大声尖叫,闹得屋里的人没法说话,不过这声音听起来也是满愉快的.这意味着冷天和宰猪季节一到,白人就有新鲜猪肉,黑人也有猪下水好吃了,同时还意味着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拜访方丹家以后思嘉精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识到的要大得多.只要知道了她还有邻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们的旧居都安然无恙,就足以把她回塔拉最实阶段所经受的损失和孤独感驱散了.方丹和塔尔顿两家的农场都不在军队必经的地区,他们又很慷慨,把家里仅有的东西分了一部分给她.按照这个县的传统习惯,邻居们应当彼此帮助,因此他们不要思嘉一分钱,说她自己也会那样做的,还说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后,再偿还也可以. 思嘉现在有食物养家了,而且还有一匹马,还有从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钱和珠宝.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发波克到南边去买,那是很冒险的事,因为无论北方佬还是联盟军队都可能把马掳去.不过,她至少已有钱买衣服,有马和车子可以外出了.也许波克去办这件事不一定会被抓吧.总之,最苦的时期已经熬过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来,就感谢上帝给了她一个晴天和暖烘烘的太阳,因为每一个好天气都可以推迟那必然到来的寒冷季节,那时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进原先奴隶们住的棚屋,那是农场剩下的唯一贮藏处.田里的棉花实际睦比思嘉和波克所估计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把棚屋堆满了. 尽管方丹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评过.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里去摘棉花,要让她这位奥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农场的女主人,亲自下大田去劳动,这毕竟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是那样,不就把她摆在跟蓬头散发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吗她的打算是让黑人干田间活,她和几位正在恢复健康的姑娘干家务,但这里碰到了一种等级制情绪的反抗,这情绪比她自己的还要强呢.波克.嬷嬷和普里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干活,便大声嚷嚷起来.他们反复强调自己是干家务的黑人,不是干田间活的.特别是嬷嬷,她激愤地宣称她连院子里的活也从没干过.她出生在罗毕拉德家族的大宅里,而不是在奴隶的棚屋里;她是在老夫人卧里长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脚边的一张褥垫上.唯有迪尔茜什么也不说,并且瞪着眼睛狠狠盯住普里茜,叫这个小家伙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们的抗议,把他们通通赶到棉田里去.不过嬷嬷和波克动作那么慢,又不停地唉声叹气,结果思嘉只得叫嬷嬷回到厨房做饭,叫波克到林子里捉野兔和负鼠,到河边钓鱼.看来摘棉花有点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猎和钓鱼就不同了. 接着,思嘉将两个妹妹和媚兰也安排到田里干活,可效果同样不好.媚兰把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净,很乐意在大太阳下干了一个小时,可随即不声不响地晕倒了,于是只得卧床休息一周.苏伦闷闷不乐,热泪盈眶,也假装晕倒在田里,但思嘉往她脸上浇了一葫芦凉水后她便立刻清醒,像只恶猫似的啐起唾沫来.最后她干脆拒绝不去了. ”你不能强迫我.我就不愿意跟黑人一样在田里干活嘛!要是我们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么办呢要是......要是让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如果母亲知道......” ”只要你敢再提一句母亲,苏伦.奥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思嘉大声喝道.”母亲干起活来比这里的哪个黑人都辛苦,难道你不知道,你这千金小姐” ”她没有!至少不是在田里.你也不能强迫我去干.我要到爸那里去告你,他不会让我干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们这些事打扰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气,又怕父亲伤心,真是狼狈透了. ”我来帮你做吧,姐姐,”卡琳温顺地插嘴说.”她还没有完全好,也不该出门晒太阳呢.我会把苏伦和我自己的活都干完的.” 思嘉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小乖乖,”但她瞧着这位小妹妹又发起愁来.卡琳一直很娇嫩,以前像果园里春风吹开的花朵般白里透红,可现在红晕已经消失,只不过那张沉思可爱的脸上还流露着花一般的品性.她自从在病中恢复知觉时发现母亲去世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而且有点心神不定.她发现周围的环境已完全改变,思嘉像个碎嘴婆婆似的,不停地劳动已成为新的生活规律了.像卡琳这样天性娇弱的人,是很难适应这些变化的.她简直不理解这个时期所发生的一切.只像个梦游人似的走来走去,做着分配给她做的事情.她看来很脆弱,实际上也是这样,但她同时又随和,听话,乐于帮助别人.她要么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么就拿起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地为她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祈祷.思嘉从没想到卡琳会对布伦特的死这样伤心不已.这样念念不忘,在思嘉心目中,卡琳还是那个”小妹妹”,还那么幼小,不可能有一桩真正严肃的恋爱事件呢. 思嘉站在太阳下的棉田里,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来,两只手也被棉桃磨粗了,真希望有个能把苏伦的精力和体力跟卡琳的温柔品性结合起来的妹妹啊.因为卡琳摘得又卖力又认真,可是劳动一个小时之后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苏伦)实际上身体还没有全好,还不宜做这种活儿,结果思嘉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现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里劳动的只有迪尔茜和普里茜母女俩了.普里茜懒懒散散.时紧时慢地摘着,不断地抱怨脚痛背痛,还说肚子也有毛病,浑身都瘫了,等等,直到她母亲拿起棉花秆抽她,她才尖叫几声了事.这以后她可以稍稍好一点,同时故意离得远远的,叫她母亲再也打不着她. 迪尔茜不知疲倦.默默无言地干着,像一架机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便觉得迪尔茜十分可贵,就好比是金子铸的. ”你真是太好了,迪尔茜,等到将来又过好日子了,我决不忘记你这样辛辛苦苦劳动.”她真诚地说. 这个青铜的女巨人跟旁的黑人不一样,她受到夸奖时既不高兴得咧嘴微笑,也不兴奋得浑身哆嗦.她只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思嘉,并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太太.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爱伦小姐都对俺很好.杰拉尔德先生把俺的普里茜也买了过来,省得俺惦记她,这俺总不能忘记嘛.俺是个带印第安血统的人,印第安人对那些待他们好的人是不会忘记的.俺就担心俺的普里茜.她真没用啊.像她爸一样,看样子纯粹是黑人,她爸就很不认真.” 尽管思嘉请人帮着摘棉花碰到困难,尽管她自己劳动时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棉花一点点从田里搬进了棚屋,她的热情也就越来越高了,棉花这东西总能给人一种可靠和稳定的感觉.塔拉农场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个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是个不折不扣的南部人,她充分相信南部会从这些红土壤的田地里复兴起来. ”放开我,韦德,小宝贝!你赶快跑下楼,穿过后院,到沼泽地去.嬷嬷和媚兰姑姑都在那里.亲爱的,赶快跑,不要害怕!” 那孩子听出她的声调变了,但把起头来看她,这时思嘉一见他那眼神就吓坏了,他活像一只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祷.”千万别让他犯惊风症呀!千万......千万不要在北方佬跟前这样.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在害怕呢.”可是孩子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紧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说:”要像个大孩子了,韦德.他们只是一小伙该死的北方佬嘛!” 于是,她下了楼梯,迎着他们走去. 222.22.2 谢尔曼的部队从亚特兰大穿过佐治亚中部向海滨挺进.他们背后是浓烟滚滚的亚特兰大废墟,这个城市他们撤离时就一把火烧了.他们前面则是三百英里的领土,那里除了少数的本州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组成的乡团之外是毫无抵御能力的. 这里是广袤的沃野,上面散布着许多农场,农场里住着女人和孩子,年迈的老头和黑人.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里宽的地带掳掠烧杀,形成一片惊怖.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毁于烈火,成百上千个家庭遭到□□.但是,对于看着那些蓝衣兵涌入前厅的思嘉来说,这不是一场全县性的灾难,而纯粹是她个人的事,是针对她和她一家的暴虐行动. 她站在楼梯脚下,手里抱着婴儿;韦德紧紧靠在她身边,把头藏在她的裙褶里,因为他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里四处乱窜,从她身边粗鲁地拥挤着跑上楼,有的将家具拖到前面走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插入椅垫,从里面搜寻贵重的东西.他们在楼上把床垫和羽绒褥子撕开,开得整个穿堂里羽绒纷飞,轻轻飘落到思嘉头上.眼看着他们连拿抢,糟蹋破坏,她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满腔怒火不由得把剩余的一点点恐惧也压下去了. 指挥这一切的那个中士是个罗圈腿,头发灰白,嘴里含着一大块烟草.他头一个走到思嘉跟前,随随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思嘉裙子上啐唾沫,并且直截了当地说: ”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吧,太太.” 她忘记了那两件本来想藏起来的小首饰,这时只得故意模仿相片上的罗毕拉德祖母发出一声动人的冷笑,索性把它们扔在地上,接着便怀着几乎是欣赏的心情看着他急忙捡起来的那副贪婪相. ”还要麻烦你把戒指和耳环取下来.” 思嘉把婴儿更紧地夹在腋窝下,让他脸朝她挣扎着啼哭起来.同时把那对石榴石耳坠子......杰拉尔德送给爱伦的结婚礼物......摘下来.接着又捋下查尔斯作为订婚纪念给她的那只蓝宝石戒指. ”就交给我吧,别扔在地上,”那个中士向她伸出两手.”那些狗杂种已经捞得够多的了.你还有什么”他那双眼睛在她的脸衣上犀利地打量着. 顷刻间思嘉几乎晕过去了,她已经感觉到那两只粗鲁的手伸进她怀里,在摸索怀里的带子. ”全都在这里了.我想,照你们的规矩还得把衣服脱下来吧” ”唔,我相信你的话,”那中士好心地说,然后啐口唾沫走开了.思嘉把婴儿抱好,设法让他安静下来,并伸手摸摸尿布底下藏钱包的地方.谢天谢地,媚兰竟有一个孩子,而这孩子又有一块尿布! 她听见楼上到处是笨重的皮靴声,那些家具被拖过来拖过去,像抗议似的吱嘎乱叫.瓷哭和镜子哗哗啦啦被打碎了,中间还夹杂着下流的咒骂,因为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了.院子里也传来高声喊叫:”砍了它的头!别让它跑了!”同时听见母鸡绝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鸭叫声和鹅叫声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声枪响,痛苦的尖叫立即息止,这时一阵剧痛震撼着思嘉全身,因为她知道母猪被打死了.她丢下母猪不管,该死的普里茜,自顾自跑啦!但愿那些小猪平安无事!但愿家里人都安全到达沼泽地!可是你没法知道呀. 她静静地站在穿堂里,眼看着周围的大兵在喊叫咒骂,乱成一团.韦德还是十分害怕,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觉到他紧挨着她时身子在索索发抖,可是她自己也没法给他壮胆.她鼓不起勇气来对北方佬说话,无论是祈求.抗议或者表示愤怒.她唯一要感谢上帝的是她两条腿还有力量支撑着她,她的头颈还能把脑袋高高地托着.不过当一小队满脸胡须的人扛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笨拙地走下楼来,她看见其中有查尔斯的那把军刀时,便不禁大声喊叫起来. 那把军刀是韦德的,是他从祖父和父亲一代代传下来的,后来思嘉又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儿子.授予这生日礼物时还举行了小小的仪式,当时媚兰哭了,她感到又骄傲又伤心,并吻着小韦德说他长大后一定要像父亲和祖父那样做个勇敢的军人.小韦德也颇觉自豪,时常爬到桌上去看挂在墙上的这个纪念物,用小手轻轻抚摩它.思嘉对于她自己的东西给仇人和陌生人抢走还能忍受,可是她孩子的珍贵纪念物就不行了.现在小韦德听见她喊叫,便从她的裙裾里探出头来窥视,并鼓起勇气边哭泣边说起话来.他伸出一只手嚷道: ”我的!” ”那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只手来,赶紧说. ”我不能,嘿”那个拿军刀的矮小骑兵厚颜无耻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这是把造反的刀呢!” ”它是......它不是!这是墨西哥战争时期的军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是他祖父的!唔队长,”她大声喊着向那个中士求援,”请叫他还给我吧!” 中士听见有人叫他队长,乐是升级了,便走上前来. 他说:”鲍勃,让我瞧瞧这把刀.” 小个儿骑兵很不情愿地把军刀递给他,说:”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 中士把刀拿在手里转动了一下,又将刀柄举起对着太阳光读刀柄上刻的字: ”给威廉.汉密尔顿上校,纪念他的英勇战功.参谋部敬赠.一八四七年于布埃纳维斯塔.,” ”嗬,太太,我本人那时就在布埃纳维斯塔呢.” ”真的”思嘉冷冷地说. ”怎么不是呢我告诉你,那是一场激战.我在这次战争中可从没见过那样激烈的战斗.那么,这把军刀是这个小娃娃的爷爷的了” ”是的.” ”好,他可以留着,”中士说,他有了他包在手帕里的那几件珠宝首饰,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不过那刀柄是金的呀,”小个儿骑兵坚持不让. ”我们把它留给她,好叫她记得我们,”中士咧嘴笑笑. 思嘉接过军刀,连”谢谢”也没说一声.她干吗因为退还了她自己的东西就要谢这些强盗呢她紧紧地抱着军刀,让那小个儿骑兵继续跟中士纠缠. ”我要留给这些该死的叛乱分子一点东西,老天爷作证,让他们好记住我,”士兵最后大声嚷着,因为中士生气了,叫他滚蛋,也不许再顶嘴.他了路咒骂着向屋后走去,这时思嘉才松了口气.他们谁也没说要烧房子呢.他们没有叫她离开,好让他们放火.也许......也许......接着士兵们都从楼上和外面松松垮垮地回到穿堂里. ”找到什么没有”中士问. ”一头猪,还有一些鸡鸭.” ”一些玉米和少量的山芋和豆子.我们看见的那个骑马的野猫一定来报过信了,这就完了.” ”保罗.里维尔,怎么样” ”我看,这里没多少油水,中士.你零零碎碎拿到一点就算了.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们来了.咱们还是快走.” ”你们挖掘过地下熏腊室没有他们一般把东西埋在那里呢.” ”没有什么熏腊室.” ”黑人住的棚屋里挖过了没有” ”别的什么也没有.棚屋里只有棉花,我们把它烧了.” 思嘉一时间想起了在棉田里那些漫长的炎热日子,又感到腰酸背痛,两肩磨得皮开肉绽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费了.棉花全完了. ”你们家没多少东西,说真的,太太,是不是” ”你们的部队以前来过了,”思嘉冷冷地说. ”我们九月间来过这一带,这是事实.”有个士兵说,一面在手里转动着一个什么东西.”我忘记了.” 思嘉看见他手里拿的是爱伦的金顶针.这个闪闪发光的顶针她以前常常看见母亲戴的.她睹物伤怀,想起母亲纤细的手指辛苦忙碌的情景.可如今顶针却在这个陌生多茧的肮脏的手心里,而且很快就会流落到北方去,戴在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那个女人还会因为是掠夺来的物品而感到骄傲呢.爱伦的顶针啊! 思嘉低下头,免得让敌人发现她在哭,这时泪水只能缓缓地往婴儿头上滴.她模糊地看见那些人朝门道走去,听见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声音在喊口令.他们动身走了,塔拉农场已经安全了,可是她仍在伤心地回忆爱伦,很难高兴起来.军刀磕碰的声音和马蹄声并没有让她感到安心,她站在那里,突然觉得两腿发软,尽管他们已沿着林荫道渐渐走远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掠夺品,衣服.毯子.图片.鸡鸭,还有那头母猪.后来她闻到刺鼻的烟火味,才转过身来想去看看那些棉花,可是经过一阵紧张之后感到特别虚弱,几乎挪不动身子了.从饭窗口望去,她看见浓烟还在缓缓地从黑人棚屋里冒出来.棉花就在那里被烧掉了.纳税的钱和维持他们一家度过这个严冬的衣食开支也化为乌有了.她没有办法,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以前见过棉花着火的情景,知道那是很难扑灭的,不管你有多少人来他救都无济无事.谢天谢地,那棚屋区离正房还很远,否则就糟了!谢天谢地,幸好今天没有风,没有把火星刮到农场屋顶上来! 她突然像根指针似的僵直地转身,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从穿堂.过道一直向厨房望过去,厨房里也在冒烟啊! 她把婴儿随手放在穿堂和厨房之间一个什么地方,随即又甩开韦德的小手,甩得他撞在墙壁上.她冲进烟雾弥漫的厨房,可立即退了回来,连声咳嗽着,呛得眼泪直流.接着,她用裙裾掩住鼻子,又一次冲了进去. 厨房里黑乎乎的,尽管有个小窗口透进亮光,但烟雾太浓,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火焰的咝咝声和噼啪声.她一只手遮着眼睛窥视了一下,只见地板上到处有细长的火苗在向墙壁扑去.原来有人把炉子里烧着的木柴丢在地板上,干透了的松木地板便很快着火并到处燃烧起来了. 她冲出厨房向饭厅里跑去,把那里的一块破地毯抓起来,弄得两把椅子哗啦啦翻倒在地上. ”我决不可能把它扑灭......决不可能!啊,上帝,要是有人帮忙就好了!塔拉农场完了......完了!啊,上帝!这就是那个小坏蛋干的,他说过他要留给我一点什么,让我好记住他呢!啊,我还不如让他把军刀拿走算了!” 在穿堂过道里,她从小韦德身边经过,这孩子现在抱着那把军刀躺在墙角里.他闭着眼睛,脸色显得疲惫松驰,但却异常地平静. ”他死了!我的上帝!他们把他吓死了!”她心里一阵剧痛,但仍然从他身边跑开,赶快拿水桶去了,水桶是经常放在厨房门口的过道里的. 她把地毯的一端浸入水中,然后憋足力气提着它冲进黑烟滚滚的厨房,随手关上了门.似乎过了很久,她在那里摇晃着,咳嗽着,用地毯抽打着一道道的火苗,可不等她抬头火苗又迅速向前蔓延开来.有两次她的长裙着了火,她只得用手把火扑灭了.她闻见自己头发上愈来愈浓的焦臭味,因为头发已完全松散了,披在肩上.火焰总是比她跑得快,向四壁和过道蔓延,像些火蛇似的蜿蜒跳跃,她早已精疲力竭,浑身瘫软,感到完全绝望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一股气流涌入,火焰蹿得更高.接着砰的一声门又关了,思嘉从烟雾中隐约看见媚兰在用双脚践踏火苗,同时拿着一件又黑又重的东西用力扑打.她看见她跌跌撞撞,听见她连声咳嗽.偶尔还能看见她苍白而坚毅的面孔和冒着浓烟眯得细细的眼睛,看见她举起地毯抽打时那瘦小的身躯一俯一仰地扭动.不知又过了多久,她们两人并肩战斗,极力挣扎,好不容易思嘉才看见那一道道火焰在逐渐缩短了.这时媚兰突然向她回过头来惊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从她肩后猛抽了一阵.思嘉在一团浓烟中昏沉沉地倒下去.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舒服地枕着媚兰的大腿,躺在屋后走廊上,午后的太阳在她头上暖和地照着.她的两只手.脸孔和肩膀都严重烧伤了.黑人住宅区还在继续冒烟,把那些棚屋笼罩在浓浓的黑雾里,周围弥漫着棉花燃烧的焦臭味.思嘉看见厨房里还有一缕缕黑烟飘出来,便疯狂地挣扎着想爬起来. 但是媚兰用力把她按下去,一面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她:”火已经熄了,好好躺着,亲爱的.” 她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这时她听见媚兰的婴儿在旁边发出的咯咯声和韦德清晰打嗝的声音.原来他没有死啊,感谢上帝!她睁开眼睛,仰望着媚兰的面孔,只见她的卷发烧焦了,脸上被烟弄得又黑又脏,可是眼睛却神采奕奕,而且还在微笑呢. ”你像个黑人了,”思嘉低声说,一面把头懒懒地钻进柔软的枕头里. ”你像个扮演黑人的滑稽演员呢,”媚兰针锋相对地说. ”你干吗那样抽打我呀” ”亲爱的,因为你背上着火了.可我没有想到你会晕过去,尽管天知道你今天实在累得够呛了......我一把那牲口赶到沼泽地安置好,就立即回来.想到你和孩子们单独留在家里,我也快急死了.那些北方佬......他们伤害了你没有” ”那倒没有,如果你指的是糟蹋.”思嘉说,一面哼哼着想坐起来.枕着媚兰的大腿虽然舒服,但身子躺在走廊地上是很不好受的.”不过他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抢走了.我们家的一切都丢光了......唔,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 ”我们彼此没有丢掉嘛,我们的孩子都安然无恙嘛,而且还有房子住,”媚兰用轻快的口气说,”要知道,这些是目前人人都需要的......我的天,小博尿了!我想北方佬一定把剩下的尿布都拿走了.他......思嘉,他的尿布里藏的什么呀” 她慌忙把手伸到孩子的腰背底下,立即掏出那个钱包来,她一时茫然地注视着,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接着便哈哈大笑,笑得那么轻松,那么畅快,一点也没有失常的感觉. ”只有你才想得出来呀!”她大声喊道,一面紧紧搂住思嘉的脖子,连连地吻她.”你真是我的最淘气的妹妹啊!” 思嘉任凭她搂着,因为她实在太疲倦,挣扎不动了;因为媚兰的夸奖使她既感到舒服又大受鼓舞;因为刚才在烟雾弥漫的厨房里,她对这位小姑子产生了更大的敬意,一种更亲密的感情. ”我要为她这样说,”她有些不情愿地想道.”一旦你需要她,她就会在身边.” $$$$第二十八章 一旦霜冻来临,严寒天气便突然出现了.冷风从门槛下侵进屋里,把松劲的窗玻璃刮得格格地响个不停.树枝上光秃秃的连最后一片叶子也掉落了,只有松树照常苍翠,挺立在那里,衬印着灰沉沉的天空.满是车辙的红土大道冻得像火石一样坚硬,饥饿乘着寒风在肆虐着整个佐治亚州. 思嘉心酸地记及方丹老太太跟她的那次谈话.两个月前的那天下午,现在仿佛已时隔多年,那时她告诉老太太,她已经经历了她可能碰的最坏处境,这是打心底里说出来的话.可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个女学生的夸大之辞,幼稚得很.在谢尔曼的部队第二次经过塔拉之前,她本已有了小小的一笔财富,包括食品和现金在内,同时还有几家比她幸运的邻居,有一些可以让她度过冬天的棉花.现在棉花烧光了,食品抢走了,金钱也因为买不到吃的而没有用武之地,而且几家邻居的处境比她更坏.至少她还有那头母牛和那只牛犊子,有几只小猪,以及那匹马,而邻居家除了藏在树林里和埋在地底下的那点东西,就什么也没了. 塔尔顿家所在的费尔希尔农场被烧个精光,现在塔尔顿太太和四个姑娘只得住在监工的屋里.芒罗家在洛夫乔伊附近,现在也成了一片废墟.米莫萨农场的木板厢房也烧掉了,正屋全靠它厚厚的一层坚实灰泥,幸亏方丹家的妇女和奴隶们用湿毛毯和棉被拼命扑打,才被救下来.卡尔弗特家的房子由于那个北方佬监工希乐顿从中调停,总算又一次幸免于难,不过那里已没有一头牲口.一只家禽和一粒玉米了. 在塔拉,甚至全县,目前的主要问题是食物.大多数家庭除了剩下未收的一点山芋花生,以及能在树林里抓到的一些猎物外,别无所有.他们剩下的这点东西也得跟那些更不幸的朋友们分享,就像在平时比较富裕的日子里那样.不过眼看就要没有东西可分享的了. 如波克运气好捉得到的话,在塔拉他们能吃到野兔.负鼠和鲶鱼.别的时候就只有少量的牛奶.山胡桃.炒橡子和山芋了.他们经常挨饿.思嘉觉得她动不动就遇到向她伸出的手和乞求的眼光.他们的这副模样逼得她快要发疯了,因为跟他们一样她自己也在饿肚子! 她命令把牛犊宰掉,因为它每天要吃掉那么多宝贵的牛奶.那天晚上人人都吃了过多的新鲜牛肉,结果都生病了.还得宰一只小猪,她知道,可是她一天天往后推,希望把猪崽养大了再说.猪崽还很小呢.要是现在就把它们宰了,那不会有什么好吃的,可是如果再过些时候,就会多得多了.每天晚上她都跟媚兰辩论,要不要打发波克骑马出去用联邦政府的钞票买些粮食回来.不过,由于害怕有人会把马掳去,把钱从波克手里他走.她们才没有下决心.她们不知道北方佬军队现在打到哪里了.他们可能远在千里之外,也可能近在河对岸.一回,思嘉实在急了,便准备自己骑马出门找吃的,可是全家人都生怕她碰上北方佬,这才迫使她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波克搜寻食物的范围很广,好几次整夜没有回家,思嘉也不问他到哪里去了.有时他带些猎物回来,有时带几个玉米棒子或一袋豌豆.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只公鸡,说是在林子里捉到的.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但是觉得有些内疚,因为正像他偷豌豆和玉米一样,明明知道这是偷来的.就在第二天 223.22.3 很难想像她们所熟悉的那个扰扰攘攘的城市,那个人口众多,驻满了军队的城市,就这样完了.那些荫蔽在大树底下的可爱的住宅,所有那些宏大的店铺和豪华的旅馆......决不会全都化为乌有的!媚兰好像要哭出声来了,因为她是出生在那里,从来不知道还有别的家乡.思嘉的心情也很沉重,因为除了塔拉,那是她最爱的一个地方. ”唔,差不多全烧光了,”弗兰克显然对她们脸上的表情感到有点为难,才连忙纠正说.他想要显得愉快一些,因为他不主张叫小姐太太们烦恼.女人一烦恼,他自己也就烦恼起来,不知怎么办好.他不能只顾讲那些最惨的事.让她们向另一个人去打听好了. 他不能告诉她们军队开回亚特兰大,进城时所看见的情景,如,那许许多多耸立在废墟上的烧黑的烟囱,那一堆堆没有烧完的垃圾和堆积在街道的残砖碎瓦,那些已经被烧死但焦黑的枝柯还迎着寒风撑持在地上的古树,等等.他还记得曾如何使他难受的那一片凄凉的光景,面对城市遗迹时联盟军弟兄们曾怎样深恶痛绝地诅咒.他希望妇女们永远也不会听说北军挖掘墓地的惨状,因为那将会使她们一辈子也摆脱不掉.查尔斯.汉密尔顿和媚兰的父母都埋在那里.墓地上的情景至今还常常给弗兰克带来恶梦呢.北方佬士兵希望拿到给死者殉葬的珠宝,便挖掘墓穴,劈开棺木.他们抢劫尸体上的东西,撬掉棺材上的金银名牌,也不放过上面的银饰品的银把手.尸体和髌骨凌乱地抛散在劈碎的棺木中间,暴露在风吹日晒之下,景象极为凄惨. 弗兰克也不能告诉她们城里猫狗的遭遇.小姐太太们是很爱喂养小动物的.可是成千上万挨饿的动物由于主人被强行撤走而变得无家可归四处流难了,它们的凄惨境遇也像墓地上那样使珍爱猫狗的弗兰克大为痛苦.那些受惊的动物忍冻挨饿,变得像林子里的牲畜一样粗野了.它们弱肉强食,彼此等待着对方成为牺牲品供自己饱餐一顿.同时那片废墟上头的凛冽天空中,有不少兀鹰嘴里叼着动物的腐尸残骸在盘旋飞舞. 弗兰克搜索枯肠,想找些缓和的话题,让小姐们感到好过些. ”那里有些房子还没有毁掉,”他说,”如离其他建筑物很远没有着上火的那些房子.教堂和共济会会堂也还在,还有少数的店铺.可是商业区和五点镇铁路两旁的建筑物......是的,女士们,城市的那个部分全都夷为平地了.” ”那么,”思嘉痛苦地喊道:”铁路那头查理留给我的那个仓库也一起完了吗” ”要是靠近铁路,那就没有了,不过......”他突然微微一笑,他怎么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你们应当高兴起来,女士们!你们皮蒂姑妈的房子还在呢.它尽管损坏了一些,但毕竟还在嘛.” ”啊,它是怎么幸免的呀” ”我想是这样,那房子是砖造的,还有亚特兰大唯一的一个石板屋顶,因此尽管落上了一些火星也没有烧起来,加上它又是城市最北端的一幢房子,而那一带的火势并不怎么猛,这不就幸免了当然,这被驻扎在那里的北方佬军队毁坏了不少.他们甚至把护墙板和楼梯上的红木栏杆也拆下来当柴烧了,不过这都算不了什么!反正从外表那房子还是完好的.上星期我在梅肯碰到皮蒂小姐时......” ”你看见她了她怎么样” ”不错,不错.我告诉她她的房子还在,她就决定立即回家去.那就是说......如果那个老黑人彼得让她回来.大批大批的亚特兰大市民都已经回来了,因为他们在梅肯实在待腻了.谢尔曼没有占领梅肯,可是人人都担心威尔逊的突击大队很快会打到那里,他比谢尔曼更坏.” ”不过,要是房子都没有了,他们还冒冒失失地跑回来,不是太傻了吗” ”思嘉小姐,他们都是住帐篷.小木屋和棚屋,有的六七家挤在少数他们傻了.你跟我一样很了解亚特兰大人.他们是死心塌地要蹲在那个城市里,就像查尔斯顿人要蹲在查尔斯顿城那样,哪怕北方佬再来,再烧一次,也不能阻止他们回去.亚特兰大人嘛......媚兰小姐,恕针言......都直固执得像骡子.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我常常感觉到那个城市是个很爱冲动和鲁莽冒失的地方.但是话又说回来,我这人本来就生长在乡下,不喜欢城市生活.而且我要告诉你们,那些最早回来的人都是些聪明能干的角色.而那些最晚才回来的呢,恐怕就连他们房基上的一根棍子.一块石头和一块砖都找不到了,因为人人都在全城到处找东西来重盖他们的房子.就在前天,我们看见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小姐,以及她们家的黑人老婆子,她们推着一辆独轮车在外面捡砖头.米德太太也告诉我,她正在考虑等大夫回来盖一所小木屋.她说她初次来亚特兰大时,这地方还叫马萨斯维尔,当时住的就是小木屋,那么现在再来也不会有什么困难的.当然,她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不过这也说明了他们一般的想法.” ”我看他们的精神都振作起来了,”媚兰骄傲地说.”思嘉,你难道不这样看吗” 思嘉点点头,她心里也为这个作为第二故乡的城市暗暗地感到高兴和自豪.像弗兰克说的,那是个很爱冲动和鲁莽冒失的地方,可正因为这样她才喜欢它.它不像一些较老的城市那样顽固守旧,而是洋溢着一种跟她自己很一致的不惜冒险的精神.”我就像亚特兰大,”她心里暗想.”即使北方佬再来,再烧一次,也别想叫我们一蹶不振,从此站不起来了.” ”思嘉你看,如果皮蒂姑妈要回亚特兰大,我们最好了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媚兰打断思嘉的一连串设想,突然这样说.”否则,她一个人住在那里会吓死了.” ”可是,我怎么能离开这里呢亲爱的,”思嘉有点不以为然地问.”如果你急于要去,就去好了.我不会阻拦你.” ”唔,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媚兰嚷道,脸色有点发急了.”瞧我多么粗心!当然你不能离开塔拉,而且......而且,我想,彼得大叔和厨娘也能照顾好姑妈的.” ”没有人会阻拦你,”思嘉率直地说. ”你知道我不愿意离开你嘛,”媚兰回答说.”何况我......我要是没有你,简直就会吓死了.” ”那就随你的便吧.而且,你也不用劝我回亚特兰大去.也许他们刚刚盖好几间房子,谢尔曼就回来又把它烧了.” ”他不会回来,”弗兰克说,尽管他努力控制,他的脸还是沉下来.”他已经穿过佐治亚州到海滨去了.这个星期他打下了萨凡纳,据说他们正在向南卡罗来纳开去.” ”萨凡纳被占领了” ”是的.怎么,女士们,萨凡纳是不能不丢的.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守住它,只好利用可能得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还能拖着腿走路的人.你们可知道,北方佬向米列奇维尔进攻时,军事学校的学员不管多么年轻即被他们全调出来了,甚至还打开了州立监狱,从中得到新的兵力呢.是的,先生,他们释放了每一个愿意去打仗的犯人,并且应许他只要能熬过战争便将获得赦免.这叫我好像看见了那些幼小的军事学校学生跟盗贼和杀人犯站在同一支队伍里,真是恶心死了!” ”他们把罪犯都放出来害我们!” ”唔,你不用着急,思嘉小姐,他们离这里远着,而且他们会成为上好的士兵呢.我一个人做过贼也并不妨碍他当一个好兵嘛,是不是” ”我觉得那太奇怪了,”媚兰轻轻地说. ”可是,我倒并不觉得奇怪,”思嘉坦然地说.”反正这个州里已经到处是盗贼横行了,又有北方佬,又有......”说到这里她赶紧打住了,可是那些军人已大笑起来. ”又有北方佬,又有我们征购部,”他们补充说,这使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过,胡德将军的部队在哪里呢”媚兰急忙来.”要是他在萨内纳,一定会守得住的.” ”怎么,媚兰小姐,”弗兰克略带惊讶和责备的神情,”胡德将军一直在田纳西作战,根本就没有到那一带去过,想把北方佬从佐治亚拖出去.” ”他这个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嘛!”思嘉讽刺地喊道.”他让该死的北方佬穿过我们这地方,可这儿只有学生娃娃和罪犯在保卫我们.” ”女儿,”杰拉尔德鼓起勇气说,”你这样说,你母亲会伤心的.太不应该了.” ”他们就是该死的北方佬!”思嘉激动地大声说.”我从来没想叫他们别的什么.” 提起爱伦,人人都感到诧异,谈话全突然中断了.这时媚兰又来. ”你们在梅肯时有没有见过威尔克斯家的英迪亚和霍妮她们是不是......她们听到过关于艾希礼的消息没有” ”唔,你知道,媚兰小姐,如果我们有艾希礼的消息,我们早就从梅肯赶过来告诉你了,”弗兰克略带责备地说.”不,她们没有什么消息,不过......你不用替艾希礼着急.媚兰小姐,我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可是你不能指望一个关在牢狱里的人给你写信嘛,你说对吗而且北方佬牢狱里的情况并不像咱们的那样坏.毕竟北方佬那里能吃得饱,还有足够的药品和毯子.他们不像我们这样......我们连自己的肚子填不饱,俘虏就更不行了.” ”唔,北方佬的东西有不少,”媚兰非常痛苦地大声说,”可他们就是不给俘虏嘛.肯尼迪先生,你知道他们是不给的.你这样说,不过是想叫我好过些罢了.你知道我们的小伙子在那边冻得要死,饿得要命,而且不看医生不吃药就死了.这仅仅因为北方佬是那么恨我们呀.啊,要是我能够把北方佬从这地球上通通消灭掉,那才好呢!啊,我知道艾希礼已经......” ”不许这样说!”思嘉惊叫道,她的心都跳到喉咙里了.只要没有人说艾希礼已经死了,她心里就总怀有一丝希望,相信他仍然活着,可是她觉得要是她听到别人说出那个死字,艾希礼便会在这一瞬间死掉的. ”威尔克斯太太,听我说,你不必为你丈夫担心,”那个独眼大兵安慰她.”我在头一次马纳萨斯战役后被北方佬俘虏过,后来才交换回来的.我在牢狱里时,他们尽给我吃那个地方的肥肉,还有烤鸡和热饼干......” ”我想你是在骗人吧,”媚兰略带笑容说,这时思嘉第一次看见她对一个男人表现出一点兴奋的神情.”你觉得怎么样” ”我也这样想,”独眼龙拍着大腿笑了. ”要是你们都到客厅里来,我倒想给你们唱一支圣诞歌呢,”媚兰接着说,很高兴换个话题,”钢琴是北方佬没法带走的一样东西.苏伦它是不是走调很厉害了.” ”厉害着呢,”苏伦答道,一面含笑招呼弗兰克. 但是当他们一齐走出饭厅时,弗兰克故意落在后面,拉了拉思嘉的衣袖. ”我可以单独跟你谈谈吗” 思嘉一时间十分惊慌,生怕他问起她的那些牲畜,于是她鼓起勇气,要找一个恰当的谎话. 别的人都走开了之后,他们两人站在炉边,这时弗兰克在众人跟前装出的快乐神色已经消失,思嘉发现他完全像个老头了.他的脸又干又黑,像塔拉草地上到处飘零的落叶,他那姜黄色的胡须稀疏散乱,有些已开始发白.他心不在焉地搔着胡须,又假咳了几声,这才用一种烦恼不堪的神色开始说话. ”思嘉小姐,我很为你母亲感到难过.” ”请不要谈这个吧.” ”还有你爸......他成了这个样子,是从......” ”是的,你看得出的,他是......他有点失常.” ”他自然很舍不得她嘛.” ”唔,肯尼迪先生,请不要谈起......” ”思嘉小姐,对不起,”他神经质地不断挪动他的双脚.”事实是我要跟你爸商量一件事,可如今发现那没有用了.” ”肯尼迪先生,也许我能帮忙.你看......我如今是这一家之主啊.” ”那好,我,”弗兰克刚要开口又神经质地搔起胡须来.”事实是......嗯,思嘉小姐,我在打算向他求苏伦小姐呢.” ”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思嘉又惊又喜地喊道,”你还没有向我爸提出要苏伦吗可你追求她已经好几年了!” 弗兰克的脸红了,他像个羞涩而怯懦的孩子,难为情地咧嘴笑了笑. ”你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否要我呢.我比她大这么多,而且......有那么多漂亮的年轻小伙子在塔拉农场周围转悠......” ”哼,”思嘉心想,”他们在围着我转呢,还轮得到她呀!”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要我,我还从没问过她,不过她一定明白我的感情.我......我想我应当征得奥哈拉先生的同意,把实情告诉他.我现在手头一个钱也没有,思嘉小姐,我以前是很有钱的,如果你原谅我这样说的话,但现在我只剩下一匹马和身上穿的衣服了.你想,我入伍时便卖掉了家里的地,把所有的钱都买了联盟的债券,这债券你知道如今还值多少,它们连印刷的纸张费都不值了.何况我至今也没有拿到手,因为北方佬烧我姐姐的房子时连债券也烧掉了.我知道,我如今身无分文却向苏伦小姐求婚,这未免太冒昧了,可是......可事情就是如此,我也曾想过,我们还不知道这场战争打下去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在我看来,它的确像是世界的末日.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把握,因此......因此我想,如果我们订了婚,那对我和她都将是很大的安慰.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安慰.我要等到能养活她的时候才跟她结婚,思嘉小姐,可我不知道这还要多久.不过,如果真诚的爱情还有点价值的话,你就可以相信,苏伦小姐即使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也会是够富裕的了.” 他说最后几句话时,那态度是淳朴庄严的,这虽然使思嘉觉得有趣,却也深受感动.她很不理解怎么世界上会有人爱苏伦.在她看来,她这妹妹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她经常怨天尤人,同时还有一种怪毛病你简直难以言喻,只好说是地地道道的执拗症了. ”肯尼迪先生,怎么,”她温和地说,”这很不错嘛.我相信我是能替爸说话的.他一直很器重你,他一直在期待着苏伦跟你结婚呢.” ”他真的这样”弗兰克赶忙追问,他已经面有喜色了. ”当然是真的,”思嘉答道,同时忍住一声冷笑,因为她想起杰拉尔德时常隔着餐桌对苏伦大声吼叫:”怎么样,小姐!你那位火热的情郎还没有把问题提出来吗要不要我问问他的意思呢” ”今天晚上我就去问她,”肯尼迪说,这时他的脸皮在颤抖,他抓住思嘉的手使劲摇着:”思嘉小姐,你真好.” ”我会叫她来找你,”思嘉微笑说,朝客厅走去.媚兰正开始演奏.钢琴是严重走调了,但有的和弦听起来仍然很美.媚兰放开嗓子领着大家高唱《听啊,报信的天使们在歌唱!》. 思嘉站住了.这看来是不可能,当两次遭到战争洗劫,他们正生活在一个破败的乡村濒于饥饿时,竟唱起这支古老而甜美的圣诞赞美诗来了.她突然朝弗兰克回过头来. ”你说你觉得这有点像世界的末日,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坦白说吧,”他慢吞吞地回答,”但我希望你不要拿我的话去吓唬别的太太小姐.战争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了.已没有新的兵源去补充部队,而逃兵却愈来愈多......多到了军队不愿承认的地步.你看,他们怎能忍受这远离故乡的痛苦呢当人们知道他们的家人在挨饿时,所以他们偷着跑回来设法帮助家庭.虽然我不能责怪他们,可是削弱了军队呀.而且军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可粮食却没有了.我了解这些,因为你知道我的任何就是征集军粮嘛.自从收复亚特兰大以来,我就一直在这整个地区跑来跑去,可弄到的食物还不够一只啊鸟吃的.这种情况在萨凡纳以南三百英里的地区也同样存在.军队都在挨饿,铁路又早已被截断,如今已根本没有新枪支,子弹也用完了,而且压根儿找不到皮革来做鞋......所有,你看,末日就差不多到了.” ”不过,联盟的黯淡前途在思嘉心中并不怎么严重,更严重的倒是缺乏粮食.她一直在考虑要打发波克赶着马和车子,带着那些金币和联邦钞票,出去到乡下搜购粮食和做衣服的料子.但是,如果弗兰克说的这些话可靠......” 然而梅肯并没有伦陷.那儿一定会有粮食的.一旦等到征购队平平安地上了路,她就要派波克到梅肯去,即使那匹马有被军队掳去的可能,也要试一试.看来她必须冒这个险了. ”好吧,肯尼迪先生,我们今晚别谈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思嘉说,”你坐在我母亲的小办事房里去,我就叫苏伦去见你,这样你便可以......对,你们就好私下里谈谈了.” 弗兰红着脸,微笑着,思嘉看着他走了悄悄溜出饭厅. ”他眼下还不能娶她,这太可惜了,”她心中暗想.”否则就会省去一张吃饭的嘴呢.” 次年四月,约翰斯顿将军已回来带领过去所率领的残余部队了,在北卡罗来纳他向北军投降,战争就此宣告结束.不过两星期后这个消息才传到塔拉.塔拉的人从此就有够多的事情好忙了.他们要回去打听情况,听别人的闲谈和议论,而且因为邻居们也同样忙碌,彼此串门的机会很少,所以新闻传播十分缓慢. 春耕正处于大忙季节,波克从梅肯带回的瓜菜和棉籽也在赶着播种.而且外出回来以后波克几乎什么活也不干了,他自己安全地带回了满车的穿用物品,以及种子.家禽.火腿.腌肉和玉米面,便觉得骄傲得了不得,整天吹嘘回塔拉的途中怎样备历艰难,走小道闯难关,还越过旧的铁路,绕过荆 224.22.4 ”迪米蒂.芒罗好吗”亚历克斯关心而又不好意思地问,这叫思嘉隐约地想起他是喜欢萨莉的妹妹的. ”唔,很好,她如今跟她姑妈住在费耶特维尔.你知道他们在洛夫乔伊的房子给烧掉了.她家里其余的人都在梅肯.” ”他这话的意思是......迪米蒂有没有跟乡团某位勇敢的上校结婚了”托尼取笑说,亚历克斯回过头来愤愤地瞪着他. ”当然,她还没有结婚喽,”思嘉饶有兴味地回答说. ”要是她结婚了,也许还好些呢,”亚历克斯沮丧地说.”你看这鬼世界......思嘉.请原谅.可是当你家里的黑人全都解放了,牲口也完了,身上已没有一个子儿,这时你怎么好开口要一个女孩子跟你结婚呀” ”迪米蒂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你知道,”思嘉说.她能真心对待迪米蒂并说她的好话,亚历克斯.方丹从来都不在她的情人之列. ”那才丢你三辈子的脸呢......唔,再一次请你原谅.我实在不该说这些咒骂的话了,要不老太太要揍我的.我是说我不会要求任何姑娘给一个叫化子.就算她不计较这些,可我自己得计较呀!” 思嘉在前面走廊上跟两个小伙子说话,听到投降的消息后,这时媚兰.花伦和卡琳早已悄悄溜进屋里.等到小伙子们穿过农场后面的田地回家去了,思嘉才进来并听见几位姑娘一齐坐在爱伦办事房里的沙发上哭泣.一切都完了,她们所喜爱和期待的那个美丽的梦想,那个牺牲了她们的朋友.爱侣和丈夫并使她们的家庭沦于贫困的主义,已经完了.那个主义她们原来认为是决不会失败的,现在永远失败了. 不过对于思嘉而言,这也没有什么好哭的.她听到消息的最初一瞬间曾经这样想:谢天谢地,那头母牛再也不会被偷走了!那匹马也安全了.我们能够把银器从井里捞出来,给每人一副刀叉了.我们可以赶着车子到乡下四处寻找吃的了,而且用不着害怕. 多么轻松啊!从此她再也用不着一听见马蹄声就吓一跳了.她再也不用着深夜醒来,屏息静听,不知是真的还是在梦中,仿佛院子里有马嚼子的格格声,马蹄践踏声,以及北方佬军官粗嘎的口令声.最令人高兴的是塔拉安全了!从今以后,她永远不必站在草地上看着滚滚黑烟从她心爱的房子里冒出来,听见屋顶在烈火中哗啦一声坍塌了. 南方的主义已经死亡,是的,不过思嘉本来就厌恶战争,喜欢和平.她平日看见星条旗杆上升起时从没有什么激情,听见南部联盟的军歌也毫无肃然起敬的感觉,她之所以熬过了穷困和令人厌恶的护理工作,以及围城时期的恐惧和最后几个月的饥饿生涯,并不是由于有一种狂热的感情在支持着,而对于别的俨说,则正是这种感情使得他们能够忍受一切,只要主义能实现就行了.什么都了结了,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也用不着哭了. 一切都过去了!那场本来好像没完没了的战争,那场不请自来和不受欢迎的战争,把她的生活截成两段,中间的裂痛如此分明,以致她很难记起前一段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了.她能够冷静地回想起,漂亮的思嘉穿着绿色摩洛哥山羊皮便鞋,荷叶边里散发着薰衣草的清香,可是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那个女孩子,思嘉.奥哈拉,那时全县的小伙子都拜倒在她脚下,周围有百来个奴隶供她使唤,身后有塔拉农场的财产做靠山,有溺爱她的双亲随时满足她心中的要求.那是个宠坏了的无所顾忌的思嘉,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不能达到的愿望,除了有关艾希礼的事情以外. 不知什么时候,在过去四年曲折迂回的道路上,那个佩着香囊,穿着舞鞋的姑娘悄悄地溜走了,留下来一个瞪着绿眼睛的女人,她锱铢必较,不惜亲手去做许多卑微的工作,破产之后她已一无所有,只剩下这片毁灭不掉的红土地了. 如今她站在穿堂里听着姑娘们哭泣,同时心里正忙着打自己的算盘. ”我们要种更多的棉花,比往年多得多.我要打发波克明天到梅肯去再买一些种子.现在北方佬再也不会来烧了,我们的军队也没有这个必要.我的好上帝!今年秋天棉花会堆得天高呢!” 她走进那间小小的办事房,不理会坐在沙发上哭泣的几位姑娘,自己坐到写字台前,拿起笔来计算手头的余钱还能买多少棉籽. ”战争结束了,”她一想起就立即感到满怀兴奋,把手中的笔也放下了.战争既然结束,艾希礼便会......如果艾希礼还活着,他便会回家来呀!媚兰在哀悼主义的时候是否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不知道. ”我们很快会收到信......不,不是信,我们还收不到信呢.但是很快......啊,反正他会让我们知道的!”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接着是一个一个星期地过去,艾希礼依然没有信息.南方的邮务还很不正常,乡下各个地区就压根儿没有.偶尔有个从亚特兰大来的过客捎来皮蒂姑妈的一张字条,她在伤心地恳求姑娘们回去.然而艾希礼毫无音信. 投降以后,思嘉和苏伦之间一直存在的关于那匹马的急论眼看就要爆发了.既然已经没有来看北方佬的危险,苏伦就想去拜访邻居.她很寂寞,很怀念过去那种愉快的社交生活,因此她也即使没有别的理由,渴望去看看朋友们,就去了解了解县里别的人家也像塔拉一样衰败,自己心里踏实些也好.可是思嘉很强硬.那匹马是干活用的,譬如,从林地拉木头,耕地,让波克骑出去收购粮食,等等.到星期天,它就有权在牧场上啃头草根休息休息了.如果苏伦一定要去访邻会友,她可以步行嘛. 直到去年,苏伦生来还不曾走过上百码的路程,现在叫她步行外出,这可有点为难了.因此她呆在家里整天抱怨,有时哭闹,动辄就说:”哼,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这时思嘉便照她常说的给她一记耳光,而且下手那么重,打得她尖叫着倒在床上不起来,同时引起全家的一阵莫大的惊慌.然而从那以后,苏伦倒是哭得少了,至少在思嘉跟前是这样. 思嘉说她要让那匹马得以休息,那是真话,不过这还只是真情的一半.另一半是在投降后的头一个月里她已经赶着马和车子把全县的朋友和邻居拜访了一遍,发现他们那里的景况实在不妙,因而动摇了她的信心,尽管自己并不完全承认. 方丹家靠萨莉的劳苦奔波,光景算是最好的,不过这也是跟别的处境很惨的邻居相比较而言.方丹老太太自从那天领着大家扑灭大火.救出房子,累得犯了心脏病以来,至今还没有完全康复.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一只胳臂,也还在慢慢康复.亚历克斯和托尼在犁耙等农活方面都几乎变成新手了.思嘉去拜访时他们倚在篱笆上跟她握手,并且取笑她那辆摇摇晃晃的破车,不过他们的黑眼睛是忧伤的,因为他们取笑她时也等于在取笑他们自己.她提出要向他们买些玉米种,他们表示答应,接着就谈起农场上的问题来.他们有十二只鸡.两头母牛.五头猪和从前带回来的那匹骡子.有一头猪刚刚死了,他们正担心别的那几头也保不住.听见他们这样严肃地谈猪,思嘉不由得笑了,不过这一次也是苦笑.要知道,这两位以前的花花公子除了品评最时髦的领结,是从来不认真对待生活的! 在米莫萨,人们都很欢迎她,并且坚持要送给她玉米种,而不不要钱.她把一张联邦钞票放在桌上,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接受,这就充分显示出方丹这一家人的火爆脾气.思嘉只得收下玉米,然后偷偷将一张一美元的票子塞到萨莉手里.自从八个月前思嘉刚回到塔拉时萨莉来欢迎过她以来,她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那时她尽管面黄瘦,但还显和比较轻松活泼.可现在那轻松活泼的神气完全消失了,仿佛联盟军投降的消息把她的整个希望都毁灭了似的. ”思嘉,”她抓住那张票子小声说,”你说那一切都落得了什么好处呢当初为什么要打这场仗呢啊,我的亲爱的乔!啊,我那可怜的娃娃!” ”我不明白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打,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说.”而且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我从来就不感兴趣.战争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目前我关心的是一个好的棉花收成.好吧,拿这一美元给小乔买件衣服.他实在很需要呢,上帝知道.我不想剥夺你们的玉米,尽管亚历克斯和托米都那样客气.” 两个小伙子跟着她来到车旁,扶她上了车.他们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仍然彬彬有礼,显出了方丹家特有的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气.不过,思嘉毕竟看见了他们那贫困的光景,在驶离米莫萨时心情未免有些凄凉.她对于饥寒交迫的日子实在过得厌烦了.要是能看到人民生活宽裕,用不着为下一顿饭操心,那将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凯德.卡尔弗特家的松花村,是一幢老房子,思嘉以胶曾常去那里跑舞.当思嘉走上台阶时,她发现凯德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她十分消瘦,咳嗽不断,躺在一把安乐椅里晒太阳,膝上盖着一条围巾,然而他一见思嘉脸色就开朗了.他试着站起来迎接她,说只是受了一点凉,觉得脸中发闷.原来是在雨地里睡得太多,才得了这个病.不过很快会好起来,那时他就能参加劳动了. 凯瑟琳.卡尔弗特听见外面人有说话,便走出门来,一下看见思嘉那双绿眼睛,同时思嘉也立即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绝望的心情.可能凯德还不知道,但凯瑟琳知道了.松花村显得很凌乱,到处长满了野草,松子已开始在地里长出嫩苗,房屋已相当破败,也很不整洁.凯瑟琳本人也很消瘦,紧张. 他们兄妹二人,以及他们的北方佬继母和四个异母的小妹妹,还有那位北方佬监工希尔顿一起住在这幢寂静而又常常发出古怪回响的旧房子里.思嘉对于希尔顿从来不比对自己家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更有好感,现在就更不喜欢他了.因为他走上前来跟她打招呼时,竟然像个平辈人似的没一点尊敬的样子.从前他也有威尔克森那种卑躬屈膝又鲁莽无礼的两面态度,但自从在战争中卡尔弗特先生和雷福德牲以后,他就把卑屈的一面完全抛掉了.小卡尔弗特太太一向不懂得怎样迫使黑人奴仆守规矩讲礼貌,对于一个白人就更没办法了. ”希尔顿先生很好,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度过了这段日子,”卡尔弗特太太很感动似的说,一面向她旁边那位沉默的继女儿瞟了一眼.”真好啊.我想你大概听说了,谢尔曼在这里时他两次救出了我们的房子.我敢说要是没有他,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对付,一个钱也没有,凯德又......” 此时凯德苍白的脸涨红了,凯瑟琳也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紧闭着嘴.思嘉知道,他们一想到居然自己得依靠这个北方佬监工,就压不住满腔怒火,可又毫无办法.卡尔弗特太太像急得要哭似的,她不知怎的又说了错话.她总是说错话.她简直不理解这些南方人,尽管在佐治亚生活了二十年了.她始终不知道哪些话是不该对这两个前娘孩子说的,可是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做,他们却照样对她很客气.她暗暗发誓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北方去,离开这些古怪顽固的陌生人算了. 思嘉拜访过这几家之后,不想到塔尔顿家去了.既然那四个小伙子都不在了,房子也给烧毁了,一家人挤在监工的小屋里,她还有什么兴致去看呢.但苏伦和卡瑟琳都要求去,媚兰也信为要是不去拜访一下,表示欢迎塔尔顿先生从战场上回来,则是不合情谊的.一进,在一个星期天她们一起动身前往. 这可是最惨的一家了. 赶车经过住宅的废墟时,她们看见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穿着破骑马服,臂下夹着一条马鞭,坐在牧场周围的篱笆顶上,一双忧郁的眼睛茫然地凝望着前方.她旁边蹲着一个罗圈腿的小个子黑人,他本来是替她驯马的,如今也像他的女主人那样显得怏怏不乐.围场里以前有许多嬉戏奔跑的马驹和文静的母马,可如今空荡荡的,只有塔尔顿先生在停战后骑回家来的那匹骡子了. ”我的那些宝贝儿全都完了,现在我真不知拿我自己怎么办呢!”塔尔顿太太说,一面从篱笆上爬下来.假若是不认识的人听了这话,准以为她是在说她死去的四个儿子,可是塔拉农场的姑娘们很清楚,她心目中只有她的马.”我那些漂亮的马都死光了.啊,我可怜的乃利!只要我还有乃利就好了!可是这里只剩下一头该死的骡子了.一头该死的骡子!”她重复说.所以地瞧着那只瘦弱的畜生.”想起我那些纯种的宝贝,看看眼前这头骡子,真觉得莫大的侮辱啊!骡子是一种杂交的变态产物,本来是不该饲养的.” 吉姆.塔尔顿蓄了满脸胡须,完全变样了,他走出监工房来欢迎这几位姑娘,并且亲切地吻了吻她们.他那四个穿着补丁衣裳的红头发女儿也跟着出来,她们差一点被那十几只黑色和褐色的猎狗绊倒了,因为后者一听到陌生的声音便狂吠着向门外奔来.他们一家露出一种勉强装出来的欢乐神情,这比米莫萨斯的痛苦和松花村的死气沉沉更加使思嘉觉得彻骨冰凉,很不好受. 塔尔顿家的人执意留挽几位姑娘吃午饭,说他们最近很少有客人来,并且要听听外面的种种消息.她不想在这里逗留,这里的气氛使思嘉感到压抑,可是媚兰和她的两个妹妹却希望多待一会,结果四人都留下来吃饭了,虽然吃得很简单,只有腌猪肉和干豆,而且是专门招待她们的. 饭菜虽然简便些,不过都吃得有说有笑.谈以补衣服的窍门时,塔尔顿的姑娘们更是格格地笑个没完,仿佛在说最有趣的笑话.媚兰中途中接上去,绘声绘色地谈塔拉农场经历的种种苦难,不过说得轻松而有风趣.她的这种本领是出人意外的,叫思嘉惊叹不已.思嘉自己几乎什么也不说.屋子里没有那四个出色的塔尔顿小伙子在走动,抽烟,取笑,便显得冷冷清清没什么意思.而且,如果她都觉得冷清,那么塔尔顿家这些正在全力殷勤地接待邻居的人,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在整个午餐席上卡琳很少说话.一吃完她就走到塔尔顿太太身旁,向她低声嘀咕什么.塔尔顿太太的脸色顿时变了,清脆的笑声也随之消失了,她只伸出一只胳臂搂住卡琳纤细的腰身,同时站起身来.她们一走,思嘉觉得这屋里再也待不下去,便跟着离开.她们沿着那条穿过花园的便道走去,思嘉明明看见她们是朝坟地那边去了.可现在她也不好再回屋去,那样实在显得太失礼.不过谁知道塔尔顿太太正在竭力克制着,装出坚强的样子,卡琳为什么偏要把她拉出来,一起去看小伙子们的坟墓呢 有两块新的石碑在柏树下砖砌的墓框里,它们还很新,连雨水也没有一溅上一点红泥. ”上个星期我们才把这碑立起来,”塔尔顿太太骄傲地说.”是塔尔顿先生到梅肯去用车接回来的.” 墓碑!这得花多少钱呀!突然思嘉像开始那样为那几位塔尔顿小伙感到悲伤了.任何人,在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还能花这么多钱来立墓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块墓碑上都刻了好几行字.字刻得愈多就愈费钱.看来这家人一定是发疯了!何况把三个小伙子的遗体拉回家来,必定费了不少钱呢.至于博伊德,他们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丝踪影. 在布伦特和斯图尔特的坟茔之间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是:”活着时他们是可爱而愉快的,而且至死也没有分离.” 另一块石碑上刻着博伊德和汤姆的名字,还有几行以”dulce et”打头的拉丁文,便是思嘉一点也看不懂,因为她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念书时就设法逃避了拉丁文课. 所有这些花在墓碑上的钱都是白费了!可不,他们全是些傻瓜!她心里十分生气,好像是她自己的钱给浪费掉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地亮. ”我看这很好,”她指着第一块墓碑小声说. 卡琳当然会觉得好的.她对任何伤感的事物都会动心的. ”是的,”塔尔顿太太说,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们觉得这很合适......他们几乎是同一个时候死的,斯图尔特先生先走一步,紧接着是布伦特,他拿起他丢下的那面旗帜.” 姑娘们赶着轻回塔拉,有个时候,思嘉一声不响,她在琢磨着在那几家看到的情形,并且违心地回忆这个县以前的繁荣景象.那时家家宾客盈门,金钱满柜,下房区住满了黑人,整整齐齐的棉花地里白花花的一片,真喜人啊! ”再过一年,这些田地里就到处长起小松树来了,”她心里暗想,一面眺望着四周的树林,感到不寒而栗.没有黑人,我们就只能自己养活自己不致饿死.不依靠黑人谁也不可能把一个大农场经营起来,因为大片大片的田地无人耕种,树林就会重新把它们接管过去,很快又成为新的林地了.谁也种不了那么多棉花,那我们怎么办呢乡下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城里人不管怎样总有办法.他们一直是这样过的.可是我们乡下人就会倒退一百年,像当初的拓荒者,只能住小木屋,凭着一双手种很少几英亩土地......勉勉强强活下去. ”不......”她倔强起来,”塔拉不会那样,就是我要亲自扶犁,也决不能那样.如果愿意的话,整个地区,整个的州,可以倒退回去成为林地,可是我不能让塔倒退.而且我也不打算把钱花在墓碑上,或把时间用来为战争失败而哭泣.我们总能想办法的.我知道,只要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 224.242.4 ”迪米蒂.芒罗好吗”亚历克斯关心而又不好意思地问,这叫思嘉隐约地想起他是喜欢萨莉的妹妹的. ”唔,很好,她如今跟她姑妈住在费耶特维尔.你知道他们在洛夫乔伊的房子给烧掉了.她家里其余的人都在梅肯.” ”他这话的意思是......迪米蒂有没有跟乡团某位勇敢的上校结婚了”托尼取笑说,亚历克斯回过头来愤愤地瞪着他. ”当然,她还没有结婚喽,”思嘉饶有兴味地回答说. ”要是她结婚了,也许还好些呢,”亚历克斯沮丧地说.”你看这鬼世界......思嘉.请原谅.可是当你家里的黑人全都解放了,牲口也完了,身上已没有一个子儿,这时你怎么好开口要一个女孩子跟你结婚呀” ”迪米蒂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你知道,”思嘉说.她能真心对待迪米蒂并说她的好话,亚历克斯.方丹从来都不在她的情人之列. ”那才丢你三辈子的脸呢......唔,再一次请你原谅.我实在不该说这些咒骂的话了,要不老太太要揍我的.我是说我不会要求任何姑娘给一个叫化子.就算她不计较这些,可我自己得计较呀!” 思嘉在前面走廊上跟两个小伙子说话,听到投降的消息后,这时媚兰.花伦和卡琳早已悄悄溜进屋里.等到小伙子们穿过农场后面的田地回家去了,思嘉才进来并听见几位姑娘一齐坐在爱伦办事房里的沙发上哭泣.一切都完了,她们所喜爱和期待的那个美丽的梦想,那个牺牲了她们的朋友.爱侣和丈夫并使她们的家庭沦于贫困的主义,已经完了.那个主义她们原来认为是决不会失败的,现在永远失败了. 不过对于思嘉而言,这也没有什么好哭的.她听到消息的最初一瞬间曾经这样想:谢天谢地,那头母牛再也不会被偷走了!那匹马也安全了.我们能够把银器从井里捞出来,给每人一副刀叉了.我们可以赶着车子到乡下四处寻找吃的了,而且用不着害怕. 多么轻松啊!从此她再也用不着一听见马蹄声就吓一跳了.她再也不用着深夜醒来,屏息静听,不知是真的还是在梦中,仿佛院子里有马嚼子的格格声,马蹄践踏声,以及北方佬军官粗嘎的口令声.最令人高兴的是塔拉安全了!从今以后,她永远不必站在草地上看着滚滚黑烟从她心爱的房子里冒出来,听见屋顶在烈火中哗啦一声坍塌了. 南方的主义已经死亡,是的,不过思嘉本来就厌恶战争,喜欢和平.她平日看见星条旗杆上升起时从没有什么激情,听见南部联盟的军歌也毫无肃然起敬的感觉,她之所以熬过了穷困和令人厌恶的护理工作,以及围城时期的恐惧和最后几个月的饥饿生涯,并不是由于有一种狂热的感情在支持着,而对于别的俨说,则正是这种感情使得他们能够忍受一切,只要主义能实现就行了.什么都了结了,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也用不着哭了. 一切都过去了!那场本来好像没完没了的战争,那场不请自来和不受欢迎的战争,把她的生活截成两段,中间的裂痛如此分明,以致她很难记起前一段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了.她能够冷静地回想起,漂亮的思嘉穿着绿色摩洛哥山羊皮便鞋,荷叶边里散发着薰衣草的清香,可是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那个女孩子,思嘉.奥哈拉,那时全县的小伙子都拜倒在她脚下,周围有百来个奴隶供她使唤,身后有塔拉农场的财产做靠山,有溺爱她的双亲随时满足她心中的要求.那是个宠坏了的无所顾忌的思嘉,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不能达到的愿望,除了有关艾希礼的事情以外. 不知什么时候,在过去四年曲折迂回的道路上,那个佩着香囊,穿着舞鞋的姑娘悄悄地溜走了,留下来一个瞪着绿眼睛的女人,她锱铢必较,不惜亲手去做许多卑微的工作,破产之后她已一无所有,只剩下这片毁灭不掉的红土地了. 如今她站在穿堂里听着姑娘们哭泣,同时心里正忙着打自己的算盘. ”我们要种更多的棉花,比往年多得多.我要打发波克明天到梅肯去再买一些种子.现在北方佬再也不会来烧了,我们的军队也没有这个必要.我的好上帝!今年秋天棉花会堆得天高呢!” 她走进那间小小的办事房,不理会坐在沙发上哭泣的几位姑娘,自己坐到写字台前,拿起笔来计算手头的余钱还能买多少棉籽. ”战争结束了,”她一想起就立即感到满怀兴奋,把手中的笔也放下了.战争既然结束,艾希礼便会......如果艾希礼还活着,他便会回家来呀!媚兰在哀悼主义的时候是否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不知道. ”我们很快会收到信......不,不是信,我们还收不到信呢.但是很快......啊,反正他会让我们知道的!”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接着是一个一个星期地过去,艾希礼依然没有信息.南方的邮务还很不正常,乡下各个地区就压根儿没有.偶尔有个从亚特兰大来的过客捎来皮蒂姑妈的一张字条,她在伤心地恳求姑娘们回去.然而艾希礼毫无音信. 投降以后,思嘉和苏伦之间一直存在的关于那匹马的急论眼看就要爆发了.既然已经没有来看北方佬的危险,苏伦就想去拜访邻居.她很寂寞,很怀念过去那种愉快的社交生活,因此她也即使没有别的理由,渴望去看看朋友们,就去了解了解县里别的人家也像塔拉一样衰败,自己心里踏实些也好.可是思嘉很强硬.那匹马是干活用的,譬如,从林地拉木头,耕地,让波克骑出去收购粮食,等等.到星期天,它就有权在牧场上啃头草根休息休息了.如果苏伦一定要去访邻会友,她可以步行嘛. 直到去年,苏伦生来还不曾走过上百码的路程,现在叫她步行外出,这可有点为难了.因此她呆在家里整天抱怨,有时哭闹,动辄就说:”哼,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这时思嘉便照她常说的给她一记耳光,而且下手那么重,打得她尖叫着倒在床上不起来,同时引起全家的一阵莫大的惊慌.然而从那以后,苏伦倒是哭得少了,至少在思嘉跟前是这样. 思嘉说她要让那匹马得以休息,那是真话,不过这还只是真情的一半.另一半是在投降后的头一个月里她已经赶着马和车子把全县的朋友和邻居拜访了一遍,发现他们那里的景况实在不妙,因而动摇了她的信心,尽管自己并不完全承认. 方丹家靠萨莉的劳苦奔波,光景算是最好的,不过这也是跟别的处境很惨的邻居相比较而言.方丹老太太自从那天领着大家扑灭大火.救出房子,累得犯了心脏病以来,至今还没有完全康复.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一只胳臂,也还在慢慢康复.亚历克斯和托尼在犁耙等农活方面都几乎变成新手了.思嘉去拜访时他们倚在篱笆上跟她握手,并且取笑她那辆摇摇晃晃的破车,不过他们的黑眼睛是忧伤的,因为他们取笑她时也等于在取笑他们自己.她提出要向他们买些玉米种,他们表示答应,接着就谈起农场上的问题来.他们有十二只鸡.两头母牛.五头猪和从前带回来的那匹骡子.有一头猪刚刚死了,他们正担心别的那几头也保不住.听见他们这样严肃地谈猪,思嘉不由得笑了,不过这一次也是苦笑.要知道,这两位以前的花花公子除了品评最时髦的领结,是从来不认真对待生活的! 在米莫萨,人们都很欢迎她,并且坚持要送给她玉米种,而不不要钱.她把一张联邦钞票放在桌上,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接受,这就充分显示出方丹这一家人的火爆脾气.思嘉只得收下玉米,然后偷偷将一张一美元的票子塞到萨莉手里.自从八个月前思嘉刚回到塔拉时萨莉来欢迎过她以来,她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那时她尽管面黄瘦,但还显和比较轻松活泼.可现在那轻松活泼的神气完全消失了,仿佛联盟军投降的消息把她的整个希望都毁灭了似的. ”思嘉,”她抓住那张票子小声说,”你说那一切都落得了什么好处呢当初为什么要打这场仗呢啊,我的亲爱的乔!啊,我那可怜的娃娃!” ”我不明白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打,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说.”而且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我从来就不感兴趣.战争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目前我关心的是一个好的棉花收成.好吧,拿这一美元给小乔买件衣服.他实在很需要呢,上帝知道.我不想剥夺你们的玉米,尽管亚历克斯和托米都那样客气.” 两个小伙子跟着她来到车旁,扶她上了车.他们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仍然彬彬有礼,显出了方丹家特有的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气.不过,思嘉毕竟看见了他们那贫困的光景,在驶离米莫萨时心情未免有些凄凉.她对于饥寒交迫的日子实在过得厌烦了.要是能看到人民生活宽裕,用不着为下一顿饭操心,那将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凯德.卡尔弗特家的松花村,是一幢老房子,思嘉以胶曾常去那里跑舞.当思嘉走上台阶时,她发现凯德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她十分消瘦,咳嗽不断,躺在一把安乐椅里晒太阳,膝上盖着一条围巾,然而他一见思嘉脸色就开朗了.他试着站起来迎接她,说只是受了一点凉,觉得脸中发闷.原来是在雨地里睡得太多,才得了这个病.不过很快会好起来,那时他就能参加劳动了. 凯瑟琳.卡尔弗特听见外面人有说话,便走出门来,一下看见思嘉那双绿眼睛,同时思嘉也立即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绝望的心情.可能凯德还不知道,但凯瑟琳知道了.松花村显得很凌乱,到处长满了野草,松子已开始在地里长出嫩苗,房屋已相当破败,也很不整洁.凯瑟琳本人也很消瘦,紧张. 他们兄妹二人,以及他们的北方佬继母和四个异母的小妹妹,还有那位北方佬监工希尔顿一起住在这幢寂静而又常常发出古怪回响的旧房子里.思嘉对于希尔顿从来不比对自己家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更有好感,现在就更不喜欢他了.因为他走上前来跟她打招呼时,竟然像个平辈人似的没一点尊敬的样子.从前他也有威尔克森那种卑躬屈膝又鲁莽无礼的两面态度,但自从在战争中卡尔弗特先生和雷福德牲以后,他就把卑屈的一面完全抛掉了.小卡尔弗特太太一向不懂得怎样迫使黑人奴仆守规矩讲礼貌,对于一个白人就更没办法了. ”希尔顿先生很好,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度过了这段日子,”卡尔弗特太太很感动似的说,一面向她旁边那位沉默的继女儿瞟了一眼.”真好啊.我想你大概听说了,谢尔曼在这里时他两次救出了我们的房子.我敢说要是没有他,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对付,一个钱也没有,凯德又......” 此时凯德苍白的脸涨红了,凯瑟琳也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紧闭着嘴.思嘉知道,他们一想到居然自己得依靠这个北方佬监工,就压不住满腔怒火,可又毫无办法.卡尔弗特太太像急得要哭似的,她不知怎的又说了错话.她总是说错话.她简直不理解这些南方人,尽管在佐治亚生活了二十年了.她始终不知道哪些话是不该对这两个前娘孩子说的,可是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做,他们却照样对她很客气.她暗暗发誓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北方去,离开这些古怪顽固的陌生人算了. 思嘉拜访过这几家之后,不想到塔尔顿家去了.既然那四个小伙子都不在了,房子也给烧毁了,一家人挤在监工的小屋里,她还有什么兴致去看呢.但苏伦和卡瑟琳都要求去,媚兰也信为要是不去拜访一下,表示欢迎塔尔顿先生从战场上回来,则是不合情谊的.一进,在一个星期天她们一起动身前往. 这可是最惨的一家了. 赶车经过住宅的废墟时,她们看见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穿着破骑马服,臂下夹着一条马鞭,坐在牧场周围的篱笆顶上,一双忧郁的眼睛茫然地凝望着前方.她旁边蹲着一个罗圈腿的小个子黑人,他本来是替她驯马的,如今也像他的女主人那样显得怏怏不乐.围场里以前有许多嬉戏奔跑的马驹和文静的母马,可如今空荡荡的,只有塔尔顿先生在停战后骑回家来的那匹骡子了. ”我的那些宝贝儿全都完了,现在我真不知拿我自己怎么办呢!”塔尔顿太太说,一面从篱笆上爬下来.假若是不认识的人听了这话,准以为她是在说她死去的四个儿子,可是塔拉农场的姑娘们很清楚,她心目中只有她的马.”我那些漂亮的马都死光了.啊,我可怜的乃利!只要我还有乃利就好了!可是这里只剩下一头该死的骡子了.一头该死的骡子!”她重复说.所以地瞧着那只瘦弱的畜生.”想起我那些纯种的宝贝,看看眼前这头骡子,真觉得莫大的侮辱啊!骡子是一种杂交的变态产物,本来是不该饲养的.” 吉姆.塔尔顿蓄了满脸胡须,完全变样了,他走出监工房来欢迎这几位姑娘,并且亲切地吻了吻她们.他那四个穿着补丁衣裳的红头发女儿也跟着出来,她们差一点被那十几只黑色和褐色的猎狗绊倒了,因为后者一听到陌生的声音便狂吠着向门外奔来.他们一家露出一种勉强装出来的欢乐神情,这比米莫萨斯的痛苦和松花村的死气沉沉更加使思嘉觉得彻骨冰凉,很不好受. 塔尔顿家的人执意留挽几位姑娘吃午饭,说他们最近很少有客人来,并且要听听外面的种种消息.她不想在这里逗留,这里的气氛使思嘉感到压抑,可是媚兰和她的两个妹妹却希望多待一会,结果四人都留下来吃饭了,虽然吃得很简单,只有腌猪肉和干豆,而且是专门招待她们的. 饭菜虽然简便些,不过都吃得有说有笑.谈以补衣服的窍门时,塔尔顿的姑娘们更是格格地笑个没完,仿佛在说最有趣的笑话.媚兰中途中接上去,绘声绘色地谈塔拉农场经历的种种苦难,不过说得轻松而有风趣.她的这种本领是出人意外的,叫思嘉惊叹不已.思嘉自己几乎什么也不说.屋子里没有那四个出色的塔尔顿小伙子在走动,抽烟,取笑,便显得冷冷清清没什么意思.而且,如果她都觉得冷清,那么塔尔顿家这些正在全力殷勤地接待邻居的人,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在整个午餐席上卡琳很少说话.一吃完她就走到塔尔顿太太身旁,向她低声嘀咕什么.塔尔顿太太的脸色顿时变了,清脆的笑声也随之消失了,她只伸出一只胳臂搂住卡琳纤细的腰身,同时站起身来.她们一走,思嘉觉得这屋里再也待不下去,便跟着离开.她们沿着那条穿过花园的便道走去,思嘉明明看见她们是朝坟地那边去了.可现在她也不好再回屋去,那样实在显得太失礼.不过谁知道塔尔顿太太正在竭力克制着,装出坚强的样子,卡琳为什么偏要把她拉出来,一起去看小伙子们的坟墓呢 有两块新的石碑在柏树下砖砌的墓框里,它们还很新,连雨水也没有一溅上一点红泥. ”上个星期我们才把这碑立起来,”塔尔顿太太骄傲地说.”是塔尔顿先生到梅肯去用车接回来的.” 墓碑!这得花多少钱呀!突然思嘉像开始那样为那几位塔尔顿小伙感到悲伤了.任何人,在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还能花这么多钱来立墓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块墓碑上都刻了好几行字.字刻得愈多就愈费钱.看来这家人一定是发疯了!何况把三个小伙子的遗体拉回家来,必定费了不少钱呢.至于博伊德,他们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丝踪影. 在布伦特和斯图尔特的坟茔之间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是:”活着时他们是可爱而愉快的,而且至死也没有分离.” 另一块石碑上刻着博伊德和汤姆的名字,还有几行以”dulce et”打头的拉丁文,便是思嘉一点也看不懂,因为她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念书时就设法逃避了拉丁文课. 所有这些花在墓碑上的钱都是白费了!可不,他们全是些傻瓜!她心里十分生气,好像是她自己的钱给浪费掉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地亮. ”我看这很好,”她指着第一块墓碑小声说. 卡琳当然会觉得好的.她对任何伤感的事物都会动心的. ”是的,”塔尔顿太太说,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们觉得这很合适......他们几乎是同一个时候死的,斯图尔特先生先走一步,紧接着是布伦特,他拿起他丢下的那面旗帜.” 姑娘们赶着轻回塔拉,有个时候,思嘉一声不响,她在琢磨着在那几家看到的情形,并且违心地回忆这个县以前的繁荣景象.那时家家宾客盈门,金钱满柜,下房区住满了黑人,整整齐齐的棉花地里白花花的一片,真喜人啊! ”再过一年,这些田地里就到处长起小松树来了,”她心里暗想,一面眺望着四周的树林,感到不寒而栗.没有黑人,我们就只能自己养活自己不致饿死.不依靠黑人谁也不可能把一个大农场经营起来,因为大片大片的田地无人耕种,树林就会重新把它们接管过去,很快又成为新的林地了.谁也种不了那么多棉花,那我们怎么办呢乡下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城里人不管怎样总有办法.他们一直是这样过的.可是我们乡下人就会倒退一百年,像当初的拓荒者,只能住小木屋,凭着一双手种很少几英亩土地......勉勉强强活下去. ”不......”她倔强起来,”塔拉不会那样,就是我要亲自扶犁,也决不能那样.如果愿意的话,整个地区,整个的州,可以倒退回去成为林地,可是我不能让塔倒退.而且我也不打算把钱花在墓碑上,或把时间用来为战争失败而哭泣.我们总能想办法的.我知道,只要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 2225.22.5 “堂祖母,我想,我的嫁妆我自己可以决定怎么用吧。阿姑,你说是不是?”谢妙容平静地转脸看向婆婆孔氏问道。 尽管对齐氏手伸得太长多管闲事,她非常反感,也很想大声反驳齐氏。可是好歹她穿来十六七年了,所受的教育让她在面对比她年纪大的长辈时,就算对方像齐氏这样,她也不会针锋相对的跟人家对骂。因为那样做的话,就算她有理也是个输字。 可她也不能由得齐氏这样说自己,特别是牵涉到嫁妆上头,她觉得自己今天必须要在萧家内宅的主持中馈的女人面前说清楚,嫁妆是她这个出嫁女的私有财产,她想拿出来给谁用,是她自己的权利。她要是不想给谁用,也是她自己的权利。 之所以说出了自己的意思后,她立即去问自己的婆婆,就知道婆婆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对于这个并不贪图她嫁妆的婆婆,她有信心。 果然,在谢妙容那么问了孔氏后,孔氏很快就赞同了谢妙容的话,说:“我从来都不管媳妇的嫁妆,她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可是怕用了媳妇的嫁妆,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我们萧家贪财。我们萧家是什么人家,堂堂的一方刺史,我家大人公管着十数万的兵马,何等威风,难道还缺那点儿媳妇的嫁妆?” “对,媳妇说得很对,我们家的老爷可是要面子的人,要是传出去萧家居然打嫁进门的媳妇的嫁妆的主意,会被人笑话的。”周氏点头道。她说话时脸上可满是担忧之色,可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她没想到自己这个孙媳妇还挺厉害,轻描淡写的就把大堂嫂齐氏的指责给挡了去,而且还是由她婆婆孔氏说话来挡的,而孔氏来说得那更是有理有据。这下子齐氏可没话说了吧? 尽管周氏对于谢妙容拿了那么大一笔钱去帮衬娘家也微有不快的,她倒不是跟齐氏一样,认为嫁过来的女郎,带来的嫁妆就是属于夫家的,而是觉得谢妙容出手太大方了,三十万金尽管是个特别大的数目,但她认为谢家也该出得起,或者就算出不起,也可以多向亲朋故旧借呀,怎么让谢妙容一个出嫁女出那么大一笔钱呢。嫁妆一定程度上的确是属于媳妇的,不过,媳妇嫁入了萧家,以后一辈子可是要跟萧家人在一起生活的,多些钱在手上,以后给子孙的可以多些。 间接来说,出嫁女补贴娘家,的确是损害了夫家的利益,没有那个夫家人会赞成的。 但是,齐氏越过房头来指责二房的孙媳妇,又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摸样,这让周氏有点儿不爽。所以她也站在了儿媳妇孔氏这边,支持她的说法。周氏很明白一点儿,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说起来齐氏本身就是过来向谢妙容借钱的,可是她太倚老卖老,自以为是,认为谢妙容真是个她孙子和孙媳妇嘴|巴里面说的人傻钱多速去拿那种人,所以来到二房这边后大喇喇地向周氏提出向谢妙容借钱之事。在她看来,周氏叫了谢妙容来,自己拿长辈的身份压一压她,谢妙容一定答应借钱的,借了钱她拿去把紫石街的老宅修了,打开墙弄几个铺面出来,哄得谢妙容去开家谢氏宜家木器店的分店,再后面这店开在她的老宅里,最后她再让谢妙容把家具店交给长房管,拖上几年,那日进百金的家具店也就属于长房的了。 以齐氏对二房人的了解,她觉得八|九不离十,她的目的一定能够达成。二房的人从萧裕周氏一直到下面的那些子孙,都是好面子讲究一个大家族的和谐,没有人会为了什么钱财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些年来她们长房不是一步一步占尽了二房的便宜吗?二房的家主都没说过什么,周氏也没有意见,一个孙辈的媳妇,齐氏更是觉得分分钟拿捏得定。 谁想到今日见了谢妙容,她才发现这个二房的孙媳妇别看面容祥和,看着十分可亲的样子,但却非常有主意,是她不能随便拿捏得住的。 好在后面她说出来了拿出大笔钱财去补贴娘家的事,否则还真得被她说的那些话给堵住了,不好抓住她的把柄攻击她。 在齐氏的心里就是出嫁女拿出那么多钱去补贴娘家是不可饶恕的事情,那些钱既然作为陪嫁,谢十五娘嫁进萧家,就跟谢家没什么事儿了。所以她蹦出来这么大声指责谢妙容,觉得自己的指责完全站得住脚,不说孔氏,至少周氏是应该站在她这边的。谁知道,最后,孔氏说了那种帮着谢妙容的话,连周氏也站在了孔氏那边。 她被她们给孤立起来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难道是因为谢妙容的到来,让周氏和孔氏都转了性儿? 齐氏那是觉得不可思议,另外觉得被打了脸。 看着眼前的这几个人,她慢慢走回去坐下,这才想到自己刚才蹦跶得太起劲儿,都忘了此行是来向谢妙容借钱的。谢妙容方才不是说了五千金她没有,但是少一些可以吗?其实长房的那位于紫石街的老宅只需要数百金就可以修葺一新了。而且她自己虽然是在往外放钱,赚取高利,但是几百金她完全拿得出来的,但是她就是想到这个相当有钱的嫁进萧家的谢十五娘这里来揩油,占便宜。主要是想着借了钱去不用还,就像以前对二房的人那样。既然谢十五娘被她孙子和孙媳妇认为是人傻钱多,她又何乐不为来找这谢十五娘弄些钱回去呢。 可这会儿她明锐地感觉到了她倚老卖老也压不住谢十五娘拿钱出来借给她,而且她方才说出来的挑唆的话,没有得到她所认为的跟她立场应该一致的孔氏和周氏的赞同,谢十五娘完全是毫发无损的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 糟糕了,这下可怎么办?这算不算是又得罪了人,还借不到钱了? 齐氏不愧是脸皮厚的,就在周氏说了赞同孔氏的话后也说她也赶忙讪讪地说:“其实我也是跟你们想得一样,想得一样……” 这算是委婉地表示她偃旗息鼓,认错了吗? 谢妙容不这么认为,她觉得齐氏这样惺惺作态,不过是为了下一句重提借钱的事情。 老实说,在齐氏跳起来指责了她,还说出了那些挑唆的话后,谢妙容是一个钱都不想借给她了。不过,她又想到了要是一个钱都不借她,肯定是会让二房的这边的两位长辈没脸了。齐氏可以胡搅蛮缠不要脸,但再怎么说她也是长房的长辈,让她扫面子不能扫得太厉害。所以谢妙容考虑还是会拿出来个三百二百金给她的,这点儿钱主要是为了维护二房两位长辈的脸面,大家以后相见不那么难堪。 所以,她等着。 果然,齐氏在说了那委婉的下台的话后,重提旧事,她向周氏道:“弟妹,你看,方才那个借钱修建老宅的事情?” 周氏道:“其实啊,要我说,你们长房在刺史府住得舒舒服服的,这些年来也没见你们提要修葺老宅。若是你们打算回去住,那就好好修建一番,纵然孙媳妇那里钱不多,但我厚着一张老脸去找我的那些老姐妹借一借,想必她们也愿意借个几千金给我,你看……你是要修还是不修啊?” 齐氏闻言,差点儿气得一口老血都给喷出来! 这周氏是要让她今日一文钱也弄不走啊! 因为就算周氏真拿了五千金给她修建老宅,但人家可说了,你要是接了这个钱就搬出去住。五千金是不少,但是跟在刺史府住着,人家什么吃穿住行都管完了比,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这些年来,长房一大帮子人花了二房不止五千金吧,要是拿了五千金搬回老宅去住,以后可就别想让二房管长房一大家人的吃穿了。一年算下来可能钱够不上五千金,但是十年,乃至更多年了,他们长房可就亏了。并且在刺史府住着,出去还特有面子,因为他们可以坐着刻有萧家族徽的马车出门儿,有时候还有刺史府的卫兵随行,那份儿趾高气扬让他们觉得别人看他们的眼光都是带着敬畏的。要是出去了,他们还能有这种待遇吗?显然是不能。 这种账随便怎么算都是长房不搬出去会更划算。 周氏今日可真是转性儿了,以前黏黏糊糊的装糊涂,可这会儿却是变得精明起来了。敢情|人家是一文钱的便宜都不让她占那个孙子媳妇谢十五娘的。 这完全不在齐氏的考虑之中啊,情况太让她觉得意外。 所以她就瞪着眼看了周氏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周氏了。 周氏这会儿心里有点儿高兴,她也觉得今天的自己跟以前的自己有点儿不一样。难道这都是因为来了与众不同的孙子媳妇的原因?她重新看向眼前站着的孙子媳妇谢妙容,怎么看怎么觉得谢妙容大方爽利。萧府的内宅里头,大多数的妇人的性子都是黏黏糊糊的,可能大家都随她这个老祖宗。讲究一个维持和谐的大家族,什么事情都讲究个面子,为了面子,就忍了很多事情,不挑破,不闹腾。这也才有这么多年来长房一步步的占二房便宜,到现在就跟抢匪一样了,人家看上个什么,想要弄个什么,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那讨要的态度之强悍,倒让那个长房像是萧府的正经主子了。这都是给惯的!周氏现如今有了这种觉悟。好像从谢妙容不卑不亢的反对齐氏开始,周氏一下子觉得醍醐灌顶,她的胆子变大了,说出来的话也不一样了。 好吧,像是刚才她说的那话,其实埋藏在她心里好多年了,但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今日说出来后,她才觉得原来拒绝别人,特别是拒绝齐氏,真得是件好爽快的事情。看着眼前的齐氏睁眼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她更觉得暗爽,这许多年闷在心里的一口浊气可算是出了! 孔氏对于婆婆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觉得吃惊,她对于婆婆的了解可算是相当深刻的,自从她嫁进萧家已经超过了二十年,婆婆一直都是个黏糊糊的性子,对于长房的要求基本上没有驳了的时候。可今天,婆婆竟然驳了齐氏,虽然说话依然是慢条斯理软和的,但是那话说出来后,话里的内容可是相当让人觉得震惊的。 谢妙容也没有想到二房的老祖宗竟然这样说话,这么一来,她就是一文钱都不用拿出去了。因为她知道,齐氏是绝对不会愿意接受五千金搬出去的,那么那老宅自然是不用修了,而自己原先打算拿出来打发齐氏的三百金也不用出了。三百金说起来也不少钱呢,足够谢妙容跟萧弘两口子,外加她院子里的奴婢们,还有跟着萧弘的那些长随们,以及她请客送礼迎来送往花销一年多的。 接下来,就像周氏,孔氏,还有谢妙容预计的那样,齐氏笑着说:“那就暂时不修,暂时不修了,还是觉着这府里住着好,咱们两房人可以常常见到,在一起说话什么的挺好。” 齐氏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还是硬挤出了些笑容,只是那笑太僵硬,显得非常难看。 “既然堂嫂这么决定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周氏笑道,她的笑又不同,而是舒心的笑容。 两相对比,孔氏和谢妙容量人觉得今晚她们刚吃了一盏冰碗子,嗖嗖的凉气冒出来,熨帖得很。 齐氏又讪讪地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周氏起身亲自送出去,孔氏和谢妙容跟在周氏身后也走出去送齐氏。 送了齐氏回来,周氏重新走进屋去,孔氏和谢妙容就也跟着走进去,等着周氏发言。 周氏接过婢女奉上的一盅茶饮喝了几口,终于说话了:“十五娘,其实呢,我并不赞同你一个出嫁的女郎那样帮衬娘家,须知,你嫁出来了,以后要过一辈子的地方是在夫家。你呀,还是要多为夫家的人考虑考虑,他们对你来说可并不非不如你娘家的人亲。说起来,谢家也是遇到了事儿,你才出了这么大笔钱帮着娘家人,这也情有可原。所以啊,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可要想好,心里得有夫家。” 谢妙容在底下小声回答:“老祖宗教训得是,孙媳妇记住了。孙媳妇多谢老祖宗今日帮我,还有我阿姑……” 说到这里,谢妙容转身向孔氏道:“多谢阿姑今日也帮了我。” 孔氏:“不帮你还能胳膊肘往外拐?老祖宗的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你要记住,既然你嫁给了三郎,嫁入了萧家,什么事都要以夫家为重啊,之前我没有管你的嫁妆还不是想着你是我萧家的人了,你的嫁妆花来花去也只是花在我们萧家人身上……像你说的帮衬十二万金给娘家也是太多了,这得多少年才能赚回来啊。” 谢妙容笑呵呵道:“阿姑放心,我赚钱的法子多得是,除了家具店还有些别的,阿姑要是有兴趣也可以跟我一起做一做看,保管阿姑要不了三五年就有十万金。” “三五年就有十万金?”孔氏睁大了眼问,不得不说她对谢妙容的这个发财的建议很感兴趣,动心了。 周氏听了也挺有兴趣,就问:“十五娘,你倒说一说看,你都还有些什么赚钱的法子啊。” “老祖宗也想入伙?”谢妙容调皮的问。 周氏笑着摆手:“我这都多大年纪了,还搀和到那赚钱的事情里头去,我只是想听听有什么新奇的法子而已。我有空闲不如种种花,逗一逗鸟。” 谢妙容就把她酿造葡萄酒以及种植高端瓜果赚钱的法子对周氏和孔氏说了。她说,她的这些法子都是赚那些富户的钱的,而富户的钱比较好赚些。这些东西只要萧家这个刺史府开始消费起来,那么整个徐州地面上的富户们也就会跟风跟着消费,到时候赚钱不成问题。所以三五年有十万金很正常。 “你会酿造葡萄酒,还有种那些稀缺的瓜果?”孔氏听完又问道。 “未出嫁之前,我在谢家的后园里酿酒种瓜。”谢妙容答。 周氏向着谢妙容竖起了大拇指:“真是个能干的媳妇,三郎的眼光不错啊。” 孔氏则是直接拉起了谢妙容的手,笑道:“那么,我就入一股,你放手去做吧。至于要什么样的地,你只管说,我们萧家在徐州除了兵,还有就是地多,什么样的好地都有,你只管挑。” “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商量吧,我呀,就等着喝葡萄酒吃那瓜果了。”周氏乐呵呵道。 孔氏和谢妙容便应声好,两婆媳向周氏行了礼,就告退了。 两人从乐寿堂出来,一路走着,一路说些刚才商量的话。一直到分岔口,谢妙容回克己堂,孔氏回德永堂。孔氏才嘱咐谢妙容,等到明日让她来德永堂,再细说给自己听。谢妙容答应了,这才由婢女们陪着回乐克己堂。 回到克己堂后,她向萧弘说起了今日长房的堂祖母齐氏来乐寿堂见老祖宗周氏,让自己借钱给她修造老宅的事情。 萧弘一听便问:“堂祖母要借多少?” “五千金。”谢妙容一边坐在妆台上通发一边回答。 “你借了?”萧弘接着问。 谢妙容转过身,看向他一笑:“你说呢?” “你没有借?要是借了这会儿肯定不会跟我笑着说话,一定是副苦瓜脸。”萧弘眨了眨眼说。 “果然处得久了,都成了我肚子里的虫儿了。”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我跟你说啊,今日可是日头从西边儿出来了,老祖宗竟然帮我挡了堂祖母借钱的要求。” “啊?”萧弘本来在南窗下的榻上躺着的,听到这里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一副吃惊不小的摸样,接着催谢妙容赶紧说来听一听。 谢妙容就把今晚在乐寿堂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最后她说:“这下不但是我,连你都不会担心我不借钱给长房的人,从而得罪他们,影响萧家的和谐了吧?” 萧弘郑重的点头:“是这样。” 谢妙容又噗嗤一笑,道:“而且呀,我还把阿姑给拉到我这条船上来了,以后等阿姑有钱了,萧家的人也就不只是盯着我借钱了,哈哈!” “什么?你……我阿母……你又想出什么鬼点子了?”萧弘摇头笑着问。 谢妙容当然就把她的酿造葡萄酒以及种植高档瓜果的计划说给了萧弘听,她说:“以前在谢家弄过一阵儿,都是小打小闹,如今到了徐州,似乎可以做大些了。你阿母说了,她名下的地多,让我随便挑地种葡萄和瓜果,她还说,萧家的佃客和奴仆都多,我要人手也随时调拨就行了。这作为她的入股,赚了钱分给她。我说了,真赚了钱,我给阿姑六,我得四就行。” “哎,瞧瞧你这财迷的样子,脑子里成天想得都是钱。”萧弘叹气道,“只是万一你捣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出来,将来酿造不出葡萄酒,还有你那什么高档的瓜果种不出来,看你怎么办?” “不可能种不出来,要我说,徐州这边的气候还更加比南边适合种瓜果葡萄,因为这边的气候更加干燥,种出来的瓜果应该甜度更高。”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你从哪里知道的,甜度,那又是什么?”萧弘好奇地问,“不会又是那什么去了神仙洞府看见的吧?十五娘啊,突然我觉得你很奇怪,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主意都是我们想不出来的,还有啊,你做的诗句也是,宛如谪仙临世做出来的。你到底还是人吗?” 谢妙容放下象牙梳子,起身走到萧弘身边,照着他脑袋一拍:“你才不是人!” 萧弘一抬手就抓住她的手,将她往下一拉,然后压|在身下,低声笑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咱们赶紧办正事要紧。” 谢妙容当然知道他嘴|巴里说的那正事是什么意思,便挣扎着想起来。 萧弘压着她,不让她起。 谢妙容睨他一眼:“洗一洗再……” “不洗,我觉着咱们成亲一年多你肚子里都没信儿,就是洗得太多。” “你胡说,跟洗浴有什么关系,那是我……”谢妙容一急,差点儿把她之前避孕的事情说出来了。 萧弘耳尖,听到什么“那是我”,就盯着谢妙容问:“那是你,你怎么了?该不会是有什么妇人的病,怀不上吧?要是这样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他越说脸上的表情越加凝重起来。 “你才有病呢,我没事儿,只是我以前不太想那么快怀上而已,觉着我年纪太小了,怕怀上了不好生。” 226.262.6 萧弘也不是个笨的,听谢妙容那样说就猜测是不是谢妙容之前用了什么法子不怀孩子。于是他就拿这个问题问她。 谢妙容想了想,觉得既然说到这里了,瞒着他好像也不对,可是说了呢又怕他生气。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自找麻烦,毕竟有时候有些善意的谎言必须要说,那是为了维护大家和谐的关系。 于是她抱着他的脖子,撒娇说:“不要去想那些好了么,办正事儿要紧……” 谢妙容难得撒娇,萧弘还挺吃这一套,随即将谢妙容抱起,往内室里的眠床上去…… 两人办完了“正事儿”,萧弘依旧起身披上袍子去外面叫婢女们打水进来两人洗浴一番,洗浴完了,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说话。谢妙容就重新提到了要萧弘去二房老祖宗跟前去说一说换高足家具以及建浴室的事情。萧弘答应她明日就去说,谢妙容这才靠在萧弘肩头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萧弘果然去了祖母周氏那里,求她准许自己和谢妙容的屋子里换一套高足家具,他说:“您也晓得十五娘的谢氏宜家木器店在徐州有一家分店,要是我们萧家能用高足家具把那些矮足家具换了,徐州的豪门和富户想必也会群起效仿,到时候十五娘的家具店的生意必定更好,老祖宗,您就可怜可怜我们,让我们多赚两个钱吧……” 周氏对萧弘这个孙子自打小就疼爱非常,什么事都经不起带着撒娇意味的恳求。而且昨日谢妙容在齐氏面前的表现让周氏非常喜欢,她觉得这个孙媳妇将来能当得起二房的家。比她自己还有孔氏都强。虽然萧弘不是二房的长子长孙,但是从他的能力还有娶的媳妇来看,周氏都觉得他以后会是二房的顶梁柱。 “好吧,好吧,那我就让你把你那克己堂的家具换了,另外我不拦着萧家其他人想换高足家具的也换了。至于你祖父那里,我呢,也让他在衙门里面换些桌子椅子什么的,这样一来也算是支持你跟十五娘了,这样行吗?”周氏拍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萧弘的手笑着说。 萧弘高兴得答应:“行!”接着又说,“还有,孙儿还有一事求你答应。” “还有事?那你说一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周氏问。 萧弘随即将想把自己院子里修造浴室的事情对周氏说了,他还说在建康的时候,他跟谢妙容都修建了的,府里府外很多人都求谢妙容派人去修造呢。就连他阿母都觉得方便好使,所以修建了一个。而且他还劝周氏也在自己屋子里修一个,到了冬天才好使呢,人在屋子里,一拧开把手,热水自己就来了。虽然他祖母跟前多的是人服侍洗浴,但是呢,有时候自己也有不想别人动手的时候。 都说人越老越是跟个孩子一样,周氏也一样,有比较强的好奇心。她听孙子萧弘说的那什么一拧把手就自己来热水的浴室还是挺好奇是什么样的,于是就也同意了萧弘那边的院子先修一个看看,如果修起来好使了,她这边再决定要不要也修一个。 “好,阿婆,你可是天底下最疼孙儿的人。”萧弘不忘了拍祖母的马屁。他就知道,他一出马,他的祖母一定答应。 萧弘从乐寿堂出去,回到克己堂把祖母答应了他所求的两件事一说,谢妙容就搂着他吧唧了两口,夸他能干。 接下来谢妙容就安排阿豆和阿虫负责去把存放在库里的,从建康运来的那些高足家具让奴婢们拿出来把屋子里的矮足家具给换了。另外安排阿橘负责修建浴室的事情,她自己则是有另外的事情要忙。就是她婆婆孔氏那里,这几日都叫她过去,一起商量那种葡萄酿酒,以及种高档瓜果的事情。葡萄的种子还有那些高档瓜果的种子谢妙容都有,而且现在她的种子可是比以前刚开始种的好多了,毕竟经过了好几年的改良。还有酿酒的那整套的器具谢妙容也有图纸以及制造的经验,她就只需要拿出来指点人去做出来就可以了。 她跟婆婆在一起主要商量的都是要用多少地种什么,还有哪个地方的地合适种什么这一类的。萧家是徐州的土皇帝,谢妙容想要什么样的地没有,所以婆婆孔氏拿出来了一大堆地契,还把这些地的一些情况说给她听,她则是负责挑选一些合适种葡萄和瓜果的地出来。 等她挑好了地,孔氏又接着找了些负责管理庄园的庄头来给她挑。 谢妙容这一回来徐州,并没有把替她管理庄园的阿虫的娘阿枣,以及她的儿子阿虎还有男人都带来。她让阿枣等人继续帮着她在建康,管理着建康周围属于她的几个庄园。不知道她是潜意识认为终究还是要回到建康去,还是认为应该狡兔三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财产全部都带走,带到徐州来。可是她丈夫萧弘的地和铺面,她的婆婆做主在萧家搬到徐州来之前都给卖掉了的。谢妙容在建康附近的庄园属于她自己的嫁妆,孔氏也就没有管。 二房这边谢妙容跟萧弘所在的克己堂又是换家具,又是修建浴室,引起了萧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注意。长房那边更是关注。 却说那齐氏那一天来到乐寿堂要周氏帮着让谢妙容借钱失败回去后那可是大发雷霆。她才不管回去后已经到了萧府中大多数人睡觉的时间,立即就叫人去传儿媳妇潘氏来见她。 当时潘氏都换了寝衣打算睡觉了,听到了婆婆那里的婢妇上门来传她去见齐氏,就觉得奇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都这会儿了还叫自己去见她。她就问那来传话的婢妇发生什么事儿了,那婢妇告诉她,婆婆刚从二房那边去见了二房的老夫人周氏回来。 潘氏就想是不是婆婆在周氏那里受了什么气,回来就找到她这个儿媳妇发作了?可是回头一想,她又觉得不太可能,因为这么多年好像婆婆还没在二房的周氏那里受过气,要说受气那都是周氏受婆婆的气。 她猜不出来为啥婆婆要叫她过去,但是这么晚了叫她过去估计没什么好事。于是她就磨磨蹭蹭的重新穿了外头穿的襦裙,婢女服侍她梳了头,插戴好了,这才由婢女挑着灯笼,去婆婆所在的长寿堂。 潘氏一进去还没来得及向齐氏请安行礼,齐氏已经蹦到她跟前指着她的鼻子骂了起来。 齐氏骂潘氏乱提供消息给她,骂潘氏存心是为了整她,才那样说谢妙容是个人傻钱多的主,害得她去找谢妙容借钱,人家根本不尊重她这个萧家的老人,直接就拒绝了她的要求,而且周氏还帮着谢妙容说话,让她丢脸…… 潘氏任由齐氏骂了一顿,也任由她的口水喷了自己一脸,直到差不多半个时辰后,等到齐氏骂累了,嘴干,坐下去喘着气喝水,她才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把喷在脸上的口水给擦干净了,然后解释:“这谢家十五娘人傻钱多的话,我也是听大郎说的,阿姑,先前我不是跟你说了大郎夫妇去年到建康去参加三郎和谢十五娘的婚宴么,谢十五娘带着大郎的娘子出去一日之中就花了上百金,她还大方的给了大郎夫妇一套价值几十金的高足家具。没想到大郎夫妇贪钱,就把那套高足家具给卖了。前几日我知道了这事情,便叫了大郎进去问话,结果,你猜怎么着,大郎跟我说三郎夫妻又给了他一套高足家具……您说说,这谢家十五娘不是傻子是什么?” “可我此番去二房那边,见到的她怎么跟你们说的不一样?她可一点儿也不傻,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哄得我那弟妹还有她的媳妇一起站在了谢十五娘那边。本来按照我的计谋,借着长房要修老宅的由头去弄她几千金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谁想到到头来连几百金,甚至一个钱都没借到。”齐氏阴着脸说。 潘氏奇道:“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按说她一个小辈,您找她借钱,她多的不肯拿出来,少的比如说数百金她也该拿出来啊,因为按照媳妇的推测,她少说也有十万金以上的陪嫁,不可能连几百金都拿不出来。她要真说连几百金都没有,那就是在欺瞒您,那她的胆子也太大了!” 齐氏冷哼一声,说:“你还不晓得呢,那谢十五娘说她真没有那么多钱,她拿了十二万金去帮衬娘家谢家应付睿王的敲诈。” “十二万金?我的天!她竟然拿这么多钱去补贴娘家?她到底还是不是萧家的媳妇?她这么做,二房的老夫人还有她婆婆孔氏就没有指责她?”潘氏瞪大眼,非常吃惊地问。 齐氏:“你还不晓得呢,她们两人非但没有指责谢十五娘,我说了谢十五娘两句,她们都还帮她。特别是孔氏,竟然说儿媳妇的嫁妆是自己的,她不能插手管,否则会丢堂堂刺史萧家的脸。你说,这孔氏还是萧家的人吗?我们萧家还让这样的人嫁进萧家几十年。更可气的是我那弟妹居然赞同孔氏的话,你说这是不是要变天了,或者说日头打西边儿出来了?” 潘氏当然认同齐氏的话,说周氏和孔氏这是在乱家。谁说的儿媳妇的嫁妆该由她自己说了算,既然嫁了人,要花陪嫁当然是要跟夫家的丈夫还有婆婆商量。 必须要提一句的是,潘氏在年轻的时候绝对不会认同齐氏的这种话,因为她也知道在那些开明一些的家族里面婆婆是不会插手管媳妇的嫁妆的,嫁妆算是嫁进门儿的媳妇的私人财产。但是呢,这样的开明的婆婆并不多见。主要是差不多人都爱钱,都有控制欲,故而婆婆侵占媳妇的嫁妆的事情也很多。她自己就没有碰上个开明的婆婆,自打嫁进萧家,她的婆婆,也就是齐氏就慢慢的把她的嫁妆都弄到她那里去了,她自己手上剩下的不到以前嫁过来的时候的三成。 这让她的儿子萧康也娶了媳妇儿进来后,她便也学着婆婆齐氏把儿媳妇沈氏的嫁妆弄了不少到手里。所以她从一开始的“受害者”变成了“受益者”,最后就也开始拥护婆婆齐氏的那种儿媳妇的嫁妆属于夫家的说法了。谁要是这会儿跟她说嫁妆是属于儿媳妇的私产,婆婆没权利管,她简直要跟那人拼命。 就像此时,她几乎蹦起来愤怒地斥骂孔氏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萧家的败家娘们儿。她这是在坏规矩,是在跟长房作对。要是让她的这种关于嫁妆的歪理邪说在萧家大行其道,那么她还怎么管儿媳妇,她这个做婆婆的还不如去做孙子算了! 潘氏向孔氏开炮了! 但是周氏却不认为潘氏这炮开对了,她认为这都是因为谢妙容这个三郎媳妇来到了徐州进了萧家后,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迷惑了周氏和孔氏,让她们着了她的道,才会一致支持起谢妙容来。 “难道她是个什么妖精变的?又或者那些会符箓之书的道人?”潘氏看向齐氏问。 齐氏若有所思的点头:“估摸着就是个妖精变的,道人倒是不太可能,也没听说她念经做法啊,可见是个妖精……” “那她真要是妖精,咱们不是都斗不过她么?” “斗不过她,咱们就请五斗米道的孙天师来收妖。” 潘氏没想到自己随便一说,她这个婆婆还真动了要请高人来收谢妙容之事。 她问齐氏:“阿姑真打算这么做?要是孙天师来瞧了说谢十五娘不是妖精呢,那我们不是要得罪她了么?” 齐氏阴阴一笑:“我还怕得罪她?你是没看到,她进了家门儿,咱们萧家内宅里头的天都要翻了。孙天师收不收得了咱们管不着,咱们只要让人都怀疑她是个妖精就行了……” 潘氏明白了,这是婆婆想要搞不利于谢妙容的舆论啊。都说众口铄金,只要造了这种谣出来,以后谢妙容的麻烦就很多了。 “阿姑,打算怎么做?” “我得好好想一想,让别的人来做这件事情。成了,咱们坐收渔利,败了,也拉扯不上咱们。” “阿姑,真是高明!”潘氏向齐氏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谢十五娘……我要她好看……”齐氏阴测测道。 不过齐氏打算怎么去陷害谢妙容,却说过了几日,二房克己堂那里又是换高足家具,又是修造浴室的事情传到了齐氏和潘氏耳朵里,两个人就又碰头了,说起这事情。 潘氏道:“二房三郎跟谢十五娘又在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事情,他们征得了二房老夫人的同意没?” “同意没同意咱们去看看就晓得了。其实啊,他们这么弄,倒是方便咱们下手弄点儿闲钱花。”齐氏笑着说。 潘氏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婆婆又在打什么主意了,既然克己堂在换家具,她们只要去转一圈,夸赞几句那些高足家具漂亮好看,她们也想要,到时候管谢妙容要上几套,不也就是上百金进账了么?” 她立即道:“那阿姑,我跟你一起去。” “好,咱们走!”齐氏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也难为她了,六十好大几的人了,一想起占便宜精神头比年轻人还足。 接着两人果然由一堆婢女婢妇去了克己堂,克己堂内,几乎所有的属于谢妙容和萧弘住的屋子全部换上了高足家具,床啊,桌子,凳子,书案,还有柜子以及椅子等。这些谢妙容自用的家具都是用紫檀做成,看起来格外高端大气上档次。 齐氏和潘氏还是头一次见到高足家具,而且她们看到的这些高足家具还这么漂亮。她们两人一边看这些家具,一边上前去摸一摸,闻一闻。两人惊奇于这些家具摸着手感好,闻着似乎还有淡淡的香味,于是两人终于明白为何高足家具这么贵了。对于那什么阿豆和阿虫介绍的这种家具便于起坐的功能倒是不那么在意。这些年来,她们都坐惯了矮足家具,让她们换个高足家具,她们还不习惯呢。 但是这会儿她们可不会说她们不习惯,不然就不能管谢妙容或者萧三郎要高足家具了。 恰好,她们来的时候,谢妙容不在,只有萧弘在。 萧弘见到来了两位长房的长辈,当然是出来迎着她们,带着她们去参观。又跟她们讲解每一种家具的用处。末了,还带她们去看阿橘安排修建的浴室。因为现在锅炉等都没有造出来,齐氏和潘氏当然无法想象为什么浴室里不用人,一拧个什么把手,就有热水出来了,这真得是变戏法好吗? 参观了浴室之后,齐氏和潘氏还真对谢妙容是个妖精变的这种想法有了些信心。因为谢妙容捣鼓这些东西哪里是该由一个内宅的女人捣鼓得出来的。不是有句话吗,其人智近妖,可见妖精在一般百姓的心里那是绝顶聪明的。谢妙容太过于聪明,有可能是妖精变的。而且就算她不是妖精变的,也被妖精附身了。 这下子,齐氏和潘氏对谢妙容的感觉有些奇怪了,她们又有点儿想占她的便宜,又有点儿怕她,颇有点儿火中取栗的意思。 “三郎啊,你这屋子里的家具我跟儿媳妇都很喜欢,你看……”齐氏向着萧弘笑着说话。 萧弘哪里能不明白长房这两位长辈的意思,从她们进院子开始他就明白她们为何而来了。 “堂祖母,堂伯母,你们若是喜欢,明日我就让人去徐州的谢氏宜家木器店让他们照着我这屋子里的家具给你们送两套来如何?” “哦……那就太好了!还是三郎大方!”潘氏朝着萧弘比起了大拇指,接着又加了句,“就是嘛,虽然说徐州的那谢氏宜家木器店招牌上头写的‘谢氏’,可是谢十五娘可是嫁给了我们家三郎,三郎也有权力从拿里面的家具送人的,你说对不对啊,三郎?” 谢妙容要在跟前,肯定想给这潘氏一个黑脸,这都什么人啊,得了人的好处,还要外带着损你一把! 萧弘听了潘氏的话,难道还能说他没权利拿媳妇的木器店里的家具送人,他当然得对潘氏说:“堂伯母说得不错,我跟十五娘是夫妻,夫妻本是一家人,她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她的,不分彼此。” 齐氏听了笑起来,大声道:“这才对嘛,这才是我萧家的郎君,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夫为天,丈夫说了算!” 萧弘点头,陪笑。 这让屋子里站在一边伺候着的阿豆和阿虫眼里几乎冒火。两人都想着等到主子从孔氏那里回来,可要把今日齐氏和潘氏来又要占便宜要家具,又挑唆的话对她说。这长房的两个女人简直太讨厌了! 又说了几句话后,潘氏问萧弘:“十五娘怎么这会儿不在呢?去哪里了?” 萧弘:“去我阿母那里商量要种葡萄瓜果酿酒的事情去了。” “种葡萄瓜果酿酒?怎么一个徐州的给你们日进数十金的家具店还不够么,还要去弄这些事情赚钱?还把你阿母都给拉进去了,这是不是你那个媳妇的主意啊?”齐氏听了问萧弘。 萧弘道:“是她的主意,她说这样一来,可以给萧家挣更多的钱。” “给萧家挣?我看别不是又落到她自己的私房钱里去了吧。还有啊,既然是给萧家挣,又能拿出多少来交给萧家公中,落一些到我们这些没钱的萧家人手里呢?”齐氏问萧弘。 萧弘实话实说:“现如今正商量着呢,就算是要种下去葡萄也是来年的事情了,结了葡萄酿酒那更是后年的事情。至于真赚了钱,相信我娘子一定会给萧家公中交一些,让萧家整个家族的人都享受到好处。” 对于萧弘的答复,齐氏还是挺满意的,她倒是想不到,这一回来克己堂参观谢妙容和萧弘屋子里的家具,竟然能弄到两套家具在手,还能让萧弘说出来了谢十五娘跟孔氏的那种植葡萄瓜果酿酒的计划,这都还没开始种上呢,萧弘已经应承了要是赚钱了会给公中交些,到时候好让他们长房也得些好处。 如此会赚钱的谢十五娘,齐氏和潘氏都有点儿不舍得她是妖精了。 只不过,两人还想到,等到谢妙容真种上葡萄瓜果,也酿出了酒,到时候再请孙天师来对付她更好,那样一来,谢妙容完蛋了,但她的产业可就是完全落到萧家的手里了。什么木器店,还有葡萄瓜果园,以及那酿酒的作坊,都会属于萧家。只要属于萧家,她们这些萧家的族人就能得到好处。所以,根本用不着管她谢妙容的死活。 .227.22.7 ”你一定想先在城里看看,是不是”吃饭时敏妮说道.”这样吧,我们星期天上林肯公园去.” 嘉莉注意到汉生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他似乎在想别的事. ”不过我想明天先四处看看,”她说.”我还有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空闲.这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商业区在哪里” 敏妮开始解释.但是她丈夫把这个话题包揽了过去. ”在那边,”他指着东边说道,”在东面.”于是他开始了嘉莉来后他的第一篇长篇大论,是关于芝加哥的城市布局的.”你最好到河那边,沿富兰克林街看看那些工厂.”结束时他说,”许多女孩在那里工作.而且从那里回家方便,离这里不远.” 嘉莉点点头,又向她姐姐打听附近的情况.她姐姐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情况低声地告诉她.这其间,汉生只顾自己逗孩子.最后他跳了起来,把孩子递给他妻子. ”我明天早上要起早,我得去睡了.”说着他就消失在起居间隔壁的卧室,上床去了. ”他在离这里很远的畜牧场上班,”敏妮解释说,”所以他5点半就要起床.” ”那你什么时候起来准备早饭呢”嘉莉问. ”5点差20分左右.” 她们一起把当天的事情做完.嘉莉洗碗,敏妮给孩子脱衣服,放他到床上去.敏妮的一举一动都显出她惯于吃苦耐劳.嘉莉看得出,姐姐的日子就是整天手不停地干活. 她开始意识到,她必须放弃和杜洛埃的交往.不能让他上这里来.她从汉生的态度和敏妮压抑的神气看出,事实上,从这个公寓的整个气氛看出,这里的生活态度保守,一年到头除了干活,别的一切都是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汉生的日子就是每晚在前屋看报,9点上床,敏妮晚一点上床.他们对她的期待会是什么呢她意识到她必须先找份工作,好有钱付食宿,安顿下来,然后才可以想到交朋友之类的事.她和杜洛埃的那一段小小的调情现在看来似乎出格了. ”不,”她心里思忖道,”他不能来这里.” 她向敏妮要墨水和信纸,那些东西就在吃饭间的壁炉架上.等她姐姐10点上床,她就掏出杜洛埃的名片开始写信. ”我不能让你到这里来看我.等我下次写信再说.我姐姐家地方很窄.” 她寻思着再写点什么,想提一提他们在火车上的那段交情,又不好意思.于是她只笼统地谢谢他在火车上的关心作为结束语.接着她又为如何写署名前的敬语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她决定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写上”此致敬礼”,可是随后她又决定改为比较亲切的”祝好.”她封好信,写了地址,就走进前屋.前屋凹进去的地方摆着她的小床.她把那把唯一的小摇椅拖到开着的窗前,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和街道,心里默默地惊叹.最后她想累了,坐在椅子里感到睡意向她袭来,该上床了.于是她换上睡衣就睡了.第二天8点钟她醒来时,汉生已去上班了.她姐姐正在那间吃饭间兼起居间的屋里忙着缝衣服.她穿上衣服,就给自己弄了点早饭,然后她问敏妮该去哪里看看.自从上次分手以后,敏妮变化很大.她现在是个27岁的妇女,虽然还硬朗,却已憔悴消瘦.她的人生观受了她丈夫的影响,所以她现在对娱乐和责任的看法比当初在小地方做少女时还要来得狭隘.她邀请嘉莉来,并不是因为想念她,而是因为嘉莉不满意在老家的生活.嘉莉在这里也许可以找份工作,自食其力.见到妹妹她当然也有几分高兴,但是在嘉莉找工作的问题上,她和她丈夫的看法一致.干什么工作是无所谓的,只要有工资就行,譬如说,一开头每周挣5块钱.他们事先认为她可以做个女店员.她可以进某个大店,在那里好好干,直到......怎么说呢直到有那么一天喜从天降.他们并不确切知道会有什么喜事,他们并不指望她有提升的机会,也并不完全把希望寄托在结婚上.不过他们朦朦胧胧地感到事情总会有转机,于是嘉莉会得到酬报,不至于白白地到城里来辛苦一场.那天早上,嘉莉就是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出门去找工作的. 在我们跟着嘉莉到处转悠找工作之前,让我们先来瞧瞧她寄予希望的这个世界.1889年芝加哥有着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甚至连年轻姑娘也会不畏风险地到这里来碰运气.它的大量经商机会远近闻名,使它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有的满怀希望,有的出于无可奈何.有的是来发财的,还有的则是在别的地方碰壁破产以后来的.这个人口五十多万的城市,具有一个成为百万人口大都市的野心,气魄和事业.街道和房屋分布在七十五平方英里的大面积上.它的人口激增,不是由于传统的商业,而是由于各种工业.这些工业还在准备容纳更多新来的人.到处可以听到建造新楼的铁锤敲击声.大工业正在迁来.那些大铁路公司看出这个地方的前途,所以早就占下大片土地,用于发展交通运输业务.电车的路轨已铺到周围的旷野,因为已预见到那里会迅速发展.在那些只有零星房子分布的地区,城市也修起了一条一条长长的马路和下水道......这些都是未来繁华闹市的先驱.有些开阔地区还没有房子遮风挡雨.然而一到夜里,一长排一长排煤气街灯就亮了起来,灯光在风里摇曳.窄窄的木板人行道向前伸展,这里经过一座房子,隔了老远,又在那里经过一个店铺,最后一直通到开阔的草原. 市中心是一个大商业中心,还经营批发业务.消息不灵通的人们经常到那里去找工作.每个大一点的商号都单独占据了一座楼,这是当时芝加哥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地方.它们能这么做,是因为地方有的是.这一来,大多数批发商行看上去气势宏伟.写字间设在一楼,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大橱窗玻璃现在已很普通,当时刚被广泛采用,给一楼的写字间增添了富丽堂皇的风采.闲逛的人经过这些成套锃亮的办公设施时,可以看到许多毛玻璃,埋头工作的职员,还可以看到穿着笔挺西装干净衬衫的商人们散坐着,或者聚在一起.方石砌成的门口挂着闪光的铜牌或镍牌,上面用简洁谨慎的措辞标明商号的名称和性质.整个都市中心显出一种财大气粗,高不可攀的气势,为的是让那些普通的求职者望而生畏,不敢问津,也为的是让贫富之间的鸿沟显得又宽又深. 嘉莉怯生生地走进这个重要的商业区.她沿着凡布伦街朝东走,穿过一个不太豪华的地段,继续往前走,房子变得越来越一般,渐渐出现了简陋小屋和煤场,最后到了河边.求职的愿望促使她继续勇敢地往前走,展现在面前的有趣事物又不时使她停住脚步.面对着这些她无法理解的赫赫财势和力量,她不由感到孤独无靠.这些高楼大厦是干什么的这些陌生的行业和大公司做些什么生意她能理解哥伦比亚城那个小采石场的性质,它是把大理石切割成小块出售给私人.但是当她看到巨大的石料公司的采石场,看到里面纵横交错的铁路专线和平板车,穿入石场的河边码头,和头顶上方的木制钢制大吊车,她就莫明其妙了.她没有见过世面,当然不明白这些东西的性质. 那些巨大的火车站调车场,她在河边看到的那些密密排列的船只,还有对岸沿河的那些大工厂,同样让她摸不着头脑.通过开着的窗子她可以看见穿着工作围腰的男男女女在那里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街上那些高墙耸立的商号对她来说又是一些不可捉摸的谜.那些大写字间就像一些神秘莫测的迷宫,另一头通向远方的大人物.关于那些商界人物,她只能想到他们点钞票,穿华服,和坐马车.至于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他们如何做买卖,他们的买卖有些什么结果,对这些问题她只有一些最模糊的概念.看到这一切如此了不起,如此宏伟,如此高不可攀,她不禁感到气馁.一想到要走进这么气派的商号找工作,找个她能做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她就吓得心怦怦乱跳了. $$$$第三章初试命运:周薪四块半 一过了河,进入商业区,她就开始东张西望,不知该到哪个商号去找工作把握大些.当她这么打量着那些宽宽的玻璃窗和气派的招牌时,她意识到有人在看她,也意识到人家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一个求职者.她以前从未找过工作,所以胆子很小.被人看穿她在找活干,让她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羞愧,因此她赶紧加快步子,装出一副有事在身的那种人常有的漫不经心的神气.就这样她走过了好些工厂和批发商号,一眼也没有往里看.最后,走过几条马路以后,她想这样不行,于是她又开始东张西望,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放慢脚步.走了不远,她看见一个店门,不知为什么这个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大门口有一块小铜招牌,看来这里是一幢六七层楼大厦的入口.”也许,”她心里猜测着,”也许他们需要人手.”她这么想着就过了马路,打算进去.走到离大门口还有近两丈的光景,透过窗子她看见一个穿灰格子西装的年轻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与那家商号是否有关系,但是这人正巧朝她的方向看,她被一种羞愧压倒了,立刻心虚地打退堂鼓,急急忙忙走开了.马路对面有一座高大的六层楼建筑,招牌上写的是”风雷皇家公司”.她打量着这家公司,希望又复苏了.这是一家绸缎批发公司,因此雇佣女店员.她可以看见女工们在楼上不时走动.无论如何,她决定进这家公司去碰碰运气.她穿过马路,径直向大门走去.但是就在这时,有两个男人走了出来,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穿蓝制服的信差来送电报,跑过她身旁,冲上那几级台阶,就消失在门里.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有好几个人走过她身旁,于是嘉莉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她孤立无援地朝周围看看.看到有人在打量她,她又退却了.这事情太让人为难了,她无法当着这些人的面走进去. 这么严重的失败使她非常垂头丧气.她的脚带着她机械地往前移动,每前进一步都因为逃离远了一点,心里轻松一点.就这样她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就在街灯路牌上看看街名:麦迪生大街,门罗大街,拉沙勒大街,克拉克大街,地邦大街,斯台特大街......但是她继续往前走,她的脚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开始酸了.街道明亮干净,这使她有几分欣喜.上午的阳光投射在路上,热度在持续上升,这使马路背阴的那面更让人感到凉爽宜人.她看看头上的蓝天,感到蓝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媚可爱. 对自己的怯场,她现在感到有些懊恼了.她转过身往回走,决心回到风雷皇家公司去试试.路上她走过一家很大的鞋子批发公司.透过大玻璃窗,她看见里面有一个用毛玻璃隔开的经理室.就在玻璃隔板的外面,靠街面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先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面前摊着一本大账本.她在这个公司门前徘徊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就迟迟疑疑地走进了纱门,自感低卑地站在那里等候. ”喂,小姐,”那位老先生开口问她,目光相当温和,”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这里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目前不要,”他微笑着回答.”下周什么时候你可以来看看.有的时候我们要雇些人的.” 她默默地听了这个答复,又狼狈地退了出去.这样和气的接待使她大感意外.她原来以为事情要困难得多,她以为人家会对她说些冷酷粗暴的话......她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可现在她并没有遭到羞辱,并没有人让她感到自己处境不幸,这一点给她印象深刻. 这经历使她得到些鼓舞,于是她试探着走进另一家大公司.这是家服装公司.她看见更多的人,这些人衣冠楚楚,四十开外,坐在用铜栏杆围起来的办公桌旁. 一个仆役向她走来. ”你想见谁”他问道. ”我想见你们的经理.”她回答. 他跑过去,对三个正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人说了些什么,其中有一个就朝她走来. ”什么事”他冷冷地问.这种招呼立刻使她丧失了勇气. ”你们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不要,”他粗鲁地一口回绝,转身走了. 她尴尬地走了出去,仆役恭敬地给她打开门.她混入人群中,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这次打击使她刚才还兴冲冲的情绪受到严重挫伤.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左看右瞧,看见一个大公司接着一个大公司,就是没有勇气进去提出那个简单的问题.已到中午了,她的肚子也饿了.她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就走了进去.但是她不安地发现那里的价钱高得吓人,不是她的钱包可以付得起的.她只买得起一碗汤.很快地喝完以后,她就走了出来.她的力气略微有所恢复,所以她继续找工作的胆子也大了一点. 她走过几条马路,一路上想找个合适的公司试试.就在这时,她来到了风雷皇家公司的门口.这次她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有几位先生就在旁边商量着什么,但是没人注意到她.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睛局促不安地朝下垂着.就在她窘迫得难以忍受时,旁边的栏杆圈里,坐在办公桌旁的先生中有一位向她打了个招呼. ”你想找哪位”他问道. ”嗯,随便哪一位.是这样的,”她回答,”我想找个活干.” ”那么,你该见见麦克曼纳斯先生,”他回答.”你坐下吧.”他指指旁边靠墙的一把椅子,又继续慢悠悠地写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先生从街上走了进来. ”麦克曼纳斯先生,”写字台边的那位先生喊道,”这位小姐要见你.” 那矮个子绅士朝嘉莉转过身来.她就站起来迎上前去. ”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道,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想问问这里能不能给我一点事做,”她说. ”什么样的事呢”他问. ”随便什么事都行,”她吞吞吐吐地说. ”你在绸缎批发行业干过吗”他追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你会速记或者打字吗” ”不会,先生.” ”那......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活可以给你,”他说.”我们只雇佣有经验的.” 她开始朝门口退去,这时她脸上忧伤的神色感动了他. ”你以前在哪里干过吗”他问道. ”没有,先生.”她说. ”那么,你想在这一类批发行找到事情做,几乎是不可能的.你到百货公司试过吗” 她承认还没去过. ”嗯,如果我是你的话,”他温和地看着她说,”我会到百货公司试试.他们经常雇些年轻姑娘做店员.” ”谢谢你,”她说.这一点友好的关切使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没错,”当她朝门口走时,他又说,”你一定要去百货公司试试,”说着他就走开了. 当时百货公司刚刚兴起,为数不多.美国最早的三家百货公司都在芝加哥,是大约1884年创办的.嘉莉从《每日新闻》的广告得知了这几家百货公司的名字,现在她就出发去找它们.麦克曼纳斯先生的话多少使她恢复了业已低落的勇气,她开始萌生了一线希望,也许这条新路子会给她带来点什么.她在街上瞎转悠了一会儿,幻想着能碰巧找到那些百货公司.这种想法是人们在面临那些大感为难却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时的一般心态.做出一副找工作的样子而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在找,可以自欺欺人,让人心安理得一些.不过最终她还是向一个警察问了路.警察告诉她,过去两条马路就是”大商场.” 百货公司是些庞大的百货零售系统,即使它们有朝一日永久地消失了,也将在我国的商业史上留下有趣的一页.在此之前,世界上从来没见过像零售这样不起眼的行业竟会发展成如此大规模的大买卖.这些店依据最有效的零售组织的原则组建,一个店综合了几百家铺子的买卖.商场的设计和布局既富丽堂皇又经济实用.这些百货商场气派热闹,生意兴隆,雇佣了大批店员,顾客络绎不绝.嘉莉走在热闹的货架之间,被陈列的各种漂亮的首饰.衣服.文具和珠宝吸引住了.各个柜台展出的东西都光彩夺目,令人眼花缭乱,留连难舍,她不由感到每件饰物和珠宝都在向她招手,但是她没有停住脚步.这里没有一样商品是她用不上的,没有一件东西是她不想拥有的:那些精美的舞鞋和长统袜,饰有漂亮绉边的裙子和衬裙,还有花边.缎带.梳子.钱包,这一切的一切都激起了她的种种欲望,但她痛苦地认识到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买得起的.她是个求职者,一个无业游民,店员们差不多一眼就可看出她,一文不名,急需就业. 你不要以为,有人会把她错当成一个神经过敏.多愁善感.容易激动的人,不幸被抛入了一个冷漠无情精于算计缺乏诗意的社会.她肯定不是这种人.不过妇女对于服饰一类的东西特别在意罢了. 嘉莉不仅对于一切新颖漂亮的妇女服装羡慕不已,而且伤心地注意到那些穿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们擦身而过,对她视而不见,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她们推推搡搡,急于去看商场里吸引了她们目光的各种商品.嘉莉不熟悉城市妇女中那些幸运儿们的穿着打扮,她也不知道女店员们的模样和气质.现在和她们相比,她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她们大多数长得不错,有些甚至算得上漂亮,带着 228.22.8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嘉莉告诉他以后,他又说,”唔,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活给你.一周4块半工钱你肯做吗” 嘉莉屡经挫折早已灰心丧气.听了这话不能不感到极大的宽慰.虽然她没想到他出的工钱会低于6块钱,她还是默许了.他就记下她的名字和地址. ”好吧,”他最后说,”你星期一早上8点到这里报到.我想我还是能给你安排点活做的.” 他走开时,她相信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份差事,于是各种希望又在心里复苏了.热血立刻悄悄地流遍全身,使她的紧张心情松弛下来.她走到外面热闹的街上,感到街上的气氛与刚才大不一样.瞧,行人们一个个步履轻快.她还注意到男男女女都在微笑,断断续续的话语声笑声飘进她的耳朵.周围的气氛是轻快的.人们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那些大楼里拥出来.她看得出他们心情愉快.想到姐姐家,想到等着她的晚餐,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她急急忙忙地走着,虽然疲倦,脚步却不再沉甸甸的了.敏妮知道了,一定会兴奋得滔滔不绝.啊,长长的一整个冬天都留在乏加哥......灯光,人群,种种娱乐!这毕竟是个令人振奋的大都市.雇佣她的那家公司看上去漂亮气派,窗子都是用巨大的厚板玻璃做的.她很有希望在那里干出些名堂.于是她又想到了杜洛埃,想到杜洛埃告诉她的那些东西,感到生活变得美好,轻松,活泼.她兴高采烈地登上电车,感到血液在全身欢快地流动.她心里不断在对自己说,她将住在芝加哥,她将过一种比以往更好的生活......她将会幸福. $$$$第四章想入非非:事实的嘲笑 接下来的两天,嘉莉沉浸在想入非非中. 她幻想着种种特权和享乐.要是她出身高贵人家,这些想法还切实际一些.在她的想象中,她那可怜巴巴的周薪4块半大洋已经大方潇洒地花了出去,为她买来了种种她想要的东西,种种她一眼看中的东西.真的,那几天夜里临上床前,当她坐在摇椅里愉快地看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大街时,这些还没到手的钱似乎已为未来的主人获取种种欢乐和种种女人想要的小玩意开辟了道路.”我会非常开心的,”她想道. 虽然嘉莉把一切可以买到的欢乐都想遍了,她姐姐敏妮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这些想入非非.她忙着擦洗厨房里的木器和门窗,计算着星期天80美分的开销可以买些什么.那天嘉莉兴冲冲地回到家,因为初次成功而容光焕发.虽然很累,她很想聊聊那些现在感到很有趣的求职经过.可是敏妮只赞许地微微一笑,问她是不是在车费上要花掉一点钱.这是嘉莉没有想到的,不过这一点并没有长久地影响她的情绪.在她当时的心境下,当她模模糊糊算这笔钱的用途时,抽出一笔钱用在别的事情上,一点不让她感到总数有什么减少.她太高兴了. 汉生7点钟回到家时,脾气不太好......吃晚饭前他通常是这样的.他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当他在房间走动时,他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他的神气流露出他的恶劣情绪.他有一双心爱的黄色拖鞋.一到家,他就脱下那双结实的皮鞋,换上拖鞋.换鞋和洗脸是他晚饭前的唯一准备工作.他用普通的洗衣皂洗脸,一直洗到脸发出红光才罢手.然后他就拿起晚报,一声不响地看起来. 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不正常的性格.这使嘉莉的情绪也受到影响.其实他还影响了整个屋子的气氛.这种事往往都是这样的.在这种气氛里,他的妻子性格变得谨小慎微,处事圆活,竭力避免自讨没趣.嘉莉宣布找到了工作,才使他心情开朗了一点. ”这么说,你没有浪费一点时间,是吗”他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然没有,”嘉莉用自豪的口气回答. 他又问了她一两个问题,就转过身去逗宝宝,直到在饭桌上敏妮提起来,他们才继续这个话题. 对工作的看法和将来的前途,嘉莉当然不会把她的想法降格到她姐姐.姐夫那些凡夫俗子的见解. ”那看起来是个大公司,”她在谈论中说道,”窗子用的是大块厚板玻璃,里面有许多职员.我见的那人说,他们一直雇这么多人.” ”只要人家看你顺眼,”汉生来说,”现在要找份工作不是很难的.” 敏妮受了嘉莉好兴致的影响,加上她丈夫今天居然也健谈起来,开始告诉嘉莉那些值得一看的景点......都是不用花钱就可以大饱眼福的东西. ”你一定要去看看密歇根大街.那里有许多豪华住宅,真是条漂亮的马路.” ”约各戏院在哪里”嘉莉插嘴问道.她问的是一家专演通俗闹剧的戏院,那家戏院当时叫”约各”. ”嗯,离这里不远,”敏妮回答.”在霍尔斯台街,就在附近.” ”我很想去那里看看.我今天走过霍尔斯台街了,是吗” 谈话到了这里略有停顿,没人立即回答她.思想真是一种会蔓延的奇怪东西.一听到她说起戏院,先是汉生的脑子里对这种花钱的玩意大不以为然,于是敏妮的脑子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感情的这种无声的微妙变化影响了饭桌上的气氛.敏妮回答了一声”是的”,但是嘉莉可以感觉到看戏这想法在这个家中是不受欢迎的.这话题就暂时撇下不谈了.直到汉生吃完晚饭,拿上报纸去前屋,她们才重新提起看戏的事. 她们俩单独在一起,谈话就随便了点.姐妹俩边洗碗碟,边聊着,嘉莉还不时哼两句小曲. ”如果不太远的话,我想到霍尔斯台街去看看,”嘉莉过了一会儿说,”我们何不今晚去看场戏呢” ”我看史文今晚不会肯去的,”敏妮回答.”他早上要早起.” ”他不会反对的......他会喜欢看戏的,”嘉莉说. ”不会的,他不常看戏.”敏妮又说. ”嗯,可我实在想去,”嘉莉回答.”我们两个去吧.” 敏妮想了会儿,不是想去不去,因为她想不去这点是不必斟酌的.她要费心思索的是如何将她妹妹的思路引到别的事上去. ”我们以后再说吧.”找不出什么推托的理由,她只好这么回答. 嘉莉马上看出了她反对的原因何在. ”我还有些钱,”她说,”你和我一起去吧.” 敏妮摇了摇头. ”他也可以一起去的,”嘉莉说. ”不,”敏妮轻轻说道.她故意把碗碟弄出声响来掩盖她们的谈话声.”他不会去的.” 敏妮已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嘉莉了.这几年嘉莉的性格有了一些发展.她天性胆小,加上她们家没钱没势,所以在个人进取方面,她毫不起劲.可她对欢乐的追求却变得非常强烈,这一点成了她性格中的主要特点.她不想谈别的事,只想谈娱乐. ”你去问问他嘛,”她轻声恳求道. 敏妮想的却是嘉莉在他们家搭伙,可以增加些家里的收入.这点钱可以付房租,在和她丈夫谈家庭开销时也要容易些.可是如果嘉莉一开始就想着到处去玩,事情就有点不妙了.如果嘉莉不肯吃苦耐劳,埋头干活,只想着玩乐,那么她到城里来,对他们家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这么想并非出自天性冷漠.她是一个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竭力顺应环境维持生计的人.这些想法是处在这种境遇里的人认真思索的结果. 她最后作了让步,去征求汉生的意见.她这么做时,满心不情愿,所以很勉强. ”嘉莉要请我们去看戏,”她进去对她丈夫道.汉生从报上抬起头来,他们交换了一个温和的目光.两人的意思在这一眼中表示得明明白白:”这一点是我们原先没料到的.” ”我不想去,”他回答道.”她想去看什么” ”约各剧院的戏,”敏妮说. 他低下头看报纸,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嘉莉看到他们对她的提议反应冷淡,心里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了一个更清楚的认识,这使得她感到压抑,不过她并没有明白表示反对意见. ”我想下楼去,在楼梯脚站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她说. 敏妮对此没有反对,所以嘉莉就戴上帽子下楼去了. ”嘉莉上哪里去了”听到关门声,汉生回到吃饭间问道. ”她说她想到下面楼梯口去,”敏妮说,”我猜想她只是想在外面看看.” ”她不该现在就开始想着花钱看戏,你说呢”他说. ”我看她只是有点好奇,”敏妮大着胆子说道.”这里的一切对她说来太新奇了.” ”我可拿不准是不是,”汉生微微皱起眉头说,然后转身去看宝宝. 他心里想着年轻姑娘的种种虚荣和奢侈,可是无法理解嘉莉这么一贫如洗怎么也会想到这种事上去. 星期六嘉莉一个人出去......先朝她感兴趣的河边走去,然后沿杰克生大街回来.大街两侧是漂亮的住宅和草坪,所以这条街后来改成了林荫大道.这些象征财富的房子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这街上没有一家财产在十万以上.离开公寓到外面走走,使她心情舒畅,因为她已经感到那个家狭隘单调,毫无趣味和欢乐可言.她的思想自由自在地飘浮,当中还不时想到杜洛埃身上,猜测着他现在会在哪里.她不能肯定他星期一晚上是否会来.她一方面担心他会来,一方面又有点盼他来. 星期一她早早起来,准备去上班.她穿上了一件蓝点子细平布旧上衣,一条褪了色的淡咖啡哔叽裙子,和一顶她在哥伦比亚城戴了一夏天的小草帽.她的鞋子也是旧的,领带已经又皱又扁.除了相貌以外,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女工.她比一般姑娘来得美貌.给人一种可爱甜美,端庄动人的印象. 嘉莉平时在家时往往睡到七八点钟才起床,所以现在要起早可不容易.清早6点时,她从自己睡觉的地方睡眼惺忪地瞥见汉生在外面吃饭间闷声不响地吃早饭,她开始有点理解汉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了.等她穿好衣服,他已经走了,只剩她和敏妮加宝宝在一起吃早饭.宝宝已经会坐在一个高椅上用勺子摆弄碟子.现在事到临头,马上要去从事一件陌生的工作,她的情绪低落了.她的种种美好的幻想如今只剩下一些灰烬......尽管灰烬底下还埋着几颗尚未燃尽的希望的余火.她心情压抑,胆怯不安,默默地吃着饭,想象着那个鞋厂的光景,工作的情况和老板的态度.她模模糊糊地认为她会和那些大厂主有些接触,那些态度严肃穿着体面的先生们有时会到她干活的地方转转. ”好,祝你好运,”她准备动身的时候,敏妮对她说.她们已商量好,还是步行去,至少第一天要步行去,试试能不能每天走去上班......一星期60美分的车票在目前的形势下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今晚我会告诉你那里的情形,”嘉莉说. 一走到阳光明媚的街上,嘉莉的信心足了一些.马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上班的人,公共马车上挤满了到大批发行上班的小职员和仆役,乘客一直挤到了车上的栏杆旁.男男女女已出门在外面走动.走在广阔的蓝天下,沐浴着早上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除了绝望无路的人,什么害怕担心有立足之地呢.在夜里,或者白天在阴暗的房间里,强烈的恐惧和疑虑也许会袭上心头.但是一旦到了阳光下,一时间恐怕连死亡的恐惧也会忘记的. 嘉莉一直往前走,直到过了河,然后转弯拐进第五大街.这里的大街就像是一条深深的峡谷,两旁矗立着棕色的石墙和深红色的砖墙.大玻璃窗看上去明亮干净,大量的货车隆隆驶过.到处是男男女女,其中有少男少女.她见到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她们打量着她,似乎对她的畏缩神气有些瞧不起.她对这里生活的宏伟气势大感惊叹,也吃惊地想到一个人该需要多少知识和本领才可能在这里干些名堂出来.于是一种唯恐自己干不好的担心悄悄爬上心头.她担心自己学不会,又担心自己手脚慢.其他那些回绝她的单位不就是因为她这不会那不懂吗他们会说她,骂她,解雇她,让她丢尽脸面的. 她来到亚当路和第五大街转弯处的鞋业公司,走进电梯,心情紧张得膝盖发软,有点透不过气来.她在四楼出电梯时,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见成堆摞到房顶的盒子,中间留出一条条走道来.她心情惶恐地站在那里等待. 不一会,布朗先生来了.他似乎不认识她了. ”你有什么事”他问. 嘉莉的心直往下沉. ”你让我今早来上工......” ”噢,”他打断了她,”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嘉莉.米贝.” ”不错,”他说,”你跟我来.” 他走在头里,穿过盒子堆中间的昏暗过道,过道里弥漫着新鞋子的气味,最后来到一个铁门前,铁门里就是车间了.那是个天棚很低的大房间,里面排列着发出隆隆声响的机器.机器旁,穿着白衬衫蓝围腰的工人正在工作.她怯生生地跟在后面,走过隆隆的机器,眼睛直视着前方,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他们穿过整个车间,到了车间的另一头,然后坐电梯到了六楼.在一排排的机器和工作台中间,布朗先生招呼一个工头过来. ”就是这女孩,”他说,又转身对嘉莉说,”你跟他去.”他转身往回走,嘉莉就跟着新上司到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这小桌是他办公的地方. ”你以前没有到这种厂里干过,是吗”他口气严厉地问道. ”没有,先生,”她答道. 他似乎因为得跟这种帮工打交道很不高兴,但还是记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带她来到一排咔嚓咔嚓响着的机器前,那里一长排女工正坐在机器前的凳子上干活.他把手搭在一个正用机器在鞋帮上打眼的姑娘肩上. ”喂,”他说,”把你正干的活教给这个姑娘.等你教会了她,就到我这里来.” 那女孩听了这吩咐,马上站起来,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嘉莉. ”这不难做的,”她弯下腰说道,”你这样拿着这个,用这个夹子把它夹住,然后开动机器.”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用可以调节的小夹子夹住了那块皮,那皮是用来做男鞋右半面鞋帮的,然后推动机器旁的小操纵杆,机器就跳动着开始打洞,发出尖锐的噼啪噼啪声,在鞋帮边上切下小小的圆皮圈,在鞋帮上留下穿鞋带的小孔.女工在旁边看她做了几次以后,就让她独立操作,看到她活儿干得不赖时,就走了. 那些皮子是操作她右边机器的女工传过来的,经过她这里,然后传到她左边的女工那里.嘉莉立刻看出她必须跟上她们的速度,不然活儿就会在她这里积压下来,而下面工序的人就会停工待料.她没有时间四面打量,埋头紧张地干着她那份活.在她左右两边的女工明白她的处境和心情,竭力想帮助她,所以大着胆子偷偷地放慢了干活的速度. 她这么手脚不停地干了一会儿.在机器的单调刻板运动中,她的心情松弛了一点,不再提心吊胆,紧张不安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她开始觉得车间里光线不够亮,空气中有浓重的新皮革气味,不过她并不在乎.她感到别的工人在看她,所以唯恐自己手脚不够快. 有一次,因为有块皮子没有放正,所以她正摸索着重新摆弄小夹子.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替她把皮子夹紧.那是工头.她的心怦怦直跳,几乎无法继续干了去. ”开动机器,”他喊,”开动机器.不要让人家等你.” 这话使她头脑清醒过来,于是她又手忙脚乱地继续干下去,紧张得几乎气也不敢喘一口.直到背后的人影移开了,她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上午,随着时间的推移,车间里越来越热.她很想吸一口新鲜空气,喝一口水,但是不敢动一动.她坐的凳子既没有椅背也没有踏脚,她开始感到很不舒服.又过了一会儿,她的背开始疼起来.她扭动着身子,微微地从一个姿势换到另一个姿势,但是好不了多久.她开始吃不消了. ”你为什么不站一会儿呢”在她右边的女工不用人介绍认识,就和她搭话说,”他们不管的.” 嘉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是的,我是想站一会儿.”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站着干了一会儿.但站着干更累人,她得弯着腰,于是她的头颈和肩膀都疼了起来. 这地方的环境给她粗鲁的感觉.她并不敢朝四周东张西望,但在机器的咔嚓声中,她偶尔听到了一些人们的谈话声,从眼角梢她也注意到一两件小事. ”你昨晚看见哈里了吗”她左边的女工对旁边一个人说. ”没有.” ”你真该瞧瞧他系的那条领带.哎呀,人人都嘲笑他.” ”嘘......”另一个女工发出一声警告,仍埋头做着她的事.第一个女工马上闭上嘴,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工头慢慢地走过来,打量着每个工人.他一走,谈话又继续下去. ”嘿,”她左边的女工先开口,”你猜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他说他昨晚看见我们和艾迪.哈里斯一起在马丁酒家.” ”去他的.”她们两个咯咯笑了起来. 一个蓬着一头褐色乱发的小伙子左臂下贴着肚子挟着一箩筐制皮工具,顺着机器间的过道,拽着脚步走了过来.走到嘉莉附近时,他伸出右手拧住了一个女工的手臂. ”呸,松手!”她愤怒地叫了起来,”你这个笨蛋.” 他咧嘴一笑,作为回答. 嘉莉终于在凳子上坐不住了.她的腿开始疼了,她想站起来,直一直腰.怎么还不到中午她觉得仿佛已经干了整整一天了.她一点也不饿,可是已经精疲力尽了.眼睛一直盯着打鞋孔的地方,也累得发酸.右边的女孩注意到她坐不安稳的样子,心里为她难过:她思想太集中了,其实她不必这么紧张这么卖劲的.但是她一点忙也帮不上.鞋帮不断地传到嘉莉那里,越积越多.她的手腕开始酸痛,接着手指也痛了,后来全身都麻木酸痛了.她这样姿势不变地重复做着这简单机械的动作,这些动作 226.622.6 萧弘也不是个笨的,听谢妙容那样说就猜测是不是谢妙容之前用了什么法子不怀孩子。于是他就拿这个问题问她。 谢妙容想了想,觉得既然说到这里了,瞒着他好像也不对,可是说了呢又怕他生气。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自找麻烦,毕竟有时候有些善意的谎言必须要说,那是为了维护大家和谐的关系。 于是她抱着他的脖子,撒娇说:“不要去想那些好了么,办正事儿要紧……” 谢妙容难得撒娇,萧弘还挺吃这一套,随即将谢妙容抱起,往内室里的眠床上去…… 两人办完了“正事儿”,萧弘依旧起身披上袍子去外面叫婢女们打水进来两人洗浴一番,洗浴完了,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说话。谢妙容就重新提到了要萧弘去二房老祖宗跟前去说一说换高足家具以及建浴室的事情。萧弘答应她明日就去说,谢妙容这才靠在萧弘肩头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萧弘果然去了祖母周氏那里,求她准许自己和谢妙容的屋子里换一套高足家具,他说:“您也晓得十五娘的谢氏宜家木器店在徐州有一家分店,要是我们萧家能用高足家具把那些矮足家具换了,徐州的豪门和富户想必也会群起效仿,到时候十五娘的家具店的生意必定更好,老祖宗,您就可怜可怜我们,让我们多赚两个钱吧……” 周氏对萧弘这个孙子自打小就疼爱非常,什么事都经不起带着撒娇意味的恳求。而且昨日谢妙容在齐氏面前的表现让周氏非常喜欢,她觉得这个孙媳妇将来能当得起二房的家。比她自己还有孔氏都强。虽然萧弘不是二房的长子长孙,但是从他的能力还有娶的媳妇来看,周氏都觉得他以后会是二房的顶梁柱。 “好吧,好吧,那我就让你把你那克己堂的家具换了,另外我不拦着萧家其他人想换高足家具的也换了。至于你祖父那里,我呢,也让他在衙门里面换些桌子椅子什么的,这样一来也算是支持你跟十五娘了,这样行吗?”周氏拍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萧弘的手笑着说。 萧弘高兴得答应:“行!”接着又说,“还有,孙儿还有一事求你答应。” “还有事?那你说一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周氏问。 萧弘随即将想把自己院子里修造浴室的事情对周氏说了,他还说在建康的时候,他跟谢妙容都修建了的,府里府外很多人都求谢妙容派人去修造呢。就连他阿母都觉得方便好使,所以修建了一个。而且他还劝周氏也在自己屋子里修一个,到了冬天才好使呢,人在屋子里,一拧开把手,热水自己就来了。虽然他祖母跟前多的是人服侍洗浴,但是呢,有时候自己也有不想别人动手的时候。 都说人越老越是跟个孩子一样,周氏也一样,有比较强的好奇心。她听孙子萧弘说的那什么一拧把手就自己来热水的浴室还是挺好奇是什么样的,于是就也同意了萧弘那边的院子先修一个看看,如果修起来好使了,她这边再决定要不要也修一个。 “好,阿婆,你可是天底下最疼孙儿的人。”萧弘不忘了拍祖母的马屁。他就知道,他一出马,他的祖母一定答应。 萧弘从乐寿堂出去,回到克己堂把祖母答应了他所求的两件事一说,谢妙容就搂着他吧唧了两口,夸他能干。 接下来谢妙容就安排阿豆和阿虫负责去把存放在库里的,从建康运来的那些高足家具让奴婢们拿出来把屋子里的矮足家具给换了。另外安排阿橘负责修建浴室的事情,她自己则是有另外的事情要忙。就是她婆婆孔氏那里,这几日都叫她过去,一起商量那种葡萄酿酒,以及种高档瓜果的事情。葡萄的种子还有那些高档瓜果的种子谢妙容都有,而且现在她的种子可是比以前刚开始种的好多了,毕竟经过了好几年的改良。还有酿酒的那整套的器具谢妙容也有图纸以及制造的经验,她就只需要拿出来指点人去做出来就可以了。 她跟婆婆在一起主要商量的都是要用多少地种什么,还有哪个地方的地合适种什么这一类的。萧家是徐州的土皇帝,谢妙容想要什么样的地没有,所以婆婆孔氏拿出来了一大堆地契,还把这些地的一些情况说给她听,她则是负责挑选一些合适种葡萄和瓜果的地出来。 等她挑好了地,孔氏又接着找了些负责管理庄园的庄头来给她挑。 谢妙容这一回来徐州,并没有把替她管理庄园的阿虫的娘阿枣,以及她的儿子阿虎还有男人都带来。她让阿枣等人继续帮着她在建康,管理着建康周围属于她的几个庄园。不知道她是潜意识认为终究还是要回到建康去,还是认为应该狡兔三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财产全部都带走,带到徐州来。可是她丈夫萧弘的地和铺面,她的婆婆做主在萧家搬到徐州来之前都给卖掉了的。谢妙容在建康附近的庄园属于她自己的嫁妆,孔氏也就没有管。 二房这边谢妙容跟萧弘所在的克己堂又是换家具,又是修建浴室,引起了萧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注意。长房那边更是关注。 却说那齐氏那一天来到乐寿堂要周氏帮着让谢妙容借钱失败回去后那可是大发雷霆。她才不管回去后已经到了萧府中大多数人睡觉的时间,立即就叫人去传儿媳妇潘氏来见她。 当时潘氏都换了寝衣打算睡觉了,听到了婆婆那里的婢妇上门来传她去见齐氏,就觉得奇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都这会儿了还叫自己去见她。她就问那来传话的婢妇发生什么事儿了,那婢妇告诉她,婆婆刚从二房那边去见了二房的老夫人周氏回来。 潘氏就想是不是婆婆在周氏那里受了什么气,回来就找到她这个儿媳妇发作了?可是回头一想,她又觉得不太可能,因为这么多年好像婆婆还没在二房的周氏那里受过气,要说受气那都是周氏受婆婆的气。 她猜不出来为啥婆婆要叫她过去,但是这么晚了叫她过去估计没什么好事。于是她就磨磨蹭蹭的重新穿了外头穿的襦裙,婢女服侍她梳了头,插戴好了,这才由婢女挑着灯笼,去婆婆所在的长寿堂。 潘氏一进去还没来得及向齐氏请安行礼,齐氏已经蹦到她跟前指着她的鼻子骂了起来。 齐氏骂潘氏乱提供消息给她,骂潘氏存心是为了整她,才那样说谢妙容是个人傻钱多的主,害得她去找谢妙容借钱,人家根本不尊重她这个萧家的老人,直接就拒绝了她的要求,而且周氏还帮着谢妙容说话,让她丢脸…… 潘氏任由齐氏骂了一顿,也任由她的口水喷了自己一脸,直到差不多半个时辰后,等到齐氏骂累了,嘴干,坐下去喘着气喝水,她才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把喷在脸上的口水给擦干净了,然后解释:“这谢家十五娘人傻钱多的话,我也是听大郎说的,阿姑,先前我不是跟你说了大郎夫妇去年到建康去参加三郎和谢十五娘的婚宴么,谢十五娘带着大郎的娘子出去一日之中就花了上百金,她还大方的给了大郎夫妇一套价值几十金的高足家具。没想到大郎夫妇贪钱,就把那套高足家具给卖了。前几日我知道了这事情,便叫了大郎进去问话,结果,你猜怎么着,大郎跟我说三郎夫妻又给了他一套高足家具……您说说,这谢家十五娘不是傻子是什么?” “可我此番去二房那边,见到的她怎么跟你们说的不一样?她可一点儿也不傻,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哄得我那弟妹还有她的媳妇一起站在了谢十五娘那边。本来按照我的计谋,借着长房要修老宅的由头去弄她几千金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谁想到到头来连几百金,甚至一个钱都没借到。”齐氏阴着脸说。 潘氏奇道:“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按说她一个小辈,您找她借钱,她多的不肯拿出来,少的比如说数百金她也该拿出来啊,因为按照媳妇的推测,她少说也有十万金以上的陪嫁,不可能连几百金都拿不出来。她要真说连几百金都没有,那就是在欺瞒您,那她的胆子也太大了!” 齐氏冷哼一声,说:“你还不晓得呢,那谢十五娘说她真没有那么多钱,她拿了十二万金去帮衬娘家谢家应付睿王的敲诈。” “十二万金?我的天!她竟然拿这么多钱去补贴娘家?她到底还是不是萧家的媳妇?她这么做,二房的老夫人还有她婆婆孔氏就没有指责她?”潘氏瞪大眼,非常吃惊地问。 齐氏:“你还不晓得呢,她们两人非但没有指责谢十五娘,我说了谢十五娘两句,她们都还帮她。特别是孔氏,竟然说儿媳妇的嫁妆是自己的,她不能插手管,否则会丢堂堂刺史萧家的脸。你说,这孔氏还是萧家的人吗?我们萧家还让这样的人嫁进萧家几十年。更可气的是我那弟妹居然赞同孔氏的话,你说这是不是要变天了,或者说日头打西边儿出来了?” 潘氏当然认同齐氏的话,说周氏和孔氏这是在乱家。谁说的儿媳妇的嫁妆该由她自己说了算,既然嫁了人,要花陪嫁当然是要跟夫家的丈夫还有婆婆商量。 必须要提一句的是,潘氏在年轻的时候绝对不会认同齐氏的这种话,因为她也知道在那些开明一些的家族里面婆婆是不会插手管媳妇的嫁妆的,嫁妆算是嫁进门儿的媳妇的私人财产。但是呢,这样的开明的婆婆并不多见。主要是差不多人都爱钱,都有控制欲,故而婆婆侵占媳妇的嫁妆的事情也很多。她自己就没有碰上个开明的婆婆,自打嫁进萧家,她的婆婆,也就是齐氏就慢慢的把她的嫁妆都弄到她那里去了,她自己手上剩下的不到以前嫁过来的时候的三成。 这让她的儿子萧康也娶了媳妇儿进来后,她便也学着婆婆齐氏把儿媳妇沈氏的嫁妆弄了不少到手里。所以她从一开始的“受害者”变成了“受益者”,最后就也开始拥护婆婆齐氏的那种儿媳妇的嫁妆属于夫家的说法了。谁要是这会儿跟她说嫁妆是属于儿媳妇的私产,婆婆没权利管,她简直要跟那人拼命。 就像此时,她几乎蹦起来愤怒地斥骂孔氏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萧家的败家娘们儿。她这是在坏规矩,是在跟长房作对。要是让她的这种关于嫁妆的歪理邪说在萧家大行其道,那么她还怎么管儿媳妇,她这个做婆婆的还不如去做孙子算了! 潘氏向孔氏开炮了! 但是周氏却不认为潘氏这炮开对了,她认为这都是因为谢妙容这个三郎媳妇来到了徐州进了萧家后,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迷惑了周氏和孔氏,让她们着了她的道,才会一致支持起谢妙容来。 “难道她是个什么妖精变的?又或者那些会符箓之书的道人?”潘氏看向齐氏问。 齐氏若有所思的点头:“估摸着就是个妖精变的,道人倒是不太可能,也没听说她念经做法啊,可见是个妖精……” “那她真要是妖精,咱们不是都斗不过她么?” “斗不过她,咱们就请五斗米道的孙天师来收妖。” 潘氏没想到自己随便一说,她这个婆婆还真动了要请高人来收谢妙容之事。 她问齐氏:“阿姑真打算这么做?要是孙天师来瞧了说谢十五娘不是妖精呢,那我们不是要得罪她了么?” 齐氏阴阴一笑:“我还怕得罪她?你是没看到,她进了家门儿,咱们萧家内宅里头的天都要翻了。孙天师收不收得了咱们管不着,咱们只要让人都怀疑她是个妖精就行了……” 潘氏明白了,这是婆婆想要搞不利于谢妙容的舆论啊。都说众口铄金,只要造了这种谣出来,以后谢妙容的麻烦就很多了。 “阿姑,打算怎么做?” “我得好好想一想,让别的人来做这件事情。成了,咱们坐收渔利,败了,也拉扯不上咱们。” “阿姑,真是高明!”潘氏向齐氏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谢十五娘……我要她好看……”齐氏阴测测道。 不过齐氏打算怎么去陷害谢妙容,却说过了几日,二房克己堂那里又是换高足家具,又是修造浴室的事情传到了齐氏和潘氏耳朵里,两个人就又碰头了,说起这事情。 潘氏道:“二房三郎跟谢十五娘又在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事情,他们征得了二房老夫人的同意没?” “同意没同意咱们去看看就晓得了。其实啊,他们这么弄,倒是方便咱们下手弄点儿闲钱花。”齐氏笑着说。 潘氏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婆婆又在打什么主意了,既然克己堂在换家具,她们只要去转一圈,夸赞几句那些高足家具漂亮好看,她们也想要,到时候管谢妙容要上几套,不也就是上百金进账了么?” 她立即道:“那阿姑,我跟你一起去。” “好,咱们走!”齐氏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也难为她了,六十好大几的人了,一想起占便宜精神头比年轻人还足。 接着两人果然由一堆婢女婢妇去了克己堂,克己堂内,几乎所有的属于谢妙容和萧弘住的屋子全部换上了高足家具,床啊,桌子,凳子,书案,还有柜子以及椅子等。这些谢妙容自用的家具都是用紫檀做成,看起来格外高端大气上档次。 齐氏和潘氏还是头一次见到高足家具,而且她们看到的这些高足家具还这么漂亮。她们两人一边看这些家具,一边上前去摸一摸,闻一闻。两人惊奇于这些家具摸着手感好,闻着似乎还有淡淡的香味,于是两人终于明白为何高足家具这么贵了。对于那什么阿豆和阿虫介绍的这种家具便于起坐的功能倒是不那么在意。这些年来,她们都坐惯了矮足家具,让她们换个高足家具,她们还不习惯呢。 但是这会儿她们可不会说她们不习惯,不然就不能管谢妙容或者萧三郎要高足家具了。 恰好,她们来的时候,谢妙容不在,只有萧弘在。 萧弘见到来了两位长房的长辈,当然是出来迎着她们,带着她们去参观。又跟她们讲解每一种家具的用处。末了,还带她们去看阿橘安排修建的浴室。因为现在锅炉等都没有造出来,齐氏和潘氏当然无法想象为什么浴室里不用人,一拧个什么把手,就有热水出来了,这真得是变戏法好吗? 参观了浴室之后,齐氏和潘氏还真对谢妙容是个妖精变的这种想法有了些信心。因为谢妙容捣鼓这些东西哪里是该由一个内宅的女人捣鼓得出来的。不是有句话吗,其人智近妖,可见妖精在一般百姓的心里那是绝顶聪明的。谢妙容太过于聪明,有可能是妖精变的。而且就算她不是妖精变的,也被妖精附身了。 这下子,齐氏和潘氏对谢妙容的感觉有些奇怪了,她们又有点儿想占她的便宜,又有点儿怕她,颇有点儿火中取栗的意思。 “三郎啊,你这屋子里的家具我跟儿媳妇都很喜欢,你看……”齐氏向着萧弘笑着说话。 萧弘哪里能不明白长房这两位长辈的意思,从她们进院子开始他就明白她们为何而来了。 “堂祖母,堂伯母,你们若是喜欢,明日我就让人去徐州的谢氏宜家木器店让他们照着我这屋子里的家具给你们送两套来如何?” “哦……那就太好了!还是三郎大方!”潘氏朝着萧弘比起了大拇指,接着又加了句,“就是嘛,虽然说徐州的那谢氏宜家木器店招牌上头写的‘谢氏’,可是谢十五娘可是嫁给了我们家三郎,三郎也有权力从拿里面的家具送人的,你说对不对啊,三郎?” 谢妙容要在跟前,肯定想给这潘氏一个黑脸,这都什么人啊,得了人的好处,还要外带着损你一把! 萧弘听了潘氏的话,难道还能说他没权利拿媳妇的木器店里的家具送人,他当然得对潘氏说:“堂伯母说得不错,我跟十五娘是夫妻,夫妻本是一家人,她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她的,不分彼此。” 齐氏听了笑起来,大声道:“这才对嘛,这才是我萧家的郎君,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夫为天,丈夫说了算!” 萧弘点头,陪笑。 这让屋子里站在一边伺候着的阿豆和阿虫眼里几乎冒火。两人都想着等到主子从孔氏那里回来,可要把今日齐氏和潘氏来又要占便宜要家具,又挑唆的话对她说。这长房的两个女人简直太讨厌了! 又说了几句话后,潘氏问萧弘:“十五娘怎么这会儿不在呢?去哪里了?” 萧弘:“去我阿母那里商量要种葡萄瓜果酿酒的事情去了。” “种葡萄瓜果酿酒?怎么一个徐州的给你们日进数十金的家具店还不够么,还要去弄这些事情赚钱?还把你阿母都给拉进去了,这是不是你那个媳妇的主意啊?”齐氏听了问萧弘。 萧弘道:“是她的主意,她说这样一来,可以给萧家挣更多的钱。” “给萧家挣?我看别不是又落到她自己的私房钱里去了吧。还有啊,既然是给萧家挣,又能拿出多少来交给萧家公中,落一些到我们这些没钱的萧家人手里呢?”齐氏问萧弘。 萧弘实话实说:“现如今正商量着呢,就算是要种下去葡萄也是来年的事情了,结了葡萄酿酒那更是后年的事情。至于真赚了钱,相信我娘子一定会给萧家公中交一些,让萧家整个家族的人都享受到好处。” 对于萧弘的答复,齐氏还是挺满意的,她倒是想不到,这一回来克己堂参观谢妙容和萧弘屋子里的家具,竟然能弄到两套家具在手,还能让萧弘说出来了谢十五娘跟孔氏的那种植葡萄瓜果酿酒的计划,这都还没开始种上呢,萧弘已经应承了要是赚钱了会给公中交些,到时候好让他们长房也得些好处。 如此会赚钱的谢十五娘,齐氏和潘氏都有点儿不舍得她是妖精了。 只不过,两人还想到,等到谢妙容真种上葡萄瓜果,也酿出了酒,到时候再请孙天师来对付她更好,那样一来,谢妙容完蛋了,但她的产业可就是完全落到萧家的手里了。什么木器店,还有葡萄瓜果园,以及那酿酒的作坊,都会属于萧家。只要属于萧家,她们这些萧家的族人就能得到好处。所以,根本用不着管她谢妙容的死活。 2227.22.7 ”你一定想先在城里看看,是不是”吃饭时敏妮说道.”这样吧,我们星期天上林肯公园去.” 嘉莉注意到汉生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他似乎在想别的事. ”不过我想明天先四处看看,”她说.”我还有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空闲.这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商业区在哪里” 敏妮开始解释.但是她丈夫把这个话题包揽了过去. ”在那边,”他指着东边说道,”在东面.”于是他开始了嘉莉来后他的第一篇长篇大论,是关于芝加哥的城市布局的.”你最好到河那边,沿富兰克林街看看那些工厂.”结束时他说,”许多女孩在那里工作.而且从那里回家方便,离这里不远.” 嘉莉点点头,又向她姐姐打听附近的情况.她姐姐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情况低声地告诉她.这其间,汉生只顾自己逗孩子.最后他跳了起来,把孩子递给他妻子. ”我明天早上要起早,我得去睡了.”说着他就消失在起居间隔壁的卧室,上床去了. ”他在离这里很远的畜牧场上班,”敏妮解释说,”所以他5点半就要起床.” ”那你什么时候起来准备早饭呢”嘉莉问. ”5点差20分左右.” 她们一起把当天的事情做完.嘉莉洗碗,敏妮给孩子脱衣服,放他到床上去.敏妮的一举一动都显出她惯于吃苦耐劳.嘉莉看得出,姐姐的日子就是整天手不停地干活. 她开始意识到,她必须放弃和杜洛埃的交往.不能让他上这里来.她从汉生的态度和敏妮压抑的神气看出,事实上,从这个公寓的整个气氛看出,这里的生活态度保守,一年到头除了干活,别的一切都是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汉生的日子就是每晚在前屋看报,9点上床,敏妮晚一点上床.他们对她的期待会是什么呢她意识到她必须先找份工作,好有钱付食宿,安顿下来,然后才可以想到交朋友之类的事.她和杜洛埃的那一段小小的调情现在看来似乎出格了. ”不,”她心里思忖道,”他不能来这里.” 她向敏妮要墨水和信纸,那些东西就在吃饭间的壁炉架上.等她姐姐10点上床,她就掏出杜洛埃的名片开始写信. ”我不能让你到这里来看我.等我下次写信再说.我姐姐家地方很窄.” 她寻思着再写点什么,想提一提他们在火车上的那段交情,又不好意思.于是她只笼统地谢谢他在火车上的关心作为结束语.接着她又为如何写署名前的敬语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她决定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写上”此致敬礼”,可是随后她又决定改为比较亲切的”祝好.”她封好信,写了地址,就走进前屋.前屋凹进去的地方摆着她的小床.她把那把唯一的小摇椅拖到开着的窗前,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和街道,心里默默地惊叹.最后她想累了,坐在椅子里感到睡意向她袭来,该上床了.于是她换上睡衣就睡了.第二天8点钟她醒来时,汉生已去上班了.她姐姐正在那间吃饭间兼起居间的屋里忙着缝衣服.她穿上衣服,就给自己弄了点早饭,然后她问敏妮该去哪里看看.自从上次分手以后,敏妮变化很大.她现在是个27岁的妇女,虽然还硬朗,却已憔悴消瘦.她的人生观受了她丈夫的影响,所以她现在对娱乐和责任的看法比当初在小地方做少女时还要来得狭隘.她邀请嘉莉来,并不是因为想念她,而是因为嘉莉不满意在老家的生活.嘉莉在这里也许可以找份工作,自食其力.见到妹妹她当然也有几分高兴,但是在嘉莉找工作的问题上,她和她丈夫的看法一致.干什么工作是无所谓的,只要有工资就行,譬如说,一开头每周挣5块钱.他们事先认为她可以做个女店员.她可以进某个大店,在那里好好干,直到......怎么说呢直到有那么一天喜从天降.他们并不确切知道会有什么喜事,他们并不指望她有提升的机会,也并不完全把希望寄托在结婚上.不过他们朦朦胧胧地感到事情总会有转机,于是嘉莉会得到酬报,不至于白白地到城里来辛苦一场.那天早上,嘉莉就是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出门去找工作的. 在我们跟着嘉莉到处转悠找工作之前,让我们先来瞧瞧她寄予希望的这个世界.1889年芝加哥有着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甚至连年轻姑娘也会不畏风险地到这里来碰运气.它的大量经商机会远近闻名,使它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有的满怀希望,有的出于无可奈何.有的是来发财的,还有的则是在别的地方碰壁破产以后来的.这个人口五十多万的城市,具有一个成为百万人口大都市的野心,气魄和事业.街道和房屋分布在七十五平方英里的大面积上.它的人口激增,不是由于传统的商业,而是由于各种工业.这些工业还在准备容纳更多新来的人.到处可以听到建造新楼的铁锤敲击声.大工业正在迁来.那些大铁路公司看出这个地方的前途,所以早就占下大片土地,用于发展交通运输业务.电车的路轨已铺到周围的旷野,因为已预见到那里会迅速发展.在那些只有零星房子分布的地区,城市也修起了一条一条长长的马路和下水道......这些都是未来繁华闹市的先驱.有些开阔地区还没有房子遮风挡雨.然而一到夜里,一长排一长排煤气街灯就亮了起来,灯光在风里摇曳.窄窄的木板人行道向前伸展,这里经过一座房子,隔了老远,又在那里经过一个店铺,最后一直通到开阔的草原. 市中心是一个大商业中心,还经营批发业务.消息不灵通的人们经常到那里去找工作.每个大一点的商号都单独占据了一座楼,这是当时芝加哥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地方.它们能这么做,是因为地方有的是.这一来,大多数批发商行看上去气势宏伟.写字间设在一楼,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大橱窗玻璃现在已很普通,当时刚被广泛采用,给一楼的写字间增添了富丽堂皇的风采.闲逛的人经过这些成套锃亮的办公设施时,可以看到许多毛玻璃,埋头工作的职员,还可以看到穿着笔挺西装干净衬衫的商人们散坐着,或者聚在一起.方石砌成的门口挂着闪光的铜牌或镍牌,上面用简洁谨慎的措辞标明商号的名称和性质.整个都市中心显出一种财大气粗,高不可攀的气势,为的是让那些普通的求职者望而生畏,不敢问津,也为的是让贫富之间的鸿沟显得又宽又深. 嘉莉怯生生地走进这个重要的商业区.她沿着凡布伦街朝东走,穿过一个不太豪华的地段,继续往前走,房子变得越来越一般,渐渐出现了简陋小屋和煤场,最后到了河边.求职的愿望促使她继续勇敢地往前走,展现在面前的有趣事物又不时使她停住脚步.面对着这些她无法理解的赫赫财势和力量,她不由感到孤独无靠.这些高楼大厦是干什么的这些陌生的行业和大公司做些什么生意她能理解哥伦比亚城那个小采石场的性质,它是把大理石切割成小块出售给私人.但是当她看到巨大的石料公司的采石场,看到里面纵横交错的铁路专线和平板车,穿入石场的河边码头,和头顶上方的木制钢制大吊车,她就莫明其妙了.她没有见过世面,当然不明白这些东西的性质. 那些巨大的火车站调车场,她在河边看到的那些密密排列的船只,还有对岸沿河的那些大工厂,同样让她摸不着头脑.通过开着的窗子她可以看见穿着工作围腰的男男女女在那里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街上那些高墙耸立的商号对她来说又是一些不可捉摸的谜.那些大写字间就像一些神秘莫测的迷宫,另一头通向远方的大人物.关于那些商界人物,她只能想到他们点钞票,穿华服,和坐马车.至于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他们如何做买卖,他们的买卖有些什么结果,对这些问题她只有一些最模糊的概念.看到这一切如此了不起,如此宏伟,如此高不可攀,她不禁感到气馁.一想到要走进这么气派的商号找工作,找个她能做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她就吓得心怦怦乱跳了. $$$$第三章初试命运:周薪四块半 一过了河,进入商业区,她就开始东张西望,不知该到哪个商号去找工作把握大些.当她这么打量着那些宽宽的玻璃窗和气派的招牌时,她意识到有人在看她,也意识到人家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一个求职者.她以前从未找过工作,所以胆子很小.被人看穿她在找活干,让她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羞愧,因此她赶紧加快步子,装出一副有事在身的那种人常有的漫不经心的神气.就这样她走过了好些工厂和批发商号,一眼也没有往里看.最后,走过几条马路以后,她想这样不行,于是她又开始东张西望,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放慢脚步.走了不远,她看见一个店门,不知为什么这个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大门口有一块小铜招牌,看来这里是一幢六七层楼大厦的入口.”也许,”她心里猜测着,”也许他们需要人手.”她这么想着就过了马路,打算进去.走到离大门口还有近两丈的光景,透过窗子她看见一个穿灰格子西装的年轻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与那家商号是否有关系,但是这人正巧朝她的方向看,她被一种羞愧压倒了,立刻心虚地打退堂鼓,急急忙忙走开了.马路对面有一座高大的六层楼建筑,招牌上写的是”风雷皇家公司”.她打量着这家公司,希望又复苏了.这是一家绸缎批发公司,因此雇佣女店员.她可以看见女工们在楼上不时走动.无论如何,她决定进这家公司去碰碰运气.她穿过马路,径直向大门走去.但是就在这时,有两个男人走了出来,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穿蓝制服的信差来送电报,跑过她身旁,冲上那几级台阶,就消失在门里.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有好几个人走过她身旁,于是嘉莉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她孤立无援地朝周围看看.看到有人在打量她,她又退却了.这事情太让人为难了,她无法当着这些人的面走进去. 这么严重的失败使她非常垂头丧气.她的脚带着她机械地往前移动,每前进一步都因为逃离远了一点,心里轻松一点.就这样她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就在街灯路牌上看看街名:麦迪生大街,门罗大街,拉沙勒大街,克拉克大街,地邦大街,斯台特大街......但是她继续往前走,她的脚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开始酸了.街道明亮干净,这使她有几分欣喜.上午的阳光投射在路上,热度在持续上升,这使马路背阴的那面更让人感到凉爽宜人.她看看头上的蓝天,感到蓝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媚可爱. 对自己的怯场,她现在感到有些懊恼了.她转过身往回走,决心回到风雷皇家公司去试试.路上她走过一家很大的鞋子批发公司.透过大玻璃窗,她看见里面有一个用毛玻璃隔开的经理室.就在玻璃隔板的外面,靠街面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先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面前摊着一本大账本.她在这个公司门前徘徊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就迟迟疑疑地走进了纱门,自感低卑地站在那里等候. ”喂,小姐,”那位老先生开口问她,目光相当温和,”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这里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目前不要,”他微笑着回答.”下周什么时候你可以来看看.有的时候我们要雇些人的.” 她默默地听了这个答复,又狼狈地退了出去.这样和气的接待使她大感意外.她原来以为事情要困难得多,她以为人家会对她说些冷酷粗暴的话......她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可现在她并没有遭到羞辱,并没有人让她感到自己处境不幸,这一点给她印象深刻. 这经历使她得到些鼓舞,于是她试探着走进另一家大公司.这是家服装公司.她看见更多的人,这些人衣冠楚楚,四十开外,坐在用铜栏杆围起来的办公桌旁. 一个仆役向她走来. ”你想见谁”他问道. ”我想见你们的经理.”她回答. 他跑过去,对三个正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人说了些什么,其中有一个就朝她走来. ”什么事”他冷冷地问.这种招呼立刻使她丧失了勇气. ”你们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不要,”他粗鲁地一口回绝,转身走了. 她尴尬地走了出去,仆役恭敬地给她打开门.她混入人群中,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这次打击使她刚才还兴冲冲的情绪受到严重挫伤.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左看右瞧,看见一个大公司接着一个大公司,就是没有勇气进去提出那个简单的问题.已到中午了,她的肚子也饿了.她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就走了进去.但是她不安地发现那里的价钱高得吓人,不是她的钱包可以付得起的.她只买得起一碗汤.很快地喝完以后,她就走了出来.她的力气略微有所恢复,所以她继续找工作的胆子也大了一点. 她走过几条马路,一路上想找个合适的公司试试.就在这时,她来到了风雷皇家公司的门口.这次她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有几位先生就在旁边商量着什么,但是没人注意到她.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睛局促不安地朝下垂着.就在她窘迫得难以忍受时,旁边的栏杆圈里,坐在办公桌旁的先生中有一位向她打了个招呼. ”你想找哪位”他问道. ”嗯,随便哪一位.是这样的,”她回答,”我想找个活干.” ”那么,你该见见麦克曼纳斯先生,”他回答.”你坐下吧.”他指指旁边靠墙的一把椅子,又继续慢悠悠地写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先生从街上走了进来. ”麦克曼纳斯先生,”写字台边的那位先生喊道,”这位小姐要见你.” 那矮个子绅士朝嘉莉转过身来.她就站起来迎上前去. ”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道,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想问问这里能不能给我一点事做,”她说. ”什么样的事呢”他问. ”随便什么事都行,”她吞吞吐吐地说. ”你在绸缎批发行业干过吗”他追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你会速记或者打字吗” ”不会,先生.” ”那......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活可以给你,”他说.”我们只雇佣有经验的.” 她开始朝门口退去,这时她脸上忧伤的神色感动了他. ”你以前在哪里干过吗”他问道. ”没有,先生.”她说. ”那么,你想在这一类批发行找到事情做,几乎是不可能的.你到百货公司试过吗” 她承认还没去过. ”嗯,如果我是你的话,”他温和地看着她说,”我会到百货公司试试.他们经常雇些年轻姑娘做店员.” ”谢谢你,”她说.这一点友好的关切使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没错,”当她朝门口走时,他又说,”你一定要去百货公司试试,”说着他就走开了. 当时百货公司刚刚兴起,为数不多.美国最早的三家百货公司都在芝加哥,是大约1884年创办的.嘉莉从《每日新闻》的广告得知了这几家百货公司的名字,现在她就出发去找它们.麦克曼纳斯先生的话多少使她恢复了业已低落的勇气,她开始萌生了一线希望,也许这条新路子会给她带来点什么.她在街上瞎转悠了一会儿,幻想着能碰巧找到那些百货公司.这种想法是人们在面临那些大感为难却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时的一般心态.做出一副找工作的样子而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在找,可以自欺欺人,让人心安理得一些.不过最终她还是向一个警察问了路.警察告诉她,过去两条马路就是”大商场.” 百货公司是些庞大的百货零售系统,即使它们有朝一日永久地消失了,也将在我国的商业史上留下有趣的一页.在此之前,世界上从来没见过像零售这样不起眼的行业竟会发展成如此大规模的大买卖.这些店依据最有效的零售组织的原则组建,一个店综合了几百家铺子的买卖.商场的设计和布局既富丽堂皇又经济实用.这些百货商场气派热闹,生意兴隆,雇佣了大批店员,顾客络绎不绝.嘉莉走在热闹的货架之间,被陈列的各种漂亮的首饰.衣服.文具和珠宝吸引住了.各个柜台展出的东西都光彩夺目,令人眼花缭乱,留连难舍,她不由感到每件饰物和珠宝都在向她招手,但是她没有停住脚步.这里没有一样商品是她用不上的,没有一件东西是她不想拥有的:那些精美的舞鞋和长统袜,饰有漂亮绉边的裙子和衬裙,还有花边.缎带.梳子.钱包,这一切的一切都激起了她的种种欲望,但她痛苦地认识到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买得起的.她是个求职者,一个无业游民,店员们差不多一眼就可看出她,一文不名,急需就业. 你不要以为,有人会把她错当成一个神经过敏.多愁善感.容易激动的人,不幸被抛入了一个冷漠无情精于算计缺乏诗意的社会.她肯定不是这种人.不过妇女对于服饰一类的东西特别在意罢了. 嘉莉不仅对于一切新颖漂亮的妇女服装羡慕不已,而且伤心地注意到那些穿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们擦身而过,对她视而不见,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她们推推搡搡,急于去看商场里吸引了她们目光的各种商品.嘉莉不熟悉城市妇女中那些幸运儿们的穿着打扮,她也不知道女店员们的模样和气质.现在和她们相比,她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她们大多数长得不错,有些甚至算得上漂亮,带着 229.222.9 周氏在齐氏来说了那浴室固的话之后,第二天在孔氏带着谢妙容等孙媳妇来请安之后就把孔氏给留下来了。她把昨日齐氏说的话说给了孔氏听,问她是怎么想的,孔氏沉默了半响道:“此事我会去与十五娘谈,至于那纳妾之事还是往后放一放的好。我想,先请徐州这边有名的妇科圣手来替十五娘瞧一瞧,若是真有什么的就赶紧治。毕竟她是三郎的正妻,她没有生下嫡长子之前就纳妾不太好。还有纳通房,我会问一问三郎的意思,若是他有这个意思,我就会在我身边的奴婢里头选两个摸样脾性都不错的送过去。我送的,十五娘也不敢说不接受吧。” “如此也好。那这事情就交给你去办,毕竟你是三郎的阿母,是十五娘的阿姑,由你来管合适些。先前我那样答应大堂嫂,也是为了不叫她再在这里纠|缠。”周氏道。 孔氏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堂伯母对此事也是太过热心了。不过,还是要多谢她如此热心,不然也许我的孙子就会晚几年来也说不定。” 她的言下之意是齐氏来提醒了自己也算是好事,至少她可以去叫郎中来替媳妇瞧瞧,要真是有什么病的话就早治疗,以免耽搁了生孩子。不过,她也是瞧不上齐氏,凭什么自己儿子纳妾收通房的事情她要跳出来管,她是个什么心思别以为被人不知道,不过是想要报复十五娘不借钱给她。就冲这一点儿,孔氏就觉得自己不太能如同齐氏想的那样,真得去针对儿媳妇做什么事。 而且她觉得谢妙容这个媳妇很能干,能给她带来大笔的收入的媳妇谁不稀罕呀。 周氏:“她打什么主意谁都明白,好了,不说她了,你接下来就按照你想的去办。” “是,阿姑。”孔氏答应。 从乐寿堂出来,孔氏也不耽搁,直接就去了安逸居找谢妙容说话。 她直接问谢妙容是不是妇科上有问题,所以成亲一年多来肚子里都没有消息。 谢妙容啊一声,忙摇头说自己身体好好的没什么问题,至于一直没怀上,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会儿她真是有苦难言啊,明明她的身体是没有问题,但是她说的和事实没怀上并不相符,只能说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孔氏听了就说:“那么,我这就让人去请我们萧家熟悉的专给妇人瞧病的郎中来替你瞧一瞧吧。” 谢妙容只得答应,反正她身体没病,也不怕瞧郎中,况且,她也知道这是婆婆一番好意,她这个媳妇没有拒绝的道理。 孔氏从始至终半句浴室的话都没有提,面对眼前这个儿媳的时候,她硬是没舍得开口。她想得是慢慢来吧,她希望谢妙容怀上孩子,再生下嫡长子,再提什么给三郎纳妾的事情。萧家的郎君都有个纳妾的规矩,希望谢妙容不要做那个破坏规矩的人。 至于给儿子通房的事情,她还得先问一问儿子的意思,首先是他有没有自己瞧上的人,若是有就让他收他喜欢的好了。 次日,她派人去请的萧家在徐州熟悉的专给妇人瞧病诊脉的郎中就来了,这郎中姓许,是个给妇人瞧病三十多年的老郎中,在徐州很有名气。 孔氏亲自在一边瞧着,看许郎中到底会给儿媳妇诊断出什么来。 许郎中给谢妙容诊脉,约莫有一刻钟,他就收回手,向着孔氏道贺说:“恭喜夫人,您的媳妇已然怀有身孕了……” “什么?”孔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躺在床上帷帐之后的谢妙容也给吓了一跳,竖起了耳朵听外面的许郎中怎么说。 许郎中捋着下颌稀疏的花白胡须说:“老夫敢肯定,这位诊脉的小娘子的确已经有身孕了,大致有两个月了,不会错。” “哎呀,这,这真是太好了!”孔氏拍着巴掌笑起来道。 她万万没想到,本来是请这个许郎中来替儿媳妇瞧一瞧身子可有什么妇科的毛病没有,最后却诊断出这么个结果来。儿媳妇不但没毛病,还怀上了两个月的身孕。这简直是让人太吃惊,也太高兴了。 在帷帐后的床上躺着的谢妙容心情却有点儿复杂,她低头看着自己的依旧扁平的肚子,伸手摸了上去。心想,这里面如今已经有了个小生命了吗?可是她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在许郎中诊断出她怀了身孕之前,她心中毫无牵挂,想跑想跳都可以,但是这会儿知道肚子里有孩子了,她的手放上去都是轻轻的,生怕惊扰到肚子里面的小生命,这真是个奇怪的感觉。 但是,必须要说,她的心里还是有喜悦的,新奇的喜悦。说不上什么感觉,觉得这个孩子真是懂事,在她想要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来了。不然的话,她会有多大的压力啊,她的丈夫想要孩子,她的婆婆公公,以及二房的老祖宗周氏都想要她生下萧弘的孩子。哎,好了,现在至少肚子里面装了他,别人再也不会用奇怪的眼光看她,说她成亲一年多,肚子里都没消息了…… 孔氏接着让人拿了一块金饼出来重重地赏了许郎中,接着许郎中替谢妙容开了些安胎的药,并说,他以后每月都会来替她复诊,保管她顺顺利利的生下腹中的这个孩子。 谢妙容隔着帷帐谢了许郎中,接着许郎中就带着童儿辞了孔氏等人出府了。 许郎中走了,谢妙容才下床来,旁边的阿豆和阿虫帮她穿好丝履,将她扶着下了床。看她们脸上带笑,小心翼翼的样子,谢妙容不觉叹气,这才哪跟哪儿了,才两个月,看她们的表情,就好像是扶着一个怀了七八个月,挺着大肚子的人一样。 孔氏呢,上前去拉了谢妙容的手,一起去屋子南窗下的罗汉床上坐下。 没错,谢妙容把原先的榻换成了罗汉床,她觉得这种家具占地小些,不用脱了鞋上去,不管是坐或者靠都舒服些。 孔氏笑嘻嘻道:“十五娘啊,这可好了,没想到,我是真没想到,你怀上了。可见,还是建康的风水不利于你怀上,这才一到徐州,没两月就怀上了。这下我们可是放心了。不过,你从今日起,起坐都要小些心,外面那庄园上的事情也别管了,交给那些庄头就是。你呀,只管好好养胎。” 末了,又笑着埋怨谢妙容说:“你这孩子也是,太粗心了,自己个儿怀上了也不知道么?” 说起这件事情,谢妙容也觉得奇怪:“阿姑,我也没有心里不舒服,想吐,甚至上月的葵水还有一点儿,所以……对了,阿姑,你说明明我上月的葵水还有点儿,怎么会怀上了呢?这要不要紧?” 孔氏告诉她,这是正常的,有些妇人就是这样,怀上了还会有少量的葵水,不要紧,吃两幅安胎药就没事儿了。只不过,她这样的还是要小心些。说到这里,她就告诉谢妙容,为了肚子的孩子,她不能再跟萧弘同房了。 谢妙容点头答应,说她知道了。 孔氏本来还想接着对谢妙容说,既然她怀上了,不能跟萧弘同房了,那就需要给萧弘挑两个通房了。不过,她想到今日才有好消息,要是跟谢妙容说这个,难免会让她添堵,还是算了。等过两日再跟她说吧。其实,她觉得谢妙容要是聪明的话,就该想到这一点儿,并且把她自己信任的奴婢指给萧弘做通房,而不是让她这个婆婆来做这种事情。 又说了几句嘱咐谢妙容的话,孔氏就走了,她要去把儿媳妇怀上了的好消息告诉婆婆周氏,还有弟妹殷氏等,让她们也跟着高兴高兴。 谢妙容起身送婆婆沈氏出安逸居,沈氏就叫她别送了,自己注意身子。 送走了婆婆,谢妙容回屋子里去,不由得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了笑,在一边伺候着的阿豆和阿虫都兴高采烈地向她道贺,她们说来年就可以抱着谢妙容生的小公子玩了,而且这下府里的人不会再嘀嘀咕咕地议论她们的主子怀不上孩子了。 谢妙容却想起了婆婆刚才说话的时候欲言又止,就是说到她不能再跟萧弘同房的时候,她猜,婆婆是要说给丈夫收通房的事情了吧? 一想起这个,她就有点儿心塞。她是不是也该如同别的女人们那样“贤惠”,主动给丈夫两个信任的婢女做通房呢?这件事情她拖了一年,但一旦怀孕,终究是要面对的啊。而且,萧弘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也没跟她应承过,她要是怀了身孕了,他不要通房。况且,在萧家,这个给郎君纳妾收通房是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谢妙容决定,既然怀上了,就跟萧弘好好正面谈一谈这个问题想,想问问他是什么意思。要是他真觉得因为不能跟自己同房,而他有需求,需要通房的话,自己是否是要给他指派个婢女做通房呢?又或者让他去找个外室,不要带到自己跟前来让自己心塞? 可是要真是让他找外室,多半萧家的长辈们还是不满意,毕竟她们认为外头的女人不如府里的女人让人放心,多半还是会给萧弘指府里的奴婢做通房。所以啊,这是避不开的一关。 除非,萧弘爱她到极点,主动拒绝这些长辈的安排。这样她是会感觉好些,可是,她也能想到,萧弘必定会因此承受压力的。端看他怎么扛过去了。在这个男尊女卑,男子可以娶妻纳妾的年代,一个男人要做到跟别的男人不同,也是异端,必然会遭受到多方的压力,他一定不会好过。 谢妙容想,自己不会硬要萧弘不纳妾不收房的,因为是她要求的,萧弘定然不会心甘情愿。 她不会做让人不心甘不情愿的事情。所以,她要有心理准备,萧弘若是还是想要跟其他男人一样,她就把自己身边的两个婢女阿虫和阿橘指给他。至于阿豆,她知道她跟那贺牛彼此有意,她打算再过两年,就把阿豆给放出去,让她跟了贺牛,这样也算是成全她了。至于阿虫和阿橘,是她信任的人,若是真避不开那一关,就狠狠心把她们两个给萧弘好了。谁叫自己穿到了这个时代呢,她不从众的话,很可能最终会以跟萧弘和离收场。但是,自己这会儿都怀上了他的孩子了,难不成就因为她心里的坎过不去,就要让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吗?哎,她还真做不到这一点儿,为了成全自己,就不顾孩子了。 因为怀上孩子带来的喜悦,以及因此就要给丈夫准备通房,让他去跟别的女人滚床单,这让谢妙容又很心塞。在这种纠结的心情中,谢妙容知道自己怀孕后的第一天并不好过。 萧弘是在天黑了,府中上灯之后才回来的。谢妙容在灯下等着他一起吃晚饭。 今天萧弘进门的时候,发现他的可爱的娘子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迎上来,又是给他接过佩刀,又是给他递茶又是递水,反而是以手托着腮,轻蹙黛眉,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于是,萧弘只得自己放下佩刀,走过去,轻轻拍一拍她脑袋问她:“十五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谢妙容道:“有点儿犯懒,突然不想吃东西,想睡觉。” “我不是让你早些吃么,不必等我,如今军营中事情多,我要操练所辖兵马,还要负责粮草,能每日晚上回来陪你都是好的,恐怕再过些日子,需要三五日才能回来一次……” 在一边伺候着的阿豆和阿虫都快要忍不住向萧弘说出主子谢妙容怀孕的消息了,要不是谢妙容叮嘱她们等她自己跟萧弘说,说不定她们早就嚷嚷开了。 她们觉得自己忍得好辛苦,这么大的好消息,可娘子愣是忍得住不说。 萧弘一边说一边去里间净房里洗手,顺带着换了件家常穿的大袖的宽敞袍子出来。 在外面的阿虫和阿豆忍不住问谢妙容为何还不说那怀上的好消息啊,真是耽搁她们得赏钱。谢妙容闻言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说:“放心吧,少不了你们的赏。” 萧弘洗了手擦了脸出来,耳朵尖,听见什么赏的话,就问谢妙容:“十五娘,到底什么事情啊,要放赏?” 阿豆终于忍不住嚷出来了:“禀三公子,天大的好消息啊,今日夫人请了何郎中来替娘子诊脉,何郎中说娘子有了身孕了!” “什么?”萧弘惊得瞪大了眼,他看向谢妙容,上上下下的打量她,接着快步走到她跟前,低着头问她,“卿卿,是真的么?” 谢妙容笑着点点头:“是真的,何郎中,说有两个月了。” 萧弘一下子抱住了她,将她的头贴到自己胸膛上。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听到他胸腔里震荡着发出的笑声。 “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要有孩儿了!” 他太激动,一双有力的手臂把谢妙容箍着气都回不过来。 谢妙容侧过脸,推开他,让他坐下说话。 萧弘这才傻笑着坐下,大声道:“今日真是堪比我成亲的好日子,我要好好喝几杯!” 谢妙容说:“阿豆和阿虫还等着你放赏呢,你就光顾着要喝酒了。” 萧弘做出了恍然的表情,接着站起来对谢妙容说:“我去拿些钱出来放赏,咱们这院子里服侍咱们的人都有赏!” 谢妙容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内室里去端了个托盘出来:“放赏的钱都给你准备好了。” 托盘上放着些小小的金块,以及一些五铢钱。 “还是你想得周到!”萧弘接过托盘,将那些小小的金块赏给了阿豆等屋子里的一等婢女,还有管房婢妇阿筠。其余的二等三等婢女则是赏赐的五铢钱。 放完了赏,整个逸安居充斥着喜兴的气氛。 萧弘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一直都在笑,自己喝了不少酒。两人吃完了饭,谢妙容由阿虫和阿豆服侍着洗漱了,去床上躺下。 刚躺下,在床上睡着等她的萧弘就凑过来了,把头贴在她小腹上。 谢妙容问他干嘛呢这是,萧弘说他要听一听孩子在里面动没动。 “他还只有一颗蚕豆大呢,你怎么能听到他动没动。”谢妙容莞尔道。 “蚕豆大?”他抬起头来,下意识地伸出大拇指,看了看最上一截,“就这么大点儿?” 谢妙容:“就是只有那么大啊,他要动恐怕也得六七个月以后了,那个时候我肚子早大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几个姐姐怀孩子的时候,我可没少去看,所以我知道一些。” “卿卿……我这会儿越看你越爱你,你做了我孩子的阿母,从今以后我们之间就是真正血肉相连了。”萧弘望着谢妙容动情的说。 谢妙容抬手抱住他俊美无俦的脸,拿手指划过他眉眼,微微一笑:“我想要我们的孩子长得像你这般好看。” 萧弘得瑟:“那我也想要我的孩儿长得像我,因为我的确是比你好看,哈哈哈哈!” “臭美!”谢妙容拧他的鼻子。 萧弘张嘴朝她腕上咬去,谢妙容躲开了,萧弘就顺着她肩膀往上去咬住她脖子,耳朵。当然他只是轻轻下口,带着戏耍的性质。可这样却等于是在撩谢妙容,不一会儿,她就有感觉了。想起婆婆说的,这确定怀上身孕以后,就要少动情动性,而且因为她怀的并不是很稳,所以这前面几个月一定是不能有夫妻生活的。于是她只得把萧弘给推开。 “……怎么了?”萧弘喘着气问谢妙容,他撩谢妙容,自己也上火了。 谢妙容坐起来靠在床头,转脸看着萧弘说:“郎君,阿姑今日带那许郎中来给我诊脉,虽然说诊断出来怀上了,但是许郎中也说了我怀得不是很稳当,所以这前面几个月是不能再跟你同房的,我想,恐怕明日阿姑就要给你收拾书房出来,让你去书房睡。” “不做那事情也用不着去书房睡啊,我不愿意。再说了,我还不一定哪天就要随军出征呢。能多跟你在一起一日是一日。再说一遍,我不去书房!”萧弘在一边不快道。 谢妙容:“先说明啊,不是我赶你出去。而是我觉着阿姑会让你出去。还有啊,我想问你,若是我因为怀上了身孕不能跟你行房,你会不会很难受?” 萧弘撇了撇嘴|巴:“当然会难受,我是男人,需要纾解。” 谢妙容听了就咬咬唇说:“那怎么办?” 她可不想主动说出要不要自己帮他安排通房,这个事情她很排斥,要让她做出不在意的贤妻的样子,她真得做不到。她想,要说出来,也得等萧弘自己提出来。 萧弘望着她不说话,可是看得出来他眼里的促狭之意。 她推他一把:“你倒是说呀,我,我接受得了。” 萧弘:“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可不许耍赖不答应。” “嗯。”谢妙容心中黯然,勉强点了点头。 萧弘就拉起了她的手,抚|摸着她的手背…… 然后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嘴唇,轻轻摩挲。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妙容傻傻地问。 萧弘笑起来:“真是傻子,我的意思很明显,你不是还有手,还有嘴,这也可以帮我纾解呀。” 谢妙容会意过来,不由得红了脸,脸上辣辣的。 “去!”她推开他的头,瞪他一眼。 萧弘哈哈哈哈笑起来,笑得无比欢畅。笑完了,他问她:“卿卿,你说行不行?不行的话,那我可要找别的女人了。” “你们男人就是下半身动物,简直是好|色!好|色!” “卿卿,你这话有意思,我还没听别人这么说过,快跟我说说,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去神仙洞府看到的?” 谢妙容不搭理他,不过,她心里还是蛮高兴的,最主要萧弘的答案虽然有点儿让她不好意思,但是他没有说要收房的话。这已经让谢妙容感觉到放松了。她跟萧弘已经是夫妻,夫妻之间行房也没有什么羞不羞耻的问题,最多是萧弘要求的她一开始会不习惯而已。但是,她又必须要习惯,总不能不帮丈夫纾解,让他去找别的女人吧。 “当然是我自己想的,你承不承认?” “我承认啊,我就是对你好|色,就想欺负你,你喜不喜欢?” 萧弘一边说一边去亲谢妙容,谢妙容跟他闹了一会儿,示意他乖乖的躺下,她还有话说。 等到萧弘在身边躺下了,谢妙容缓缓道:“郎君,我多谢你爱我,在我怀上身孕时,愿意跟我同房,也没有说要收通房的话。可是,我还是有担心,我怕阿姑,还有大人公,以及祖母他们会说我不贤惠,明明怀上身孕了,可还要霸着你,不给你收通房。我还害怕,你撑不住他们的压力,最终难免会收房。如果那样我会很难过很伤心,但是若是你扛不住他们的压力收了房,我还是会爱你,还是你的娘子……” 230.23.0 “你就把我想的那么没出息?”萧弘看谢妙容一脸郑重的样子,又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谢妙容垂眸,撅嘴:“我不是怕……” “好了,都交给我就行了,你放心,若是我连这一点儿让你放心的事情都不能做到的话,你也就白跟我了。” 谢妙容抱住他,亲了亲他下巴:“搂着我睡,这会儿我可以睡着了。” 萧弘“嗯”一声,将她搂进怀里,在她头顶的发上落下一吻,也安心的闭上了眼。 次日,萧弘自去军中忙碌,谢妙容呢,早起喝了点儿牛|乳|,吃了个煮鸡蛋,早早地去婆婆跟前请安。这喝牛奶,吃鸡蛋也是她昨日被诊断出怀上了后,叮嘱小厨房做的。不为别的,为肚子里那个肯恰到适宜来的小生命,他这么肯帮她这个妈,那当然得注意下营养,希望他生出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其实,没怀孩子以前,她习惯早起吃点儿粥,或者就吃点儿瓜果当早餐,这样子吃没有怀孕还是不错,可是一怀上孩子了,那营养就差了点儿。 她二嫂曹玉仪一见到她,就向她贺喜,贺她要当母亲了。 谢妙容笑:“这才哪儿跟哪儿呀,还早着呢,估摸着得明年春尽了。” 曹玉仪笑着接话:“只要是定下了日子的事情就快。” 一边的孔氏也乐呵呵地说:“二郎媳妇说得不错,一晃眼就到了。” 婆媳几人说了会话,就一起去了周氏所在的乐寿堂,向周氏这个二房的老祖宗请安。到了乐寿堂,不一会儿殷氏等人也来了,见到了谢妙容都纷纷向她道贺,谢妙容呢,也一一向她们回礼。 这一日在周氏的乐寿堂里,来请安的媳妇们发觉气氛是难得的好,众人说话的内容都是围绕着怀孕生孩子,该吃什么,该注意什么,生前生后又需要准备什么,林林总总,直接说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周氏才让大家散了各自回去吃晌午饭。 谢妙容怀孕的消息当然也传到了长房的齐氏等人耳朵里,潘氏就对齐氏抱怨说:“没想到,谢十五娘真能装,偏偏要等到二房的弟妹要指责她好妒不贤时,她才让郎中诊断出来怀上了。这样一来,我那弟妹她恐怕也不好意思去提那纳妾之事了。您看看,她那逸安堂的浴室根本就没有拆,这一次啊,她又占上风了。” 齐氏哼一声说:“她怀上了,正是要让三郎纳妾收通房的时候,她若是敢坏规矩,我第一个不饶她!” 于是,在谢妙容怀上身孕后的每一天,齐氏都要去潘氏那里念叨这个不能让谢妙容怀规矩的事情。周氏给她扰得心烦,只得又把儿媳妇孔氏给叫来,问她到底跟谢妙容说了纳妾收通房的事情没。 孔氏道:“我想着她才怀上,没好败她的兴。这事情就缓了几天。再加上三郎这几日也不在家里头,等他回来了就跟他说。” 周氏让孔氏抓紧,说只要让萧弘收两个通房就免得齐氏一直抓住这事情不放,老跑过来难为自己了。 孔氏满口答应,内心里却在怪那个齐氏多事儿。 从乐寿堂出来,她让婢女去跟门上的门房打声招呼,就说要是萧弘回来了就让他先上自己这边德永堂来一趟。 恰恰萧弘去军中忙了好几天,这一日才有空回府,一到府门口,那门房就跟萧弘说了孔氏派人来说的话,萧弘听了便往母亲和父亲的德永堂走去。 见到母亲后,他向她行礼后问:“不知道阿母叫我来所为何事?” 孔氏让他坐下再说。 萧弘只得坐到一张枰上,看着孔氏,等她下言,他再想回去看好几天没见到妻子,但这会儿也只得耐着性子听母亲说话。 孔氏也不啰嗦,直接开口:“三郎,你可有喜欢的婢女没?” 萧弘一愣,心思一转,立即明白他阿母要说什么话了,于是他说:“没有。” 孔氏也一愣,她倒没有想过儿子会这么回答。可她愣是不太相信儿子这种话,怎么可能他就这么纯良,除了他娘子,竟然一个喜欢的别的婢女都没有?这还像是她的儿子吗? “真得没有?”孔氏盯着儿子问。 “没有。”萧弘依然板着脸说,停了停他有些着急道,“阿母,您有什么话就快说,我还要赶着回去呢,我不在这几日,也不晓得她过得如何?” 孔氏睨他一眼:“她好得很,我可是每日都要过问她吃啥喝啥……” “我在军中老在想,这几日没见,她肚子可大了些,心里牵挂她和她腹中的孩儿。”萧弘讪讪地笑着说。 不知道为何,看见儿子这样,孔氏心里不太舒服。大概天底下当妈的都不喜欢儿子在自己跟前表露出他有多么喜欢另一个女人。 “行了,我们府里的人都看顾着她,不劳你如此操心。我也长话短说了,你娘子既然怀上了,你们就不能再同房,从即日起你就搬到书房里去住,还有,既然你没有喜欢的婢女,我就在这边给你选上两个摸样性情都不错的送到你书房里去,你把她们收了房,照顾你起居……” “不,阿母,我不需要什么通房,而且我也不想跟十五娘分房。” 孔氏听儿子说得笃定,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里一下就堵起来,垮下脸训斥他:“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晓得十五娘她这一胎怀得不稳啊,你怎么能再跟她同房,真是不懂事!” 萧弘分辩:“阿母,我是说跟她在一个屋子里,但不会对她做什么事情,我当然知道她这一胎不稳,需要安胎。” 孔氏听了诧异不已,看着萧弘,就像是在看一个怪人。 也难怪,萧弘说的话她这个当母亲的当然懂,他是说跟谢十五娘同房,但不行房,这对于男人来说不是很难受的事情吗?据她自己知道的看到的,周围的萧家的男人们哪个在妻妾怀孕时不跟别的女人行房啊?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他们是不能在这方面忍得住的。但是偏偏,从自己儿子说出来的话看,他似乎能够忍得住。是他太爱谢十五娘,只认她一个女人,对别的女人没兴趣,还是因为谢十五娘太强势,她完全拿捏控制住了儿子,使得儿子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三郎,我问你,你是不是害怕谢十五娘,所以才这么说的。我可知道,自打小她就跋扈,挠过你的脸。”孔氏沉声道,说实话,这是她完全无法接受的一个想法,要是儿子告诉她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一定要帮着儿子收拾谢十五娘这个母老虎。 萧弘望着母亲阴沉的脸,古怪地笑笑,道:“阿母了,你想哪儿去了?没有这种事情。” 接下来的那种推测,孔氏必须要说,她同样觉得非常心塞,那就是儿子爱谢十五娘,以至于为她这一棵树,放弃了一片森林。 孔氏陡然拔高了声音,带着怒容说:“即便你喜欢谢十五娘喜欢到命里,可你也不能坏了我萧家的规矩。萧家的郎君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我们家也不是养不起。哪有你这样的,守着一个女人,孤零零的过日子,走出去也不像话!” “阿母,这日子是我跟十五娘在过,我用得着管别人怎么看吗?我就想一心一意地对她,碍着别人什么事儿!”萧弘争辩道。 “你姓萧,就得按照祖宗规矩来。不但你祖母不许你怀规矩,就是我跟你阿父也不许你怀规矩!” “什么破规矩,把男人当配种的牛羊,还是什么呢!我没空伺候!”萧弘不快地直接站了起来,作势欲走。 孔氏厉喝一声:“你给我站住!三郎,你为了她竟然敢忤逆我!我这生你养你十几二十年的人竟然不如一个只跟你在一起一年多的女人?” 她如此说着,声音都哽咽起来。这让萧弘感觉到了自己刚才有点儿冲动,说话的确是顶撞了母亲。于是他忙向孔氏道歉,说自己刚才话说得不对,求她大人大量,原谅他一回。 孔氏见儿子认了错,就得寸进尺要求了:“那你说一说,你到底是听我的,还是一意孤行,你给我个痛快话儿。” 萧弘默然,他前几日可是答应了谢妙容的,一定会顶住府中的人给他的压力,让她不要担心。可这会儿母亲如此相逼,他真得很难办。 “我……”他嗫嚅,默了一会儿说,“阿母,你要想安排就安排吧,只是,儿子先提前说一声,你不要怪我阳奉阴违就是了。” “你什么意思?”孔氏追问道。 萧弘却垂着头再不说话了。不过,孔氏猜测自己这当娘的到底还是将萧弘压服了,便不也再逼着他再表态了。遂松了口,说:“行了,你回去吧。” 向母亲辞了行,他心急火燎地往自己的院子安逸居去。最近军中事情多,他好容易安排好了事情回家来,就是巴望着见怀着身孕的妻子,想跟她说话,跟她一起吃饭,跟她独处,再摸一摸她的肚子,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越来越有孕像。这一切都能让他的劳累和疲劳得到舒缓。可是偏偏回来,就被母亲叫去了她跟前,听她说什么要给自己安排通房的话。他觉得自己目前来说对妻子很满意,真想做那回事,也是想到的妻子,没有想过别的女人。可她母亲非得要他遵守什么萧家的规矩,去跟那些低贱的来做他通房的女人行房,那些女人差不多都是指着荣华富贵来的,她们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时恐怕想得并不是他这个人吧。那么,跟这样的女人行房除了一时舒服了后,剩下的还有什么。 当他跟妻子一起在龙溪经历生死之后,他感受到了他的心和身体跟另外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在一起,灵肉交融的那种快感,远胜于单纯的发泄。他想,他已经尝过了仙桃,再去吃其他的水果就觉得口味太差,还是算了。还有,他不想看到她难过伤心,所以心甘情愿地守着她一个女人,让她感到安全,安心,这是他作为男人的担当。 谢妙容在萧弘回家的时候,已经吃过了饭,正在灯下看书呢。见到萧弘回来,她雀跃着向他蹦过去,却被萧弘一把给捉住了,开始怪她不小心,要是伤到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你也太小心了,没事儿的,这才多大点儿。你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让小厨房做两个你爱吃的菜。” “让阿豆和阿虫去就好了。你给我好好坐着。” 萧弘把她给扶着坐下,转头让一边笑嘻嘻地伺立着的阿虫和阿豆去小厨房给他做个汤面来吃了就行。 等她们出去了,他自己去浴室洗了脸换了家常衣服出来跟谢妙容说说笑笑。 他告诉谢妙容,从荆州那边果然传来了消息,说是楚王桓朗起兵反叛,讨伐新登上帝位的皇帝曹焕,说他是奸臣乱国,明明是胁迫小皇帝曹奇退位,可却说自己是有德之人,所以曹奇禅位给他。楚王一反,听说北边的秦国和燕国也有异动,元新帝曹焕下旨,让各地的带兵的刺史勤王,而萧弘的祖父却令本部兵马不动,只是加紧操练,决定看情况再出击…… “怪不得你这一次去军中过了好几日才回来,却原来是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谢妙容惊道。 萧弘:“若是各地的刺史们都按兵不动,那么建康,就凭皇帝所掌握的禁军,恐怕难以抵挡楚王的兵锋。” “不是还有豫州和扬州么,豫州是袁四郎在做刺史,而扬州则是王家掌握,这两家可都是曹焕的心腹啊。” “扬州或者会听曹焕的,可是豫州却未必,袁四郎虽然是豫州刺史,可他手中的北府兵的诸位将领都是以前谢家的旧部。袁四郎才去豫州两三个月,哪有那么容易就调得动兵的。而且,那些北府兵的将领就算是表面听了曹焕的,但是背过去拖拖拉拉,袁四郎又有什么办法。甚至,我想,说不定袁四郎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有自己的打算?你说说他可能拥兵自立,也像徐州这样观望形势?” “袁四郎是个精明的人,怎么做,他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不过,我昨日还是修书一封,命人送去了豫州,我劝他要待机而动,如同我们徐州……” 谢妙容抓住了萧弘的手,问:“那你说袁四郎他会听你的么?” 萧弘答:“没有十分把握也有六分把握。” “那你说要是各地领兵的刺史除了王家外,都不支持新帝曹焕,那么楚王的叛军一路东进,大概多少时候到建康,又需要多久能打下建康?” 萧弘摸一摸下巴,仰面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估计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建康就会被楚王的叛军拿下。你要知道,现如今在景国,最能打的军队当属楚军还有豫州的北府兵。楚军是先前的素有战神之称的大将军桓羿训练出来的军队,十分能征善战。而北府军是你十哥吸收了由北边逃到南边的流民组成的军队,他们本身彪悍,再加上你十哥训练这些人得当,所以他们的战力也很强悍。” “那萧家的军队呢?”谢妙容问。 “我们应该是比楚军和北府兵略逊一筹,但是我们萧家的悍将多,而且素有谋略,所以我们也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萧弘颇为自得地说。 谢妙容笑话他:“自己夸自己吧,呵呵!”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看来,你还不知道我在军中是如何厉害的。” “你如何厉害我不管,可我想你要是出征的话,能够平安回来。” 萧弘看着谢妙容那充斥着柔情的眼,心中一动,将她拥进自己怀中,喃喃道:“卿卿,我会的。” 恰在此时,阿豆和阿虫捧着两个食盒去而复返,谢妙容听到帘子响,就离开萧弘的怀抱。 阿豆和阿虫走到两人跟前,两人打开红漆的食盒,将里面的一大碗的鸡汤面还有一些小菜从食盒中拿出来,放到萧弘面前的圆桌上。 萧弘摩拳擦掌笑着说:“真饿了,军中吃的东西远比家里的粗糙,还是家里的饭食吃着香,就算是一碗汤面,也比那些大鱼大肉好吃。” 谢妙容将一双牙箸递给他:“那就快吃,吃饱,不够让小厨房再煮来。” 萧弘接过谢妙容递过去的牙箸,开始大口大口的吃面,谢妙容看那一海碗,她可能需要吃两天才能吃得下。虽然怀孕了,可她的胃口并没有变大,尽管没有因为孕期反应而吐得天昏地暗,但是却还是时常觉得不太爱吃东西。 吃完一海碗面,萧弘满意的打了个饱嗝,摸着肚子说吃得很饱。谢妙容拿起手边的一块帕子帮他擦拭额头的汗。 萧弘眯着眼,笑眯眯地由着她擦,一副非常惬意的表情。 谢妙容见状笑道:“三郎,你这样子就像是咱们院子里那只吃饱了,阿虫阿豆她们摸着它头的小白。” 小白是谢妙容养的一只大白猫,跟波斯猫差不多的样子,通体雪白,院子里的奴婢常常逗它玩儿。 “吼!”萧弘突然吼一声,做出老虎龇牙的表情,笑着问她:“那,这样呢?” 谢妙容“啊”一声,吓得心中好一阵激跳,扯着肚子里面也狠狠抽了一下。 萧弘敛了笑,见谢妙容脸色有点儿发白,连忙问:“十五娘,没事吧,是不是吓着了?” 谢妙容摆摆手,道:“还好,只是觉着怀上了身孕,似乎不经吓了。” “都是我不好,我怎么突然一下子忘了你怀上了身孕,还这样没高没低的。”萧弘明显吓到了。他满目担心地看向谢妙容。 谢妙容摸摸他的脸,示意没事儿。 接下来萧弘不闹腾了,乖乖地去沐浴了,拉着谢妙容上了床。 他让她枕在他臂上,抱着她,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卿卿,我要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生气。” “嗯,你说,我不生气。”谢妙容道,反正已经打预防针了,肯定不是好事就是。 “就是,今日一回来,我就被我阿母叫去了德永堂她那里,她说,说你怀上了身孕,所以叫我搬到书房里去,而且她还要给我两个婢女,让她们伺候我……” “那两个婢女是给你做通房的吧?三郎……你要了吗?”谢妙容抬起头,看向萧弘忐忑地问。 萧弘摇头,说:“我跟我阿母说我不去书房睡,我也不要通房。结果我阿母大发雷霆,她说我不能破坏萧家的规矩,萧家的郎君都要纳妾收通房的。要是我不收通房,不纳妾,坏了萧家的规矩,不但她不会同意,就是我祖母,还有别的萧家人都不会同意。除非我不姓萧,否则就要按照萧家的规矩来……” “那你……你打算怎么办……”谢妙容带些紧张地问。她预感,孝顺的萧弘无法拧过其母。 果然,下一刻只听萧弘说:“我没法子,答应了我阿母。” 谢妙容的眼神立即黯淡下来。她就知道,多半会是这么个结果。与其这样,让婆婆挑两个人送过来,她还不如让自己身边的两个信任的婢女阿虫和阿橘做萧弘的通房呢。 她正要开口,只听萧弘又说:“不过,我也跟我阿母说了句话,既然她要我顾及族人的眼光,那么就不要怪我阳奉阴违。” 谢妙容猛然抬起头,看向萧弘,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弘就凑到谢妙容的耳边如此如此一说,然后笑着问她:“这样如何?” 谢妙容点头:“好就是好,可我害怕最后更会惹得你阿母生气。” “那我也管不了太多。那也算是我能为她做到的了,再要求更多恕我不孝。” “你呀,哎,说来还是我不够大方,要是我眼一闭,跟别的女人一样就好了。看来,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需要跟外人的眼光斗一辈子了。真是难为了你。” 萧弘搂紧她,低声道:“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放心,我不会让你难过的……” 于此同时,在二房院的一间偏僻的耳房里,一个黑影悄悄地推门进去,屋角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下,一个身穿青布衣裙的小婢女从黑影手里接过了一包药粉,又接过了两块金饼。那黑影在她耳边如此如此一说,那青布衣裙的小婢女低声点头道:“晓得了,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让那女人落胎……” 227.722.7 ”你一定想先在城里看看,是不是”吃饭时敏妮说道.”这样吧,我们星期天上林肯公园去.” 嘉莉注意到汉生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他似乎在想别的事. ”不过我想明天先四处看看,”她说.”我还有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空闲.这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商业区在哪里” 敏妮开始解释.但是她丈夫把这个话题包揽了过去. ”在那边,”他指着东边说道,”在东面.”于是他开始了嘉莉来后他的第一篇长篇大论,是关于芝加哥的城市布局的.”你最好到河那边,沿富兰克林街看看那些工厂.”结束时他说,”许多女孩在那里工作.而且从那里回家方便,离这里不远.” 嘉莉点点头,又向她姐姐打听附近的情况.她姐姐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情况低声地告诉她.这其间,汉生只顾自己逗孩子.最后他跳了起来,把孩子递给他妻子. ”我明天早上要起早,我得去睡了.”说着他就消失在起居间隔壁的卧室,上床去了. ”他在离这里很远的畜牧场上班,”敏妮解释说,”所以他5点半就要起床.” ”那你什么时候起来准备早饭呢”嘉莉问. ”5点差20分左右.” 她们一起把当天的事情做完.嘉莉洗碗,敏妮给孩子脱衣服,放他到床上去.敏妮的一举一动都显出她惯于吃苦耐劳.嘉莉看得出,姐姐的日子就是整天手不停地干活. 她开始意识到,她必须放弃和杜洛埃的交往.不能让他上这里来.她从汉生的态度和敏妮压抑的神气看出,事实上,从这个公寓的整个气氛看出,这里的生活态度保守,一年到头除了干活,别的一切都是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汉生的日子就是每晚在前屋看报,9点上床,敏妮晚一点上床.他们对她的期待会是什么呢她意识到她必须先找份工作,好有钱付食宿,安顿下来,然后才可以想到交朋友之类的事.她和杜洛埃的那一段小小的调情现在看来似乎出格了. ”不,”她心里思忖道,”他不能来这里.” 她向敏妮要墨水和信纸,那些东西就在吃饭间的壁炉架上.等她姐姐10点上床,她就掏出杜洛埃的名片开始写信. ”我不能让你到这里来看我.等我下次写信再说.我姐姐家地方很窄.” 她寻思着再写点什么,想提一提他们在火车上的那段交情,又不好意思.于是她只笼统地谢谢他在火车上的关心作为结束语.接着她又为如何写署名前的敬语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她决定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写上”此致敬礼”,可是随后她又决定改为比较亲切的”祝好.”她封好信,写了地址,就走进前屋.前屋凹进去的地方摆着她的小床.她把那把唯一的小摇椅拖到开着的窗前,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和街道,心里默默地惊叹.最后她想累了,坐在椅子里感到睡意向她袭来,该上床了.于是她换上睡衣就睡了.第二天8点钟她醒来时,汉生已去上班了.她姐姐正在那间吃饭间兼起居间的屋里忙着缝衣服.她穿上衣服,就给自己弄了点早饭,然后她问敏妮该去哪里看看.自从上次分手以后,敏妮变化很大.她现在是个27岁的妇女,虽然还硬朗,却已憔悴消瘦.她的人生观受了她丈夫的影响,所以她现在对娱乐和责任的看法比当初在小地方做少女时还要来得狭隘.她邀请嘉莉来,并不是因为想念她,而是因为嘉莉不满意在老家的生活.嘉莉在这里也许可以找份工作,自食其力.见到妹妹她当然也有几分高兴,但是在嘉莉找工作的问题上,她和她丈夫的看法一致.干什么工作是无所谓的,只要有工资就行,譬如说,一开头每周挣5块钱.他们事先认为她可以做个女店员.她可以进某个大店,在那里好好干,直到......怎么说呢直到有那么一天喜从天降.他们并不确切知道会有什么喜事,他们并不指望她有提升的机会,也并不完全把希望寄托在结婚上.不过他们朦朦胧胧地感到事情总会有转机,于是嘉莉会得到酬报,不至于白白地到城里来辛苦一场.那天早上,嘉莉就是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出门去找工作的. 在我们跟着嘉莉到处转悠找工作之前,让我们先来瞧瞧她寄予希望的这个世界.1889年芝加哥有着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甚至连年轻姑娘也会不畏风险地到这里来碰运气.它的大量经商机会远近闻名,使它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有的满怀希望,有的出于无可奈何.有的是来发财的,还有的则是在别的地方碰壁破产以后来的.这个人口五十多万的城市,具有一个成为百万人口大都市的野心,气魄和事业.街道和房屋分布在七十五平方英里的大面积上.它的人口激增,不是由于传统的商业,而是由于各种工业.这些工业还在准备容纳更多新来的人.到处可以听到建造新楼的铁锤敲击声.大工业正在迁来.那些大铁路公司看出这个地方的前途,所以早就占下大片土地,用于发展交通运输业务.电车的路轨已铺到周围的旷野,因为已预见到那里会迅速发展.在那些只有零星房子分布的地区,城市也修起了一条一条长长的马路和下水道......这些都是未来繁华闹市的先驱.有些开阔地区还没有房子遮风挡雨.然而一到夜里,一长排一长排煤气街灯就亮了起来,灯光在风里摇曳.窄窄的木板人行道向前伸展,这里经过一座房子,隔了老远,又在那里经过一个店铺,最后一直通到开阔的草原. 市中心是一个大商业中心,还经营批发业务.消息不灵通的人们经常到那里去找工作.每个大一点的商号都单独占据了一座楼,这是当时芝加哥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地方.它们能这么做,是因为地方有的是.这一来,大多数批发商行看上去气势宏伟.写字间设在一楼,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大橱窗玻璃现在已很普通,当时刚被广泛采用,给一楼的写字间增添了富丽堂皇的风采.闲逛的人经过这些成套锃亮的办公设施时,可以看到许多毛玻璃,埋头工作的职员,还可以看到穿着笔挺西装干净衬衫的商人们散坐着,或者聚在一起.方石砌成的门口挂着闪光的铜牌或镍牌,上面用简洁谨慎的措辞标明商号的名称和性质.整个都市中心显出一种财大气粗,高不可攀的气势,为的是让那些普通的求职者望而生畏,不敢问津,也为的是让贫富之间的鸿沟显得又宽又深. 嘉莉怯生生地走进这个重要的商业区.她沿着凡布伦街朝东走,穿过一个不太豪华的地段,继续往前走,房子变得越来越一般,渐渐出现了简陋小屋和煤场,最后到了河边.求职的愿望促使她继续勇敢地往前走,展现在面前的有趣事物又不时使她停住脚步.面对着这些她无法理解的赫赫财势和力量,她不由感到孤独无靠.这些高楼大厦是干什么的这些陌生的行业和大公司做些什么生意她能理解哥伦比亚城那个小采石场的性质,它是把大理石切割成小块出售给私人.但是当她看到巨大的石料公司的采石场,看到里面纵横交错的铁路专线和平板车,穿入石场的河边码头,和头顶上方的木制钢制大吊车,她就莫明其妙了.她没有见过世面,当然不明白这些东西的性质. 那些巨大的火车站调车场,她在河边看到的那些密密排列的船只,还有对岸沿河的那些大工厂,同样让她摸不着头脑.通过开着的窗子她可以看见穿着工作围腰的男男女女在那里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街上那些高墙耸立的商号对她来说又是一些不可捉摸的谜.那些大写字间就像一些神秘莫测的迷宫,另一头通向远方的大人物.关于那些商界人物,她只能想到他们点钞票,穿华服,和坐马车.至于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他们如何做买卖,他们的买卖有些什么结果,对这些问题她只有一些最模糊的概念.看到这一切如此了不起,如此宏伟,如此高不可攀,她不禁感到气馁.一想到要走进这么气派的商号找工作,找个她能做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她就吓得心怦怦乱跳了. $$$$第三章初试命运:周薪四块半 一过了河,进入商业区,她就开始东张西望,不知该到哪个商号去找工作把握大些.当她这么打量着那些宽宽的玻璃窗和气派的招牌时,她意识到有人在看她,也意识到人家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一个求职者.她以前从未找过工作,所以胆子很小.被人看穿她在找活干,让她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羞愧,因此她赶紧加快步子,装出一副有事在身的那种人常有的漫不经心的神气.就这样她走过了好些工厂和批发商号,一眼也没有往里看.最后,走过几条马路以后,她想这样不行,于是她又开始东张西望,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放慢脚步.走了不远,她看见一个店门,不知为什么这个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大门口有一块小铜招牌,看来这里是一幢六七层楼大厦的入口.”也许,”她心里猜测着,”也许他们需要人手.”她这么想着就过了马路,打算进去.走到离大门口还有近两丈的光景,透过窗子她看见一个穿灰格子西装的年轻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与那家商号是否有关系,但是这人正巧朝她的方向看,她被一种羞愧压倒了,立刻心虚地打退堂鼓,急急忙忙走开了.马路对面有一座高大的六层楼建筑,招牌上写的是”风雷皇家公司”.她打量着这家公司,希望又复苏了.这是一家绸缎批发公司,因此雇佣女店员.她可以看见女工们在楼上不时走动.无论如何,她决定进这家公司去碰碰运气.她穿过马路,径直向大门走去.但是就在这时,有两个男人走了出来,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穿蓝制服的信差来送电报,跑过她身旁,冲上那几级台阶,就消失在门里.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有好几个人走过她身旁,于是嘉莉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她孤立无援地朝周围看看.看到有人在打量她,她又退却了.这事情太让人为难了,她无法当着这些人的面走进去. 这么严重的失败使她非常垂头丧气.她的脚带着她机械地往前移动,每前进一步都因为逃离远了一点,心里轻松一点.就这样她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就在街灯路牌上看看街名:麦迪生大街,门罗大街,拉沙勒大街,克拉克大街,地邦大街,斯台特大街......但是她继续往前走,她的脚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开始酸了.街道明亮干净,这使她有几分欣喜.上午的阳光投射在路上,热度在持续上升,这使马路背阴的那面更让人感到凉爽宜人.她看看头上的蓝天,感到蓝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媚可爱. 对自己的怯场,她现在感到有些懊恼了.她转过身往回走,决心回到风雷皇家公司去试试.路上她走过一家很大的鞋子批发公司.透过大玻璃窗,她看见里面有一个用毛玻璃隔开的经理室.就在玻璃隔板的外面,靠街面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先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面前摊着一本大账本.她在这个公司门前徘徊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就迟迟疑疑地走进了纱门,自感低卑地站在那里等候. ”喂,小姐,”那位老先生开口问她,目光相当温和,”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这里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目前不要,”他微笑着回答.”下周什么时候你可以来看看.有的时候我们要雇些人的.” 她默默地听了这个答复,又狼狈地退了出去.这样和气的接待使她大感意外.她原来以为事情要困难得多,她以为人家会对她说些冷酷粗暴的话......她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可现在她并没有遭到羞辱,并没有人让她感到自己处境不幸,这一点给她印象深刻. 这经历使她得到些鼓舞,于是她试探着走进另一家大公司.这是家服装公司.她看见更多的人,这些人衣冠楚楚,四十开外,坐在用铜栏杆围起来的办公桌旁. 一个仆役向她走来. ”你想见谁”他问道. ”我想见你们的经理.”她回答. 他跑过去,对三个正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人说了些什么,其中有一个就朝她走来. ”什么事”他冷冷地问.这种招呼立刻使她丧失了勇气. ”你们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不要,”他粗鲁地一口回绝,转身走了. 她尴尬地走了出去,仆役恭敬地给她打开门.她混入人群中,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这次打击使她刚才还兴冲冲的情绪受到严重挫伤.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左看右瞧,看见一个大公司接着一个大公司,就是没有勇气进去提出那个简单的问题.已到中午了,她的肚子也饿了.她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就走了进去.但是她不安地发现那里的价钱高得吓人,不是她的钱包可以付得起的.她只买得起一碗汤.很快地喝完以后,她就走了出来.她的力气略微有所恢复,所以她继续找工作的胆子也大了一点. 她走过几条马路,一路上想找个合适的公司试试.就在这时,她来到了风雷皇家公司的门口.这次她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有几位先生就在旁边商量着什么,但是没人注意到她.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睛局促不安地朝下垂着.就在她窘迫得难以忍受时,旁边的栏杆圈里,坐在办公桌旁的先生中有一位向她打了个招呼. ”你想找哪位”他问道. ”嗯,随便哪一位.是这样的,”她回答,”我想找个活干.” ”那么,你该见见麦克曼纳斯先生,”他回答.”你坐下吧.”他指指旁边靠墙的一把椅子,又继续慢悠悠地写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先生从街上走了进来. ”麦克曼纳斯先生,”写字台边的那位先生喊道,”这位小姐要见你.” 那矮个子绅士朝嘉莉转过身来.她就站起来迎上前去. ”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道,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想问问这里能不能给我一点事做,”她说. ”什么样的事呢”他问. ”随便什么事都行,”她吞吞吐吐地说. ”你在绸缎批发行业干过吗”他追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你会速记或者打字吗” ”不会,先生.” ”那......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活可以给你,”他说.”我们只雇佣有经验的.” 她开始朝门口退去,这时她脸上忧伤的神色感动了他. ”你以前在哪里干过吗”他问道. ”没有,先生.”她说. ”那么,你想在这一类批发行找到事情做,几乎是不可能的.你到百货公司试过吗” 她承认还没去过. ”嗯,如果我是你的话,”他温和地看着她说,”我会到百货公司试试.他们经常雇些年轻姑娘做店员.” ”谢谢你,”她说.这一点友好的关切使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没错,”当她朝门口走时,他又说,”你一定要去百货公司试试,”说着他就走开了. 当时百货公司刚刚兴起,为数不多.美国最早的三家百货公司都在芝加哥,是大约1884年创办的.嘉莉从《每日新闻》的广告得知了这几家百货公司的名字,现在她就出发去找它们.麦克曼纳斯先生的话多少使她恢复了业已低落的勇气,她开始萌生了一线希望,也许这条新路子会给她带来点什么.她在街上瞎转悠了一会儿,幻想着能碰巧找到那些百货公司.这种想法是人们在面临那些大感为难却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时的一般心态.做出一副找工作的样子而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在找,可以自欺欺人,让人心安理得一些.不过最终她还是向一个警察问了路.警察告诉她,过去两条马路就是”大商场.” 百货公司是些庞大的百货零售系统,即使它们有朝一日永久地消失了,也将在我国的商业史上留下有趣的一页.在此之前,世界上从来没见过像零售这样不起眼的行业竟会发展成如此大规模的大买卖.这些店依据最有效的零售组织的原则组建,一个店综合了几百家铺子的买卖.商场的设计和布局既富丽堂皇又经济实用.这些百货商场气派热闹,生意兴隆,雇佣了大批店员,顾客络绎不绝.嘉莉走在热闹的货架之间,被陈列的各种漂亮的首饰.衣服.文具和珠宝吸引住了.各个柜台展出的东西都光彩夺目,令人眼花缭乱,留连难舍,她不由感到每件饰物和珠宝都在向她招手,但是她没有停住脚步.这里没有一样商品是她用不上的,没有一件东西是她不想拥有的:那些精美的舞鞋和长统袜,饰有漂亮绉边的裙子和衬裙,还有花边.缎带.梳子.钱包,这一切的一切都激起了她的种种欲望,但她痛苦地认识到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买得起的.她是个求职者,一个无业游民,店员们差不多一眼就可看出她,一文不名,急需就业. 你不要以为,有人会把她错当成一个神经过敏.多愁善感.容易激动的人,不幸被抛入了一个冷漠无情精于算计缺乏诗意的社会.她肯定不是这种人.不过妇女对于服饰一类的东西特别在意罢了. 嘉莉不仅对于一切新颖漂亮的妇女服装羡慕不已,而且伤心地注意到那些穿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们擦身而过,对她视而不见,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她们推推搡搡,急于去看商场里吸引了她们目光的各种商品.嘉莉不熟悉城市妇女中那些幸运儿们的穿着打扮,她也不知道女店员们的模样和气质.现在和她们相比,她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她们大多数长得不错,有些甚至算得上漂亮,带着 228.822.8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嘉莉告诉他以后,他又说,”唔,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活给你.一周4块半工钱你肯做吗” 嘉莉屡经挫折早已灰心丧气.听了这话不能不感到极大的宽慰.虽然她没想到他出的工钱会低于6块钱,她还是默许了.他就记下她的名字和地址. ”好吧,”他最后说,”你星期一早上8点到这里报到.我想我还是能给你安排点活做的.” 他走开时,她相信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份差事,于是各种希望又在心里复苏了.热血立刻悄悄地流遍全身,使她的紧张心情松弛下来.她走到外面热闹的街上,感到街上的气氛与刚才大不一样.瞧,行人们一个个步履轻快.她还注意到男男女女都在微笑,断断续续的话语声笑声飘进她的耳朵.周围的气氛是轻快的.人们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那些大楼里拥出来.她看得出他们心情愉快.想到姐姐家,想到等着她的晚餐,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她急急忙忙地走着,虽然疲倦,脚步却不再沉甸甸的了.敏妮知道了,一定会兴奋得滔滔不绝.啊,长长的一整个冬天都留在乏加哥......灯光,人群,种种娱乐!这毕竟是个令人振奋的大都市.雇佣她的那家公司看上去漂亮气派,窗子都是用巨大的厚板玻璃做的.她很有希望在那里干出些名堂.于是她又想到了杜洛埃,想到杜洛埃告诉她的那些东西,感到生活变得美好,轻松,活泼.她兴高采烈地登上电车,感到血液在全身欢快地流动.她心里不断在对自己说,她将住在芝加哥,她将过一种比以往更好的生活......她将会幸福. $$$$第四章想入非非:事实的嘲笑 接下来的两天,嘉莉沉浸在想入非非中. 她幻想着种种特权和享乐.要是她出身高贵人家,这些想法还切实际一些.在她的想象中,她那可怜巴巴的周薪4块半大洋已经大方潇洒地花了出去,为她买来了种种她想要的东西,种种她一眼看中的东西.真的,那几天夜里临上床前,当她坐在摇椅里愉快地看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大街时,这些还没到手的钱似乎已为未来的主人获取种种欢乐和种种女人想要的小玩意开辟了道路.”我会非常开心的,”她想道. 虽然嘉莉把一切可以买到的欢乐都想遍了,她姐姐敏妮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这些想入非非.她忙着擦洗厨房里的木器和门窗,计算着星期天80美分的开销可以买些什么.那天嘉莉兴冲冲地回到家,因为初次成功而容光焕发.虽然很累,她很想聊聊那些现在感到很有趣的求职经过.可是敏妮只赞许地微微一笑,问她是不是在车费上要花掉一点钱.这是嘉莉没有想到的,不过这一点并没有长久地影响她的情绪.在她当时的心境下,当她模模糊糊算这笔钱的用途时,抽出一笔钱用在别的事情上,一点不让她感到总数有什么减少.她太高兴了. 汉生7点钟回到家时,脾气不太好......吃晚饭前他通常是这样的.他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当他在房间走动时,他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他的神气流露出他的恶劣情绪.他有一双心爱的黄色拖鞋.一到家,他就脱下那双结实的皮鞋,换上拖鞋.换鞋和洗脸是他晚饭前的唯一准备工作.他用普通的洗衣皂洗脸,一直洗到脸发出红光才罢手.然后他就拿起晚报,一声不响地看起来. 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不正常的性格.这使嘉莉的情绪也受到影响.其实他还影响了整个屋子的气氛.这种事往往都是这样的.在这种气氛里,他的妻子性格变得谨小慎微,处事圆活,竭力避免自讨没趣.嘉莉宣布找到了工作,才使他心情开朗了一点. ”这么说,你没有浪费一点时间,是吗”他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然没有,”嘉莉用自豪的口气回答. 他又问了她一两个问题,就转过身去逗宝宝,直到在饭桌上敏妮提起来,他们才继续这个话题. 对工作的看法和将来的前途,嘉莉当然不会把她的想法降格到她姐姐.姐夫那些凡夫俗子的见解. ”那看起来是个大公司,”她在谈论中说道,”窗子用的是大块厚板玻璃,里面有许多职员.我见的那人说,他们一直雇这么多人.” ”只要人家看你顺眼,”汉生来说,”现在要找份工作不是很难的.” 敏妮受了嘉莉好兴致的影响,加上她丈夫今天居然也健谈起来,开始告诉嘉莉那些值得一看的景点......都是不用花钱就可以大饱眼福的东西. ”你一定要去看看密歇根大街.那里有许多豪华住宅,真是条漂亮的马路.” ”约各戏院在哪里”嘉莉插嘴问道.她问的是一家专演通俗闹剧的戏院,那家戏院当时叫”约各”. ”嗯,离这里不远,”敏妮回答.”在霍尔斯台街,就在附近.” ”我很想去那里看看.我今天走过霍尔斯台街了,是吗” 谈话到了这里略有停顿,没人立即回答她.思想真是一种会蔓延的奇怪东西.一听到她说起戏院,先是汉生的脑子里对这种花钱的玩意大不以为然,于是敏妮的脑子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感情的这种无声的微妙变化影响了饭桌上的气氛.敏妮回答了一声”是的”,但是嘉莉可以感觉到看戏这想法在这个家中是不受欢迎的.这话题就暂时撇下不谈了.直到汉生吃完晚饭,拿上报纸去前屋,她们才重新提起看戏的事. 她们俩单独在一起,谈话就随便了点.姐妹俩边洗碗碟,边聊着,嘉莉还不时哼两句小曲. ”如果不太远的话,我想到霍尔斯台街去看看,”嘉莉过了一会儿说,”我们何不今晚去看场戏呢” ”我看史文今晚不会肯去的,”敏妮回答.”他早上要早起.” ”他不会反对的......他会喜欢看戏的,”嘉莉说. ”不会的,他不常看戏.”敏妮又说. ”嗯,可我实在想去,”嘉莉回答.”我们两个去吧.” 敏妮想了会儿,不是想去不去,因为她想不去这点是不必斟酌的.她要费心思索的是如何将她妹妹的思路引到别的事上去. ”我们以后再说吧.”找不出什么推托的理由,她只好这么回答. 嘉莉马上看出了她反对的原因何在. ”我还有些钱,”她说,”你和我一起去吧.” 敏妮摇了摇头. ”他也可以一起去的,”嘉莉说. ”不,”敏妮轻轻说道.她故意把碗碟弄出声响来掩盖她们的谈话声.”他不会去的.” 敏妮已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嘉莉了.这几年嘉莉的性格有了一些发展.她天性胆小,加上她们家没钱没势,所以在个人进取方面,她毫不起劲.可她对欢乐的追求却变得非常强烈,这一点成了她性格中的主要特点.她不想谈别的事,只想谈娱乐. ”你去问问他嘛,”她轻声恳求道. 敏妮想的却是嘉莉在他们家搭伙,可以增加些家里的收入.这点钱可以付房租,在和她丈夫谈家庭开销时也要容易些.可是如果嘉莉一开始就想着到处去玩,事情就有点不妙了.如果嘉莉不肯吃苦耐劳,埋头干活,只想着玩乐,那么她到城里来,对他们家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这么想并非出自天性冷漠.她是一个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竭力顺应环境维持生计的人.这些想法是处在这种境遇里的人认真思索的结果. 她最后作了让步,去征求汉生的意见.她这么做时,满心不情愿,所以很勉强. ”嘉莉要请我们去看戏,”她进去对她丈夫道.汉生从报上抬起头来,他们交换了一个温和的目光.两人的意思在这一眼中表示得明明白白:”这一点是我们原先没料到的.” ”我不想去,”他回答道.”她想去看什么” ”约各剧院的戏,”敏妮说. 他低下头看报纸,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嘉莉看到他们对她的提议反应冷淡,心里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了一个更清楚的认识,这使得她感到压抑,不过她并没有明白表示反对意见. ”我想下楼去,在楼梯脚站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她说. 敏妮对此没有反对,所以嘉莉就戴上帽子下楼去了. ”嘉莉上哪里去了”听到关门声,汉生回到吃饭间问道. ”她说她想到下面楼梯口去,”敏妮说,”我猜想她只是想在外面看看.” ”她不该现在就开始想着花钱看戏,你说呢”他说. ”我看她只是有点好奇,”敏妮大着胆子说道.”这里的一切对她说来太新奇了.” ”我可拿不准是不是,”汉生微微皱起眉头说,然后转身去看宝宝. 他心里想着年轻姑娘的种种虚荣和奢侈,可是无法理解嘉莉这么一贫如洗怎么也会想到这种事上去. 星期六嘉莉一个人出去......先朝她感兴趣的河边走去,然后沿杰克生大街回来.大街两侧是漂亮的住宅和草坪,所以这条街后来改成了林荫大道.这些象征财富的房子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这街上没有一家财产在十万以上.离开公寓到外面走走,使她心情舒畅,因为她已经感到那个家狭隘单调,毫无趣味和欢乐可言.她的思想自由自在地飘浮,当中还不时想到杜洛埃身上,猜测着他现在会在哪里.她不能肯定他星期一晚上是否会来.她一方面担心他会来,一方面又有点盼他来. 星期一她早早起来,准备去上班.她穿上了一件蓝点子细平布旧上衣,一条褪了色的淡咖啡哔叽裙子,和一顶她在哥伦比亚城戴了一夏天的小草帽.她的鞋子也是旧的,领带已经又皱又扁.除了相貌以外,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女工.她比一般姑娘来得美貌.给人一种可爱甜美,端庄动人的印象. 嘉莉平时在家时往往睡到七八点钟才起床,所以现在要起早可不容易.清早6点时,她从自己睡觉的地方睡眼惺忪地瞥见汉生在外面吃饭间闷声不响地吃早饭,她开始有点理解汉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了.等她穿好衣服,他已经走了,只剩她和敏妮加宝宝在一起吃早饭.宝宝已经会坐在一个高椅上用勺子摆弄碟子.现在事到临头,马上要去从事一件陌生的工作,她的情绪低落了.她的种种美好的幻想如今只剩下一些灰烬......尽管灰烬底下还埋着几颗尚未燃尽的希望的余火.她心情压抑,胆怯不安,默默地吃着饭,想象着那个鞋厂的光景,工作的情况和老板的态度.她模模糊糊地认为她会和那些大厂主有些接触,那些态度严肃穿着体面的先生们有时会到她干活的地方转转. ”好,祝你好运,”她准备动身的时候,敏妮对她说.她们已商量好,还是步行去,至少第一天要步行去,试试能不能每天走去上班......一星期60美分的车票在目前的形势下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今晚我会告诉你那里的情形,”嘉莉说. 一走到阳光明媚的街上,嘉莉的信心足了一些.马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上班的人,公共马车上挤满了到大批发行上班的小职员和仆役,乘客一直挤到了车上的栏杆旁.男男女女已出门在外面走动.走在广阔的蓝天下,沐浴着早上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除了绝望无路的人,什么害怕担心有立足之地呢.在夜里,或者白天在阴暗的房间里,强烈的恐惧和疑虑也许会袭上心头.但是一旦到了阳光下,一时间恐怕连死亡的恐惧也会忘记的. 嘉莉一直往前走,直到过了河,然后转弯拐进第五大街.这里的大街就像是一条深深的峡谷,两旁矗立着棕色的石墙和深红色的砖墙.大玻璃窗看上去明亮干净,大量的货车隆隆驶过.到处是男男女女,其中有少男少女.她见到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她们打量着她,似乎对她的畏缩神气有些瞧不起.她对这里生活的宏伟气势大感惊叹,也吃惊地想到一个人该需要多少知识和本领才可能在这里干些名堂出来.于是一种唯恐自己干不好的担心悄悄爬上心头.她担心自己学不会,又担心自己手脚慢.其他那些回绝她的单位不就是因为她这不会那不懂吗他们会说她,骂她,解雇她,让她丢尽脸面的. 她来到亚当路和第五大街转弯处的鞋业公司,走进电梯,心情紧张得膝盖发软,有点透不过气来.她在四楼出电梯时,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见成堆摞到房顶的盒子,中间留出一条条走道来.她心情惶恐地站在那里等待. 不一会,布朗先生来了.他似乎不认识她了. ”你有什么事”他问. 嘉莉的心直往下沉. ”你让我今早来上工......” ”噢,”他打断了她,”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嘉莉.米贝.” ”不错,”他说,”你跟我来.” 他走在头里,穿过盒子堆中间的昏暗过道,过道里弥漫着新鞋子的气味,最后来到一个铁门前,铁门里就是车间了.那是个天棚很低的大房间,里面排列着发出隆隆声响的机器.机器旁,穿着白衬衫蓝围腰的工人正在工作.她怯生生地跟在后面,走过隆隆的机器,眼睛直视着前方,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他们穿过整个车间,到了车间的另一头,然后坐电梯到了六楼.在一排排的机器和工作台中间,布朗先生招呼一个工头过来. ”就是这女孩,”他说,又转身对嘉莉说,”你跟他去.”他转身往回走,嘉莉就跟着新上司到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这小桌是他办公的地方. ”你以前没有到这种厂里干过,是吗”他口气严厉地问道. ”没有,先生,”她答道. 他似乎因为得跟这种帮工打交道很不高兴,但还是记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带她来到一排咔嚓咔嚓响着的机器前,那里一长排女工正坐在机器前的凳子上干活.他把手搭在一个正用机器在鞋帮上打眼的姑娘肩上. ”喂,”他说,”把你正干的活教给这个姑娘.等你教会了她,就到我这里来.” 那女孩听了这吩咐,马上站起来,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嘉莉. ”这不难做的,”她弯下腰说道,”你这样拿着这个,用这个夹子把它夹住,然后开动机器.”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用可以调节的小夹子夹住了那块皮,那皮是用来做男鞋右半面鞋帮的,然后推动机器旁的小操纵杆,机器就跳动着开始打洞,发出尖锐的噼啪噼啪声,在鞋帮边上切下小小的圆皮圈,在鞋帮上留下穿鞋带的小孔.女工在旁边看她做了几次以后,就让她独立操作,看到她活儿干得不赖时,就走了. 那些皮子是操作她右边机器的女工传过来的,经过她这里,然后传到她左边的女工那里.嘉莉立刻看出她必须跟上她们的速度,不然活儿就会在她这里积压下来,而下面工序的人就会停工待料.她没有时间四面打量,埋头紧张地干着她那份活.在她左右两边的女工明白她的处境和心情,竭力想帮助她,所以大着胆子偷偷地放慢了干活的速度. 她这么手脚不停地干了一会儿.在机器的单调刻板运动中,她的心情松弛了一点,不再提心吊胆,紧张不安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她开始觉得车间里光线不够亮,空气中有浓重的新皮革气味,不过她并不在乎.她感到别的工人在看她,所以唯恐自己手脚不够快. 有一次,因为有块皮子没有放正,所以她正摸索着重新摆弄小夹子.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替她把皮子夹紧.那是工头.她的心怦怦直跳,几乎无法继续干了去. ”开动机器,”他喊,”开动机器.不要让人家等你.” 这话使她头脑清醒过来,于是她又手忙脚乱地继续干下去,紧张得几乎气也不敢喘一口.直到背后的人影移开了,她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上午,随着时间的推移,车间里越来越热.她很想吸一口新鲜空气,喝一口水,但是不敢动一动.她坐的凳子既没有椅背也没有踏脚,她开始感到很不舒服.又过了一会儿,她的背开始疼起来.她扭动着身子,微微地从一个姿势换到另一个姿势,但是好不了多久.她开始吃不消了. ”你为什么不站一会儿呢”在她右边的女工不用人介绍认识,就和她搭话说,”他们不管的.” 嘉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是的,我是想站一会儿.”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站着干了一会儿.但站着干更累人,她得弯着腰,于是她的头颈和肩膀都疼了起来. 这地方的环境给她粗鲁的感觉.她并不敢朝四周东张西望,但在机器的咔嚓声中,她偶尔听到了一些人们的谈话声,从眼角梢她也注意到一两件小事. ”你昨晚看见哈里了吗”她左边的女工对旁边一个人说. ”没有.” ”你真该瞧瞧他系的那条领带.哎呀,人人都嘲笑他.” ”嘘......”另一个女工发出一声警告,仍埋头做着她的事.第一个女工马上闭上嘴,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工头慢慢地走过来,打量着每个工人.他一走,谈话又继续下去. ”嘿,”她左边的女工先开口,”你猜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他说他昨晚看见我们和艾迪.哈里斯一起在马丁酒家.” ”去他的.”她们两个咯咯笑了起来. 一个蓬着一头褐色乱发的小伙子左臂下贴着肚子挟着一箩筐制皮工具,顺着机器间的过道,拽着脚步走了过来.走到嘉莉附近时,他伸出右手拧住了一个女工的手臂. ”呸,松手!”她愤怒地叫了起来,”你这个笨蛋.” 他咧嘴一笑,作为回答. 嘉莉终于在凳子上坐不住了.她的腿开始疼了,她想站起来,直一直腰.怎么还不到中午她觉得仿佛已经干了整整一天了.她一点也不饿,可是已经精疲力尽了.眼睛一直盯着打鞋孔的地方,也累得发酸.右边的女孩注意到她坐不安稳的样子,心里为她难过:她思想太集中了,其实她不必这么紧张这么卖劲的.但是她一点忙也帮不上.鞋帮不断地传到嘉莉那里,越积越多.她的手腕开始酸痛,接着手指也痛了,后来全身都麻木酸痛了.她这样姿势不变地重复做着这简单机械的动作,这些动作 229.922.9 周氏在齐氏来说了那浴室固的话之后,第二天在孔氏带着谢妙容等孙媳妇来请安之后就把孔氏给留下来了。她把昨日齐氏说的话说给了孔氏听,问她是怎么想的,孔氏沉默了半响道:“此事我会去与十五娘谈,至于那纳妾之事还是往后放一放的好。我想,先请徐州这边有名的妇科圣手来替十五娘瞧一瞧,若是真有什么的就赶紧治。毕竟她是三郎的正妻,她没有生下嫡长子之前就纳妾不太好。还有纳通房,我会问一问三郎的意思,若是他有这个意思,我就会在我身边的奴婢里头选两个摸样脾性都不错的送过去。我送的,十五娘也不敢说不接受吧。” “如此也好。那这事情就交给你去办,毕竟你是三郎的阿母,是十五娘的阿姑,由你来管合适些。先前我那样答应大堂嫂,也是为了不叫她再在这里纠|缠。”周氏道。 孔氏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堂伯母对此事也是太过热心了。不过,还是要多谢她如此热心,不然也许我的孙子就会晚几年来也说不定。” 她的言下之意是齐氏来提醒了自己也算是好事,至少她可以去叫郎中来替媳妇瞧瞧,要真是有什么病的话就早治疗,以免耽搁了生孩子。不过,她也是瞧不上齐氏,凭什么自己儿子纳妾收通房的事情她要跳出来管,她是个什么心思别以为被人不知道,不过是想要报复十五娘不借钱给她。就冲这一点儿,孔氏就觉得自己不太能如同齐氏想的那样,真得去针对儿媳妇做什么事。 而且她觉得谢妙容这个媳妇很能干,能给她带来大笔的收入的媳妇谁不稀罕呀。 周氏:“她打什么主意谁都明白,好了,不说她了,你接下来就按照你想的去办。” “是,阿姑。”孔氏答应。 从乐寿堂出来,孔氏也不耽搁,直接就去了安逸居找谢妙容说话。 她直接问谢妙容是不是妇科上有问题,所以成亲一年多来肚子里都没有消息。 谢妙容啊一声,忙摇头说自己身体好好的没什么问题,至于一直没怀上,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会儿她真是有苦难言啊,明明她的身体是没有问题,但是她说的和事实没怀上并不相符,只能说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孔氏听了就说:“那么,我这就让人去请我们萧家熟悉的专给妇人瞧病的郎中来替你瞧一瞧吧。” 谢妙容只得答应,反正她身体没病,也不怕瞧郎中,况且,她也知道这是婆婆一番好意,她这个媳妇没有拒绝的道理。 孔氏从始至终半句浴室的话都没有提,面对眼前这个儿媳的时候,她硬是没舍得开口。她想得是慢慢来吧,她希望谢妙容怀上孩子,再生下嫡长子,再提什么给三郎纳妾的事情。萧家的郎君都有个纳妾的规矩,希望谢妙容不要做那个破坏规矩的人。 至于给儿子通房的事情,她还得先问一问儿子的意思,首先是他有没有自己瞧上的人,若是有就让他收他喜欢的好了。 次日,她派人去请的萧家在徐州熟悉的专给妇人瞧病诊脉的郎中就来了,这郎中姓许,是个给妇人瞧病三十多年的老郎中,在徐州很有名气。 孔氏亲自在一边瞧着,看许郎中到底会给儿媳妇诊断出什么来。 许郎中给谢妙容诊脉,约莫有一刻钟,他就收回手,向着孔氏道贺说:“恭喜夫人,您的媳妇已然怀有身孕了……” “什么?”孔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躺在床上帷帐之后的谢妙容也给吓了一跳,竖起了耳朵听外面的许郎中怎么说。 许郎中捋着下颌稀疏的花白胡须说:“老夫敢肯定,这位诊脉的小娘子的确已经有身孕了,大致有两个月了,不会错。” “哎呀,这,这真是太好了!”孔氏拍着巴掌笑起来道。 她万万没想到,本来是请这个许郎中来替儿媳妇瞧一瞧身子可有什么妇科的毛病没有,最后却诊断出这么个结果来。儿媳妇不但没毛病,还怀上了两个月的身孕。这简直是让人太吃惊,也太高兴了。 在帷帐后的床上躺着的谢妙容心情却有点儿复杂,她低头看着自己的依旧扁平的肚子,伸手摸了上去。心想,这里面如今已经有了个小生命了吗?可是她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在许郎中诊断出她怀了身孕之前,她心中毫无牵挂,想跑想跳都可以,但是这会儿知道肚子里有孩子了,她的手放上去都是轻轻的,生怕惊扰到肚子里面的小生命,这真是个奇怪的感觉。 但是,必须要说,她的心里还是有喜悦的,新奇的喜悦。说不上什么感觉,觉得这个孩子真是懂事,在她想要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来了。不然的话,她会有多大的压力啊,她的丈夫想要孩子,她的婆婆公公,以及二房的老祖宗周氏都想要她生下萧弘的孩子。哎,好了,现在至少肚子里面装了他,别人再也不会用奇怪的眼光看她,说她成亲一年多,肚子里都没消息了…… 孔氏接着让人拿了一块金饼出来重重地赏了许郎中,接着许郎中替谢妙容开了些安胎的药,并说,他以后每月都会来替她复诊,保管她顺顺利利的生下腹中的这个孩子。 谢妙容隔着帷帐谢了许郎中,接着许郎中就带着童儿辞了孔氏等人出府了。 许郎中走了,谢妙容才下床来,旁边的阿豆和阿虫帮她穿好丝履,将她扶着下了床。看她们脸上带笑,小心翼翼的样子,谢妙容不觉叹气,这才哪跟哪儿了,才两个月,看她们的表情,就好像是扶着一个怀了七八个月,挺着大肚子的人一样。 孔氏呢,上前去拉了谢妙容的手,一起去屋子南窗下的罗汉床上坐下。 没错,谢妙容把原先的榻换成了罗汉床,她觉得这种家具占地小些,不用脱了鞋上去,不管是坐或者靠都舒服些。 孔氏笑嘻嘻道:“十五娘啊,这可好了,没想到,我是真没想到,你怀上了。可见,还是建康的风水不利于你怀上,这才一到徐州,没两月就怀上了。这下我们可是放心了。不过,你从今日起,起坐都要小些心,外面那庄园上的事情也别管了,交给那些庄头就是。你呀,只管好好养胎。” 末了,又笑着埋怨谢妙容说:“你这孩子也是,太粗心了,自己个儿怀上了也不知道么?” 说起这件事情,谢妙容也觉得奇怪:“阿姑,我也没有心里不舒服,想吐,甚至上月的葵水还有一点儿,所以……对了,阿姑,你说明明我上月的葵水还有点儿,怎么会怀上了呢?这要不要紧?” 孔氏告诉她,这是正常的,有些妇人就是这样,怀上了还会有少量的葵水,不要紧,吃两幅安胎药就没事儿了。只不过,她这样的还是要小心些。说到这里,她就告诉谢妙容,为了肚子的孩子,她不能再跟萧弘同房了。 谢妙容点头答应,说她知道了。 孔氏本来还想接着对谢妙容说,既然她怀上了,不能跟萧弘同房了,那就需要给萧弘挑两个通房了。不过,她想到今日才有好消息,要是跟谢妙容说这个,难免会让她添堵,还是算了。等过两日再跟她说吧。其实,她觉得谢妙容要是聪明的话,就该想到这一点儿,并且把她自己信任的奴婢指给萧弘做通房,而不是让她这个婆婆来做这种事情。 又说了几句嘱咐谢妙容的话,孔氏就走了,她要去把儿媳妇怀上了的好消息告诉婆婆周氏,还有弟妹殷氏等,让她们也跟着高兴高兴。 谢妙容起身送婆婆沈氏出安逸居,沈氏就叫她别送了,自己注意身子。 送走了婆婆,谢妙容回屋子里去,不由得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了笑,在一边伺候着的阿豆和阿虫都兴高采烈地向她道贺,她们说来年就可以抱着谢妙容生的小公子玩了,而且这下府里的人不会再嘀嘀咕咕地议论她们的主子怀不上孩子了。 谢妙容却想起了婆婆刚才说话的时候欲言又止,就是说到她不能再跟萧弘同房的时候,她猜,婆婆是要说给丈夫收通房的事情了吧? 一想起这个,她就有点儿心塞。她是不是也该如同别的女人们那样“贤惠”,主动给丈夫两个信任的婢女做通房呢?这件事情她拖了一年,但一旦怀孕,终究是要面对的啊。而且,萧弘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也没跟她应承过,她要是怀了身孕了,他不要通房。况且,在萧家,这个给郎君纳妾收通房是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谢妙容决定,既然怀上了,就跟萧弘好好正面谈一谈这个问题想,想问问他是什么意思。要是他真觉得因为不能跟自己同房,而他有需求,需要通房的话,自己是否是要给他指派个婢女做通房呢?又或者让他去找个外室,不要带到自己跟前来让自己心塞? 可是要真是让他找外室,多半萧家的长辈们还是不满意,毕竟她们认为外头的女人不如府里的女人让人放心,多半还是会给萧弘指府里的奴婢做通房。所以啊,这是避不开的一关。 除非,萧弘爱她到极点,主动拒绝这些长辈的安排。这样她是会感觉好些,可是,她也能想到,萧弘必定会因此承受压力的。端看他怎么扛过去了。在这个男尊女卑,男子可以娶妻纳妾的年代,一个男人要做到跟别的男人不同,也是异端,必然会遭受到多方的压力,他一定不会好过。 谢妙容想,自己不会硬要萧弘不纳妾不收房的,因为是她要求的,萧弘定然不会心甘情愿。 她不会做让人不心甘不情愿的事情。所以,她要有心理准备,萧弘若是还是想要跟其他男人一样,她就把自己身边的两个婢女阿虫和阿橘指给他。至于阿豆,她知道她跟那贺牛彼此有意,她打算再过两年,就把阿豆给放出去,让她跟了贺牛,这样也算是成全她了。至于阿虫和阿橘,是她信任的人,若是真避不开那一关,就狠狠心把她们两个给萧弘好了。谁叫自己穿到了这个时代呢,她不从众的话,很可能最终会以跟萧弘和离收场。但是,自己这会儿都怀上了他的孩子了,难不成就因为她心里的坎过不去,就要让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吗?哎,她还真做不到这一点儿,为了成全自己,就不顾孩子了。 因为怀上孩子带来的喜悦,以及因此就要给丈夫准备通房,让他去跟别的女人滚床单,这让谢妙容又很心塞。在这种纠结的心情中,谢妙容知道自己怀孕后的第一天并不好过。 萧弘是在天黑了,府中上灯之后才回来的。谢妙容在灯下等着他一起吃晚饭。 今天萧弘进门的时候,发现他的可爱的娘子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迎上来,又是给他接过佩刀,又是给他递茶又是递水,反而是以手托着腮,轻蹙黛眉,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于是,萧弘只得自己放下佩刀,走过去,轻轻拍一拍她脑袋问她:“十五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谢妙容道:“有点儿犯懒,突然不想吃东西,想睡觉。” “我不是让你早些吃么,不必等我,如今军营中事情多,我要操练所辖兵马,还要负责粮草,能每日晚上回来陪你都是好的,恐怕再过些日子,需要三五日才能回来一次……” 在一边伺候着的阿豆和阿虫都快要忍不住向萧弘说出主子谢妙容怀孕的消息了,要不是谢妙容叮嘱她们等她自己跟萧弘说,说不定她们早就嚷嚷开了。 她们觉得自己忍得好辛苦,这么大的好消息,可娘子愣是忍得住不说。 萧弘一边说一边去里间净房里洗手,顺带着换了件家常穿的大袖的宽敞袍子出来。 在外面的阿虫和阿豆忍不住问谢妙容为何还不说那怀上的好消息啊,真是耽搁她们得赏钱。谢妙容闻言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说:“放心吧,少不了你们的赏。” 萧弘洗了手擦了脸出来,耳朵尖,听见什么赏的话,就问谢妙容:“十五娘,到底什么事情啊,要放赏?” 阿豆终于忍不住嚷出来了:“禀三公子,天大的好消息啊,今日夫人请了何郎中来替娘子诊脉,何郎中说娘子有了身孕了!” “什么?”萧弘惊得瞪大了眼,他看向谢妙容,上上下下的打量她,接着快步走到她跟前,低着头问她,“卿卿,是真的么?” 谢妙容笑着点点头:“是真的,何郎中,说有两个月了。” 萧弘一下子抱住了她,将她的头贴到自己胸膛上。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听到他胸腔里震荡着发出的笑声。 “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要有孩儿了!” 他太激动,一双有力的手臂把谢妙容箍着气都回不过来。 谢妙容侧过脸,推开他,让他坐下说话。 萧弘这才傻笑着坐下,大声道:“今日真是堪比我成亲的好日子,我要好好喝几杯!” 谢妙容说:“阿豆和阿虫还等着你放赏呢,你就光顾着要喝酒了。” 萧弘做出了恍然的表情,接着站起来对谢妙容说:“我去拿些钱出来放赏,咱们这院子里服侍咱们的人都有赏!” 谢妙容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内室里去端了个托盘出来:“放赏的钱都给你准备好了。” 托盘上放着些小小的金块,以及一些五铢钱。 “还是你想得周到!”萧弘接过托盘,将那些小小的金块赏给了阿豆等屋子里的一等婢女,还有管房婢妇阿筠。其余的二等三等婢女则是赏赐的五铢钱。 放完了赏,整个逸安居充斥着喜兴的气氛。 萧弘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一直都在笑,自己喝了不少酒。两人吃完了饭,谢妙容由阿虫和阿豆服侍着洗漱了,去床上躺下。 刚躺下,在床上睡着等她的萧弘就凑过来了,把头贴在她小腹上。 谢妙容问他干嘛呢这是,萧弘说他要听一听孩子在里面动没动。 “他还只有一颗蚕豆大呢,你怎么能听到他动没动。”谢妙容莞尔道。 “蚕豆大?”他抬起头来,下意识地伸出大拇指,看了看最上一截,“就这么大点儿?” 谢妙容:“就是只有那么大啊,他要动恐怕也得六七个月以后了,那个时候我肚子早大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几个姐姐怀孩子的时候,我可没少去看,所以我知道一些。” “卿卿……我这会儿越看你越爱你,你做了我孩子的阿母,从今以后我们之间就是真正血肉相连了。”萧弘望着谢妙容动情的说。 谢妙容抬手抱住他俊美无俦的脸,拿手指划过他眉眼,微微一笑:“我想要我们的孩子长得像你这般好看。” 萧弘得瑟:“那我也想要我的孩儿长得像我,因为我的确是比你好看,哈哈哈哈!” “臭美!”谢妙容拧他的鼻子。 萧弘张嘴朝她腕上咬去,谢妙容躲开了,萧弘就顺着她肩膀往上去咬住她脖子,耳朵。当然他只是轻轻下口,带着戏耍的性质。可这样却等于是在撩谢妙容,不一会儿,她就有感觉了。想起婆婆说的,这确定怀上身孕以后,就要少动情动性,而且因为她怀的并不是很稳,所以这前面几个月一定是不能有夫妻生活的。于是她只得把萧弘给推开。 “……怎么了?”萧弘喘着气问谢妙容,他撩谢妙容,自己也上火了。 谢妙容坐起来靠在床头,转脸看着萧弘说:“郎君,阿姑今日带那许郎中来给我诊脉,虽然说诊断出来怀上了,但是许郎中也说了我怀得不是很稳当,所以这前面几个月是不能再跟你同房的,我想,恐怕明日阿姑就要给你收拾书房出来,让你去书房睡。” “不做那事情也用不着去书房睡啊,我不愿意。再说了,我还不一定哪天就要随军出征呢。能多跟你在一起一日是一日。再说一遍,我不去书房!”萧弘在一边不快道。 谢妙容:“先说明啊,不是我赶你出去。而是我觉着阿姑会让你出去。还有啊,我想问你,若是我因为怀上了身孕不能跟你行房,你会不会很难受?” 萧弘撇了撇嘴|巴:“当然会难受,我是男人,需要纾解。” 谢妙容听了就咬咬唇说:“那怎么办?” 她可不想主动说出要不要自己帮他安排通房,这个事情她很排斥,要让她做出不在意的贤妻的样子,她真得做不到。她想,要说出来,也得等萧弘自己提出来。 萧弘望着她不说话,可是看得出来他眼里的促狭之意。 她推他一把:“你倒是说呀,我,我接受得了。” 萧弘:“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可不许耍赖不答应。” “嗯。”谢妙容心中黯然,勉强点了点头。 萧弘就拉起了她的手,抚|摸着她的手背…… 然后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嘴唇,轻轻摩挲。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妙容傻傻地问。 萧弘笑起来:“真是傻子,我的意思很明显,你不是还有手,还有嘴,这也可以帮我纾解呀。” 谢妙容会意过来,不由得红了脸,脸上辣辣的。 “去!”她推开他的头,瞪他一眼。 萧弘哈哈哈哈笑起来,笑得无比欢畅。笑完了,他问她:“卿卿,你说行不行?不行的话,那我可要找别的女人了。” “你们男人就是下半身动物,简直是好|色!好|色!” “卿卿,你这话有意思,我还没听别人这么说过,快跟我说说,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去神仙洞府看到的?” 谢妙容不搭理他,不过,她心里还是蛮高兴的,最主要萧弘的答案虽然有点儿让她不好意思,但是他没有说要收房的话。这已经让谢妙容感觉到放松了。她跟萧弘已经是夫妻,夫妻之间行房也没有什么羞不羞耻的问题,最多是萧弘要求的她一开始会不习惯而已。但是,她又必须要习惯,总不能不帮丈夫纾解,让他去找别的女人吧。 “当然是我自己想的,你承不承认?” “我承认啊,我就是对你好|色,就想欺负你,你喜不喜欢?” 萧弘一边说一边去亲谢妙容,谢妙容跟他闹了一会儿,示意他乖乖的躺下,她还有话说。 等到萧弘在身边躺下了,谢妙容缓缓道:“郎君,我多谢你爱我,在我怀上身孕时,愿意跟我同房,也没有说要收通房的话。可是,我还是有担心,我怕阿姑,还有大人公,以及祖母他们会说我不贤惠,明明怀上身孕了,可还要霸着你,不给你收通房。我还害怕,你撑不住他们的压力,最终难免会收房。如果那样我会很难过很伤心,但是若是你扛不住他们的压力收了房,我还是会爱你,还是你的娘子……” 230.023.0 “你就把我想的那么没出息?”萧弘看谢妙容一脸郑重的样子,又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谢妙容垂眸,撅嘴:“我不是怕……” “好了,都交给我就行了,你放心,若是我连这一点儿让你放心的事情都不能做到的话,你也就白跟我了。” 谢妙容抱住他,亲了亲他下巴:“搂着我睡,这会儿我可以睡着了。” 萧弘“嗯”一声,将她搂进怀里,在她头顶的发上落下一吻,也安心的闭上了眼。 次日,萧弘自去军中忙碌,谢妙容呢,早起喝了点儿牛|乳|,吃了个煮鸡蛋,早早地去婆婆跟前请安。这喝牛奶,吃鸡蛋也是她昨日被诊断出怀上了后,叮嘱小厨房做的。不为别的,为肚子里那个肯恰到适宜来的小生命,他这么肯帮她这个妈,那当然得注意下营养,希望他生出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其实,没怀孩子以前,她习惯早起吃点儿粥,或者就吃点儿瓜果当早餐,这样子吃没有怀孕还是不错,可是一怀上孩子了,那营养就差了点儿。 她二嫂曹玉仪一见到她,就向她贺喜,贺她要当母亲了。 谢妙容笑:“这才哪儿跟哪儿呀,还早着呢,估摸着得明年春尽了。” 曹玉仪笑着接话:“只要是定下了日子的事情就快。” 一边的孔氏也乐呵呵地说:“二郎媳妇说得不错,一晃眼就到了。” 婆媳几人说了会话,就一起去了周氏所在的乐寿堂,向周氏这个二房的老祖宗请安。到了乐寿堂,不一会儿殷氏等人也来了,见到了谢妙容都纷纷向她道贺,谢妙容呢,也一一向她们回礼。 这一日在周氏的乐寿堂里,来请安的媳妇们发觉气氛是难得的好,众人说话的内容都是围绕着怀孕生孩子,该吃什么,该注意什么,生前生后又需要准备什么,林林总总,直接说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周氏才让大家散了各自回去吃晌午饭。 谢妙容怀孕的消息当然也传到了长房的齐氏等人耳朵里,潘氏就对齐氏抱怨说:“没想到,谢十五娘真能装,偏偏要等到二房的弟妹要指责她好妒不贤时,她才让郎中诊断出来怀上了。这样一来,我那弟妹她恐怕也不好意思去提那纳妾之事了。您看看,她那逸安堂的浴室根本就没有拆,这一次啊,她又占上风了。” 齐氏哼一声说:“她怀上了,正是要让三郎纳妾收通房的时候,她若是敢坏规矩,我第一个不饶她!” 于是,在谢妙容怀上身孕后的每一天,齐氏都要去潘氏那里念叨这个不能让谢妙容怀规矩的事情。周氏给她扰得心烦,只得又把儿媳妇孔氏给叫来,问她到底跟谢妙容说了纳妾收通房的事情没。 孔氏道:“我想着她才怀上,没好败她的兴。这事情就缓了几天。再加上三郎这几日也不在家里头,等他回来了就跟他说。” 周氏让孔氏抓紧,说只要让萧弘收两个通房就免得齐氏一直抓住这事情不放,老跑过来难为自己了。 孔氏满口答应,内心里却在怪那个齐氏多事儿。 从乐寿堂出来,她让婢女去跟门上的门房打声招呼,就说要是萧弘回来了就让他先上自己这边德永堂来一趟。 恰恰萧弘去军中忙了好几天,这一日才有空回府,一到府门口,那门房就跟萧弘说了孔氏派人来说的话,萧弘听了便往母亲和父亲的德永堂走去。 见到母亲后,他向她行礼后问:“不知道阿母叫我来所为何事?” 孔氏让他坐下再说。 萧弘只得坐到一张枰上,看着孔氏,等她下言,他再想回去看好几天没见到妻子,但这会儿也只得耐着性子听母亲说话。 孔氏也不啰嗦,直接开口:“三郎,你可有喜欢的婢女没?” 萧弘一愣,心思一转,立即明白他阿母要说什么话了,于是他说:“没有。” 孔氏也一愣,她倒没有想过儿子会这么回答。可她愣是不太相信儿子这种话,怎么可能他就这么纯良,除了他娘子,竟然一个喜欢的别的婢女都没有?这还像是她的儿子吗? “真得没有?”孔氏盯着儿子问。 “没有。”萧弘依然板着脸说,停了停他有些着急道,“阿母,您有什么话就快说,我还要赶着回去呢,我不在这几日,也不晓得她过得如何?” 孔氏睨他一眼:“她好得很,我可是每日都要过问她吃啥喝啥……” “我在军中老在想,这几日没见,她肚子可大了些,心里牵挂她和她腹中的孩儿。”萧弘讪讪地笑着说。 不知道为何,看见儿子这样,孔氏心里不太舒服。大概天底下当妈的都不喜欢儿子在自己跟前表露出他有多么喜欢另一个女人。 “行了,我们府里的人都看顾着她,不劳你如此操心。我也长话短说了,你娘子既然怀上了,你们就不能再同房,从即日起你就搬到书房里去住,还有,既然你没有喜欢的婢女,我就在这边给你选上两个摸样性情都不错的送到你书房里去,你把她们收了房,照顾你起居……” “不,阿母,我不需要什么通房,而且我也不想跟十五娘分房。” 孔氏听儿子说得笃定,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里一下就堵起来,垮下脸训斥他:“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晓得十五娘她这一胎怀得不稳啊,你怎么能再跟她同房,真是不懂事!” 萧弘分辩:“阿母,我是说跟她在一个屋子里,但不会对她做什么事情,我当然知道她这一胎不稳,需要安胎。” 孔氏听了诧异不已,看着萧弘,就像是在看一个怪人。 也难怪,萧弘说的话她这个当母亲的当然懂,他是说跟谢十五娘同房,但不行房,这对于男人来说不是很难受的事情吗?据她自己知道的看到的,周围的萧家的男人们哪个在妻妾怀孕时不跟别的女人行房啊?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他们是不能在这方面忍得住的。但是偏偏,从自己儿子说出来的话看,他似乎能够忍得住。是他太爱谢十五娘,只认她一个女人,对别的女人没兴趣,还是因为谢十五娘太强势,她完全拿捏控制住了儿子,使得儿子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三郎,我问你,你是不是害怕谢十五娘,所以才这么说的。我可知道,自打小她就跋扈,挠过你的脸。”孔氏沉声道,说实话,这是她完全无法接受的一个想法,要是儿子告诉她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一定要帮着儿子收拾谢十五娘这个母老虎。 萧弘望着母亲阴沉的脸,古怪地笑笑,道:“阿母了,你想哪儿去了?没有这种事情。” 接下来的那种推测,孔氏必须要说,她同样觉得非常心塞,那就是儿子爱谢十五娘,以至于为她这一棵树,放弃了一片森林。 孔氏陡然拔高了声音,带着怒容说:“即便你喜欢谢十五娘喜欢到命里,可你也不能坏了我萧家的规矩。萧家的郎君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我们家也不是养不起。哪有你这样的,守着一个女人,孤零零的过日子,走出去也不像话!” “阿母,这日子是我跟十五娘在过,我用得着管别人怎么看吗?我就想一心一意地对她,碍着别人什么事儿!”萧弘争辩道。 “你姓萧,就得按照祖宗规矩来。不但你祖母不许你怀规矩,就是我跟你阿父也不许你怀规矩!” “什么破规矩,把男人当配种的牛羊,还是什么呢!我没空伺候!”萧弘不快地直接站了起来,作势欲走。 孔氏厉喝一声:“你给我站住!三郎,你为了她竟然敢忤逆我!我这生你养你十几二十年的人竟然不如一个只跟你在一起一年多的女人?” 她如此说着,声音都哽咽起来。这让萧弘感觉到了自己刚才有点儿冲动,说话的确是顶撞了母亲。于是他忙向孔氏道歉,说自己刚才话说得不对,求她大人大量,原谅他一回。 孔氏见儿子认了错,就得寸进尺要求了:“那你说一说,你到底是听我的,还是一意孤行,你给我个痛快话儿。” 萧弘默然,他前几日可是答应了谢妙容的,一定会顶住府中的人给他的压力,让她不要担心。可这会儿母亲如此相逼,他真得很难办。 “我……”他嗫嚅,默了一会儿说,“阿母,你要想安排就安排吧,只是,儿子先提前说一声,你不要怪我阳奉阴违就是了。” “你什么意思?”孔氏追问道。 萧弘却垂着头再不说话了。不过,孔氏猜测自己这当娘的到底还是将萧弘压服了,便不也再逼着他再表态了。遂松了口,说:“行了,你回去吧。” 向母亲辞了行,他心急火燎地往自己的院子安逸居去。最近军中事情多,他好容易安排好了事情回家来,就是巴望着见怀着身孕的妻子,想跟她说话,跟她一起吃饭,跟她独处,再摸一摸她的肚子,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越来越有孕像。这一切都能让他的劳累和疲劳得到舒缓。可是偏偏回来,就被母亲叫去了她跟前,听她说什么要给自己安排通房的话。他觉得自己目前来说对妻子很满意,真想做那回事,也是想到的妻子,没有想过别的女人。可她母亲非得要他遵守什么萧家的规矩,去跟那些低贱的来做他通房的女人行房,那些女人差不多都是指着荣华富贵来的,她们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时恐怕想得并不是他这个人吧。那么,跟这样的女人行房除了一时舒服了后,剩下的还有什么。 当他跟妻子一起在龙溪经历生死之后,他感受到了他的心和身体跟另外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在一起,灵肉交融的那种快感,远胜于单纯的发泄。他想,他已经尝过了仙桃,再去吃其他的水果就觉得口味太差,还是算了。还有,他不想看到她难过伤心,所以心甘情愿地守着她一个女人,让她感到安全,安心,这是他作为男人的担当。 谢妙容在萧弘回家的时候,已经吃过了饭,正在灯下看书呢。见到萧弘回来,她雀跃着向他蹦过去,却被萧弘一把给捉住了,开始怪她不小心,要是伤到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你也太小心了,没事儿的,这才多大点儿。你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让小厨房做两个你爱吃的菜。” “让阿豆和阿虫去就好了。你给我好好坐着。” 萧弘把她给扶着坐下,转头让一边笑嘻嘻地伺立着的阿虫和阿豆去小厨房给他做个汤面来吃了就行。 等她们出去了,他自己去浴室洗了脸换了家常衣服出来跟谢妙容说说笑笑。 他告诉谢妙容,从荆州那边果然传来了消息,说是楚王桓朗起兵反叛,讨伐新登上帝位的皇帝曹焕,说他是奸臣乱国,明明是胁迫小皇帝曹奇退位,可却说自己是有德之人,所以曹奇禅位给他。楚王一反,听说北边的秦国和燕国也有异动,元新帝曹焕下旨,让各地的带兵的刺史勤王,而萧弘的祖父却令本部兵马不动,只是加紧操练,决定看情况再出击…… “怪不得你这一次去军中过了好几日才回来,却原来是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谢妙容惊道。 萧弘:“若是各地的刺史们都按兵不动,那么建康,就凭皇帝所掌握的禁军,恐怕难以抵挡楚王的兵锋。” “不是还有豫州和扬州么,豫州是袁四郎在做刺史,而扬州则是王家掌握,这两家可都是曹焕的心腹啊。” “扬州或者会听曹焕的,可是豫州却未必,袁四郎虽然是豫州刺史,可他手中的北府兵的诸位将领都是以前谢家的旧部。袁四郎才去豫州两三个月,哪有那么容易就调得动兵的。而且,那些北府兵的将领就算是表面听了曹焕的,但是背过去拖拖拉拉,袁四郎又有什么办法。甚至,我想,说不定袁四郎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有自己的打算?你说说他可能拥兵自立,也像徐州这样观望形势?” “袁四郎是个精明的人,怎么做,他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不过,我昨日还是修书一封,命人送去了豫州,我劝他要待机而动,如同我们徐州……” 谢妙容抓住了萧弘的手,问:“那你说袁四郎他会听你的么?” 萧弘答:“没有十分把握也有六分把握。” “那你说要是各地领兵的刺史除了王家外,都不支持新帝曹焕,那么楚王的叛军一路东进,大概多少时候到建康,又需要多久能打下建康?” 萧弘摸一摸下巴,仰面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估计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建康就会被楚王的叛军拿下。你要知道,现如今在景国,最能打的军队当属楚军还有豫州的北府兵。楚军是先前的素有战神之称的大将军桓羿训练出来的军队,十分能征善战。而北府军是你十哥吸收了由北边逃到南边的流民组成的军队,他们本身彪悍,再加上你十哥训练这些人得当,所以他们的战力也很强悍。” “那萧家的军队呢?”谢妙容问。 “我们应该是比楚军和北府兵略逊一筹,但是我们萧家的悍将多,而且素有谋略,所以我们也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萧弘颇为自得地说。 谢妙容笑话他:“自己夸自己吧,呵呵!”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看来,你还不知道我在军中是如何厉害的。” “你如何厉害我不管,可我想你要是出征的话,能够平安回来。” 萧弘看着谢妙容那充斥着柔情的眼,心中一动,将她拥进自己怀中,喃喃道:“卿卿,我会的。” 恰在此时,阿豆和阿虫捧着两个食盒去而复返,谢妙容听到帘子响,就离开萧弘的怀抱。 阿豆和阿虫走到两人跟前,两人打开红漆的食盒,将里面的一大碗的鸡汤面还有一些小菜从食盒中拿出来,放到萧弘面前的圆桌上。 萧弘摩拳擦掌笑着说:“真饿了,军中吃的东西远比家里的粗糙,还是家里的饭食吃着香,就算是一碗汤面,也比那些大鱼大肉好吃。” 谢妙容将一双牙箸递给他:“那就快吃,吃饱,不够让小厨房再煮来。” 萧弘接过谢妙容递过去的牙箸,开始大口大口的吃面,谢妙容看那一海碗,她可能需要吃两天才能吃得下。虽然怀孕了,可她的胃口并没有变大,尽管没有因为孕期反应而吐得天昏地暗,但是却还是时常觉得不太爱吃东西。 吃完一海碗面,萧弘满意的打了个饱嗝,摸着肚子说吃得很饱。谢妙容拿起手边的一块帕子帮他擦拭额头的汗。 萧弘眯着眼,笑眯眯地由着她擦,一副非常惬意的表情。 谢妙容见状笑道:“三郎,你这样子就像是咱们院子里那只吃饱了,阿虫阿豆她们摸着它头的小白。” 小白是谢妙容养的一只大白猫,跟波斯猫差不多的样子,通体雪白,院子里的奴婢常常逗它玩儿。 “吼!”萧弘突然吼一声,做出老虎龇牙的表情,笑着问她:“那,这样呢?” 谢妙容“啊”一声,吓得心中好一阵激跳,扯着肚子里面也狠狠抽了一下。 萧弘敛了笑,见谢妙容脸色有点儿发白,连忙问:“十五娘,没事吧,是不是吓着了?” 谢妙容摆摆手,道:“还好,只是觉着怀上了身孕,似乎不经吓了。” “都是我不好,我怎么突然一下子忘了你怀上了身孕,还这样没高没低的。”萧弘明显吓到了。他满目担心地看向谢妙容。 谢妙容摸摸他的脸,示意没事儿。 接下来萧弘不闹腾了,乖乖地去沐浴了,拉着谢妙容上了床。 他让她枕在他臂上,抱着她,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卿卿,我要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生气。” “嗯,你说,我不生气。”谢妙容道,反正已经打预防针了,肯定不是好事就是。 “就是,今日一回来,我就被我阿母叫去了德永堂她那里,她说,说你怀上了身孕,所以叫我搬到书房里去,而且她还要给我两个婢女,让她们伺候我……” “那两个婢女是给你做通房的吧?三郎……你要了吗?”谢妙容抬起头,看向萧弘忐忑地问。 萧弘摇头,说:“我跟我阿母说我不去书房睡,我也不要通房。结果我阿母大发雷霆,她说我不能破坏萧家的规矩,萧家的郎君都要纳妾收通房的。要是我不收通房,不纳妾,坏了萧家的规矩,不但她不会同意,就是我祖母,还有别的萧家人都不会同意。除非我不姓萧,否则就要按照萧家的规矩来……” “那你……你打算怎么办……”谢妙容带些紧张地问。她预感,孝顺的萧弘无法拧过其母。 果然,下一刻只听萧弘说:“我没法子,答应了我阿母。” 谢妙容的眼神立即黯淡下来。她就知道,多半会是这么个结果。与其这样,让婆婆挑两个人送过来,她还不如让自己身边的两个信任的婢女阿虫和阿橘做萧弘的通房呢。 她正要开口,只听萧弘又说:“不过,我也跟我阿母说了句话,既然她要我顾及族人的眼光,那么就不要怪我阳奉阴违。” 谢妙容猛然抬起头,看向萧弘,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弘就凑到谢妙容的耳边如此如此一说,然后笑着问她:“这样如何?” 谢妙容点头:“好就是好,可我害怕最后更会惹得你阿母生气。” “那我也管不了太多。那也算是我能为她做到的了,再要求更多恕我不孝。” “你呀,哎,说来还是我不够大方,要是我眼一闭,跟别的女人一样就好了。看来,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需要跟外人的眼光斗一辈子了。真是难为了你。” 萧弘搂紧她,低声道:“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放心,我不会让你难过的……” 于此同时,在二房院的一间偏僻的耳房里,一个黑影悄悄地推门进去,屋角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下,一个身穿青布衣裙的小婢女从黑影手里接过了一包药粉,又接过了两块金饼。那黑影在她耳边如此如此一说,那青布衣裙的小婢女低声点头道:“晓得了,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让那女人落胎……” 231.23.1 她坐在那里沉思,只是摇了一下头. 他非常温柔地看着她,就他天性而言,实在是温柔之极了.在他的西装背心口袋里有些零碎票子......绿颜色的美钞.它们软绵绵的没有沙沙声.他的手指握住了这些钞票,把它们捏在手心. ”来,”他说,”我来帮你渡过难关.给你自己买些衣服.”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衣服的问题,这使她想起自己寒酸的衣服.他用自己直来直去的方式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她的嘴唇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他们俩坐的角落里没有旁人.他把自己大而温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来吧,嘉莉,”他说,”你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呢让我来帮助你吧.” 他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她想把手抽出来,可是他握得更紧了.于是她不再抗拒,他把手上的钞票塞进她手心里.当她想要推辞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算我借给你的......那没关系的.算我借给你的.” 他强迫她收了下来.她现在感到一种感情的纽带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从饭馆出来,他一路说着话,陪她一直朝南边的波克街走去. ”你不想和那些人住在一起吧”走在路上时,他边想心事边问道.嘉莉听见了他的问话,不过没有太注意. ”明天到市中心来见我,好吗”他说,”我们一起去看下午场的戏.” 嘉莉开始推托了一会,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你什么也别做.给自己买一双漂亮的鞋子和一件外套.” 她几乎没去考虑自己的尴尬处境.直到分手以后这个问题才开始困扰她.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一样乐观,认为一切都好解决. ”不要为那些人烦恼,”分手时他说,”我会帮你的.” 嘉莉离开他时,感到似乎有一个强有力的胳膊向她伸来,帮她把一切麻烦赶跑.她接受的是两张软软的,漂亮的10元绿色钞票. $$$$第七章物质的引诱:美的魅力 关于金钱的真正意义,还有待人们的解释和理解.金钱不是代表掠夺来的特权,而只代表一个人应得的报酬,即诚实劳动的回报.只有在这种场合才可以接受金钱.如果人人都能认识到这些,我们许多社会问题,宗教问题和政治问题就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至于嘉莉,她对金钱的道德意义的理解和一般人一样肤浅,并没有更高明一点的见解.”金钱是某种别人已经有了我也必须有的东西,”这个古老的定义可以充分表达她对这个问题的全部看法.现在她手里拿着的就是一些金钱......两张软乎乎的10元绿色钞票.这两张票子让她感到自己的境遇好多了,这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有她这种想法的人,只要能得到一大捆钞票,就是被抛在荒岛也会甘心情愿的.只有长时间的挨饿以后,她才会明白,在某种情况下,金钱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即使在那时候,她也不会明白价值的相对性.毫无疑问,她会感到很遗憾,拥有了巨大的购买能力却用不上. 这可怜的女孩在和杜洛埃分手时非常地激动.她有点羞愧,因为她没有勇气拒绝而接受了他的钱.可是因为她的需要实在太迫切了,所以她又很高兴自己收了钱.现在她可以买一件漂亮的新外套了!她还要买一双漂亮的带暗扣的鞋子,还要买长统袜子,买裙子,买............就像当初核计如何花她没到手的薪水一样,她现在想要的东西超出了这些钱的购买力的2倍还不止. 她对杜洛埃的长处有了充分的评价.像人们普遍的看法一样,她认为他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他没有一点恶意,他给她钱是出于好心,出于理解她急需用钱.当然对一个穷小子,他出手不会这么大方的.但是我们不能忘记,照常理,一个穷小子当然不会像一个穷丫头那样能够打动他的心.女性这个因素影响了他的情感,他的是天生的.然而任何一个叫化子只要让他看见了,只要那人说声:”天哪,先生,我饿坏了.”他一定会很乐意地掏出适当的钱来打发他,然后把这事忘在脑后.他不会再去推论,再去作哲理的探究.他的思维活动也不配用推论和哲理这两个字眼,当他衣冠楚楚,身体壮实时,他是个欢乐的无忧无虑的人.就像飞蛾扑灯一样追逐着声色享乐.但是如果他一旦失去了工作,再受些捉弄人的社会势力和命运的摆布和打击,他会像嘉莉一样束手无策......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像她一样孤苦无靠,无可奈何,一样的可怜巴巴. 至于他喜欢追女人这一点,其实他并不想伤害她们,他并不认为他想和她们建立的那种关系会伤害她们.他喜欢追女人,喜欢她们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个怜酷无情,心地阴暗,诡计多端的恶棍,而是因为他天生的欲望驱使着他这么做,这是他的主要乐趣.他爱虚荣,爱吹嘘,像个傻丫头一样迷恋漂亮衣服.就像他能轻易讨得一个女店员的欢心一样,一个真正老谋深算的恶棍会同样轻易地把他骗了.作为一个推销员,他的成功要归于他的对人和气恳切以及他服务的那家公司的声誉.他在人群中活跃地走动,像一盆火一样热情,不过他并没有可以称得上智慧的才华,没有一种可以称得上高尚的思想,也没有一种永恒持久的感情.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夫人会叫他一头猪,莎士比亚则会叫他:”我的贪玩的孩子.”他的酒鬼老板加里欧老爹认为他是个聪明成功的商人.简言之,他照自己的理解是个好人. 他胸襟坦荡,具有值得称道的优点,这可以从嘉莉拿了他的钱这一点看出.没有一个老奸巨滑,心怀叵测的家伙能够在友谊的幌子下让她收下一毛钱.天生愚笨的人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容易上当受骗.造物主赋予野外的走兽以本能,一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威胁就逃之夭夭.花栗鼠愚蠢的小脑袋里却有天生的对于的恐惧.”上帝保全他所创造的万物,”这并不是只就野兽而言.嘉莉不聪明,因此就像一头愚蠢的绵羊一样,情感强烈.自我保护的本能在这种人身上通常是很强烈的.但是杜洛埃的接近如果说激起了一点自卫本能的话,那也是微乎其微的. 嘉莉走后,他庆幸自己获得了她的好感.老天啊,让年纪轻轻的姑娘这样饱受折磨,太不像话了.冬天要来了,还没有御寒的衣服,太惨了.他要到费莫酒家来根雪茄.他想到她,脚步也变得轻飘飘了. 嘉莉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她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高兴.不过这笔钱又带来了一些为难的问题.敏妮既然知道她没有钱,她怎么能去买衣服呢一回到公寓,这个问题就明朗了.没办法的,她无法向敏妮解释的. ”今天有什么结果”敏妮问道,她指的是白天找工作的事. 那种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的骗人花招,嘉莉一点也不会.所以即使掩饰搪塞,她也得找个和她心情一致的借口.现在她的心情既然那么好,她不能假装抱怨,所以她就说: ”有点眉目了.” ”在哪里” ”在汉斯顿商店.” ”真的有希望吗”敏妮追问道. ”叫我明天去听消息,”嘉莉说.她不喜欢把谎言拖长到不必要的地步. 敏妮能感觉到嘉莉的欢乐情绪,她想眼下是个适当时机,可以向嘉莉解释汉生关于她的芝加哥之行的看法. ”如果你找不到工作的话......”她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果我不能马上找到工作的话,我想得回家了.” 敏妮赶快不失时机地说: ”史文觉得冬天还是回去的好.” 嘉莉立即明白了她的处境.她失了业,他们不愿意再留她住了.她不怪敏妮,也不很怪汉生.现在,当她坐在那里惦量着这些话时,她庆幸自己拿了杜洛埃的钱.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早有这个打算了.” 不过她没有告诉敏妮,回家这件事引起了她本能的强烈反感.哥伦比亚城,那地方有什么适合她的事呢那种单调狭隘的生活她早就烂熟了.芝加哥这个伟大神秘的城市仍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她所看到的那一小部分揭示了它的无限机遇和前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大城市,回哥伦比亚过以前那种乏味可怜的生活,她厌恶得几乎要叫了出来. 这天她回来得早,就走到前屋去想心事.她该怎么办呢她无法买了新鞋子在这里穿.这20元钱中她还得留下一点当回家的路费,因为她不想问敏妮借路费.但是她怎么向敏妮解释钱是从哪里来的呢但愿她能挣到足够的钱摆脱这个困境就好了. 她反复想着她的为难的处境.明早,杜洛埃会期望她穿上新外套,可这是做不到的.汉生一家想叫她回老家,她想离开他们,却不想回老家.她没有找到工作却有了钱,他们会如何看她呢她现在感到拿了杜洛埃的钱好像是件很可怕的事,于是她开始羞愧.她的处境让她沮丧不快.和杜洛埃在一起时,一切都那么简单.而现在一切都纠结在一起,理不出一个头绪......事情比原来还要糟糕,因为她尽管有了一笔可以解决生活问题的钱,却没法用这笔钱. 她的情绪非常低落,所以吃晚饭时敏妮猜想她这一天又是白跑了.嘉莉最后决定要把钱退回去.拿钱是不对的,明早她要去市里找工作.到中午时,她将按他们的约定去见杜洛埃,把一切都告诉他.一想到这个决定,她的心就往下沉,最后她又成了原先那个痛苦忧伤的嘉莉. 说来奇怪,当她把钱握在手里时,却感到一点安慰.虽然她已经做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决定,可以不用再去想这件事,这20元钱似乎仍是个奇妙可喜的东西.啊,钱啊钱,有了钱是多么好啊.只要有了大把的钱,一切烦恼就会消失了.第二天清早,她起早出了门.她找工作的决心不算小,但是口袋里这笔伤脑筋的钱并没有使找工作的事情轻松些.她走进批发行商业区,但是每当她走到一个商号,打算进去申请工作时,她的勇气就消失了.她心里骂自己是胆小鬼,不过她已经申请了这么多次,结果还不是一样.所以她继续往前走,走了又走,最后终于走进了一家商号.结果还是老样子.她出来时感到命运在和她作对,因此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没有怎么考虑,她就信步到了第邦街.大商场就在这里,门口散放着运货的小车,还有长长的一列橱窗和成群的顾客.这些立刻使她改变了思路,她不再去想那些让她厌烦的问题.她原先就是打算到这里来买新衣服的.现在为了解愁,她决定进去瞧瞧.她很想看看那些外套. 有时一个人手头尽管有钱,又受欲望的驱使想买一样东西,可是他也许受了良心的阻止,或者心里拿不定主意,所以在心里不断掂量权衡,并不急于去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要买没买的中间状态更令人愉快了.嘉莉在店里那些漂亮的陈列品中间转悠,她的心情就是这样.她上次来这里时,这地方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现在,她在那些漂亮的东西面前不再匆匆走过.她在每样东西面前停留,女性的心热烈地企盼着得到它们.要是穿上这件的话,她会显得多可爱啊.啊,那一件又会使她多迷人啊!她来到女胸衣柜台,看到那些做工精美,颜色缤纷,有花边装饰的胸衣时,停下了脚步,陷入丰富的遐想.只要她能拿定主意,她现在就可以买上一件.在珠宝柜台,她又久久逗留,欣赏着那些耳环,手镯,饰针和金链条.要是能够拥有这一切,又有什么代价她会舍不得付出呢.只要她也戴上几件这类首饰,她同样会看上去雍容华丽. 最吸引她的是那些外套.她刚走进店里,就一眼看中了一件黄褐色的小外套,上面缀着大大的珠母钮扣.这种款式这年秋天很新潮.不过她仍打算多看看,瞧瞧有没有比这件更好的.她在陈列衣服的玻璃橱和货架中间走来走去,满意地认为她看中的那件确实是最合适的.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一会儿想使自己相信,只要她愿意,她马上可以把那件衣服买下来,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实际处境.快到中午了,她还是什么也没买.现在她该去见杜洛埃,把钱还给他. 她到那里时,杜洛埃正站在街上转弯的地方. ”哈,”他说,”咦,你买的外套呢”他又朝下看着她的脚,”还有鞋子呢” 嘉莉本想转弯抹角地将话题引到她的退钱的决定去,可是杜洛埃这么一问,把她原先想好的那一套全打乱了. ”我是来告诉你,我......我不能拿那些钱.” ”嗯,是这么回事啊.”他回答.”这样吧,你跟我来,我们一起上帕特里奇公司去.” 嘉莉和他一起走着,不觉把种种疑虑和无奈都忘得精光.和他在一起,她就无法去考虑那些严肃问题,那些她想向他解释明白的事情. ”你吃过午饭了吗肯定没吃过.来,我们进这里面去.”说着杜洛埃转身走进门罗街上靠近斯台特路的一家布置漂亮的餐馆. ”我不能拿这笔钱.”他们在一个舒适的角落坐下来,杜洛埃点了午饭以后,嘉莉说道,”我在我姐姐家没法把那些东西穿出来.他们......我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微笑了,”不穿衣服过冬吗” ”我想我得回老家去,”她没精打采地说. ”来,别想了,”他说.”这事情你已经想得太多了.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你说你在那里没法穿这些衣服.你为什么不租一间带家俱的房间,把衣服在那里先放一个星期呢” 嘉莉摇了摇头.嘉莉像别的妇女一样,对这种提议持有异议,所以她还需要有人说服她.而他则必须竭力消除她的疑虑,为她扫清前进的道路. ”你为什么要回去呢”他问. ”你瞧,我在这里什么活也找不到.” ”他们不肯留你住了吗”他直觉地问道. ”他们留不起,”嘉莉说道.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说,”你跟我来,由我来照顾你.” 嘉莉听着他说,没有提出反对.在她目前的特殊境况下,杜洛埃的话像是替她打开了一扇门,因此她觉得很中听.杜洛埃的性情和爱好,看来和她挺投合.他干净.漂亮.衣着考究.富有同情心,对她说话像一个老朋友. ”你回到哥伦比亚城,又能干些什么呢”他继续说道.他的话使嘉莉脑海里浮现出家乡那小地方枯燥单调的生活场景.”那里什么也没有.芝加哥才是大有可为的地方.你在这里可以找个好房间住下来,买点衣服,然后可以找个事做做.” 嘉莉看着窗外繁华的马路.外面就是令人惊叹的大城市,只要你有钱,一切是多么美好.一辆华丽的马车从窗前经过,由两匹精神抖擞的棕红大马欢快地拉着,马车里面的座垫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小姐. ”你回去的话,有什么好处呢”杜洛埃问道.他的话里并没有什么隐晦的暗示.在他看来,她一旦回去,就没有机会得到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嘉莉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窗外.她在想她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姐姐他们是希望她这星期回去的. 杜洛埃把话题一转,开始谈她想买的衣服. ”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买一件漂亮的小外套呢这是少不掉的.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不用担心拿了我的钱.你可以给自己找间漂亮的房间,我不会伤害你的.” 嘉莉明白杜洛埃指的是什么,可是没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感到再没有比眼下的处境更为难的了. ”要是我能找个什么事做就好了,”她说. ”你如果留下来,”杜洛埃继续说道,”你也许会的.可是你如果走了,那就找不到事了.他们既然不让你再住下去,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找个好房间呢我不会打扰你的......你不用害怕.然后等你安顿下来,你也许会找到个活的.” 他看着她秀丽的脸蛋,思路变得活跃敏捷起来.在他看来,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人儿......这一点是不庸置疑的.她的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魔力.她和那些普通女工不一样,她没有傻气. 其实,嘉莉的想象力比他更丰富.趣味也更高雅.她情感细腻,所以落落寡欢,感到凄凉孤独.她的衣服虽然普通却很齐整,她的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显出天然的风韵. ”你认为我能找到事做吗”她问. ”当然.”他说着伸手给她的杯子倒上茶,”我会帮助你的.” 她看着他,他朝她安抚地笑笑. ”现在你听我说怎么办.我们到这里的帕特里奇公司去挑选你要的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去替你找间房子.你可以把你的东西留在那里.今晚我们去看戏.” 嘉莉摇了摇头. ”然后你回你姐姐家的公寓去好了.你不用住在租的房间里,只是租着放你的东西.” 但她还是犹豫不决,一直到吃完饭. ”现在我们去看看衣服吧,”他说. 他们于是一起前往.店里琳琅满目,沙沙作响的新衣服立即把嘉莉迷住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又加上杜洛埃兴致勃勃的陪伴,使她开始感到他的提议似乎还可行.她在店里转悠了一圈以后,挑了一件和她在大商场看中的那件很相像的外套.这衣服拿在手上看时,显得更漂亮了.女店员帮她穿上这衣服,恰巧非常合身.杜洛埃看到嘉莉穿上这衣服更增风采,不禁欣然微笑:她看上去真是俏丽. ”就是这件好,”他说. 嘉莉在镜子前转着身子.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禁心喜,一抹喜悦的红晕悄悄爬上两颊. ”就买这件吧,”杜洛埃说,”付钱吧.” ”要9块钱呢,”嘉莉说. ”没关系,买下来吧,”杜洛埃说. 她把手伸进钱包,掏出一张钞票.女店员问她是不是要穿着走,然后就离开了.几分钟以后她又回来:衣服买好了. 231.123.1 她坐在那里沉思,只是摇了一下头. 他非常温柔地看着她,就他天性而言,实在是温柔之极了.在他的西装背心口袋里有些零碎票子......绿颜色的美钞.它们软绵绵的没有沙沙声.他的手指握住了这些钞票,把它们捏在手心. ”来,”他说,”我来帮你渡过难关.给你自己买些衣服.”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衣服的问题,这使她想起自己寒酸的衣服.他用自己直来直去的方式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她的嘴唇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他们俩坐的角落里没有旁人.他把自己大而温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来吧,嘉莉,”他说,”你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呢让我来帮助你吧.” 他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她想把手抽出来,可是他握得更紧了.于是她不再抗拒,他把手上的钞票塞进她手心里.当她想要推辞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算我借给你的......那没关系的.算我借给你的.” 他强迫她收了下来.她现在感到一种感情的纽带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从饭馆出来,他一路说着话,陪她一直朝南边的波克街走去. ”你不想和那些人住在一起吧”走在路上时,他边想心事边问道.嘉莉听见了他的问话,不过没有太注意. ”明天到市中心来见我,好吗”他说,”我们一起去看下午场的戏.” 嘉莉开始推托了一会,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你什么也别做.给自己买一双漂亮的鞋子和一件外套.” 她几乎没去考虑自己的尴尬处境.直到分手以后这个问题才开始困扰她.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一样乐观,认为一切都好解决. ”不要为那些人烦恼,”分手时他说,”我会帮你的.” 嘉莉离开他时,感到似乎有一个强有力的胳膊向她伸来,帮她把一切麻烦赶跑.她接受的是两张软软的,漂亮的10元绿色钞票. $$$$第七章物质的引诱:美的魅力 关于金钱的真正意义,还有待人们的解释和理解.金钱不是代表掠夺来的特权,而只代表一个人应得的报酬,即诚实劳动的回报.只有在这种场合才可以接受金钱.如果人人都能认识到这些,我们许多社会问题,宗教问题和政治问题就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至于嘉莉,她对金钱的道德意义的理解和一般人一样肤浅,并没有更高明一点的见解.”金钱是某种别人已经有了我也必须有的东西,”这个古老的定义可以充分表达她对这个问题的全部看法.现在她手里拿着的就是一些金钱......两张软乎乎的10元绿色钞票.这两张票子让她感到自己的境遇好多了,这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有她这种想法的人,只要能得到一大捆钞票,就是被抛在荒岛也会甘心情愿的.只有长时间的挨饿以后,她才会明白,在某种情况下,金钱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即使在那时候,她也不会明白价值的相对性.毫无疑问,她会感到很遗憾,拥有了巨大的购买能力却用不上. 这可怜的女孩在和杜洛埃分手时非常地激动.她有点羞愧,因为她没有勇气拒绝而接受了他的钱.可是因为她的需要实在太迫切了,所以她又很高兴自己收了钱.现在她可以买一件漂亮的新外套了!她还要买一双漂亮的带暗扣的鞋子,还要买长统袜子,买裙子,买............就像当初核计如何花她没到手的薪水一样,她现在想要的东西超出了这些钱的购买力的2倍还不止. 她对杜洛埃的长处有了充分的评价.像人们普遍的看法一样,她认为他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他没有一点恶意,他给她钱是出于好心,出于理解她急需用钱.当然对一个穷小子,他出手不会这么大方的.但是我们不能忘记,照常理,一个穷小子当然不会像一个穷丫头那样能够打动他的心.女性这个因素影响了他的情感,他的是天生的.然而任何一个叫化子只要让他看见了,只要那人说声:”天哪,先生,我饿坏了.”他一定会很乐意地掏出适当的钱来打发他,然后把这事忘在脑后.他不会再去推论,再去作哲理的探究.他的思维活动也不配用推论和哲理这两个字眼,当他衣冠楚楚,身体壮实时,他是个欢乐的无忧无虑的人.就像飞蛾扑灯一样追逐着声色享乐.但是如果他一旦失去了工作,再受些捉弄人的社会势力和命运的摆布和打击,他会像嘉莉一样束手无策......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像她一样孤苦无靠,无可奈何,一样的可怜巴巴. 至于他喜欢追女人这一点,其实他并不想伤害她们,他并不认为他想和她们建立的那种关系会伤害她们.他喜欢追女人,喜欢她们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个怜酷无情,心地阴暗,诡计多端的恶棍,而是因为他天生的欲望驱使着他这么做,这是他的主要乐趣.他爱虚荣,爱吹嘘,像个傻丫头一样迷恋漂亮衣服.就像他能轻易讨得一个女店员的欢心一样,一个真正老谋深算的恶棍会同样轻易地把他骗了.作为一个推销员,他的成功要归于他的对人和气恳切以及他服务的那家公司的声誉.他在人群中活跃地走动,像一盆火一样热情,不过他并没有可以称得上智慧的才华,没有一种可以称得上高尚的思想,也没有一种永恒持久的感情.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夫人会叫他一头猪,莎士比亚则会叫他:”我的贪玩的孩子.”他的酒鬼老板加里欧老爹认为他是个聪明成功的商人.简言之,他照自己的理解是个好人. 他胸襟坦荡,具有值得称道的优点,这可以从嘉莉拿了他的钱这一点看出.没有一个老奸巨滑,心怀叵测的家伙能够在友谊的幌子下让她收下一毛钱.天生愚笨的人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容易上当受骗.造物主赋予野外的走兽以本能,一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威胁就逃之夭夭.花栗鼠愚蠢的小脑袋里却有天生的对于的恐惧.”上帝保全他所创造的万物,”这并不是只就野兽而言.嘉莉不聪明,因此就像一头愚蠢的绵羊一样,情感强烈.自我保护的本能在这种人身上通常是很强烈的.但是杜洛埃的接近如果说激起了一点自卫本能的话,那也是微乎其微的. 嘉莉走后,他庆幸自己获得了她的好感.老天啊,让年纪轻轻的姑娘这样饱受折磨,太不像话了.冬天要来了,还没有御寒的衣服,太惨了.他要到费莫酒家来根雪茄.他想到她,脚步也变得轻飘飘了. 嘉莉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她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高兴.不过这笔钱又带来了一些为难的问题.敏妮既然知道她没有钱,她怎么能去买衣服呢一回到公寓,这个问题就明朗了.没办法的,她无法向敏妮解释的. ”今天有什么结果”敏妮问道,她指的是白天找工作的事. 那种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的骗人花招,嘉莉一点也不会.所以即使掩饰搪塞,她也得找个和她心情一致的借口.现在她的心情既然那么好,她不能假装抱怨,所以她就说: ”有点眉目了.” ”在哪里” ”在汉斯顿商店.” ”真的有希望吗”敏妮追问道. ”叫我明天去听消息,”嘉莉说.她不喜欢把谎言拖长到不必要的地步. 敏妮能感觉到嘉莉的欢乐情绪,她想眼下是个适当时机,可以向嘉莉解释汉生关于她的芝加哥之行的看法. ”如果你找不到工作的话......”她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果我不能马上找到工作的话,我想得回家了.” 敏妮赶快不失时机地说: ”史文觉得冬天还是回去的好.” 嘉莉立即明白了她的处境.她失了业,他们不愿意再留她住了.她不怪敏妮,也不很怪汉生.现在,当她坐在那里惦量着这些话时,她庆幸自己拿了杜洛埃的钱.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早有这个打算了.” 不过她没有告诉敏妮,回家这件事引起了她本能的强烈反感.哥伦比亚城,那地方有什么适合她的事呢那种单调狭隘的生活她早就烂熟了.芝加哥这个伟大神秘的城市仍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她所看到的那一小部分揭示了它的无限机遇和前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大城市,回哥伦比亚过以前那种乏味可怜的生活,她厌恶得几乎要叫了出来. 这天她回来得早,就走到前屋去想心事.她该怎么办呢她无法买了新鞋子在这里穿.这20元钱中她还得留下一点当回家的路费,因为她不想问敏妮借路费.但是她怎么向敏妮解释钱是从哪里来的呢但愿她能挣到足够的钱摆脱这个困境就好了. 她反复想着她的为难的处境.明早,杜洛埃会期望她穿上新外套,可这是做不到的.汉生一家想叫她回老家,她想离开他们,却不想回老家.她没有找到工作却有了钱,他们会如何看她呢她现在感到拿了杜洛埃的钱好像是件很可怕的事,于是她开始羞愧.她的处境让她沮丧不快.和杜洛埃在一起时,一切都那么简单.而现在一切都纠结在一起,理不出一个头绪......事情比原来还要糟糕,因为她尽管有了一笔可以解决生活问题的钱,却没法用这笔钱. 她的情绪非常低落,所以吃晚饭时敏妮猜想她这一天又是白跑了.嘉莉最后决定要把钱退回去.拿钱是不对的,明早她要去市里找工作.到中午时,她将按他们的约定去见杜洛埃,把一切都告诉他.一想到这个决定,她的心就往下沉,最后她又成了原先那个痛苦忧伤的嘉莉. 说来奇怪,当她把钱握在手里时,却感到一点安慰.虽然她已经做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决定,可以不用再去想这件事,这20元钱似乎仍是个奇妙可喜的东西.啊,钱啊钱,有了钱是多么好啊.只要有了大把的钱,一切烦恼就会消失了.第二天清早,她起早出了门.她找工作的决心不算小,但是口袋里这笔伤脑筋的钱并没有使找工作的事情轻松些.她走进批发行商业区,但是每当她走到一个商号,打算进去申请工作时,她的勇气就消失了.她心里骂自己是胆小鬼,不过她已经申请了这么多次,结果还不是一样.所以她继续往前走,走了又走,最后终于走进了一家商号.结果还是老样子.她出来时感到命运在和她作对,因此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没有怎么考虑,她就信步到了第邦街.大商场就在这里,门口散放着运货的小车,还有长长的一列橱窗和成群的顾客.这些立刻使她改变了思路,她不再去想那些让她厌烦的问题.她原先就是打算到这里来买新衣服的.现在为了解愁,她决定进去瞧瞧.她很想看看那些外套. 有时一个人手头尽管有钱,又受欲望的驱使想买一样东西,可是他也许受了良心的阻止,或者心里拿不定主意,所以在心里不断掂量权衡,并不急于去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要买没买的中间状态更令人愉快了.嘉莉在店里那些漂亮的陈列品中间转悠,她的心情就是这样.她上次来这里时,这地方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现在,她在那些漂亮的东西面前不再匆匆走过.她在每样东西面前停留,女性的心热烈地企盼着得到它们.要是穿上这件的话,她会显得多可爱啊.啊,那一件又会使她多迷人啊!她来到女胸衣柜台,看到那些做工精美,颜色缤纷,有花边装饰的胸衣时,停下了脚步,陷入丰富的遐想.只要她能拿定主意,她现在就可以买上一件.在珠宝柜台,她又久久逗留,欣赏着那些耳环,手镯,饰针和金链条.要是能够拥有这一切,又有什么代价她会舍不得付出呢.只要她也戴上几件这类首饰,她同样会看上去雍容华丽. 最吸引她的是那些外套.她刚走进店里,就一眼看中了一件黄褐色的小外套,上面缀着大大的珠母钮扣.这种款式这年秋天很新潮.不过她仍打算多看看,瞧瞧有没有比这件更好的.她在陈列衣服的玻璃橱和货架中间走来走去,满意地认为她看中的那件确实是最合适的.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一会儿想使自己相信,只要她愿意,她马上可以把那件衣服买下来,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实际处境.快到中午了,她还是什么也没买.现在她该去见杜洛埃,把钱还给他. 她到那里时,杜洛埃正站在街上转弯的地方. ”哈,”他说,”咦,你买的外套呢”他又朝下看着她的脚,”还有鞋子呢” 嘉莉本想转弯抹角地将话题引到她的退钱的决定去,可是杜洛埃这么一问,把她原先想好的那一套全打乱了. ”我是来告诉你,我......我不能拿那些钱.” ”嗯,是这么回事啊.”他回答.”这样吧,你跟我来,我们一起上帕特里奇公司去.” 嘉莉和他一起走着,不觉把种种疑虑和无奈都忘得精光.和他在一起,她就无法去考虑那些严肃问题,那些她想向他解释明白的事情. ”你吃过午饭了吗肯定没吃过.来,我们进这里面去.”说着杜洛埃转身走进门罗街上靠近斯台特路的一家布置漂亮的餐馆. ”我不能拿这笔钱.”他们在一个舒适的角落坐下来,杜洛埃点了午饭以后,嘉莉说道,”我在我姐姐家没法把那些东西穿出来.他们......我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微笑了,”不穿衣服过冬吗” ”我想我得回老家去,”她没精打采地说. ”来,别想了,”他说.”这事情你已经想得太多了.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你说你在那里没法穿这些衣服.你为什么不租一间带家俱的房间,把衣服在那里先放一个星期呢” 嘉莉摇了摇头.嘉莉像别的妇女一样,对这种提议持有异议,所以她还需要有人说服她.而他则必须竭力消除她的疑虑,为她扫清前进的道路. ”你为什么要回去呢”他问. ”你瞧,我在这里什么活也找不到.” ”他们不肯留你住了吗”他直觉地问道. ”他们留不起,”嘉莉说道.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说,”你跟我来,由我来照顾你.” 嘉莉听着他说,没有提出反对.在她目前的特殊境况下,杜洛埃的话像是替她打开了一扇门,因此她觉得很中听.杜洛埃的性情和爱好,看来和她挺投合.他干净.漂亮.衣着考究.富有同情心,对她说话像一个老朋友. ”你回到哥伦比亚城,又能干些什么呢”他继续说道.他的话使嘉莉脑海里浮现出家乡那小地方枯燥单调的生活场景.”那里什么也没有.芝加哥才是大有可为的地方.你在这里可以找个好房间住下来,买点衣服,然后可以找个事做做.” 嘉莉看着窗外繁华的马路.外面就是令人惊叹的大城市,只要你有钱,一切是多么美好.一辆华丽的马车从窗前经过,由两匹精神抖擞的棕红大马欢快地拉着,马车里面的座垫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小姐. ”你回去的话,有什么好处呢”杜洛埃问道.他的话里并没有什么隐晦的暗示.在他看来,她一旦回去,就没有机会得到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嘉莉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窗外.她在想她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姐姐他们是希望她这星期回去的. 杜洛埃把话题一转,开始谈她想买的衣服. ”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买一件漂亮的小外套呢这是少不掉的.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不用担心拿了我的钱.你可以给自己找间漂亮的房间,我不会伤害你的.” 嘉莉明白杜洛埃指的是什么,可是没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感到再没有比眼下的处境更为难的了. ”要是我能找个什么事做就好了,”她说. ”你如果留下来,”杜洛埃继续说道,”你也许会的.可是你如果走了,那就找不到事了.他们既然不让你再住下去,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找个好房间呢我不会打扰你的......你不用害怕.然后等你安顿下来,你也许会找到个活的.” 他看着她秀丽的脸蛋,思路变得活跃敏捷起来.在他看来,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人儿......这一点是不庸置疑的.她的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魔力.她和那些普通女工不一样,她没有傻气. 其实,嘉莉的想象力比他更丰富.趣味也更高雅.她情感细腻,所以落落寡欢,感到凄凉孤独.她的衣服虽然普通却很齐整,她的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显出天然的风韵. ”你认为我能找到事做吗”她问. ”当然.”他说着伸手给她的杯子倒上茶,”我会帮助你的.” 她看着他,他朝她安抚地笑笑. ”现在你听我说怎么办.我们到这里的帕特里奇公司去挑选你要的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去替你找间房子.你可以把你的东西留在那里.今晚我们去看戏.” 嘉莉摇了摇头. ”然后你回你姐姐家的公寓去好了.你不用住在租的房间里,只是租着放你的东西.” 但她还是犹豫不决,一直到吃完饭. ”现在我们去看看衣服吧,”他说. 他们于是一起前往.店里琳琅满目,沙沙作响的新衣服立即把嘉莉迷住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又加上杜洛埃兴致勃勃的陪伴,使她开始感到他的提议似乎还可行.她在店里转悠了一圈以后,挑了一件和她在大商场看中的那件很相像的外套.这衣服拿在手上看时,显得更漂亮了.女店员帮她穿上这衣服,恰巧非常合身.杜洛埃看到嘉莉穿上这衣服更增风采,不禁欣然微笑:她看上去真是俏丽. ”就是这件好,”他说. 嘉莉在镜子前转着身子.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禁心喜,一抹喜悦的红晕悄悄爬上两颊. ”就买这件吧,”杜洛埃说,”付钱吧.” ”要9块钱呢,”嘉莉说. ”没关系,买下来吧,”杜洛埃说. 她把手伸进钱包,掏出一张钞票.女店员问她是不是要穿着走,然后就离开了.几分钟以后她又回来:衣服买好了. 232.23.2 ”为什么不行” ”我不愿意这样离开他们.” 他们在林荫大道走时,他又提起了这个话题.那是个温暖的下午,风歇了,太阳出来了.他从嘉莉的谈话中,对她姐姐家的气氛有了一个详细正确的了解. ”搬出来吧,”他说,”他们不会在意的.我来帮你的忙.” 她听着听着,渐渐地她的疑虑消失了.他会带着她到处看看,然后帮她找个工作.他确实相信他会这么做的.他出门去推销货物时,她可以去上班. ”来,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说.”你回到那里,拿上你的东西,然后就离开那里.” 她对这个提议想了很久,最后同意了.他将走到庇里亚街,在那里等她.他们说好8点半会合.5点半她回到了家.到了6点,她的决心坚定了. ”这么说,你没有得到那份工作”敏妮说,她指的是嘉莉前一天编造的波斯顿公司的工作. 嘉莉用眼角看了她一眼.”没有,”她回答. ”我看今年秋天你不用再找了,”敏妮说. 嘉莉没有回答. 汉生回到家里,脸上仍是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洗了澡,就走到一边去看报了.吃晚饭时,嘉莉有些心神不定,出走计划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思想压力,同时她深切地感到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 ”还没找到工作吗”汉生问. ”没有,” 他转过脸去继续吃饭,脑子里想着留她住在这里是个负担.她得回家去,就是这么回事.这次走了,明年开春她就不会再来了. 对于自己即将做的事,嘉莉心里感到害怕.但是想到这里的生活要结束了,她心里又一阵轻松.他们不会在意她的,尤其汉生对她的离开会感到高兴.他才不会管她发生什么事呢. 吃过晚饭,她走进洗澡间写条子,在那里他们不会打扰她的. ”再见,敏妮.”她在条子里写道,”我不回家.我还要在芝加哥住一段时间找工作.别担心.我会很好的.” 在前屋,汉生正在看报.嘉莉像往常一样帮助敏妮洗了碗,收拾了房间.然后她说: ”我想到楼下大门口站一会儿.”她说这话时,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敏妮想起了汉生的告诫. ”史文觉得女孩子站在楼下有点不雅观,”她说. ”是吗”嘉莉说,”以后我不会再去了.” 她戴上帽子,在小卧室的桌子旁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把条子塞到哪里合适.最后她把条子放在敏妮的头发刷子底下. 她走出房间,关上了外面门厅的大门,不禁停住脚步,猜想他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她自己出格的举动也使她情绪波动.慢慢地她走下楼梯.在大门口,她又回身朝上看着灯光下的楼梯.随后她装着在马路上遛达的样子慢慢往前走.到了马路拐弯的地方,她加快了脚步. 在她匆匆离去时,汉生又回到了他妻子身边. ”嘉莉又到楼下大门口去了吗”他问. ”是啊,”敏妮说,”她答应以后不这样了.” 他走到宝宝跟前,宝宝正在地板上玩.于是他伸出手指去逗宝宝玩. 杜洛埃正在马路转弯处等候,心情很兴奋. ”喂,嘉莉,”看到一个女孩的倩影活泼地向他走来,他喊了起来,”平安无事,对不对来,我们叫一辆车.” $$$$第八章 冬天的暗示:特使受召 在主宰和支配万物的宇宙各种势力面前,一个没有经验的人简直就像风中的弱草.人类的文明仍处于中间状态,几乎已经摆脱了兽性.因为它已经不完全受本能的支配,可还算不上人性,因为它还没有完全受理性的指导.老虎对自己的行为是不负任何责任的,它天生受原始生命力的支配,受原始生命力的抚育和保护,因为它没有思想.而人类已经远离森林中的巢穴.人类由于获得了几乎完全自由的意志,他天生的本能变得麻木了.但是他的自由意志还没有发展到足以代替本能,为他提供完善指导的地步.他太聪明了,所以不会总是听从本能和欲望的摆布;但是他又不够坚强,不能总是战胜本能和欲望.当他还是动物时,他和生命力保持一致,受生命力的支配.但是当他成为人时,他还没有完全学会如何使自己与生命力相一致,使自己适应和控制生命力.他在这种中间阶段摇摆不定......既不是靠本能被动地与自然力保持一致,又不够聪明,不能靠自由意志主动地与自然力保持一致,取得和谐.他只是风中的弱草摇摆不定,受各种情感的影响.一会儿按意志行动,一会又按本能行事.如果他靠意志行动错了,他就靠本能来解救;如果他靠本能行动失败了,他就靠意志再站起来......总之,他是一种反复无常,无法预测的生物.我们唯一的欣慰是我们知道人类会不断地进化,而理想永远是可靠的灯塔,人类不会永远在善与恶之间徘徊.当自由意志和本能的矛盾得到调整,当充分的理性使自由意志具有完全代替本能的力量,人类就不会继续摇摆不定.理智的磁针将永远指向远处真理的磁极. 在嘉莉身上......其实世俗中人又有几个不是如此呢......本能和理性,欲望和认识在不断交战,争取主导.迄今她被她的欲望牵着跑,被动的时候多于主动的时候. 那一晚,敏妮对嘉莉的失踪既困惑不解,又焦虑不安,不过这种焦虑并不是出于思念.悲伤或友爱.第二天一早发现了那张条子时,她叫了起来,”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啦”汉生问. ”嘉莉妹妹搬出去,住到别处去了.” 汉生以从未有过的敏捷从床上一跃而起,来看那张纸条.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用舌头咂了一下嘴,表示他对这事的看法,就像人们催马前进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你猜她会到哪里去呢”敏妮情绪激动地问. ”我不知道,”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讥嘲,”她终于还是做出了这种事.” 敏妮困惑地摇了摇头. ”唉,”她说,”她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 ”算了,”过了一会儿,汉生把手一摊说道,”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女人的天性使敏妮不能就此丢开不管,她猜测着这种情况下的种种可能. ”唉,”她最后说,”可怜的嘉莉妹妹!” 上述对话,发生在清晨5点.与此同时,这个到城里冒险的小兵正独自睡在新房间里,睡得很不踏实. 如果说嘉莉的新境遇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她从中看到了各种可能性.她并不是一个主义者,渴望沉迷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为自己的大胆而不安,又为从旧的生活中解脱出来高兴.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工作,又猜测着杜洛埃会做些什么.无疑,这位可敬的先生将做的事,造物主早就安排好了.对于他自己的行为,他实在是身不由己.他的理性还未明理到阻止他.他受本能欲望的摆布,扮演一个追求异性的老角色.他对嘉莉的需求正如他对丰盛早餐的需求一样.也许他对自己做的事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不安,那么就是在这一点儿上他是邪恶有罪的.不过你可以肯定,不管他为什么良心不安,这种不安都是微乎其微的.第二天他来看嘉莉,她在自己的房间和他见面.他仍然是那么欢乐,令人开心. ”哎呀,”他说,”你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走,我们吃早点去.你今天还要去买别的衣服呢.” 嘉莉看着他,大眼睛里透出她的矛盾犹豫心理. ”但愿我能找到工作,”她说. ”你会找到工作的,”杜洛埃说.”现在担心有什么用呢先安定下来,在城里看看.我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你不会,”她说,不过口气不那么肯定. ”穿上新鞋子了吗把脚伸出来,让我瞧瞧.天哪,漂亮极了.现在穿上你的外套吧.” 嘉莉照办了. ”嘿,我说,这衣服合身极了,像定做的一样,对不对”他说着,摸了摸腰部的大小,又退后几步打量着这衣服,感到由衷的高兴.”你现在只缺一条新裙子了.现在我们去吃早饭吧.” 嘉莉戴上帽子. ”手套呢”他问. ”在这里.”她说着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拿出手套. ”好,走吧,”他说. 就这样,嘉莉最初的疑虑被一扫而光. 每次见面都是这样.杜洛埃不来看她的时候很少.她有时候一个人单独逛逛,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带着她到处观光.在卡生街的比尔公司,他给她买了条漂亮的裙子和一件宽松式上衣.她又用他的钱买了一些基本化妆品.到最后,她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镜子向她证实了她对自己的一向看法:她真是美,是的,美丽绝伦!帽子戴在她头上多俏丽,她的眼睛不也很美吗她用牙齿咬咬自己的小红嘴唇,第一次为自己的魅力而吃惊兴奋.杜洛埃这人真好. 一天傍晚,他们一起去看”日本天皇”,这是一出当时很流行的歌剧.去看戏之前,他们先去温莎餐厅.那家餐馆在第邦街,离嘉莉的住处有一大段路.外面刮起了寒风,从她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西边的天空上还残留着一抹淡红的晚霞,而在头顶上方,天空现出湛蓝的颜色,最后和暮色交融在一起.一长抹粉红色的薄云浮在半空,就像海上遥远的仙岛.路对面,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这景色让她想起了老家.12月份时从她们家的前窗看到的也是这种熟悉的景色. 她停了下来,痛苦地扭动着她的小手. ”怎么了”杜洛埃问. ”嗯,我也不知道,”她回答,她的嘴唇在颤动. 他觉察到她有心事,于是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她的手臂. ”走吧,”他温柔地说,”你没事.” 她转身穿上外套. ”今晚最好围上你的皮围脖.” 他们沿华拔士街往北朝亚当街走去,然后转弯朝西走.商店里的灯火在街上泻下一片金色的光辉.弧光灯在头顶上方闪烁.更高处,写字楼的窗子里透出光明.一阵阵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行人.那些6点钟刚下班的人们拥挤着往家走.薄大衣的领子都竖了起来,盖住耳朵,帽子也拉得低低的.年轻的女店员三三两两蹦蹦跳跳从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说笑着.都是些洋溢着青春热血的人们. 突然一双眼睛和嘉莉的目光相遇,认出了她.这眼光来自一群衣衫褴褛的姑娘.她们的衣服已经褪了颜色,松松垮垮的不合身,外套也是旧的,全身装束看去很寒伧. 嘉莉认出了这目光和这姑娘.她是鞋厂里操作机器的女工之一.那女工看见了她,不敢肯定是她,于是又回过头来看.嘉莉感到似乎有一片巨浪在他们之间滚滚流过.不久前穿着旧衣烂衫在机器旁干活的日子又出现在眼前.她真的一阵心惊.杜洛埃开始没注意到,一直到嘉莉撞到了一个行人身上,他才发现嘉莉神色的变化. ”你一定在想心事,”他说. 他们一起吃了饭,然后去戏院.嘉莉很喜欢这出戏.五光十色动作优美的戏剧场面看得她神驰目眩,她不禁向往起地位和权力,想象着异国风光和那些举止轩昂的人物.戏结束时,得得的马车声和大群衣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们让她看得目瞪口呆. ”等一下,”杜洛埃说.在戏院的门厅里,他拉她停住了脚步.夫人们和先生们正在那里走动着,相互应酬着,裙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戴着花边帽的头在频频点着,张开的嘴里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们先瞧一会儿.” ”六十七号车,”替人叫车的那人正扬声用悦耳的声音喊道,”六十七!” ”真漂亮,对不对”嘉莉说. ”漂亮极了!”杜洛埃说.他和她一样,为眼前华丽欢乐的场面所感染,热烈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臂.一次她抬起目光,微笑的嘴唇里,匀称齐整的贝齿在闪闪发光,眼睛也在闪闪发光.他们朝外走时,他俯下身子在她耳朵边说,”你看上去可爱极了.”他们走到外面时,叫马车的服务员正打开车门,请两位小姐上车. ”你紧跟着我,我们也去叫辆车,”杜洛埃笑着说. 嘉莉几乎没听到他的话.这旋风般的生活画面充满了她的头脑. 马车在一家餐馆门口停下来,他们进去吃宵夜.时间不早了,这个念头在嘉莉头脑里只是模糊地一闪而过,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受家规的约束了.假如她以前曾有时间形成一定的习惯的话,在这种场合习惯会起作用.习惯真是样怪东西,它能驱使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从床上爬起来做祷告,这种祷告完全是习惯使然,而非宗教热忱.受习惯支配的人,一旦忽略了平常做惯的事情,他的心里会产生某种不安,一种脱离日常轨道带来的烦恼和不快,于是他想象这是良心在责备他,想象他听到了良心的声音在轻轻地督促他走上正轨.如果他过份地偏离了常轨,习惯的力量会强大到使这不动脑筋只凭习惯行事的人又回到老习惯来,因循守例行事.”好了,老天保佑,”这种人会这么说,”我总算尽了责任,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实际上,他不过又一次照根深蒂固的老习惯做事而已. 嘉莉在家时并没有受到多少家教,没有树立起良好的生活原则.如果那样的话,她现在一定要饱受良心的责备而痛苦不堪了.他们这顿宵夜吃得热乎乎的.走马灯般变幻的场景,杜洛埃身上无形的美好东西,以及佳肴美味,豪华饭店在这种种因素的作用下,嘉莉的警觉放松了,她放心地听着和看着.城市催眠般的魅力又一次让她上当受骗. ”好了,”杜洛埃终于说,”我们该走了.” 吃饭时,他们一直在慢慢地消磨时间.他们的目光不时相接.嘉莉不觉感到他的目光中带有让她心跳的力量.他说话时喜欢用手碰碰她的手,好像要加深她的印象似的.现在当他说走时,他又碰了碰她的手. 他们站起来,走到外面街上.闹市区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吹着口哨的闲逛者,几辆夜间行驶的街车,还有几家娱乐场仍开着门,亮着灯光.他们慢慢走着,出了华拔士街,杜洛埃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趣事逸闻,他挽着嘉莉的手臂,说话时紧紧地握着.每隔一小会儿,说了什么俏皮话以后,他就低下头,和她目光相交.终于他们到了台阶边.嘉莉站在一级台阶上,她的头于是和他的头一样高了.他抓住她的手,温柔地握着,他久久地凝视着她,而她沉思地四下看看,心里一片温暖. 就在这大约同一时刻,经过长长一晚上的忧思,敏妮正在酣睡.她侧身睡着,胳膊肘很不舒服地压在身子下.受了压迫的肌肉刺激了神经,使得睡意正浓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模模糊糊的景象.她梦见她和嘉莉不知站在哪个旧矿井的旁边.她可以看到高高的滑槽和一堆堆挖出的泥土和煤.她们俩伸长脖子朝一个很深的竖井往下看.她们可以看到下面很深的地方,有些潮湿的怪石.那个地方的井壁已经看不清,只留下一些暗影.井口有一个用来载人上下的旧筐子,用一根已磨损的旧绳子吊在那里. ”我们下去看看吧,”嘉莉说. ”不,别下去,”敏妮说. ”来,下吧,”嘉莉说. 她开始拉筐,把筐拽了过来,不顾敏妮的反对,她跨进筐里,已经往下去了. ”嘉莉!”她喊,”嘉莉,回来!”但是嘉莉已经下去很深了,暗影完全把她吞没了. 她摇着手臂. 现在,这神秘的幻影很奇怪地消失了.她发现来到了一片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水边.她们正站在突出到水里去的某样东西上,那也许是一块木板,也许是伸入水中的陆地,也许是别的什么.嘉莉正站在这东西的顶端.她们四下张望,现在这东西开始往下沉,敏妮可以听到水漫上来的低低的声音. ”快过来,嘉莉!”她喊着,但是嘉莉继续往外走.她似乎渐渐地远去,她的喊声已经很难送到她的耳朵里了. ”嘉莉,”她喊道,”嘉莉!”但她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那么遥远,只剩下一片茫茫水面,把一切吞没了.她怅然若失,痛苦地离去,那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是她生平从未经历过的. 就这样,种种印象幻影掠过她疲乏的大脑,种种奇怪的梦境浮现出来,变成模糊的一片,一个幻觉接着一个幻觉.最后一个梦境使她喊了出来,因为嘉莉正从一块岩上失脚滑下去,而她的手指没有抓住她,她看见她掉了下去. ”敏妮!怎么了喂,醒醒.”汉生被吵醒了,他摇着她的肩膀喊. ”什......什么事”敏妮睡意惺忪地问. ”醒醒,”他说,”翻一个身再睡.你在说梦话.” 个把星期以后,杜洛埃打扮得漂漂亮亮,举止潇洒地走进费莫酒家. ”你好啊,查理,”赫斯渥从他的小写字间探出头来说. 杜洛埃踱了过去,朝里望着坐在桌边的经理. ”你什么时候又要出门做生意”他问. ”快了,”杜洛埃回答. ”这次你回来后,怎么很少看到你啊,”赫斯渥说. ”噢,我这一向很忙,”杜洛埃说. 他们随便聊了几分钟. ”嘿,”杜洛埃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道,”我想请你哪天晚上抽空出来玩玩.” ”到哪里去玩” ”当然到我家去,”杜洛埃说着微微一笑. 赫斯渥探究地抬起头来,嘴角浮起一丝笑影.他用精明的目光仔细地看着杜洛埃的脸,然后很有绅士风度地说:”当然,我很高兴去.” ”我们可以好好玩玩尤卡扑克.” ”我带一瓶赛克白葡萄酒来行吗”赫斯渥说. ”那当然好了,”杜洛埃说.”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赫斯渥一家住在林肯公园附近的北区.那是一幢三层楼的砖瓦房屋,底楼比街道稍稍低一点儿,这种式样的房子当时很流行.一个很大的凸式窗子从二楼伸出来,屋前有一块长两丈五宽一丈的草坪,屋后还有一个小院子,被隔壁人家的篱笆围在当中.那里有个马厩,是他养马和放马车的地方. 233.23.3 ”行啊,”他总是这么简单地回答一句.他早就厌倦这类怨气冲冲的话题了. 温馨的家庭气氛是世上最温柔最娇贵的一种花,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它那样陶冶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品性,使他们变得坚强正直.从未在这种家庭环境中生活过的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听优美的音乐时,那奇妙的旋律会使人热泪盈眶,泪花在睫毛间闪烁.那种联结世人的心灵.激发他们情感的神秘心弦,是他们永远无法理解的. 赫斯渥的家说不上有这种温馨的气氛.这个家缺乏宽容体谅和关心爱护,而没有了这两样,家还算什么家呢房间里家俱精美,照居住者审美观看来,布置得很是典雅,足以给人安慰了.房间里铺了柔软的地毯,还有华贵的沙发椅和长沙发,一架大钢琴,一座无名艺术家雕的维纳斯大理石雕像,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收集来的小铜器饰物摆设.不过这类东西和别的一些小玩意儿,那些大的家俱店一般都有出售,都是构成”尽善尽美家庭住宅”不可缺的. 在吃饭间有一架餐柜,里面排列着闪闪发光的酒具.器皿和玻璃装饰品.这餐柜的安排完善是不容置疑的.在这方面赫斯渥是内行,他从事的工作使他对此有了多年的研究心得.他很喜欢给每个新来的女仆谈谈这门酒具陈列的艺术.不过他并不是个饶舌的人,相反,在对待家庭事务方面,他抱着一种人们称为绅士风度的态度:优雅含蓄.他不和人争论,也不随便开口.在他身上有一种独断专行的派头.遇到没法纠正的事情,他就睁一眼闭一眼;而对无能为力的事情,他往往就绕开走了. 曾经有一段日子,他非常疼爱杰西卡.那时他年纪还轻,事业上的成功还很有限.但是现在杰西卡17岁了,养成了一种冷漠独立的性格,这当然不会有助于增进父母的疼爱.她还在上高中,对于人生的见解,完全是贵族那一套.她喜欢漂亮的衣服,不断要求添置新衣服.满脑袋装的是恋爱婚姻建立豪华小家庭的设想.在学校里她结识了一些比她家有钱的女孩子.她们的父亲都是当地生意兴隆的公司商号的老板或者合伙人,所以这些女孩言谈举止中带着富家女子的那种傲气.杰西卡在学校里只和这些人交往. 年轻的小赫斯渥20岁了,在一家大房地产公司做事,很有发展前途.家庭开销他是一点不负担的.家里人认为他正在攒钱准备投资房地产.他有几分才能,十分虚荣,爱好寻欢作乐,不过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这方面的爱好损害他的责任心,不管他有什么责任心.他在家里进进出出,忙着他自己想干或者爱干的事,有时跟他母亲说上几句,有时和他父亲聊聊某件小事.不过总的来说,他的话题不超过闲聊的范围.他并不向家里任何人暴露他内心的愿望,他也没发现家里有人对此特别关心. 赫斯渥太太是那种爱出风头的女人,不过多多少少总有一些懊丧,因为总是发现某人在某方面比她更胜一筹.她的生活知识包括了上流社会人们的日常生活.她想跻身那个社会,可至今尚未如愿.她并非缺乏自知之明,看不出她这辈子别指望梦想成真.她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指望通过杰西卡,她的社会地位能有所提高.如果小赫斯渥事业成功,她可以在人前炫耀一番.其实赫斯渥本人干得也不赖.她盼望他的那桩房地产小投机生意能成功.目前他的财产还不大,不过他的收入很可观,他与老板费支杰拉德和莫埃的关系稳固,这两位先生和他保持着一种友好随便的关系. 可想而知,这么几个人组成的家庭会有什么气氛.这种气氛可以从无数次谈话中感觉出来.而且每次谈话都是大同小异. ”明天我要去福克斯湖,”星期五晚上小乔治在饭桌上宣布. ”去那里干吗赫斯渥太太问道. ”埃迪.法华买了条新汽艇.他请我去看看这船怎么样.” ”花多少钱买的”他母亲问. ”2000多元.他说那船很漂亮.” ”老法华一定在赚大钱,”赫斯渥插了一句. ”我想那不假.杰克告诉我说,他们正运货去澳大利亚.他还说,他们上周给开普敦运去了一大箱.” ”真是想不到,”赫斯渥太太说,”四年前他们还住在麦迪生大街的地下室呢.” ”杰克告诉我,他们开春要在罗贝街盖一栋六层楼的大楼.” ”真了不起,”杰西卡说. 这一次赫斯渥想早点离家. ”我想,我该去市里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星期一我们去不去麦克维克家呢”赫斯渥太太问道,她仍坐在那里没有站起来. ”去好了,”他无所谓地回答. 他们继续吃饭,他上楼去取帽子和大衣.不久大门咔嚓响了一下. ”我猜爸已经走了,”杰西卡说. 杰西卡的学校新闻是另一种闲聊内容. ”学校要在礼堂楼上演一出戏.”她有一天报告说,”我也要参加.” ”真的”她妈妈说. ”是真的,我要做一套新衣服.学校里好几个最出色的女孩都要参加演戏.巴麦小姐将演女主角波希霞.”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他们还找了玛莎.格里娥参加.她自以为会演戏.” ”她家很穷,是吗”赫斯渥太太同情地说,”她家什么也没有,是吗” ”是啊,”杰西卡回答,”他们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 学校里的男孩子们不少为她的美貌倾倒.她对于他们掌握着最严格的分类标准. ”你觉得怎么样”有一天傍晚她对她妈妈说,”那个赫伯特.克兰想要和我交朋友呢.” ”他是谁啊,亲爱的”赫斯渥太太问. ”噢,无名之辈,”杰西卡说着噘起了她美丽的嘴唇,”他只是学校里的一个学生.他什么也没有.” 当肥皂厂主的儿子小布里福陪她回家时,她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样了.赫斯渥太太正坐在三楼的摇椅里看书,正巧抬头朝窗外看. ”你刚才和谁在一起,杰西卡”杰西卡上楼来时,她问道. ”是布里福先生,妈妈,”她回答.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是的.他想和我一起到公园去散散步,”杰西卡解释道,因为跑上楼来脸上现出了红晕. ”好吧,宝贝,”赫斯渥太太说,”别去太久了.” 当这两个人走在马路上时,赫斯渥太太很感兴趣地在窗口看着.这样的事情是她乐意看到的,是的,非常乐意. 赫斯渥在这样的气氛里已经生活了多年,从未费心去思索它.他天生不愿烦神去追求更完美的生活,除非那种生活就在面前,和他目前的生活对比鲜明.事实上,他有得有失:他对他们在日常琐事上的自私冷漠感到恼怒,但有时又为他们讲体面摆排场而欣欣然,因为在他看来这有助于提高他们的尊严和社会地位.他经营的酒家,那才是他生活的中心.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傍晚回家时,这家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饭菜是一般仆人能烧出的那种,不过很少有令人难以下咽的时候.此外,对于儿女们的谈话,他也感兴趣,他们看上去气色总是那么好.赫太太爱虚荣,所以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赫斯渥认为,这总比朴素无华要好得多.他们之间已经谈不上爱情了,不过也没有很大的不满.她对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他们之间谈得不多,所以不至于引起什么争执.照普通流行的说法,他们同床异梦.有时他会遇到某个年轻活泼风趣的女人,相形之下,他的太太似乎大大不如.但是这种艳遇引起的不满是短暂的,因为他必须考虑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利害得失.他不能让他的家庭关系出毛病,因为这样会影响他和老板的关系,他们不希望出丑闻.担任像他这样职位的人必须举止庄重,名誉清白,有一个体面的家庭立脚.因此他一举一动都很谨慎.下午或者星期天需要到公共场所露面时,他总是带上妻子,有时还加上他的子女.他到当地的游乐场所或者到附近威司康星州的度假地去住上两天时,总是规规矩矩,彬彬有礼,只到人们通常去的地方闲逛,只做人们通常做的事.他知道这样做的必要性. 他所认识的许多中产阶级成员中,如果哪个有钱的家伙在私生活上遇到了麻烦,他总是摇摇头,这种事情不谈为妙.假如和那些可以算得上亲密朋友的人们谈起来,他会批评这事干得太愚蠢:”本来这事也算不得什么......哪个男人不做这种事呢......可是他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一个男人再小心也不为过份的.”他对于那些犯了错误又被人发现的家伙是不同情的. 为了这个缘故,他仍然花点时间带他太太去交际应酬.要不是他有需要应酬的人,要不是还有一些和她在场不在场无关的娱乐,这人会朝她注目.她态度和气,爱慕虚荣,喜欢听人吹捧.他很清楚,这一切加在一起,有可能会给她那样家庭地位的妇女带来悲剧.就他的想法而言,他对女性没有多少信心.他的妻子从来不具有那种美德,可以赢得他这种人的信任和仰慕.他看得出,当她还热爱着他时,可以对她放心.可是一旦没有爱情来约束她......那么,也许会出什么事的. 近一两年来,家庭开销似乎很大.杰西卡不断要添置漂亮的新衣服,赫斯渥太太不愿意让女儿盖过自己,所以也不断更新她的服饰.过去赫斯渥对此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是有一天他发了点牢骚. ”这个月杰西卡要买套新衣服,”赫斯渥太太一天早上说道. 赫斯渥当时正穿着一件做工讲究的西装背心站在镜子前打扮. ”她不是才买了一套新衣服吗”他说. ”那套衣服是晚装,”他妻子心安理得地说道. ”看起来,”赫斯渥回答道,”她最近添衣服花的钱可不少了.” ”是啊,可是她现在比过去交往多了.”他妻子这么结束了这番谈话,不过她注意到他的语气里有一点以往没有的东西. 他是一个不常旅行的人.不过他如果出门的话,总是习惯地带上她.最近市议会安排了一次到费城的访查旅行,要去十天时间,赫斯渥也接到了邀请. ”那里没人认识我们,”一位市议员先生对他说.他的绅士外表几乎无法遮掩他满脸的无知和□□,头上总是戴着一顶非常气派的高顶丝礼帽.”我们可以好好乐一乐.”他的左眼牵动了一下,算是眨眼了.”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乔治.”第二天赫斯渥就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妻子. ”我要离开一下,朱丽亚,”他说”去几天工夫.” ”去哪里”她抬起头来问道. ”去费城,是公事.” 她故意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这一次我不带你一起去了.” ”好吧,”她答道.不过他看得出,她心里对这事起了疑心.临走前,她又问了他几个问题,这使他很恼怒.他开始感到她是一个讨厌的包袱. 这次旅行,他玩得很痛快.到结束时,他还舍不得走.他并不是个喜欢支吾其辞的人,而又讨厌就这事作任何解释.所以他只笼统地讲了几句就把这事情搪塞过去了.但是赫斯渥太太在心里对这事琢磨了很久.她坐马车出门比以前频繁了,衣服穿得更考究了.她还经常上戏院看戏,要弥补自己这次的损失. 这种气氛很难称为家庭气氛.这种家庭生活靠习惯的力量和传统观念维系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越来越干枯......最终成为一团火绒,很容易着火,把一切烧毁. $$$$第十章 冬天的忠告:幸福使者来访 考虑到世人对女人及其责任的态度,嘉莉的心理状态值得我们的探讨.人们用人为武断的尺度衡量她的行为,社会拥有评判一切事物的传统标准:男人都应该做好人,女人都应该有贞操.因此我们要问:歹人,汝堕落为何 尽管斯宾塞和现代自然哲学家们已经作了大量分析,我们对道德的理解仍很幼稚肤浅.道德问题不是单靠进化论就能解释的.单纯符合世上万物的规律是不够的,因为道德问题比这更深奥,也比我们迄今所理解更复杂.首先,谁能回答心灵为什么会颤动又有谁能解释为什么有些哀伤的曲子在世上广为流传,经久不衰最后又有谁能说清是什么炼丹术使得玫瑰不分阴晴,总是鲜花满树,像红灯高挂枝梢这些事实的本质中蕴藏着道德的最基本原则. ”啊,”杜洛埃想,”我这次的胜利真是妙不可言啊.” ”唉,”嘉莉感到悲哀和担忧,”我失去的是什么” 我们面对着这个古老的问题认真思索,既感兴趣又觉困惑,努力想找出道德的真谛,寻求正确行为的真正答案. 照某些社会阶层的标准看,嘉莉现在的境遇是够舒服的了......在那些忍饥挨饿,饱受凄风冷雨之苦的人们眼里,她现在已进入风平浪静的安全港.杜洛埃在西区正对着联合公园的奥登广场租了三间带家俱的房间,那是个绿草如茵,空气清新的小地方,如今在芝加哥再没有这么美的地方了.从窗户看出去,景色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最好的那个房间俯瞰着公园的草坪.那里的青草已枯黄,草丛中露出一个小湖.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摆,树梢后面耸立起联合公园公理会教堂的尖顶,再远处,还有好几个教堂的塔楼耸立着. 房间布置得舒舒服服.地上铺着漂亮的布鲁塞尔地毯,暗红配淡黄的鲜艳底色上织着插满奇花异卉的大花瓶图案.两扇窗子之间有一个大穿衣镜.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大而柔软的长沙发,上面蒙着绿厚绒面子,还有几把摇椅散放着.几张画,几块小地毯,还有几件小古玩,这些就是屋里的全部摆设了. 在前屋后面的卧室里,有嘉莉的一个大箱子,是杜洛埃给她买的.壁橱里挂着一长排衣服......她从未有过这么多衣服,而且款式和她那么相配.另外还有一个房间,打算作厨房,杜洛埃已经要嘉莉在那里装了一个简易活动煤气炉,以便烧些简单的便餐和杜洛埃爱吃的牡蛎.烤奶酪面包之类的食品.最后还有个洗澡间.整个房子很舒适,点着煤气灯,还有调温取暖设备,那种设备还带有一个衬着石棉的炉栅,是当时刚采用的,令人非常舒适愉快.由于嘉莉天生勤快爱干净,如今爱干净的脾气更有所发展,这地方收拾得非常舒适,令人愉快极了. 嘉莉就在这种惬意的地方安顿下来,摆脱了那些一直威胁着她的生活上的困顿,可是同时她又添上了许多心理上的负担.她的人际关系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真可以把她看成是一个与旧日告别的新人.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比以前漂亮的嘉莉,但是从她脑中的那面镜子里,她看到了一个比以前丑恶的嘉莉,那面镜子代表了她自己的看法和世俗的见解.她在这两个影象之间摇摆不定,不知道该相信哪个好. ”天哪,你真是个小美人!”杜洛埃喜欢常常对着她惊呼. 于是她就睁着大眼睛高兴地望着他. ”你知道你有多美,是不是”他会接着说. ”嗯,我不知道,”她这么回答.因为有人认为她美,她心里不禁感到欣喜.尽管她相信自己很美,她还是不敢肯定,生怕自己太虚荣,自视过高. 可是她的良心可不会像杜洛埃那样奉承她.她从良心那里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她在心里向这个声音辩白着,恳求着,为自己开脱着.归根结底,这良心也不是一个聪明正直的顾问.这只是世俗庸人那种渺小的良心,其中混杂着世人的见解,还有她过去的环境.习惯.风俗造成的影响.有了这良心,世人的声音就真的被当成上帝的声音. ”唉,你堕落了!”那声音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她问道. ”看看你周围的那些人吧,”那声音在轻轻地说,”看看那些好人.他们不屑于做你做的事.看看那些好姑娘.要是让她们知道你那么经不住诱惑,她们会躲开你.你没有奋斗就放弃了努力.” 嘉莉一个人在家,独自看着窗外的公园时,她会听到这个声音在对她说话.不过也不是常常听到......只有在没有旁的事情打岔时,在她对目前的舒适感觉不太强烈,而且杜洛埃又不在家里时,这个声音才会出现.这声音起初很清晰,不过嘉莉从来没有完全信服过,因为她总有话回答:12月严冬的威胁啦,她很孤单啦,她有需求啦,她怕呼啸的寒风啦等等.贫困的声音替她作了回答. 明媚的夏天一过去,城市披上了灰的外衣.整个长长的冬天,它穿着这件色调灰暗的外衣从事着各种活动.那无数的楼房,那天空,那街道,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光秃秃的树木以及在风中飞舞的灰尘和废纸,更增添了阴沉严峻的气氛.寒风在长长窄窄的大街上扫过,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引起人的惆怅.并非只有诗人.艺术家.或者感情细腻的上流人物才感受到了这种愁思.连狗和普通人都受了感染.他们的感受和诗人一样深刻,只是他们无法像诗人一样表达自己的感觉.停 嘉莉看到自己要赢这一盘了,开心地笑了.有赫斯渥帮她的忙,看来她是战无不胜的了. 他并不经常看她.即使看时,也只用温和的目光.他的眼神里只显出愉快与和气,看不出一丝邪意.他把他的狡黠和精明都收了起来,显出一脸的正气.嘉莉毫无疑心,以为他醉心于眼前打牌的乐趣里.她感觉得出,他认为她打得很不赖. ”打牌没有点彩头太不公平了,”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指伸进上装放硬币的小口袋,说道:”我们来下1角钱的注吧.” ”好.”杜洛埃说着去掏他的钱. 2321.23.1 她坐在那里沉思,只是摇了一下头. 他非常温柔地看着她,就他天性而言,实在是温柔之极了.在他的西装背心口袋里有些零碎票子......绿颜色的美钞.它们软绵绵的没有沙沙声.他的手指握住了这些钞票,把它们捏在手心. ”来,”他说,”我来帮你渡过难关.给你自己买些衣服.”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衣服的问题,这使她想起自己寒酸的衣服.他用自己直来直去的方式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她的嘴唇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他们俩坐的角落里没有旁人.他把自己大而温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来吧,嘉莉,”他说,”你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呢让我来帮助你吧.” 他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她想把手抽出来,可是他握得更紧了.于是她不再抗拒,他把手上的钞票塞进她手心里.当她想要推辞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算我借给你的......那没关系的.算我借给你的.” 他强迫她收了下来.她现在感到一种感情的纽带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从饭馆出来,他一路说着话,陪她一直朝南边的波克街走去. ”你不想和那些人住在一起吧”走在路上时,他边想心事边问道.嘉莉听见了他的问话,不过没有太注意. ”明天到市中心来见我,好吗”他说,”我们一起去看下午场的戏.” 嘉莉开始推托了一会,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你什么也别做.给自己买一双漂亮的鞋子和一件外套.” 她几乎没去考虑自己的尴尬处境.直到分手以后这个问题才开始困扰她.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一样乐观,认为一切都好解决. ”不要为那些人烦恼,”分手时他说,”我会帮你的.” 嘉莉离开他时,感到似乎有一个强有力的胳膊向她伸来,帮她把一切麻烦赶跑.她接受的是两张软软的,漂亮的10元绿色钞票. $$$$第七章物质的引诱:美的魅力 关于金钱的真正意义,还有待人们的解释和理解.金钱不是代表掠夺来的特权,而只代表一个人应得的报酬,即诚实劳动的回报.只有在这种场合才可以接受金钱.如果人人都能认识到这些,我们许多社会问题,宗教问题和政治问题就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至于嘉莉,她对金钱的道德意义的理解和一般人一样肤浅,并没有更高明一点的见解.”金钱是某种别人已经有了我也必须有的东西,”这个古老的定义可以充分表达她对这个问题的全部看法.现在她手里拿着的就是一些金钱......两张软乎乎的10元绿色钞票.这两张票子让她感到自己的境遇好多了,这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有她这种想法的人,只要能得到一大捆钞票,就是被抛在荒岛也会甘心情愿的.只有长时间的挨饿以后,她才会明白,在某种情况下,金钱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即使在那时候,她也不会明白价值的相对性.毫无疑问,她会感到很遗憾,拥有了巨大的购买能力却用不上. 这可怜的女孩在和杜洛埃分手时非常地激动.她有点羞愧,因为她没有勇气拒绝而接受了他的钱.可是因为她的需要实在太迫切了,所以她又很高兴自己收了钱.现在她可以买一件漂亮的新外套了!她还要买一双漂亮的带暗扣的鞋子,还要买长统袜子,买裙子,买............就像当初核计如何花她没到手的薪水一样,她现在想要的东西超出了这些钱的购买力的2倍还不止. 她对杜洛埃的长处有了充分的评价.像人们普遍的看法一样,她认为他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他没有一点恶意,他给她钱是出于好心,出于理解她急需用钱.当然对一个穷小子,他出手不会这么大方的.但是我们不能忘记,照常理,一个穷小子当然不会像一个穷丫头那样能够打动他的心.女性这个因素影响了他的情感,他的是天生的.然而任何一个叫化子只要让他看见了,只要那人说声:”天哪,先生,我饿坏了.”他一定会很乐意地掏出适当的钱来打发他,然后把这事忘在脑后.他不会再去推论,再去作哲理的探究.他的思维活动也不配用推论和哲理这两个字眼,当他衣冠楚楚,身体壮实时,他是个欢乐的无忧无虑的人.就像飞蛾扑灯一样追逐着声色享乐.但是如果他一旦失去了工作,再受些捉弄人的社会势力和命运的摆布和打击,他会像嘉莉一样束手无策......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像她一样孤苦无靠,无可奈何,一样的可怜巴巴. 至于他喜欢追女人这一点,其实他并不想伤害她们,他并不认为他想和她们建立的那种关系会伤害她们.他喜欢追女人,喜欢她们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个怜酷无情,心地阴暗,诡计多端的恶棍,而是因为他天生的欲望驱使着他这么做,这是他的主要乐趣.他爱虚荣,爱吹嘘,像个傻丫头一样迷恋漂亮衣服.就像他能轻易讨得一个女店员的欢心一样,一个真正老谋深算的恶棍会同样轻易地把他骗了.作为一个推销员,他的成功要归于他的对人和气恳切以及他服务的那家公司的声誉.他在人群中活跃地走动,像一盆火一样热情,不过他并没有可以称得上智慧的才华,没有一种可以称得上高尚的思想,也没有一种永恒持久的感情.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夫人会叫他一头猪,莎士比亚则会叫他:”我的贪玩的孩子.”他的酒鬼老板加里欧老爹认为他是个聪明成功的商人.简言之,他照自己的理解是个好人. 他胸襟坦荡,具有值得称道的优点,这可以从嘉莉拿了他的钱这一点看出.没有一个老奸巨滑,心怀叵测的家伙能够在友谊的幌子下让她收下一毛钱.天生愚笨的人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容易上当受骗.造物主赋予野外的走兽以本能,一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威胁就逃之夭夭.花栗鼠愚蠢的小脑袋里却有天生的对于的恐惧.”上帝保全他所创造的万物,”这并不是只就野兽而言.嘉莉不聪明,因此就像一头愚蠢的绵羊一样,情感强烈.自我保护的本能在这种人身上通常是很强烈的.但是杜洛埃的接近如果说激起了一点自卫本能的话,那也是微乎其微的. 嘉莉走后,他庆幸自己获得了她的好感.老天啊,让年纪轻轻的姑娘这样饱受折磨,太不像话了.冬天要来了,还没有御寒的衣服,太惨了.他要到费莫酒家来根雪茄.他想到她,脚步也变得轻飘飘了. 嘉莉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她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高兴.不过这笔钱又带来了一些为难的问题.敏妮既然知道她没有钱,她怎么能去买衣服呢一回到公寓,这个问题就明朗了.没办法的,她无法向敏妮解释的. ”今天有什么结果”敏妮问道,她指的是白天找工作的事. 那种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的骗人花招,嘉莉一点也不会.所以即使掩饰搪塞,她也得找个和她心情一致的借口.现在她的心情既然那么好,她不能假装抱怨,所以她就说: ”有点眉目了.” ”在哪里” ”在汉斯顿商店.” ”真的有希望吗”敏妮追问道. ”叫我明天去听消息,”嘉莉说.她不喜欢把谎言拖长到不必要的地步. 敏妮能感觉到嘉莉的欢乐情绪,她想眼下是个适当时机,可以向嘉莉解释汉生关于她的芝加哥之行的看法. ”如果你找不到工作的话......”她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果我不能马上找到工作的话,我想得回家了.” 敏妮赶快不失时机地说: ”史文觉得冬天还是回去的好.” 嘉莉立即明白了她的处境.她失了业,他们不愿意再留她住了.她不怪敏妮,也不很怪汉生.现在,当她坐在那里惦量着这些话时,她庆幸自己拿了杜洛埃的钱.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早有这个打算了.” 不过她没有告诉敏妮,回家这件事引起了她本能的强烈反感.哥伦比亚城,那地方有什么适合她的事呢那种单调狭隘的生活她早就烂熟了.芝加哥这个伟大神秘的城市仍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她所看到的那一小部分揭示了它的无限机遇和前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大城市,回哥伦比亚过以前那种乏味可怜的生活,她厌恶得几乎要叫了出来. 这天她回来得早,就走到前屋去想心事.她该怎么办呢她无法买了新鞋子在这里穿.这20元钱中她还得留下一点当回家的路费,因为她不想问敏妮借路费.但是她怎么向敏妮解释钱是从哪里来的呢但愿她能挣到足够的钱摆脱这个困境就好了. 她反复想着她的为难的处境.明早,杜洛埃会期望她穿上新外套,可这是做不到的.汉生一家想叫她回老家,她想离开他们,却不想回老家.她没有找到工作却有了钱,他们会如何看她呢她现在感到拿了杜洛埃的钱好像是件很可怕的事,于是她开始羞愧.她的处境让她沮丧不快.和杜洛埃在一起时,一切都那么简单.而现在一切都纠结在一起,理不出一个头绪......事情比原来还要糟糕,因为她尽管有了一笔可以解决生活问题的钱,却没法用这笔钱. 她的情绪非常低落,所以吃晚饭时敏妮猜想她这一天又是白跑了.嘉莉最后决定要把钱退回去.拿钱是不对的,明早她要去市里找工作.到中午时,她将按他们的约定去见杜洛埃,把一切都告诉他.一想到这个决定,她的心就往下沉,最后她又成了原先那个痛苦忧伤的嘉莉. 说来奇怪,当她把钱握在手里时,却感到一点安慰.虽然她已经做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决定,可以不用再去想这件事,这20元钱似乎仍是个奇妙可喜的东西.啊,钱啊钱,有了钱是多么好啊.只要有了大把的钱,一切烦恼就会消失了.第二天清早,她起早出了门.她找工作的决心不算小,但是口袋里这笔伤脑筋的钱并没有使找工作的事情轻松些.她走进批发行商业区,但是每当她走到一个商号,打算进去申请工作时,她的勇气就消失了.她心里骂自己是胆小鬼,不过她已经申请了这么多次,结果还不是一样.所以她继续往前走,走了又走,最后终于走进了一家商号.结果还是老样子.她出来时感到命运在和她作对,因此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没有怎么考虑,她就信步到了第邦街.大商场就在这里,门口散放着运货的小车,还有长长的一列橱窗和成群的顾客.这些立刻使她改变了思路,她不再去想那些让她厌烦的问题.她原先就是打算到这里来买新衣服的.现在为了解愁,她决定进去瞧瞧.她很想看看那些外套. 有时一个人手头尽管有钱,又受欲望的驱使想买一样东西,可是他也许受了良心的阻止,或者心里拿不定主意,所以在心里不断掂量权衡,并不急于去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要买没买的中间状态更令人愉快了.嘉莉在店里那些漂亮的陈列品中间转悠,她的心情就是这样.她上次来这里时,这地方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现在,她在那些漂亮的东西面前不再匆匆走过.她在每样东西面前停留,女性的心热烈地企盼着得到它们.要是穿上这件的话,她会显得多可爱啊.啊,那一件又会使她多迷人啊!她来到女胸衣柜台,看到那些做工精美,颜色缤纷,有花边装饰的胸衣时,停下了脚步,陷入丰富的遐想.只要她能拿定主意,她现在就可以买上一件.在珠宝柜台,她又久久逗留,欣赏着那些耳环,手镯,饰针和金链条.要是能够拥有这一切,又有什么代价她会舍不得付出呢.只要她也戴上几件这类首饰,她同样会看上去雍容华丽. 最吸引她的是那些外套.她刚走进店里,就一眼看中了一件黄褐色的小外套,上面缀着大大的珠母钮扣.这种款式这年秋天很新潮.不过她仍打算多看看,瞧瞧有没有比这件更好的.她在陈列衣服的玻璃橱和货架中间走来走去,满意地认为她看中的那件确实是最合适的.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一会儿想使自己相信,只要她愿意,她马上可以把那件衣服买下来,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实际处境.快到中午了,她还是什么也没买.现在她该去见杜洛埃,把钱还给他. 她到那里时,杜洛埃正站在街上转弯的地方. ”哈,”他说,”咦,你买的外套呢”他又朝下看着她的脚,”还有鞋子呢” 嘉莉本想转弯抹角地将话题引到她的退钱的决定去,可是杜洛埃这么一问,把她原先想好的那一套全打乱了. ”我是来告诉你,我......我不能拿那些钱.” ”嗯,是这么回事啊.”他回答.”这样吧,你跟我来,我们一起上帕特里奇公司去.” 嘉莉和他一起走着,不觉把种种疑虑和无奈都忘得精光.和他在一起,她就无法去考虑那些严肃问题,那些她想向他解释明白的事情. ”你吃过午饭了吗肯定没吃过.来,我们进这里面去.”说着杜洛埃转身走进门罗街上靠近斯台特路的一家布置漂亮的餐馆. ”我不能拿这笔钱.”他们在一个舒适的角落坐下来,杜洛埃点了午饭以后,嘉莉说道,”我在我姐姐家没法把那些东西穿出来.他们......我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微笑了,”不穿衣服过冬吗” ”我想我得回老家去,”她没精打采地说. ”来,别想了,”他说.”这事情你已经想得太多了.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你说你在那里没法穿这些衣服.你为什么不租一间带家俱的房间,把衣服在那里先放一个星期呢” 嘉莉摇了摇头.嘉莉像别的妇女一样,对这种提议持有异议,所以她还需要有人说服她.而他则必须竭力消除她的疑虑,为她扫清前进的道路. ”你为什么要回去呢”他问. ”你瞧,我在这里什么活也找不到.” ”他们不肯留你住了吗”他直觉地问道. ”他们留不起,”嘉莉说道.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说,”你跟我来,由我来照顾你.” 嘉莉听着他说,没有提出反对.在她目前的特殊境况下,杜洛埃的话像是替她打开了一扇门,因此她觉得很中听.杜洛埃的性情和爱好,看来和她挺投合.他干净.漂亮.衣着考究.富有同情心,对她说话像一个老朋友. ”你回到哥伦比亚城,又能干些什么呢”他继续说道.他的话使嘉莉脑海里浮现出家乡那小地方枯燥单调的生活场景.”那里什么也没有.芝加哥才是大有可为的地方.你在这里可以找个好房间住下来,买点衣服,然后可以找个事做做.” 嘉莉看着窗外繁华的马路.外面就是令人惊叹的大城市,只要你有钱,一切是多么美好.一辆华丽的马车从窗前经过,由两匹精神抖擞的棕红大马欢快地拉着,马车里面的座垫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小姐. ”你回去的话,有什么好处呢”杜洛埃问道.他的话里并没有什么隐晦的暗示.在他看来,她一旦回去,就没有机会得到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嘉莉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窗外.她在想她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姐姐他们是希望她这星期回去的. 杜洛埃把话题一转,开始谈她想买的衣服. ”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买一件漂亮的小外套呢这是少不掉的.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不用担心拿了我的钱.你可以给自己找间漂亮的房间,我不会伤害你的.” 嘉莉明白杜洛埃指的是什么,可是没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感到再没有比眼下的处境更为难的了. ”要是我能找个什么事做就好了,”她说. ”你如果留下来,”杜洛埃继续说道,”你也许会的.可是你如果走了,那就找不到事了.他们既然不让你再住下去,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找个好房间呢我不会打扰你的......你不用害怕.然后等你安顿下来,你也许会找到个活的.” 他看着她秀丽的脸蛋,思路变得活跃敏捷起来.在他看来,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人儿......这一点是不庸置疑的.她的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魔力.她和那些普通女工不一样,她没有傻气. 其实,嘉莉的想象力比他更丰富.趣味也更高雅.她情感细腻,所以落落寡欢,感到凄凉孤独.她的衣服虽然普通却很齐整,她的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显出天然的风韵. ”你认为我能找到事做吗”她问. ”当然.”他说着伸手给她的杯子倒上茶,”我会帮助你的.” 她看着他,他朝她安抚地笑笑. ”现在你听我说怎么办.我们到这里的帕特里奇公司去挑选你要的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去替你找间房子.你可以把你的东西留在那里.今晚我们去看戏.” 嘉莉摇了摇头. ”然后你回你姐姐家的公寓去好了.你不用住在租的房间里,只是租着放你的东西.” 但她还是犹豫不决,一直到吃完饭. ”现在我们去看看衣服吧,”他说. 他们于是一起前往.店里琳琅满目,沙沙作响的新衣服立即把嘉莉迷住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又加上杜洛埃兴致勃勃的陪伴,使她开始感到他的提议似乎还可行.她在店里转悠了一圈以后,挑了一件和她在大商场看中的那件很相像的外套.这衣服拿在手上看时,显得更漂亮了.女店员帮她穿上这衣服,恰巧非常合身.杜洛埃看到嘉莉穿上这衣服更增风采,不禁欣然微笑:她看上去真是俏丽. ”就是这件好,”他说. 嘉莉在镜子前转着身子.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禁心喜,一抹喜悦的红晕悄悄爬上两颊. ”就买这件吧,”杜洛埃说,”付钱吧.” ”要9块钱呢,”嘉莉说. ”没关系,买下来吧,”杜洛埃说. 她把手伸进钱包,掏出一张钞票.女店员问她是不是要穿着走,然后就离开了.几分钟以后她又回来:衣服买好了. 232.23.22 ”为什么不行” ”我不愿意这样离开他们.” 他们在林荫大道走时,他又提起了这个话题.那是个温暖的下午,风歇了,太阳出来了.他从嘉莉的谈话中,对她姐姐家的气氛有了一个详细正确的了解. ”搬出来吧,”他说,”他们不会在意的.我来帮你的忙.” 她听着听着,渐渐地她的疑虑消失了.他会带着她到处看看,然后帮她找个工作.他确实相信他会这么做的.他出门去推销货物时,她可以去上班. ”来,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说.”你回到那里,拿上你的东西,然后就离开那里.” 她对这个提议想了很久,最后同意了.他将走到庇里亚街,在那里等她.他们说好8点半会合.5点半她回到了家.到了6点,她的决心坚定了. ”这么说,你没有得到那份工作”敏妮说,她指的是嘉莉前一天编造的波斯顿公司的工作. 嘉莉用眼角看了她一眼.”没有,”她回答. ”我看今年秋天你不用再找了,”敏妮说. 嘉莉没有回答. 汉生回到家里,脸上仍是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洗了澡,就走到一边去看报了.吃晚饭时,嘉莉有些心神不定,出走计划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思想压力,同时她深切地感到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 ”还没找到工作吗”汉生问. ”没有,” 他转过脸去继续吃饭,脑子里想着留她住在这里是个负担.她得回家去,就是这么回事.这次走了,明年开春她就不会再来了. 对于自己即将做的事,嘉莉心里感到害怕.但是想到这里的生活要结束了,她心里又一阵轻松.他们不会在意她的,尤其汉生对她的离开会感到高兴.他才不会管她发生什么事呢. 吃过晚饭,她走进洗澡间写条子,在那里他们不会打扰她的. ”再见,敏妮.”她在条子里写道,”我不回家.我还要在芝加哥住一段时间找工作.别担心.我会很好的.” 在前屋,汉生正在看报.嘉莉像往常一样帮助敏妮洗了碗,收拾了房间.然后她说: ”我想到楼下大门口站一会儿.”她说这话时,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敏妮想起了汉生的告诫. ”史文觉得女孩子站在楼下有点不雅观,”她说. ”是吗”嘉莉说,”以后我不会再去了.” 她戴上帽子,在小卧室的桌子旁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把条子塞到哪里合适.最后她把条子放在敏妮的头发刷子底下. 她走出房间,关上了外面门厅的大门,不禁停住脚步,猜想他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她自己出格的举动也使她情绪波动.慢慢地她走下楼梯.在大门口,她又回身朝上看着灯光下的楼梯.随后她装着在马路上遛达的样子慢慢往前走.到了马路拐弯的地方,她加快了脚步. 在她匆匆离去时,汉生又回到了他妻子身边. ”嘉莉又到楼下大门口去了吗”他问. ”是啊,”敏妮说,”她答应以后不这样了.” 他走到宝宝跟前,宝宝正在地板上玩.于是他伸出手指去逗宝宝玩. 杜洛埃正在马路转弯处等候,心情很兴奋. ”喂,嘉莉,”看到一个女孩的倩影活泼地向他走来,他喊了起来,”平安无事,对不对来,我们叫一辆车.” $$$$第八章 冬天的暗示:特使受召 在主宰和支配万物的宇宙各种势力面前,一个没有经验的人简直就像风中的弱草.人类的文明仍处于中间状态,几乎已经摆脱了兽性.因为它已经不完全受本能的支配,可还算不上人性,因为它还没有完全受理性的指导.老虎对自己的行为是不负任何责任的,它天生受原始生命力的支配,受原始生命力的抚育和保护,因为它没有思想.而人类已经远离森林中的巢穴.人类由于获得了几乎完全自由的意志,他天生的本能变得麻木了.但是他的自由意志还没有发展到足以代替本能,为他提供完善指导的地步.他太聪明了,所以不会总是听从本能和欲望的摆布;但是他又不够坚强,不能总是战胜本能和欲望.当他还是动物时,他和生命力保持一致,受生命力的支配.但是当他成为人时,他还没有完全学会如何使自己与生命力相一致,使自己适应和控制生命力.他在这种中间阶段摇摆不定......既不是靠本能被动地与自然力保持一致,又不够聪明,不能靠自由意志主动地与自然力保持一致,取得和谐.他只是风中的弱草摇摆不定,受各种情感的影响.一会儿按意志行动,一会又按本能行事.如果他靠意志行动错了,他就靠本能来解救;如果他靠本能行动失败了,他就靠意志再站起来......总之,他是一种反复无常,无法预测的生物.我们唯一的欣慰是我们知道人类会不断地进化,而理想永远是可靠的灯塔,人类不会永远在善与恶之间徘徊.当自由意志和本能的矛盾得到调整,当充分的理性使自由意志具有完全代替本能的力量,人类就不会继续摇摆不定.理智的磁针将永远指向远处真理的磁极. 在嘉莉身上......其实世俗中人又有几个不是如此呢......本能和理性,欲望和认识在不断交战,争取主导.迄今她被她的欲望牵着跑,被动的时候多于主动的时候. 那一晚,敏妮对嘉莉的失踪既困惑不解,又焦虑不安,不过这种焦虑并不是出于思念.悲伤或友爱.第二天一早发现了那张条子时,她叫了起来,”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啦”汉生问. ”嘉莉妹妹搬出去,住到别处去了.” 汉生以从未有过的敏捷从床上一跃而起,来看那张纸条.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用舌头咂了一下嘴,表示他对这事的看法,就像人们催马前进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你猜她会到哪里去呢”敏妮情绪激动地问. ”我不知道,”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讥嘲,”她终于还是做出了这种事.” 敏妮困惑地摇了摇头. ”唉,”她说,”她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 ”算了,”过了一会儿,汉生把手一摊说道,”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女人的天性使敏妮不能就此丢开不管,她猜测着这种情况下的种种可能. ”唉,”她最后说,”可怜的嘉莉妹妹!” 上述对话,发生在清晨5点.与此同时,这个到城里冒险的小兵正独自睡在新房间里,睡得很不踏实. 如果说嘉莉的新境遇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她从中看到了各种可能性.她并不是一个主义者,渴望沉迷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为自己的大胆而不安,又为从旧的生活中解脱出来高兴.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工作,又猜测着杜洛埃会做些什么.无疑,这位可敬的先生将做的事,造物主早就安排好了.对于他自己的行为,他实在是身不由己.他的理性还未明理到阻止他.他受本能欲望的摆布,扮演一个追求异性的老角色.他对嘉莉的需求正如他对丰盛早餐的需求一样.也许他对自己做的事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不安,那么就是在这一点儿上他是邪恶有罪的.不过你可以肯定,不管他为什么良心不安,这种不安都是微乎其微的.第二天他来看嘉莉,她在自己的房间和他见面.他仍然是那么欢乐,令人开心. ”哎呀,”他说,”你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走,我们吃早点去.你今天还要去买别的衣服呢.” 嘉莉看着他,大眼睛里透出她的矛盾犹豫心理. ”但愿我能找到工作,”她说. ”你会找到工作的,”杜洛埃说.”现在担心有什么用呢先安定下来,在城里看看.我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你不会,”她说,不过口气不那么肯定. ”穿上新鞋子了吗把脚伸出来,让我瞧瞧.天哪,漂亮极了.现在穿上你的外套吧.” 嘉莉照办了. ”嘿,我说,这衣服合身极了,像定做的一样,对不对”他说着,摸了摸腰部的大小,又退后几步打量着这衣服,感到由衷的高兴.”你现在只缺一条新裙子了.现在我们去吃早饭吧.” 嘉莉戴上帽子. ”手套呢”他问. ”在这里.”她说着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拿出手套. ”好,走吧,”他说. 就这样,嘉莉最初的疑虑被一扫而光. 每次见面都是这样.杜洛埃不来看她的时候很少.她有时候一个人单独逛逛,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带着她到处观光.在卡生街的比尔公司,他给她买了条漂亮的裙子和一件宽松式上衣.她又用他的钱买了一些基本化妆品.到最后,她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镜子向她证实了她对自己的一向看法:她真是美,是的,美丽绝伦!帽子戴在她头上多俏丽,她的眼睛不也很美吗她用牙齿咬咬自己的小红嘴唇,第一次为自己的魅力而吃惊兴奋.杜洛埃这人真好. 一天傍晚,他们一起去看”日本天皇”,这是一出当时很流行的歌剧.去看戏之前,他们先去温莎餐厅.那家餐馆在第邦街,离嘉莉的住处有一大段路.外面刮起了寒风,从她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西边的天空上还残留着一抹淡红的晚霞,而在头顶上方,天空现出湛蓝的颜色,最后和暮色交融在一起.一长抹粉红色的薄云浮在半空,就像海上遥远的仙岛.路对面,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这景色让她想起了老家.12月份时从她们家的前窗看到的也是这种熟悉的景色. 她停了下来,痛苦地扭动着她的小手. ”怎么了”杜洛埃问. ”嗯,我也不知道,”她回答,她的嘴唇在颤动. 他觉察到她有心事,于是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她的手臂. ”走吧,”他温柔地说,”你没事.” 她转身穿上外套. ”今晚最好围上你的皮围脖.” 他们沿华拔士街往北朝亚当街走去,然后转弯朝西走.商店里的灯火在街上泻下一片金色的光辉.弧光灯在头顶上方闪烁.更高处,写字楼的窗子里透出光明.一阵阵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行人.那些6点钟刚下班的人们拥挤着往家走.薄大衣的领子都竖了起来,盖住耳朵,帽子也拉得低低的.年轻的女店员三三两两蹦蹦跳跳从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说笑着.都是些洋溢着青春热血的人们. 突然一双眼睛和嘉莉的目光相遇,认出了她.这眼光来自一群衣衫褴褛的姑娘.她们的衣服已经褪了颜色,松松垮垮的不合身,外套也是旧的,全身装束看去很寒伧. 嘉莉认出了这目光和这姑娘.她是鞋厂里操作机器的女工之一.那女工看见了她,不敢肯定是她,于是又回过头来看.嘉莉感到似乎有一片巨浪在他们之间滚滚流过.不久前穿着旧衣烂衫在机器旁干活的日子又出现在眼前.她真的一阵心惊.杜洛埃开始没注意到,一直到嘉莉撞到了一个行人身上,他才发现嘉莉神色的变化. ”你一定在想心事,”他说. 他们一起吃了饭,然后去戏院.嘉莉很喜欢这出戏.五光十色动作优美的戏剧场面看得她神驰目眩,她不禁向往起地位和权力,想象着异国风光和那些举止轩昂的人物.戏结束时,得得的马车声和大群衣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们让她看得目瞪口呆. ”等一下,”杜洛埃说.在戏院的门厅里,他拉她停住了脚步.夫人们和先生们正在那里走动着,相互应酬着,裙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戴着花边帽的头在频频点着,张开的嘴里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们先瞧一会儿.” ”六十七号车,”替人叫车的那人正扬声用悦耳的声音喊道,”六十七!” ”真漂亮,对不对”嘉莉说. ”漂亮极了!”杜洛埃说.他和她一样,为眼前华丽欢乐的场面所感染,热烈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臂.一次她抬起目光,微笑的嘴唇里,匀称齐整的贝齿在闪闪发光,眼睛也在闪闪发光.他们朝外走时,他俯下身子在她耳朵边说,”你看上去可爱极了.”他们走到外面时,叫马车的服务员正打开车门,请两位小姐上车. ”你紧跟着我,我们也去叫辆车,”杜洛埃笑着说. 嘉莉几乎没听到他的话.这旋风般的生活画面充满了她的头脑. 马车在一家餐馆门口停下来,他们进去吃宵夜.时间不早了,这个念头在嘉莉头脑里只是模糊地一闪而过,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受家规的约束了.假如她以前曾有时间形成一定的习惯的话,在这种场合习惯会起作用.习惯真是样怪东西,它能驱使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从床上爬起来做祷告,这种祷告完全是习惯使然,而非宗教热忱.受习惯支配的人,一旦忽略了平常做惯的事情,他的心里会产生某种不安,一种脱离日常轨道带来的烦恼和不快,于是他想象这是良心在责备他,想象他听到了良心的声音在轻轻地督促他走上正轨.如果他过份地偏离了常轨,习惯的力量会强大到使这不动脑筋只凭习惯行事的人又回到老习惯来,因循守例行事.”好了,老天保佑,”这种人会这么说,”我总算尽了责任,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实际上,他不过又一次照根深蒂固的老习惯做事而已. 嘉莉在家时并没有受到多少家教,没有树立起良好的生活原则.如果那样的话,她现在一定要饱受良心的责备而痛苦不堪了.他们这顿宵夜吃得热乎乎的.走马灯般变幻的场景,杜洛埃身上无形的美好东西,以及佳肴美味,豪华饭店在这种种因素的作用下,嘉莉的警觉放松了,她放心地听着和看着.城市催眠般的魅力又一次让她上当受骗. ”好了,”杜洛埃终于说,”我们该走了.” 吃饭时,他们一直在慢慢地消磨时间.他们的目光不时相接.嘉莉不觉感到他的目光中带有让她心跳的力量.他说话时喜欢用手碰碰她的手,好像要加深她的印象似的.现在当他说走时,他又碰了碰她的手. 他们站起来,走到外面街上.闹市区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吹着口哨的闲逛者,几辆夜间行驶的街车,还有几家娱乐场仍开着门,亮着灯光.他们慢慢走着,出了华拔士街,杜洛埃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趣事逸闻,他挽着嘉莉的手臂,说话时紧紧地握着.每隔一小会儿,说了什么俏皮话以后,他就低下头,和她目光相交.终于他们到了台阶边.嘉莉站在一级台阶上,她的头于是和他的头一样高了.他抓住她的手,温柔地握着,他久久地凝视着她,而她沉思地四下看看,心里一片温暖. 就在这大约同一时刻,经过长长一晚上的忧思,敏妮正在酣睡.她侧身睡着,胳膊肘很不舒服地压在身子下.受了压迫的肌肉刺激了神经,使得睡意正浓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模模糊糊的景象.她梦见她和嘉莉不知站在哪个旧矿井的旁边.她可以看到高高的滑槽和一堆堆挖出的泥土和煤.她们俩伸长脖子朝一个很深的竖井往下看.她们可以看到下面很深的地方,有些潮湿的怪石.那个地方的井壁已经看不清,只留下一些暗影.井口有一个用来载人上下的旧筐子,用一根已磨损的旧绳子吊在那里. ”我们下去看看吧,”嘉莉说. ”不,别下去,”敏妮说. ”来,下吧,”嘉莉说. 她开始拉筐,把筐拽了过来,不顾敏妮的反对,她跨进筐里,已经往下去了. ”嘉莉!”她喊,”嘉莉,回来!”但是嘉莉已经下去很深了,暗影完全把她吞没了. 她摇着手臂. 现在,这神秘的幻影很奇怪地消失了.她发现来到了一片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水边.她们正站在突出到水里去的某样东西上,那也许是一块木板,也许是伸入水中的陆地,也许是别的什么.嘉莉正站在这东西的顶端.她们四下张望,现在这东西开始往下沉,敏妮可以听到水漫上来的低低的声音. ”快过来,嘉莉!”她喊着,但是嘉莉继续往外走.她似乎渐渐地远去,她的喊声已经很难送到她的耳朵里了. ”嘉莉,”她喊道,”嘉莉!”但她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那么遥远,只剩下一片茫茫水面,把一切吞没了.她怅然若失,痛苦地离去,那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是她生平从未经历过的. 就这样,种种印象幻影掠过她疲乏的大脑,种种奇怪的梦境浮现出来,变成模糊的一片,一个幻觉接着一个幻觉.最后一个梦境使她喊了出来,因为嘉莉正从一块岩上失脚滑下去,而她的手指没有抓住她,她看见她掉了下去. ”敏妮!怎么了喂,醒醒.”汉生被吵醒了,他摇着她的肩膀喊. ”什......什么事”敏妮睡意惺忪地问. ”醒醒,”他说,”翻一个身再睡.你在说梦话.” 个把星期以后,杜洛埃打扮得漂漂亮亮,举止潇洒地走进费莫酒家. ”你好啊,查理,”赫斯渥从他的小写字间探出头来说. 杜洛埃踱了过去,朝里望着坐在桌边的经理. ”你什么时候又要出门做生意”他问. ”快了,”杜洛埃回答. ”这次你回来后,怎么很少看到你啊,”赫斯渥说. ”噢,我这一向很忙,”杜洛埃说. 他们随便聊了几分钟. ”嘿,”杜洛埃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道,”我想请你哪天晚上抽空出来玩玩.” ”到哪里去玩” ”当然到我家去,”杜洛埃说着微微一笑. 赫斯渥探究地抬起头来,嘴角浮起一丝笑影.他用精明的目光仔细地看着杜洛埃的脸,然后很有绅士风度地说:”当然,我很高兴去.” ”我们可以好好玩玩尤卡扑克.” ”我带一瓶赛克白葡萄酒来行吗”赫斯渥说. ”那当然好了,”杜洛埃说.”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赫斯渥一家住在林肯公园附近的北区.那是一幢三层楼的砖瓦房屋,底楼比街道稍稍低一点儿,这种式样的房子当时很流行.一个很大的凸式窗子从二楼伸出来,屋前有一块长两丈五宽一丈的草坪,屋后还有一个小院子,被隔壁人家的篱笆围在当中.那里有个马厩,是他养马和放马车的地方. 2333.23.3 ”行啊,”他总是这么简单地回答一句.他早就厌倦这类怨气冲冲的话题了. 温馨的家庭气氛是世上最温柔最娇贵的一种花,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它那样陶冶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品性,使他们变得坚强正直.从未在这种家庭环境中生活过的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听优美的音乐时,那奇妙的旋律会使人热泪盈眶,泪花在睫毛间闪烁.那种联结世人的心灵.激发他们情感的神秘心弦,是他们永远无法理解的. 赫斯渥的家说不上有这种温馨的气氛.这个家缺乏宽容体谅和关心爱护,而没有了这两样,家还算什么家呢房间里家俱精美,照居住者审美观看来,布置得很是典雅,足以给人安慰了.房间里铺了柔软的地毯,还有华贵的沙发椅和长沙发,一架大钢琴,一座无名艺术家雕的维纳斯大理石雕像,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收集来的小铜器饰物摆设.不过这类东西和别的一些小玩意儿,那些大的家俱店一般都有出售,都是构成”尽善尽美家庭住宅”不可缺的. 在吃饭间有一架餐柜,里面排列着闪闪发光的酒具.器皿和玻璃装饰品.这餐柜的安排完善是不容置疑的.在这方面赫斯渥是内行,他从事的工作使他对此有了多年的研究心得.他很喜欢给每个新来的女仆谈谈这门酒具陈列的艺术.不过他并不是个饶舌的人,相反,在对待家庭事务方面,他抱着一种人们称为绅士风度的态度:优雅含蓄.他不和人争论,也不随便开口.在他身上有一种独断专行的派头.遇到没法纠正的事情,他就睁一眼闭一眼;而对无能为力的事情,他往往就绕开走了. 曾经有一段日子,他非常疼爱杰西卡.那时他年纪还轻,事业上的成功还很有限.但是现在杰西卡17岁了,养成了一种冷漠独立的性格,这当然不会有助于增进父母的疼爱.她还在上高中,对于人生的见解,完全是贵族那一套.她喜欢漂亮的衣服,不断要求添置新衣服.满脑袋装的是恋爱婚姻建立豪华小家庭的设想.在学校里她结识了一些比她家有钱的女孩子.她们的父亲都是当地生意兴隆的公司商号的老板或者合伙人,所以这些女孩言谈举止中带着富家女子的那种傲气.杰西卡在学校里只和这些人交往. 年轻的小赫斯渥20岁了,在一家大房地产公司做事,很有发展前途.家庭开销他是一点不负担的.家里人认为他正在攒钱准备投资房地产.他有几分才能,十分虚荣,爱好寻欢作乐,不过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这方面的爱好损害他的责任心,不管他有什么责任心.他在家里进进出出,忙着他自己想干或者爱干的事,有时跟他母亲说上几句,有时和他父亲聊聊某件小事.不过总的来说,他的话题不超过闲聊的范围.他并不向家里任何人暴露他内心的愿望,他也没发现家里有人对此特别关心. 赫斯渥太太是那种爱出风头的女人,不过多多少少总有一些懊丧,因为总是发现某人在某方面比她更胜一筹.她的生活知识包括了上流社会人们的日常生活.她想跻身那个社会,可至今尚未如愿.她并非缺乏自知之明,看不出她这辈子别指望梦想成真.她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指望通过杰西卡,她的社会地位能有所提高.如果小赫斯渥事业成功,她可以在人前炫耀一番.其实赫斯渥本人干得也不赖.她盼望他的那桩房地产小投机生意能成功.目前他的财产还不大,不过他的收入很可观,他与老板费支杰拉德和莫埃的关系稳固,这两位先生和他保持着一种友好随便的关系. 可想而知,这么几个人组成的家庭会有什么气氛.这种气氛可以从无数次谈话中感觉出来.而且每次谈话都是大同小异. ”明天我要去福克斯湖,”星期五晚上小乔治在饭桌上宣布. ”去那里干吗赫斯渥太太问道. ”埃迪.法华买了条新汽艇.他请我去看看这船怎么样.” ”花多少钱买的”他母亲问. ”2000多元.他说那船很漂亮.” ”老法华一定在赚大钱,”赫斯渥插了一句. ”我想那不假.杰克告诉我说,他们正运货去澳大利亚.他还说,他们上周给开普敦运去了一大箱.” ”真是想不到,”赫斯渥太太说,”四年前他们还住在麦迪生大街的地下室呢.” ”杰克告诉我,他们开春要在罗贝街盖一栋六层楼的大楼.” ”真了不起,”杰西卡说. 这一次赫斯渥想早点离家. ”我想,我该去市里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星期一我们去不去麦克维克家呢”赫斯渥太太问道,她仍坐在那里没有站起来. ”去好了,”他无所谓地回答. 他们继续吃饭,他上楼去取帽子和大衣.不久大门咔嚓响了一下. ”我猜爸已经走了,”杰西卡说. 杰西卡的学校新闻是另一种闲聊内容. ”学校要在礼堂楼上演一出戏.”她有一天报告说,”我也要参加.” ”真的”她妈妈说. ”是真的,我要做一套新衣服.学校里好几个最出色的女孩都要参加演戏.巴麦小姐将演女主角波希霞.”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他们还找了玛莎.格里娥参加.她自以为会演戏.” ”她家很穷,是吗”赫斯渥太太同情地说,”她家什么也没有,是吗” ”是啊,”杰西卡回答,”他们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 学校里的男孩子们不少为她的美貌倾倒.她对于他们掌握着最严格的分类标准. ”你觉得怎么样”有一天傍晚她对她妈妈说,”那个赫伯特.克兰想要和我交朋友呢.” ”他是谁啊,亲爱的”赫斯渥太太问. ”噢,无名之辈,”杰西卡说着噘起了她美丽的嘴唇,”他只是学校里的一个学生.他什么也没有.” 当肥皂厂主的儿子小布里福陪她回家时,她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样了.赫斯渥太太正坐在三楼的摇椅里看书,正巧抬头朝窗外看. ”你刚才和谁在一起,杰西卡”杰西卡上楼来时,她问道. ”是布里福先生,妈妈,”她回答.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是的.他想和我一起到公园去散散步,”杰西卡解释道,因为跑上楼来脸上现出了红晕. ”好吧,宝贝,”赫斯渥太太说,”别去太久了.” 当这两个人走在马路上时,赫斯渥太太很感兴趣地在窗口看着.这样的事情是她乐意看到的,是的,非常乐意. 赫斯渥在这样的气氛里已经生活了多年,从未费心去思索它.他天生不愿烦神去追求更完美的生活,除非那种生活就在面前,和他目前的生活对比鲜明.事实上,他有得有失:他对他们在日常琐事上的自私冷漠感到恼怒,但有时又为他们讲体面摆排场而欣欣然,因为在他看来这有助于提高他们的尊严和社会地位.他经营的酒家,那才是他生活的中心.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傍晚回家时,这家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饭菜是一般仆人能烧出的那种,不过很少有令人难以下咽的时候.此外,对于儿女们的谈话,他也感兴趣,他们看上去气色总是那么好.赫太太爱虚荣,所以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赫斯渥认为,这总比朴素无华要好得多.他们之间已经谈不上爱情了,不过也没有很大的不满.她对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他们之间谈得不多,所以不至于引起什么争执.照普通流行的说法,他们同床异梦.有时他会遇到某个年轻活泼风趣的女人,相形之下,他的太太似乎大大不如.但是这种艳遇引起的不满是短暂的,因为他必须考虑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利害得失.他不能让他的家庭关系出毛病,因为这样会影响他和老板的关系,他们不希望出丑闻.担任像他这样职位的人必须举止庄重,名誉清白,有一个体面的家庭立脚.因此他一举一动都很谨慎.下午或者星期天需要到公共场所露面时,他总是带上妻子,有时还加上他的子女.他到当地的游乐场所或者到附近威司康星州的度假地去住上两天时,总是规规矩矩,彬彬有礼,只到人们通常去的地方闲逛,只做人们通常做的事.他知道这样做的必要性. 他所认识的许多中产阶级成员中,如果哪个有钱的家伙在私生活上遇到了麻烦,他总是摇摇头,这种事情不谈为妙.假如和那些可以算得上亲密朋友的人们谈起来,他会批评这事干得太愚蠢:”本来这事也算不得什么......哪个男人不做这种事呢......可是他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一个男人再小心也不为过份的.”他对于那些犯了错误又被人发现的家伙是不同情的. 为了这个缘故,他仍然花点时间带他太太去交际应酬.要不是他有需要应酬的人,要不是还有一些和她在场不在场无关的娱乐,这人会朝她注目.她态度和气,爱慕虚荣,喜欢听人吹捧.他很清楚,这一切加在一起,有可能会给她那样家庭地位的妇女带来悲剧.就他的想法而言,他对女性没有多少信心.他的妻子从来不具有那种美德,可以赢得他这种人的信任和仰慕.他看得出,当她还热爱着他时,可以对她放心.可是一旦没有爱情来约束她......那么,也许会出什么事的. 近一两年来,家庭开销似乎很大.杰西卡不断要添置漂亮的新衣服,赫斯渥太太不愿意让女儿盖过自己,所以也不断更新她的服饰.过去赫斯渥对此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是有一天他发了点牢骚. ”这个月杰西卡要买套新衣服,”赫斯渥太太一天早上说道. 赫斯渥当时正穿着一件做工讲究的西装背心站在镜子前打扮. ”她不是才买了一套新衣服吗”他说. ”那套衣服是晚装,”他妻子心安理得地说道. ”看起来,”赫斯渥回答道,”她最近添衣服花的钱可不少了.” ”是啊,可是她现在比过去交往多了.”他妻子这么结束了这番谈话,不过她注意到他的语气里有一点以往没有的东西. 他是一个不常旅行的人.不过他如果出门的话,总是习惯地带上她.最近市议会安排了一次到费城的访查旅行,要去十天时间,赫斯渥也接到了邀请. ”那里没人认识我们,”一位市议员先生对他说.他的绅士外表几乎无法遮掩他满脸的无知和□□,头上总是戴着一顶非常气派的高顶丝礼帽.”我们可以好好乐一乐.”他的左眼牵动了一下,算是眨眼了.”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乔治.”第二天赫斯渥就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妻子. ”我要离开一下,朱丽亚,”他说”去几天工夫.” ”去哪里”她抬起头来问道. ”去费城,是公事.” 她故意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这一次我不带你一起去了.” ”好吧,”她答道.不过他看得出,她心里对这事起了疑心.临走前,她又问了他几个问题,这使他很恼怒.他开始感到她是一个讨厌的包袱. 这次旅行,他玩得很痛快.到结束时,他还舍不得走.他并不是个喜欢支吾其辞的人,而又讨厌就这事作任何解释.所以他只笼统地讲了几句就把这事情搪塞过去了.但是赫斯渥太太在心里对这事琢磨了很久.她坐马车出门比以前频繁了,衣服穿得更考究了.她还经常上戏院看戏,要弥补自己这次的损失. 这种气氛很难称为家庭气氛.这种家庭生活靠习惯的力量和传统观念维系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越来越干枯......最终成为一团火绒,很容易着火,把一切烧毁. $$$$第十章 冬天的忠告:幸福使者来访 考虑到世人对女人及其责任的态度,嘉莉的心理状态值得我们的探讨.人们用人为武断的尺度衡量她的行为,社会拥有评判一切事物的传统标准:男人都应该做好人,女人都应该有贞操.因此我们要问:歹人,汝堕落为何 尽管斯宾塞和现代自然哲学家们已经作了大量分析,我们对道德的理解仍很幼稚肤浅.道德问题不是单靠进化论就能解释的.单纯符合世上万物的规律是不够的,因为道德问题比这更深奥,也比我们迄今所理解更复杂.首先,谁能回答心灵为什么会颤动又有谁能解释为什么有些哀伤的曲子在世上广为流传,经久不衰最后又有谁能说清是什么炼丹术使得玫瑰不分阴晴,总是鲜花满树,像红灯高挂枝梢这些事实的本质中蕴藏着道德的最基本原则. ”啊,”杜洛埃想,”我这次的胜利真是妙不可言啊.” ”唉,”嘉莉感到悲哀和担忧,”我失去的是什么” 我们面对着这个古老的问题认真思索,既感兴趣又觉困惑,努力想找出道德的真谛,寻求正确行为的真正答案. 照某些社会阶层的标准看,嘉莉现在的境遇是够舒服的了......在那些忍饥挨饿,饱受凄风冷雨之苦的人们眼里,她现在已进入风平浪静的安全港.杜洛埃在西区正对着联合公园的奥登广场租了三间带家俱的房间,那是个绿草如茵,空气清新的小地方,如今在芝加哥再没有这么美的地方了.从窗户看出去,景色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最好的那个房间俯瞰着公园的草坪.那里的青草已枯黄,草丛中露出一个小湖.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摆,树梢后面耸立起联合公园公理会教堂的尖顶,再远处,还有好几个教堂的塔楼耸立着. 房间布置得舒舒服服.地上铺着漂亮的布鲁塞尔地毯,暗红配淡黄的鲜艳底色上织着插满奇花异卉的大花瓶图案.两扇窗子之间有一个大穿衣镜.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大而柔软的长沙发,上面蒙着绿厚绒面子,还有几把摇椅散放着.几张画,几块小地毯,还有几件小古玩,这些就是屋里的全部摆设了. 在前屋后面的卧室里,有嘉莉的一个大箱子,是杜洛埃给她买的.壁橱里挂着一长排衣服......她从未有过这么多衣服,而且款式和她那么相配.另外还有一个房间,打算作厨房,杜洛埃已经要嘉莉在那里装了一个简易活动煤气炉,以便烧些简单的便餐和杜洛埃爱吃的牡蛎.烤奶酪面包之类的食品.最后还有个洗澡间.整个房子很舒适,点着煤气灯,还有调温取暖设备,那种设备还带有一个衬着石棉的炉栅,是当时刚采用的,令人非常舒适愉快.由于嘉莉天生勤快爱干净,如今爱干净的脾气更有所发展,这地方收拾得非常舒适,令人愉快极了. 嘉莉就在这种惬意的地方安顿下来,摆脱了那些一直威胁着她的生活上的困顿,可是同时她又添上了许多心理上的负担.她的人际关系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真可以把她看成是一个与旧日告别的新人.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比以前漂亮的嘉莉,但是从她脑中的那面镜子里,她看到了一个比以前丑恶的嘉莉,那面镜子代表了她自己的看法和世俗的见解.她在这两个影象之间摇摆不定,不知道该相信哪个好. ”天哪,你真是个小美人!”杜洛埃喜欢常常对着她惊呼. 于是她就睁着大眼睛高兴地望着他. ”你知道你有多美,是不是”他会接着说. ”嗯,我不知道,”她这么回答.因为有人认为她美,她心里不禁感到欣喜.尽管她相信自己很美,她还是不敢肯定,生怕自己太虚荣,自视过高. 可是她的良心可不会像杜洛埃那样奉承她.她从良心那里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她在心里向这个声音辩白着,恳求着,为自己开脱着.归根结底,这良心也不是一个聪明正直的顾问.这只是世俗庸人那种渺小的良心,其中混杂着世人的见解,还有她过去的环境.习惯.风俗造成的影响.有了这良心,世人的声音就真的被当成上帝的声音. ”唉,你堕落了!”那声音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她问道. ”看看你周围的那些人吧,”那声音在轻轻地说,”看看那些好人.他们不屑于做你做的事.看看那些好姑娘.要是让她们知道你那么经不住诱惑,她们会躲开你.你没有奋斗就放弃了努力.” 嘉莉一个人在家,独自看着窗外的公园时,她会听到这个声音在对她说话.不过也不是常常听到......只有在没有旁的事情打岔时,在她对目前的舒适感觉不太强烈,而且杜洛埃又不在家里时,这个声音才会出现.这声音起初很清晰,不过嘉莉从来没有完全信服过,因为她总有话回答:12月严冬的威胁啦,她很孤单啦,她有需求啦,她怕呼啸的寒风啦等等.贫困的声音替她作了回答. 明媚的夏天一过去,城市披上了灰的外衣.整个长长的冬天,它穿着这件色调灰暗的外衣从事着各种活动.那无数的楼房,那天空,那街道,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光秃秃的树木以及在风中飞舞的灰尘和废纸,更增添了阴沉严峻的气氛.寒风在长长窄窄的大街上扫过,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引起人的惆怅.并非只有诗人.艺术家.或者感情细腻的上流人物才感受到了这种愁思.连狗和普通人都受了感染.他们的感受和诗人一样深刻,只是他们无法像诗人一样表达自己的感觉.停 嘉莉看到自己要赢这一盘了,开心地笑了.有赫斯渥帮她的忙,看来她是战无不胜的了. 他并不经常看她.即使看时,也只用温和的目光.他的眼神里只显出愉快与和气,看不出一丝邪意.他把他的狡黠和精明都收了起来,显出一脸的正气.嘉莉毫无疑心,以为他醉心于眼前打牌的乐趣里.她感觉得出,他认为她打得很不赖. ”打牌没有点彩头太不公平了,”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指伸进上装放硬币的小口袋,说道:”我们来下1角钱的注吧.” ”好.”杜洛埃说着去掏他的钱. 234.23.4 但是赫斯渥抢在他前面,已抓了满满一把1角的新硬币出来.”给,”他说着在每人面前堆了一小堆硬币. ”噢,这是赌博,”嘉莉笑着说,”这样可不好啊.” ”没关系,”杜洛埃说,”只是好玩而已.只要你只赌10美分,你还是可以上天堂的.” ”你先不要和我们说道德吧,”赫斯渥温和地对嘉莉说,”等看谁赢了钱再说.” 杜洛埃微微一笑. ”如果你丈夫赢了钱,他会告诉你赌钱有多不好的.” 杜洛埃大声笑了起来. 赫斯渥说话时带着讨好的口气,他的意思那么明显,连嘉莉也听出了话中的诙谐意思. ”你什么时候出门”赫斯渥问杜洛埃. ”星期三,”他回答. ”你丈夫经常出门,太不像话了,是不是”赫斯渥对嘉莉说. ”她这次和我一起去,”杜洛埃说. ”你们走以前,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看场戏.” ”没问题,”杜洛埃说.”你说呢,嘉莉” ”我很愿意,”她回答. 赫斯渥尽量设法让嘉莉赢了这些钱.他为她赢了钱高兴,一遍遍数她赢的钱,最后把钱堆在一起,放在她伸出的手里.接着他们一起吃了顿点心.吃饭时,他给大家斟上酒.饭后,他很识体地告辞了. ”对了,”他目光先注视着嘉莉,然后看着杜洛埃说道,”你们7点半准备好,我来接你们.” 他们陪他走到门口.他的马车停在那里,黑暗中车上的红灯发出愉快的光芒. ”听我说,”他用老朋友的口气对杜洛埃说道,”下次你留你太太一个人在家时,你得让我带她出去玩玩,这样她不至于太寂寞.” ”行啊,”杜洛埃说,对赫斯渥的好意感到高兴. ”你太客气了,”嘉莉说. ”这不算什么,”赫斯渥说.”换了我,我也会希望你丈夫这么关照我的.” 他微笑着,轻快地走了,给嘉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从未与这样气度不凡的人有过交往.至于杜洛埃,他感到同样的愉快. ”真是个好人,”他们回到舒适的房间时,他对她说道,”而且和我很要好.” ”好像是的,”嘉莉说. $$$$第十一章时尚在诱惑:情感在自卫 嘉莉善于学习有钱人的生活方式,模仿幸运儿们的种种浅薄表面的东西.看见一样东西,她就会问自己,如果适当地穿戴在她身上,会是什么样子.我们知道,这当然不是美好的情感,也不是智慧.智者不会为这种事情苦恼,愚人也不会为此不安.鲜衣美服对嘉莉有着巨大的诱惑力.每当她走近它们,它们似乎在狡猾地轻声自我夸耀,她心中的欲望使她乐意倾听这些声音.啊,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却有多么动听的声音!谁能替我们把这些宝石的声音翻译出来呢 ”亲爱的,”从帕特里奇公司买回来的花边领饰对她说,”你戴上我显得多美啊.不要把我扔了.” ”啊,这么小巧的脚,”那双新买的软牛皮鞋说道,”穿上我,这脚多可爱啊.要是没有我的帮助,那将多可惜啊.” 这些东西一旦拿在手上,穿在身上,她也许会在梦中想到放弃它们.这些东西来路不正的想法也许会使她非常痛苦,使她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但是她绝不会舍得放弃这些东西.她的良心会向她呼吁:”穿上那些旧衣服,穿上那双旧鞋子吧!”但是这些呼吁是徒劳的.她也许能克服对饥饿的恐惧,去过从前的日子.在良心的最后压力下,她也许能克服对做苦工和过狭隘生活的抵触情绪.但是要她损害自己的容颜.要她穿上破衣烂衫,露出一副寒伧相吗绝对办不到! 杜洛埃助长了她在这个问题和其他相关问题上的看法,进一步削弱了她对物质引诱的抵抗能力.如果别人的见解正符合我们心中的愿望,这种情况是很容易发生的.他发自肺腑地一再赞扬她的美貌,他又那么仰慕地看着她,使她充分意识到美貌的重要.眼下她还不必像漂亮女人那样搔首弄姿.但是这方面的知识她学得很快.像他那一类人一样,杜洛埃有个习惯,喜欢在街上观察那些穿着时髦或者长相漂亮的女人,对她们评头品足.他具有女性那种对服饰的喜爱,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很有眼光,尽管他在智力问题上一窍不通.他注意到她们如何迈出小巧的脚,如何微微扬起下巴,如何富有曲线美地用优美的姿势扭动身子.对他来说,一个女人风骚巧妙地摆动臀部的姿势就像美酒的色泽对酒徒那样具有吸引力.他会回过头去,用目光久久追踪着渐渐远去的身影.他会孩子般地以一股不加遏止的热情大大激动起来.他爱慕女人们自己珍视的东西......翩翩风度.他像一名忠实的信徒,和她们一起拜倒在这神龛面前. ”你看到那个刚刚走过去的姑娘吗”第一天他们一起上街散步时,他就对她说道,”她走路姿势很美,对不对” 嘉莉注意看着被推崇的优美姿态. ”不错,她走路姿势很好看.”她愉快地回答,脑子里就想到也许自己在这方面有些小缺陷.既然那人的步态好看,她得更仔细地看看.本能地,她就想模仿那种姿态.当然,她也能这么走的. 像她那么聪明的姑娘一旦看到某些东西被一再强调,受到推崇和赞赏,就会看出这种事的诀窍来,并付诸实践.杜洛埃不够精明,看不出这么做太没有策略了.他本应该让嘉莉和她自己比,而不是和比她自己强的女人比,这样事情会好得多.如果他是在和一个阅历丰富的女子打交道,他不会干出这种蠢事来的.但是他把嘉莉看作一个初出道的黄毛丫头,又没有她聪明,无法理解她的感情.于是他继续开导她,也继续伤害她.对一个自己日益爱慕的女子不断开导和伤害,实在是一件蠢事. 嘉莉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的教诲.她看出杜洛埃喜欢的是什么,模模糊糊地也看到了他的缺点.一个女人得知一个男人公然到处留情,她对他的看法就会下降.她认为世上只有一个人配受最高的恭维,那就是她自己.如果一个男人能获得众多女子的欢心,他一定惯于对她们个个灌蜜糖. 在他们住的公寓大楼里,她接受了属于同一性质的教诲. 同一个楼里住着一个戏院职员海尔先生.他是斯坦达戏院的经理.他的妻子是一个年纪35岁浅黑型的可爱女人.他们属于如今在美国很普通的那一种人:靠工资过着体面生活的的人.海尔先生每星期45元薪水.他的妻子很有魅力,模仿少年人的心思,反对过那种操持家务,养儿育女的家庭生活.像杜洛埃和嘉莉一样,他们租了三室一套的房间,在嘉莉楼上. 嘉莉搬来不久,海尔太太就和她有了交往,一同出去走走.很长时间,这是她唯一的同伴.经理太太的闲聊成了她认识外部世界的渠道.那些浅薄无聊的东西,那种对财富的崇尚,那些传统的道德观念,从不动脑筋的经理太太那里像筛子一样漏了出来,使嘉莉一时头脑糊涂起来. 另一方面,她自己的情感却是一种净化心灵的力量.她内心有一种不断促使她努力向上的力量,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那些情感通过心灵不断地召唤着她.门厅对面的套房里住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和她母亲.她们是从印第安纳州伊凡斯维城来的,一个铁路会计师的妻子和女儿.女儿来这儿学音乐,母亲来陪伴她. 嘉莉没有和她们结识.但是她看到那个女儿出出进进.有几次她看到她坐在客厅的钢琴前,还经常听到她弹琴.这少女就其身份而言,穿得过份考究.手指上戴着一两枚宝石戒指,弹琴时戒指在她雪白的手指上闪光. 嘉莉现在受到了音乐的感染.她的易感的气质和某些乐曲发生了共鸣,就好像竖琴的某根弦会随着钢琴上相应的琴键按动发生共鸣一样.她的情感天生细腻,某些忧伤的曲子在她心里引起了朦胧的沉思,勾起她对自己欠缺的东西的渴望,也使她更依恋自己拥有的美好东西.有一首短歌那位年轻的小姐弹得特别温柔缠绵.嘉莉听到从敞着门的楼下客厅里传出了这支歌.那正是白昼与夜色交替之际.在失业者和流浪汉的眼里,这种时刻给世事蒙上了一层忧伤沉思的色调.思绪飘回遥远的过去,带回几束业已干枯的残花,那些消逝的欢乐.嘉莉坐在窗前朝外看着.杜洛埃从上午10点出去还没有回来.她一个人散了一会儿步,看了一会儿贝塞.m.克莱写的一本书,是杜洛埃丢在那里的.但是她并不怎么喜欢这本书.然后她换了晚装.当她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公园时,正像渴求变化和生命的自然界在这种时刻的情绪一样,她心里充满着企盼和忧愁.正当她思索着自己的新处境时,从楼下的客厅里悄悄传上来那支曲子,使她深受感动,百感交集.她不禁回忆起在她有限的生涯中那些最美好最悲伤的事情,一时间她悔恨自己的失足. 她正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杜洛埃走了进来,带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气氛.暮色已经降临,但是嘉莉忘了点灯.炉栅里的火也已经很微弱了. ”你在哪里,嘉德”他用他给她取的爱称,叫着. ”在这里,”她说.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哀怨和孤独的情绪,可是他没有听出来.他身上没有诗人的气质,不会在这种场合下弄清女人的心思,在人生的悲哀中给她以安慰.相反,他划了根火柴,点亮了煤气灯. ”喂,”他叫了起来,”你在淌眼泪啊.” 她的眼睛里含着残留的泪痕,还没有干. ”嘘!”他说,”你不该哭的.” 他握着她的手,从他的自我主义出发,好心肠地认为她之所以哭,也许是因为他不在家她感到孤单的缘故. ”好了好了,”他继续说,”现在一切都好了.我们伴着这音乐来跳一圈华尔兹舞吧.” 再没有比这更不合时宜的提议了.嘉莉马上看清他无法理解她的感情,给她以同情.她还无法清楚地指出他的缺点或者他们之间的差别,但是她已经感到了.这是他犯的第一个大错. 傍晚,那个女孩在母亲的陪伴下迈着轻快的步子外出,杜洛埃对她的风度大加赞赏.这使嘉莉意识到女性那些时髦的姿态和动作的性质和意义:它们使人显得气度高雅,不同凡响.她在镜子面前,学着铁路会计师女儿的样子,噘起嘴唇,同时把头微微一场.她轻盈地一摆身子提起裙子......杜洛埃不是在这女孩和别的女人身上一再指出这个动作吗,而嘉莉是天生善于模仿的.她开始学会了那些美貌虚荣的女子无一例外会做的小动作.总之,她关于举止风度的知识大大增加了.她的外表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她成了一个风韵不凡的姑娘. 杜洛埃注意到了这些变化.那天早上他看到她头发上的新蝴蝶结和新发式. ”你那样鬈头发很好看,嘉德,”他说. ”是吗”她甜甜地回答.在同一天她又试了一些别的时髦玩意儿. 她的步履比以前飘逸,这是模仿铁路会计师女儿的翩翩风度的结果.这同一楼的年轻小姐对她的影响真是一言难尽.正是因为这些,当赫斯渥来访时,他所看到的那个年轻女人已不再是杜洛埃第一次搭讪的嘉莉了.她的服饰上和举止上的缺点已经基本上纠正了.她秀丽可爱,举止优美,由于缺乏自信而羞羞答答.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表情,这表情一下子吸引住了这位惺惺作态的正人君子.这种清新的魅力古而有之.他的情感还保留着一份对天真烂漫的青春魅力的赏识,现在这份情感被重新点燃了.他看着她的美丽的脸颊,感觉到微妙的生命之光正从那里散发出来.从她清澈的大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他耽于声色的天性看惯的狡猾.她的那点小小的虚荣心,他如果能看出来的话,只会使他感到有趣. ”真奇怪,”当他坐着马车离去时,心里在想,”杜洛埃这家伙怎么能把她弄到手.”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情感比杜洛埃高雅. 马车在颠簸着前进,两旁的煤气路灯迅速向后退去.他的戴了手套的双手十指交叉着抱在胸前,眼前只看见灯光下的房间和嘉莉的脸,心里想着妙龄美人给人的乐趣. ”我要送她一束花,”他心里盘算着,”杜洛埃不会介意的.” 他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对自己掩盖他迷恋她的事实.他并不为杜洛埃的先得手这事实担心.他只是让自己的思绪像游丝般地飘浮着,指望这思绪像蜘蛛丝一样,会挂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猜出结果会是什么. 几星期以后,到处旅行的杜洛埃刚从俄玛哈短程出差回来,在芝加哥街上遇到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是他众多老相识之一.他本来打算赶快回奥登广场给嘉莉一个惊喜,现在和这个熟人谈上瘾了,就改变了初衷. ”走,一起吃饭去,”他说道,一点也没想到有可能碰到熟人,惹起麻烦. ”好啊,”他的同伴说. 他们一起到一个适宜交谈的高级饭店去,相遇时还是下午5点钟,等吃完饭已是7点半了. 快讲完一件小趣事时,杜洛埃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正在这时,他和赫斯渥的眼光相遇了.赫斯渥正和几个朋友一起进来,一看到杜洛埃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这女人不是嘉莉,他心里马上得出了结论. ”哼,这坏蛋,”他心里想,带着几分义愤和同情,”这么无情无义,太让那个小姑娘伤心了.” 杜洛埃的目光与赫斯渥相遇以后,并没有在意,仍在轻松地想这想那,直到他发现赫斯渥故意装着没看见他,才有点担心起来.接着他注意到后者的一些表情.他想起了嘉莉以及他们上次的见面.老天,他必须跟赫斯渥解释解释.和一个老朋友偶然聊上半个小时不应该引起大惊小怪,把它看得过于严重的.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良心不安了.这样复杂的道德问题不是他能弄明白的.赫斯渥会笑话他用情不专,他会和赫斯渥一起哈哈大笑.嘉莉不会听到的,现在共餐的女友也不会知道的.但是他不能不感到事情很糟糕......他的名誉沾上了污点,可是他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他无精打采地结束了晚餐,送女友上了车,然后回家了. ”他一点没向我提起他新结识的这些情人嘛,”赫斯渥心里想,”他以为我把他看成真心爱那个小姑娘的.” ”我刚刚把他介绍给嘉莉,他该不会认为我还在寻花问柳吧,”杜洛埃心里想. ”我那天看见你了,”下一次杜洛埃走进那家他必去的高级酒家时,赫斯渥温和地对他说.像父母对小孩说话一样,他暗示地伸出了食指. ”那是我的一个老相识.我刚出车站时撞见的,”杜洛埃解释道,”她以前是个大美人.” ”不是还很有点吸引力吗”另一个假装开玩笑地说. ”唉,不是的,”杜洛埃说,”这一次只是躲不掉而已.” ”你这次可以在这里呆几天”赫斯渥问. ”只能呆几天.” ”你一定要带那个小姑娘出来和我一起吃顿饭,”他说,”你把她关在家里恐怕要让她闷坏了.我来订一个包厢,我们一起去看乔.杰佛逊的戏.” ”我没有关她,”推销员说,”我一定来.” 赫斯渥听了这话很高兴.他不相信杜洛埃对嘉莉有什么感情.看着这个穿着华丽无忧无虑的推销员,他不由妒忌起这个他曾喜欢的人.他开始用情敌的目光,从机智和魅力的角度来打量他,要找出他的弱点所在.毫无疑问,他也许可以把杜洛埃看做好人,但是如果要拿他当情人看,就有点让人看不起了.他完全可以把他骗了.对了,如果能让嘉莉看到星期四那类小意外,这事情就算定下来了.他笑着聊天时,脑子里却在转这些念头,几乎有点得意忘形了.可是杜洛埃一点没有觉察,他没有能力分析像赫斯渥那种人的目光和情绪.他站在那里,微笑着接受了邀请,而他的朋友却在用老鹰般的目光打量他. 这出人物关系特别复杂的喜剧中的女主人公这时并没有在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还在忙于调整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以便适应新环境,眼下还没有为这两人感到烦恼和痛苦的危险. 一天晚上,杜洛埃看见她在镜子前穿衣. ”嘉德,”他一把拉住她说,”我相信你变虚荣了.” ”没这回事,”她含笑回答. ”是的,你真漂亮极了.”他说着用胳膊搂住她,”穿上你那件深蓝套装,我带你看戏去.” ”哎呀,我已经答应海尔太太今晚和她一起去看博览会,”她抱歉地回答. ”你答应了吗”他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情况.”要是换了我,我才不会去看博览会呢.”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也没有提出取消约会陪他看戏去.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那个女仆递进一封信来. ”他说要回音的,”女仆解释说. ”是赫斯渥来的信,”杜洛埃拆信时,看着信封上的名字说道. ”你们今晚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看乔.杰佛逊的戏,”信里说,”我们那天说定的,这次该我做东,别的安排都不算.” ”你看,这事怎么办呢”杜洛埃天真地问.嘉莉满心想答应. ”你决定吧,查理,”她有所保留地回答. ”我想,要是你能取消和楼上的约会,我们还是去的好,”杜洛埃说. ”没问题,”嘉莉不加思索地回答. 杜洛埃找信纸写回信的当儿,嘉莉去换衣服.她几乎没想一想为什么对这个邀请这么感兴趣. ”我要不要把头发梳成昨天那种发型”她手里搭拉着好几件衣服出来问道. ”当然好了,”他很高兴地回答. 看到他一点没有疑心,她放心了.她并不认为她愿意去的原因是因为赫斯渥对她有吸引力.她只是感到赫斯渥.杜洛埃和她三个人一起玩的想法比别的两个安排更有趣.她仔细地打扮好,向楼上道了歉,就出发了. ”我得说,”他们走到戏院大厅时,赫斯渥说,”今晚你特别地迷人.”, 在他赞赏的目光下嘉莉感到心跳. ”现在跟我来吧.”他说着带头穿过休息处进了正厅. 236.23.6 ”你一定想先在城里看看,是不是”吃饭时敏妮说道.”这样吧,我们星期天上林肯公园去.” 嘉莉注意到汉生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他似乎在想别的事. ”不过我想明天先四处看看,”她说.”我还有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空闲.这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商业区在哪里” 敏妮开始解释.但是她丈夫把这个话题包揽了过去. ”在那边,”他指着东边说道,”在东面.”于是他开始了嘉莉来后他的第一篇长篇大论,是关于芝加哥的城市布局的.”你最好到河那边,沿富兰克林街看看那些工厂.”结束时他说,”许多女孩在那里工作.而且从那里回家方便,离这里不远.” 嘉莉点点头,又向她姐姐打听附近的情况.她姐姐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情况低声地告诉她.这其间,汉生只顾自己逗孩子.最后他跳了起来,把孩子递给他妻子. ”我明天早上要起早,我得去睡了.”说着他就消失在起居间隔壁的卧室,上床去了. ”他在离这里很远的畜牧场上班,”敏妮解释说,”所以他5点半就要起床.” ”那你什么时候起来准备早饭呢”嘉莉问. ”5点差20分左右.” 她们一起把当天的事情做完.嘉莉洗碗,敏妮给孩子脱衣服,放他到床上去.敏妮的一举一动都显出她惯于吃苦耐劳.嘉莉看得出,姐姐的日子就是整天手不停地干活. 她开始意识到,她必须放弃和杜洛埃的交往.不能让他上这里来.她从汉生的态度和敏妮压抑的神气看出,事实上,从这个公寓的整个气氛看出,这里的生活态度保守,一年到头除了干活,别的一切都是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汉生的日子就是每晚在前屋看报,9点上床,敏妮晚一点上床.他们对她的期待会是什么呢她意识到她必须先找份工作,好有钱付食宿,安顿下来,然后才可以想到交朋友之类的事.她和杜洛埃的那一段小小的调情现在看来似乎出格了. ”不,”她心里思忖道,”他不能来这里.” 她向敏妮要墨水和信纸,那些东西就在吃饭间的壁炉架上.等她姐姐10点上床,她就掏出杜洛埃的名片开始写信. ”我不能让你到这里来看我.等我下次写信再说.我姐姐家地方很窄.” 她寻思着再写点什么,想提一提他们在火车上的那段交情,又不好意思.于是她只笼统地谢谢他在火车上的关心作为结束语.接着她又为如何写署名前的敬语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她决定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写上”此致敬礼”,可是随后她又决定改为比较亲切的”祝好.”她封好信,写了地址,就走进前屋.前屋凹进去的地方摆着她的小床.她把那把唯一的小摇椅拖到开着的窗前,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和街道,心里默默地惊叹.最后她想累了,坐在椅子里感到睡意向她袭来,该上床了.于是她换上睡衣就睡了.第二天8点钟她醒来时,汉生已去上班了.她姐姐正在那间吃饭间兼起居间的屋里忙着缝衣服.她穿上衣服,就给自己弄了点早饭,然后她问敏妮该去哪里看看.自从上次分手以后,敏妮变化很大.她现在是个27岁的妇女,虽然还硬朗,却已憔悴消瘦.她的人生观受了她丈夫的影响,所以她现在对娱乐和责任的看法比当初在小地方做少女时还要来得狭隘.她邀请嘉莉来,并不是因为想念她,而是因为嘉莉不满意在老家的生活.嘉莉在这里也许可以找份工作,自食其力.见到妹妹她当然也有几分高兴,但是在嘉莉找工作的问题上,她和她丈夫的看法一致.干什么工作是无所谓的,只要有工资就行,譬如说,一开头每周挣5块钱.他们事先认为她可以做个女店员.她可以进某个大店,在那里好好干,直到......怎么说呢直到有那么一天喜从天降.他们并不确切知道会有什么喜事,他们并不指望她有提升的机会,也并不完全把希望寄托在结婚上.不过他们朦朦胧胧地感到事情总会有转机,于是嘉莉会得到酬报,不至于白白地到城里来辛苦一场.那天早上,嘉莉就是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出门去找工作的. 在我们跟着嘉莉到处转悠找工作之前,让我们先来瞧瞧她寄予希望的这个世界.1889年芝加哥有着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甚至连年轻姑娘也会不畏风险地到这里来碰运气.它的大量经商机会远近闻名,使它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有的满怀希望,有的出于无可奈何.有的是来发财的,还有的则是在别的地方碰壁破产以后来的.这个人口五十多万的城市,具有一个成为百万人口大都市的野心,气魄和事业.街道和房屋分布在七十五平方英里的大面积上.它的人口激增,不是由于传统的商业,而是由于各种工业.这些工业还在准备容纳更多新来的人.到处可以听到建造新楼的铁锤敲击声.大工业正在迁来.那些大铁路公司看出这个地方的前途,所以早就占下大片土地,用于发展交通运输业务.电车的路轨已铺到周围的旷野,因为已预见到那里会迅速发展.在那些只有零星房子分布的地区,城市也修起了一条一条长长的马路和下水道......这些都是未来繁华闹市的先驱.有些开阔地区还没有房子遮风挡雨.然而一到夜里,一长排一长排煤气街灯就亮了起来,灯光在风里摇曳.窄窄的木板人行道向前伸展,这里经过一座房子,隔了老远,又在那里经过一个店铺,最后一直通到开阔的草原. 市中心是一个大商业中心,还经营批发业务.消息不灵通的人们经常到那里去找工作.每个大一点的商号都单独占据了一座楼,这是当时芝加哥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地方.它们能这么做,是因为地方有的是.这一来,大多数批发商行看上去气势宏伟.写字间设在一楼,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大橱窗玻璃现在已很普通,当时刚被广泛采用,给一楼的写字间增添了富丽堂皇的风采.闲逛的人经过这些成套锃亮的办公设施时,可以看到许多毛玻璃,埋头工作的职员,还可以看到穿着笔挺西装干净衬衫的商人们散坐着,或者聚在一起.方石砌成的门口挂着闪光的铜牌或镍牌,上面用简洁谨慎的措辞标明商号的名称和性质.整个都市中心显出一种财大气粗,高不可攀的气势,为的是让那些普通的求职者望而生畏,不敢问津,也为的是让贫富之间的鸿沟显得又宽又深. 嘉莉怯生生地走进这个重要的商业区.她沿着凡布伦街朝东走,穿过一个不太豪华的地段,继续往前走,房子变得越来越一般,渐渐出现了简陋小屋和煤场,最后到了河边.求职的愿望促使她继续勇敢地往前走,展现在面前的有趣事物又不时使她停住脚步.面对着这些她无法理解的赫赫财势和力量,她不由感到孤独无靠.这些高楼大厦是干什么的这些陌生的行业和大公司做些什么生意她能理解哥伦比亚城那个小采石场的性质,它是把大理石切割成小块出售给私人.但是当她看到巨大的石料公司的采石场,看到里面纵横交错的铁路专线和平板车,穿入石场的河边码头,和头顶上方的木制钢制大吊车,她就莫明其妙了.她没有见过世面,当然不明白这些东西的性质. 那些巨大的火车站调车场,她在河边看到的那些密密排列的船只,还有对岸沿河的那些大工厂,同样让她摸不着头脑.通过开着的窗子她可以看见穿着工作围腰的男男女女在那里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街上那些高墙耸立的商号对她来说又是一些不可捉摸的谜.那些大写字间就像一些神秘莫测的迷宫,另一头通向远方的大人物.关于那些商界人物,她只能想到他们点钞票,穿华服,和坐马车.至于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他们如何做买卖,他们的买卖有些什么结果,对这些问题她只有一些最模糊的概念.看到这一切如此了不起,如此宏伟,如此高不可攀,她不禁感到气馁.一想到要走进这么气派的商号找工作,找个她能做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她就吓得心怦怦乱跳了. $$$$第三章初试命运:周薪四块半 一过了河,进入商业区,她就开始东张西望,不知该到哪个商号去找工作把握大些.当她这么打量着那些宽宽的玻璃窗和气派的招牌时,她意识到有人在看她,也意识到人家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一个求职者.她以前从未找过工作,所以胆子很小.被人看穿她在找活干,让她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羞愧,因此她赶紧加快步子,装出一副有事在身的那种人常有的漫不经心的神气.就这样她走过了好些工厂和批发商号,一眼也没有往里看.最后,走过几条马路以后,她想这样不行,于是她又开始东张西望,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放慢脚步.走了不远,她看见一个店门,不知为什么这个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大门口有一块小铜招牌,看来这里是一幢六七层楼大厦的入口.”也许,”她心里猜测着,”也许他们需要人手.”她这么想着就过了马路,打算进去.走到离大门口还有近两丈的光景,透过窗子她看见一个穿灰格子西装的年轻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与那家商号是否有关系,但是这人正巧朝她的方向看,她被一种羞愧压倒了,立刻心虚地打退堂鼓,急急忙忙走开了.马路对面有一座高大的六层楼建筑,招牌上写的是”风雷皇家公司”.她打量着这家公司,希望又复苏了.这是一家绸缎批发公司,因此雇佣女店员.她可以看见女工们在楼上不时走动.无论如何,她决定进这家公司去碰碰运气.她穿过马路,径直向大门走去.但是就在这时,有两个男人走了出来,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穿蓝制服的信差来送电报,跑过她身旁,冲上那几级台阶,就消失在门里.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有好几个人走过她身旁,于是嘉莉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她孤立无援地朝周围看看.看到有人在打量她,她又退却了.这事情太让人为难了,她无法当着这些人的面走进去. 这么严重的失败使她非常垂头丧气.她的脚带着她机械地往前移动,每前进一步都因为逃离远了一点,心里轻松一点.就这样她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就在街灯路牌上看看街名:麦迪生大街,门罗大街,拉沙勒大街,克拉克大街,地邦大街,斯台特大街......但是她继续往前走,她的脚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开始酸了.街道明亮干净,这使她有几分欣喜.上午的阳光投射在路上,热度在持续上升,这使马路背阴的那面更让人感到凉爽宜人.她看看头上的蓝天,感到蓝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媚可爱. 对自己的怯场,她现在感到有些懊恼了.她转过身往回走,决心回到风雷皇家公司去试试.路上她走过一家很大的鞋子批发公司.透过大玻璃窗,她看见里面有一个用毛玻璃隔开的经理室.就在玻璃隔板的外面,靠街面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先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面前摊着一本大账本.她在这个公司门前徘徊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就迟迟疑疑地走进了纱门,自感低卑地站在那里等候. ”喂,小姐,”那位老先生开口问她,目光相当温和,”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这里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目前不要,”他微笑着回答.”下周什么时候你可以来看看.有的时候我们要雇些人的.” 她默默地听了这个答复,又狼狈地退了出去.这样和气的接待使她大感意外.她原来以为事情要困难得多,她以为人家会对她说些冷酷粗暴的话......她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可现在她并没有遭到羞辱,并没有人让她感到自己处境不幸,这一点给她印象深刻. 这经历使她得到些鼓舞,于是她试探着走进另一家大公司.这是家服装公司.她看见更多的人,这些人衣冠楚楚,四十开外,坐在用铜栏杆围起来的办公桌旁. 一个仆役向她走来. ”你想见谁”他问道. ”我想见你们的经理.”她回答. 他跑过去,对三个正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人说了些什么,其中有一个就朝她走来. ”什么事”他冷冷地问.这种招呼立刻使她丧失了勇气. ”你们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不要,”他粗鲁地一口回绝,转身走了. 她尴尬地走了出去,仆役恭敬地给她打开门.她混入人群中,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这次打击使她刚才还兴冲冲的情绪受到严重挫伤.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左看右瞧,看见一个大公司接着一个大公司,就是没有勇气进去提出那个简单的问题.已到中午了,她的肚子也饿了.她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就走了进去.但是她不安地发现那里的价钱高得吓人,不是她的钱包可以付得起的.她只买得起一碗汤.很快地喝完以后,她就走了出来.她的力气略微有所恢复,所以她继续找工作的胆子也大了一点. 她走过几条马路,一路上想找个合适的公司试试.就在这时,她来到了风雷皇家公司的门口.这次她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有几位先生就在旁边商量着什么,但是没人注意到她.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睛局促不安地朝下垂着.就在她窘迫得难以忍受时,旁边的栏杆圈里,坐在办公桌旁的先生中有一位向她打了个招呼. ”你想找哪位”他问道. ”嗯,随便哪一位.是这样的,”她回答,”我想找个活干.” ”那么,你该见见麦克曼纳斯先生,”他回答.”你坐下吧.”他指指旁边靠墙的一把椅子,又继续慢悠悠地写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先生从街上走了进来. ”麦克曼纳斯先生,”写字台边的那位先生喊道,”这位小姐要见你.” 那矮个子绅士朝嘉莉转过身来.她就站起来迎上前去. ”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道,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想问问这里能不能给我一点事做,”她说. ”什么样的事呢”他问. ”随便什么事都行,”她吞吞吐吐地说. ”你在绸缎批发行业干过吗”他追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你会速记或者打字吗” ”不会,先生.” ”那......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活可以给你,”他说.”我们只雇佣有经验的.” 她开始朝门口退去,这时她脸上忧伤的神色感动了他. ”你以前在哪里干过吗”他问道. ”没有,先生.”她说. ”那么,你想在这一类批发行找到事情做,几乎是不可能的.你到百货公司试过吗” 她承认还没去过. ”嗯,如果我是你的话,”他温和地看着她说,”我会到百货公司试试.他们经常雇些年轻姑娘做店员.” ”谢谢你,”她说.这一点友好的关切使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没错,”当她朝门口走时,他又说,”你一定要去百货公司试试,”说着他就走开了. 当时百货公司刚刚兴起,为数不多.美国最早的三家百货公司都在芝加哥,是大约1884年创办的.嘉莉从《每日新闻》的广告得知了这几家百货公司的名字,现在她就出发去找它们.麦克曼纳斯先生的话多少使她恢复了业已低落的勇气,她开始萌生了一线希望,也许这条新路子会给她带来点什么.她在街上瞎转悠了一会儿,幻想着能碰巧找到那些百货公司.这种想法是人们在面临那些大感为难却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时的一般心态.做出一副找工作的样子而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在找,可以自欺欺人,让人心安理得一些.不过最终她还是向一个警察问了路.警察告诉她,过去两条马路就是”大商场.” 百货公司是些庞大的百货零售系统,即使它们有朝一日永久地消失了,也将在我国的商业史上留下有趣的一页.在此之前,世界上从来没见过像零售这样不起眼的行业竟会发展成如此大规模的大买卖.这些店依据最有效的零售组织的原则组建,一个店综合了几百家铺子的买卖.商场的设计和布局既富丽堂皇又经济实用.这些百货商场气派热闹,生意兴隆,雇佣了大批店员,顾客络绎不绝.嘉莉走在热闹的货架之间,被陈列的各种漂亮的首饰.衣服.文具和珠宝吸引住了.各个柜台展出的东西都光彩夺目,令人眼花缭乱,留连难舍,她不由感到每件饰物和珠宝都在向她招手,但是她没有停住脚步.这里没有一样商品是她用不上的,没有一件东西是她不想拥有的:那些精美的舞鞋和长统袜,饰有漂亮绉边的裙子和衬裙,还有花边.缎带.梳子.钱包,这一切的一切都激起了她的种种欲望,但她痛苦地认识到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买得起的.她是个求职者,一个无业游民,店员们 ”你知道怎么缝帽子吗”他反问道. ”不会,先生,”她回答. ”你对这类工作有点经验吗”他询问道. 她回答说没有. ”这......”工头沉思地搔了搔耳朵.”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缝纫工.不过我们想雇有经验的女工.我们没有什么时间教新手.”他停了下来,目光移向窗外.”不过我们也许可以让你做做扫尾工作.”他思索着结束了他的话. ”每星期的工钱是多少”嘉莉试探着问.那人的态度温和,说话朴实,使她胆子大了起来. ”3块半,”他回答. ”噢,”她听了简直要惊叫起来,不过她忍住了,没有把自己的想法流露出来. ”我们并不非常需要人,”他含含糊糊地继续说,就像打量一个包裹一样,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过你星期一可以来上班.”他补充说,”我会给你安排活的.” ”谢谢,”嘉莉无精打采地说. ”来的话,带一条围腰.”他又加了一句. 245.24.5 萧弘晚上回到府中知道了两个消息,这两个消息都是他母妃孔氏告诉他的。 第一个是他的娘子怀孕了,御医来诊断出多半是怀上了小郎君,也就是萧弘将会有儿子了,如果谢妙容平安生子的话。 第二个就是皇后亲自训话了,要萧弘把皇帝御赐的那四个侧室都给纳了,否则会动摇萧弘的储位。而且她这个当母亲的已经替他安排了|宠|幸她们的日子,这下谢妙容怀孕了,就更有必要实行那个安排了。只不过呢,考虑到这一次谢妙容似乎又怀得不稳当,所以这个安排就晚一些再实行,等到五个月之后,谢妙容怀稳当了再实行。 萧弘听到第一个消息那是相当高兴,后面他母妃说到第二个他就敛了笑,但是还是尽量耐着性子听完。只是听到要五个月以后再实行,便对其母说行啊,说完,就进内室去看谢妙容去了。 孔氏在后面摇摇头,转身去安排儿媳妇谢妙容的吃喝还有安胎药去了,她对于谢妙容的这一胎相当重视,决定全面接手,严格管理,坚决不让儿媳妇操心,操劳,也不许那些小人再来害媳妇,害她肚子里没有临世的孙儿。 内室里,萧弘坐在谢妙容身边,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一边说话,一边不时看她的肚子两眼,谢妙容见他这种表情,不由得撇嘴说:“嫁给你我现在可后悔了,这都要变母猪了,生孩子生个不停。” 萧弘:“难不成你不喜欢孩子?你瞧瞧,咱们的孩子多漂亮,多子多福啊,这会儿你嫌烦,可等孩子们长大了,你就喜欢了。” “我是因为先喜欢你,才愿意生孩子,不是喜欢孩子在先。该怎么说呢,好比爱你是鸡,生孩子是蛋,先有鸡,才有蛋……” “哈哈哈哈!的确是先有你这只母鸡,才有鸡蛋,才有咱们的孩子。” “去!跟你说正事儿呢,你尽在那里捣乱!好了,其它都不说,你说说吧,皇后非得要我排个时间表出来,让你去|宠|幸后面那几个,我不愿意,阿姑就代劳了。那我就想问你,你是不是打算按照那个时间表来呢?” 萧弘肃然:“怎么能够?她们也不是不晓得你怀上了,还怀得不稳当,不能够着急生气。为了不使你着急生气,后面那四个,我当然是不能去碰的。” 谢妙容问:“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稳当,才不去碰那几个女人的是不是?” 萧弘听她语气又有点儿不对了,连忙解释:“我当然是心疼孩子的母亲在先,就像是你说的,没有鸡,哪有蛋,哪有小鸡仔?” “滚!”谢妙容装出生气的样子在萧弘胸|前锤了一拳。 萧弘连忙拉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笑着说:“别生气,我说个让你放心的话,孩子我就跟你一个人生,她们那些人就让她们做摆件好了。” “可……你就这么把她们扔在那里做摆件,那不是耽搁人家的年纪吗?” “那怎么办?她们又不是物件儿,能够退回去。也只能委屈她们了。” “真是头疼啊,你这么做,会让我招恨吧,不但她们四个,还有皇后。周良娣可是她娘家人。” “难不成为了些不相干的人,还要委屈你?还要委屈我?我祖母越逼我,我越不会听她的。你好好养胎,养身子,给我多生几个小郎君,到时候谁也不敢说你的不是!” 谢妙容尽管不想做母猪,但是在她这个地位,在她这个身份,不多生孩子,并且是男孩,就无法让那些想要给丈夫跟前塞女人的人心死,无法保住家庭的完整,无法让自己的孩子们在一个快乐完整的家庭中长大。选择了萧弘,无意中就选择了这种命运。这或者是她这种女人的宿命?她的心如同向往九霄的鸾凤,可是她的双脚却被爱情还有孩子形成的铁链给拴着,注定她无法起飞,只能心向往之。也许那些幸运的不受牵绊的鸾凤在九霄之上遨游时,也会偶尔会感到孤单,羡慕那些扎根于地上的无法移动的树木,它们成对,成行,成林,他们热闹而踏实的活着,代代传承。 所以,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难。 叹息着,谢妙容想,这辈子她还会招多少女人嫉恨呢,特别是她找的是这么一个出色的男人。就算萧弘肯对他一心一意,这个世界的人们的伦理观念也会对他造成困扰。他这样对自己其实已经是不错了。至于那些不管什么渠道凑过来的女人,她也只能对不起她们了。她们的青春大概要在府中后院虚度了。若真有可能,她真得想放她们出去,各自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只是,这是以后的打算,现在嘛,还是先顾着自己算了。 却说孔氏第二日进宫去向婆婆禀告了皇太孙妃谢妙容怀上身孕的事情,并说御医说了这一胎是男胎。 周氏听了也笑了,说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要是谢妙容平安产子的话,那么皇太孙的储位那就稳固了,朝臣和百姓也不会担心皇太孙子嗣上成问题了。 不过,周氏紧接着就说:“既然皇太孙妃怀上了,其她的侧室正好伺候皇太孙,你去好好安排吧。” 孔氏垂眸道:“怕是不能太快安排,这一次皇太孙妃怀得又不稳当,昨儿还是我看她肚子痛,才找的御医去看。御医先是当肠胃痛给看的,谁想最后却诊出了怀孕。她前头两三个月还是有少许葵水,可见又跟第一胎那样不稳当。我就想,咱们皇太孙的嫡子十分重要,不能出一点儿差池,所以把让周良娣等人伺候三郎的日子往后推了。至少要等到皇太孙妃怀孕五个月后,否则她要是嫉妒生气三郎|宠|幸别的女郎,肚子里的孩儿出问题,那可就太不妙了……” “五个月?那样一来,不是还需要三个月……这皇太孙妃也是如此多事……罢了,就依照你说的,等到她怀稳当再让三郎的侧室伺候他吧。”周氏边说边皱起了眉头。她有点儿嫌弃谢妙容怀个孩子弄得大家紧张,弄得她那个堂孙女儿的好事又要晚几个月,蹉跎年华,但是比起皇太孙妃肚子里的嫡子,其它的事情当然要让位。 孔氏就知道会这样,于是便点头应好。 谢妙容怀上身孕的消息一开始传到后宅时,周良娣等四个人都欢喜起来,认为这下子很快皇太孙就会|宠|幸她们了。周良娣更是想起她祖姑姑说的那话,说三日之后必定让皇太孙纳她。要知道皇太孙妃怀上身孕了,她就不用如此着急进宫去找祖姑姑帮忙了。毕竟内宅里面正妻怀孕了,还要给郎君找通房呢,何况她们是现成的,皇帝御赐给皇太孙的人,这下子看皇太孙妃还怎么拦着。 不过,就在四人暗自高兴时,孔氏找到她们四个人说话了,大意是说,皇太孙妃这一胎十分重要,不管是对大齐皇室来说,还是对大齐的臣民来说,所以为了保证皇太孙妃肚子里的孩子安稳无虞,她们需要再等一等。因为皇太孙和皇太孙妃夫妻鹣鲽情深,为了避免因为皇太孙纳她们而让皇太孙妃心情不好,让肚子里的孩子怀不稳当,所以要等到皇太孙妃腹中的胎儿有五个月以上,怀稳定了才可以让皇太孙纳她们。她还说,这是她这个皇太子妃的决定。 周良娣异常不满,直接脱口而出:“这不是让我们守活寡吗?” 此话一出,直接招致了孔氏的训斥:“周良娣,你说什么?什么叫守活寡?你竟敢咒皇太孙死!” 这话出了口,周良娣才觉得有点儿不妥当,不过,她并不认为自己完全说得不对,于是分辩道:“我何曾有咒皇太孙死的意思?只不过,这实在太可笑了,天下哪有皇太孙妃这样的妇人,连怀着身孕还要抓着皇太孙不放。怕她生气,要是她生气一辈子,是不是我们就要老死在府里,永远都没办法侍奉皇太孙?” “周良娣!这个决定是皇后下的,你若是不满意还可以进宫去找皇后!”孔氏大声道。 她真得差点儿骂出来,别以为你是皇后的娘家人,就敢在我跟前放肆,竟然如此失态跟我顶嘴,还说出了那样不吉利的话。真是好一张利嘴!你也不想一想,你是个什么身份。别以为你能跟皇太孙妃肚子里的嫡出皇孙比! 周良娣被孔氏这么一吼,也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她听到皇太子妃的话,就知道她进宫去告皇太孙妃的事情被人知道了。这种事情并不是光彩的事情,要是被皇太子妃晓得了,肯定会招致讨厌。她现在也是恨自己没有忍住,今日脱口而出的话,实在是没有经过脑子。难不成,她还要进宫去找祖姑姑一次吗?就像是皇太子妃说的,不满意还可以进宫去找祖姑姑。可是她是真得很不满意啊! 撇撇嘴,周良娣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孔氏本来心情平和地来跟这几个将要成为儿子侧室的女郎说话的,没想到被周良娣口出不逊之言给气着了。最后挥挥手说:“你们四个不许到前面去,晨昏定省自然是免了。各人好自为之,不要惹事,否则出了事,谁也保不住你们!” 246.24.6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把谈话往正题上引.有一两次他保持沉默,希望在沉默中她的思绪会受到他的感染.但是她仍然轻松地谈着原来的话题.不过,没过多大功夫,他的沉默起了作用,他的思路开始影响她的情绪.他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前方,并不特别看什么东西,好像他在想一些完全和她无关的事.但是他的心事是很明显的.她清楚地意识到决定他们关系的关键时刻说来就来了.”你知道吗”他说,”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几个夜晚是我多年来最幸福的时光.” ”真的吗”她假装不在意地说道.但是他的口气却让她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心里不由得激动起来. ”这些话那天晚上我就想告诉你的,”他补充说,”但是不知怎么错过了机会.” 嘉莉专心听着,没打算回答,她想不出什么值得说的话.尽管自上次见面以后,她心里一直隐隐感到苦恼,不知道这件事对不对,她现在又被他深深迷住了. ”我今天到这里来,”他继续神情严肃地说,”是为了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肯听我说这些.” 赫斯渥按其本性实在是一个浪漫派人物.他具有热烈的情感,经常是很富有诗意的情感.在欲望的驱使下,就像眼下,他的口才大增.他的感情和声音似乎带上压抑苦闷和忧伤缠绵的色彩,这一点正是语言具有感人力量的实质. ”你一定已经知道,”他说着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在想着该怎么往下说时,他保持着奇异的沉默,”我爱上了你.” 嘉莉听了这话一动也没动,她被这个男人创造的气氛迷住了.为了表达他的感情,他需要一种教堂般的肃穆,而她就让这种肃穆气氛笼罩了,目光仍然看着眼前开阔平坦的景色.过了两分钟,赫斯渥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不该说这话的,”她软弱无力地说. 她这话缺乏说服力,她这么说只是她隐隐想到她该说些什么.他对她的话不加理睬. ”嘉莉,”他用亲密熟悉的口吻叫着她的小名,”我要你爱我.你无法想象我多么需要有人给我一点爱.我真的很孤单.我的生活中没有一点愉快和欢乐,只有工作和为不相干的人操劳.” 当他说这话时,他真的以为他的处境非常可怜.赫斯渥具有一种以旁观者的身份客观看待自己的能力,他能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他的生活的各个方面.他说话时,由于紧张的缘故,声音里带着一种特别的颤抖和振动.这声音激起了他的女伴心中的同情. ”哎呀,在我看来,”她说话时用她那双充满同情和感慨的大眼睛看着他,”你应该感到很幸福才对.你有那么丰富的人生阅历.” ”就是这个原因,”他的声音变得轻柔低沉,”就是因为我看到的太多了一点.” 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对她说这些话,这对嘉莉来说可不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她不由感到自己的处境奇特.这是怎么啦难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的狭隘的乡村生活经历就像一件衣服从她身上掉了下来,换上了一件神秘的城市外衣她眼前就是一个最大的城市之谜:这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坐在她身旁,在向她恳求.瞧,他的日子轻松舒适,他的势力很大,地位很高,衣服很讲究,然而他却在向她恳求,她没法就这事形成一个正确公正的想法,于是她就不再费心去想这件事.她让自己沐浴在他的情感带给她的温暖中,就像一个挨冻受寒的人来到一盆炉火旁感到感激.赫斯渥的热情在炽热地燃烧,在他的激情感化下,他的女伴的种种顾忌就像蜡一样溶化了. ”你以为我很幸福,”他说,”所以我不该抱怨,是吗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整天要和那些对你漠不关心的人打交道,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日复一日要到一个冷漠无情只讲排场的地方去,找不到一个可以指望得到他的同情的人或者一个你可以和他愉快聊聊的人,也许你也会感到不快乐的.” 他的话叩击着她的同情的心弦,使她想到她自己的处境.她知道和漠不关心的人打交道是怎么一回事,在那些冷漠无情的人群中孤独无依又是什么滋味.她曾经不就是那样的吗她现在不仍然是孤苦零仃吗在所有她认识的人中,她可以向谁请求同情呢没有一个人.她只有独自一个在那里沉思和惊讶. ”如果我有你爱我,”赫斯渥继续说,”我就会满足了.只要我能和你在一起,有你作伴.事实上,我现在只是到处转悠,得不到一点满足,日子很难打发.在见到你以前,我只是在无聊地混日子,得过且过而已.自从见了你以后,......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你.” 就像她曾经幻想的那样,嘉莉脑子里开始以为她终于遇到了一个需要她的帮助的人.她真的可怜起这个悲伤孤独的人来了.想想吧,他那么优越的境况,就因为少了她,弄得了无生趣.想想看他竟然得这么哀哀恳求她,可她自己也感到那么孤独无依.这一切不是太糟了吗 ”我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他道歉似地说,好像他有必要在这点上对她作些解释似的,”你该不会认为我在各处混,一定干尽坏事了我做事有些鲁莽轻率,但是我很容易改的.我需要你拉我一把,这样我的生活才会有点意义.” 嘉莉温柔地望着他,希望以自己的德行感化这个迷途羔羊.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怎么还需要别人拯救呢他会有些什么错误需要她的纠正呢他的一切是那么出色,他的错误一定是微不足道的.它们至多不过是些有钱人无伤大雅的错误,而对这些镀了金的错误,人们一向是宽宏大量的. 他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巴巴的,使她深受感动. ”真是这样的吗”她沉思着. 他用一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而她狠不下心来挣脱.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一阵柔和的春风在路上欢快地吹过,卷起前一年秋天落下的黄叶枯枝.马没有人驾驭,自己悠悠哉哉地往前走着. ”告诉我,”他轻轻地说,”说你爱我.” 她羞答答地垂下了眼睛. ”承认吧,亲爱的,”他情意绵绵地说,”你爱我,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但是他感到自己胜利了. ”告诉我吧,”他用圆润的声音说.他把她拉得那么近,他们的嘴唇几乎连在了一起.他热烈地握住她的手,然后放开手去抚摸她的脸蛋. ”你爱我,对吗”他说着,就把自己的嘴唇按在她的唇上.作为回答,她的嘴唇回吻了他. ”现在,”他欢乐地说,漂亮的眼睛兴奋得发出光来,”你现在是我的情人了,是吗” 作为进一步的证实,她把头温柔地靠在他的肩上. $$$$第十四章视而不见:一方影响下降 那天晚上嘉莉在自己的房间里身心都极为振奋.她为他们相互之间的爱情欢欣鼓舞,带着种种美妙的想象,热切地等待着星期天晚上的幽会.他们已约好她去市中心和他见面.虽然他们并没有感到需要特别保密,但是这么安排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保密. 海尔太太从她楼上的窗口看见她回来. ”哼,”她心里想,”她丈夫不在家,她就跟别的男人一起去坐车兜风.他对她该留点神才对呢.” 事实上,并不是海尔太太一个人对这件事有看法.那个给赫斯渥开门的公寓女仆也有看法.她对嘉莉没有多少好感,她认为她冷漠难相处.相反她很喜欢杜洛埃,他开心随和,不时和她逗个趣,献点小殷勤,这是他对所有女性的一贯作风.赫斯渥的神气显得沉默寡言好挑剔,他不像杜洛埃那样能讨得这个穿紧身胸衣的女仆的喜欢.她很奇怪他怎么来得这么勤奋,奇怪杜洛埃太太在先生不在家时竟然和这个人一起出去.她在厨房里对厨子发表了她的看法,结果风言风语就在整幢公寓里悄悄地传开了.一般流言蜚语都是这样传播的. 嘉莉现在既然不再拒绝赫斯渥的爱,也承认了自己对他的爱,就不再操心自己这种态度对不对,暂时她已几乎把杜洛埃忘了.她心里只想着她的情人多么体面有风度,他的爱情多么热烈和不顾一切.这天晚上她几乎什么也不干,只顾回忆那天下午的种种细枝末节.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的全部同情心被激发了,使她的性格焕发出新的光辉.她身上潜在的主动精神开始表现出来,她开始更实际地考虑自己的处境.在她的困境中她现在似乎看到了一线光明:赫斯渥似乎是引她走上体面道路的力量.她对赫斯渥的感情并没有一丝邪念.从他们最近的感情发展中,她想象赫斯渥将能使她摆脱目前这种不体面的生活.她不知道赫斯渥接下来会对她说些什么,她只是把他的爱当作一种美好的东西,因此她想象他们的感情会有更美好更高尚的结果. 247.24.7 “殿下,你还能记得臣妾?”周良娣偏着头问,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 “我当然记得,我记得小时候去祖母娘家玩,我们一起去后园摘过桃子,去池塘里捉过鱼,还有很多周家的孩子们……你呢,胆子特别大,一般的小女郎都不敢捉池塘里的鳝鱼,可你敢。还有啊,一般的小女郎都不敢爬树,可你敢……”萧弘微微一笑道。 “所以殿下就记住了我?” “是啊,真没想到圣上竟然将你赐给了我,这真是……”萧弘不知道该怎么说,本来他对于母亲把他拉来见这些个祖父御赐给他的侧室们感到心烦的,也不愿意跟她们见面吃饭。可是,这会儿见到周良娣,让他记起了眼前这个女郎竟然是他小时候认识的玩伴,也就没有那么多抵触了。 “自从殿下到建康去求学之后,臣妾就再也没有见过殿下了,这一晃都好多年了。臣妾还以为殿下见到臣妾,也不会认出臣妾来了……而且,跟殿下见一面也真是不容易呢。”周良娣以一种颇为感触,又低徊的语气说道。 萧弘搓了搓鼻子,心中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这种不好意思,是产生在周良娣是一个他认识的故人的基础上,于是他仿佛要做出补偿一样,让周良娣坐下吃饭,并且说,说话归说话,但不要耽误吃饭。 周良娣便依言坐到了萧弘身边的靠背椅子上,自从大齐立国以来,宫中的家具几乎全部都换成了高足家具,这让初到宫中的没有用过高足家具的人觉得很新奇。也让外头的百姓们很羡慕,纷纷以拥有一件高足家具为荣。所以,谢妙容的谢氏宜家木器店的生意爆好,一年之内几乎开遍了所有大齐的疆土上的的州郡。就跟后世的连锁店一样,谢妙容开了很多的分销的加盟店。以前她的店就是日进斗金,现如今,她一日之内得到的利润更比以前多百倍千倍不止。萧弘曾经笑话她,说她如今可是大齐第一有钱的女人,说不定是大齐第一有钱人也有可能。她一年赚的钱估计能抵得上扬州加上杭州甚至建康的一年的赋税收入。她挣得这么多钱,完全可以养得起一支劲弩骑兵营。萧弘牵头建的劲弩骑兵营人数有三万,一年下来也得耗费不少钱。 萧弘还说,这也是因为谢妙容是她媳妇,否则挣这么多钱,不抽她重税才怪。 谢妙容说她挣的这些钱可不是给自己用的,而且她有用处,叫萧弘不要打她的钱的主意。萧弘就问她,她的钱打算拿来怎么样。谢妙容说等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了,来年她要办女学,这女学依附于谢氏宜家木器店建立。也就是说在每一个有谢氏宜家木器店的州郡,就必定办一所女学,女学里面请先生教学,教那些有志于学习的女学生。当然关于招收什么样的学生,以及招生的过程都还要详细商讨,最后定下一个章程来。 萧弘便说,各地的学堂,也有女先生教书的,不但在大齐,就是前朝都有,谢妙容办这个并不稀罕。不想,谢妙容说,她要办的女校,除了教认字以外,主要教农学,算学,天文学等比较实用的学问。不是以写诗做赋还有政治等男子学的东西为主。 谢妙容的规划其实还是希望让这个时代的女人呢们掌握一些自然科学,掌握一些生存技能,提高她们的生存能力。她真得有个极端有雄心的想法,那就是等以后空出手来,就大力地发展大齐的自然科学,不但办女学,还要办类似于后世的科研机构这样的部门。她还要出资让大齐派出使者去访问阿拉伯罗马那些当世科学人文比较突出的地方,把他们的书籍,他们的关于自然科学算学等优秀的东西弄回来,还有他们的人才,也都弄到大齐来。 要是放在以前,她都不敢想这些,总觉得是在做梦。不过,当她到了现在这么一个位置上,有钱,有地位,可以推行这些让华夏民族领先世界其他地方的民族的措施,她觉得自己要是不做的话就是罪人。如果,穿越大神选择了她穿越,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她觉得她不该只活在后宅之中,或者后宫之中,跟别的女人们一起抢男人。当然,她也稀罕爱情,可要是这爱情要让她牺牲那么多自由,那么可以造福更多人,甚至造福华夏民族的事情,那么她真得会放手。 就像这会儿,她面前坐着婆婆孔氏,正在语重心长地跟她说,必须要心胸宽阔,才能做天下女人的表率,并告诉她今晚丈夫萧弘就会去周良娣那里|宠|幸周良娣,所以不会回来陪她吃饭了。并且,孔氏还有意无意地提到,似乎萧弘见到周良娣后都呆住了。言下之意是,她的丈夫被她管太紧了,未必人家不喜欢别的女郎的。 “我晓得了,我这就自己吃饭。”谢妙容脸色如常道。她觉得自己已经努力了,而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也不是她可以控制住的了。不能说她心里不伤心,但是已经做了心理建设很久,她觉得她可以不用痛彻心扉地接受了。她的人生并不只是为了萧弘存在。 孔氏又安慰了她两句,让阿豆和阿虫伺候谢妙容吃饭,吃完晚饭,早些歇着,便走出了宫殿。 阿虫和阿豆不敢说话,默默地伺候着谢妙容吃饭。谢妙容最近吃得清淡,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牛骨汤时,有泪花掉进了汤里,只是她把汤碗捧得高高的,遮住了阿虫和阿豆看她的视线。她告诉自己,就哭这么一会儿,这么一会儿过去后,她不许再哭。 在那边周良娣的宫殿中,萧弘和周良娣谈笑风生,聊得正高兴。周良娣跟萧弘说起了她那些表哥表弟们的事情,当年他们可是带着她跟萧弘一起玩的。萧弘不知不觉之间喝了很多酒,把桌上的菜吃完了以后,他也喝醉了。 摇摇晃晃地他站起来,想着要回去看望妻子,想要摸一摸她的肚子,听一听她肚子里的孩儿们的动静。可是没走出两步,一个踉跄竟然差点儿摔倒在地。周良媛赶忙上来扶起他,让他坐下,她去让人给他端碗醒酒汤来喝。 萧弘嗯一声,就在殿中的一张罗汉床上靠着,在等醒酒汤的功夫,睡着了。 次日一早起来,他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不由得扶着额头要水喝。 “殿下,您稍等,臣妾这就给您要水去。”忽地,一个娇媚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和他平时听到的妻子的声音有些不同,这让他一下子就睁大眼,坐了起来。 结果,他看到周三娘胸前春光大露,光着膀子,肩上铺着一肩乌发,含羞带俏地望着他。 “这……你……”萧弘吓得完全清醒了,立时下床。 下床后,他发现自己赤条条的,而他的衣袍等都挂在旁边的床架上。 难不成自己昨夜喝醉了酒,跟周三娘做了那男女之事?萧弘一想到这个,耳朵里就嗡嗡地响。他这会儿非常后悔,昨天晚上光顾着跟周良娣聊天,一不小心就喝多了,直到后面人事不省。以至于有可能跟周良娣做了那种事情。 他一边想着这种可能性,一边快速地拿下床架上搭着的衣裳穿上。 周良娣坐在床上看萧弘手忙脚乱地穿衣裳,眼眸里有笑意,更有得意。 穿好衣裳好,他回头望着周良娣,问:“周三娘,我问你,昨儿晚上,我跟你是不是……” 周良娣咬着唇,低下头,非常羞涩地说:“殿下,臣妾非常荣幸能得殿下|宠|爱。” 萧弘脑子里头又轰然一声响,他觉得自己口干得更厉害了。 想了想,他扔下周良娣大步往外走,拉开殿门,迎面就是一阵冷风冷雨。深秋的早晨,又下着雨,扑面而来的空气使得他不自禁地打了冷战。顾不得找伞,萧弘顶着雨往外跑。 周良娣却慢慢从床上下来,敛了脸上的得色,从被褥里翻出一张染了血的绢帕,又找了个木匣子给装了起来,想着等一会儿皇太子妃命人来拿这个落红时,就给她看。从此以后,她可是皇太孙的人了,皇太孙妃究竟还是没有霸住萧三郎。她一定想不到吧,自己还是萧三郎认识的故人,她就知道,只要萧三郎一见到自己,一定不会拒绝自己陪着他的…… 谢妙容早起正在用牛奶鸡蛋呢,见到萧弘披散着发,全身湿透,看起来异常狼狈地跑进殿中来了。 她微微吃惊,看他一眼,又继续用瓷勺舀牛奶喝,一手拿着个煮鸡蛋在吃,好一会儿才头也不抬地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跟个落汤鸡一样地跑回来了?” 萧弘盯着谢妙容看,他咬着薄唇,一脸的愧色。他没有看到她红肿的眼,没有看到她痛苦的神色,她就像是她平常早起的样子。 于是他松了口气,可又莫名觉得失落。 248.24.8 ”我猜他一定是忘了,”他的妻子坦然地说. 以前他在家里总是受到一定的尊敬,那是一种混杂着赞赏和敬畏的尊敬.他和女儿之间现在还残留着的那种随便关系是他自己刻意追求的.但是这种随便只限于说话随便而已,口气总是很尊敬的.不过,不管以往的关系如何,他们之间缺乏一种爱.然而现在,他连他们在干些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对他们的事情已经不再熟悉.他有时在饭桌上见到他们,有时见不到.他有时也听到一些他们在干的事情,但大半听不到.有时候他们的谈话让他摸不着头脑,......因为他们谈的是那些他不在时他们打算做或者已经做过的事情.更让他伤心的是,他有一个感觉,家里许多事已经没人告诉他了.杰西卡开始感到她自己的事情不要别人管.小乔治神气活现的,好像他完完全全是男子汉了,因此应该有属于他自己的私事了.这一切赫斯渥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产生了伤感.因为他习惯了作为一家之主受到尊重......至少在表面上......他感到自己的重要地位不应该在这里开始走下坡路.更糟糕的是,他看到他妻子身上也滋长着这种冷漠和独立不羁的情绪.他被撇在了一边,只有付账单的义务. 不过他又安慰自己,他自己毕竟也不是没有人爱的.家里的事情只好由着他们来了,但是在外面他总算有了嘉莉.他在心里想象着奥登公寓那个舒适的房间,在那里他曾经度过好几个愉快的晚上.他想象着一旦把杜洛埃完全抛在一边,嘉莉在他们的舒适小屋等着他回来的情景.这一切将多么美妙啊.他抱着乐观的态度,相信不会出现什么情况会导致杜洛埃把他已婚的事情透露给嘉莉.事情一直进展那么顺利,因此他相信不会有什么变化的.他不久就会说服嘉莉,那时一切都会令人满意的. 从看戏的第二天起,他开始不间断地给她写信......每天早上一封信,又恳求她也这么做.他并没有什么文学修养,但是他的社会阅历加上他对她日益增长的爱使他的信写来很有一点风格.每天他趴在办公室的桌上精心构思他的情书.他买了一盒子颜色雅致,上面有他姓名首字母的香水信纸,他把这些信纸锁在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他的朋友们对他这么伏案疾书不胜惊异.那五个酒保怀着敬意看他们的经理有这么多笔头工作要做. 赫斯渥对自己的流畅文笔也不免吃惊.根据主宰一切人类活动的自然规律,他自己所写的东西首先对他自己发生了影响.他开始体会到他笔下表达的那些柔情蜜意.他写得越多,对自己的感情理解越深.他内心的情感经过文字的表达把他自己迷住了.他认为嘉莉配得到他在信里表达的那份情意,对此他深信不疑. 假如青春和美丽在花信时节应该从生活中得到认可,那么嘉莉确实值得人们的爱恋.她的经历还没有使她的心灵失去清新和纯洁,这正是她的胴体的魅力所在.她的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含着温柔,而没有一丝失意的痕迹.一层淡淡的疑虑和渴望困扰着她,但这些只是使她的目光和话语带上了一种企盼的表情.不管是不是在说话,她的嘴有时会露出伤心欲泣的样子.不过她并不经常忧伤,这是因为她的嘴唇在发某些音时口形的样子就好像是哀怨的化身,惹人怜爱. 她的举动怯怯的,没有一丝泼辣.她的生活经历使她和那些威风凛凛的夫人们不同,她身上没有专横和傲气.她渴望人们的眷顾,但没有勇气去要求得到它.即使现在她仍缺乏自信,只不过她已有的那点经历已使她不那么胆怯罢了.她想要欢乐,想要地位,不过这些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她还糊里糊涂.每天,人生的万花筒赋予一些新的事物以光采,于是这个事物就成了她所追求的目标.可是当那万花筒又转动一下时,另外一些别的东西又成了尽善尽美的东西了. 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她天生的多愁善感,像她那样性格的人往往是这样的.许多东西会在她心里引起悲哀......那些弱者,那些贫苦无依的人,一概激起她的伤心.每次那些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人带着可怜的麻木神情从她身旁绝望地走过,她的心就为他们痛苦.傍晚时分,从她窗口可以看到衣履寒酸的姑娘们气喘吁吁地从西区某个车间急急往家赶,她从心底深处同情她们.她会站在那里,咬看嘴唇,看着她们走过,摇着头沉思着.啊,她们可以说一无所有,她想,缺衣少钱是多么凄惨.褪了色的衣服从她们身上垂下来,令人看了心酸. ”而且他们还要干那么重的活!”这是她唯一的喟叹. 在街上她有时看到男人们在干活......拿着镐头的爱尔兰人,有大堆煤要铲的运煤工人,从事某种重体力活的美国人......这些人令她感慨万分.她现在虽然不用做苦工了,可是苦工比她身历其境时更让她心寒.她透过一层薄雾般的想象看着这些苦工,一种朦胧幽微半明半暗的光线......那正是诗的意境.看到窗口的脸,她有时会想起自己的老父亲在磨坊干活,穿着沾满面粉的工作服.看到鞋匠在往鞋子里打鞋楦,看到地下室的窗子里铁匠正在炼铁,或者看到高处的窗子里木匠脱了外套,袖子卷得高高地在干活,这一切都令她回忆起磨坊的景象,使她伤心不已,虽然她很少说出来.她的同情心始终倾注在做牛做马的下层社会.她自己刚从那个苦海里跳出来,对此当然深有体会. 赫斯渥并不知道他交往的是这么一个感情细腻温柔的姑娘.不过归根结底,正是她身上的这种气质吸引了他.他从来没有企图分析过自己的爱情的性质.对他来说,只要知道她的温柔的眼神,软软的举动和善良乐观的思想就足够了.她像一朵百合花,但他从未探测过这花从多深的水的深处吸取了她那柔和的美丽和芬芳.他也无法懂得这花植根的淤泥和沃土.他接近这朵百合花,因为这花儿温柔清新.它使他的感情变得活泼,它使清晨那么美好有意义. 从身体上说,她是大大地改善了.举止上的笨拙已经荡然无存,只留下那么一点有趣的痕迹,使她的一举一动就像最完美的风度一样可爱.她的小脚上穿的是漂亮的高跟皮鞋.对于那些花边和能大大增加女性风采的领饰,她现在知道的也不少.她的身段已经发育成熟,显得体态丰腴圆润,令人赞叹. 一天早上赫斯渥写信给她,约她在门罗街的杰佛逊公园见面.他认为他如今去奥登公寓拜访是不明智的,即使杜洛埃在家也是不去为妙.第二天下午1点他来到了这美丽的小公园.他在公园的小路旁丁香树丛的绿叶下找到了一条简陋的长板凳.这正是一年中夏日前春光明媚的日子.旁边的小池塘边,一些穿得干干净净的小孩子正在放白帆布船.在一座绿塔的凉荫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抱着胳膊休息,他的警棍插在皮带里.在草坪上,一个年老的花匠正用一把园丁大剪子修剪一些灌木丛.初夏清澄的蓝天下,麻雀在绿叶浓密的树上忙碌,不时在闪亮的绿叶间吱吱喳喳地跳跃. 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样赫斯渥带着满肚子的不快离开家门.在酒店里他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因为那天他不需要写信了.当他动身来这里时,他像那些把烦恼抛在身后的人们一样,感到浑身轻快.现在,在凉爽的绿树荫里,他用情人的想象力打量着四周.他听见邻近的街上运货马车沉重地驶过,但是听上去相隔很远.传到他的耳朵里只有微弱的嗡嗡声.周围闹市的嘈杂声只能隐约地听到.偶然传来一声钟声,像音乐一样悠远.他看着想着,憧憬着和他目前的呆板生活毫无联系的新的快乐生活.在他的想象中,他又成了以前的赫斯渥,那个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固定地位的赫斯渥.他回忆起他如何无牵无挂地追着女孩子们......和她们跳舞,陪她们回家,在她们的门口留连徘徊.他几乎希望重新回到那个时代去......在这惬意的环境中他几乎感到自己是没有家室牵挂的自由人. 两点时,嘉莉脚步轻快地沿着小路朝他走来,脸色像玫瑰花瓣一样娇艳,浑身收拾得利索整齐.她头上戴着顶新买的水手帽子,上面缀着条漂亮的白点子蓝绸带,这帽子正是这个季节戴的.身上穿着条用料考究的蓝色长裙和一件白底蓝条纹衬衫,雪白的底子上有头发丝一样细的条子,和裙子很相配.长裙下偶而露出棕色的皮鞋.她的手套拿在手上. 赫斯渥高兴地抬头看着她. ”你终于来了,亲爱的,”他热烈地说着,站起身来迎接她的到来,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 ”是啊,”她嫣然一笑.”你担心我不来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 他看着她,她的前额因为走得急已渗出了汗水.于是他掏出自己的喷了香水的软绸手帕,给她的脸上这儿那儿擦着. ”好了,”他深情地说,”这下好了.” 他们在一起,四目交注,感到很幸福.等刚见面的兴奋平静一点时他说: ”查理什么时候再出门” ”我不知道,”她回答.”他说公司里有些事要他做.” 赫斯渥变得严肃了,他静静地陷入了沉思. ”我想要你离开他.” 他的目光转向玩船的孩子们,好像在提一项小要求. ”那我们到哪里去呢”她用手卷着手套,眼睛看着附近的一棵树,用同样的口气问道. ”你想去哪里呢”他问. 他说这话的口气使她觉得,她似乎必须表明她不喜欢住在本地. ”我们不能留在芝加哥,”她回答. 他没料到她会有这个想法,没料到她有迁移外地的要求. ”为什么不能呢”他轻轻问. ”嗯,因为,”她说,”因为我不喜欢留在这里.” 他听着这话,但是并没有深刻理解这话的含意.这些话现在听来并不重要,还没有到马上做决定的时候呢. ”那样的话,我就得放弃我的职位了.” 他说这话的口气轻描淡写,好像这事儿不值得严肃考虑.嘉莉一边欣赏着周围美丽的景色,一边想了一下. ”有他在这里,我不想住在芝加哥.”她说这话时想到了杜洛埃. ”这是一个大城市,我最亲爱的,”赫斯渥回答.”如果搬到南区去,那就好像搬到了另一个城里.” 他已看中那个地方作为建香巢的地点. ”不管怎么样,”嘉莉说,”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不想结婚.我不想私奔.” 结婚这个提议给赫斯渥重重一击.他清楚地看出这就是她的念头......他感到这个障碍很难克服.一时间,在他的思想中模模糊糊闪出了重婚这个念头.他实在想不出这事的后果.迄今除了赢得了她的感情以外他看不出自己有什么进展.他注视着她,感到她真美.得到她的爱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即使为此陷入纠葛中去也值得!在他眼里,她更可贵了,她是值得拼命追求的,这就是一切.她和那些轻易就能到手的女人多么不同啊!他把那些女人从脑子里驱除了出去.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吗”赫斯渥轻轻地说. 她摇了摇头. 他叹息了. ”你真是个固执的小姑娘,是不是”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听了这话,她感到一股柔情流遍全身.他的话在她听来是一种赞叹,她为此感到骄傲,也对这么欣赏自己的男人情意绵绵. ”不是的,”她撒娇地说.”不过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又十指交叉地抱着双手,目光投向草坪那边的街道. ”我真希望你能来到我的身边,”他幽幽地说,”我不愿意和你这样分居两地.我们这样等下去有什么好处呢你不见得更快乐一点,是吗” ”快乐”她温柔地叫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们现在是在白白地浪费我们的时间,”他继续幽幽地说.”如果你不快乐,你认为我快乐吗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那里给你写信.你听我说,嘉莉,”他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激情,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叫了起来,”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就是这么回事.那么,”他无奈地把他白净的手心一摊,最后说,”你叫我怎么办呢” 他这样把责任推到她身上,使嘉莉深受感动.像这样有名无实地似乎把一切决定权都交到了女人手中,最能打动女人的心. ”你不能再等一些时候吗”她柔情脉脉地说,”我会想办法弄清他什么时候走的.” ”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仍是那么绝望无奈. ”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安排一起到哪里去.” 其实究竟该怎么办,她并不比刚才更清楚.可是现在出于同情,她的心理实已陷入女性屈服和让步的状态. 可是赫斯渥并不理解她这种思想状况.他仍在想怎么能说服她......怎么能感动她,使她放弃杜洛埃.他开始想知道她对他的感情究竟能使她走到哪一步.他要想个问题来试探她.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提议.这种提议既能掩饰自己的意愿,又能试探出对方对我们的意愿有多大的阻力,以便寻找出一条出路.他的提议只是信口开河,并没有经过认真思考,和他的真实打算毫无联系. ”嘉莉,”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装出一副认真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说,”倘若我下星期来找你,或者就是这星期,譬如说就今晚......我来告诉你我必须离开这里......我一分钟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他的爱人深情款款地看着他,他的问题还没说完,她的答案已经准备好了. ”当然,”她说. ”你不会和我争论不肯走,或者需要安排安排再走吗” ”不会,如果你等不及的话.” 看到她把他的话当真了,他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想,这机会倒不错,他可以出去玩个把星期.他真想告诉她,他只是开开玩笑,不过那样会把她脸上那股可爱的严肃劲赶跑了.看到她这么认真太让人高兴了,所以他就不说穿这一点,让她继续当真下去. ”假如我们在这里来不及结婚怎么办呢”他突然想到这一点,于是又加了一句. ”如果我们到达目的地以后马上结婚,那也行.” ”我原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好的.” 现在在他看来这个早晨的阳光似乎特别地明媚灿烂.他真吃惊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好点子.尽管这事情看来不太可能,他禁不住为自己问话的巧妙而喜容满面.这说明她有多么爱他.他现在脑子里一点疑虑也没有了,他会想个法子把她弄到手的. ”好,”他开玩笑地说,”哪天晚上我就要来把你带走了,”他说着笑了起来. ”不过假如你不娶我的话,我不会和你住在一起的,”嘉莉沉思地加了一句. ”我不会要你这么做的,”他温柔地握着她的手说. 她现在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感到无比的幸福.想到他将把她从目前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她对他爱得更深了.至于他,并没有把结婚这个条款放在心上.他心里想的是,她既然爱他,那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妨碍他最后得到幸福了. ”我们走走吧,”他快乐地说,站起身来打量着这个可爱的公园. ”好的,”嘉莉说. 他们走过那个年轻的爱尔兰人,他用妒忌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 ”真是漂亮的一对,”他自忖道,”一定很有钱.” $$$$第十六章缺心眼的阿拉丁:入世之门 杜洛埃这次出差回到芝加哥以后,对于他所属的秘密会社比以前关心了.这是因为上次出门做生意时,他对秘密会社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认识. ”我告诉你,”另一个旅行推销员对他说,”这是件大事.你瞧瞧人家哈森斯达.他并不怎么机灵.当然他所属的那家商号给他撑了腰,但是光靠这点是不够的.你知道,他靠的是他在会社里的地位.他在共济会里地位很高,这一点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有一个秘密切口,那个切口代表了他的身份.” 杜洛埃当场决定,他今后对这种事要更关心一点.所以等他回到芝加哥,他就到他那个会社的当地支部所在地去走走. ”听我说,杜洛埃,”哈莱.昆塞尔先生说,他在兄弟会的这个支部里身居要职,”你一定能帮我们解决这个难题.” 当时刚散了会,大家正在活跃地交谈和寒暄.杜洛埃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和十来个熟人聊着,开着玩笑. ”你们有什么打算吗”他对他秘密会社的兄弟笑脸相迎,态度和气地问道. ”我们在考虑过两个星期举行一场演出.我们想了解一下你是不是认识什么姑娘可以演一个角色......一个很容易演的角色.” ”没问题,”杜洛埃说,”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没有费心去想想他其实并不认识什么姑娘可以请来演戏的.但是他天生的好心肠使他一口答应了下来. ”嗯,我来告诉你我们的打算,”昆塞尔先生继续说道,”我们想给支部买一套新家具.但是目前财务处没有足够的钱.因此我们想搞点娱乐活动筹款.” ”对,这主意不错,”杜洛埃插嘴说. ”我们这里有好几个小伙子很有才能.哈莱.比尔别克善于扮黑人,麦克.刘易土演悲剧没问题.你听过他朗诵《山那边》吗” ”没有.” ”那我告诉你,他念得好极了.” ”你要我找位小姐来串个角吗”杜洛埃问道,他急于要结束这个话题,好谈点别的事.”你们打算演哪个戏” ”《煤气灯下》,”昆塞尔先生说.他指的是奥古斯丁.戴利写的那个有名的戏.那个戏在戏院演出时曾经轰动一时,非常叫座.现在已经降格为业余剧团的保留节目,其中难演的部分已经删除,剧中的角色也减少到最低的限度. 杜洛埃以前曾经看过这出戏. ”好,”他说,”这个戏选得不错,会演好的.你们会赚到不少钱的.” ”我们想会成功的,”昆塞尔先生说.”你千万别忘了,给我们找位小姐演罗拉这个角色.”他说完的时候杜洛埃已经显出坐立不安的样子. ”你放心吧,我会给你们办到的.” 他说着走开了.昆塞尔先生一说完,他就把这件事几乎丢到脑后去了.他甚至没想到问问演戏的时间和地点. 过了一两天,杜洛埃收到一封信,通知他星期五晚上第一次排演,请他把那位小姐的地址尽快告诉他们,以便把她的台词送去.杜洛埃这才想起他自己承诺的事. ”见鬼,我哪里认识什么人啊”这个推销员搔着他粉红的耳朵,心里想,”会演戏能串个角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他在脑子里把他认识的那些女人的名字筛了一遍,最后确定了一个人.选中她主要是因为她家住在西区,找起来方便.他心里打算晚上出门时顺便去找她,但是当他坐上街车往西去时,他把这事儿压根忘了,一直到夜里看《晚报》时,才想起自己该干没干的事.报上在秘密会社通知的标题下有一条三行的小消息.消息说,兄弟会寇斯特支部将于16日在阿佛莱礼堂演出,届时将上演《煤气灯下》一剧. 249.24.9 周良娣怀上了皇太孙的孩子的息很快就传遍了宫中,一时之间她所在的宫室也成了个热闹的所在,不但皇太子的嫔妾们去跟她走动得多,就是皇帝的嫔妃们也有不少登门道贺的。李良媛等三个皇帝赐给皇太孙萧弘的侧室也是去凑趣,上赶着去巴结讨好周良娣了。她们这会儿也只能巴结周良娣,因为谢妙容那个皇太孙妃自从诊出怀有身孕之后,就更是不出她那个庭院,又免了她们晨昏定省,她们一次也见不着她,就算是想巴结也巴结不上。 阿虫和阿豆听到了周良娣怀上了身孕后,私下里都在生气,说自己主子如何如何可怜。特别是当初跟着谢妙容一起去龙溪寻找萧弘的阿豆,更是愤愤地说自己家的主子是眼瞎了,去救这么个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当然,她们当着谢妙容的面是不敢说这些,甚至连什么安慰的话也不敢说,不过,她们两个在谢妙容身边服侍的时候也看得出来她们的主子看起来郁郁寡欢,想必她知道了皇太孙是确确实实地|宠|幸了周良娣,所以感到伤心难过了吧。 于是她们两个就尽在谢妙容跟前说些好笑的话,又或者拿出她们做给将要出世的小郎君的鞋子之类的东西来引起谢妙容的兴趣。 谢妙容尽管心里难受,可是她不会当着阿豆等人的面哭哭啼啼的,她这不是她的作风。 在她待产的过程中,她的母亲和长姐等人都来看望过她,当她们知道了周良娣怀上了萧弘的孩子的消息后,都纷纷劝谢妙容要想开些,毕竟萧弘的身份和普通人不一样,这一天早晚要来的。谢妙容很明白她们的意思,因为将来萧弘是要做皇帝的。做了皇帝,必定要有三宫六院,要是守着谢妙容一个人,那底下的大臣们肯定会上折子要求皇帝多纳嫔妃,是谢妙容挡也挡不住的。在这个时代,皇帝没有三宫六院是不可想象的。 谢妙容只能认命了,因为事情已经发生,她再计较也没有用。只不过,她对于想要萧弘回来陪自己待产的那种想法已经淡了很多。说她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她可记得当初萧弘说的那样肯定,说他自己没有跟周良娣发生关系。可如今,周良娣孩子都怀上了,还说他当初没有跟周良娣做什么,这也是太可笑。没做什么,孩子从哪里来的? 要是萧弘在跟前,她真得想对他说:“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你没有碰过周良娣吗?” 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她,不过,无论他辩解和不辩解,谢妙容都听不进去了。 她以前觉得萧弘或者因为酒醉跟周良娣发生了些什么,只要他以后不去搭理她,自己也就能够原谅他。毕竟人都难免会犯错。可是周良娣却怀了萧弘的孩子,那么注定周良娣会跟萧弘牵扯一生了,因为那个她的孩子也是萧弘的血脉。萧弘不搭理周良娣也不能不管孩子,按照谢妙容对萧弘的了解,他是一个很疼孩子的父亲,对孩子很负责。所以,谢妙容可以想象,萧弘将来一定会管那个周良娣给他生的孩子的。 一根刺就会永远地扎在谢妙容心上了,她一辈子也无法拔去,一辈子都要面对。 她问自己,自己能够忍受和面对别的女人跟自己共侍一夫吗,能容忍别的女人的孩子叫自己的丈夫为父亲吗?这真得有点儿突破她这个穿越者的底线,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能够接受吗?最后的答案是真得很难。所以,她就要放弃萧弘吗,把萧弘让给别的女人?后来她发现,这样似乎也是很失败,凭什么啊,她跟萧弘是结发夫妻,最后却要把萧弘让给半道儿才冒出来的女人。并且,她完全有自信,那就是萧弘爱自己胜过那个周良娣,要是自己就这么让了,才是顺了那个周良娣的意了。 如果说周良娣那个女人的孩子是个意外的话,她可以接受,留下那个孩子养大他。但是周良娣嘛,对不起,自己不想看到她。这或者有点儿狠毒了,但是这就是她的底线。如果萧弘回来了,那么她要他做出选择。这样,她才能继续跟萧弘往下过日子。如果萧弘难以选择,那么对不起,她会使出手段来让萧弘难受的,她保证. 打定了这个主意,谢妙容好受多了,她开始扳着指头算自己的临产期还有多久,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总之去操心这些琐碎的事情,她就觉得时间会过得快点儿。 过完年,快到二月份的时候,东宫里属于谢妙容和萧弘的宫室里的奴婢忙绿起来,皇太孙妃要临产了。皇太子妃孔氏过来亲自指挥把谢妙容搬到产室里去住,什么接生婆,还有御医都到位了,就等着谢妙容生产了。 就在谢妙容生产的那一天,萧弘赶回来了。他到的时候,谢妙容肚子刚开始痛,于是他隔着窗子对谢妙容喊:“十五娘,我回来了,我就在外面等着,你别害怕。” 谢妙容听到他的声音,一瞬间有点儿高兴,可是很快又有点儿郁闷。但是现在她肚子的阵痛一阵儿比一阵儿厉害,她也顾不得去东想西想了,只在接生婆的指挥下,配合着指令呼吸,减轻阵痛…… 窗外的萧弘搓着手,一脸的急切,这时候他身边出现一个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亲热地喊了他一声:“三郎……” 萧弘回头一看,是他母妃孔氏,便赶忙向她问安,然后讪讪地说:“儿子才回来,听到十五娘临产,就急忙忙地跑来了,也没顾得上去向母亲请安。” 孔氏说他眼睛里就只有媳妇儿,方才她可是站在这里呢,他都没有看自己。 这话把萧弘说得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孔氏摇摇头,不责怪儿子,接着她又笑眯眯地告诉他谢十五娘这里生了以后,再过半年周良娣也要生。 萧弘一听,便皱起了眉头,问:“什么意思?周良娣要生是什么意思?” 孔氏笑:“难不成你自己做的事情都忘了么,那一回我领着你去周良娣那里,由她侍寝服侍你一|夜,就是那一次她怀上了。要说,她真是个有福之人,只不过伺候了你一晚,就怀上了你的子嗣,看来是个能生的妇人。据给她诊脉的御医说,她这一胎应该怀的是个小郎君。三郎,你说你听了这个事儿欢喜不?这一年之内啊,你就会多出来三个儿子。要是你再多幸几个侧室,很快,你的子嗣就多起来了……” 萧弘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真有六月天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来的感觉,全身发冷。又有突然雷霆轰鸣,震得耳朵发聋之感,耳朵里嗡嗡响,脑子转不动。 他低头,脸色很不好看,喃喃道:“不会,不会……” 孔氏脸色霎时变得奇怪,看着儿子,她完全想不到自己告诉他周良娣怀上他的孩子后,他是这种表情,嘴里还一个劲儿说什么“不会,不会”。难不成他根本就不高兴听到周良娣怀孕的消息。 想到这里孔氏就说:“三郎,周良娣怀的也是你的骨肉,你不能厚此薄彼太厉害。周良娣虽然是你的侧室,但是她也是好人家的嫡出女郎,生的孩儿不比正室差多少。” 萧弘闻言抬起头对孔氏说了一句:“周良娣怎么会怀上?我都没碰过她!” 孔氏却摇头道:“想是你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了。我可看过了,那一|夜周良娣伺候你的落红的白绢。” “……”萧弘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就像母亲说得那样,是真得喝醉酒了,不清醒的状况下跟周良娣有了男女关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萧弘转头去看谢妙容呆着的产房。妻子也一定知道了吧?她这些日子又是怎么过的? 他还想起了自己以前言之凿凿地跟妻子说的话,说自己压根儿就没有碰过周良娣。可这时候母妃告诉他的话却好像是重重打了一耳光在他脸上一样。他心里立时升起一种负疚感,觉得自己好对不起谢妙容。 现在错已铸成,又该怎么面对妻子,怎么处理跟周良娣的关系呢? 萧弘一瞬间觉得无比头疼起来,刚才还为妻子将要生下自己的儿子感到无比激动和高兴的心情也受到了影响。再看一眼谢妙容待产的产房,他转身去旁边的偏殿,坐到一把靠背椅子上,沉默不语。 孔氏跟着走进去,见他这副摸样,就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长途跋涉回来累了,要是这样就先去歇一歇,吃点儿东西。这里有我守着,要是十五娘生了,我就派人来告诉你。” 萧弘摆摆手,说:“不用,我就在这里等着十五娘生……” “三郎,你没事儿吧?方才我还看你欢欢喜喜的。怎么这会儿就这样了?”虽然孔氏这么问,但她大致也会猜到儿子是在听了周良娣怀孕的事情之后,情绪一下子不好起来的。她头一个反应就是儿子一定是担心这个事情会让皇太孙妃心生怨恨,从而对他抱怨,或者恨他。而儿子呢,又非常喜欢媳妇,所以这让他担心和难受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孔氏真是直叹气,她数落萧弘:“三郎,你不要这么没出息好不好?谢十五娘要是为这事儿跟你置气,你就别理她了。这天底下的好女郎多得是,你这样尊贵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母妃,您别说了!”萧弘不耐烦地打断了孔氏的念叨,这会儿他真得很有点儿怨母亲,要不是那天她硬要把自己拉去周良娣那里,现在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对周良娣那个女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爱慕的意思,对于她怀上了自己因为酒醉跟她发生关系有的孩子,他也觉得有点儿诡异。一点儿都没有知道妻子谢妙容怀上了孩子后那种高兴劲儿。爱与不爱一个女人,这就是巨大的差异。单单从这种情绪,他就知道自己的心事向着妻子的。可这会儿,他却犯了该死的不可饶恕的错,让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怀上了孩子! 想必妻子一定很伤心吧,这几个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萧弘心里有深深的愧悔。他真得不知道一会儿见了妻子的面该怎么跟她说,跟她解释。想来,她一定不会原谅自己吧?当初自己可是在她面前下死口说,自己根本没碰周良娣的,这会儿回想起当初说的话,妻子一定觉得自己在撒谎吧。 “哎,你呀,在女人上头就是个死心眼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孔氏伸出手使劲儿戳了萧弘一指头,这才转身,让殿内的宫女们好生伺候着儿子,这才带着人出去了。 萧弘一个人坐在偏殿内,想周良娣怀孕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解决呢,一时之间,还真没有好主意。好一会儿,他才决定先等到妻子生了孩子,自己再陪着她,到时候听一听她是什么个意思。不管怎么样,先求得她的原谅比较重要。他还想跟自己爱的女人好好过日子,想跟她白头到老呢。 这样决定了,他便赶紧去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打算等到一会儿妻子生了,就进去瞧她,让她看到自己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样子。 —— 谢妙容果然生了一对儿双胞胎儿子,这一次生孩子比起生十二娘来说要顺利多了,基本是没有什么意外状况的就生下来了。 她听到了两个小家伙生下来时,那响亮的啼哭声,比起女儿十二娘跟个猫儿一样的叫唤是要有精气神儿多了。接生婆还有宫婢们给她收拾干净了,她就让给孩子早就找好的两个|乳|母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一看之下,她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的那厚厚的耳垂,这像她。旁边的|乳|母就笑眯眯地告诉她说,这两个小公子长得像她,儿子长得像母亲非常好。 谢妙容看完了儿子,产房外,就响起婆婆孔氏,还有丈夫萧弘的声音,他们急切地喊把两个孩子抱出去给他们瞧一瞧。 “抱他们出去吧。”谢妙容吩咐两个|乳|母道,她生这两个孩子也是太累了,这会儿眼皮子直往下坠,就想睡会儿。这个两个孩子是在午时左右生下来的,跟十二娘的时辰差不多。 也跟生完十二娘睡了一觉醒来的时间差不多,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睁开眼,床前坐着的还是那个人,还是同样的笑脸。 摇曳的烛光中,萧弘问她:“卿卿,你饿了吧,我让人把糖水煮蛋给你端进来?这一次会不会想多吃点儿,我记得你上一次吃得是六个……” 谢妙容张张嘴,她的高兴没有像上次那样,整个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喧嚣,都快乐,只带了一种淡淡的喜悦而已。那喜悦跟儿子相关,但却不是跟眼前这个男人相关。 萧弘见她这样,大概也猜到了她为何不是特别高兴,就说:“这会儿让我先伺候你好么?别的事情,等你出了月再说,你这才生了孩儿,不要多思多虑,否则以后会落下头疼的病根儿……” 是啊,身体不好了,遭罪的是自己,有些事情就暂时放下,不要想了,吃吃喝喝睡睡,把这一个月过去了再说吧。 于是她说:“这一次仿佛要饿些,那就吃十个吧。” “好,我这就去叫人给你煮来。”萧弘站起来,转身大踏步到外头去喊人快把糖水蛋端来,谢妙容看着他的背影,就想起生下十二娘时,他也这样兴头极高的跑出去让阿虫她们把煮好的糖水鸡蛋端进来。但是,这一次,似乎又和上一次不一样,到底是他生命里多了别的女人,不管这女人是怎么挤到他生命里的,也不管他愿意接受不,总之是有了。谢妙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了阴影。 不一会儿,萧弘亲自捧着一碗糖水鸡蛋进来了,他走到她床边,先将那碗糖水鸡蛋放到一边的小圆桌上,再去拿了个锦缎靠枕来给谢妙容放在身后,再弯腰把她给抱起来,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锦缎靠枕上。他看起来格外殷勤,想要把媳妇儿给伺候好。 谢妙容大大咧咧地由着他伺候,简直理直气壮。就觉得他欠她的,做这些补偿她都是小事儿。 萧弘真是提着心做着这些伺候谢妙容的事情,他就怕她突然一下子发飙,跟他讨论周良娣的事情,他真得不想妻子因为那个女人生气,在月子里生气。 他端起糖水鸡蛋,拿瓷勺子一勺子一勺子的喂她,嘴里恭维她:“娘子真能干,一下子就给我生了两个小郎君,这下子,再没人担心我萧弘没儿子继承帝位了。你可是我们萧家的大功臣,说,你想要什么,就是天上的月亮我都搭梯子去给你弄来……” “太甜了,甜得腻人。”谢妙容扁扁嘴说。 萧弘以为她说煮的这糖水鸡蛋太甜,便说:“不能啊,这个糖是按照你平时吃的来放的。” “别装傻,我说什么太甜你知道。” “哦,那个,要是……要是,我就改……” “别了,我爱听,说吧,都还有哪些甜言蜜语奉承话儿一并说了,今日是我两个儿子降生的好日子,我不跟你计较。” 萧弘咬唇了,俊美的小麦色的脸上竟然诡异地现出了红色。他舔舔唇,结巴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甜言蜜语上头,他欠缺得很,会的那几句都是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要是让他作诗倒还难不住他,可要说这种哄女人的话儿,他着实是低低手。 谢妙容吃完了十个糖水蛋,心满意足地靠在软乎的锦缎靠枕上,让萧弘跟她说一说去杭州剿灭那些五斗米道还有海匪的事情,她想听。萧弘见她提起这个,话就多了,于是把在杭州指挥劲弩骑兵营打败那些叛乱的海匪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说给了谢妙容听。一说就是一个多时辰,说得口都干了。 “行了,我也困了,明儿再来给我讲吧。”谢妙容打了个哈欠道。 萧弘赶忙说:“那好,我叫人抱床绵被来,我们都歇了吧。” “你不用如此,去书房里睡吧,这么远的路赶回来,该好好歇一歇。我这才生了,你上上下下的,我怕弄疼我。”谢妙容直接拒绝他。 “我保证小心,这床大,你睡里面,我保证不碰着你。” “这不好吧,要是阿姑晓得了,怕又要说我霸着你,哪有我才生了孩子就让你在我这里歇的。” “十五娘,你就让我睡你身边好么?”萧弘看向谢妙容恳求道。 “不行,你走吧,你在这儿我睡不好。等出了月你再来。”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萧弘突然红了眼圈儿大声质问谢妙容。 谢妙容脖子一梗:“你倒是说一说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啊?你做了什么事情招我讨厌呢?” 萧弘咬唇,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说:“十五娘,不管你信不信,我真得一点儿都不喜欢周良娣,她要真是……真是怀上了,也是我醉酒后不知道做了什么出的意外。” 谢妙容深深看着萧弘,良久问:“那你想过怎么对待周良娣没有?想过怎么对待她生的孩子没?还有你又该怎么对待我?” 萧弘抬起头来,看向谢妙容道:“十五娘,你告诉我,你想怎么办?” 谢妙容直接撂下一句话:“有我就没她,有她就没我。孩子她可以给你生,生下了我们也能养,但是我谢十五不会同意跟另一个女人共侍一夫。” “你是说……留子去母?”萧弘迟疑地问。 “我不想当杀人犯。周良娣,我可以给她很多钱,让她离开建康,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好半生,但是我不想要她在我跟前,时时刻刻提醒我,我的丈夫睡了她,她还怀上了你的孩儿。你说,我这个要求过分吗?” 萧弘摇头:“过分倒是不过分,但我想很可能她不会答应。还有,她是我祖母的娘家人,我祖母头一个就不会同意这么做。” “那就是说,她要天长地久地在我面前,然后恶心我了?要是这样的话,你自己看着办。又或者本身你就是想要周良娣这样的侧室伺候你的,但同时还想抓着我不放。萧三郎,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就算你将来是皇帝,也只能有我这一个女人。别说什么身份尊贵这些话,我对待你一心一意,也就要你这么做,要是做不到,你想要有三宫六院,那么,对不起,我不伺候。” 这些话是谢妙容长久以来憋在心里想要对萧弘说的话,特别是最近两个多月,她晓得了周良娣怀上身孕之后。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直白的说过,或者提过也是拐弯抹角的,主要是她不想说白了,然后跟萧弘的认知冲突,那么弄得大家尴尬不好下台。但是,这会儿,她就脱口而出了。 萧弘显然没有准备听到谢妙容等同于宣战宣言一样的真心话,并且谢妙容以前提到这个都是开玩笑的说一说,他就没当真,全当做妻子的撒娇了。可他这会儿看妻子那严肃的表情,就知道了这些话是认真的。 谢妙容的话可说明白了,有周良娣,就没有她。在妻子和周良娣之间,他闭着眼也能选择谁对他更加重要。但是谢妙容要他答应,以后做了皇帝以后,也只能有她一个。 对于这一点儿,他不太敢肯定。主要是这件事情推行起来难度太大,让人侧目。 250.25.0 ”依你看汉纳赛先生现在会做些什么” ”还是回去做他的砖瓦生意嘛.你知道他有一座砖厂.” ”这一点我倒不知道,”经理说.”我猜想他这次竞选失败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也许吧,,对方精明地眨了一下眼睛说道. 他邀请来的那些和他交情更深一些的朋友现在也坐着马车陆陆续续来到了,他们大摇大摆地进来,炫耀地穿着考究精美的服装,一副明显的志得意满的要人气派. ”我们都来了,”赫斯渥离开在在谈话的这些人,朝新来的一个人说道. ”是啊,”新来的人说道,他是个大约45岁的绅士. ”喂,”他快活地拉着赫斯渥的肩膀,把他拉过来说句悄悄话,”要是戏不好,我可要敲你的头.” ”为了看看老朋友,也该掏腰包才对.这戏嘛,管它好不好!” 另一个问他:”是不是有点看头”经理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想不会有什么看头的.”然后他大度地扬扬手说,”为支部捧个场嘛.” ”来了不少的人,是吧.” ”是啊,你去找找珊纳汉先生吧,他刚才还在问起你.” 就这样,这小小的剧场里回响着这些春风得意人物的交谈声,考究的服装发出的声,还有一般的表示善意的寒暄声.一大部分人是赫斯渥召来的.在戏开场前的半个小时里,你随时可以看到他和一群大人物在一起......五六个人围成一圈,一个个身子肥胖,西服领露出一大片白衬衫前胸,身上别着闪亮的饰针,处处显示他们是些成功的人物.那些携带太太同来的先生们都把他招呼过去和他握手.座位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领座员朝客人们鞠躬,而他在一边温和殷勤地看着.很显然,他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在他身上反映着那些和他打招呼的人们的野心.他为他们所承认,受到他们的奉承,甚至有一点儿被当作大人物看待,从中可以看出这个人的地位.尽管他不属于最上层的社会,他在自己的圈子里可以算得上了不起了. $$$$第十九章仙境一刻:爱的呼声 终于到了幕拉开的时候了.一切化妆都已细心地完成了,演员们坐下来静等.雇来的小乐队指挥用他的指挥棒在乐谱架上暗示地敲了一下,于是乐队开始奏起了启幕时的柔和乐章. 赫斯渥停止了交谈,和杜洛埃以及他的朋友萨加.莫里生一起朝他们的包厢走去. ”现在让我们来瞧瞧这小姑娘演得怎么样,”他压低声音对杜洛埃说,不让旁人听到.第一幕客厅那场戏里已有六个演员出现在舞台上.杜洛埃和赫斯渥一眼就看出嘉莉不在其中,于是他们继续轻轻地交谈.这一场里的主要人物是莫根太太.荷格兰太太和替代了班贝格先生的那个演员.那个职业演员的名字叫巴顿,他除了不怯场这一点外,几乎一无可取.不过就目前而言,不怯场显然是最重要的了.演珍珠的莫根太太紧张得手足无措,荷格兰太太则吓得嗓子也沙哑了.演员们个个腿脚发软,勉强背着台词,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幸亏观众们怀着希望和善意,才没有骚动不安,才没有对令人难堪的演出失败表示遗憾. 赫斯渥对此根本不在意.他早就预料这演出不值一看.他关心的只是这演出能勉强过得去,这样他在演出结束后可以有个借口向嘉莉表示祝贺. 但是在最初的惊慌失措以后,演员们已经克服了砸台的危险.他们毫无生气地继续演下去,把原来准备用的表情几乎忘得干干净净,戏演得乏味极了.就在这时候,嘉莉出场了. 赫斯渥和杜洛埃马上看出,她和别人一样,也吓得膝盖发软了.她怯怯地走上舞台,说道: ”啊,先生,我们从8点开始就在等你了.”但是她说得那么有气无力缺乏表情,声音又那么微弱,真是令人为她痛苦. ”她吓坏了,”杜洛埃低低地对赫斯渥说. 经理没有吱声. 接下来她应该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一句幽默的台词: ”噢,照你这么说,我是你的救命仙丹了.” 但是她说得那么平淡,真让人难受得要死.杜洛埃坐立不安了,赫斯渥却一点不动声色. 接下来又有一处,罗拉应该悲伤地预感到灾难迫在眉睫,站起身来幽幽地说: ”珍珠,我真希望你当时没说这些话.你该知道张冠李戴这句成语啊.” 由于缺乏表情,这句话说得可笑之极.嘉莉一点没进入角色,她似乎是在说梦话,看起来她非演砸不可了.她比莫根太太还要糟糕,那位太太倒多少有点镇定下来,至少现在已经能把台词说清楚了.杜洛埃掉头看观众的反应,观众们在默默地忍耐,当然在期待整个演出有个起色.赫斯渥把目光固定在嘉莉身上,似乎想施展慑心术使她演得好一些,用心灵感应把自己的决心灌注到她身上.他真为她难过. 又过了几分钟,该轮到她念那个陌生坏蛋送来的信了.念信前,是那个职业演员和一个叫斯诺盖的角色的对话.斯诺盖是由一个小个子美国人演的.这个角色是个疯疯癫癫的独臂士兵,现在改行当了信差.这小个子演这角色时还真发挥了一点幽默感,让观众耳目略微一新.他用天不怕地不怕的挑战神气大声嚷着他的台词,尽管没有把剧中应有的幽默口气表现出来,演得还是很逗人发笑的.但是现在他下台了,剧情又回到了悲哀的基调.嘉莉是这一幕的主角,可是她还没有克服她的怯场.在和强行闯入的歹徒交锋的那场戏里,她演得无精打采,全无生气,让观众无法忍受下去.等她终于下了台,他们才松了口气. ”她太紧张了,”杜洛埃说,自己也感到这批评太温和,没有说出实际状况. ”最好到后台去给她鼓鼓劲.” 杜洛埃很乐意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令人难堪的局面.他急急绕到侧门,友好的看门人放他进了后台.嘉莉正虚弱地站在舞台的边廊,等着唤她上台的提示,身上的力气和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嘉德,”他看着她说道,”你千万别紧张.打起精神来,不要把外面那些家伙放在心上.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也不知道,”嘉莉说,”我好像演不上来了.” 不过她对推销员的来到很感激.看到其他演员都这么紧张,她的勇气也消失了. ”来”,杜洛埃说,”鼓起勇气来.有什么好怕的呢你现在上台去,好好演一场.你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推销员富有感染力的活跃情绪使嘉莉振作了一些. ”我演得那么糟吗” ”一点不糟,你只要再加一点生气就行了.就像你上次演给我看的那样.就像那天晚上那样,把你的头这么一扬.” 嘉莉想起在家里她演得非常成功,她现在竭力要使自己相信她能演得上来. ”下面是哪一场”他说着看了一眼她正在研究的台词. ”嗯,就是我拒绝雷埃的那场戏.” ”好,你演这场戏时要活泼一些,”推销员说,”要演得生气勃勃,这是关键.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儿来演戏.” ”下面该你了,麦登达小姐,”提示员说. ”啊呀,天哪!”嘉莉说. ”你要是害怕,就是大傻瓜一个,”杜洛埃说,”来吧,振作起来.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真的”嘉莉说. ”真的,上台吧,别害怕.” 提示员向她做了一个手势. 她开始往外走,还是像刚才那么虚弱,但是她的勇气突然有点恢复了.她想到杜洛埃在看着她. ”雷埃,”她温柔地说,她的声音比上一场镇定多了.这场戏在排演时曾大得导演的赏识. ”她比刚才镇定多了,”赫斯渥心里想. 她演得没有排演时那么好,但比刚才强多了,观众至少没有反感.整个剧组的演出都有所改善,所以观众没有太注意她的提高.他们现在演得好多了,看来这出戏演得已能将就过去,至少在不太难的那几场里可以过得去了. 嘉莉下台时又激动又紧张. ”怎么样”她看着他问道,”好一些了吗” ”是啊,好多了.就这样演.要演活它.这一场比刚才要强10倍,比上一场强多了.继续这样演,情绪高昂些.镇,他们一下.” ”真的比刚才强吗” ”真的,不骗你.下一场是什么” ”就是舞会那一场.” ”哇!这一场你一定可以演好,”他说. ”我可没有把握,”嘉莉回答. ”喂,丫头,”他叫了起来,”这一场你不是演给我看过吗你上了台就这么演,你会感到好玩的.就像在家里那么演.你如果在台上演得像在家时那么流畅,我敢打赌你一定成功.你和我赌什么你一定行的.” 这个推销员往往热心和好意过了火,说起话来就没个分寸了.不过他真的认为嘉莉在舞会那场演得非常出色.他想让她在台上当着观众也这么表演.他这么热情,全是由于当时这种场合的气氛. 到了该上场时,他已卓有成效地给嘉莉打足了气.他开始让她感觉到她似乎确实能演好的.他和她说着话时,她以往的那种渴求和伤感情绪又回到了她身上.剧情进展到该她出场时,她的感情正达到□□. ”我想我能演得好.” ”当然,你一定能的.走着瞧吧.” 台上,凡.达姆太太正在含沙射影地对罗拉进行诽谤.嘉莉听着,突然有了一种感触......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她的鼻孔轻轻地嗤着. ”这就是说,”扮演雷埃的职业演员正在说,”社交界对于侮辱总是残忍地以牙还牙.你有没有听说过西伯利亚的狼群要是有一个狼因为羸弱而倒下,其它的狼就会把它吞吃下去.我这个比喻不文雅,但是社交界有种品性很像狼.罗拉冒充贵小姐欺骗了社交界,这个装模作样的社交界当然对这种欺瞒切齿痛恨.” 听到自己在舞台上的名字,嘉莉吃了一惊,她开始体会到罗拉处境的难堪,体会到被社会遗弃的人的种种感情.她留在舞台的边廊,沉浸在越来越激愤的情绪中,除了自己沸腾的血液,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来吧,孩子们,”凡.达姆太太道貌岸然地说,”我们要看好自己的东西.有这么一个手段高明的贼进了门,这些东西就得看看牢了.” ”该你了,”提示员在她身边说,但她没有听到.她已经在灵感的引导下,迈着优雅的步子沉着镇定地走向前去.她出现在观众面前,显得美丽而高傲.随着剧情的进展,当社交界的群狼轻蔑地将她拒之千里之外时,她渐渐变得冷漠苍白,孤单无依. 赫斯渥吃惊地眨了眨眼睛,受到了感动.嘉莉的真挚感情已像光波照到戏院的最远的角落,打动了剧场中每个观众的心.能令全世界倾倒的激情的魔力现在出现在舞台上. 观众原先散漫的注意力和情感现在都被吸引住了,像铆钉一样牢牢地固定在嘉莉身上. ”雷埃!雷埃!你为什么不回到她身边去”珍珠在叫. 每双眼睛都盯着嘉莉.她仍然是那么高傲,带着轻蔑的表情.他们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移动,目光紧随着她的目光. 演珍珠的莫根太太向她走近. ”我们回家吧,”她说. ”不,”嘉莉回答.她的声音第一次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你留下来,和他在一起!” 她几乎谴责般地用手指着她的情人.接着她又凄然说道:”我不会让他再难受几天了.”这凄楚因朴实单纯而更震人心弦. 赫斯渥意识到他现在看到的是杰出的表演艺术.落幕时观众的掌声,加上这是嘉莉演的这个事实,更提高了他对这表演的评价.他现在认识到她的美.她所做的事远远超出于他的能力范围.想到她是他的人,他感到极度的喜悦. ”好极了,”他说道.一阵强烈的冲动使他站起身来,朝后台门走去. 当他进了后台门找到嘉莉时,她仍然和杜洛埃在一起.他的感情汹涌澎湃,为她所表现的艺术力量和情感所倾倒.他真想以情人的满腔热情倾诉他的赞美,偏偏杜洛埃在场.杜洛埃对嘉莉的爱也在迅速复苏,他甚至比赫斯渥还着迷,至少他理所当然地表现得更热烈. ”哇,”杜洛埃说,”你演得出色极了.真是了不起.我早就知道你能演好.啊,你真是个迷人的小姑娘.” 嘉莉的双眼发出了成功的光辉. ”我真的演得不错吗” ”还用问吗当然是真的了.你难道没听到刚才的鼓掌声吗” 直到现在还隐隐传来掌声. ”我也想我演得差不离......我有这感觉.” 就在这时赫斯渥走了进来.他本能地感到了杜洛埃身上的变化.他看出这推销员现在和嘉莉非常亲热,这使他心里马上妒火中烧.他马上懊悔自己不该打发他到后台来,也恨他夹在自己和嘉莉的中间.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掩饰得非常之好.他的眼睛里几乎仍然闪着往日那种狡黠的光芒. ”我心里想,”他注视着嘉莉说道,”我一定要到后台来告诉您,您演得有多么出色,杜洛埃太太.真让人愉快.” 嘉莉明白了他的暗示,于是答道: ”啊,谢谢你.” ”我正在告诉她,我认为她演得棒极了,”杜洛埃□□来说.他现在为自己拥有的姑娘洋洋得意. ”是啊,棒极了.”赫斯渥说着和嘉莉四目相交.嘉莉从他的眼里看到了那些无声的话语. 嘉莉开心地大笑. ”如果您在余下的戏里演得像刚才一样好,您会让我们大家认为您是个天生的女演员.” 嘉莉又粲然一笑.她体会到赫斯渥痛苦的处境,因此很希望自己能够单独和他在一起.可是她不理解杜洛埃身上的变化.赫斯渥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感情,又无时无刻不在妒忌杜洛埃的在场,所以弄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以浮士德般的风度鞠躬告退.一到外面,他就妒忌得咬牙切齿. ”该死的!”他心里说,”难道他一直要这么挡住我的道吗”他回到包厢里情绪很坏,想到自己的不幸处境,连聊天的兴致也没有了. 下一幕的幕布升起时,杜洛埃回到了座位上.他情绪很活跃,很想和赫斯渥说点悄悄话.但是赫斯渥假装在全神贯注地看戏,目光盯在台上,尽管嘉莉还没出场.台上演的是一小段她出场前的通俗喜剧场面,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台上演的是什么,只顾想自己的心事,都是些令人伤心的思绪. 剧情的进展并没有改善他的情绪.嘉莉从现在起轻易地成了人们兴趣的焦点.观众在第一个坏印象以后,本来以为这戏演得糟透了,毫无可取之处.现在他们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在平庸之处也看到了力度.观众的反应使嘉莉感到振奋,她恰如其份地演着自己的角色,尽管并没有第一长幕结束时那种引起人们强烈反响的激情. 赫斯渥和杜洛埃两人看着她的俏丽的身影,爱心更加炽烈.她显示出来的惊人才华,在这种金碧辉煌的场面中效果突出地展露出来,又得到剧情表现的情感和性格的适当烘托,使她在他们眼里更加迷人.在杜洛埃眼里,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嘉莉了.他盼望和她一起回家,以便把这些话告诉她.他急不可耐地等着戏终场,等着他们单独回家的时刻. 相反,赫斯渥从她新展露的魅力中更感到自己处境悲惨可怜.他真想诅咒身旁这个情敌.天哪,他甚至连尽情地喝声采也不行.这一次他必须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这使他心里感到苦涩. 在最后一幕里,嘉莉的两个情人被她的魅力弄得神魂颠倒,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赫斯渥听着戏的进展,心里在想嘉莉什么时候会出场.他没有等很长时间.剧作家安排剧中的其他人兜风取乐去了,于是嘉莉一个人出场了.可以说这是赫斯渥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嘉莉一个人面对观众,因为在其他几幕里总有某个陪衬的角色在场.她刚出场,他就突然有个感觉,她刚才的感染力,第一幕结束时把他紧紧吸引住的感染力,又回到了她身上.随着整个剧情临近尾声,大显身手的机会眼看没有了,她积蓄的情感似乎越来越高涨. ”可怜的珍珠,”她的悲悯的声音发自肺腑,”生活中缺少幸福已经够不幸的了.可是看到一个人盲目地追求幸福,却与幸福失之交臂,就太惨了.” 她哀伤地凝视着外面开阔的海面,一个手臂无力地倚在光亮的门柱上. 赫斯渥对于她的同情油然而生,同时不禁自怨自哀.他简直认为她是在对他说话.她说话的语气和一举一动就像一支忧伤的乐曲,娓娓叙述着自己内心的感受.再加上他自己和嘉莉之间感情的牵缠,更使他产生了这种错觉.悲伤的感情似乎总是对个人而发,具有令人凄恻的力量. ”其实,她和他生活在一起会非常幸福的.”那小女演员在继续往下说,”她的快乐性格和她朝阳般的笑脸会给任何一个家庭带来生气和欢乐.” 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观众,但她似乎并没有看到他们.她的举止自然简单,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场.然后她在一个桌子旁坐下来,一边信手翻着书,一边仍在想心事. ”我再也不去企盼无望的东西了,”她几近叹息地低低说道,”我再也不在这茫茫世界抛头露面了.这世上除了两个人,谁也不会知道我的下落.那个纯洁的姑娘将会成为他的妻子,我要把她的幸福当作我的幸福.” 她的独白被一个叫作桃花的角色打断了,这让赫斯渥感到遗憾.他不耐烦地转动身子,只盼着她继续说下去.她令他着迷......苍白的脸色,婀娜的身影,珠灰色的衣裙,颈子上挂着的珍珠项链.嘉莉看上去疲惫无助,需要人保护.在这感人的戏剧环境中,他的感情越来越激动,他真想走上前去,把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自己也从中得些乐趣. 不一会儿,台上又只剩嘉莉一个人了.她正在心情激动地说: ”我必须回城里去,不管有什么危险等在那里.我必须去.能悄悄地去就悄悄地去,不能悄悄去就公开去.” 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接着传来雷埃的声音: ”不用了,这马我不骑了.把它牵到马厩去吧.” 他走了进来.接下来的这场戏在赫斯渥身上造成的感情悲剧,不亚于他的特殊复杂的生涯带来种激情已控制了她的情绪.赫斯渥和杜洛埃都注意到她的感情越来越激烈. ”我还以为你已经和珍珠一起走了,”她对她的情人说. ”我是和她一起走了一段路.不过只走了一里路我就和他们分手了.” ”你和珍珠没有争吵吧” ”没有.噢,是的,我是说我们一直合不来.我们关系的晴雨表总是多云转阴,.” ”是谁不好”她从容地问道. ”不能怪我,”他悻悻地说,”我知道我尽了力了,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是她......” 这段话巴顿说得相当糟糕.但是嘉莉以她感人的魅力补救了局面. ”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太太.”她说话时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安静下来的男演员身上,声音变得那么轻柔悦耳:”雷埃,我的朋友,婚姻生活中不要忘了谈情说爱时的誓言,你不该对你的婚姻生活发牢骚.” 她把她的一双纤手恳求般地紧紧合在一起. 251.25.1 ”没有.噢,是的,我是说我们一直合不来.我们关系的晴雨表总是多云转阴,.” ”是谁不好”她从容地问道. ”不能怪我,”他悻悻地说,”我知道我尽了力了,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是她......” 这段话巴顿说得相当糟糕.但是嘉莉以她感人的魅力补救了局面. ”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太太.”她说话时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安静下来的男演员身上,声音变得那么轻柔悦耳:”雷埃,我的朋友,婚姻生活中不要忘了谈情说爱时的誓言,你不该对你的婚姻生活发牢骚.” 她把她的一双纤手恳求般地紧紧合在一起. 赫斯渥微微张着嘴专注地看着,杜洛埃满意得简直坐不住了. ”作为我的妻子,不错,”那男演员接口说.相形之下,他演得差多了.但是嘉莉已经在台上造成了一种温柔的气氛,这种气氛并没有受到他的影响.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演得很糟.即使跟她配戏的只是一段木头,她也可以演得几乎一样出色.因为她是在和她想象中的角色对话,其他人的演技影响不了她. ”这么说,你已经懊悔了吗”她缓缓地说. ”我失去了你,”他说着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所以只要哪个卖弄风情的姑娘给我一点鼓励,我就昏了头.这要怪你不好......你自己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嘉莉慢慢转过身去,好像在暗中竭力克制某种冲动.然后她又转过身来. ”雷埃,”她说,”我最感欣慰的是想到你把自己的全部的爱给了一个贤惠的姑娘,一个在身世.财产和才华上和你相般配的姑娘.瞧你现在和我说的是什么话啊.你为什么总和自己的幸福作对呢” 她最后的问题问得那么自然,在观众和情人听来,她的话好像是对他们个人而发. 终于轮到她的情人叫了起来:”让我们恢复以往的关系吧.” 嘉莉的回答温柔感人:”我不能像以往那样待你了.过去的罗拉已经死了.不过我可以用罗拉的魂灵和你说话.” ”那么你就这样对待我吧,”巴顿说. 赫斯渥身子前倾.所有的观众都肃静无声,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台上. ”你所看中的女人不管是聪明还是虚荣,”嘉莉悲伤地凝视着重重倒在椅子里的情人说道,”不管是美丽还是平常,不管是有钱还是贫寒,她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给你,也可以不给你......那就是她的心.” 杜洛埃感到嗓子哽咽了. ”她的美貌,她的智慧,她的才华,这一切她都可以卖给你.但是她的爱是无价之宝,任何金钱也买不到的.” 经理觉得这哀诉是对他个人而发,就好像他们俩单独在一起,他几乎忍不住要为他所爱的女子流泪.她是那么孤弱无助,那么悲伤凄婉,又那么妩媚动人,楚楚可怜.杜洛埃也是情不自已,爱得发狂.他决定不能像以往那样对嘉莉了.对,他要娶她!她配做他的太太. ”她只要一样回报,”嘉莉又说,她几乎没有去听演情人的演员无力苍白的回答,而让自己的声音更和谐地溶入乐队所奏的凄凉的音乐中去:”她只想在你的目光中看到忠诚,从你的声音中听到你的温柔多情和仁爱.你不要因为她不能立刻理解你的活跃思想和远大抱负而瞧不起她.因为在你遭受最大的不幸和灾难时,她的爱还会伴随着你,给你以安慰.”她在继续往下说,赫斯渥必须用他最大的意志力才能压抑和控制自己的感情.”你从树那里可以看到力量和高贵,但是不要因为花只有芬芳而鄙视它.”最后,她用温柔的口气说道:”记住,爱是一个女人唯一可以给予的东西.”她着重强调了”唯一”这个词,说得那么奇妙那么亲切.”但是这是上帝允许我们带到阴间去的唯一东西.” 这两个男人倍受爱情的煎熬,十分痛苦,几乎没有听到这一场结束时的几句话.他们眼中只看到他们的偶像以迷人的风度在台上走动,继续保持着他们以前从未意识到的魅力. 赫斯渥下了种种决心,杜洛埃也是如此.他们一起使劲鼓掌,要嘉莉出来谢幕.杜洛埃把手掌都拍疼了,然后他跳了起来,往后台走去.他离开时嘉莉又出来谢幕,看到一个特大花篮正从过道上急急送上来,她就站在台上等.这些花是赫斯渥送的,她把目光投向经理的包厢,和他的目光相遇,嫣然一笑.他真想从包厢里跳出来去拥抱她,全然不顾他的已婚身份需要小心从事,他几乎忘了包厢里还有熟人在场.天哪,他一定要把这可爱的姑娘弄到手,哪怕他得付出一切代价!他必须立即行动.这下杜洛埃就要完蛋了,你别忘了这一点.他一天也不愿意再等了,不能让这个推销员拥有她. 他激动万分,包厢里再也坐不住了.他先走到休息室,随后又走到外面街上思索着.杜洛埃没有回包厢.几分钟后最后一幕也结束了.他发疯似地想和嘉莉单独在一起,诅咒自己的运气太糟了,明明想告诉她他有多么爱她,明明想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偏偏还必须装模作样地微笑.鞠躬,装作陌路人的样子.看到自己的希望落空,他了.甚至在带她去吃夜宵时,他还得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最后他走到后台向她问候.演员们都在卸装穿衣交谈,匆匆走来走去.杜洛埃正在自我陶醉地夸夸其谈,激动和激情溢于言表.经理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当然我们得去吃点夜宵,”他说.他的声音和他的真实情感大相径庭,成了一种嘲讽. ”哎,好吧,”嘉莉微笑说. 这小女演员兴高采烈,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宠爱的滋味,有生以来第一次成了受人仰慕被人追求的对象.成功带来的独立意识还只是初露萌芽.她和情人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现在轮到她俯允施惠,不再仰人鼻息了.她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在她屈尊俯就时,她的神态中有一种说不尽的甜美温柔.当她一切就绪时,他们登上等在那里的马车驶往商业区.她只找到一次机会表达自己的感情,那是当经理在杜洛埃前头登上马车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在杜洛埃上车前,她温柔冲动地捏了一下赫斯渥的手.经理欣喜若狂,为了单独和她在一起,就算要他出卖灵魂也愿意.”啊,”他心里说,”爱的痛苦啊!” 杜洛埃一个劲地缠着嘉莉,自以为他是嘉莉心目中的唯一情人.吃夜宵时他的过份热情使那两个情人大为不快.赫斯渥回家时感到,如果他的爱无法得到发泄,他就要死了.他热烈地对嘉莉悄悄说:”明天.”她听懂了.和推销员以及他的情人分手时,他真恨不得把他杀了,嘉莉也感到很痛苦. ”晚安,”他装出轻松友好的神气说道. ”晚安,”小女演员温情脉脉地说. ”这傻瓜!”他心里在骂.现在他恨透了杜洛埃:”这白痴!我要让他尝尝我的手段,而且很快!明天走着瞧吧.” ”哇,你真是个奇迹,”杜洛埃捏了捏嘉莉的手臂,心满意足地说,”你真是世上最妩媚可爱的小丫头.” $$$$第二十章灵的诱惑:肉的追求 在像赫斯渥这类人身上出现时,总呈现强烈的形式,绝非沉思梦幻般的东西.像他这种人可不会在情人的窗外唱小夜曲......也不会在遇到挫折时憔悴或者.夜里他因为想得太多了,久久睡不着;早上又老早醒了,一醒来又立刻去想那个甜蜜的事情,一个劲儿想个不停.他浑身不舒服,心烦意乱.一方面是他更加喜欢他的嘉莉,另一方面又有杜洛埃这个绊脚石,这还不足以使他烦恼吗想到他的爱人正被那个得意洋洋精力旺盛的推销员所占有,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感痛苦的了.在他看来,只要能结束这种三角局面,只要嘉莉肯接受一项安排以便永久有效地摆脱掉杜洛埃,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怎么办呢”他一边穿衣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他在他和妻子共同的卧室里走动,对她视而不见. 吃早饭时他发现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叉到盘中的肉还留在那里没有动过.咖啡已经放凉了,可是他仍在心不在焉地浏览报纸.这里那里他也读到一两则小消息,但是读过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杰西卡还在楼上卧室没有下来,他的妻子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最近又换了一个女仆,今天新女仆忘了准备餐巾.为了这件事,他妻子大声斥责,令人恼火地打破了宁静. ”麦琪,这件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赫斯渥太太说.”下次我不会再提醒你了.” 赫斯渥看了他太太一眼.她正皱着眉头.她现在的举动非常让他恼火.她下一句话是对他说的: ”乔治,你有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去度假” 按老习惯,他们每年都是这个季节商量夏天外出度假的计划. ”还没有,”他说道,”眼下我正忙着.” ”嗯,如果我们要动身的话,你得赶忙决定了,是不是”她答道. ”我看再拖几天也没关系,”他说. ”哼,”她说,”别等度假季节过完了再决定.” 她这么说时,恼怒地扭动着身体. ”你又来了,”他批评说,”听你说话的口气,人家会以为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呢.” ”嗯,我一定要知道你的休假日期,”她重复说. ”你还可以等几天,”他坚持说,”赛马还没有结束,你反正走不了.” 他很生气,因为他正有事情要考虑,她偏偏打岔提出这个问题. ”我们可以走得了.杰西卡不愿意等赛马结束再走.” ”那么你们当初为什么非要全赛季的票子不可呢” ”哼!”她用这一声哼表示她极度的厌烦.”我不跟你争论,”说着就站起来离开了桌子. ”喂,”他站起来说道,”你近来怎么了我就不能和你说话了吗”他口气的坚决态度使她停住了脚. ”当然,你可以和我说话,”她回答说,最后两个字说得特别地重. ”哼,看你的样子,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好,你要知道我什么时候走得了......这个月里我离不开,下个月也不一定.” ”那我们就自己去了.” ”你真这么想,是吗”他讥笑地说. ”是的,我们就这么办.” 他看到这女人的坚决态度很感惊愕.不过这使他更恼火了. ”好,我们走着瞧好了.照最近的情形看起来,你想要发号施令,为所欲为了.听你说话的口气还想当我的家了.哼,你别作梦.你别想干预和我有关的事.如果你想走,你就走好了.你别指望用这种话来逼我走.” 他现在怒火中烧了.他的黑眼睛气得一闪一闪的,怒火直冒,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在一边.赫斯渥太太没有再说什么.不等他说完,她就转身朝外面的客厅走,接着就上楼了.他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犹豫.然后他又坐了下来,喝了一点咖啡,就站起身,到一楼去拿帽子和手套. 他太太确实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场争吵.她下楼来吃早饭时,心绪不佳,脑子里反复盘算着一个计划.杰西卡提醒她,马赛不像她们原来想的那么有趣,今年赛马场没有提供多少社交机会.这位美丽的小姐感到每天去赛马场实在乏味.今年那些贵人到海滨和欧洲度假走得比往年早.她认识的人中,好几个她感兴趣的年轻人已经到华克夏去了.她于是开始想她也该走了.她母亲很赞成这主意. 基于这些想法,赫斯渥太太决定要提出这个问题.她走到饭桌边来时,心里正想这件事.但是不知为什么气氛有些不对劲.吵完架以后,她还是不明白怎么会争吵起来的.但是她现在已经肯定她丈夫是个粗暴的人.当然她对此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一定要他拿她当个夫人对待,不然她就要追究到底,找出原因来. 在经理那方面,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还在想着这场新的争吵.从办公室出来,他去和嘉莉幽会,这时候他脑子里装的是由爱情.欲望和阻力交织而成的另一种复杂局面.他的思念装上鹰的翅膀飞翔在他前面,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嘉莉见面.说到底,没有了她,夜晚有什么意思呢白天又有什么意思她必须是也应该是他的. 在嘉莉这方面,自从前一晚和他分手以后,她生活在一个充满想象和情感的世界里.对于杜洛埃絮絮聒聒的热情表白,她只注意听了和她有关的那一部分,至于他对拥有嘉莉的得意吹嘘,她就没有心思去听了.她尽量和他疏远,一心只想着自己的成功.她感到赫斯渥的爱情把她的成功衬托得更加可喜,她真想知道他会对此说些什么.她也为他难过,不过这种难过里也夹杂着几分沾沾之喜,因为赫斯渥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种恭维.她正初次体验到从一个乞讨者变为施舍者的那种微妙的感情变化.总之,她非常非常地快乐. 然而第二天早上报纸对这件事只字未提.每天日常的事情还是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于是前一天晚上的成功有点黯然失色了.杜洛埃现在与其说是在谈论她的成功,不如说是在竭力讨好她了.他本能地感到,为了这种或者那种的原因,他有必要重获嘉莉的欢心. ”我打算,”他在房间里穿着打扮,准备上商业区之前说道,”这个月要把我的小买卖清理整顿一下,接着我们就结婚.我昨天和摩旭谈了这事.” ”不,你骗人.”她现在稍稍有了点自信心,敢跟这个推销员开开玩笑了. ”真的,不骗你.”他叫了起来,这样动感情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他又用恳求的口吻补充说:”你难道对我的话不相信吗” 嘉莉笑了一下. ”当然我相信,”她回答. 杜洛埃现在不那么自信了.尽管不善于察言观色,他发现事情起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超出了他小小的分析能力之外.嘉莉仍然和他在一起,但是已经不是懦弱无助哀哀乞怜了.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轻快活泼,这是以前没有的.她不再用依赖的目光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推销员感到了要发生什么事的阴影.这影响了他的情感,使他开始向嘉莉献些小殷勤,说些讨好的话,作为预防危机的措施. 他刚走不久,嘉莉就为赴赫斯渥的约会做准备.她匆匆打扮了一下,没花多少时间就准备就绪,急急下了楼梯.在马路转弯处,她走过杜洛埃的身边,但是两个人都没有看到对方. 推销员忘了拿几张他想交给商号的账单.他匆匆忙忙上了楼梯,又冲进房间,结果发现房间里只有公寓女仆在收拾房间. ”哈,”他叫了一声,又半自言自语地说:”嘉莉出去了吗” ”你太太吗是的,她才走没两分钟.” ”真奇怪,”杜洛埃想,”她一句话也没对我提起.她上哪里去了呢” 他匆匆东翻西找,在旅行箱里乱摸了一气,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就把它放进口袋.接着他把注意力投向站在旁边的女仆,她长得很俊,对他很和善. ”你在干什么”他微笑着问. ”打扫一下房间.”她说着停了下来,把抹布缠在手上绕着. ”累了吗” ”不太累.” ”我给你看点东西.”他和气地说着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石印画卡片.那是一家烟草批发公司发行的.卡片上印着一个漂亮的姑娘,手里拿着一把条纹太阳伞.只要转动卡片后面的小圆转盘,这伞上的颜色就会变化.卡片上伞面部分开了一些小裂缝,从小裂缝里变化出红.黄.蓝.绿的颜色. ”做得很巧妙,是不是”他说着把卡片递给她,教她怎么玩.”这种东西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吧.” ”可不,真漂亮,”她说. ”如果你想要,你留着好了,”他说道. ”你的戒指真漂亮.”他说着摸了摸她拿卡片那个手上戴的一个普通嵌戒. ”真的吗” ”真的,”他答道,一边假装要仔细看戒指而握住了她的手指,”是很美.” 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拘束感就打破了.他继续聊着,假装忘了他还握着她的手.不过她不久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往后退了几步,倚在窗台上. ”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她拒绝了他的一次热切的亲近以后,卖弄风情地说,”你一定出门去了.” ”是的,”杜洛埃说. ”你出门到很远的地方去吗” ”对,相当远.” ”你喜欢出门吗” ”不太喜欢,你过一段时间就厌倦了.” ”我倒很希望我能到外面跑跑.”姑娘说着无聊地看着窗外. ”你的朋友赫斯渥先生最近怎么样”她突然问道.照她观察,这个经理似乎是个大有可谈的话题. ”他就在这个城里.你怎么想起问他” ”噢,没有什么.只是自从你回来以后他一直没有到这里来.” ”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上个月他来了十几次,每次不是我给他通报的吗” ”别瞎说了,”推销员不在意地说,”从打我们住到这里起,他总共只来过五六次.” ”是吗”这姑娘微笑着说,”那是你只知道这几次.” 杜洛埃的口气比刚才严肃了,他不能肯定这姑娘是不是在开玩笑. ”调皮鬼,”他说,”你干嘛这么古怪地笑” ”噢,没什么” ”你最近见到他了吗” ”从你回家来就没有见过,”她笑了起来. ”这之前呢” ”当然见过了.” ”常来吗” ”是啊,差不多每天都来.” 她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非常想知道她这话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来看谁”推锁员不相信地问. ”杜洛埃太太.” 他听了这个回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竭力要掩饰自己露出的傻相. ”嗯,”他说,”那又怎样呢” ”没什么,”姑娘风骚地把头一歪,回答. ”他是老朋友了,”他继续说,越来越深地陷进了泥沼. 尽管他暂时已没了兴趣,他本来还会把这小小的调情进行下去,所以当楼下叫这姑娘下去时,他如释重负. ”我得走了,”她说着轻盈地从他身边走开. ”等会儿见,”他装出被人打断感到烦恼的神气说道. 等她一走,他让自己的感情发泄出来.他从来不善于掩饰自己的脸色.这会儿,他心里感到的种种困惑和烦恼都在脸上呈现出来.嘉莉接待人家这么多次,在他面前却一句没有提起.这事情可能吗赫斯渥在说谎吗这女仆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他当时就感到嘉莉的神色有点反常.他问她赫斯渥来访几次时,她为什么显得那么不安呢天哪,他现在想起来了.这整个事情是有点古怪呢. 他在一个摇椅里坐了下来,以便更好地想想.他把一个脚架在膝盖上,眉头皱紧了,思绪在飞快地变幻. 然而嘉莉并没有什么越轨的举动啊.天哪,她不可能是在欺骗他.她从来没有骗过人.对了,就在昨晚她对他还是非常友好,赫斯渥也是如此.看看他们的举止!他几乎无法相信他们要骗他. 他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有时候她的举动是有点怪.今早她穿戴整齐出去了,可是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挠了挠头,打算去商业区了.他的眉头紧皱着.走到门厅时,又碰到了那个姑娘.她正在打扫 252.25.2 嘉莉到达的时候,赫斯渥已经等了好几分钟了.他的热血在沸腾,情绪激动,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前一晚深深打动了他的这个女人. ”你终于来了,”他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说道,觉得浑身轻快有力,兴奋异常.这种兴奋本身就是一种悲剧. ”是啊,”嘉莉说. 他们一起往前走,好像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赫斯渥走在她的身旁,陶醉在她的光采夺目的美色中.她的漂亮的裙子发出沙沙声,在他听来像音乐那样美妙. ”你满足吗”想到她前晚的杰出表演,他问道. ”你呢” 看到她的笑脸,他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妙极了.” 嘉莉开心地笑了. ”这是很长时间来我看到的最佳表演,”他又补充说. 像昨晚一样,他细细品味着她的可爱之处.这品味融入了他们的幽会激起的情感. 嘉莉沉浸在这男人所创造的气氛中,变得活泼愉快,神采飞扬.在他的每句话里,她都体会到他对她的倾慕. ”你送我的那些花太可爱了,”停了一会儿,她说,”都很美.” ”你喜欢我就高兴了,”他简单地回答. 这期间他一直在想,他现在这样是在推迟实现自己的欲望.他急于要把谈话引到他的情感上去.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他的嘉莉正走在他身旁.他想直截了当地劝嘉莉离开杜洛埃,但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还在思索怎么开口的问题. ”你昨晚回家还好吧,”他闷闷不乐地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自叹自怜了. ”是啊,”嘉莉轻松地说.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放慢了脚步,凝视着她. 她感到泛滥的情感向她袭来. ”你想过我怎么样吗”他问. 这使嘉莉大为窘迫,因为她意识到感情的闸门打开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她答道. 他的牙齿咬住了了嘴唇,过了一会儿才松开.他在路边停了下来,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草,然后他用温柔恳求的目光久久探索着她的脸. ”你不愿意离开他吗”他热烈地问道.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她思绪仍然很乱,游移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事实上,她正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眼前这男人是她非常喜欢的.他对她的影响之大,足以使她误以为自己对他一往情深.他的敏锐的目光,温文尔雅的举止和考究精美的衣服仍然让她昏头.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非常和蔼可亲,富于同情心,对她非常倾心,这份情意令人欣喜.她无法抗拒他的气质和他的明亮的眼睛.她几乎无法不产生和他同样的感觉. 但是她还有令人不安的担心.关于她,他知道些什么杜洛埃和他说了些什么在他眼里,她是别人的妻子呢,还是别的什么他会娶她吗他的话使她心软,她的眼睛不觉露出温情脉脉的光辉.但是在他说话的时候,她心里一直在想,杜洛埃是不是已经告诉他,他们并没有结婚.杜洛埃的话总是让人不敢相信. 不过她并不为赫斯渥的爱情感到担心.不管他知道些什么,他对她的爱没有一点勉强或苦涩.他显然是诚挚的,他的爱真切而热烈,他的话让人信服.她该怎么办呢她继续这么想着,含糊地回答着,情意绵绵地痛苦着,总的来说她在犹豫不决,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臆测之海. ”你何不离开他呢”他温柔地说.”我会为你安排一切的.” ”哦,不要,”嘉莉说. ”不要什么”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上露出狼狈和痛苦的表情.她想,为什么要提出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这种婚姻以外靠男人赡养的可悲生活像刀一样刺痛了她的心. 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话题令人难受.他想估量一下这话的效果,但是估量不出.他继续试探着往下说,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心情振奋,头脑清醒,一心一意想着实现自己的计划. ”你不愿意来吗”他带着更虔诚的感情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离不开你......你知道的......这样下去不行......是不是” ”我知道,”嘉莉说. ”如果我能忍下去的话,我不会求你的.不会和你争论的.看着我,嘉莉.设身处地为我想想.你也不愿意和我分离,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好像陷入了深思. ”那么为什么不把这件事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呢” ”我不知道,”嘉莉说. ”不知道!啊,嘉莉,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别折磨我了.你认真一点吧.” ”我是很认真,”嘉莉轻轻地说. ”最最亲爱的,你如果认真的话,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你要是知道我有多爱你,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你想想昨晚的事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神态说不出有多宁静.他的脸和身子一动也不动,只有他的眼睛在传情,发出微妙的,令人销魂的火焰.在这目光中他凝聚了他天性中的全部激情. 嘉莉没有回答.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宝贝”他问道.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爱我的,是吗” 他的感情像狂风暴雨向她袭来,她完全被征服了.一时间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是的,”她回答道,语气是那么坦城和温柔. ”那么你会到我身边来的,是不是今晚就来,好吗” 嘉莉尽管难过,还是摇了摇头. ”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赫斯渥催促说,”如果今晚太仓促,那么星期六来吧.”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她犹犹豫豫地问.在这为难的情势下,她忘了自己原来是希望他把她当作杜洛埃太太的. 经理吃了一惊,被这问题击中了,因为这问题比她的问题还要辣手.不过尽管这些思想像电讯一样在他脑中闪过,他脸上一点声色也没露. ”你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他从容地回答,不愿意让这个倒霉的问题影响他眼下的欢乐情绪. ”星期六怎么样”嘉莉问. 他点了点头. ”好吧,如果你到时候愿意娶我,”她说,”我就出走.” 经理看着他可爱的情人,那么美丽,那么迷人,又那么难以到手,他就下了荒唐的决心.他的□□已经到了不再受理智左右的地步.面对着如此美色,他已经顾不得这一类的小小障碍.不管有多少困难,他也不会退却.他不打算去回答冷酷的事实摆在他面前的难题.他什么都答应,一切的一切他都答应.让命运去解决这些难题吧.他要千方百计进入爱的乐园,不管前面有什么结果等着他.天哪,他一定要得到幸福,哪怕需要他说谎,哪怕要他不顾事实. 嘉莉温柔地看着他,真想把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切看来是那么令人欣喜. ”好的,”她说,”我会想办法到时候准备好的.” 赫斯渥看着她的美丽的脸庞,那上面浮现着一丝惊异和担心.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可爱的东西了. ”我们明天再见面,”他快乐地说,”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具体细节.” 他继续和她往前走着.这么令人高兴的结果让他兴奋得难以形容.尽管他偶然才说上片言只语,他让她感到了他的无限快乐和对她的无限情意.半小时后,他意识到他该结束他们的幽会了:这世界是如此严厉,不肯通融. ”明天见,”分手时他说道.他的欢乐的情绪使他一往无前的气概更加潇洒. ”好.”嘉莉说着欢快轻盈地走了. 这次会面激起了强烈的热情,因此她自以为她是在恋爱了.想到她的英俊的情人,她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是的,她星期六会准备好的.她要出走,他们会幸福的. $$$$第二十二章战火突起:家庭和之战 赫斯渥家的不幸在于源于爱情的妒忌并没有随着爱情的消失而消失.赫斯渥太太的妒忌心特别重,后来发生的事情把这种妒忌又变成了仇恨.从身体上说,赫斯渥仍然值得他太太以往的眷恋.但是从两人共同生活的意义上说,他已经令她感到不满了.随着他的爱情消失,他不再能够对她体贴入微.而这一点对于女人来说,简直比杀人放火的暴行还要恶劣.我们往往从利己心出发来决定我们对别人的看法.赫斯渥太太的利己心使她戴上有色眼镜来看待她丈夫的冷漠的性格.那些只是出于夫妻感情淡漠的话和行为,在她看来就成了别有用心了. 这么一来,她变得满腹怨恨和疑心重重.妒忌心使她注意到他在夫妻关系上的每个疏忽不尽职;同样的,妒忌心使她注意到他在生活中仍是那么轻松优雅.他对个人修饰打扮非常讲究细心,从中可以看出他对生活的兴趣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目光都流露出他对嘉莉的喜爱,流露出这新的追求带给他的生活乐趣.赫斯渥太太感觉到了什么,她嗅出了他身上的变化,就像一头动物隔了老远就能嗅出危险. 赫斯渥的行为直接有力地强化了这种感觉.我们已看到在为家庭效力时,他不耐烦地推诿搪塞,因为那些事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愉快和满足.对于她那些恼人的催逼,他最近曾大发雷霆.这些小吵小闹其实是由充满不和的气氛造成的.一片乌云密布的天空会下雷阵雨,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由于他公开挑明对她的计划不感兴趣,因此当赫斯渥太太今早离开饭桌时,她内心怒火中烧.在梳妆间里她看到杰西卡还在慢条斯理地梳头.赫斯渥已经离开了家.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迟迟不下去吃早饭,”她一边走过去拿她的钩针篮,一边对杰西卡说,”饭菜都凉了,可你还没有吃.” 她今天由于发脾气失去了往日的平和,所以该杰西卡倒霉,要遭池鱼之灾. ”我不饿,”她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让女仆把东西收拾掉,害得她等一个上午” ”她不会有意见的,”杰西卡冷冷地说. ”哼,她没意见,我可有意见,”她妈反驳说,”再说,我也不喜欢你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跟你妈耍态度,你还嫌嫩着点呢.” ”哎,妈妈,别吵架吧,”杰西卡说,”今天早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什么事也没有,我也没有跟你吵架.你别以为我在一些事上纵容你,你就可以让别人等你了.我不允许你这样.” ”我并没有要任何人等我,”杰西卡针锋相对地说.她的态度从原先的讽嘲和冷漠变成尖锐的反驳:”我说过我不饿,我不要吃早饭.” ”注意一点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小姐.我不许你这样.你听清楚了,我不许!” 没等赫斯渥太太说完,杰西卡就朝门外走.她把头一扬,又把漂亮的裙子一掸,流露出独立不羁和满不在乎的自我感觉.她可不想和谁吵架. 这样的小争论是家常便饭.这是独立自私的天性发展的结果.小乔治在所有涉及个人权利的事上,显示出更大的敏感和过份.他企图让所有的人感到他是一个男子汉,享有男子汉的特权......对一个19岁的青年来说,这实在是狂妄得太没根据,太没道理了. 赫斯渥是个惯于发号施令,又有一点美好情感的人.他发现自己对于周围的人越来越失去控制,对他们越来越不理解,这使他非常恼火. 现在,像这种提早去华克夏之类的小事提出来时,他清楚地看出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现在不是他来发号施令,他只是跟在他们后头转.他们不仅向他耍威风,把他排挤出权威的地位,而且还要加上令人恼火的精神上的打击,譬如轻蔑的讥诮或者嘲讽的冷笑,他的脾气再也忍不住了.他几乎不加克制地大发雷霆,但愿自己和这个家一刀两断.对于他的和机会,这个家似乎构成了最令人烦恼的障碍. 尽管如此,尽管他的妻子竭力反叛,他仍然保持着一家之主的外表.她发脾气,公开和他唱反调,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感觉到她可以这么做.她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证据,证明自己这么做有理......并没有掌握什么把柄可以作为凭证或者借口.但是现在所缺的就是借口.只要有了借口,她这似乎无根据的怨气就有了牢靠的根据.怀疑的阴云已经密布,只等一件确凿证据提供冷风,愤怒的暴风雨就要倾盆而下了. 现在终于让她得知了一点赫斯渥行为不轨的消息.就在赫斯渥和嘉莉在华盛顿林荫大道往西兜风这事发生不久,附近的住院医生,漂亮的比尔大夫,在赫斯渥家门口碰到了赫斯渥太太.他那天在同一条大道上朝东走,认出了赫斯渥,不过只是在他过去以后才认出他.他并没看清楚嘉莉......不能肯定那是赫斯渥太太还是他们的女儿. ”你出去兜风时,见到老朋友也不理睬,是不是”他开玩笑地对赫斯渥太太说. ”如果我看到他们,我总是打招呼的.那是在哪里啊” ”在华盛顿大道,”他回答,期待她的眼光会因为想起来这事而发亮. 她摇了摇头. ”没错,就在靠近荷恩路的地方,你和你丈夫在一起.” ”我猜想是你搞错了,”她回答.接着她想起这件事里有她丈夫,她马上生出许多新的怀疑,但是她表面上没有露出自己的疑心. ”我敢肯定我见到你丈夫了,”他继续说,”不过我不敢肯定另一个人是你.也有可能是你女儿.” ”也许是吧,”赫斯渥太太说,心里却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杰西卡好几个星期来都和她在一起.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以便打听更多的细节. ”是在下午吧”她狡猾地问道,装出一副知道内情的神气. ”是啊,大约两三点钟.” ”那一定是杰西卡,”赫斯渥太太说.她不愿意让人家看出她对这事情很在意. 那医生有一点自己的看法,但是没有说出来.至少就他而言,他认为这事情不值得继续讨论下去了. 接下来几小时乃至几天里,赫斯渥太太对这个消息详加推敲.她认为医生看到她丈夫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她丈夫很有可能在和别的女人坐马车兜风,对她却说自己”很忙”.于是她越来越生气地回忆起他怎么经常拒绝和她一起出去,拒绝一起去拜访朋友,事实上,拒绝带她去参加任何社交娱乐活动,而这些是她生活中的基本乐趣.有人看见他在戏院里,和他称之为莫埃的朋友们在一起.现在又有人看见他坐马车兜风.很可能,他对这件事又会有借口.也许还有她不知道的旁的人.不然的话,他为什么最近这么忙,对她这么冷淡呢在最近六个星期里,他变得出奇地爱发脾气,出奇地喜欢拿起东西往外跑,不管家里有事没事.为什么呢 她以更微妙的情感,想起他现在不再用往日那种满意或者赞赏的目光看她了.很明显,除了别的原因,他还认为她现在人老珠黄没有趣味了.也许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皱纹.她已显老,而他却仍然打扮成翩翩佳公子.他还是饶有兴味地去寻欢作乐的场所消遣.而她却......这一点她没有继续往下想.她只是感到整个情况太令人愤慨,因此对他恨之入骨. 这事情她当时并没有声张,因为事实上这件事并不肯定,没有必要提出来.只是猜忌和反感的气氛更浓了,不时地引起一些毛毛雨般的小吵小闹.这些小吵往往因为怒气勃发而变成大吵.华克夏度假一事只是这类事情的延续而已. 嘉莉在阿佛莱会堂登台的第二天,赫斯渥太太带了杰西卡去看赛马.同去的还有杰西卡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巴德.泰勒先生,当地家俱店老板的儿子.他们坐了马车,很早就出门了.碰巧遇到了好几个赫斯渥的朋友,他们都是兄弟会的会员,其中有两个前一晚去看了演出.本来看戏这个话题可能根本就不会提起,可是杰西卡的年轻朋友对她大献殷勤,占去了大部分时间.杰西卡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去了,于是闲得无聊的赫斯渥太太在和熟人应酬性地打了招呼以后,又开始朋友间的简短聊天,这简短的聊天又延长到长时间的聊天.从一个和她随便打一声招呼的人那里她听到了这个有趣的消息. ”我知道,”那个身上穿着件图案极其漂亮的运动衫,肩上挎着个望远镜的人说道,”昨晚你没有来看我们的小演出.” ”没有吗”赫斯渥太太询问地说,很奇怪他怎么用这口气提起一场她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演出.她正想问:”是什么演出”那人补充说:”我看到你丈夫了.” 她的惊奇马上被更微妙的疑心代替了. ”是啊,”她小心地说,”演得还好吗他没有告诉我这一点.” ”好极了,这是我看到过的业余演出中最出色的一场.有一个女演员让我们大家都大吃一惊.”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是啊,你没有去实在太可惜了.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我真为你惋惜.” ”不舒服!”赫斯渥太太几乎要脱口而出重复这几个字了.但是她克制了自己想否认和质问的复杂冲动,用几乎刺耳的口气说道: ”是啊,真太遗憾了.” ”看起来,今天来看赛马的人不少,是不是”这熟人评论说,话题就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经理太太还想多问些情况,苦于找不到机会.她一时间还茫无头绪,急于自己琢磨琢磨,他究竟又在玩什么骗局,为什么她没有病却放空气说她有病.这是又一个例子说明他不愿意带她出去,还找了借口掩饰,她下决心要打听出更多的事情来. ”你昨晚去看演出了吗”当她坐在专座上,又有一个赫斯渥的朋友向她打招呼时,她就这样问道. ”去了,可你没有去.” ”是啊,”她答道,”我当时身体有点不舒服.” ”我听你丈夫说了,”他回答说.”噢,戏演得很有味,比我原来估计的要好多了.” ”有很多人去了吗” ”戏院客满了.真是我们兄弟会的盛会.我看到好几个你的朋友,有哈里生太太,巴恩斯太太,还有柯林斯太太.” ”那么这是个社交聚会了.” ”不错,是这样.我太太玩得很开心.” 赫斯渥太太咬住了嘴唇. ”哼,”她想,”原来他就是这么干的.跟我的朋友们说我有病,来不了.” 她猜度着他为什么要单独去.这里面一定有鬼.她挖空心思要找出他的动机来. 这一天琢磨下来,到晚上赫斯渥回家时,她已经满腔怒气,急于要他解释,急于向他报复了.她想要知道他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敢肯定事情并不像她听到的那么简单,里面肯定另有名堂.恶意的好奇.猜疑,加上早上的余怒,使她活活就像一触即发的灾难的化身.她在屋里踱来踱去,眼角聚集起越来越深的阴影,嘴角边的冷酷的线条透着野蛮人的残忍. 另一方面,我们很有理由相信,经理回家时满面春风,心情好到无以复加.和嘉莉的谈话以及和她的约定使他兴高采烈,高兴得简直想唱起来.他沾沾自喜,为自己的成功得意,也为嘉莉骄傲.他现在对任何人都抱着友善的态度,对他妻子也不存芥蒂.他愿意和颜悦色,忘记她的存在,生活在他重新焕发的青春和欢乐的气氛中. 因此,眼下这个家在他看来非常令人愉快,非常舒适惬意.在门厅里他看到一份晚报,是女仆放在那里的,赫斯渥太太忘了拿的.在饭厅里饭桌已经摆好了,铺着台布,摆好了餐巾,玻璃器皿和 253.25.3 他又动了一下身子,接着看另一则消息.终于他感到该让他的好心情宣泄一下了.朱利亚也许还在对早上的事情耿耿于怀,不过这事情不难解决.事实上是她不对,不过他并不介意.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马上去华克夏,越早越好.这一点他一有机会就会告诉她,这样这件事就会过去了. ”你注意到这则新闻没有,朱利亚”他看到另一则消息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有人对伊利诺州中央铁路公司提起诉讼,不准他们在湖滨区修铁路.” 她不想搭理他,但是终于勉强自己说道:”没有.”口气非常尖锐. 赫斯渥竖起了耳朵.她说话的口气在他脑中敲响了警钟. ”如果他们真这么做的话,那倒不错,”他继续说道,半自言自语,半对着她说,不过他已经感到他老婆今天有点不对劲.他非常警觉地把注意力又转向报纸,心里却在留神她的动静,想弄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 其实,要不是他心里在想别的事,像赫斯渥这样乖巧的人......善于察言观色,对于各种气氛特别敏感,特别是对于那些属于他思想水准以内的气氛非常敏感......本来不会犯这样大的错误,竟然会看不出他妻子正满腔怒气.嘉莉对他的眷顾和许诺使他兴奋异常,神不守舍.不然的话,他不会觉得家里的气氛那么可爱的.今晚的气氛实在没有什么欢乐兴奋之处,是他看走了眼.如果他回家时的心情和往日一样,他本来可以更好地应付眼前的局面的. 他又看了几分钟报纸,随后感到他应该想个什么法子缓和一下矛盾.显然他妻子不打算轻易和他和解.于是他问: ”乔治在院里玩的那只狗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不知道,”她气势汹汹地说. 他把报纸放在膝盖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他不打算发脾气,只想保持和颜悦色,希望藉问这问那达成某种温和的谅解. ”早上那件事,你何必那么生气呢”他终于说道,”这事情不值得吵架.你知道,如果你真想去华克夏,你去好了.” ”你好一个人留下来,跟别人调情,是不是”她转过身来对他嚷道,铁板着的脸上露出尖刻愤怒的讥嘲. 他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一下僵住了.他的劝说和解的态度立刻消失了,他迅速转入守势,可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是什么意思”他终于打起精神问道,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冷酷坚决的女人.她却不加理会,继续在镜子前打扮. ”我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她终于说道,好像她手里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却不屑于说似的. ”不,我不明白,”他固执地说,但心里却很紧张,提防着下一步的攻势.这女人那种最后摊牌的神气使他在争吵中感到处于劣势. 她没有回答. ”哼!”他把头一歪轻轻哼了一声.这是他最无力的举动,口气中一点也没有把握. 赫斯渥太太注意到了他的话苍白无力,于是像个野兽一样回过身来面对着他,准备再来一下有力的打击. ”到华克夏去的钱,我明天早上就要,”她说道. 他吃惊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目光露出这么冰冷坚决的表情......这么满不在乎的残酷表情.她似乎镇定自若......充满着自信和决心要从他手中夺去一切控制权.他感到自己的一切机智谋略在她面前无能为力无法自卫.他必须进行反击. ”你是什么意思”他跳起来说道,”你要!我想知道你今晚中了什么邪” ”我没中邪,”她怒火直冒,”我就是要那笔钱,你拿出钱以后再摆你的臭架子吧.” ”摆臭架子哼!你别想从我手里拿到钱,你那些含沙射影的话是什么意思” ”昨晚你去哪里了”她回击道,她的话听上去非常激烈.”你在华盛顿大道和谁一起坐马车兜风乔治那晚看到你时,你和谁在一起看戏你以为我是个傻瓜,会让你蒙了吗你以为我会坐在家里,相信你那些太忙,来不了,的鬼话吗我会听任你在外面造谣放风说我来不了我要你放明白一点,你那种老爷派头对我来说已经用不上了.你别再想对我或者孩子们指手划脚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完了.” ”你说谎,”他说道,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想不出什么别的借口辩解. ”说谎哼!”她激烈地说,但随后又恢复了克制,”你爱说这是谎话你就去说好了,反正我心里明白.” ”这是谎话,我告诉你,”他用低沉严厉的口气说道.”好几个月来,你就在四处打听,想找出什么罪名来.现在你以为你找到了.你以为你可以突然发难,爬到我的头上来了.哼!我告诉你这办不到.只要我在这房子里,我就是一家之主.不管你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别想对我发号施令,你听到没有” 他眼冒凶光,一步步朝她逼去.看到这女人那种冷静讥讽,胜券在握,好像她已经是一家之主的神气,一时间他恨不得把她掐死. 她直视着他......活脱脱一个女巫的神气. ”我并没有朝你发号施令,”她回答.”我只是告诉你我要什么.” 她说得那么冷静,那么勇气十足,使他不知怎么泄了气.他无法对她反击,无法要她拿出证据来.不知怎么,他感到她的闪烁的目光好像在表明证据和法律在她那一边,也使他想起他的全部财产在她名下.他就像一艘战船,强大而有威慑力,就是没有风帆,只好在海上摇摆挣扎. ”我要告诉你的是,”他终于略微恢复了一点镇静说道,”哪些东西你别想得到手.” ”那就走着瞧好了,”她说.”我会弄明白我有些什么权利.如果你不想和我谈,也许你会乐意和我的律师谈.” 她这一手玩得真漂亮,马上奏了效.赫斯渥被击败了,只好退却.他现在已经意识到她并不是在装模作样地恫吓,自己面临的是一个不容乐观的难题了.他几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一天的欢乐情绪如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不安又恼火.怎么办呢 ”随你的便吧,”他终于说道,”我不想和你再吵了.”他说着大步走出了房间. $$$$第二十三章心灵的创伤:退却 等到嘉莉回到家,她又为种种疑虑和担心所困扰.这是缺乏决断的结果.她无法确信自己的允诺是适当的,也无法肯定在作出了这个承诺以后自己是否该信守诺言.离开赫斯渥以后,她把这件事又细细想了一遍,发现了好些在经理热烈说服时她没有想到的小问题.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点不尴不尬......一方面她让人把自己看做已婚女子,另一方面她又答应嫁人.她又想起杜洛埃为她做的好事来,不禁觉得这样不声不响离他而去,像是在做坏事似的.她现在生活安定,这对一个多多少少害怕艰难世道的人来说,是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这一考虑也向她提出了一些奇怪荒唐的异议来:”你不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外面的世界充满着不幸和苦恼,有靠要饭乞讨为生的人,还有命运凄惨的妇女.你永远无法知道什么事会落到你头上.别忘了你没饭吃的那些日子.你现在得到的东西应该牢牢把握才对.” 说也奇怪,尽管她倾心于赫斯渥,他却没能在理智上也牢牢控制她.她倾听着,微笑着,赞赏着,但是最后却不能苟同.这要怪他缺少激情的力量,缺少那种辉煌无比的激情.这种激情可以令人神魂颠倒,可以把各种异议假设都熔化融合成一团缠结难理的情结,使理智和思维能力暂时被摧毁.几乎每个人一生中都曾有一次拥有过这种辉煌的激情.但这往往是青年人的特点,最后导致人生中第一次成功的婚姻. 赫斯渥年纪已经不轻.尽管他确实还拥有一份热烈到丧失理智的激情,却很难说他还保存着青春的火焰.这份激情还可以引起女人的倾慕,这一点我们已经在嘉莉身上看到了.也许我们可以说嘉莉以为自己爱上了他,实际上她并没有.女人往往都是这样的.这是因为希望获得爱情,渴望为人所爱,得到被爱的快乐是每个女人的倾向.女性的特点之一是渴望得到庇护.提高和同情.再加上女人的情感丰富,天生易动感情,使她们往往难以拒绝男人的求爱,于是她们就自以为自己是在恋爱了. 一到家,她就换了衣服,自己动手收拾房间.在家具布置方面,她和女仆的观点总是相左.那个年轻的女仆总爱把一把摇椅放在房间的角落里,嘉莉总是把摇椅再搬出来.今天她只顾想心事,几乎没有注意到椅子又放错了位置.她在房间里忙来忙去,一直忙到杜洛埃5点钟回家.这个推销员脸涨得通红.神情激动,下决心要弄清她和赫斯渥的全部关系.不过,他整整一天都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这个问题,漫长的一天下来,他已经想得有点厌倦了,只希望尽快把这问题了结算了.他并没有预见到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然而他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他进来时嘉莉正坐在窗前的摇椅里,边摇晃着摇椅,边看着窗外. ”咦,”她天真地说,这当儿她想心事已经想烦了,看到他匆匆忙忙的样子和难以掩饰的激动神情不由感到奇怪,”你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杜洛埃迟疑起来.现在和她面面相对,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毫无外交家的素质,既不善窥探人的内心思想又不会观察细枝末节.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傻乎乎地问. ”噢,大概个把小时前.你问这个干什么” ”今早我回来时,你不在家,”他说,”因此我想你出去了.” ”是啊,”嘉莉简单地回答说,”我去散步了.” 杜洛埃惊讶地看着她.尽管他在这种事上并不怕失了面子,他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直瞪瞪地看着她,不加一点掩饰,于是她终于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出了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回答说,”我只是在想心事.” ”想什么心事”她微笑地问道,被他的态度弄糊涂了. ”嗯,没什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事.” ”那你脸上的神气怎么怪怪的呢” 杜洛埃站在梳妆台旁边,神情可笑地凝视着她.他已经脱下帽子和手套,现在正摆弄着离他最近的那些小化妆品.他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秀丽的姑娘会做出让他不满的事情来.他很乐意相信一切正常,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女仆告诉他的消息刺痛着他的心.他想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事,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天上午你到哪里去了”他终于问道,他的话毫无份量. ”我去散步了,”嘉莉说. ”真是去散步吗”他问. ”是啊,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她现在看出他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她的态度立刻变得含蓄保留,她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我想你也许不是去散步的,”他徒劳无益地旁敲侧击说. 嘉莉注视着他.这一注视使她正在消失的勇气又开始恢复一点了.她看出他并没有多少信心,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她感到没有必要惊慌失措. ”你为什么这样说”她皱起美丽的额头问道.”你今晚的举动太奇怪了.” ”我感到心里不自在,”他答道. 他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杜洛埃开始变得不顾一切,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和赫斯渥是怎么一回事”他问道. ”我和赫斯渥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在的时候他来了十几次,是不是” ”十几次,”嘉莉心虚地重复道,”不,没有.你是什么意思” ”有人说,你和他一起坐马车出去兜风,还说他每天晚上都来这里.” ”没有这种事,”嘉莉答道,”这不是真的.谁告诉你的” 她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头发根.可是由于屋里的光线已经变得昏暗,杜洛埃并没有看出她的脸色的变化.既然嘉莉矢口否认,为自己辩解,他对嘉莉的信赖又大大恢复了. ”嗯,反正有人告诉我,”他说.”你肯定没有吗” ”当然肯定,”嘉莉说.”你自己也知道他来过几次.” 杜洛埃想了一会儿. ”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那几次,”他终于说. 他紧张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嘉莉在一旁狼狈地看着他. ”嗯,我知道我没有跟你说过这样的话,”嘉莉恢复了镇定说道. ”如果我是你的话.”杜洛埃没有去注意她的最后一句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是不会和他有任何瓜葛的.你知道,他是个结了婚的男人.” ”谁......谁结了婚”嘉莉结结巴巴地问. ”当然是赫斯渥啊,”杜洛埃答道.他注意到了这话的效果,感到自己这一下显然给了她一个打击. ”赫斯渥!”嘉莉叫着站了起来.听了这个消息,她的脸色变了好几次.她茫然地看着四周,想着心事. ”这是谁告诉你的”她问道,完全没想到她不该对这个消息露出关切,这不合她的身份,这么问简直是不打自招了. ”怎么,这事我知道.我一向知道的,”杜洛埃说. 嘉莉正试图从迷茫的思绪中理出一个头绪来.她的样子可怜兮兮的,然而在她心中油然而生的各种感情中却没有一丝令人精神崩溃的怯意. ”我想我告诉过你了.”他又补充说. ”不,你没有告诉过我,”她反驳说,她的说话能力突然恢复了.”你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一丁点这类事情.” 杜洛埃吃惊地听她说话,感到她的话里有点新东西. ”我记得我说过的,”他说. 嘉莉非常庄重地四周看看,然后走到窗子边去. ”你不该和他有来往的,”杜洛埃委屈地说,”你也不想想我给你帮了多少忙.” ”你,你!”嘉莉说,”你给我帮了什么忙” 各种矛盾的情感在她的小脑袋瓜里汹涌起伏......为事情的暴露而羞愧,为赫斯渥的背信弃义感到耻辱,又为杜洛埃的欺瞒和他现在对她的嘲笑感到气恼.在她思想中有一点现在是明确的了:这事都怪他不好.这是毫无疑问的了.他为什么要把赫斯渥介绍给她......赫斯渥,一个已婚男人,却从来没有提醒她一声现在先别管赫斯渥的背理悖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不警告她一声他明明可耻地辜负了她对他的一片信赖,现在却还站在那里,高谈他给她帮的忙! ”好哇,你说的倒有意思,”杜洛埃嚷道,一点没想到自己刚才的话已经激怒了嘉莉.”我想我已经为你帮过不少忙了.” ”你帮了我吗”她回答说,”你欺骗了我,这就是你帮的忙.你用虚假的名义把你的那些狐朋狗党带到这里来.你把我变成了......呵!”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了,悲伤地把她的一双小手紧紧合在一起. ”我看不出这和你的事有什么联系,”杜洛埃说道,他感到莫名其妙. ”不错,”她恢复了平静,咬牙切齿地说,”不错,你当然看不出了.你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你不能一开始就告诉我,是吗你一定要让我出了丑,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了才告诉我.现在你又拿你得到的消息鬼鬼祟祟地来盘问我,还要大谈你给我帮的忙.” 杜洛埃从来没想到嘉莉的性格中还有这一面.她情绪激动,两眼冒火,嘴唇颤抖着,全身心感到自己受了伤害而怒气满腔. ”谁鬼鬼祟祟来了”他反问道,微微有点愧疚,但是认定自己受了冤枉. ”就是你,”嘉莉跺着脚说,”你是个自高自大.讨厌透顶的胆小鬼.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如果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你就不会想到要干这种事.” 推销员目瞪口呆了. ”我不是胆小鬼,”他说.”不管怎么说,你和别的男人来往又是什么意思” ”别的男人!”嘉莉叫了起来.”别的男人......你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确实和赫斯渥出去了,可是这要怪谁不好不是你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吗你自己告诉他,让他来这里带我出去玩.现在玩过了,你倒跑来对我说,我不该和他来往的,他是有妇之夫.” 她说到”有妇之夫”就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扭曲着双手.赫斯渥欺骗她的消息像一把刀捅到了她的心里. ”呵,呵!”她抽泣着,但是竭力克制着,眼睛里竟然还没有冒出泪水,”呵,呵!” ”嗯,我没有想到我不在时你会和他交往密切,”杜洛埃固执地说. ”没想到!”嘉莉说,她现在让这个家伙的古怪态度彻底激怒了.”你当然想不到了,你只想得到一厢情愿的事情.你只想到把我当作你的玩物......一个玩具.哼,我要让你知道这办不到.我要和你一刀两断.把你那些破玩意儿拿回去吧,我不要了.”她说着摘下了他送给她的一个小饰针,用力扔到地上.然后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要收拾属于她的东西. 她的举动不仅让杜洛埃恼火,也让他进一步迷住了.他吃惊地看着她,终于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怒气是从哪里来的.这件事是我有理.你看在我为你做的一切的份上,不应该做对不起我的事.” ”你为我做了什么事情”嘉莉问.她仰着头,张着嘴,火直往外冒. ”我看我做的不算少了.”推销员说着看了看四周.”你要的所有衣服,我都给你买了.对不对我还带你去逛了你想逛的所有地方.我有的,你也有.而且你的东西比我的还多.” 不管怎么说,嘉莉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从理智上来说,她当然认识到杜洛埃给她的好处.她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他,然而她的怒气并没有平息.她感到杜洛埃已经给她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是我问你要的吗”她反问道. ”嗯,是我送的,”杜洛埃说,”但是你接受了!” ”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我问你讨的,”嘉莉说,”你站在那里唠唠叨叨吹嘘你为我做的事.我不要你这些玩意了,我不要了.你今晚就拿走,你爱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这里一分钟我也不想呆了.” ”这倒真有意思!”他答道,想到自己即将蒙受的损失生气了.”东西用过了,然后把我大骂一通,准备拍拍屁股走路了.真是典型的女人作风.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收留了你.好,等你遇到别人了,我就一无是处了.我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 想到自己对她这么好,却落到这下场,他确实很伤心,真是天理何在. ”不是这么回事,”嘉莉说,”我并不是要和别人私奔.是你让人难受,一点不体恤人.我恨你.我告诉你,我不想和你住在一起了.你是个侮辱人的大......”说到这里她打住了,迟疑着没有说出骂人的话,”否则你就不会这么对我说话了.” 她已拿了她的帽子和外套,把外套套在单薄的晚装上.几绺卷发从头一侧的发带里掉了出来,在她红得发烧的脸颊上晃荡.她又气又愧,非常地伤心,大眼睛里已经蕴满了痛苦的热泪,不过还没有掉下来.她心烦意乱,束手无策,没有目的也没有结果地东摸摸西想想,不知这场争吵会怎么收场. ”好哇,这样结束倒不错,”杜洛埃说,”想卷铺盖走了,是不是你真行啊.我敢打赌,你和赫斯 254.25.4 谢妙容这一次再去晋陵龙溪,带的人还是上次那些人,贺牛,周坦,阿石,农十一,阿豆,这一次还加上那个逃回来报信的卢七,另外萧弘还给挑选了他手下的些厉害的暗卫。约莫三十人左右,扮成车夫和仆从。 考虑到在晋陵龙溪劫道的人都是朝着商队下手,所以,谢妙容这一行人只是扮成一般的赶路的富户,所有的人数加在一起控制在四十人以下,三辆牛车,仆从们骑着一些矮脚马。衣服也穿得很普通。 谢妙容带着这些人在两夫妻商量好了的第三日就出发了。从建康到晋陵,谢妙容坐着牛车,大概需要三天,虽然她很想快一点儿到事发地,但是大齐朝可是严禁百姓们坐马车的,只能坐牛车,驴车,也就是说马是禁止被用来套民间的车的,除了一种劣马,就是矮脚马可以用来当百姓们的坐骑。所有的良马全部是军马,被军队征用了,还有一部分是宗室才能骑乘。 萧弘叫她按照一般的百姓的赶路行程来,中途该住店歇息的就歇息,事情要办,可人也别累着了。 谢妙容就说以后这个不许民间百姓套马车的习惯该改一改,民间百姓不能套良马,难不成劣马还不能套吗?要是百姓们有急事办,坐着牛车不是给急死了。就像她现在这个百姓就是这种心态。 萧弘说他知道了,以后等他登基为帝那一天,他一定把这规矩给改过来。谢妙容本想说,等他登基为帝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可是这么一说的话,貌似有点儿对公公不敬,所以,话到嘴边又给咽下了。 从建康到龙溪先要到晋陵城,跟阿虎当初带着人从杭州那边过来先要经过龙溪才到晋陵不一样。 既然晋陵城里有那么一个奇葩而且胆大包天的郡守,谢妙容一行人来到了晋陵城歇脚的时候,找了个有饭卖的客栈,吃了饭,她就由阿石等人陪着到晋陵城里去逛了。这一逛之下,才发现这里已经比几年前她由黄灵儿送到晋陵的时候,看到的城中的情景有点儿不一样了。最大的感受是不如当初人多,繁华了。 几年前,这里商贾众多,城中的百姓也多。可是现在的城里,就算这会儿日当正午,按理说正是一日之中热闹的时候,可城中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人并不多,街道两边更没有几个小商贩。那些打开店门做买卖的店面内也是门可罗雀。 谢妙容奇怪之下,就让阿石去打听一下这城里怎么这样了。 阿石点头,随即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告诉谢妙容,原来自从晋陵郡守沈聪上任后,开始大肆征收各种明目繁多的赋税。甚至有过桥税,进城税,至于那些想要到城里来卖点儿菜呀果子呀的百姓,就算你只卖一斤也要交税。这么一来,城郊的百姓们谁愿意到城里来卖东西,卖了也赚不了两个钱,除非是实在缺钱花的才会进城来买东西。另外,城里的那些开店的商人也被收重税,他们为了维持经营,就只得提高商品的售价,城里的百姓们要买东西便也得花高价,至少比起建康那些地方的物价高。 这样一来,城里那些有能力搬走的百姓都搬走了,开店赚不了钱的商家也关门歇业了,城外的那些种菜种果子,买鸡卖鸭卖鱼的也少进城了。城中当然也就萧条下来了。这让谢妙容会意过来,为何今天他们一行人进城时,在前面的牛车上的周坦掏了钱袋子,他们一行人才进了城。一开始,谢妙容还以为是这里的守城的校尉贪财,管周坦要过路钱,原来这是交的入城税。还有他们一行人进入城中一家带卖饭的客栈时,那家的掌柜和伙计别提多殷勤了,毕竟像他们这一行人三十多人,整个店中他们一行人的人数就占了一半还多,对于这一家的掌柜来说,这已经算得上大买卖了。尤其是在这种萧条的情况下。 听了阿石说的话,再联系到眼前看到的情景,谢妙容对于这个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弄得晋陵如此凋零的沈聪简直是深深痛恨。 他们一行人又去了郡守的衙门附近溜达,听到一些聚拢在衙门附近的百姓说,前几天,有一伙山匪被抓,已经被郡守下令给斩首了。那些被斩首的山匪无人认领,已经被拖去了城外的乱葬岗掩埋。 为了确定这些被郡守沈聪认定是山匪斩首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兄弟,卢七就说他想去城外的乱葬岗挖一挖。当然这种事情,谢妙容不能跟着一起去,于是她让周坦带几个人跟着卢七一起去,而剩下的人依旧回晋陵城内歇脚的那家客栈,一边歇脚,一边等他们。 正在谢妙容等人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人手分配妥当时,突然农十一拉了拉谢妙容的衣袖,低声对她说:“你看,从郡守衙门里出来一个人,那个人阿姐认识。” 好在此时的谢妙容和阿豆两人都戴着轻纱帷貌,农十一呢,跟随谢妙容去徐州,又辗转回建康,学文学武,好几年过去了,他已经变成了个跟周围的汉人少年差不多的样子,变化很大,相信就算是他母亲再世,也不能一下子认出他来的。 谢妙容听了农十一的话,就转脸去看那个从晋陵郡守衙门里出来的人,一看之下,不由得一惊,果然,那个人他认识。还是农十一的亲戚,就是农十一姨父的兄弟陆莺,当初谢妙容在陆洞农十一的姨父和姨母家留宿,见到的那个陆洞大巫师的助手陆莺,他会汉话,也在汉地呆过几年。当时,这个人给谢妙容的感觉就不太好。 后来,离开了龙溪,陆莺就被谢妙容完全抛到脑后了。可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再见到他,并且是在晋陵郡守的衙门前。这让谢妙容脑子里陡然产生了一种联想,那就是在龙溪附近发生的谢家车队被劫,阿虎等人呢被杀的事情一定跟龙溪十八洞的土人相关,甚至说不定就跟陆莺有关联。 谢妙容看清楚了陆莺的样子,随即背过身去,直到陆莺上马打马离去,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背影,又看了看那晋陵郡守衙门,随即抿紧了唇。 良久,她招呼阿石等人随她回客栈,一路上她想,看来此番去龙溪,一定能够有所收获了。 第二日清晨,卢七等人回来了,只见他眼睛红红的,手里还提着一个脏兮兮的染血的包袱。他将包袱放到客栈房间的地上,对谢妙容说:“殿下,晋陵城外那乱坟地里面的确是那几个跟我一起到晋陵报官的兄弟,那里,是他们的头颅……” 谢妙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心里沉重得很。而站在她身边的阿豆则是明显地一抖。 “去找些好一点儿的木匣子来装好,再找些冰来把木匣子放到里面,周将军,你排两个兄弟把这个先送回建康去给太子,这些将来要用来作为指证凶手的证据。” “是,殿下。” 周坦立即叫了人来将那个装了被斩首的谢妙容的护卫的头颅的包袱拿下去。 接着谢妙容吩咐大家收拾收拾,这就去龙溪。 要到龙溪的黄洞找到黄灵儿,就要通过陆洞的地盘。在晋陵郡守的衙门口见到了陆莺,让谢妙容对于这么多人经过陆洞有点儿忌讳,害怕他们一行人无法通过陆洞。因为要是陆莺在陆洞,他手下的人发现了谢妙容等人的汉人身份,恐怕会凭空起波折,所以,她决定先去农洞落脚,还是装扮成杂货商人,然后让农十一去黄洞找到黄灵儿报信,再让黄灵儿派人来接她们这一行人,这样稳当点儿。 于是他们又在晋陵高价进了一些杂货,放在矮脚马上,扮成两队杂货商,前后相隔一两里的距离,在山间逶迤前进。 两队人按照计划去了农洞,买些杂货,通过农十一,他们又找了人家寄宿,接着农十一穿上龙溪土人的衣裳,又将蓄了几年的才长头发用刀割断,变回龙溪当地人的样子。腰上挂了把弯刀,农十一单独一人上路去黄洞找黄灵儿。 也多亏谢妙容先想到了这一点儿,因为据后来回来的农十一说,陆洞果然加强了检查出入的人,凡是汉人,都不许进入陆洞,这样一来,那些带了货物来此售卖的汉人杂货商只能将货物卖给陆洞的洞主指定的龙溪商人,他们拿了货再进入陆洞去转卖给洞民。而这些指定的龙溪商人售货所得的利润有大半要交给陆洞的洞主。 这么一来,进入陆洞的就没有一个汉人了。要是谢妙容等人装扮成杂货商来到陆洞,就会面临这样的局面,货物被搜走强卖给陆洞的洞主指定的龙溪当地商人。而人却是不让进陆洞。他们一行人无法通过陆洞去黄洞,甚至还有暴露,被发现从而出现意外的情况。而农十一作为当地的土人,他又是个半大的孩子,很容易就进入了陆洞,然后穿过陆洞去黄洞。 农十一找到黄灵儿时,她才帮一位洞民治了病回来,现如今她已经是黄洞赫赫有名的具有神力的洞女。黄洞的洞民凡是遇到难治之病,都会去求她治疗,而黄灵儿似乎真具备某种法力,只要她一出手,很少有治不好的人。所以,现在的她在黄洞的威望很高,可能在洞民们的心中,也只有黄洞的洞主能够跟她比肩。 黄灵儿见到农十一时,完全认不出他是谁,最后还是农十一自报姓名,又说出谢妙容的名字,黄灵儿这才认出了农十一。 她听说谢妙容来了,十分高兴,就问农十一:“我阿姐在哪里?我想要见她。真是太难得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能想起来找我。” 农十一就说:“她在农洞,因为陆洞不让汉人通过,所以,她想要来见你也不行。对了,我想问下,陆洞是什么时候不让汉人通过的,甚至连那些汉地的杂货商也不许进入陆洞贩货。” 黄灵儿说她并不知道陆洞不让汉人通过,如果真有这政策的话,大概也是最近才这样的。而最近几个月,她并没有离开黄洞。 农十一就对黄灵儿说,他的阿姐也就是谢妙容想见她,要不让黄灵儿去一趟农洞与她相见,要不她派人去接他们一行人到黄洞来。 “我亲自去接阿姐吧,我想让她这一次在黄洞多玩几日。” “也好,那我可以为您带路。” “行,我们这就走!”黄灵儿说走就走,带了些私兵就由农十一在前引路,下了黄洞,通过陆洞,去了农洞。 她是黄洞的洞主之女,自然一路畅通地到达了农洞。 再见到谢妙容,黄灵儿抱住她直跳,而谢妙容也非常高兴。两个人说起了过去这几年经历的事情,通过跟谢妙容谈话,她这才知道原来谢妙容竟然是改朝换代的大齐的太子妃,而那一年谢妙容来龙溪救走的那个姓萧的男子,也就是谢妙容的丈夫,将来会是大齐的皇帝。黄灵儿直说龙溪这里太闭塞了,他们只知道汉人的皇帝换了,但却不知道是谁。 谢妙容就说:“你不知道,可我看陆洞的人却是知道呢。” 黄灵儿就问她怎么这么说。 谢妙容告诉她了他们一行人来龙溪的时候,在晋陵郡守的衙门外,看到了陆洞巫师的副手陆莺从里面走出来。 不想,黄灵儿却告诉她,现如今陆洞的巫师已经是陆莺了,原先的老巫师死了,小巫师呢也死了,最后陆洞的小洞主陆溪鱼提议,就由陆莺做了陆洞的巫师,而且陆莺做陆洞的巫师已经超过两年了。 “那么,不知道陆莺做了陆洞的巫师,他手下能掌握多少私兵?” “大约五百人左右,不过,自从陆莺做了陆洞的巫师后,给陆洞的洞主奉献了许多钱财招兵买马,扩大私兵。顺带着他自己的私兵也招募了些。据说,他现在手下掌握了约莫千人左右的私兵,这在龙溪十八洞的巫师里,也是掌握私兵最多的了,一般的洞的巫师掌握的私兵不会超过五百人。因为养私兵可是要花钱的。” 听到黄灵儿说到这里,让谢妙容产生了一个直觉,那就是恐怕那跟晋陵郡守沈聪有来往的陆莺极有可能跟这一次劫杀自己的车队的山匪有关。从目前听到的看到的联系在一起,陆莺都绝对是一个重大的嫌疑人。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向黄灵儿提出了一个请求,那就是请她派人去打探一下在自己的车队出事的那一带,可有一股上千人的外地山匪出现过。 黄灵儿就问谢妙容打探这个消息做什么,谢妙容就把她此行的来意告诉了黄灵儿,当黄灵儿说谢妙容手下的商队在这附近被劫杀被抢,而且竟然死了三百多人,这让她极度震惊。于是,她很快答应了谢妙容,这就派出手下去打探此事,她还邀请谢妙容这就去黄洞落脚,在黄洞,她可以陪着谢妙容把以前没逛过的好山好水给逛一遍。 谢妙容虽然急着想打听清楚关于那一股山匪是谁的消息,不过,她知道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只是,她说,为了安全起见,她希望将自己的人扮成黄灵儿的私兵,自己也混在里面去黄洞,免得横生枝节。 黄灵儿想到大概谢妙容对于排斥汉人的陆洞同样有排斥之心,便答应了她的要求,让谢妙容这行人稍微化下妆,变成他手下私兵的样子,然后在傍晚天色变暗时,由她带着通过了陆洞。 陆洞的那些看守见是黄洞的洞女带的人,当然没有阻挡,让她带着谢妙容等人通过了陆洞。只不过,中间差一点儿出意外,那就是他们在黄洞的街道上行走时,碰见了小洞主陆溪鱼,她拦住黄灵儿说了会儿话,而在她身边,赫然站着的竟然是陆莺。原来陆莺做上陆洞的巫师后,这两年又是招兵买马,又是贡献了不少财物给陆洞的洞主还有小洞主陆溪鱼,讨得了他们的欢心。陆洞的洞主最近刚决定,让自己的女儿小洞主招陆莺为夫,不日就会让他们成亲。所以,现在的陆莺俨然是陆溪鱼的准夫婿了,随时陪伴在她左右。 他在陆溪鱼跟黄灵儿说话时,无聊地东看西看,不经意间往谢妙容等装扮成黄灵儿的私兵这边看过来。看了几眼后,他忽然对黄灵儿说:“洞女最近招的兵看起来不错,人高马大的。” “那是当然,这可是我花了不少钱弄来的。怎么样,羡慕了?羡慕的话,我可以卖给你,也不多要,三块汉人的金饼一个。”黄灵儿故作大方道。 这个价格可是比此地的买那些强壮的汉人逃兵或者流民做私兵贵了三倍不止,那些强壮的汉人逃兵或者流民顶多也就值一块金饼而已。黄灵儿故意说这么高的价格其实也就是想让陆莺觉得贵,从而自己打退堂鼓。 没想到陆莺皱了下眉,又仔细看了谢妙容等人几眼说:“这个价格虽然贵了点儿,但是我看洞女的那些私兵的确雄壮,这样吧,要是洞女肯割爱,就把他们卖给我好了。” 黄灵儿惊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坐地起价了,说她方才是开玩笑随便说说的,这些私兵可是她父亲买来送给她的,她不能随便将他们转手卖了,不然到时候会辜负她父亲的心意。 说完了,还打个哈哈,说没什么事,她要继续赶路了,希望晚一点能赶到家,她二哥今天过生日,她还要向他敬酒呢。 陆莺见黄灵儿这么说,当然也不好强人所难了。陆溪鱼便说,过两个月她要跟陆莺成亲,到时候请黄灵儿上陆洞来参见她的婚礼。黄灵儿自然是向两人道贺,说她到时候一定来,并送一份儿大礼给两人。 又寒暄了几句,黄灵儿带着谢妙容等人继续往前,陆溪鱼和陆莺那一队人则是让到了路边,等黄灵儿等人通过了,这才继续走路。不过,陆莺走了几步后又去看了眼黄灵儿那一队人。 陆溪鱼见状,就掐他的手臂一把,低声质问他,是不是瞧上黄灵儿了。 陆莺被掐得嘶一下叫出了声,转回头他笑着对陆溪鱼说:“她哪里能赶上你一分,我只是觉得她带的那些私兵从来没见过呢?难不成是这几日黄洞主才送给她的。” “走吧,你闲事管得多,有那闲心,不如多陪我喝两杯酒。” “也是,走,今日我陪你一醉方休,好好庆祝一下……” —— 在月上中天之时,黄灵儿带着谢妙容等人终于到了黄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她一下子就放松了,刚才一直在赶路,她都没有怎么跟谢妙容说上多少话。 将谢妙容带来的人安置了,黄灵儿带着谢妙容还有阿豆去她的竹楼住。 到了地方,谢妙容就要了热水沐浴,这些天在路上,她都没有洗过一次澡,好在现在已经入秋,天气没那么热了,否则那么多天没洗浴,身上味儿不知道会多大。 阿豆伺候着谢妙容沐浴,两人就说起了路上遇到那个陆溪鱼和陆莺的事情,阿豆对那两人的评价就是蛇鼠一窝,那两个人还真配。而谢妙容说的是刚才在路上黄灵儿告诉她,在陆洞遇到陆莺和陆溪鱼时,陆莺提出想买谢妙容这些高大雄壮的手下,黄灵儿开价三块金饼一个,可那个陆莺竟然都没嫌弃贵,居然想买,可见陆莺很富裕。黄灵儿还说幸好她当时说谢妙容的手下是其阿父送给她的,否则还真不好推陆莺的出价,本来顶多只值一块金饼的雄壮的私兵,他居然会不眨眼的答应出三块。 “这非常可疑,陆莺哪里来的那么多钱,难道仅仅是靠盘剥那些汉地来此售卖杂货的商人就会积聚这么多钱?” “殿下的意思,是那个陆莺手上如此大方,极有可能和前些日子他带着人劫殿下的二十万金有关?” “我觉得应该是,只是,这里头还有人给他提供消息,他才能带人去事先埋伏。是谁会知道阿虎这一次带着钱和人将要去晋陵呢?看来那个给他提供消息的人一定非常清楚阿虎这一次行走的路线,还有车队中那些箱子里面装了多少金子?” “所以,殿下怀疑在谢氏宜家木器店的那些掌柜里,有人出卖了阿虎他们行走的路线还有带有多少钱的消息给陆莺?” “极有可能。看来,我还要查一查阿虎这一次出去做事的路线,以及他都跟哪些家具店的掌柜接触了,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不是那么快能够查出来了。” “殿下,您何必舍近求远,去查什么谢氏宜家木器店的那些掌柜,依照奴婢说,直接派人把那个陆莺给捉了,带到跟前来审问一番,只要手段足够,不怕他不开口。只要他开了口,那么到底是谁出卖了阿虎他们不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吗?” 不得不说,阿豆说出来的这个法子是最直接,也是最迅捷的。谢妙容离开建康,到晋陵来查探那股山匪的底细,还是想尽快回去的,毕竟她心里牵挂着几个孩子。这做了母亲就是不一样,在外做事,心里总有牵绊。谢妙容自问,要是她没孩子的话,那她会极有耐心调查这次的案子。 沐浴完了后,谢妙容打定主意,明日就找阿石和周坦等人商议,看怎么才能将那陆莺擒住,从他嘴里审出有用的话来。只不过,在动陆莺之前,她还是要把这事情跟黄灵儿通气,毕竟是到了她的地盘上,而且抓的也是她认识的龙溪人。若是不打招呼的话,就是冒犯人家了。 255.25.5 卢七带着黄灵儿的人去龙溪附近事发地调查了一番,五日后这些人回来了,告诉黄灵儿和谢妙容,他们并没有查到最近有什么外来的上千人的山匪出现在那一带,若是,最近有什么人去那一带的话,据住在那附近的龙溪土人说,倒是有陆洞的小洞主带着的私兵在那一带狩猎。 “难道是陆溪鱼做的?”谢妙容听完就自言自语道。 毕竟从卢七等人去事发地调查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来看,能够一次性调动上千人,又不是外来山匪的就只有洞主之类的人了,还有一个特殊的陆洞的巫师陆莺。总之,陆莺和陆溪鱼要成为一家人了,又或者是他们两个都有参与这件事情。 “若真是他们两个做的,那我黄灵儿对天发誓,一定帮姐姐讨回这个公道!此事,姐姐不用出面了,由我出面请他们两人到黄洞来喝酒,然后趁机将他们拿下,好好审问一番,想必能从他们嘴|巴里得到姐姐想要的答案。”黄灵儿铿锵道。 “可万一他们不承认,那可怎么办?要是那样的话,你可能会得罪陆洞的洞主。”谢妙容有些担心地说。 黄灵儿却微微一笑道:“我可不怕得罪什么陆洞的洞主,而且我有预感,就是那个陆莺一定可疑,你说过在晋陵郡守的衙门口看到他出来,而那晋陵郡守又是如此贪婪的人,他们搅合在一起绝对没好事情。所以,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定能从陆莺的嘴里得到有用的东西。他若是敢负隅顽抗,那我肯定有东西让他知道厉害。” 说完,她从腰间摸出一个黑色的玉石小罐子,笑着说:“我这里面的蛊虫可不是吃素的。” 谢妙容立即明白了黄灵儿所谓的手段是什么了,她善于下蛊,还会些奇奇怪怪的法术,自然有法子让陆莺开口。 “那好,这件事情就麻烦阿妹了。大恩不言谢,等这次的事情告一段落,我邀请妹妹去建康玩一玩,看看皇宫,再吃一吃建康的美食。” “好,我答应你,非得去把你给吃垮,哈哈哈哈!” 有了黄灵儿帮忙,谢妙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那就是只需要等待而已。 没过两天,黄灵儿高兴地告诉她,陆莺和陆溪鱼已经接受了她的邀请,明日就来黄洞参加她设下的酒宴,并且想要让黄灵儿割爱卖十来个上次他看上的那些黄灵儿手下的强壮的私兵。 黄灵儿就笑着说:“没想到陆莺还惦记着你手下的那些护卫?” “我也惦记着他。”谢妙容开玩笑。 “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明日会来赴一个你们汉人嘴|巴里说的鸿门宴。” “是啊。明日就靠你了。” 很快,陆莺和陆溪鱼赴宴的日子就到了。黄灵儿在她的竹楼请客,安排了许多这里龙溪的美食,以鱼为多,配上些烤肉水果之类,另外准备的就是很多米酒。这种米酒是当地人酿造的,十分甘甜醇厚,一个人喝上一坛子也不见得醉。 酒宴安排在中午,将到午时,门口守门的奴婢进来禀告,说陆莺和陆溪鱼带着不少私兵来了。 黄灵儿便出去亲自迎接两人,走到门口,发现他们果然带来不下二百人的私兵来。黄灵儿走过去就说:“你们把私兵安置在外面,我一会儿让人给他们弄些吃的去。” “好,那就多谢洞女了。”陆溪鱼先开口笑道。 “那你们随我来。”黄灵儿向着两人招手。 陆溪鱼和陆莺便一左一右随着黄灵儿往里走,可是没走两步,却见到两人一起动手,制住了黄灵儿。 “你们做什么?”黄灵儿使劲儿挣扎,大声喊道,“我好心好意请你们来吃酒席,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的?” “哼,恐怕你这好心会是鸿门宴!”陆莺冷声道。 陆溪鱼和陆莺两人各持一把短剑架在了黄灵儿的脖子上,这突然发生的状况让黄灵儿暗自心惊,也让黄灵儿手下的那些奴婢和护卫给吓了一大跳。很快,他们就围了上来,抽出刀剑来跟陆溪鱼等人对峙起来。 “你们都退后,退后,否则我们刀剑无眼,杀伤了洞女休怪我们心狠!”陆莺大声吼道。 出现了这种突发状况,早就有人跑去报告黄洞的洞主,还有人进去通知谢妙容等人了。 陆溪鱼和陆莺劫持这黄灵儿退出去后,他们带来的那二百多私兵迅速围了上来,将他们三人护在中间,往黄洞山寨外退。 “你们两个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快放了我!”黄灵儿大声道,“就凭你们带这点儿人,是出不去的,识趣的话早点儿放了我,不然我阿父一会儿带了人来,你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陆莺:“哼!你以为我们就带了这一点儿人来,山寨外我们的汉人朋友已经派了五千兵卒来帮我们,要想让我们放了你,除非你将你的那几个汉人朋友给交出来,交给我们!” 黄灵儿听她这样说,不由得一惊,心想,他们是怎么知道了谢妙容等人来到了黄洞呢? 但是她的本性根本就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所以听陆莺这么说,根本就不会松口承认谢妙容等人在这里,所以她立即说:“你胡说什么,我哪来的汉人朋友?” 不料陆莺却立即反驳说:“别以为你这样说,就会蒙混过关。我告诉你,前几日在陆洞的时候,那一晚我有个汉人朋友在我跟溪鱼身后,他可是把你的那些汉人朋友给看清楚了。我老实告诉你,你这会儿不交出他们来,要不了一个时辰也会交,因为他已经带了兵卒来,此刻应该已经攻进了黄洞了!” 话音未落,果然听到黄洞寨门那边喊杀声四起,有洞民在大声喊:“汉人和陆洞的那些兵一起攻进来了!” 这话传到陆溪鱼和陆莺耳朵里,让他们欢喜非常。 接着又有人喊,说黄洞的洞主带着兵跟那些攻进寨门的人交手了。 黄灵儿听到四处传来的喊杀声,不由得质问陆溪鱼和陆莺,这可是要造反。龙溪十八洞自古以来就奉黄洞的洞主为主子,今日他们这样做,将来一定会被其他的洞主讨伐。 没想到陆莺却告诉她,他早已经跟汉地的官商量好了,这一次杀了黄洞的洞主后,将来就由他和妻子陆溪鱼共同掌管龙溪十八洞,有了汉地的官员支持他,那些龙溪其他的洞主根本不敢反对他,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原来你们早就有反叛之心了。”黄灵儿望着陆溪鱼和陆莺愤然道。 “少废话,识相的话,你这就把那几个汉人交出来,我们还可以饶你不死。否则,哼,刀剑无眼,我们可管不得你是什么洞女!”陆莺凶狠道。 “杀吧,什么刀,什么剑,都尽管朝着我来,要人没有,要命一条!”黄灵儿将脖子一梗道。 陆莺闻言转眼去看陆溪鱼,眼风里有讨主意的意思,那意思是杀还不是不杀。 陆溪鱼摇了摇头,她嘴唇轻轻动了动,陆莺看出来她说的是“汉人”两个字。是啊,这一趟,他们两人假装赴约不过是为了抓住黄灵儿的那几个汉人朋友,要是将黄灵儿杀了,就不能将那些人给引出来了,总之,在那些汉人没出来之前,黄灵儿掌握在他们手里还有用. —— 谢妙容住的竹楼里,原本她还想着今日就要抓住陆莺,从他嘴里得到她要想知道的东西,心里暗自高兴呢。没想到,一会儿功夫,农十一和阿石飞跑进来告诉谢妙容,外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谢妙容赶忙问。 “殿下,您的阿妹,洞女黄灵儿被陆莺和陆溪鱼给制住了,他们出其不意擒住了她,并将她带去了外面。”阿石向谢妙容禀告道。 农十一还加了句:“而且,我听到了从黄洞的寨门那里传来了喊杀声,还有那陆莺说他的汉人朋友带了兵来要攻占黄洞,并且他要洞女把咱们交出去。说他们识破了洞女的鸿门宴。而且他还说,要是洞女的汉人朋友不出去,那他就会杀了洞女。” “农十一!”阿石没有阻止住农十一的话,不禁有些懊恼。他忍不住瞪了农十一一眼。 农十一接收到阿石瞪他的眼光,才会意过来这个话不该说。因为谢妙容知道黄灵儿遇险被劫持,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而要是谢妙容出去换黄灵儿,必定会遭遇危险。而如果谢妙容出事了,他们这些人谁能负责,谁敢负责。谢妙容不仅是他们的主子,还是当今的皇太子妃,以后的皇后。这身份如此贵重,岂能随意犯险。所以,即便黄灵儿命在旦夕,他们也得先保住谢妙容。 但是,这会儿农十一嘴快,已经把这话说出来了,他想后悔也没有用了。 果然,谢妙容在听了农十一的话后,忍不住霍然站起来,说:“不行,我得去把黄灵儿给换下来,她是为了我才遭遇了这种危险。要是我做缩头乌龟,眼睁睁看着她被陆莺等人伤害,我于心何忍!” 阿石赶忙劝阻:“殿下,看来陆莺身后还有人是为了您来的,您要是出去,就着了他们的道了。我想,他们那些人的目标是你,不是黄灵儿,所以暂时黄灵儿没有事儿。这会儿,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咱们得赶快带着我们的人从这里出去,先避开陆莺那些人的锋芒才是。刚才,农十一说已经有汉人带了兵来帮忙攻打黄洞,要是我所猜不错的话,那些人一定是为了您来的。” “你是说,有人发现了我的身份,然后为了杀人灭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了兵来强攻黄洞,妄图将我们全部杀死在此处。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明知道我的身份还敢行凶?” “要我说,不定前番阿虎等人被杀,您的谢氏宜家木器店的金子被抢,跟这一次那些人攻打黄洞相关。他们越是知道您的身份,越着急,所以狗急跳墙,妄图将咱们都给杀了,免得咱们在这里探听到了消息回去后对他们不利。殿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得赶快逃离此处。就怕一会儿此处被围了,咱们想逃也逃不出去了。” 说话间,周坦等人也跟着过来了,大家一碰头,把各自看到的听到的情况一说,都赞同阿石的意见,先逃出去再说。 不得已,谢妙容只得让阿豆匆匆忙忙收拾了几件衣裳,就跟着阿石和周坦等人从黄灵儿此处院落的后门出去。好在,后门还没有陆莺等人的人,寨子里此时喊杀声不断,四处都乱糟糟的。 阿石就问,往哪里逃? 农十一说,由他带路,他们往黄洞最里的那一片叫老虎岭的山上去。 周坦一听,就问,那个地方是不是老虎挺多。 农十一道:“是有一些,不过,咱们这么多人不用怕。现如今,也就是那里山高林密,可以藏人了。要是像陆莺说的,他的汉人朋友带了几千的兵来打黄洞的话,黄洞这里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咱们先逃入山里藏起来,看事情接下来有转机没。” “你小子读了几年书后果然不一样了。”谢妙容不由得夸奖了农十一一句。 农十一呵呵一笑,继续在前面带路。 他们一行人很快出了寨子,往那老虎岭进发。身后的黄洞山寨传来的喊杀声震天。谢妙容不由得频频回首,她真得是无比担心黄灵儿,还有为那些因为自己的到来,而遭受了飞来横祸的洞民们感到愧疚。 进入老虎岭后,他们一行人直接走到了天黑,觉得将后面可能存在的追兵给远远地甩到了身后,他们才去找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的大石下过夜。因为怕晚上生火会引来追兵,所以只能围成一圈,互相依靠着取暖。 现在已经是深秋,晚上山里的温度自然是低,阿豆把带出来的几件衣裳都给谢妙容穿上了。周坦等人则是在她们两个女人的周围围成一圈或坐或站,替她们抵挡山风。 众人出来的慌忙,也没带吃的,在山里走了一天,大家都饥肠辘辘了。但是此地叫做老虎岭,是有豺狼虎豹的。夜里,他们不时可以听到那些野兽的嚎叫,周坦就叫了几个人,两人一队在四个方向站岗,防止晚上有野兽突袭他们这一行人。 还别说,当夜真有野兽嗅着他们的味儿过来,但让周坦手下那些勇猛的暗卫给杀了。 这一整夜,谢妙容无法安然入睡。 到了第二天,好容易天亮了,众人看起来精神都不太好。阿石就说,这样不行,他们必须要寻找一个天然的大山洞歇一歇,生火,弄点儿东西吃,不然,这样下去,谢妙容跟阿豆两个人首先就要生病。 周坦等人都同意了阿石的意见,大家就都去找可以暂且让人歇息的山洞了。 还是农十一厉害,他往林子里钻,不一会儿就带了两只野兔回来,并且他说还发现了一个山洞,看起来挺大,可以暂时歇脚。周坦就带着几个人跟着农十一去了,进到山洞里,依旧是仔细地搜索了一番,怕在山洞里发现虎豹之类的凶兽。不过,这一次比较幸运,他们在山洞里发现了几只山羊,却没有发现什么虎豹之类的凶兽。 很自然地,这几只山羊就成为了送上门的猎物,周坦等人出手,没费多少功夫,就把这几只山羊给收拾了。周坦留下了农十一,还有两个暗卫,让他们把这里给收拾一下,弄干净一些,再升起火来。他让农十一先把那两只野兔给烤了,一会儿好给谢妙容和阿豆吃。 他则是带了人去将还在那山石下等着的谢妙容等人给接过来。 不一会儿,谢妙容等人就跟着周坦到了阿石他们所在的那个山洞。这个山洞是个天然山洞,比较空旷,足够谢妙容他们这三十来个人歇脚。大家这一天一|夜,光顾着赶路,都没有好好休息,又缺吃少喝的。所以,到了这里以后,大家吃了些烤山羊肉,又喝了些水,吃了点儿野果后。谢妙容就叫大家暂时在这里歇一段儿,等恢复了体力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山洞里点起了两个火推,谢妙容和阿豆,农十一,阿石等几人一个小火堆。而那个大火堆旁边则是周坦,卢七,还有二十多个暗卫。 谢妙容吃了点儿东西后,撑不住就在火堆旁和衣而卧,倒下去睡着了。 这一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她醒来后,竟然发现周坦等人全部都嘴吐白沫,人事不知。她赶忙推醒在她旁边睡着的阿豆,阿豆倒是没事,醒来后看到阿石,农十一,还有周坦等人全部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那是给吓坏了。 她跟谢妙容两人逐一去探这些人的鼻息,发现他们倒是没有断气,不过,看起来非常不好的样子,面色青白,口吐白沫。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全部这样了?这可如何是好?”谢妙容简直对眼前的情况束手无策,不由得焦躁地走来走去。 阿豆也是一脸焦急的表情,她连声道:“怎么会这样?为何他们这些男子全部这样了,而奴婢跟殿下却是没事儿?” 谢妙容突然看到了还在周坦等人火堆上架着烤的那一腿山羊肉,忽然喊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阿豆连忙问:“殿下,他们怎么了?” 谢妙容:“应该是吃了那些山羊肉出了事儿,那些山羊肉可能里面有什么病毒。周坦等人吃了有病毒的山羊肉,就都被毒倒了。” “病毒?那是什么?”阿豆睁大着眼问。 谢妙容不小心说了个现代词汇,她也没办法给阿豆解释,只得说:“就是那些山羊肉里有让人生病的东西,刚才我们吃的是农十一打的兔子肉,而周坦男子吃的都是那些山羊肉,所以,他们有事,而我们没事。” “可是,殿下,如今这样,我们没事也会有事了。没有了周坦,阿石他们这些男子,我们两个怎么办?到哪里去找吃的,又怎么能走得出去?” 谢妙容看见倒伏在地上的阿石等人,更加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阿石等人。如今在这个老虎岭,外面到处都是猛兽,她跟阿豆两个人自然不能出去,留在这里,她们也没吃的没喝的,更要命的是,阿石等人要是没有药替他们解毒,说不定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纷纷一命呜呼。三十多条人命啊,阿石,周坦,农十一这些人对她来说,都算是很亲的人。要是他们就此出事,在这里一命呜呼了,谢妙容会觉得自己简直是灾星,带给了他们灾难。而且,她真得承受不起再死这么多亲近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谢妙容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火堆旁转着圈儿。 恰在此时,山洞外却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显然是有许多人朝这里走过来了。阿豆先听到声音,就忙跑去了山洞口朝外张望。 她看到了不少的龙溪土人装扮的兵卒还有一些汉人装扮的兵卒正在朝这边走过来,他们的手上还牵着几条大狗,那些狗一边嗅着地上,一边朝这边山洞跑来。 阿豆随即快速跑回去,对站在火堆边的谢妙容禀告说:“殿下,不好了,那些龙溪土人还有汉人的兵卒找来了,他们手上牵着狗,看来是那些狗闻着了我们的气味儿,带着他们来了。怎么办?这一下,我们要落到他们手里了。” 谢妙容一听,心中一下子就沉重起来。 看来这一次在劫难逃了。想了想,谢妙容决定自己走出去,她要跟那些龙溪土人做一笔交易。她一弯腰,将倒在地上的农十一腰间挂着的短刀拿到了手中,然后往外走。 阿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连忙一边喊她一边跟着跑了出去。 洞外传来了狗儿的狂吠声,还有一些汉人的喊声:“找到了,找到了,他们在这儿!” 随即有人发令:“把这个山洞都给我围起来!” 谢妙容镇定地慢慢走了出去,等她一出现在洞口,洞外那些搜索过来的龙溪兵卒还有汉人兵卒就一齐发出了吼声。 “叫你们的领头的人过来,我要跟他说话。”谢妙容大声道。 那些兵卒见她一个单身女子,哪里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有人乱起哄,说想要见他们的头儿,就要先好好陪陪他们。 “住口!我只数三声,若是不叫人来,你们下一刻看到的就是一具尸体。”说完,谢妙容将那柄短剑的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只要她用力将短剑往自己的脖子上一送,一定会横尸当场。 跟在她后面的阿豆吓着了,不由得在后面喊出声:“殿下,不可!” 那些围住山洞的汉人兵士一听阿豆喊“殿下”都愣住了,纷纷看向谢妙容,猜测着她的身份。 这时候,有一个头戴帷帽的男子跟陆莺排开那些包围住谢妙容的兵卒走了过来。 戴帷帽的男子走到离谢妙容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上下打量了谢妙容一番,森然一笑:“谢十五娘,人世迢迢,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面的这一日。” 谢妙容听他说话沙哑,听起来似乎是个中年男子,但是听他说话的声音,她对这个人完全没印象。可是,很显然,这个一身黑袍,头戴帷帽,说话颇为阴森的人却是认识她的。 “你是谁?是你联手陆莺劫持了我的车队,杀了我的人对不对?”谢妙容看向那男子问。 “咳咳,你猜得不错,看来,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鬼精灵。”那男子握拳放在唇边,淡声道。 “小时候……”谢妙容蹙起眉头,看向那黑袍男子,想,这个人难道还在自己小的时候就认识自己? 256.25.6 ”你听我说好吗”他问. ”不,我不要听.”嘉莉说着,大怒起来.”我要你让我离开这里,否则我要喊列车员了.我不会跟你去的.真可耻.”恐惧的啜泣又一次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赫斯渥有些吃惊地听着这些.他觉得她完全有理由这么伤心,但他还是希望能尽快摆平这事.马上列车员就要过来查票了.他不想声张,不想有什么麻烦.首先他必须让她安静下来. ”火车不停,你是下不了车的,”赫斯渥说,”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到下一站了.那时你想下车就下去好了.我不会阻拦你的.我只想你能听我说一下.让我告诉你,好吗” 嘉莉似乎并没在听.她只是把头转向车窗,窗外一片漆黑.火车正平稳地向前飞奔,越过田野,穿过树丛.当火车驶近荒凉的林地中的道口时,便传来长长的汽笛声,充满忧伤的.音乐般的韵味. 这时列车员走进车厢,检查了一两个在芝加哥上车的旅客的车票.他走近赫斯渥时,赫斯渥把两张票递了过去.嘉莉虽然作好了采取行动的准备,但是她没有动弹.她甚至都没回头看看. 列车员走后,赫斯渥松了一口气. ”你生我的气,是因为我骗了你,”他说,”我不是有意的,嘉莉.我的的确确不是有意的.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第一次看见你以后,我就离不开你了.”他撇开不提最后的这次欺骗,似乎这事可以给忽略过去.他要使她相信,他太太已经不再是他们之间的障碍了.他偷的钱,他则试图忘个一干二净. ”不要对我说话,”嘉莉说.”我恨你.我要你给我走开.我一到下一站就下车.” 当她说话时,由于激动和反抗,她浑身颤抖. ”好的,”他说,”可是你得先听我说完,好吗毕竟你曾经说过爱我的话,你还是听我说吧.我不想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你走时,我会给你回去的路费.我只是想告诉你,嘉莉,不管你怎么想,你不能阻止我爱你.” 他温柔地看着她,但是没有听到回答. ”你以为我卑鄙地欺骗了你,可是我并没有骗你.我不是有意这样做的.我和我的太太已经了断.她再也不能对我提出任何要求了.我再也不会去见他.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晚上我会在这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带你走.” ”你说查利受了伤,”嘉莉恶狠狠地说道.”你骗了我.你一直在欺骗我,现在你还要强迫我和你一起私奔.” 她激动得站起身来,又要从他身边走过去.他让她过去了,她坐到另一个座位上.接着他也跟了过去. ”别离开我,嘉莉,”他温柔地说,”让我解释.只要你听我说完,就会明白我的立场.我告诉你,我太太对我来说一文不值.很多年都是这样了,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你.我要尽快离婚.我再也不会去见她.我把这一切都结束了.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人.只要能得到你,我决不会再去想任何其他女人.” 嘉莉怒气冲冲地听了这番话.不管他做过些什么,这番话听起来倒还很诚恳.赫斯渥的声音和态度都透着一种紧张,不能不产生一定的效果.她不想和他有任何来往.他有太太,已经骗过她一次,现在又来骗她.她觉得他很可怕.然而,他这种大胆和魄力对一个女人还真有些诱惑力,若是能使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因爱她而起的,那就特别能让她着迷. 火车的行进大大地有助于化解这场僵局.向前飞奔的车轮和向后消失的乡村把芝加哥甩得越来越远.嘉莉能感觉到她正被带往很远的一个地方......机车差不多是在直奔某个遥远的城市.她有时觉得像是要喊出声来,大吵一场,这样有人会来帮她;有时又觉得这样做似乎毫无用处......不管她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来帮她.赫斯渥则一直在煞费苦心地求情,想使她受到感动而同情他. ”我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嘉莉不屑一听. ”当我明白除非我和你结婚,否则你不愿和我来往时,我就决定抛开一切,带你和我一起走.我现在要去另一个城市.我想先去蒙特利尔住一阵子,然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说去纽约,我们就去纽约住.”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嘉莉说,”我要下车.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底特律,”赫斯渥说. ”啊!”嘉莉说,心里一阵剧痛.目的地这么遥远,这么明确,看来事情更难办了. ”你和我一起去好吗”他说,似乎生怕她不愿意.”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管随我旅行.我绝对不会打扰你.你可以看看蒙特利尔和纽约,以后如果你不想留下来,你可以回去.这总比你今夜就回去要好.” 嘉莉第一次听到一个还算合理的建议.这个建议似乎还可行,尽管她十分害怕如果她真要照这个建议去做,会遭到他的反对.蒙特利尔和纽约!而此刻她正在向这些伟大而陌生的地方飞奔,只要她愿意,她就能看见它们了.她这么想着,却不动声色. 这时,赫斯渥觉得自己看见了一线希望,她可能会同意这个建议,便加倍地表现他的热忱. ”想想看,”他说,”我所放弃的一切.芝加哥我是再也回不去了.倘若你不和我一起去,我现在只得一个人流落他乡了.你不会抛弃我的,是吧,嘉莉” ”我不要听你说话,”她坚决地回答. 赫斯渥沉默了一会儿. 嘉莉觉得火车在减速.如果她真的要采取行动,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她心神不安地动了起来. ”别想着走,嘉莉,”他说.”倘若你曾经喜欢过我,就和我一起去,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吧.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可以娶你,也可以让你回去.给你自己一点时间想一想.倘若我不爱你,我就不会叫你来.我告诉你,嘉莉,苍天作证,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没有你我就不想活了.” 这人的请求如此强烈,深深激起了嘉莉的同情.此刻驱使他的是吞噬一切的烈火.他爱她爱得太深,不能想象在这个时候,在他痛苦的时候放弃她.他紧张地抓住她的手,带着恳切的哀求,紧紧地握着. 这时火车差不多要停下来了.它正驶过旁边轨道上的几节车厢.车外一片黑暗和凄凉.车窗上开始有几滴水珠,表明下雨了.嘉莉正左右为难.想下决心,又觉得无助.火车已经停了下来,而她却还在听他哀求.机车向后倒了几英尺,随后一切都静止了. 她仍旧动摇不定,根本无法采取行动.时间在一分一分地过去,她还是犹豫不决,他则还在哀求着. ”倘若我想回去,你会让我回去吗”她问,似乎现在是她占了上风,彻底征服了她的同伴. ”当然罗,”他答道,”你知道我会的.” 嘉莉只是听着,就像一个暂时宣布了大赦的人一样.她开始觉得仿佛这件事情完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火车又飞奔起来.赫斯渥换了一个话题. ”你很累了吧”他说. ”不,”她答道. ”我给你在卧铺车厢要个铺位好吗” 她摇了摇头,尽管她满脑子烦恼,他一肚子诡计,但她却开始注意到她过去一直感觉到的一点......他很会体贴人. ”还是要一个吧,”他说.”你会感觉舒服多了.” 她摇了摇头. ”那就让我给你垫上我的大衣,”他站起身来,把他的轻便大衣舒服地垫在她的脑后. ”行了,”他温柔地说,”现在你试试能否休息一下.”见她顺从了,他很想吻她一下.他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沉思了一会儿. ”我看会有一场大雨,”他说. ”看来是这样,”嘉莉说.听着一阵阵风送来的雨点声,她的神经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火车正穿过黑暗,朝着一个更新的世界疾驶而去. 赫斯渥对自己能使嘉莉多少平静了一些感到满意,但这只是个很短暂的安慰.现在既然她不反对了,他就能用所有的时间来考虑他所犯的错误. 他的处境十分痛苦,因为他并不想要他偷来的那笔可耻的钱,他不想像个贼.那笔钱或其它任何东西,都永远无法补偿他如此愚蠢地抛下的过去的境况.它无法还给他的那些成群的朋友,他的名声,他的房子以及家庭,也无法还给他一个他臆想中要得到的嘉莉.他被驱逐出了芝加哥......驱逐出了他那轻松.安逸的环境.他亲手剥夺了自己的尊严.欢乐的聚会和怡人的夜晚.而这为了什么他越想越觉得无法忍受.他开始考虑,他要努力恢复他原有的境况.他要把那笔昨夜偷来的可耻的钱还回去,解释清楚.也许莫埃会理解.也许他们会原谅他,让他回去. 中午时分,火车隆隆地开进底特律,他开始感到异常的紧张.现在警察一定在追捕他了.他们可能已经通知了各大城市的警察,会有侦探在监视他.他想起一些盗用公款的罪犯被捉拿归案的例子.因此,他呼吸沉重,脸色有点发白.两只手也不知所措,像是想干点什么事.他假装对车外的几处风景感兴趣,实际上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反复用脚敲着地板. 嘉莉看出了他的焦虑不安,但没有说话.她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者有什么重要性. 此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问一下这班车是否直达蒙特利尔或加拿大某地.也许他可以省点时间.他跳起来,去找列车员. ”这班车有开往蒙特利尔的车厢吗”他问. ”有,后面一节卧铺车厢就是.” 他原想多问几句,但又觉得不大明智,便决定到车站上去问. 火车喷着气,隆隆地开进车场. ”我想我们最好直接去蒙特利尔,”他对嘉莉说,”我去看看我们下车后该怎么转车.” 他非常紧张,但他极力装出镇静的样子.嘉莉只是不安地张大眼睛看着他.她心里很乱,不知如何是好. 火车停了,赫斯渥领着她出来.他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假装是在照顾嘉莉.确定没人在监视他,他便向票房走去. ”下一班去蒙特利尔的火车什么时候开”他问. ”20分钟以后,”售票员说. 他买了两张车票加头等卧铺票.然后,他匆忙回到嘉莉身边. ”我们马上又上车,”他说,几乎没注意到嘉莉看上去又累又乏. ”但愿我没卷进来,”她抱怨地叫道. ”到了蒙特利尔你就会感觉好些的,”他说. ”我什么东西都没带,”嘉莉说,”连一块手帕都没有.” ”一到那里,你就可以去买你所需要的一切,最亲爱的,”他解释道.”你可以请个裁缝来.” 这时,站台上的人高声喊着火车要开了,于是他们上了车.火车开动了,赫斯渥松了一口气,不久火车就开到了河边,他们在那里渡过了河.火车刚开下渡轮,他就放心地吸了口气,安坐下来. ”再过不久就要到了,”他说道.放下心来,他又想起了嘉莉.”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到了.” 嘉莉不屑回答. ”我去看看有没有餐车,”他又说,”我饿了.” $$$$第二十九章旅行的安慰:漂泊的小船 没有旅行过的人,对家乡以外的陌生地方总是很着迷.除了爱情,也就数这事能给人安慰,令人愉快了.所遇到的新鲜事物都十分重要,不容忽视.而人的头脑只是各种感官印象的反映,会被这些潮水般涌来的事物所征服.于是恋人被忘却,忧愁被撇开,死亡也看不见了.那句富有戏剧性的老话”我要走了”的背后,蕴藏着无限的情感. 当嘉莉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对,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被骗来作这次违心的长途旅行的,也忘了她没带旅行的必需用品.她有时连赫斯渥的存在都忘了,只顾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远处那些乡村中简朴的农舍和舒适的小屋.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很有趣.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她也不认为希望已经破灭.大城市有的是机会.很有可能,她会摆脱束缚,获得自由......谁知道呢也许她会幸福.想到这些,她便不再考虑自己是否做错了.她很乐观,因此不至于无法自拔.第二天早晨,火车平安抵达蒙特利尔,他们下了车.赫斯渥很高兴已脱离了危险,嘉莉则惊叹着这北方城市的新奇气氛.很久以前,赫斯渥曾来过这里,这时他想起了他当时住过的旅馆的名字.当他们从车站正门出来时,他听到一个公共马车的车夫正在反复地叫着那个旅馆的名字. ”我们这就去那里开个房间,”他说. 在帐房间里,赫斯渥把登记簿转过来时,帐房走上前来.他正考虑用什么名字来登记.面对着帐房,他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他忽然想起在车窗外瞥见的那个名字.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名字.他大笔一挥,写下了”乔.威.默多克夫妇”.这是他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所能作出的最大让步了.对自己名字的缩写,他是不能省去的. 他们被领到自己的房间后,嘉莉一眼就看出他给她找了一间可爱的卧室. ”那边还有一间浴室,”他说,”等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去梳洗一下.” 嘉莉走过去看着窗外.赫斯渥在镜子里照了照,觉得自己又脏又乱.他没带箱子,没带换洗衣物,连把梳子都没有. ”我按铃叫他们送肥皂和毛巾来,”他说,”还给你送把梳子.然后你就去洗澡,准备吃早饭.我先去修个面,再回来接你,然后我们出去给你买些衣服.” 他边说边和蔼地笑着. ”好的,”嘉莉说.她在一把摇椅上坐下来,赫斯渥在等茶房,很快茶房就敲门了. ”给我们拿肥皂.毛巾和一壶冰水来.” ”是,先生.” ”我现在要走了,”他对嘉莉说,向她走过来并伸出了双手,但她却不伸手去接. ”你没有生我的气,是吧”他温柔地问. ”哦,没有!”她答道,口气相当冷淡. ”难道你一点都不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窗口. ”难道你就不能有一点点爱我吗”他恳求着,握住她的一只手,而她却使劲想甩开.”你曾经说过你爱我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嘉莉问.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他说,”我太想要你了.” ”你没有任何权力要我,”她答道,一下就打中了要害. ”哦,可是,嘉莉,”他说,”事已至此,现在已经太晚了.你能否试着爱我一点呢” 他站在她面前,看上去完全没了头绪. 她否定地摇了摇头. ”让我一切从头开始吧.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妻子.” 嘉莉站了起来,像是要走开,而他还握着她的手.这时他悄悄地用胳膊搂住了她,她挣扎着,但是没有挣脱.他把她搂得很紧.立刻他的体内燃起了一股无法抗拒的□□.他的感情也变得十分强烈. ”放开我,”嘉莉说,她被他紧紧地搂着. ”你爱我,好吗”他说.”你从现在起就成为我的人,好吗” 嘉莉从来没有对他有过恶感.就在一分钟之前,她还在悠然自得地听他说话,未忘旧情.他真漂亮,真大胆! 可是现在,这种感情变成了反抗情绪,一种软弱无力的反抗.一时间,这种反抗情绪在她心里占了上风.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因为被他搂得很紧,她就开始变软了.在她的内心深处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这个人,这个正把她紧紧地搂在怀接受他的爱情......她又能去别的什么地方呢面对他那潮水般涌来的强烈感情,她的抵抗有些瓦解了. 她发现他抬起了她的头,目光直盯着她的眼睛.她永远都搞不懂,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于是此刻,他的诸多罪过都被忘却了. 他把她搂得更紧并吻了她,她觉得再反抗已经毫无意义.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她问,却忘了问怎么结法. ”今天就结婚,”他说,高兴极了. 这时旅馆的茶房把门敲得砰砰响,他遗憾地放开了她. ”你现在就准备,好吗”他说,”马上.” ”好的,”她回答. ”我3刻钟后就回来.” 他让茶房进来时,嘉莉红着脸兴奋地走到一边. 下楼之后,他在门厅里停下来找理发间.此刻,他情绪高昂.他刚刚赢得了嘉莉,这似乎补偿了过去的几天里他所遭受的折磨.看来人生是值得为之奋斗的.这一次抛下所有牵肠挂肚的日常琐事,向东逃亡,看来好像还有幸福在等待着.风暴过后会出现彩虹,彩虹的尽头可能是一坛金子. 他看见一个房间的门旁边装着一个红白条纹相间的小圆柱.正准备走到那里去时,听见一个声音亲热地和他打招呼.他的心立刻往下一沉. ”喂,你好,乔治,老朋友!”这声音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赫斯渥已经和他面对面了,认出是他的朋友肯尼,一个股票经纪人. ”来办件私人小事,”他回答,脑子里就像电话局的接线盘一样忙个不停.这个人显然还不知道......他没看到报纸. ”咳,真没想到会在这么远的地方见到你,”肯尼先生亲切地说.”住在这里吗” ”是的,”赫斯渥不安地说,脑子里想着登记簿上自己的笔迹. ”要在这里待长吗” ”不,只待一天左右.” ”真的吗早点吃过没有” ”吃过了,”赫斯渥说,信口撒了谎.”我正要去修面.” ”你过来喝一杯好吗” ”以后再喝吧,”这位过去的经理说道.”我过一会儿来看你,你是住在这里吗” ”是的,”肯尼先生说.然后又把话题转回来,补充说:”芝加哥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和往常差不多,”赫斯渥说,亲切地笑了笑. ”太太和你一起来了吗” ”没有.” ”嘿,今天我非得再和你聊聊不可.我刚到这里来吃早点.你有空就过来.” ”我会来的,”赫斯渥说着走开了.整个谈话对他来说是一场痛苦的考验.似乎每讲一个字就增加了一分复杂.这个人勾起了他无数的回忆.这个人代表着他所抛弃的一切.芝加哥,他的太太......这一切全在这个人的寒暄与询问之中.而现在这个人就住在这同一家旅馆里,盼着和他交谈,毫无疑问等着和他一起好好地玩一下.芝加哥的报纸随时都会到这里.当地的报纸今天就会有报道.想到这个人可能很快就会知道他的真面目,一个偷保险柜的贼,他忘记了赢得嘉莉的胜利.他走进理发间时,差不多都要哼出声来了.他决定逃走,找一家僻静些的旅馆. 因此,当他出来时看见门厅里空无一人,心里很高兴,赶忙奔向楼梯.他要带上嘉莉,从妇女出入口出去.他们要去一个不大显眼的地方吃早点. 可是,在门厅的那一头,另一个人正在打量着他.那是个普通的爱尔兰人,身材矮小,衣着寒酸,却长着个特别的脑袋,看上去像是某个大选区政客的脑袋的缩本.这个人刚才明明一直在和帐房谈话.可是现在他却在敏锐地打量着这位过去的经理. 赫斯渥感觉到远处有人在观察他,看出了那人的身份.他本能地觉得那人是个侦探......他被监视了.他匆忙穿过门厅,假装没有察觉,可是心里却是千头万绪.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这些人会干什么呢他开始费尽心思地去想关于引渡法的问题.他并不完全懂得这些法律.也许他会被捕.哎呀,要是嘉莉发觉就糟了!蒙特利尔他是待不下去了.他开始渴望离开这个地方. 257.25.7 “你放心,我会让黄灵儿他们对你们做的事情既往不咎。还有答应给你的一万金分文不会少你的。”谢妙容道。至于后面陆莺和陆溪鱼要如何在陆洞呆下去,这就不是自己可以管得了的了。自己跟陆莺不过是做生意而已,绝对不可能管他一辈子。而且,他只不过是贪财之人,他现在肯倒戈,背叛那黑衣男子,也是衡量了一番才做出的选择。对于这样的小人,她用得着跟他讲什么道义吗?能够履行才跟他许下的条件已经算对得起他了。 其实,谢妙容完全可以想到,陆莺回去放了黄灵儿等人,自己尽管要黄灵儿不追究他,但是等自己一走,这些龙溪十八洞的人一定会给他小鞋穿,为难他的。所以,他跟陆溪鱼将来恐怕难以在龙溪在立足。若是他到时候再求到自己跟前来,那么她倒是愿意让萧弘给他们在西北的边地安排位置,让他们带着手下去那边戍边。这么着既能让他们安身立命,又可以为大齐增加一些战力颇强的边军。 但是,现在嘛,她可不想多管闲事。 打定这个主意后,谢妙容打算过去看一看那个姓王的自打小就认识自己的,一心想要自己的命的黑衣男子。 她听陆莺说他叫王凤,这个名字貌似没有在她认识的人里面,所以她很好奇那个人是谁。 “农十一,阿豆。你们陪我过去看一看那个人。”谢妙容指了指那黑衣男子道。 一边的陆莺赶忙讨好地说:“小人可以陪太子妃殿下过去看。” 谢妙容点点头,顺手把手里的短刀递还给了农十一。农十一接过去握在手里,走到了谢妙容前头,他随时注意护着她。 阿豆,当然是站在谢妙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这会儿周坦和阿石他们还没醒过来,自然是该阿豆和农十一保护谢妙容。 谢妙容倒是觉得现在没有危险了,放松得很。 她慢慢走到那个头戴帷帽的黑衣男子身前两三米处站定,让陆莺上前去将他的帷帽取下来。 黑衣男子似乎极为恼怒,朝着陆莺大嚷:“陆莺,你给我记住,若是我不死,以后有你好瞧的!” 陆莺却一把扯掉了他的帷帽,然后冷笑着说:“你都这副样子了,还要我瞧好?你先想一想会怎么死再说吧。” “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不得好死!” “我是小人?我看你才是小人,你明知道前些日子那个车队是皇太子妃殿下的,却叫我和溪鱼带人去劫,你这是把我跟溪鱼都给哄了,让我们犯险,要不是这一次我好运气地知道了你要杀的人的底细,到时我跟溪鱼可就要被你害死了!” 谢妙容仔细地看着那个去掉了帷帽的黑衣男子的脸,末了,她讶然出声:“王鸾……” 要是她记得不错的话,刚才陆莺可是告诉她,那个黑衣男子叫王凤的。 她转脸看向陆莺问:“这就是你嘴|巴里说的王凤?” 陆莺点头:“是啊,他就是。” “哼,你被他骗了,你可知道,他真的名字是什么吗?” “殿下认识他?” “何止认识?很早以前,我还只有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个人的名字叫王鸾,乃是大齐正在追捕的要犯,他可是前面的大楚王桓朗手下,这个人还跟我们谢家有仇。没想到,他跑到晋陵来了,改了名字投靠了郡守沈聪,然而依然为非作歹。特别是,依然要跟我作对,挑唆你们带人来劫持我的车队。我带人来调查此事,被他发现在小洞女黄灵儿手下的私兵中,于是又继续带人来追杀我,妄图杀人灭口……” “原来如此。” “谢十五娘,算我王鸾倒霉,落到你手里。你想要杀要剐,随便你。”王鸾见谢妙容揭了他的老底,脖子一梗强装镇定道。 “我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死,你不把你跟你主子做的祸害百姓的事情交代清楚,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容易。” “交代?我没什么交代的?” “放心,我想有的是法子让你张口,这龙溪的一些奇特的蛊术你还没见识过吧?” “……”王鸾一下子就面现恐惧之色。 也是,龙溪这里的土人的蛊虫可是毒得很,什么样的都有,王鸾可能不怕刀剑,但是不可能不怕那些噬咬心肝和脑子的蛊虫。那些蛊虫赫赫凶名在外,他也听说过一些。所以,在谢妙容那样说之后,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哼哼,殿下说得不错,他若不开口,小人愿意帮助殿下让他开口。”一边的陆莺阴阳怪气地说。 王鸾脸色煞白,狠狠地剜了陆莺一眼。陆莺则是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 弄清楚了原来那黑衣男子是王鸾之后,谢妙容便也不看他了,转身往山洞里走去,她关心着阿石等人的情况。等她走进山洞后,看到阿石等人都已经醒过来了,他们也像农十一刚醒过来那样大吐特吐。山洞里味儿太大,谢妙容受不了,只好到外面来等他们。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周坦等人差不多恢复了,这才走了出来,他们刚才在山洞里吐的时候,农十一在里面已经把他们昏迷的时候外面发生的情况跟他们说了。所以,等他们出来的时候,见到外面那么多兵也就不奇怪了。 他们在听了谢妙容是如何将陆莺等敌人变成帮手后对谢妙容都是无比佩服,各个走到她身边来向她表示敬佩。 谢妙容摆摆手,道:“既然你们都好了,那我们出去吧,先回黄洞,跟黄灵儿他们相见。” 阿石等人纷纷答应,众人于是簇拥着谢妙容往山外走。 周坦又带着那二十几个暗卫走到那些汉人士兵跟前亮明他们的身份,暂时取代了王鸾对他们的指挥权。那些汉人士兵见到了周坦和那二十几个暗卫出示的腰牌,便也服服帖帖地听从周坦的指挥了。 —— 一天一|夜之后,谢妙容等人走出了老虎岭,重新回到了黄洞。 陆莺先带着人去与陆溪鱼见面,他把最新的情况说给了陆溪鱼听。陆溪鱼对于这么个结局显然没有心理准备,最后还是在陆莺的劝说下这才同意了他的提议,两人去把黄灵儿等人放了出来,并向他们致歉,说他们也是被王鸾哄骗才做出这种事情来。 那个时候,谢妙容带着人已经亲自来接黄灵儿出狱,两姐妹相见激动非常。 谢妙容就在一旁说,陆莺也算是将功抵过,请黄灵儿和黄洞主能够宽恕他和陆溪鱼。 当着谢妙容的面,黄灵儿和她爹黄洞主看谢妙容的面子,答应了不追究陆莺和陆溪鱼犯上作乱之过。 接着,谢妙容把王鸾交给了黄灵儿,让她帮自己审问下他,让他招认如何跟晋陵郡守沈聪狼狈为奸,盘剥当地百姓,以及跟陆莺和陆溪鱼合作,抢劫过路客商的。 王鸾一开始嘴硬不招认,可是后面到底受不了黄灵儿在他身上放蛊带来的生不如死的痛苦,就也老老实实招了他是怎么投靠沈聪,又是怎么给他出主意盘剥晋陵百姓的。另外,他们还嫌盘剥的钱不够他们送给延陵王,于是他就想出了在晋陵地界上打劫过路客商的主意。恰恰龙溪十八洞之一的陆洞的巫师陆莺找人打通官府的关系,就和王鸾认识了。王鸾就拉他入伙,让他带领手下的私兵抢劫过路客商,他负责提供那些过路客商的情报,陆莺就带领戴面具的他手下的私兵装扮成山匪劫掠过路客商的财物。至于谢妙容的宜家木器店的车队,是王鸾早就盯上的肥肉,他从延陵王封地上的宜兴那里的谢氏宜家木器店的分店打听到,最近有一支谢氏宜家木器店的车队要到晋陵来,于是才进入晋陵的驿站派了人守候,一旦得到谢氏宜家木器店进入晋陵的消息,就让人去通知陆莺动手。 后面,果然阿虎带领的谢氏宜家木器店的车队进入晋陵,王鸾将这消息给了陆莺,陆莺带着人去果真劫了那只车队,杀了绝大部分的人。后来,有少数几个车队的护卫到晋陵郡守的衙门报案,请求支援,当时王鸾也在堂上,听了那些人说的话后,他就让晋陵郡守赶紧将这些人抓起来,连夜给杀了。为得是怕此事暴露。沈聪后来知道了他到手的十万金竟然是皇太子妃谢妙容的,也吓得要命。可这会儿已经做下了这种事情,也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后面,王鸾要他调拨郡中的五千兵力攻打黄洞,他也同意了。因为,他跟王鸾一样,认为杀人灭口才能阻止此事被朝廷知道。 如此一来,也唯有陆莺和陆溪鱼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底细,被王鸾和沈聪利用作恶。 在黄灵儿审问王鸾的时候,谢妙容也在旁边听着。听完了王鸾的供述,谢妙容让人写了口供,让他画押。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谢妙容决定将王鸾关在黄洞的牢狱中,周坦留在这里顶替王鸾带领那五千汉人兵卒,她则是带领阿石,还有贺牛,农十一,阿豆,以及少数几个暗卫,拿了王鸾的口供返回建康。 她让周坦带着手下那些人控制住那五千汉人兵卒,让他们留在黄洞,等候她丈夫萧弘带兵来捉拿沈聪,问延陵王的罪。 辞别了黄灵儿等人,揣着王鸾的口供,谢妙容等人第二日就上路了,往建康城赶。 这一次为了快点儿到达建康,谢妙容没有坐牛车,她和其他人一样骑马。好在矮脚马虽然矮小,但是跑起来还是比牛车快多了。 两天后,谢妙容等人就回到了建康,众人直奔皇宫。 萧弘在宫里等着谢妙容回来,已经望眼欲穿了。直到见到了妻子,从阿豆和农十一口中,他才知道了这一次妻子遇到的危险,要不是她机智勇敢,恐怕已经遭难了,也不会回来跟他相见了。 “幸好是有惊无险,十五娘,你要是真出事了,我一定要带兵踏平龙溪十八洞!” 两个人私下相处的时候,萧弘将她搂在怀里道。他声音犹然带着些紧张,手臂上也使了力,勒得谢妙容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我看,我没死在龙溪,倒要死在你手上了。”谢妙容闷着声在萧弘胸口戏谑道。 萧弘这才会意过来,自己使劲儿太大,把妻子给勒得喘不过气来了。 “嘿嘿。”他笑一笑,松了手,只是还是舍不得放开谢妙容。 谢妙容呢,也靠在他胸口,觉得万分安稳和满足。当初她在老虎岭的藏身的山洞前,手持利刃,意图舍身救下阿石等人时,可是没有空想自己还有丈夫,还有儿女,要是自己就那么去了,他们可能承受什么样的痛苦。但那种时候,她不愿意去想这些,否则,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变成胆小鬼,面临的情况将会更糟糕,甚至根本无法扳回劣势。 “十五娘,有生之年,我再也不要你去涉险了,你看看,原本安排得稳稳当当的事情,最后却差点儿让你丧命。我这会儿想起来,实在是后怕。” “现如今我想起来也后怕呢,可当时不知道怎么地就不知道害怕。但是,我告诉你,当时我要害怕了,那王鸾一定会抢先动手杀了我,偏偏当时周坦和阿石等人都吃了有病的山羊肉给毒倒了……” “王鸾,这次落到我们手里,看我不将他凌迟,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敢对我的娘子起坏心眼儿,必叫他死得难看!” “对了,你打算怎么收拾那个晋陵郡守,还有延陵王?他们互相勾结,横征暴敛,在延陵地面上弄得民不聊生。” “此事,我明日就去与父皇商议,我估计肯定要捉拿沈聪,还有惩罚延陵王。” “事不宜迟,我建议你快些带兵去,迟了就怕走漏消息,那个沈聪狗急跳墙,会去鼓动延陵王谋反。” “谋反?他有那胆量吗?你放心,我大堂兄胆子小,弄钱他还有些胆子,可要是反叛,那他就是找死!还有你说的那什么陆莺,那可是杀了阿虎等三百多人的凶手,岂能如此便宜就放过他。虽然他后面是放下屠刀了,可他不是贪图钱财才这样的吗?这样的人万万不能放到什么北边的边境上去戍边,他能够今日为了钱背叛王鸾,将来也可能为了利,背叛我们。”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我可是答应了让黄灵儿等人放他一马的,还有也答应了给他一万金的。” “钱可以给他,但是他不能不受点儿惩罚,算了,这事儿你别管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你走了这么多天,孩子们都想死你了……”如此说着,他的声音暗哑下来,“我也想死你了。” 不用说,萧弘想做什么,谢妙容知道。好吧,安全得回到了丈夫身边后,她的情和欲难得同步了,而且是跟丈夫同步了。 一夕缠|绵恩爱自不用提。 次日早起,两人一起用了早膳后,萧弘就去见他父皇了,|乳|母们带着四个孩子到她跟前来,孩子们已经大半个月没见到她了,见到她后,各个都往她跟前扑。 “阿母,阿母……”那些脆生生,软糯的声音围绕着她,软乎乎的团子们都把小脑袋钻到她怀里来,在她身上蹭着,就像一个个小猫一样。 谢妙容乐呵呵地抬起手一会儿去摸一摸这个小脑袋,一会儿去摸一摸那个的小脸,满心的满足和愉悦。 成功脱险,从死亡之境地涉险过关后,再看见孩子们,再看见周围的亲人,谢妙容真是觉得幸福感特别强烈,就连一直不爱笑的周良娣生的孩子十六郎,在谢妙容的眼中也变得无比可爱起来。 那边厢,萧弘去与他父皇商议之后,决定由他直接拿着王鸾的口供,三万禁军直扑晋陵,捉拿晋陵郡守沈聪,并且问延陵王的罪。萧咸在听了儿子说的话后决定将延陵王萧康废为庶人,迁到建康,监视居住。之所以一次性如此到位地惩罚萧康,主要是萧弘一直坚持要惩罚他们这些人竟然敢劫杀自己妻子的车队,而自己的妻子可是皇太子妃,他们这样做难道不是藐视皇权。现如今大齐开国不久,正要借着这一次的事件杀鸡给猴看,让那些在暗中生有贰心,对萧家统治不满的那些人心生忌讳。 萧咸本来想着萧康是宗室,就算牵连在劫杀皇太子妃的车队的事件里头,但他不是主谋,似乎可以宽大处理,比如说收回他两块封地,再罚些钱就揭过去了。但萧弘不同意,说国家才建立,必须要用重典,震慑那些宵小之徒。就好比那王鸾,萧弘决定将他压到建康来,将他游街,并且要凌迟处死。 当他说要将王鸾给凌迟处死的时候,他父皇萧咸又有不同的意见,应该说是有一些担心。因为王鸾可是出自琅琊王氏,乃是跟陈郡谢氏齐名的顶级门阀,尽管历经大楚的叛乱,还有萧齐的建立,家族的势力比起以前来说大不如前,可是他们在江南还是很有影响力的。所以,萧咸有一点儿担心,要是将王鸾凌迟处死的话,这是在是将王家的脸打得太厉害了。 萧弘却道:“祖父在的时候,说过我们大齐要扶持寒族,以军功封侯,像琅琊王氏这样的门阀,正是我们要抑制的家族。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况王鸾乎。而且王鸾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若是不把他凌迟处死,我们皇家的脸面又在哪里?父皇,您放心,琅琊王氏不敢怎么样的。” “好吧,都依你。这事情就交给你全权处理了。”萧咸最终道。 “是,父皇。”萧弘应承。 萧弘当然要往死里整王鸾了,还在谢妙容小时,这个家伙就差点儿掐死谢妙容。后来,勾结歹人,假扮流民,劫持谢妙容,要不是谢妙容机智跳水逃亡,又撞到他跟其兄长,才将她救了下来。否则,谢妙容就要死在王鸾手里了。这一回,这个王鸾又勾结龙溪土人,劫了妻子的车队,还杀了那么多人。甚至,他后面带领官军,杀进黄洞,意图将妻子杀了,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如此恶劣的作为,他要是不杀王鸾,不将他凌迟处死,萧弘觉得自己都不配是妻子的丈夫。 进一步,他还想借着王鸾的事情,全面打击琅琊王氏,让这个家族彻底的衰落下去。 萧弘从皇帝宫中出来后,回了一趟东宫,把自己跟父皇商量下的结果告诉了谢妙容,接着嘱咐她在家里好好带着孩子,他这就去调兵,明日就带兵去晋陵。 谢妙容点点头,说她依照萧弘说的在家看着孩子们,同时让他出去注意安全,一定要平安归来。 萧弘道:“放心吧,此去我可带了三万禁军,我看谁敢对我不敬。” —— 自离开建康到将王鸾沈聪以及萧康等人押回建康只不过花了不到十日的功夫,延陵王被废为庶人,长房一家子全部被关在皇城北边的一所院子里,由萧弘派出的禁军监视居住,这离萧康被封为延陵王,到延陵就藩不过三年,萧康就自己作死被废掉了王位。 萧弘带着三万禁军去了延陵,简直是碾压延陵王的那些王府护卫。就像是萧弘一早预料的一样,萧康在知道萧弘带了禁军来捉拿他的时候,根本不敢反抗,他一直说得就是他是冤枉的,关于沈聪和王鸾勾结龙溪土人劫持皇太子妃的车队的事情他不知道,还有后面沈聪让王鸾带兵去追杀皇太子妃的事情他也不知道。 不过,他却对沈聪送钱给他的事情没有否认。 沈聪招供出来的话是,因为他这个延陵王的妻舅来做晋陵郡守,并没有事先给萧康多少钱。于是他答应等他做了晋陵郡守之后再想办法弄钱给萧康。所以,沈聪做了晋陵郡守之后就开始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弄得民不聊生。萧康的胃口又大,每年要他封地上的官员上供不少钱财,若是完不成任务,那么下年就别想做那个官了。所以,在他封地上的官员都卯着劲儿地搜刮百姓。这样一来,整个延陵的百姓都是颇有怨言的。只是碍于延陵王是新贵,是皇族,没有百姓敢去告他。 一个多月前,谢妙容的车队被劫持,车队的人被杀,后来王鸾可是告诉沈聪是谁了。沈聪呢,还来不及告诉萧康,萧弘就带着伞万禁军来了。 萧弘认为,萧康虽然不知道沈聪跟王鸾合谋干下了谋害太子妃的事情,但是他可是纵容他们搜刮百姓,劫持商客的人,他得了利,哪能跟这事情毫不相关。 所以,不由分说,按照跟父皇商量的结果,将萧康一家子都给捉了,同时宣布废掉延陵王的王位,另外派朝中的官员来管理延陵。 延陵王被废之事震动了天下,这让不少地方官员和百姓看出来了当政的皇帝是多么地圣明,所以在延陵王被废后,有不少称颂当今皇帝圣明的奏章雪片般飞进朝中,让皇帝萧咸非常高兴。 接下来更有一件震动天下的事情发生,那就是琅琊王氏的嫡出子孙王鸾被游街和凌迟处死,罪名当然全天下都知道,那就是跟晋陵郡守沈聪一起谋财害命,而且那谋害的人里还有当今皇太子妃。好在皇太子妃福大命大,没有被害着。但是即便如此,这种作为也被当成谋反,再加上死在他们两人手上的不少人命,王鸾就被判了凌迟,而郡守沈聪同样没有轻饶他,他在王鸾被凌迟处死之后,被点了天灯,这也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 258.25.8 再见,”另一位说,友好地笑了笑,继续赶路. ”他连我的门牌号码都不问,”赫斯渥想.”他根本就不想来.”他擦了擦额头,都已经出汗了.他真不希望再遇见其他的熟人. 这些事情影响不他原来像是有的好脾气.他只是希望在经济方面的情况能有所好转.他有了嘉莉.家具钱正在付清.他已经开始站住了脚.至于嘉莉,他能给她的娱乐不多,但眼前也只能这样了.他也许可以把自己的假象维持很长的时间而不暴露,直至获得成功,然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在此,他没有考虑到人性的种种弱点......夫妻生活的种种难处.嘉莉还年轻.双方往往都会有变化无常的心态.随时都有可能带着绝对不同的心情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在最为协调的家庭里,也常常会发生这种事.在这类情况下产生的小摩擦,需要伟大的爱□□后来消除.要是没有伟大的爱情,双方都斤斤计较,过些时候就会产生大的问题. $$$$第三十一章命运的宠儿:百老汇大街的花花世界 这个城市和他自己的处境影响着赫斯渥,也同样影响着嘉莉,她总是带着一颗极其善良的心接受命运的安排.纽约这地方,虽然她最初表示过不喜欢,但很快就使她十分感兴趣了.这里的空气清新,街道更加宽阔,还有人们之间那特有的互不关心,这一切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从未见过像她住的这么小的公寓,可是很快就喜欢上了它.新家具显得非常豪华,赫斯渥亲手布置的餐具柜闪闪发亮.每个房间的家具都很相宜,在所谓的客厅或者前房间里还安放了一架钢琴,因为嘉莉说她想学钢琴.她还雇用了一个女仆,而且自己在家务的料理和知识方面也进步很快.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了归宿,自认为在社会上人们的心目中取得了一定的合法地位.她的想法既愉快又天真.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心只顾着布置纽约的住房,对一幢楼里同住十户人家,大家却形同陌路,互不关心,感到十分奇怪.使她惊异的还有港湾内那几百条船的汽笛声......有雾的时候,驶过长岛海峡的汽轮和渡船发出的漫长而低沉的汽笛声.这些声音来自大海,就凭这一点,它们就很奇妙.她常常从西面的窗口眺望赫德森河以及河两岸迅速建设起来的大都市的景色.可琢磨的东西很多,足够她欣赏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感到乏味. 另外,赫斯渥对她的痴情也使她大为着迷.他虽然心里很烦恼,却从不向她诉苦.他风度依旧,神气十足,从容不迫地对付新的处境,为嘉莉的癖好和成就感到高兴.每天晚上他都准时回家吃饭,觉得家里的小餐室可爱之极.在某种程度上,房间窄小反倒显得更加华丽.它看上去应有尽有.铺着白色台布的餐桌上摆着精美的盘子,点着四叉灯台,每盏灯上安着一只红色灯罩.嘉莉和女仆一起烧的牛排和猪排都很不错,有时也吃吃罐头食品.嘉莉学着做饼干,不久就能自己忙乎出一盘松软可口的小点心来. 就这样度过了第二.第三和第四个月.冬天来了,随之便觉得待在家里最好,因此也不大谈起看戏的事.赫斯渥尽力支付一切费用,丝毫不露声色.他假装正在把钱用来再投资,扩大生意,以便将来有更多的收入.他乐于尽量节省自己的衣服费用,也难得提出为嘉莉添置些什么.第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年,赫斯渥经营的生意在收入上真的有所增加.他能每月固定地拿到他预计的150块钱.不幸的是,这时嘉莉已经得出了一些结论,而他也结交了几个朋友. 嘉莉天性被动.容忍,而不是主动.进取,因此她安于现状.她的处境似乎还很令她满意.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去看看戏,偶尔也会应时令去海边以及纽约各处玩玩,但他们没有结交朋友.赫斯渥对她的态度自然不再是彬彬有礼,而是一种随便的亲密态度.没有误会,没有明显的意见分歧.事实上,没有钱,也没有朋友来拜访,他过一种既不会引起嫉妒也不会招惹非议的生活.嘉莉很同情他的努力,也不去想自己缺少的在芝加哥时所享受的那种娱乐生活.纽约,作为一个整体,和她的公寓似乎暂时还令人心满意足. 然而,如上所述,随着赫斯渥生意的兴隆,他开始结交朋友.他也开始为自己添置衣服.他自认为家庭生活对他十分珍贵,但又认为他偶尔不回家吃晚饭也是可以的.他第一次不回家吃饭时,让人带信说他有事耽搁了.嘉莉一个人吃了饭,希望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第二次,他也让人带了话,但是已临近开饭的时间.第三次,他干脆全忘了,事后才解释了一番.这类事情,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次. ”你去哪里了,乔治”他第一次没回来吃饭以后,嘉莉问. ”在店里走不开,”他亲切地说,”我得整理一些帐目.” ”很遗憾,你不能回家,”她和气地说,”我准备了这么丰盛的晚饭.”第二次,他找了个同样的借口,但是第三次,嘉莉心里觉得这事有点反常了. ”我没法回家,”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他说,”我太忙了.” ”难道你不能给我捎个信吗”嘉莉问. ”我是想这样做的,”他说,”可是你知道,我忘了,等我想起来时,已经太晚了,捎信也没用了.” ”可惜了我这么好的一顿晚饭!”嘉莉说. 正是这个时候,通过对嘉莉的观察,他开始认为她的性情属于那种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型.这一年之后,他真地以为她主要的生活内容在料理家务上得到了自然的表现.尽管他在芝加哥看过她的演出,而在过去的一年中,他看到她由于受到他造成的条件的限制,只是与这套公寓和他打交道,没有结交任何朋友或伙伴,但他还是得出了这个奇怪的结论.随之而来的是对娶了这么一位知足的太太感到心满意足,而这种心满意足又产生其必然的后果.这就是,既然他认为她满足了,就觉得他的职责只是提供能使她这样满足的东西.他提供了家具.装修.食品以及必要的衣物.而要给她娱乐,要带她到外边阳光灿烂富丽堂皇的生活中去之类的想法却越来越少.外面的世界吸引着他,但是他没有想到她也愿意一起去闯荡.有一次,他一个人去看戏.另一次,他和两个新朋友晚上在一起打牌.他在经济上又开始羽毛丰满了,因而他又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入公共场所.只是这一切远不及他在芝加哥时那么招摇.他避而不去那些容易碰到他过去的熟人的娱乐场所. 这时,通过各种感官印象,嘉莉开始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不是那种会被他的行为弄得心烦意乱的人.她并不十分爱他,也就不会因嫉妒而不安.实际上,她一点儿也不嫉妒.对她这种心平气和的态度,赫斯渥感到很高兴,而他本来还应该对此适当地加以考虑的.当他不回家的时候,她也不觉得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认为他应该享有男人们通常的乐趣......和人聊聊天,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或与朋友商量商量问题.虽然她很愿意他能这样自得其乐,但她不喜欢自己被冷落.不过,她的处境似乎还过得去.她真正察觉到的,是赫斯渥有些不同了. 他们在七十八街住的第二年的某个时候,嘉莉家对面的那套公寓空了出来,搬进来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她的丈夫.嘉莉后来结识了这一对人.这完全是公寓的结构促成的.两套公寓之间有一处是由升降送货机连在一起的.这个实用的电梯把燃料.食品之类的东西从楼底送上来,又把垃圾和废物送下去.电梯由同一层楼的两户人家公用,也就是说,每家都有一扇小门通向它. 倘若住在两套公寓里的人同时应门房的哨声而出,打开电梯小门时,他们就会面对面地站着.一天早晨,当嘉莉去拿报纸时,那个新搬来的人,一个大约23岁的肤色浅黑的漂亮女人,也在那里拿报纸.她穿着睡袍,披着晨衣,头发很乱,但是看上去很可爱.很友善,嘉莉立刻对她有了好感.新搬来的人只是害羞地笑了一笑,但是这就够了.嘉莉觉得自己很想结识她,而对方的心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她欣赏嘉莉那张天真的脸. ”隔壁搬进来的女人真是个大美人,”嘉莉在早餐桌上对赫斯渥说. ”他们是什么人”赫斯渥问. ”我不知道,”嘉莉答道.”门铃上的姓氏是万斯.他们家里有人钢琴弹得很好.我猜一定是她.” ”哦,在这个城市里,你永远搞不清邻居是什么样的人,对吧”赫斯渥说,表达了纽约人对邻居的通常看法. ”想想看,”嘉莉说,”我在这幢房子里和另外九户人家一起住了一年多,可是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这家人搬到这里已有一个多月了,可是在今天早晨之前,我谁也没见过.” ”这样也好,”赫斯渥说,”你根本不知道你会认识些什么样的人.他们中的有些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也这么想,”嘉莉附和着说. 谈话换了别的话题,嘉莉就没再想这件事了.直到一两天后,她出去上市场的时候,遇见万斯太太从外面进来.后者认出了她,点了点头.嘉莉也报以一笑.这样就有了相识的可能.要是这一次一点都没认出来,就不会有以后的交往了. 以后的几个星期里,嘉莉再也没有见过万斯太太.但是透过两家前房间之间的薄薄的隔墙,她听到她弹琴,很喜欢她选的那些愉快的曲子及其精彩的演奏.她自己只能弹弹一般的曲子,在她听来,万斯太太演奏的丰富多采的乐曲,已经接近伟大的艺术了.至今她所耳闻目睹的一切......仅仅只是些零碎的印象......表明这家人颇有些高雅,而且生活富裕.因此对今后可能发展的友谊,嘉莉已经作好了准备. 一天,嘉莉家的门铃响了,在厨房里的仆人按动电钮,打开了一楼总出入口的前门.嘉莉等在三楼自己家的门口,看是谁来拜访她.上来的是万斯太太. ”请你原谅,”她说,”我刚才出去时忘了带大门的钥匙,所以就想到按你家的门铃.” 这幢楼的别的住户,每逢出门忘了带大门钥匙的时候,大家都这么做.只是谁也不为此而道歉. ”没关系,”嘉莉说,”我很高兴你按我家的门铃.我有时也这么做.” ”今天天气真好,是吗”万斯太太说,停留了一会儿. 这样,又经过几次初步的接触,便正式开始了相互的交往.嘉莉发现年轻的万斯太太是个令人愉快的朋友. 有几次,嘉莉到她家去串门,也在自己家里招待了她.两家的公寓看上去都不错,不过万斯家布置得更加豪华. ”我想请你今天晚上过来,见见我的丈夫,”她们开始熟悉后不久,万斯太太说.”他想见见你.你会打牌,对吗” ”会一点儿,”嘉莉说. ”那好,我们来打打牌.要是你丈夫回家的话,带他一起过来.” ”他今晚不回来吃饭,”嘉莉说. ”那么,等他回来时,我们来叫他.” 嘉莉答应了,那天晚上见到了大腹便便的万斯.他比赫斯渥小几岁.他那看似美满的婚姻,多半是因为他有钱,而不是因为他有副好长相.他第一眼看到嘉莉,就对她产生了好感.他刻意表现得很和气,教她玩一种新牌,和她谈到纽约及其各种娱乐.万斯太太在钢琴上弹了几首曲子.最后赫斯渥来了. ”我很高兴见到你,”当嘉莉介绍他时,他对万斯太太说,大大显示了曾经使嘉莉着迷的往日的风度. ”你是不是以为你的太太逃走了”万斯先生在介绍时伸出手来说. ”我还以为她可能找到了一个更好的丈夫,”赫斯渥说. 这时,他把注意力转向了万斯太太,刹那间,嘉莉又看见了有段时间她下意识地感到在赫斯渥的身上不复存在的东西......他所擅长的随机应变和阿谀奉承.她还发现自己穿得不够体面,比起万斯太太来差得太远.这些已不再是模糊的想法.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她觉得生活越来越乏味,而且为此感到忧愁.昔日那种助人向前,激人向上的忧郁感又回来了.那个充满向往的嘉莉在悄悄地提醒她,该考虑自己的前途了. 这种觉醒并没有立即产生什么结果,因为嘉莉缺少主动精神.但是尽管如此,她似乎总是很能适应变化的潮流,擅于投身其中,随波逐流.赫斯渥什么也没有觉察到.他没有感觉到嘉莉注意到的鲜明的对比.他甚至连她那忧郁的眼神都没觉察到.最糟糕的是,她现在开始觉得家里寂寞,要找非常喜欢她的万斯太太作伴. ”我们今天下午去看场戏吧,”一天早晨,万斯太太走进嘉莉家说,身上还穿着起床时穿的一件柔软的粉色晨衣.赫斯渥和万斯大约一小时前就各上其路了. ”好啊,”嘉莉说,注意到万斯太太的外表总是带着那种得欢受宠且爱好打扮的女人的神气.她看上去似乎很受宠爱而且有求必应.”我们去看什么戏呢” ”喔,我很想去看纳特.古德温的演出,”万斯太太说.”我看他的确是个最逗人的演员.报纸说那是一出很好的戏.”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嘉莉问. ”我们一点钟动身,从三十四街出去,沿百老汇大街往南走,”万斯太太说.”这样走去很有意思,他在麦迪逊广场演出.” ”我很乐意去,”嘉莉说.”戏票要多少钱” ”不到1块钱,”万斯太太说. 万斯太太回去了.到了1点钟又来了.穿着一身深蓝色便于步行的衣服,漂亮极了,还配有一顶时髦的帽子.嘉莉把自己打扮得也够迷人的.但相形之下,这个女人让嘉莉感到痛心.看来她有很多精致的小玩意儿,嘉莉却没有.她有各种小金饰物,一只印有她的姓名缩写的精美的绿皮包,一块图案十分花哨的时髦手帕和一些类似的其它东西.嘉莉觉得自己需要更多更好的衣服才能和这个女人媲美.谁看见她俩都会单凭服饰就选择万斯太太的.这种想法十分恼人,尽管不甚公正,因为嘉莉现在有着同样楚楚动人的身材,出落得越发标致,已经是个绝顶可爱的她那种类型的美人了.两人的衣着,在质量上和新旧上都有些差别,但这些差别并不十分明显.然而,这却增加了嘉莉对自己处境的不满. 漫步百老汇大街,在当时也和现在一样,是这个城市引人注目的特色之一.在日戏开场前和散场后,这里不仅聚集着那些爱卖弄风姿的漂亮女人,还有那些爱看女人.爱欣赏女人的男人.这是一支由漂亮的脸蛋和华丽的衣着组成的队伍,十分壮观.女人们穿戴着自己最好的帽子.鞋子和手套,一路上手挽着手,漫步于那些从十四街到三十四街沿街都是的华丽的商店或戏院.同样,男人们也穿着自己所能买得起的最时新的服装招摇过市.在这里,裁缝可以得到裁剪服装的启发,鞋匠可以了解流行的款式和颜色,帽匠可以知道帽子的行情.如果说一个讲究穿着的人买了一套新装,第一次穿出来一定是在百老汇大街上,这可是一点不假.这个事实千真万确,众所周知.因此,几年之后,还发行了一首流行歌曲,详细地谈到了这一点以及有关上演日戏的下午那种炫耀的场面的其它情况.歌名叫《他有什么权利待在百老汇大街上》,歌曲发行后,在纽约的音乐厅里非常风行. 在这个城市待了这么久,嘉莉还从未听说过如此炫耀的场面.当有这种场面出现的时候,她也没去过百老汇大街.然而,对万斯太太来说,这已是家常便饭了.她不仅了解它的全部,而且经常置身其中,特意去看人和被人看,以自己的美貌去引起轰动,将自己与这个城市的时髦的美人相比照,以免在穿着讲究上有任何落伍的趋势. 她们在三十四街下了有轨电车之后,嘉莉颇为自在地朝前走着.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就盯着那些成群地从她们身边走过或是和她们同行的美人们看了起来.她突然发觉万斯太太在众目睽睽之下很有些局促了,那些英俊的男人和穿着高雅的太太们,用肆无忌惮的目光盯着她看,毫无礼貌可言.盯着人看似乎成了正当而自然的事.嘉莉发现也有人在盯着她看,向她送秋波.身穿精美的大衣,头戴大礼帽,手持银头拐杖的男人擦肩而过,而且常常盯着看她那双敏感的眼睛.衣着笔挺的太太们沙沙作响地走过,一路作着笑脸,散发着香味儿.嘉莉注意到她们中间没几个善良之辈,绝大多数都是邪恶之种.这中间多的是红唇.白面.香发以及迷茫懒散的大眼睛.她蓦地一惊,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时髦的人群中,在这个炫耀的地方展示自己,而且是如此壮观的地方!珠宝店明亮的橱窗沿途可见.鲜花店.皮草行.男子服饰用品店.糖果店,一家挨着一家.遍街都是马车.神气十足的看门人,身着宽大的外套,配着闪闪发光的铜钮扣和铜腰带,侍立在高档商店的门前.穿着棕色长统靴.白色紧身裤和蓝色上衣的马车夫,巴结地等候着在店里买东西的女主人.整条大街都是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嘉莉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无论如何,她也作不出万斯太太那种姿态和风度来,万斯太太因为自己漂亮,总是信心十足.她所能想到的只是,大家一定会看得很清楚,在她们两人之间,她的打扮较差.这刺痛了她的心.她打定主意,除非打扮得更漂亮些,否则她不再上这里来了.然而同时,她又渴望着能享受一下以同等的身价来这里出出风头的乐趣.啊,那样她就会很幸福了. $$$$第三十二章伯提沙撒的宴会:有待应验的预言 这番漫步在嘉莉心中所引起的百般感受,使得她在接着看戏的时候的心情极易于接受戏中的伤感情调.她们去看的演员,以表演轻松喜剧而闻名,这种剧中加进了足够的伤感成分,形成和幽默的对照及调剂.正如我们十分了解的那样,舞台对于嘉莉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从未忘记过她在芝加哥的那一次成功的演出.在那些漫长的下午,当她唯一的消遣是坐在摇椅上,看最新出版的小说时,那次演出便萦绕在她的心头,占满了她的脑海.每当她看戏时,她自己的才能就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里.有几场戏使得她渴望能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将她自己处在那个角色的地位所感受到的感情表现出来.她几乎总是要把那些生动的想象带回去,第二天独自加以琢磨.她生活在想象中,就如同生活在日常生活的现实中. ”这么大个城市,一星期恐怕逛不完吧,”艾姆斯愉快地答道. 他是个非常和气的人,而且一点也不做作.在嘉莉看来,他现在还只是在力图完全摆脱青年人害羞的痕迹.他看上去不是个善于交谈的人,但衣着讲究和大胆无畏是他的可取之处.嘉莉觉得和他谈话不会是件难事. ”好啦,我看现在我们都准备好了.马车等在外面.” ”走吧,伙伴们,”万斯太太笑着进来,说道,”鲍勃,你得照顾一下惠勒太太.” 259.25.9 "我绝对相信,"万斯插话说,"我们都会看得很开心的." 艾姆斯因为坐在嘉莉身边.便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地要照顾她一些.他饶有兴趣地发现,她这位太太竟然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不过,这种兴趣完全出于尊重.他毫无那种专事追逐女人的风流男子的派头.他尊重婚姻,心里想的只是印第安纳波利斯的那几位已到了婚龄的漂亮姑娘. "你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吗"艾姆斯问嘉莉. "哦,不是的,我来这里才两年." "哦,是这样,不过你也有足够的时间好好领略纽约的风光了." "我好像还没有领略多少,"嘉莉回答."对我来说,它现在和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差不多一样陌生." "你是从西部来的,对不对" "不错.我是威斯康星州人,"她答道. "是啊,看来这个城市的多数人来这里都不太久.我听说这里有很多和我是同行的印第安纳州人." "你干的是哪一行"嘉莉问道. "我为一家电气公司工作,"年轻人说. 嘉莉继续这样随便地谈着,万斯夫妇偶尔也插上几句.有几次,大家都谈起话来,还有几分诙谐,就这样到了饭店. 嘉莉注意到沿途那喜庆热闹和寻欢作乐的景象.到处都是马车和行人,五十九街的有轨电车十分拥挤.在五十九街和第五大道的交叉处,挨着普拉扎广场的几家新旅馆一片灯火辉煌,向人们暗示着旅馆里的那种豪华生活.在第五大道,这个富人的安乐窝里,挤满了马车和身穿晚礼服的绅士.他们到了谢丽饭店门口,一个仪表堂堂的看门人替他们打开车门,扶他们下了车.年轻的艾姆斯托着嘉莉的胳膊,扶她上了台阶.他们走进已经宾客满堂的门厅,脱下外衣后,进了豪华的餐厅. 在她这一生的经历中,嘉莉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在纽约待了这么久,可是赫斯渥在新的处境里的经济状况,不允许他带她来这种地方.这周围有一种几乎难以形容的气氛,使得初来的人相信这里才是该来的地方.这种地方,由于费用昂贵,只有那些有钱的或者喜欢作乐的阶层的人,才会成为这里的主顾.嘉莉经常在《世界晨报》和《世界晚报》上看到有关这里的消息.她见过关于在谢丽饭店举行舞会.聚会.大型舞会和晚宴的通告.某某小姐兹定于星期三晚上假座谢丽饭店举行晚会.年轻的某某先生兹定于16日假座谢丽饭店设午宴款待朋友.诸如此类有关社交活动的常规的三言两语的通告,她每天都忍不住要扫上一眼,因此她十分清楚这座美食家的圣殿的豪华和奢侈.现在,她自己也终于真的来到了这里.她真的走上了由那个身强力壮的看门人守护的堂皇的台阶.她真的看见了由另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守护的门厅,还享受了那些照看手杖和大衣之类物品的身穿制服的仆人的伺候.这就是那个华丽无比的餐厅,那个装璜精美.四壁生辉.专供有钱人进餐的地方.啊,万斯太太真幸运,年轻.漂亮.还有钱......至少是有足够的钱乘马车到这里来.有钱真是美妙呀! 万斯领头穿过一排排亮闪闪的餐桌,每张桌上用餐的有两至六人不等.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大方而庄重,初来乍到的人尤其能感到这一点.白炽灯及其在擦得雪亮的玻璃杯上的反光和金光闪闪的墙壁相辉映,形成了一片光的世界.其间的差异,只有静心观察一阵子,才能加以区别和辨认.绅士们洁白的衬衫衣襟.太太们鲜艳的装束打扮.钻石.珠宝.精美的羽饰......这一切都十分引人注目. 嘉莉同万斯太太一样神气地走进去,在领班为她安排的座位上坐下.她敏锐地注意到一切细小的动作......那些美国人为之付费的侍者和领班的点头哈腰献殷勤的小动作.领班拉出每一把椅子时所表现的神态,请他们入座时做的挥手姿式,这些本身就要值几块钱的. 一坐下,就开始展示有钱的美国人特有的那种铺张浪费且有损健康的吃法.这种吃法令全世界真正有教养.有尊严的人感到奇怪和吃惊.大菜单上列的一行行菜肴足够供养一支军队,旁边标明的价格使得合理开支成为一件可笑且不可能的事情......一份汤要5毛或1块,有一打品种可供选择;有四十种风味的牡蛎,六只要价6毛;主菜.鱼和肉类菜肴的价钱可以供一个人在一般旅馆里住上一宿.在这份印刷十分精美的菜单上,1块5和2块似乎是最普通的价格. 嘉莉注意到了这一点,在看菜单时,童子鸡的价格使她回想起另一份菜单以及那个十分悬殊的场合,那是她第一次和杜洛埃坐在芝加哥一家不错的餐馆里.这只是个瞬间的回忆......如同一首老歌中一个悲伤的音符......随后就消失了.但是在这一刹那间看见的是另一个嘉莉......贫困.饥饿.走投无路,而整个芝加哥是一个冷酷.排外的世界,因为找不到工作,她只能在外面流浪. 墙上装饰着彩色图案,淡绿蓝色的方块块,周围镶着绚丽的金框,四角是些精致的造型,有水果.花朵以及天使般自由翱翔的胖胖的小爱神.天花板上的藻井更是金光闪闪,顺着藻井往中央看,那里悬着一串明灯,白炽灯和闪光的棱柱以及镶金灰泥卷须交织在一起.地板是红色的,上了蜡,打得很光.到处都是镜子......高高的.亮亮的斜边镜子......无数次地反复映出人影.面孔和灯台. 餐桌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可是餐巾上的"谢丽"字样,银器上的"蒂芬尼"名字,瓷器上的"哈维蓝"姓氏,当装有红色灯罩的小灯台照耀着这一切,当墙上的五光十色反射在客人们的衣服和脸上时,这些餐桌看上去就十分引人注目了.每个侍者的举手投足,无论是鞠躬或是后退,还是安排座位或是收拾杯盘,都增加了这里的尊贵和高雅的气氛.他对每一位顾客都悉心专门地伺候,半弯着腰立在旁边,侧耳倾听,两手叉腰,口里念着:"汤......甲鱼汤,好的.一份,好的.牡蛎吗,有的......要半打,好的.芦笋.橄榄......好的." 每位客人都能享受同样的服务,只是这次万斯主动地为大家点菜,征求着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嘉莉睁大眼睛打量着这里的人们.纽约的奢侈生活原来如此.有钱人原来就是这样打发他们的时光.她那可怜的小脑袋里所能想到的,就是这里的每一个场面都代表着整个上流社会.每一个贵妇人都必定是下午在百老汇大街的人群中,看日戏时在剧院内,晚上在马车上和餐厅里.肯定到哪里都是风风光光,有马车等待着,有下人伺候着,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份.在过去那漫长的两年中,她甚至压根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万斯在这种地方如鱼得水,就像赫斯渥从前一样.他大方地点了汤.牡蛎.烤肉和配菜,还要了几瓶酒,放在桌边的柳条篮里. 艾姆斯正出神地望着餐厅里的人群,这样嘉莉看到的是他的侧面,很有趣.他的额头长得很高,鼻子大而结实,下巴也还可爱.他的嘴长得不错,宽阔匀称,深棕色的头发稍稍朝一边分开.在嘉莉看来,他还有点儿孩子气,尽管他已经是个十足的成年人了. "你知道吗,"沉思过后,他回头对嘉莉说."有时候,我认为人们这样挥金如土是件可耻的事." 嘉莉看了他一会儿,对他的严肃表情有一丝吃惊.他像是在想一些她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是吗"她很感兴趣地回答. "真的,"他说,"他们花的钱远远超过了这些东西的价值.他们是在大摆阔气." "我不明白,既然人们有钱,为什么不应该花它,"万斯太太说. "这样做也没什么坏处,"万斯说,他还在研究菜单,虽然已经点过菜了. 艾姆斯又转眼望去,嘉莉又看着他的额头.她觉得他似乎在想些奇怪的事情,他在打量人群时,目光是温和的. "看看那边那个女人穿的衣服,"他又回头对嘉莉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头. "哪边"嘉莉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边角上......还远一点,你看见那枚胸针了吗" "很大,是吧"嘉莉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串宝石,"艾姆斯说. "是很大,不是吗"嘉莉说.她觉得自己像是很想附合着这个年轻人说话,而且与此同时,也许在此之前,她依稀感到他比她受过更多的教育,头脑也比她好使.他看上去似乎是这样,而嘉莉的可取之处正在于她能够理解有些人是会比别人聪明.她一生中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物,他们使她想起她自己模模糊糊地想象出的学者.现在她身边这个强壮的年轻人,外表清秀,神态自然,仿佛懂得很多她不大懂但却赞同的事情.她想,一个男人能这样是很不错的. 谈话转到当时的一本畅销书,艾伯特.罗斯的《塑造一个淑女》.万斯太太读过这本书.万斯在有些报上见过对它的讨论. "一个人写本书就能一举成名,"万斯说."我注意到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个叫罗斯的家伙."他说这话时看着嘉莉. "我没听说过他,"嘉莉老实地说. "哦,我听说过,"万斯太太说,"他写过不少东西.最近的这本书写得很不错." "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艾姆斯说. 嘉莉转过眼去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先哲. "他写的东西差不多和《朵拉.索恩》一样糟,"他下结论说. 嘉莉觉得这像是在谴责她.她读过《朵拉.索恩》,或者说以前读过很多期连载.她自己觉得这本书只能说还可以,但是她猜想别人会以为这本书很不错的. 而现在,这个眼睛明亮.头脑聪明.在她看来还像个学生似的青年人却在嘲笑它. 在他看来,这本书很糟,不值得一读.她低下了头,第一次为自己缺乏理解力感到苦恼. 可是艾姆斯说话的口气没有丝毫的嘲讽或傲慢的味道.他身上很少这种味道.嘉莉觉得这只是个从更高的角度提出来的善意见解,一种正确的见解,她想知道按他的观点,还有什么是正确的.他似乎注意到了她在听他说话,而且很赞赏他的观点,于是从这以后他说话多半是对着她说的. 侍者鞠躬后退,摸摸盘子看看是否够热,送上汤匙和叉子,殷勤地做着这些小事,为的是能使顾客对这里的豪华环境产生印象.在这期间,艾姆斯也微微侧着身子,向她讲述着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事情,显得很有见识.他确实长了一个充满智慧的脑袋,他的智慧主要体现在电学知识方面.不过他对其它各种学问和各类人物的反应也很敏捷.热烈.红色的灯光照在他的头上,头发变成了金黄色,眼睛也闪闪发亮.当他俯身向她时,她注意到了这一切,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这个男人远远在她之上.他看上去比赫斯渥明智,比杜洛埃稳健.聪明.他看上去天真.纯洁,她觉得他十分可爱.她还注意到他虽对她有些兴趣.但和她之间相距甚远.她不在他的生活圈内,有关他的生活的任何事情和她都没有关系,可是现在,当他谈起这些事情时,她很感兴趣. "我可不想做有钱人,"吃饭时他告诉她说,那些食物激发了他的同情心,"不想有太多的钱来这样挥霍." "哦,你不想吗"嘉莉说,她第一次听到这种新观点,给她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不想,"他说,"那会有什么好处呢人要幸福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嘉莉对此有些怀疑,但是从他口里出来的话,对她是有份量的. "他孤身一人可能也会幸福的,"她心里想."他是这么强壮." 万斯夫妇不停地插话,艾姆斯只能断断续续地谈些这类难忘的事情.不过,这些已经足够了.因为用不着说话,这个青年人带来的气氛本身就已经给嘉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身上或者他所到之处有某种东西让她着迷.他使她想起了那些她在舞台上看到的场面,伴随着某种她所不懂的东西,总会出现种种忧愁和牺牲.他那特有的一种从容不迫.无动于衷的气度,减轻了一些这种生活与她的生活对照所产生的痛苦. 他们走出饭店时,他挽住她的手臂,扶她进了马车,然后他们又上路了,就这样去看戏. 看戏的时候,嘉莉发现自己在很专心地听他说话.他提到的戏中的细节,都是她最喜欢的.最令她感动的地方. "你不认为做个演员很不错吗"有一次她问道. "是的,我认为很不错,"他说,"要做个好演员.我认为戏剧很了不起."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赞许,弄得嘉莉心头怦怦直跳.啊,但愿她能做个演员......一个好演员!这是个明智的人......他懂......而且他还赞成.倘若她是个出色的演员的话,像他这样的男人会赞许她的.她觉得他能这样说真是个好人,虽然这事和她毫不相干.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 戏终场时,她突然明白他不准备和他们一起回去. "哦,你不回去吗"嘉莉问,显得有些失态. "哎,不了,"他说,"我就住在这附近的三十三街上." 嘉莉不再说什么了,但不知怎么地,这事使她很受震动.她一直在惋惜这个愉快的夜晚即将消逝,但她原以为还有半个小时呢.啊,这些个半小时,这些个分分秒秒,其间充满着多少痛苦和悲伤! 她故作冷淡地道了别.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马车似乎变得冷冷清清了.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时,心里还在想着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见到这个人.可这又有什么什么关系......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赫斯渥已经回来了,这时已上了床.旁边凌乱地放着他的衣服.嘉莉走到房门口,看见他,又退了回来.她一时还不想进去.她要想一想.房里的情景令她感到不快. 她回到餐室,坐在摇椅里摇了起来.她沉思时两只小手捏得紧紧的.透过那渴望和矛盾的欲望的迷雾,她开始看清了.啊,多少希望和惋惜,多少悲伤和痛苦!她摇晃着,开始看清了. $$$$第三十三章禁城之外:每况愈下 这件事情没有产生任何直接的结果.这类事要产生什么结果往往需要漫长的时间.早晨给人带来新的心情.目前的处境总会自我开脱的.只是在偶尔的时候,我们会瞥见事情的不幸.对照之下,人心能体会到这种不幸.没有了对照,痛苦也就减轻了. 在这以后的六个多月里,嘉莉照旧这样生活着.她没再见过艾姆斯.他来拜访过万斯夫妇一次,但她只是从那位年轻的太太那里听说了这事.随后,他便去了西部,即使这个人曾经吸引过她,现在这种吸引力也逐渐消失了.然而这件事的精神影响并没有消失,而且永远不会完全消失.她有了一个典范,可以用来对照男人,特别是她身边的男人. 转眼就快到三年了.在这整个时期内,赫斯渥倒也一帆风顺.没有什么明显的走下坡路,也没有什么显著的上升,一般的旁观者都能看出这一点.但他在心理上有了变化,这种变化很显著,足以清楚地表明将来的情况.这种变化仅仅是因为离开了芝加哥,导致了他的事业中断而造成的.一个人的财产或物质方面的发展和他的身体的成长很相像.他要么如同青年接近成年,越变越强壮.健康.聪明;要么如同成年接近老年,越变越虚弱.衰老.思想迟钝.没有任何别的状况.就中年人而言,在青春活力停止增长和衰老的趋势到来之间,往往会有一段时期,两种进展几乎完全平衡,很少向任何一方倾斜.可是,过了足够长的时间以后,这种平衡开始朝坟墓一面下陷.开始很慢,然后有些加速,最后就全速走向坟墓.人的财产也往往如此.倘若财产的增长过程从未中断过,倘若那种平衡的状态从未达到过,那么就不会垮掉.现今的这些有钱人往往因为他们能雇佣年轻的聪明人而避免了这样耗尽他们的财产.这些年轻的聪明人把雇主财产的利益看作是自己的利益.因此,财产就有了稳定.直接的发展.倘若每个人都要绝对地自己照管自己的财产,而且在过了足够长的时间后又变得极其衰老,那么他的财产就会像他的精力和意志一样消逝掉.他和他的财产就会完全化为乌有,不知去向. 但是,现在来看看这种类比在什么方面有所不同.一份财产,如同一个人,是一个有机体,除了创业人固有的才智和精力之外,它还要吸引别人的才智和精力.除了那些靠薪水吸引来的年轻人以外,它还要联合年轻人的力量.即使当创业人的精力和智慧逐渐衰退的时候,这些年轻人的力量仍能维持它的生存.它可能会由于一个社会或国家的发展而得以保存.它可能会致力于提供某种需求量日益增加的东西.这样一来,它立即就可以摆脱创业人的特殊照料.它这时就不需要远见而只需要指导了.人在衰退,需求在继续或者在增长,那么这份财产,无论可能会落入谁的手中,都会维持下去.因此,有些人从未意识到自己能力的衰退.只是在一些偶尔的情况下,当他们的财产或成功的处境被剥夺时,才会明显地看出他们已经缺少过去的那种经营能力.当赫斯渥在新的环境中安顿下来的时候,他应该能够看出自己已不再年轻.要是他看不出这一点,那完全是因为他的状况正极为平衡,还没有露出衰退的痕迹. 他本身并不善于推理或反省,也就不能分析他的精神乃至身体上正在发生的变化,但是他已经感到了这种变化所带来的压抑.不断地将他过去的处境和现在的处境相对比,表明平衡正向坏的一面倾斜,于是产生了一种终日忧郁或者至少是消沉的心态.如今,有实验表明,终日抑郁的心情会在血液中产生某些叫做破坏素的毒素,正如愉快和欢乐的心情会产生叫做生长素的有益化学物质一般.由悔恨产生的毒素侵袭着身体组织,最终造成明显的体质恶化.这种情况正在赫斯渥身上发生. 一段时间以后,他的性情受到了影响.他的目光不再像当年在亚当斯街时那样轻快.敏锐.他的脚步不再像从前那样敏捷.坚实.他总是沉思.沉思.再沉思.他的那些新朋友都不是知名人士.他们属于比较低级,偏重而且较为粗俗的那等人.和这群人打交道,他不可能得到他在和常来芝加哥酒店的那些优雅人士交往中得到的乐趣.他只有任由自己郁郁沉思. 渐渐地,他不再愿意招呼.讨好和款块天地的重要性也开始慢慢变得清楚起来.当他置身于其中时,也没觉得它有多么美妙.似乎人人都很容易去那里,人人都有很多的衣服穿,有足够的钱花.可是,如今当他被排斥在外,它竟变得如此遥远.他开始发现它就像一座围有城墙的禁城.各个城门口都有人把守.你无法进去.城里的人不屑出来看看你是谁.他们在里面快乐得很,根本就忘记了外面的所有人,而他就在外面. 260.26.0 建康郊外的珈蓝寺中,谢妙容带着宗室的女眷们在这座景色优美的佛寺中一边欣赏春日胜景,一边去佛堂中烧香礼佛。 蜀王继妃华氏特别虔诚,只要进到佛堂中,不管什么样的佛像,她都要倒地参拜,再虔诚上香。 谢妙容在一旁看得直摇头,心想这个华氏才十六七岁,就有了这种老年妇女的爱好,也不知道她家里是怎么教导她的,听说华家是蜀中大族,这让谢妙容不禁想到这华家是不是一个传统上信佛的家族,才会教育出这样的女儿来。 正因为蜀王继妃遇到佛堂就要进去参拜,许多的宗室女眷就不耐烦等她了,谢妙容就让她们自己结伴在寺里逛一逛,一会儿等到晌午就去珈蓝寺里的斋堂吃斋饭。那些女人们就听了谢妙容的话,各自结伴散了。只有谢妙容,还有她的小女儿七岁的安定公主萧秀姿,以及阿豆领着几个宫婢在华氏身边。 阿豆跟贺牛成亲后,又返回了宫中做谢妙容身边的掌事女官,继续服侍着她。 而阿虫出宫嫁人后,谢妙容没有再同意让她返回宫廷,主要是谢妙容心里对阿虫的长兄阿虎的死一直都比较介怀。认为要是阿虎不受她指派去延陵的话,那他就不会死了。阿虎是她|乳|母阿枣唯一的儿子,他的死几乎让谢妙容的|乳|母哭瞎了眼睛。想一想也是,老来丧子,而且是唯一的儿子,阿枣岂能不悲伤。 所以,谢妙容后来安排了阿虫的婚事,替她招赘了一个丈夫到家后,就让阿虫出宫成亲,然后陪伴着其母,不让她再回宫了。她对阿虫说,希望她和她丈夫陪伴着其母,过些平常人家的日子。宫廷里面自来波谲云诡,并不是一个平安的地界儿,所以,她不想让阿虫再回宫。 阿虫听了她的话,自此以后就在家里跟招赘上门的丈夫一起开了几家饭馆酒坊,置办了些田地和商铺,过起了平常的富足人家的日子。 可是阿豆跟贺牛成亲后,一心要回宫廷,谢妙容就没有拦着她,因为谢妙容觉得自己身边也的确需要阿豆这么一个对她忠心又能干的心腹在身边。阿豆和贺牛两人可是陪着谢妙容出生入死两回的人,所以,在阿豆返回宫廷后,谢妙容在禁军里面给贺牛安排了一个职位,这样一来,这两夫妻在宫中就可以常常相见了。为了便于两人过夫妻生活,谢妙容还特意将两人当值和休息的时间安排一致,这样两人就可以常常相聚了。 今日,谢妙容带着一干宗室女眷来珈蓝寺,这样的场合阿豆作为皇后的掌事女官,自然要跟随而来,在前后左右陪侍和安排了。 华氏从一座佛堂拜了普贤菩萨出来,就开始直嚷渴,谢妙容听了,就说去附近找一间禅室坐一坐歇一歇。 阿豆随口问在跟前递香的小沙弥,问这间佛堂附近哪里有清雅的禅室提供给她们歇息。 小沙弥便说,这间普贤菩萨佛堂后面就有几间禅室,是专门提供给来此礼佛的宗室皇亲休憩的。阿豆就让小沙弥带路,然后陪着皇后,小公主,还有蜀王继妃一起往后面的禅室去。 到了那里一看,只见那里果然有个小院子,里面有三间清雅的禅室,禅室里面有坐榻也有桌凳,布置得十分清雅。 阿豆就让宫女去把坐榻跟桌凳再擦一擦,这才请谢妙容坐了榻,蜀王继妃华氏和安定公主坐了凳子。紧接着就有其她宫女开始用随身携带的茶炉在外面廊下烹茶。不一会儿,茶端上来,谢妙容就和女儿,还有蜀王继妃一起边喝茶,一边说些闲话。 华氏喝茶的时候,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精美的金丝编织的小盒子,从里头拿出蜜饯来吃。 安定公主还是个小孩子,尽管平时不缺吃的,可是这会儿看见华氏一边喝茶一边吃蜜饯,就眼馋,华氏见状笑着给了她几个吃。 不想小公主是个金尊玉贵的人儿,平时大概没吃过外头的东西,吃了几个蜜饯,喝了一杯茶后,由宫女陪着在外面庭院的花圃里扑蝴蝶玩儿,还没玩一会儿就嚷肚子痛。谢妙容听见了,就走出去,问她到底怎么了。 小公主说她肚子绞痛,想要去如厕。 谢妙容听了,就让两个宫女带着她去上茅厕。她们方才跟在那小沙弥身后来这里的禅室的时候,那小沙弥曾经告诉她们禅室隔壁就有个茅厕,因为考虑到此处是皇亲贵戚们休憩饮茶的地方,就没有在这个院子里修造茅厕,而是在院外,隔了一堵墙修建了一个茅厕,供来此的贵客们登东用。 本来皇后出行,随行的宫女就有提着恭桶的,只是谢妙容考虑到隔壁就有茅厕,就让女儿上那外面的茅厕算了,没有叫女儿就在自己眼前用恭桶。 看着两个宫女带着女儿去隔壁上厕所了,谢妙容这才走回禅室去坐下继续喝茶。可是没想到,等到她喝完了一道茶,小半个时辰后,小女儿都还没有回来。谢妙容觉得心里不稳当,便叫阿豆亲自过去看一看,为什么小公主去上个茅厕要这么久。 阿豆应了,带着两个宫女去了。不一会儿,就见她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向谢妙容禀告说,小公主不见了,而那两个陪着小公主去上茅厕的宫女被人打晕了,昏倒在茅厕里。在她们倒下的地方还有一封上面写着皇后亲启的信。 说完,阿豆将手上捏着的那封信给了谢妙容,谢妙容慌忙拆开一看,只见里头写着小公主在他们手里,要谢妙容这个皇后不许声张,否则她见到的只能是小公主的尸体。还有,让她见到信后,独自一人去珈蓝寺的后山白塔下相见,若是她不敢来的话,那么以后她也不用再见到她的小女儿了。 珈蓝寺后山的白塔? 谢妙容往东看去,只见那座九层的白塔位于珈蓝寺后山林木掩映的最高处。此时,她所在的禅室离那里约莫有三四里远。 看来,小公主这会儿已经在那里了吗?谢妙容的眉头拧在了一起。 她绝对想不到看似轻松随意的珈蓝寺一行,最后却是出了自己的小女儿被歹人绑走的事情。看来,这所谓的皇家寺院珈蓝寺里面水深着呢。 珈蓝寺的僧众上千,是建康城附近修造得最宏大,最华美的寺院。在上千的僧众里面出几个里应外合,意图对谢妙容这个皇后不利的人并不让人惊奇。要是这会儿就下懿旨封寺,在珈蓝寺最高处的白塔下的人一定会看得到。甚至寺院里稍微有些不平静也能看到。所以,谢妙容不能做出这种事情。她这个当母亲的无比在乎小女儿的安危,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不敢冒险,只能答应那信上的人的要求,独自一人去珈蓝寺后山的白塔跟那歹人相见。 “阿豆,你留在这里陪着蜀王继妃,我要去那白塔一趟,另外,小公主被人掳走的事情不许泄露出去。若是我一个时辰后没回来,你立即派人去建康城外的猎场通知皇帝。”谢妙容望着那珈蓝寺后的白色佛塔神情凝重道。 “皇后娘娘,您不能去啊!奴婢瞧着此事那歹人明显是针对娘娘您的!”阿豆阻止道。 谢妙容幽幽道:“我不去能行吗?我要不去,我的十七娘怕真是被他们给害了。就算明知道他们是拿十七娘做诱饵,可我也得必须去。” “这……”阿豆也知道皇后的这个说法理由充足,她如今也是为人母的人了,要是她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么不用多说,她的选择会和皇后一样。 但是作为皇后的心腹,这么多年在她身边伺候,她当然担心皇后的安危。从目前发生的事情来看,那藏在暗处的歹人的目标显然是皇后,所以皇后真去了那白塔,极有可能出意外,要是皇后出了意外,小公主想必也回不来了。 这真是明知是个坑,还要睁着眼去跳。 阿豆着急地搓手,不知道该怎么劝说皇后了。谢妙容却已经下了决心,要去赴险。她走回屋子去,让阿豆把她梳妆的一尺大的匣子拿来,接着在屋子里解散高髻,取下那些贵重的金步摇等物,自己重新输了个平常在宫里日常的矮髻。 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梳头想事儿,阿豆等人都在外面候着,不敢去打扰她。 好一会儿,谢妙容才出来,她对蜀王继妃说:“你也在这里等着本宫吧,无事不要乱走。小公主的事情,你不要泄了出去。一切听我身边掌事女官的吧。” 华氏赶忙答应。 谢妙容又把阿豆叫到跟前,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阿豆不断点头。 安排好了这一切,谢妙容这才缓步走出这几件禅室所在的院子,往珈蓝寺山后的那白塔走去。 珈蓝寺后山的那座九层白塔已经有百年历史了,白塔修造在珈蓝寺后山最高处,若是登上白塔,一直走到最高的九层,不但可以将整个珈蓝寺尽收眼底,而且还可以看见大半个建康城。在白塔旁边有一片房屋,乃是守塔的僧人的住处。 谢妙容爬上后山,走到那座白塔底下时,塔下只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僧在那里扫地,扫塔下积聚的那些落叶。 她四面张望了下,除了那老僧以外,没有看到别的人,于是,她想,难道那个人就是…… 谢妙容紧张地往前走,她踩踏脚下的那些枯枝还有落叶的声音,让那个扫地的老僧回转头来了。 等他一转身,谢妙容就警惕地看他,他上下扫了她一眼,说:“这位檀越,塔上有人在等您,请上塔吧。” 谢妙容仰头看了看那座九层的佛塔,从五层以上,她就看不清那些窗口了,黑洞洞的,但是她有直觉,有人正从那黑洞洞的窗口在看她。 既然那人在塔上等她,她也不能不上去。这就是一只脚都已经踏入泥潭了,不介意另一只也踏进去。 为了女儿,她毅然决然地向塔上走去。 连着走了八层,她都没有在塔上看到一个人。这会儿爬得也有些累了。就倚靠在佛塔的窗口歇息,顺便往塔下望,可这一望之下却吃惊不小,她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儿正在被两个僧人带下山,小女儿的嘴似乎被捂着,她在奋力挣扎。 “十七娘!”这一下子她急得大喊,就要往下冲。 “谢十五娘,你若是想要你的女儿还能够再回到你身边,就上来跟我好好谈谈,若是你愿意合作,那么你还能够见到她。”突然一个略有些低沉的女人声音从上一层发出来。 谢妙容心里担心女儿,哪里听上面那个女人的,抬脚就往下跑,可是紧接着上头那个女人又说话了:“我敢保证,你下去也追不上,我还敢保证,你就这么追下去,一定再也见不着你的小女儿。” 听到这个话,谢妙容停住了脚步,她想了想,不敢再追。 她只能将那种急切的想要救女儿的心思收起来,一咬牙,转回身来,往上一层走。她倒想要看一看那个说话的女人是谁,她甚至不去想为何珈蓝寺里面会有不明身份的女人,既然对方能进来,就说明人家早就有准备。还有这白塔下的老僧,以及那两个带走小女儿的僧人可能都是一伙的。 等谢妙容大步走到第九层时,她终于看到了一个头戴僧帽,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一眼能认出来的人的脸孔。 在她身边,还站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僧人,也不知道是真僧人还是假僧人,他们垂着手臂,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是你……周……周氏!”谢妙容吃惊道。 那头戴僧帽的人正是十多年前生下淮王萧德后,就被萧弘送到建康的一家皇家寺庙修行的周良娣。当初,谢妙容记得很清楚,萧弘将周良娣送去的是一座庵堂,而非佛寺,更不是这珈蓝寺。 那站在第九层佛塔窗边,穿着一袭黑色僧衣,头戴僧帽的人正是周良娣,这么都年过去了,她也老了许多,不过容貌大致未变,只是脸色有些青白而已。 周氏冷笑一声,看着谢妙容道:“想不到,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日吧?谢妙容,哦,不,如今你可是尊贵无比的皇后娘娘啊!” 谢妙容也冷笑一声,看向周氏问:“你这是想做什么?以德报怨?你的儿子我替你养大,还封了王,你难不成想要毁了你儿子的前程?想要他因为你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被废为庶人?” 不想,周氏听了却哈哈大笑说:“十五郎的前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好好想一想你自己吧。”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不要让我的十七娘遭殃。”谢妙容到底担心女儿,所以跟着话也说得软和了些了。 “我只想要你今日回去时,大开宫门,让我们的人进入宫城,那样我会留你的十七娘一命。” 谢妙容这才明白了,原来周氏那些人抓走十七娘是想要用她威胁自己这个皇后大开宫门,放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进去。他们进了宫,想必是朝着太子去的。现如今宫里最重要的人就是自己的长子,太子萧卓。 “你们想要夺宫?可你别忘了,皇帝还在呢,他要是知道宫里出了事,必定带会带领禁军回宫,周氏,我问你,你自忖能够抗衡皇帝吗?” “萧弘那个负心人啊,他自身难保,所以,你就不要为我多操心了。” “什么?”谢妙容实在是被周氏这个话给大大地吓了一跳。从她的话里,似乎能够听出来,这会儿正在建康郊外的皇家猎场行猎的萧弘会出事。如此一来,可见这一次她上珈蓝寺,萧弘去建康郊外的皇家猎场,都是有人设计的,是谁让她跟丈夫出宫往不同方向去的呢,还有,是谁让小女儿吃了东西肚子不舒服上茅厕,结果出事的呢? 她昨日晚间跟丈夫说起去建康郊外皇家猎场的事情,仿佛听到他说是蜀王提议的。而她自己上珈蓝寺来仿佛也是蜀王继妃起的头。此刻这个周氏又在珈蓝寺里面出现,还跟小女儿被劫持的事情相关。这样连起来一想,很明显,这一次的事情将蜀王和蜀王继妃推到了事件中心。 难道这次的谋反是蜀王和蜀王继妃策划的,他们还联络上了周氏。然后分别行动。 只是,谢妙容无法弄明白为什么她的侄子蜀王萧崆居然会谋反。难道他对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为富庶的蜀地的藩王不满意,他还想要肖想皇帝的位子。 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量敢做这种反叛的事情。要知道,此事稍微出点儿差错,他就不止被削掉爵位,废掉王位那么简单。这一次的谋反事件,足可以将他杀头。而且,谢妙容还觉得自己要是蜀王的话,绝对不会做这种如此冒险的事情。他虽然是萧家长子长孙,以前要是其父不死的话,那他就该是皇帝。但是,当初大齐建立的时候他还小,根本不合适成为储君,当初开国皇帝不选他为储君,那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从现在蜀王做的事情看,他是相当不满意自己没有成为储君,继承帝位。所以,现在他动手了。 要是他这个长子长孙要想达成心愿,成为皇帝的话,那么必须让现今的皇帝萧弘,还有自己的儿子们都死了,他才可以有资格继承帝位。若是像周氏刚才说的那样,在建康郊外的皇家猎场行猎的丈夫和几个皇子都会出事的话,那么就只剩下宫城里的太子了。这么一想,怪不得蜀王等人会设计将自己的小女儿给劫走,然后威胁自己这个皇后为了女儿,同意大开宫门放他们的人进去,进去后,他们只要杀了太子,那么就可以达到蜀王预想的目的了。 只是这种残酷的夺位是以杀死坐在帝位上的丈夫和自己所有的儿子为代价。除了自己的儿子们还有淮王周德。只是按照周氏参与了这件事情来看,淮王是绝对不会被杀的。可是,真要走到哪一步了,不知道蜀王可会放过淮王呢。即便先前有约定也不会放过淮王的吧。 想到此,谢妙容就对周氏道:“我也不知道你跟蜀王之间达成了何等协议,不过,若我是蜀王,夺了宫之后,是绝对不会留着淮王的。在皇帝位面前,谁都没法不心动。” 周氏也聪明,她听谢妙容这么一说,就明白谢妙容说得什么意思了。 的确,之前蜀王曾经跟她说过,要是夺了宫之后,就扶持淮王继承帝位的,因为蜀王这么说,她才答应了和蜀王合作夺宫。 周氏也不傻,当时她可是问过蜀王,为什么要帮着淮王夺位,蜀王说,他的母亲非常恨萧弘和谢妙容,所以才这么做。周氏又问,要是淮王做了皇帝,他想要什么。 蜀王说,他什么都不要,他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满足母亲的心意罢了。 对于蜀王的这个说法,周氏也曾有过怀疑,只是她当时要是不答应跟蜀王合作的话,她就不会见到儿子,儿子也不会知道有她这么个亲生母亲在。而且,她还知道,要是萧弘永远在帝位上,那么她一辈子都只能偷偷摸摸地跟儿子相见了。因为萧弘说过,要让她永远在佛前修行的,直到她老死。 曾经,她对萧弘是有感情的,可是萧弘实在太冷酷,甘心为了谢妙容那个正妻,拒绝所有的女人。 当年她为萧弘生下了孩子后,还以为他会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接纳她,哪想到,他的心如铁石,愣是把她这个十五郎的亲娘给送到了尼庵里修行,还是一辈子。而自己的亲生儿子却是给了她仇恨的谢妙容养。为了这个,她到了庵堂里面差一点儿寻死,要不是后来蜀王的人找来,说愿意帮她跟儿子相见,她早就死了。 周氏当然对蜀王那样简单的要夺宫的原因不太相信,但是她也知道若是不借用蜀王的力量,她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跟儿子在一起。所以,明知道蜀王有可能以后不守信用,想要连着自己的儿子淮王一并除去,可她也答应了跟他合作。因为周氏觉得她只要出了庵堂,跟儿子在一起了,还能够找娘家周家,让他们联络保淮王的人支持淮王。毕竟淮王只要在萧弘跟他的那几个嫡出皇子都死之后,他有优先继承皇位的权利。 她打的如意算盘就是,就算明知道是彼此利用,但先出了这个泥潭再说。后面嘛,再慢慢谋划。 此刻她听了谢妙容的话后,却是不屑道:“谢妙容,你就少来挑拨离间了,你因为你想得那些别人想不到吗?废话少说,你若是想要你的女儿十七娘活着,一会儿就照我的意思做。立即下去召集所有人回宫。当然,我跟我的两个护卫会跟你一起,这就下去吧。” 谁料谢妙容却一口拒绝:“不行,我没看到女儿活着,我不会同意那么做!” “你适才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周氏反问道。 “我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并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除非你把我的十七娘带到这里来给我看,我才答应你的条件。”谢妙容坚持道。 周氏想了想,觉得也不怕谢妙容一个女人能耍什么花招,自己身边有两个强壮的护卫,这白塔底下的十几个僧人都是蜀王的人,还怕谢妙容能搞出什么事情吗? “那好,我让人去把十七娘带来给你看,不过,我得提醒你,不要耍花招,否则不但是她,就是你也不会好过。” 261.26.1 赫斯渥大为窘迫.他的眼神表明他感到很难堪. "喔,是赫斯渥呀!"卡吉尔说,现在他记起来了,懊悔开始没有很快认出他来,好避开这次会面. "是呀,"赫斯渥说."你好吗" "很好,"卡吉尔说,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犯愁."住在这里吗" "不,"赫斯渥说,"只是来这里赴个约." "我只知道你离开了芝加哥.我一直想知道,你后来情况怎么样了." "哦,我现在住在纽约,"赫斯渥答道,急着要走开. "我想,你干得不错吧." "好极了." "很高兴听到这个." 他们相互看了看,很是尴尬. "噢,我和楼上一个朋友有个约会.我要走了.再见." 赫斯渥点了点头. "真该死,"他嘀咕着,朝门口走去."我知道这事会发生的." 他沿街走过几条横马路.看看表才指到1点半.他努力想着去个什么地方或者做些什么事情.天气实在太糟了,他只想躲到室内去.终于他开始感到两脚又湿又冷,便上了一辆有轨电车,他被带到了五十九街,这里也和其它地方一样.他在这里下了车,转身沿着第七大道往回走,但是路上泥泞不堪.在大街上到处闲逛又无处可去的痛苦,使他受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要伤风了. 他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来,等候朝南行驶的有轨电车.这绝对不是出门的天气,他要回家了. 嘉莉见他3点差1刻就回来了,很吃惊. "这种天出门太糟糕,"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他脱下外套,换了鞋子. 那天晚上,他觉得是在伤风了,便吃了些奎宁.直到第二天早晨,他还有些发热,整个一天就坐在家里,由嘉莉伺候着.他生病时一副可怜样,穿着颜色暗淡的浴衣,头发也不梳理,就不怎么漂亮了.他的眼圈边露出憔悴,人也显得苍老.嘉莉看到这些,心里感到不快.她想表示温存和同情,但是这个男人身上有某种东西使得她不愿和他亲近. 傍晚边上,在微弱的灯光下,他显得非常难看,她便建议他去睡觉. "你最好一个人单独睡,"她说,"这样你会感到舒服一些.我现在就去给你铺床." "好吧,"他说. 她在做着这些事情时,心里十分难受. "这是什么样的生活!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有一次,是在白天,当他正坐在取暖炉边弓着背看报时,她穿过房间,见他这样,就皱起了眉头.在不太暖和的前房间里,她坐在窗边哭了起来.这难道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生活吗就这样被关鸽子笼一般的小房子里,和一个没有工作.无所事事而且对她漠不关心的人生活在一起现在她只是他的一个女仆,仅此而已. 她这一哭,把眼睛哭红了.铺床时,她点亮了煤气灯,铺好床后,叫他进来,这时他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怎么啦"他问道,盯着她的脸看.他的声音嘶哑,加上他那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听起来很可怕. "没什么,"嘉莉有气无力地说. "你哭过了,"他说. "我没哭,"她回答. 不是因为爱他而哭的,这一点他明白. "你没必要哭的,"他说着,上了床."情况会变好的." 一两天后,他起床了,但天气还是恶劣,他只好待在家里.那个卖报的意大利人现在把报纸送上门来,这些报纸他看得十分起劲.在这之后,他鼓足勇气出去了几次,但是又遇见了一个从前的朋友.他开始觉得闲坐在旅馆的门厅里时心神不安了. 他每天都早早回家,最后索性也不假装要去什么地方了.冬天不是找事情做的时候. 待在家里,他自然注意到了嘉莉是怎样做家务的.她太不善于料理家务和精打细算了,她在这方面的不足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这是在她定期要钱用变得难以忍受之后的事.他这样闲坐在家,一星期又一星期好像过得非常快.每到星期二嘉莉就向他要钱. "你认为我们过得够节省了吗"一个星期二的早晨,他问道. "我是尽力了,"嘉莉说. 当时他没再说什么,但是第二天,他说: "你去过那边的甘斯沃尔菜场吗" "我不知道有这么个菜场,"嘉莉说. "听说那里的东西要便宜得多." 对这个建议,嘉莉的反应十分冷淡.这种事她根本就不感兴趣. "你买肉多少钱一磅"一天,他问道. "哦,价格不一样,"嘉莉说."牛腰肉2毛5分1镑." "那太贵了,不是吗"他回答. 就这样,他又问了其它的东西,日子久了,最终这似乎变成了他的一种癖好.他知道了价格并且记住了. 他做家务事的能力也有所提高.当然是从小事做起的.一天早晨,嘉莉正要去拿帽子,被他叫住了. "你要去哪里,嘉莉"他问. "去那边的面包房,"她回答. "我替你去好吗"他说. 她默许了,他就去了.每天下午,他都要到街角去买报纸. "你有什么要买的吗"他会这样说. 渐渐地,她开始使唤起他来.可是,这样一来,她就拿不到每星期那12块钱了. "你今天该给我钱了,"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星期二,她说. "给多少"他问. 她非常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5块钱左右吧,"她回答."我欠了煤钱." 同一天,他说: "我知道街角上的那个意大利人的煤卖2毛5分一蒲式耳.我去买他的煤." 嘉莉听到这话,无动于衷. "好吧,"她说. 然后,情况就变成了: "乔治,今天得买煤了."或者"你得去买些晚饭吃的肉了." 他会问明她需要什么,然后去采购. 随着这种安排而来的是吝啬. "我只买了半磅牛排,"一天下午,他拿着报纸进来时说."我们好像一向吃得不太多." 这些可悲的琐事,使嘉莉的心都要碎了.它们使她的生活变得黑暗,心灵感到悲痛.唉,这个人变化真大啊!日复一日,他就这么坐在家里,看他的报纸.这个世界看来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偶尔地会出去一下,可能出去四五个钟头,在11点到4点之间.除了痛苦地鄙视他之外,她对他毫无办法. 由于没有办法找到出路,赫斯渥变得麻木不仁.每个月都要花掉一些他那本来就很少的积蓄.现在,他只剩下500块钱了,他紧紧地攥住这点钱不放,好像这样就能无限期地推迟赤贫的到来.坐在家里不出门,他决定穿上他的一些旧衣服.起先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最初这样做的时候,他作了辩解. "今天天气真糟,我在家里就穿这些吧." 最终这些衣服就一直穿了下去. 还有,他一向习惯于付1角5分钱修一次面,另付1角钱小费.他在刚开始感到拮据的时候,把小费减为5分,然后就分文不给了.后来,他去试试一家只收1角钱的理发店,发现修面修得还可以,就开始经常光顾那里.又过了些时候,他把修面改为隔天一次,然后是三天一次,这样下去,直到规定为每周一次.到了星期六,他那副样子可就够瞧的了. 当然,随着他的自尊心的消失,嘉莉也失去了对他的尊重.她无法理解这个人是怎么想的.他还有些钱,他还有体面的衣服,打扮起来他还是很漂亮的.她没有忘记自己在芝加哥的艰苦挣扎,但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从不停止奋斗,他却从不奋斗,他甚至连报上的广告都不再看了. 终于,她忍不住了,毫不含糊地说出了她自己的想法. "你为什么在牛排上抹这么多的黄油"一天晚上,他闲站在厨房里,问她. "当然是为了做得好吃一些啦,"她回答. "这一阵子黄油可是贵得吓人,"他暗示道. "倘若你有工作的话,你就不会在乎这个了,"她回答. 他就此闭上了嘴,回去看报了,但是这句反驳的话刺痛了他的心.这是从她的口里说出来的第一句尖刻的话. 当晚,嘉莉看完报以后就去前房间睡觉,这很反常.当赫斯渥决定去睡时,他像往常一样,没点灯就上了床.这时他才发现嘉莉不在. "真奇怪,"他说,"也许她要迟点睡." 他没再想这事,就睡了.早晨她也不在他的身边.说来奇怪,这件事竟没人谈起,就这么过去了. 夜晚来临时,谈话的气氛稍稍浓了一些,嘉莉说: "今晚我想一个人睡.我头痛." "好吧,"赫斯渥说.第三夜,她没找任何借口,就去前房间的床上睡了. 这对赫斯渥是个冷酷的打击,但他从不提起这事. "好吧,"他对自己说,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就让她一个人睡吧." $$$$第三十六章残酷的衰落:虚幻的机会 圣诞节一过,万斯夫妇就回到了纽约,他们没有忘记嘉莉.但是他们,或者更确切地说,万斯太太却从未去拜访过她,原因很简单,嘉莉没有写信告知自己的地址.按她的性格,当她还住在七十八街时,倒是一直和万斯太太通信的.可是当她被迫搬进十三街以后,她害怕万斯太太会认为这意味着他们处境艰难,因而就想方设法不透露她的新住址.由于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办法,她只好忍痛割爱,干脆就不给她的朋友写信了.万斯太太感到奇怪,怎么会这样音信全无,以为嘉莉一定是离开了这座城市,最后就当她失踪了,不再去想她.因此,当她到十四街去买东西,碰见嘉莉也在那里买东西时,着实吃了一惊. "哎呀,惠勒太太,"万斯太太说,从头到脚扫了嘉莉一眼,"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你不来看我我一直在想,不知你的情况怎么样了.真的,我......" "看见你我太高兴了,"嘉莉说,既高兴又为难.什么时候不好,偏偏赶个时候碰到万斯太太,真是再糟不过了."呃,我就住在这一带.我一直想来看你.你现在住在哪里" "五十八街,"万斯太太说,"就在第七大道过去......二百一十八号.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我会来的,"嘉莉说道."真的,我一直想来.我知道我应该来的.真是遗憾.可是,你知道......" "你的门牌号码是什么"万斯太太问. "十三街,"嘉莉很不情愿地说,"西一百一十二号." "喔,"万斯太太说,"那就在这附近,是不是" "是的,"嘉莉说,"你什么时候一定要过来看我啊." "好的,你是个好人,"万斯太太笑着说,这时她注意到嘉莉的外表有了一些变化."这个地址也很说明问题,"她又对自己说,"他们一定是手头拮据了." 不过她还是非常喜欢嘉莉,总想照顾她. "跟我一起进来一下吧,"她大声说,转身走进一家商店. 当嘉莉回到家时,赫斯渥还是像往常一样,在那里看报纸.他似乎对自己处境完全无动于衷,他至少有四天没刮胡子了. "唉,"嘉莉想,"要是她来这里看见他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 她摇了摇头,心里难受极了.看来她的处境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了. 她被逼急了,吃晚饭的时候问道: "那家批发行有什么消息给你吗" "没有,"他说."他们不要没有经验的人." 嘉莉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觉得谈不下去了. "今天下午,我遇见了万斯太太."过了一会儿,她说. "喔,是吗"他回答. "现在他们已经回到了纽约,"嘉莉继续说道,"她打扮得真是漂亮." "哦,只要她丈夫肯为此花钱,她就打扮得起,"赫斯渥回答."他有份轻松的工作." 赫斯渥在盯着报纸看.他看不见嘉莉投向他的无限疲惫和不满的眼神. "她说她想什么时候来这里看看我们." "她过了很久才想起这个,是不是"赫斯渥带着一种挖苦的口气说. 他不喜欢这个女人,因为她太会花钱. "哦,这我就不知道了,"嘉莉说,这个人的态度激怒了她."也许,我并不想要她来." "她太会享受了,"赫斯渥说,意味深长."除非很有钱,否则谁也伺候不了她." "万斯先生看来并不觉得这有多难." "他眼下可能还不难,"赫斯渥固执地答道,十分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是他的日子还早着呢.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他也可能会像其他人一样地垮下来." 这个人的态度真有点无赖的味道.他像是用发亮的眼睛斜睨着那些幸运的人,巴望着他们失败.他自己的处境则好像是件无关的事,不在考虑之内. 这是他从前的过于自信和独立精神残留在他身上的东西.他坐在家里,从报上看着别人的活动,有时就会产生这种自以为是.不肯服输的心情.一旦忘记了在街上到处奔波的疲劳感和四处寻找的落魄相时,他有时就会竖起耳朵,仿佛听见自己在说: "我还是有事可做的.我还没有完蛋呢.只要我愿意下劲去找,会找到很多事情做的." 就在这样的心情下,他偶尔会打扮整齐,去修一下面,然后戴上手套,兴冲冲地动身出门.没有任何明确的目标.这更像是晴雨表上的变化.他只是觉得这时想出门去做些什么事情. 这种时候他的钱也要被花去一些.他知道市区的几家赌场.他在市区的酒店里和市政厅附近有几个熟人.去看看他们,友好地拉几句家常话,这也是一种调剂. 他曾经打得一手好扑克.有很多次和朋友玩牌,他净赢了100多块钱,当时这笔钱只不过是为玩牌助助兴,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他又想玩牌了. "我也许会赢它个200块钱.我还没有荒疏." 公道一些说,他是在有过好几次这样的想法之后才付诸行动的. 他第一次去的那家赌场是在西街一家酒店的楼上,靠近一个渡口.他以前去过那里.同时有几桌牌在打.他观察了一会儿,就每次发牌前下的底注来看,牌局的输赢数目是很可观的. "给我发一副牌,"在新的一局开始时,他说,他拉过来一把椅子,研究着手上的牌.那些玩牌的人默默地打量着他,虽然很不明显,但却十分仔细. 开始时,他的手气不好.他拿到了一副杂牌,既没有顺子,也没有对子.开局了. "我不跟,"他说. 照他手上的这副牌,他宁愿输掉他所下的底注.打到后来,他的手气还不错,最终他赢了几块钱离开了. 次日下午,他又来了,想找点乐趣并赢些钱.这一次,他拿到一副三条的牌,坚持打了下去,结果输得很惨.和他对桌的是一个好斗的爱尔兰青年.此人是当地坦慕尼派控制的选区的一个政治食客,他手里有一副更好的牌.这个家伙打牌时咬住对方不放,这使赫斯渥吃了一惊.他连连下注而且不动声色,如果他是要诱使对方摊牌,这种手段也是很高明的.赫斯渥开始拿不准了,但是还保持着至少是想要保持着镇定的神态,从前他就是凭这个来骗过那些工于心计的赌徒的.这些赌徒似乎是在琢磨对方的思想和心情,而不是在观察对方外表的迹象,不管这些迹象有多微妙.他克服不了内心的胆怯,想着这人是有着一副更好的牌,会坚持到底,倘若他愿意的话,会把最后的一块钱也放入赌注的.可是,他还是希望能多赢点钱......他手上的牌好极了.为什么不再加5块钱的注呢 "我加你3块钱,"那个青年说. "我加5块,"赫斯渥说,推出他的筹码. "照样加倍,"那个青年说,推出一宣红色筹码. "给我再来些筹码,"赫斯渥拿出一张钞票,对负责的管理员说. 他那个年轻的对手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冷笑.等筹码摆到面前,赫斯渥照加了赌注. "再加5块,"那个青年说. 赫斯渥的额头开始冒汗了.这时他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对他来说,陷得非常深了.他那点宝贵的钱已经放上了整整60块.他平常并不胆小,但是想到可能输掉这么多钱,他变得懦弱了.终于,他放弃了.他不再相信手里的这副好牌了. "摊牌吧,"他说. "三条对子,"那个青年说,摊出手上的牌. 赫斯渥的牌落了下来. "我还以为我赢了你呢,"他有气无力地说. 那个青年收进了他的筹码,赫斯渥便离开了,没忘记先在楼梯上停下来数了数剩下的现钞. "340块钱,"他说. 这次输的钱,加上平常的开支,已经花去了很多. 回到公寓后,他下定决心不再玩牌. 嘉莉还记着万斯太太说的要来拜访的话,又温和地提了一次抗议,是有关赫斯渥的外表的.就在这一天,回到家后,他又换上了闲坐在家时穿的旧衣服. "你为什么总是穿着这些旧衣服呢"嘉莉问道. "在家里穿那些好衣服有什么用呢"他反问. "喔,我以为那样你会感觉好一些的."然后她又加了一句."可能会有人来看我们." "谁"他说. "噢,万斯太太,"嘉莉说. "她用不着来看我,"他绷着脸说道. 他如此缺乏自尊和热情,弄得嘉莉几乎要恨他了. "嗬,"她想,"他就那么坐着,说什么''她用不着来看我.,我看他是羞于见人." 当万斯太太真的来拜访时,事情可就更糟了.她是有一次出来买东西的时候来的.她一路穿过简陋的过道,在嘉莉家的房门上敲了敲.嘉莉出去了,为此她事后感到十分悲伤.赫斯渥开了门,还以为是嘉莉回来了.这一次,他可是真正地大吃了一惊.他心里听到的是那已经失去青春和自尊的声音. "哎呀,"他说,真的有些结结巴巴,"你好啊" "你好,"万斯太太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马上就看出他十分慌乱.他不知道是否要请她进来. "你太太在家吗"她问. "不在,"他说,"嘉莉出去了,不过请进来好吗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不啦,"万斯太太说,意识到一切都变了."我真的很忙.我只是想跑上来看一眼,不能耽搁的.请告诉你太太,叫她一定来看我." "好的,"赫斯渥说着,朝后站了站,听见她说要走,心里不知有多轻松.他太羞愧了.事后他就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里,两手交叉,沉思着. 嘉莉从另一个方向回来,好像看见万斯太太正在朝外走.她就瞪大两眼看着,但还是拿不准. "刚才有人来过吗"她问赫斯渥. "是的,"他内疚地说,"万斯太太来过." "她看见你了吗"她问,流露出彻底的绝望. 这话像鞭子一样抽痛了赫斯渥,他不高兴了. "如果她长了眼睛,她会看见的.是我开的门." "啊,"嘉莉说,因为过分紧张而握紧了一只拳头."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回答."她说她不能耽搁." "而你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嘉莉说,一反长期的克制. "这副模样怎么啦"他说着,动怒了."我不知道她要来,是不是" "可你知道她可能会来的,"嘉莉说,"我告诉过你她说她要来的.我请你穿上别的衣服已经不下十几次了.哦,我看这事太可怕了." "唉,别说了吧,"他答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也不能再和她交往了.他们太有钱了." "谁说我要和她交往来着"嘉莉恶狠狠地说. 262.26.2 "好啦,我没有娶你,"他回答."你可以把这事忘了.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嘉莉瞪大两眼,看了他一会儿.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婚姻是完全合法和有约束力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她气愤地问,"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和你私奔" 她几乎在啜泣了. "强迫"他翘起嘴唇说."我才没有强迫你呢!" "啊!"嘉莉说着,转过身去,压抑了这么久终于发作了."啊,啊!"她跑进了前房间. 这时的赫斯渥又气恼又激动.这在精神上和道德上对他都是一个极大的震动.他四下看看,擦擦额头的汗,然后去找来衣服穿上了.嘉莉那边一点声音也没有,当她听到他在穿衣服时就停止了啜泣.开始,她感到一丝惊恐,想到自己会身无分文地被抛弃......而不是想到会失去他,尽管他可能会一去不复返.她听到他打开衣柜盖,取出帽子.然后,餐室的门关上了,她知道他走了. 寂静了一会儿之后,她站起身来,已经没有了眼泪,她朝窗外看去.赫斯渥正在沿街溜达,从公寓朝第六大道走去. 赫斯渥沿着十三街朝前走,穿过十四街来到联合广场. "找工作!"他自言自语,"找工作!她叫我出去找工作!" 他想逃避自己内心的谴责,他内心清楚她是对的. "不管怎么说,万斯太太这次来访真是件该死的事,"他想,"就那么站着,上下打量着我,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他回想起在七十八街见过她的那几次.她总是打扮得十分漂亮,在她面前,他还曾努力摆出和她不相上下的神气.而现在,竟让她撞见自己这副模样,真是无法想象.他难过地皱起了眉头. "活见鬼!"一个钟头里,他这样说了十几次. 他离开家时是4点1刻.嘉莉还在哭泣.今天不会有晚饭吃了. "真见鬼,"他说,心里在说着大话以掩饰自己的羞愧."我还没那么糟.我还没完蛋呢." 他望望广场四周,看见了那几家大旅馆,决定去其中的一家吃晚饭.他要买好报纸,去那里享受一下. 他走进莫顿饭店豪华的休息室,当时这是纽约最好的旅馆之一,找到一把铺着座垫的椅子,坐下来看报纸.这般奢侈不是他那越来越少的钱所能允许的,但这并不怎么使他感到不安.就像吗啡鬼一样,他对贪图安乐上了瘾.只要能解除他精神上的痛苦,满足他对舒适的渴求,什么事他都做得出.他必须这样做.他才不去想什么明天......他一想到明天就受不了,正如他不愿去想别的灾难一样.就像对待死亡的必将到来一样,他要彻底忘掉身无分文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而且还几乎做到了这一点. 那些在厚厚的地毯上来回走动的衣冠楚楚的客人们,把他带回到过去的日子.一位年轻太太,这家饭店的一个客人,正在一间凹室里弹钢琴,使他感到很愉快.他坐在那里看着报纸. 他的这顿饭花了他1块5毛钱.到了8点钟,他吃完了饭.然后,看着客人们陆续离去,外面寻欢作乐的人渐渐增多,他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不能回家,嘉莉可能还没睡.不,今晚他是不会回到那里去的.他要呆在外面,四处游荡,就像一个无牵无挂的......当然不是破产的......人很可能做的那样.他买了一支雪茄,走了出来,来到拐角处.有一些人在那里闲荡,掮客.赛马迷.演员,都是些和他同类的人.他站在那里,想起了过去在芝加哥的那些夜晚.想起了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些夜晚的.他赌博的次数真多.这使他想到了扑克. "那天我打得不对,"他想,指他那次输了60块钱."我不应该软的.我本可以继续下注唬倒那个家伙.我的竞技状态不佳,我输就输在这一点上." 于是,他照着上次的打法,研究起那局牌的种种可能性,开始算计着如何在吓唬对方时再狠一点,那样的话,有好几次,他都可能会赢的. "我打扑克是老手了,可以玩些花样.今夜我要再去试试手气." 一大堆赌注的幻象浮现在他的眼前.假如他真的能赢它个200块钱,他岂能不去玩玩他认识的很多赌徒就是以此为生的,而且还过得很不错呢. "他们手头的钱总是和我现在的钱差不多的,"他想. 于是,他朝附近的一家赌场走去,感觉和从前一样好.这段时间里他忘掉了自我,起初是由于受到争吵的震动,后来在旅馆里喝着鸡尾酒,抽着雪茄烟,吃了顿晚饭,使他更加忘乎所以.他差不多就像那个他总想恢复的昔日的赫斯渥一样了.但是这不是昔日的赫斯渥,只是一个内心矛盾不安,受到幻象诱惑的人而已. 这家赌场和那一家差不多,只是它设在一家高级一些的酒店的密室里.赫斯渥先旁观了一会儿,然后看见了一局有趣的牌,就加入了.就像上次一样,开始一阵子打得很顺手,他赢了几次,兴奋起来,又输了几次,兴趣更大了,因此决心玩下去.最终,这个迷人的赌博把他牢牢地拴住了.他喜欢其中的风险,手上拿着一副小牌,也敢吓唬对方,想赢一笔可观的赌注.使他深感满意的是,他还真的赢了. 在这个情绪高涨的时候,他开始以为自己时来运转了.谁也没有他打得好.这时又拿到了一副很普通的牌,他又想靠这副牌开叫大注.那里有些人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们观察得非常仔细. "我有个三条,"其中的一个赌徒在心里说."我就要和那个家伙斗到底." 结果是开始加注了. "我加你10块." "好的." "再加10块." "好的." "再加10块." "很好." 这样一加下来,赫斯渥已经放上了75块钱.这时,那个人变得严肃起来.他想也许这个人(赫斯渥)真有一副硬牌呢. "摊牌吧,"他说. 赫斯渥亮出了牌.他完蛋了.他输了75块钱,这个惨痛的事实弄得他要拼命了. "我们再来一局,"他冷冷地说. "行啊,"那人说. 有些赌徒退出了,但是旁观的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又顶了上来,时间在消逝,到12点了.赫斯渥坚持了下来,赢得不多,输得也不多.然后他感到疲倦了.在最后的一副牌上,又输了20块钱.他很伤心.第二天凌晨1点1刻时,他走出了这家赌场.冷嗖嗖.空荡荡的街道仿佛在讥笑他的处境.他向西慢慢地走着,没怎么去想和嘉莉的争吵.他上了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心里想的只是他那输掉的钱.在床边坐下来,他数了数钱.现在只有190块和一些零钱了.他把钱收好后,开始脱衣服. "我不知道我这究竟是怎么啦"他说. 早晨,嘉莉几乎一声不吭,他觉得似乎又必须出去了.他待她不好,但他又不愿意主动赔不是.现在他感到绝望了.于是,有一两天这样出去后,他过得像个绅士......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像个绅士......又花了钱.由于这些越轨的行动,他很快感到身心交困,更不用说他的钱包了,那里面的钱也随之又少了30块.然后,他又恢复了冷静.痛苦的感觉. "收房租的人今天要来,"三天早晨以后,嘉莉这样冷淡地迎着他说. "是吗" "是的,今天是2号."嘉莉回答. 赫斯渥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无可奈何地拿出了钱包. "付房租看来要花很多的钱,"他说. 他差不多只剩下最后的100块钱了. $$$$第三十七章如梦初醒:另谋出路 毋须解释怎么会过了一段时间,就眼见得只剩下最后的50块钱了.由他来理财,那700块钱只将他们维持到了6月份.快到只剩下最后的100块钱的时候,他开始提及即将临头的灾难. "我真不懂,"一天,他以一小笔买肉的开支为借口说,"看来我们过日子的确要花很多的钱." "依我看,"嘉莉说,"我们花得并不太多." "我的钱就要花完了,"他说,"而且我几乎不知道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700块钱都要花完了吗"嘉莉问道. "就只剩下100块钱了." 他看上去情绪很坏,吓了她一跳.她这时感到自己也是漂泊不定.她一直都有这种感觉. "喂,乔治,"她叫道,"为什么你不出去找些事做呢你可以找到事的." "我找过了,"他说,"你总不能强迫人家给你个职位吧." 她无力地望着他说:"那么,你想怎么办呢100块钱可用不了多久." "我不知道,"他说,"除了找找看,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句话让嘉莉感到惊恐了.她苦苦地想着这个问题.她过去常常认为舞台是通向她十分渴望的金色世界的门户.现在,就像在芝加哥一样,舞台又成为她危难之中的最后希望.如果他不能很快找到工作,就必须另想办法.也许她又得出去孤身奋斗了. 她开始考虑该怎样着手去找事做.她在芝加哥的经验证明她以前的找法不对.肯定会有人愿意听你的请求,试用你的.有人会给你一个机会的. 过了一两天,他们在早餐桌上谈话时,她提到了戏剧,说是她看到萨拉.伯恩哈特要来美国的消息.赫斯渥也看到了这条消息. "人家是怎样当上演员的,乔治"她终于天真地问. "我不知道,"他说,"肯定是通过剧团代理人吧." 嘉莉在呷着咖啡,头也没抬. "是些专门代人找工作的人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他回答道. 突然,她问话的神情引起了他的注意. "莫非你还在想着当演员,是吗"他问. "不,"她回答,"我只是搞不懂罢了." 他也不大清楚为什么,但他对这种想法有些不赞成.观察了三年以后,他不再相信嘉莉会在这一行里有多大的成功.她似乎太单纯.太温顺了.他对戏剧艺术的看法认为艺术包含着某种更为浮夸的东西.倘若她想当演员,就会落入某个卑鄙的经理的手中,变得和那帮人一样.他十分了解他所指的那帮人.嘉莉长得漂亮,她会混得不错,可是他该置身何处呢 "要是我是你的话,我就不打这个注意.那比你想的要难得多." 嘉莉觉得这话多少含有贬低她的才能的意思. "可你说过我在芝加哥的演出确实不错,"她反驳说. "你是演得不错,"他回答,看出他已经激起了反感."但是芝加哥远远不同于纽约." 对此,嘉莉根本不答理.这话太让她伤心了. "演戏这事嘛,"他接着说,"倘若你能成为名角,是不错的,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就不怎样了.要想成名,得花很长的时间." "哦,这我可不知道,"嘉莉说,有点激动了. 刹那间,他觉得他已经预见到了这件事的结局.现在,他已临近山穷水尽,而她要通过某种不光彩的途径当上演员,把他抛弃.奇怪的是,他从不往好处去想她的智力.这是因为他不会从本质上理解感情的伟大.他从来就不知道一个人可能会在感情上很伟大,而不是在知识上.阿佛莱会堂已经成为十分遥远的过去,他既不会去回想,也记不清楚了.他和这个女人同居得太久了. "哦,我倒是知道的,"他回答,"要是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去想它了.对于女人来说,这可不是个好职业." "这总比挨饿强吧,"嘉莉说,"如果你不要我去演戏,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找工作呢" 对此,没有现成的回答.他已经听惯了这个意见. "好啦,别说了吧,"他回答. 这番谈话的结果是她暗暗下了决心,要去试试.这不关他的事.她可不愿意为了迎合他而被拖进贫困,或是更糟的处境.她能演戏.她能找到事做,然后逐步成名.到那时候,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她想象着自己已经在百老汇的某些精彩演出中登台亮相,每天晚上走进自己的化妆室去化妆.然后,她会在11点钟走出戏院,看见四周那些一排排等人的马车.她是否名角并不重要.只要她能干上这一行,拿着像样的薪水,穿着爱穿的衣服,有钱可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一切该是多么令人快乐!她整天脑子里就想着这些情景.赫斯渥那令人沮丧的处境使得这些情景更加美丽迷人. 说也奇怪,这个想法很快也占据了赫斯渥的头脑.他那逐渐消失的钱提醒他,需要找点生计了.为什么嘉莉不能帮他一点,直到他找到事做呢 一天,他回到家里,脑子里有些这样的想法. "今天我遇见了约翰.贝.德雷克,"他说,"他打算今年秋天在这里开一家旅馆.他说到那时能给我一个职位." "他是谁"嘉莉问. "他是在芝加哥开太平洋大饭店的." "喔,"嘉莉说. "我那个职位大约一年能拿1400块钱的薪水." "那太好了,是不是"她同情地说. "只要我能熬过这个夏天,"他补充说,"我想一切就会好了.我又收到了几个朋友的来信." 嘉莉原原本本地相信了这个美丽的故事.她真诚地希望他能熬过这个夏天.他看上去太绝望了. "你还剩下多少钱" "只有50块了." "哦,天哪!"她叫起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呢离下一次付房租只有二十天了." 赫斯渥两手捧着头,茫然地看着地板. "也许你能在戏剧这一行里找些事做,"他和蔼地提议道. "也许我能找到,"嘉莉说,很高兴有人赞成她的想法. "只要是能找到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看见她高兴起来,他说,"我能找到事情做的." 一天早晨,他走了以后,她把家里收拾干净,尽自己所有的衣服穿戴整齐,动身去百老汇大街.她对那条大街并不太熟悉.在她看来,那里奇妙地聚集着所有伟大和非凡的事业.戏院都在那里......这种代理处肯定就在那附近. 她决定先顺道拜访一下麦迪逊广场戏院,问问怎样才能找到剧团代理人.这种做法似乎很明智.因此,当她到了那家戏院时,就向票房的人打听这事. "什么"他说,探头看了看."剧团代理人我不知道.不过你可以从《剪报》上找到他们.他们都在那上面刊登广告." "那是一种报纸吗"嘉莉问. "是的,"那人说,很奇怪她竟会不知道这么一件普通的事情."你可以在报摊上买到的."看见来询问的人这么漂亮,他客气地又加了一句. 嘉莉于是去买了《剪报》,站在报摊边,想扫一眼报纸,找到那些代理人.这事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从这里到十三街要过好几条横马路,但她还是回去了,带着这份珍贵的报纸,直后悔浪费了时间. 赫斯渥已经回到家里,坐在他的老位子上. "你去哪里了"他问道. "我试着去找几个剧团代理人." 他感到有点胆怯,不敢问她是否成功了.她开始翻阅的那份报纸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那儿看的是什么"他问. "《剪报》.那人说我可以在这上面找到他们的地址." "你大老远地跑到百老汇大街去,就是为了这个我本来可以告诉你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问,头也没抬.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嘛,"他回答. 她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栏目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着.这个人的冷漠搅得她心神不宁.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使得她面临的处境更加困难.她在心里开始自叹命苦.她的眼睑上已经挂上了眼泪,只是没有掉下来.赫斯渥也有所察觉. "让我来看看." 为了使自己恢复镇静,趁他查看报纸时,她去了前房间.很快她就回来了.他正拿着一支铅笔,在一个信封上写着什么. "这里有三个,"他说. 嘉莉接过信封,看到一个是伯缪台兹太太,另一个是马库斯.詹克斯,第三个是珀西.韦尔.她只停了一会儿,然后就朝门口走去. "我最好立刻就去,"她说,头也没回. 赫斯渥眼看着她离去,心里隐约泛起阵阵羞愧,这是男子汉气概迅速衰退的表现.他坐了一会儿,随后觉得无法忍受了.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 "我看我还得出去,"他自言自语着就出去了,没有目的地遛达着.不知怎么地,他只是觉得自己非出去不可. 嘉莉第一个拜访的是伯缪台兹太太,她的地址最近.这是一座老式住宅改成的办公室.伯缪台兹的办公室由原来的一间后房间和一间直通过道的卧室组成,标有"闲人莫入." 嘉莉进去时,发现几个人闲坐在那里,都是男人,不说话,也不干事. 当她正在等待有人注意她时,直通过道的卧室的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两个很像男人的女人,穿着十分紧身的衣服,配有白衣领和白袖口.她们的身后跟着一个胖夫人,大约45岁,淡色头发,目光敏锐,看上去心地善良.至少,她正在微笑着. "喂,别忘记那件事,"那两个像男人的女人中的一个说. "不会的,"胖夫人说."让我想想,"她又补充说,"2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你们会在哪里" "在匹兹堡,"那个女人说. "我会往那里给你们写信的." "好吧,"对方说着,两个人就出去了. 立刻,这位胖夫人的脸色变得极其严肃和精明.她转过身来,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嘉莉. "喂,"她说,"年轻人,我能为你效劳吗" "你是伯缪台兹太太吗" "是的." "这个,"嘉莉说,不知从何说起,"你能介绍人上台演戏吗" "是的." "你能帮我找个角色吗" "你有经验吗" "有一点点,"嘉莉说. "你在哪个剧团干过" "哦,一个也没有,"嘉莉说."那只是一次客串,在......" "哦,我明白了,"那个女人说道,打断了她."不,眼下我不知道有什么机会." 嘉莉的脸色变了. "你得有些在纽约演出的经验才行,"和蔼的伯缪台兹太太最后说,"不过,我们可以记下你的名字." 嘉莉站在那里看着这位夫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请问你的地址是什么"柜台后的一个年轻女人接过中断的谈话,问道. "乔治.惠勒太太,"嘉莉说着,走到她在写字的地方.那个女人写下了她的详细地址,然后就对她说请便了. 在詹克斯的办公室里,她的遭遇也十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最后说:"要是你能在某个地方戏院演出,或者有一张有你的名字的节目单的话,我也许能效点劳." 在第三个地方,那个人问道: "你想干哪一类的工作"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嘉莉说. "喔,你是想演喜剧,还是杂耍剧,还是当群舞演员." "哦,我想在一出戏里担任一个角色,"嘉莉说. "那样的话,"那人说,"你要花些钱才能办得到." "多少钱"嘉莉说,看起来也许很可笑,她以前没想过这一点. "哦,那就由你说了,"他精明地回答. 嘉莉好奇地看着他.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往下问了. "如果我付了钱,你能给我一个角色吗" "要是不能给,就把钱退还给你." "哦,"她说. 那个代理人看出他是在和一个没有经验的人打交道,因此接着说. 263.26.3 永寿公主萧青鸾从父皇和母后的嘴边里知道了驸马李言所做的一切后,承受不住打击病倒了。萧弘和谢妙容不得不推迟了去会稽的计划。 谢妙容索性把女儿接进了宫,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要将李言这个人给彻底忘记,当然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要。 萧青鸾自然是舍不得才怀上的这个孩子,可是孩子的父亲最终将被凌迟处死,也就是说她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的话,等到孩子一出世,就会没有父亲。 一开始,她坚决不同意其父皇和母后的意见,打掉腹中的这个孩子。毕竟,她深深爱过李言,而且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说,没有谁不爱自己腹中的小生命。可是等她得知李言从一开始就对她不怀好意,他尚主只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做上驸马,然后成为丹阳尹,掌握皇城的一部分禁军,帮助淮王和蜀王夺宫。特别是,李言居然是个断袖,跟其异母弟淮王有首尾,这让她备受打击。 就在李言被判了凌迟后,萧青鸾去了诏狱中见他。 两人见面之时,萧青鸾问他:“你是否从来没爱过我?你是不是爱的是我十五弟?” 这话她在知道李言勾结淮王和蜀王谋反后,一直存在心里,就想当面质问李言的。其实问出这种话来,萧青鸾也觉得自己傻和可笑。只是,她真得不甘心,不死心。 李言面对着萧青鸾毫无表情,他道:“其实,公主,我想告诉你,我从始至终都不曾爱过你们姐弟任何一人。你以为我只是爱淮王才帮他?真是可笑,既然我已经被判凌迟,那么我不妨告诉你,我跟我阿兄分别成为淮王和蜀王的心腹,让他们勾结起来,共同对皇帝和皇后不利,要是他们成了,那么下一步我们就会挑动他们两兄弟内斗,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我们再坐收渔利。” “不,不……”萧青鸾望着李言流泪摇头。在来之前,她早已经心里有准备,听到李言说他并不爱她,而是爱的她十五弟。哪想到,此刻李言告诉她,他谁都不爱,她和她十五弟其实都被他利用了。 李言其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冷酷无情的人。她还好,只是被骗怀上了他的孩子,可她十五弟,却要身首异处了。 想起她十五弟光风霁月,俊逸无双,酷似其父皇的风仪,想起他自打小体弱多病,想起他曾经跟在自己这个长姐身后嘻嘻哈哈的跑,那些姐弟相伴的年少岁月,萧青鸾无比心痛。她想,要不是这个李言,她的十五弟不会死。虽然十五弟跟她是异母兄弟,但是在这次谋反事发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十五弟不是她亲弟弟。她一直把十五弟当亲弟弟看的。 现在知道了十五弟是她的异母弟弟之后,但感情上她还是跟以前那样,不觉得自己跟十五弟之间的姐弟情有任何改变、 李言见萧青鸾这种摸样,突然狰狞笑起来,说:“公主,没想到吧,没想到你的驸马是这样的人?一直以来,我都以冷落你,让你痛苦为乐,还以折腾你十五弟,让他起不来床为乐,堂堂淮王,却在我身下像个女人一样婉转承欢……” “你别说了!住嘴!住嘴!”萧青鸾指着李言痛苦地大声道,“你这个恶魔,恶魔!你被凌迟真是罪有应得!” “哈哈哈哈!”李言仰面大笑,笑得无比得意。 萧青鸾被气得发抖,曾经的俊美无俦的丈夫兼才子李言,此刻在她的眼里真得成了恶魔,她无比讨厌和憎恨他! 李言笑毕,又咬牙道:“要说谁是恶魔,应该是你父皇吧,当初他当着我阿母和阿兄的面,杀了我阿父。你知不知道,当初你父皇说了只要我阿父带他去找到我大伯父,就绕我阿父不死的,结果呢,他食言了,让人当着我阿母和阿兄的面砍了他的头,他至死双眼大睁着,不甘心啊……我阿母和阿兄后来一直做了十来年的噩梦……要让这噩梦终结,就是要你父皇的命,要让你们这些他的儿女受尽折磨,我们桓家本来是这江山的主人,是你们萧家夺了我们的天下,你,还有你十五弟都是我的仇人,国仇家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这些事情萧青鸾倒是从未听其父皇说过,再说了萧弘也不可能跟她说这种事情。所以,在听了李言这样说后,她半信半疑的摇头,指着他道:“你胡说,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不信,你可以去问你父皇,看他做过我说给你的事情没?” “……” “不过,即便没有杀死你父皇,可我和阿兄也替我阿父和大伯父报仇了,蜀王和淮王作为萧氏的子孙,最后却要身首异处,而你,却怀上了我桓家的孩儿,这真是我桓言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你把他生下来吧,我想看着他这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哈哈哈哈!” “疯子……你这个疯子!”萧青鸾无论如何想不到眼前这个曾经是她丈夫的人,竟然对自己腹中的胎儿存有这样恶毒的心思,他希望看到他的孩子痛苦,以此来发泄他对萧家人的仇恨。看来,他完全就没有把自己腹中的孩子当成他的孩子看。 李言还在笑,笑得流泪。 萧青鸾哭着后退,她一只手指着李言,嘴巴嚅动着,全身发抖。 忽地,她被身后的一张凳子绊了一跤,一下子摔倒在地,接着下腹一阵剧痛,她不由得惊恐地大声喊:“来人!来人!” 有宫婢从牢房外头跑了进来,将她扶起,她的裙子已经被流出的鲜血染红。 萧青鸾又气又痛,紧接着竟是晕了过去。 在牢房里原本笑着的李言慢慢停住了大笑,望着流血晕倒的萧青鸾脸色煞白。 三日后,李言在皇宫前被凌迟处死,一共被割了两千多刀,才咽气。 皇宫中,原先永寿公主萧青鸾未嫁时所住的宫殿内,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没保住,小产了。 她在宫中养着,一养就是大半年,一直到来年的春天,才开始跟着其母后谢妙容出外走动。 萧弘和谢妙容也问过她对以后可有什么打算,是否需要他们帮她再找个驸马,这一次他们一定好好挑选。 “不了,父皇,母后,女儿感激你们的好意。女儿暂且不想再找什么驸马,只想做点儿自己想做的事情。” “青鸾想做什么事,不妨说给我跟你母后听一听。”萧弘一听就好奇地问。 “想到处去走一走,看看我大齐的大好河山。” “这倒是个好主意,母后赞成。只是你外出,还是需要多带些随从,安全为上。要不,这样吧,我叫农十一带人在你左右,护卫你的安全。这些年来,农十一的功夫大有长进,恐怕整个大夏要胜过他的人寥寥无几。” “好,女儿听母后的安排。”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我稍做准备就走。” “那我和你父皇到时候去送你。” “不用了。女儿不想惹人侧目,到时候清晨悄悄出宫就是。” “也好,那就依你说的办。” 萧青鸾在三日后的清晨出宫,与在宫外等着她的农十一等人离开了建康。为了便于赶路,她穿了男装,也跟农十一等人骑马。 说起来,萧弘和谢妙容的儿女都不是文弱之人,那几个儿子就不说了,各个舞刀弄剑,弓马娴熟。就是萧青鸾这个女儿,也是会骑马,并且会些简单的剑术的,要是在外遇到三五个歹人,自保之力还是有。 只不过,跟驸马李言成亲之后,她才收敛了,为了做个好媳妇,所以窝在内宅中做贤妻。等到李言被凌迟,她腹中的孩子也小产了,经历了诸多打击,她慢慢地养好身体,将过往的那些感情放下后,就又恢复了活力了。 农十一问她想先去哪里,萧青鸾道:“就先去蜀州吧。” “蜀州?殿下难不成还没有忘记……” “不,哪里名山大川多,我只想去逛一逛,你不要多想。” “既如此,那就依照殿下所说,我们去蜀州。其实去蜀州,在下还可以为殿下带路呢。” “那你就在前带路吧。”萧青鸾笑起来道。 他们一人挥动马鞭,很快就驱策着马儿跑出了皇城。 —— 谢妙容和萧弘实在没有想到,女儿萧青鸾这一去,等他们再见到她时,是在三年后,她居然绑了个清俊的年轻道士来见他们,并且说,这个人是蜀州青城山清风观里的人,从今以后就是她的驸马了,他们两人已经拜过天地。 “青鸾,你这是开什么玩笑?”萧弘和谢妙容一起哭笑不得的问她。 那年轻道士见了萧弘和谢妙容也不害怕,反而朗朗道:“慧尘师弟胡闹,她假装男子拜我师傅为师。然后又故意哄骗我与她结拜兄弟,我跟她是拜了天地……” “慧真,你也承认拜了天地是不是,所以,拜了天地你就要承担这结果。” 小道士红了脸迟疑道:“我答应过我师傅,要继承他衣钵的,要是成亲了,就违背了当初对师傅许下的诺言……” “我才不管,既然我已经跟你拜过了天地,你就是我丈夫,必须要娶我!” 萧弘和谢妙容彼此望着对方,不禁咋舌。 他们两个完全没想到,女儿还会强抢一个道士回来成亲。 良久,谢妙容问女儿:“青鸾,你不要胡闹了,这个小道士既然不喜欢你,你喜欢他有什么用?” “谁说他不喜欢我,你问他,他喜欢我吗?他明明看出了我是女人,还一样跟我一个屋睡觉,天天给我倒洗脚水……” 萧弘随即转脸问小道士:“我女儿说得可是真的?” “这个……这个……”小道士不是个习惯撒谎的人,这个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妙容循循善诱,和声问他:“那你是不是只是觉着不能违背对师傅许下的承诺,从而为难呢?其实,你还是喜欢我家青鸾的。” “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先回答我是不是这样?” 好半天,小道士终于点头,小小声说:“在下的确是喜欢公主……” “有多喜欢?” “情愿为她倒一辈子的洗脚水。” 萧弘和谢妙容闻言不由得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萧弘随即对小道士说:“这话实在,朕跟皇后都爱听。这样,朕在建康城里盖一个跟你那个清风观一样的道观,将你师傅接来做观主,你就做个挂名的真人。这样一来,你也算履行了对你师傅的承诺,也能跟我的青鸾一起。你说这样可好?” 小道士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扭捏道:“也好……” 于是,萧弘和谢妙容接下来真在建康城里盖了一座清风观,接了小道士的师傅来让他做了观主。慧真做了挂名真人,然后尚主。 婚后,萧青鸾和她的还俗的道士夫君两个人热衷于双修得道,三年生两,不到七八年时间,膝前已经有了一串孩子,足有六个之多,在萧弘和萧妙容的儿女中,实在是生孩子最多的人。 谢妙容开始犯愁了,孩子太多,她这个外婆每天穷于应付,她真想建议一下青鸾跟她驸马,务必要注意计划生育,这样生下去,何时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