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病美人师尊》 第1章 《独占病美人师尊【重生】》作者:棠舟  文案:  上辈子,他们一个是大逆不道的孽徒,一个是自甘堕落的师尊。传闻顾凌霄恨极了迟宁,一朝掌权就踏平了簇玉峰,斩杀门派中所有弟子,掳去了昔日师尊。  迟宁清冷如高山霜雪般的人,被魔尊囚于登仙殿,明珠蒙尘,夜夜笙歌。顾凌霄修习邪术,杀戮太重,终于触怒天道,三道雷劫降下欲将其诛杀。  生死关头,竟是迟宁挡在顾凌霄面前,拼着神魂俱灭,也要救下这魔头。  ——  “无论你什么时候回头,我都站在你身后。”  ——  双双重生后。  八岁的顾凌霄蹬着小短腿往迟宁床上爬:“我做噩梦了,要跟师尊一起睡才能好。”  迟宁心疼徒弟:“好的崽崽。”  十七岁的顾凌霄解开披风罩到迟宁身上:“师尊灵力不稳,凤凰尾巴都漏出来了,穿我的衣服遮一遮好不好?”  迟宁被徒弟的灵力裹得很舒服:“好的崽崽。”  功法登峰造极后的顾凌霄捏住迟宁的剑刃:“我赢了,师尊要一言九鼎嫁给我。”  “好的崽……???”  迟宁眨眨眼睛觉得不太对,明明重新养了一次,怎么又养出了一个狼崽子。  *本书又名《重生后我带徒弟搞事业》  *《但是徒弟只想和我谈恋爱》  *双洁he勿ky勿ky勿ky  *排雷:文笔差逻辑死,看个开心,别深究;不喜勿收藏第1章 登仙殿的枷锁与笙歌  他们还在温存着,饥肠辘辘的鬣狗就围了上来。  顾凌霄把迟宁按在榻上,修长的手指从背后掐住猎物脆弱的脖颈,下面更加恶劣地顶撞:“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笨蛋又来了。”男人眉眼间浮现出冷厉:“正好地下的小鬼们饿了,就让他们去做盘中餐。”  迟宁浑身上下都透着淡粉色,白衣挂在手肘欲落不落:“你说过、说过要回头的……”  “回头?”顾凌霄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我的好师尊,是这登仙殿的铁锁把你囚糊涂了么,我若现在回头,殿外的人定会把我千刀万剐来泄愤。”  “之前随口答应,不过是因为你那晚在床上表现地乖。”  “我回头,背后还站着谁呢?”  顾凌霄,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妄天尊。能让死物化为傀儡供他驱使,所过之处,尸山骨海,流血漂橹。  传闻顾凌霄曾拜师于簇玉峰云清仙长门下,和云清仙长积怨甚重。一朝大权在握,顾凌霄便踏平簇玉峰,把门派中所有弟子斩杀于山巅,还掳了昔日师尊囚于榻上,夜夜笙歌。  顾凌霄捞起迟宁的窄腰,把这冰肌玉骨的美人抱坐在自己怀里。  被欺负地太狠了,迟宁忍不住漏出一声呜咽,声音细软缠绵,像春夜里开出一朵昙花。  顾凌霄最爱师尊被逼到极致的情态,他玩味地加了力气,却看见迟宁咬紧了下唇,半点声音也不肯发出。  “真想剖开这里,看看里面是不是石头做的,都成阶下囚了,还装着松石霜雪的样子给谁看?!”顾凌霄的手掌贴在迟宁的心口,危险地摩挲,“师尊看过我的心吧,你亲手剖开的,血就顺着你的腕骨淌下来,把整身道袍都染红了。”  迟宁的心脏仿佛真的被狠狠攥了一下,他崩溃道:“别、别说……求你。”  “为什么不说?我有一些事记不清了还要师尊告诉我,你的徒弟当年几岁?被剜心的时候疼不疼?”  “对不住……”  “学会道歉了,倒是稀奇。”顾凌霄冷声嘲讽。  怀中人没了声响,顾凌霄捏着迟宁的下巴逼他抬头,只见后者几缕发丝粘在腮边,泛红的眼眶下挂着几滴泪珠。  竟是哭了。  顾凌霄喜欢在床上想方设法把迟宁弄哭。但迟宁骨头硬,疼极了,即使咬出满嘴的血,也能忍着一声不吭。  今日却因为旧事哭的伤心,顾凌霄反而一点也不觉得愉悦。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滔天的罪名我跟你一起担着,我帮你重塑仙骨,再一点点提升修为……”  “够了!”  顾凌霄出声打断。  真可笑,这个人亲手剔掉了他的仙骨,打散了他全身修为,如今又异想天开劝他赎罪?  不可能。  顾凌霄发泄完,也不管床上人的死活,径自起身,从容地系衣带。他身材极好,流畅的肌肉线条蕴藏危险的爆发力。  “我出去解决那群废物,你等我回来。”  迟宁累到意识昏聩,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散着长发陷在锦被里,清癯的身型只能把被子顶出一小块。  他太瘦了,像团可怜的猫。  顾凌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临走前说:“今晚做你爱吃的,可别死在登仙殿里。”第2章 不问苍生,他眼里只有顾凌霄一人  鲜血染红了玉阶,登仙殿前,无数修士齐齐将剑刃对准一人。  这些修士以千叶派为首,趁着夜色突破了山下的结界,在上山途中一路斩杀妄天尊的爪牙。他们目前进展很顺利,殿外躺满了魔物的尸身,顾凌霄已是孤家寡人。  所以千叶派掌门十分得意,如果今日能铲除妄天尊,他就立了大功一件,一定能坐上百派盟主之位。  台阶上站着一位高大的男子,玄袍及地,露在袖外的手指染着病态的白。他薄薄的眼皮半垂着,漫不经心笑了几声:“想杀我?”声音沙哑冷淡,带着玩味的嘲讽:“一群废物,没看出来么,你们一路上斩杀的,都是些小傀罢了。”  四周的血腥味乍然退去,只见原本倒地的尸身都变为了糟朽的木架和黄纸,鲜血竟凝成了一朵凌霄花。  不知哪位修士大叫一声“不妙”,人群慌乱地后退。  原来他们费劲心力除去的对手,只是顾凌霄随手捏造出来的死物。  “顾凌霄!”站在队首一名剑修呵斥,“不要再耍你的歪门邪道,今日百派汇聚共诛邪佞,就该是你命毙身死之时!”  顾凌霄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终于想起这人叫霍柳,前阵子刚来登仙殿讨好过他,求着要当千叶派的掌门。  呵,所谓名门正派不也是两幅面孔。  霍柳被顾凌霄盯地心里发毛,但为了撑起气势,又梗着脖子说:“天地昭昭,你会遭天谴,不得好死!”  其他人受到激励,也纷纷慷慨出声:“对啊,朗朗乾坤……”  “你……你还欺师灭祖,囚禁云清仙长!”  “你这魔头,你枉为人!”  一个个滔天罪名安到头上。顾凌霄拢着衣袖,垂眸不语,唯独在听到“云清仙长”四字时心神微动。  他想,外面这么闹,师尊要休息不好了。  “嘘,再说话,我就割下你们每个人的舌头。”  语毕,大多人都畏惧地闭紧了嘴巴,唯有一人愤愤道:“我看迟宁也是贱,怎么能不要脸到和徒弟……”  声音消失了。  顾凌霄甩出一掌要了那个小喽啰的性命。像碾死一只蚂蚁。  仙门百派的人都被震慑住了,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半月未见,顾凌霄的身手竟又精进了,能这么轻易杀死金丹后期的修士。哪怕簇玉峰前峰主解九泽在世,对上这个魔头,胜算怕也不能超过三成。  顾凌霄觑了一眼各怀心思的修士,顿觉索然无味。  “整个星沉大陆都是我的,你们既要像蝼蚁一样到处流窜逃命,还时不时聚在一起说什么匡扶正道的梦话。不如今日来了断,”男人的掌心里燃起一团黑雾,“你们谁有能力杀我,便来吧。”  阶下的对手皆噤声。霍柳满背都是冷汗,他这次敢做出头鸟,是因为听说顾凌霄练功走火入魔,近来都躲在登仙殿里养伤。  可此时一看哪有半分走火入魔的迹象,反而强大到无人匹敌。  “摆剑阵!”霍柳硬着头皮命令。  三十六位穿着白袍的年轻剑修腾空而起,在空中结成了冰蓝色的阵印,是冰轮阵法。  所谓冰轮阵法,是簇玉峰不外传的秘术,能借助水压冰刺之力,使三十六把宝剑合二为一,直直刺穿人的躯体。  顾凌霄的瞳仁慢慢凝成血红色,他一抬掌,内力搅动周遭的空气,霎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砾。  “不好,他又要发狂了!”万古门的长老后退几步,还没有真正交手就已经畏缩。  顾凌霄在正常状态下虽然很强大,但有时心情好的时候还能饶了对手的性命。  瞳仁变红时则格外暴虐,必须屠戮到尸山血海,不留活口。  地动山摇,狂风圈着地面似乎要把人拖进夜空,每一颗石头都发出嗡鸣的啸叫。  伸着利爪的傀儡钻出地面,在顾凌霄的驱使下和众人厮杀。死物做成的傀斩不尽杀不完,一刀砍下去砍下傀儡的头颅,他们依然能迅速愈合好,片刻不停地发起进攻。  高下立见。  霍柳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左支右绌,身负重伤,只能和存活的道友背对背形成一个小圈,勉强抵挡鬼魅的攻势。  在这样下去……他们全都活不了了……  顾凌霄漫不经心地盯着战况,感到有些厌烦。修长好看的右手抬起,他只需动一动食指,就能让阶下众人化为屑份。  但他的手腕却被一段素白凉滑的锦缎缠住了。  冰冷湖水一样的触感让顾凌霄心神微动。  “你怎么出来了?”  迟宁用灵犀缠住男人的腕骨,几步走到顾凌霄身侧:“凌霄,别被心魔控制。” 第3章 他连呼吸都很微弱,说话声渺远模糊:“把我葬在簇玉山巅吧。”  十几年仿佛眨眼一瞬。  那个拉着他衣袍的小孩长成少年,又加了冠,现在,顾凌霄与正道对立,是强大无匹的魔尊。  他陪了顾凌霄许久,少年意气也走,腥风血雨也走,万人唾弃的邪魔歪道也走。  但,也只能到这里了。  迟宁累极,靠着男人的胸膛,闭上了眼睛。1  像一棵树枯萎衰朽,一只鹿被咬断了咽喉。9  世间少了一个生灵,但那是顾凌霄全部的光。  怀里的人冰冷又寂静……  顾凌霄发了疯:“为什么要替我挡!十恶不赦的是我!迟云清,你就是想让我欠你的,你死了,我就杀光了天下人给你陪葬!”3  “迟云清,如果不想让别人都死,你就给我好好活着!”  “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华贵的冠冕被扯下,顾凌霄散着头发,眼里尽是猩红的血丝。  从前他这样说的时候,迟宁会拿眼瞪他,可现在迟宁毫无反应,温度在一点点的从这具身体中散逸。  为什么,偏偏是顾凌霄最对不住的人,挡在了他身前。1  “迟云清,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得自私一点。”7  厚重的乌云化为倾盆大雨,整个人间都冷透了。1  “我马上去陪你了。”1  顾凌霄喃喃道。第4章 重逢,心如擂鼓  迟宁浑身冷汗地惊醒。  身子仿佛被雨水浸泡过,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他死了,但这里似乎不是地狱黄泉。  迟宁攥紧被子,有些惊恐地打量四周陈设。竹椅、木窗、枕边放着看了一半的书,蜡烛即将燃尽。  这一切和记忆中的景象重叠,这是在摇光殿,他的卧房。  怎么会到了这里?  毁天灭地的雷声还在脑海里回响,迟宁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恍惚听到顾凌霄把他抱在怀里,贴着他耳朵轻轻说了几个字。  是什么呢,迟宁捏着山根仔细回想,但脑海中思绪杂冗如乱麻。  确实是记不起来了。  对了!顾凌霄呢?  他千万不要出事。  迟宁草草披上外套,起身去寻人。摇光殿中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正当他怀疑这是一场梦时,打开门,却见一个白嫩嫩的小豆包站在门外。  小豆包才八岁,睁着大眼睛看他。眼眸湿漉漉的,还轻轻吸着鼻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迟宁缓缓呼出一口气,向小孩伸出手:“怎么了凌霄,有人欺负你吗?”  变成小短腿的顾凌霄站在几步外仰头看长身玉立的仙长。那人白袍逶地,凤眼微垂,还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手掌薄而匀净,握上去肯定是热的、软的。  他的师尊,又活了过来。  顾凌霄花了片刻来接受自己变成个短腿小孩的事实。他抓住迟宁的手,委屈道:“我做噩梦了……有鬼在追我……”  昔日杀人不眨眼的魔尊大言不惭地撒娇,明明他自己才是最凶恶的鬼煞,能把全天下的小孩子都吓哭。  迟宁心疼得不行,连忙蹲下抱住软乎乎的小孩:“崽崽不怕,要是有小鬼来,我就拿剑给他赶走。”  迟宁的家乡话里,管小孩子叫崽崽。说这两个字时,迟宁的尾音又轻又软,像鱼儿在湖面上吹出了一圈波纹。  顾凌霄从前被叫了十几年的崽崽,只觉得这个称呼幼稚又腻歪,此时再听到心中却舒服极了,恨不得迟宁再多叫两声。  抱着顾凌霄的手臂越收越紧,迟宁心如擂鼓。  原来顾凌霄安然无恙,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黏糊糊地朝他哭。  迟宁把八岁的顾凌霄抱回到他的床榻上。小豆包坐在床沿上,小短腿触不到地面,在空中摇摇晃晃:“刚才的梦可吓人了……师尊,我不敢一个人睡了。”  迟宁给孩子拿了糖糕吃,问他噩梦的具体内容,顾凌霄支支吾吾说记不清了,只一味顾着低头吃点心。  吃完了嘴角沾着碎屑,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着迟宁:“您许我睡吗,师兄们说您不喜欢被打扰。”  小孩长得白净可爱,迟宁没忍住摸了一下顾凌霄的头,答应道:“许的,夜深了,快睡吧。”  顾凌霄咕噜一下,灵巧地钻进了被窝里。  他躺在迟宁刚才躺过的位置,锦被上沾着迟宁身上的香气。是檀木和梅花相混合的味道。  迟宁又拿来一床被子,在床榻靠外的地方睡下了。  寝不语。迟宁久久未能入眠,还担心吵到顾凌霄,只安静平躺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脑中思绪翻涌,难以平息。  死而复生的方式有两种。  一是夺舍重生,以自己的灵魂占领别人的躯壳,这种方式会使相貌和灵根都发生改变。  二是招魂重生,用法器把散于天地四方的魂魄聚于一处,重新引入人体,效果犹如枯木逢春,能给人延年续命。  迟宁显然哪种情况都不属于,他是规则之外的变数。  重新回到了十五年前,迟宁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八岁,顾凌霄现在只有八岁。也就是说他刚把顾凌霄带回簇玉峰一年,他的徒弟什么罪孽都还没犯下。  顾凌霄不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了,他有机会修习正道,成为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传来一阵翻身的唏嗦声,顾凌霄在睡梦中朝迟宁翻了个身,漂亮的小脸睡得粉扑扑的,还嘟囔了几句梦话。  迟宁弯了弯眼睛,他想,从前的痛苦都不会发生了。  有他护着顾凌霄,流言如刀又怎样,血脉特殊又怎样。他是顾凌霄的师尊,会替他遮风挡雨,让顾凌霄活得潇洒恣肆。  “要好好长大啊,乖崽崽。”第5章 小时候的顾凌霄也很磨人  乖崽崽的睡相却很不乖。  第二日迟宁醒来的时候正看到有只脑袋压在自己胸口。  顾凌霄有一半的身子都压在迟宁身上,侧脸埋在后者的衣襟处,正睡得香甜。  这小家伙还蹭开了迟宁的腰带,那领口松散了些许,露出一片莹润如玉的皮肤。  顾凌霄的唇角时不时碰上师尊的锁骨,可他睡梦中浑然不觉,甚至还亲昵地蹭蹭。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身下人身上,酥酥麻麻的感觉惹得迟宁绷紧了身子。  迟宁纠结地蹙起眉头,生怕顾凌霄张嘴咬住他的侧颈,齿列轻轻咬住一块皮肉,恶意地厮磨。  顾凌霄这混蛋上辈子最爱做此事。  怎么小时候也这样磨人。  迟宁安安静静地给小家伙当了一盏茶时间的枕头,顾凌霄这才悠悠醒来,纤长的睫毛眨了眨,朝迟宁咧出了一个笑。  迟宁没给徒弟犯迷糊的时间,拎着顾凌霄的后衣领把人提起,跟自己分开些距离,道:“该去上早课了。”  能同塌而眠已是极限,迟宁摸了摸发烫的脸颊,看来,他还是不适应跟别人太亲近。  以后不能再心软纵着顾凌霄爬床了。  顾凌霄利落地洗漱好去上早课了,迟宁坐在镜前束发,余光瞥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  那人试探着往前挪一步,复又往后退两步。高大的身型畏畏缩缩的,像第一次入室行窃的小毛贼。  迟宁忍不住开口:“进来吧,宗岱。”  宗岱是迟宁的大弟子,身材高大面相端方,为人很憨厚老实。迟宁懒散不愿意管摇光殿的杂事,便都交给了这个徒弟去办。  宗岱嘿嘿笑了两声,踏进屋内,问:“师尊,你不生气了呀?”  “我生谁的气?”  “顾师弟啊,昨天他和戚师叔门下的弟子起了争执,打伤了一名叫陶榆的同门,您罚他抄一百遍心法。”  迟宁了然。  这件事的起因是陶榆嘲讽顾凌霄年纪小资质差,虽然做了云清真人的亲传弟子,但还不如他一个普通弟子修为高。  顾凌霄本不欲和他争辩,偏偏陶榆不依不饶,推搡中顾凌霄腰间的玉坠被打掉,磕在石头上,摔碎了。  上一世顾凌霄梗着脖子不服软、不道歉,迟宁无法知道事情真相,只能惩罚自家徒弟来做出个交代。  宗岱看迟宁不说话,又继续道:“我今天去打听了一下,那个陶榆一向是个好事的,顾师弟一直挺宝贝那块玉的……哎,师尊,你去哪儿?”  迟宁一身云鹤纹素缎,外罩雪白色的鲛绡,衣衫浮动,光华流转,施施然出了摇光殿的门。  他振了振衣袖:“去给你师弟讨个公道。”  顾凌霄的那枚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是顾凌霄对亲人唯一的念想。  上辈子迟宁不知事情真正的原委,错罚了顾凌霄,肯定惹得徒弟伤心了吧?  簇玉大殿前众人队列严正,正在轮值弟子的带领下练剑。  簇玉峰乃是第一大仙门宗派,实力超群,底蕴深厚,是其余门派仙山比不了的。宗派中的三位仙尊名声在外,峰主解九泽,二峰主戚余歌和云清真人迟宁。  迟宁不喜欢别人叫他三峰主,觉得担了这个名头就要学着看账本,收新徒,累得很。 第5章 顾凌霄垂着双手,无措地站在大殿里。周遭人的目光仿佛要在他身上灼出千万个洞,各种刻薄的字眼往他耳朵里钻。  “杂种”“噬杀”“命里带煞”……  顾凌霄怕极了,这里的人他全都不认识,他只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一道白色身影。  那人并没有出现,顾凌霄被关进了一间阴冷的监牢。  “我、我找人……”顾凌霄扒着铁栏杆往外望。  看管他的年轻人一脸不耐:“你找谁?”  顾凌霄说出在心里默念过千遍的名字:“迟宁,他说他叫迟宁。”  “别想了。迟仙尊为人光风霁月,怎会要你一个魔物做徒弟?”  不要了吗?  顾凌霄跌坐到杂乱的干草堆里,望着摊开的两只手掌发呆。  他的这双手,从来没有抓到过什么东西。母亲去世,朋友失散,他孤身一人惶惶独活。  之前他分明抓到了一片雪白的衣袂,现在,也搞砸了。  监禁室的夜很冷,顾凌霄蜷成一团,在睡梦里还打着哆嗦。  一条大氅忽然盖在小孩身上,温暖和清香把孱弱瘦小的身子包裹住。  迟宁轻轻叫他:“凌霄,我们该走了。”  “你叫我什么?”顾凌霄身子冻得僵硬,试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迟宁很自然地把孩子背到背上:“你说你记不得原名,我就给你起了一个,叫凌霄,好不好?”  凌霄。  顾凌霄想起绯红色的落英里,青年铮的一声收剑入鞘,回身一瞥,龙章凤姿,宛如春归。  “嗯,”顾凌霄长而密的睫毛抖了抖,“那我该叫你什么?”  “你应唤我师尊。”  “师尊……”  顾凌霄把脸埋在迟宁的肩头,在心里又贪婪地叫了一声:师尊。  场景飞速变幻,还是在监牢里,顾凌霄被四根玄铁链牢牢捆住手足。  啪嗒——啪嗒——  湿冷的墙面正往下滴着水,水珠砸在顾凌霄淤青可怖的伤口上,撕裂般地疼。  顾凌霄忍着痛意,喉咙里像含了沙子:“师尊,我比武时失控杀人,是我错了,我愿意赎罪,求你……求你别逐我出师门。”  迟宁白衣曳地,半垂的眼眸里裹着坚冰,无情,冷厉,看顾凌霄时仿佛在看一棵毫不相干的草芥。  “你当受戒。”  踏鸿剑缩成三寸长的匕首,剑刃如雪,毫不犹豫地刺进了顾凌霄的胸膛。  血涌如洒朱砂墨。  ……  等到从梦魇中抽身时,顾凌霄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  他按向胸口处,皮肉之下,一颗心还分明地跳动着。  但被剑刃剖开的痛感仿佛还残留着,尖锐,如毒蛇的獠牙刺入其中。  浓稠的夜色里,顾凌霄轻声嗤笑:  迟宁啊迟宁,一意孤行收我为徒的是你,满手鲜血废我灵根的也是你。  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一只随意施舍的狗,还是一个可以随手丢弃的物件?第8章 进去就是,耍流氓  “不能进不能进。”暮雪泉外,一只青色羽毛的鸟拦住顾凌霄。青鸢是迟宁所养的灵宠,颇为聪明,“在洗澡,进去就是,耍流氓。”  它的意思是迟宁正在寒泉中调息,不让外人进入。  “我来找一样东西。”  顾凌霄从梦魇中醒来时下意识去摸玉佩,手伸到枕头下面,却扑了个空。玉佩的碎片被他用一方手帕小心包着,此时却不见了。  顾凌霄动用灵识追踪玉佩的下落,在暮雪泉边找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竟是被迟宁拿走了。  顾凌霄眼眶猩红,释放出危险的气息:母亲留下的信物,既使碎了,也不许别人染指。  青鸢犹自叽叽喳喳:“等一等,仙尊会生气的。”  “好吵。”  顾凌霄一挥袖子,把聒噪的青鸟震出三丈远,抬步进了寒泉深处。  暮雪泉由地下的千年冰脉融化而成,浮冰碎雪经年不散。泉水周围凛冽如寒冬,很多植物无法正常生存,唯有青松和梅花繁盛芬芳。  顾凌霄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收敛气息,按迟宁的修为,早该发现有外人闯入。  可直到顾凌霄从一片梅花枝里窥见了自家师尊,迟宁还是阖着眉眼,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  迟宁靠着池壁,一半的发丝浸在水里,冷白的皮肤和霜雪看不出区别。  顾凌霄伸手拨开花枝,目光在迟宁颀长的肩颈线上扫过,那处的皮肤薄而娇嫩,轻轻一掐,留下的红印经久难消。  他看得失神,没注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咔嚓”一声,手心里的树枝被颓然折断。  迟宁长睫一颤,眼尾凌厉地扫过顾凌霄所在的地方。  一阵白茫茫的风雪朝顾凌霄袭来,顾凌霄立刻伸手去挡。  他有些懊恼,懊恼惊扰了这样的美景美人。  须臾,风雪消散,迟宁衣衫整齐地出现在徒弟面前。  迟宁眉心微皱,脸色很苍白,身上裹着浓浓的寒意。在这种脆弱的病气里,他衣襟下的每一寸皮肉都令人肖想。  “你来此处做什么?青鸢放你进来的?”  顾凌霄来这里多久了?都看到了什么?迟宁心里直打鼓,这么听话的一个崽崽,别再教歪了。  顾凌霄不回答师尊的问题,摊开右手伸到半空,道:“还我。”  没头没尾的话,迟宁却是听懂了。  他手指伸进宽袖里,再出来时,手心里多了块莹润光滑的玉佩。  是完整的,底端的小孔里还系了枚山青色的坠子。  物归原主,迟宁的手指在顾凌霄的掌心上一触就离开了,像杨柳尖点过水面。  或许是因为寒冷的缘故,迟宁的声音有些虚弱发颤:“既是重要的东西,就得小心看管好了。下次再碎,我……”  我可不会耗费灵力帮你补全了。  迟宁抿唇,把最后半句话吞进肚里。  费些灵力没什么要紧的,这个徒弟,实在教人心疼。  冰冷的玉逐渐被手心煨热,顾凌霄怔愣许久,感动,猜忌,恨意,诸多情绪如沸水般在胸膛中煎熬。  既使是功法纯熟的修士也很难违拗天理。碎玉难全,补全玉佩要灌注大量的灵力,耗费修为。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迟宁却一声不响地帮他做了。  顾凌霄心情复杂。自他重生之后,师尊就对他很好,无可指摘。  但只怕是虚情假意,口蜜腹剑……  挖去灵根之痛是顾凌霄心中永远的炼狱深渊。他因为一些琐碎小事对迟宁增加的好感,都会在想起刺骨往事时全部清零。  迟宁不知徒弟心中所想,见顾凌霄垂眸不语,只以为是崽崽太感动。  “很晚了,回去睡吧。”迟宁脸上带着浓重的疲倦。  两人分别,迟宁走进摇光殿,关紧卧房的门,绷直的脊背终于不堪重负地弯下。  他跌跌撞撞往床榻上走,乌黑的发丝变为白色,积雪般散了满背。  “疼……”  好像有钝器在脑海中敲击,迟宁陷在被褥里,揉着额角,轻声呼痛。  这道细弱的呻吟消失在黑暗里,无人倾听。第9章 一日为师,咳……终身为父  解九泽坐在摇光殿的木椅上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他放下杯盏,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响。  “谁?”迟宁顿时绷紧了身体,放出灵犀来震慑不请自来的客人。  高大的人影自黑暗中靠近,迟宁感觉到对方熟悉的灵力场后,放松下来:“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进门之前,”解九泽俊朗的眉目微微皱着,“我已经在你这摇光殿喝了一盏茶了。”  “怎的不点灯。”  迟宁问出口后才发觉自己犯傻。解九泽修为高深,夜里视力不受影响,如履平地,来去无碍。  不像自己……  迟宁重生后,就发现体内的灵力艰涩凝滞,游走不畅。  询问过解九泽后,迟宁才知道,原来这一世,他在重生的前不久升阶失败,独自闭关时被体内的水系灵力反噬。  迟宁修为大减,平日里看不出来,一旦调用灵力过快,这幅病弱的身体就无法支撑。  解九泽捏了个诀,让摇光殿里的灯火渐次亮起。 第7章 星离山结界严密,外人几乎不可能闯入。  除非……簇玉弟子里混入了奸细。  迟宁剑锋一转,直直刺向对方面门:“那你便是找死。”  黑衣人往后撤几步,用手中的法器来格挡。那东西上缠了布条,看不出原貌。  两人你来我往对了几招,尘土飞扬,地上的落叶被卷到空中。  迟宁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不露脸,飞镖上没有特殊标志,连法器也不出鞘。  欲盖弥彰。越想掩饰什么,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迟宁越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不再有所保留,用力挑开对方的法器,趁着空档剑尖刺向蒙面人的脖颈。  蒙面人下意识侧身躲避,正好把右肩暴露在迟宁面前。  刺啦一声,踏鸿剑划开那人肩膀上的布料,裸出的肌理上,分明烙着一枚玄龙图腾。  “炎北顾家。”迟宁眼中杀意顿现,“顾凛派你来的?”  那人连忙捂上肩膀,从袖口中抽出符咒,施展缩地术跑了。  迟宁灵力耗损大半,又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得放了那人走,没有追。  四周又恢复寂静,迟宁的喉结滚了滚,喉头翻涌出一股腥甜,浅色唇瓣上沾了两滴鲜红的血。  顾凛,炎北领主,是顾凌霄的生父,是个十足十的疯子。  上辈子顾凌霄十六岁才暴露身世,怎么如今,顾家的人这么迫不及待就动手了?  ***  踏出洞窟的一刹,洞外强烈的光线让顾凌霄轻轻眯了眯眸。  视觉恢复后,顾凌霄注意到前方小径上远远有道白色身影。  衣袂飘摇,背负长剑。  顾凌霄眉宇间的戾气散去大半,乖乖站在原地,等师尊来接。  山中失去了摘辰剑,草木山川开始摇颤。  星离山震动嗡鸣,宛若将崩。  地动山摇中,迟宁来到顾凌霄面前。  直到俯下身子触碰到顾凌霄确认徒弟安然无恙,迟宁悬着的心才放下。  顾凌霄怔怔地问:“师尊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迟宁有些恼,“你知不知道孤身一人进落星窟有多危险,修炼十年的弟子都不敢贸然闯入……你把我嘱咐你的话都当了耳旁风。”  “我来罚你去浮云崖思过。”  这段话很严厉,可迟宁薄薄的手掌一直搭在顾凌霄的背上。他们的姿势很像拥抱。  这种距离过于近了,顾凌霄能闻见师尊衣袍上的清香,其中混杂了丝丝血腥气。  直到地面的震动结束,迟宁的手掌也依然贴在顾凌霄背上。  顾凌霄觉得脊梁那一块都被焐热了,起了火,有什么情绪噼里啪啦地想往外钻。  骂也骂了,迟宁放缓了语气:“你刚才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顾凌霄答道:“沈秋庭来过,他看到摘辰认我为主后就走了,对了,他好像还没找到本命灵宝。”  沈秋庭年长顾凌霄几岁,两人年幼相识,一起吃过很多苦,交情匪浅。  按理说蒙面人受伤之后是不可能先于迟宁到落星窟的,沈秋庭和蒙面人的时间恰好错开。  迟宁不该怀疑沈秋庭,可迟宁总忍不住想起上辈子的一幕。  登仙殿里,顾凌霄最信任的下属沈秋庭趁顾凌霄酒醉,偷偷调换了他手中的酒杯……  迟宁问:“沈秋庭,他肩膀可有受伤?”第12章 哪里来的师娘?  流云崖顶白雾缭绕,茂林修竹中筑了几间石室,专门让犯错的弟子静心思过。  顾凌霄因为擅闯落星窟被师尊罚来此处七天。没人和他说话解闷,他便打坐入定,参悟功法。  毕竟有上辈子的根底在,昨夜顾凌霄引气入体,达到了筑基修为。天边雷劫一闪,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往上跃了一个境界。  今日顾凌霄神清气爽地出了房门,身上散出的灵力把给他送饭菜的弟子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那弟子讶异半晌,最终噤了声,但等到转身走远后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顾凌霄坐下吃饭,他如今五感更加灵敏,清楚地听见那人说“修为提升地快又怎么样,魔族余孽而已。”  这样的话顾凌霄听得多了并不在意,现在他的注意力在摘辰剑上。  摘辰有灵,能帮主人感知凶煞劫数。  顾凌霄发现,每当摘辰剑指向北方,它剑柄上的灵石就会散发白芒。  北方,北方。  顾凌霄低头看他摊开的掌心,热烫的血液在皮肉之下汩汩流动。  这是顾家的血,天生适合杀戮。  之前落星窟外,迟宁问他沈秋庭的肩膀有无受伤。顾凌霄观察过沈秋庭除了手腕被猛兽咬伤后没有别的伤口。  沈秋庭和他一起从顾家逃出来,他们相互交付过性命,顾凌霄确信沈秋庭没有嫌疑。  迟宁不会无端问这样的话。  这只能说明,迟宁遇见了特殊的人,这人很可能与顾家有关。  顾凌霄看向摘辰剑所指的方向,重峦叠嶂立刻阻隔了视线。他用舌头轻抵牙尖,像匹狼寻到了猎物。  重活一世,顾凌霄不会如上辈子那般任人算计。那个拉他沉沦,想把他变成杀人武器的顾家,他会一笔一笔地把账讨回来。  “师弟,师弟。”宗岱看着顾凌霄对着饭碗发呆,叫他道,“七日的思过时间到了,我来接你回去。”  顾凌霄应了一声,跟着师兄下山,期间没忍住往周围看了好几眼。  没有别的人,期待的白色身影没有出现。  顾凌霄表情淡下去,垂着头闷声走路。  宗岱心思糙,没注意到师弟的小情绪,他揽住顾凌霄的肩膀,热情道:“恭喜你得了灵器,喏,这个剑坠送你。”  剑坠上有两颗海蓝色的灵石,品色上乘。寻常修士肯定会拿来铸剑的宝贝,此时却大材小用做了漂亮装饰。  顾凌霄不禁有些好奇:“这是师兄的?”  宗岱挠挠头,吞吞吐吐:“不是我的……可能是未来的师娘送的。”  “什么师娘?”顾凌霄瞪大了眼睛。  他和迟宁不过几日没见,哪里来了个便宜师娘?  宗岱凑近了,说什么小秘密似的:“师娘是位男子。大峰主撮合师尊要找一位道侣来合籍,这几天浮音阁的郁阁主来了,带了好些东西……哎师弟,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小师弟就没了踪影,让人摸不着头脑。  顾凌霄气急,连忙往摇光殿赶。  他脑中像炸了一团烟花,所有的理智都颠三倒四不起作用。  顾凌霄知道,修行岁月漫长,修士之间结为道侣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偏偏迟宁不行。  找道侣不就要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岂不是要……双修。第13章 我修的是无情道【修】  “云清,这是我刚从西域带回来的茶,你尝尝可还喝得习惯?”  摇光殿里,郁峤坐在迟宁对侧,娴熟地沏了一壶茶,倒在茶盏里递给迟宁。  迟宁尝了一口,赞道:“你的东西都是好的。”  茶虽香,迟宁心里却有些发愁,这郁阁主放着好好的浮音阁不管,在摇光殿一呆就是五天。  “郁阁主事务不忙吗?”  “不忙,”郁峤笑笑,“解峰主请我来,我想着我们也许久没见了。”  解九泽说迟宁的病有医治的法子,这法子太荒谬,竟是与灵根相似之人双修。  双修之法损有余补不足,不仅能修复迟宁受损的灵脉,还能大大提升修为。  所以解九泽才会请郁峤来这一趟。  浮音阁建在海屿上,行踪神秘,精于贸易,在江湖上名声颇大。郁峤是金银堆里养出来的阁主,多年前迟宁游历时和他结识,一同去几处地方历练过。  郁峤热情和气,三言两语就能和人结为朋友。  迟宁是把郁峤当做好友对待的,可哪有朋友每天盯着他瞧,眼神黏黏糊糊的。  迟宁觉得不对劲,估计郁峤也觉得不合适。于是几天后,郁峤取了颗大珊瑚出来,对迟宁道:“这是聘礼,你我合籍可好?”  迟宁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他不知所措,只好当场和郁峤打了一架。  偏偏郁峤执拗,隔三差五依然送礼物向迟宁示好。  这件事从前闹得沸沸扬扬,随便拉人一问,他都知道郁阁主对一位美人痴心错付,还能说上几段被酒楼茶馆杜撰出来的恩怨情仇。  好不容易郁峤近些年来安静了,如今又被解九泽的一封信叫了来。  迟宁从记忆里回过神,就见郁峤很认真地看着他:“你一直拒绝我,我有哪里不好?你若嫌我的身份碍事,这阁主我不做了,塞北江南,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好不好?”郁峤眼神里带了烫人的温度,身子前倾着想去握迟宁的手。 第9章 “千叶派?”另一人来了兴趣,“这门派不是在南边吗,离我们远得很。”  “要去簇玉峰拜访呢,实在是蹊跷,千叶派和我们附近的那个簇玉峰,向来没有交往啊。”  另一人哈哈笑起来:“仰慕已久呗,就像我思慕这芙蓉姑娘良久,来一睹芳容还不行吗?”  顾凌霄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那边鸨母喜滋滋迎了上来:“少侠是第一次来吧,不知心仪哪位姑娘?”  “那就……”顾凌霄顿了顿道,“芙蓉吧。”  “哟,少侠眼光可真好,”鸨母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芙蓉是我最可心的女儿。不过这个时辰她还睡着,你看……”  顾凌霄掏出几锭银两摆在桌上:“不急,我等着。”  鸨母把银子塞进袖袋:“那少侠就请楼上等着吧。”  顾凌霄在那两位男子诧异的眼神里起身走了。  鸨母目送顾凌霄上了楼,一转身又看到一位极打眼的白衣男子站在门口。  她心中暗喜,今天不知是什么好日子,这么俊俏惹眼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地来。  迟宁一进门就闻见了极浓重的酒气和脂粉味,他皱着眉在人群里找他那胡作非为的徒儿。  大厅中间的台子上一舞姬正在起舞,周围一片叫好声。  舞到激烈处,那舞姬抛出了手上的花。  迟宁手上一沉,掌心里落了多红芍药。  那姑娘轻盈地下了台子来到迟宁跟前,声音娇娇软软的,叫他:“公子。”  鸨母会看眼色,知道这女儿有意,顺水推舟问:“公子觉得我们樱枝如何?”  “我找男子。”  迟宁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几步。  鸨母是左右逢源十几年的人精,此时面上竟生出三分为难:“那这……公子怕是来错了地方。”  一片哄笑声中,迟宁准确地瞥见了斜上方的高大人影。  迟宁冷了脸,张着眸子瞪顾凌霄。  顾凌霄却站在二楼的栏杆后,弯着眼睛朝师尊笑。  顾凌霄不知道迟宁此时在心里骂他孟浪,他是真心欢喜。  暖烟楼的人都戴着一副笑脸,男人笑是见色起意,姑娘笑是逢场作戏。  只有迟宁穿着白衣站在中间,浅色的眼瞳盯着他,带了嗔怪。  这点怒气唬不住人,反而像蔷薇茎的刺,红梅蕊上的冰雪,更让人想攀摘。  “我的人,”顾凌霄沉声道,“来找我的。”第15章 腰疼  顾凌霄带迟宁进了二楼的包厢。迟宁怒意未消:“几月未见你倒是长能耐了,还来暖烟楼,怎么不直接带个女孩回摇光殿?”  顾凌霄避重就轻:“好师尊,许久没见了,你不想我么?”  迟宁不答,握着踏鸿剑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想打这个兔崽子。  顾凌霄继续道:“我想你想的紧。”  迟宁:“……”  兔崽子不光要打,还要罚他去流云崖思过,罚十年。  踏鸿剑的剑鞘横在顾凌霄脖子上,迟宁说:“跟我回去。”  “不能回去,”顾凌霄收了笑脸,认真道,“千叶派弟子来江洲了,目的不纯,前几日我和他们同宿一家客栈,在那大弟子霍柳身上放了传音蝶。”  “我发现他近几日经常在暖烟楼附近活动,许是有什么阴谋。”  “传音蝶”能监控宿主的行踪,但有效时间只有三天。  听到霍柳这个名字,迟宁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上一世最后一日的情景:雷电,骤雨,刺骨的冷。  这辈子的霍柳,还只是千叶派掌门门下的大弟子。  “你来是为了跟踪霍柳?”  “自然是的,”顾凌霄把颈上的剑轻轻拿掉,“不然师尊以为我来干什么?”  ……以为你来逛花楼。  迟宁理亏,当真以为自己冤枉了徒弟。  偏偏顾凌霄不知道见好就收,他又往前凑近一步,弯着嘴角:“师尊怀疑我真的来找乐子?”  迟宁:“不是……”  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是鸨母娇声道:“少侠,芙蓉姑娘来了。”  顾凌霄:“……”  这一瞬间,顾凌霄在迟宁的眼神里读出了混账,轻佻,不学无术等几个词,最后,一丝凛冽的杀气闪过。  顾凌霄慌忙后退,却还是被灵犀捆成了个粽子。  “花言巧语!”迟宁骂道。  “不是花言巧语,有正事还没办呢,”顾凌霄着急辩白,“我没见过这女孩,随意叫的,就为了掩人耳目。”  像是要证明顾凌霄所言非虚,门外的鸨母话锋一转,对另一个人殷勤起来:“定好的房间一直给您留着呢,就在这间旁边。”  那人应了一声,脚步声往前去了。  鸨母又说:“芙蓉啊,要不你先去伺候杨公子,这边不开门,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门内,顾凌霄无辜地眨眨眼睛:“听脚步声,是千叶派的功法,他确实来了。”  “好师尊~你就帮我解了吧。”顾凌霄转过身,被捆住的手腕朝着迟宁。  霍柳今日没穿千叶派的道袍,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表面看来和普通公子哥无异。  房间临街的一侧有露台,顾凌霄撑着木栏杆一跃,稳稳落到了另一边。  “师尊,我拉您。”顾凌霄朝迟宁伸出手。  迟宁淡声说了句:“不必。”  他足尖一点,下一刻就出现在顾凌霄身后。  灵犀缠上顾凌霄的手腕,迟宁牵小狗一样牵着顾凌霄往里去:“楞什么,走了。”  顾凌霄伸到半空的手掌转而摸了摸鼻子:“好。”  修士的感知力惊人,迟宁往灵犀上注入了功法,灵犀连着两人,能隐去他们的气息,避免被发现。  迟宁和顾凌霄潜入的是包厢里屋,低垂的帘幔将它和外间隔开,此刻霍柳正坐在外间的桌边,等人来。  他们藏在一扇屏风后,背后是木窗,十分隐蔽。  霍柳等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房门终于被推开。  来人戴着银色面具,图案可怖的面具遮住了他上半张脸。  看不见面容,那人全身的打扮也很普通,素色布衣,身材瘦削,放到人群中极不起眼。  但不知为什么,迟宁看着他,却觉得很眼熟。  好像许久前有过一面之缘。  霍柳开口,叫那人:“焚琴。”  焚琴坐到霍柳对面,没有寒暄,霍柳三言两语交代完来意,道:“此次拜访事关重大,还请长老配合。”  边说,边把手中的玉简推了出去。  焚琴把玉简收好,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放心,我们峰主会全力相助。”  峰主,簇玉峰可只有三位峰主!  迟宁抬眼看顾凌霄,和顾凌霄有急事相商,却发现他用左手笨拙地摆弄着灵犀。  悉悉索索一阵后,灵犀在迟宁手腕上也打了个丑丑的结。  于是他们都成了被牵着的小狗。  迟宁咬牙:“做甚。”  顾凌霄抬抬手腕,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绑一起才安全。”  “幼稚。”  迟宁去解手上的结,手肘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屏风,撞得屏风发出吱呀一声响。  动静不大,但足以惊动外间的人。  “谁?!”霍柳拔出佩剑,掀开帐幔进来,仔细搜查每一个角落。  屏风后没有人,衣柜里没有人,窗户也没有被人翻过的痕迹。  霍柳狐疑道:“方才分明有动静。”  焚琴的目光划过空荡荡的绣床,并不像霍柳那般紧张:“可能是老鼠在咬木头,别草木皆兵了。”  床榻下,迟宁屏住了呼吸。  刚才情况紧急,顾凌霄拉他躲进了床底。  现在顾凌霄虚虚压在他上头,他们肩抵着肩,离得极近。  迟宁能闻见顾凌霄身上的味道,干净清冽,像雨后的劲风;一抬头,还能看见徒弟微微滚动的喉结。  迟宁拘谨地移开眼睛。  这个姿势很费力,迟宁背后硌着冷硬的地面,腰背一块,酸楚异常。  但是外面的两个人还未离开,霍柳多疑,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异样。 第11章 顾凌霄的脑子还未转过弯来,手指已经勾起一股发丝,缠在指间。  触感细而软。  顾凌霄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头发软的人心也软。  “软乎一点多好啊,别冷着脸,生病了还一声不吭。”顾凌霄担心迟宁身体还有别的问题,“我给你探探灵脉,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迟宁在睡梦里觉得面前的火炉子有些吵,他抗拒地抬手朝火炉子推了一下,咕哝道:“别吵。”  这掌没用力气,指尖扫在顾凌霄下颚,被顾凌霄轻易捉住,握在手里。  顾凌霄趁机分出一道灵力,从迟宁指尖注进去。  探查灵脉的过程并不舒服,迟宁轻微挣扎着。  顾凌霄很快查看完,松开手,哄他:“好了,没事了。”  迟宁感觉到火炉子没听他的话,不高兴地裹住被子翻身,留了个背影给顾凌霄。  顾凌霄孤零零地留守在床外侧,身上的被子全被卷跑了。  他哭笑不得地直起身。  以前怎么没发现,师尊睡着的时候会有一些毛毛躁躁的小脾气。  还挺可爱。  迟宁转身后呼吸又渐渐恢复平稳,顾凌霄想着让迟宁再睡会儿,准备悄悄离开。  可偏偏此时,他注意到迟宁背后,有几只毛绒绒的尾巴从被子里探了出来。  和头发一样的雪白色,只有末端的羽毛上染了点红。  顾凌霄心里发痒,想着:我只摸一下。  他手指逆着绒毛方向往上轻刮,细茸茸的短毛登时立起来,顾凌霄又坏心眼地把它揉乱了。  迟宁的好梦受到骚扰,他皱起眉头,小幅度甩了甩尾巴,像躲开那个讨厌鬼。  此时顾凌霄完全忘了之前只摸一次的想法,亲昵地捋那一小截尾巴尖。  “你做什么?!”迟宁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偏过头来瞪着顾凌霄。  顾凌霄的手还没来得及从尾巴上移开,被抓了个现行,人赃并获  他尝试解释:“我……”  迟宁没给顾凌霄机会,一脚把人踹下了床。  片刻后,迟宁坐在床沿上,面色不虞:“你怎么会在我房间?”  顾凌霄站在房中间接受审问,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一副乖巧徒弟的样子:“我担心师尊的身体,昨晚师尊吃了桑都果,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  迟宁又问:“我的灵力是怎么回事?怎么调运不了?”  “师尊别担心,这是桑都果在起作用,等过了一段时间,自然会恢复正常。”  迟宁一觉睡醒感觉天翻地覆:“你和萧镜合伙骗我。”  “如果不骗,”顾凌霄道,“师尊也不会听我们的话……”  “滚。”迟宁把床上的木枕砸了过来。  ***  萧镜正在厨房煎药,见顾凌霄安然无恙地从迟宁房间出来,看起来心情挺好。  “小顾,”经过昨天的事情后,萧镜对迟宁这个小徒弟的印象很不错,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凌霄”变成“小顾”,“怎么样了?桑都果功效如何?”  “我探过了师尊的灵脉,比之前稳固了些,桑都果确有成效,”顾凌霄答。  “桑都果有奇效,能长期食用再好不过,只是……”萧镜沉吟,“这果实不易得,若有朝一日.你师尊有性命之忧,却无桑都果可吃,该怎么办?”  顾凌霄不知如何回答。  “小顾啊,”萧镜拍拍顾凌霄的肩膀,“我来给你讲个法子。”  ……  “双修?”  萧镜道:“嘘,小声点。我给你说的你可全记住了?”  “记住了,”顾凌霄还是为难,“师尊这样的人,怎么会答应和我双修。”  “哦你不愿意,”萧镜起身欲走,“那我去找宗岱了。”  顾凌霄连忙把人拉住:“我知道了,萧前辈。”  萧镜难得认真起来:“你师尊看着冷,其实内里执拗孤正,我就怕这样的性格会把他推到死路,你是他徒弟,我也希望你能多照顾他一些。”  “至于我刚才说的,是万不得已时的办法。”  迟宁在卧房独自呆了一天,拉不下脸出去见徒弟和好友。  他原本早已辟谷,吃不吃饭都无所谓。可现在没了灵力,随着时间越来越晚,他肚子竟咕咕叫了起来。  “师尊,吃晚饭了,”顾凌霄拎着食盒扣响迟宁的房门,“再不吃要饿坏身子。”  房内无人回应,顾凌霄很有耐心地等着,转头去逗立在廊前栖杆上的青鸢。  青鸢抖动羽毛,身后的长尾巴一翘一翘的。  顾凌霄又想起早上的那截白尾巴,蓬松柔软,被圈在掌心里时也这样轻轻颤着。  “青鸢,难道师尊和你一样,也是只灵鸟?”  青鸢用碧色的眼睛看他,歪歪头,不说话。  一人一鸟对峙的时候,房门打开,迟宁外面罩了件月白色的斗篷,宽大的帽子罩在头上,显得脸只有巴掌大小。  顾凌霄反应过来:“师、师尊。”  迟宁拿过徒弟手里的食盒,转身又进了屋。  顾凌霄连忙跟上去。  “别进来。”迟宁淡声道。  顾凌霄的视线顺着迟宁的肩背往下滑,像是在确认什么事情。终于,他发现斗篷被顶出了个小鼓包,还恰好在尾椎的附近。  顾凌霄喉咙有些发干:“师尊,你的尾巴,是不是收不回去了?”第18章 杀了我抵命  今日天气坏,入夜后无星无月,天空比平日里更黑更沉。  摇光殿里,迟宁坐着吃晚饭,顾凌霄规规矩矩地站在桌前。  迟宁吃饭的动作很雅致,一小勺一小勺地,生怕汤汁溅出来。  用完饭,迟宁摊开手掌在桌沿上:“借点灵力给我。”  顾凌霄有点没听清:“借什么?”  “灵力。”迟宁在屋内没戴斗篷帽子,他把发丝捋到耳后,“我要把头发变回去。”  灵力产生的源头是灵根,靠灵根生生不息。  迟宁在如今的情况下,只能从灵石里吸取灵力,或者找别人来借。  从外面传入的灵力能为自己所用,但有时效性,生效期一般是一个时辰。  顾凌霄应了一声,走向前,指尖触上迟宁微凉的掌心,慢慢把灵力输送出去。  顾凌霄是火属性灵根,灵力霸道,现下游走在迟宁的四肢百骸里,让迟宁觉得皮肤下发热发烫。  传完灵力,顾凌霄看着迟宁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往门外走。  “这么晚了,师尊去哪儿?”顾凌霄原本还心生期许,希望今天也能留在师尊屋里,做一些昨天晚上做过的事情。  迟宁蹙眉,不理会这个粘人精:“走的时候把食盒拿走。”  “哦。”顾凌霄有些恹恹的,感觉自己用完就被丢掉了。  揽月河从山上流下,流经簇玉峰领域时被石头挡了一下,下方的河道变窄了些,在这变化的节点处,蓄出了一片小湖泊。  迟宁小时候常去湖边玩,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看鲤鱼和小虾。  但因为这里太偏僻,新弟子们不愿意到这里来,现在的揽月湖愈发冷清了。  迟宁越往揽月湖走,周围的灯火和人声越荒芜。迟宁并不着急,他知道,今天这个日子湖边一定会有人。  果然,迟宁远远看到了湖面上漂浮着的光点。  没有月光,那些光亮就更显迷人。起起伏伏,像波纹里藏了星子。  迟宁走近,见解九泽坐在沿岸的山石上,一盏一盏地点亮莲花灯,送进水波里。  迟宁正想叫师兄,却发现解九泽旁边还坐着另一个人。  竟是戚余歌。  迟宁登时噤了声,躲进路边的桦树后。  戚余歌今日罕见地穿了身红衣,墨发散在肩上,拿了壶酒坐在夜风里,昳丽得过了头。  如果在以前,迟宁和戚余歌亲近,见了他根本不会躲。  但现在不同,暖烟楼里,神秘人的一句“我们峰主会倾力相助”让迟宁心悸不已。  他们之中有内贼,迟宁对解九泽深信不疑,这疑点……只能在戚余歌身上。  迟宁今夜来此,本欲告诉解九泽他在暖烟楼里的所见所闻,可戚余歌在此,迟宁只能先观察着,伺机而动。  湖边,戚余歌带着醉意,拦下了解九泽放河灯的手。  戚余歌笑:“也让我放一个罢。”  解九泽看他一眼,声音没起没伏:“他不会想收你的东西。”  听了这话,戚余歌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倾身向前,和解九泽离得极近:“是,许泊寒不收我东西,那他会收你的吗?”  “他不知轮回第几遭了,孟婆汤喝了那么多次,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第13章 气质清峻干净,狭长的眼眸里瞳仁极黑,看人时目光专注又温和。  “留活口,好好查一查他的身份。”迟宁道。  沈秋庭走到杀手近旁,蹲下身,一把扯下了黑色面巾。  露出了那人淌满鲜血的五官。  沈秋庭皱眉:“死了?”随即用指尖蘸了点血迹,放到鼻底嗅了嗅,“像是事先就中了毒,毒性致他发狂,又爆体而死。”  迟宁看着死相凄惨的尸体,沉默片刻,问沈秋庭:“沈师侄,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沈秋庭答:“我今日去炼丹房炼丹,忘了时辰,回住处时恰巧经过这里。”  迟宁略一思忖,此地确实位于炼丹房和沈秋庭住所之间,沈秋庭的话毫无破绽。  但是……  迟宁不给沈秋庭反应的机会,五指迅速伸向他的衣领。  夏日衣裳薄,迟宁手指抓上沈秋庭的衣襟,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后者的衣袍扯松,胸前大片的肌肤裸露出来。  这个举动实在出乎意料。  沈秋庭呆滞在原地,手指攥着衣襟,不知该系紧还是就这么散着。  迟宁也是十分尴尬。  他方才几乎确定沈秋庭是九年前在星离山袭击他的人,那人的胸口纹有顾家的玄龙图腾。  可沈秋庭的胸膛上光洁一片,什么疤痕都没有。  难道,沈秋庭真的和这一切无关?  “咳……抱歉,冒犯了。”  迟宁慌乱不已,正准备移开眼,有道温热的躯体从背后覆了上来,紧接着,迟宁什么都看不见了。  宽大的手掌遮上迟宁的眼睛,迟宁颤动的睫毛扫在那人掌心。  顾凌霄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挺严肃,甚至还带着几分薄怒:“干嘛呢,大庭广众解人衣服,还盯着看那么久。”第20章 他要迟宁永远记得他  顾凌霄从背后挡住迟宁的眼睛,身上带着些酒味:“师尊这么晚了不回摇光殿,原来是在这里快活。”  迟宁:“???”  你没看见地上的死人吗?我哪里快活?  迟宁推开徒弟的手掌,看到沈秋庭还敞着胸膛一脸无措。  这一来二去,倒显得是迟宁在耍流氓。  迟宁脸颊发烫,对沈秋庭诚恳道:“是我唐突了,你……你穿好罢。”  沈秋庭整好衣袍,面上仍旧是恭恭敬敬的,完全不问迟宁为何扯他衣裳。  顾凌霄方才气昏了头,现下才注意到空气中的血腥气,他扣着迟宁的肩膀让他整个人转过来,面对面问:“你有没有受伤?”  “我无碍,刚才多亏了秋庭。”  顾凌霄心里一沉,迟宁才和沈秋庭单独相处多久?竟连“秋庭”都叫上了。  他眉峰微挑,看向沈秋庭,视线里带着咄咄逼人的狠劲。  私交归私交,虽然他和沈秋庭有交情,但有些底线沈秋庭碰不得。  比如迟宁。  沈秋庭坦然和顾凌霄对视,仿佛看不出后者眼底的情绪,他弯唇笑了笑,对迟宁道:“我这里有些丹药,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但对师叔头痛,体寒的症状能舒缓些。”  迟宁转身看沈秋庭,有些惊讶:“你怎会知晓我的病症?”  “我师尊同我提过,我翻阅了许多古籍,配出了这味药。”  迟宁接过沈秋庭递来的瓷瓶,说了句劳烦。  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着,顾凌霄不知不觉又被晾在一边。  沈秋庭道:“师叔若不嫌弃,我每隔七日都去摇光殿给你诊脉。”  顾凌霄答:“嫌弃,师尊时刻由我陪着不会有事,你来了我们反而没空招待。”  迟宁疑惑地看着自家徒弟,他这徒弟今晚的脑瓜怎么有些不太好使?  “你……”迟宁闻着顾凌霄身上的酒气,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喝醉了。  “回去了。”顾凌霄拉着师尊的手腕,转身便走。  回摇光殿的路上,顾凌霄一直领先迟宁几步走着,一声不吭。  顾凌霄觉得自己生气已经生得够明显了,只等迟宁开口来哄。  可等了许久,都快到了迟宁卧房门口了,迟宁才终于出声:“你和沈秋庭同是出身于顾家,他身上有玄龙印吗?”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一个沈秋庭。  顾凌霄兴致缺缺:“他当时和沈叔一起做家仆,身份不够,按理来说是没有的。”  迟宁“唔”了一声,又问:“那他当初是如何与你走散的?  “顾凛派人来追,沈叔带着两个孩子逃得仓皇,没顾得上我。”  迟宁:“沈……”  又听见这个字,顾凌霄忍无可忍停下脚步。  迟宁没防备,撞在顾凌霄肩上。  片刻之后,顾凌霄猛地转身、凑近,把他按在檐下的立柱上。  顾凌霄没收力气,手指捏得迟宁胳膊疼。  迟宁咬牙:“你发什么疯?”  顾凌霄把头埋到迟宁的颈侧,看着那片莹白的皮肉,直想咬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觉得迟宁出格,觉得迟宁过分  这一靠近,迟宁又闻见了徒弟身上的酒气,迟宁叹口气:“你是不是醉糊涂了?”  “没醉。”顾凌霄舔了下牙尖,声音发哑。  迟宁却根据徒弟今晚上异常的行径在心里断定他是喝醉了。  这不是醉酒造成的言行失常吗?  醉鬼都不承认自己醉。  迟宁循循善诱:“你和谁喝的酒,喝了多少?”  “和萧前辈,喝了三坛。”  迟宁惊诧,萧镜酿的酒酒性最烈,寻常人喝三杯就要倒下,顾凌霄竟然和萧镜一起喝了三坛!  迟宁觉得顾凌霄下一刻就要头脑发昏,栽到在地上。  “你快回住处睡吧,还认得路吗?”迟宁关怀醉鬼。  顾凌霄此时神志清明,不光清明,还从迟宁的一系列反应中推测出了迟宁的心理。  他嗅到了机会的味道:“认得啊。”  顾凌霄松开迟宁,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脚步虚浮,指着迟宁卧房的门:“就是这里。”  迟宁无奈:“这是我的房间。”  “我的。”顾凌霄执拗道。  他装醉汉装得挺熟练,跌跌撞撞进了迟宁卧房,坐在椅子上不走了。  迟宁今晚累得很,懒得和醉鬼争辩:“先去洗浴。”  迟宁往浴桶里加了热水,把顾凌霄推进浴房。  顾凌霄在浴桶中泡了半盏茶时间,才后知后觉觉出害臊来。  他脸略微发红,默默把身子完全浸没到水中。  在水下屏着呼吸,耳边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不见。  血液还是很热,心跳咚咚如擂鼓。  他好像失控了。  从见到迟宁和沈秋庭独处开始。  猛兽般的独占欲从心中涌出,想把别人都驱赶走,想把迟宁的胸口撕扯开,看看在他心中,谁最要紧。  他为什么那么在乎迟宁?  空气耗完了,顾凌霄从水中钻出,把湿发捋到脑后。  顾凌霄尝试回答自己。  他在意迟宁,是因为迟宁这辈子没有薄待他。  迟宁对他尽了做师尊的责任,甚至比一般师尊还要好。  但明年,明年就是阳曦会武。  上辈子的那个时候,迟宁用染血的踏鸿剑,了断了所有情分。  这辈子也会如此吗?顾凌霄不敢确定迟宁的心思。  他平生最讨厌瓜葛,仇要报,恩要还。  这辈子的前十七年,他受了簇玉峰和迟宁的庇护。所以顾凌霄原本的打算是,设法治好迟宁的身体作为回报。  这样一来他们便算是两清。  桥归桥,路归路。  再无联系。 第15章 好在解九泽及时解围:“林掌门风尘仆仆,不如先歇几天,切磋之事缓缓再说。”  这话题被匆匆带过,但顾凌霄实打实成了殿内众人关注的焦点。  千叶派为数不多的几位女修开始窃窃私语。  顾凌霄跟着迟宁进殿的时候她们就注意到了,年轻人极惹眼,眉目深邃,刀刻斧凿。年纪虽轻,周身的气质已从容出众。  顾凌霄对周围的暗流汹涌宛若不觉,他倾身取走了迟宁手中的酒杯,换了杯热茶在他手心:“师尊不能吃冷酒。”  暖烘烘的温度贴在掌心,迟宁抿了抿唇,还是舍不得怪顾凌霄莽撞。  顾凌霄一抬眼,只见千叶派那边的女修都往他们这边瞟。  来看师尊的吧,顾凌霄冷哼一声,全一一瞪了回去。  筵席进行大半,顾凌霄仔细盯着千叶派的人,他觉得千叶派此次费了这么大周章,总也要弄出些动静来。  林攸之没有动作,倒是坐在他旁边的霍柳突然站起身,颇为可疑。  顾凌霄也跟着站起,迟宁正和解九泽说话,抬头问他:“你到何处去?”  “醒酒,马上就回来。”顾凌霄答。  霍柳脚步匆匆,出了大殿后绕到建筑后方,又钻入旁边的小径。  他像是很熟稔簇玉的地形,也有一个清晰的目的地。  怕打草惊蛇,顾凌霄收着灵力,远远跟在后面。  霍柳绕了许多路,在一个路口处转弯,警惕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幸而拐角处有间小阁楼做遮挡,顾凌霄贴着墙面躲藏,等了片刻才又跟上去。  因为这个时间差,顾凌霄落后的距离更长,从顾凌霄的位置只能看清霍柳的背影轮廓,辩不出面容。  霍柳越走越偏僻,踏入一道青石路上,而这青石路只通往一处地方。  果然,霍柳在一栋高楼前停了下来。  那是簇玉峰的藏书楼。  今日簇玉峰的弟子多数去了大殿里,藏书楼外空旷萧条,霍柳径直走到楼门口方才停下。  楼有十三道门,设十三个禁制。  它只有一个入口,人从同一处迈入,因为使用的腰牌有别,进到的是不同空间。  对门派中人来说,修为和资历越高,能解开的禁制就越多。  像是迟宁,拥有进入到第十二道门的权限。  至于第十三层,除了历代掌门人,无人能进。  第十三道禁制下藏着什么,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霍柳到藏书楼门口后没有立刻动作,顾凌霄藏在一道矮墙后,望着肃穆的高楼,想起桩旧事。  上辈子,就是在藏书楼顶,顾凌霄最后一次和迟宁交手。  踏鸿剑锋芒毕露,每次出招都带着杀意。  顾凌霄那时才知道,原来冷漠如迟宁,也会有恨,因为他杀光了簇玉峰上的人,还柔软着的尸身就躺在藏书楼外的土地上。  所以迟宁恨他,要杀他。  顾凌霄竟觉得愉悦。迟宁浓烈的情绪比鲜血更让他亢奋。  顾凌霄修行路子不同,对所谓第十三道禁制里的落绮剑谱并不感兴趣,他看着迟宁重伤倒地时的脆弱模样,眼底闪过兴奋的暴戾。  “反正都死光了,我把他们都葬在这儿,好不好?”  顾凌霄在藏书楼下点了把火。  熊熊大火吞没了高楼,火焰升腾,木梁垮落,顾凌霄在迟宁的瞳仁里看见了火光的颜色,还有惊惧,绝望。  顾凌霄像欣赏猎物一样迟宁,看他无可奈何,肝肠寸断。  大火不灭,迟宁眼中的神采却是先熄了。  大门洞开的声音把顾凌霄从回忆中拽出。  霍柳已经闪身进了楼内,顾凌霄趁铜门合上之前钻了进去。  铜门里的景象对顾凌霄而言很陌生,顾凌霄没有来过这一层,  这件房中,墙壁和地板都是相同的黑色,只有房顶中央挂着盏灯。灯光照着的那一块地板上,刻着数字十二。  霍柳开的,竟是第十二道禁制。  灯光微弱,顾凌霄眯着眼睛往成排的木制书架间探寻。  空荡荡的,没有人。  霍柳一进到楼中,就凭空消失了?  四下空档,寂静到诡异,顾凌霄觉得他是钻进了一只黑口袋里,然后有人扎紧了袋口。  故意让他上套。  “该现身了吧?”顾凌霄环视四周,“引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房间的一角逐渐变黑变沉,逐渐凝成一道人影。  待看清那人的长相,顾凌霄心中一阵恶寒。  “许久不见,你长大了,不太像你母亲。”顾凛打量顾凌霄。  “你没有资格提她。”顾凌霄冷声道。  “她是唯一一个忤逆我的女人。”  总有簇玉峰管不到的地方,比如中原之外,玄断山以北,有大片空寂的土地。  在顾凛出现前,炎北是片荒芜的大漠,冬天极寒时脚下的土地结为冻土,夏天热起来整日黄沙漫天,所种的粮食收成颇低。  这是块无人之地,正适合施展顾凛的野心。  他带着一群亡命之徒扫荡与炎北相邻的部族,流血漂橹,横尸满道中,他掠夺出财富,壮丁和美人。  于是顾凛踩着尸骸、抱着美色坐上王位。  “我是在敲打你,顾凌霄,我看着你呢,你逃出了炎北又如何,你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我们都是疯子。”  “你会和我走上一样的路。”  “我不会!”顾凌霄挥着摘辰剑,一下又一下刺向顾凛。  顾凛像幽灵一样狞笑起来:“你杀不掉我,你杀不掉我……”  他只是幻影,杀不掉,斩不灭。  在骇人的笑声中,整栋楼里响起尖锐的警报声,通报着有人入侵。第23章 跪下  警报声一响,簇玉峰上的人很快就会赶来。  顾凛好整以暇:“怎么,不跑吗?”  “跑了不就让你如愿了么,你引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别人以为我狼子野心,欲行不轨。”  顾凌霄冷静下来,收起长剑,面色沉沉地打量面前的男人。  许久未见,顾凛容貌变化不大,  顾凛随意地从书架上抽出古籍翻看,略微扫几眼,便丢在地上:“簇玉的藏书楼也是故弄玄虚,不过是些寻常的功法,也值得小题大做弄这么多禁制来。”  警报声还在继续,顾凌霄没时间和顾凛虚与委蛇,他直言:“可惜你进不去第十三层禁制,拿不到落绮剑谱。”  顾凛挑眉,轻笑起来也仍带邪气:“看来迟宁告诉你的不少,你还知道落绮剑谱。”  听到迟宁的名字,顾凌霄捏紧了拳头:“你见面就能叫出我名字,还知道我师尊名讳,看来簇玉峰上有你的眼线。”  “你不笨,”顾凛终于从书架上移开目光,看向顾凌霄,“毕竟是我儿子,我也愿意提点你,”  顾凌霄讥笑:“什么原因能劳烦来提点我?是你其余的儿子全废了,全死光了?你后继无人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顾凛却是连亲生骨肉都拿来利用,拿来为自己铺路。  在顾凌霄短暂的童年里,他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身边人的不断失踪。  为数不多的仆人总是更换,他甚至还来不及记清一张面孔,那人就悄无声息消失了。  马上换了新人进来,接着重复地失踪,仿佛循环在一个魔咒里。  顾凌霄后来才知道,他们都被拉去做了试验品。  被注入魔气,失去神志,在大猎场上和野兽搏斗。  死者的尸骨在每日黄昏时抛于宫外。幸存下来的人会成为顾凛的战士,替他开疆拓土,再进行更残酷的试验。  普通人类的魔化再成功,也总比不上顾凛这样天生带魔族血统人。  于是,顾凛开始注意自己的儿子。  王宫中的孩子在一日一日减少,顾凌霄惶恐地问母亲:“我也会死吗?”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和我一样困死在这里。”  覃烟把顾凌霄抱进怀里,她的怀抱总是很温暖。这点温暖成为一束火把,让顾凌霄在最难的时刻撑了下去。  顾凌霄不知覃烟用了什么法子,不久后的某一天顾凌霄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驾马车上,旁边坐着沈秋庭,马车外沈叔扬着鞭子催动马匹。  他说要回去接母亲一起走,沈暮说覃烟死了,他们一出宫门,覃烟就自刎了。  沈暮带着他们没命似的跑,一直往南,一直往南……  顾凌霄珍惜母亲用命给他换来的生机,拜迟宁为师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压制体内的魔性,想成为让迟宁引以为傲的徒弟。  可命运弄人,顾凌霄最终辜负了母亲的期待,成为了覃烟最痛恨的那种人。  他比顾凛更可怕,更暴戾。  在一个漫天飞雪的三九天,顾凌霄闯入了顾凛的炎北王宫。 第17章 “……也不是很喜欢。”  顾凌霄一根筋地想博好感:“师尊腿疼吗,我给师尊揉揉腿?”  “不疼。”  “师尊肩酸吗,我给师尊捏捏肩?”  “不酸。”  “那你腰……”  话没说完,就被一道敲门声打断了。  被师尊连回了五个“不”,准备已久的讨好还被打断了,顾凌霄的头耷拉下来:“师尊果然还约了别人。”  迟宁不知道顾凌霄在别扭什么,小徒弟拧巴的样子很想让人去哄哄。  迟宁所座的藤椅不高,伸直胳膊也摸不到顾凌霄的发顶,只得在他毛茸茸的后脑勺揉了揉:“闹什么脾气呢。”第25章 灵力交缠  迟宁给小徒弟顺了顺毛,朝门外说了声“请进”。  沈秋庭提着药箱推门而入。  顾凌霄知道师尊要诊病,他不便留下,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迟宁看顾凌霄颇为委屈,走几步还要回过头来看他。  那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些像……闺怨?  迟宁被自己的想法惹得发笑,心想都怪这几天听萧镜讲世俗话本子听多了。  他那好友性子跳脱,这次来不知怎么又爱上了看话本。萧镜自己看还不满足,看到喜欢的非要塞给迟宁,让他也看。  迟宁把衣袖推上去一点,露出道细瘦的腕子:“有劳秋庭了。”  迟宁素日性子冷淡,但今日陷在大氅里,眉目舒展,给人一种柔软又懒散的感觉。如果沈秋庭没有看错,刚刚迟宁还笑了一下,笑意很浅,须臾便逝去。  沈秋庭看得晃了神,好半晌才慢吞吞移开视线,伸手去搭迟宁的手腕。  像摘骤雪里的梅蕊一样,小心翼翼。  沈秋庭诊好脉,把方才用过的东西一一放回药箱里,听到迟宁说:“我吃了你上次给的药,感觉身子轻松了许多,夜里也能好眠了。”  往年这样乍寒的天气,都会让迟宁支离破碎的灵脉雪上加霜。浑身无一处是不痛的,四肢百骸都像被锐器凿击。  夜里疼得睡不着,坐起身子熬到天亮都是寻常事。  沈秋庭收好了药箱,温声答道:“从前萧前辈给开的药是好,药材珍稀难得,但药性太猛太烈。如今您灵脉破损脆弱异常,不能承受那猛烈药性,往往十分药性只有一分起效。”  迟宁觉得沈秋庭所言有道理,萧镜擅长医重症急症,开药方时追求见效快。但迟宁这病绵长熬人,久久难医,是个缓症。  迟宁点头:“劳烦你给我开个药方。”  沈秋庭坐到迟宁的书案前,取张雪白宣纸铺开,蘸墨落笔,神思流畅,毫不停顿地开起方子来。  迟宁打量着沈秋庭,觉得这孩子也养得好。  他从前怀疑沈秋庭,总认为这位师侄怀着别的心思。可几次试探下来,沈秋庭非但没有露出破绽,上回还在岁和殿外救了他。  沈秋庭是对他以德报怨。  此时沈秋庭道:“上次岁和殿外袭击仙尊的歹人,我让刑鉴司的同门查了。他们查清了实情,卷宗不日就会送到摇光殿。”  “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所求,我会替你做到。”  迟宁许完诺,转而又想到自己残破的身子骨,自身尚且难保,不知能苟活到几时,又怎能这样言之凿凿答应别人。  他补充道:“迟某会尽全力。”  迟宁重诺天下皆知,沈秋庭惊喜道:“多谢仙尊。”  ***  夜里迟宁沐浴完,半湿着头发窝在藤椅里。他面前是只小火炉,上面架着酒壶温酒。  炉里跳动着橘黄色的火苗,火焰舔抵着酒壶底,酒液不断被加热,咕噜咕噜起了一连串的泡泡,香气散逸到空气里。  柔和的氛围里,门外的青鸢忽然叽叽喳喳起来,迟宁竖耳一听,它果然又是和顾凌霄对话。  这青鸢太好说话了,次次都放顾凌霄进来,卧房的门槛都要被顾凌霄踏破。  喝了口温酒,热辣的感觉顺着喉头滚进胃里。于此同时,迟宁想,他会不会把顾凌霄养得太粘人了。  小徒弟在外面的时候还算沉稳,但一回到摇光殿就黏糊糊往他房里钻。  迟宁前段时间闭关就是想躲开顾凌霄一阵,可也只是躲了那么一阵。刚出关,徒弟就又摇着尾巴凑了上来。  他养宗岱也没养成这个样子啊……  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顾凌霄一进门,看到迟宁抿着唇瞧他,眼里写着六个字:你怎么又来了?  顾凌霄选择视而不见,笑嘻嘻坐到迟宁旁边:“师尊做什么呢?”  “温酒喝。”  迟宁喝光了一杯酒,想起自己下午有本书未看完,想找来接着看。  他从藤椅上欠起身,绒氅内的衣物系得松散,一倾身子,领口歪斜,露出一片被炉火映成暖白色的肌肤来。  藤椅旁的小几上放了一摞书,迟宁找了许久也为未找到,倒是被顾凌霄盯着衣襟看了许久。  顾凌霄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把迟宁按回椅子上:“我、我帮师尊找。”  他拿起手边的一本,翻开想给迟宁看,却无意间瞟见了那一页的第一行字:  强悍将军俏书生,他是重权在握的将军,偏爱上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新科状元……  顾凌霄瞪大了眼:“师尊爱看这些???”  迟宁有些懵,待看清了书里的内容,他惊得咳起来,呛红了眼尾。  这书当然不是他的!  萧镜好不正经,怎么什么书都往他屋里放。  顾凌霄思维要发散到九天之外:迟宁每天看的书都是这样的话本子,话本上好像写着男子相恋,那迟宁会不会?  “师尊,你……”  迟宁没给顾凌霄说完话的机会,他把书本从后者手里抽出来,合上了,放进怀里。  随后又觉得放在怀里更不合适,这话本子成了个烫手山芋,被迟宁拎着封皮一扔,丢进了炉里。  纸页被烧得卷起来,慢慢燃成了灰。  顾凌霄觉得迟宁是在毁尸灭迹,他诚恳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迟宁:“……”  “我没看过,萧镜非要拿一堆来给我解闷。”  “真的假的?”顾凌霄惊诧,“你还有不止一本?”  迟宁:“……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我没看过。”  顾凌霄拿起第二本,这回不是什么话本子了,上面写着灵力相容,神魂交融等字眼。  迟宁看顾凌霄竟然在看《灵修》一书,急道:“你,你还我。”  “师尊,这方法能根治你的病。”顾凌霄觉得奇怪的知识增加了。  迟宁并不赞同:“灵修之法失传许久,这本书也只是萧镜在他师祖那儿偶然找来的孤本。”  双修之法分为两种,一是肉.体交缠,二是灵力融合,彼此滋养灵脉。  第二种方法对修为的提升不如第一种,而且灵修的双方也需要足够亲密,这样才能让灵气交融。灵修费力多,也不如实打实的缠绵效果好。  所以长年累月的,使用灵修之法的人越来越少。  顾凌霄却是不管不顾:“若能治好师尊的病,什么风险我也愿意试一试的。”  “这……”迟宁发现徒弟主动把灵修的活揽了,他脸皮发烫,“这关你什么事”第26章 一起灵修好不好?  铜炉里发出木材燃烧的哔剥声,火花迸溅,屋内的气氛渐渐升温。  顾凌霄读着书中的内容,越读越口干舌燥。  灵修是件挺难耐的事。放任别人进入到灵脉中,对有些人来说,这比进入肉.体更加私密,更加难以接受。  同意与人灵修,就是愿意让别人的灵气大量进入到自己体内。这相当于把最脆弱的地方袒露了出去,甘心做那涸辙之鲋,刀尖鱼肉。  顾凌霄攥了攥拳头,心想,迟宁可以跟人灵修,但灵修的对象一定得是他。  “师尊的事就是我的事。”顾凌霄道,“师尊一直都知道吧,无论是桑都果,还是每日的药,效果都是稳定你的灵脉不再恶化,不能使你痊愈。”  “多年前解峰主就说双修之法,当时你就不允。现在又过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了灵修之法,比双修温和些,两全其美。”  迟宁掩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我不求痊愈,能这样稳定下去已是幸运。”  无论是身修还是灵修,迟宁都不想要。  他自觉性子冷,不讨喜,不愿意和别人有这么深的牵扯。  从前郁峤各方面都很合适,迟宁也没有应允。现下连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迟宁就更不可能花心思去想灵修的事。  顾凌霄把迟宁的态度看在眼里,觉得师尊是讳疾忌医,不拿身体当回事:“林攸之当着满大殿人的面挑衅您的时候,您就不想真刀实枪和他比试一场?”  “踏鸿剑沉寂多年,再未有当年风采,师尊就甘心剑无良主?”  顾凌霄的话,字字都往迟宁心上戳,撕他最碰不得的那道伤疤。  迟宁单薄的胸膛明显起伏起来,凤眸里有三分愠怒。  他从未动心,怎能和随意和人双修。这样和道侣相处,岂不是身躯痴缠而心不在焉? 第19章 迟宁让他诊过脉,问他自己身体的情况。  沈秋庭照旧说症状在好转,叮嘱了他一些用药时的方法和禁忌。  迟宁放心了些,沈秋庭医术虽佳,但看不出他曾和人双修过。  沈秋庭给迟宁开新药方,放在腿上的左手掌攥地咯咯作响。  迟宁体内的另一股灵力他很熟悉,是顾凌霄的。  他看得透彻,嘴上却绝口不提。  既使嫉妒得要发狂。  沈秋庭清楚,什么都不说迟宁才会对他放松警惕,才会一直这般待他。  沈秋庭面上笑着:“迟仙尊的气色好了很多。”  迟宁便和他闲聊起来。  不像顾凌霄给人凌厉感,沈秋庭温雅清峻,像迟宁这样话少的人和他相处起来也不会冷场。  院里的桂花发了几枝,馥郁的香气飘荡在秋风里,沈秋庭听见迟宁说:“露白鸦栖冷,秋庭桂树花。”  “这诗的后两句是‘谁知明月夜,无地不思家。’”迟宁道,“你名字里有相思之意。”  “并非相思。”沈秋庭摇头,“我出声即是奴籍,我出生的时候主人家又新得了一批奴隶,这批奴隶被当众斩杀,血染红了整个庭院的石砖。父亲希望我能记得那血腥,能逃生,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迟宁知道他说的主人家是顾家,不禁替沈秋庭唏嘘。  从迟宁上辈子知道的情况来看,沈暮带着顾凌霄和沈秋庭从顾家逃出来。沈暮死后两个孩子走散,顾凌霄被迟宁带上山,沈秋庭又多受了许多苦才阴差阳错拜入戚余歌门下。  如今沈秋庭在岁和殿的日子也不好过,戚余歌收弟子多,他一闭关,殿里上上下下的事都由大徒弟容介大理。  容介是怎么样的人迟宁清楚,容介在大事上分的清轻重,但在小事上气量狭窄,容不下风头盖过他的沈秋庭。  迟宁宽慰他:“你若愿意,以后可以常来摇光殿。”  沈秋庭心里发热,一时失了轻重,竟握住迟宁冰凉的手心:“上次答应我一个承诺,现在能兑现吗?”第28章 迟宁也是你能碰的?  顾凌霄最近几日一直在刑鉴司忙得脚不沾地。  簇玉对几位峰主也是有考核的,每年需要为山下百姓解决多少桩案子才算过关。  迟宁身子不好,摇光殿可用的人手又少,顾凌霄往往在考核日期逼近前给迟宁冲业绩,下山几趟集中斩杀邪祟。  百姓们报上来的案子都不难解决。因为是人群聚居之地,大多案件都是由山中野兽化妖袭击人类所引起。  顾凌霄刚下山斩杀完一条蛇妖,本想回来缠着迟宁表功。可他还没进门就愣住了。  院内。  迟宁把手被沈秋庭紧紧攥着,沈秋庭身体前倾,离迟宁很近。  迟宁不习惯被人触碰,慢慢把手从后者掌心抽出来,抗拒地在衣袍上蹭蹭干净:“你想要什么?”  沈秋庭眼神带着热意,语调有些不稳:“我想……”  “你痴心妄想!”顾凌霄咬牙吐出几个字,立刻拔尖出鞘。  沈秋庭自余光里瞥见一道闪烁寒芒,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逼得从玉凳上起身,身躯往后退却。  剑鸣铮然。  摘辰快得化为虚影。  沈秋庭脖子一凉,长剑通透轻薄的尖端抵上了他颈侧。  他顺着雪白的剑身看去,对上顾凌霄怒意滔天的双眸。  “顾师兄这么激动干什么。”沈秋庭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这声称呼让顾凌霄皱了皱眉。  沈秋庭比顾凌霄入门晚两年,按理来说该称呼顾凌霄声“师兄”。不过之前顾凌霄把他当好友对待,没和他叫生分的师兄弟,而是互相呼名讳。  摘辰又往前探了探,压在沈秋庭青色的血管上,即刻便能封喉。  顾凌霄道:“我师尊也是你能碰的?”  沈秋庭轻碾指尖,仿佛还在怀念迟宁手上的温度:“能或是不能,我也是碰过了。”  迟宁看顾凌霄气势汹汹,从背后拉他衣袖,问:“怎么了生这么大气,别跟师弟动手。”  迟宁本意是提醒顾凌霄注意分寸,簇玉门规中,与同门起争执是大忌。  但这话听到顾凌霄耳朵里,更火上浇油。  什么师弟?他顾凌霄不可能有什么师弟,迟宁别想再收别的徒弟。  沈秋庭和迟宁的传闻顾凌霄听了不是一日两日了。  不知谁第一个传的谣言,说迟宁可能要受沈秋庭为徒弟。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簇玉峰。  也只有像迟宁这样鲜少出门的人还被蒙在鼓里。  相信这种传闻的人还颇有依据,他们不知道迟宁灵脉有损,只是目睹沈秋庭和迟宁走得近,认为沈秋庭很得迟宁欢心。  顾凌霄今日和刑鉴司的同门一起办案,有位薛琅性子活泼,忍不住来问他:“听说沈秋庭要改投迟仙尊门下,是真事吗?”  顾凌霄擦着剑刃上蛇妖的血,道:“未曾听说。”  薛琅小声说着自己的分析:“戚峰主那边容介和沈秋庭不和,一山难容二虎,容介是大弟子,管了岁和殿这么多年肯定不会离开。沈秋庭刻意和摇光殿走得近,不就是为自己另找前途么。”  “改认师叔为师尊,这事不常见,但咱们门派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况且沈秋庭天赋不错,能成大器。”  这谣言如此甚嚣尘上,顾凌霄觉得一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如果这幕后之人是沈秋庭,那沈秋庭就是视他们多年的情谊为草芥。顾凌霄只觉得这人心思深,眼里藏了很多别人看不透的东西。  顾凌霄收剑于身后,盯着沈秋庭,挑衅地扬眉:“听说沈师弟修为进展神速,不如今日来比试一二?”  秋风飒飒,把两人的衣袍吹地鼓荡。  顾凌霄和沈秋庭相对而立,都是顶优秀的少年郎。  “好啊。”沈秋庭沉沉一笑,抬手招来了灵剑“栖白”。  逼人剑意登时袭来。  顾凌霄和他针锋相对,挽了个剑花迎上去。  两道强悍的灵力碰撞,地面如地震般摇晃起来。  青鸢从屋顶上飞来看热闹,欢快地在空中回旋:“打架啦~打架啦~”  迟宁眼睁睁看着玉案上的茶具被震倒,滚落到地上,摔碎了。  迟宁一阵心疼,对着那缠斗的身影叫:“顾凌霄!”  声音不大,却被顾凌霄敏锐地捕捉到,顾凌霄收住即将对上去的一掌,朝沈秋庭道:“去后山。”  于是后山遭了秧。  迟宁站在原处,面无表情地看地上又新被砸出的大坑,听树枝折断的咔嚓声。  这是养了百年的树,今天怕是要秃了。  说是小切磋,但两人一点没留余力。  动静太大了,萧镜和宗岱闻声赶来。  宗岱原本正在厨房烧菜,慌忙间拿着锅铲就来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魔族入侵。他们怎么打起来的?”  迟宁拧眉想了想,没有想到什么原因。  顾凌霄一进门就怒气冲冲不管不顾,难道是……孩子开始叛逆了?  “不知。”他答道。  萧镜看到精彩处,连连点头:“小顾这招用的好,打他打他!”  迟宁轻轻叹了口气。  宗岱宽慰师尊:“师弟占上风,不会有事的。”  迟宁眼睁睁看着一颗楸木被打断,心疼不已:“他真的好败家啊。”  风尘飞扬,两人对过了一招又一招,顾凌霄的优势越发明显。  他不再恋战,双手握着摘辰朝沈秋庭劈去,沈秋庭提剑顶上。  剑刃相撞,火花迸溅。  相持片刻,沈秋庭体力不支,手臂止不住地发颤。  顾凌霄道:“你还是差些火候。”  沈秋庭额角上冒出冷汗:“你这么得意,无非是因为迟仙尊愿意和你灵修。”他看顾凌霄脸色微变,弯了弯唇角,“可这灵修,换一个人也是行的。不过就是破除你留下的印记时,会让迟宁疼一点。”  “找死!”顾凌霄灵力大炽,对沈秋庭下了杀招。  强大的灵力灌注而下,沈秋庭肺腑腾成一片,嘴角涌出鲜血:“别气啊。我不过是在说一个小小的可能。”  顾凌霄把他打伤了才好,迟宁心软,到时候怜悯的会是谁?  沈秋庭看顾凌霄的瞳孔隐隐发红,身上的魔气要被激醒了。当众发狂,迟宁也会保他吗?第29章 我入深渊,偿你苦楚  迟宁渐渐觉察出不对劲来。  之前两人虽然打得凶,但能看出是留了余力的。  可现在顾凌霄和沈秋庭你来我往,一招狠似一招,都想把对方往死路上逼。  迟宁看得惊心:“不能再这么打下去。”  宗岱是个粗神经,没瞧出门道:“顾师弟向来有分寸,况且那是他好兄弟呢。” 第21章 顾凌霄从漫长的梦境里脱身,浑身冷汗。  他许久许久未曾梦过这些。前世和迟宁在簇玉的种种是他回忆里的禁区。  上辈子顾凌霄有意去忘掉迟宁的好,把仇恨无边扩大,这样才能心安  他总把对迟宁的欲望归因于恨,是种最猛烈的报复,最直接的折辱。  顾凌霄起身靠坐在床头,动作间牵动某个部位,他“嘶”地闷哼一声。  下腹处滚烫昂扬。  他竟然起了反应……  摇晃的红帐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顾凌霄想起出现在梦里的那句 “我对你并无感情”。  真的毫无感情吗,可年少时就已经心动了。  宗岱进来看到顾凌霄,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顾凌霄起身下床,掩饰下身的异样:“迟宁呢?”  宗岱还能想起顾凌霄眼底猩红的模样,有点怕他再对迟宁做什么:“你再躺会儿,师尊等等就回来了。”  顾凌霄眼神又凶又执拗:“我现在就要见他。”  “师尊在……刑鉴司。”  刑鉴司一间单独隔开的厅房里。  桌上的宗卷堆的老高,看过的放在一边,没看过的放在另一边。两摞宗卷间,迟宁伏在桌面上,睡得安安静静。  迟宁这几天很劳累,晚上照顾顾凌霄,白天办案冲业绩,一点休息的闲暇都没有。  他睡眠浅,听见房门开合的动静,长睫一抖,醒了。  迷蒙地抬头,一看见顾凌霄,迟宁刚睡起泛着水光的眸子在他脸上定住:“你没事啦。”  声音尾调是上扬的,但音色太过沙哑。  “我没事,”顾凌霄走到桌前,“你声音怎么了?”  迟宁今日穿的衣袍领口很高,遮住脖颈,未束的墨发散了几缕在胸前,他顾左右而言其他:“你睡了四天,错过了好多事,萧镜离开,你都没能送他。”  “我问你声音怎么了。”顾凌霄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很有压迫感地盯住迟宁。  “风寒。”迟宁轻声道。  顾凌霄直接抬手去解迟宁领口的衣扣。  “哎。”徒弟手劲太大了,迟宁阻挡不及。  只见玉扣崩落在地上,领口敞开,白皙的皮肉上道道深青色的指痕暴露在外。  顾凌霄每次发狂之后,对当时的发生的事情都记不甚清楚。  现下看了迟宁颈上的淤痕,才依稀想起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  他很懊丧:“抱歉。”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也不想这样。”迟宁见衣领虽然损坏但没影响穿着,便跳过这个话题,“既然醒了,呐,卷宗分你一半。”  顾凌霄安分地和迟宁一起办起公来,他心里依然躁动不安。  迟宁坐在他身侧,抬一抬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他一偏头,就能看见迟宁低着头,背后柔软的发丝半遮半掩,露出后颈莹白如玉的色泽来。  “你之前处理好了许多案子,现在都已经一一登记上。”迟宁放下毛笔,“还只差最后一桩。”  最后一桩案子的卷宗还在书架上放,顾凌霄和迟宁同时起身去找。  “在这儿。”顾凌霄眼尖,抬手在木架上抽出一卷书。  那卷宗的位置恰巧在迟宁头顶,顾凌霄无可避免地凑近迟宁。  空间霎时逼仄起来。  狭小的过道里,顾凌霄几乎要贴上面前人的身子。  顾凌霄的呼吸声重起来。  “很热吗?”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温度,迟宁用手背去贴顾凌霄的额头。  冰冷又柔软的触感在额头上短暂停留,顾凌霄垂眸,听到迟宁小声说了句:“是有点烫。”  顾凌霄克制自己往后退:“无碍。”  迟宁偏把他拉回去:“你是不是魔气未消?”  顾凌霄看着张张合合的淡色唇瓣,心猿意马,之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欲望又翻涌上来。  “我带你找医师……”  话未说完,迟宁感觉身上一重,是顾凌霄俯身严严实实抱了上来,对方修长的手指压在他嘴唇上。  “不找医师,我抱抱你。”第31章 私奔  陈旧的纸张味道和木料香,不甚明亮的阳光照进屋子里,地面上投下的两个影子也纠缠做一团。  迟宁被一具热烫的身躯拥着,听到沉沉的呼吸声,感受到对方胸膛之下怦怦作响。  顾凌霄的手掌屡屡刮蹭迟宁的后背,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把迟宁勒进血肉里。  迟宁能感觉到徒弟情绪的急切和失控。  他知道魔气发作的滋味不好受,像是煎人心肠,所以安静地任顾凌霄抱着。  甚至抬起手在顾凌霄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别动。”  迟宁的这个动作仿佛刺激到了顾凌霄,他撩开迟宁的发丝,凑到后者颈侧,亲昵地咬了上去。  锋利的齿列咬上皮肉,恶意碾磨几下,留下淡红色的印子。  这样的行为太逾矩了,像是被猛兽叼住最脆弱的部位。  迟宁轻轻“嘶”了一声,头往后仰靠在书架上,克制着没有挣扎。  良久,顾凌霄的喘息平复下去。圈在迟宁身上的手臂也放松了,虚虚垂着。  “好些了吗?我渡些灵气给你。”迟宁的声音很低,因着两人姿势的缘故,很像亲密耳语。  迟宁微凉的手指握上顾凌霄的手腕。  顾凌霄喉结滚动几下。  再过分一点,就能吻上迟宁。  内心一番天人交战后,顾凌霄用毕生的理智掰开迟宁的手,艰难地后退几步,与后者拉开距离。  “我出去透气。”他慌忙推门而出。  迟宁站在原处,看着那个逃也似的背影,不懂徒弟在想什么。  生病了怎么不愿意治?  顾凌霄这样子总让他想起小时候遇见的一只狼崽。  那时候他刚学会化人形,变成七八岁的孩童。有只小狼崽爱追着迟宁玩,叼迟宁的衣服,毛蓬蓬的脑袋往他怀里拱。  迟宁说:“你能让我揉一揉嘛?”  小狼崽嗷呜嗷呜~地点头,伸出舌头来舔迟宁的手心。  后来这只小狼朋友长成了只大妖,身体变大就没那么好揉了。  但大妖依然喜欢扑到迟宁怀里,前爪勾住他的肩膀,重重的身躯压得人喘不过气。  迟宁道:“你下去。”  大妖不愿,拿毛脑袋蹭迟宁的颈窝,把迟宁蹭痒了,笑起来,就不赶它下去了。  小狼去了哪儿呢?迟宁记不太清楚。  他活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啦。  现在顾凌霄给迟宁的感觉就像是长大了的狼崽,牙齿锐利,凑过来的时候很有压迫感,但迟宁也不会推开。  ***  顾凌霄说是出去透气,其实更像是落荒而逃。  他整个白天都没再去见迟宁,而是泡在练武场,练剑打拳,直到大汗淋漓,再分不出精力想其他的事。  洗过澡,顾凌霄踩着暮色回了摇光殿。  他认真唾弃了自己在刑鉴司的恶劣行径,放空头脑,六根清净,决定立刻睡一觉,睡醒了还做听话乖徒弟。  直到打开房门见到迟宁在里面。  顾凌霄在房间里扫视一圈,确认这是他的卧房。  师尊来找他了……  迟宁看到徒弟回来,从手边的盒子里拿出一堆形状各异的瓷瓶,还有一碗熬好的药:“来吃药,去去魔气。”  顾凌霄:“……好。”  顾凌霄心想,他不应该喝去魔气的,应该喝清凉败火的。  迟宁一一给顾凌霄介绍这些瓶瓶罐罐都是干什么的,早中晚都要用,外敷内服双管齐下。  “嗯。”顾凌霄点头答应。  迟宁托腮看着小徒弟乖乖喝药,慢慢道:“我拿药当饭吃,现在你也这样了,真的很像两位身子不好的老人家。”  老人家……顾凌霄胡思乱想,他若当真和迟宁朝暮相对直至白首。  那时候孙子都抱了挺多了吧。 第23章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像手提傀线的人无法再操纵他的木偶。  戚余歌一双桃花眼笑得昳丽:“怎么,昨晚刚睡过我,现在舍不得我的滋味了?”  解九泽脸色很难看:“你又耍什么花招。”  “不是花招,”戚余歌拿出一枚腰牌,慢慢道,“对不住,纠缠了你这么久。”  腰牌能看出被剖开过的痕迹,从中间一分为二,戚余歌掌心的正是其中一半。  这本是独一无二的,传给簇玉历代掌门的信物。  到解九泽这里,却平分给了师兄弟两人。  “世人都说我戚余歌爱权,对当年师父未将掌门之位传给我一事耿耿于怀。这坏名声我背了许久,”戚余歌眉眼骄傲,把腰牌递给解九泽,“现在还你。”  “阿宁性子淡泊,不会插手门派里的日常事务。都是你的了,解九泽,再无人掣肘你,你多年所愿终于达成。”  “祝贺。”  “作为交换,你让我走罢。”  接过腰牌,解九泽紧紧攥在手里,未再分一个眼神给戚余歌。  戚余歌眸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又被笑意盈满。  他吹骨哨唤来坐骑,翻身上马。  戚余歌差不多快忘了,在喜欢上解九泽之前,他只想肆意冲奔于万丈红尘里,做个最自由的散修。  游历江湖,行侠仗义。  而这么多年了,身份功名,情仇爱恨把他囿于一隅。  天地为笼,簇玉峰也是樊笼。  马蹄踏起飞尘,萧萧风声掠过耳畔。  戚余歌觉得畅快,等走完这一趟,救活许泊寒,恩可报,债可偿,他再也不欠解九泽什么了。  山门口,解九泽看着渐行渐远的戚余歌,只觉得他天真:“别想全身而退,你终有回来的那一天。”第33章 只差花烛,便算是洞房听舟舟嘀叭叭~  马车在林野间一路疾驰,车辙扬起的飞尘正巧……扑在了沈秋庭身上。  顾凌霄故意让马车维持在最高速,沈秋庭纵马追不上,只能落在后面被扬了一身的灰。  灵马的速度惊人,下午他们就到了目的地附近。  这时迟宁才醒,迷迷糊糊把身上滑落的毯子拉到肩上,转头往车窗外望了望:“到了?”  顾凌霄说“是”。  迟宁意识到自己枕在徒弟肩上睡了一路,慢吞吞坐直了身子。  顾凌霄问他:“怎么这么困,昨晚没睡好?”  迟宁半梦半醒的,睡久了眼尾泛起薄红,“没睡好,在想你……”想你叛逆了要怎么办。  “没什么!”迟宁及时收住话头,太尴尬了,手指把怀里的毯子都攥出了褶儿。  掀开帘子看,外面是挺热闹的街道,街边摆着各色小摊,远处的房屋错落有致。  迟宁在某个店家的招牌上看到“花溪镇”三字,知晓他们离重明镇已经很近了。  花溪镇和重明镇相邻,从前两个镇子上的居民往来频繁,重明镇的异常,也是这里的百姓先发现的。  迟宁道:“我们今日先在花溪镇住一晚,了解一下情况,再做打算。”  顾凌霄让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率先下了车,一抬头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沈秋庭。  沈秋庭骑马赶了上千里的路,风尘仆仆,发髻都有些乱了,难得地露出些狼狈相。  “骑马不错吧,还能看风景。”顾凌霄存心气沈秋庭。  沈秋庭轻哼一声,甩甩衣袖上的尘土,转身进了客栈。  客栈掌柜是个爽朗的妇人,看到三人进门,笑问他们:“三位是住店吗?”  “嗯。”迟宁答。  “客官要几间房?”  “三间,再要一壶茶。”迟宁把银钱递给女掌柜。  女掌柜收了银子道:“你们可真赶巧,我这店里恰好剩最后三间房。”  迟宁有心打探消息,点了茶水坐在客栈一楼慢慢喝。  女掌柜在柜台前算完账,端了盘瓜子也坐过来,和他们闲聊:“看你们三位年纪轻,可是还未婚娶?”  迟宁见她眼神看着自己,淡声答道:“不曾婚娶。”  女掌柜确实喜欢迟宁的样貌,干净清隽,整个镇上都找不到这样的人。  “不知你是路过还是打算长住?要是打算长住的话,肯定要娶妻稳定下来。”女掌柜乐呵呵的,  “说亲这件事,整个花溪镇可没人比我更在行。客官们出去打听,镇上十户人家里有八户请我喝过喜酒。”  旁边桌的客人出声打断:“徐六娘你可别吹牛,张家姑娘那亲事不是你说合的,她现在哭着闹着不愿意嫁。”  “唉,”女掌柜也伤怀,“我这不是去年底给她说的亲么,定的隔壁重明镇孙员外的独子。那孙家多富庶啊,嫁过去指定享福。”  “谁知还不到一年……会发生这样的怪事。”  迟宁追问:“什么怪事。”  顾凌霄给掌柜填上一杯茶:“您慢慢讲,我们略通术法,平时最喜欢听这些。”  掌柜是个消息灵通的,看三人气度不凡,说不定真能帮些忙。她压低声音道:“你们就当做奇闻异事听听便可,万勿当真。”  “这重明镇啊,邪门。本来好好的,重明镇上的人经常来我们这里摆摊做生意,但就从去年底起,里面的人就不怎么出来了。一开始我们没在意,该嫁过去的姑娘、该去干活的男人都照旧去。”  “姑娘嫁人之后要回门,她们家人等了许久,过了日子也没见她们回来。”  顾凌霄问:“家人都没去找吗?”  “怪就怪在这,新娘子的家人去找,但镇门口有人把守,根本就不让外人进!重明镇成了座孤城。只这新娘子进镇上,他们那边是放行的。”  “报官也没法解决?”  “说些不好听的,官府派来的大人都是酒囊饭袋,他们不敢进镇里,只会粉饰太平,空口无凭就说嫁进去的姑娘平安无事,让我们别担心。但没出来的男人怎么解释?”  女掌柜说完,又感慨道:“张家姑娘命太苦,摊上了个嗜酒如命的爹,喝酒花光了家里的钱,就指望女儿的聘礼糊口,怎么也不会对孙家悔婚。这孙家派人传来了消息,说明天就要让花轿来接呢。”  听了女掌柜的话,迟宁心里渐渐有了打算。  ***  天色昏暗,星河初垂。  顾凌霄站在迟宁客栈的房门外,挡住迟宁:“你去哪儿?”  迟宁不语。  顾凌霄扬眉一笑:“其实我一早打听好了张家的位置,还顺便把沈秋庭支去了街上买鱼。师尊,一起走吗?”  “你去可以,但莫要胡来。”  顾凌霄爽快答应。  两人趁着夜色翻过低矮的院墙,刚落到院内,就听见女子低低的抽泣声。  迟宁转过一个稻草堆,看到位姑娘坐在石凳上,哭得伤怀。  张宜柔也看到了他们,既惊又怕:“你们是何人?”  顾凌霄蹲在他面前,没个正型:“上天派来的贵人,来帮你的。”  “我才不信,我爹贪孙家的聘礼,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我闹了许久他都未松口,你们能帮我什么?”  顾凌霄半真半假介绍身份:“簇玉峰听说过吧,我们虽不是嫡系弟子,但好歹在那里学了几年术法。”  簇玉之名无人不晓,张家姑娘抹了泪,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两人。  迟宁开口:“我们可以试一下,保你性命无虞。”  张宜柔转头看迟宁,见后者仙风道骨,心中相信七分,再加之她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一试:“怎么帮?”  迟宁叹了口气:“我替你嫁。”  ……  张宜柔把迟宁拉到她房间里,指着桌上的大红嫁衣:“你要不要试试这件衣裳?”  迟宁抗拒地摇头。  张宜柔面露难色:“不试啊,那明天不合身露了破绽怎么办,你今天试了我还可以帮你改改尺寸。”  “仙长,你就穿一下,马上脱下来。”  “真的就一下。”  迟宁只得走过去,玉白的手指拿起红色布料。  顾凌霄等在门外一头雾水,不知道张家姑娘拉师尊进屋有什么事。  等了大约一盏茶时间,张家姑娘慌忙地推开门,声音惊恐:“他,他出事了!”  顾凌霄冲进屋内,只见迟宁撑在墙上,双眉紧锁,满脸冷汗。  “怎么了?!”顾凌霄去扶住迟宁。  “这附近有大妖……扰乱我的灵气……”  迟宁虚弱不已,说话间都带动胸膛疼成一片。  高阶妖类对其他妖类存在绝对压制,迟宁灵脉受损修为不足,如果附近有大妖存在,释放出的威压能让迟宁痛得撕心裂肺。  顾凌霄问张家姑娘:“你家有空房间吗?借我们休息一下。”  张宜柔连忙点头,把他们引到了对面的草房里。  房里很简陋,只有一床一桌,许是婚事将近,看起来不太结实的床板上铺了层红布。 第25章 沈秋庭看了一眼睡在顾凌霄怀里的迟宁,怒极反笑:“迟宁知道你背地里的样子,该会有多讨厌你?”  “你不也挺能装,面上清高风雅。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贪得无厌,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沈秋庭重复着这四个字。  虽然他和顾凌霄的多年好友做得虚情假意,但顾凌霄还是挺了解他,刚才的话说的一点没错。  从沈秋庭打上迟宁主意的那一刻,他就是站在众多强敌的对立面上,做一场泼天豪赌。  “让让。”  顾凌霄的耐心消磨殆尽,径自从面前人的身边走了过去,重重撞上沈秋庭的肩膀。  沈秋庭站在远处,直到听见关门的声音才缓缓转过身来。  周围的一切重归静谧。  沈秋庭轻笑一声,真是奇怪,他一向最会隐忍,怎么一涉及到迟宁,就轻而易举乱了分寸。  ***  第二日,迟宁天不亮便醒了。  而后记忆如沸水中的气泡般涌上来。  他黏着顾凌霄索吻,咽下顾凌霄的血,傻乎乎听完了顾凌霄所有表白的话。  这种冲击比他弄丢了所有的夜明珠还大。  怎么能这样?那是可他养大的崽崽。  迟宁洗了脸站在铜镜前,冰凉的水珠一点一点从脸侧滑落。  他忽然从镜中注意到颈上有一抹红色,在衣领的位置半遮半掩。  手指勾下衣领,迟宁看清那痕迹究竟是什么,耳根都在发烫。  他在感情方面的经验少的可怜,像是盲人摸象。时而觉得喜欢这东西是个洪水猛兽,望之生畏,时而又觉得遥不可及,不可能落在自己头上。  小时候生活在森林里,花精草精喜欢迟宁,是因为迟宁羽毛漂亮。  迟宁听戚余歌谈过喜欢,戚余歌说他喜欢的那人对他有救命之恩,从此他心里眼里就再没装过别人。  顾凌霄口中所说的喜欢是为什么?  迟宁想不通,觉得小徒弟是树苗长大没成材,船到桥头没走直。  走弯路了。  “砰砰砰”,门口传来一阵不大的敲门声。  “师尊,该出发了。”顾凌霄的声音响起。  迟宁甩掉多余的思绪,决定先解决眼下的事:“我知道了,你,你可别进来。”  时间太早,张家所在的巷子静谧冷清,孙家迎亲的队伍还没有来。  迟宁进张家乔装打扮,让顾凌霄和沈秋庭留在外面,找机会混入迎亲队伍里。  大约到了巳时,喜婆才在外面扯着嗓子叫:“接新娘上花轿嘞。”  迟宁盖着盖头,听到有人进屋,从盖头下面看到那人红色的裙摆。  女人伸出手来扶他,迟宁站起身来。  喜婆语气惊讶:“这新娘子身量颇高。”她转头对张老汉说,“你的个头能生出这样的闺女?”  张老汉宿醉后头晕眼花,又一心想着把姑娘送出去独吞聘礼,敷衍道:“不是我姑娘还能是谁,时候不早了,快走罢!”  进轿时,抬轿的人伸手扶了迟宁一下,迟宁略微顿了顿步子,就感觉掌心里被塞入了个硬硬的物什。  轿夫沉声说:“姑娘,小心些。”  这声音迟宁再熟悉不过,迟宁应了一声,又轻轻把顾凌霄的手推开。  坐进轿中,迟宁摊开手心。  瞧见一只木头雕成的小雀,羽毛被涂成象牙白色,一对眼珠是碧色。  这小玩意不知道是顾凌霄从哪个小摊上买来的,做工粗糙,小雀的两只眼睛不一般大不说,没打磨光滑的木料握在手里还有毛扎扎的触感。  迟宁心里说了声“好丑”,还是把小雀收进了袖袋里。  花轿颠簸,迟宁在其中摇摇晃晃地坐等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在轿前领路的喜婆扬声道:“孙家的媳妇到了,快开门。”  没有人回应她,但响起沉重的吱呀声,轿子又继续往前。  迟宁猜测这是经过关卡,进了重明镇。  “进到镇子里了,街道上很空荡。”  小雀突然活了过来,从袖中飞出落在迟宁肩膀上。  这木鸟很有意思,说话叽叽喳喳的,声音像鸟鸣一样尖而细。  迟宁一想到这声音是顾凌霄传过来的,  他也对着小雀传音:“街上可有人迹?”  顾凌霄很快回消息:“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待会我留在孙家,你和秋庭到镇上搜寻。”迟宁想起昨晚感受到的强悍妖气,“这有七分可能是利用大妖构造出的幻阵,需要找到阵眼,方可破解。”  肩上的小雀说了声好,遂又跳了几步,凑到迟宁耳边:“师尊小心。”  这句话没再用鸟鸣声。  顾凌霄低沉好听的声音直直撞到迟宁耳朵里,惹得他耳廓一阵过电般的发麻。  迟宁不自在地捏了捏耳垂,把小雀从肩膀上拿下来握进手里,轻声回道:  “你也小心。”  迟宁想着小雀不会再说话,正打算把它收起来,布料顾凌霄的声音又响起:“你还有三天考虑接受我的心意。”  迟宁戳了一下小雀的尖喙,有些恼:“我何时答应过你三天为期?”  “我现在抬轿时想的。”隔着轿撵薄薄的木壁,顾凌霄肆无忌惮,“我想光明正大地抱你,吻你,迫不及待。第35章 沈秋庭:我会除掉顾凌霄给你的标记  迟宁把小雀头朝下放回袖袋,掐断了两人之间的传音。  他心跳的厉害,薄薄的胸膛下全是怦然回响。  幸而顾凌霄没有再说话,迟宁舒出一口气,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顾凌霄孟浪。  又走了不多时,喜婆说了声落轿,轿子被稳稳放下,喜婆进来搀迟宁,迟宁跟着她的步子慢慢地走。  迟宁视线受阻,看不见外头的情形,喜婆说了句“抬脚迈门槛”,迟宁知道,他终于进了孙府。  相比于来时的寂静街道,孙府里热闹些。  有迎亲的乐曲声,和众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喜婆把迟宁引到了婚房,让他坐在绣床上。  “不拜堂吗?”迟宁问。  “这就不用了。”喜婆道,“孙少爷身体不好。姑娘别多想,等着过好日子就行了。”  “拜什么堂,你还想跟他拜堂?”袖袋里的小雀突然传音过来。  迟宁如实回答:“若这位孙少爷身体好,我肯定是要同他拜的。”  那边停顿了好久,顾凌霄说:“你……你不检点。”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顾凌霄开始说正事:“我和沈秋庭沿街排查,发现镇上人家里,像是出了什么变故,全去世了,只剩冤魂……”  话没说完,那边传来剧烈响声,顾凌霄的声音变得模糊渺远,最终被掐断了。  迟宁焦急地想要起身,却被喜婆按住肩膀:“哎,姑娘。这时间快到了,你可得坐这好好等。你若出了什么岔子,孙老爷严厉,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受罚。”  身处幻阵中,要顺着幻阵的规矩。为了一时冲动强行破阵乃是下下策,惊动了阵中的人和物不说,若外来的扰动被阵眼感知,阵中的一切都会遭到反噬。  如镜缺玉碎,再难保全。  “这册子你看看,准备准备。”喜婆往迟宁手中塞了个书册,合上门出去了。  屋内空无一人,迟宁这才慢慢把盖头掀开,大红锦缎被挑到一边,迟宁低头看手上的书本儿。  手指翻开藏蓝色的书封,本以为是什么重要线索,入目却是相互交缠的躯体,淫艳异常。  竟是本秘戏图。  啪的一声合上书,迟宁把那不正经的画册子丢了,甩在地上。  一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却把秘戏图捡了起来。  这人无声无息,没有听见脚步声和门枢响,她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了迟宁面前。  “少爷不喜欢屋里乱糟糟的,你这样的做派,他待会儿看到了会生气。”  女孩儿捡起了画册,起身抬头,露出一双没有焦距的大眼睛。  眼瞳黑白分明,却很空洞,像隔了一层云翳,若不是迟宁看她定定瞧着自己,几乎要怀疑这姑娘是个失明的人。  “你是?”  “苹儿是伺候少爷的丫鬟。”  苹儿的声音很好听,人却不怎么笑,大眼睛死气沉沉的看了迟宁片刻,终于转了转眼珠。  “姑娘比上一个更俊俏。”  这话说的无端,迟宁问:“什么上一个?”  “上一个嫁来的新娘子,没福气,新婚夜就死了。”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苹儿重复这迟宁的问题,仿佛陷入很久远的回忆中,“阳寿到了就死了呗,当时流了好多的血。” 第27章 “好啊,我往前看。”沈秋庭的指尖顺着迟宁的后颈往下滑,勾住后者的衣领,撕扯。“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时间顾凌霄已经葬身妖腹,往前看,再无人能和我争了。”  身前人突然猛烈挣扎起来:“你说什么?”  “顾凌霄死了。”沈秋庭把迟宁的后衣领扯松散,露出一片莹白的皮肤,颈椎骨顶出圆润的弧度,显得他像任人宰割的白鹿。  “千年道行的大妖,凭他一人也敢孤身往前闯?”沈秋庭语气里带了戏谑,“那妖兽最喜啖人皮肉,现在他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沈秋庭正得意,却看见迟宁的蝴蝶骨上方的暧昧红痕,刺眼又引人遐想,他胸中起了一团火。“这是什么?”他想起昨天晚上顾凌霄抱迟宁回来,“你们究竟到了哪一步!”  迟宁看不到自己后背,不知道沈秋庭在说什么,可他感受到了沈秋庭强烈起伏的情绪。  迟宁刻意激怒对方:“哪一步都走到了,如你所见。”  果然沈秋庭乱了方寸,松开抓住迟宁手腕的手,把他翻过来:“你……”  迟宁抓住机会,用拇指把匕首顶出了鞘,抬手往前刺去。  沈秋庭一时没防备,手臂上被划出了寸许长的血口,他后退几步,脸色阴沉可怕。  迟宁转过身来,背靠在墙上,胸膛起伏不已:“你这叛徒,今日咱们你死我活。”  沈秋庭拔出栖白剑,剑尖对准迟宁:“我可舍不得。”  瘴雾散去了一些,迟宁发现他们正站在重明镇的入口。  沈秋庭似乎在按兵不动,他在等什么,一等到就会片刻不停地走出幻阵。  迟宁看到苹儿忽然出现在沈秋庭身后。  苹儿还是瞪着空洞的大眼睛,穿着普通丫鬟的衣裳,只不过相比上次见面,她青色衣裳上多出许多破洞,心口处也洇出一大团暗红色的血迹。  苹儿站在那,缓缓抬起左手,食指指向一个方向。  她依然没有表情,迟宁却觉得心脏被一双大掌狠狠攥了一下,痛得尖锐。  迟宁的灵力被完全封锁,他只能召来灵犀。灵犀是凤凰一族的独有宝器,听命于凤凰骨,只要迟宁肉体不灭,灵犀就还认他为主,护他无虞。  迟宁心道,灵犀啊灵犀,今日能否出阵,就靠你了。  于此同时,栖白剑鞘光芒闪烁,沈秋庭动作一顿,脸色大变。  迟宁把灵犀抛向空中,灵犀化为漆黑绳索,直直向沈秋庭缠缚上去。  沈秋庭躲闪不及,被黑索牢牢捆住,灵犀的两端化为钢钉,拉着退向高墙,最终钢钉深深扎入青石中。石屑和火花同时迸溅,沈秋庭一时半刻是无法逃了。  迟宁再未看沈秋庭一眼,对苹儿道:“我们走。”  苹儿带迟宁来的地方是镇衙的监牢。  监狱位于地下,潮湿阴冷,好几处地方都在滴答往下淌水,应该是许久未用了。  苹儿一直领先迟宁几步“走”着,说是走,其实她的双足并未挨上地面,每一步都飘在离地数寸的空中,十分诡异。  监牢长得像没有尽头,走到后面,迟宁发现牢房与牢房之间的石墙被拆除贯穿,数十间牢房合而为一,构成了个庞大的空间。  迟宁问:“这是做什么用?”  苹儿鲜少开口,迟宁以为他这个问题也会石沉大海,但苹儿却回答了:“关金猊兽用的。”  金猊兽?!  迟宁对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金猊兽是上辈子顾凌霄的灵宠,拥有强悍的火属性,帮助顾凌霄扫荡星沉大陆,所向披靡。  “它呢,它现在在哪?”迟宁从未想过金猊兽会是重明镇幻阵的肇始者。  苹儿忽的停住脚步,她浑身僵直无法转头,只能缓缓扭过身子:“到了,我们到了。”  迟宁抬头,只见他们前方是扇牢房的入口,房门洞开,铁锁落在地上。  迟宁从苹儿身侧走过,见苹儿没有要走的意思:“你不进来吗?”  苹儿:“我还有人要找。”  他们当真感情共通,迟宁能感觉到苹儿心情很差,心中像生了戚戚衰草。  如果她还活着,她定是要哭的。  苹儿走了,迟宁一人进了牢房门。  从踏入的一刻,迟宁见到的景象比门外还要豁大宽阔。  他似乎被传入了另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地板和四面墙壁皆是玄铁灌注,色调压抑,人一踩上去,就发出咚咚的闷响。  玄铁室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另一端,流动的金色光芒。  迟宁心跳加快,他好像感知到了顾凌霄清爽凛冽的灵力。  步伐加快,从走变为疾行,再到奔跑起来。  连迟宁都没有意识到,分开不过半日,他竟然已经开始怀念那个人。  这里大到无穷无尽,迟宁累到气喘吁吁,才走完这条路程。  一抬眼,一人一妖兽同时转头来看他。  金猊兽两人高的身子此刻驯顺地伏在地上,低下头去蹭顾凌霄的手心。  见到顾凌霄的第一眼,迟宁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手腕探查灵脉:“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顾凌霄道,“只不过是跟这畜生打了一架。”  被骂“畜生”,让人闻风丧胆的金猊兽脑袋垂地更低了,蔫蔫地“嗷呜”一声,似是在抗议。  情况比想象中的好很多,迟宁后者后觉发现不妥,松开拉住顾凌霄的手。  迟宁对金猊道:“你闯了祸。”  “嗷呜……”金猊甩了甩尾巴。  “它这是刚才被打疼了才这么听话,”顾凌霄道,“不是是谁把它关在这处,铁链贯穿妖骨,锁了神志。我抽出它体内锁链,它才慢慢恢复神志。”  金猊伏低身子,给迟宁看它脊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喉咙口发出诉苦的低响。  贯穿锁骨能让妖失去理智。古往今来许多人想利用这一点控制妖族,但这个法子操作起来困难,妖骨碎裂,妖兽也会迅速衰亡。  是谁疯狂到钻研禁术,是沈秋庭吗,还是背后另有其人?  迟宁问顾凌霄:“之前你传音来,说百姓家中只剩冤魂,是什么意思?”  顾凌霄眉头紧锁:“这事很难办,一般来说要复活死者,需要他们还没有腐坏的肉体……”  话音未落,传来铁锁晃动的清脆声响。  一个衣衫破旧,面色苍白的身形迈了进来,接着两个,三个……  全都是阴魂,潮水一样围上来。  金猊兽吓了一跳,嗷呜一声化为幼态,一只橘色小猫,跳到迟宁怀里,伸出爪子扒开迟宁的衣领,呼哧呼哧往里钻。  顾凌霄揪住它的尾巴:“……滚出来!”第37章 他待我狠心,我却无法绝情  他们都是普通村民的装束,衣物上还都留有陈旧血污,有的舌头外吐,有的肢体残缺。  阴魂保留着人死时的神情状态,面上惊恐未消,身上带着致命的可怖伤疤。  迟宁看阴魂径直逼近上来,注意到了队伍前列的一个男人。  相比于其他阴魂行走得僵硬缓慢,那男人显然更灵活,领先同伴一截,干瘪粗糙的指节就要抓住迟宁的衣服。  迟宁忽然想到苹儿,如果阴魂也分三六九等,苹儿无疑是最厉害的,神情动作都和活人很肖像。  忽然肩膀被扯了一下,迟宁未来得及回神,就被顾凌霄拉往身后。  顾凌霄撑起结界做保护,语气严肃:“发什么楞,不要命了。”  阴魂比肉体脆弱,民间有习俗,末七之后人的七魄尽消,再不能存于世间。  迟宁问:“他们是被什么引来的?”  “你可有听到琴声。”  确实奏着一曲琴音,杂乱诡异,像战场上催促冲锋的号令。  这群阴魂显然是受到了控制,从散乱变为聚集,生出尖刺的手指抓挠结界。  “看到我们放出了金猊兽,有人着急了。”  拖下去不是办法,顾凌霄用妄天尊的神魂做压制,运灵力于掌心,往前一推。  阴魂被震得后退。  “我们走!”顾凌霄道。  玄铁室上方留有天窗,他们从窗口脱身而出,脚下又踩上重明镇的青石路。  长街寂静,只有两人足音的跫响。  迟宁沿街走,从第一户到最后一户,无一例外,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丧幡。  白色狭长的旗帜,无风而动,像场癫眩的狂舞。  顾凌霄顿住脚步:“之前我来查探时,还未见这种异象。”  迟宁挑了户人家,推门而入。  门扉低矮,深秋折断的蓬草打着旋,飞了满院。  其中一株停在了棺椁上。  乌黑棺木横放在院中,棺材盖上积层不薄的灰。白布混着屋檐上铃铛的响,让这里像个停尸的殓房。  迟宁没怎么犹豫,就走上前去欲开棺查验。  “我来。”顾凌霄挡住他的手。  指尖相碰,迟宁极不自然地缩回手。  从昨晚之后,迟宁对顾凌霄便是这种态度,顾凌霄往前逼近多少,他便往后退同样的距离。  顾凌霄显然感受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随着一声沉闷的响,棺盖被掀落在地,扬起尘土。 第29章 回答他的是更加激昂的琴调。  音波尖锐如箭,顾凌霄向后翻身躲过。  房顶之下,原本僵硬如泥偶的阴魂忽然像被注入了生机,嘴中发出叫喊,动作快了几倍不止。  顾凌霄阻挡阴魂去往孙府的脚步:“你疯了!竟然用神魂操纵,不怕遭到反噬吗!”  孙府内。  迟宁和崔苹儿聊了许久,知道崔苹儿跟道士交换了契约,她愿意被施下噬灵术,道士答应帮他复仇。  崔苹儿用半透明的手指触碰孙梁的脸颊:“我原本也想让整个孙府变为鬼魂来陪我,但转念一想这样也挺无趣的,不如造成个活死人。”  指尖从孙梁的眉峰划到鬓边,崔苹儿道:“你看现在多好,他任我摆布,我让他活他便活,我若死了,他就和我一起殒命。”  迟宁道:“孙梁一无是处,烂到了根子里,如今他要死了,可你很难过。”  “我难过?”崔苹儿眼睛睁大,没有焦距的眼睛不知盯在何处,“我不爱他,我不再爱他……”  迟宁和崔苹儿共通感情,感受到崔苹儿内里起了飓风狂澜。  他决定赌一赌,再往崔苹儿的情绪上加把火:“你不在意孙梁也不在意你的父亲吗,你为了达到目的,连你父亲都可以伤害。”  崔苹儿身体一震:“我父亲……”  迟宁:“我刚才见他了,和普通阴魂一样蒙昧昏聩,不过他好像认得我,主动用手来抓我,因为我身上沾着他女儿的情绪。”  崔苹儿双手捂住头:“我也不想让他死的。当时我刚被道士施了噬灵术,他来乱葬岗找我,徒手一个一个翻找尸体,口中叫我的名字。”  “我很想去抱抱他,但他看不到我,我朝他走过去,魂魄穿过他的身躯。”  崔苹儿语调惊恐:“一回头,他就倒在了地上。死了,成了同我一样的野鬼孤魂。”  “你父亲还有救,只要你愿意毁掉噬灵术的契约,镇山的百姓就都还能活。”  迟宁说着,摊开手掌在崔苹儿面前幻化出一个场景。  画面里蓬草飘飞,庭院破落,快要朽落的棺椁里躺着崔父的画像。视线一点点移动,飞荡的丧幡里,崔苹儿又看到了她的母亲和姊弟。  “你的家人,都在替你承担后果。”  迟宁的声音有些发闷,他不知道该把这场巨大的不幸归因于什么。  从前破阵如断案,白纸黑字记着是非曲直。  但这次是个例外,崔苹儿是有罪的,却也可怜。她用噬灵术杀死的第一个人是她父亲,她期待着美满的姻亲,却被人拉进深渊。  迟宁缄默,另一边,崔苹儿从床边站了起来,她一挥衣袖,把迟宁凝出的幻象全部打碎。  “我从没敢去看过他们……世上芸芸众生……凭什么我最倒霉……孙梁对我虚情假意……上天对我百般捉弄……”  良久,崔苹儿指着她心口:“我这里穿着一根钉,是道士束缚我的咒。你……”  却不料屋外阴风大作,尖锐的琴声往人耳膜里钻。  崔苹儿眼珠全变为白色,仿佛被人提上了线,神志不再,急冲冲地往门外走。  孙府外早是一片混战。  顾凌霄守着孙府大门,半步也不后退。  他苦撑许久,灵力近乎枯竭。  此时琴声倏地抬高,只见一道虚影从门内钻出,顾凌霄刚来得及侧过身,“刺啦”一声,袍袖被锐物划破。  苹儿的指甲变为尖锐的爪,黑发尽散,向顾凌霄袭来。  顾凌霄和她对着招,心想再拖下去局势只会更加不利。  他上辈子简单研究过噬灵术,还写了一个专门对付这类幻阵阵眼的法子。  时间过太久了,顾凌霄只能凭着些微的印象,尝试着往摘辰剑上加了个印阵。  摘辰剑闪出金芒的同时,崔苹儿恢复黑瞳,只是眸子依然浑浊,浑身黑色的煞气也为消散。  看来印阵勉强能用,虽然效果只有一时半刻。  顾凌霄抓住这个时间,问:“看看周围的景象,这是你想要的吗?”  曾经热闹的小镇再无生气,断壁颓垣,残破腐朽。  崔苹儿浑浊的眼球动了动,在众多阴魂中寻找着什么。  “父亲呢。”崔苹儿喃喃道。  像是心有所感,崔父缓缓转过头,正对上女儿焦急的视线。  这一对视,中间隔着寒暑晨昏,隔着乱葬岗的呼喊,隔着千百无辜者的性命。  人人都说鬼是不会哭的,可顾凌霄分明看见崔苹儿淌了泪。  “仙长,”她说,“我愿赎罪。”  迟宁的本意是拦住阴魂,帮顾凌霄争取到和崔苹儿周旋的机会。  可渐渐的,有大半的阴魂朝他围过来。  各色的面目,苍白,狰狞,迟宁身处其中,看得目眩。  灵力不支,迟宁用踏鸿剑撑着地面,勉强让自己不倒下。  一只阴魂举着铁棒朝迟宁挥来,迟宁自知躲不过,想生生挨下这一记。  预料中的痛楚没有发生,弹琴人从高处跳下,琴身一扫,把那阴魂击退。  “你是?”迟宁看着那人的面具。  对方道:“你跟我走。”  迟宁后退几步逃开对方臂弯,顺势摘下了那人的面具。  银白面具掉在地上,迟宁看清了面具后的脸孔。  他有些不知所措,连声音都放得很低:“我宁愿不是你……沈秋庭。”  “嘭”的一声响,众阴魂都停住了动作。  迟宁去寻声音的来源。  只见崔苹儿撞到了孙府前挂着红绸的柱子上,义无反顾,头破血流。  身带诅咒的亡魂,不入轮回,没有转世。  崔苹儿眼见自己消散,从双足开始慢慢往上,她孱弱的身体逐渐消散,化为一抔轻飘的灰烟。  透过孙府高高的门扉,苹儿最后一次往里望。  记忆里少爷总爱穿朱红色衣袍,他倚在廊前逗鸟雀,春风过堂,满院都是熏然暖香。  苹儿和其他女孩一起做女红,远远瞧着少年郎,恍惚到失手刺偏了手里的绣花针。  针尖扎破指腹,溢出一滴相思血……  ……  “苹儿……”迟宁想要上前,却被沈秋庭牢牢攥住胳膊。  迟宁从未这么痛过,崔苹儿好像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崔苹儿魂飞魄散,迟宁的一颗心仿佛死了一次。  噬灵术契约已解,众人将要苏醒。  苏醒之前,阴魂往往最暴动难安,疯狂地反噬操纵者。  铮得一声,一丝银弦崩断,沈秋庭呛出血来。  局面崩溃,沈秋庭却去握迟宁的掌心。  迟宁只感觉像被冰冷的蛇尾缠上:“放开!”  沈秋庭似乎有些伤感,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嘴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练了很久,很想给你弹一曲《松风寒》。”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沈秋庭觉得迟宁一定会喜欢。  可惜琴弦断绝,曲调难成。可惜他们撕破了和善的面皮,是水火不容的仇敌。  幻阵虽破,迟宁却受制于人,他听见沈秋庭又问和之前同样的话:“你跟我走么。”  迟宁看向前方,顾凌霄站在孙府门前,长身而立。  那才是和他同道的人。  迟宁淡声回应沈秋庭:“我毋宁死。”  这局沈秋庭一败涂地,他收起聆恨,垂眸看迟宁:“可我早说过,你死,我舍不得。”  语毕,沈秋庭仰头而笑,越上高墙,消失在了夜色里。  迟宁无法去追,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撑着踏鸿剑想起身,迟宁却发现双膝虚软,一步也挪不动。  眼眶发酸,他用手背一擦,竟沾上了一道水痕。  什么时候哭了?  迟宁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泪水,直到他被拥进温暖的怀抱里。  顾凌霄吻去迟宁的泪水,双唇再往下,轻碰到嘴角。  这个吻轻且安静,安慰大过亲昵。  迟宁感觉像被什么小动物触碰着,有种亲近的温暖感。  “顾凌霄……”  “嗯。”  四周阒寂,无边无际的黑暗空茫里,只照着一弯朦胧残月。  迟宁和西沉的月光一样冷,单薄的身躯微颤,指尖都透着病弱的霜白色。  迟宁总会给他一种错觉,像随时会消失的朝露,像随时会凋零的昙花。  顾凌霄去拍迟宁的背:“没事了,马上天亮了,我陪你。”  他要和迟宁纠葛不清,他要和迟宁共信神明。 第31章 迟宁的指节和眼尾都睡得发红,不堪其扰地把自己又往被子里埋了埋。  顾凌霄像是被小钩勾住了,手往迟宁背后摸,隔着中衣,按了按凸起的尾椎。  真的没有尾巴……  迟宁在梦中感觉有只狼从背后扑着他,脑袋蹭他颈窝。  被狼爪子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迟宁睁开眼睛,很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和顾凌霄离的很近很近,四目相对,顾凌霄的呼吸扫过他耳侧。  刚睡醒时神志还没那么清醒,迟宁脱口说出心事:“顾凌霄,你在越界。”  顾凌霄像闻到血腥味的猛兽,忽然翻身把迟宁压在身下:“这就是你闹别扭,生病的理由?”  这一天来,两个人都在平静地忍耐。  他们之间隔开一张膜,彼此封闭,同时思索。  顾凌霄最先无法忍受。  他给迟宁思考的时间,是让迟宁审视,而不是让他躲避,焦躁,最终弄出病来。  顾凌霄眼睛很红,表情也凶,从上方盯着迟宁:“别想了,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心意,接受我的好。”  迟宁偏过头,有些不管不顾:“我不接受。”  顾凌霄捏过迟宁的下巴,强势地吻了上去。  “顾凌霄……”迟宁下唇被吮地发麻,“你混蛋……!”第40章 被以下犯上了怎么办?急  外面下了场大雨,遮掩住房间里的暧昧水声。  秋雨很少有这样声势浩大的,连串的雨珠打在黄叶上,发出萧萧簌簌声。  迟宁不太喜欢下雨天。  作为灵鸟,迟宁听力很灵敏,这样的天气里入耳皆是落雨声,他用耳朵辨别不出来什么,会觉得被动且不安全。  特别是如今还承受着顾凌霄的进犯。  前几次灵修迟宁都没注意到,原来顾凌霄的力气这么大。  顾凌霄一手按着迟宁手腕,另一只手抬高迟宁下颚。迟宁尚来不及反应,就被撬开齿列。  唇舌相碰,迟宁想把顾凌霄推出去,却被捉住了作弄含吮。  顾凌霄劫掠着迟宁口中的空气,听他呜咽出声,又拦住他的腰跟自己贴得更近。  迟宁喘不过气来,脑中停止思考,觉得自己似乎在溺水,又似乎在失火。  空气被劫掠殆尽时,顾凌霄送了口灵气给迟宁。  迟宁无法抗拒灵气,绷紧的身子放松了些,感觉身体降了温,没那么难受了。  顾凌霄咬了咬迟宁的下唇,语气带着威胁:“师尊就这么讨厌我?”  迟宁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  他本来就热,此刻肌肤相贴的地方迅速升温,隔着薄衣,能感受到顾凌霄的咚咚心跳。  顾凌霄又去弄他的耳垂。  迟宁耳廓一热,灼烫的气息喷洒在旁。  他往旁边躲,顾凌霄却追过来,牙齿轻轻地磕上去,用唇舌揉捻。  许久后,顾凌霄放过被吻到绯红的耳垂,再怜惜地用手拨一拨,激得迟宁浑身打颤。  “别……”  顾凌霄知他那里敏感,刻意说:“这里的红色小痣,很漂亮。”  那枚小痣生在迟宁的耳垂下方,似乎因为迟宁体温升高变得越发鲜艳,雨后玫瑰般的颜色。  迟宁又羞又急,趁顾凌霄捏着耳垂揉玩的空档翻了个身,手指抓住床沿想先下床去。  顾凌霄“啧”了一声,扣住迟宁的脚踝把人拉近怀里。  踝骨很纤细,覆着薄薄的肌理,顾凌霄两指便能环住。  顾凌霄语气沉沉:“你这里很适合戴个东西。”  迟宁惊慌地摇头。  他恍惚想到上一世,顾凌霄也是怎么恶劣。  他们明明是不一样的,他这一世的小徒弟没有坏心思,和妄天尊天差地别。  可上一世的顾凌霄分明也说:“给你打了对坠子。”  妄天尊的手指顺着锁骨往下滑,停在迟宁胸前:“穿在这儿,我不让你疼。”  可能是迟宁眼神里的惊惧太明显了,顾凌霄没再往下说,只用指腹捻了捻迟宁的唇瓣。  问:“渴吗?”  迟宁半晌才反应过来:“渴……”  顾凌霄带迟宁下床,把他面对面抱在怀里,给他喝水。  迟宁被欺负得眼眶发红,声线又闷又哑:“我不把你当徒弟了,你也别住在摇光殿,你……你……随便去哪都好……”  顾凌霄把杯子递到他唇边,一点畏惧的表现都没有:“那就快点好起来,怎么罚我都行。”  现在的迟宁看起来格外软和,眼睛湿漉漉的,忍着没落下的泪水粘在睫毛上。  烧退了些,全身都透着层薄红。  迟宁不及顾凌霄伶牙俐齿,被顾凌霄堵了一句后就抿着唇,胸中憋着气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凌霄道:“以后有心事,不能自己憋着。你说出来,跟我说。”  迟宁蔫蔫的:“我说讨厌你。”  “这我知道,没用。”  顾凌霄揉揉迟宁的头发:“除了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其余的,无论是沈秋庭还是崔苹儿,让你纠结难过的,你都可以说出来给我听,好不好?”  迟宁拧起眉毛:“你是个悍匪强盗,不讲道理。”  顾凌霄的态度很明确,要在这圈块地盘,让迟宁知道什么是他不能躲,不能逃避的。  喜欢迟宁这件事,顾凌霄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他就没想过后退,认怂。  迟宁是内敛的性子,有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和自己较劲。  顾凌霄不逼一逼他,不把态度鲜明地摆在那儿,迟宁能拖上几百年不跟自己好。  他可等不及。  顾凌霄扯过被子把迟宁裹成个粽子,又摸了摸他额头:“这么一闹,温度退了些,睡一觉大概就能好了。”  迟宁蔫巴的不行,他被小徒弟以下犯上,还一点抵抗的余力都没有。  恍惚间迟宁想起桩旧事。  从前他认为自己身子差,是个拖累,所以为自己细细打算了将来。  他这么闷,应该也没人愿意和他搭伙过日子,迟宁想着等两位徒弟能独当一面了,他就从簇玉峰的位置上退下来,在山脚下搭个竹舍,带着青鸢养老。  迟宁的这个想法琢磨了很久,他甚至想好了往田里种些什么菜,变了寒暑,花架上又改换一批怎样的新花。  某天顾凌霄问迟宁将来的打算,迟宁就把这个规划说了。  顾凌霄听后道:“师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迟宁说不行:“到时候你就出师了,有自己的前途。”  顾凌霄问:“怎么才算出师?”  “打赢我。”  “赢了能提要求吗?”  迟宁:“嗯。”  “我要住到师尊的竹舍里去。”  迟宁细细回忆,其实很多时候顾凌霄都差点要藏不住他的狼尾巴。  可迟宁从来都没往那种地方去想。  那是他养大的崽崽,千防万防,崽崽难防。  顾凌霄把迟宁放到床上,一番折腾下来,迟宁倦得睁不开眼。  挨上枕头,迟宁在心里骂了顾凌霄两遍大尾巴狼,而后昏沉地睡了过去。  ***  迟宁做了个梦,梦里他在竹舍的摇椅上乘凉,远远从小径上走来个人。  那人身量高,迟宁等他走进了,一瞧,发现是宗岱。  宗岱来陪他聊天,聊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内容,末了迟宁问:“你师弟呢,他怎么样?”  “师弟不就住在您旁边么。”宗岱答。  迟宁往四周看了看,见他屋子左侧还建了间木楼。  顾凌霄突然出现在迟宁面前,叫他:“好邻居。”  迟宁惊醒了,拥着被子,还有些失神。  梦是相反的,迟宁安慰自己,他和顾凌霄之后肯定不会做邻居。  想起昨晚的失控,迟宁不知如何面对。  躲在被子里不出去罢……  上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还是在许久许久之前。 第33章 迟宁入席早,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杯子里嫩绿的茶叶旋转着慢慢沉在杯底。  浑浑噩噩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迟宁被程翊风问了好几次是不是晚上没休息好。  嫩叶终于沉下去,迟宁用手贴了贴杯沿,果然热茶都放冷了。  程翊风来看了一圈,见管家把程妤和顾凌霄的坐席安排在一起,颇为生气:“这不是胡闹么,他们两个分开,让妤儿和李家小姐坐一处。”  管家“哎哎”地连声答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打开座位名单来重新排。  迟宁手肘撑在桌案上,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会错意,以为迟宁是来搭救他。  正巧迟宁和顾凌霄同是簇玉峰上的,管家顿悟地用毛笔在顾凌霄原先的位置上打了个叉,对一旁的仆人说:“位置改一改,把顾公子排在迟仙尊旁边。”  迟宁:“……?”  其余客人都已到齐,顾凌霄和程妤方姗姗来迟。  程妤看到剩下的两个座位相隔颇远,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  顾凌霄低头和程妤说了些什么,程妤才有点不情不愿地入席。  一张长桌案后放了两个木椅,顾凌霄在迟宁身旁落座。  迟宁把背挺得更直,肩颈绷出好看的弧度。  说来也好笑,昨天还亲密到越界的两人如今谁都没有开口。仿佛那个秋雨夜是场迷梦,降落的大雨,在他们之间隔出了河。  顾凌霄和旁人敬酒,聊天,唯独不看迟宁。  迟宁知道小徒弟招人喜欢,能和人聊得来。从前他引以为豪,现在只觉得苦涩。  不知是不是早上吃多了糕点,迟宁此时喉头发腻,没什么胃口。  他身边冷冷清清的,能听清筷子碰上碗碟的声音。  从这场筵席开始起,迟宁统共也没吃几口,只是听着程翊风寒暄,眼神逐个看向旁边的客人。  程翊风让他帮忙挑一挑。其实迟宁是最不知好坏的,把黄泥当了金子,放在身边这么多年,什么也没觉察。  迟宁有心事,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久了。  等反应过来,那人也热切地望过来。  祁家小少爷从小痴迷剑法,对迟宁孺慕已久,今天不但见到了,迟宁还独独看了他这么长时间。  祁维心神摇荡。  “迟仙尊,我根骨是不是很好啊。”祁维侧身问迟宁。  “还不错。”迟宁实话实说。  祁维一个激动,手里酒洒出了大半。  “那……我能敬你一杯吗?”  他慌乱地不行,说是敬一杯,实则喝完三杯后还在添酒。  迟宁按住他的手:“好了,那我也喝三杯。”  迟宁挺喜欢这个小少年,眼神很清,欢喜的心思藏也藏不住。  此时看着祁维,迟宁想起小徒弟从前毛躁莽撞的时候。  顾凌霄……他的莽撞是不是故意为之……  迟宁不知道了。  他什么都不敢确定,杂七杂八的事情把他弄得糊涂。  斟了满满的酒,迟宁仰头一饮而尽。  液体穿喉带来滚烫热意,难受却也痛快,迟宁连喝两杯,正欲倒酒却被拦住了。  “别喝了。”  顾凌霄移开迟宁的酒壶。  对祁维道:“他不能喝太多,我陪你喝。”  祁维看着两人,手尴尬地在衣服上搓搓,又把自己桌上的葡萄递了过去:“吃水果吗?”  顾凌霄呛他:“人人桌上都有,偏吃你的做甚。”  祁维似乎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形,无措地看着迟宁。  顾凌霄把迟宁的酒杯反扣在桌面上,不让他喝。  迟宁拿了个新酒杯,用被酒气熏红了眼睛看顾凌霄:“你怎么能管到我?我们认识吗?”第42章 迟宁的疑惑:万一他花心呢?  迟宁鲜少这样咄咄逼人。  诘问的话说出口,迟宁恍惚认为自己还在发烧吧,不然怎么身躯发烫,内里却冷如寒冬。  顾凌霄不允,依然压着酒壶。  迟宁最终还是喝了祁维敬他的第三杯。  用的祁维桌上的酒。  入喉的酒远没到要醉的程度,但头已经开始痛。  迟宁大概是不能再和顾凌霄坐这么近了,他有些失礼地起身,恰巧祁维旁边的客人缺席,迟宁一意孤行换了位置。  他们这边动静挺大,程翊风朝这里看过来,看见迟宁的脸色更差了些,问他要不要去休息。  迟宁说无碍,面前的菜肴一下未动,酒倒是让侍者新添了好几壶。  祁维愣乎乎的,说:“我们家也有许多好酒,我下次挖出来给你尝。”  宴会热热闹闹地结束,程翊风意犹未尽,又带着宾客去靶场射箭。  迟宁没跟去,他觉得闷,只想透透气。  临壑山庄的路他还没走熟,逛着逛着走到了湖边。  下午天气放晴了些,水面上浮着细碎波光,偶尔传来金桂香。  荷花枯了大半,亭亭的枝叶还留着。  迟宁看到这些,就忍不住想顾凌霄和程妤一起,采了最后一批莲蓬。  脱去大氅,露出淡青色衣袍,迟宁坐在湖边的石头上,长风拂面,他觉得胃里的灼烧感缓解了些。  沿湖种了柳树,垂柳末梢浸在湖水里,迟宁伸手拨了拨,柳梢儿抖动着推出一圈圈水纹。  水纹还未消散,迟宁身侧就多出来个人。  祁维不知怎么找过来的,亲亲热**叫:“迟仙尊。”  迟宁手指抵在唇边,示意祁维噤声。  “怎么啦?”祁维小心地用气声说。  迟宁学着小少年的语气:“你把我的鱼吓跑啦。”  “对不起,”祁维的第一反应是道歉,缓了好一会才问,“柳枝能钓出鱼?”  青枫道人从前教导迟宁,说心静方能参悟大道,譬如用柳枝垂钓。  师父跟他示范,果然钓出了只鲈鱼做晚餐。  迟宁试了许多次,也失败了同样多的次数。  “能,”迟宁回答祁维,“但我心不静。”  最近雨水多,秋水满盈,迟宁所坐的青石底部被湖水淹过,素湍冲着石壁,发出哗啦声响,拍出白沫又很快破裂。  迟宁盯着白色水花,忽然说:“很无聊吧。”  其实这句话迟宁是指自己。  没头没尾的,祁维却听懂了。  他耷着眼皮看迟宁,迟宁也抬眼望他。  迟宁的眼睛看人很舒服,目光比湖水还要静谧,浅色的眸子里是清的,不含杂质,又好像能容忍世间所有杂质。  祁维连呼吸都忘了。  在夸人这方面祁维向来生疏,在姑娘面前他脸红得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况且是对着一直仰慕的迟宁。  琢磨了许久,脖子都憋成了红色,祁维才结结巴巴道:“不无聊,你很……很干净。”  然后祁维看出迟宁在笑。  迟宁似乎天生喜欢无害的事物,简单的,像镜子一样,你看它,它如实地对你反应一切。  所以纵然年月漫长,迟宁最怀念的始终都是活在森林里的时候。  那时他有哥哥们,还有只小狼。  后来入了世,迟宁遇见好人也遇见坏人,他们动机迥异,好坏参半。  簇玉峰虽安稳,但迟宁还是尽量少地跟别人联系。  他把自己孤立了,也把自己保护了。  多年来乏善可陈。  面前的小少年倒是屈指可数的,让他乐于相处的人。  祁维被迟宁笑晃了眼睛,大着胆子问:“迟仙尊说我根骨好,那……那我能拜入簇玉峰吗?”  迟宁答:“簇玉每年都会选拔新弟子,你也可以报名。”  “您门下也可以吗?”  “我不收徒。”  祁维点了点头,声音低下去:“没关系,我做外系弟子也可以的。” 第35章 程翊风起初未注意到顾凌霄,走进了才看出还有另一人,他有些惊奇:“凌霄怎么也在?”  顾凌霄:“只是偶然遇到。”  迟宁已经从顾凌霄怀里挣出来,对程翊风道:“回去了。”  客人们的兴致都还很高,看歌舞的有,弈棋投壶的也有。  程翊风边走边说:“今夜游船,我本欲给顾凌霄和妤儿增加相处机会,但顾凌霄魂不守舍的,妤儿说总找不到他。”  程翊风缓缓道:“我要找个时间和他单独谈谈,他祖籍何处,双亲健在否,对了,最重要的是是否有家室。”  “我总觉得他神秘,不像只是簇玉的普通弟子那么简单。”  迟宁想直接和程翊风摊开了说,说顾凌霄是自己弟子,程家不该一开始就被隐瞒。  迟宁:“顾凌霄他……”  “嘘。”程翊风注意到了什么,把迟宁拉到帘幔后面躲着,“你看里面……”  屏风隔开的小厢房里,程妤正对着顾凌霄,一脸羞怯地拿出袖里的玉佩。  程妤似乎怕被别人看到,压低了声音:“看你一直没有戴玉佩,这块是母亲给我的,跟我身上的这个……”  她没有说完,言语里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程妤有些脸红:“我、给你戴上。”  迟宁看不到顾凌霄的表情,只能看到顾凌霄没动作,任程妤摸上了他的腰带。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程翊风小声感慨,“妤儿还挺懂,这样准能抓男人的心。”  迟宁想到他给顾凌霄补全的那块玉佩,他当时给顾凌霄说让他收好了别再碎了,但不知什么时候起,顾凌霄就再也没戴过了。  他看不下去了:“我……我出去一趟。”  迟宁走得急匆匆的,像遇上了什么洪水猛兽。  程翊风欲跟过去看看,却被一道身影拦住了。  顾凌霄站在程翊风面前:“我去找他。”  程翊风:“你们也不熟。”  “他是我师尊。”顾凌霄看程翊风一眼。  外面的风更大了,像是要落一场雨。  迟宁问船工何时能靠岸,船工说还早,还需等一个时辰。  迟宁一刻都等不了了:“我能不能先坐小船走。”  船工还未答话,迟宁就被人用力一拉,往船尾拽。  方才还不欢而散的两人再次见面。  顾凌霄这次跟迟宁留了点距离:“刚才你都看到了。”  迟宁没说话。  顾凌霄继续道:“东西我没要,我对她没这个意思,已经和她解释清楚了。”  迟宁震惊地抬起头来,听见顾凌霄说:“我跟程妤相处就只能是男女之情,不能有别的目的?”  迟宁不知道顾凌霄接近程妤的目的是什么。  他很抗拒思考这个问题,从见到顾凌霄和程妤在一起的第一眼,从听到程翊风说顾凌霄是程妤的意中人。迟宁就在心里给顾凌霄宣了判,判他浪荡,判他欺瞒。  迟宁觉得和顾凌霄聊聊他们之间最深的矛盾:“我不了解你,是因为很多事你都在瞒我。重明镇内,你为何知晓噬灵术的破解方法,你与……程妤何时相识的,这些我都不了解。”  “顾凌霄,这不公平。我是你师尊,我们按原先那样相处不可以吗?为何你偏要来打破,我们本可以……”  “不公平?”顾凌霄拉着迟宁的手贴在他胸膛上,骨骼之下震动不休,“你听一听,我擅自动了心,想你想得要疯了,这样就公平么。”  “我们本可以什么,可以一直做师徒对吗。但是师尊,你真的只把我当做徒弟看待吗?”  顾凌霄按住迟宁想要抽回的手:“你怎么不问我?程翊风说我是他的侄女婿,你便信?”  “只要你说你认得我,我马上就可以对程妤说我对她有所隐瞒。”  “师尊,你不愿意像对待普通徒弟一样对待我,你畏惧又踟躇。”  “你能不能尝试往前走。”  “不要让我是一厢情愿。”  顾凌霄一句一句说得真诚,像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迟宁看。  秋日里罕见地打了闷雷,雨水砸在迟宁脸上,冰凉的。  一个大浪打在船身上,脚下的木板晃了晃。  似乎有船工顺着船舷排查,看见船尾还有人,朗声提醒道:“变天了,进去避避雨嘞。”  此时顾凌霄正俯身欲吻迟宁。  迟宁推着顾凌霄:“别、有人。”  “我恨不得天下皆知。”  迟宁用力将人推开。  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但顾凌霄迫切地想和迟宁单独相处。  望着黑黢黢的江面,顾凌霄干脆翻过船沿,纵身跃了下去。  迟宁没来得及抓住顾凌霄,只听见一道噗通声。  下意识认为顾凌霄要寻死,迟宁没想到自己不会水,也跟着翻了下去。  四周全是冰冷压抑的河水,迟宁屏住呼吸,勉强挣开眼睛找顾凌霄的身影。  空气很快消耗尽,身体不可抑制地往下沉。  似乎被水蛇缠上了,双腿变得僵直难以活动。  猛地,手腕被抓住,一个力道拉着他继续下沉。  迟宁觉得自己要死了,当真遇到了水怪。  窒息感和来自四方液体的压力都越来越重,迟宁即将到达河底。  河底有片凸起的礁石,那里发出幽蓝色的光亮,蓝光和水波一同晃动,像是散在夜空里的冰冷星屑,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美。  “要去看看吗?跟着我坠落。”有道声音在迟宁耳边响起。  迟宁摇头,连意识都混沌了:“回去。”  他同时接近了死亡和极美。  此时顾凌霄贴了上来。  迟宁的热量早被冰冷的河水消耗殆尽,顾凌霄是他唯一的热源了。  顾凌霄感受到迟宁主动抓住他的手臂,飘散在水中的发丝扫过他的侧脸。  他低下头去,嘴唇相触,渡过去灵力和空气。  “下面有夜明珠,要我取给你吗?”  “危险……不要……”  “我喜欢你,星星都能摘下来给你。”  在远离地面的水底,充满危险的禁地,顾凌霄认认真真地说:  “喜欢你。”  迟宁神志涣散,不知道顾凌霄是否真的去拿了水底的宝物。  过了片刻,顾凌霄带迟宁慢慢浮上去,接着说被雷声打断的话:“对我动下心吧,我千倍百倍还给你。”  顾凌霄一直带着他朝一处黄色的亮点游去,等头顶浮出水面,迟宁才发现他们周围泊着条小舟。  他和顾凌霄撑着船沿坐上去,浑身淌水的样子把船篷里歇息的老伯吓了一跳。  这是条小渔船,老伯撒了今天最后一次网,正准备回家。  顾凌霄给了老伯一些银子,请他让他们在舟上留宿一晚,保证不破坏舟内的东西。  船篷里放着火盆,顾凌霄生了火,填满了柴,过了许久迟宁的身子才被煨暖。  迟宁首先想到:“我给程兄传个信。”  顾凌霄:“只告诉他我们安然无恙,别告诉他我们在哪儿。我只想和你呆着。”  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顾凌霄也太没羞没臊了。  迟宁后悔:“在想我刚才不应该跳下去,留你一个人泡冷水。”  这样平和的氛围,在他们间有段时间没出现过了。  自从顾凌霄向迟宁说出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迟宁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打趣他。  顾凌霄盯着外面的落雨:“三天。之前在重明镇,我让你用三天思考对我的心意,现在时间到了。”  “阿宁,给我个答案吧。”第44章 一声阿宁,风雨夜的告白  阿宁阿宁,迟宁小时候总被长辈这么叫,等大了些,只有关系亲近的旧友才能这样唤。  顾凌霄叫了一下,才发现这个称呼中相连的音调都那么美。  “阿宁。”顾凌霄又叫了一声,再往迟宁那边靠了一点。  外袍脱在火边烘干,迟宁只着一件中衣,皮肤宛如玉质。  只有顾凌霄看出他耳根泛了红。  “三天了,你答应我吗?”  天地四方都是落雨声,乌篷中的一点火光显得尤其可亲。  一滴水顺着迟宁的下巴淌下去,迟宁很紧张,甚至忘了去擦干被河水浸湿的头发。 第37章 他后悔在迟宁的生命里来得迟了,那样多的风刀霜剑,迟宁都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只了解你十不足一就已经爱上你,如果我知道你的全部,我该会有多么疯狂。”  ***  雨歇月升,临壑山庄也颇不平静。  程妤在程翊风那儿哭了一夜,哭得程翊风头晕眼花。  “他、他骗我。头次见他是在山谷里,我以为他是打斗受伤,谁知道他是拿桑都果去的。”  程妤哭得可怜:“昨晚我诚心诚意,他却对我弃如敝履。他为什么那么在乎迟宁,要去追他。”  “我看他们两个也不简单!”  程翊风气得拍桌子:“你胡言乱语什么?!迟宁不是那样的人,”  程妤看话本看得也可多了,什么都了解。  见程翊风终于激动了些,她更愤愤不平:“昨晚顾凌霄追出去,我们就该跟着去,你装什么落落君子,现在两个人跑没影了,我,我就不嫁了。”  程翊风劝她:“人家也跟你说清楚了,对你不是那个意思,你现在还上赶着贴上去?”  程妤从小顺风顺水的,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挫折,故而话语里已然带上了哭腔:“他、他凭什么不喜欢我啊……”  “我不管,他喜欢我是一回事,我喜欢他是另一回事。”  “我、我就认定他了。”  “今天就把嫁妆给他送去。”第45章 被威胁公布关系,迟宁温柔护徒  宿醉的感觉很明显,喉头发干,头也昏沉沉的。  迟宁睡醒发现自己还在舟中,他坐起身来,良久,自暴自弃地揉了揉额角。  外面大河弥弥,晴朗到一丝雾霭也无。  迟宁打水清洗过,离开小船走到岸上。  阳光还不刺眼,微微露在朝霞里,在江面上映出一片浮动的橙红色。  他们所在的小舟大概泊在野外,只有不远处散着三两户人家,屋顶飘着炊烟。  顾凌霄正用火烤鱼,抬头看了看迟宁,像平常一样打招呼:“醒了?”  “嗯,你哪里来的鱼?”  迟宁开口,声音果然是沙哑的。  “去跟那边的人家买的。”顾凌霄把水囊递给迟宁,“喝点水。”  鱼已经烤好了,散发着焦香味,顾凌霄转了一下木签,把烤鱼送到迟宁嘴边:“尝一口?专门给你烤的。”  迟宁向前倾了倾身,犹豫片刻还是咬了挺大一口。  味道刺激着味蕾,迟宁不知道按平常人的标准判断这鱼肉的味道该是怎么样的,他仍然吃不习惯。  “好吃吗,盐是不是放重了?”  “好吃……”  顾凌霄叹口气:“你不喜欢吃鱼,这件事我知道。但不要藏着不说,因为我不能每件事都知道。”  这句话弯弯绕绕的,但迟宁听懂了。  顾凌霄是说昨天晚上的事。  迟宁垂了垂眸子,青丝垂在肩头,和水边的清晨一样柔软:“知道。”  “这是你的早饭。”  顾凌霄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来,打开油纸,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他又用棍子拨开碳灰,露出里面的小地瓜。  顾凌霄挑出一个来在两只手里滚了滚,确定不烫手了才递给迟宁。  迟宁很乖地捧着地瓜咬了一口。  味道不错。  顾凌霄似乎总能给人惊喜。  迟宁记得从小到大顾凌霄从未下过厨房,这些东西他怎么学会做的。  “你怎么会做这些?”  “当初我一个人下了山……”顾凌霄顿了顿。  上辈子失去了灵根后,顾凌霄独自一人被赶下山,从名声煊赫到一无所有,他很多事情都要自己一个人干。  “下山历练时学的。”气氛太好了太放松了,顾凌霄差点说露了嘴。  两人正吃着,有位老婆婆来割芦苇,见了顾凌霄停住步子。  这年轻人她认得,就是早上敲门来买食材的那位。  阿婆操着乡音,说请他们到家里去坐坐。  顾凌霄礼貌回答:“不了阿婆,我们等等就要走了。”  阿婆年纪大眼睛花了,见迟宁坐在顾凌霄身后,皮肤白皙:“你买东西,是给你媳妇吃啊。”  顾凌霄笑了笑:“……嗯。”  “成亲几年啦?”  “三年。”顾凌霄胡诌。  阿婆看迟宁身量高,却消瘦,叮嘱道:“要多吃些呢,忒瘦。”  迟宁险些被噎到,轻轻咳起来。  顾凌霄转头捏捏迟宁的手心:“我会看好他。”  阿婆干完农活走了,迟宁起身灭了岸边的火,期间一直没再说话。  顾凌霄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他总记得昨晚迟宁红着眼睛的样子。  他们明明肩挨着肩,离的很近,顾凌霄却觉得迟宁把自己独自隔绝在了大雨里,画地为牢。  迟宁过去的经历了什么顾凌霄并不想知道,他看到的是当下的迟宁,  涉过岁月的河川,有人双足陷于泥中,有人溺亡中途。衣袍上沾的水,都是岁月留下的疤痕。  能遇见迟宁,顾凌霄已经心生感激。  他既已来迟,便要付出加倍的好来。  顾凌霄小心收起身上的刺,小心翼翼的,但仍然怕冒犯了迟宁:“刚才我那么说,你生气么?”  他说得恳切:“我这一时半刻的总爱犯旧毛病。不太尊重你,冒犯了你。但之后让你不舒服的事情,我都不会再做。”  “没生气。”迟宁回答他,脸上依然没有过多表情。  顾凌霄不知道迟宁这次真没生气,不说话是因为臊得慌,他只以为迟宁有情绪了。  沉默了许久,顾凌霄忽然地想,师尊很抗拒和人有亲密关系,所以灵修时……  “你能不能回答我个问题。”顾凌霄说。  “什么?”迟宁看向他。  “灵修时,你不舒服吗?”  迟宁动作一僵,好半晌说:“不舒服。”  顾凌霄懊丧:“……噢。”  迟宁把话题往旁处引:“昨天晚上给程兄传信报了平安,他却一直没回信。”  顾凌霄:“他回时你已经睡了,信封在我这儿。”  迟宁道:“我看看。”  展开信纸来读,迟宁越看面色越差。  迟宁问:“你昨天都和程妤说了什么?”  “和她说了实情。”  “你……你是不是骗人家小姑娘感情?”  “没有。”顾凌霄回答得斩钉截铁,“都说清楚了,程翊风怎么还会如此写?”  昨天晚上混乱又荒唐,顾凌霄的情话,迟宁甚至都忘了问清楚他和程妤的事情真相。  程翊风来信中把情况说的严重,迟宁只得和顾凌霄匆匆往城中赶去。  到了城里,他们所住的客栈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扎着红花的木箱客栈里摆不下,又排了出来,占了半条街。  这太显眼了,附近的居民都出来看热闹,  临壑山庄平日里行了很多善事,百姓提起程庄主来都赞不绝口。  程翊风名声大,但做事一向低调,今日忽然摆起了大阵仗。  百姓们虽不知缘故,可都很愿意给程庄主捧个场。  家中有锣鼓的甚至还把乐器搬了出来,敲锣打鼓图个喜庆,汉子边敲鼓边问程翊风:“程庄主,您要娶亲了?”  程翊风笑笑,不点头也不摇头。颇有任舆论发酵壮大的态度。  询问的人果然面露惊喜:“这可是喜事嘞。”又低头对小孩说,“过不了几天就能给你抓把糖吃。”  不久,迟宁和顾凌霄来到程翊风跟前。  迟宁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昨天凌霄已经和程妤解释清楚,此时我们有错在先,我们可以道歉也可以用原物相赔。”  迟宁叹气:“你也不好这样强人所难。” 第39章 他临壑山庄也想分一杯羹。  事到如今,程翊风长叹一声:“我有私心……我有愧……”  “人无完人,我不会怪你。”迟宁从程翊风身侧走过,看到程翊风背后的那把长剑。  “剑刃铸得太厚了,失了灵巧,所以总比不上踏鸿,使不出踏鸿剑的招式。”  “你最初是为了破解踏鸿剑的铸造技巧才接近我的。这我都知道。”  踏鸿剑天下无双,剑身中空,比普通灵剑灵活百倍,不知引过多少人觊觎。  听到迟宁的话,程翊风颓然往后退了几步。  这么多年来,他八面玲珑不露破绽,像一只越吹越大的气球,野心膨胀,现在被扎破了,装腔作势出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我庆幸当初未和你结拜。”迟宁最后说道,“还有,别再叫我阿宁。”  ***  迟宁和顾凌霄系在客栈里的车马被程翊风的人解走了,不知所踪。  两人只能再买灵马,赶回簇玉峰。  城中的马市距离他们较远,徒步走过去要花不短的时间。  顾凌霄看迟宁状态不好,提出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迟宁却拒绝:“不了,我想尽快回簇玉。”  在外面待久了,迟宁愈发怀念簇玉峰,不为别的,只为了那股踏实的安全感。  顾凌霄道:“我也想回去,但我更想像昨晚那样,乘只小舟,沧海寄余生。”  街道繁华,处处是叫卖声。  顾凌霄买了根糖葫芦递给迟宁。  迟宁有些跑神,把糖葫芦的木棍握在手里攥了许久,才想起这是小孩子吃的甜点心,他还曾经做给过顾崽崽吃。  “你把我当小孩。”  顾凌霄偏头看他:“上次花灯节我也买了很多小玩意,但都没送出去放坏了。”  迟宁想起,花灯节过完的一大早他就从窗户离开了,连顾凌霄的面都没见:“我不知道……”  “没事,这次再补给你。”顾凌霄道,“尝一口,不甜了给我吃。”  “你哄我呢,”迟宁拿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像拿着烫手山芋,“是不是觉得我蠢,知道程翊风动机不纯还与他交好。”  顾凌霄一路以来都在照顾迟宁的心情,刻意不去提及程翊风,想让迟宁从刚才的事情中走出来。  却没想到是迟宁先聊到程翊风。  “不蠢不蠢,”路过买糖画的小摊,顾凌霄又买了一只兔子塞到迟宁手里,“不开心的事我们就不提了。”  迟宁执拗地摇头:“要坦白给你,我答应过的。”  “和他认识的时候,我还没有现在这么,”迟宁想了一会儿才找到词形容自己,“这么……死气沉沉。”  “修道的路太漫长了,我想找个同道者。可我不是那么了解人类,只能多付出一点,他们会不会就对我好?”  从没人教迟宁怎么面对万千红尘。  他长于世外,是天地间最纯粹的那股灵气所化。  同族都以为迟宁是天之骄子,会顺风顺水,可命运嘲弄,迟宁要磕绊着学会人间所有的规矩,把自己塞进一个模子里,框起来。  曾经也有一只初入尘世的小凤凰,对他遇到的每个人说:“我们做朋友吧,我对你好,只换你的一点真心回来。”  有人觉得碰到了疯子,有人觉得他痴傻可欺,有人付出了点虚情假意,换迟宁最珍贵的部分。  迟宁等太久了,没等来真诚。  只等来辜负。  他在春天未见过花开,没等来秋收结果,一眨眼就站在凛冬中,承受砭骨的严寒。  顾凌霄好像知道迟宁一身的伶俜冷落是哪里来的了。  “我知道为什么沈秋庭出事后你会那么伤心。”  迟宁伏在案前写告罪书的身影,孤寂清冷,让人心碎。  “你也是对他好的,所以你知道他背叛师门,会加倍伤心。”  迟宁有些震惊:“你怎么知道?”  “你去年冬天让宗岱师兄去送棉衣,他有别的急事忙,就把这活交给了我。我照他所说把棉衣给了岁和殿的一位做菜的老伯。”  “那套棉衣衣料特殊,之后沈秋庭穿时,我认了出来。我也是那时候才清楚,他在岁和殿处境不好,被孤立。这事沈秋庭从来不说。”  顾凌霄缓缓道:“不止是他,陶榆也有。”  陶榆是多年前和顾凌霄发生冲突的小弟子。  那时陶榆做错了事,迟宁亲自告诫了他。  那之后陶榆的日子便不好过,解九泽撤去了他亲传弟子的身份,换为旁系弟子。  陶榆心气高,经历了这样的起落后颓丧了许久。  就是这样应该从迟宁生活中消失的人,迟宁偏记得他,罚也罚了,还惦念他,偷偷送东西帮衬,不想让他过太苦。  迟宁看着糖葫芦上有些融化的糖衣:“我不求他们报答。”  顾凌霄:“但不要恩将仇报。”  顾凌霄知道迟宁想要的其实不多:“你只想要同等的真心,对吗?”  “不,”迟宁摇头,,“我很好骗的,如果你骗了我,就请一直骗下去吧。”  顾凌霄把迟宁拉入一个小巷,这是个死胡同,里面空无一人。  身子被推到墙上,手里拿着的糖葫芦和兔子糖画散落在地。  “哎。”迟宁轻呼一声,头惯性地往后仰,正准备感受和墙面相撞的痛意。  一只柔软的掌心却护住了他的后脑。  顾凌霄温柔又不容拒绝地吻了下来。  “先亲一下,生气的话待会可以打我。”  顾凌霄上一辈子都在对抗命运给他套上的枷锁。  他觉得不公,凭什么他生于微末,注定在泥沼里打滚挣扎。  他看迟宁明明如月,不可攀摘,第一眼就生出仰慕和艳羡。  明月之辉和微末之躯,看似天壤,却陷入过同样的挣扎里,在尘世铸造出的牢笼里呐喊。  像两棵树的根是交缠在一处的,他们各自迥异,却懂得彼此内心最痛苦的东西。  “我们很相像,都与世俗格格不入,横冲直撞弄得浑身鲜血淋漓。”顾凌霄说,“我收起刺来保护你,长出刺来帮你对抗这个世界。”第47章 师尊在清醒时吻他嗳  这个吻真的很温柔。  甚至没有强势的进入,迟宁感觉在被热风触碰,酥酥麻麻的触感覆在嘴唇上。  像安慰。  青年人的言语最打动人。  像奔袭万里的长风,带着阳光的热意,闯入心扉。  顾凌霄说要保护他,帮他抵抗世界。  当顾凌霄抱着他的时候,迟宁认为世界坍塌成这一隅了。  背后耸立的高墙,和面前温暖的怀抱,就是一切。  顾凌霄看面前人始终是僵直的,没有回应。  顾凌霄往后退几步,手指拨弄着迟宁鬓边的发丝,问:“不愿意?”  迟宁听到顾凌霄说“抱歉”。  像是被什么蛊惑了,神志崩断。  迟宁往前倾身,双手搭在顾凌霄肩膀上,主动回吻。  腰身被扣住,顾凌霄这次凶得像猛兽,舌尖侵占到每一寸领地,反复确认,反复标记。  直吻得迟宁面红耳赤。  顾凌霄热切的眼光看向迟宁眼底。  迟宁抬手遮住顾凌霄的眼睛,小声道:  “不代表什么……”  “嗯,不代表。”顾凌霄的睫毛快速地眨动,扫在迟宁掌心。  话虽这么说,可顾凌霄的心跳起了舞。  师尊在清醒时吻他嗳。  这是个信号,代表了许多许多……  最最起码,迟宁愿意往前迈一步。  顾凌霄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  云望郡和簇玉所在的江洲郡相邻,距离不算远。  迟宁和顾凌霄又赶了一天的路,在日落之前进了山门。  宗岱一早在山门口等着,看到迟宁就喜滋滋地想抱上去。  被顾凌霄拦了个正着。 第41章 当连绵大雨终于止歇时,戚余歌迁了院子,住到了十分偏僻的岁和殿。  岁和殿离青枫道人的住处很远,和解九泽的院子更是在山峰遥远的斜对角。  殿名青枫道人取的。  他当时捋了捋胡须,衣袍飘然,一个快化神的顶级修士,摸着戚余歌的发顶:“就叫岁和殿吧,祝我的余歌:岁月和缓,波澜不惊。”  青枫道人的祝愿似乎并未起效。  从那时起,戚余歌就开始频繁地顶撞师父,嚣张乖戾,不计后果。  之前那个戚余歌仿佛被藏了起来,直到解九泽登上峰主之位,从前的戚余歌才部分复活。  也只是一部分。  有些被隐藏的,磨灭的,辜负的,就像野玫瑰凋零的花瓣,再不能拼凑完整。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迟宁似乎撞破了什么秘密,戚余歌没能岁月和缓。  竟是因为解九泽吗?第48章 “很难受?我帮你……”  戚余歌用亮晶晶的眸子瞧解九泽,解九泽面上阴晴不定,眼神里满是厌恶和警惕。  仿佛没看到似的,戚余歌走向解九泽,带着讨好:  “跟我试试吧,哥。”  “既使心不在我这里。”  “拿我抵许泊寒的命。”  迟宁身处这个幻象里,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真实实的,他真的到了许多年前,在旁观戚余歌和解九泽的故事。  直到迟宁忍不住去触碰“戚余歌”。  他的二哥不该这么低声下气的……  于是画面就此定格。  岁和殿中弥漫的雾气散去些许。  屋中央的幻象如镜子般破碎,其余隐藏在白雾中的一切渐渐露出点轮廓。  岁和殿显露出久无人居的模样,戚戚秋草满庭院,仿佛荒芜百年。  只剩一抹显眼的红。  庭中种了芍药,不知是什么品种,一年四季花开不绝。  在这样的氛围中,芍药依然开得繁盛,红到妖冶。  雾气散去的清明并未持续多长时间。  片刻后,雾气重新聚拢,在屋中间凝出一场景象,像戏台上永不疲倦地上演折子戏。  这是谁的记忆?为什么执念所化?  迟宁没有勇气再看了。  这么多的信息,他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  他窥见了戚解两人之间的恩怨,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多年来戚余歌和解九泽以师兄弟相称,从不逾矩。  解九泽以勤奋克己著称,事事规行矩步。  迟宁沿着房屋边缘走一圈,见桌椅都积着一层薄灰。  “戚师兄,你去哪儿了?”迟宁轻声道。  帐幔紧紧阖着,安静地垂落。  开着门,外面秋风呼啸而过,但屋内的帐幔一动不动。  迟宁的第一反应就是,殿中被施了阵法,与扭转时间有关。  似是一种深深的怀念,也是一种刻毒的咒怨。  要把人困在这里。  剥去所有坚硬的壳。  解九泽赶来时岁和殿内已空无一人,一切陈设都摆放在原位,但外人入侵的迹象还是那么明显。  那人搅动了殿中的气味,让解九泽精心营造出的假象裂开了个口子。  解九泽勃然大怒。  殿门前,他睥睨着容介:“你放人进去了?”  “迟仙尊忽然到来,我……我一时没有防备。”  容介跪在解九泽面前,身子伏地很低,十万分的惶恐不安:“峰主息怒,迟仙尊想入内,我实在是拦不住!”  解九泽斥他:“没用的废物!”  容介浑身剧烈地抖着。  他虽然替解九泽做了很多年的事,但一直是偷偷的,从未像最近这样高调的得到过峰主的青眼。  解九泽对他委以重任,他在簇玉峰也能横着走了。  容介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他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弟子知错了!弟子愿意将功折罪!”  解九泽盯着深棕色的高门,不言语。  他一直很满意戚余歌的状态。  像场晚霞,极瑰丽,炫目至欲死。  明明将要迫近西山,还自不量力地同他叫板。  戚余歌走便走了,解九泽有千万种法子逼他回来。  这件事的变数是迟宁……  解九泽在岁和殿附近设下了结界,普通弟子根本无法靠近,但百密一疏,他忘记迟宁可以不受结界的阻碍自由进出。  或许是因为迟宁病骨支离多年,解九泽对这位小师弟的防备心弱了许多。  自身尚且难保,门下弟子又稀少,迟宁能掀出什么大风大浪来?  今日偏偏是他。  “院中有棵芍药,铲了吧,”解九泽道,“悄悄处理,别让人看到。”  “是。”容介连忙答。  解九泽语调冰冷:“再替我做件事,摇光殿那边,这次不能失手。”  ***  此时摇光殿里风平浪静。  顾凌霄站在檐下逗青鸢,拨拨它翅膀上的羽毛:“不是去林子里了?怎么回来了呢,没找到中意的?”  青鸢的绒毛炸起来:“我是高等级的灵鸟,怎么会像你说的那般……”  “哦?”顾凌霄问,“那你们要怎么办?”  青鸢扑着翅膀飞离顾凌霄:“就就就……往池子里一钻就行了。”  顾凌霄陷入思考。  原来灵鸟这么不同?  青鸢站在栏杆上,以为终于得到了清净。  此时金猊从地上窜起,扑立在栏杆沿上的鸟。  青鸢敏锐地飞起,猫口逃生,还愤愤不平去啄金猊背上的长毛。  从前它可是摇光殿唯一的灵宠,现在来了只猫崽,总是往迟宁怀里钻,它第一面就看这只猫不顺眼!  于是一阵鸟飞猫跳。  宗岱把一猫一鸟分开,忍不住说之前的事:“其实也不只是往池子里钻吧,许久前,青鸢还从林子里带了只鸟蛋回来。”  金猊好奇地歪头,问:“你的?”  比起听见一只猫开口说话,显然是宗岱插的这句话让青鸢更气愤。  “不是我的!”青鸢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它孤零零落在林子里,我好心把它领回来养罢了。”  宗岱点点头:“应该不是,因为那枚鸟蛋最后还是我孵出来的,青鸢不会。”  青鸢点头。  挺起了属于雄鸟的骄傲的胸脯。  迟宁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闹哄哄的一幕。  摇光殿里本是冷清清的,什么时候开始热闹起来的?  好像是随着宗岱和顾凌霄的长大,他们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牵扯,把他坠向红尘烟火。  顾凌霄最先看见迟宁,走过来:“不是去说重明镇的事,怎么去了这么久?”  迟宁眼神飘忽:“我还……随便走了走……”  “山上凉,师尊这样在寒风里吹久了,又要生病。”  顾凌霄握了握迟宁的手,触感比冰雪还要冷。  宗岱是个心眼比桥洞还大的,看着顾凌霄拉迟宁的手,也没觉出什么不妥,附和说:“进屋吧,我生了火盆。”  迟宁像是大梦方醒,发觉出危险来,反捏住顾凌霄的掌心:“我们不能住在……”  话未说完,一大群人就进了摇光殿内。 第43章 可迟宁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好乖。” 顾凌霄的心像被温顺的小动物咬了一口。  迟宁恢复了点力气,问顾凌霄:“玉佩补好了……你不还是没戴上……”  自从看到程妤送顾凌霄玉佩之后,关于玉佩这件事已经在迟宁心里藏了许久。  今日顾凌霄先提到这个问题,迟宁趁机问了回去。  一些很细微的心思,既使他有意忽略,还是在不经意间冒出头来。  挡不住的。  “在这儿,”顾凌霄牵着迟宁的手往自己胸口摸,“一直放着,舍不得带,万一丢了碎了,再没块相同的了。”  迟宁觉得开心,身体又往前挪了一些。  他们原本就离得近,顾凌霄来不及后退,硬物在迟宁小腹上硌了一下。  迟宁彻底懵了。  他才经历过那是,知道顾凌霄是怎么了。  懵就懵在迟宁不知道如何解决,虽然有礼尚往来的说法,但在这个情况下也试用吗?  倒是顾凌霄主动往后移开:“没事儿,你先上去。”  随后顾凌霄一个沉身,潜入池底。  迟宁窘得很,出了寒潭后在岸上坐了好一阵。  顾凌霄半晌才重新浮了上来,抓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迟宁的方向游过去。  看迟宁呆呆的没缓过来,逗他:“不走吗,师尊?”  “走、走了。”  ***  回到殿里,青鸢绕着迟宁飞了几圈。  青鸢道:“我闻见味儿了。你也内什么啦?”  迟宁没什么气势:“瞎说……”  青鸢瞪着圆眼睛看顾凌霄:“你跟迟宁一起干什么去啦?”  顾凌霄把金猊放进屋:“你和猫玩去吧。”  橘猫追着青鸢,很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关上门,顾凌霄低头看着迟宁笑,声音低且悦耳:“师尊刚才是不是占我便宜,要对我负责啊……”  之后几天,迟宁一直处于发.情.热中,像场绵长的低烧。  顾凌霄发现了迟宁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暗戳戳的粘人。  好几次顾凌霄先于迟宁起来,练完一套剑法,回屋就看见迟宁睡眼惺忪地,抱着被子坐在床中间。  “你去哪儿呐?”  有时候困,迟宁还会说些更软的:“睡醒没看到你,吓死我啦。”  迟宁最近格外偏爱咋咋呼呼的语气词,像是从青鸢那里学到的。  句句的话尾都是上扬的,听得顾凌霄笑起来,“去练功了,现在要起床吗?”  顾凌霄还会背迟宁去洗漱,迟宁白皙的双足赤裸着,洗脸时会踩在顾凌霄鞋面上。  迟宁对灵力的掌控力也不稳定,有时睡着睡着,几根毛蓬蓬的尾巴就忽然露出来。  顾凌霄揉着尾羽,把尾巴搭在自己手腕上。  白尾巴就顺着手腕缠上去,软软的,弄得人心痒。  但顾凌霄能这么亲近迟宁的时间也仅限于早上。  阳光耀眼灼目时,迟宁才像是清醒了似的,粘人的一面全不见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维持着一点做师尊的架子。  只要顾凌霄不戳穿迟宁,迟宁就能一直装作不记得天亮之前的事。  迟宁觉得这次的发情期来的不是时候,除去休息的时间,迟宁理智清醒的时候,都在思考戚余歌的事情。  戚余歌很可能是离开了簇玉峰。  最最坏的情况,就是被囚禁在某个隐秘的地方。  迟宁尝试过通过各种方式给戚余歌传信,全部杳无回音。  顾凌霄不知迟宁所顾虑的到底为何事,好几次看迟宁愁眉不展,都说要不直接冲出去,大不了和看守的人起冲突。  迟宁赶忙拦住徒弟,他不觉得解九泽能软禁他多久,他是有更深层的顾虑。  久病成医,迟宁能感觉出身体的虚弱不只是因为发.情.热的原因。  发.情.热像是一层遮掩,遮掩着更深层的病根。  迟宁给自己切脉,并无不妥。  但他不能不多留着心眼。  迟宁有几味常年吃的药,都是宗岱或顾凌霄熬好了,端给迟宁喝。  他如今断了药物,把熬好的药全倒在窗户外面。  解九泽虽然限制摇光殿中的人出门,在蔬食衣物的供应上却一切如常。  这次于林来,甚至还带了程翊风送的东西来。  一张信纸,和一只木匣。  迟宁捏着那页薄薄的纸张,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本以为,再也不会等到对方的任何消息……  手指把纸页捏得微微发皱,仍是问述风的消息。  像是海中捞月一般,迟宁知道于林大概率不会向他透露外界的情况,但还是忍不住每一次都问。  万一有进展呢。  这次于林洋洋得意的,略微透露了一些,说述风做错了事,被关进了牢里。  夜里坐在灯前,迟宁揭下了信纸上的火漆封蜡。  打开木匣,是满满的桑都果。  事态变化如白云苍狗,之前程翊风以桑都果做要挟,现在程翊风主动送来了,迟宁却不想要了。  顾凌霄道:“要不要服用试试?”  “不,”迟宁摇头,“早不是必需品了。”  他合上木匣,还未来得及看信上说了什么,房门一开,进来的竟是解九泽。  迟宁神色不变:“峰主百忙之中还能抽空来看我。”  “找我的小师弟闲谈,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  一段时间不见,解九泽气质大变。  既使解九泽的语气再温和,迟宁也无法再相信他了。  解九泽坐在迟宁对侧,迟宁注意到,他一直在垂眸看自己的手指。  迟宁手上戴着戚余歌送他的鲸鱼骨戒指。  解九泽似是没想到戒指会出现在这里,怔愣了许久。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  迟宁迎着解九泽的目光,把戒圈摘了下来:“你说它?”  解九泽动了动手指,让东西移到了自己掌心。  戒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有灵识般发出光芒来。  而后燃烧起来,发出冰蓝色的光焰。  生生在解九泽手里化为一撮灰。  在这场短暂而剧烈的燃烧中。  解九泽和戒指的主人有了短暂的心意相通。  戚余歌消瘦了许多。  背对着他。  颈后的骨节清癯地凸起。  在后颈没于衣领的那一截,有朵红色的印记。  是解九泽亲手烙上去的。  解九泽最爱从背后羞辱戚余歌,撩开戚余歌的头发,露出桃花烙痕。  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伤疤上刮过:“你也只有这里最像他。”  许泊寒明明死那么久了,却比任何人的存活感都更要鲜明。  戚余歌知道,许泊寒颈后有一块红色胎记。  他是个替代者。  拙劣的赝品。  偏偏他渴求解九泽,甘之如饴,饮鸩止渴。  “解九泽,我不想再爱你了。”  “我们都解脱吧。”  “或者我把命赔你。”  戚余歌的这张唇,对解九泽说尽了世间所有的蜜语甜言,毫不吝啬地说“心悦”“喜欢”。 第45章 房间大且空,屋顶那么高,似乎上抵青天。  只剩解九泽独自站在房中央。  唯一的一点戚余歌的气息荡然无存。  或许是有寂寥在其中的,但解九泽不会承认。  解九泽从骨子里认为这是他向往许久的日子,没有掣肘,没有牵制。  不久后的百派大会,他要让所有门派臣服,做附庸。  簇玉之前的历任峰主都太保守了,解九泽要成为第一人。  一手遮天,权倾天下。  想到这里,解九泽被戚余歌激起的怒火消下去了些。  甚至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再抓到戚余歌该如何处置。  他看向靠墙的卧床。  戚余歌走后,帐幔,被褥,甚至连木床都换了新的。  解九泽却觉得没换掉戚余歌的痕迹。  最后一夜,戚余歌躺在这张床上。  被他捉着腿,整个上半身都悬在床外,随时要掉下去。  蛊虫在发挥作用,戚余歌的身子很热情,每一寸皮肤都泛着红。  至死方休的放浪形骸。  解九泽掐着戚余歌的下巴让他扭头,看床头幻化出的一面镜子。  镜子上映着戚余歌的样貌,解九泽说:“看你这幅样子,好贱。”  “真正的我在那儿呢,”戚余歌勉力动了动手指,往上面指,“飘在半空,往下看。”  戚余歌似清醒似疯癫:“肉体和灵魂分开了,戚余歌,真正的我要离开了。”  当时解九泽就察觉戚余歌不对劲,但是他没想到戚余歌会疯到那种地步。  敢和他叫板,用出走来威胁他。  但,戚余歌迟早会听话地滚回来。  解九泽举剑把床劈成两半,床板坍塌在地,带起的风搅动灰尘。  灰粒在空气里旋转不息,像是在嘲弄解九泽的乖谬。  一切都消散了。  解九泽的眼和耳朵都得了清净,他终于能控制自己不去想起戚余歌。  他也做了决定:  先前他对戚余歌还是太仁慈了些,这次找回他,要用铁链穿其手足,把他囚在地底的水牢里。  不再见天日。第51章 顾凌霄是大型猫,禁止粘人  晚上顾凌霄从浴房出来,像往常一样准备就寝。  正看迟宁坐在床边用帕子掩着唇,腰身弯成一弦月,轻轻咳着,声音又低又闷。  顾凌霄:“怎么了?不舒服?”  迟宁摇摇头,把帕子捏在掌心往身后藏。  见迟宁双唇红得不正常,顾凌霄指腹在他下唇上轻碰,沾了一抹殷红血迹。  顾凌霄急了:“让我探探灵脉。”  迟宁摇头,很是拒绝:“灵脉这样隐秘的地方,哪是随便能碰的,如你一般整日,……很没礼数。”  从前探都探了,这次反倒忸怩。  因为今晚刚见过解九泽,见识了解九泽的狂恣。  顾凌霄是真的担心迟宁被解九泽刺激到。  迟宁擦净唇上的鲜血:“老毛病了。”  说罢,迟宁起身去漱口。  回来的时候顾凌霄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把手腕递到迟宁面前:“要不师尊也来探我的?”  迟宁越过顾凌霄,在床上躺下,裹着被子面朝里侧:“无聊,睡了。”  顾凌霄坐在床上,看着迟宁的后颈:“师尊别过分担心眼下的局面了,若想离开,我可以帮忙。”  迟宁停顿片刻,转过身来:“我看了程翊风的来信,说解九泽给各个门派发了请帖,请他们赴百派大会来。”  百派大会五年一次,多个门派汇聚,由第一仙门组织着共商事宜。  逢多事之秋商讨共御外敌,天下太平则多是掌门间相互吹嘘。  两人挨得近了,顾凌霄能闻见迟宁沐浴过后的皂荚香:“算了算时间,这个时候也确实该举办百派大会。”  迟宁:“如果解九泽下决心把我困在这里,怎么可能放进来程翊风的书信,让我了解到他的动向?”  “师尊的意思是,”顾凌霄道,“解九泽有意让你知道百派大会即将开始。”  顾凌霄沉吟片刻:“难不成,他想让师尊出席?”  “是。他想控制我,摆布我。”迟宁目光清明,“这次就是个试探,看我是否配合……”  顾凌霄伸出手背,轻轻地与迟宁额头相贴,感觉到了比平常更高的温度:“师尊还在发烧。”  迟宁的发情热快要结束,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尾巴。  他推开顾凌霄的手:“在说正事……”  顾凌霄“嗯”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打算。”  碰到迟宁惊讶的眼神,顾凌霄继续说:“将计就计,是不是?”  顾凌霄:“既然不知道解九泽要做什么,也不知道戚师叔的去向,不如暂且和解九泽妥协,伺机而动。”  迟宁躺着,从这个角度能看见顾凌霄利落的下颌线。  对方微垂着眼皮看他,眸中全是他的倒影。  顾凌霄原本安分地坐着,此刻忽地俯下身去,手撑在迟宁耳侧  一不留神,迟宁嘴唇贴到温热的柔软感,被偷了个香。  迟宁的第一反应是想起金猊拱人,软乎乎的小猫团成一团往他怀里蹭。  不过顾凌霄这么大的个子,属于大型猫。  应该禁止这种行为。  迟宁睁大了凤眸:“你……”  “咳血的事还没翻篇,师尊不如先解释一下。”顾凌霄抢话。  迟宁清瘦,顾凌霄没费什么力气把他抱坐起来,按在床头。  迟宁被挤在一个不宽敞的空间里,身后是床头栏杆,身前是眼神凶巴巴的小徒弟。  “说了是老毛病。”迟宁道。  窗口透出的很淡的一团月光里,迟宁身上的丝衣柔顺地垂下,,露出流畅的锁骨线条。  “我不放心,不说的话我就进到你灵脉里了,你说灵修不舒服,待会疼了可该怎么办?”  “就只是正常……”  顾凌霄眉峰轻挑:“咳血也正常?”  边问边扣着迟宁的手腕,输了一股灵力进去。  “疼的话可以咬着这儿。”顾凌霄指了指自己肩膀。  这话让迟宁想起了寒潭里的荒唐。  最后那一刻迟宁慌张无措,梅蕊揉碎在掌心的同时,他确实在顾凌霄左肩上咬了一口。  “胡闹。”迟宁红着脸,偏过头去。  迟宁的灵脉像团乱麻,也像四分五裂的瓷片,之前顾凌霄和迟宁灵修时就深觉讶异,只能谨慎小心地帮迟宁梳理,不让本就脆弱的灵脉变得更糟。  不管有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迟宁总不习惯。  属于旁人的灵力注入时,像钝钝的刀刃把身体劈开。  他想挣扎,却全被顾凌霄制住。  顾凌霄查看完迟宁灵脉的情况,面色沉沉:“灵脉比之前好了许多,从前糟透顶,现在只是一般的糟。”  迟宁:“这是好事。”  “好事?”顾凌霄歪头看他,“你体内有毒素,但有被内力清除过的痕迹。师尊清楚自己中毒,唯独瞒着我?”  迟宁习惯把事情放心里了,这次被徒弟看穿,颇为抱歉:“不是什么剧毒之物,我自己运功清出毒血就可以了。”  看顾凌霄冷着一张脸,迟宁不自觉多解释了两句:“不知有多少解九泽的眼线盯着,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哪里下的毒?”顾凌霄问。  迟宁道:“平常喝的药里。”  顾凌霄想起他日日给迟宁熬药:“师尊知道药里有问题,还喝了吗?”  “没喝,”迟宁看了眼窗外,“从窗户倒外面,泼在竹林里了。解九泽这药下的隐蔽,无色无味的,我给自己诊断也诊不出什么。”  “还是找出了萧镜制的银针,才验出了马脚。”  顾凌霄越听脸色越差,这么关乎性命的大事,从迟宁口中说出,就只寥寥几句。  轻描淡写的,仿佛浑不在意。 第47章 迟宁捏了捏:“多谢。”  沈秋庭不过和迟宁距离几丈远,很近的间隔。只要他想,就能走近,触碰。  他曾经这么做过的。  甚至看过迟宁的后颈,知道那里有一节凸起的,单薄的骨头。  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人,沈秋庭看迟宁病得羸弱,忍不住问:“你这么怕冬天吗,我觉得你当是冬天出生的。”  迟宁:“我不知道。”  迟宁真的记不起来自己的生辰,他毕生都在寻找完整的记忆,但是只能在角落里搜寻到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关于小时候居住的那片森林,小狼朋友,哥哥们,这些琐事,迟宁视为珍宝。  印象里,他是瞬间长大的。  从故乡到簇玉峰,中间像是被利器劈开,两个阶段天差地别,宛如两座孤立的峰峦。  其间千回百转的事情都被遗忘。  舟楫沉没在深海里,任凭迟宁怎么回想,都只能想到散碎的几个片段。  刀刃和鲜血。  “我不知道。但分开这段时间我似乎错过了你的生辰。”迟宁重复一遍,下巴尖蹭在大氅领口的白色长绒上,眉目温和,“祝贺你,平安顺意。”  无论什么时候,沈秋庭都想得到迟宁的那份柔软。  多年前他被迟宁搭救,他那么孤僻那么奇怪一个孩子,迟宁没拿异样的眼光看他。  迟宁当时和现在一样,目光平和安静,像能接纳所有事情。  来到世上,沈秋庭时乖运蹇,得到的第一个祝福是来自迟宁的。  迟宁对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说:“新的一年了,祝贺。”  沈秋庭得不到迟宁的柔软,就要玷污,往上面泼上脏水。  “表面上装得光风霁月,内里是彻彻底底的虚伪。”沈秋庭道,“你扪心自问,是不是每一个决定都有失偏颇,你眼里只有顾凌霄!”  虚伪的人正虚虚倚着柱子,黑发垂着,低头捏自己冻得发麻的指尖:“你和顾凌霄,没什么不同的。”  “你从来都在试探我,恨不得看穿我的心肠,告诉所有人我的坏,把我赶出门派去。”  迟宁皱着眉,轻轻摇头。  沈秋庭只说对了很少的一部分。他是试探沈秋庭没错,但从未想过驱逐。  在得知沈秋庭被排挤后,迟宁还默默帮了沈秋庭很多。  这些话都没被说出口。  刚才勉强算是舒缓的氛围被打破,迟宁和沈秋庭针锋相对。  “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迟宁顿了顿,道,“你是跟着哪个门派混进来的吧,把我拦在这里,应该不是毫无目的。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你的目的应该也达到了。”  沈秋庭神色一凛,随即讽刺道:“迟仙尊还是不要妄加推测的好。”  “不承认也罢,”迟宁站起身来,“我等的人已经到了。”  ***  顾凌霄赶来的时候迟宁独自站在路边。  还是迟宁和于林走散的地方,顾凌霄跑过去,喘息间呼出大团白雾。  迟宁的脸色不好,被雪光映着,显现出近乎透明的苍白。  天气转寒后,顾凌霄总是随身带着手炉,此时他把手炉塞到迟宁掌心里:“师尊没事吧,很冷吗?”  “遇到点小麻烦。”  顾凌霄转到迟宁身前,伸手想为迟宁整理大氅的系带。  “很晚了,要赶快去大殿。”迟宁边说边利落地躲开了顾凌霄。  顾凌霄的手顿在半空,愣了愣才说:“好……”  两人之间隔着不短的距离,走着。  发情热过去,迟宁像退了烧,从前高烧时的冲动劲都散去得差不多。  顾凌霄的手掌握着他,在他耳边唤他名字……这样的融化和失控随着高温退去,迟宁不愿意再有了。  冬天下一场雪,就是让人把光秃秃的人间看得更清楚。  逐渐接近簇玉大殿,四周慢慢热闹起来,不断有后辈和认识的同道和迟宁打招呼。  迟宁像往常一样回应,但对方的眼神一直在迟宁和顾凌霄之间来回看,带着窥探,和隐秘的好奇。  这样的氛围黏糊不清,迟宁感觉浑身不舒服。  刚上了台阶,还未进殿里,迟宁余光瞥见从一侧钻出个人影,速度极快,迟宁来不及闪躲就被重重撞上,身形一晃,勉强没跌倒。  那团人影也是踉跄几下,他那边还发出一声响,像是打破了什么东西。  迟宁定睛看去,入目是千叶派熟悉的道袍。  偏是他最不想沾上的人。  对方打碎了坛酒水,液体哗啦啦流在地上。  动静不小,四面八方的人都看过来。  对面是个年轻弟子,瘦高的,此刻梗着脖子像只斗鸡:“这可是我们掌门不远万里带来的见面礼,打坏了!你配得起吗!”  迟宁衣摆上被溅上了酒水,他拎着衣裳,有些嫌弃地往后退几步。  如果追根溯源,是斗鸡弟子着急走路先撞上来的,迟宁这边占理,并不着急解释。  四周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能认出迟宁的是多数,有好心的人小声提醒千叶派的弟子。  斗鸡不依不饶:“你要跟我向掌门解释清楚!这事跟我没关系!”  迟宁看得出对方是个愣头青,周围围观的也有千叶派的女弟子,却没一个人出来阻止他。  想来人缘不好。  迟宁不想和小弟子闹起来,先答应:“好,你带我去见你掌门。”  小弟子走过来,却被脚下的酒水和雪弄得脚下一滑,身体往前跌倒。  紧急间他伸出手来,为了自保,用力推了迟宁的肩膀。  迟宁毫无防备地往后跌去。  身后是百余个台阶。  足以粉身碎骨的高度。第53章 “会有人看到…”“可我管不了那么多。”  顾凌霄揽着迟宁的肩膀让他直起身。  “没事吧。”顾凌霄关切地问。  迟宁还没从刚才的惊险中回神,下意识地摇头。  顾凌霄眉宇间全是戾气。  他身量高,走上去拎着千叶派弟子的衣领。  刚才怒气冲冲的斗鸡变成了只小鸡崽:“你、你干什么?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知道这么多人看你还不怕丢人现眼,自己有错在先偏得倒打一耙。”顾凌霄拎衣领的手一推,一记不带灵力的掌风击在对方胸口。  既使顾凌霄留了分寸,这掌也够那弟子受的。  千叶派弟子痛叫一声,脚踩在酒坛碎裂的瓷片上崴了几下,快要摔倒时被身后的人群扶住。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女弟子终于发声:“那不是我们的秦圭师兄么,师兄,你也忒不小心,先撞到了人怎么还不道歉?”  这话像是劝阻,暗里全是对秦圭的嘲讽。  秦圭平日里在门派中作威作福,此时却像个哑火的炮仗,气得面红耳赤,丢尽面子。  另一位千叶派的女修从人群中走出来,向迟宁赔礼道歉:“对迟仙尊赔不是了,无意冒犯迟仙尊。”  迟宁依然静静站着,白袍及地,一身霜雪色。  这样的插曲不能惊动他。  “小事。”迟宁想往前走,却发现去路被几位姑娘堵得严实。  之前几位姑娘的神情已经很激动,迟宁以为她们是喜欢看热闹。  现在她们的眼神愈加热切,看热闹的人群在慢慢散去,她们还围着迟宁和顾凌霄。  几位女孩子互相使着眼色。  最终一位姑娘被推出来,脸色泛红:“迟仙尊,你和……”  顾凌霄看师尊被别人缠着,有些不耐烦:“还有事吗?”  他态度挺凶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小姑娘被吓得一惊,摇头说没事没事。  因为人很多,顾凌霄拉着迟宁的手腕往前走。  经过秦圭时,迟宁听见秦圭低声的咒骂:“不过是仗着有门派的庇护虚张声势,今日之后,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得意!”  今日之后会如何?  迟宁顺着秦圭的话去想,他已经和解九泽撕破脸,最坏的结果是拔剑相向,然后……  思绪被一道雀跃的声音打断,说话的还是那几位姑娘。  “他们拉手嗳。”  迟宁感觉怪怪的,轻轻动了一下手腕,示意顾凌霄放开。  顾凌霄却顺势松开手腕,往下牵住迟宁微凉的掌心。 第49章 迟宁轻轻闭上了眼,细密的睫毛都在不安抖动。  三位姑娘已经走了,但外面人来人往,随时都可能有人推门而入。  “不想要?”  “不要,”迟宁摇头,“会有人看到……”  顾凌霄:“可我管不了这么多。”第54章 喝些酒吧,我什么都给你……  门外响着杂沓的脚步声。  顾凌霄的手按在迟宁腰间,透过柔软的衣料,感受到怀中人敏感的战栗。  一吻结束,迟宁的嘴唇和眼眶都泛着湿漉漉的红。  顾凌霄此刻拥有着迟宁,像握着一簇雪,怕他消融。  “你有心事,师尊……”  顾凌霄说话时唇瓣微微张合,亲密地轻蹭着迟宁下唇。  很近的距离,顾凌霄甚至能听见迟宁的心跳声,却听不见迟宁的心事。  很长一段时间,顾凌霄都在追赶迟宁。  迟宁自始至终走在前面,留下寥落模糊的背影  迟宁短暂地等他,那一小段时光仿佛是迟宁对他的宽容,容许顾凌霄亲近些。  顾凌霄往上追,追近了点。  短暂等待的人又走远了。  仿佛没什么能羁绊住迟宁,就像没人能绊住昼夜星辰。  迟宁能看出顾凌霄在隐忍,小徒弟的情绪很深,旋涡一样感染他,把他也吸进去。  “告诉我,行么?不要把我往外推。”  顾凌霄碰触迟宁耳垂上的红痣,带着热意的指腹在那片薄薄的肌肤上揉捻。  迟宁偏头躲了,语气有些硬:“不能。”  迟宁知道他又把情况弄糟了。  他明明可以说“我有难处”,“之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可他偏选了最利落无情的一种。  像吞了一碗顶难喝的药,迟宁喉头发苦。  顾凌霄抚弄迟宁耳垂的手徒然垂下,什么也没说。  小徒弟生气了,发了很难哄好的脾气。  回到宴会上,顾凌霄没再坐到迟宁旁边,而是像普通弟子一样站在身后,两人中间留了不短的距离。  顾凌霄先前在殿上识破言渊的阴谋,无论是修为还是风度都让人眼前一亮。  不少前辈都愿意来认识这个年轻人,拍拍顾凌霄的肩膀和他说话。  顾凌霄心情差,就谁的面子都不给,被问了问题,就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答。  其中一个前辈和顾凌霄聊不下去,反而笑了,对迟宁道:“你这徒弟不错,气度非凡,是个能成大器的。”  迟宁这才反应过来,上辈子顾凌霄的脾气从来算不上好。  妄天尊眼高于顶,生死杀伐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这辈子的顾凌霄太体贴了,仅有的几次生气也是因为担心迟宁。  所以迟宁几乎要忘了这件事。  顾凌霄绷着脸不笑的时候很能唬人,眼角微耷,侧容线条分明。  那前辈是真的欣赏顾凌霄,又问:“明年就是阳曦会武,簇玉的年轻一辈中选三人参加,顾凌霄也在其中吧。”  这句话像火石碰撞,在迟宁心里激起流窜的火花。  他声音发虚,握着杯盏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这还要听解师兄的安排……”  前辈走后,迟宁舒出口气,手上没抓稳,酒杯摔在桌上,已经变凉的酒液全撒了出来。  手上湿淋淋的,迟宁却恍若不觉,目光盯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发愣。  最终还是顾凌霄走上来,往迟宁手心塞了块干净帕子。  仍是一句话也没说,又凶又沉默。  ***  自上次的不欢而散后,迟宁又见到了解九泽。  解九泽的人把迟宁单独叫出了宴会,叮嘱迟宁往偏殿里去。  高大笨拙的门被推开,光线箭簇般照进殿内。  解九泽一身玄色华袍中掺着暗银线,从高高的座位上转过头来看他。  迟宁回想起沈秋庭蘸着酒水,给他写的那个“否”。  大概就是指的现在吧,同解九泽周旋时,什么都不要答应。  “来了,”解九泽居高临下,平日里英挺的轮廓蒙上了层阴笃,“刚才大殿上让你受委屈了。”  解九泽指的是程妤和言渊伙同算计顾凌霄。  身后的大门重重关上,迟宁往前走:“你打算怎么处置言家公子?”  “小喽啰罢了,”解九泽道,“流放?枭首?都无所谓。”  迟宁惊讶于解九泽的麻木:“尽量不要牵扯程家姑娘了,言渊也请你从轻处理。”  “你就不怕程妤再做些什么?”解九泽道。  “程翊风会看好她的,程翊风是有分寸的人。”  迟宁是真的替程妤打算,一时没想通做了错事,用一辈子来偿还,代价也太大了。  解九泽失笑,语气里有七分讽刺:“迟师弟当真清高不俗,山下的菩萨庙里都该供上你的像。”  迟宁不接话了,沉默地站在殿中央。  “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让你去办。”解九泽说。  他现在的口吻可谓是极不客气了,像撕开一层伪装的面皮,光明正大露出獠牙。  迟宁想说什么,却发现有丝丝缕缕幽蓝色的光朝他这里汇聚,水中的波光般、慢慢的缠绕在迟宁食指上。  凝成一只圆环。  戒指形状。  迟宁脑中似被敲了一棒,脱口而出:“你找到戚师兄了!”  解九泽像是也没想到,短短的惊愕后平静下来:“我为什么要找他?他从来都被我捏在手心里。”  “他在哪!你把他藏起来了!”  迟宁四处环顾殿内,一定,一定是有密室暗格!  戚余歌靠着残存的灵力向他求救。  看着迟宁着急的模样,解九泽心生一计。  “告诉你也无妨。”解九泽道,“你现在救不了他。”  昏暗的水牢里。  戚余歌浑身湿透,腰部以下浸在水里,垂着头,眼睫紧闭,单薄的后颈显出脆弱的弧度。  两只手腕被黑索缠住,吊起,衣袖滑下来,露出的手臂皮肤很苍白,上面还带着血红伤痕。  隔着一层坚硬的琉璃,像供人观赏、任人宰割的鲛人。  迟宁回忆起上辈子戚余歌的结局。  顾凌霄堕魔后,迟宁无暇顾及其他。  当时解九泽向所有人解释,说戚余歌走火入魔,精神失常。  解九泽把戚余歌囚在了水牢里,防止戚余歌失控。  后来呢?后来呢?  迟宁疯狂回忆。  后来顾凌霄起兵攻打各个仙门,兵荒马乱时,解九泽宣布戚余歌死在了监牢里。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迟宁头皮发麻:绝对不止于此!  上辈子应该和现在一样,解九泽在撒谎,戚余歌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飞蛾扑火的悲剧里,  消逝生命。  迟宁眼眶都是红的,一拳砸在琉璃做成的牢笼上,质问解九泽:“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狠心?”解九泽看了一眼昏迷的人,态度散漫,“我只是拿回我该拿的,拿回师父薄待于我的东西。”  迟宁看到过岁和殿的幻象,心中猜测出七八分:“当年,师父要把掌门之位传给的,是戚师兄。”  “你现在拥有的都是戚师兄的,你占了属于他的命”  解九泽哼笑一声:“这是我和戚余歌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解九泽:“想救他吗?我之前想和你谈一件事,你答应了,我就让他从水牢里出去。”  ……  灯烛还没熄,被门缝中漏进来的寒风吹着,东倒西歪。 第51章 “我都不会喜欢我自己。”  “沉闷,无趣,我经历过太多太多了,甚至都在麻木……”  顾凌霄听迟宁剖开自己,很真,也很让人心疼。  “我对你好……我对你好……”顾凌霄道,“我不会辜负你。”  一切都沉溺在黑夜里。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雪,顾凌霄听到雪声时,正值一根青竹被积雪压断。  迟宁的腰弓得像折断的瘦竹,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单薄的蝴蝶骨把绸衣顶出形状。  迟宁是舒服的,畅快淋漓,一醉不醒,顾凌霄的手在帮他,藏在被子下,滑动的时候被子一鼓一鼓。  直到顾凌霄又往后碰了碰。  迟宁敏感地一缩。  “疼,会疼么?”  迟宁想起登仙殿里的荒唐事。  妄天尊次次都很粗鲁,甚至会流血。  回忆很糟,迟宁现在还在下意识地害怕。  迟宁眼眶绯红,顾凌霄用指腹给他抹眼泪,轻轻一蹭,带出眼尾一片的红痕。  太矜贵了,随便一碰就会留印。  “不让你疼。”  顾凌霄让迟宁翻了个身,捞着他的膝弯分开。  于此同时,和下身的动作相同,顾凌霄分开迟宁的手指,用自己的那根挤进指缝里,紧紧相扣。  无论迟宁怎么抵抗都没有松开。  迟宁的腿火辣辣的,后来进出流畅了些,顾凌霄掐着迟宁的腰,把迟宁禁锢在他和床板间的方寸之地。  迟宁还是不适应,头埋在软枕里,发丝尽散,不舒服地狠了才会发出几个音节。  殿内燃的火炉太旺了,两人都是满身的汗。  顾凌霄感到他陷在一团热云里。  被越来越高的温度环着,爽利,激起野兽一样的驰骋欲。  良久才在云端缴了械。  顾凌霄喘着粗气把迟宁翻过来,凶凶盯着他。  一滴汗水自顾凌霄下颌淌下,砸在迟宁的胸膛上。  迟宁脸色潮红:“你可以做到最后的。”  “我舍不得,”顾凌霄看了看迟宁前面,“我帮你弄。”  顾凌霄用手把迟宁攥出雨水的时候,迟宁仰躺着,手背遮住眼睛,水红的双唇轻轻张着,露出里面潮湿的舌尖。  迟宁的唇形很好看,上唇中间的唇珠很圆润,肉乎乎的。平日里颜色淡,红起来时像被酒渍过的玫瑰瓣,引着人尝一口。  “每次都是我伺候师尊,”顾凌霄亲了亲迟宁,“师尊要怎么报答我?”  迟宁移开挡在眼前的手臂,犹豫再三,慢慢往下探去。  顾凌霄又苏醒了,抵得迟宁腰侧热烘烘的。  白瓷一样的指尖仅仅碰到了顾凌霄的衣摆,就被顾凌霄捉住,细细密密地亲吻手腕。  “哄你呢,”顾凌霄退开些,拨了拨迟宁的头发,“累了吧,不用这样,我心疼……”  不顾迟宁的阻拦,顾凌霄又钻到锦被里检查了一下:“没破皮,红了。”  “睡,睡了……”迟宁蜷起双腿。  最终顾凌霄还是拉着迟宁上了遍药。  迟宁都被顾凌霄磨软了,棉花一样没力气,任顾凌霄给他洗干净了,换了套中衣抱回床上。  醉意和劳累同时袭来,迟宁应该是很困的,但躺在顾凌霄怀里,很久也没入睡。  顾凌霄眼神亮晶晶的:“明天我就给大师兄说,之后光明正大地搬进来住。”  “你告诉宗岱干什么。”  “不只是大师兄,还有青鸢,还要告诉金猊,整个摇光殿都要说一说。”  “师尊还可以去我屋里,师尊还没去过吧,那张床比这个要小,躺上去还会吱呀的响。”  迟宁捂上顾凌霄的嘴:“别说。”  “好,”顾凌霄一笑,把棉被拉到迟宁下巴处,“今夜风雪重,师尊小心冻着,我攒了很多话,我们都明天说。”  明天……明天……  短短的对话里,顾凌霄提到了好几回明天。  他是真的满怀欣喜和期待,可迟宁,迟宁能让他奢望什么呢?  ***  第二天醒来,顾凌霄往被子旁边摸了摸,没摸到熟悉的温度。  他瞬间醒了。  摇光殿里没别人,他昨晚说要报喜的人全不在。  顾凌霄把早饭端上桌,想等迟宁他们回来。  等的时间久了,顾凌霄又往火盆里添了碳,暖意熏然,顾凌霄甚至有些发汗,但这是迟宁最舒服的温度。  左眼不停在跳,顾凌霄心里越来越慌。  又等了一刻钟,顾凌霄再坐不住,出门去寻。  正巧在殿外碰上宗岱。  “师尊呢?”  “下山了,半个时辰前就出了山门。”  顾凌霄脑里嗡了一声:“下山干什么,他去哪儿?”  “秘密任务,拿了峰主专门的令牌。”宗岱摇摇头,“问不得。”  顾凌霄情绪瞬间起来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扑过去拉起宗岱的衣领。  宗岱被这阵仗搞得发懵,脚下一滑没站稳,身体往后倒,连带着顾凌霄也摔在地上。  两人滚做一团,厚厚的衣衫上沾了一层白雪。  “师弟……你冷静点。”宗岱安抚顾凌霄,“师尊昨天回来就跟我说了,你不知道,说不定是因为师尊忘了,昨晚没见到你”  “他忘了?不可能!”顾凌霄觉出天大的荒谬,“他一定不是自愿的!是谁搞的鬼!”  “解九泽,我去问解九泽!”  顾凌霄撑着地想站起来,却冷不丁被宗岱拉倒回去。  看顾凌霄双目猩红,嘴中的话颠倒狂悖,还以为他失心疯了。  顾凌霄一拳打在了雪地里。  积雪很深,冻了一夜坚硬似冰。  顾凌霄一拳砸上去,五个关节全被碎裂的冰渣刺破,血肉模糊。  鲜红的颜色洒在冰雪上,疼得刺目。  “他在骗我,他一直骗我!”第56章 迟宁出走&顾凌霄负气黑化  山迢路远,迟宁听了一路马蹄踏碎冰雪的声音。  要闷坏了,迟宁只能在马脖子上系了铃铛。  还能听听铃铛响。  镇守玄断山的上一任道长刚刚殒命,道长是迟宁师祖那一代的前辈。  簇玉历代都会负责玄断山的防备。  这算是惩罚,惩罚犯错的长老,若无人犯错,便挑出功力高强却倒霉的那位。  几乎没人愿意来玄断山。  这里是死域,分隔炎北和中原。  临行前,于林阴阳怪气地向迟宁透露,让迟宁放宽心,既使出了什么岔子,簇玉峰也会有别的后路。  意思很明显。  是簇玉留有后路,而非迟宁。  解九泽是让迟宁去送死,等迟宁身死的消息传回了簇玉峰,下一任的镇守人就会即刻出发。  明知不可为,迟宁却来得义无反顾。  只有他来了,才能保全戚余歌的性命,保全顾凌霄的前程。  迟宁也是真的很想见一见顾凛。  一路上太乏味,迟宁甚至记不清这是他离开簇玉的第几天,日日面对雪原,迟宁眼前昏花,产生了雪盲的反应。  迟宁看着茫茫雪域,嘴唇动了动,叫了声“凌霄”。  这两个字都是上扬的音调,舌尖卷动,声音连在一起,仿佛怎么叫都是轻快的。  但迟宁咂出了苦。 第53章 “所以你不可能信任我,我告诉你不要答应解九泽的要求,你也还是来了这里。终究是我自作多情,从簇玉到玄断山,我就不该一路护着你……”  迟宁轻而易举就能让他失控。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余风声。  沈秋庭平静下来,目光微垂,眼型狭长漂亮。  他走过去,帮忙合上窗户。  “我愿意告诉你城外发生的事,没有条件。”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解九泽越来越收紧权力,簇玉峰大小事务都要亲力亲为。”  “还有你那位好徒弟,功力大增,外面都传闻他走了歪门邪道,堕魔了。”  “不可能。”  动了动唇,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诧异太过,迟宁竟是失声了。  沈秋庭言之凿凿:“怎么不可能,你就这么相信他?”第57章 迟宁被迫联姻!联姻对象竟是…  前一夜的风雪沉重如末日,今日清早起来,外面却是难得的大晴天。  迟宁走下庭院,有些贪婪地置身阳光中。  天空呈淡蓝色,一丝云也没有。  迟宁抬头看了片刻,才确定他在寒冬天,看到了一只风筝。  他顺着风筝的方向走,进了个小院子,看到正放着线绳的时不可。  时不可听见脚步声,没回头就分辨出来人:“迟仙尊,你是来查看我有没有翻墙逃跑?”  “我来看你放风筝。”迟宁说。  时不可瞥了迟宁一眼,见迟宁脸色青白,眼皮微肿,道:“没睡好吧,今早厨房熬的粥很好喝,吃点?”  “时前辈对府中的餐食还算是满意?”  “我这人跟名字不像,”时不可说,“哪有那么多的‘不可’,怎么样都行,怎么样都能活。别说是米熬成的粥,就算是啃石头,我也觉得好吃。”  时不可到统帅府,闹了几日后就迅速安静下来,但是背地里仍然爱耍小动作,翻墙钻洞,想着法子要出去。  统帅府里的侍从把时不可收拾干净了,现在头发整齐束着,一改原先邋遢的模样。  一双眼睛很亮,偶尔像豹子一样盯着人看,极富野性。  既使面容年轻,他仍喜欢称自己为“糟老头子”。  越是举世罕见的天才,越会装糊涂。  迟宁知道时不可极聪明,所以迟宁只能开门见山地和他谈,向他求教破敌之术是假,试探他是敌是友才是真。  既然时不可不配合,迟宁便耐着性子和他磨。  迟宁和时不可隔了几步距离,站在梅花枝下:“既然无可无不可,时前辈在城中住了这么多年,难道只是从心所欲?”  “不然呢?”  “也许是执念未消。”  时不可抖动线绳的动作一顿。  响晴的天,风骤然加剧。  枝头白梅簌簌而落。  迟宁迎着时不可的眼神,又说:“世上多樊笼,却都比不过以心为笼,时前辈是自愿的还是另有隐情,只有您自己知道。”  “各人自扫门前雪,”时不可朝迟宁扬了扬下巴,“迟仙尊还是拂一拂落花吧。”  迟宁掸下了肩头的白梅。  玄断山多梅花,与南方不同,这里的梅花开得硕大烂漫。  凋谢时花瓣连着花萼,雪团一样砸下来。  年年岁岁无尽时,迟宁来时看了一眼,就觉得它们当与星辰日月共存。  迟宁等到枝头大半的梅花落尽了,才又开口。  这次的话语很温和:“我还是第一次见冬季放纸鸢。”  时不可放的是一只鹰,大概是街头随意买的,大红和翠绿涂着鹰身,飞在半空时看起来鲜明惹眼。  时不可把木轮上的线放尽,盯着高空,缓缓道:“风筝起飞,不在于季节。”  “在于你手上牵的这根线,只要你的方法是对的,你叫他往东,他就没往西的道理。”  说着,拉线绳的手往东面拽了拽。  “可如果有一天,你自己掐断了这线,天地四方辽阔无边,你们就再难相遇咯。”  时不可说罢,微侧过头,平静地和迟宁对视。  两人之间唯有呼啸而过的寒风。  梅落如雪,高空中的风筝猛然一抖,旋即失去平衡四下翻飞。  断了线,飘远了。  “看,这不就天南海北相隔了么。”时不可收了平时里的嬉笑,挺认真地说。  迟宁觉出时不可的这段话另有深意。  是他失眠一夜精神太过敏感吗?怎么时不可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像是说他和顾凌霄。  迟宁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时不可抬起右手,轻掐指节:“没什么,我早起卜卦,发现你心有迷津,就多说几句废话。”  “我看你灵相澄澈,世所罕见,怎么此处,还是混沌不平静的。”  时不可点了点胸膛偏左的位置。  句句话都像火点烫在迟宁心上。  迟宁看不透眼前这位道士。  要么时不可是料事如神,要么是私下里,和城外的人有联系。  无论时不可的目的是什么,迟宁都已经被他勾起了情绪。  “是否有解决之道?”迟宁说。  时不可摆摆手,说的玄乎:“天机呢。”顿了顿,语气忽然便轻快,“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时来运转嘛。”  时不可走后,迟宁独自深思,忽然一位下属找来,急急忙忙下跪禀奏:  “迟仙尊,魔族连夜突袭而来,已经到城下了!”  迟宁脚步一晃,顾凛竟来得这样快!  城门外的积雪被踏碎,白茫茫的冰域里,混入一片乌沉的黑。  是准备充足的魔族士兵。  炎北不养马匹,豢养魔兽为坐骑。魔兽强悍,让魔族人如虎添翼。  他们的战斗力很强,让中原人畏如蛇蝎。  迟宁没有停顿,换了身银色铠甲,背负长剑,骑着战马走在队伍前列。  响起铁齿轮相互绞合的声音,巨大的城门被锁链吊着缓缓放下。  迟宁驱马而行,把灵犀系在手腕上,边走边挽,牙齿一咬,绑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结。  如果这次身死,灵犀能引着他,魂归故地。  “擂鼓出战。”迟宁下令。  两方对垒,刀光剑影,快速拼杀,每一刻都溅崩着血。迟宁剑尖的滴血连成一条线,落在雪地里,红白分明的悲壮。  迟宁一直在对面找顾凛的身影,一位魔族士兵提着大刀向他砍来,迟宁闪身欲挡,重重的刀柄却被挑飞。  沈秋庭扮做普通士兵,护了他。  迟宁杀红了眼,咬牙斥沈秋庭:“你又跟来!”  沈秋庭答:“不想你死得太快。”  这一战,双方倒地的尸体几乎一样多,热血化开坚冰,淌进泥土里。  迟宁始终冲在队伍最前端,赢得了所有士兵的尊重。  但只有迟宁知道,他只是在透支自己的灵力,在死路里趟出杀伐快意。  夜晚,魔族在山脚下扎了营。  阵前站了一排人,手足带镣铐,衣衫破败地跪着。  顾凛终于出现在阵前,声音倨傲。  “你们人族不是讲究团聚,这是我们俘获的,存活下来的所有战俘。”  “迟宁独自来领,战俘全部归还。”  顾凛不在最开始丢出筹码,而是在厮杀半日之后。  先亮出魔族强悍的实力,再来谈条件。  潘云鹤在堂上焦躁地走来走去:“这是陷阱!迟仙尊不能去!”  一同商讨的还有七八个军官,多数点头附和潘云鹤。  最开始有一人说:“五百条人命,每一个都是我们的兄弟,他们个个都有家人,都等着他们回来!”  另有人附和:“迟仙尊修为高深,这一趟是很冒险,但肯定能安然无恙……”  迟宁还摆弄着手中的玉佩,指腹轻轻擦过圆润的轮廓,把玩的时间久了,玉石带上了和迟宁同样的体温。 第55章 “确实,是你们的事。但如果我告诉你,他要杀你,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平静?”  迟宁攥紧拳头,直接发出轻微的响。  顾凛:“他答应了,答应杀你。但似乎办事不利,毕竟你还坐在我面前。”  顾凛特别喜欢迟宁身上纯净的灵气,魔族所缺乏的东西,就要毁灭。  迟宁想起在重明镇,顾凌霄辨认出噬灵术,还知晓破解之法。  这不是顾凌霄该知道的东西。  迟宁询问过顾凌霄缘由。  顾凌霄固执地不肯给他答案。  迟宁心如刀割。  “你对他抱有什么期待?人类最为狡诈,他还是那个城府深沉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两面三刀,表面正派,背地里不知刷什么花招。魔族的血脉,最适合练魔族功法。”  “如果能走捷径,谁愿意用正道的修行方法,三百年了,无一人能飞升。”  说这句话时,顾凛眼睛死死盯着迟宁,言辞专门说给迟宁听。  世人都说迟宁惊才绝艳,修为早早突破化神期。  奈何许多年止步不前。  迟宁忍受够了:“放我回去。”  “你想通了?”顾凛盯着迟宁,眼底兴味更浓,“炎北王宫,不比簇玉大殿差。”  迟宁抬眼,抽出手腕上的灵犀,一只金翅凤凰向顾凛飞去。  顾凛没想到迟宁能这么狠,能用灵脉召唤法器。  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万斤巨石压在背上,顾凛一时动弹不得。  鲜少有修士敢这么做,仅有的几次也是在决斗场上,生死存亡关头。  凤凰呼啸盘旋,两只利爪在顾凛的肩膀上抓出深深血痕。  “今日我死,帐外的人都要陪葬!”  “你下次还能杀我,但那五百条人命,被斩首就再难复活。”  迟宁犹疑了。  他们是勇士,是英雄,当回到故里。  迟宁喉头腥甜,闭了闭眼睛,说:“你下令放人,我饶了你。”  五百战俘,大部分都负了伤,没有战马,这么多人根本走不快。  迟宁举着火把,策马走在人群最后面。  迟宁对顾凛的禁制只能维持一刻钟,  羽箭贴着耳廓划过,刮出一道血丝。  喊啥声和火光越来越近。  他就知道顾凛不会轻易罢休。  “走快些!”迟宁在身后架起阵法,催促眼前的人。  身后的敌人穷追不舍!  “潘云鹤!开城门!”  堪堪望见城墙,迟宁便大声通知。  潘云鹤一直守在城墙上,大喜,下令放铁锁。  每一个人都进了城。  迟宁收阵法,最后一个纵马入内。  城墙边很热闹,人们团聚着,欢欣雀跃声和恸哭声相混杂。  潘云鹤神情激动,“迟仙尊,你就是上天派来保佑我们的神明!”  喉头翻涌着血腥气,迟宁说不出什么。  潘云鹤看迟宁成功返回面色还是淡淡的,还以为他不开心:“您怎么了?”  “有些累,”迟宁喉结滚动几番,艰难道,“跟他们去叙叙旧吧。”  踏着朦胧月光,一人一马往统帅府去,城中百姓都围在城门附近欢聚,巷陌显得格外寂静。  战马走得很平稳,慢慢的,迟宁绷紧挺直的肩背终于弯出了弧度。  提了很久的力气卸下,迟宁棉絮一样摇晃着,失去平衡。  迟宁坠下马去,摔在雪地里。  大概是疼的吧,但迟宁感受不到了。  灵脉的痛楚让他几近麻木。  口中呛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来,殷红色晕在雪地里,开出红梅。  没力气起身,迟宁索性仰面躺在雪地里,枕着冰雪,正对上夜空中的皓月。  马儿停下脚步,低头来嗅迟宁的气味。  迟宁费力地抬了抬手,摸它的鬃毛:  “我们歇一会,歇一会再走。”  马儿通人性,转头轻舔迟宁的掌心,留下一片温热潮湿的触感。  迟宁虚弱到五感尽衰,他根本没听见脚步声,只感觉头顶的月光暗了些。  身边出现了一个人。  “起来。”是沈秋庭的声音。  “不想起来。”迟宁嗓子很哑,听了沈秋庭的话,手指动都未动。  迟宁眼前模糊,只看到月亮虚虚的轮廓:“快十五了吧,月亮只缺了一小块。”  沈秋庭答:“今日十二。”  “快了。”  “什么快了。”  迟宁弯了弯嘴角,摇头不语。  沈秋庭不由分说拉着迟宁起身。  “迟宁,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只有那一个时辰不再城里,你竟然蠢到答应去解救战俘。”  “你每次都去送死,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慈悲,胸怀苍生,没了你就会昼夜颠倒,谁都活不下去,是不是?”  “不是……”迟宁垂着眼皮,又咳了几声。  人世间滚一遭,无奈的事太多了,很多时候,迟宁都不是自己。  是迟仙尊。  好像只有顾凌霄叫阿宁时,迟宁才真的会把一切都忘掉:他是迟宁,并非仙尊。  顾凌霄是他的盾牌,但现在。  迟宁赤手空拳了。  迟宁低着头,很熟练得消化掉了这点伤感。  “你跟我走。”迟宁听见沈秋庭说。  这不是沈秋庭第一次要带迟宁走。  重明镇里,琴弦断绝,沈秋庭一败涂地,仍然对迟宁说“跟着我走”。  上次迟宁冷言冷语,这次回应了一句沈秋庭的天真:“走哪儿去?你愿意隐姓埋名?”  “我没什么可要的。”沈秋庭扶着迟宁,“哪里都可以去,你不喜欢冬天,我们就去南方,找个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的地方。”  他永远做好抛下一切带走迟宁的准备。  迟宁抬头看沈秋庭,长睫轻轻眨动,眸里没有一点欣喜的波澜。  沈秋庭还想说什么,但话语被冻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很明显的,迟宁不愿。  “抱歉,我实在担不起你的心意。”  迟宁轻声道:“我活不久了……”  “我不会让你死,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沈秋庭道。  指腹碰了碰迟宁颈上淡青色的血管。  吻向迟宁的颈侧。第59章 登仙殿,妄天尊的怒火  “我真的看不懂你,沈秋庭,你不站在我这边。我没立场劝你回头,你也没资格带我走。”  既使脖颈没有被沈秋庭碰到,迟宁还是抬起衣袂蹭了蹭,直到那块皮肤泛起红来。  迟宁往后退了几步,背磕到墙上,眉头皱了皱。  简直让沈秋庭发疯。  “顾凌霄叛逃了!”  “叛逃出簇玉,身份也已经暴露,成为人人喊打的魔族余孽!” 第57章 “华发而已。”  顾凌霄表情惊诧,像是没想到生死之事也会发生在迟宁身上:“你别想这么容易就解脱,你要活着受难!”  “我这样……还不够赔你么。”  顾凌霄狰笑: “赔我,你能赔什么样的我。我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被凶兽剖开过胸膛,我之前辛苦修行的十几个年头,都因你葬送!”  顾凌霄猛然扇了迟宁一个耳光。  很响的一声,迟宁偏过头,脚下踉跄,额角撞在床柱上。  一道血迹从眼角蜿蜒流下。  更漏声此时响起,新年已至。  迟宁坐在床边,头发未束,遮住额角的血疤。  他垂着头,医官问了什么也不答话,像个聋子和哑巴。  顾凌霄:“给他诊治,看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被拉来的医官面露难色。  顾凌霄对从前救过他的医官说:“你从前不是顾凛的下属吗,那么多伤者,复杂的伤势你都诊治了。”  “尊者从前的伤势虽然严重,但……”  “闭嘴!”  医官说错了话,忙认错:“好好好。”  顾凌霄看着迟宁死气沉沉的样子,心情很差地拂袖出门。  屋内只剩两人,迟宁开口:“你给顾凌霄治过伤?”  医官抹了把冷汗,敢直呼妄天尊名讳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位。  医官忍不住夸赞他的医术:“是。尊者当时情况很不好,右臂到胸膛很重的伤势,整个小臂都被怪物咬了下来,露着白骨森森。”  “顾凛狠心,做什么魔化试验,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顾凛拿顾凌霄做过试验?  顾凌霄被挖去灵脉后,在地牢无故失踪,迟宁一直以为顾凌霄是主动逃跑,狂化堕魔。  竟是被顾凛捉去了么。  那段压抑无光的岁月,顾凌霄是怎么熬过来的。  ……  “顾凌霄!”迟宁在昏睡中喊着,身体发颤。  “迟仙尊,你在叫谁?”统帅府的侍从夏元唤他。  迟宁悠悠转醒,已经是两日之后。  一觉下去竟睡了两天两夜。  “仙人都是这样睡觉的么?”夏元问,他看迟宁浑身发抖,“那我把地龙再烧得热些。”  迟宁抓住夏元的手腕,魔怔似的问:“你见过顾凌霄没有,我好像看到了他,在窗外!”  夏元转头,正窗外掠过一个虚影。第60章 小娘?和师尊的辈分不太对了  “谁,谁在那里?”  虚影一闪而过,夏元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现在雪这么厚,或许是小野物来府里找吃食。”  迟宁却摇头,满眼焦灼地掀被下床,他还走不稳路,一路扶着桌椅墙壁出了门。  外面空荡荡的,连只野猫鸟雀都无。  真的有人来过吗?怎么云过天空一般毫无痕迹。  迟宁刚才拼命攒出的那点力气全部落空,松了劲,双目发花,头重脚轻欲往地上倒。  幸好夏元及时扶住他。  夏元是潘云鹤安排给迟宁的近卫,年纪挺轻,功夫却是数一数二的好。  玄断山消息闭塞,从小在这长大的夏元对外面了解甚少,根本没听过迟宁的名讳。  却在护卫了迟宁几天后,打心眼里尊敬迟宁。  夏元从来没看见迟宁有过浓烈的情绪,仿若云雾笼着山巅积雪,瞧不真切,却能感受到温度。  他常听人说君子如玉,迟宁这块玉大概是冷的,质地很硬。  什么也没寻见,迟宁心里空落落的。  直到视线中出现丝丝缕缕鲜艳颜色。  是白梅枝上挂了许多红布条。  飘在风里,银地青天间的第三种色彩。  院中的这棵梅树很老了,树干高大,枝丫弯曲盘虬着指向天空。  迟宁问:“这是什么?”  “这都是城中百姓们来绑的,为仙尊祈福。”夏元解释,“红布条绑的越高越容易被上天看到,就越灵验。”  迟宁的视线又往上移,见布条大多绑在树冠的中上部分,唯有一个飘在最顶。  一条红绸绑在最高的枝干的尖端,不可思议的高度。  “那条是谁绑的?”  “啊……不清楚,”夏元皱眉回想,“没看到是谁绑的,好像隔了一晚,它忽然就在了。”  每一根布条上都留着墨色字迹,迟宁盯着最高的那根布条看了会儿,轻轻一眨眼睛:“能解下来让我看看吗?”  夏元连连摆手:“摘下来就不灵了,不能摘。”  总感觉有视线粘着他背后,迟宁敏锐地回了次头。  毫不意外的什么也没看到。  迟宁却有种荒谬的直觉,认为那道视线无害,不是恶虎准备捕猎时的眼神。  应该像只鹿,当被人注意到时会迅速躲闪。  “我带迟仙尊去个地方,有特别多东西。”  夏元的话打断了迟宁的思绪。  迟宁跟着夏元走,离开庭前落风,离开白梅红绸。  身后若有似无的眼神也消失了。  路上,迟宁向夏元询问他昏睡的这两日城中的情况。  夏元:“潘副统帅严防死守,魔族虽然日日进攻,但也没闹出什么水花。”  迟宁大概能猜到,顾凛这么高傲的人,怎么能忍受落了下风,眼睁睁看着人从身边逃走。  顾凛拼命反扑像猛兽的复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每天都擂鼓好几次,频繁地在夜晚偷袭,前线的兄弟都说睡不好,很费精力,”  迟宁沉吟道:“潘云鹤打算怎么做?应当讲和,暂时休战保存实力才对。”  “讲和?!怎么能讲和,顾凛太嚣张,竟说要您……”  “我什么?”迟宁不解。  夏元及时捂住嘴巴,激动的情绪泄了气:“没,没什么。我只是府中护卫,怎么能知道潘副统帅怎么想。”  夏元带迟宁去的地方很近,是统帅府的一个厢房。这个房间收拾出来是当客房用的,现在则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  时蔬瓜果有,纸砚字画有,甚至有只兔子。  兔子被关在木笼里,正吃翠叶子。  迟宁把那团雪绒绒从笼子里抱出来。兔子两只前爪凑到一处,牢牢握着迟宁的拇指,很亲近的样子。  “兔子是送给你补身体的,”夏元说,“迟仙尊不能吃辛辣,咱们清炖好不好?”  迟宁简直想捂住小兔子的两只长耳朵。  “不吃。”  “啊……”  “城中百姓都感念迟仙尊的恩,自发送过来的,”夏元挠挠头,“我知道迟仙尊不缺这些东西,我也拦了,但没拦住。”  玄断山物产并不丰富,冬日里几乎没有新鲜蔬菜吃,全要靠和中原人交易获得。  这些五花八门的礼物,样样都藏着颗真心。  说不感动是假的,迟宁喉头发紧,心里像被酒烧了一样热烫。  “兔子留着,其他一一送回去。”迟宁揉兔子耳朵上的毛,“说托了大家的福,我才能安然醒来。替我好生谢他们。”  此时时不可走了进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又青又小,皱皱巴巴的没水分,时不可用衣袖擦了几下,放在桌子最上方。  做了整个礼物堆中的山尖。  夏元:“怪道士,你干什么?”  “苹果我两天前就放这了,但观察着,估计你醒不过来,怕浪费,我就又拿走了。”时不可大大方方的,“现在你不醒了吗?我开心,再把苹果给你还回来。”  夏元气得身体发抖:“你什么意思啊,今天是个吉利日子,快呸呸呸。”  时不可笑了,笑得直不起身子:“小孩,你岁数也不大吧,神神叨叨的迷信哪里学来的?”  夏元脸涨红,终究嘴笨说不过时不可。  “身体怎么样?”时不可问迟宁。 第59章 “潦倒吗?”时不可当时边夹菜边说,“这是无边的自在。”  顾凌霄问:“若有人请你去吃珍馐呢?”  时不可一笑,极通透:“那再好不过,什么样的自在都能抛掉。”  时隔多年,故人如旧。  时不可被夏元擎住了双臂,夏元想拿之前的麻绳来捆他。  “没礼貌的小孩。”  “你叫人不叫名字,更没礼貌。”夏元说。  时不可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夏元:“……”  时不可趁机抢了麻绳,挣脱夏元,很得意地躲在顾凌霄身后:  “还挺有意思,只要你不姓夏,我就很赏识你。”  “你的赏识有什么用?”  “每天早上夸你一句,说‘你真棒’!”时不可道,“怎么样,心不心动?”  “太不巧了,我偏姓夏。”  能说会道的时不可如遭雷击,张了张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夏元察觉到他的反应:“姓夏怎么?夏家怎么惹你了?”  玄断山的居民都是从中原迁移而来,其中夏姓很罕见,只有一个人姓夏,城中的第一任统帅:夏斐。  夏斐啊,时不可的老冤家了。  时不可百年前来到玄断山,满怀欣喜去见的人。  兔崽子竟然是夏斐的后代,蛇鼠一窝,沆瀣一气,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时不可微眯眼睛,夏元在时不可眼中看到了,豹子一样的神采。  时不可:“你高门大户,哪是我能招惹的。”  ……  大帐里,迟宁听潘云鹤讲他的战略。  窗外雪落纷纷。  迟宁有些晃神,他离开簇玉峰时也是这样的雪,很快把身后留下的那串足迹覆盖完全。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的小徒弟能独当一面了,他也该去了结一些事情。  这是迟宁第一次彻底地跟顾凌霄分开,没有信笺,未交待去处。  小徒弟就不知所踪。  顾凌霄会去哪儿?  迟宁忽然有些顾忌。  他若是真死在了玄断山,像薄叶被压在重雪下。  两人岂非要相隔天涯。  “仙尊,迟仙尊?”潘云鹤发现迟宁走神了,又把一支小旗插在沙盘上,“您在听我说话吗?”  迟宁听懂了潘云鹤鏖战的方法。  “可行,但城中士兵必要折损大半,很残酷。”  “残酷也要实行,这是我们的使命,”潘云鹤把代表顾凛的小旗拔掉,抬了抬下巴,面容沉毅,“万死不辞。”  “如果我的方法不成功,你再死战。”  “什么方法?”  迟宁:“挺简单的,放我出去一趟。”  潘云鹤几乎没有思考:“不可!”  潘云鹤很敬重同他作战的兄弟们,他们不能后退半步,他们要保护城中的家人,出生入死理所当然,潘云鹤谓之勇敢。  而迟宁能为了素未谋面的人,单枪匹马去见顾凛,潘云鹤谓之大义。  “不从城门出,这次我走密道,不会有事。”  城中挖有密道,在整座城的后方,出口被山坳遮掩着,一般用来和中原联络。  如城池失守,百姓便会从那里往南方逃脱。  迟宁往外派探子,走的也是那条路。  密道很狭窄,出口又和顾凛的地盘是背离的,没有人想过利用密道偷袭。  迟宁缓缓地把灵犀缠在手腕上:“今日是腊月十五,按习俗,城中会有冬祭宴。”  潘云鹤点头,眉心皱的很深。  “等我,回来和你们一起庆贺。”  迟宁定下了决心,无论潘云鹤怎么劝都不松口。  “我是统帅,”迟宁第一次搬出这个身份,“你该听我的。”  潘云鹤重重锤了下桌:“我和你同去!”  时不可被夏元押进来,恰巧听见这句。  时不可:“你愿意送死就送死,潘云鹤不也争着去,你不带我就行了吧?”  自从被迟宁带着来城门口,时不可全身都写着拒绝。  时不可没猜对迟宁的意思,迟宁带他来大营,是怕统帅府的守卫看不住他。  迟宁:“不带时前辈,怕你有危险。劳烦潘副统帅把他留在大营里,派人照看些。”  “我能有什么危险,出了事,我保准第一个跑。”  时不可觉得迟宁烦死啦!  什么人都关心,他死不死关迟宁什么事,还要迟宁操心。  顾凌霄跟迟宁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竟然不烦他,还说喜欢!  时不可气了个倒仰。  咚咚的擂鼓声传来。  有军官来报,说顾凛亲自带人到了城门外。  “是个好机会,趁他注意力在城门这里,我悄悄走密道。”  潘云鹤强硬地拦住帐门,要求必须和迟宁同去。  消磨了大概半刻钟,迟宁担心误了时机,勉强答应:“走罢。”  两人都换了身夜行衣,离开大营的时候天气垂垂欲暮,西边的天空泛着灰紫色  两人都举着火把,下了密道。  迟宁走在前面,潘云鹤在后。  走了快半个时辰,迟宁听见后头有挺大的动静。  一回头,看见潘云鹤蒙着脸,头上裹着黑巾,浑身只剩了一双眼睛。  “你什么时候蒙上了脸?”迟宁道,“距离和顾凛碰面还有一段时间,不必这么紧张。”  “我真的紧张。”声音从布料里透出来,闷闷的。  迟宁轻轻笑了一下:“没事儿,我护着你。”  两人又走了不久,迟宁停下,抬手敲了敲头上的砖块,确定道:  “就是这里了,我们休息一下,挖开石砖上去。”  迟宁提出歇息是体谅潘云鹤,高高大大的男人,进了密道之后就有些缩手缩脚。  不知道是不是怕黑。  仿佛知道迟宁在想什么,潘云鹤道:“我确实怕黑。”  “吃些干粮吧。”迟宁说。  迟宁在干粮上下了药,药性不烈,就是能让潘云鹤在密道里睡上几天。  这趟太危险了,谁去迟宁都不放心。  打一开始,迟宁就没想让潘云鹤去。  潘云鹤接过干粮,却没吃:“烤饼上长了朵蘑菇。”  “我瞧瞧。”  迟宁站起身,微抬起手,对准潘云鹤后颈想劈下去。  谁料潘云鹤也突然起身,迟宁没防备背靠着石壁稳住身形。  潘云鹤:“你要干什么?”  火把斜倒在地,头顶上的砖皮簌簌往下掉。  凌乱又失控,除了一圈橘色火光,四下都是溶溶的黑。  迟宁想,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第62章 想让你亲眼看顾凌霄被毁掉!  “你是?”  迟宁想摘下潘云鹤蒙下半张脸的黑巾,却抓了个空。 第61章 顾凛果然有了兴致:“我派人去了趟中原,听闻你和顾凌霄关系不简单?”  “多可笑啊,你一边对魔族喊打喊杀,一边又和自己的徒弟传出这么暧昧的消息。”  迟宁:“我并没有喊打喊杀,只要你愿意不再滥杀……”  “可你们人类就是这么做的!”顾凛暴跳如雷,  顾凛用刀身挑起迟宁下颌,仔细审视后者。  他有时候觉得迟宁是可以一分为二的。  像火山口涌下的岩浆,一部分鲜红滚烫,是杀人利器,一部分凝结成石块,水晶琥珀,剔透的漂亮。  他倒不急着让这么有趣的人死。  “真可惜,你原本可以做炎北王后。”顾凛说,“你拒绝我,是因为顾凌霄?”  迟宁不答。  “他很拙劣,眼里看见的只有利益,当年他为了逃跑,丢下亲生母亲,我那个忤逆犯上的妃子,”顾凛眼中闪过沉重的杀意,“你猜她最后怎么样了,五马分尸的死?还是凌迟千刀的死?”  迟宁摇头,五指狠狠插进雪地里。  顾凛是真的很能抓住他的弱点,关于顾凌霄往事的只言片语,都让他心如刀割。  迟宁只恨自己不能回到顾凌霄再小一些的时候,让他不再笼在顾凛的阴霾下,不必挣扎求生。  “不过就算顾凌霄他不成器,我还是要给他一次机会,谁让他一半流着我的血。”顾凛话锋一转。  迟宁瞬间警觉:“你要做什么?!”  “培养一个差不多过得去的继承人罢了,和我一般无二,甚至更凶恶,没有理智,像条疯犬,”顾凛满意于迟宁痛楚的神色,放慢语速说,“真想让你亲眼看着你养大的徒弟被我毁掉。”第63章 别别扭扭顾凌霄  这片冰湖和顾凛渊源颇深。  炎北王宫每死一个人,都要把尸体运出,投入湖中。  按理说尸体会漂浮在水面上,唯在这片湖中会下沉,消失不见。  这种奇怪的现象被其余魔族看到,生出些传闻,说顾凛是用了什么秘书,他强大的魔气都是湖中精怪给的。  顾凛半蹲下来,似笑非笑看着迟宁:“你可以挑一种死法,给你留全尸,毕竟,你费心培养的徒弟,要成为炎北王储。”  迟宁靠着树干,缓缓站起来:“你还会给我记功。”  “自然。”  顾凛见迟宁拾起长剑,还是一副准备殊死抵抗的样子,抽出吞狼刀,准备最后一击,了结迟宁的性命。  兵刃相击,巨大的震鸣声中,迟宁如有神助,顾凛步步后退,吞狼刀一寸一寸碎裂。  “怎么会?”顾凛惊诧万分。  迟宁周身有光芒围绕,皎洁柔和,似明月之辉。  顾凛抬头一望,一轮玉盘高悬,正是月上中天之时。  迟宁把剑柄往上抬了抬,剑尖正对上顾凛的脖颈。  踏鸿剑慢慢发出强烈的光。  竟是灵脉引爆!  灵脉引爆就是把全部灵力在一瞬间释放出来,如火药爆炸的瞬间,所有燃料霎时耗尽。  修真者往往到死亡前一刻都还是自负的,灵力是他们的底气,是他们成百上千年修炼的成果,他们存着希望,希望利用灵力绝处逢生。  星沉大陆几乎没有自爆的先例。  迟宁这个疯子!  迟宁显然处于灵脉引爆的早期,浑身灵力都透支着,往剑身集结。  踏鸿剑有些不堪重负,发出低沉的剑音。  顾凛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迟宁。  原来迟宁之前都是在拖延时间,迟宁在等这一刻,十五夜里,自爆的威力是最强的。  顾凛没办法理解,真的会有人这么疯狂。  诛杀他的欲望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求生欲。  风云席卷,一轮圆月是天地唯一的光源,颜色由白转为鲜亮的橙黄。  两人腾在半空,白衣人手握长剑,一身戎装的人赤手空拳。  “迟仙尊,不觉得可惜吗?”顾凛问。  灵脉引爆当然可惜,放出一头猛虎,要以毕生修为做代价。  徒手剖蚌取珠般的残忍。  可迟宁心硬如磐石:“不可惜。”  灵力全被注入剑尖,迟宁的灵脉脆弱到了一定地步,秋日里干枯的黄叶似的,一压就碎。  迟宁脑海已经不能正常思考。  平生万千事,流水一样从眼前淌过。  哥哥们的飞升,师父的谆谆教诲,居于簇玉的年月。  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往事磕磕绊绊画成一个圆。  迟宁觉得这或许是他最好的结局了,多出来的这辈子是上天馈赠,迟宁本该魂飞魄散,连奈何桥边的一碗孟婆汤都讨不到。  他过了遍完全不同的人生,还能亲手杀死宿仇。  此生足矣。  只牵念顾凌霄。  他许久未见的徒弟,被人诟病到好坏难分的徒弟。  永远有很多形容词加在顾凌霄之前,想框着他。  无论怎么样,死在离顾凌霄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件让人伤心的事情。  迟宁挑剑向前,发起最后一击。  天地之间光芒大盛,一团白色被引爆,溅出的光点星光般撒下来。  迟宁想象中的灵脉撕裂的疼并没有传来。  是有另一人徒手握住迟宁的剑刃,硬生生阻止住了这场恶战。  那人的手掌被划出杂乱无章的口子,血滴淋漓洒在地上,暗红狰狞,触目惊心。  迟宁回神,先看到血的鲜红色,再撞上熟悉的面容。  “顾凌霄……”迟宁叫他,像追回漂泊空中的云朵。  顾凌霄不答,手指微微动了动,眨眼间,掌心伤口竟都痊愈了。  迟宁下意识去握顾凌霄的小臂,既使掌心下的触感柔软温热,迟宁依然不敢确信顾凌霄是真真实实的。  就这样安然无恙地站在他身前。  迟宁:“你怎么在这里?”  顾凌霄没有回应。  径直越过迟宁朝顾凛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顾凌霄**的侧容上毫无表情。  迟宁感受不到顾凌霄身上和他相近的,出身同源,相互契合的灵力。  像是熟悉的味道忽然消失,现在顾凌霄周身的气场,似深海,似险峰,琢磨不透,危险莫测。  迟宁轻轻闭了闭眼睛,灵脉处一抽一抽地疼,他去拦顾凌霄:  “你别……”  顾凌霄回头看迟宁一眼,眼珠隐隐血红。  顾凌霄一点点把手腕从迟宁掌心抽出。  玄袍墨氅,没有多余的装饰。  迎风站着,衣裳鼓荡,身影和记忆里那位俯瞰众生的妄天尊缓缓重合。  相较于迟宁,顾凛诧异更甚,他派了那么多下属去抓,一群无用的废物,竟然还被顾凌霄给逃了!  顾凌霄眼底的恨意不能再明显,顾凛心下了然:“要杀我?”  回答他的是摘辰出鞘的声响。  顾凌霄又往前走,把迟宁完全挡在身后。  “想护着他?”顾凛嗤笑,“当初让你杀他,你利落答应,不就是对炎北王的位置眼馋心热。事到如今,又装模作样给谁看?”  魔气肆虐,吹动发丝,顾凌霄从地狱走出的杀手,情绪晦暗难辨。  顾凌霄想瞒住迟宁的,迟宁都已经知道了。  他连回头看一眼迟宁的资格都没有。  终究人魔殊途。  顾凛和顾凌霄间终有一战。  迟宁越看越心惊,不安感像锥子一样,想要戳出布袋。  顾凌霄使用的功法完全不是簇玉所学,一招一式,都和顾凛肖像,却更胜一筹。  应当是魔族法术。  他不过刚进阶几日,竟然已经修炼到后期。  闻所未闻,举世罕见。 第63章 小徒弟太没安全感了,迟宁心想,带回来这么久了,还是没养熟。  第一次见小孩的时候,顾凌霄黑亮的眼睛眨啊眨,防备心很强,牙口很好,迟宁一不留神,手指被咬出了一条深血痕。  小徒弟的酒量不好,几杯下肚,拉着他糊里糊涂地问:“师尊永远不会离开我吗?”  “不会离开你。”迟宁说。  漫长岁月里,迟宁对小徒弟说过数不清的话,迟宁不是个记性好的人,许多话都遗忘在了角落里。  之后他们还一起喝过很多次酒,顾凌霄的酒量越来越好了,不会醉,也没有再缠着迟宁问这样幼稚的话。  顾凌霄大概是默认了,迟宁要永远在他身边。  ……  迟宁找了顾凌霄一夜。  随着顾凛死去,这道幻境的边界逐渐清晰起来,树林的旁边是深山,一座接着一座,望不到边际。  顾凌霄待在其中一个山洞里,他拨弄面前的火堆,挑了挑下层的木柴,红焰烧得更旺。  一抬头,看见洞口外顶风冒雪的迟宁。  迟宁整个人苦哈哈的,发梢都结了冰,出了鼻子和指尖是红的,其余裸在外面的皮肤苍白病态。  迟宁说不出话来,一张口牙关打颤,骨头发出咯咯的声响。  于是他想弯起嘴角笑,脸上的肌肉僵硬到不听使唤,最后的表情大概是丑的。  在顾凌霄看来,迟宁是冻坏脑子了。  洞口设了结界,迟宁没察觉地往前走,硬生生撞在了一层金光上。  迟宁毫不意外被磕到了,退几步,摸了摸鼻头。  可怜落魄,像赶来避难的小动物。  顾凌霄挥袖撤去结界。  迟宁靠着火堆,坐在顾凌霄身侧。  他还是说不出话来,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给顾凌霄看。  白皙如瓷的掌心捧着玉佩,顾凌霄一看便知,这枚是仿照着自己那枚做的。  玉石料子都是一样的,这枚雕的是梅花,顾凌霄的是玉兰。  这是迟宁凭着印象画出图案,请了工匠雕刻。来玄断山的日子一直带着,手掌把他打磨得圆润光滑。  迟宁暖和了些,启唇艰难说道:“……一对。”  足够顾凌霄听清了。  世界漫天风雪,只有一处热源,迟宁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拥有他。  顾凌霄站起身子,顺利达到化神期后,修为已经能和迟宁平起平坐。  “仿品罢了。”顾凌霄说。  “和你待在一起,也让我厌烦。”  “但我们出不去。”  迟宁慢吞吞地把玉佩收回去。  灵鸟能用漂亮的尾羽或者舞步来向对方示好,迟宁却很笨拙,  他拿不出让顾凌霄喜欢的东西了。  两人很久都没再说话。  顾凌霄盯着满脸失落的迟宁,焦躁起来。  “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你也看到了,我堕了魔,你该直接动手杀我。”  “不会的。”迟宁摇头。  顾凌霄是真的铁了心肠。  结为师徒时有个仪式,师父把一缕灵力揉于指尖,注入徒弟的眉心,然后才可以把徒弟的名字写进宗门谱序里。  顾凌霄一步步靠近迟宁,指尖凝出淡蓝色灵力,想单方面解除契约。  “我不同意。”迟宁后退,直到石洞边缘。  两只手腕被顾凌霄一手扼在一处,压在迟宁后背和石壁之间,迟宁手腕上顿时浮现出淤痕。  原先只有鼻头红,此时眼眶也红了,  一滴湿凉的水珠划过脸颊,迟宁察觉他哭了。  太软弱了,也很可笑,迟宁自我嘲讽。  他除了“不同意”再说不出别的言辞。  这样的坚持没有多大用处,顾凌霄恶他恨他,像迟宁这样不会审时度势只能让情况更糟。  好像留着这层关系,两人就能在茫茫红尘里有一丝牵扯。  既使顾凌霄已经不再相信他。  迟宁从来没掉过这么多眼泪,成串的滑下,眼尾通红。  顾凌霄最终还是没和他断干净,甩开迟宁的手,自行走到石洞另一端,不再说话。  挺深的一个石洞,迟宁往里面走,希望能看到幻境里更多的景象。  但事与愿违,走了很远,里面仅仅是死路。  迟宁失望折返,看见顾凌霄靠在石壁上,睡着了。  眼睫浓而黑,薄唇不太愉悦地微抿着,和清醒的时候一样倨傲冷厉。  迟宁很轻很轻地伸出手指,隔了一小段距离,顺着顾凌霄鼻梁的轮廓描摹。  顾凌霄霎时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迟宁,迟宁慌乱后退。  深深皱起眉来,顾凌霄说:“有人从外面破阵。”  像有人拿着盒子剧烈摇晃。  周遭逐渐碎裂,镜面一样片片掉落。  片刻间,迟宁身边的环境从山洞换为了雪原。  潘云鹤带着十几个人守在外头,其中有时不可和夏元。  他震惊于迟宁惨白的脸色,“属下来迟,没能及时救出迟仙尊。”  迟宁拉顾凛入幻境的时候,潘云鹤就在一旁,难道他搜寻这么久,始终没离开?  迟宁问:“你是一直在外面等么?”  “我……我没跟着仙尊到此处,我好像被人打晕了,”潘云鹤摸了摸脖子,那处还隐约作痛,“醒来的时候就在密道里,我只能原路返回,回了城里。”  潘云鹤不认得顾凌霄,却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危险魔气,所以右手下意识按在了佩剑上。  顾凌霄和迟宁挨得近,潘云鹤怕顾凌霄和迟宁相熟,不好妄下判断。  问迟宁:“这位是?”  “是我的……”  放在从前,迟宁能流畅地说顾凌霄是他徒弟。  此刻如鲠在喉,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倒是一旁的时不可有了反应,走到顾凌霄身旁,揽着后者肩膀:“就你们两个出来啦,干得不错。”  潘云鹤一头雾水。  从昨天晚上开始,魔族就开始拔营后撤,潘云鹤怕有诈,没敢追,更是无论用了什么方法都联系不上迟宁。  今天时不可一早来锤他的门,说他再不行动,迟宁就要被关住出不来了。  这怪道士真的有几分本事,竟然猜对了,还帮助他找到了迟宁。  潘云鹤看迟宁对那位高大青年的态度,揣摩迟宁和他应该认识,但青年是魔族人,肯定要保持距离。  潘云鹤建议:“此地不安全,我们还是先离开。”  话毕,迟宁没有动作,倒是青年先往前走,潘云鹤拦他:“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走。”  顾凌霄淡声道:“我不和你们同路。”  时不可跟着顾凌霄:“对,不同路。”  夏元先问出声:“不回城,你往哪儿去?”  时不可:“去炎北王宫,吃香喝辣。”第65章 想做你的人质  “回炎北?!”  潘云鹤最先反应过来,“你和顾凛是什么关系?”  “仇人关系。”顾凌霄淡淡答。  潘云鹤抽出剑来,拦住顾凌霄的去路:“你身带魔气,报上身份来,不然别想轻易离开。”  顾凌霄顿了顿步子,偏过头来,看得确实迟宁。  玩味地想从迟宁身上得到一句答案。  留他?还是杀他?  迟宁心里乱糟糟,长久以来,无论是师父教导还是心中所信,都认为事物黑白清楚,是非分明。  可顾凌霄偏成为了黑白相触的第三种,迟宁不知道该把顾凌霄摆在哪个位置  这次让顾凌霄走,会不会是放虎归山?  看到迟宁沉默不语,顾凌霄的目光越来越冷。 第65章 顾凌霄似是没听清:“什么?”  “做人质……”迟宁咬了咬嘴唇,明知是羊入虎口,“保证潘云鹤不会起兵。”  没人知道,迟宁是存了私心来的。  他想留在顾凌霄身边,不计形式的。  毕竟没几天能活了。第66章 我需要的是奴仆  “迟仙尊未免太瞧得起自己。”顾凌霄语调冷冰冰的,“凭你,也能牵动整个玄断山。”  迟宁对上对方微微低头瞧自己的眼神,仿佛在顾凌霄那里,他不值一提。  “我是真心想停战,双方族人都需要休整……”迟宁再次强调。  “嘘,”顾凌霄食指抵在唇边,“我不想听你侃侃而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的很让人生厌。”  迟宁低着头,手掌把衣袍攥得濡湿发皱。  跟顾凌霄的这场谈话,像一头撞在南墙上,撞得迟宁眼冒金星,心脏抽痛。  “我需要的不是人质,”顾凌霄不断上前,逼得迟宁连连后退。  直到迟宁后背抵在木质的殿门上。  顾凌霄一手撑在门框上,俯身,还能看到迟宁下唇上深红色的清晰咬痕,他一字一顿:“我需要的……是奴仆。”  夏元跟着潘云鹤在偏殿中等,迟宁好半日没回来,夏元年纪轻坐不住,急得在殿中走来走去。  “迟仙尊不会有事吧,这么久还不出来?”夏元问,“那个小魔头真的是迟仙尊的徒弟?我上次看他疯疯癫癫戾气甚重,糟了,他是不是要干出什么坏事……”  潘云鹤重重拍了一下手边的几案。  他铁骨铮铮半生,第一次做出到敌人老巢协商停战的事,心里本来就不舒服,被夏元这么一说,更加激动:  “我们怎么能让迟仙尊去受这种气,打!我潘云鹤拼了这条命也要和魔族打出个输赢。”  说着潘云鹤就起身冲向前,夏元忙拉住对方:“你真是把迟仙尊劝你的话全忘光了,全城百姓苦战久矣,劳累辛苦,眼下不适合再起兵。”  “这么一腔热血啊,快去,去和顾凌霄拼个鱼死网破。”  带着奚落的声音传来,夏元和潘云鹤同时看去,见是时不可慢慢踱进偏殿。  潘云鹤脸色涨红,轻蔑地哼一声,偏过头去,明显是恨上了时不可。  时不可偏不会看颜色:“怎么,老熟人了,装不认识我?”  “炎北王跟前的红人,谁会不认得您。”潘云鹤冷嘲热讽。  在潘云鹤看来,时不可是典型白眼狼。这么多年时不可住在玄断山,潘云鹤早把他当自己这边的人。谁知时不可一朝背信弃义,和顾凌霄走得这么近。  会不会时不可从来都是魔族卧底?  时不可甩了甩手里的浮尘。浮尘是新作的,毛白软软,蓬松松的,代替他百年前就丢掉的上一把。  “你恨不得我永远做街头疯癫的怪道士,”时不可咧嘴笑了下,“你瞧不起我么,你只当我是玄断山的一小撮土,现在我走了,也能让你恨上。”  偏殿外传来一阵动静,是迟宁和顾凌霄谈完,走了出来,潘云鹤忙上前询问。  夏元却没有动,站定在那里看着座椅上的时不可,问:  “时不可,你真的不回去?”  时不可啧啧称奇,从前一个两个视他为敝履,现在都上赶着质问他。  “当然不回去,夏小少爷,”时不可笑,揶揄地称呼和他出身迥异的夏元,“我从来不属于玄断城,从来没人把我当人看,有哪一条规定说,我不能背叛?”  夏元有些垂头丧气,捏紧了拳头。  时不可在玄断山苦守上百年,一直在等,等有人相信他的话,  漫长寂寥的岁月,他的世界里日日都在落雪。  索性佯作疯癫,荒唐度日。  无数次,时不可发狠地想,若他一朝扬眉吐气,第一件事就是报复夏斐。  后来夏斐也战死了,时不可便想,这报复要落在夏家后人的头上。  再后来时不可连夏家后人的踪迹都打听不到了。  “在你们看来,我奇怪颠倒,和流浪狗没什么区别。”  “可我从来没轻视过你……”  夏元如此说。他和时不可的交集还太少太少,时不可确实让他惊艳过。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时不可不太在意地说。  百味人情里蹚过一遭,时不可受过挫,断过最傲的一根骨头,许许多多的抑郁,愤恨,都熬成白水。  说不上恨,但也绝对不会亲近。  或许夏元与众不同,但时不可不想再去了解一个人。  太麻烦啦。  “你会留在这儿么?”夏元问。  “不一定,”时不可眯起眼睛看殿外的天空,笑着说,“当然是哪里舒服去哪里咯。”  他往日的笑里带了些疯癫和虚狂,这次是纯粹的洒脱。  夏元还是离开了。  顾凌霄问时不可:“你刚才和潘云鹤他们吵架了?”  “我没吵,姓潘的那个火药桶生气了。”  “你对玄断山做的事,不打算告诉他们吗?”  “没意思,反正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  “你以后就住这里了。”一位青衣宫女带迟宁来了他的住所。  迟宁连只小包袱也没背,跟着跨进了门槛。  挺小一个院子,几个屋子加起来才比得上摇光殿一个偏殿的大小。  院子朝北,采光很差,几棵高大的雪松种在墙边,把光线又遮掉大半。  迟宁满意于这几抹青色,问宫女道:“这院子可起了名?”  送他来的宫女回答说:“雪园。”  萧萧瑟瑟,大雪满园。  迟宁更害怕冬天了。  进到屋内,里面的陈设很简单,除了床榻桌椅外没其余物品。  迟宁看着空空荡荡的桌面,有些无奈:“茶壶和杯盏总要给我一套。”  “只有这些,”宫女觉得迟宁难伺候,语气挺不耐烦,“你还需要别的的话,自己想办法。”  迟宁还是站着,没什么反应。  “你来这里不是享福的,尽快适应的好。”  宫女走后,迟宁坐在椅子上愣了很久的神。  他修行了很久,虽然极不开窍无法飞升,但还是有一点悟性的。  起码能感知到身体的急剧衰弱。  垂垂休矣。  怕是连萧镜推断的两个月也活不满。  迟宁还能记起顾凌霄说让他做“奴仆”,他答应时顾凌霄的眼神,轻蔑的,很看不起。  迟宁在顾凌霄这一次又一次的打破界限,仍然和顾凌霄关系越来越差。  脑中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他还要再想很久,才能想到下次见顾凌霄时要说什么,才能鼓起勇气再去见顾凌霄。  像是被撬开蚌壳的贝,迟宁给别人看其中的珍珠之前,要先剖开自己。  屋内的桌椅对着门,外面的天空阴沉到昏黄,雪花被风吹得狂乱,穿过未关的门飘进来,积出了薄薄的一层雪。  迟宁枯坐到傍晚消逝,黑夜来临。  院中有口井,寒冬腊月竟然没结冰,迟宁打了冷水洗漱,洗漱后摸了摸床单,确定没有灰尘后便胡乱躺了上去。  身上的衣袍也未脱,棉被严严实实裹在身上。  迟宁开始觉得浑身不正常的热,后来冷到发颤,像掉进了雪堆里,汗水沾湿鬓角。  他翻身对着灰白色的墙,把身子尽量蜷起。  头脑中还有些意识,想玄断山……  潘云鹤他们应该已经回到城中,迟宁告诉潘云鹤他过几日就会回去,潘云鹤之后没看到迟宁,不知道会怎么发怒。  还好夏元会拦着他……  迟宁是被砰砰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费力挣开眼睛,去开门。  还是昨晚的青衣宫女。  迟宁喉咙干渴,出口的话几乎哑到失声:“有事要我去做么?”  宫女被迟宁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说:“没事。但是已经中午了,你怎么还睡着?”  迟宁这才意识到他睡了这么久。  她是看迟宁许久没动静,怕他出什么岔子。 第67章 迟宁被抓住了小辫子,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顾凌霄好整以暇地摸迟宁的喉结,看它紧张地上下滑动,  “我渴……”迟宁笨拙地岔开话题。  顾凌霄顺着迟宁的眼神往桌子上看,看见两只杯盏:“想喝?”  坐在华贵的楠木椅上,顾凌霄朝迟宁说:“走过来。”  迟宁走到顾凌霄跟前。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顾凌霄笑。  迟宁腰间一重,就被顾凌霄揽着,坐进后者怀里。  亲吻和冰凉的液体一起触碰嘴唇。  迟宁这才意识到,壶里装的不是茶水,是酒。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纤长细密的睫毛上挂了晶莹水珠。  顾凌霄太知道迟宁身上哪处敏感、哪处碰不得了,隔着衣袍往迟宁的背上抚。  很惊讶的,迟宁没有抗拒。  反而在主动求欢。  迟宁的身高刚好能被顾凌霄搂在怀里,湿润鲜红的嘴唇张着,小口小口喘气。  “阿霄……阿霄……”  呼吸洒在顾凌霄颈窝里,唇瓣蹭在顾凌霄脖子上,很轻,欲落不落的蝴蝶似的。  顾凌霄感受到了皮肤上温热的湿意。  坚定地把人推离。  “轻贱。”迟宁听见顾凌霄说。  顾凌霄仿佛就是要打破迟宁外面裹着的那层壳,让他狼狈,看他潮湿,迷乱的内里。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示好。  对方冷漠又无动于衷。  迟宁抖得像暴雨中的柳枝,抬起衣袖擦眼睛,粗糙的衣料把眼皮蹭得通红。  他一直在哭。  心里一分把握也没有,偏要拿出十二分飞蛾扑火的勇气。  顾凌霄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故意的,把自己弄这么狼狈,然后让我心疼你?”  迟宁胡乱地摇头,发丝黏在腮边:“不……我害怕。”  顾凌霄听见迟宁说“怕”,是个很稀奇的词汇。  “怕你和顾凛一样,阿霄,别随意杀人,不要成为父辈那样的人……”  “你为什么替我担心?你站在什么立场上担心我?是,你是我师尊,但你如果在意名誉清白,我可以跟你断绝关系。”  “或者,你要说你站在大义的制高点上来为我担心?”  顾凌霄逼迟宁,一句紧似一句地逼,逼人把心捧出来给他看。  “因为,”迟宁湿润的长睫颤啊颤,“喜欢你的……”  顾凌霄抬起迟宁的下巴:“再说一次。”  “喜欢你。”  迟宁一边说一边流泪,哭得视线全模糊了,泪水越擦越多。  他在为顾凌霄下一场大雨。  迟宁不断往后退时,被顾凌霄抓住手腕。  顾凌霄忽然把人抱起来。  双掌握在迟宁的窄腰上,力道很大,很凶。  “想好了?”  他们身上带着同样的酒气,气味混杂在一起,缠绕,不分彼此。  “疼疼我吧……”迟宁皮肤上透着粉色,环上顾凌霄的脖子。  ……  王殿的烛火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顾凌霄抱迟宁去洗澡,放他下汤池时,迟宁的小腿都哆嗦着,完全站不稳。  洗完澡后,顾凌霄先把迟宁放在摇椅上,他去收拾床铺。  顾凌霄把床褥和锦被一卷,连带着枕头都扔下了床,拿了套新的铺上去。  迟宁发丝散在肩上,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床褥乱成一团丢弃在地上,还能闻见空气里残留的味道,他的脸还在发红。  顾凌霄铺好床,过来亲迟宁,顾凌霄的眉眼舒展开,迟宁能感受出他心情很好。  迟宁该高兴,他也确实很高兴,只是身体上的发热还在继续,病痛把他从飘悠悠的云端拽下来。  高烧已经持续了几天,警告迟宁他的身体状况。  “在发烧?”  “没……”迟宁躲闪顾凌霄的目光,“喝了酒,很热。”  顾凌霄便知认为迟宁是因为害羞而发热。  “该多吃点东西了,太瘦。”  顾凌霄伸手在迟宁腰间捏了一下。  朝思暮想的徒弟就在眼前,和他额头相抵,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气氛黏糊糊的,迟宁有些熏然,像是酒的后劲此时才涌上来。  他希望顾凌霄能一直这么开心,可惜他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哄人,也哄不了多久了。第68章 蹭出火来有你受的【甜】  两人一夜相拥而眠,直至晨光微露。  顾凌霄按照平日里的生物钟醒来,起身披上外袍,往身旁鼓起一团的被子里摸索。  没有人。  一觉醒来,迟宁又没在他身边。  顾凌霄面有怒色,出卧房去寻。  卧房的门被大力拉开,门页哐当一声撞在墙上。  顾凌霄走出里屋,发现自己要找的人正受惊似的缩在椅子上,偏头睁大了眼睛看他。  迟宁不安地放下手里的粥碗:“怎么了?”  顾凌霄走过去,见饭桌上放了一碗粥,几碟清淡小菜。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醒太早了,饿,就先吃早饭。”  看来不是要跑。顾凌霄视线向下打量迟宁,迟宁身上的衣服颇为松散,领口处露出白皙的锁骨,衣袖边往上挽了几折。  衣袍大太多,不合身。  顾凌霄觉得眼熟:“穿了我的衣服?”  迟宁有点局促,手掌放在膝盖上,握住又松开,把那处的布料揉出痕迹。  “嗯,”迟宁点点头,“我的不能穿了……”  昨夜迟宁那套衣服的下场挺惨,被撕成几块,还沾上了各种液体。  迟宁坐在这里,浑身都是顾凌霄的味道。  想到这一点,顾凌霄心情瞬间愉悦起来。  能看得出迟宁很羞,从颈侧到耳后的皮肤都发红,顾凌霄沉笑一声,俯身,抬起迟宁的下巴逼人看自己。  两人一站一坐,更凸显出来体型上的差距。  迟宁像被顾凌霄拢在怀里。  顾凌霄拇指轻扫迟宁下唇:“在哪儿找的?”  乍然对上顾凌霄的目光,迟宁心虚又闪躲地移开眼睛。  两人的关系到了最亲密的那步,但迟宁还没太适应和顾凌霄新的相处方式。  暧昧的动作,令人耳热的话语,这些迟宁全躲不了,只能生涩地给出反应。  “衣柜。”他实话实说。  顾凌霄又笑了,眼尾弯起条弧度,上身压得更低,吻上迟宁的唇。  顾凌霄在迟宁嘴里尝到糖粥的味道。  又乖又甜。  身边的人很少会用“乖”去形容迟宁,迟宁只对顾凌霄这样乖。  顾凌霄和迟宁一起吃完了早餐。  殿里除他们外没别的人伺候,顾凌霄约了将领见面,要换套正式的装束。  迟宁犹豫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主动帮顾凌霄系腰带。  他现在是个奴仆身份,只是从雪园住来了炎北王殿中。  是不是之后都要伺候顾凌霄? 第69章 “别,”迟宁急急道,“别再扯坏了。”  顾凌霄把迟宁压在被子上:“想试书中的那种姿势。”  迟宁恨不得失忆:“我忘记了……”  顾凌霄:“就是你背过身去扶着床头,我从背后……”  迟宁用手掌捂顾凌霄的嘴巴。  细腻的手腕被顾凌霄握住,捉到唇边吻了吻,他继续说:  “我还是喜欢从正面看你,看你的眼睛,哭的时候像在下雨,眼睛周围的皮肤一碰就红成一片。”  迟宁伸脚踹顾凌霄的小腿。  “别说!”  顾凌霄笑着把头埋在迟宁颈窝里。  迟宁脸红透了,无可避免地想到昨天漫长的夜晚。  绝对的力量压制,水淋淋的空气,从顾凌霄下巴淌下来的汗珠……  那滋味说不上来,最开始是痛,后面好像不痛了,又找不到词来形容。  迟宁推了推身上的男人,推不动。迟宁在手心上加了道功法,又去推。  功法立刻被顾凌霄化解。  对哦,小徒弟也到化神期了。  迟宁“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他打不过他的小徒弟了。  迟宁身上没什么肉,只剩腮边和腰下那处部位软乎丰盈一些。生气的时候嘴唇轻微的嘟着,让人很想捏他侧脸。  “打不赢徒弟很没面子对吧,”顾凌霄仿佛知道迟宁所思所想,抬起身哄道,“打不赢道侣就没关系了。”  “我们合籍好不好?”  修道之路漫长孤寂,道侣是千万年朝夕相对的人。  有些人眼光高,谁都看不上,有些人穷极一生,始终不能找到心意相通的人。  顾凌霄今晚第二次向迟宁提出合籍。  “你不能不答应,”顾凌霄十分不讲理,“在我的地盘上,要听我的。”  “我要考虑考虑。”迟宁钻进被子里,面朝墙。  “嗯。”顾凌霄躺下来,从背后贴着他,搂着他。  “先,先睡……”  “我可等不了太久。合籍书都准备好了,只等你签上字,我都签好啦。”  顾凌霄很会磨人,想要的东西黏在你耳边反反复复说。  顾凌霄想要的都单一又明确,关于迟宁的所有。  “熄了灯罢。”迟宁拦住顾凌霄横在他腰间,胡作非为的手。  顾凌霄想起昨晚上迟宁也坚持吹灭了蜡烛,云雨时外面不甚明亮的月光透进来,洒在迟宁汗涔涔的锁骨间,晃动成潋滟波光的样子。  “好。”顾凌霄熄灭烛火。  ……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默契地没再提起合籍的事。  顾凌霄突然忙了很多,早上迟宁醒来时顾凌霄总不在殿里。  宫人伺候迟宁穿衣,转述顾凌霄的话:“王上走之前吩咐,让公子不要吃凉的,外出时要找两个人跟,大氅穿那件狐皮的,想解闷的话……”  “好了,我知道了。”迟宁只想安静穿衣服。  好好的一个炎北王,干什么这么啰嗦。  今日迟宁依然无事可做,殿内的活都是宫人在做,他根本插不上手。  顾凌霄也不许迟宁再去议事殿了,说不想让那群将领们看见迟宁。  “这有什么?我也不是闺阁里的女儿?”迟宁认为顾凌霄考虑的太多。  “不行,”顾凌霄执拗如老顽固,“之后我有时间就回来吃。”  这天中午顾凌霄大概没能抽出空闲,没有回来。迟宁一个人吃了菜,消食时忽然想起什么。  在殿内翻了半晌,迟宁终于找到了那三本不正经文学。  毫不犹豫的,迟宁把三本书塞到了床底下。  顾凌霄再也不能缠着他说什么新姿势了。  殿外,冯总管热热闹闹的指挥宫人:  “再端两个炭盆进去,点心和茶也往里送,中午的饭食迟公子用了多少,有没有说不合胃口?”  四位宫人分别端着东西进去了,午间负责布菜的宫女给冯总管汇报情况。  一位很年轻的宫人忍不住小声说:  “您何必这么紧张,暂时受王上青眼罢了,之后说不定如何呢。”  冯总管骂那年轻宫人目光短浅:“这还暂时得宠呢,按这势头,封妃都有可能?”  “封妃?!男人么,这、这未有先例啊。”  有多少大臣家削尖了脑袋想把家中女儿妹妹送进宫,谁能料到顾凌霄满心满眼都是位年轻公子。  冯总管往年轻宫人后脑上敲了一下:“王上做过的未有先例的事还少吗,只要有能力,有手段,还不是把炎北管的服服帖帖的。现在谁敢说他一个不是?”  整块土地兵不血刃地易了主,顾凌霄只花了几天,就能让所有人俯首称臣。  ……  时不可躲在王殿的柱子后,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八成。  宫人替他推开殿门,拉起厚厚的帘帐,时不可走进去,暖融融的空气扑面而来,殿内还熏着香,散发春三月的桃梨味。  迟宁看到他:“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看你,”时不可想起他在殿外听见的闲话,“你说,是迟妃好听,还是宁妃好听?”  “什么啊。”迟宁都不知道时不可说的是哪几个字。  “啧,我替顾凌霄难受,”时不可说话很跳,“他有这样的心思,天上的仙女也被他追下来了,偏偏中意你,寒冰似的捂不化。”  迟·冰块·宁看着时不可,眨眨眼睛,没懂。  “你来和我打哑谜来了?”  时不可:“顾凌霄是不是想跟你合籍?”  “你怎么会这么想。”  “昨天晚上夜观天象算到的。”时不可手指往桌沿上敲了敲,“你就说是不是吧。”  迟宁轻轻说“是”。  “我的老天你还犹豫什么,多少眼睛盯着顾凌霄,他现在就是炎北最香的香饽饽,便宜给你了,你还不要?”  时不可从座椅上起身,踱两步,毫不费力的找出两张锦帛,拿回来放在迟宁面前的桌子上,摊开。  迟宁往锦帛上扫了几眼,这显然是两封合籍书,而且每一张末尾都签下了顾凌霄的字迹。  只差迟宁的就能生效。  “要不要签一个?合籍书的位置也是我夜观星象算出来的。”时不可变出一支毛笔,塞到迟宁手中。  迟宁捏着笔杆没动,  时不可说的没错,顾凌霄这样的地位,想求什么样的恋人求不到。  却在合籍书上先落了字,姿态放的足够低,把所有的选择权都给了迟宁。  时不可:“错过保准你后悔。”  迟宁抬了抬手腕。  笔尖碰到锦帛,晕开一个小小的黑色墨点,迟宁晃了几秒的神,复又放下笔。  “但是,我陪不了他多久了。”  ……  冯总管守在殿外,见时不可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折了回来,脸色还不太好。  他恭敬地行了个礼,送时不可离开。  时不可却停下脚步,盯着冯总管看。  冯总管被看得心里发慌:“您有什么吩咐?”  时不可:“你可真是有先见之明,”  冯总管:“啊?”  “之前你不是猜封妃什么的么。”  冯总管嘴巴张大:“真成了?!封妃?”  时不可:“胡说,明明是直接封后。”  冯总管膝盖一软,觉得手上捧的这道锦帛有千斤重,差点原地栽倒。  “好……好,好啊……”冯总管转身欲走,“我马上就去各个地方通传。”  “通传个屁,”时不可把冯总管箭在弦上的身子拉回来,“这事黄了,都怪你,乌鸦嘴!”  冯总管:“……???”  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迟宁下午对时不可坦诚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没什么好瞒的,事实藏不住。  但迟宁总不能下定决心告诉顾凌霄,他找不到适合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刻。 第71章 时不可看迟宁愣神半晌,张了张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不可憋不住,一拍大腿说:“算了,我不替顾凌霄藏着,他去请萧镜来了。”  “他、他这又是何必。”  迟宁想了千万种顾凌霄不再出现的理由,唯独没想到顾凌霄是为了他,冒着风险远走一趟。  “没必要?”时不可抬高音调,“是啊,你只想等死,可怜顾凌霄一意孤行,非要把你往生路上拉。”  迟宁心里猛颤一下。  “其实你们是很相似的人,顾凌霄心里替你打算十分,说出口的可能只有一分。你也一样。”  “他一年前就来玄断山找到我了,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有什么本事?可事实你也看到了,短短一年时间,他就扳倒了顾凛。”  “他和顾凛身边的几位将领早有联络,能在顾凛活着的时候就策反他们,可见顾凌霄计谋有多深。”  时不可饮尽一盏茶:“你的身体状况,他能一直蒙在鼓里?”  ……  迟宁一天一天算着顾凌霄归来的日子,却不想没等到顾凌霄,先等来了一支羽箭。  羽箭穿过殿门,钉在桌子上,尾端还在嗡嗡震颤。  箭尖穿了一朵梅花。  迟宁眼皮一跳,推门往外走。  一人红衣红衣招摇,手上挽着一张弓,被宫殿外围的士兵拦着,士兵看他竟然放箭,抽出武器便要动手。  “阿宁,”那人对迟宁笑说,“我来看你一趟可好不容易。”  迟宁又震惊又欣喜:“放人进来,这是我师兄。”  戚余歌和迟宁进了王殿。  迟宁拉住戚余歌的手,有千万句话想说:“你怎么能来炎北?”  “玄断山的守将通融我,我当时对他说:‘我是迟宁的师兄,’”戚余歌解释,“他大概也没见过有人不要命,从南向北闯玄断山,往火坑里跳的。”  戚余歌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直看着迟宁,可迟宁没领悟到他的意思,还是乐呵呵的。  迟宁留在炎北后给潘云鹤送去了一封信报平安,最近炎北和玄断山的关系还算和睦,甚至临近春节,顾凌霄派人送了牛羊给潘云鹤。  戚余歌无奈地放下茶盏:“说你呢,怎么专往火坑里跳。”  “我啊,”迟宁如实答,“我觉得这里还不错。”  两人促膝长谈,话题不知不觉又到了戚余歌那里。  “解九泽不再为难你了?”  “他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我?”戚余歌像提起一个陌生人,“解九泽追我追到东海之滨,三面围追堵截,我便跳了下去。”  跳海?  他那么怕水的一个人,该是畏惧解九泽到了何种程度,才会孤绝地纵身一跳。  戚余歌说这番话死里逃生的经历时是笑着的,桃花眼微弯,像是完全消化掉了那样的残酷和凶险。  冰凉沉重的海水淹没头顶,戚余歌才发现这片海水并不简单,它能如深渊旋涡般吸走所以灵力。  解九泽无法通过灵力找到他,戚余歌也无法自救。  他成了海水的俘虏,随浪潮漂泊,仅仅靠着体内的一点修为支撑。  “我命大,后来有人救了我。”  “郁峤?”迟宁看到殿内又走来一人,激动地站起身来。  郁峤还是迟宁印象里的样子,气质清贵,不过现在有些着急地朝戚余歌说:  “都说让你在原处等,等我再客栈安置好两匹马,我们乔装打扮混进王宫。你又擅自做主!”  戚余歌扬了扬漂亮的下巴:“你的方法太磨蹭了,你看,现在还是我先找到阿宁。”  郁峤拿戚余歌没办法。  ……  救戚余歌的是郁峤。  戚余歌落水的海域属于浮音阁,这片海上有浮音阁的禁制,保护着浮音阁所在的那座岛屿。  戚余歌在溺水后的第三天被救上了岸。  他先吐了郁峤一脸水。  郁峤背他回浮音阁,湿漉漉的海水流下来,郁峤一身华丽衣袍又报了废。  这些都是郁峤之后告诉他的,戚余歌当时混混沌沌,不知吃了浮音阁多少灵丹妙药才醒来。  醒来第一个摸到的就是穿金戴银的阔公子,阔公子坐在他床边,问他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戚余歌答。  那阔公子靠近一点,替他拉拉被角: “要留下来吗,留下来慢慢想。”  戚余歌无处可去,说:“好。”第71章 成功偷了个香  夜里,迟宁半梦半醒间听到了门“吱呀”轻响,似乎是有人进来,故意放轻了动作。  那人带着一身寒气,走来迟宁床边。  迟宁挣开眼睛,手伸出被子往空气中碰,犹疑地叫:“顾凌霄?”  那人用手背贴了贴迟宁的手指,含混地“嗯”了一声。  临近春节,炎北的风雪不再那么恼人。不起北风,更多的时候是安静下着大雪,积雪及踝,被温和的太阳光晒融最上面的那层。  顾凌霄是踏着大雪回来的,刚抖落了大氅上的冰渣,他手也冷,因此只是和迟宁一触即分。  迟宁连忙点上床边铜架上的蜡烛。  顾凌霄的面庞被淡淡光晕照亮,眼窝深邃,眼下泛着些青色,整个人比平日里憔悴许多。  迟宁猜测顾凌霄不眠不休日夜赶了几天的路。  总算回来了,还能再见他。  迟宁往床里侧挪,给顾凌霄留位置:“好好休息一下吧。”  “身上脏,我洗一下再睡。”顾凌霄握了下迟宁掌心,拿衣服去了浴房。  他们之间,能提起的话题和发起的责难有很多,但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去碰。  因为足够了解彼此,任何可能扎伤对方的话都先在自己胸中滚一遭。  磨平了所有的刺,剩下的都是温柔。  顾凌霄是风雪夜归人,披星戴月万里来此。  迟宁一看到他,就只剩下欣喜。  浴房响起流水声,迟宁从床上半坐起身,靠着床头等顾凌霄。  顾凌霄洗完出来,看到迟宁的同时就皱了眉头:“怎么不躺着?”  “想跟你说会儿话。”  迟宁说话带了点鼻音,透露出半夜被人打扰醒的困倦。  “快睡,说太多话又要睡不着了。”  顾凌霄这次回来没怎么笑过,拧着眉头的样子挺严肃,行为还是十足十的体贴。  他坐到床沿上,按着迟宁的肩膀让人躺下。  给迟宁掖被子,直盖到了迟宁的下巴尖。  迟宁眨眨眼:“说会儿话吧。”  “行。”顾凌霄躺到床外侧。  迟宁跟顾凌霄说戚余歌来了,见到二师兄他特别开心,一同来的还有老友郁峤……  这些消息顾凌霄早就知道,他在外面不可能不看属下给他传来的书信。  顾凌霄偶尔说些什么回应迟宁,只在听到郁峤的名字时挑了下眉。  他可还没忘记郁峤呢。  从前想争师尊的那个土财主。  迟宁絮絮说了一阵,声音越来越轻。  说话的声音停顿了几秒钟,顾凌霄以为迟宁睡过去了,把人又往怀里搂了搂,低头看他。  头低下去的一刹那,嘴唇就被软云碰触了一下。  留下一片潮湿的热意。  迟宁成功偷了个香。  “啧。”顾凌霄被小小戏耍了一下,发出不太愉悦的单个音节。  但也只有这短暂的不悦。  他修长的手指在迟宁后颈处捏了捏,警告似的:“再不睡今天晚上就别想睡了。”  冬天的倦意来的快,迟宁眼皮沉沉,也没好意思追问顾凌霄怎么个不睡的方法。  ……  顾凌霄身体的底子放在那里,歇了一夜精神就完全恢复过来。  迟宁要迎来的却是萧镜片刻不停的指责。  还有宗岱过分热情的关心。  迟宁和顾凌霄相继从簇玉峰离开后,宗岱对整个门派心生怀疑,偷偷溜到了萧镜那里躲着。这次顾凌霄去请萧镜,他顺理成章跟了来。 第73章 戚余歌眼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  “唉,这是人家两个人的事情。”郁峤绕了很多路才找到这里,擦了擦头上的汗。  “阿宁的事我不该管吗?”  迟宁是他相处多年的师弟。  才多久没见面啊,就被内什么给拱了。  郁峤笑,线条柔和的眼角划出条弧度:“你脾气太躁了。”  他是很爱笑的,性子好,没跟谁红过脸。  现在笑却很离谱。  戚余歌觉得今天一连遇到的两个人都没什么理智,此时听见郁峤接着说:“刚好我们很相配。”  戚余歌:“……说什么鬼话。”  郁峤:“不气了不气了,咱们去吃点东西。”  另一边,顾凌霄也正对迟宁说他强词夺理的逻辑:  “如果我们合籍,我的礼物是不是要送到戚余歌那里,毕竟是你娘家。所以该提前让他知道。”  迟宁:呵。  ……  王殿内的红梅是近些天移栽过来的,贴着院墙种,远看一片如云如烟的红。  迟宁问冯总管这些树是谁挑的。  冯总管说是顾凌霄吩咐的,红色喜庆,图个吉利。  迟宁当时笑顾凌霄还信这个,不如买红灯笼挂上。  红梅看起来很鲜妍,让人难以忽视的漂亮,红彤彤雾蒙蒙,在白色的冰雪中格外显眼。  临近黄昏,迟宁无事可做,便裁了宣纸,在庭中石案上作画。  画了大半,虬曲枝干上的墨迹已经凝干,迟宁正点梅花的蕊心,一道声音遮在他前头。  迟宁笔尖停顿:“挡着美景儿了。”  顾凌霄很配合地绕到他身侧,问:“喝过药没。”  “喝了。”  迟宁吃的是按照萧镜的药方熬的药,他服用时留意尝了尝,所用的药材和之前差别不大。  大概萧镜对迟宁的病情也无计可施,只能开出药性温和的药方。  “感觉好了很多。”迟宁报喜不报忧。  顾凌霄:“萧前辈说你如今灵脉状况极糟,恐怕之前身修灵修的法子也不管用。”  之前迟宁为了对付顾凛透支了太多灵气,原本就脆弱的灵脉受不得这样的压力,处处都破了孔洞。  衰薄易碎,像一晒就要晞干的白霜。  “不提,不提这个……”  迟宁很紧张这个话题,索性搁了笔,蘸着朱砂墨的小羊毫在画纸上滚几圈,在白纸上晕开一片红。  “阿宁,”顾凌霄叫对方,“别回避。”  迟宁的乖是有条件的。  只肯在没有退路的时候向顾凌霄袒露内心。  比如这次病情恶化。  顾凌霄深吸一口气:“我有时候真的想对你狠,咬你的皮肉,让你和我一样疼。你把我独自撇下的时候,我哪里都找遍了,心肠煎熬,唯独不见你。你嘴上的喜欢都是假的,你的心暖不热。”  “那时候某个念头一直转在我脑海里,不合适,我们不合适……”  “你难道还想再回避?”  迟宁堵住顾凌霄未说出口的话。  用唇舌。  “不回避……”迟宁说,“我有在很认真地配合治疗。”  迟宁又认真吻了一遍顾凌霄。  对方迟迟没有回应。  迟宁刻意声东击西:“不和你说了,我去看看戚师兄他们。”  一个“们”字显然刺激到了顾凌霄。  “他们?”顾凌霄语气沉沉,“是不是还有郁峤?”  郁峤和戚余歌住在同一处住所,迟宁理所当然地回答:“是。”  “你跟他懂不懂避嫌,毕竟……毕竟郁峤曾经追求过你。”  迟宁刚才只是随口一说,真没想过顾凌霄心里还记着这桩陈年旧事。  “我们在许多年前就解释清楚了,郁峤也再没来找过我。”迟宁歪头,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到顾凌霄腰间暖着,“说到避嫌,你我之间不是更应该避,那三本荒唐的书可不是凭空写出来的。”  顾凌霄拧眉:“你要和我避嫌?”  迟宁:“是你要跟我避嫌,你刚才那么冷言冷语往我心里戳,就是跟我避嫌的意思。”  迟宁心跳得很快,一方面因为顾凌霄的话,一方面因为看到两人被朦胧月光投在雪地里,交缠在一起的影子。  “你这次回来之后,我们还没有过。”迟宁掌心贴在顾凌霄腰间,蹭出一片热意。  顾凌霄身上没什么痒痒肉,表情不变:“别作,一会儿说受不了的也是你。”  “我才没说过受不了。”  迟宁肤白如雪,一头青丝发尾束着,散了几缕到身前。  顾凌霄“啧”了一声,把人托起来。  顾凌霄喜欢这么抱他,一手揽着腰,一手托在大腿以上的位置。  “阿宁,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  “什么?”迟宁问没说完的句子。  顾凌霄凑到迟宁耳边,清晰缓慢地说了两个字。  极粗俗,烧得迟宁整张脸都是烫的。  迟宁抱小孩似的把人带到殿内。他坐在床边,从袖中拿出一本书。  “这是萧前辈给我的,治病的秘笈。”  秘笈纸张陈旧泛黄,但字迹图案依然清楚,能判断出是被仔细保存着的。  迟宁好奇地凑上去看:“他不是只给我开了药吗?”  顾凌霄:“上古大神的双修图。”  “什么啊……”  迟宁看那满页图案,一格一格变化着。  这不就是……春.宫.图吗?  顾凌霄一页一页地翻找,最终停在某处:“今天我们试一下这几页。”  “你是不是戏弄我。”  从前看暧昧的话本还不够,这会儿又弄来画册,  “听话,我们等等一块调息,你要记得心法。”  顾凌霄安抚地摸摸迟宁的发丝,迟宁的发带绑的松散,一番折腾下来彻底撒开,随着顾凌霄的动作缠在他指间。  顾凌霄一边说不欺负他,一边用发带绑了迟宁的手腕,系在床头。  一套做下来天都要亮了。  顾凌霄俯下身来抱他,手心贴近迟宁的胸口,感受他灵力的游走。  迟宁却是一点触碰都经不起了,小腿打着哆嗦,朝里翻身。  他小声抗议:“我总觉得你在骗我。”  ……  迟宁连着几个晚上都被顾凌霄拉着按照画册双修,累极。  萧镜来给迟宁复诊,很开心地说:“灵脉有在好转,你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得到。”  迟宁点头,灵脉处想被注入了温泉水似的,暖融融的,不似从前那样单薄。  “真的要日日都那样修行?断一天都不行?” 迟宁咳了一声,悄悄询问萧镜。  “不用日日,适量就好。”  萧镜回答完觉得不对:“怎么,他日日都……”  诧异,离谱,迟宁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按照完整的功法练下来,怎么着也得到后半夜。  小顾身体不错呀。  迟宁咬牙:“他糊弄我。”  隔了会儿,郁峤走进来,说有事问迟宁:“要春节了,我想给余歌一个惊喜,希望你能配合。”  迟宁:“春节也给惊喜哇。你对我师兄了解的多么?”  “戚余歌,簇玉的二峰主。”  “只这些吗?”  “就这些了。” 戚余歌名声不好,但浮音阁远离陆地,郁峤很少和陆地上的人打交道,也就不在意,“我是和他示好,也不是和他的传闻和他的家族示好。”  迟宁又问:“那你知道他喜欢什么?” 第75章 青璃和迟宁熟了,经常问迟宁一些南方的事,很感兴趣的样子。  “很喜欢南边?”迟宁问。  “您也能感受到炎北,这样的天气我生活了快二十年还不适应。冬天更苦,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躲在屋里。”  “所以先王一心想征战,也有很多人追随他的。但他越发好斗,炎北死的士兵越来越多。我还是喜欢现在的王上,休养生息。比起南下抢占别人的地盘,还是过安宁日子的好。”  青璃说完就退了,留迟宁一人深思。  迟宁确实明白了顾凛焦虑的来源。  来到炎北后,迟宁发现魔族人没有传闻中那样面目可憎。  他们大多像青璃一般,起初充满戒备心,后面慢慢软化,更质朴醇厚的性格,让他们更愿意信任别人。  炎北只是拥有的太少了,中原人生而具备的东西,他们要去拼去抢,去豁出性命来获得。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迟宁从桌上拿出一张炎北地图来看。  不一会儿便被顾凌霄惊扰。  顾凌霄从背后抱他,拉开他衣领,吻他肩上的疤。  那道疤还没消,迟宁挺不喜欢这个,偏偏顾凌霄喜欢,头挨在他肩上,嘴唇触碰略微凸起的刀痕。  迟宁难耐地弓了弓身子。  “说好不动手动脚。”  今晚他设置了顾凌霄勿近,原因是顾凌霄日日拉他练上古双修法。  大骗子。  “再闹晚上就分开住。”  “这么冷,你想住哪儿去?”顾凌霄说。  “这么冷,要走也是你走。”  顾凌霄笑开。  他站在迟宁背后,俯身手撑在桌面上,恰好把迟宁罩在怀里。  自然也看见了迟宁手中拿着的那块羊皮卷,正是炎北的地图。  大势三分,以玄断山为界,南边是中原,北边被顾凌霄和沈秋庭瓜分。  顾凌霄所统辖的地方以西,全是沙漠的不毛之地,是沈秋庭现在的领土。  顾凌霄见迟宁的视线一直流连在沈秋庭那块领土,用手掌把那块一遮,道:“拳头大小的地盘,寸草不生,沈秋庭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笃定这么说,一定是另有计划。”迟宁转头看他,“看不惯解九泽,是么?”  顾凌霄的血气霎时被激发:“这么多年来,看似仙门百派压制炎北,纯粹魔族血统的人不能走过玄断山一步,但仙门百派又何尝不畏惧魔族。”  “如果无畏无惧,何必处处针对我们。他们畏我惧我,畏我魔族强悍,畏我们能征善战。”  迟宁知道顾凌霄想起了他从前被歧视过的种种,轻轻握住顾凌霄放在桌子上的手。  人非圣贤,谁的心里都有积郁的浊气,能被安静地倾听已经很难得。  过了会,顾凌霄缓过神,反握住迟宁的手,头埋在迟宁颈侧。  迟宁感受到对方咚咚的心跳缓缓归于平静。  “我不相信你甘心只留在炎北,你在绸缪什么,没告诉我?”  “为什么这么猜测?”顾凌霄的眼神一瞬不瞬盯在羊皮地图上。  “直觉。”  “过段时间吧,等你身体大好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顾凌霄咬重了“一切”二字。  他是真的打算好了,把所有的秘密都坦诚给迟宁。  顾凌霄不喜欢被欺骗,他介意迟宁对他撒谎。  但他何尝不是在骗着迟宁?有太多东西不能诉诸于口,横亘在他们之间。  顾凌霄想把这些挡路石都移开。  尝试去告诉迟宁一些事情:  比如,他是重生的。第74章 师尊教我,照这几张图怎么做  新的一天天气十分恶劣。  戚余歌极早地起床,收拾停当,对着窗户硬生生枯坐了一个时辰。  窗外大雪封路,郁峤怕是要顶风冒寒地出城。  戚余歌纠结一阵,想去给郁峤送行,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许久,估计郁峤已经出了城门,戚余歌才走出屋子。  院内寂静,郁峤的厢房前是平整的雪,一个脚印也无。  出了小院,郁峤恰好碰上宗岱。  “戚师叔,用过早膳了么?”  “还未。”  “我也没吃呢,一同去饭厅吧,听说今日包了饺子。”  两人同行,宗岱边走边搓着手:“真冷啊,我今早去城墙看了一圈,这样大的雪,路上车马寥寥。”  “不过也是,过节了,大家都喜欢待在家中,偶尔有行人,也是往北来进城里的。”  都是北归的人,郁峤却要独自南下。  戚余歌有些落寞地想。  “偏了,再右边一点,”  “现在呢,可好了?”  “过了,要往左。”  远处传来一男一女的交谈声,戚余歌慢下脚步,觉得那男声很耳熟。  “欸,您去哪儿?”宗岱往前走了一段,一回头,发现不见了戚余歌。  他们原本该往左走,往左才是饭厅的方向,现下戚余歌却往右方的小巷里去。  宗岱看着戚余歌高挑的身影穿过一条幽幽小巷,步子越走越快。  然后听见什么骤然坍塌的声音。  宗岱忙赶过去。  一阵乒乒乓乓的大响动后,郁峤撑在墙上,额角沁出汗水。  戚余歌楞在郁峤旁边,诧异到连人都忘记搀扶。  宗岱最先反应过来,走近了,关切地问:“怎么了郁阁主?”  只那垮塌的是道木梯,那梯子确实朽透了,其中作为主支撑的一条圆木断了一截,使木梯完全失去平衡。  郁峤本来是在帮青璃挂灯笼,没防备摔了下来。  “我没事,”郁峤回答宗岱,转而又望向戚余歌,“如果不是你站在下面看我,我也不会晃了神儿。”  戚余歌猝不及防被碰瓷,小声说:“你怎么能赖上我?”  青璃心有余悸,忙说:“都我的错,不该让郁阁主上去。”  “只怪他傻。”戚余歌嗔怪。  郁峤坦白:“我走不了路了。”  “梯子明显是坏的,你还娇气地像肉体凡胎一样,摔一下就伤到了。好好的一个修仙人,怎么还像平民一样崴到脚。”  戚余歌说话时皱着眉,音调的尾音都不耐地下压。  手还是扶上了郁峤的胳膊。  郁峤顶着个郁小娇气的名号:“你捏得我胳膊也疼。”  “那就疼着。”  戚余歌一挥手,那条本来只瘸了一截腿的梯子顿时七零八落,哗啦一声碎成木屑散落在地上。  郁峤不说话了,他莫名想起之前被戚余歌炸掉的桌子。  相比之下,戚余歌用力握一下他胳膊,下手还是挺轻的。  郁峤被戚余歌扶着,一瘸一拐走进房间。  房间被收拾成了从未使用过的样子,床铺整齐,桌上放了一个小包袱,每一个细节都证明主人是准备走的。  郁峤坐在木椅上,腿搭在桌上,露出脚踝。  那处肿得很高,过几天估计会变成骇人的青紫色。  戚余歌摸了几下,确认没有伤到骨头。  郁峤问:“戚大夫,我要养几天才能好?”  “能忍着痛的话,现在就能跑能跳。”  戚余歌有意加重了摸伤口那只手的力气,把郁峤疼得皱眉,  “我可忍不了,你都说了,我娇气。”郁峤边皱眉边笑。  上了药,戚余歌踌躇片刻,问:“你,今天早上……没走啊。我还以为你很早就……”  郁峤:“我很早就起来了,本来帮忙干完活就要走,现在可走不了,但这不怪我。” 第77章 戚余歌能忆得身上种的蛊被丝丝拔除时的痛苦,一分一毫,都在嘲讽他多年来有多么的痴心错付。  不爱的,他不爱解九泽了。  往日种种都是蛊虫作祟。  他在充满迷乱毒素的噩梦里清醒了。  所以才敢看对迟宁他们说,他要亲自看这封信。  戚余歌在自己房内,桌上的灯烛不甚明晰,映出他静默的影。  他冷静了很久,终于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掀开蜡封,暗黄色的信纸上端露出一线缺口。  两根手指伸进信封里,缓缓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朵干枯的芍药花。  褐黄色,被轧成薄薄一片,附于纸张上,仔细看,还能观察到上面花瓣的纹路。  褪去鲜艳的红,却不被允许腐朽,制成这样的信笺,宛如死亡的恐吓。  指间夹着朵枯芍药,戚余歌的神情并无太多变化。  再次收到解九泽的消息,在什么样的时间以何种形式,戚余歌心里早猜想过上百回。  他认为自己会崩溃,大哭,狂笑,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一切的应激反应都没有出现。  戚余歌独自坐着,指腹碰过花瓣尖稍,就这么熬过一宿。  第二日天蒙蒙亮,戚余歌推门外出。  郁峤站在门前,靠着廊柱,今日风雪止歇,庭院地面全冻上了一层冰,坚硬寒冷的白,成为郁峤身后的底色。  听见房门开启,郁峤站直身子,自门缝中窥见戚余歌的红衣。  戚余歌抬眸看到了郁峤,略微一挑眉梢。  郁峤见戚余歌脸色不好,眼下泛着青紫,看起来不好惹极了。  所以他猜测戚余歌一开口就是逐客令,问他为什么在这儿,说他多管闲事。  却不料戚余歌说:“等了多久了?怎么不敲门?你的脚不能久站。”  郁峤明显一愣,抓了抓头发,躲避掉戚余歌所有的问题,转而说:“你没睡好啊。”  “嗯,没睡好,”戚余歌语气自然,反问,“你呢?睡得怎么样?”  他们像平日里一样打招呼,这反倒让郁峤不习惯。  他不知道自己脸色比戚余歌还差,笑着掩饰说:“我……我睡的挺好的,这不一早就起了吗。”  戚余歌点头,向前走下台阶。  他头发还未束,边下屋前的台阶边绑发带,青丝被撩起,干净利落地扎成高马尾。  那截白皙的颈子上,露出了一个桃花印记。  颜色很漂亮,却不似天然形成的,花瓣于皮肤的连接处有一道狰狞的痕迹。  郁峤跟在戚余歌背后,步子一滞。  戚余歌有太多太多他未知晓的东西了,仿佛经历过无数往事前尘掀起的风浪。  像朵荆棘丛里开出的花,危险和美丽在他身上达到和谐。  郁峤若无其事地赶上去,和戚余歌并肩:“要吃早饭了吗?我煮了点东西。”  戚余歌偏头看他,郁峤又说:“就在小厨房。”  “好啊。”  两人都没注意,郁峤在带戚余歌去厨房时,原本一瘸一拐的腿有多么健步如飞。  小厨房是他们这座院子里自带的。戚余歌不会做饭,也从不要求郁峤做,所以从他们住进来之后,这里还没开过火。  掀开厚厚的夹棉帘子,戚余歌闻到了很熟悉的香味。  身体还有记忆,主动开始饭馋,戚余歌按住肚子,警告那处别咕噜叫出声。  厨房狭小,戚余歌捡了个矮凳靠门坐,接过郁峤盛给他的一碗鱼片粥。  “饺子大概不吉利,我们不吃那东西,我们喝粥。”郁峤说。  戚余歌露出昨晚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郁峤的厨艺越发好了,从最初那道水煮鱼开始,戚余歌一次一次地作为食客尝试郁峤的实验菜品,最终尝到了美食。  戚余歌吃得满足,真心实意道:“抱歉啊,说要照顾你,结果我让你担心了。”  如果不是昨晚亲眼看到了戚余歌情绪的剧烈起伏,郁峤会一直以为戚余歌是个不易被牵动感情的人。  郁峤沉默片刻,在氤氲的白色雾气里,终于提起点勇气,问:“昨天那个……就是你从迟宁那里拿回来的信,里面是什么?”  “一朵芍药花。”  ……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芍药代表一片真心,情有所钟。  这是在戚余歌所能想到的,他和解九泽相爱到最逼真的那段时光里。  解九泽亲口告诉他的。  是那个雨水泛滥的夏天以后,初秋,草木吸饱了地里的水气,依然疯长,完全忽略了要到了它们枯死的季节。  岁和殿青草戚戚,树冠上传来寒蝉低鸣。  戚余歌才搬过住处,还未安顿好,殿中杂乱一片,所以他羞赧于请解九泽来做客,既使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  解九泽竟自愿来了,还带来一株芍药花,种在岁和殿院内。  明明不是适合的花期,花朵却开得盛,纯粹的大红色,层层叠叠。  解九泽说了关于芍药的情话,是戚余歌不长的生命里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言辞。  他当真压薄命运,得以永远留在那个时刻。  戚余歌夙愿得偿,他只是愿意放弃师父的倚重,就换回了解九泽一点倾斜的真心。  那时,更年轻些的戚余歌有着足够自信,他是解九泽身边所有人中最爱他的那个了,往后看日月还长,他也会一点点成为解九泽的挚爱。  如果戚余歌没发现芍药里种了蛊的话。  他大概会被这虚情假意欺骗很久吧。  长久的对话空白让两人间的气氛略微凝滞,戚余歌回想完,后知后觉发现郁峤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脸上。  “怎么了?”  戚余歌抬起衣袖,擦了一把自己的侧脸。  “芍药花,意思是什么?”  郁峤鲜少有这样一问到底的时候,更多时候,他是个合格的倾听者。  戚余歌指了指对面的矮凳:“我们坐下来说,站着脚不疼么。”  “疼啊,很疼。”郁峤“啊”了一声,坐下来。  戚余歌倾身,像两个孩子围坐烤火时告诉对方一个秘密:“我可能,要走啦。”  “我打算自私一点,不道别。”  “你要去见谁?”郁峤追问。  “解九泽,”戚余歌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我必须去见一见他。”  ***  休息不好的不止戚余歌和郁峤两人,迟宁也恍恍惚惚,食不知味。  师兄在他心目中是家人一样的存在,解九泽变了很多,现在师门中的故人只剩戚余歌。  从迟宁看到的幻象片段来推测,戚余歌是真心喜欢过解九泽的。  上次戚余歌说他把许泊寒还了回来,是什么意思?  许泊寒已离世许久,难道戚余歌能让他复生?  “这是你忽略我的第六个时辰了。”顾凌霄抱怨。  迟宁叹口气:“我知道我不该插手他们间的事……”  “知道就好,别太费心,再这样下去头发就真的全都白了。”  昨夜没办法,迟宁只能变出白发和尾巴给顾凌霄看,现在顾凌霄还揪着这点不放。  “跟你说正经事呢。”迟宁急道。  “好,说正经事,你最近是不是用了灵力?”  使用双修法的过程就像往池中蓄水,蓄水时要保证没有别的缺口让水流失。  所以迟宁所能调用的灵力很少,上次对付那个青年,迟宁看似从容,实际上却用了全部的招数。  “嗯,”迟宁承认很快,“下次不会了。”  顾凌霄点到为止,跳过这个话题又说:“我早上看了一部分眼线传来的文书,说解九泽在筹备阳曦会武的事宜。解九泽能看到我,我也在监视他,甚至我的眼睛不比解九泽少。”  “你当初也在阳曦会武的名单内。”  迟宁当初答应远赴玄断山,解九泽开出的条件之一,就是给顾凌霄参加门派内选拔的机会。  不然在那样的情况下,解九泽打压迟宁,万万不会让顾凌霄和同门公平比试。  “解九泽不会还希望,我能代表簇玉参加?”顾凌霄哂笑。  “他趁这次机会选拔高手,一齐北上攻打炎北还有可能。”  “早做防备,再出现把信封钉在城门上的事情,我这个炎北王,不做也罢。”  顾凌霄这么说着,去加紧布置城防了。  迟宁静坐调息,默背心法,以求能更快地恢复全部功力。  一盏茶被托盘托着送到了迟宁跟前,迟宁略一瞥,伸手去拿,手指却乍然和另一只手碰上了。 第79章 迟宁张口,把沈秋庭的虎口处咬得鲜血淋漓。  沈秋庭“啧”了一声,把嫣红色的血液涂抹在迟宁的下唇中央。  “多日不见,倒是牙尖嘴利了不少。”他乍然被激怒:“都是阶下囚了,还摆这幅宁折不屈的样子给谁看!”  沈秋庭颇为粗暴地站起身,抓着迟宁的头发把人往前扯。  发髻散开,玉簪滚落在地,迟宁勉强用手撑在座位上维持平衡,青丝如瀑,形容狼狈。  马车仍兀自前行不息,碾过冰雪时颠簸异常。  “从前我给我你不止一次机会,让你跟我走。可惜你迟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呢?”  “只能同我回虞西,日夜做我的禁.脔。”  沈秋庭表情邪肆,附在迟宁耳边说话时刻意加重了最后两字。  迟宁愤恨地偏过头去。  “你身上好香啊。”沈秋庭凑近迟宁颈侧。  那处传来一股凌凌的香气,比梅香还要冷三分。  沈秋庭所作的一切,都让迟宁厌恶,胃里翻搅几欲干呕:“滚开!”  “都是你逼我的,迟宁!”  “重明镇内,玄断城中,我哪次不是真心实意与你剖白?我愿意放弃一切换你,试问他顾凌霄能做到吗?”  “顾凌霄起码不会像你一样耍小伎俩!”迟宁语带嘲弄,“你之前是替顾凛卖命吧,潜入簇玉做卧底,亏得顾凌霄还把你当了多年好友。最后呢,还是你主动出卖顾凛,瓜分他势力。”  “沈秋庭,你何曾有过真心。”  “是啊,我从未有真心。”他们针锋相对,沈秋庭抬高音调,“你越是这样高高在上评价我,我越是想把你拉下神坛共同沉沦。”  “你懂我苦楚吗?当年!我那忠心耿耿的父亲!”沈秋庭提起沈暮时格外激动,却略去其中细节,“都是他害我,害我落入顾凛手中,不替他卖命,我就得死。”  迟宁:“那崔苹儿就该死吗?重明镇的无辜百姓就要遭荼毒?”  苍生皆苦,但这并不是能随意伤害别人的理由。  “从前我还能宽容待你,但今日之事后,我真是……听你的字字句句都觉得恶心。”  沈秋庭暴怒异常,右手高高举起往下扇。  迟宁握住沈秋庭的手臂,抬眸直直与他对视。  他明明已经情动,皮肤浮上一层绯红,眼中却比荒漠还冷,结了三尺坚冰。  一阵强劲的寒风灌进马车,吹开帘子,甚至已经能看见炎北和虞西的界碑。  沈秋庭已经开始撕扯迟宁的衣服,白色外袍被扯出道道口子,沈秋庭又开始解里衣。  迟宁手往座位底下伸,寻到了那支滑落的玉簪,紧紧握在掌中。  他存了死志,既使玉碎,也不会让沈秋庭碰分毫。  “铮”的一声!像什么插入土地里!  外面传来灵马的嘶鸣声,马车像撞到石墙那般急急停下来,因为惯性,整个车厢几乎腾空而起往前翻。  迟宁的玉簪没能扎入沈秋庭的脖颈。  把玉簪收入袖中,迟宁顺势一推身前的人,沈秋庭重重翻到在车厢地面上。  这是个好时机!  迟宁欲抽身逃走,无奈刚站起身就头晕目眩,他在车厢上撑了一把,觉得身体更加躁动,双腿虚软发颤。  马车顶被飓风掀开,露出一方灰沉的,飘着雪的冬季天空。  接着是四面的车厢壁,木板像土块似的径直剥落,跌入雪地里。  日思夜想的人纵马而来,铁蹄铮铮携风裹雪。  整个荒原再无别的风景,只剩他来时的轨迹。  “阿宁!”顾凌霄叫他。  沈秋庭还想起身,被一排冰刺同时袭击,他翻滚几下躲开,同时也失去了捉住迟宁的最好机会。  “砰”的一声,沈秋庭狠狠攥拳砸身下的木板。  顾凌霄经过马车,伸手来拉迟宁。  迟宁向他伸出手去。  重新被熟悉的怀抱拥住,迟宁还有一种如在梦中的虚幻感。  他骑在马上,坐在顾凌霄身前,感受到了无比心安的体温。  顾凌霄纵马前行,拔出插在马车前的摘辰剑。  “顾凌霄……”  “对不住,我来迟了。”  顾凌霄安抚地去握迟宁的手,意外发现后者的掌心有不寻常的烫意。  不止如此,迟宁的身子还在发颤,咬着下唇,竭力忍耐着什么。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没事。”迟宁摇头,散了满背的青丝随之晃动。  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不断上移,检查着他的身体。迟宁不适地动了动,忍不住露出一丝轻吟,百转缠绵,像他们意乱情迷时的序曲。  听到这一声,顾凌霄怎会不知他怎么了。  顾凌霄勒马停下,转头对手下将领连槊道:“带兵擒拿沈秋庭,生死不论!”  “末将领命!”  安排好一切,顾凌霄吻了吻迟宁耳廓:“听话,别自己忍着,我帮你。”  迟宁眼睛都被药力熏红了:“荒郊野外的,怎么好这样……”  “我们去马车上。你要乖一点。”第77章 一个脐橙  被顾凌霄抱着坐上马车,迟宁汗湿的手心攥着后者衣袂,忧心道:“边疆堪舆图还在沈秋庭手里……”  “不急,它哪里比得上我眼前这块宝贝。”  马车宽敞,榻上铺了软垫,空间足够两人躺下。  迟宁被顾凌霄拥在怀里,身下是后者硬邦邦的大腿:“你……你先放我下去。”  “今天试一试这么做,好不好?”  “什么啊……”迟宁慌得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顾凌霄的手钻进迟宁的宽袖中,顺着细腻皮肤往上,感受到后者的战栗。  这个姿势,迟宁比顾凌霄稍高一些。  顾凌霄看到迟宁精巧的下巴,嘴唇红如渥丹,眼尾微挑晕开一片湘妃色。  渐渐的,顾凌霄在迟宁袖中摸到一个尖且硬的物什,握在掌心拿出来,是支玉簪。  迟宁从前常用的簪子上次被典当了,这支是顾凌霄送的,玉料上好,镂刻的云纹却粗劣,顾凌霄不算灵活地一点一点雕琢上去。  初初收到玉簪时迟宁还略嫌弃地说“丑”,却也一直带着,不曾离身。  “你为何藏着这个?”语气里带了三分认真。  “防身所用。”  “迟宁,如果方才我晚来片刻……”  迟宁闭了闭眼睛:“我不苟活。”  “你啊。”顾凌霄有些心疼。  他原计划后日返回王城,因为事情进展顺利提前两天。  刚入城中,发现一片混乱,连槊带人到处排查。  “宫中出现歹人,劫走了迟宁。”连槊向顾凌霄禀报。  听到这句话,顾凌霄脑中“嗡”的一声。立刻勒马转身,片刻不停地追赶。  也还是让迟宁受了苦。  眼前人欲吻他,迟宁挺拒绝顾凌霄的亲吻,身体后仰,拉开一段距离。  “怎么?”顾凌霄不解。  迟宁默然,用手背在嘴唇上重重擦了一下,原本微微肿胀的唇瓣一阵刺痛。  刚才被沈秋庭碰过了。  要擦去沈秋庭的痕迹。  顾凌霄扣住迟宁后颈,轻轻下压,如愿以偿接近了那瓣水红。  “嗳”,迟宁躲无可躲。  脊背弓出一道流畅的弧度,迟宁跨坐在顾凌霄身上低头和他接吻。  情药的效果完全发挥出来,迟宁被亲得晕晕乎乎的舒服,时不时哼两声。  搂在顾凌霄后背的手急切地划来划去。  而顾凌霄还没有要开始的意思,反复进出迟宁的齿列,纠缠柔软的舌尖。  “快……”迟宁几乎喘不上气。  “快什么?”  “嗯?你要我快点干什么?”  “快点……” 第81章 沈秋庭勉强站起,右臂不自然地垂着,似乎是折断了。  他愤恨地咬牙:“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顾凌霄摇头:“只饶你这一次。下次再见面,你我还是仇敌,我不会心软。”  摘辰剑始终没能出鞘。  沈秋庭在顾凌霄下属一片迷惑鄙夷的眼神中走远了。  顾凌霄仍定定站着,内心比暴风雨时的海水还要动荡难安。  “罪恶”一词,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像上天给他打下的烙印。  顾凌霄一直以为遇见迟宁,是他站在阳光之下的开始。  如今,唯一的光亮也摇摇欲坠。  他抢夺了本该属于沈秋庭的东西,这又在他的脊骨上多添了一重罪。  ……  迟宁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炎北王宫,正被顾凌霄打横抱着往内殿去。  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换了条干净的白色长袍,衣摆曳地,随着步伐晃。  走到床边,顾凌霄把迟宁往床上放。  挨上床褥的一刹那,迟宁的倦意彻底消失。  迟宁感觉到顾凌霄情绪不太对,环着顾凌霄脖子的手就没松开,小动物似的挂在顾凌霄身上。  “你怎么啦?”迟宁声音里带着哑。  顾凌霄答:“我没杀他。”  反应过来顾凌霄说的是沈秋庭,迟宁挺意外地“啊”了一声。  半晌,迟宁缓缓道:  “你自己认为不后悔就好。”  说话时迟宁手上就松了力气,顾凌霄扶着迟宁的小臂把他的手拉下,站直身体。  迟宁也跟着起身,坐在床边。  顾凌霄周身气场很沉郁,像压抑着尖刺和狂澜,摧枯拉朽的力量随时都要涌出。  “出什么事了?”迟宁去拉顾凌霄的衣袖,散发出安抚性的灵力。  “师尊,你有没有觉得后悔。”  顾凌霄重新提起“师尊”这个称呼,眼底透露出少时的脆弱与迷茫,“你当初把我捡回山,其实那个孩子,也可以不是我。”  什么叫可以不是他?迟宁一头雾水。  “不是你会是谁?”  顾凌霄鲜少有这样情绪低落的时候,又密又黑的眼睫垂着,脸上的轮廓更显锋利。  “你应该在后悔吧,毕竟,我这劣等的血脉和出身。”顾凌霄自虐般地攥紧拳头,一字一顿,“实在是,配不上。”  话音落,魔气自顾凌霄背后暴起,化为团团冥火燃烧在半空。  “你冷静点!”  迟宁去拦顾凌霄,指尖却被冥火灼烫,魔气一震,周围的烛台桌椅通通都翻倒。  如此暴怒的顾凌霄迟宁已经许久没见过,上次见,还是妄天尊时……  思及此,迟宁眼底划过痛苦的神色。  这一丝痛色被顾凌霄捕捉到,顾凌霄周身魔气顿时收敛。  他不知何时已大汗淋漓,像从一场噩梦里惊醒。  “我……”顾凌霄吐出一个音节,又咬上舌尖,口中的血腥气使他清醒。  迟宁怔忪片刻,已然失去了挽留顾凌霄最好的机会。  顾凌霄转身离开。  殿中空荡杂乱,只剩迟宁捏着眉心懊恼。  他想,徒弟修为太高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什么都不解释,还跑那么快。  他腰又还疼着,根本追不上。  顾凌霄一走就是好几日,完全不见踪影。  迟宁只能去问连槊,连槊说他也不清楚,顾凌霄和沈秋庭单独说了会儿话,再出来是情绪就很差了。  再问顾凌霄最近在做什么,连槊答道:“王上最近一直呆在乾坤台。”  “乾坤台?”  “先王所建,关押奴隶用魔气……”连槊语焉不详,“反正已经很久没开启过了。”  迟宁头更疼了,魔气试验?顾凌霄不会要走顾凛那个路子吧。  从前,顾凌霄恨不能日日缠他照上古图修炼。  现在呢,别说睡前亲昵,顾凌霄甚至都单方面决定分居,不再回来住。  迟宁都要怀疑顾凌霄是不是被夺舍了。  又等了几日,百般无奈,迟宁去求助萧镜。  “没夺舍。”萧镜老神在在地说。  迟宁追问:“那他是怎么了?”  “我又没给他诊过脉,我怎么知道。”  “萧神医不是听其声观其色就能给人确诊?”  “我看着啊,”萧镜拉长了音调,迟宁倾耳谛听,“顾凌霄是上火了,要泡点菊花茶喝。”  迟宁:……  两人沉默一会,萧镜又探头过来,很八卦地问:“那你们是不是内什么的时候不和谐?”  “什么呀。”  宗岱在外头叫了声“师尊”,推门欲入。  屋内,萧镜大有继续谈论是否和谐这个问题的趋势。  “你别说!”迟宁制止某萧姓不正经人。  宗岱进来,向两人了解了大致情况后,自告奋勇去找顾凌霄谈心。  但没过完一刻钟,宗岱就被推出议事殿,殿门“嘭”的一声合上。  宗岱摸了摸鼻尖,转头对师尊嘤嘤嘤:“师弟好可怕,差点对我动手。”  迟宁:“你说了什么?”  “我对他说:‘虽然师尊第一在意我,但师尊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分给小师弟你的。所以就不要难过了。’”  迟宁:“……哦。”  迟宁折腾下来一无所获。  只推断顾凌霄没有被夺舍,叛逆期过了,大概也不是逆反。  难不成,真是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  入了夜,迟宁带着青璃,挺丧气地往住处走。  一路上灯火烂漫,郁峤之前挂上去的灯笼全部亮起来,荧荧煌煌,宛如河床悬在半空。  迟宁这才反应过来,除夕在他们的冷战中悄然过去了。  迟宁颇为遗憾,上辈子和顾凌霄一同守岁的回忆太糟糕,迟宁真的很想和顾凌霄好好地过一个新年。  “今日夜里城中有灯会呢,要持续整整十日。”青璃跟在迟宁身后,宽慰他,“公子想去看吗?”  在云望郡的那场灯会,迟宁就未能和顾凌霄一同去,如今……  迟宁又叹了口气。  青璃眼见不对连忙改口:“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年年也只有那些花样!”  迟宁把积雪踩得嘎吱嘎吱响,越走越委屈。  算了,做什么一直想他。  顾凌霄闹脾气,他应该也闹脾气才是。  起码,起码要再晾他超过十二个时辰吧!  回到王殿中,空荡一如既往。  顾凌霄的寝宫俨然被迟宁占了,迟宁独自居住,顾凌霄晚上也不回来。  不知道顾凌霄每日睡哪里?  大街上吗?  沐浴洗漱完,迟宁赤着脚踩在绒毯上,一咬牙,实在是忍不了了。  双修已经耽搁了很多天。  没人给他倒热茶喝。  被子里是冷的。  迟宁叫来青璃对她说:  “你去大街上找顾凌霄,说今晚是最后期限,让他回来。”  青璃犹豫:“要怎么说?”  “说我发热,高烧,他再不来就只能到白事上见我了。”  青璃领命出门去,迟宁闷闷地钻进被子里,拉高棉被蒙住头。 第83章 迟宁看了暗暗讶异,他上次来的时候,大街小巷,还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华。  卖他茶盏的那处店面重新翻修了一下,把二层也盘了下来,如今做成了个小茶楼,生意不错。  迟宁问守在门口的店小二:“王城里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饮茶了?”  “从前是不饮,现在发现了好处,不过也是因为啊……”放低了音量,悄声对迟宁说,“因为王上倡导栽茶树,雪域种茶虽艰难了些,但口味也很有超妙之处。”  说话间,顾凌霄自街上回来,手里提了各色小吃。  小二看顾凌霄器宇不凡,认为是来了大客官:“二位公子进去坐坐?”  “不了,”迟宁就着顾凌霄的手吃了块酥肉,“我们去别处逛。”  顾凌霄从中原带来了很多东西,应用到炎北,魔族为之气象一振。  “你是个好君王。”迟宁对顾凌霄低声耳语。  顾凌霄还在给迟宁递东西吃,姿态闲适,问出口的却是:“你猜沈秋庭之后会做什么?”  迟宁咽下甜糕:“边疆堪舆图在他手中,我想他会利用这个筹码,去和解九泽联手。”  “嗯,和解九泽联手,是沈秋庭最好的选择了。”  “不提他,现在这么开心呢。”  迟宁觉得糖糕不错,也扎了块甜糕给顾凌霄,看顾凌霄的反应。  顾凌霄果然皱起眉头,他实在吃不惯酸甜腻人的味道。  偏偏迟宁故意问:“好吃吗?”  “好吃。”答完,顾凌霄为显诚意又琢磨着夸了一句,“挺甜的。”  “那你再去买一份。”  在顾凌霄去买东西的空当,迟宁无目的地往前走。  “公子。”有道苍老的声音叫他。  迟宁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惊喜道:“是你啊,阿婆。”  是之前卖糕点给他的老婆婆,她比上次看起来精神更足了。  老婆婆自怀中拿出一枚物件,又用袖子擦了擦,递给迟宁:  “上次买卖你用这块玉相抵,我见识少不识货,回去给人一看,别人说这么值钱呢,我可不能收。”  迟宁心跳很快,把玉佩往阿婆手里推:“阿婆您拿着吧,”  别让顾凌霄看见了。  他一准要别扭。  他们正推脱着,玉佩却被第三个人拿走。  老婆婆见到了又一位俊公子:“您是他朋友?”  顾凌霄点头。  老婆婆就把玉佩塞到顾凌霄手心:“好好劝劝他,贵重东西,说给人就给人怎么行?”  顾凌霄意味深长地说了声好。  最终他出钱买下一整摊上的糕点,打了包,让暗卫拿回宫中。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周围有一群人围观,传出些八卦的猜测声:  “莫不是什么信物,要送给心仪姑娘的,心上人没收,才随便找个由头把玉佩处置了。”  听到这句话时,顾凌霄正低头把玉佩系回迟宁腰间。  迟宁想说点什么缓和两人的气氛:“你买这么多,要吃好久啊。”  “分给青璃他们。”  街头一角很安静,灰白色的古朴砖墙,墙内的一树红梅探出来,迟宁又走了一会,把顾凌霄拉到那僻静处。  “你先不要的,说是什么……仿品,现在不能闹脾气啊。”  顾凌霄背对长睫站着,高大的身躯把迟宁遮了个严实。  “是我不好。”  没想到顾凌霄认错这么快,迟宁那一点要得寸进尺的小火苗顿时熄灭。  话语由刚开始想的“那时候你好凶”,变为“我都不太记得了”。  风一吹,枝头上梅花纷纷坠落,迟宁去拂衣衫上的红色落蕊。  梅花落,新春来。  冬天真的要过去了啊,曾经艰难的,看似不可逾越的季节。  不知不觉被跨过了。  这个冬天发生了太多事,时不可远游不知所踪,戚余歌和郁峤不告而别。  索性还有眼前人。  回到宫中已是深夜,宫巷安静,只剩连槊站在殿前等候。  顾凌霄问:“出了什么事?”  连槊向前一步,把手中之物递给顾凌霄:“从玄断山加急送来的。”  顾凌霄拆了信,发现是一封请柬,里面的文字是解九泽亲手所写。  “请柬?”寝殿里,听完顾凌霄的话,迟宁吃惊不小,“他请你去阳曦会武?”  顾凌霄“嗯”了一声:“看来解九泽还是忍不住了。”  答完他看向迟宁:“去一趟?”  迟宁正挑了一类打包回来的糕点尝:“去,就算是为了戚师兄这一趟也要去。”  ……  南方,刚打完三更。  戚余歌对郁峤道:“你今晚留下住。”  郁峤要离开的步伐一顿:“……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  郁峤连连点头:“那我睡床……?”  “睡床下,去把你的被子拿来。”  郁峤离开的那一会,有道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戚余歌不想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出声说:“我们已经睡下了。”  他刻意强调了我们。  “我找你有事谈。”是解九泽的声音。  戚余歌嘴角挑起抹无奈的笑:“解峰主快些回去吧,金屋美人还在等你。”  解九泽:“我和泊寒……”  哐当一声门被打开,戚余歌雪肤乌发,桃花眼蕴着怒意:“你们如何?解峰主一夜几次,许泊寒是爱穿红还是爱着绿,这些我通通都不关心。”  “你关心什么?”  “关心你何时放我走。混账!你干什么!”  戚余歌冷不防被解九泽一把搂起,扛在肩头。  戚余歌心觉不妙,因为他被带去的方向,正是解九泽的寝殿。第80章 床太小了,我睡你上面  被扔在床褥上的时候,戚余歌的脑中空荡一片。  解九泽不知被那句话激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挑战我忍耐的限度,我能囚你一次,就能囚你第二次。”  “干嘛啊,来这一套?”戚余歌站起身,揉几下要被折断的腰。  “我已经给你很久时间了,重新考虑,然后回来簇玉峰。”解九泽语带威胁,“别逼我来硬的。”  戚余歌气道极点,反而笑出声:“你的手段还不够强硬?所作所为还不够下作?”  给他下蛊,害他眼盲,这些往事戚余歌都可以咽进肚里。  他说起最近的一桩:“拿苍梧郡所有戚姓人的命逼我,逼我再回来。还有那朵枯萎的芍药,解九泽,你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戚余歌永远不知道解九泽会有多么的不择手段。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戚余歌做了飞蛾扑火般的傻事,一退再退。  直至一无所有。  听了戚余歌的话,解九泽无动于衷:“如果你不逃走,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  “凭你的身份什么样的人找不到,何必花功夫对付我,”戚余歌尝试与冷血动物谈判,  “解九泽,给我留条命吧。”  解九泽:“郁峤对你什么心思?”  戚余歌觉得可笑。  大概是解九泽坐惯了唯我独尊的高位,总以为他们的关系还像之前。  解九泽问一句,戚余歌就答一句,从无隐瞒。  但事物都是会变质的。  树木中心朽坏,空剩颓圮的树皮,糖果失去甜味,留下过期色素。  “你认为是什么心思,就是什么心思呗。”  “戚余歌,你在跟谁说话?” 第85章 晚上戌时,迟宁的窗子被敲响。  “笃笃”,声响一长一短。  接着,一团人影翻窗而入。  顾凌霄收到解九泽的邀请算是件私密的事,他身份敏感,而且魔族参加阳曦会武,史上没有先例。  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顾凌霄会来,顾凌霄更不方便和迟宁同时出现。  所以约定晚上见面。  迟宁等人等睡着了,此时披衣坐起身:“你来了?”  顾凌霄从怀中拿出盐渍青梅来:“吵到你了?”  “没,我只是今晚格外困。”  迟宁被酸得清醒几分,齿列都麻了:“好酸,不吃了。”  “来的时候还说要我晚上买给你。”  看迟宁还是懵懵的,顾凌霄道:“记不得了?”  “不记得,”迟宁拧眉,“我的年纪都大到健忘的程度了吗?”  顾凌霄想起今晚迟宁悍然入眠的样子:“不止健忘,还嗜睡。”  两人都没把迟宁的这些症状放在心上。  迟宁有被气到:“这床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你还是回去。”  “年纪不大,”顾凌霄哄完人,又开始起坏心思,“这床太小了,那我睡你上面?”  说不过顾凌霄,迟宁郁闷,又吃了一颗梅干。  顾凌霄趁机亲在迟宁下唇,熄灭灯光:  “梅子酸吗?让我也尝尝?”第81章 疯批实锤  “脖子上的红印,你倒是遮一遮。”  翌日清早见到迟宁,笑道。  “啊……”迟宁赶快误了无脖子:“师兄怎么来这么早?”  “打扰你的好事啦?”戚余歌边说边瞟了里间一眼。  “没,没人。”  戚余歌:“哦,人这么早就走了?”  迟宁早起脑子还有些木,如实点头:“嗯。”  三两句间,话就被套了个干净。  “果然顾凌霄来了,他肯定还没走,”戚余歌道,“在哪儿呢,出来跟我聊会天?”  “真的走了。”  戚余歌对一切接近迟宁的男人心怀警惕:“来跟你见个面都偷摸的,太年轻了,哪儿点配得上你?”  “昨天给我带了东西来呢。”  迟宁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袋酸梅。  “这就哄到你了?”  戚余歌还欲再说,但忽然想到他现在和解九泽一团糟的关系。  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经验能告诉迟宁。  便不再多言。  谁知没多久,话题又聊回感情上。  那时戚余歌正带着迟宁去解九泽的住处,迟宁来之后还没见过解九泽。  怕解九泽发起疯来迟宁没个准备,戚余歌提醒迟宁道:“你待会见到解九泽,他说什么你应允什么就是,别多费口舌。”  “哪怕是个炮仗,你不给他点火,他也哑了。”  两人正穿过一段曲折的石子路,路前横着小溪,园林设计,水流淙淙。  迟宁走过溪上石板,扶了一下垂落的青竹叶:“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问题啊,你昨天就问过。”把一枚小石子踢进溪中,顿时吓得一尾红锦鲤游远了。  “是吗?”迟宁仿佛又尝到梅干的酸涩味。  昨晚顾凌霄也说他忘了事情。  他怎么都不记得了?  “从前我只想躲开解九泽,天涯海角,躲得越远越好。现在我想通了,逃不是办法,总担惊受怕不说,一旦解九泽找到我,便会拿我的软肋相逼。”  “就比如这次。”  迟宁很心疼地叫了声:“师兄,”  “不如彻底解决这件事,然后离开。”  离开?戚余歌要去哪儿?  “你和郁阁主……”  郁峤知道你的打算吗?  后面半句话迟宁没问出口。  戚余歌以为迟宁要问的只有这个,答:  “他好心帮忙,我们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迟宁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字,说,“其实郁峤挺保守的,虽说重义气,和朋友肝胆相照,但我总觉得他对你,与对待其他朋友有所区别。”  迟宁:“他对你很上心。”  “我对他也上心,在他面前压着脾气不生气。”  迟宁想说的不是这么个意思,但既然戚余歌理解错了,他也没有再说下去。  迟宁倒是没遇到解九泽发火,解九泽似乎挺忙的,没超过半刻钟就让迟宁回去了。  见迟宁早归,戚余歌感慨:“解峰主难得有天心情好。”  晚间的一件事,让戚余歌彻底认清:  解九泽是比于林疯上一百倍的疯狗。  因为表面上解九泽还宣称戚余歌在闭关,所以戚余歌出现在临壑山庄名不正言不顺。  知道他住处的人很少,每日都是固定的几位来打扫房间。  这次打扫房间的侍者来后,不多时,后面跟来两个年轻人。  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施了隐身术,能轻易躲过侍者的眼睛。  落在戚余歌眼里就是掩耳盗铃。  戚余歌看他们动作偷偷摸摸的,不像是来做正经事。  特别是年轻人身上的簇玉道袍,扎眼极了,极难让戚余歌不注意到他们。  他边吃一只梨,边在窗边听两位弟子鬼祟着聊闲话。  “戚师叔都闭关好几月了,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却是这种……,不知道他是不是住这里,看一眼,咱们就全知道了。”  哪种消息?  戚余歌很好奇。  他现在近乎是被软禁的状态,哪里传得出消息。  恐怕是解九泽散布的。  另一位弟子道:“之前有位师祖也是类似情况,这是要被罚的,谨慎看管起来。”  “这看管期限有多长?”  “不清楚,肯定要等他恢复正常吧。”  戚余歌听得一团雾水。  解九泽给他编织了什么罪名?  戚余歌仔细想了想,也只能想出和师兄过从甚密,情谊非凡这一点来。  但那样的话,解九泽不是要和自己一起被罚?  吃完了梨,戚余歌胳膊撑在窗沿上,直接问两位弟子:“你们在说我什么?我做了什么要被谨慎看管?”  窗外,小弟子们见了鬼一样齐刷刷跪下:“别,别杀我们!”  戚余歌:“……”  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不凶吧。  但小弟子们像被叼住脖子的动物,浑身抖如筛糠。  比从前更畏惧戚余歌。  戚余歌慢慢发觉事情的严重性,收起嬉笑,语气彻底冷下来:“再不说真的杀你们。”  “您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  “我走火入魔?恐怕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就是我!”  书房里,戚余歌厉声质问解九泽。  解九泽表情和缓,似是早预料到戚余歌要闹这一场。 第87章 “抱歉,我有点激动。”解九泽以为许泊寒被烫伤,要去拉他的手看。  “没事的。”  许泊寒抿了抿唇,略微往后躲。  解九泽心中开始愧疚,可实在没有哄人的心思。  眼前人垂着眼睫,浑身都流露出温柔无害的气质。  偏偏解九泽想起戚余歌被打偏过头去,抬眸看他时的那道眼神。  直勾勾的,带着恨意和震惊,像燎原烈火。  解九泽揉了揉额角,一阵头疼。  许泊寒绕到解九泽背后,给他按太阳穴:“很累吗,你很久没休息好了。我准备了热水,等你泡完澡我再给你按背。”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许泊寒都是近乎完美的伴侣,体贴,安静,很会倾听。  “不用。”但是解九泽拒绝了。  “啊……”许泊寒难以置信。  “泊寒,你先回去。”  解九泽叫着惯常的称呼,许泊寒没在这一身称呼里听到丝毫柔情蜜意。  “好,你早些休息。”  许泊寒踏入夜色里,带上了门。  他总觉得解九泽有哪里不同了,对他很好,但却是能对所有人都展现出来的好意。  毫不特别,根本比不上从前。  ……  这晚之后,戚余歌忽然安静下去,不怎么爱出门,平日里只让迟宁探望。  但是他这样消停了,解九泽还是步步紧逼。  戚余歌还是在吃梨,面前跪着的还是上次偷闯出来的弟子。  孤零零的,由两位变成了一位。  “你之前那个同伴呢?”  戚余歌懒洋洋倚在门框上,领口处衣襟松散,一副春睡刚起身的模样。  弟子不敢抬头:“他……我不知道……”  看来这次是学谨慎了,不会乱说话。  戚余歌眯了下眼睛:“那你也滚回去,别在这碍我眼。”  弟子被骂得哆嗦:“峰主请您去参加宴会,迟仙尊也会到场,您务必要去,不然……”  “不然怎样?”  弟子一咬牙,横竖都是死,索性说出实情:“要我脑袋,之前同我来的是我师弟,师弟已经被抓起来了。”  “不去。你们死活关我何事?”戚余歌贯彻外人眼中的反面形象。  倒霉弟子失魂落魄走了。  戚余歌咬到了一口梨核,酸的,让他皱了皱鼻子。  “解九泽打得好算盘,现在我走火入魔的消息传遍了,我现在去宴会,就是给人冷嘲热讽。”  郁峤走到他身边:“那你就安分些,以后再见解九泽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  戚余歌:“?”  他们的两句对话好像并没有什么联系。  “行吧,你在场。”  戚余歌有些愁:“顶着个走火入魔的名声,我是不是从今天起得装疯卖傻?”  “戚家已经被我派人转移了住处,有人护着,不会再被解九泽挟持。”  上簇玉峰之前,戚余歌是豪门大族家的公子。  一晃多年,当年戚余歌的亲眷尽数去世,但还是留有后人。  戚余歌和他们没有感情,却也不忍心看他们被解九泽残害。  郁峤:“不用畏惧解九泽,马上就可以做自己。”  “我欠你的恩情越来越多了,垒得比簇玉峰还高,要怎么还?”  郁峤忽然掐了一下戚余歌侧脸,不疼,戚余歌却往后缩:“干嘛啊。”  “你不用还恩情,毕竟是要嫁到浮音阁的人,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  迟宁和程翊风是老相识,程妤的事情后,迟宁和程翊风之间也有了嫌隙。  迟宁到云望郡来,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去拜会程翊风。  直到程翊风专门派人来请迟宁去参加宴会。  他们的住处属于临壑山庄下的,程翊风说要尽地主之谊,迟宁不好拒绝,只得前往。  于林看到迟宁出了门。  最开始的那几天,迟宁活动范围很有限,不是好的下手时机。  这天迟宁一出门,于林就偷偷去找了沈秋庭。  说完了消息,于林问:“好处呢?”  沈秋庭抛出一只锦囊给于林:“记得规矩么。”  于林接了,打开看,见是一个顶级灵器,喜道:“知道了,不会告诉别人。”  找于林帮忙是最简单的,贪婪好收买。  至于于林后面会不会把事情真相说出去,沈秋庭冷笑一声。  说出去又怎么样,到时候……木已成舟。  谁还能拦得了他?  迟宁去见程翊风要穿过一条通道。  这条通道连接临壑山庄的两个部分,末端连着一座漂亮的拱桥,架在河上,跨过这条拱桥就到了程氏的居住地。  正是午休的时间,人很少,小道狭长寂寥,春日阳光倾撒下来,人影缩成小小一团。  迟宁被高挑出的房檐遮住了阳光,走过那栋建筑后,冷风一吹,迟宁打了个寒噤。  顷刻间,竟变天了。乌云蔽日,阴沉欲雪。  奇怪的是,只有迟宁所在的一块地方被黑云笼罩,较远处,天空还是湛蓝色。  迟宁头部隐隐作痛,愣愣地看着前方。  眨了下眼,眼前的景象无丝毫改变,迟宁这才确信刚才空荡荡的桥上多出了一些东西。  拱桥一侧的白玉阑干上坐了一个人,垂着双腿,忽然上身前倾,从阑干一跃而下。  来不及想那么多,迟宁上前去拉那人。  他抓住跳河者的手腕,那人反握住他,悬在半空,缓缓转过头来。  迟宁还未看清跳河者面容,原本的人身化作白雾,一股一股缠上迟宁。  其中一团雾气流转着淡淡光芒,钻到迟宁胸膛内。  迟宁手上一空,身体立刻被茫茫雾气包裹起来。  雾气如有实感,蚕丝般坚韧,又永生不灭,迟宁斩断了一层,它又生出更多。  迟宁闭眸念咒诀,想使用火来烧。下一瞬,再睁眼时发觉自己已在水下。  指间火焰霎时熄灭,白雾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八方涌来的藤蔓。  其中一条藤缠上迟宁的脚踝,拉着迟宁往水底拖。  一路下行,河水深不可测,根本触不到河床。  迟宁怀疑,这真的是他看到的那条小河吗?  灵力一流转,脑中就痛苦无比,头痛欲裂。  迟宁忍着疼凝出一股灵力,准备自救,此时周身藤蔓全被砍断,一只有力的手拉着他上浮。  浮出水面,原来天空已经恢复了湛蓝色。  “没事吧,怎么不小心落了水?”帮他的人问道。  迟宁转头,看到一个俊朗的年轻人,狭长的眼睛里满是关切。  他下意识感觉这是张极熟悉的面孔,张了张唇,想说出一个名字来。  那点模糊的记忆萤火般熄灭,迟宁把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他痛苦地皱着眉头,问:  “你是?”  沈秋庭揽过迟宁的肩膀,带他一跃而起来到岸上,语气低落下去:“您不认得我了?师尊。”第83章 迟宁的清白,危!  “见……见鬼了。”  桥边,一位丫鬟跌坐在地上,他刚才还看见两位男子游到岸边。  不过眨眼功夫,两个活人在她面前生生消失了!  只剩水面一片漆黑,水下颇不平静,发出濒临沸腾的声响。 第89章 迟宁甚至无法判断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他睡醒头疼得厉害,坐了许久也未有分毫好转。  青年人推开唯一的那扇门,走了进来。  迟宁抬头看对方,知道这人在水下救过自己。  “我见过你。但却记不起你的名字。”  “我叫沈秋庭。”青年人说。  这个名字并未激起迟宁的太大反应,迟宁喃喃自语,回忆混乱的梦境:“我做了场梦,水底有亮晶晶的东西,那人说是夜明珠,带着我去找……”  “这是师尊落下河失忆前的情景。”沈秋庭答。  迟宁长睫眨动:“所以那个带我找夜明珠的人,是你?”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后,迟宁愉悦起来:“秋庭,我之前是这样叫你的吧。”  “是,是的。”  一直对答如流的小徒弟突然磕巴,视线游移到地上,有些局促。  迟宁笑起来。  瑞凤眼弯出漂亮的弧度,像是笑徒弟的赧然。  “秋庭,这铁环是怎么回事?”  “帮助师尊治疗,隔绝灵气用的。这是千年玄铁所铸,避免仇人寻着师尊的灵力,找过来。”  “什么仇人?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迟宁揉着额角,一去回想,脑中就像被利器凿击似的疼。  “师尊头部刚刚受创,偶尔记不起来也是正常的。”  “谁害我?”迟宁依旧问。  “顾凌霄。炎北魔头,他和师尊积怨已久。”  “顾凌霄……”  迟宁低声念这个名字,舌尖翘了又卷。  他恍惚有种错觉,这名字他叫过许多回。  “我在保护师尊,这个锁链也是。魔头杀人不眨眼,如果被他找到这里,以师尊现在的状态是无法相抗衡的。”  沈秋庭忽然走近,坐在床边,闻到了迟宁身上清冷怡人的香气。  迟宁双腿微蜷着,衣袍遮不住的白皙皮肤,瘦削精致的肩头他动动手就能碰到。  “之前太危险了,”沈秋庭握上迟宁的手,掌心很烫,“师尊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你救出来。”  沈秋庭另一只手搭在迟宁肩膀上,来回滑动:“我再检查一下师尊身上还有没有伤口。”第84章 失忆诱哄  迟宁身子缩了缩:“这,这怎么行呢?”  “师尊受伤,做徒弟的当然要关心一下。”沈秋庭的手从迟宁的肩膀往衣襟上滑。  迟宁很抗拒,但并不知道这种强烈抗拒是哪里来的。  “你别这样。”  迟宁往后退,小臂不小心撞上床头,嘭的一声,很响。  这动静把沈秋庭的理智拉回来些。沈秋庭眼中原本有流星尾的光,光束一闪而逝,留下黑沉的光。  这之后,迟宁再没见沈秋庭做过什么出格事。  沈秋庭愿意陪他说话,陪他整个下午和黄昏。  却不愿意带他出门。  沈秋庭说,现在是夕阳日落的时分。  迟宁眨眨眼:“但我看不到呀。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啊?”  沈秋庭不答,掌心幻化出一枚灵石抛在半空,灵石发出一道光,投在墙上,墙面上显出奇妙的景来。  似乎把外面的小世界搬来了。  沉闷的石室里映着橘粉色的晚霞,  迟宁多日未束发,青丝垂着,一缕发梢在转头时蹭过沈秋庭手背。  迟宁没注意沈秋庭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渴望中带着三分柔软,像石子投在湖面,最先激起来的那圈涟漪。  层层叠叠,看似汹涌,拍在岸上的时候轻柔和缓。  沈秋庭幻想过无数次独自拥有迟宁的时刻。  没有一次契合于此刻现实。  他把迟宁关在这里,独处,却没生出一点欲念。  他看着迟宁的侧脸,琉璃般的眼瞳里倒映橘粉光,往下是白净的后颈,脊背上凸出的蝴蝶骨。  迟宁天生就该是这样,有种不可侵犯的美。  第一次见迟宁时,沈秋庭也这么看着迟宁,烟花在他们面前的天空中绽开。  沈秋庭当时还不懂爱恨。  但他确定,那是他一生最心动的时刻。  迟宁转过头来,青丝再次触碰到沈秋庭,他觉得这位徒弟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决定跟他商量一件事。  迟宁伸出手腕去,如瓷如玉的皮肤上赫然显出一道红痕,是被铁环磨出来的:“能解开吗?我不乱跑。”  “疼?”  迟宁点头:“嗯。”  沈秋庭:“还要再等几天,到时候就安全了,相信我。”  “这样啊……好吧。”  失忆后的迟宁很听话,安静又爱笑。  沈秋庭总觉得他像只猫,眼睛绚烂,样貌漂亮。  迟宁头疼严重,偶尔深思时头痛欲裂,因此很难集中注意在一件事上。  见沈秋庭不给他解锁链,迟宁转而去看小桌上的白瓷瓶,指着瓶中花说:  “这个,怎么一直不凋谢?”  三春桃开了,沈秋庭折了一支带给迟宁,插在瓷瓶的浅水中。  “我每天都换新的来,那时候你还没醒。”  “每天早上吗?”  “看你一眼,我就走了。”  迟宁能感觉出沈秋庭很忙,但后者又不愿透露他在忙什么。  迟宁很快把这几句对话抛在脑后,专心地看花。  他凝出些许灵力在指尖,把那团光芒化成和桃花一样的粉色。  迟宁用指尖戳了花瓣一下,桃花颤动几下,萤火虫散去般坠落。眨眼的功夫,瓷瓶里剩了空枝,几瓣粉色飘落到迟宁的衣袖上。  “天气都已经这样暖和了。”迟宁说。  沈秋庭:“想出门吗?”  “可以吗?”  迟宁立刻抬起头问,眼神亮晶晶的。  他时常这样笑。  每个笑容都让沈秋庭晃神。  “可以。”  迟宁:“也是要等几天对吗,把这个链子摘了。”  “对。”  沈秋庭得偿所愿,这段时间美好得不现实,像陷进天鹅绒一样的美梦里,  他原本要坠落于万丈深渊,一朵云突然出现,托住了他。  顾凌霄从他手中抢走的,沈秋庭终于拿了回来。  沈秋庭有时候很不懂顾凌霄,拥有迟宁不就够了么,何必要炎北,何必管天下。  “我说过很多次要带你走,我找到了一个地方……”  “什么?”迟宁不懂沈秋庭在说什么。  “师尊在这里好好呆着,这是我要做的一件事情。”  沈秋庭走出石室,在室外加了三道禁制,  便有一人从角落中走出,低头听令。  “事办妥了?”沈秋庭问。  那位手下黑袍遮住全身,戴苍青色獠牙面具:“是,属下按王上的命令在顾凌霄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山体倾塌,属下等人在那处等了两日两夜,顾凌霄都没能出来。”  “应该是……”  沈秋庭抬手示意属下噤声:“不能放松警惕,继续盯着。”  “是,还有大量人手继续在那处埋伏。”  见沈秋庭满意点头,面容不像之前那样沉郁,那属下大着胆子问:  “王上的心情很好?” 第91章 青枫说:“要不要做我徒弟,保证你能吃饱饭。”  这话只对着戚余歌说。  放在从前,戚余歌养尊处优的,根本不和道士多纠缠,此刻却被“饱饭”两个字吸引。  青枫道人口才绝佳,三句两句哄来了一个徒弟,却不料戚余歌非要带上解九泽。  青枫略看了看解九泽的天资,摇头:  “他是朽木,你是珍宝,修真这条路啊,强求不来。”  可戚余歌抱着解九泽的胳膊不撒手:“这是我哥,他不去我也不去了。”  解九泽看了青枫的穿着和气度,知道这是个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就用力把戚余歌的手往下拽:“你别犯傻。”  两个倔小孩站在街头吵了半天。  谁也不想让。  最终把青枫道人看笑了,他用拂尘点点解九泽的脑袋,退让道:“行吧,强求便强求一次,你也跟我上山去。”  时间走得很从容,少年成长的却太仓促。  少年练剑,戚余歌看见解九泽鬓间的一滴汗,淌过锋利的下颌线,最终在下巴尖坠在地上。  他心口怦然。  从此做了个百折不回的美梦。  不想反目成仇来的这样快。  但戚余歌谁也怪不得,是他所求太多了。  戚余歌连解九泽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独自一人坐在屋内,门开着,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不久,蜡烛也熄灭。  郁峤睡前去关窗,注意到窗下,墙根处有道黑团团的影子,蜷着,可怜巴巴的。  打开门看,是戚余歌可可怜怜地蹲在那儿。  “怎么不敲门呢?”郁峤走到人身前,也蹲下,手轻轻拍戚余歌的肩膀。  吹久了夜风,戚余歌开口时嗓音很哑:“我算着时间,再等半刻钟你不来,我就回去了。”  “那我幸运咯,没错过多见你一次的机会。”  戚余歌被郁峤扶着站起来,一时没站稳,踉跄地往旁边栽。  郁峤想去护他,却被顺势抱住。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  发生在初春夜里,寂静无声。  戚余歌的前额抵在郁峤肩头,就这样简单地接触。  郁峤的身体很僵硬,双手无处安放似的,起先垂在身侧,之后抬起,想抚上戚余歌的背。  隔着空气犹豫几下。  最终又轻又缓地揽在戚余歌腰间。  郁峤像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问。  安静地,包容地接受了戚余歌一切的不平整。  不知过了多久,戚余歌慢慢直起身子。  他眼尾有点湿,还红通通的,半垂着眉眼,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郁峤没忍住在他眼尾按了按,问:“难过了?”  “很难过。”  “难过时知道来找我就好,”郁峤的手指从眼尾一直抚摸到鬓边,“还不算糊涂。”  戚余歌笑了一下。  这点暧昧像花枝上的一点露水,保存不住,风吹几下便散。  等进到郁峤房间,两人又恢复了从前的相处方式。  “今晚睡这里吗?”  郁峤问过,很自觉地打开衣柜抱了床被子出来,“那我打地铺。”  时间不早了,洗漱过,戚余歌躺在床上,把大红牡丹纹的锦被直拉到下巴尖:“龙凤烛是不是只买了一对?”  “嗯,怎么了?”郁峤在地上侧了侧身。  “明天再去买吧,这对不能再用了。”  “不是要回到浮音阁办婚事吗?”  “多准备些,总没错的。”  解九泽其实没走远,站在黑暗里,看着戚余歌出了门,走到郁峤房外。  后来两人在廊下拥抱。  解九泽转身离开,敲了三下石墙,召出人来。  “峰主。”  解九泽养的杀手,帮助他用更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  解九泽面沉如霜:“动手,杀郁峤。”  ……  明月西沉,天空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时间过了三更。  解九泽才醉醺醺地推开住处房门。  屋里不是想象中的寂静,有人坐在桌案旁,在解九泽进门的瞬间抬头看过来。  “你怎么没回去?”  解九泽随口一问,步子都没顿,拿了衣服想去洗浴。  “我担心你。”许泊寒答。  许泊寒不但没回去,还很精心地收拾了一番,木簪挽着青丝,衣裳很轻薄。  “我能有什么事?还用你担心?”  解九泽往浴室去。  他的话并没什么恶意,但在醉酒晚归的深夜,落在许泊寒耳中,就有了别样意味。  许泊寒语气瞬间低落下去:“我不能替你做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解九泽停下脚步,“你别乱想。”  许泊寒走到解九泽身前,闻到浓重的酒气。  “你去哪儿了?还喝了酒。”  是借酒浇愁吗?许泊寒心想。  解九泽是个极度克制的人,是什么事让他这样失态,借什么酒,浇哪般愁?  “泊寒,这些事我有分寸。”解九泽不愿多解释。  “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许泊寒说,“可是,有人在牵动你的情绪,你被他影响了。”  许泊寒的眼睛真的和戚余歌肖像。  只是更圆了一些,睁大时温柔又无辜:“阿泽……我不希望有这样的人。”  许泊寒身子很软,手臂环在解九泽的脖子上,踮起脚,呼吸有些重。  解九泽醉意上涌,身体发热,听到许泊寒问:“你是爱我的,对吗?”  “我爱你。”解九泽说。  他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他的挚爱是许泊寒,  许泊寒也是要陪伴他走完一生的人。  挑开了解九泽的衣带,许泊寒微凉手指触摸在结实的腰腹间。  解九泽终于有了回应,伸出手按在许泊寒的后颈上。  手指下意识地去触摸,却没在颈后摸到凹凸不平的纹路,  像被火烫到一般,解九泽猛然清醒,手臂一发力,把许泊寒推开。  许泊寒往后趔趄几步,难以置信地看他。  解九泽从来没有这么对过许泊寒。  许泊寒似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阿泽,是我做错什么吗?这次再见面,你待我不似从前亲密了,我知道,我非修仙人,对你没什么助益。”  “又胡思乱想了。”  解九泽捏着眉心,心如乱麻。  “我能看出戚余歌颈后的那个烙痕,是仿照我的。”许泊寒摸了摸自己颈后,他那里是平整的,桃花样的胎记,“之前那段我不在意,因为那时候你是不理智的,你替我难过。”  解九泽听到许泊寒问:“今晚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还不想做这些。”  许泊寒:“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们很久前就该成亲了,为什么不能做这些?”  提起那场意外,解九泽叹了口气:“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我的另有其人,阿泽,答应我,回到过去,好吗?”  ***  春日晏晏。  迟宁终于出了石室,当踩在大街上时,他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第93章 因为沈秋庭是他的道侣啊,也是和他相处许多年的小徒弟。  “睡不着了?”沈秋庭走过来,极自然地摸了摸迟宁垂顺的青丝。  “嗯,白天睡太多了,”迟宁想了想,“但似乎做了噩梦,头很疼,睡起也没什么精神。”  迟宁不再住在石室里。  石室外是华丽的地下宫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草木在不见阳光的地方茂盛成长。  这里别有洞天,一股流水汇入池中,空气里到处是花木芬芳。  和沈秋庭相处的这段时间,迟宁瘦了很多。  他原本就清癯,现在更是一点多余的肉都无,皮肤白到近乎透明,依稀能看到其下淡青色的血管。  病态且不健康,任谁看了都会心疼。  沈秋庭却喜欢,在迟宁纤瘦的腕子上戴了黑色铁环。  还是千年玄铁所铸的那一支,触手寒凉,分量也沉甸甸的。  与迟宁瓷白的皮肤对比,有种病骨支离的美感。  起码沈秋庭是这样以为的,他牵起迟宁的手,在手腕处落了个吻。  手背上,毒蛇伤疤完全没有褪去。  依然是鲜红色的两个小孔,细又深。  “没做噩梦,你梦到了我们的一些往事,是美梦。”  沈秋庭俯下身子,和迟宁对视。  狭长的眼眸里光芒一闪,蛊惑人心。  “是,是美梦。”  迟宁眼中的神采像被搅动了的湖水,动荡不息,不复平静。  他的记忆也被更改了。  往事被打破进而重新构建。  是个美梦。沈秋庭陪着他一起睡的,睡醒时他还枕在沈秋庭的臂弯里,沈秋庭靠过来,在迟宁的眉心落了个吻。  “对,这样才听话。”沈秋庭赞赏道。  迟宁笑起来,空洞但勾人。  眼波里没什么澄明,却足够懵懂无知,像只初次踏出森林的幼鹿。  “这里,能养鱼吗?”迟宁指着水池。  “能养,但现在不行。”  迟宁迷茫地眨了眨眼,却没问什么。  沈秋庭不喜欢他多问问题,这一点迟宁是很清楚的。  实在是过分的柔顺和听话了,沈秋庭满意一笑,也在水池边坐下来:“现在不能养,因为我们马上就要搬走,等到了我们的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们的家……”  迟宁呢喃,他记忆力实在是差,他和沈秋庭结为道侣已经有一年,怎么连他们的家在哪里都记不清了呢?  这个问题沈秋庭显然不打算解释。  沈秋庭宣布决定:“明日我们就动身。”  “嗯。”迟宁没有异议。  他很爱他的这位道侣,愿意听从沈秋庭的话。  但是……  迟宁投了一枚石子在水中,涟漪波动,层层荡开。  迟宁想,为什么呢?他忘记爱沈秋庭的所有原因了。  因为体贴吗,还是多年情分?  迟宁笨拙地想,直到沈秋庭垂下眸来看他,迟宁就再也不能思考了。  “我们赶路的时候,可能会遇到顾凌霄,到时候你知道怎么做,对吗?”  “他是我们的宿仇,我不能理会他,必要的身后……”  “杀了他,”沈秋庭替迟宁说下去,“绝不手软。”沈秋庭颇为得意,他就把迟宁藏在云望郡,这大概是谁都不会想到的。  就在顾凌霄的眼皮底下,程翊风的势力范围内。  他仍敢带迟宁出去,既使撞上顾凌霄。  相隔一层幂篱,对面不识。  沈秋庭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他把迟宁藏得多好啊。  迟宁身上一点从前的痕迹都没有了。  迟宁眼里心里只剩他一个人。  只要沈秋庭想,他可以让迟宁做任何事。  顾凌霄何足为惧。  沈秋庭却忽略了迟宁的身体。地下没有日光,阴暗湿润,人不能长久居住,何况迟宁底子本来就差。  从到石室的第一天,迟宁的咳嗽就没停过。  眼下是深夜,地底的温度比冬日还冷。  迟宁穿得薄,此时咳起来,咳声不大,又低又闷的,许久才停。  “把药吃了。”沈秋庭略给迟宁把了把脉,拿出瓶药来。  没人比沈秋庭更清楚迟宁的身体状况,沈秋庭在迟宁身上施下的每一个法术都是有害的,副作用巨大。  沈秋庭心里明镜一样,却还是用了。  想拥有迟宁的欲望超过了怜惜,沈秋庭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无可厚非。  能怪谁呢,怪顾凌霄的横刀夺爱,怪迟宁的冷淡疏离。  沈秋庭不必顾忌手段,只要他是赢家。  药物被水冲服,见效很快,迟宁从干咳中平复过来,擦去唇上沾着的水珠。  两瓣唇像雨里湿漉漉的玫瑰花。  沈秋庭看着,喉咙有些发干。  吃过药,迟宁意识越发昏沉起来,白天睡饱了的人重又倚在沈秋庭肩膀上睡去。  沈秋庭在迟宁肩膀上揽了一下,对药材的安眠效果很满意。  他抱起迟宁,往床边走。  眼底透出些贪婪和急不可耐。  迟宁被放在床上,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沈秋庭想更进一步,却听得宫殿上方有敲击声,一两声,很快消失了,空间中安静地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沈秋庭却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猎豹般警惕起来。  ……  “这里能打开吗?”  一件极不起眼的民宅里,顾凌霄指着最里面的小屋,对屋主人说。  连日的昼夜赶路让顾凌霄看起来精神萎靡。  眼下青黑,下巴上冒起胡茬,如果不是今晚出门前戚余歌提醒他换衣服,顾凌霄身上还穿着破了三个大洞的袍子。  屋主人慌张地搓着手,被一群破门而入的人弄得冒了汗:“荒废很久了,里头是仓库,又乱又潮湿,耗子到处流窜。”  顾凌霄透过门缝观察了片刻对方口中的“仓库”,推开屋主人,一脚踹开门:“别听他废话,搜!”第87章 在他下唇咬了一口  夜里下了场急雨。  沈秋庭带着迟宁一路奔逃,坐着飞船法器,下方的风景飞速向后掠去。  四方漆黑,看不到追来的人,危险感却挥之不去。  忽的,一张灵力网从天而降,把法器逼停,笼着两人往下坠。  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灵力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批靠近的黑色人影。  “他是……顾凌霄吗?”迟宁指着最前面的那个人。  因为沈秋庭告诉过他,顾凌霄发现他们了。  危急关头,沈秋庭拉着迟宁的手臂,嘱咐道:“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跟顾凌霄走。”  迟宁点头: “放心,我不会被他抓到的。我会一直陪你……”  会一直陪他……  沈秋庭愣了愣,眉眼舒展开。  平生能得这么一句话,让他永世不入轮回也值了。  纵然是失忆时的一句承诺。  “你给我的这个,我还留着。”迟宁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支匕首。  沈秋庭把武器给迟宁的本意是让迟宁寻机会杀顾凌霄。 第95章 “你不信我,要信他,他是你什么人?”  迟宁在说“徒弟”和“道侣”两个称呼间犹豫片刻,最终挑了一个亲密的:“是、是道侣。”  顾凌霄简直要压不住内心的妒忌,咬牙问:“你们合籍多久了?”  迟宁不太确定地说:“一年了。”  “可举行仪式?在何处举行的?在场的亲朋都有谁?”  “记不清了……”  “因为是假的,”顾凌霄抬高音调,“他骗你的话,你偏深信不疑!”  “不是的。”  迟宁尝试挣开顾凌霄的手,却被顾凌霄不由分说地背在背上。  戚余歌和顾凌霄分头在城中排查,戚余歌天明还没有停歇,更糟糕的是,他和顾凌霄失去了联系。  有人来传消息,说迟宁已经被找到了。  戚余歌心头的石头终于放下,又问:“阿宁受伤了没有?”  传话的人想了想:“看不出身上有什么伤口,但是,但是脑袋好像坏了。”  被人说脑子坏了的迟宁被顾凌霄带回临壑山庄,坐在桌边,看顾凌霄在桌子上放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物件。  失忆后,迟宁的逻辑很简单,在他看来,顾凌霄才是脑子坏了。  顾凌霄摆好了东西,挑出一只小木鸟放在迟宁面前:“这个,还记得吗?去重明镇前我送你的那只?”  迟宁摇头:“太难看了。”  “这个呢?”顾凌霄又拿出一只糖葫芦,回来时让人买的。  “送给我吃么?”迟宁懵懂地去接。  顾凌霄把糖葫芦给了迟宁,直叹气。  沈秋庭到底有什么好,把迟宁养得这么瘦,给他吃饭吗?  迟宁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仍惴惴不安:  “我陪你回来,你就答应让我看沈秋庭的。”  “嗯,我是答应你了。”  迟宁:“那让我去看。”  顾凌霄按着迟宁的肩膀让他坐下,俯下身,把人圈在自己和椅背之间:“再陪我睡一晚,我就让你去看。”  “怎么睡?”迟宁脱口道。  看着什么都不懂的迟宁,顾凌霄有些负罪感。  但是,用这个办法,说不定能让迟宁回忆起来?第88章 不给摸了,尾巴尖打湿了。  “骗子,言而无信,”迟宁抱着一团被子,控诉顾凌霄,“之前都说好了的。”  顾凌霄:“骗子是那姓沈的。”  迟宁又怕又委屈又坚持:“我要见沈秋庭。”  “他死了。”  顾凌霄把迟宁怀里的被子扒下来,扔在墙角。  “死了?”迟宁过于震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凌霄。  顾凌霄平静道:“是,死了。”  顾凌霄和迟宁的卧室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乒乒乓乓一阵大响动,还隐约有激烈的人声。  戚余歌听到消息刚赶回来,听到这声响,急忙在外面敲门:  “顾凌霄你动手了?你干什么呢?”  “哎,”郁峤拦他,“人家小别胜新婚,你别破坏气氛。”  “有什么气氛啊,一定是顾凌霄趁阿宁不清醒欺负他。”  郁峤拉人回去:“欺负也分方式,你听这声音,还不懂?”  屋内传来很清晰的一道床板吱呀声。  戚余歌:“……我明天再来看。”  迟宁委屈死了,那魔头不仅害了沈秋庭,又在争执时他唇上亲了一口。  好不要脸面。  迟宁揉了一下红通通的眼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尸身呢,尸身在哪?”  顾凌霄冷哼:“喂了深山里的野狗。”  “那我也要给他收尸。”  顾凌霄故意气他:“骨头渣都不剩了。”  迟宁缩在床角不说话。  他衣服上的雨水已经干了,留下成片脏兮兮、皱巴巴的印子。  在床角躲着,像只可怜的兔子。  顾凌霄叹口气,从迟宁发丝间捡出一片枯叶:“你身上太脏,要洗一洗。”  迟宁攥紧衣襟:“不脏。”  顾凌霄故技重施,把迟宁背起来,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强行把人带到温泉边,顾凌霄按着迟宁给他脱衣服。  “别乱动,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伤口,”顾凌霄捏着迟宁的肩膀觉得硌手,“这么瘦,沈秋庭没给你吃过东西?”  被扒得只剩中衣,轻轻放下汤池,迟宁一下水,就往远离顾凌霄的方向挪动。  顾凌霄没让他逃过去,一手抓住迟宁两只手腕,把人抵在池壁上。  说来奇怪,迟宁手腕上扣着的两个铁环,看似平平无奇,但无论顾凌霄用什么法子,都无法把它们取下。  迟宁拒不配合:“别碰我。”  “你哪里我没碰过?”  顾凌霄用木瓢舀了水,慢慢往迟宁肩头浇,略烫的泉水氤氲出浓重的雾气,不久,迟宁就感觉到热,脸上红扑扑的。  顾凌霄边给迟宁洗身子,边往迟宁体内注入灵气,游走全身。  迟宁的身体认得这股灵气,很愉悦地接纳了。  不安的情绪被安抚下去。  顾凌霄的灵力好舒服……  迟宁不好意思说出口,却也没有再拒绝顾凌霄。  慢慢的,迟宁也不再提沈秋庭了,两只胳膊扒在池沿上,侧脸枕在手臂,舒舒服服地泡温泉。  顾凌霄的手覆在迟宁的脊骨上,慢慢往下滑。  最后按在尾椎的位置。  “尾巴。”顾凌霄说。  迟宁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什么?”  失忆了应该更好哄一点,顾凌霄打迟宁尾巴的主意:“尾巴变出来看一看。”  让师尊找回记忆,就从变尾巴开始。  迟宁泡温泉泡得晕乎,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为难: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样。”  顾凌霄:“放松慢慢想,不要着急。”  迟宁就一直想啊想,想他有尾巴的样子。  片刻后,紧真的变出尾巴。  好几束,毛茸茸的,甚在空中,晃悠悠的。  迟宁被下了一跳,瞪大眼睛,尾巴尖也绷直了,紧张地不再晃动。  顾凌霄捋上迟宁尾巴尖儿。  “嗳?”迟宁瑟缩一下。  被摸尾巴的感觉说不上来,有点麻,有点痒,一摸身子就颤,不怎么舒服。  顾凌霄越揉迟宁越别扭。  一不小心炸了毛。  顾凌霄拇指周围的羽毛不再驯顺地任由摆布,而是轻微炸起来,昭示主人心情的不美好。  “不给摸了。毛毛打湿了。”  迟宁从顾凌霄的手心里抽出尾巴,抱在臂弯里,看着打湿了一部分的尾羽,挺抑郁的。  顾凌霄把迟宁抱上岸,给迟宁烘尾巴尖,那一块羽毛很快蓬松柔软起来。  迟宁又把尾巴捞在怀里。  大概是习惯了,顾凌霄再背迟宁时后者没抗议。  迟宁这次鞋也未穿,白皙的脚光裸着,一晃一晃。  顾凌霄继续打睡觉的主意:“今晚的觉还没睡呢,明天带你去见沈秋庭,找找他的骨头渣。” 第97章 迟宁做了个吓人的梦,梦里戚余歌送他们的牡丹帘幔被挂起,屋内一片喜庆的红色。  是大婚吧。  迟宁穿着华贵红服,被许多人推进一个屋里。  屋内不吵闹,只有一个人安静坐着,那人看起来身量很高,但穿裙子不显得违和。  鬼使神差地,迟宁走过去,挑开那人盖头。  红绸落地,馨香袅袅。  迟宁却倒吸一口凉气。  是顾凌霄坐在那。  太可怕了,他竟然娶了顾凌霄。  迟宁一身冷汗从床上惊坐起。  时间还很早,春初的天空没亮堂起来,顾凌霄也立刻醒来,打了个响指点燃蜡烛。  “怎么了?”顾凌霄问。  迟宁还在梦里没缓过神:“不要你,要沈秋庭……”  “你再说一遍?”  顾凌霄脸色很难看,早起烦躁的情绪还没压下去,就又被迟宁气出了火。  要什么沈秋庭,一天到晚离不开这个名字。  顾凌霄躁郁地把迟宁按在床上亲了一番。  这个吻耐心又绵长,迟宁喘不上气了,顾凌霄就先分开些让他呼吸,片刻后又压上去。  迟宁说不出话,只能小声呜呜。  被放开的时候,迟宁嘴唇红润润的,眼尾也被水汽沾湿。  一吻结束,顾凌霄倒是不生气了,迟宁却是很委屈。  “坏人。”  迟宁拿枕头砸顾凌霄。  枕头毫无杀伤力,一团棉花软趴趴地砸在顾凌霄胳膊上,让顾凌霄愉悦起来。  顾凌霄揉了把迟宁乱蓬蓬的发丝,问: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你熬了几晚没睡?又多久没做过了?你是不是该补偿我?”  顾凌霄这句话吓唬迟宁的成分居多,真没打算趁今早做坏事。  但迟宁没听懂,更没被吓唬到。  “我要下床了!”  迟宁钻出被窝来,他看到顾凌霄就想起诡异的梦,不能和他呆在一起了。  顾凌霄睡在床外侧,迟宁下床的必经之路上,可他丝毫没有让行的意思。  迟宁去推顾凌霄,这样以来就成了半趴的姿势,窄腰塌下,更突出了某个部位。  尾巴把中衣顶出一块不小的弧度。  迟宁的尾巴依然是收不回去,只能偷偷藏起来。  昨天出门时靠外袍罩着,晚上睡觉时拢到一边,避免压到。  那几束尾羽一不开心就微微炸毛,竖直了,不再甩来甩去。  顾凌霄看迟宁衣服下的那团不再晃动,判断出迟宁大概心情郁闷。  迟宁完全不知道这个姿势多么危险,见推不开顾凌霄就想从他腿上爬过去。  爬到一半,人就被拦下。  顾凌霄截获美人,把迟宁压在床褥上。  “这里,他碰过吗?”顾凌霄揉迟宁的腰侧。  那里敏感,顾凌霄摸了几下就看到尾巴可怜巴巴地颤动。  迟宁瞪了顾凌霄一眼。  沈秋庭比顾凌霄有礼貌多了,甚至没像顾凌霄一样跟他睡在一张床上。  但迟宁就是想跟顾凌霄对着干,于是说:“碰过……”  顾凌霄眼神一下子阴笃起来。  这歌单纯的早上逐渐变了味道,顾凌霄在那片肌肤上摸来摸去,巡视领地般,让两人相触的地方急剧升温。  迟宁绵长吐息着,不安地扭身子。  “你压得我难受……”迟宁抱怨。  “压到哪儿了?”  顾凌霄吻迟宁瓷白的锁骨,留下一串痕迹。  “手腕疼。”  迟宁的手腕被顾凌霄攥着压在背后。  顾凌霄捏得紧,皮肤上浮现出一圈红印。  顾凌霄松开手,挺幼稚地在迟宁手腕上吹了几口气:“马上就不疼了。”  “才不信……”迟宁撇嘴。  “啧,娇气呢。”  顾凌霄也卖惨,把手背给迟宁看。  手背上昨晚迟宁咬的那道牙印还在,颜色已经很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顾凌霄夸大伤情:“说不定要留疤,你是不是得给我赔偿?”  “什么赔偿?”  顾凌霄:“让我也咬一口。”  迟宁:“你这个人睚眦必报……小气……”  “那我大气一点,”顾凌霄指指迟宁的手腕,“这次咱们算扯平了。”  顾凌霄挺喜欢逗迟宁玩,觉得他有意思。  想法简单,问什么说什么,有时候生气了不理人,过了会就把这点不开心全忘在脑后。  再去跟他聊天时迟宁还仔仔细细地回你,即使不开心了,也拧着眉头认真答话。  两人在床上闹了一通,出来时早饭已经上齐。  程翊风对迟宁很上心。因为顾凌霄现在拒绝一切人来探视迟宁,程翊风来不了,只能安排人送来丰盛餐食。  迟宁吃饭的习惯还是没变,动作斯文优雅,一点一点往嘴里送。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这样也挺可爱的。”顾凌霄突然说。  他们之后还会生活在一起,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回忆。  迟宁夹了一块红糖糍粑,很嫌弃地看顾凌霄:“你的脑子,不太清醒。”  顾凌霄:……  迟宁胃口不大,吃了一会儿就饱了。  顾凌霄又给他盛了碗酒酿圆子,让他吃完才能走。  “你怎么总是强逼着人做事?”饭桌边有仆人伺候,迟宁问他们:“顾凌霄平时对你们也这样吗?”  仆人头压得更低了,不敢答话。  吃过早餐,迟宁看到书桌上的很多很多话本子。  “今天要继续看么?”他问。  “不用,我说过你签了字就不用看了。”  “我什么时候签了字?”  “不承认?”  顾凌霄拿出合籍书,上面赫然加上了迟宁的名字。  迟宁定睛辨认了片刻,确定那是自己的字迹。  但他没有签啊。  “你耍花招!”  “没有。”顾凌霄拒不承认。  说着,顾凌霄拿出本黄历,“我看看哪天是个好日子。要不和郁峭他们一块办?他们要会浮音阁,要不然我们同去?”  迟宁的难过是实打实的,顾凌霄这人心眼好多,自己的字怎么会凭空出现在纸上?  “三妻四妾我也不要你!”迟宁很恨道。  “三妻四妾?你想都不要想!”  顾凌霄心想沈秋庭真是给迟宁灌了迷魂汤。  有什么想不开非要沈秋庭不可。  “你是喜欢沈秋庭那张脸?”  迟宁一时没反应过来:“嗯……嗯……”  “那关了灯,你也可以把我当沈秋庭。”顾凌霄有合籍书在手,占据主动,反正迟宁再闹也闹不到哪里去。  “无赖!”  迟宁再也不理顾凌霄了,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没过多久,顾凌霄出了门。 第99章 “迟仙尊。”眼神热切,像有许多话要说。  迟宁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  这人他不认识叭。  “我想……”祁维欲言又止,看着迟宁,想和他单独聊聊。  顾凌霄往旁边迈了一步,恰好挡在迟宁前面。  “既然有任务在身,还是不要耽搁太久了。”  祁维好心建议顾凌霄:  “你如今身份特殊,许多人…图谋害你,不如早日回炎北。”  顾凌霄本来想蛰伏在云望郡,隐瞒众人,伺机而动。  但迟宁出事,他无暇再考虑身份会不会暴露。如今住在临壑山庄,进进出出虽尽量掩人耳目,可有心人,早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多谢好意,”顾凌霄淡声道,“但我顾某既然来了,就得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顾凌霄近几日在图谋沈秋庭虞西的地盘。  沈秋庭被虞西群龙无首,统一炎北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  祁维追问,但这个问题显然出格了。  顾凌霄微挑眉梢,不打算回答,后退几步,揽上迟宁的肩膀。  “是我唐突。”  祁维叹口气,临走时还忍不住回头看迟宁。  迟宁懵懂地回看了祁维一眼,四目相对,祁维没出息地脸红了。  祁维何尝没听说过关于迟宁和顾凌霄的风言风语,但他对迟宁的倾慕之心丝毫没有消减。  有些人,如月之明,可望不可即。  仅仅是看一眼,也就满足了。  ……  四下归于平静,顾凌霄带迟宁继续往前走,神色如常,丝毫不提及刚才的事。  还是迟宁忍不住先开口:“阳曦会武,你若是去参加,一定会被所有人针对。”  “我知道。”顾凌霄答。  “那还执意去?”  “你替我担心啊。”顾凌霄笑问。  迟宁像被人踩到尾巴,忙否认:“才没有!”  他恨不得那什么会武明天就开始,顾凌霄被针对了才好呢。  “好吧,没有就没有。”  顾凌霄去哄,迟宁却恼羞成怒,连抖了几下肩膀把顾凌霄的胳膊甩下。  顾凌霄只得正色解释:“我行事无愧天地,因为他人非难就止步,随波逐流里淹没心志,碌碌无为又有什么意思。”  迟宁原本赌气地往前走了一段路程,听完此言后转身来看他。  隔着一程距离,顾凌霄道,“这些都是师尊交给我的。”  迟宁:“你师尊倒是境界通达。”  迟宁丝毫不知,他在夸他本人。  顾凌霄:“……”  “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想起来呢?”顾凌霄追到近前,伸出手,拨弄迟宁细细软软的发丝。  披散的发丝被揉得有些乱,迟宁嫌弃地往旁边躲,正巧碰到了低垂的桃花枝。  桃花正是欲谢时,枝干被惊动,花瓣纷纷扬扬下落,铺在湿润的青石道上。  迟宁的心跳有些快,像晃荡的花枝。  金猊感受到迟宁身体的紧绷,向顾凌霄很凶地呲牙。  完全背叛了主子。  迟宁:“说话就说话,你不要随便动手。”  ……  两人皆裹了一身春日寒气进了屋。  衣服多少被雨水沾湿,顾凌霄顾不得自己,先是给迟宁换了厚衣裳,甚至蹲下身,要帮迟宁换鞋袜。  “我、我自己来。”迟宁忙道。  “行,让你一下。”顾凌霄先去洗澡。  什么叫让他一下。  迟宁撇撇嘴。  说得这么亲密干什么。  迟宁十分不明白,他和顾凌霄从前是仇家,怨深似海,见面分外眼红。  顾凌霄该恨他恶他,可怎么看顾凌霄的言行……都是对自己颇为熟稔的样子?  顾凌霄要么脑子出了问题。  要么是个自来熟……  逆来顺受这么久,迟宁突然有了点小脾气,尝试使出灵力来跟顾凌霄打一架。  这是迟宁这些天里第无数次想要使用武力,但他真的一点点都不行。  他屏息凝神,让周身灵气流畅运转,但……灵力卡住了。  迟宁看了眼手腕上的环,灵力似乎是被两只铁环卡住了。  怎么才能取下来呢?  顾凌霄才不知道迟宁独自坐在床头想了这么多事情。  等顾凌霄洗完澡出来,就听见迟宁气呼呼的:“等我厉害了,一定要把你也抓回去。”  “抓回去做什么?”  迟宁咬牙:“日日拷打,折磨。”  顾凌霄笑开,拿出合籍书在迟宁面前晃了晃:“抓我啊,可以,抓到哪里都无所谓,反正都是道侣,该生活在一起。”  迟宁方才翻找许久都没找到这个“合籍书”,此时懊丧道:  “这张纸你竟然随身带着,洗澡还带。”  “是贴身带着。”顾凌霄又把合籍书放回怀里,不怀好意,“签了这个就要履行义务。”  迟宁:“???”  迟宁立刻决定伸手去夺。  夺来了马上销毁。  顾凌霄反应更快些,迟宁扑了个空。  倒也没有扑空,只是正正撞到了顾凌霄怀里。  顾凌霄眨眨眼:“主动履行义务么。”  金猊察觉气氛不对,从柜子上一跃而下,毛茸茸的身子撞开门,小橘球挤了出去。  而后严谨地把殿门关上。  迟宁:“是你这个无赖骗我写的。”  顾凌霄搂着迟宁的背,看到迟宁的尾巴因为气愤扬起来,把衣袍顶出一块。  “不如来玩个游戏。”顾凌霄想到些什么,“我就告诉你一点沈秋庭的线索。”  “什么游戏?”  “我教你怎么把尾巴收回去。”  “不玩!”  “不玩啊,那挺可惜,”顾凌霄使坏,“你现在赶过去找到沈秋庭,骨头应该是没有了,说不行还能找到他一点撕碎的衣料,立个衣冠冢。”  提起沈秋庭,迟宁是真的伤心。  难过到眼睛红通通的,怕顾凌霄取笑,低头用指腹快速擦了下眼尾。  顾凌霄心里翻起醋浪,  他说沈秋庭在深山里被野犬吃光,其实都是吓唬迟宁的。  沈秋庭还活着,他还有用。  但此时此刻,顾凌霄心中重新衡量沈秋庭,特别想直接忽略这点作用,提剑过去砍人。  顾凌霄轻轻吻在迟宁眉骨下:“别为他伤心。”  “你是我的。”  “连眼泪都是我的。”  “不是你的……”迟宁小声抗议,眼睛却被蒙住了,被布料绑着,眼前黑漆漆一片。  看不到,不知怎么的就被顾凌霄按着,翻身趴在了床上。  顾凌霄压下来,气息就洒在他耳廓旁:  “练习一下,”  “尾巴。”  迟宁委屈死了,才不给顾凌霄把尾巴变回去。 第101章 顾凌霄突然明白,玄铁是沈秋庭用来引渡生死劫的媒介。  上古之术,能把另一人的生死劫转移到自己身上。  替人抵命,生死不怨。  沈秋庭缓缓道:“我把迟宁关起来的第一天,就看到天边荧惑星闪烁,久久不灭。这样的天象不难推断,正好与迟宁的命格相符。”  沈秋庭迎上顾凌霄诧异的目光:“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替迟宁去死,你做得到吗?”  “你做不到的事,但我可以做。”  “顾凌霄,我们都挺自私的,如果不是因为迟宁,我这一条命,肯定是用来杀你的。”  “现如今,送给迟宁。”  这条命摆脱十数年来缠绕不散的怨恨。  送给了向往和爱。  沈秋庭佝偻起身子,向顾凌霄摆了摆手:“你现在依然不相信我,我亦无法再多做解释,便再等等罢。等我死,迟宁自然能恢复记忆。”  他像即将燃烧至熄灭的一株香,弯下了身子,似乎随时都要断裂。  然后化成灰烬落在地上。  顾凌霄心里万分不是滋味,  如果没有重生,沈秋庭对迟宁的情愫就会成为一个永世封缄的秘密。  坚冰下的水流般,安静缓慢到会让人忘了,水有千尺深,无声汹涌,潜藏各种暗礁与凶兽。  ……  走到监牢门口,顾凌霄朝看守道:“允许他走出牢房,但你们要时刻跟着,别让他走远。”  下属:“是,王上还有什么吩咐?”  顾凌霄回头看牢房走道,幽长狭窄。天亮后,光束透过门缝照进来,照见粒粒飞舞的微尘。  走道尽头,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里关着沈秋庭。  事到如今,顾凌霄仍不能确信沈秋庭话语的真假。  挚友与宿敌,牵扯半生,终于要散场吗?  顾凌霄喟叹一声:“没有了,照看好他。”第92章 腰疼惹…想跑都跑不了  迟宁醒来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强烈的阳光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睛。  屋内空荡,只剩他一人。  这也是个逃跑的好机会,但迟宁行动不起来。  腰好痛哦。  哪哪儿都痛。  迟宁勉强从床上坐起,某处关节发出一道咔嚓声。  手伸到身后,摸一摸尾巴有没有不小心露出来。  没有毛茸茸的触感。  看来没露出来。  迟宁满意,又把他几日前学会的、收尾巴的口诀默背一遍。  睡着睡着尾巴就伸出来的事情,他再也不会做了,太丢人。  顾凌霄最近都很忙,早起去擂台比武。  阳曦会武分好几轮,参加的人很多,但经过一层层筛选,越到后面高手越多。  顾凌霄回来后见迟宁还赖床:“起得挺早啊,马上就吃午饭了。”  迟宁哼了一声,心想:我为什么这个点才起,你自己不清楚吗?  顾凌霄把摘辰放在桌上,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他已经跟人比试过一场,打了场架后回来的。  比试时风卷擂台,天昏地暗,周围的旗子全被拦腰砍断。  阵仗颇大。  但没多久就结束了。  因为这些法术都是顾凌霄用的,对手毫无还手之力,趴在台子上吐血,现在还不知道起没起得来。  “口渴吗?”顾凌霄问。  迟宁推开被子,坐床边慢吞吞地穿鞋:“渴。”  他都要怀疑顾凌霄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了,怎么猜的这么准。  顾凌霄倒了水来,让迟宁就着他的手喝。  两人距离拉近,迟宁看到顾凌霄的侧脸。  顾凌霄侧脸很立体,光线投在其上分出明暗。  两片嘴唇很薄,鼻梁挺如山脊,一只眸子是深紫色的,妖冶又蕴藏英气。  迟宁最近头疼的频率也愈发少了,偶尔脑海里会蹦出些零星片段。  比如现在,迟宁记得这只深紫色的眼瞳,他好像轻轻抚摸过,也吻过……  迟宁如梦方醒。  拍了下自己脑袋。  想什么呢!  他不可能主动吻顾凌霄的。  但是,迟宁喉结滚了滚,这个混蛋长相真的……很精致呀。  迟宁伤心,他是个三心二意的坏蛋。  才和沈秋庭分开几天呀,怎么就动摇了。  迟宁喝完水,问:“你是去比武了吗?”  “嗯,倒数第三轮。”  迟宁:“那你下一轮的时候,我要去看。”  顾凌霄应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药膏:“过来给我上药。”  这是沈秋庭在牢房里打出的伤口,好几天了,颜色都淡了下去。  顾凌霄可以用灵力让伤口迅速痊愈,却没这么做,偏让迟宁每天给他上药。  “脸上的伤都要好了。”  迟宁有些不情愿,却还是迫于淫威,走到顾凌霄身前。  顾凌霄很高,迟宁要抬高胳膊才能碰到顾凌霄的侧脸。  迟宁气呼呼皱了皱鼻子:“你,你坐下呀。”  顾凌霄从善如流地坐下。  顺手圈着迟宁的腰,把人提起来,坐在自己腿上。  “这样涂药。”顾凌霄说。  迟宁尝试动了几下,未果。  他整个人被顾凌霄扣在怀里,顾凌霄的手掌贴在他后腰上,  迟宁被养得胖了一点,冬天衣服厚,抱在怀里很软。  迟宁在心里劝自己:  再忍忍,等找到了沈秋庭的线索,他就要从这里逃走。  没错,迟宁是找了帮手的,等帮手帮他套出消息。  药膏冰凉凉的,被迟宁用指腹沾着,轻轻点在顾凌霄伤口处。  迟宁甚至轻吹了几口气:“要更快地好起来呀,这样这个人就不会拉着我给他上药了。”  *  “哟,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戚余歌就这么一回没敲门,抱着金猊推门进来。  看到的就是挺火热的情景。  戚余歌握着小橘猫的两个前爪把它举在眼前:“原来你在廊下趴着不进来,是因为知道他们在做这档子事?”  喵呜~  喵呜~  小橘猫点点头。  “哪……哪档子事儿啊。”迟宁忙不迭解释,“什么都没有呢。”  说着,他就慌忙推顾凌霄。  顾凌霄完全不害臊,在迟宁嘴角亲了一口,才放人走。  橘团子跳到迟宁怀里,迟宁脸上有些红,专心给猫顺毛,都不好意思抬头。  戚余歌笑道:“正常,这有什么可害羞的。”  戚余歌这次来是请迟宁两人中午去吃饭。  “吃午饭?”迟宁感兴趣。  他吃过郁峤做的饭,手艺比临壑山庄的所有厨子都好。 第103章 “这里不是簇玉峰,没理由对你唯命是从啊。”戚余歌觉得好笑。  解九泽不多言,擎住戚余歌的肩膀,把人带入昏暗的角落。  院里的一棵大树遮住两人身型。  “你……”  戚余歌欲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是位客人告辞,从门口离开。  解九泽一抬手,身后跟的下属后退,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只剩两人。  解九泽目光落在戚余歌身上,犹如实质:“这就是你说的,你们要歇着了?”  推脱之词被拆穿,戚余歌也懒得解释什么。  郁峤慷慨大方,很少与人交恶,所以出事后,仙门百派中来探望郁峤的不少。  热热闹闹聚在屋子里。  但戚余歌就是不想解九泽入内一步。  解九泽:“你们不日就要启程回浮音阁了,怎么不来告诉我。”  戚余歌讶异解九泽的消息怎会这样灵通。  要离开的事情,他只告诉过程翊风。  下午时候程翊风送了些药材来,程翊风是主人,所以戚余歌向他告别。  戚余歌在意郁峤的安危,怕他留在这里再被陷害,被逼无奈只好把计划提前。  郁峤只是来帮他忙,不应该被牵扯其中受害。  “告不告诉你有区别吗。”戚余歌无奈。  “戚余歌,你该求我,难道我要不了郁峤的命?这次只是一个警告,如果你再擅自做决定,”解九泽顿了顿,“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云望郡。”  戚余歌从前还抱有幻想,想要解九泽的一个道歉。  可这么久之后,解九泽说,“你该求我”。  春夜寒气重,碗里的药一会儿就放凉了。  月亮转过房屋檐角,柔柔洒下,戚余歌迎着光,站在一圈朦胧的光晕里,整个人比月辉还冷。  他垂着眼,纤长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  两人挨得很近,却显得无比疏离。  甚至没有多余的争吵,解九泽离开时,仍心有不甘。  解九泽只是找到一个发泄口,去宣泄怒气,消耗掉过剩的精力。  而戚余歌的态度却拒不配合。  解九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夜里的花不是最好的,沾着露水,尚未盛开,此时却被剪下来,插在瓶中。  许泊寒把花瓶摆在解九泽的窗台上。  解九泽回来时,眼底赤红,浑身的杀伐气还没有卸下:“都说了,别再随意进我房间。”  许泊寒看出了解九泽的异常,却没有多问。  他是个很知趣的人,几次问题太多惹解九泽不开心后,许泊寒便不再多言。  许泊寒用剪刀剪去一个旁枝:“花多漂亮啊,有谁会讨厌呢。”  “还是死的,永远留在这,更好摆布。”  说着,许泊寒折下花瓶里最好看的一朵,丢在地上。  解九泽听出了点弦外之音。  ……  夜逐渐变深,屋内的客人稀少起来。  戚余歌被迟宁拉着,听见对方小声说:“我都看到了。”  “啧,”戚余歌说,“看到什么了?”  “你跟解九泽偷偷聊天。”  戚余歌:“你想怎么样?”  “我要沈秋庭的消息,”迟宁小狐狸似的,“要不然我就告诉郁峤,郁峤一定会生气的,会吃醋!”  戚余歌敲了下迟宁脑袋。  他又叫来顾凌霄,让他看住迟宁,别让他偷摸地再偷窥人。  功败垂成。  迟宁“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气了。  *  顾凌霄下一轮比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迟宁哼哼唧唧地发愁,他不想让顾凌霄去。  阳曦会武越到后面拼杀得越厉害。  夺魁的殊荣谁不想要,每个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摘那顶桂冠。  这几天总有人从擂台上躺着被抬下来。  再经宗岱来唠嗑时,那张夸张的嘴一描述,迟宁自然而然地认为比武堪比什么修罗场流血事件。  虽然他看顾凌霄不顺眼了一点叭。  但如果顾凌霄出事,他连沈秋庭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迟宁洗过澡,坐在床边发愁,忽然怀里的小猫被一个人拎了出去。  金猊最近越发肆无忌惮,仗着迟宁喜欢,总爱扒开迟宁的衣领,钻进去贴着中衣睡觉。  顾凌霄拎着小橘猫的后颈皮,简单粗暴地丢在地上。  喵呜。  猫猫委屈。  小橘猫叫了一声,没换来半分同情,顾凌霄拿了衣服去更衣。  迟宁蹲下来,捋着橘团子的毛毛,商量道:“你先出去,我们有事要干。”  小橘猫没听话。  这才刚吃完晚饭,没到它灰溜溜钻出门的时间。  迟宁真的在和橘团子认真交流:“真有事,你不适合看的那种。”  咦惹。  猫猫害羞。  小橘猫用前爪捂了下眼睛,飞快溜走。  顾凌霄回来时,正看见一道橘色闪电飞出门。  因为速度过快,还在门框上啪叽撞了一下。  撞完坚韧地爬起来,跑出去没了踪影。  迟宁懵:橘团子在想什么,他只是想劝顾凌霄珍爱生命。  迟宁要想一想怎么劝顾凌霄放弃比武。  组织措辞时,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玉佩。  却摸了个空。  迟宁心都提起来:“我的玉佩找不到了。很重要的。”  迟宁弯身在地上找。  他膝盖跪在地毯上,松垮的衣领内,露出一片光洁的锁骨。  看向床下时,迟宁不甚磕到了鼻子,一阵酸意涌上来,他忍不住摸了一下鼻尖。  再抬头时,眼里湿漉漉地含了水汽,挺秀的鼻尖上红了一块。  顾凌霄看得口干舌燥:  “我帮你找。”  屋内确实没有。  顾凌霄分了一股灵力出去,细线般,蜿蜒伸向门外,受顾凌霄的差遣去寻找那枚玉佩的气息。  迟宁很着急,问:“找到了么?”  这事挺棘手,顾凌霄一时找不到安抚迟宁的方法。  只能拿出自己那枚和迟宁相似的,在上面施了个障眼法。  “找到了。”顾凌霄递给迟宁。  迟宁没灵力,顾凌霄觉得大概能糊弄过去。  顾凌霄的玉佩本就不常拿出来,怕磕碰打碎,总贴身放。  迟宁失忆后从来没看到过。  不料迟宁看了几眼,忽然开口。  “唬人的。”迟宁把玉佩塞到顾凌霄手里,“不是我那个。”  迟宁的青丝干了大半,垂在肩头,俯身时很遮挡视线,迟宁拿发带扎了,抬手时,丝质衣袖落,两只玄铁环滑落手肘处。  两只铁环颜色越发淡了,开始变得透明。 第105章 顾凌霄挑衅:“以叶掌门的本事也能进到这一轮,凭的什么,解九泽的人情吗?”  阳曦会武规定,一方承受对方三招,三招之内无法还手,则判断这一方输。  林攸之败局已定。  台下的千叶派弟子对视一眼,跳上台,齐齐向顾凌霄出招。  顾凌霄措手不及。  林攸之刚才的虚弱也有佯装的成分在里面,此时提起双刀,攻击力恢复了六七成。  台上瞬间形成多打一的局面。  “还能这样耍诈?”  顾凌霄抵挡时后退几步,不屑道。  这样的行为破坏了一对一的规则,但无人叫停,无人制止。  都在隔岸观火,等着事情发酵。  解九泽站在一旁,背着手,见顾凌霄捉襟见肘后,脸上反而露出些笑。  相比于千叶派人多势众,顾凌霄这边只带了连槊。  看此情形,连槊气急败坏,手往空中一抓,一杆银色长枪浮现在他手心。  连槊握枪,怒斥千叶派人等:“奸猾小人!”  说着,也要上去帮顾凌霄。  顾凌霄看他一眼:“不用。”  这点喽啰,两个人上场未免太给他们面子。  上次于林使小伎俩害郁峤,台下尚有人仗义执言。  此时发生变数,明显是千叶派不守规则,在场众人却鸦雀无声。  慢慢的,台下有了些交谈声。  但舆论皆在诋毁顾凌霄。  “听说这魔头是解峰主请来的,唉,解峰主的心意咱们也无法揣摩。”  “就是设了陷阱让顾凌霄跳,顾凌霄未免太自负,只是化神期,便以为自己能以一敌百?”  有人哼笑一声:“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低劣魔族,也敢来阳曦会武招摇。”  另一人忽然压低声音提醒:“迟仙尊来了,别说了。”  来人衣衫素白,身形笔直清瘦,山巅雪般不可攀摘。  迟宁一步一步走近,停在这群多嘴的人面前。  那群看客皆俯首,脸上浮出敬重和对自己先前言论的忧惧。  迟宁一眼未发,冷淡的双眸逐个扫过每个面孔。  各怀鬼胎,当真无趣。  此时台上发生异动,顾凌霄以一人之力把千叶派四五个弟子全打趴下后,解九泽出声制止:  “这场先暂停,双方不相上下,择日再战。”  “择日再战?”顾凌霄眉梢一挑,瞳仁中的红色像妖冶的血滴,“你又是哪只眼睛看到的我们不相上下。”  台下,迟宁轻轻笑了笑。  只是略微勾唇,如冰河解冻,柳梢拂水,看呆了一众人。  这是迟宁被顾凌霄带回来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顾凌霄把他保护地很好。  所以迟宁远远低估了顾凌霄参加会武的难度,不仅面对死亡和伤痛,还要承受诸多非难。  杂七杂八的人,刺耳的叫嚣。  “你是,青山派徐掌门?”迟宁问离他最近的那位。  “仙尊知道我。”徐才大喜过望。  “嗯,”迟宁淡声道,“留在青山派的妻小还好吗?”  “都好都好。”  迟宁:“是么?可听说你此次前来,又在云望郡安了家,娶了两房小妾,都才十六岁。”  此话一出,周围人皆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徐才,排斥异类般远离徐才。  徐才旁边空出了个小圈。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败类,色胚!”  徐才面色苍白,身体颤抖,迟宁是怎么知道他的情况,还知道的这么准确?  “武掌门。”迟宁又转向另一人。  武掌门直觉不是什么好事,脑门冒了汗,磕巴:“仙、仙尊。”  “有江南商队途径贵门派山下,丢了十车金银,但劫掠的并不是山匪啊。”  武掌门腿已经软了,差点跪下,又听迟宁说:“这笔账要怎么算,是你主动归还,还是?”  “我,我立刻归还。”  迟宁点头:“心中有数就好。”  解九泽对比武的公平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代表迟宁不分是非曲直。  迟宁一番教训后,再无人敢在台下猖獗放肆。  台上的比武也有了结果。  林攸之飞出去,撞折了一根旗桅后摔在擂台上。  久久没爬起来。  身旁的弟子上前查探,大惊:“断,断气了!”  立刻有千叶派弟子附和,哭天抢地一片声讨:“凶手,不要让凶手跑了!”  顾凌霄没跑,反而对解九泽道:“解峰主说过,每个修士都要准备好死在擂台上。是么?公平比试,有死有伤的,不可避免。”  解九泽面有怒色,却没当场发泄。  “自己没本事在这里哭什么哭,不如给掌门收尸去。”  解九泽拂袖离开。  顾凌霄跳下台,正看见迟宁冷着脸,一群小掌门像堆一样鹌鹑在迟宁面前排队站好。  “这是怎么?”顾凌霄问。  鹌鹑面露惊惧,不敢说话。  迟宁:“学一学规矩。”  ……  迟宁刚才气势汹汹,没回到住处呢,就在回廊里红了眼。  顾凌霄受伤了,伤在左肩,伤口深能见骨。但之前忍着,不露声色。  顾凌霄:“受伤的是我,你怎么哭鼻子。”  “没哭呢。”  顾凌霄笑:“刚才教训他们时的那股气势哪去了?”  “没有气势,”迟宁说,“都是你让连槊收集的仙门百派的消息,我之前看过几眼,顺便记住了。”  迟宁挺心疼,顾凌霄脸上的伤口刚愈合,又添新伤。  顾凌霄披着披风,只有略苍白的唇色暴露出他的虚弱。  伤口把披风洇出一团红色,迟宁根本不敢碰上去,他怕顾凌霄疼。  回到住处,迟宁第一时间给顾凌霄找了医官。  医官是顾凌霄从炎北带来的,绝对可靠。  包扎完,顾凌霄不安分:“过来,让我抱抱。”  迟宁还对着一堆瓶瓶罐罐,记每一瓶的用途。  “别吵。”  吼完顾凌霄,迟宁转而想起今天顾凌霄被众人针对,不禁问:“你住在这里,安全吗,会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不安全,屋顶上都有人在监视我们,还不止一个。”  迟宁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真的?”  顾凌霄不置可否。  连槊和宗岱提着两个大黑麻袋,出临壑山庄,一路疾行到荒郊野外,挑了个偏僻处,把麻袋随手扔在地上。  袋子瞬间疯狂扭动。  里面的人挣扎踢打着要出来。  宗岱一棍子敲在其中一人的脑袋上:“还想偷窥,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连槊贯彻魔族在外凶神恶煞的名声:“有下次,把你们脑浆打出来喂狗吃。”  “打搅到王上和迟仙尊过夜生活,你们负责得起么?”  宗岱:“???”他们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  肩膀受了伤,顾凌霄干什么事都娇娇气气说不方便。  换衣服要迟宁帮忙,吃饭要迟宁给夹菜,洗澡也要迟宁守在旁边。 第107章 武掌门迎上前:“我们在这里……”  顾凌霄越过他,走向迟宁。  迟宁:“你怎么才回来。那我走了。”  迟宁站起身来。  顾凌霄名声差,传闻中脾气暴跳如雷,噬杀成性。  迟宁语气算不上好,众人以为顾凌霄要生气。  有好戏看。  “困了?”顾凌霄温和地问。  “嗯,困。”  隔得远,迟宁的声音听起来略模糊,因为困倦,冷玉一样的嗓音软下来。  就像猫慵懒地朝人伸伸爪子。  众人:???  两人又低语了什么。  顾凌霄帮迟宁把头发拢到耳后,手掌并未立刻离开,说了声:“听话。”  迟宁微微偏头,脸颊贴了一下顾凌霄掌心:“那我走了。”  众人惊到头掉。  顾凌霄还会哄人?  迟仙尊说话这么软啊啊啊!  有消息灵通的开始给小掌门们推销话本:“你们有所不知,没看过?”  小掌门齐齐摇头。  “我那里有,价格公道。要不要?”  当即有人说要。  这笔买卖还没谈成,顾凌霄的声音响起。  迟宁走后,顾凌霄一撩衣摆坐在最高位,气质卓然:“诸位此次前来所谓何事,不妨直说。”  傻子才会直说。  武掌门:“我们拿来了些东西,都是珍稀灵药。”  顾凌霄手指在桌沿上轻敲,无奈,只能看满堂人扯皮。  过了会,话题谈到解九泽。  在场都夸解九泽的好处,每人不重样地吹嘘一波。  轮到角落里的徐掌门,徐才灰溜溜的,昨天被迟宁一语戳穿,倒了大霉。  他神思恍惚,一不留神说漏嘴:  “解峰主的心思还不简单,他现在肯定想着怎么对付你。”  此言一出,无人敢接话,堂上陷入沉默。  ……  戚余歌第一次主动来找解九泽。  院内,戚余歌气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决战,此时你还有心思给我下绊子.。”  戚余歌出城受阻,程翊风派人来说,半月之内,云望郡只进不出,所以不能放戚余歌出城。  这是解九泽的命令,程翊风不敢不听。  解九泽不悦:“我在你眼中就这样品行恶劣?”  戚余歌:“那我该怎样想你?”  戚余歌动了肝火。  解九泽这个举动,明显是阻止他和郁峤出城。  他隐忍不发,不代表解九泽能一而再再而三越过底线来招惹。  很多事不提,不是戚余歌忘记了。  而是不屑,他看不上解九泽的行径。  “我欠你一个许泊寒,已经还你了。而你亏欠我的,又有多少,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你还想利用我什么?”戚余歌语气凌厉,“我如你所见,上上下下彻彻底底,一无所有。”  “你还想要什么啊,解九泽。”  戚余歌想不明白。  解九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曾自以为最了解解九泽。  曾经年少气盛,他对解九泽说他们天造地设、天生一对时,那么信誓旦旦,热情又骄傲。  解九泽暂时不喜欢他,解九泽想要掌门之位。  这些都没关系。  他有无数的青春和精力。  勇气消磨殆尽,相思燃尽成灰。  没等来解九泽回头看他一眼,先等来刀剑扎在心头。  解九泽惩罚一切悖逆他的。  戚余歌从来不是他的例外。  旧事每拿来说一次,伤疤被撕开一次。戚余歌满是痛苦地剖白。  他没想过,这样的话语也能以同样的力度烫伤解九泽。  解九泽眉头紧锁。  从戚余歌这次见到他,他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阴郁,躁怒,血液里充斥无数不安定因子。  随时可能爆发。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回到从前。”解九泽往前走几步,目光灼灼。  戚余歌退后更多。  两人的距离并未因为解九泽的主动而缩小,反而拉得更开。  戚余歌觉得好笑。  从前……  多远的从前?  回到解九泽虚情假意哄他让出掌门之位的那几年?  回到解九泽性情大变拿他当发泄工具的那几年?  无论什么时候,解九泽对他从来没有过半分情爱。  只要解九泽愿意,他会是最完美的梦境的编织者。  让戚余歌一边岌岌可危,一边甘之如饴。  偏解九泽最残忍,要把梦境打碎了给戚余歌看。  梦境碎片太锐利,割伤戚余歌每一寸皮肤。  此时他说要给戚余歌还原美梦,戚余歌又怎么能相信是真的?  “我不愿意。”  “我从前拼了命的对你好,都是有条件的,条件是我对你的感情。”戚余歌说。“我看你和看陌生人没有区别,你什么也不是。”  解九泽拉住戚余歌的手:“戚余歌,你在说气话。”  戚余歌尝试甩开眼前人:“对你说气话,气从何来啊,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跟我回簇玉峰。”解九泽只说。  戚余歌问他最现实的一个问题:“好,我问你,我回去,那许泊寒呢?你拿他怎么办,还是干脆要左拥右抱。”  世事捉弄,像是在回答戚余歌的问题。  不远处,传来许泊寒难以置信的声音:  “九泽……”  许泊寒一脚迈过门槛,震惊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他面前,另外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放开,”戚余歌道,“你偏要把关系闹到这么僵吗?”  风过庭院,纤瘦的身型摇晃了一下,淡绿色的衣衫很单薄,许泊寒脆弱到仿佛不堪一击。  梨花般无辜又惹人怜爱。  戚余歌垂眸,看被解九泽紧紧握住的手。  身体是有记忆的,被解九泽这么抓着,戚余歌的掌心就冒出汗来。  他料想,解九泽一定会放开他,让这场冲动下的争吵草草收场。  “泊寒,你听我说。”  解九泽看向许泊寒,然后走向许泊寒。  解九泽松开了戚余歌的手。  比预想中的更快。 第109章 许泊寒不知解九泽心事:“决战会赢的。”  “不只是赢,仅仅赢一场比试怎么足够证明,我要顾凌霄的命,我要炎北魔族的血,青枫做不到的事情,我可以做到。”  ……  顾凌霄拆下了肩膀上的绷带,他愈合的速度让医官感到震惊。  医官说顾凌霄可以停药了。  迟宁送医官出去,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没事了?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医官摇头:“王上修为非凡,普通修士一月能痊愈的伤口,他几日就能做到。毕竟已经到了化神后期。”  “化神后期?”  “对,世所罕见,有望飞升。”  迟宁在旁人口中也听说过类似的话。  这几天总有人来向顾凌霄示好,一群人在堂上一座就是半日。  迟宁偶尔听他们聊天,有位掌门就说顾凌霄又进阶了,是几百年来头一位。  原来,顾凌霄离飞升只剩一步之遥了吗?  飞升是每个修士渴求的目标,耗尽千百年孜孜以求。  并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顾凌霄做了神仙,人间的一切都要抛下了。  顾凌霄如果成九重天上的神仙,谈起之前一切,都可以淡然一笑,说是赘余和挂碍。  神仙自然是要和神仙结为伴侣的。  高不可攀。  想到这些,迟宁失神许久。  反应过来时,医官已经告辞,不见踪影。  月光皎皎,不知什么鸟儿忽然从枝头飞起,隐约发出几声鸣叫。  顾凌霄正把伤药全收进柜子里,看到迟宁进来了。  迟宁出去许久,进门时神情严肃,心情明显低落下去。  顾凌霄问:“怎么去这么久,这么不开心,难道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胡说。”  顾凌霄凑近了来,凑到迟宁跟前仔细看。  迟宁顿时紧张起来。  相处这段时间,身体的记忆骗不了人。  迟宁之前一定和顾凌霄有过什么纠葛。  顾凌霄抱他时,在他耳边说话时,甚至现在,顾凌霄仅仅是靠近他,迟宁都感觉到心跳逐渐加快。  一声一声,连带呼吸都要紊乱。  迟宁推开顾凌霄,引开话题:“你是不是早就好了,这几天一直在装病?”  顾凌霄:“不是,没有,别乱说。”  但迟宁这句话说对了,顾凌霄确实装了几天病,哼哼唧唧不想痊愈。  顾凌霄装病也很矛盾,享受了迟宁的照顾,就不能跟人晚上这样那样。  今天终于解禁,顾凌霄迫不及待把人往里间拉。  迟宁有心事,被顾凌霄磨了一会,不耐烦地挣扎,一不小心头撞到了床头上的木料。  磕碰得不轻,顾凌霄忙去看:“疼不疼,让我瞧瞧。”  迟宁转过身,看清楚两人此时的姿势情景,气得凤眸微瞪:  “放开为师……你真是,大逆不道。”  顾凌霄反应片刻,顿悟:“要来人物扮演?”  顾凌霄仗着迟宁失忆,不再叫师尊,白日“阿宁”“阿宁”地唤。  晚上花样更多,哄着人叫“哥哥”,以及类似辈分更大的称呼。  顾凌霄:“师尊,徒儿伤刚好,你就让我在这张床上睡一次。”  迟宁:“崽崽,别太过分。”  顾凌霄呆住。  师尊这是,想起来了?第97章 叫声夫君听听  两人现在的姿势极不正经,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如伴侣般亲密。  偏迟宁叫了顾凌霄一声“崽崽”。  把顾凌霄拉入从前云朵般柔软的回忆里。  顾凌霄回神,揽住迟宁肩背,既使迟宁可能已经恢复了记忆,顾凌霄也并没有因此疏离半分。  “是想起什么了?”顾凌霄问。  迟宁磕到后脑,一阵疼痛中,脑海中的景象走马灯般闪过。  说出之前两句话时,迟宁自己都在惊讶。  有什么急切地想冲出体内。  但那些破碎的片段一闪而逝,像转瞬即逝的流星尾,迟宁什么都来不及抓住。  迟宁脸色白了几分,摇摇头:“我不知道,头好疼。”  迟宁发觉自己近来的状态越发奇怪,对顾凌霄脸红心热不说,记忆里,关于沈秋庭的渐渐模糊。  曾经确信的一些事情开始动摇。  迟宁陷入自我怀疑。  顾凌霄从背后圈着迟宁,给人揉太阳穴。  迟宁只顾低头摆弄玉佩。  梅花玉佩丢失后,隔了一晚,被金猊叼了回来。  当时橘团子喉咙里发出低低呜咽,尾巴讨好地来蹭迟宁的手腕,下巴抵着玉佩往前推推,送到迟宁跟前。  明显是怕了,来认错。  迟宁此后把玉佩系在衣带上,  “崽崽,”迟宁慢慢地说,“这是你的小名。”  顾凌霄:“……不是。”  这么幼稚的称呼就不要再提了吧。  怪丢人。  迟宁却觉得八成是小名。  他刚才这样叫顾凌霄时,顾凌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就是默认。  “崽崽,”迟宁又叫了一句,“应该是个软软的小孩子,怎么长大了,长成了凶神恶煞的样子。”  “行吧,想这样叫就这样叫。”  顾·凶神恶煞·凌霄正温温柔柔给迟宁按穴位。  从顾凌霄的角度能看到柔韧弓着的腰身,脊背把衣衫顶出弧度。  再往上,是白皙的脖颈,因为低着头,凸出一截颈椎骨。  按摩工人暂时罢工,俯身碰迟宁的脖颈。  唇齿的动作比亲吻更凶,是顾忌分寸的啃咬。  迟宁小声抽气,往旁边躲。  “你怎么还是记不起来?”  迟宁困惑:“记起什么?”  顾凌霄不回答。  顾凌霄的委屈劲上来了。  今晚好不容易有了好兆头,最后还落了空。  他和迟宁签的那张合籍书是假的,他模仿着迟宁的笔迹签下了字。  不是亲笔,合籍书自然不奏效。  顾凌霄不想和迟宁只做师徒,但他现在还没正经身份。  迟宁不给他名分。  只把他当按摩工人。  现在迟宁还觉得他的道侣是沈秋庭。  迟宁心思敏感,拉起顾凌霄的手指,轻声问:“怎么又闹脾气?”  顾凌霄:“阿宁,叫声夫君听。”  迟宁不答应。  顾凌霄就要飞升了,怎么会和它结道侣?  神仙要娶神仙的。  …… 第111章 决战前,解九泽显得很从容。  “午时之前我就能回来,你不用跟着。”出门时,解九泽对许泊寒这么说。  许泊寒报以温柔的一笑,站在门口看着对方走远了。  解九泽不希望他管太多,所以许泊寒没告诉解九泽他昨晚做了个梦。  噩梦,许泊寒被惊醒后再没能入睡。  他的梦向来很准。  希望这次是个例外。  擂台建在宽阔平坦的空地上,城郊,  原本萧条的地方挤满了人,却只敢在几丈外围观。  毕竟两个顶级高手打架不是闹着玩的,极有可能被误伤。  解九泽来时,顾凌霄正站在一团树荫下。  拥挤的人群自觉为解九泽让出一条路。  顾凌霄懒洋洋地倚在树上,怀里抱着银白长剑,他身上穿的还是平日里的玄袍,甚至没有披铠甲。  透着股嚣张随性。  见解九泽走来,他也只眉梢一挑,把摘辰握在掌中。  “你先上台。”顾凌霄说。  几个月前,顾凌霄还只是簇玉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弟子。  迟宁的小徒弟,偷偷藏着半人半魔的身份。  解九泽怎么也想不通,顾凌霄的上升速度会这么快。  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  叛出簇玉峰时,解九泽和顾凌霄曾有过一战,当时解九泽小瞧顾凌霄,压根没想认真对待。大意轻敌的后果是和顾凌霄打了平手。  现如今么……解九泽眸子危险地眯了下,他看得出来,之前几轮比武,顾凌霄都没有使出全力。  顾凌霄的极限在哪里,今天便可试上一试。  在解九泽站定后,顾凌霄足尖一点,跃上台。  衣袍轻扬,眉目俊朗,出众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太阳淹在云层里,照在人间的光束断断续续。  此时突然天色放晴,台下观众迎着光,屏住呼吸。  有人开始擂鼓,鼓响三通,便是开场信号。  咚咚咚——  鼓声像凿在人心上。  击鼓声里,顾凌霄忽然道:“让你三招,如何?”  闻言,台下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  解九泽手指骨节捏得铮铮响:“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顾凌霄笑:“我是让你输的不太难看。”  鼓停,解九泽率先出手。  前三招,顾凌霄剑未出鞘,不进攻,闪躲灵活。  解九泽被激怒,一怒剑招便不稳,出手时的章法越来越乱,更像是怒气之下的泄愤。  顾凌霄找准漏洞,反击。  他很冷静,比之前每一场打斗都要冷静,台下嘈杂的评论声从未停止。听到大片对他的赞赏声时,顾凌霄正狠厉地把剑尖刺向解九泽的肋骨。  解九泽捉襟见肘。  没人能料到会是这样一边倒的局势。  顾凌霄对付解九泽的每一招都是簇玉功法,看似平平无奇,在顾凌霄手里被运用地炉火纯青。  摘辰剑快成一道虚影,顾凌霄鬼魅般在台上移动,骤然出现骤然消失。  根本无法判断他下一刻出现在哪里。  “败局已定,败局已定呐。”从前站错了阵营的人后悔,“解峰主撑不过之后的十招。”  “我也觉得……不,不!你看那是什么招?!”  解九泽凌空而起,狂风乍来,解九泽裹挟在最中央,两根手指并起,缓缓在剑身上施加功法。  剑身似有所感,变成耀眼的橙色。  擂台上结出莲花印,莲花印飞速旋转,最终停下时,轰然一声,擂台坍塌。  有人惊呼:“落绮剑法!是落绮剑法!”  天地衰,落绮出。  藏于簇玉藏书楼第十三层的秘籍,只能由历代掌门修习,继承。  千年前簇玉掌门击败魔族首领,用的就是落绮剑法。  这个功法的威力过于强大,平定魔族后,修真界人心惶惶,害怕簇玉以同样的方式杀害他们。  故而簇玉立下约定,只在天下大乱,用普通方法无法平定时使用落绮剑法。  落绮剑法被深藏千年。  上抵青天,下拯苍生。  护佑万物,不杀无辜。  而解九泽此刻祭出它,用它来对付顾凌霄。  “这、这有违簇玉门规!”  “解九泽就是规矩,到了那个位置,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巨大的爆炸声打断议论。  爆炸以顾凌霄和解九泽的位置为中心。  气浪翻涌,圆圈般不断扩大,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吞噬周遭一切。  鼓被气流掀起,高高抛在空中,掉在地上时摔得四分五裂。  顾凌霄之前倚着的那棵树瞬间凋零,光秃的枝丫暴露出来,树皮变为被火烧焦之后的颜色。  之前众人如山石般拱着擂台,现在全作鸟兽散。  有跑得慢的,全被强劲的灵力追上,在惊恐中倒地。  台下躺着大片尸体。  幸存的人大多往城中逃,有胆子大的,避在几十丈开外的地方,既使离得这么远了,风凌厉得也像要把人的眼睛割伤。  迟宁来的时候,正遇上仓皇逃窜的人群。  他们脸上都浮现出极大的惊惧,偶尔有人含糊地让迟宁别再往前去。  迟宁怎么能不再往前走,他要找顾凌霄呢。  正午昏暗如傍晚。  顾凌霄抬头,发现不是天黑,而是墨色云翳太重。  果然,落绮剑法能引发奇异天象。  解九泽举着剑,剑刃如融化的铁水般发出橙色光。  荒芜安静的战场上,灵力爆破声终于停止。  解九泽变了个人似的,如有神助,以比顾凌霄更快的速度,杀人吮血。  空气里弥散着血腥味,不知是谁受伤了。  顾凌霄勉强能和解九泽打成平手。  他们腾在废墟上,半空中,解九泽突然开口:“也不枉迟宁这么在意你,今天能亲眼见到你死,给你收尸。”  顾凌霄正往摘辰剑中灌灵力,摘辰饮饱灵力,发出龙吟般的声音。  迟宁在临壑山庄里,怎么会到这儿来?  顾凌霄以为解九泽在扰乱他的思绪:“迟宁不会来这里,我也不会输。”  “哦?是吗?迟宁不仅来了,沈秋庭还跟在他身边,这样也不会出事吗?”  顾凌霄猛然低头往下看。  不远处的白衣人是迟宁,而迟宁旁边是……沈秋庭。  顾凌霄心中巨震,还来不及看清沈秋庭对迟宁做了什么。  解九泽的剑意就迎面劈了过来。  ……  迟宁被一个人拦住,被迫停住脚步。  “沈秋庭?”迟宁有些吃惊。  沈秋庭瘦了很多,形销骨立。  他身上的衣服是新的,脸颊是颓败的霜白色,毫无血气,相比之下,跟衬得那双狭长的眼睛黝黑有神。  沈秋庭把迟宁推到一颗枯死的树干后,避开狂风:“你现在去,你找死吗?”  沈秋庭语气急,握在迟宁小臂上的手掌也不自觉用力,像要嵌进迟宁血肉里。  迟宁手腕上的玄铁环有所感应,嗡嗡震动,发起烫来。  “我要去找顾凌霄。”迟宁坚持。  沈秋庭无奈地笑了声。 第113章 迟宁精疲力尽,坠马躺在冰雪上,沈秋庭把他拉了起来。  星月在天,满地冰雪,沈秋庭在寥廓的空间中说:“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带你走。”  迟宁一直能感受到沈秋庭那时的柔软。  同样想起那段回忆,沈秋庭低声道:“如果当时,我没有听从顾凛的命令离开,就像个烦人的小喽啰一样跟在你身边,我们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  那是迟宁对他很宽容的时刻,迟宁看向他时,眼神柔和,让沈秋庭想溺毙其中。  后来顾凛放出一只鹰隼来叫他回去。  沈秋庭朝权势低了头。  因为沈秋庭害怕,他没有选择,命运让他挣扎图存。  他一面在顾凛手中求生,一面贪图迟宁。  心都撕裂成两半,一半冻在冰层,一半火上炙烤。  顾凛太强大了,沈秋庭每天都疯狂地想如何才能杀死顾凛。  还不是机会,再等等,杀掉顾凛再来找迟宁。当时的沈秋庭如是想,所以他离开了玄断山。  从此再没走近过迟宁。  如果沈秋庭当时没离开,他们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  迟宁答道:“是,我永远记得当时的你。”  迟宁在为他伤心。  沈秋庭明确地察觉到。  他还是带走了迟宁的一些东西的,这是他的本意。  沈秋庭存了私心,把迟宁的生死劫引到自己身上,迟宁就会永远记得他了。  既使厌恶,也不得不承认被他救了一命。  恩与仇夹杂,沈秋庭能将自己恶劣地刻在迟宁心上。  现在沈秋庭却突然有些泄气,看到迟宁泪水在眼眶打转。  沈秋庭不知道迟宁为了什么哭,或许只是因为一点悲悯,迟宁心软,或许在他眼里,沈秋庭和普通草木没什么区别。  可无论因为什么,仅仅是这一点眼泪也足够了。  足够让沈秋庭心疼,后悔。  “明天、明天还要记得我。”  沈秋庭想把最美好的给迟宁,但他拥有的少,方法又拙劣,  他和迟宁的过往都很差劲,迟宁应该真的真的很讨厌他。  却依然替他伤心。  他遇到了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沈秋庭临死前,这样想。  ……  打斗声逐渐减弱,刚才只敢远远围观的众人慢慢探出头。  是有了结果吗?  他们来不及看清谁输谁赢,天空中阳光一闪,云层旋涡中间,一人从天而降。  登时风歇云散,只剩那人宽袖飘荡,仿佛神仙降世。  人们好奇地往前走。  离得近了,不知谁喊了一句:“是青枫道人,真的是神仙!”  哗啦一声,人们齐齐下跪。  一见青枫,众生俯首。  青枫头戴玉冠,黑发如瀑,拂尘拿在手上,淡淡地扫视战场周围。  一片混乱,草木枯败,小山的山头都被剑气削平。  顾凌霄的傀儡们紧紧缠着解九泽,其中一个傀儡尖利的指甲准备刺向解九泽脖颈。  青枫拂尘一甩,把小傀打了出去。  “还请给本尊一个面子,让本尊亲手处置徒弟。”青枫说。  顾凌霄只能收手。  见这里的场面被控制住,顾凌霄转头寻找迟宁。  飞升数百年后,青枫的面容毫无变化,停留在一个很年轻的阶段,他步步走进解九泽,开口,声音不含喜怒,却带着千仞雪山般的疏离感:  “解九泽,你当真把本尊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  神仙降世,是百年一见的稀罕事情。  人们跪着,偷偷抬头前望,看到青枫道人,就等于窥见九重天。  所以他们清晰地听到青枫呵斥解九泽。  这场决战,解九泽善用落绮剑法,顾凌霄使用邪门之术,两人都有错,但青枫的选择是训诫解九泽。  青枫身上的灵力威势很大,山呼海啸般压下解九泽。  空气都稀薄起来,让人喘不上气。  解九泽已经无法操控落绮剑法,之前青枫足尖刚一落地,地上的莲花印就随即消失。  但解九泽仍不愿放弃,他不服:“你的教诲?你教过我什么?”  解九泽连一声“师父”都不唤。  青枫道:“本尊教你善。”  解九泽像听见什么笑话,他是第一个在青枫面前放肆大笑的人:“善?你教我认命!接受自己是废物!”  ……  沈秋庭的身体逐渐冷下去,迟宁仍蹲在他身边,半抱着他,目光空洞。  不知何时,顾凌霄来到他身边。  顾凌霄用了法术,沈秋庭的身体化成金丹,被装在小匣子里,这样才好入土为安。  迟宁来要,顾凌霄便把小匣子给了他。  迟宁缓缓站起身,顾凌霄碰他通红的眼眶。  之前迟宁一直忍着没有落泪,现在顾凌霄的手轻轻按了按迟宁眼底,迟宁睫毛一抖,泪水顺着顾凌霄的拇指往下滑。  “你的伤口……”迟宁边哽咽,迟宁的手边在顾凌霄胸前背后摸索。  顾凌霄伤不重,面对落绮剑法,他占了上风。  “我没事。”顾凌霄按着迟宁后颈,把人揽到怀里。  顾凌霄衣袍很冷,上面裹着浓重的血气,但对方的温度和味道让迟宁感到心安,迟宁在哭,泪水顺着眼尾的轨迹滑落顾凌霄肩膀。  泪水止不住,染得迟宁半边脸都潮乎乎的,  “沈秋庭,死了。”  迟宁脊背都在抖,他害怕顾凌霄出事,又目睹了沈秋庭的离开,心脏揪在半空,一时无法着陆。  “别怕。”顾凌霄掌心的黑雾化成一朵花,塞进迟宁手中。  是凌霄花。  顾凌霄有个习惯,每次用傀术后都要幻化出一朵凌霄花,提醒自己心智清明。  迟宁颠三倒四:“沈秋庭不该死的,该没命的是我,如果我能早一点想起来,事情都不会发生。”  顾凌霄在迟宁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些信息:“阿宁,你记起来了吗?”  顾凌霄吻迟宁柔软的鬓发,嘴唇碰过耳尖,听到迟宁说:“记起来了。”  迟宁一遍一遍叫着一个名字,像抱住唯一浮木,求得生存:“你是,顾凌霄……”  迟宁靠在顾凌霄肩膀上:“我想带沈秋庭回簇玉去,炎北太冷了,他不会喜欢那里。”  “嗯。”  “我的命是他给的。”  顾凌霄默默的,不答话。  只是在迟宁抽泣时,顺着脊骨抚摸,宽大的手掌给人安慰。  他没办法介入迟宁和沈秋庭的感情,尤其是沈秋庭死了之后。  他发表的任何评价,都是对沈秋庭的恶意揣测和不尊重。  迟宁揪着顾凌霄胸口处的那块衣裳,把料子都揉皱了,丑兮兮挂在身上。  迟宁皮肤白,哭过的痕迹尤其明显,眼尾、鼻尖、嘴唇都是红的。  平静些后,迟宁往后退一步,抬起手背抹去眼中水汽,这动作更让眼尾红了一大片。  顾凌霄拉着迟宁往青枫那里走,迟宁后知后觉地害羞。  周围都是人,他和顾凌霄刚才那样子,师父看到了,零星走近的其他门派的修士说不定也看到了。  迟宁跟在顾凌霄后头,藏着大半身子。  “师父。”迟宁叫青枫。  “嗯。”青枫看了迟宁一眼,“本尊从前觉得你最听话,如今怎么和妄天搅在一处?”  妄天尊,顾凌霄上辈子的称呼。  顾凌霄瞳仁乍然缩紧:“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第115章 顾凌霄没说话,往迟宁那边探了探身子。  迟宁以为顾凌霄要去拿他这边扣在托盘上的新茶具,特意倾身让了让。  顾凌霄本意却不是此,凑近了,吻在迟宁颈侧。  也算不得是吻,嘴唇轻轻的触碰,比手指的触感更软更润。  顾凌霄的发丝还搔在迟宁颈窝上,有些痒。  迟宁脸倏地红起来:  “你……你……”  单一的音节说了半晌,迟宁也找不到能接续的话。  他还不习惯,每一次细小的关系转变,迟宁都要花很多时间去适应。  想起之前失忆时说的那些幼稚的话,迟宁想找到一个洞钻进去。  不然迟宁也不会躲来茶馆里。  顾凌霄看迟宁涨红了脸,从脸颊到脖颈都敷着层艳丽的颜色。  但迟宁仅仅被吻了一下。  顾凌霄没忍住沉笑出声。  迟宁不想理顾凌霄了,想去找猫。  顾凌霄的椅子忽然移动到他身前,顾凌霄身量高,劲瘦的脊背弯着,侧着头,从下往上对上迟宁的眼神:  “师尊不愿意理我了?”  边说,顾凌霄的手指缠在迟宁发梢上,把那缕青丝卷了卷,撒娇似的:  “师尊肯定是不愿意理我了,我找了好久,想接人回去。”  迟宁憋了半天,脸涨红:“没,没不理你。”  顾凌霄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手腕上一凉,迟宁被顾凌霄戴了什么东西上去。  是两只银镯,很细,镂刻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异兽,款式特别,不像是中原有的东西。  迟宁想起,他在炎北王宫的时候见青璃戴过类似的配饰,大概是魔族物什。  两只细镯同时戴在迟宁左手腕上,一抬手,晃动时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当声。  “很好看。”顾凌霄打量着,说道。  叮叮当当的,不是和金猊脖子上的铃铛一样?  迟宁抿着唇,但又不好意思取下来:“那我也送你两只,一只刻金猊,一只刻青鸢。你愿意戴吗?”  顾凌霄乐于干这样占地盘的事情,应道:“好啊,阿宁也亲手做给我。”  “你亲手做的?”迟宁有点惊讶。  “嗯。”顾凌霄说,“找了位工匠师傅,他画样子,我照着打。”  迟宁的心飘起来了,羽毛一样落不到实处。  天幕渐渐暗下去,迟宁很珍惜这样平静的气氛,想和顾凌霄度过这个良夜。  是个好天气呢,月光皎皎,二楼的雅间外,树梢上的红色的花朵被光束照的亮晶晶,大概是石榴花开了。  迟宁想到它结果那天,会是秋天。  石榴成熟太慢,等到那时候,他还能在顾凌霄身边吗?  顾凌霄见过神仙的模样了,应该很向往吧。  明明师父回来了,制止了解九泽的行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但迟宁还是提心吊胆。  迟宁有许多话想问,压在肚子里,火一般烧着肺腑。  可这样好的夜晚,什么都不该问的。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什么,愉悦开心的,适合这个氛围的话。  最后,宽大的木桌上,顾凌霄把茶杯推向前,和迟宁的轻轻撞了下。  在瓷器相碰的清润响声中,顾凌霄说:“庆贺,我的阿宁回来了。”  顾凌霄满是对迟宁失而复得的喜悦。  迟宁跟在顾凌霄身后,下了楼,看顾凌霄和掌柜结过账。  他们走在云望郡的某条街上,有马车急速驶过,顾凌霄把迟宁往路边拉了拉,让迟宁走在内侧。  一切都很美好,星空晴朗,顾凌霄的眼睛很好看,这双眼睛面对别人时总是过于锐利了,看迟宁的时候却愿意收起锋芒,安安静静的,天上的星子盛在他眼瞳里。  迟宁只饮了茶,却像喝多了酒,慢吞吞地走到顾凌霄后头。  他满怀心事,看着顾凌霄拖在身后的影子:“你见过了我师父,那么高高在上的神仙,之后你去了九重天,会有更多这样好看的神仙。但你不要去,好不好。”  开口之前,迟宁就知道这句话不讲道理,胡搅蛮缠。  顾凌霄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不让他去。  但迟宁真的真的很舍不得。第101章 亲到眼眶红红  桃花谢了,石榴花开,暮春的夜晚,风把两人裹住。  迟宁的话也很快散在风里:“但你不要去九重天,好不好?”  迟宁低着头,半晌没听到回答,他透露出丝丝缕缕的焦虑,踢了下脚边的小石子:“我不说你也能感受到,你的修为足够飞升,但是九重天上没有、没有亲近的人……”  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迟宁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言辞。  而顾凌霄楞在原处,一时默然。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迟宁眼睛四处乱看:“我也只是随、随口说,反正要不要去都是你决定。”  他脸又红了,眼底有湿蒙蒙的亮光,睫毛抖着,始终不敢望向顾凌霄。  今晚的顾凌霄尽量克制,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迟宁还是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  顾凌霄心里仿佛塌下去一块,捻了捻指腹,没忍住碰了下迟宁蹙起的眉心:“师尊想我怎么回答你?”  迟宁不知道。  顾凌霄的沉默让他茫然,他无法笃定了。  飞升成神,没有人会拒绝吧。  “对不起。”迟宁没头没尾地说,为自己的鲁莽发言感到抱歉。  他加快步子,超过对方走到前头,任顾凌霄怎么叫他都不停下。  他们离临壑山庄已经很近了,来往的有许多面熟的修士,人多眼杂的,再说些什么明显不合时宜。  顾凌霄没追上来。  迟宁住到了青枫的院子里,洗漱过后躺在床上,  空气中传来皂角气息,顾凌霄的帕子被洗过,摊在床边的案几上晾着,  迟宁用手拨弄一下半干的手帕,那布料边缘堆叠起来,又发皱了。  迟宁翻了个身,不想再去摊平它。  翻身时,手腕上传来叮当响动。  顾凌霄是在介意他之前戴了顾凌霄的玄铁环吗,所以专门打了这两个镯子?  迟宁掌心按在额头上,还能回忆起顾凌霄指尖的触感。  睁开眼,闭上眼,想的全是顾凌霄。  其实今晚迟宁能开口问的话很多:  失忆的时候,顾凌霄模仿迟宁的字迹在合籍书上签名,还用宁神的药物让他第二天不能去看决战。  桩桩件件都可拿来说,都能踩住顾凌霄的狐狸尾巴。  顾凌霄占了那么多便宜,好处都是他的,最后心软的总是迟宁。  怎么就没忍住呢。  为什么要先开口说舍不得顾凌霄走。  好丢人。  半边脸压在枕头上,贴近棉花的那一侧温度逐渐升高,发烫。  被子裹得他快冒烟了。  顾凌霄还问迟宁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难道顾凌霄不清楚吗?  如果不清楚,那他就是天下第一榆木脑袋。  迟宁拉起另半边枕头,压在耳廓,把什么声音都挡在外头,心里暗暗决定再最后彻夜想一下顾凌霄。  以后少想他一点。  ……  昨晚喝茶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失眠。  迟宁醒的早,镜子里他眼下微青,看起来挺憔悴。  早饭的时间还没到,迟宁端坐着,一直在注意门口的动静。  等啊等,迟宁终于确定顾凌霄是真的不来找他。 第117章 这样的顾凌霄太让人心动了,明朗又率直,耍了个小把戏后马上凑过来要糖吃。  上午的日光透过门上的格子照进墙内,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细长,紧密相贴。  迟宁的嘴唇水红的,肿了,像酒渍樱桃,想把它咬破了就能尝到里面甜的果肉。  顾凌霄给人片刻换气的时间,又把迟宁的腰搂紧了。  此时外面响起人声:“院子里的人呢,一个都没有?怎么哪里都找不到?”  是宗岱。  迟宁听着宗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近了。  接着是门响,猫爪拍在木门上,小橘猫轻轻地叫。  宗岱明显是注意到厨房这里了,他问小猫:“师尊他们在厨房,你闻出来了?你不会只是想去吃东西吧。”  缺氧感很严重,整个身体像要飘起来,迟宁推顾凌霄,对方完全不为所动。  “反锁了,他们进不来。”顾凌霄说。  可宗岱没有轻言放弃的迹象,一声声敲着门,嘴中念着,似是什么急事:“里面有人吗?师尊?”  迟宁眼底的水汽里起了涟漪,圆润的指甲在顾凌霄背上划过:“顾凌霄…你疯了!”  “也不是偷情,他们推门进来又怎么样?”顾凌霄理所当然道。  迟宁被抱坐在桌上,顾凌霄挤进他腿间,依然吻他,又凶又绵长。  迟宁的全部空气都被攫取殆尽,像溺在水中。  顾凌霄很擅长这样,一次一次冲破迟宁的底线,再甜言蜜语地哄,把迟宁一点点圈入他的势力范围内。  完全占有。  迟宁羞耻万分,他从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情。  被压在逼仄的小厨房里吻,而他的大徒弟就站在门外,薄薄的门板看起来那样老旧,能挡住里面的水声吗?  迟宁要被顾凌霄同化了,同样变成一簇火,急剧燃烧,从头到尾渴求对方。  从桌沿上下来时,迟宁的腿还有些软,  顾凌霄来扶他,被迟宁用瑞凤眼一瞪。  顾凌霄惯会服软:“对不起,但是阿宁太甜了。”  迟宁不用他扶,径自走去开门。  看着迟宁的背影,顾凌霄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  他从昨晚一直兴奋到现在。  迟宁看着他,眼神那么软,说让他不要走。  当时没回答,是因为他太惊喜了,惊喜到脑仁都发木。  迟宁今天就算不来找,顾凌霄也会忍不住去找他。  迟宁还从来没要求过顾凌霄做什么,昨晚是第一次,小心又犹疑。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在迟宁心里不一样了。  顾凌霄憋笑憋的辛苦。  房门打开,迟宁脸有些红,而他身后的顾凌霄脸不红心不跳,神色如常。  看到迟宁嘴唇红成莓果色,宗岱挠挠头,心里有一万个问号:“师尊师弟,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啊,敲门都没听到?师尊刚吃了辣吗?”  迟宁答非所问,眼神无意识地瞟向别处:“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哦!”宗岱终于想起正事,“师祖叫您去呢,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讲。”  顾凌霄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迟宁是来和他独处的,偏被叫去看那个老神仙。  迟宁点了点头,走下台阶,谁料宗岱的话还没说完:“也让师弟同去!”  两人走后,宗岱还暗自纳闷,这厨房小小的一间,平平无奇的,两人为什么在里面呆那么久?  小橘猫蹿跳着,往台阶下跑,想跟着一起。  “你凑上去干什么?”  宗岱把金猊捞到怀里,一摸小猫的软肚皮,不对,怎么圆滚滚的。  “你不会怀了猫崽吧。”宗岱一本正经地问,思路顺利被引歪。  小猫一爪子拍在宗岱侧脸上,把宗岱拍得偏了过去。  这一下尖利的指甲缩在肉垫里,还算留情。  它只是吃多了,昨天晚上顾凌霄做的所有不成功的饭都喂给它吃了,能不撑吗。  而且他是公猫哦。  宗岱脸被拍得变了形,仍执着地说:“不行,要带你去做个全面检查。”  被宗岱锁住的橘团子张开嘴,朝宗岱的胳膊露出尖牙,咬。  ……  往青枫的院子里去,一路风摇草木。叶片舒展着,正慢慢长成夏日里的形状。  顾凌霄陷在金色阳光里,整个人明亮又炽烈,他心情很好,话也多:“阿宁跟我讲讲,青枫是什么样的人。”  迟宁又纠正他叫“师祖”。  顾凌霄:“不叫师祖,如果非要叫师祖的话我就不做阿宁的徒弟了,我们做道侣好不好。”  迟宁叹口气,不再强行要求:“我师父是个随和的人。”  顾凌霄不同意:“但他看起来很不近人情,一点也不随和。”  虽然顾凌霄从前没见过青枫,但听传闻说,青枫也是个冷性子。  修真界曾有人说迟宁很像青枫,冷心冷肺,独来独往。  顾凌霄觉得他们眼瞎,哪里像了,迟宁只是不善交际,但心里比谁都要柔软。  而顾凌霄认为青枫不是这样子,清冷冷的神仙,说话时挺刻薄。  迟宁继续说:“师父对身边亲近的人很好,不过外人很不容易接近他。他会开玩笑,长辈做的一切他都会学着去做。可我始终觉得没一个人能彻底了解他,他似乎天生如此,无情无欲,是惊才绝艳的修士。”  顾凌霄忽然问:“对亲近的人很好?那对解九泽呢?”  迟宁不能作答。  “定义一个人没那么简单。”顾凌霄若有所思。  迟宁想替青枫辩驳,却找不到足够的论据。  说到底,他活了两辈子还是没有活得太通透,很多上辈子认定是正确的事,全部推翻,认定是正派的人,反眼不识。  好坏颠倒,黑白混杂。  浩荡江水裹着泥沙前行,连那清浊的分界线都辨不出了。  但迟宁站在泥沙里,依然相信青枫。  青枫在小花园里等他们。  花朵鲜妍,暖意融融,好像决战时的云涌风飞都不曾存在过。  青枫向迟宁感慨:“本尊很久没见过这么鲜艳的景了。九重天上的花木和人间不同,四季不败,仿佛只是用来积累仙露的,半点不生动。”  迟宁说“是”,转头去寻别的身影。  从青枫单独和戚余歌和解九泽谈过话后,两位师兄再也没出现,  “师兄呢?”迟宁问。  “他们啊,”青枫半开玩笑地说,“结伴去阴曹地府了。”  迟宁不知真假:“啊?”  青枫:“本尊这样处理,你会不会觉得太严厉。”  迟宁说:“解九泽虽有恶意,但并未造成严重后果……”  “众多仙官都在看着呢,如果本尊不先解决,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处理结果,这事难免不会发酵。”  迟宁吃惊,连风吹草动都被九重天掌握的感觉不太好受。  关于解九泽的话题到此为止。  青枫往前走,迟宁落后几步,一直没开口的顾凌霄忽而赶上来。  迟宁手背一热,被顾凌霄牢牢牵住。  顾凌霄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迟宁用了劲,却怎么挣都挣不开。  他们和青枫离得这么近,如果青枫回头,不是什么都看到了?  手心沁出汗,黏腻高热,迟宁稳着呼吸,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  青枫停下脚步,转身。  他目光在两人牵着的手上停留一瞬,淡然划过,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  “本尊有一把折扇忘在了屋子里,阿宁,替本尊去拿一下。”  万幸顾凌霄没疯到那种程度,松开了迟宁。  迟宁舒了口气,快步走了。  他们前面不远就有座亭子,但青枫明显不打算和顾凌霄一起到里面休息。  青枫整了整衣袖:“年轻人,你的胆子倒是很大。”  顾凌霄接话,眼睛在阳光下微眯了眯,露出强悍来:“前辈也不用旁敲侧击,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从第一次见面听见青枫叫他“妄天”开始,顾凌霄就知道青枫对他没什么善意。  青枫大概知道他是重生的。  想利用这点做文章。 第119章 这里离天空最近,迟宁小时候,爱捉弄人的同门会说:“你到最高峰上去,就自然而然能飞升啦。”  还真的有小弟子受骗,费了好大的劲爬上山,等了一宿,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慢慢,来的人就很少了。  毕竟是荒山,条件很恶劣,满是疏松的沙石和潜伏的野兽。  不过这里很适合看星星。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迟宁仰头,看到天空中有一片最绚丽的光亮。  是天门开启后的痕迹。  迟宁听过一个故事,每逢人间有大灾难,五色鹿拉着马车,在空中划过的轨迹会变成星光,破碎的银屑般洒向人间。  传闻变成现实。  迟宁看到那片光亮晕染开,伸出两道最长的笔触,慢慢向下延伸。像马车轮驶过的辙印,像正在燃烧的烟花。  盯着一个光点盯久了,眼睛就会发花,迟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前忽的多出一个人。  迟宁久坐,腿麻,站起来时有些踉跄,手伏在顾凌霄的肩膀上才撑住身型,  这次是实实在在的,手心下的衣料很凉,那片皮肤却是起伏的,肌肉紧紧绷着。  多日不见,顾凌霄瘦了点,眼眶深陷鼻骨更挺,显得很精神,  顾凌霄匆匆赶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叫了声:“师尊。”  “你去哪儿了?”迟宁问。  声音散在风里,无人回应。  四面太寂寥了,他们站在几块碎石中,风很大,山顶低矮的树被吹得弯曲颤动。  如此情形,深夜归来,迟宁想起上辈子的妄天尊,妄天也是常常不知去向,偶尔回来站在他面前,一身血气,一言不发。  “是回了炎北吗?”迟宁说。  迟宁还想问顾凌霄有没有再用傀术,是否影响了心智。  他没来得及问出口,便得到了答案。  暗夜里出现了朵凌霄花,顾凌霄捻在两指间,放入迟宁掌心。  迟宁莹白的手掌摊开,凌霄花躺在其上,白与红差异明显。  迟宁叹了口气。  他们往悬崖那边去,地面铺着松散的沙砾石块,踩上去松松地响,  天空中那两道星光辙印仿佛有了意识,还在向下延伸,一直缠在迟宁手腕,很亲近似的,光芒闪动,仿佛打了个招呼。  “我有兄长在九重天上,我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迟宁的眼神带了温度,已经全然忘记他应该生顾凌霄的气,  “如果我们能一起去九重天……”  顾凌霄打断他:“阿宁,我不希望你接受青枫给的机会。”  “为什么?”  顾凌霄反问:“你就那么想去九重天?不择手段?”  迟宁:“之前我劝你放弃飞升机会,那是因为我没办法突破化神期,但现在不同了,我们是要在一起的,不是吗?”  他们是要在一起的,这是迟宁做一切决定的前提。  但顾凌霄呢,对方似乎并不这么想。  迟宁被夜风吹得有点冷,自嘲一笑:“是啊,我不择手段。”  星光小蛇一样从手腕奔向手指,短短的路程让他能量耗尽,最后一点光焰的尾巴也消失了。  顾凌霄明显激动起来,灵力无意识地压在迟宁身上,压得迟宁喘不过气。  迟宁看顾凌霄身上的修为又进益了,和他相离近了,就会感觉到强大的威慑感。  顾凌霄步步逼向前,在迟宁距离悬崖只剩一步时手臂环住他后腰:“人间有什么不好,死了就死了,是,你有理由,你是为了你多年不见的兄长。”  “为了这么一点原因,你就相信了青枫?”  怎么能说为了这么一点原因呢?  迟宁不能和顾凌霄一起去天界,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能陪他,却要被这样说。  迟宁把顾凌霄推开:  “所以我在你眼里,目光短浅,自私自利,别人施舍些小恩惠,我就立刻凑上去了,是不是?”  “你为什么要把我从原本的关系中剥离下来,青枫是我师父,兄长是我仅有的亲人。而且我也没有不考虑你,我一直在打算我们的未来……”  “只有我不会骗你。”顾凌霄说,“你必须相信我。”  漫天星光洒在顾凌霄身上,顾凌霄深紫色的眼眸中倒映了光辉,更加能蛊惑人。  迟宁的脑袋都要炸了:“你不会骗我?但你一直在强迫我。”  “顾凌霄,你演了这么多年的戏,明明什么都知道,又偏在我面前装懵懂无知。”  憋在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他并不觉得爽快。  反而难过到鼻酸。  “我这些天,一直在尝试接受你重生的这个事实。”  “你是真的喜欢我的,还是戏弄,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俯瞰我,觉得我次次的沦陷都那么好笑。”  迟宁不止一次想过,他有立场去质疑顾凌霄吗?  他和顾凌霄一样是重生,知道故事的最后,他们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顾凌霄是先表白的一方,如果没有顾凌霄的主动,他们到现在也只是普通师徒而已。  他还记得顾凌霄第一次提出和他灵修,眼神亮晶晶的,澄明干净,一眼能望到底似的。  当时顾凌霄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一步一步给他设好了陷阱,算定他会踏进去。  迟宁不擅长争吵,说这一番话时声音也很低。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足够顾凌霄听清楚。  顾凌霄表情没什么波动,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没有人会比我对你更好。”他仍强调着这一点,“你现在可以怀疑我,但再给我机会好吗?过了今晚,你最爱的还会是我。”  “我不相信,”迟宁心中的委屈无处宣泄,“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顾凌霄……”  不远处响起一阵喧哗,许多束火把蜿蜒而上,像一条涌动的河。  一群簇玉弟子在他们面前站定,带头的是述风。  解九泽倒台后,述风重新得到重用。  有了原来的交情,述风对顾凌霄还算客气:“簇玉不许炎北魔族入内。”  顾凌霄转身,把迟宁护在身后。  “不许?谁的命令?”  述风带人围上来,他看到了顾凌霄后面的迟宁,动作一滞。  顾凌霄已经和人动起手,夺来一支火把,火焰哔剥作响,弟子痛苦地倒地呻吟。  一时无人敢上前。  顾凌霄眉梢一挑:“青枫命令的?”  述风单枪匹马冲过来,对掌时灵力相击,述风快速对顾凌霄说:“我不杀你,一会你可以挟持我,伺机逃走。”  言罢,述风佯装不敌。  顾凌霄并没有要挟持述风的意思,转而对迟宁说:“阿宁,你看青枫的态度,他既然那么想让我死,天界会允准我飞升吗?”  顾凌霄手一松,火把坠在地上,沙石忽然被引燃,火焰龙一样朝人群冲去。  簇玉弟子们躲闪开,龙首停在一人脚前,被冰冻住,片片碎裂开。  青枫不知来了多久。  迟宁还没反应过来局势突然的变化,顾凌霄牵住迟宁的手,声音贴过来:“一会青枫让你选择,你会跟谁走。”  既然问题问出口,就说明顾凌霄是毫无把握的,慌了神的。  顾凌霄感觉到迟宁在他手心里挣了挣,一个个掰开他的手指。  青枫手持拂尘,慢慢走近了:“悬崖边太危险了,阿宁,过来。”  顾凌霄:“你敢过去,我就拉你一起跳悬崖。”第104章 女娃娃还是男娃娃?  说着,顾凌霄就握上迟宁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已经站在很边缘的位置,这一退,鞋跟把悬崖边缘的沙石碰下去,半晌,才传来石块砸上悬崖的响声。  从玄断山赶回簇玉,顾凌霄日夜兼程,眼睛都没阖一下。  青枫这个老狐狸,打算趁他不在悄悄把迟宁带走。  想到这,顾凌霄还心有余悸:“你怎么这么笨,又笨又好骗,青枫说一句话,你就傻到要跟他一起离开。”  他们刚经过一场信任危机,迟宁气道:“我傻,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青枫生气时话很少,冷冷地看着两人周旋:“阿宁,不要浪费本尊的心意。”  听到这句话时,迟宁感觉到顾凌霄的手蓦然抓紧,他们手心间的空气火苗似的急速升温。  鬼使神差地,迟宁开口:“师父,我…我不去了。”  身体先于理智做决定,他要和顾凌霄走。  顾凌霄真的带迟宁跳了悬崖。  躯体急速下坠,风从耳侧咆哮而过,音调越来越尖锐, 第121章 天快大亮时迟宁才安稳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过了午饭,再醒来就是下午了。  迟宁洗漱好出门,正巧看到顾凌霄背着农具回来。顾凌霄精力使不完似的,朝迟宁说:“我去帮阿伯插了秧。”  放置农具的小角落里,顾凌霄手上还沾着泥,用胳膊环着迟宁的腰小心不把人碰脏,说悄悄话:  “南边的山丘下有片茶园,茶园主人要出售,还种了很多桃树,我尝了口是酸的,现在还没熟。”  迟宁的体温偏低,冷玉一样抱着很舒服,顾凌霄听到怀里人说:“想买?”  “嗯。”顾凌霄点头。  “你不管炎北了?”  “我知道,”顾凌霄的声音低落下去,心里说了几句美色误人,叹气,“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完眼前的事情,茶园真的风景很好。”  顾凌霄不能不管炎北,迟宁也有青枫的事要解决。  迟宁揉了揉顾凌霄的脑袋,琢磨着怎么哄人几句。  老伯转到这个角落里来,叫两人去吃饭。  他们已经吃过饭,这是为迟宁专门加的餐。老人看两人离得挺近,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开:年轻人嘛,脾气来得快去得快,过了一夜就和好了不是?  只不过……老人看清迟宁的样貌。  不是个女娃娃啊。  之前认错了迟宁,老人不好意思了,吃饭时一个劲给迟宁夹菜,说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把迟宁碗里堆得山高。  这餐还煮了鸭蛋,顾凌霄给迟宁剥了壳。  顾凌霄:“吃啥补啥,补补眼睛。”  迟宁:“……”  其实迟宁的眼睛没有那么夸张,略微肿了些,不凑近看不出异常。  吃晚饭两人告辞,顾凌霄要给老人银钱作为酬答,老人坚持不收,还要送他们到村口。  迟宁很感激地说了“下次见”。  老人笑得开心:“你们下次来,就能看到我的孙孙们。”  这里是簇玉峰脚下的城镇,依附于簇玉而生,走了一程后,顾凌霄指给迟宁看山腰上的那片茶园。  顾凌霄是真的很喜欢,迟宁因此陷入思考,种一片茶园真的足够花销吗,养猫,养鸟,都要花很多钱。  午后的阳光很盛,落在人身上,把头发和睫毛都镀成浅金色,顾凌霄看迟宁皱眉,沉默了片刻才说:“一片茶园不够。”  “嗯?那还要什么?”  迟宁认真道:“要整个山头。”  因为这句话,顾凌霄一路忍着笑,临近簇玉峰,天空中光芒越发炽烈。还没正式进入夏天,温度已经能让人汗流浃背。  顾凌霄目力佳,抬头一望,察觉到了异常,道:“天门开了。”  迟宁:“什么?”  “天门洞开,说明又有九重天的人下凡。”  “师父说,他这次下凡,没有禀报九重天。”迟宁沉吟,怕这次天门打开是冲青枫来的,“我们快回去吧,师父别出了事。”  “你不觉得青枫有问题吗?你还对他深信不疑?”  迟宁不知道他们的矛盾为什么激化到那样的程度。  “临壑山庄,你去替青枫取折扇时青枫和我说,无论我修为到了什么地步,都不会有飞升的可能。这是九重天的决定。”  迟宁低声道:“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平的,天界瞧不上我,我也不想与他们同流。”  迟宁:“我当然希望你能好。”  前路出现一点坡度,树影落在两人身上,视线时明时暗。  顾凌霄说起他之前的失踪:“我回了玄断山一趟,因为那边传信来说有人试图偷袭炎北。是修真界的人,一个小门派,名声小到没被邀请来参加阳曦会武。但其中厉害的人却有很多,对付他们很费一番功夫。”  能让顾凌霄觉得吃力的人不可能寂寂无名,难道是听了谁的指令的高手?  迟宁问:“幕后指使人,是谁?”  “没问出来。”  迟宁:“但你心里应该有答案了。”  顾凌霄不答,有时候,沉默就足够透露出许多信息。  “师父大概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迟宁说,“但这些事触犯了你的利益,也就是触犯了我的,所以我会站在他的敌对面。”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青枫是引路星一样的存在。  刚被带上山时,青枫问迟宁的志向是什么,迟宁回答说要好好修炼,成仙去找兄长们。  如果青枫现在再拿同样的问题来问。  迟宁会答:“不知道。”  他失却了唯一的目标,由此获得千千万万种可能性。  迟宁现在有别的星星了。  可他依然没法去推翻曾经这颗星星,因为那样也是否认了当初的自己。  选择和顾凌霄走时,迟宁甚至没敢去看青枫的神情,现在想起来,心口还是闷的,他好像一直在告别什么,从各种亲密关系中剥离出来。  沈秋庭、解九泽、青枫……原先沉甸甸的东西变成缺失的空位,迟宁逐渐两手空空。  迟宁的表情有些失落,顾凌霄想着法子来哄他:  “我为什么没能早一点遇到你,和你一起长大,或者先于你。这样的话,就能看到你每一步的轨迹,张开羽翼保护你,也先一步老去。”  “好想快点追上你,当初应该毫不犹豫走过奈何桥的。”  这样来,迟宁从前生命里全部的痕迹,都有关于他。  迟宁有些鼻酸。  他住在簇玉峰的年月真的是太久了,久到如果顾凌霄不来,他就要和古木、青藤、山石化为一体,成为一个长久缄默的静物。  然后因为生死轮回,会有一场生死劫带走迟宁的命。  沈秋庭给他抵了命。  顾凌霄带来了大火、鲜花、冰糖葫芦。  迟宁由此感到鲜活。  ……  上簇玉峰只有一条路,走到林子深处会出现一座山门。  今日格外安静,往常值守的弟子不在,宗岱等在那里。  宗岱头顶的树枝一阵唏嗦响动,青鸢停在树梢,下面金猊弓身,偷摸摸蹿上树干,往前一扑。  扑空了。鲜绿色的叶子哗啦啦往下落,光滑的表面折射阳光,偶尔星光似的一闪。  “别闹别闹。”宗岱劝架,把小猫箍进怀里。  迟宁走进时,橘猫对着宗岱张口欲咬。  “怎么在这里等?”  “我和戚师叔一起来的。”宗岱身上的软甲硌到猫的尖牙,宗岱往旁边一指,挤眼睛,“咱们峰上有大事。”  戚余歌神情不算乐观:“天界来人了。”  迟宁心中一动,天界的人已经到了簇玉峰吗?他们是为了解九泽,还是青枫?  “他们要处置解九泽?”迟宁问。  “是师父。”戚余歌叹了口气,“走吧,师父要见你。”  通往山巅的台阶很长,因为特殊来客的到访,弟子基本上都聚往大殿去了,路上空无一人。  戚余歌看了眼身后跟着的顾凌霄,开口对迟宁说:“师父昨晚很生气,因为你。”  戚余歌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提醒迟宁多注意言辞。他看得出来,有了顾凌霄,迟宁跟从前明显不一样了。  一双眼睛眼睛灵动地会说话,时喜时嗔,不再是总里到外都冷冰冰的。  ……  大殿庄严肃穆,站满了人。资历深的弟子站在殿里,新弟子排到殿外。  迟宁来时,殿内的弟子们正被赶出来,略拥挤地踏出门往外走。  统一的白色道袍晃动,像击打出来的浪花,迟宁站在水流里,逆向,看到殿内端坐高位的青枫。  青枫坐着,一抬眼看到了他:“阿宁进来。”  殿中央有位穿着紫衣的女子,面无表情:“这些事还要说给外人听吗?”  青枫语气不容置喙:“他可以听。”  另外一个面容很年轻的男人打圆场:“大家各退一步嘛,子菱,没必要这么铁面无情。”  面生的一男一女明显是九重天来的神仙,一举一动间灵力围绕,衣袍无风而荡。  关了殿门,迟宁独自面对三位神仙,青枫先给迟宁介绍:“这位是司命。”  他并未提及女子的尊号。  司命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急得连多看迟宁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弥罗仙君,你不要让小仙难办。”  弥罗……  迟宁依稀听过,弥罗是九重天中的一座宫殿名。  “不让你难办,”青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缚仙锁了吗?”  司命的汗留得更厉害:“这…这谁敢捆您啊。小仙只是要一个说法,千万没有不敬的意思。”  青枫笑了一声,从喉头挤出来的气音,冷冷的:“但外面的阵仗可不小。” 第123章 青枫勾了下唇角:“和阿宁无关,是关于你的。”  “我?”  “我们很相像。”  顾凌霄还盯着那个小玩具,没太在意:“哪里像?”  青枫突然沉默,整个人原地消失,半秒钟后,出现在顾凌霄眼前。  “难道你不觉得本尊很熟悉?”  顾凌霄此刻才发现,原来他们是一样的身高。  故而顾凌霄平视,正巧对上青枫的眼睛。  对方覆霜积雪的瞳仁里,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形,那是顾凌霄在青枫眼中的影子。  该是玄袍黑发才对。  顾凌霄发现不对!  青枫瞳仁里的影子也束着玉冠,两根白色发带散在肩头。这是青枫的装束!  他在青枫眼睛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青枫看的是顾凌霄,还是他自己在光下的影子?  在顾凌霄震惊难安时,青枫扼上顾凌霄的喉头,没有用力,口气温和得像是劝告小朋友:“我是一样的,”他随即又否定自己,“不,这样还不准确,你是本尊无意间创造出的一部分。”  顾凌霄不寒而栗:“你胡说些什么?”  ***  大殿里,没人看出青枫分出的那部分影子悄悄出了门。  迟宁进了三生石里,这样的突发状况司命也始料未及,他看着石块,满面愁容,还要接受青枫的盘问:“你把阿宁带哪里去了?”  司命战战兢兢,手一抖,三生石上出现数道裂痕:“应该只是一个幻境,定、定能安然无恙。”  “如果他伤到一丝一毫……”  “不会受伤的!”司命连忙打断,劝慰道,“仙君不是还想带迟宁回九重天吗,等到破了幻境,找到三生石上那条怪异的线索,洗清嫌疑,仙君就能回去了。”  听了司命的话,青枫突然无可奈何地笑了下:“回去?他大概不愿意吧。”  “怎么会不愿意。”司命拍马屁道。  司命从没想过有人会拒绝弥罗仙君,拒绝这个高高在上,日月一般的存在。  如果他看到迟宁从悬崖跳下去的时候,青枫讶异又失落的神情,一定会难以置信,原来弥罗仙君也会失了算,被逼无奈放了手。  冷眼旁观的子菱出声:“司命别太乐观,这可是三生石,死在里面也不是不可能。”  青枫沉声警告:“子菱,别以为你傍上了那条上不得台面的大蛇,本尊就不敢动你。”  ……  迟宁觉得他已经在颠倒的画布里走了好久,这里没有日月,没有星子指引方向,河水凝滞不动,能动的活物只有迟宁和头顶的金鱼。  迟宁在心里琢磨他已经知道的一些信息。  司命说青枫下凡历劫,这说明青枫不是凡人,而生来就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九重天上的神仙,也会犯错吗?”迟宁少年时曾问过青枫。  “会,”青枫回答,“每个生灵都会犯错。”  所以……师父犯了某些过错吗?  上下颠倒的情景终于消失,迟宁面前陡然开阔。一座高大的宫殿耸立着,周围,风带着枯叶和碎石在空中狂舞。  迟宁认出这是簇玉祠堂。  天地似有怒意,穹顶红通通的像巨大的火球,火球上裂了许多道缝隙,缝隙里填着浓郁的黑色。  通过天象判断,时间应该是青枫飞升的前夕。  祠堂下建了九九八十一道台阶,迟宁仰头往上看,玉阶尽头两个人迎风站着,姿态挺拔,衣带飘荡。  迟宁慢慢走近,看到了当时的青枫和戚余歌。  这是幻境,幻境中的人看不到迟宁。  青枫向戚余歌交代他飞升后的事情,说:“希望你能统领好簇玉。”  戚余歌的眉眼更年轻,也更张扬几分:“师父为什么执意选择我?”  “因为你更合适。”说这句话时,青枫的眼睛一直看着天幕,并没有因为夸赞戚余歌而放松脸上的神情,“你是很出色的弟子。”  戚余歌:“论长幼,我比不过解师兄。”  听到解九泽的名字,青枫皱了一下眉头:“他怎么能做峰主?”  戚余歌说:“师父从来没想过重用解师兄,弟子斗胆问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  “趁为师离开前,要为师给一个答案?”青枫反问。  戚余歌说“是”,跪了下来:“这件事一直是师兄心中的执念。”顿了顿又说,“也是我的。”  “出身。就像解九泽猜的那样,我瞧不上他的出身。我一时怜悯才带他上山,他怎么敢奢求更多?”风越来越大,青枫整理了下衣袍,仪容丝毫不乱,“所以余歌,做好自己的事,之后你的名字也是要留在这殿里的。”  戚余歌跪着,半晌,喏嗫道:“是。”  “师父,师兄!”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迟宁寻声看去,看到年少时的自己。  “迟宁”跑得很快,一步迈上三个台阶,跑到青枫面前时还有些喘:“我猜师父就应该在这里!刚才去您的住处,一个人都没有!”  迟宁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当时在做什么,按理说,青枫飞升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一定会在场的。  可记忆里,那段时期是空白的。他对祠堂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  他来过祠堂吗?来做了什么?  不一会儿,戚余歌离开,青枫和“迟宁”独处。  在飞升前,青枫会一直留在祠堂内,他把“迟宁”带进来,指着唯一的床榻:“睡一觉吧,孩子。”  “迟宁”摇头:“我还不困。”他还有很多话要说,“师父房间里的鱼儿死了,我会再买一只的,好好养着。房间以后我也会每天收拾。”  少年“迟宁”絮絮说了一会,青枫问:“为师走了,阿宁会不会就把我忘了?”  “当然不会。”  “迟宁”说着不困,但坐在床榻上,渐渐开始眼皮打架,头往前点,身体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青枫扶住“迟宁”的肩膀,扶着人躺在床榻上,收回手时,掌心有意无意在迟宁侧脸上碰了一下。  “为师向阿宁借一样东西。”青枫盯着“迟宁”的脸庞看了一会,忽然说。  “迟宁”侧躺着,青枫的手寸寸抚过他的脊背,梦中的“迟宁”开始颤抖,满身冷汗。  青枫拿到了他想要的:“仙骨,先借我好不好?之后为师亲自带你上九重天。”  ***  窗边的风尖啸异常,青枫还掐着顾凌霄的喉头,和人对峙。  “什么意思。”顾凌霄开口,喉结在青枫手掌下滑动。  “意思是,你是本尊摒弃的一部分。”  “顾凌霄,本尊该说你顽强还是恬不知耻,你投胎转世,怎么没有入畜生道?饿鬼道?”  百年前,青枫带一团他嗤之以鼻的黑气入轮回,来到忘川边,曼陀罗花开得很盛,染着妖冶的红,受到青枫灵力的吸引,花朵茎干伸长,攀附上雪白的衣摆。  青枫把手中的黑气推出去,黑气悬在半空,暴戾冲天,在它周围的曼陀罗花都枯萎了。  看来无可度化,青枫也不想度化。  青枫把黑气给了忘川上的摆渡人,摆渡人问:“要把它送入哪个道?”  “除了人道,其余随意。”青枫答。第107章 结局·三  生而为神,青枫从来被什么羁绊住过。  司命说,他该下凡历劫,青枫便去了。凭他的心志往人世里蹚一遭,回来时他应该还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青枫有这个自信。  人间并不难走,青枫没费多大的力气就坐到了簇玉峰主的位置。在此期间,他慢慢找回上一世的记忆,知道自己本是九天神君。有了这层身份做凭仗,青枫做事总比常人要激进些,看起来也更骄傲。  青枫很多次回顾往事,都会想,如果没有遇见迟宁,他大概会这么顺风顺水走到底吧。  一声一声的师父,懵懂无知,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暴虐。  他有了业障,有了心魔,仿佛是从胸中最黑暗的一角生出藤蔓来,拉扯他,阻碍他,撕扯他。  身躯由此被撕碎为两半,一半做光明正派的仙门之长,一半扭曲在无人之地。  青枫修为冠绝天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无法飞升的。  青枫坐在最高位,俯看台阶下的后来者,一批批新的弟子面色恭顺,他准备从中挑一个目标,讨一个仙骨,让他能重新升入九重天。  选到最后无一人合适,只有亲亲热热叫他“师父”的小徒弟,迟家的幺子,漂亮的小凤凰,天资卓绝,仙骨上佳。  “为师喜欢乖巧听话的徒弟。”青枫经常这么和迟宁说。  迟宁向来的表现也乖巧,青枫说什么,他就怎么做。  鱼缸中仍空着,迟宁说要再养一尾鱼,师父飞升后,他会自己一个人照顾的。  青枫从不去想他飞升后的那一段时日,迟宁该是怎样地醒来,失去一段记忆,然后修为停滞不前,偶尔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  众人一边敬重迟宁为仙尊,背地里讨论迟宁为什么还是不能飞升,星沉大陆上再也没有天才了。  顾凌霄被掐着脖颈抵在窗台上,窗外的风雪直直朝他吹来,冻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比雪更冷的,是青枫说的那番话。  他和青枫是一样的?  他的身世到底是什么!…… 第125章 迎接他的是凌厉的剑气,迟宁举剑,直指青枫的胸膛:“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青枫完全忽略迟宁的敌意:“让本尊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迟宁:“顾凌霄的事我也知道了。”  青枫神情在在,向迟宁身后望了一眼:“顾凌霄?他怎么没出来?”  自迟宁从幻境中脱身以来,三生石像耗尽了能量,变得黯淡无光,浮在迟宁周围。  迟宁摊开手掌,三生石落在他手心,有微弱的灵力从石中释放出来,一点点的钻进迟宁皮肤里,如电流般酥麻,像顾凌霄絮絮给迟宁讲一些旧事。  迟宁把三生石缩小了藏在袖中,又听见青枫说:  “留在里面多可怜,死不见尸的,连坟冢里都只能埋衣冠。”  “我希望你能以相同的代价赎回罪孽。”迟宁看青枫的眼神里没了当初的温度,冷淡得如同陌路。  眼见二人要打起来,戚余歌拦迟宁:“别冲动!”  迟宁的修为再高也是凡人水平,与青枫打,无异于以卵击石。  没一人看好迟宁,直到百余招后,迟宁找准漏洞朝青枫挥出一剑,青枫徒手去接,被剑身穿透小臂。  鲜血汩汩而下。  之间迟宁浑身笼着淡淡光晕,光芒直冲云霄,有了可以与青枫匹敌的灵力威压。  司命大惊,随即拱手祝贺:“恭迎云清仙君!”  众人逐渐明白过来,原来三生石中的幻境,就是迟宁飞升的大劫!  迟宁摊掌,垂眸看他白皙平坦的手心,灵力流转,光华内蕴,尝试让灵力在体内运转一周,流畅无阻,灵脉处没有疼痛感,反而活跃充沛,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往外输送。  子菱捂住嘴巴惊叹:“这不可能!”  他和尊蟠猜测,青枫是拿走了迟宁的仙骨才能够飞升,迟宁如今没有仙骨,废人一个,怎么能够突然成神!  “啧。”尊蟠示意子菱噤声,迟宁是否成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迟宁和青枫反目成仇,两人打得越凶,尊蟠越能坐收渔利,  青枫沾了一点小臂处的血迹,那点红色慢慢在指腹晕开:“功法进益不错。”  “但是,”青枫眼睛都不眨一下,“阿宁,这把剑是本尊给你铸的。你用他来伤我?”  迟宁不多言,又从背后抽出一把剑,剑锋如雪,是摘辰。  顾凌霄消失在黑暗中前递给他的。  兵刃相撞,激得人鲜血沸腾,青枫处变不惊,听出迟宁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他?”  青枫知道他在说顾凌霄:“他是多余的,像只病态的毒瘤,要被切割去。他凭什么也叫你阿宁,顾凌霄本该死在黑暗里。”这样青枫才能光明地活着。  “你和顾凌霄亲近,是因为他像本尊。”  “他跟你一点也不像!他不像你那样自私。”  顾凌霄是顾凛和覃烟的孩子,完整鲜活,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是吗?”青枫眼底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这次没再多反驳迟宁。  踏鸿与摘辰联手,不知怎么,青枫连连后退,落到下风。  尊蟠看准一个机会,冲上去,手一甩,挥出缚仙索,金色绳索绕上青枫两只手腕,又缠上后背,把青枫紧捆起来。  缚仙索感念罪恶,青枫既已认罪,缚仙索在他身上彻底释放出威力,让他无法逃脱。  尊蟠目睹着青枫从半空中跌下。  尊蟠喜:“今日就在此伏诛吧!”  青枫嗤笑:“就凭你?”  缚仙索多余的锁链在周围急速转动,隔出一个空间,两人缠斗在其中。  青枫召出拂尘,尊蟠面色瞬间苍白,青枫明明被迟宁拖垮,耗光精力,怎么能这么快恢复过来?  青枫:“你真是好骗。”  原来,青枫并没有使出全力!  尊蟠恍然大悟:“奸诈贼子!”  青枫把拂尘定在空中,突然化成一条白龙,吟啸着,拖着锁链:“尊蟠,你得意的太早。”  拂尘捅入尊蟠的胸膛,穿膛而过,钉在墙面上。  尊蟠一瞬间瞪大了眼,眼中瞳仁逐渐放大、涣散,身体往后失去平衡,直直倒下去。  子菱冲过来,接住尊蟠的身体。尊蟠始终没有闭上眼睛,下半身逐渐由双腿变为蛇尾,蛇尾长数丈。  这是尊蟠的本体,白色巨蟒。  看清那截蛇尾,青枫冷冷道:“劣质的赝品。”  子菱吼:“尊蟠有那样不如你,”  “他实力不济罢了。”青枫半分人情味也无,“所以他会死。”  神仙的殒没引发天象。殿外的人马明显感知到了,全被惊动,齐齐往门口冲,却撼动不了青枫布下的结界,他们进不来。  子菱疯了一般:“你怎么能痛下杀手!我要你拿命来偿!”  司命:“是尊蟠仙君先动的手,两位仙君自相残杀这样的事,你怎么敢说出去!”  司命从来都是好脾气,为了九重天的脸面,也不得不逼着子菱保守秘密。  反观子菱,尊蟠的尸体已经化作白雾消散去,她仍跪在地上,保持抱着尊蟠肩膀的姿势。  精致鲜妍的脸孔上一丝血色也无,像是也跟着尊蟠死了一次。  尊蟠死去时的灵力波动显然影响到了青枫,白龙咆哮着,龙首直往大殿屋顶冲,但无论怎样都逃脱不出缚仙索。  缚仙索的另一端死死钉在地板上,禁锢他。  龙被缠缚在金色锁链里,龙身盘踞殿中,龙脊高高拱起,几乎触及房梁,银色龙鳞反射光亮。  他俯身,正对着迟宁,灰绿色的竖瞳里满满都是迟宁的影子。一只前爪在汩汩流血,鲜血滴落,染在迟宁的衣摆上。  一人一龙对视,龙须颤抖着,不经意擦过迟宁背后的发丝。  迟宁冷漠退后几步。  迟宁还想再战,一抬手,三生石和一个亮金色的东西不小心同时掉出来,迟宁首先去捡三生石,捡到了石头回头看,发现另一个东西是金鱼。  那鱼离开水很久了,仍然活着,在地板上欢腾地甩尾巴。  看到金鱼的瞬间,迟宁余光瞥见三生石闪了一瞬,极快,迟宁甚至都怀疑是不是他的错觉,再看时,手中还是普普通通的黑色石块。  迟宁快速,变出一只鱼缸,捧起金鱼放进去,把它推远,落在大殿的窗台上。  白龙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见鱼重新回到水中,尾巴舒展开,伞一样推动着水波。  青枫知道,迟宁早已把当初关于金鱼的对话忘得一干二净,记得的只有他。  白龙长长吟啸一声,在场的人除了迟宁都对青枫的原身畏惧无比,连一向善言的司命都不敢说话了,唯恐被殃及。  钉在墙面上的浮尘重新被召回,白龙情绪不佳,高高扬起龙首,摆出欲战的姿势。  迟宁举起剑,做好迎战准备。  时间静默片刻。  白龙龙首微微垂下,眼神有些落寞:“罢了。”  光芒一闪,白龙化成人身。  浮尘落在青枫手心,除了小臂上的血迹和身上的锁链,青枫依旧风度不凡,清举脱俗。  青枫看着迟宁,眼神很满,饱含心事。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子菱爬起来,绕到青枫背后。  迟宁拦住子菱:“不可。”  子菱:“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值得原谅的地方,快杀了他!”  迟宁转头看戚余歌。  戚余歌收了剑,摇了摇头。  “他配不上死在簇玉。”迟宁道。  ……  簇玉大殿逐渐热闹起来。  除了空气里沉闷的,铁锈味的血腥味,看不出这里刚刚做了战场。  子菱哭到失了声,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看着青枫。被拉走的时候她一直挣扎,最后被打晕带走。  青枫安静站着,手臂一直在淌血。负责押送他的天兵天将明显很忌惮他,很多人挨在一起才敢靠近。  青枫没有要挣扎的意思。  天兵天将以为他重伤,便放下心来,说话和动作也更为大胆。  有一个将军打扮的神仙跃下云层,主持大局。  许多小神仙聚集在一起,气氛混乱、嘈杂、又带着压抑,经历了大洗牌,天界的出路在哪里?  有小神仙忍不住问青枫:“你离开后,九重天该由谁统领?”  话问出后,小神仙立刻受到了周围的非难。  “问弥罗做什么,他能说真心话么。”  “别再和他多言了……”  “谁都好,”青枫看着迟宁,缓缓道,“迟奚就很合适。”  雪已经止歇,剩余满地白茫茫,  厚厚的云层中,逐渐伸出一列台阶,台阶长到望不见尽头,最终停在簇玉大殿前。  天兵天将包围簇玉大殿,后述风提前疏导弟子们回各自住处,即使如此还留下几个,都是惊恐万状,时刻注意着大殿方向的动静。  天阶降落人间,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将军的地位看来也很高,为今日的闹剧感到羞愧,由他念了青枫的罪状,声音在簇玉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