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北杂记》 一 秋分,卫先生 鼎正三年,秋。 秋分刚至的郭北县较之刚过去的大暑,除了稻田里掩藏不住的金色,以及风中多出来的一丝凉意,其余并没有什么区别。 韩秋分自懂事以来就住在这郭北县里。郭北县位于大梁朝的南方,隶属于芜北郡。地处偏远,幸而民风朴实,倒也是个安生地儿。 大梁南方的季节气候和北方的四季相比是有不同的,就拿这郭北县的冬天来说,凋零和枯寂是主弦律。 至于像北方的银装素裹,万里雪飘这种场面,通常只流传于那些落榜回乡的士子老爷以及一些走南闯北的走卒商贩之口。 这郭北县虽然小,但是也不缺什么富贵人家,公差老爷。 县里的私塾有那么两所: 一所私塾是教贵家子的,私塾名字是明礼书院。 另一所私塾则是专门招收百姓子的,名字是启悟书院。 名字如此这般,也就能知道私塾里所教内容的差异了。 韩秋分是被人从县郊的土地庙里抱回来的,抱他回来的是个叫花子,急匆匆地把他送到县衙领了一点赏钱,就火急火燎的去买烧鸡去了。 县衙的差役也拿这嗷嗷待哺的小孩没辙就把他送去了启悟私塾交给了一位先生。 这也是启悟私塾唯一的先生。 这位先生大约不惑之年,听说早年也中过秀才,赶过考,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来了郭北镇做了个教书先生,他平时为人不错,上到县里富贵,下到百姓走卒,都对他赞誉有加。 所以也没人拿文人不中举,没有老爷命这种事儿来打趣他。 其实卫先生也算是颇受认可的文人,时常赶上个老百姓逢年过节的,或者是大富人家嫁女提亲的,还会派人到门求取祝辞。 先生喜欢秋天,用他的话来说秋天是上到皇亲国戚,下到黎民百姓都喜欢的日子。因为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国库充实了,百姓也又捱过去了一年。 大暑过后是秋分,秋分离了,寒露来。每逢秋天,先生就要念叨个几次这句话。 郭北县十五个秋天以前,衙门通关说县郊外的土地庙发现了个被遗忘了的孩子。 发现孩子的是个叫花子,后来人们问过那个叫花子,叫花子说:这个孩子就躺在土地爷前头的一个蒲团上,除了襁褓啥都没了,幸得没进寒露,不然就晚喽。 韩秋分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先生给取的。 先生姓卫,喜欢穿一身灰色的长袍,衣服上补丁不少,但是缝痕都很整齐,严丝合缝。他和他这个年纪的那些文人一样,下巴上都留着一缕巴掌宽的胡须。 皮肤白净,性格随和,做事说话也和他衣服上的补丁一样,严丝合缝,不留空隙。 平日里也大都谨小慎微。 卫先生平时喜欢喝酒。 只有他喝完酒才会做回真正的自己。 韩秋分喜欢听卫先生说酒话。 所以还是孩子时,他就时常帮左邻右舍做点农务换几个馒头吃,再大一点后,韩秋分就开始在县里的酒肆里做杂役,挣点散碎银两,给卫先生买酒喝。 卫先生喝酒偏爱烈酒。 卫先生只喝一种酒“滚一口儿”酒如其名,一个字儿,烈! 韩秋分不喝酒,平日里先生喝酒,他就负责倒酒。 久而久之,两人也形成了默契。一个买酒,一个喝酒。一个看,一个喝。 临近冬季,天黑的也早,县里的人们也早早收了工,回到各自家中,闲坐老槐下,静听虫鸣起。 掐着点儿。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韩秋分知道卫先生已经喝的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的卫先生好像褪去了身上的枷锁,随着被清风掠过的烛火一起,施施然......站了起来。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韩秋分静静地思索着这句话。 刚刚借酒吟诗的卫先生则握着手中陶泥做的粗糙酒杯,两眼朦胧的看着桌子对面默不作声的韩秋分。 韩秋分看了眼卫先生,没有理会。 卫先生笑了笑,然后一把抄起桌上装酒的小酒盅,拎起来放到眼前晃了晃。 眯上眼睛,歪着身子。侧耳听了下门外的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摇了摇头,一手拎着酒盅,一手拿着酒杯。 卫先生沉吟一会,舔了舔嘴皮,随即一口喝干了残余杯中的酒液。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秋里也有肃寒起啊,秋分,别冻着。”先生说完垂直头,不动了。 韩秋分不明白先生这句话是和自己说,还是有别的意思。 屋外的月光渐渐的明暗交替起来,韩秋分顺着窗檐向外面的天空看去。 一片一片的云轻轻的掩上了月亮的光辉。缓缓地一会儿以后,这片薄云便将地上的影子也都一并吞没。 收回了目光... 卫先生早已经褪了鞋,和衣躺到了床榻上,在这只能听到虫鸣和烛火微微跳动时发出响声的夜晚里,卫先生的鼾声轻轻的传来。 收拾完桌上的狼藉,韩秋分轻轻的将左右两扇木门拉了起来。 韩秋分晚上住在土地庙,就是那个叫花子发现他时的那个土地庙。 卫先生平时帮那些富贵老爷们书写春联,书信,祝辞,来挣点钱,挣的钱本来就不多,他还经常帮助一些穷苦学生的生活,搞得自己平时也过的苦巴巴的。 卫先生的所作所为,郭北县的百姓都看在眼里呢,所以那些百姓听说卫先生要照顾一个被人从土地庙带回来的孩子后,就都纷纷赶过来帮个忙。 这些年的生活让韩秋分的心智比其他的同龄人要成熟的多,所以当他刚刚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的时候,就做出了搬回当年那个破旧土地庙的决定。 刚刚那片薄云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就随着清风飘散到了其他的角落,皎洁的月光又回到了郭北县。 从卫先生家到土地庙大概有三里多路,韩秋分穿一身玄色的布衣,整个人都融入了黑夜里,只能听到布鞋和细沙碎石路面撞击的声音。 到了县郊也就离土地庙也越来越近了,道路变得越来越窄,道路两边的树丛杂草越来越多,看得到的房屋越来越少。 韩秋分的脚下的路也越来模糊,身子两旁的路边杂草丛生,树林掩映,草丛和树林里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韩秋分的步伐却没有加快,依旧不疾不徐的迈动着。 土地庙是前朝所建,大梁太祖定鼎天下以后重新册封山河正神,前朝的土地庙也就慢慢的荒落了。 土地庙也就变成了一些赶路的人歇个脚的地方。 两扇已经残缺不堪的木门被一双手给推开了,月光透进了土地庙,照亮了堂前的景象,土地庙堂前地上石板有些部分已经碎裂开了很多条口子,甚至有一些石砖都消失了,消失的地方裸露出了泥土地面。 支撑整座土地庙的木头梁柱上的红漆也早就褪落了大部分,但是裸露出来的部分都被人拿泥沙混合成的土给包裹住了,没有露出柱子里腐朽的木头。 土地庙的正中间靠墙正对大门的位置,放着一尊土地神神像,神像是石头雕刻的,虽然经历了岁月的侵蚀却面依然面目清晰,也没有青苔地衣的覆盖。 神像前有一个小巧的香炉,两只熄灭的蜡烛,蜡烛的旁边还放着一个馒头和一只鸡蛋。 神像前方从前房蒲团的位置上放着一床铺盖。 韩秋分关上门,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要说刚刚不紧张那肯定是骗人的,秋天可不单单是人类收获的季节,也是野兽为冬天的到来储藏能量的季节。 给土地神上了一炷香,恭恭敬敬的磕完一个头,韩秋分就抖开铺盖躺倒下来,侧过身子看了看眼前的神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二 羊肉酒肆,书生 咚!咚!咚!......咚!鼓声阵阵。 郭北县向来无大事,就算有什么案件一般也都是偷盗或者行骗打架之类的小案子。 击鼓鸣冤对于平静的郭北县来说可是个难得的热闹景儿。 一早的县衙门口就围满了来凑热闹的邻街百姓。 县衙门前跪了一个女人,女人默无表情的跪在人群中间,一直重复着,起身,敲鼓,下跪的动作。 没过一会儿县衙的差役到齐了,姗姗来迟的县令大人也急匆匆地升堂听审。 女人走进了县衙大门。 击鼓鸣冤的第二天,郭北县的一个油炸桧摊上,一个穿着玄色布衣的少年正在缓缓的喝着豆浆。 一旁正给客人油炸桧的老板和等着吃炸桧的食客就这么闲聊了起来。 “听说了吗?”食客的眼睛一边盯着油锅里上下起伏的油炸桧,一边冷不丁的问道。 “八成是个疯子。”老板忙着照看油锅,头也没抬的接了一句 他们没头没脑的对话,引起了韩秋分的兴趣,他慢慢的调慢了呼吸的频率,稳稳的喝着碗里的豆浆,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身边这群食客身上。 在这个摊子里呆了半个时辰后,韩秋分终于将这些零零散散的消息结合在了一起以后,整理出了一个有趣又怪诞的故事。 昨天的那个女人一进衙门,就对着刚升堂的知县说道,有人死了。 这句话可是在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平静良久的郭北县出了人命,所有的人心里都没有办法镇定下来。 知县立马严肃了起来,详细的询问起了事件的详情。 就在知县询问这个女人案发地点准备派遣衙役前往的时候,女人突然说,有个人过两天死了,但是现在还不知道案发地点在哪。 过两天死了?那现在死没死? 没死,哪来的案发地点? 县令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和这些百姓一样一头雾水,反复问了两遍以后这个女人都不改口,不耐烦的县令大人便差人将她赶出了县衙。 “两天后有人死了,但是不知道案发地点。” 县衙处在郭北县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这条街非常特殊,因为这是全县唯一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 这街当然不可能是衙门修的,毕竟这些官老爷还需要钱养那些青楼名伶们,县里的达官贵人,才士公子的销金窟也落成在这条街上,而这条遐迩芜北郡的街名叫做登科街,青楼的名字叫清原楼。 修这条街的人是一个闻名郭北县的财主,姓周,大家都叫他周掌柜。 他修这条街的原因是因为五个秋天以前,周掌柜的父亲,也就是老周掌柜刚好看中了一间商铺。周掌柜为了方便老父出行,便将商铺所处的街道给翻修了一遍,砖石做底,细沙铺盖,覆压青石。 道路两边也种了不少梨树,为的就是风起叶落的时候,老爷子可以看看南方的雪,香气阵阵,雪花飘飞。 道路两边还特别找了工匠,打造了暗渠排污的下水管道。 老掌柜一看这阵势,有道是人老姜辣,迅速又让人沿街购建了几处房产留用,果不其然,人人都喜欢好环境,达官显贵由甚。 登科街修缮好以后,清原楼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便一股脑的全都搬来了这里。 陆陆续续,县里最好的饭馆们都搬了家,连带着各类商铺,平时走散街的走卒商贩也都挪了窝。 周家父子一合计,找知县老爷一商量,就给这街取了名字了,登科街。 美曰:势如登科。于是这里就成了整个县里最繁华的地方,周家父子又赚了个盆满钵满。 县里唯一一家专门做羊肉的酒楼,甚至是周围几个县里独一份儿。 所以食客络绎不绝,北方的羊肉到了南方,食用的方式也小巧了起来。 羊肉在郭北县的主流只有一个:火锅。 羊肉不切片,切成碎段,提前用大黄料酒将肉段和羊杂焯个水。 取脂肪最多的筋肉加上砸碎的羊骨,放到大锅里炖煮三个时辰。 待食客就位以后,架一小烧锅,中间加碳,周围做出隔离,单独添加高汤,配以胡椒,红枣,药材一起炖煮。 羊肉则按二两羊肉一两杂的比例下进锅中,羊肉事儿先焯好,待高汤沸煮时,取一通暇壁白的小碗,舀上一勺切成等同大小碎段的韭菜,以高汤冲泡,静置一边。 晒干的辣椒,磨成粉。 混入花生碎,蒜末,盐粒后,放进一小碗里,加一匙高汤入碗内将底料冲开。 羊皮连着瘦肉再与少许脂肪相连接,夹住后蘸上蘸料,大快朵颐。 韩秋分到酒肆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晌午了,虽然是大白天的,但是入秋了以后天气较之以前,总是冷了不少。 酒肆里已经忙开了,韩秋分看了里面一眼,将袖子掳了起来,他是来做杂役的。 客人络绎不绝,韩秋风忙到晚上打烊为止,平常的他只是负责打扫食客的残羹,今天还得当跑堂,帮客人点菜。 “羊肉锅虽香,但是闻了一天了,还是喘口气吧。”申了个懒腰,韩秋分心里想着这些,又揉了揉肩膀,向店门口走去。 远处顺着街道,有个人离羊肉酒肆越来越近了。 走进了,是个年岁不大的郎君。 戴着蓝布做的方巾,灰色的长袍,一双布鞋倒是挺干净,背后还背了个书箱,一副寻常读书人打扮。 韩秋分在看这个书生,这个读书人也看着他。 这个书生的五官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眉毛,像两把砍刀一样又黑又粗。 他的长相寻常,一身衣物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倒是这对眉毛,还有点看头。 “打烊了?伙计。”读书人向前一步,然后站住不动,问道。 韩秋分看着他,点了点头。 读书人看上去很失望,将脚的外侧向地面歪了歪,然后转头说了句告辞,便抬脚走开了。 韩秋风目送着他步入了黑暗,转身回到酒肆里面,打烊后还要在做完最后的清洁工作,就可以回土地庙了。 刚刚那个书生此时正站在一处屋檐上,晚上寒风吹的他的衣角和书箱猎猎作响。他看上去像是在等待什么。 楼下过了一会儿,韩秋风也完成了今晚的收尾工作,先其他伙计一步迈出大门,往土地庙方向走去。 万里无云的夜晚,皎洁的月亮以天空为布景,就挂在屋檐的一旁。 书生的灰衣袍在月亮的照射下泛起了月华色的光芒,秋风拂动树枝摇。 在袍服微动之间,书生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向韩秋分离开的方向飞跃而去。 三 风雨欲来,烫酒! 今天韩秋分很早就到了店里,还有一天了,所有人都很好奇两天过去以后,到底会不会有人死? 郭北县难得有点波澜,所以百姓们大都带着看戏的心情来看待这件事。 到底是这个女人信口雌黄,还是确有其事,马上就会揭晓了。 现在的郭北县里的各处都能听到关于这个事情的讨论,酒肆也不例外。 韩秋分早上都看到有人利用这件事情开了盘子口。 现在赔率最高的一个是会不会死人,另外一个则是案发地点在哪。 韩秋分也很好奇,所以他准备今天打烊以后,准备好二两“滚一口儿”去找卫先生喝一杯,听听他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 正在收拾桌子的韩秋分发现桌子前突然多了片阴影,于是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嘴上没动作,但是手下的动作却明显快了不少。 书生的书箱不知道去哪了,背负着手。趁着日光迈进了羊肉酒肆的门口,也不等跑堂的伙计来招呼他入座,他就走向了还在收拾桌子的韩秋分,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等着。 “不去下一注?”书生开口说话了。 韩秋分不说话,将湿抹布往装餐具的竹筒上的把手一挂,将东西都整理好,就准备领着竹筒离开。 啪!刚刚离开桌面的竹筒被一只白皙却有力的手握住,然后重新压回了原处,书生的力道用的不小,竹筒里的碗筷被震的发响,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周围几桌的客人随之停止了交谈,看向了韩秋分和书生。 韩秋分向周围拱了拱手,向周围受扰的客人表示抱歉,随后看了一眼书生放在竹筒上的手。 只见韩秋分将垂落的手掌瞬间绷紧,五指并为剑指,往前一迈,将剑指从下往上刷去。 韩秋分的手指如电光火石般点在了书生的手腕上,书生的手似触火般的快速松开。 韩秋分的另一只手则顺势而上,重新将竹筒掌控在手里。 一手扶着竹筒,一手背负着的韩秋分直起了身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书生。 他在等书生解释。 “别这样看着我,就当我随口开了个玩笑。”书生耸耸肩膀,把手腕举到眼前,来回轻轻的尝试转了转。 刚刚被点到的地方没有伤痕,但是书生自己知道,在刚刚那没有防备的一指之下,自己的手骨已经被这个杂役点伤了。 书生浓黑的眉毛挑动了一下,将手重新背负在身后,把前襟一抖,坐了下来。 没再搭理过韩秋分。 看到书生没了动静,韩秋分也继续去忙碌了。 一直到了下午,官差发了通告,今夜宵禁,各家各户准点闭户。 羊肉酒肆也比平时早了不少打烊。打好二两烧刀子,看到了正结完账向外走的书生。 韩秋分将手里的烧刀子举了起来,朝着书生晃了晃。 书生愣了一下,马上又回过神来,走向了韩秋分。 夕阳西下,阳光把道路渲染成了浓郁的金色,那种红里透金的光芒也改变了天空的颜色,有的晚霞是浅浅的粉色,有的则是淡淡的紫色。 一片接一片,美不胜收。 韩秋分走在前面,黑色的布衣衣角随着步伐晃动而晃动。 书生跟在身后不远处背负着双手,低头看着脚,好像每一步走的都是丈量好的距离。 赶在宵禁前,两人进了卫先生的小屋。 咚咚手指敲击门扉的声音在寂静的晚上显得非常刺耳。 “来了!”卫先生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紧接着脚步声也由远到近。 嘎吱门被拉开了。 卫先生没有出现在门口,显然他开完门又跑回里屋了。 韩秋分看了眼书生,就抬脚往屋里走去,书生也不客气,紧随其后,进了屋,关上了门扉,插上了木栓。 屋子的后堂是厨房,灶台的炉灶里已经塞满了柴火。 屋里里充斥着柴火木炭的气味,卫先生正眯着个眼镜,坐在屋里剥大蒜。 身边还放着切成细丝的青椒,以及一整盘大小均匀筷子粗细的五花肉。 韩秋分把酒拿进了后堂,熟练的从橱柜里取出了一只透白的小酒壶,一只蓝瓷雕花的小杯子,和一只陶泥做的粗糙的小酒杯。 蓝瓷雕花的酒杯是给书生的,陶泥杯是卫先生的。 烈酒在秋天的晚上,喝之前一定要先烫一下。 书生进了屋以后就开始东张西望了起来,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那不断变换位置的浓眉表现了他内心的好奇。 卫先生还是坐在那里,只不过蒜剥好了,现在正在用舂捣碎蒜泥。他没有看韩秋分一眼,也没搭理过书生。 书生站了一会儿就找了块没有放置物件的地方,席地坐了下来。 韩秋分正在等酒烫好,卫先生已经将锅刷完了,端上了灶台。 锅里烧热,加入猪油微微炒至冒烟,加入捣好的蒜蓉,再快速下入切好的肉丝,煸炒片刻以后,再加入切好的青椒段,散上食盐,滴入几滴香油,在放入一点豉汁,下酒菜就出锅了。 再配上一碟盐粒花生米。 卫先生眼里有隐藏不住的兴奋,不住的舔舔嘴皮。 韩秋分刚刚一进屋,他就瞧见了韩秋分手里的“滚一口儿。” 卫先生的下酒菜准备好了,韩秋分的酒也烫好了,书生也收起了好奇心走向了四方桌。 书生没有做自我介绍,韩秋分也没有介绍书生的意思。卫先生只顾着喝酒,吃菜。 “风雨欲来风满楼啊”卫先生已经喝到位了。 “许用晦的诗,形容的不大贴切吧?你们这小地儿就是个屋罢了。” 书生拿着蓝瓷雕花的酒杯在火烛面前照了照,不着头脑的接了一句。 韩秋分看了一眼书生,没说话。 拿起酒壶帮卫先生添了一杯酒。然后又抬起了筷箸,往嘴里喂了一个花生米。 “小屋也有穿堂风,哪里都有事儿。”卫先生抬起头看了书生一眼。 书生没有变换动作,手里还是举着那只蓝瓷雕花的小酒杯,细细的沿边观察着。 “杯子不错。我作为客人用瓷杯,你作为主人用泥杯。”书生看着杯子,嘴里喃喃的说道。 卫先生杯子还剩一点酒液,他要慢慢喝,“用什么喝不重要,你瞧,你用瓷杯喝的也是我的酒。”卫先生往嘴里塞了一口小菜,说道。 书生听罢,耸了耸肩,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韩秋分看了眼窗檐,外面依稀可以听到官差巡逻的声响。 今夜,宵禁。 韩秋分记事起,这是郭北县的第一次宵禁。 卫先生看了眼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干。 接着就慢慢伏下了头,嘴里还嘟囔着: “天冷了,酒不能凉。秋分,烫酒!” 四 狼狈赌徒,黑衣 二两“滚一口儿”本来就没多少,更何况是两个人一起喝。 卫先生看到酒喝完了以后就爬上了床,韩秋分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酒盅。书生又坐到了地上,一手撑着头,一手在面前的地面上,涂涂画画。一直到了早上,韩秋分才叫上书生出了卫先生的家。 踏上了街道的路面以后,韩秋分望了书生一眼,向书生挥了挥手告别。 书生打了个哈欠:“忙去吧,咱们晚些见。”说完,书生便背着手,转进了相反方向的一条巷口。 韩秋分站了一会儿便转过身向前走去,现在这个点儿得喝碗豆浆暖暖胃。 今天稍早一些的时候,泔水车进城以前。住在登科街西边的民区里的就赌徒已经出门了,赌徒已经熬了一宿没睡。 看他这一大早的就走在了去当铺的路上,想必是手上没了盈余。 赌徒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恍惚,他步履迟缓的走在廖无人烟的街上,拖沓着鞋子,右手死死的捏着一块玉石。 玉石温润透亮,雕了很多漂亮的纹饰,看起来这是一块价值不斐的玉佩。 赌徒的大拇指摩挲着玉佩的花纹,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很沉,此刻的赌徒看上去像是在追忆着什么。 恍惚间,他没留意脚下的路,差点被一只摆放在百姓门口的泔水桶绊倒。 赌徒踉跄着稳住身子,一脸庆幸的检查了下刚刚被死死窝在手掌里的玉佩,随后便小心翼翼的将玉佩放入怀中,隔着衣服拍了拍。 赌徒骂骂咧咧的,转过身。重重的捏了捏拳头,但是看看泔水桶上的污渍,又忍住了将这只泔水桶,砸个稀碎的想法。 他转过身,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空气,不再看那只泔水桶,而是重新抬步往当铺方向走去。赌徒的脚刚刚往前挪动。 移步间感受到了一个沉甸甸的球,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自己脚附近,这时候的赌徒没再压抑自己的情绪,他飞起一脚,将脚下的这只球状物,踢飞了出去。 发泄完怒气的赌徒,快意的呼了两口空气。 快步走向那个被他踢飞了的东西,他定睛一看,这怕不是头颅吧! 随后赌徒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了,他哆嗦着嘴皮,不住的向后退步,却又转不过身。 赌徒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 他还来不及叫疼,就一个翻身,闭上嘴,朝街外跑去。 这件事情到了晌午就已经像春天的蒲公英一样,飘散的到处都是,百姓们的恐慌很快就被一场赌局给冲淡了。 赌徒姓蒋,就是今早那个破坏案发现场的家伙。他今天早上发现尸体跑出巷口以后就立刻把消息报告给了路上寻差的衙役,随后就直奔开赌盘的大庄家周掌柜家去了,赌徒差家丁叫醒了周掌柜,火急火燎的把身上那块好玉押进了赌局。 看着赌徒兴奋的背影,周掌柜沉思了一下,转头对刚刚着急忙慌赶来做账的帐房先生吩咐到:“从账上支五十两银子,跟他压。” 账房先生应是,再一看大清八早的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先行告退了。 人死没死,两个答案,好押! 案发地点在哪,答案太对了,这就不好押了。 就是郭北县的老人也不敢说他遍访了县里的每个角落,熟念各家各户的信息, 所以最后周掌柜提出了一个方案,也正因为这个提议。 周掌柜成为了这次赌局的最大庄家。 他的方案是,这次赌盘只设三注: 一,案发地点在屋室内(有遮盖的掩体) 二,案发地点在屋室外(屋室内以外都属于屋室外) 三,没有案发地点 截至到今天晌午,这三注的赔率分别是: 一赔五,一赔五,一赔二十 赌徒狠狠的发了一笔横财,周掌柜也连带着小赚了一笔银子, 郭北县的吏治不说清廉,但是百姓们的生活也能够算的上安宁。 所以郭北县的百姓都大多都很淳朴,像这样怪诞离奇的案件通常也只会发生在其他县城,或者是流传于说书,名伶之口。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凶手会将人肢解扔进了泔水桶。 县里有人死了,还是被人残忍的分尸,凶手是谁更是毫无头绪。 这样一来,百姓们终于是明白了,评书和传闻与血淋淋的现实相比,终究是差距悬殊,相去甚远。 整个郭北县较之以往,表面上倒是显得平静了许多,可是平静的表面下却让隐藏着令人难耐的焦灼。 衙役们也开始不分昼夜的在县里四处巡逻搜查,挨家挨户的搜查陌生人,查找线索。 衙役们更是将县里能找到疑似掩埋尸骨的地方,都给挖开了。 宵禁的时间提早了不少,羊肉酒肆打烊的也早,连带着韩秋分也早早的收拾完东西,回了土地庙。 韩秋分昨晚和书生分别以后,书生就不知道去了哪。 土地庙所在县郊,因为长时间无人打理,所以草丛长的很茂密。 土地庙外的草丛里有一颗挨着土地庙外墙生长的树,韩秋分回来的时候,看到那颗树上正拴着两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 其中一匹马正低着头在吃脚边的草杆,另一匹马则一直抬着头,好像在观察着什么。 今晚的土地庙里有歇脚客,这倒也不稀奇,一般来土地庙借住的,都是赶路歇脚的人。 一般这些赶路的人只耽搁一宿,一大早便会离开土地庙,对此韩秋分倒也见怪不怪。 韩秋分推开了木门,大门正对的位置是土地爷的神像。 神像的左边是个墙角,角落里坐了两个身着黑衣的男人,两个人烧了堆篝火,各自盘腿靠坐在墙壁上,围拢着篝火取暖。 两个人刚刚看到有人进来的时候下意识的抬了一下头,看了韩秋分一眼,又迅速把眼睛转开,看向别处。想来是看到进来的人只是个半大少年,所以没在意。 韩秋分从放置神像的木架下面取出了被褥,带着铺盖挪步到了神像右边的墙角。 将铺盖抖落在角落里,韩秋分躺了下来,一只手垫在头下,当作枕头,身体则背朝墙壁,面对神像。 三个互相不认识的陌生人,木架上的神明,破旧的土地庙。 不断闪烁的微弱火光或多或少的照射在每个人的脸上,这一刻,因为火堆的闪烁,再没人能够看清这三人的表情。 五 人间荒诞 富贵 韩秋分睁着眼睛,默默的盯着身前的土地神神像。 “咱们今天赢了多少钱?” “昨天押了五钱银子,今天刨去老本和花销,还有四两多。” 两个人的说话声音刻意压的比较小,但是还是有不少碎语传到了韩秋分的耳朵里。 只是不知道是谁在发问,谁在回答。 想来这两人是靠今天的赌局,赢了些银子。所以哪怕他们再掩饰,却还是压抑不住声音里的喜悦,他们的声音也不受控制的上下起伏。 “姓蒋的倒是赚大发了。这人啊,就看命!人家祖先发了财,攒了不少老本。等到了他这一代,家里那点好东西都差不多被他给祸祸完了。谁又能料到呢?人家今天又抖起来了,不但把以前典当的东西都赎了回来,还添了几件新物件儿。” “你说”两个人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起了悄悄话。 嘎吱今晚的土地庙很热闹,那两扇木门再次被打开了,一个背着书箱,头戴方巾的身影打断了两个黑衣人之间的对话。 待他走进前来,微弱的火光也映衬出了来者的面孔,是书生。 书生好像一早就知道韩秋分晚上住在哪,进来以后只是轻轻的扫了一眼左边墙角烤篝火的两人,便转过身关上木门,然后一转脚步,直接快走向了韩秋分所在的墙角。 韩秋分看了看书生后面的门,又看向了书生。书生好像明白了什么,将袍子撩开,一屁股坐到了韩秋分的床铺边,开口说道:“放心吧!宵禁禁不到这里,太偏了。”书生的声音很大,引起了庙里另一侧的两个人的注意。 书生的到来让韩秋分感到诧异,他和书生谈不上交情,照理说书生应该不知道自己住在哪。想到这里韩秋分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想来是怕谈话再有人打扰,自打书生进到庙里以后,对面那两个烤篝火的黑衣人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书生闲不住,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开始倒腾他第一天见韩秋分时背的书箱。 翻了一会儿,书生终于掏出了一本书,随后就斜倚下来,靠在书箱上看起了书。 庙里的火光连看人都费劲,更别说看书了,书生却煞有介事的捧着书,不时的嘴唇还跟着动一动。 四更天的时候,两个黑衣人不约而同的从随身包袱里取出干粮裹了腹,起身抖灭了身前的火堆,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庙门,牵上马,走了。 韩秋分听到两个黑衣人离去时发出的动静,醒了过来。扭过头看了眼书生,发现一旁的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此时正搂着书箱睡的正香。 韩秋分摇了摇头,慢慢地爬了起来,打开了木门透了口气,顺带着从土地庙周围运了些干燥的沙土过来,覆盖在那堆熄灭的篝火上。 再三检查完,确保火堆不会死灰复燃后,韩秋分再一次钻进了铺盖里。 县衙的差役们都一宿没睡。 忙碌了一宿以后,县衙对尸体也有了初步的定论。 仵作也将刚刚整理好的验尸录案也已经送到了知县大人的府上。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一大早的,街上的百姓就知道了仵作们对尸体的初步定论。 死的是一个女人,而且经一些衙役指证,这个死去的女人就是前几天被知县老爷下令从公堂上叉出去的那一位。 “两天之后有人死了,但是不知道案发地点。”女人说的这句话,到现在还是让百姓和差役们感到一头雾水。 更不知道哪里来的传言,说这是厉鬼作祟。还传言说这厉鬼啊,其实早就上了这个女人的身。 遂操纵着女人说完这句话以后,还能自己杀了自己,更因为是阴魂作孽,所以女人在砍下自己的头颅之后还能将自己的尸首送进县里的泔水桶里。 类似这样的流言,到了下午就已经有了好几个版本。而且每一个版本都不一样却都传的和真事儿一样,就好像有人亲眼见过似的。 韩秋分是一早离开土地庙的,他走的时候书生还没醒。韩秋分不知道书生要睡到什么时候,所以韩秋分就没再等他。一早吃完油炸桧和豆浆后,韩秋分就准备前往酒肆上工了。 赌徒是吃人血馒头上了瘾,昨天赚到的银两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刚好赶上周掌柜要让庄,于是他便接过了周掌柜的盘口,再仗着他兜里的银子遂就起了再发一笔的念头。 新盘口的赌注是:下一次被发现的肢体部位是哪。 手 脚 躯干 三注的赔率刚开始都是一赔十。 不少人看到赌徒赚了钱以后心思都活泛了起来,要知道辛苦一辈子还不如赌这么一把。 大家虽然心里依旧怕的要命,可银两的诱惑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这一天下来,赌徒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夜里,知县府上 砰的一声,知县把茶杯重重的掷到地上,边跺步边大声喝道:“大胆刁民,无法无天了,什么赌都敢盘?!” 手里端着茶杯,端坐在椅子上的卫先生正在细细的品味茶香,没有说话。 “来人!来人!现在立刻缉拿赌徒,先关起来,明天把这厮押上公堂,本官亲自帮他戒赌。”县里的两个捕头都在场,见知县大人发火了,接了令,就准备批捕。 卫先生不慌不忙的把杯子一放,悠悠开口道:“且慢,诸位听我一言。“ “知县大人,既然早晚都是给他戒赌,那我们不妨给他推迟两天。”卫先生站起身来,向着知县一礼,继续说道:“您老日理万机,亲手栽培他,是他的福分,让他手里攒点银子,也好交学费不是?” 听罢卫先生的话,知县和两位捕头相视一笑,知县不留痕迹的点了点头。 卫先生一看这情景,马上知趣的说道:”既然各位大人的烦心事解决了,那草民就先告辞了。“ 知县也没有再做挽留,道了句别,就安排家丁派人送卫先生回家。 卫先生出了府 马车早就等在了外面,驱车的是韩秋分。 韩秋分对知县的府邸倒是不陌生,只是他没进去过。卫先生想要给百姓家的子弟蒙学,办私塾。 有时候少不了要官老爷们帮帮忙,这年头活在父母官治下的百姓可是不容易,日子过的好坏全看官老爷们的良心有几两,百姓们自家日子都难过,还送娃上个球学。 到了卫先生的屋外,颠簸了一路的马车总算是稳当了。 卫先生下了马车,往屋子方向走去。 到了家门口,就在卫先生的手刚刚打开门扉时,卫先生却停下了动作,但却没有转过身子。 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后,卫先生便加强了手上的力道,将门扉慢慢分开。 “秋分,贫者因书富,富者因书贵,要记住啊.....” 嘎吱门关上了。 韩秋分没有回应卫先生,他只是看着卫先生下了车,推开门,进了屋。 六 暗行御史 书生 卫先生推开房间的门,摸着黑找到了床榻。脱去衣裳,褪去鞋袜后,卫先生就躺到床榻上准备歇息了。 平时的卫先生只有喝醉酒以后才会穿着衣服上床榻休息。 随着屋内呼噜声的响起,卫先生睡着了。 擦的一声轻响后屋室内的黑暗被一抹火光划破了。 只见,一个身影背对着卫先生睡觉的床榻,端坐在酒桌边的小凳子上,酒桌正中间的位置上放着一盏黑色的油灯。 油灯上的火焰因为刚刚才被点燃的原因而跳动着,闪烁的烛焰将桌前人的影印照的此起彼伏,不断摇晃。 卫先生好似被这乍起的光明给叫醒了,歪侧着身子看向了那人,来者是书生。 原来刚刚韩秋分送卫先生回来的时候,书生就站在屋子顶的某个隐蔽处看着呢。 待韩秋分刚走,他就钻进了屋子里,眼瞅卫先生回屋以后就歇息了,韩秋分也不太可能返回了,遂才出来打着了火,取了光。 卫先生没想到书生会出现在这,这让卫先生的眉头跳动了一下。 发现来者是书生以后,卫先生便抬起了手,轻轻的揉动了两下眼睛。睡眼惺忪道:“来干嘛呀?” 书生笑嘻嘻的转过身,挑起一片浓眉上下打量了下卫先生,好似看了一场有趣的表演。 卫先生被书生弄的有点尴尬,便将刚刚支起的身体躺了下去,为了不看到烛光,还特意转过了身子,背朝书生,一副继续就寝的样子。 “子曰:我可没教你谄媚权贵。”长夜漫漫,书生倒也不着急,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我不过才读了两天书,还没能领悟到诸子神慧的皮毛,本就是个俗教书的。”卫先生没有转身,盖着被子,面朝墙壁的说道。 “给穷家子蒙学,有教无类,你可不是俗教书的,但是,对于凡夫俗子来说,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富贵,说到底了,他们是不会真的有改变的,儒家圣言也压制不了他们面对欲望时的丑陋。” 书生不等卫先生说话又继续说道:“自我读书那天起我就明白,圣人诸子无长存,修行还需靠自己。” “如果他们读了书,那代表他们就有机会成为圣贤,那我也就不算委屈自己,为未来的诸子引路,幸甚至焉。嘿嘿嘿...倒是说说你,你这么有才,不去考个功名?”卫先生还是没转身,可是嘴里却没消停。 “算了吧,已经一身清白了,可不想再被千锤百炼,还有啊,谁说自己不能给自己一个官职的。”书生把话留住了,他端了端姿容。好整以暇的等待卫先生来问他。 卫先生的身体晃了晃,好在他很快就稳住了,可他说话的声音里却又透露着一种无可奈何:“那敢问尊驾,官居何位?” “本官!乃暗行御史!”书生一拍桌子,猛地站直,低声喝到。 “你声音倒是别小啊,御史大人可比知县老爷厉害多了,你大胆说!别怕!”卫先生听罢,猛地抬起身子,再一次的翻转了方向,将脸面向了书生,面带笑意的说道。 “你以为我不想啊......韩秋分的武功是你教的?”书生话题一转。 卫先生好像早就知道书生会这么问,不慌不忙道:“他的武功大多都是这些年到土地庙歇脚的江湖侠客教授的,有的人就带着他起了个头,还没入门呢人家有事就走了,有的倒是回来过,有的那可就再也没见到了。” “他武功不错呀”书生边说话边看卫先生的反应,不住的摸了摸手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卫先生好像看出了书生的心里的想法,便又开口道:“他是个孤儿,所以他小的时候,除了和我学习读书明礼以外,时间大多都是在练功,除了吃饭,睡觉,他都没歇过。看那些江湖客的反应,好像他的天赋和根骨都不错,所以这么几年过去了,他练功的次数减少了许多,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更别说知道他会些什么武功了。” 书生看上去好像有点失望,嘴里一边嘟囔一边往卫先生的床榻走去:“好啦,歇息吧!咱们!” 卫先生看着向他迎面走来的书生,疑惑又略带着急的说道:“你要睡这儿?这是我的家。哎!哎!哎!哎!你别上我的榻!不是,你前几天睡哪的?” 书生推开了卫先生阻拦他的双手,坐到了床上,开始脱起了鞋袜,便脱边回答卫先生:第一晚睡的大街,第二天晚上在你家坐了一宿,白天去了县郊外的湖泊上” “找了个船舫?”卫先生忍不住插了句嘴。 书生点点头,继续说道:“昨晚睡的土地庙,可惜韩秋分只有一床铺盖,而且晚上闲杂人等多,不舒服。而且今晚外面冷风猎猎,还有差役巡查,你不会要赶我走吧?” “我床榻下有个木盒,里面还有套被褥,是秋分的。你先用,去桌上睡。”卫先生发现书生好像是铁了心要住在他这了,自己也阻拦不了他,连忙换了口风。 书生听后撇了撇嘴,好似很遗憾的去取出了那床被褥,铺躺在了木方桌上,可是他不断抖动的两片眉毛却好像透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对了,明天记得告诉秋分,这段时间啊,来土地庙的人都要注意点,防人之心不可无。”卫先生够着颈子向书生说到,一副既要压低声音,又希望确保书生能够听的清楚的样子。 书生将桌上的油灯放置到了地上,背对着卫先生开始打理起了铺盖。书生手上的被子摸起来干燥温暖,一看就知道被子经常洗晒。 再听完卫先生的话以后,书生看了看手里的被子,歪了歪头,笑了笑,就准备转过身打趣卫先生两句。 书生回头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卫先生此时略显狼狈的样子。 书生转过了头,将打趣的话重新咽进了肚子里,一边又加快了手上收拾铺盖的速度。 “好,刚好我明天去拿书箱,走的匆忙,家当都没带。”书生铺好被褥,钻进了被褥随即便吹灭了被他放置在地上的火烛,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卫先生没再说话。 “这是要常驻啊!”把书生的前言后语想了一遍,卫先生发现自己上套了...可是这句马后炮的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口来。 “暗行御史?有趣。”想到这里卫先生也就梦庄周去了。 七 王老汉,温泉 这么冷的天啊,走到屋外站那么一会儿,萧肃的风只要往脸皮上那么一吹,刮的是一个生疼,那风再吹进身子里,真直叫人骨头发颤,站立难安。 于是温泉就成了人们最好的避风港。 到了这个时候,大梁境内那些蒸腾着雾气,水面滚泡的热泉也就成了上至王孙贵族,下到百姓商贩在肃寒秋日里的共同去处。 就这一点,生活在郭北县的人们也不会例外。 “爹,您小心点。”一位麻衣老汉缓缓地沿着登科街走向了城外,他的身侧还跟着一个庄稼汉打扮的中年人,老汉的儿子此时正恭谨地搀扶着老汉,不住地提醒着父亲走路要小心脚下。 拄杖的老汉姓王,土生土长的郭北人,祖祖辈辈都是靠天赐靠地赏的庄稼人,王老汉老了,现在种庄稼的人换成了他的儿子。 老王而立之年才生的小王,而今老王都六十有余了,小王的婚姻大事要是再耽误两年,王老汉怕自己就来不及看孙子了。 给儿子找个媳妇儿,让儿子成家也就成了王老汉现在的心头事儿。 可是这年头,庄稼汉找媳妇儿可是不容易。 大梁朝庭的几代君主都还不错,所以庄稼汉们的土地大多都是朝廷委派官府租给老百姓们的,可是这地已到县衙的老爷手里以后,这时不时的赋税就要涨一涨。 要说这每人每年种的那点地吧,要是不碰上天灾人祸,那每年产的粮还真是不少,可那粮是要还债的呀。 等到官府缴了粮以后,各个种地的家里也就立马捉襟见肘了。 “怕什么!穷不过四代!”每每想到这儿,老王都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可是只有晚上他躺在屋里,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时,他才会在自个儿心里把话给说完整:“可惜啊要是过了四代还穷..就绝种喽” 平时老王也不是没想过,去搞点投机倒把的把式给儿子解决下婚姻大事儿,可是他一老头这辈子守法惯了,哪敢故意去以身试法。 老王在家待着就感觉心里憋了口气,于是就趁着今天秋色尚早,等到刚过了晌午就叫上儿子小王一道朝着郭北县郊外的泡汤池,出发了。 两人一路停停走走,从下午出门,眼看天色快到傍晚了,才走到县郊外专供男子庶民使用的汤池, 整个大梁朝境内的泉大约分为三种: 第一种叫朱砂汤, 第二种叫矾石汤, 第三种叫硫磺汤。 硫磺矾石都能去伤养病,调养泡池者的身体,可以洗去身上的肮脏污垢,但是水温过烫,不能久待;只有朱砂性温而和,凉暖适中。所以朱砂泉也广受好汤沐人士的推崇。 郭北县的汤泉大多就是朱砂泉。 其中成色碧润,干净透彻,宛如温玉一般的汤池呢,则是专门为县里的老爷和贵家子弟用于休沐,郊游所准备的。 类似这样的汤池,郭北县里大概有两三个,平时都会被拦禁起来,避免有闲杂人等污染泉汤的纯净。 县郊四周还零星分布着几个朱砂泉,修缮过的,供人使用的,总共约莫有四个。 其中一个是专门提供给妇人女子的,其余三个则是专门为百姓男子使用而修玮的。 因为热汤的色泽温润如玉,形如君子。所以老爷们的汤池大多都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其中知县老爷最喜欢使用的那一泉就叫做:明秀泉,取自明镜高悬,秀丽可人之意。 至于普通人嘛,就没有这么将就了,一般都叫做去苛汤,或者是褪污泉。 天色晚了不少,沐汤池里除了不断蒸腾的白雾以外,附近就只剩留了王老汉父子二人。 王老汉在儿子的伺候下淹没进了热汤里,随后小王也进了汤,汤池不深,中等身材的小王进了池里,水面刚刚没过小王的腰背。 王老汉两手搭在泡池边,身子依靠在池子的内壁上,感受着劳累和寒意随着池内热汤的流转逐渐的从身体里消失了,王老汉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然后将两只手臂连同身子一道沉进了热汤里。 小王站在父亲的身边小心地照看着王老汉,当他发现父亲的眼睛已经轻轻的闭合上以后,便将抹布浸入汤内,取出,拧干后开始为王老汉擦拭身子。 “爹,爹!,你没事儿吧?你的手刚刚碰了我一下,是不是汤池太过酷烈了?想出来休息下?”王老汉的儿子突然停下了动作,将手伸到王老汉背后,稳稳的托住了父亲。 来之不易的愉悦被打断了,王老汉有点不悦的嘟囔道:“嗯?怕个澡,能有什么事儿,搓你的。” 小王点了点头,抖了抖手臂,继续忙活了起来。 泡在热汤里的王老汉在放松之余也不忘回味一下儿子刚刚说的话,王老汉怔了一下,“手?我的手在我肚皮上搁着呢。”老王有点摸不着 “等一下!手?”王老汉好像一瞬间想到了些什么,“刚刚啊,你娘和我说话了。她说她心疼你,说你每天早出晚归,风吹日晒的。回家了还要照顾我这个老头子,让我赶紧给你找个媳妇儿,成家!”老王看着儿子满是老茧的双手,那是一双粗壮有力却又布满沟壑的手。 王老汉看了看儿子那张长时间暴露在骄阳下被晒的黝黑的面庞,儿子眼里的关怀深深的触及到了他,王老汉说话间,呼吸不自觉的粗重了起来,放在水下的手也握了又松,好似在下定一个决心。 “对啦,刚刚爹碰到你哪了?”王老汉调整好了情绪,问道。 小王听到父亲的话以后疑惑的看了父亲一眼。不知道父亲的意思是什么,但还是向父亲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肘的位置,王老汉看明了位置,心里有了计较。 “拿干抹布过来,还有衣裳。”小王听到父亲的吩咐以后就离开了池子,快步去取衣物。 王老汉的个头和他儿子差不多,只是一个老了,一个正当年。 王老汉矮下身去,两手打开在水下如同摸瞎一般,往身下和身前探索着,王老汉只留了一个头颈在汤池外面,身子则朝着刚刚 小王手肘位置的地方,缓缓地移动着。 从分析完儿子的话以后,王老汉就知道这个池子里除了他和他儿子之外,还有第三个人的手。 这只手很可能与现在县里那桩骇人听闻的分尸案有关,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是那只手,那将决定着城里那盘赌局的走向。 老汉心里清楚这只手的价值,而且这只手刚好在他身边。 王老汉到现在也没忘记自己女人临走前和他说的那番话: “老王啊,记得祖宗的香火不能断了,我嫁给你,没过上两天好日子,现在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做个孤魂野鬼。”这就是王老汉的媳妇儿死前和他说的话,他一直没有忘记过,他不能让老王家绝了种。 现在身边的这只手就是香火;是王老汉儿子的未来;也是老王家祖辈的未来。 八 郭北县,喜事儿 王老汉的儿子回到泡池边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父亲还在汤里等自己。 “儿啊,你先回去,我还想再泡一会儿,等下我自己回去。你回去以后立刻把屋里那点儿值钱的物件都给送到左邻右里家里,换钱。”王老汉吩咐道。 儿子不解地挠了挠头,一脸疑惑。 王老汉一脸气恼道,“现在!想办法凑钱,把钱压到赌徒蒋那里,压‘手’!去!” 一听王老汉这话小王有些着急了,喊道:“爹!你”。 “去!”王老汉愤怒的不住拿手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飞射开来,还没等儿子说完话,王老汉就立马打断了儿子的话。 王老汉的儿子清楚父亲的脾气,知道劝不了王老汉,便不再追问父亲理由,赶紧点了点头,说道:“爹等会儿啊,把身子擦干,然后赶紧把衣服穿上,我先回家生火,灶上给你炖碗姜汤,你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家,你要记得喝一点。”叮嘱完父亲后,小王转过身,快步走了。 王老汉站起身从水里捞起了那只手臂,断掉的手臂被蒸煮的发红,指间还往下滴着水。 爬上岸后的王老汉抱着手,升腾烟汽的肌肤在秋日的夜晚放佛成了秋风的吸铁石。王老汉冷的不住打哆嗦。 不远处,有着小王走之前放置的干净的抹布和干净的衣物。这些东西的前面搁置在了一双棉鞋上。 这棉鞋是新的。 王老汉颤颤巍巍地拿起了抹布将抱着的手臂给包了起来,王老汉的心思全然放在了手臂上,他穿着衣物时也一直抱着手臂,本就不大灵活的身子骨就更施展不开了,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把衣裳穿好。 王老汉把鞋穿好后,就把包好的手臂塞到了衣服的夹层里,抱着手臂往郭北县内方向走去。 一夜过去了。 郭北县早上开城门的时候,王老汉被发现时城门附近的城墙边,他光穿着鞋袜,两腿上放着一个被抹布包住的物体,那个物体上面还放着一双棉鞋。 县衙随后又对王老汉父子昨晚泡汤的褪污池进行打捞后,还发现了另外一只手臂。经仵作查验确实是死去女人的一部分。 随即, 引爆整个郭北县的讯息来了! 找到“手”! 韩秋分一大早儿就上工了。 一直到了中午饭点,酒肆里的客人们也多了起来,话语声和酒菜香充斥着整个酒肆。 “听说了嘛,手被发现了,就在县郊的几个褪污池里发现的。” “这种赌局,刚开始也没认真,你就说我家隔壁那小子才个压了三钱,现在除掉本金都差不多赚了快三两银子!” “还有一次机会!以后再有人死难咯“ “就是说啊!现在就还剩身体和两条腿没被发现了!” “现在身体和两条腿的赔率变成了一比五十啦!。” “嘿嘿,最后被发现的部分那不就没价值了嘛。” “所以!盘口今早改啦!” “现在的盘口是: 腿!一比五十, 身体!一比五十。” “对了,还有个老头听说冻的不行,手就是他发现的。” “他儿子赚大发了。” “我们就是没这命...” “挨个冻,换吃喝不愁!值了!” 一幢不起眼的小屋子。 话里的父子二人此时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今早赢的钱,此时就放在小王的脚边。 小王坐在一把椅子上了不住的流着泪,他身旁的王老汉正躺在床塌上闭着眼睛。 小王还记得今早王老汉被发现的第一时间,小王赶到了父亲身边后,王老汉闭上眼睛前只说过一句话, “压了吧?”在寒风里坐了一晚上的王老汉的脸看上去有点红,看到儿子来了以后抬起了好久都没睁开的眼皮,老眼朦胧的看着儿子。 小王听到父亲的话后不住地点着头,一边用一路背来的棉被将父亲裹住搂在怀里,一边将提了一路此时正放在地上的竹篮打开,给父亲倒了碗姜汤。 王老汉微微的摇了摇头拒绝了儿子的好意,小声说道:“那就好这双鞋啊,大了,不合脚。你穿,爹想回家睡觉。” 小王将父亲带回了家,请了大夫,开了药。 那包银子就放在小王的脚边。 此时坐在父亲床边的小王想到了昨晚父亲让自己做的事情,他慢慢地懂了父亲让自己变卖家舍凑银子的意图了,只是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避开自己。 小王昨晚听完父亲的话,回到家中后,将能压的压能卖的卖,好不容易凑了钱,放到了赌徒蒋那以后,就火急火燎的回了家,发现父亲还没回来以后,就将整个郭北县内外的地方找了个遍,最后还是衙役通知他,他才找到了王老汉。 此刻这个三十岁的庄稼汉流着眼泪,咬着牙关,他不让自己发出声儿,只是看着床上王老汉的脸,生怕吵醒父亲休息。 九 人看人,看坏人 郭北县的下午 老百姓们纷纷出门,结伴将整个郭北县走了一遍又一遍。 家家户户,老老少少,三两做伴的将县里,县外能找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每个人嘴里都在谈论着这件事情,脸上带着喜气,连带着登科街两边的商铺也生意兴隆。 韩秋分在酒肆里忙了一天,一直都没有歇下来过,恍惚间以为过节了。 这一天里有不少人,在出门前就将家中值钱的物件都典押了出去,以防找到了尸体,却没有银两下注的情形发生。 县衙的老爷们也在衙门里做最后的准备, 一方面是为了将碎尸案受害人的尸首收集齐; 第二则是这次分尸案演变到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场百姓同乐的赌局。 现在整个郭北县的人都开始往外掏钱,又因为这是赌局的最后一回合,所以参加赌局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连带着大家聚集的赌资也越来越多了,甚至已经到了一个令人眼馋的地步。 县衙的老爷们决定不作为,所有的人继续对郭北县里的现状保持沉默。 事实上自从卫先生在知县老爷府上说的那一番话之后的这段时间开始,宵禁在郭北县命案后其实就名存实亡了,每天酒肆都是在夜里打烊,街上的人也不见少。 韩秋分下了工以后,就打了二两酒去了卫先生家。 随着岁月的增长,韩秋分也不会每天都去卫先生家,一般是隔个一两天才会去一次。韩秋分到卫先生家时发现,今天的卫先生已经喝上酒了,对面坐着书生。 两人面前放着一盘猪头肉和一盘花生米。韩秋分看到了屋内的景象后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进来了。 随后便扣上了身后的门扉,走进了屋内。 咚,二两‘滚一口儿’被扣在了桌面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韩秋分放下酒后自顾自的去木橱里取了筷箸,再从屋子的角落里抄了条小凳子,放到了桌边,坐下夹了颗花生米塞进了嘴里。 卫先生从韩秋分进门起,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直眯着个眼睛盯着韩秋分看个不停。 看到韩秋分此刻的模样后不禁笑了一下解释道:“书生在这儿住两天,放心。还有啊,酒是他买回来的,不是我。” 韩秋分听完卫先生的话后看了看书生,书生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盯着手里的杯子,就是那只卫先生平时专门自己留用的陶泥酒杯。 书生时不时夹口菜接着就继续看酒杯。韩秋分转回头默默拿起桌上的新买的“滚一口儿”准备给卫先生倒酒。 卫先生看了眼面前瓷杯里的酒面还未下去的,又发现韩秋分的酒壶已经离开了桌面。不禁微微皱眉,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夹了一筷箸猪头肉压下酒劲,韩秋分接着讲卫先生的酒杯倒满。 今晚喝酒,倒酒。韩秋分没用酒盅。 “我呢?”书生突然把酒杯放下,用食指把放在桌上的陶泥杯往身前一推,问道。 韩秋分正在吃花生米,听完书生的话后,就将筷箸轻轻放到身前,归置整齐。 韩秋分,放完筷箸,刚刚握筷子的手自然垂在了身侧,将整只手都暴露在了书生眼前,垂直的手臂,放松的手掌,五指似无意的轻轻晃动着。 书生被韩秋分的手给吸引到了注意,扭着个脖子看。韩秋分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桌下的五指转动了起来,三指骤然握紧,食指中指并拢绷直,看到这一幕的书生眼孔微微一缩。 卫先生坐在韩秋分的左侧,一边喝一口“滚一口儿”一边往嘴里塞一口猪头肉,喝的还挺快,酒意早已经朦胧了双眼,他现在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卫先生另一侧的桌下,韩秋分的手指倒立成剑,指尖朝地往下一压,被剑指隔空下压的土砖此时被压出了一个成人巴掌大的凹印。 自己的眉毛已经不受控制的挤到了一起,书生却没察觉到。 书生愣了愣神,缓缓地转回了身体,站了起来,搬起不远处的”滚一口儿“先给卫先生倒满酒,然后再给自己倒上,随后坐了下来一口喝干了酒,不再说话了,韩秋分在,他害怕。 卫先生看了看两人,又隔着打开的木窗望了望外面,慢慢的往嘴里倒了一杯酒,嘴里轻轻的念叨了一句。 “世间只有人心恶,万事还须天养人。” 卫先生说罢,坐在他对面的书生忍不住了,“杀人的事儿怎么就变成过年了?” 卫先生没再说话,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韩秋分听完书生的话后,在三,四个呼吸之间,眼睛没有眨动过,没说话。 屋里安静了下来, 没人说话了。 十 作揖拱手,盏茶 第二天一大早 天还没亮透,知县老爷就被家里的管家给叫醒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今天稍早一些的时候,大约是五更天,府里的丫鬟开始打扫花园时发现,地上拿来镇风水的大石上放置着一个人的上半身躯干。 躯干的下面垫着两条腿,几个打扫花园的丫鬟被这景象吓得要死,一阵哭嚎后,陆陆续续的丫鬟,连同护卫都一起赶了过去。 一大早的就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老管家被外面的喧哗声折腾醒了以后,立马穿了衣服前往花园进行查看,在了解到基本情况后,就立刻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知县老爷。 “你去把两个捕头叫过来。”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下,知县看到了面前被放置到石头上的尸体景象,随后对着身边的管家吩咐道。 管家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后,就准备转身离开了后院。 “等下,去趟私塾,把卫先生也一道叫过来。”知县思索了一下,再次对老管家补充道,管家领了令,行了一礼,急匆匆地出了后院。 知县看着眼前的尸体残肢,眼里流露出了一丝恼怒还有一点厌恶,身体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一步。 “等客人看过以后,就抬到柴房里,着人小心看管。”说罢,知县老爷一抖袖口,背负着两手,走向了正厅。 两位捕头很快就前后而至,先后察看完尸体后,就一道前往正厅面见知县。 “大人,这些贼人太大胆了,不如卑职现在就召集县衙里的兄弟去把这次参与赌博的所有人,全部收押,严加审讯。”拜见完知县后,其中一名留着羊胡子的捕头立马抱拳,大声说道。 知县端起了桌上的茶杯,用杯盖轻轻的荡开茶水表面的浮沫,左右来回的嗅了嗅茶水的香气后,浅浅地饮了一小口,就是没有说话。 “大人”羊胡子捕头一直拱着手,此刻正满脸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只得弯着腰等知县发话。 刚刚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卫先生就到了。 刚刚还老神在在的知县,此时一看到卫先生到了,立马就从椅子上离开,迎了过去。边走边顺手将茶杯往高背椅旁的木桌上一放,一脸笑容的走了上去。 一旁本来挺着腰板拱手的羊胡子捕头,不知什么时候弯下了腰,拱手也变成了作揖。 卫先生看了一眼堂内的场景,又很快将眼睛转开。 知县老爷和卫先生寒暄过后,几人就准备开始今天的会面,除了还在弯腰的羊胡子捕头。 卫先生朝着另外一名捕头拱了拱手,接着就走到了羊胡子捕头的对面,也不说话,整了整衣冠后一揖到底。 看到这一幕,知县大人的笑脸渐渐的收敛了起来,他快步走到两人身边,一手托住了卫先生的臂肘,一手指着山羊胡捕头说道: “一个捕头要矜持,不要老是弯着腰。不好意思啊,先生,让你见笑了。”知县大人说完话后就伸手去搀扶卫先生,卫先生顺着知县手上的劲儿站了起来后便立马走上前去搀扶那位羊胡子捕头,见知县大人没阻拦,捕头开始在卫先生的帮助下,颤抖着重新直起了腰。 捕头这个时候也知道自己刚刚那番话多半是惹知县大人不高兴了,想到这儿,羊胡子捕头先是对着知县一礼“谢大人。”接着又对卫先生拱了拱手,低声说完“多谢”后,便站到了前厅的另一侧,不再说话了。 知县坐到主坐上后,今天的会面就开始了。 知县看着卫先生坐稳后,就开始说道:“诸位!想必这段时间,县里发生的那点事儿,大家也清楚。那我也不在隐瞒了,今早疑似分尸案中的剩余尸体残肢,“躯干”和“腿”在我的花园里被丫鬟发现了。”知县老爷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将身子微微前倾,双目注视着卫先生。 “我猜,大人是想知道这些贼人在玩什么把戏?”卫先生看着知县的眼睛反问了一句。 坐在上首的知县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卫先生说下去。 “我的想法是,这是贼人在向您示好。大人,这‘躯干’和‘腿’可不比一般的尸体碎块,目前来说,可以算是咱们郭北县最有价值的“礼物”之一了。”卫先生继续说道。 “这么珍贵...那他们为什么不留在自己手里?”知县打断了卫先生的话。 卫先生慢慢的站了起来,背负着双手,低头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本金少,赚的就不多,自然是送出去划算。” 两个捕头连同知县在内的三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个一直没说过话的捕头说话了:“你是说,他们想买通官府,再次作案?利用相同的手法,再赚一笔?” 卫先生笑了一下,拱手说道:“草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了,再想下去肚子里的墨水就不够用了。知县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儿,草民就继续回私塾教书了。”卫先生是聪明人,他知道,他该走了。 知县没有挽留卫先生,随便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吩咐老管家将卫先生送回了私塾。 在卫先生刚要跨出门槛离开前,知县老爷的声音又传来了:“这两天县衙充裕了不少,你过两天记得来领私塾的份银。” 卫先生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一揖到地,道了声:“草民谢过大人。” 知县笑着挥了挥手,卫先生就在老管家的陪同下,离开了。 回到了前厅后,知县重新坐回了首座,开始给两位捕头下达指示。 “你们现在出去找人散布消息,就说县衙已经找到了新的尸体碎片。”知县拿起了一旁的茶杯,两手捧着,不停的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嘴里念道。 “等到流言四起的时候,你们再让人放出关于尸体部位的细节传闻,以此来混淆县里人的判断,让人们分不清,我们手里的尸体碎片是‘躯干’,还是‘腿’。”知县的眼睛盯着茶盏里上下浮沉的茶叶看个不停,继续说着行动计划。 “对了,你们去找赌徒,和他说,让他准备五百两银子给我,我明天上午就要。”这句话说完,知县大人终于是慢慢地喝起了茶。 “他要不给呢?”山羊胡捕头问了一句。 知县抬眼看了山羊胡捕头一眼,又一次刮了刮茶末,喝了一口茶。紧接着知县大人抿住了嘴,皱了皱眉,随手将茶杯往桌上胡乱一推。 “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的茶水后,知县大人拿起衣角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后,这位郭北县的知县大人才悠悠地开了口: “大梁律三十七条,凡聚众赌博及私开赌盘者。” “按律剁手” 十一 人间百态,滋味 郭北县第二天,上午 一大早的,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一股风,风里说县衙发现了残缺的肢体部分。 消息一出,大家都开始向身边在县衙办差的熟人询问起了细节。 可是一上午了都没人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比如说是“躯干”?还是“腿”? 中午刚过,县衙里的尸体部位是“躯干”的消息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而且消息还传的有板有眼,好像真的一样。就在很多人都开始选择相信传言后,另外一个消息又来了,被发现的部位是“腿”! 郭北县,中午 此时的县衙 “大人,赌徒很识相,我们刚和他说完,他就说最近忙糊涂了,忘了还知县大人的钱,连本带息给了六百两,我已经带回来了。说话的是是那位话少的捕头,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在。 知县坐在高背椅上应道“嗯,现在腿和躯干的赔率分布别是多少?”知县的指尖正在身旁的桌子上轻轻的敲打着。 “回大人!现在躯干的赔率到了一比二十五,腿的赔率到了一比二十。”捕头的话刚刚说完,知县的手也停止了动作,指尖悬在空中。 知县沉思了一下,指尖又落了下来,复又敲打在了桌子上,继续吩咐道 “去,找个大一点的木板,把一条腿平放在木板上,另外一条腿则单独拿布裹起来竖着放,外面盖上白布。着两个信的差人锁进库房,不准任何人打开白布,严加看管。” 捕头询问道“抬送时是否要回避其他人?” “不必。还有,没有本官的允许,谁都不准打开盖在上面的白布,去办吧。” 捕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将手里一直捧着的箱子放到了知县身边的桌上,然后打开。 六百两银子,一文不少。 知县看了银子一眼,拿手在五百两银子上隔空笔划了两下,说道“五百两还给他,一百两你给大家分了。” 捕头挠了挠头,但还是走上前去,盖上盖子,将箱子重新抱回了怀里。 桌上清空后,知县的指尖继续敲打着桌面,嘴里说道“听说他最近经常去清原楼?” “是的大人,今天我取完银子,准备走的时候,他还邀约下官一到前去。”捕头回答道。 知县的指尖停住了,说道“那你等会儿见到他,和他说个故事。” 官差作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说道“是!大人。” 知县开口了“山里有只老兔子要死了,小兔子问他,你是怎么躲过猎人的箭矢的?” 捕头被这个开头给引起了兴趣,不禁有些好奇下文。 知县看了眼捕头的样子,嘴角扯起了笑容,说道 “吃的最肥的,都死了。”知县的手指重新开始敲打桌面。 “去吧,赌徒不笨,你也聪明,好事儿”听完知县的话,捕头浑身一紧,应了声诺,赶紧转身出门,完成知县大人下达的命令。 看着捕头的背影消失后,知县重新开了口“让府里的人管好自己的嘴。” 一旁的老管家回了声是,退下了。 正堂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嗒嗒…的声音还回荡在屋内。 郭北县,羊肉酒肆,下午。 一个酒客正小声的和同伴说道“是‘躯干’,县衙搬运尸首的差役是我朋友,他和我说了,他们亲眼看到被白布盖住的躯干,在捕头的监督下,被两个差役锁进了库房。” “真的?”同伴不信。 “那还能有假,那家伙顶的跟帐篷似的。”酒客边说,边拿手比划了一下大小。 “也是,高高的竖直的,腿哪有那么放的。”同伴想想也是,没再质疑。 “我和你说…” 酒肆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谈话,是躯干的消息越传越真,似乎赌局的答案已经揭晓了。 郭北县,晚 到了晚上赌盘已经发生了变化, 此时“躯干”的赔率变成一比二,“腿”的赔率则变成了一比三十。 压了“躯干”的人虽然不甘心,但是总好过输钱。 可是压“腿”的人,心情就不一样了,短短一个晚上,就不知道出现了多少伤心人。 有王老汉和赌徒一夜爆发的先例在前,郭北县的老少们都很关注这最后一场的赌局结果,每个人都想成为下一个幸运儿。 不少人这次都是大手笔,其中更有甚者,倾其所有,只为了搏一搏这虚无缥缈的荣华富贵。 这段时间开赌以来,不断的有人修改赌注,赌徒被搞的不厌其烦,所以为了方便统计赌资,他早在今早开盘的时候就特别申明了 不能重复下注,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是吃香喝辣还是家破人亡自己看着办。 今夜难熬,可是传言就是传言,只要衙门还没贴告示,那这谜底就还没被揭晓。 郭北县第三天,一大早 不少一宿未眠的人,天一亮就等在衙门口,等着看今天的告示。 一直过了很久,一个提着浆糊筒的小衙役才打着哈欠从县衙里走出来,周围所有的人都紧紧地盯着小衙役夹在手肘处的一卷纸。 小衙役没说话,揉了揉眼睛,自顾自地刷好浆糊,贴上告示。 咚! 浆糊筒摔在了地上,小半桶的浆糊泼洒的到处都是。 小衙役清醒了,看到告示那一刻,小衙役知道,他一年的月钱没了,三两银子。 围观的人哗啦一下包围了小衙役,同时沉默了下来。 “是腿!是腿!欢呼声划破了宁静。 郭北县第三天,上午 赌局, 一锤定音。 十二 乞丐是爷,六千 郭北县第三天,中午 羊肉酒肆, 咚,一块碎银子被丢到了柜台上 “给爷上一个羊肉锅,加半斤羊肉,挑肥的。” 一个酒客的到来,让整个酒肆内坐着的人都皱起了眉头,丢银子的人姓刘,说话的人是个乞丐。 郭北县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乞丐刘乞讨的身影。 大抵是县里找不出第二种,日子过的比乞丐更差的人了,再兼之他平时糊口的来源是靠乞讨,所以平时脸青楼里干脏活的下人也看不起他,当他是过街耗子。 以往的乞丐刘也不是没来过羊肉酒肆,只是他每次都呆在门口,躺在地上,等里面酒足饭饱的大爷们出来时,才会爬起来,上前讨要散碎铜板换两个窝头糊个口儿。 从来有钱的都是爷,本着这样的想法,即使伙计们再不待见他,也不得不把他往酒肆里带,小心伺候着, 客人们不开心可是也没多做表示,只是在和朋友交谈间时不时的朝着乞丐看一眼,顺带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赶紧走,好离晦气离的远一点儿。 乞丐刘这段时间里和其他人一样看着天上的馅饼,口水淌个不停。一向不工作的他,甚至还去周掌柜那儿搬了两天的货。 老周掌柜今年六十有六了,这年头能活到这个岁数的那都得感谢老天爷。所以每年生日,老周掌柜的儿子都会照过大寿的水平来给父亲庆祝,图个吉利。 周家的好日子刚好在秋后,来年的时候。 周掌柜从入秋开始就一直一些闲散人员来搬运各种用于过年和过寿的物品,薪资五十文铜钱一天,包两顿饭,不包宿。 这是乞丐刘是这辈子第一次,上工。 从赌局第一天起,他就一只在忙,每天能赚五十铜板,还能吃上两顿干净的热乎饭,从早到晚。 为了赚点赌本,即使在这么忙的情况下,乞丐也没落下乞讨的业务。 昨天一早,县衙找到尸体的消息刚果传出来的时候,乞丐就将所有家当两百文铜板都给压了进去,随后就辞去了工作,躺在酒肆门口讨起了饭。 怕什么来什么,到了下午,县衙里的尸体残躯是‘躯干’的消息似乎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乞丐刘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顶着寒风愣是在赌徒家门口住了一夜,想着等赌徒起来后,好好说两句好话,借此希望财大气粗的赌徒把这两百枚辛苦钱还给他。 没成想到,山穷水尽的最后, 锁进县衙库房的尸体部位不是‘躯干’, 是’腿‘。 乞丐瞬间抖了起来,他现在可是揣着六千枚铜板的主儿,成爷了。 想到这里以后,乞丐挺了挺腰,整了整身上的破麻衣,胸脯一挺,岔着两腿,精神抖擞的踱到了赌徒的家门口,用力地拍了拍赌徒家的门。 拍了一会儿, 见没人搭理自己,乞丐不禁有些生气上火,扯着嗓子骂骂咧咧的骂了起来 “哎!怎么着,赖钱?开门!”啪啪的拍门声夹杂着乞丐的叫骂,在秋冬早晨中显得异常的刺耳。 “奶奶的,赶着投胎呢,别拍了!”不耐烦的声音由远到近,很快就到了门边,赌徒打开了门。 看到是一个乞丐在敲自己的门后,不禁疑惑地把头伸出了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 “快,告示出来了,是腿,赶紧地把我的六千枚枚铜板,交出来!”乞丐看着赌徒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样子,气恼地叫道。 还以为什么事儿呢,六千枚铜板?赌徒好笑又好气的想着,接着上下打量了两遍面前的乞丐,说道“我回去拿,等着。” 赌徒说话间就要关上门。 说时迟那时快,乞丐刘一把将手塞进了即将合拢的门缝中,喊道”你他妈想跑?!” 赌徒终于是忍不住了,飞起一脚蹬在乞丐的胸脯上,随即重重地关上了门。 乞丐摔在地上,开始左右打滚,不停嚎叫。 砰,一小包银子,约莫六两左右,唰的飞出了赌徒家的围墙,砸落在了离乞丐不远的地方。屋里还跟着传来了几声叫骂臭要饭的,下三滥的东西,还六千枚铜板,什么玩意儿 乞丐看到小布兜后,立刻忍着痛连滚带爬扑向了银子。 乞丐很兴奋,这脚挨的值,赚大发了! 乞丐一边手忙脚乱的打开了布兜,一边挨个将布兜里装的银子咬了个遍。 确定了是货真价实的银子之后,乞丐小心地朝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迅速将银子往破衣里一塞。 本来乞丐还想转过头冲着赌徒的家门,啐了一口痰,突然看到一群穿着黑色皂衣的捕快班头快速穿过了巷口,往自己这边走来。 看到这些差老爷,乞丐早已吓破了胆,赶紧连滚带爬的溜了。 乞丐的身后,差人们已经敲开了赌徒的家门,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在了街上。 郭北县,晚上 酒肆里的一隅,四角木桌旁,书生和卫先生面对面坐在一块,中间的位置是留给韩秋分的。 冒着热气的汤色浓郁诱人,微微鼓泡的汤面上时不时可以看见几块肥美的羊肉块在上下沉浮。 “怎么还没好!我都要饿死了。”书生伸长了脖子紧紧的盯着面前的羊肉汤锅,眼睛随着浓郁汤中的上下浮沉的羊肉一起,上下移动着,嘴里嘟囔道。 卫先生倒是不着急,拿勺子在锅里搅了搅,说道“快啦,多煮会儿,汤更浓。” “我今早看到赌徒被县衙的差役押走了。”书生在转移注意力,他怕在这样下去,他会不受控制地钻进汤里。 “在哪看的?”卫先生边说话边放下手里的勺子,紧接着又将一盘羊血下进了锅里。 眼见韩秋分收完了桌子,酒肆里也没了别的客人,卫先生开始帮韩秋分和书生盛汤, “在他家屋顶上。”书生一边说着一边盯着韩秋风的身影。 说完话间汤已经盛完了,卫先生的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笑着端起其中一碗递给了书生。 “别打草惊蛇了。” “嗯” “ 十三 赌徒报应,雨夜 赌徒被带走的第二天。 县衙内 今天,是知县老爷升堂审判赌徒的日子。 此时的赌徒正昂着头跪在公堂里,他的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捕头,身边两侧则站着两列手持杀威棒的差役。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案桌后面的知县,正坐在太师椅上。 堂内的“威武”之声渐渐平息后,知县拍了下惊堂木问道“堂下何人?” 听到知县的的问后,站在赌徒左侧的山羊胡捕头立时上前一步,行礼说道 “回大人!犯人赌徒,讳蒋,现人已带到。” 知县老爷坐在堂上,看着跪在下面的赌徒,笑了笑,说道“他所犯何事儿啊?” 山羊胡捕头抬眼瞥了眼跪在身旁,两手后缚的赌徒。继续说道“此人犯有阻碍衙门公务,以命案为利,结众盘赌,这赌徒蒋包藏祸心,属十恶不赦之徒,还望知县大人予以定夺。”说完后,羊胡子捕头就退回了原处。 “大人!我给你送过银子的!”赌徒跪在地上,站不起身,此刻听完羊胡子捕头的话,立刻挣扎了起来,不管不顾的扯着脖子喊道。 这句话说完了,堂上的不少官差都皱了皱眉,暗道一声“蠢材。” 知县没出声,只是微微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 赌徒的脸色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这时,分列在公堂两旁中的一个差役,立刻持着杀威棒往前迈出一步,刚好到了赌徒的身后位置。 差役也不多啰嗦,重重地一棒挥起,猛地砸落在了赌徒的脊背上,发出了一声闷哼后,赌徒的身体瞬间在空中绷直,前后微微晃了晃,停顿了片刻。 赌徒的喉咙被血堵住了,他叫不出声儿了,赌徒的头朝着地面屈着,不复之前的样子。 “我收了?”知县饶有兴致的摸了摸下巴,看着堂下的赌徒说道。 呸!当赌徒的把嘴里的血好不容易咳出来后,他咬了咬牙,口齿有些模糊的再次说道“您没收,但是…” 知县笑的越来越开心了,随即身体向后一靠,倚躺在了太师椅上。 “大人,这个事情就让我来吧。”那位话少的捕头第一次开口就直接打断了赌徒。 看到捕头出面了,知县大人愉快的点了点头,继续靠在椅子上,看着下面的动静。 朝着知县行过礼后,捕头弯下了腰,一把捏住了赌徒的脸,将自己的脸贴了过去,面带戏谑的对着赌徒说道“你送了五百两,我退了五百两,哪多出来的一百两?” 捕头的手像是一把铁钳,死死的箍住了赌徒的嘴,赌徒的眼睛睁的很大,眼眶欲裂,就是说不出声。 听完捕头的话后,周围不少的差人都笑了一下。 赌徒还欲挣扎一番,可是却又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堂上的人,不住的发抖。 “哦是这么回事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知县收起了笑脸,正起了身子,点了点赌徒,随后就将手放到了案桌上的惊堂木上。 赌徒挣扎的更用力了,可是捕头没有放开手,赌徒嘴里的鲜血顺着捕头的手缝流了下来,一直流进了袖子里。 “那就定罪咯?”,知县老爷摇了摇头,好像对赌徒的表现很失望的样子。 知县手腕上扬,惊木离案,啪! 结案 罚没罪者赌徒所有非法赃款,赃物。 杖一百, 剁手。 郭北县下午 秋天的天气多变,今天上午还春光明媚的郭北县,到了下午,天上开始下起了绵绵的烟雨。 到了傍晚时分,又一个告示贴在了衙门门口,这次是悬赏榜文 凡寻得躯干报与衙门者,赏两百纹银。 凡有情况报与衙门者,赏二钱。 谎报情报者与扰乱公堂同罪,杖二十。 知情不报者,一经发现,与罪者同罪。 随着赌徒被抓,赌盘被破,没人再关心这最后一块肢体碎片的去处,烟雨里的郭北县顿时少了许多热闹,也少了不少生气。 一直到了晚上,雨都没停过,深秋越来越冷了。 登科街上的商铺今晚都早早地打了烊,黑夜笼罩后街道上,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哗哗作响的雨声没间断过。 两个穿着黑衣戴着斗笠的人从远处走来,其中一人打着伞,另一人则穿着蓑衣。 两人就这么淌着雨,慢慢走着,就像那在黑暗中寻找猎物的夜枭一样,张望着,不知他们在找什么。 看他们走的方向,是县衙。 夜很黑了,除了偶尔从天空闪过的雷电可以带来一丝光亮外,就只剩下了耳畔这连绵不绝的雨声。 地上的石板路上也早积了薄薄的一层水,两个黑衣人每一脚迈出都会带出一片水花,那些溅射而出的水,再次回落到了地上,遁于无形,四散流开。 两人一路没停歇,在刚出登科街后,就转进了旁边的巷道。 一个撑着油纸伞,背着书箱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二人的身后 “血会融进水里,随着雨一起消失。 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两个黑衣人慢慢的顿住了脚步,一起转过了身。 啪擦, 一道雷光闪烁而过,将这黑暗的雨幕给撕开了一道裂缝。 巷子被照亮了一刹,背书箱的身影抬高了手中的油纸伞,伞下的人,正翘着一只粗眉,眼含笑意的看着两人,接着说道 “两位凶手, 这次赌局玩的不开心?” 十四 雨夜遇贼,落幕 “嘿嘿,带你小子财?不如用你让兄弟我们再一笔财?”穿蓑衣的黑衣人开了口。 噗嗤,打伞的黑衣人,笑出了声,旋即又立马收住,空着的手搓了搓鼻子,严肃的气氛被彻底破坏了。 一旁穿蓑衣的黑衣人看了同伴一眼,没说话,可是藏在蓑衣里的身子还是晃了晃。 看来。他忍住了。 “…”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别自己承认...服了…。”书生无奈地说道。 他和这伙人是一起进城的,当时他们是三个人。 所以自从之前在土地庙碰到他们以后,书生就一直悄悄的跟着两人,一直到了现在,他想看看这两个人到底在干什么。 “你是土地庙那个…”打雨伞的黑衣人抢在同伴之前说道,他认出了书生。 穿蓑衣的黑衣人忍不住了,大声吼道:“闭嘴!” “像这样合作...早晚你俩只剩一个。”书生手里的油纸伞歪了歪,险些就要握不住了,老卫,我这样,算打草惊蛇吗?书生心里念道。 “我们也不想杀她。”穿蓑衣的黑衣人眼见身份也暴露了,便不再掩饰。 “毕竟这都是她想出来的办法,从击鼓鸣冤开始,到开赌局,再到杀人后尸体怎么处理,她都想到了。”黑衣人边说话,边从腰带里拔出一把短刃,身体也慢慢动了起来,打伞的黑衣人看到了身边人的动作,也收拢了手里的伞,横卧在手里,当作武器。 “少一个人,多分钱,所以我杀了她。”穿蓑衣的黑衣人停下了身子,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地对书生说道, 雨声变大了。 书生往前迈出了一步后将伞压低了不少,“今天呢?”噼里啪啦的雨声混合着模糊的人声,回荡在了漆黑的小巷中。 “我们先去衙门看看能不能领赏银。”黑衣人说完话后,就和身边的同伴同时往前迈步走来。 贼人把剩余的尸体当作礼物送到知县府上的事儿,书生是知道的,卫先生和他说了。 “不给呢?”书生趁着说话的功夫,卸下了背上的书箱,往地上一放,然后边举着伞,边从书箱里往外面掏着什么。 摸出来了,书生的手上多了一块,外表漆黑朴素,孩子小臂大小的镇纸。 “这次我会记得剁的碎一点,多赚一笔!上。”招呼完同伴后,身着蓑衣的贼人立时迈开了大步,冲向了书生。 书生掂了掂手里的镇纸,满意的挑了挑眉毛,随手盖上箱盖后便不再多管地上的书箱,举着伞朝着两人走去。 两个人再次加快了度。 地上的积水不浅了,靴子每次在地上踏落时,都会有一泼水花散开。 书生背负着手臂,反握着镇纸,缓缓向前。 交手了,蓑衣贼人的短刃冲到了书生身前,书生的身影化开,转到贼人身侧后,他看到了贼人的后脑勺。 书生不再迟疑,狠狠的抡起手里的镇纸,猛的砸在了贼人的后脑勺上,贼人出一声闷哼,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摔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打伞的贼人看到同伴的不堪一击后,出了一声怪叫,就准备转身,逃走。 书生的脚步变换了一下,布靴一跨后,就找准了位置,抡下了手里的镇纸。 看了看两人,收起了伞,书生就准备扛起两人,将他们送去衙门。 收了伞,刚要走的时候,书生突然感到身侧传来了一阵细小的动静,书生快地往后退了一步, 呲啦一声后,书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的衣服被刺破了。 书生立刻丢了手里的伞和镇纸,身子往后一拧,落到书箱边就准备去开箱盖。 咻,书生往前伸去的手指往后一缩,一阵金石撞击的声音响了起来。 “暗器!”书生暗道,刚要再退,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高手此时正一剑又一剑的袭来,招式如泼雨一般,连绵不绝的向书生袭来。 书生的身体在狭小的黑巷中不停的退步换移,一个躲一个杀,两人从巷中打到了街上。 雷光再次照破了黑暗。 此时的书生,浑身都挂满了彩,献血不住的从伤口里流出来,他灰色的袍子已经染上了红色。 剑很快,再加上对方的暗器,要不是书生轻功了得,恐怕早就死在此人手里了。 书生被逼退到了墙边,此时正倚在墙上,整个人不停地大口喘息着,像是刚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完全湿透。 雨水顺着书生的脸庞滑落而下,雨一直在下,他早就分不清身上流的是血还是水了。 又是一剑刺来,书生知道,再不求救,他今天就死定了。 “韩秋分!我要死了!快救我!”喊完这一嗓子,书生彻底放弃了抵抗,摊开了双臂,丝毫不在意那即将袭来的利剑。 书生话音刚落,一只手从他的后面猛的抓来,将书生往身后一抛。 手的主人救了书生后,立刻往后一撤,落到了距离书生不远处的地方。 闪电又划过了天空,韩秋分对上了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 他依稀看到了几个小小的黑点从蒙面人方向朝着韩秋分洒来,“小心暗器!”书生赶紧提醒到。 韩秋分靴底的水珠周围逐渐结出了几片冰晶,他听到了书生的提醒后,立刻就将腿部微屈,他的脚尖瞬间弹离了地面,随着这一步的迈出。 随着他的离地,韩秋分皂靴上裹挟着雪花的水珠也瞬时被他的冲势给狠狠地震碎了,洒落后地上,重归到了雨水里。 一手将袭来的黑点打飞后,韩秋分的身体立刻如一把张开的大弓一般,猛地射出,一道腿影后,潜藏的黑影立刻被远远地击飞开外。 没有犹豫,再一次弹起后,此时韩秋分周遭的雨幕都被他再次凝炼出来的腿影给截停在了半空中。 随着几次闪烁后,韩秋分的脚下仿佛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寒冰箭矢。 “流光梭!” 躺在地上,仰着头看二人打斗的书生和倒飞出去后正在竭力保持平衡的神秘蒙面人同时叫道。 神秘人不敢再耽搁,仓促落了地,就越上了房顶,逃之夭夭了。 韩秋分看到蒙面人逃走后,立刻下落回到地面。 只在那雨水堆积的路面上用力一压,韩秋分就准备再次出击,黑衣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感觉到自己的血越流越多了,生怕自己死掉的书生,立刻扯着嗓子冲韩秋分喊道: “拿他来钓条大鱼!” “你一梭下去,他就死了!” 十五 暗光梭,踢皇 呲啦的声响后 书生的衣服被刺破了,如果他刚刚没下意识的后撤,可能他已经死了。 书生赶忙丢掉了手里的伞和镇纸,身子往后一拧,抢身到书箱边就准备去开箱盖。 咻,空气中传来了声音 书生往前伸去的手指顿时往后一缩,随后一阵金石撞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暗器!”书生暗道,他刚要再退,可是来不及了。 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来的神秘人此时正一剑又一剑的袭来,招式如泼雨一般,连绵不绝的向书生逼近。 书生的身体在狭小的黑巷中不停的退步换移。 两个人,一个躲一个杀,从巷中打到了街上。 耀眼的雷光再次照破了黑暗,两人已经冲回了登科街,离开了小巷。 此时的书生,浑身都挂满了彩,鲜血只不住的从伤口里流出来,灰色的袍子早已染上了红色。 “先用暗器打破我的节奏,再用剑来下杀手,这个人是?”书生心里思索着,刚刚在黑暗里,他的情况十分凶险,要不是他轻功了得,恐怕早就死在此人手里了。 此刻的书生被逼退到了墙边,正倚在墙上,不停地大口喘息着,在大雨里呆了这么久,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完全湿透。 雨水顺着书生的脸庞滑落而下,雨一直没停下,身上刚冒出来的鲜血,立刻就被雨水给洗涤掉了。 浑身汗毛竖起,神秘人的剑再度刺来,书生知道,再不求救,他今天就死定了。 “那个一直跟着我的人,需要你的时候,到了!”喊完这一嗓子,书生就彻底放弃了抵抗,摊开了双臂,丝毫不在意那即将袭来的利剑。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书生的后面猛的抓来,将他往身后一抛。 手的主人救了书生后,立刻往后一撤,落到了距离书生不远处的地方和那个隐匿起来的神秘人对峙了起来。 闪电又划过了天空,书生不远处站的是韩秋分,和他对峙的是一个穿着夜行衣,倒提着长剑的蒙面人。 趁着刹那的亮光,书生看到了几个小小的黑点从蒙面人方向朝着韩秋分洒来,“小心暗器!”书生赶紧大声的提醒到。 韩秋分看着对面的人,闭上了眼睛,晚上没有火光,看不清神秘人在哪。 “内心无念则冰清,百光失色,夜流梭”韩秋分心里默念起了一个在土地庙歇脚的瘸子,在传他武功时说的话。 水雾渐渐凝成了霜。 靴底的水珠周围逐渐结出了几片冰晶,他听到了书生的提醒后,立刻就将腿部微屈,他的脚下的地面已经结出了一片薄冰,此时随着韩秋分的身体下压,冰面裂开了裂缝。 啪!随着他的脚尖弹离了地面,韩秋分皂靴上裹挟着雪花的水珠也瞬时被他的冲势给狠狠地震碎了,连同地上那些碎成碎粉的薄冰一起,重归到了雨水里。 一脚将袭来的黑点踢飞后,韩秋分的身体立刻如一把张开的大弓一般,猛地射出,一道腿影后,潜藏的黑影立刻被远远地击飞开外。 没有犹豫,身体再一次弹起后,韩秋分划出了一道腿影,顿时周遭的雨幕都被他再次凝炼出来的腿影给截停在了半空中。 韩秋分的脚下仿佛各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箭矢。 “暗光梭!” 躺在地上,仰着头看二人打斗的书生和倒飞出去后正在竭力保持平衡的神秘蒙面人同时叫道。 “这可是至高腿法,雄厚的内里摧过经脉,直达涌泉。身体如弓,两腿为箭。 这是踢皇的绝学!要是挨上了,就会被穿击而死。” 神秘人心念闪过,立刻不再耽搁,仓促落了地,就越上了房顶,逃之夭夭。 韩秋分看到蒙面人逃走后,立刻下落回到地面。 只在那雨水堆积的路面上用力一压,韩秋分就准备再次出击,朝黑衣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书生赶紧喊道,他怕他死在这里。 “你一梭下去,他就死了!” “等我用他给你煲锅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