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 序章 金色的秋季,比任何季节都要迷人,她一直这样认为。 虽然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地上的落叶也被雨水浸得粘潮发黑,她还是喜欢这样的秋天。凉爽的空气里,没有阴郁的味道。 老师在前面走得很快,穿过操场时,走过人群时,她没有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甚至没有人看她一眼。 【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学园外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心情更加好了,她几乎想对着天空大喊几声。如果小萤此时在身边就好了,一个人承担这样幸福快乐的心情,也是一种辛苦呢。这么想着,她不禁微笑起来,嘴角弯弯,眼眸也变得更加明亮。 直到拉开教室门的那刻。 只是一个侧脸——甚至在逆光中,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是,已经足够了。 两个音节的名字冲到唇边,那是本能;而硬生生地把它扼死在脱口而出之前的,是理智。 “同学们,这是我们的插班生,你们的新同学,佐仓蜜柑。” 她机械地点着头,笑容像化石,裹藏在透明硬壳后,看得到形状,看不到温度。大学的插班生,很罕见,所以大家都诧异而好奇的看着她。 那么多的目光,她只记住了一个。虽然它同别的目光没有什么不同。 单纯的好奇打量,还带着点淡漠和陌生的……目光。 第一章 晚饭的气氛很奇怪。她偷偷观察着母亲,柚香的脸上没有半点掩饰和伪装。她不知道这件事,这不是刻意的安排,蜜柑最后得出结论。 那么,就是巧合了。 一个多么讽刺的巧合啊。 “蜜柑,你有心事么?”第三次看到女儿露出沉思的表情,柚香放下了碗筷,关切的看着她,“是在想念你学园的同伴吗?” 她默默点点头,咬着筷子,半晌,“我的确想他们,但我也不讨厌这里。” “……对不起。” “妈妈?”蜜柑抬起头,突然惊醒般的,有些慌乱,“为什么道歉?”未等女子回话,她已经自顾自说下去,脸上努力绽开着笑容,“我真的觉得你的建议是对的。今天我认识了很多新同学,大家对我很友好,我真的很快乐……真的。” 柚香轻轻笑了笑,却没有释然的表情。蜜柑有些着急了,“我是说真的……!” “你说了好多次‘真的’。”柚香的口吻像在开玩笑,“一个人心虚的时候,最喜欢强调‘真的’两字。” 看蜜柑傻在那里,柚香不禁被她的表情逗乐,笑出了声,“好,我明白了,快吃饭吧,菜已经凉了。” --- 睡觉前,柚香突然冒出一句话,让正在刷牙的蜜柑差点呛到。 “既然已经出来了,你想不想去找他?” “哪个他?”蜜柑嘴里含着泡沫,掩盖了她颤抖的声音。她知道柚香指的是谁,但她需要时间来缓冲。坦率的谈论那个名字,她还没有准备好。可柚香显然不了解她女儿的心情。 “当然是日向枣了。你们以前关系很好的,不是吗?” “可他已经不记得我了。”蜜柑的声音依旧含混,“即使我们曾经很要好,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柚香发觉自己触到了一个禁忌,但她已经停不下来了,“那又怎么样?你们现在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过去的事情,学园的事情,都不用再顾虑了。” 蜜柑慢慢漱了口,把牙杯牙刷摆好。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柚香她已经见到了那个人。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妈妈,你为什么不去找鸣海老师呢?” 柚香楞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妈妈,当初你为什么要用爱丽丝把老师的感情取走呢?”蜜柑的声音闷闷的,然后径自进了卧室。柚香在原地呆了几秒,她终于明白,禁忌就是禁忌,无法触碰的伤口,外人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愈合。 蜜柑躺在床上,望着空空的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 又想起讨厌的事情了。这一次,身边已经没有能让她依靠的人了。小萤出国了,流架留校了,这一次,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第二章 入学一个周,她没有认真地看他一眼。大学的班级,形同虚设,即使一个班,一年中互相不说一句话也是很正常的。更何况,她还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不是没想过重头开始。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情,可是那份愧疚,那种背叛的感觉,她始终忘不掉。三年前的那个眼神,那个留给她的最后的眼神,分明是愤怒的恨意——即使是因爱而生的恨,也抹杀不了它的性质。 他恨她不遵守诺言,他恨她自作主张,他恨她轻率选择。 所以,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谈笑自如,像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一样重新开始,她做不到。 没有信心,也没有勇气。 如果轻易地释然,那么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背叛者了,不是吗? -------- 这个世界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 如果不是撞见了那一幕,她大概就打算永远放弃了——看着他永远走出自己的生命,然后遗忘,死水一样平静的结局。 可是,如果偶然和巧合不存在,那么,就只能用命运的必然来解释了。 只是因一时兴起在夜幕降临后外出散步;只是因那个废弃的公园是一个观星的好选择;只是在仰头望天时听到了远处不协调的喘息;只是因为好奇,她转过了头。 那个人半靠着昏黄的路灯,踉跄得像个醉酒的人。扶着路灯的手青筋暴起,呼吸急促得像有人扼住了脖子。虽然胸前的纽扣全部解开,但她仍看得出他浑身发热,甚至发烫——在这微寒的秋夜。 然后,她听到他低吼一声,一只手突然伸出,一团火焰升腾而出。 她瞪大了眼睛,惊愕得连跑开都忘记了,直到和他的视线交汇。 她已经忘了他当时的表情,因为她当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火焰,不可能再是他的爱丽丝能力了。 因为——它早已同那些过去的记忆一起,在三年前被她抹灭了。 第三章 发觉自己有火的能力,是一年前的事了。具体是怎样开始的,他已经记不清了。这件事他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就匆匆进了大学。事后想想,自己保守了秘密也许是正确的,毕竟,这种能力是诡异而不正常的。 可是,现在不同了。 被那个人看到后,这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了。 “你会把它说出去吗?”那天,他喘息平静后,问她。 夜色浓重,昏暗的路灯下,他看到地上的长影摇了摇头。 “你害怕吗?”他又问,对方的平静让他感到不安。 还是摇头的回答。 “你不会是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吧?”他干笑一声,因为浑身脱力,所以只能靠着路灯滑坐下来,微微闭上眼睛。 这就是压抑能力的后果,疲惫乏力,浑身虚脱,不管多么努力的抑制,最终还是屈服于那涌动的力量。一年了,从最初的惊愕无措,到今日的坦然处之,他明白那种力量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不想被认为是异类,也不愿寻求帮助,所以一直就这样一个人顶下来。 可还是被人发现了。 也许,以后还会被更多的人发现吧。 脚步的沙沙声,竟是朝自己的方向来的。他没有睁开眼睛,“你怎么还不走?” “你不舒服?是浑身无力吗?” “我习惯了。” “……你这样多久了?” 他不耐烦了,依旧闭着眼睛,“与你无关。”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额头,他一惊,猛地睁开眼睛,“你干什么?” 借着路灯的光晕,这一次他看清了她的脸。 熟悉的感觉。像一句已冲到唇边却突然想不起的话,他苦苦思忖着,被那种感觉折磨得坐立不安,甚至忘了躲开她的手。 我见过这个人。 也许我还认识她。 但,她是谁呢? 问题的答案在第二天早上揭晓。室友告诉他,那个女孩叫佐仓蜜柑,是一个周前转来的插班生。 “她说你昨天在路边睡着了,怎么叫都不醒,所以只得自作主张把你送回来了。”说完,室友还不怀好意地冲他笑笑。 原来,是插班生啊。他想,怪不得会觉得面熟呢。 问题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他便释然,不再多想。 只是,如果他再认真一点,仔细一点,就会发现—— 面熟和熟悉,根本不是同一个概念。 甚至,它们的差距,可以像一辈子那么长。 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 第二天再见到她时,日向枣礼貌地点点头,“昨天谢谢你了。” 蜜柑愣了一下,然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没什么。” 很有趣的反应,日向不由得笑了一下,随口道,“真是奇怪,我都忘了我昨天怎么突然睡着的……”他没发现女孩的身体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也许是太累的缘故吧。”他自然的得出结论,“每次那样的时候……呃,都很累的。” “嗯……应该吧。”她勉强笑了笑,十二万分地想立刻逃开,可对方却没有让路的迹象。 “唔……佐仓同学。” “嗯?” “昨天的事……你是会保密的吧?”他没看她的脸,有些别扭,但还是问出口了。 “当然。”蜜柑有些奇怪,“这个问题你昨天已经问过我了……你不相信我?”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资格这样问他? “不,对不起,我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解释的理由。最后他只能耸耸肩,“要上课了,我们进教室吧。” 第四章 虽然表面上一切如常,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自从那天之后。 “亲爱的小萤……”蜜柑咬着笔杆,另一只手在信纸上敲着,“唔,还是改为‘我亲爱可爱的小萤’吧……” 我亲爱可爱的小萤: 你能相信吗?我见到他了。我本以为我们永远都见不到面了,结果在我走出学园的第一天,在我打算开始我的新生活的时候,我看到了他。 教室里很静——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外面操场上一片喧嚣嘈杂。今天是校庆。 他变了好多,变得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他会很温柔的笑,像流架一样;也会说谢谢和对不起,并诚恳地看着你的眼睛。他和所有人都相处的很好,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大家都很喜欢他。 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没有交心的人。是不是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愿相信别人呢? 都是我的错。 蜜柑叹了口气,失神看着前方随风飘摇的纯白窗帘,浮动如白色的波浪。 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能好好解释,努力说服,或许他就能心甘情愿接受那个建议了。 可我没有。 我真的是个很卑鄙的人,许下一个不能实现的诺言,然后又残忍地打破它。虽然当时口中说着是为他好,是为了让那消耗生命的爱丽丝不再危害他的身体,但现在,我却发现我们都错了。 蜜柑努力的握住笔杆,手有些发颤,眼前恍然又浮现那一幕——昏黄的路灯下,华焰如炬。 在她失神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教室的门被推开了。 实际上,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即使抹灭了一切,让他忘掉学园的事情,让他以为自己是普通人,可他,还是他。他的力量,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夺走的。而我们,却因此失去了很多。 代我向流架道一声歉,因为我,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我还对不起所有学园的同学们,因为我,那个人心中关于他们的记忆,也全都化为了泡沫。 为什么现在才明白呢?为了他的未来,我竟那么残忍的剥夺了他的过去。没有记忆的过去,一片空白的过去……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最后,他的未来还是由他自己掌握;可他的过去,却再也找不回了,看不到了。 我是罪人。 我真的恨死自己了。真的,真的…… 虽然眼睛已被泪水模糊,可当蜜柑抬起头,还是看到了门口的那个人影。他似乎已经站了好久,看到她看向他,他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可他没料到女孩的反应竟是那么剧烈。尤其是当窗外的风把她桌上正在书写的那张纸吹到他脚下时。 “不要看!!”女孩猛地从座位上窜起,椅子被带倒,声音响得刺耳。 如果知道她那么看重那张纸,他一定不会碰它的。可实际上,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捡起了它,然后随意的瞥了一眼。 “别看!!还给我!!”蜜柑本能的往前一扑…… “嘭——”的一声巨响后,教室里又寂静了。 之后的两个周,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上课时,她帮他抄笔记;吃饭时,她帮他打饭菜。 因为,日向枣骨折了。 第五章 收到了很多信,不同的信封,不同的信纸,不同的字迹。 唯独没有那个人的。 蜜柑懊恼的又翻了一遍,然后沮丧地趴在桌上叹气。 不禁想起了从前——当她还没有入学园时,小萤一个学期才寄给她一封明信片。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习惯和脾性还是没变啊。 而自己,是不是已经变了很多呢? 蜜柑把头埋进胳膊,想着昨天晚饭时,妈妈半忧虑半玩笑的说—— 你最近好像怪怪的。 怎么可能不怪呢?这两个周,发生了太多她没想到的事。 那天在医务室,看到医生为他包扎的部位,她立刻就明白了——并不是因为她的冲劲导致了他的手臂骨折,而那根本就是旧伤。 三年前的那次事故,他为此落下了病根。只是,失去记忆的他并不知道。 “喂,别黑着一张脸啊,这不是你的错。”他还这样对站一旁的她说,“这是以前车祸落下的伤。” “车祸?什么时候的事?” “唔……应该是三年前吧,”他很认真地想着,“但我已经记不得了,是父母告诉我的。” 蜜柑的脸更惨白了,其实不该意外的,对于失忆的他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理由。一个庸俗老套却无懈可击的理由。 也许是为了赎罪——哪怕一点点——蜜柑决定在他的手完全痊愈之前,帮他“干杂事”。可对方却一点不领情,“不行不行!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这种客气的话,换作从前,蜜柑简直不能相信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后来,当两个人熟稔起来,阿枣告诉她,因为失忆,他总是无法与人很好的相处。 “很不真实,像在浓雾中行走……总感到与周围的人有距离,难以逾越呢。”他停顿了一下,看看右臂的伤,“所以,与失忆相比,这种伤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一刻,她真得很想哭。 没错,比起失忆,比起那种什么都抓不到的惶恐,真实的痛楚反而让人更加安心。 脑中盘旋着这个念头,以至她没有发现对方看她的眼神较之前已有了微微的不同。 如果遇到一个没有距离感的人……那将意味着什么? 阿枣一进教室就看到神情抑郁的她了。 “你在以前学校的人缘还真是好啊。”他在她身边坐下,感慨的看着那些信,“可你居然还唉声叹气的……贪心鬼。” “我不是贪心鬼。”头还埋在胳膊里,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我其实是很高兴的。” 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日向枣用那只完好的手转了几圈笔,然后停住。 “是不是因为那个‘亲爱可爱的小萤’没有给你回信?” 不出所料,女孩“噌”得抬起头,瞪着他,嘴巴张着说不出话。日向枣嘴角微微抿着笑,但心里却已经笑翻了。 不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很有趣,他想。简直像上瘾了一般,喜欢不轻不重地捉弄她,然后看她又惊又气,哑口无言的表情。那种感觉很奇妙——不是单纯的好玩有趣,而是一种微妙的感觉,那是他很久没体会到的—— 真实的感觉。 对一个失忆的人来说,这种感觉是多么的难得啊。 蜜柑竭力恢复镇静,“你、你不是说那天你什么都没看吗?” 日向枣想了想,“唔……因为瞥了一眼,所以多少看了一点吧。”他歪头看着女孩,眉头微微挑起,嘴角的笑容不同于以往的客套,“还要我继续回忆一下当时看到的内容吗?” 那一刻,蜜柑觉得,她似乎又看到当年的他了。 阿枣发觉女孩的眼神突然变得迷蒙——明明在注视着自己,可目光却像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她的表情也让他疑惑——微微颤抖的隐忍,像在努力压抑着再也承受不住的宣泄。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像划过凝重夜幕的晨光,微弱却又不可阻挡的叹息。 “……阿枣……” 第六章 很久以后,当蜜柑终于有空闲来慢慢回想这段时光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最初的屈服,也许就是从那天叫出他的名字开始的。 因为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她是不可能躲开他的。 就算已经没有了过去,就算不可能有未来,她最不能忘怀的人,还是他。 我已经受不了了,她想。虽然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但让我偷偷地继续喜欢他,这样,还是可以的吧? 既然他的过去已经没有了,那么我就有权利,保留我们全部的回忆——以及那份已经消逝的感情。 做出这个决定后,蜜柑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她从来不是个会压抑心事的人。这次也一样。 在医生宣布阿枣的手伤痊愈的那天,小萤的信来了。 邮差把信送到后,阿枣也正好在一旁。他愣愣地盯了那明信片几秒,然后叫起来,“这就是你等了那么久的回信么??” 信很简短,内容写在明信片上,谁都看得到。 笨蛋蜜柑: 我在这边很好,这里的条件很优越,我想也许留学结束后会考虑留在这里。 照顾好自己,别让关心你的人失望。 萤 头一次见到这样敷衍的回信,阿枣简直目瞪口呆。可蜜柑却笑得一脸满足,这让他更觉得不可思议。 阿枣不知道,他之前看到的那封信,蜜柑根本没有寄出去——她发出去的是另一封。里面写的是满满的开心和喜悦,没有悔恨,没有泪水,没有任何灰色的伤痛。 朋友是用来分享快乐的,蜜柑固执的认为。所以,关于那些悲伤的事,她什么都不会说。 “她真是你的好朋友吗?”阿枣拿过那张薄薄的明信片,看着那娟秀干净的字迹。蜜柑只是傻笑着点头,脸上像流淌着明媚的阳光。 太过天真纯粹的人,总是容易被人看透。因为这种人天生不会掩饰。 阿枣盯了她片刻,了然的“啊——”了声,用明信片敲敲她的头,“其实,你根本没把我看到的那张纸寄给她吧?你掉了包,对不对?” “……你、你怎么知道的?”被对方锐利的目光盯得发虚,蜜柑知道自己抵赖也没用,还不如干脆的承认。 阿枣弯起嘴角,“这么说,那件事目前就只有我知道喽?” “什么事?”蜜柑看对方笑得诡异,心里有些忐忑。 “你不是见到了你喜欢的人吗?”阿枣特意停顿下来,观察着女孩的反应。那天他匆匆一瞥,仅看到了只言片语,所以他现在的话语只是猜测。而蜜柑的表情立刻证实了他的猜测,“嗯,就是这件事啦。” “你……”蜜柑避开他的眼睛,声音发紧,“你那天,到底看到了多少?” “你觉得呢?” 蜜柑始终没敢抬头,她从对方手里抽走明信片,转身就走。 “喂,你生气了?”日向枣一个迈步挡在她前面,之前的玩世不恭尽数收起,“你那么介意我知道?” “你以前可不会这么爱管闲事。”蜜柑闷闷道,竭力想走开。不是生气,只是怕自己又失态,让他起疑心。 “因为我们以前又不熟。”阿枣没注意到蜜柑话中的蹊跷,继续说,“再说,你都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你的秘密?” 蜜柑心中一动,慢慢抬头,见他一脸严肃——他是认真的。 良久,“好吧,”她最后终于妥协,叹了口气,“那么,就让我们互相为对方保守一个秘密吧。” 第七章 如果上课的时候没看到他,她就会坐立不安,然后找个借口溜出去,直奔西楼那个废弃的天台。 每次能力发作时,他一般都会躲到那个地方去。 不出所料,这一次他又在。 阿枣回头看一眼来者,虚弱的笑笑,“你不用每次都来的。”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淌下。 蜜柑不由分说的抓住他的手,“我不来你打算自己撑到死吗?” 阿枣苦笑一下,力量慢慢宣泄而出,神情不再那么痛苦,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最后,他终于舒了一口气,但也躺在地上起不来了。蜜柑抽回手,半担心半痛惜的看着他。 “你以前都是这么硬撑着的么?”她问。 “嗯。习惯就好了。”他的声音几近嘶哑,“呵呵,也许是老天可怜我,所以让我遇见了你。” 蜜柑没说话。她几经考虑,觉得再夺取他的爱丽丝也是无济于事,所以决定用自己的无效化缓解他的痛苦。当然,她为自己的这个能力编了一套说辞,而他也没有怀疑。 两人沉默的晾在寒风中,竟没有一人觉得寒冷。良久,他开口道,“唉,你那件事怎么样了?” “呃?” “你和那个人有再见面吗?” 蜜柑知道他指什么了,“……没有。” “为什么?”阿枣有点惊讶,“是见不到还是不想见?” 蜜柑回头看着他,嘴巴张了几次,最后才生硬的挤出一句话,“是不能见,也不敢见。” “但你不是好不容易才又遇到他的么?这样就放弃不会觉得可惜吗?” 蜜柑皱了皱眉,“今天你的话真多。” “因为你帮了我大忙,所以我也想帮帮你。”阿枣撑起身体,移到墙边,靠坐着。 “这事你帮不了我的。”蜜柑叹口气,“我对他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而他,也已经忘记我了。” 阿枣静静地看着女孩,半晌,“可是,你却没有忘记他。既然喜欢,就应该去争取。” “可这种事情,光靠争取是争不来的。”蜜柑摇摇头,“相见不如怀念,维持现状,就很好了。” “真是搞不懂你诶……”阿枣无奈了,“你这么无动于衷,难道非要看到他身边再多一个人才好受吗?” 蜜柑沉默了。像被点醒了什么,难过一阵阵袭来,只是她不愿深想。 “如果只是误会,还是早点说明白比较好,否则……” “不是误会,”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是我自作自受……我夺走了他宝贵的东西,他不会原谅我的。”蜜柑的手慢慢握紧,指尖发白。 阿枣疑惑的看了她一会,也感到了问题的棘手。也许,这件事他不该插手,可他忍不住希望她获得幸福,希望她这样的好女孩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那么,你觉得他恨你?” “大概吧。” 阿枣突然笑了笑,“那么说明他还是喜欢你的。没有爱,哪来的恨?” 他本来希望她能稍微舒服些,可对方只是默默的看了他一眼,就再也不说话了。习惯了她的笑容,再看她悲伤的目光,他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是真的喜欢那个人,非常非常的喜欢。但同时他也看得出,她是认定了他们不会有结果,否则,她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让她如此绝望和痛心? 他想不通。 如果换作自己,要么果断的决裂,要么争取确定的结果。坐以待毙,不是他的性格。 可惜,他不是她,任他怎么说,她就那么听天由命的站在原地,让人干着急,却又无能为力。 你真是个笨蛋!最后,他终于无奈了,尤其是看到她竟笑起来。可之后她说的话,却让他有些吃惊。 他以前也常这么叫我……叫我是笨蛋。明明是在笑的,可他觉得她的声音像在哭。 也许我真是笨蛋呢,他说得真对。 然后她就离开天台了,留他一个人吹凉风。真是场不愉快的谈话呢,他思忖,耸耸肩。可是,又不能放着不管。 因为,不想看到她苦恼的样子。 因为,只有笑容,才最适合她啊。 第八章 11月27日 秋去冬来,当蜜柑踏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在校园里时,她才意识到——冬意,竟已如此深了。 以前,冬季是她仅次于秋最喜欢的季节,可现在,她却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在冬天的那些特殊日子里,曾留下了那么多美好回忆。 11月27日,她思想斗争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在他走出教室前一刻拦住他。 “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吧?” “呃?”他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中午我想请你。” “为什么?”阿枣眨眨眼,一脸疑惑。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被他的反应恼到,蜜柑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日向枣奇怪的看着她,“……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蜜柑顿时黑线——就算是失忆,也不至于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吧? “庆祝你手臂痊愈一个月!”蜜柑没好气的丢下一句话,然后扭头跑开了。早知他这样的反应,自己何苦还犹豫那么久?! 然后,中午吃饭时。 “小姐,你就请我吃食堂啊?” 蜜柑瞪了他一眼,“不吃就回去。”没办法,刚刚发现自己竟忘了带钱包,临时借的钱只够吃这里了……今天真是晦气! 日向枣苦笑着掰开筷子,“呵,早知就和宿舍的人出去了,他们也要请我呢!” “那只能怪你没口福。” “喂,你还真是狠心呐,对一个寿星说这种话。”阿枣狡黠一笑,蜜柑差点跳起来。 “你、你……那你刚才是装傻了?!” “嗯。” 蜜柑气得低头猛吃菜,不理他。千变万变,这个捉弄人的个性还是没变! 吃了一半,蜜柑却发现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不是饭菜的问题,”他解释说,“只是今天实在没什么胃口。” “你身体不舒服?”蜜柑立刻紧张起来,“你最近……又用过火?” 日向枣摇摇头,“跟那个没关系。”他慢慢放下筷子,“你继续吃吧,我想休息一下。” 高峰期的食堂,嘈杂异常。而他们这个角落,却过于安静了。阿枣望着对面的女孩,意识却渐渐涣散。那个梦,让他早上难受得几乎不想出门,虽然后来勉强来到教室,精神也一直无法集中。 最糟糕的是,他根本想不起他梦到了什么。而梦中的情绪,却清晰的印在他心中,无从排遣,无法释怀。 这种情况,像极了一直徘徊在心中的那份感觉,或许,是一份感情。——不知道一切前因后果,不知道任何细枝末节,却,清楚的记得所有情绪。 常常会失神,却不知自己在怀念什么;不时会惆怅,却不知自己在惋惜什么;偶尔会愤慨,却不知自己在痛心什么。 如果阿枣把这些告诉蜜柑,她会立刻明白——虽然回忆被抹去了,但感情却留下了。就像他的爱丽丝一样,噬魂附骨的感情,谁都夺不走。 然后,之后的一切,或许都会不同了。 但那个中午,日向枣只是沉浸了一会就回过神来。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何况,他收到的礼物也完全把他的注意力移开了。 “这是什么?”他把那个冰凉的东西放在手中,诧异的打量。 “礼物。”蜜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你胃口不好,请客算是没用了,所以,还是送你礼物吧。” “这是石头吗?颜色真奇怪,和你的名字倒很配。”阿枣失笑,女孩的脸一下红了,“不要就还我!” “哪有送完东西又讨回去的人?”阿枣挑挑眉,“走啦,回去上课了!” 走出食堂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细碎而纷扬,撒在肩头像砂糖。11月终于要过去,接下来,是更加寒冷的12月了。 晚上,阿枣躺在床上端详那颗蜜柑色的晶石,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朦胧中,他似乎又看到了昨天的梦。虽然依旧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不明白,但这一次,他觉得那混沌的梦境,似乎多了一抹亮光。 ——微弱如晨光,却带来了黎明的希望,就像……救赎迷茫的光明。 第九章 那天晚上,在宿舍照例的夜谈会上,他第一次听说那个学校——爱丽丝学园。 “咦?你从没听说过??”室友们很惊异,“真不敢相信……你不知道它多有名!!” “是么……”他看着天花板,淡淡道,“只不过是所公立学校吧。”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室友们在短暂惊愕后,立刻七嘴八舌述说起这个学园的种种传闻。他心不在焉的听着,间或笑笑,怀疑而不屑的。 那个学校里的学生都是不同于常人的天才哦! 听说他们不用入学考试,是政府派人专门挑选的呢。 它是政府培养顶级人才的秘密基地吧,大部分学生都会在社会上担任要职…… 那里的教学制度也很奇怪啊,几乎没有和外校生交流的项目。 诸如此类,神乎其神,可他听着只想发笑。但要问他那些话到底可笑在哪?他也说不清。 “对了,”突然有人说,“你们听说没?佐仓蜜柑,她原来就读的学校就是爱丽丝学园啊!” 一句话引起满室惊愕。从没想到,那个走读的转校生,竟会有这样的背景。议论中,有人转向他,“日向,你觉得这是真的假的?”佐仓蜜柑和日向枣走得很近,这是大家都知道事,问他,也算是问了本人。 “……”阿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因为他不知道。 一度有种错觉,他对她是熟悉和了解的。可现在想想,他对她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她来自哪里?曾在哪个学校就读?为什么突然转校?这些信息,她从未透露半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在转校那天,见到了她想念的人。而这个,也是他无意才知晓的。 爱丽丝学园……渐渐,他脑中浮现出这几个字。 佐仓她……真的是来自爱丽丝学园吗? 仿佛是哪根弦被拨动了,他突然觉到一瞬的了然,而后又归于茫然。胸口闷闷的,一口气郁结在那里,辗转难平。像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他直觉那后面有着一个广阔的世界,而他始终只能看到自己一人。 被孤立的感觉,无能为力的感觉,什么都看不清抓不住的感觉……全是他讨厌的感觉。 给我一个启示吧,他暗暗想。三年了,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冲破那片迷蒙,想要看一看自己从未质疑过的空白过去;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那么接近那个答案,那个真相。 可惜,很多事情并不是想要就能做到的。这一次,他还是失望了。 即使近在咫尺,对他而言,仍是难以逾越的遥远。 后来,他向她问起爱丽丝学园的事。对方一开始显得很吃惊,可最后还是勉强回答了他。 “那的确是所有些特殊的学校,”蜜柑表情极为不自然,“只有具备特殊天赋的人才能进入学校。” “那你的特殊天赋是什么?”他好奇的问。 “……”她真想逃开,可又怕加深对方的怀疑,只好硬着头皮道,“我的天赋是无效化。能让别人的天赋无法发挥。” 阿枣愣了愣,然后笑起来,“呵呵,这也算天赋么?真奇怪。” “唔,是很奇怪。”看到他表情如常,她慢慢放了心。 “咦,那你为什么要转校?那所学校不是很好吗?” 她摇摇头,“我转校和学校无关。”停了一下,“是因为别的一些原因。” 他看出她的忧虑,觉得不该再追问下去,便开玩笑道,“那你转校也算碰到好事了啊,毕竟,你又见到他了。” 这是自天台谈话后,他第一次同她提起那个人。他看到女孩怔了一下,然后点头笑笑,“嗯,是啊。” 纯粹,干净的笑容,他却不自觉移开了视线。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他也是那个学园的学生么?” “嗯。以前是的。” “以前?” 她抬头看他,对方茫然无知的眼神刺痛了她。突然有种冲动,她控制不住自己。 “……因为他的天赋没有了,”蜜柑沉声道。胸口闷得发痛,她可以不再多说的,可像刻意惩罚自己一样,她逼着自己把话说完,“我把他的天赋夺走了。没有天赋的人,只能被学园遗弃。” 难堪的沉默。 阿枣觉得,自己似乎明白点什么了,关于她和那个人的事。可他不敢贸然言语,因为蜜柑又开始说话了。 “他说过他不想离开的。” 『我不会走的,除非你和我一起走。你呢?』 “我曾经向他保证过的,我不会让他走。” 『我知道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但我只相信你。只要你说不会,我就相信。』 “可最后,我还是让他失望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告诉我为什么!!』 “我让他失去了一切。现在想想,我真的好傻。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却那样残忍的伤害了他。” 『佐仓蜜柑!你说话啊!!放开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自始至终,蜜柑的语气都是平淡的。是平静吗?她终于可以平静而坦然的面对了吗?可直到被人抱住,她才发觉自己几乎站不稳,心中的悲伤使她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不是不想逃开,但那段过去,她根本绕不开。无法自拔,看不到出口。而她,竟也自甘沉沦。 因为害怕。害怕一旦忘了,她就真的要失去他了。她需要一些刻骨铭心的东西,痛苦也好,负罪感也好,让她能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刻。 那个他离开的时刻。 那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眼,那时,他们的回忆还是完整的,不像现在这样,凋零的只剩自己这一半。 蜜柑。她听到有人在叫她。振作点,你怎么了?蜜柑! 突然好想大哭一场,想道歉,想忏悔。 因为他,就在她面前。虽然他一无所知,虽然他手足无措,可他,还是那个日向枣啊。 “对不起……”她喃喃自语着,感觉有冰凉在脸上蔓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阿枣。 对不起,原谅我。 对不起,我居然到现在还这么贪心,还奢求你的原谅。 对不起,请让我继续爱你,直到你找到幸福的那一天。 她紧紧抱住面前的人,泪如雨下。阿枣不知所措,怀中的人就那样梦魇一般重复着道歉,他却觉得她越来越远。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那个晚上—— 近在咫尺的,却又无法逾越的遥远。 恍如隔世。他突然被击中,可又是老样子,一瞬间的彻悟,然后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除了,那些心痛。不仅仅是因为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心中的难过,竟像是从那片空白过去蔓延而来的。 之后,他们再没提起过这天发生的事。虽然她有时也会说起爱丽丝学园的事,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再也不提及那个人。阿枣看得出,她已经释然了很多,也许那天的宣泄,多少减轻了她心中的罪孽。 可是,他却不一样。他的心事,又多了一重。 因为自从那天起,他发现—— 他似乎渐渐的,能从那片空白中看到一些东西了。 第十章 虽然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周,通宵舞会的海报已经贴出来了。她远远地看见,却提不起丝毫兴致。同爱丽丝学园的圣诞晚会相比,这里的舞会有如过家家般幼稚。 “你会参加么?”阿枣见她视线望着那里,随口问道。 蜜柑摇摇头,“你呢?” “我一向不参加那种无聊的活动。”阿枣耸耸肩,“但我以为女生都会对它感兴趣的。” “我要回去陪妈妈一起过节。”蜜柑收回视线,“好不容易出来了,我想多陪陪她。” “那个学校真那么严?连父母都不能见?” “嗯。”蜜柑点头。现在和他谈论爱丽丝学园,她已觉得很坦然了,“你觉得不可思议?” 阿枣皱皱眉,“……只是觉得难以理解——你们居然都会服从那种不公平的校规!如果换作我,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跑出来的。” “那可不是轻易能逃跑的地方。” “但也比坐以待毙要强。”阿枣想了想,突然笑了,“如果我进了那个学校,一定是校方烦得要死的问题学生。” “呵呵,很有可能……你一定会让老师抓狂的,哈哈。”想他过去的“斑斑劣迹”,再看此时的一本正经,蜜柑竟止不住笑起来。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呢,怀旧的温馨。 平安夜,她和母亲搬了厚厚的相册出来,一页一页的翻看。柚香年轻时像极了现在的蜜柑,只是眉宇间多了些沧桑的锐气。她经历过太多变故,而蜜柑同她相比,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也正因如此,她才总为女儿担心,担心她难以走出那段阴影,担心她就此停留在那段过去。虽然她最终把她带离了学园,也想法设法让她开始面对新的生活,但有些坎,还是要靠自己才能走出来的。 “有段时间,我觉得你就像当年的我。”柚香轻轻抚摸着蜜柑的头,“后来,是你的父亲帮了我……那么你呢?你有碰见那个能帮你的人吗?” 蜜柑笑了笑,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是,现在还不是告诉母亲的时候。 “你明天学校还有课吗?”柚香突然问。 “上午有课,但是下午到晚上就是庆典了。”蜜柑的手抚过一张照片,那是初等部的班级合照,“我不想待在学校,我会提前回来。” “正好。”柚香笑了,“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蜜柑点点头,视线依旧没有离开照片。那时的自己,笑得真像笨蛋,无忧无虑的神情,连自己都嫉妒起来了。 而他,为什么连合照时都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合起相册,她若有所思地仰躺在床上。想起他现在淡淡的笑容,脑中不禁闪现起那个许久未出现的念头。 我没有错。夺走他的记忆,夺走他的爱丽丝,这些都没有错。 她被这个想法惊起,而当时偏执到连他的意见都不顾的心情,已不可抑止地涌来——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不想看到他的痛苦,不想看到他的挣扎,不想看到他再为自己用寿命去做抵偿。 他已经很累了,接下来的路,只要有自己就够了。 我的希望,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他的幸福。 那么……阿枣,你是否幸福了呢? “哈?”听到这个问题,他愣了愣,“唔……是圣诞节的古怪问题么?” “只是问你觉得现状如何而已嘛!”她有些尴尬,其实并没想过亲口问他的,可回神时,话居然已说出来了。 “现状啊……当然很好啦,我又不是厌世青年,”他挠挠头,“喂,你别又用那种怜悯的眼光看我啊!” “我哪有……” “你现在明明就是那种表情……”他半真半假地靠过来,蜜柑不禁朝后缩了一下,“我问你……你是不是一直在同情我?” “什么?”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阿枣的口气很随意,但蜜柑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记得当初你看到我的火焰时,表情并不是害怕或惊愕,现在想想……是怜悯吧?” 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的,有一道坎,清晰的横亘在两人之间,与她交往越深,这种感觉越是强烈。就连刚才的问题,也像一种谨慎的试探。 是怜悯吧……虽然他觉得有时她看自己的眼神更像一种愧疚。可她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反倒是他,已经欠了她太多。 “你是这么想的么?”蜜柑的声音几乎都变了。 阿枣垂下眼,“你……在你过去的学校里,是不是也碰见过像我这样具备火焰能力的人?” 蜜柑的表情僵住了。 “而你,也像对我做得那样,在为他们抑制能力吧?”阿枣的语气很平缓,“所以,你不会刨根问底,而是无条件的帮我。” 万幸,只是个擦边球,她暗暗松口气。 “算你说对了吧。”蜜柑勉强笑笑,“可我帮你,并不是因为对你怜悯。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胡思乱想。 他也知道,这是胡思乱想。可自从那天后,他已无法忽视徘徊在脑中的景象,影影绰绰,明明灭灭,埋伏在各个角落,猝不及防的发作,凭空萌生一个又一个奇怪的想法。 “蜜柑。” “嗯?” 他趴在桌上,歪着头看她,“刚才的话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介意。”看到女孩点头表示理解,阿枣把视线瞥向窗外,眼神有些茫然。 “最近,我总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 “呃?” “好像是我小时候的事,”他的声音很轻,“我似乎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却一直在陪我哭,在一个很暗的地方。”阿枣皱起眉头,“当时我很难受,却什么都做不了。” 蜜柑静静的看着少年。她说不了什么。她又能说什么? “后来,我终于看到了光。”阿枣继续说,“虽然它离我很远,远得几乎追不到,可我仍觉得很高兴,很欣慰。” “很奇怪,我觉得我是在朝相反的地方走,可那束光却离我越来越近,直到我完全被它笼罩。” 很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都没说话。下课铃响了,老师收拾讲义走了。在渐起的喧闹中,她问:“然后呢?你那个梦的结局是怎样呢?” “没有结局。”他想了一会,“我眼前的光突然消失了,然后我就醒了。” 蜜柑愣了愣,半晌,“呵呵,真是个好奇怪的梦呢。”她收拾好书包,“我要回去了,唔,祝你圣诞节快乐。” “你也是。”他一直目送女孩出了教室,然后靠在窗边,看她出了教学楼,汇入人潮,消失在校门口。 蜜柑。 蜜柑。 阿枣默念着这个名字,像在梦中呓语的那样。 是的,他方才没有告诉她,梦中的那束光,它是有名字的。 不用任何人提示,不用任何符号注明,梦中的他,就莫名其妙却又天经地义的不断念着那个凭空而来,却又意外顺口的名字。 蜜柑。 它的名字,叫做【蜜柑】。 第十一章 这是一家还未挂牌的店。虽然门口张贴着即将开业的告示,可从装潢的程度来看,它只是刚刚易了主——新主人显然想大干一场,却只来得及用石灰油漆留下一片灿烂的构想。 “妈妈,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地方?” 柚香笑着点点头,然后看看表,“唔,好好玩吧,记得不要太晚回来。我先走了。” “啊??”还未来得及挽留,柚香已经闪了。蜜柑疑惑地在门口呆立半晌,便推开了斑驳的大门。 “对不起,本店还未正式营业,请您……” 声音僵住了,蜜柑的视线也直了。下一秒,不约而同的—— “美咲姐?!” “蜜柑!!!” 但后者的声音把蜜柑的声音远远盖过,因为确切来说,发声源不止一个。 “蜜柑,你怎么先来了?!我还想着把这里收拾完了再找你呢!!” “呃……美咲姐,能不能把你的分身先收回去……我被她们抱得快喘不过气了……” “哈哈哈哈,”美咲一打响指,整个屋子便归复清静了,她指指椅子,“呐,先坐一下,我去给你泡壶茶。” 故人重逢,颇有感慨。美咲的豪爽性格一点没变,谈起话来滔滔不绝,恨不得把几年的话一口气都说完。蜜柑撑着头,一直傻笑地看着她,心中的欣喜和快悦令她无法思考。感觉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特力系的那段日子。 “我没想到你会来开餐店。”蜜柑笑着说,“我以为你和翼哥哥一样,都会去安全局的。” “那种职业哪适合我呢?”美咲眨眨眼,“还是自己开店好,帮手要多少有多少,还不用担心工钱问题~!” “哈哈哈,那客人看到老板和侍者长得一模一样,还不吓跑了?” 美咲吐吐舌头,“放心好了,美女的魅力会让他们跑不了的。”她把沏好的茶端给蜜柑,“呐,刚才一直都是我在说,你呢?出来3个月了,还适应么?” 蜜柑缓缓点头,“嗯,当然很好啦。” “呵呵,是么?”美咲呷一口茶,仔细端详着蜜柑,“唔……脸色的确不错,姑且相信你吧!” “我的信誉就那么差么?”蜜柑假装不满,惹得美咲又笑起来。笑声平复,她摸着蜜柑的头,语气像是感慨,“有时,我真不知你是单纯还是深沉。你总说你没事,可我知道,他走后的三年,你心里可曾有过片刻的安心?” 见蜜柑低头不说话,美咲也沉默了,半晌,“蜜柑,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谁对谁错其实都已经很分明了。你难道还在自责?”“不是自责。”蜜柑闷声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 美咲摇摇头,“你还不懂么?你最对不起的人,其实就是你自己。” 蜜柑只是盯着面前的茶具发呆。她的漠然让美咲看了心急,更心疼。 “如果当初他留在学园,你能想象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会死。初等部校长不会放过他的。” “如果当初你没有取走他的记忆,只是单纯把他驱出学园,你知道结果会如何吗?” “……他会不顾一切再回到学园,然后还是可能死。” 蜜柑的回答让美咲很惊愕,她本以为她还在那个泥潭里不辨方向,而现在,她似乎感觉这个女孩,已经能冷静地看待过去了。 “蜜柑,你已经想通了?” 呷口茶,蜜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叹口气,“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对,有时候又觉得自己错。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已经完全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了。” “你会想通的。”美咲凝视着蜜柑,最后她说。 “蜜柑,你要记住——能谅解你的人,只有你自己而已。” 第十二章 圣诞节第二天,学校开始放冬假。上午是照例的总结大会,听者寥寥,他没有看到她。下午学生离校,他轻装简行——京都到横滨,新干线不过2小时的距离。而学校到地铁站,步行也不过30分钟。天气难得放晴,他乐得边晒太阳边漫步,难得悠闲吧。 但之后碰到的事,却让他整个冬假都没过好。 日向枣从来都不是好热闹的人,当看到前面围了一圈人时,他第一反应就是绕过不理。人群边停了几辆警车,旋转的红色警灯即便在白天也是刺目的,经过时,他随意的瞥了一眼。 只是一眼,头轻轻的一侧。结果没走两步,他就被人拽住了袖子。 “阿枣?”那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神情激动得让日向枣觉得莫名其妙,“阿枣!真的是你!天啊,我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你!!” 阿枣的本能反应是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啊。可对方熟稔而热情的态度让他不禁怀疑起自己来——毕竟他的记忆是残缺不完全的。所以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立在原地,嘴中无意识的“哦”了一声。 对方似乎被这声轻轻的“哦”鼓舞了,随之而来的话语又多又快,马力全开,滔滔不绝,阿枣直听得云里雾里,头昏眼花。 “你真是的,怎么走了以后就音信全无,三年都没给我们写过信,大家都很想念你呢!” “你走后一年,初等部校长就被迫离任了,危险系也取消了,真想让你看看学园现在的样子啊!” “我的实习期是这个冬假,本来想留在东京的,居然被调来京都……没想到你居然也在这里,哈哈,真是赚了!” “哎呀,其实早该想到的,她到了京都,一定是因为你在这里,真是的,她起码应该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们嘛!” 阿枣微张着嘴,几乎是傻在原地了。阳光似乎明媚得有些刺目,阿枣觉得头有些眩晕,他微微闭上眼睛,头抚上额头。 “阿枣?你不舒服??”话头戛然而止,看得出对方很关切,“休养这么久,身体还是不好么?” 他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你……确定你认识我?” “什么?”女孩睁大了眼睛,随后爽朗地笑起来,“哈哈,你在和我开玩笑吧!连我这个老同学都不记得了么?” “三年前的……同学?”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虚弱——有种预感,那段过去,一旦涉足,哪怕是看到一点点,他就无法回头了。 女孩只来得及点点头,背后的人群突然一阵喧哗,有人大叫——“他跑了!” “糟糕!”卷发女孩立刻回头去看,一个人影慌慌张张逃向远处的人流,“都让开!”然后急忙冲向犯人逃窜的方向。那几辆警车也尾随而去,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阿枣愣了半晌,然后看看手表,时间还充裕,便继续步行。刚才围观的人已陆续散开,但议论声却渐渐大起来。 「那个女警察追得上那个犯人么?」 「哎,你担心什么?她可是爱丽丝学园的人呢……」 阿枣快步走过那些交头接耳的人们,转进相对安静的小巷里。 耳边终于清静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当然,只是“仿佛”而已。 葵进门时,看到玄关的鞋,知道哥哥已经回来了。她高兴地跑进客厅,却看到阿枣坐在沙发上发呆。 “哥?”连叫了好几声,他才抬头,“哥,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阿枣摇摇头,“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他问,“你怎么才回来?他们呢?” “他们今晚要加班,可能晚一些回来。”葵放下背包,“我刚才是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阿枣看着自己的妹妹,微微一笑,“是么?我真是有点羡慕你呢。” “呃?” “因为从来都没有过去的同学联系过我啊。”阿枣抿抿嘴,“即使我记不得他们,他们也该记得我吧……现在想想,真是很奇怪呢。” “那是因为……”葵不知道哥哥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有些无措,“因为我们一直搬家,所以……” “所以几乎融不进班级,是吧?”阿枣沉默了一会,“你的口气和父母越来越像了。”他没有讽刺的意思,但葵的脸立刻红了。她紧张的看着阿枣,如坐针毡。对方的表情一直很平静,语气也没有责备和质疑,但她知道,他一定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葵,”阿枣坐正,面对着有些发愣的葵,“我想问你个问题,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女孩艰难地点点头。她知道,如果那道屏障被打开一个口,光凭自己是根本不可能阻止真相倾泻而出的。 “我以前是不是在爱丽丝学园就读过?”他问。 葵觉得自己竟松了一口气。是啊,该来的总会来。 虽然,它迟到了太久。 第十三章 元旦那天,她接到他的电话,“生日快乐。” 蜜柑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谢谢。” “你那边好吵,你在哪?” “呃……”蜜柑抬头看看,那边三个“美咲”正为了一个布置方案吵得不可开交,“我在一个朋友的店里。” “哦。”他握着电话,手紧了又松,最后,“好吧,那就不打扰你了,我挂了。” “咦?”她觉得他语气不对劲,“阿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他嘴张了张,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那件事突兀的说出来,简直像跛脚的夸耀,“没事,只是祝贺一下你的生日而已。”电话那头似乎更吵了,“蜜柑!你过来评评理,到底哪个好?!!”他笑了笑,“再见,你去忙吧。” “嗯。”蜜柑收起手机,然后就被美咲拉去当“评判员”了。她的店快开张了,现在正进行最后的布置。不过蜜柑认为如果她能收起那些分身,店铺挂牌的时间会提前更多。 放下电话,阿枣在屋子里踱了几圈,然后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以前是不是在爱丽丝学园就读过?」那天,他问葵。然后,他看到妹妹慢慢点了点头。 很难说明,那时他是一种什么感觉。五味陈杂,细细去理,最清晰的感受竟是淡淡的喜悦。 因为,他终于离她又近一点了。 蜜柑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但阿枣注意到总有人有意无意地同她拉开距离,刻意的淡漠,常常使她觉得无措和茫然。 「她的背景与我们不同。」他们这样说,「那个学园的学生,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很讨厌这种说法,赌气般地天天待在她身边。他想向那些人证明他们的说法是错的。可直到那天,当她在他怀中痛哭不止时,他才明白—— 并不是为了证明她可以融进平凡人的世界,他一直想证明的,或许只是自己能够走进她的世界。 书上说,当你想了解一个人更多一些时,当你想融进她的世界看清她的一切时,你很可能是爱上她了。他怀疑这种说法,因为如果照其所说,那他岂不是从路灯下看到她的那刻起,就已经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一见钟情,可能吗? 他不相信自己会陷入那种轻率的感情,但他也常常在想,如果那晚他看到的人不是她,他会心甘情愿的让别人拥有自己的秘密吗?失忆后,已经习惯对周围的一切保持着怀疑和漠然的态度,可那天他竟轻易的和一个陌生人达成了协议,把自己的致命弱点毫无保留的坦露,现在想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然而当时,他却觉得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是可以信赖的人。 【只要你说不,我就相信。】 然而,她却总是有所保留。学校里关于她的传言何其多,她只都一笑了之。不解释,不说明,他相信如果不是自己追问,她一定不会对自己说任何关于她过去的事。 这不公平。他有时真的很气恼,可最后才发现那其实是沮丧—— 她是不信任我吧?为什么不肯让我再离她近一点呢? 难道就因为起点不同,彼此之间的距离就注定无法逾越吗?他越想越觉得委屈和不平,而她却浑然不知,每次谈论起学园的事,神情都飘渺得让他抓不住。 她总有一天会返回那个世界的,他想。 真是一种尴尬的情愫,所以到现在阿枣也不能肯定自己对这个女孩到底抱有什么想法。一方面知道自己无法接近,另一方面却又不断被吸引。更可悲的是,自己勉强维系住她的秘密,还是关于她喜欢的人。尽管她极少提到他,阿枣心里却很清楚——她对那个人的眷恋,已经强烈到一辈子都无法泯灭的程度了。 所以他只奢求,她能把他当作一个特殊的朋友。而他对她,也仅止于此就好。 可是,如果他也曾是爱丽丝学园的学生呢?如果他们原本就站在同一起点,同属一个世界的人呢? 也许很多东西就因此不同了。即使只是曾经,即使只是他看不见的过去,他们毕竟在同一片蓝天下,同一个校园里共存过。即使互不相识,即使不曾谋面,起码有一个时刻,他们的距离是那样的近,他们的过去因此而有了交集。 那个一月一日的下午,身处京都的蜜柑安静地坐在店里,想着自己岁月的年轮上又要刻上一痕了。从10岁进入学园,到现在走出学园大门,10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人们喜欢用10年划分人生的阶段,那么此时的自己,又一次站到新的起点上了吗? 蜜柑苦笑一下,不禁想起了身在横滨的他。阿枣,你一定不知道,你刚才寥寥的几句话,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 如果20岁真的能打开一条新路,是不是就可以勾销过去,让一切重新开始? 如果可以,那该多好。 第十四章 日向葵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哥哥却没再询问爱丽丝学园的任何事,她忐忑不安,觉得这种平静不是什么好事。 “阿枣这次回来似乎变了。”一次,她听到母亲对父亲说,当时哥哥不在家,“他的神情,似乎不再像之前了。” “呃,”父亲拧着眉,似乎在回忆,“我倒觉得他有些心神不宁……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的确发呆的时候多了。”母亲停下手中的活,想了想,开玩笑道,“唔,没准是到恋爱的时候了呢。” 日向葵只觉得心里一震,条件反射地喊出来,“怎么可能!那蜜柑姐姐怎么办?”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父母的表情先是吃惊,然后是无奈和惋惜。 “葵,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知道的。” 小葵低头绞着手不说话,明明约定好的,那个名字,他们都不会再提。可她就是无法接受,因为她知道——那个女孩,曾对哥哥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小葵,你想告诉阿枣过去的事?”母亲走过来,抚着女孩的头,“你要打破他以及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 女孩依旧低着头,牙齿紧咬着嘴唇。她还没有告诉他们,她已经告诉阿枣他曾是爱丽丝学园学生的事。 “阿枣就有权获得新的生活。”父亲说,“我们没有资格阻拦他。” “那么他也有权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积聚已久的情绪爆发,葵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样隐瞒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每次看到他茫然无知的样子我就难受!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父亲为女儿的过激反应感到惊诧,但依旧心平气和,“可那段过去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她亲手抹去了它,这你是知道的。那个约定,我们都应该遵守。” 【不要对他说起过去的事,不要对他提起任何人,包括流架和……我。】 小葵一下就泄了气,她低声呐呐着,像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但我不明白……这一点我始终无法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 为了他,她竟有勇气承受被遗忘的失落和痛苦。失忆对他而言是噩梦的解脱,对她而言却是幸福的毁灭。 她果然,很爱很爱哥哥。 日向葵永远记得,三年前那个夜晚,哥哥他们一行人冒险溜出学园,为的是抢在初等部校长前把他们转移走,防止对方用人质威胁阿枣他们之后的行动。那天,她就问过哥哥,那个一直很精神总是微笑的姐姐是谁。 【她是我信任的人,是我最重要的人。】这是他的回答,【和你们一样,她也是值得我付出生命的人。】 那么,你是喜欢她了?葵问。这其实是一个蠢问题,他对她的关心,连父母都看出了端倪。她记得,当时哥哥没有犹豫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晚的行动算不上成功,中途有人作梗,她踩中了陷阱,是蜜柑姐姐救了她,而最后救了她们俩的,是哥哥。因为儿时有阴影,满目火光使她抖如筛糠,根本无法行动。一片混乱中,她听到断断续续的喊话。 「阿枣!已经够了,带上小葵快走!」 「你带她先走,我还可以撑一会。」 「可你已经是极限了!」 「你快追上翼他们,我不会有事的。……愣着干嘛!走!」 她那时的记忆仅止于此,后来一行人都到了,唯独看不到哥哥。她担心得睡不着觉,蜜柑姐姐一直抱着她到天亮。等昏迷的阿枣被翼带回来时,她已经惊惧得连哭都忘了。 「哥!你醒醒!哥,我不要走了,要走我们一起走……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好不好?你、你快回答我啊……」 尽管周围的人都在劝慰,但最后把她拉开的,是蜜柑姐姐。因为她说: 「小葵,别哭了,等他醒了,他会和你们一起走的。」 「真的吗?」她不信。 「真的。」对方笑笑,温暖的笑容,似乎天生就有让人看到希望的魔力,「我向你保证。」 「如果哥哥跟我们走了,他可就没法再帮你们了。」她还是怀疑她的承诺。 「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对方轻轻搂住她,小葵看不到她的表情,「他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事,我一个就足够了。」 她的话引起周围人的不安,当时有个黑发的姐姐走过来一把分开了她们。 「蜜柑!你想做什么?他不会同意的!」 「我会让他同意的……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这次我不会留后路了。」然后她弯下腰,看着葵,但葵看不懂她的表情,「就这么说定了哦,不要再哭了,否则你哥哥会担心的。」 小葵信了她。因为哥哥说过——他最信任这个姐姐,她是他最重要的人。 后来,哥哥就真的和他们在一起了。离开了学园,离开了东京,也永远离开了他的过去。 【不要对他说起过去的事,不要对他提起任何人,包括流架和……我。】 这是她给他们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后来,小葵和父母在院子里烧毁哥哥过去的旧物,她看到了几张照片。画面上,蜜柑姐姐笑得非常开心。 她的笑容果然有魔力,小葵看着看着也不禁露出了笑容,然而笑着笑着,她竟感到眼前模糊起来。泪水,不知何时慢慢盈眶。她看着父母把那些学园的痕迹扔进火中,升腾的热气扭曲了眼前的灰烬。 闭上眼睛,看不到他被扭曲的过去,可她感到了泪水的滑落。 蜜柑姐姐,对不起。 哥哥他永远都不会再记得你了,现在的你,还能露出那样开心的笑容吗? 第十五章 晚上吃饭时,阿枣注意到妹妹无精打采,而且看他的眼神竟有怨气,这使他很纳闷。 “小葵,我今天惹到你了?”他不禁问,同时注意到父母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妹妹,意味深长。 “没。”话中有话,没问题就有鬼了。他不动声色的吃完饭,然后回到卧室。过了一会,她果然来敲门。 “哥,你在学校交女朋友了?”开门就是一句,这问题直率得出乎他的意料。 “啊?”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阿枣不禁认真起来,妹妹一向性格温和,很少看到她说话这么冲。出什么事了? “我交女朋友?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他看到妹妹明显松了口气,然后转身要走。 “喂!到底怎么回事?”他一把拉住她,“你在捣什么鬼?” “没事。”对方似乎放下了心事,神情轻松了很多,“那你暂时也没喜欢的人了,是吧?” 本以为仍会听到否定回答,可回应她的却是沉默。 “哥?”小葵瞪大了眼睛,“你有喜欢的人了?” 阿枣瞥了她一眼,“无可奉告。” “不行!你今天一定要说清楚。”她跳到他面前,“对方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她到底哪点好了?” 但阿枣还是那句话,“无可奉告。” 之后的日子——直到冬假快结束,小葵抓住这个问题软磨硬泡,扰得阿枣好不头痛。直到对方威胁说她要跟他去学校看个究竟,阿枣终于忍不住了。 “你非知道不可?这事和你有关系么?” “有!”讲理歪的时候,必须更理直气壮,这话今天阿枣可领教了。他无奈的叹口气,投降。 “她是我们班的转校生。是一个有些……奇特的女生。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但我的确对她很在意。”阿枣看看妹妹,“喂,问题我可都回答了,你怎么还冷着一张脸?” “哥,你不要去喜欢她……你还是放弃吧。” “什么?”他以为他听错了。 小葵的语气有些发虚,但眼神却很坚决,“哥,你别把感情浪费在不相关的人身上。” “不相关的人?”阿枣皱着眉,感到自己有些恼火,“你根本不了解她,怎么能断定我是在浪费感情?”他顿了一下,“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来说教。” “我是为你好!”小葵急了,“哥,毕业前,你不要交女朋友,好不好?” 阿枣看看妹妹,她的神色近乎哀求。他无奈地强压下怒火,“为什么?” 对方没有给他答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尴尬的沉默。 “我说过的,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还是阿枣先开口了,他不想让妹妹为难,“但自从我失忆以来,她是第一个使我感到亲切的人。在我看来,她是与众不同的。” “与众不同可不等于喜欢。”小葵的语气近乎偏执,“你只是好奇而已。好奇不是喜欢。” 阿枣抿紧了唇,没说话。但他知道,她说得不对。 “哥,你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你却质疑你的感情,这说明你潜意识里也明白,你根本不喜欢那个人。” 因为,你心里早已有了蜜柑姐姐,你不会再容下任何人了,对不对? 阿枣仍然沉默,但脸色慢慢变了。 小葵没有注意到阿枣的异样,她叹了口气,“哥,再等等好吗?你命中注定的人以后会出现的,一定会的。” “不,不会的。”阿枣开口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然后回头看着妹妹,“我不想看到未来,我只想把握现在。”然后拉开门就想出去,他现在心里很乱,急需清醒一下头脑。 小葵愣了愣,喊道,“那你可曾想过过去?!” 拉门的手停滞了。女孩自觉失言,只是怔忡。阿枣垂着眼,表情却意外的平静。 “看不清的过去,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他说,“既然你们都在瞒我,我何必要逼着你们说出什么?” 他知道的,虽然一直在怀疑,但他现在已经明白——为什么看不到一点过去的痕迹,为什么听不到一点过去的消息。那些人的遮掩,那些人的缄默,除了刻意的欺瞒,没有任何解释的理由。 “所以我才会被她吸引,因为她使我看到了未来,而不是苦恼着过去。”阿枣停下来,露出一丝苦笑,“被你们欺瞒已经够惨了,我不应该再自己骗自己了,是不是?” “小葵,我想,我是喜欢她的。” 不敢承认,是因为有顾虑。她的过去,她的恋人,都是自己犹豫的原因。 但是,只有心意,是真正自己做主的。即使没有结果,即使没有回应,都不是自疑和自欺的理由。如果连自己都要骗,岂不是太可怜了? 我喜欢的人,就是佐仓蜜柑。 阿枣走了,门被“嘭”得带上。半晌,日向葵才慢慢回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不是有意激怒阿枣,她只是希望他能再等她两年——父母说过,如果蜜柑从学校毕业了,她也许会来找他。 她一定会来的,葵对自己说。因为,她是那么的喜欢他,喜欢到连伤害自己都不介意。 可是,他却不肯再等了,他的生活里,已不再为她留下位置。那个女孩,已经像人鱼公主般,被王子永远遗忘了。 她的消逝,他不知道;他的公主,不再是她。 第十六章 美咲的店终于开张了,那是开学前一天的事。虽说是餐店,但也不过是卖些甜品饮料,很适合那些点杯咖啡就泡足一个下午的人。 “我喜欢这里的气氛。”蜜柑透过调制屋的小窗往外看,“很安闲,很轻松。” “是啊。”美咲笑了,“你也可以带你的同学来啊!帮我向他们做做宣传吧。” “没问题啊,我到学校帮你发传单。”蜜柑开心的点着头,动作却渐渐缓滞下来。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里离学校并不远,没准什么时候,美咲就会碰见他了。 世界其实真的很小,这一点她深有体会。何况是在同一个城市呢? 她踌躇着,听到美咲在愉快地哼着小曲。半天,她终于犹豫着开口了。 “美咲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 “其实,我在我们学校,遇到了……”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叮叮咚咚地响起来,蜜柑吓了一跳,勇气仿佛也一下泄尽了。她盯着闪烁地信号灯发愣,直到美咲推她。 “蜜柑,快去接电话啊!”美咲奇怪极了,这个女孩刚才还兴高采烈,现在却突然没精打采了。 “嗯。”她拿起电话,看到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不禁生疑。 “喂,请问是哪位?” 没有回应,却听到轻轻的呼吸声。毕竟有过类似的经验,熟悉的感觉使蜜柑一下警觉起来,“喂,你是谁?”说着往门外走去,远离了美咲。 僵持了一会,对方笑了。熟悉的声音,让蜜柑立刻睁大了眼睛,下一秒,她已“啪”得扣上了手机,本能反应。 要冷静下来,她告诉自己。她知道,对方还会打来的。 果然,一会手机又响了。 “派尔索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皱紧了眉,语气冰冷。 “只是问候一下你,”对方依旧冷笑,“听说你像胆小鬼一样逃走了,看来是真的了?” “我没有逃。”为了不让美咲听见,蜜柑把声音压得很低,“你特地打电话过来,只是为了挑衅么?” “哼,我可没无聊到那个地步。”对方的声音低下来,“只是我觉得不应该让你太逍遥。” 蜜柑呼了一口气,定定神,“你真以为你们还能把他扶上去?” “的确,那是不可能了,但他对我们有恩,所以我们也不会放过你。” 蜜柑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会怕你们?” “别忘了,你的爱丽丝只在学园里才有用,”对方的话语近乎威胁,“那些被你剥夺了力量的人,他们可是很乐意听到你出学园的事。”然后是一阵狂笑,电话挂断了。 蜜柑沉思了一会,收起手机。如果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威胁,她或许会惊慌,但这种情况对她来说早是家常便饭——母亲就是为此才执意让她出来的。不过现在看来,即使出了学园,那些人——或者说只有派尔索那——还没有死心。 前门的铃响了,又有客人来了。蜜柑倚靠着墙,一时不想动。她微闭着眼,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咦,美咲,怎么就你一个?你不是说小不点儿也在的么?” “喂!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啊!她出去接电话了……快快,快藏好,给她一个惊喜!” 蜜柑不禁笑了,她几乎可以想像美咲姐姐把翼哥哥往柜子里赶的情景。好久没见翼哥哥了,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拜托!你以为我是小不点啊!那种地方能藏人么?”听到“嘭”得一声响,翼似乎撞到头了,“啊——!疼死了!y-y” “闭嘴,快进去!”美咲还是那么强势,蜜柑几乎是捂着嘴才没让笑声溢出来。 “wait!wait!”翼双手做个“叉”,“其实不用这么费事,我也能让她惊喜的。” “驳回!你以为你自己魅力有多大?”美咲继续“赶人上架”。 “唔,我是没那么大魅力啦……”翼挠挠头,然后笑笑,“但如果是关于阿枣的消息呢?” 美咲愣了。 “卷发在局里实习的时候,我碰见她了。”安藤翼说,“她告诉我,阿枣就在京都。她看到他了。” 这个世界是很小的,蜜柑想,她又一次验证了这句箴言。 “你要告诉她?”美咲的语气很不确定,“可是,我不确定这对她到底是惊大于喜,还是喜大于惊。” “我会不惊不喜。”听到声音,两个人一起回头,看到蜜柑站在门口。 “因为,我已经见到他了。” 第十七章 校门口就是邮筒,蜜柑把信投进去,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响,仿佛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蜜柑欣慰地走进校园,心里轻松得近乎柔软。每次想到他,总会有这种感觉呢。 她知道,看到信后,他一定会来。 “嗨,好久不见!”阿枣已经在教室了,蜜柑笑着打招呼,在他身边坐下,“假期过得怎么样?” “唔……”阿枣本来心情很好,可想到走之前小葵还在和他赌气,心里不免有些郁闷,“……还好吧。” “怎么回答得这么勉强?” 阿枣耸耸肩,“一言难尽。” 蜜柑觉得奇怪,但也不便多问,便笑笑埋头去看书。可过了一会,她发觉阿枣一直盯着自己,便又放下了书本。 “有事?” 对方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你还没说呢。” “说什么?” “你假期过得如何啊?”他提醒她,语气有些不满,“你总是这样……不问你,你就什么都不说。” 蜜柑怔了一下,“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然后她看到对方的神情变得奇怪起来,最后竟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为这种事道歉。”阿枣微微低下头,沉默了半晌,“你难道一直是把我当外人看的吗?” “当然不是!”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蜜柑连忙反驳。 “那是什么呢?”阿枣问,声音有微微的严肃,甚至是低沉,“如果不是外人的话……那你是把我当什么来看待的?”他抬眼,仔细观察着面前人的反应。他不在乎她的回答,因为语言可能是虚伪的——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要亲眼确认她的态度。 结果证明,他太高估蜜柑同学的敏感度了。 “不是外人的话,当然就是自己人喽。”对那句话的理解根本才停留在字面意义上,蜜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包里一阵乱翻,掏出一张传单,“对了,这是我朋友开的店,有空去坐坐吧!我想把你介绍给她认识呢……喂,阿枣,你怎么了?” “别理我。”他忍了又忍,最还是忍不住了,“佐仓蜜柑!你啊!真是笨蛋一个!” 他在那店面前站了几秒钟,立刻拔腿走人。 “阿枣!别走!”她一把揪住他,“喂,人都来了,怎么不进去?” “别搞笑了!这种少女风的店,你居然还让我进?!” “只是、只是外表有些奇怪,里面的环境可是很好的!”她死命地拖住他,美咲已经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今天无论如何要带阿枣来这里和他们见个面。 “免谈!” “求你了!”蜜柑死不松手,翼哥哥平时很忙,难得今天也在店里的,“我都这么求你了,你就通融一次吧!” 阿枣转头看看她,再看看周围路人奇怪的眼光,只能叹着气自认倒霉。眼一闭,心一横,就被蜜柑拖了进去。 “欢迎光……啊——!是你们。”翼在前台站着,俨然一副店主的模样。他见到蜜柑立刻喜笑颜开,然后饶有兴趣地看向阿枣,“终于把你的朋友带来了哦,小不点儿。” 蜜柑笑着点头,回头去看阿枣,他的表情却古怪得异常。 “阿枣,你怎么了?” “……这就是你的朋友?”他突然小声问道。 “嗯,是啊!” 阿枣的表情更加古怪了,犹豫了半天,他终于说,“这个人是人妖么?”他声音很小——小得只刚刚好被翼听个清清楚楚。蜜柑愣在当场,翼则青筋暴起,而阿枣仍是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 “我说错了么?可是,蜜柑,你不是说你的朋友——店主,她是个女生吗?” 「我果然和那小子合不来。」后来,翼对美咲说,「不论他失忆前,还是失忆后!」 「这样不是很好吗?」美咲的脸都快笑抽筋了,直到翼的脸色开始发青,她才渐渐停下来。锁完店门,回去的路上,美咲突然问翼。 「那你觉得,日向君他对蜜柑的态度变了吗?」 翼轻笑一声,「旁观者清,这么明显的问题你还问我?」 「唔,可是当局者迷嘛……」美咲耸耸肩,「我们要帮帮他们吗?」 「不要!就凭那小子,还想让我帮他?没帮倒忙就不错了!」翼依旧耿耿于怀,「……何况,这是需要我们插手的事吗?」 美咲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 爱情不需要旁人的点拨,因为真正的心意只忠于自己。如果连眼前的心墙都看不破,又怎能在重重阻隔中听到对方的真心? 你们两个,都要加油啊。 第十八章 那天早上,她正准备去学校,有人来敲门。 “请问哪位是安积柚香女士?”是邮差,“这里有您的急件。” “啊,谢谢你。”柚香很奇怪,当看到来信地址后更是吃了一惊。急忙拆开,才看了几行,她的脸色已然惨白了。 “妈妈?”一只脚已迈出家门,蜜柑又折回了身,“怎么了?那是谁的信?” “没、没事!”柚香心慌意乱,把信揉成一团扔进纸篓,“你快去上学吧……别迟到了!” 蜜柑在原地静默了一会,然后走前两步,拾起了纸篓里的信,展开。 “蜜柑!那……” “从学园来的?”蜜柑很吃惊,再去看落款,“是校长?”她心有不祥,连忙去看内容。柚香叹了口气,靠着墙慢慢滑坐下来。良久,她看到信纸飘悠着落了地,然后听到女儿颤抖的声音。 “我要回学园。”蜜柑说,“现在就走。” 本以为她是迟到,没想到第一节课她根本就没出现。下课时,他到教室外给她打电话,对方一直关机。 蜜柑从没翘过课,所以阿枣想——难道她是生病了? 再转身时,教室门口站了个不认识的人。虽然只看到背影,但他还是微怔了片刻。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很久前的那个梦。 “请问,佐仓蜜柑是在这个班吗?”流架拦住一个走出来的人,问道。 “嗯,是啊。”那人点点头,然后往教室里看看,“唔,她不在教室呢……哦,她今天好像没来上课。” “没来?”流架有些奇怪,他明明和她约好的,“你确定?” “我没太留心呢……”那人耸耸肩,目光突然落到流架后方,“喂,阿枣!佐仓今天来上课了吗?” “起码目前她没来。”日向枣微皱着眉,迎向金发少年的目光,“你找她有什么事?” 对方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即使已有心理准备,但流架还是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三年的时光仿佛只是一场流梦,面前的人,仿佛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阿枣。他真的很想这样叫他。 “你就是日向枣吧?蜜柑经常向我提起你呢。” 阿枣,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叫乃木流架,请多指教。”他微笑着伸出手。 阿枣,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是流架啊。 “我是蜜柑的同学,也是她的朋友。” 阿枣,你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呢,过去的所有,所有的过去。 “我可以在你们教室里等蜜柑吗?我和她约好的,我想她应该一会就能来了吧?” 阿枣,直到站到你面前,我才终于明白——“曾经”这两个字,真的让人如此无奈。 上课的时候,流架坐在最后一排,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出神。 不可否认,看到对方陌生的目光,他的确很沮丧。然而,当想到她也曾面对过同样漠然的注视时,他又不禁感到心痛。 当初最先提出让他离开的,是自己; 不断说服让她下定决心的,也是自己; 最后关键时候定了结局的,还是自己。 阿枣离开后,蜜柑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对不起”。她觉得她使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却忘了——她可以给予他朋友的温暖,他却给予不了她恋人的关怀。替代是种亵渎,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再也无法找回了。 可惜,这个道理,他也是后来才明白。小萤出国前曾对他说:流架,我知道你喜欢蜜柑,但有些东西,并不是付出就一定能得到回报。如果事情有转机,请帮他们一把——为了她,也为了你。 阿枣走了,小萤走了,再后来,她也要走了。 “我不在乎那些人的威胁,但她毕竟是我母亲,我不能总拒绝她。”蜜柑向他征询意见,“你觉得……我该不该离开这里?” 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会左右她的选择,最后,他点了点头:“蜜柑,你跟你母亲走吧。” 昔日形影不离的四个人,终于只剩下他一个。分别的时候,当学园的大门缓缓合上,他突然对渐渐走远的她大喊: 蜜柑,你会去找他吗?? 对方只是回头笑着对他挥手,他看到她的口型在说:我会回来的,你要保重哦。 “喂!你怎么了?”有人在敲他的桌子,流架连忙抬头。 “你在走神么?”阿枣低头看着他,“已经下课了,她还没有来。” “啊……那我再等等好了。”他微微笑着。 阿枣盯了他一会,对方平和的笑容让他讨厌不了这个人,“随便你。……下节课,让我坐到你旁边吧。” “呃?” “我想问你一些事情……不行吗?” “……当然可以。”他有些吃惊,突然冒出一句,“是关于蜜柑的吗?” 阿枣迟疑了一下,最后耸耸肩,“算是吧。”然后到前面去取书包。流架坐在位上愣了很久,然后苦笑着摇摇头。 小萤的那番话,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因得不到她就从中作梗。但是,你忘了一点——很多人,即使没有爱情,仍是可以在一起的。 如果她真的再次回到学园,他知道,她就再也不会离开了。可是,学园外是远比眼前更广大的世界,命运的莫测在那里有着更好的舞台。收到她的信时,他便知道,自己终于还是要履行那个诺言—— 如果事情有转机,请帮他们一把——为了她,也为了你。 “我想知道一些你们学校的事情,”阿枣开门见山。 “我们学校?”流架愣了愣,“你是指……爱丽丝学园?” 阿枣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学校只收有特殊天赋的人,所以我想知道……你们学校里曾出过拥有火焰能力的人吗?”阿枣顿了片刻,“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奇怪?不方便讲么?” 流架连忙摇头。阿枣的情况蜜柑在信里已经讲得清清楚楚了,他和她都明白,阿枣怀疑到自己的过去是迟早的事,可当自己真的面对这种试探,流架还是觉得有些心虚。他不知道自己该说多少,是坦白一切,还是继续隐瞒?思忖了片刻,他决定顺其自然。 “对,是有这样的人。”流架说,“不过很少见。这种能力是极罕有的。” “很少见?”阿枣有些吃惊,“那你见过,或者听说过这样的人吗?” 流架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他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该知道的,他有权知道一切。但,不是现在。 “我当然见过。”流架说,“我最好的朋友,他就是火焰能力者。” “你的朋友……”阿枣喃喃重复道,“那么除了他呢?再也没听说过别人吗?” 流架摇摇头,“我认识的人里,就他一个。”他看到阿枣的眼神黯然了一下,他甚至能想象对方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阿枣想,为什么要再重新追寻那段过去呢?既然已经忘记了,既然已经抛弃了,那么就听之任之吧。 虽然,被那些人小心翼翼隐瞒的滋味不好受; 虽然,还想从过去探求她出现过的吉光片羽。 可是,那些影影绰绰的过去,似乎真的只能停留在梦中了。 阿枣默默的转回身,脑中还想着流架刚才的回答。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想起了许久前和蜜柑的对话。 【你在你过去的学校里,是不是也碰见过像我这样具备火焰能力的人?】 “你的朋友……蜜柑也是认识的吧?” “嗯。他们是……”流架迟疑了一下,“是……很好的朋友。” 可以想象。阿枣突然觉心里像堵了东西,不疼不痒,只是闷闷的难受。他本不该意外的,因为她说过,她在学园里也帮过像他一样的人,那些,不,是那个——帮过那个和他一样拥有火能力的人。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阿枣问,“我是指你那个朋友……拥有那种能力,并不是件舒服的事吧?” 流架盯着自己的手,不去看阿枣。要岔开话题吗?这种谈话,真是一点都不有趣。流架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无法拒绝他的问题,也无法使自己去欺骗。因为他已经没有那个权利了。 “他现在不在学园。”流架依旧低着头,“几年前,他离开学校了。” “离开学校?”阿枣一时反应不过来,“那他能去哪?你们学校的校规不是很严吗?” 流架抬头看了阿枣一眼,那种眼神,阿枣想他并不陌生。 【那他也是那个学园的学生么?】 【嗯。以前是的。】 【以前?】 【……因为我把他的天赋夺走了。没有天赋的人,只能被学园遗弃。】 “他是因为失去了天赋才离开的?”阿枣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下去,仿佛只是本能,他一定要知道答案,“是这样的吗?” 流架慢慢点点头。过了很久,他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便抬头去看阿枣。那个人仿佛在回想着什么,直到嘴角抿起,默默苦笑,眼光中竟有涩然。 “那个人和蜜柑,想必不仅仅是朋友吧。”最后他说,“他们是恋人,对么。”根本不是疑问的语气,因为他已知道答案。 之前明明也和她谈起过那个人的,可并未像现在这般在意。因为随着相处,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会使她的目光,完全注视着自己。 可如果从一开始,她想看的就只是幻影呢? 阿枣觉得心里一阵冰寒,他不敢往下想,可那些念头已经遏制不住的涌出,拦都拦不住。 因为你有着和他一样火焰能力,所以她才会注意到你。 因为她对那个人心怀愧疚,所以才会帮住同他相似的你。 你只是个影子而已,她从你身上看到的,始终是另一个人。 “日向君?”流架被阿枣的表情吓到,“你怎么了,日向枣?” “她怎么可以这样……”阿枣已经被自己的想法魇住,眼神空洞而执狂,“我早该发现的……她什么都不说,我早该问明白的……” 流架看着阿枣复杂的神情,心里突然恍悟,语气有些难以置信,“日向,你……你是不是喜欢蜜柑?” 点头吧。流架心里有一丝不顾后果的期待。点头吧,阿枣。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对你坦白一切,即使违背与她的约定。 “嘭”得一声,阿枣从座位上站起,众目睽睽之下背包走人。流架在座位上傻了半天,才想起该追出去。可等他跑到门外,哪还看得到阿枣的人影。 流架正惊疑着,手机响了。 “喂,流架吗?”是美咲的声音,“你已经到了吗?” “嗯,可是我没见到……” “蜜柑在我这里!你快点到店里来!快点!立刻来!!!” 第十九章 当阿枣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哪里时,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已经被夕阳拖得很长了。又是一天跌落到时间的深渊里,她没有出现。 不由得嘲笑起自己,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期待她的关心,居然还以为她的那份温柔是属于自己的。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即使是单恋,谁不希望自己所爱的人,能多在乎一点自己呢。 阿枣伏在天台的铁栏上,风吹着额前的发,虽然脑中仍一片混乱,但起码他已经开始渐渐平静了。 不可否认,当时他真气昏了头。现在去想,那种反应多么幼稚可笑——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任性地恼怒,偏执地臆想,不分缘由,不辨青白。可他就是冷静不下来,不知是何时开始的,只要碰到她的事,自己就无法保持冷静。因为太在乎,所以太敏感,直到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她没有错。他明白的,其实她一直对自己有着微妙的防备,尤其是刚开始,仿佛是怕两个人走得太近,她总有意无意躲着他。如果不是他刻意的接近,那么今天,他们也许仍是点头之交。她从没想过从自己这里索取什么,补偿什么,她有什么错? 他也没有错。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一场无回报的赌注。即使知道自己是影子,即使知道她在乎是别人,他喜欢的人,还是她。自失忆以来,她是他生命中出现的第一抹亮色,人总会期望幸福,自己想要拥有那份温暖,又有什么错? 唯一有错的,就是命运。明明曾在同一个校园,明明共看过同一片天空,可惜他们的相遇,竟晚了数年。为什么没有早些认识你呢?数年的光阴,就是他同那个人的差距——可以微小的弹指一挥,也可以巨大得难以逾越。而掌控这个距离的,就是她。 我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走出那个人的阴影,让你真正看到我?阿枣有些绝望地想。 既然他已经离开了,为什么你还要去眷恋;既然他已经放手了,为什么你还要去等待;既然他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你还要去铭记。 为什么,我会爱上这样专情的你。 为什么,我不是你深爱的那个他。 为什么,我还是看到了我们的距离。心的距离,咫尺的遥远,看得到抓不住的悲哀,这一刻,阿枣深深体会了。 然而,他又是那么害怕失去。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有多强烈。原来之前的平静都是假象,防线一旦决堤,就注定无法全身而退。爱情本就自私,他无法想象她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他。阿枣明白,如果错过了她,他恐怕永远都碰不到使自己心动的人了。所以,他无法,也无力放弃。这场情局,他早已身陷其中,欲罢不能。 哪怕是不择手段,哪怕是彼此伤害,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离开天台时,阿枣没有回宿舍,虽然那时已经繁星点点。姑且放下自己的事情不谈,她一整天不露面,这实在有些不正常。思忖了片刻,阿枣出了校门,一直朝着美咲的店走去。打她家的电话没人接,那么只剩那个地方,能打听到她的事情了。 但阿枣没想到,等着他的是『暂停营业』的牌子。 “这么早就关门了么?”他自言自语着,却隐隐看到屋里有光,从很远的里间传来。实在不想就这样打道回府,阿枣绕到屋后,果然发现了后门。可惜,虽然它没有完全锁紧,里面却被门链拴住,只能开一道小缝,人根本进不去。 果然只能等到明天了吗。阿枣耸耸肩,刚想转身离开,却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是她的声音。 早知道的,只要碰到有关她的事情,他就会不正常。阿枣死死盯住那条门链,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一道火光后,铁链断了。 直到听到吱呀的开门声,日向枣仍望着自己的手发愣。第一次,他居然第一次主动使用自己的能力。只因为他想见她,他选择了这股为他带来痛苦的力量,本能一般。 开了门,说话声陡然清晰了。只是阿枣听清的第一句话,就使他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流架,就算我求你,”蜜柑的声音急切而虚弱,“让我和你一起走……我们一起回学园,好不好?” 第二十章 那个消息传达到学园,是流架离开东京几个小时后的事了。虽然政府的法令来得蹊跷而突然,但比起这些离开学园的人,流架早已预感到了风雨,所以赶到店里,读完那封寄给柚香的信后,他并不吃惊。初等部校长下台,政府当时是默许的。他们给了新的上台者一年时间,却越来越不能容忍之后的学园改革。这一次,他们终于出手了。 “你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美咲注视着流架的神情,“你的看法呢?” 流架看看坐在角落的蜜柑,她抬起头,神情几乎是哀求。他理解她的心情,他不想让她失望,但他必须作出决定。 “信里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流架的语气很坚定,“蜜柑,你不能回去。” “为什么!”蜜柑一下从座位上站起,几步冲到流架面前,“流架,连你也要阻止我?他们的目标是我,如果我不回去,那……” “你只是个棋子。”流架平静的反驳,“你是他们变天的一个幌子,从你开刀,受害的人会更多。” “可是鸣海老师已经被隔离审查了!你叫我怎么能安心的坐在这里?!”蜜柑的肩微微颤抖,声音有些哽咽,“妈妈……妈妈她已经赶去了,而我,只能在这里束手无措。” “我相信柚香。”美咲插话道,“就因为她已经去了,蜜柑,你就更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流架看着蜜柑慢慢靠住墙,脸色苍白,眼神却执著得令人心惊。他见过这样的她,在阿枣离开的那天。 “蜜柑,你听我说,”流架把手轻轻放到她的肩上,声音很轻,“其实事情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派尔索那他们还没有实权,政府现在翻旧案,只是为了给校长加压。他们想要的是好处,一旦谈判成功,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政府在乎的并不是学园的纷争,谁给他们更多实惠,他们就会偏向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而将在这场争斗中作出牺牲的,就是当初反学园组织的领头人物。佐仓蜜柑,首当其冲。 蜜柑没有说话,但眼神终于黯然下来。她慢慢闭上眼睛,感到流架轻轻抱住了自己。过去,他也是这样,在她最迷茫无助时给她一个拥抱,支撑着她走过最难熬的日子。 流架说得对,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考虑。毕竟已经体会过,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下午是在等待中度过的,黄昏时分,蜜柑精疲力尽,终于靠着沙发睡着了。流架和美咲在另一个房间,思考着下一步要怎么办。 “照这个情形看,你最好也不要回去。”美咲心烦地揉着额头,“居然从已经解散的组织下手,果然是在利用旧派的仇恨吗?” 流架沉默了一会,眉头紧锁,“美咲,你知道校长为什么首先想到给柚香写信,让她提防蜜柑回学园吗?” “因为蜜柑是组织的核心,”美咲想了想,“她之所以会离开学园,不就是为了避风头吗?她在学园的名气太大,如果真要开始整人,首选就是她。” 流架摇摇头,“还有一种可能……如果政府这样做不是为了打击,而是为了自用呢?” 美咲愣了一会,“你是说……政府想利用她对付学园?” 流架忧心忡忡地点点头。校长想必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特别关照蜜柑。 「幸亏佐仓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校长曾这样说。 无效化加盗窃,她的潜力永远使人畏惧。连阿枣这样的王牌都对她毫无办法,难道还说明不了问题吗? 所以,她决不能回去。不论学园掀起怎样的波澜,不论局势发生怎样的剧变,只要她待在外面,总会找到一条生路。而一旦回去,于彼于己,后患无穷。 可是,流架又太了解蜜柑了。他知道她一定不肯眼睁睁看别人为自己替罪,光靠他自己,一定留不住她的。 “我去找阿枣。”流架看向窗外,夜色正慢慢浸满天空,“我要告诉他一切。现在能留住蜜柑的,只有他了。” 美咲没有说话,像是沉思,又像是默许。可当流架起身要往外走时,她突然拉住了他。 “你不能那么做。”她说,“见到他,你想怎么说?你能怎么说?说他们曾经相爱,所以他有义务留下她,保护她,不让她涉险吗??” “阿枣他仍喜欢着蜜柑。”流架的声音很平静,但看得出他很激动,“我今天见到他,他对蜜柑的关心是溢于言表的!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欺骗和隐瞒?三年的分别对他们已经很残酷了,难道你忍心看他们再次错过?!” “我当然知道他对她的感情没变,我也没有阻止他们在一起的意思。”美咲缓缓道,“正因如此,你才要更好的守住那个秘密,对他们的过去,你在阿枣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 流架怔怔地看着美咲,他不理解她的意思。 “你怎么还不明白——如果阿枣知道了他的过去,知道了她为自己付出的一切,他会继续安心地呆在学园外吗??”最后,美咲重重叹口气,“能把她留住的,是现在置身事外的阿枣;而不是过去学园里的日向枣。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么?” 没错。流架立刻恍悟,自己险些做出危险的选择。没错,如果是阿枣,他的确能留住蜜柑,不过——一定是以他自己为代价,就如他过去一贯做的那样。 恐怕蜜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再三提醒他,见到阿枣后,一定不可以说出过去的事。或许她早有打算,如果自己真的逃不开学园的阴影,最起码,他会是安全的。 流架叹息一声,感到一丝苦味在心中慢慢洇开。 她果然自始至终,都在为他考虑。流架终于明白,小萤的警告是正确的,他早就该放弃了——那个人,他永远无法和他比肩而站。他是她的一切,就像,她也曾是他的一切一样。 形势的突转,来自翼的电话。八点的时候,当电话铃突然回响在寂静的屋里,流架和美咲都吓了一跳。 “喂,哪位?”流架抢先一步接了电话。 “流架?你已经在店里了?”翼的声音很小,也很急促,“蜜柑在哪里?” “她也在店里,正在另一个房间休息。”流架知道翼隶属政府安全部,也许他会知道政府的意图,“你知道学园出事了么?” “我正要说这件事。”翼的声音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情况很不好,旧派闹得非常厉害,你也知道,他们一直认为是蜜柑最终导致了初等部校长的下台。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揪出她。” “可她已经不是学园的人了。”流架不由得握紧了电话,“只要她不回去,他们再怎么闹也没用。” “但问题是,经他们一闹,政府也开始注意她了。”翼的声音几乎变了,“如果被他们盯上,那她迟早会被逼回来的。” “逼?” “他们自有手段,可乘之处多得是。”翼缓口气,心情更沉重了,“也许会从她身边的人下手,比如你,比如小萤,比如鸣海。” “鸣海已经被审查了。”流架的声音平静得像冰,“我想,下一个,就是我。” 漫长的沉默,流架听到翼抽了口冷气,“我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他们开始搜档案,到时候连美咲也会被扯进来。” “我得回去看看。”流架长长舒口气,下了决心,“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我不会让他们找到证据的。” “那我也回去。”听筒里传来的竟是蜜柑的声音,两个男生都愣住了。流架突然想到,在蜜柑休息的房间,也有一部电话。他和翼的通话,她都听到了。 “蜜柑,”翼最先反应过来,“其实……其实情况也没那么糟,你不用……” “我可以拖延时间。”蜜柑的声音很冷静,“一旦档案被收走,牵扯的人就多了。我回去,起码可以让他们迟些动用最后的手段。”“我不同意。”流架语气强硬,“你那是自投罗网,他们就是把学园翻个天我也不会让你去的!” “我主意已定。”蜜柑平静依旧,“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早就明白,终有一天,我要为我做出的一切负责。” “不行!”流架几乎喊出来了,“那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回去了,阿枣怎么办?!” 可怕的寂静。 半天,流架听到翼的声音,缓缓陈述,平淡而真挚,“蜜柑,阿枣仍喜欢着你,你感觉不到吗?” 没有回答,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就在流架打算扣下电话去找她时,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不可能。” “翼没有说错。”流架连忙接话,“蜜柑,你忍心再一次让他失望?” “不可能。他已经忘记我了。”蜜柑喃喃道,“就算不想让我回去,你们也不能用这种话来骗我。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流架“嘭”得一声扣掉电话,然后拉着美咲直奔休息室。打开门,蜜柑果然拿着话筒在那里发愣。流架一把按住她的肩,强迫她看着自己。 “蜜柑,难道你还活在过去?”流架几乎是在吼,“是清醒的时候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连上天都看不过去,给了你们再次相遇的机会,可你……你为什么还不醒悟?!” 蜜柑只是茫然地立在原地,眼中映着流架心痛的神情。 “蜜柑,”流架的声音低下来,心疼地看着她,“如果你还在自责,那岂不是也要算我一份?因为我,他才会离开你的。” “……不是流架的错。”蜜柑木然的摇摇头,“我早已不后悔了,我没有做错。” “那你为什么……” “因为就是不可能。”她的声音在颤抖,表情却始终漠然,“不可能的事,永远都不该发生。因为即使发生了,也不会有结果。” “会有结果的!”流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般偏执,“只要你留下来……蜜柑,听着,只要你留下来,你和阿枣,就能重新开始。” 蜜柑不说话,眼眸微微颤动。她突然抓住流架的衣襟,“流架,就算我求你,”她眼神迷乱,语气虚弱而急切,“让我和你一起走……我们一起回学园,好不好?” 流架定定地看着女孩,他几乎是无奈而悲痛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到底在逃避什么?!”沉痛的语气,他几乎喘不过气,“你当初进入是组织是为什么?是因为他!你当初选择放手是为什么?还是因为他!现在,他需要你,他仍喜欢着你,可为什么你不能承认这份心意?!” 蜜柑眼中有东西开始闪动,可她的表情仍旧暗如死灰。 “蜜柑,”美咲走上前,轻轻抚着她的头,“蜜柑,我们姑且不管他是怎样想的,你只要想想自己的心情。如果……”她的语气很小心,“如果哪天他真的向你表白,那么,你会接受还是拒绝?” 是拒绝还是接受?是留下还是离开?蜜柑感到自己又一次站到了人生的分岔口。抉择,她恨这个词。 “我不知道。”她慢慢抱住头,感到眼前渐渐模糊,脑中一片空白,“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我不要听,我不要想,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次次的选择,一次次的决定,到头来还是要后悔,还是要痛苦。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沿着人生的既定轨道前进,却每每把她推向抉择的路口。她只是个凡人,既看不透命运,也看不到未来。她已经累了,也已经够了——她受够了这种折磨! 有冰凉滑过脸颊,是泪。她本不想哭的,因为那是懦弱的表现。小萤不是说了么:傻瓜,你以为你能承受之后的一切?你还没坚强到那个地步。那时她还不信,她以为她可以为自己的选择无悔。离开,消失,永不相见,她平静的接受了一切,三年的孤独,她撑了下来,可直到重逢的那刻,她才明白自己错得彻底,错得可笑。 她一直爱着他,时间没有冲刷一切,反而让那份感情沉淀得更深。即使找不回那些过去,即使走不到他的身边,只要能这样看着他,让他停留在自己的视线里,也就够了。她想,这个请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我也喜欢他。一直,一直。”泪像是流到了心里,好凉,“你们以为我很想离开吗?你们以为我不想幸福吗??没有人会喜欢痛苦,没有人。” 没有人希望自己爱的人永远忘记自己; 没有人愿意违心地拒绝所爱人的心意; 没有人,能真的洒脱放手,和最爱的人说一声“再见”。 “他已有了新的生活,而我仍在被那些阴影束缚……我不可能走近他,我没有资格打乱他的生活。” 她只是想要远远看着他,但现在上天告诉她,连这个愿望,也是奢侈了。 泪眼朦胧中,她感到美咲紧紧抱住了自己,“傻孩子,你真的,好傻……” “美咲姐,”她紧紧握住美咲的手,声音哽咽得厉害,“我已经受不了了,我撑不下去了……我想见他,我真的好想见他!” 流架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们把她逼得太急,却忘了,她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孩。有人推门进来,把蜜柑从美咲怀里拉开,紧紧抱住。 “阿、阿枣……?”脑中思绪纷杂,悲伤使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阿枣,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 “不要走,”他感到她的泪水像一把冰锥,一滴滴刺进心里,“不要回学园,不要去找他,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一直的小声抽咽终于变成了宣泄的哭声,蜜柑紧紧抱着阿枣。这一次,就算是梦,她也不想放手了。 “我不走,我不走。”她呓语般说着,“你也不准走,因为……我已忍受不了分别了。” “当然。”他低下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他不会离开的,他怎么可能会离开?那个人给不了她的,他可以;那个人让她心碎痛苦,他不会。因为—— “蜜柑,我喜欢你。” 第二十一章 有人说,在爱里,我们有时伟大得自己都没法相信,有时却自私得认不出自己。曾经,她为了那个人,毅然决然地选择放手;现在,她为了自己,不顾后果地选择留下。 因为,阿枣,我也喜欢你。 那天晚上,蜜柑是在阿枣怀里哭着睡着的,一直压在心头的重负突然卸下,她不知道自己的睡颜有多么恬静和安详。半夜醒来时,蜜柑发现自己竟一直抓着阿枣的衣服,而他就那样由她靠着在沙发上坐到半夜。 “你醒了?”感到身边的人在动,阿枣立刻睁开了眼睛。 “嗯。”蜜柑想移开身子,却发觉自己的手被对方握住,她抬头去看阿枣,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醒来就想躲开我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蜜柑觉得自己开始语无伦次了,“今天给你添麻烦了……你会觉得我很任性吧,抱住你就大哭……我、我当时是……” “你在说些什么呢?以前你不是也在我怀里超没形象的哭过?”阿枣唇边挂着笑,语气有丝戏谑,“哦,你难道是在害羞?” “哪、哪有!” “唔。”阿枣点点头,“你果然是个很好套话的人,真够好骗的。” “什么?” “我说错了吗?”阿枣轻笑,“以前,我也是这样才知道你……”他突然不说了,嘴边的笑僵硬了一下,然后归复沉默。蜜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停住,却觉得手被这个人握得更紧了。 “你那次哭,也是因为他。”半晌,阿枣缓缓说,“如果没有他,你是不是就能更快乐一些了?” 蜜柑没说话,不是不想解释,而是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付出?”黑暗使阿枣终于能吐出心中的愤怨,“真是搞不懂你,既然觉得痛苦就放手啊,为什么还一直恋恋不忘?” 蜜柑突然意识到,阿枣是在吃醋,而对象就是他自己。这个想法一出来,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笑声不自觉的溢出来。 “你笑什么?”阿枣愣了一下,“喂,我正在和你严肃的说话呢!” “你是怕我去找他吗?”蜜柑突然问。 “你说过你不会去的,”阿枣的声音有些紧张,“你答应我留下的,你忘了?” “我的信用就这么差?”蜜柑无奈,觉得面前的人仍像个小孩子,“我不会食言的,所以关于那个人的事,你就把他忘了吧。” “我忘了有什么用?”阿枣不满地皱起眉,“这是你该做的事吧?” “为什么?”阿枣气得半天没说出话。半晌,他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那么,你是拒绝我的表白了?” “嗯?”蜜柑蒙了一下。 “喂!佐仓蜜柑!你别说你刚才没听到!”他突然想到,她当时哭得很厉害,没准是没听到自己的告白。 “真要被你气死了。”阿枣抚着额头,犹如被泼了冷水,半天提不起精神。正想着怎么和她说清楚,却发觉身边的人靠了过来,从下面望着他的脸。黑暗中,女孩的眼眸像玻璃一样发亮。 “只容许你耍我,就不让我反击一次吗?”她微笑道,“你的告白,我接受。”然后她迟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阿枣,我喜欢你。” 这句话,她从未和他说过,即使是从前。一直以为默契可以胜过语言,一直以为心照不宣就能走到永远,可直到被他激动地紧紧抱住,她才知道自己错得太久。 有些话,是需要说出来才会具有魔力的。比如道歉,比如表白。 但好在,她的醒悟还不算太迟。唇齿相接时,她听到了他的心跳,感到了他的颤抖。连阿枣也惊诧自己的反应,可他的心仿佛失控,从听到那句话开始,就不再属于自己。毕竟,他以为让她留下已是奢求,哪里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第二天早上,流架走进屋子,看到蜜柑歪着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在沙发上熟睡的人。有一瞬,他以为时光真的倒转,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矛盾,争执,分离,仿佛都成了天方夜谭,所有坎坷和痛苦,都只是遥远的传说和故事。只有她脸上的表情,那流浪多年终于又被找回的幸福,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这么想着,他不禁出了神,直到蜜柑抬头发现了他。 “流架?”她站起身,声音很轻,“你起得这么早?” 流架点点头,但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僵硬。他犹豫了好久,终于把手中握着的那个信封交给她。 “小萤的急件。”他说,“刚刚到的。” 第二十二章 紧赶慢赶,他们终于在上课前进了教室。自昨天半夜醒来后蜜柑就一直没睡,能撑到下午已经算极限了。 “既然累,你就应该回家好好休息。”阿枣看着女孩把书包里的书全倒出来,在桌上摞起一个“碉堡”,然后本尊放心大胆地趴在桌子上补眠。 “家里太冷清了。”蜜柑的头埋在胳膊里,声音闷闷地,“还是学校好,人多。” “睡觉和人多有什么关系?”阿枣莫名其妙。 “因为有你在啊。” 阿枣愣了一下,对这样的情话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等他回神时,听到女孩轻轻的笑,蜜柑把头枕在手上,眨着眼睛仰看他,“嘻嘻,怎么不说话?害羞了?” “谁说的!”阿枣瞪她一眼,“我只是……只是还没进状态而已。”就像一个突然中了百万巨奖的人一样,直到现在,他还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他居然已经和她成为男女朋友了?这是真的吗? “哈哈,”蜜柑笑得眼睛弯起来,“还是这样的你比较可爱……唔,他们要知道了一定会吓一跳的,呵呵。” “喂,你别太过分哦!”阿枣颇有些不服气,“没错,我就是没谈过恋爱啊!哪像你,经验丰富,哼!” 蜜柑怔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厉害了,“呐,你……哈哈,你怎么知道你以前没谈过恋爱啊?” “没谈过就是没谈过!”阿枣没好气道,可蜜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竟一直追问了下去。 “可你不是记不得以前的事了吗?”她笑着说,“没准……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哦?” “懒得理你。”阿枣扭过头,然后又突然转过来,“喂,你不是困得不得了吗?怎么还不睡?” “我现在不想睡了!”蜜柑干脆坐起来,托着头看阿枣,“转移话题……你心虚了?” 阿枣被噎得没话说了,早听说女生都是奇怪的生物,这回他可真领教了。 “我不记得的事,我不愿多想。”半晌,阿枣缓缓道,“而且,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三年中她可能会不来找我吗?” 蜜柑表情僵硬了一下,“可能……可能是她因事情脱不开身,所以才没有来找你的呢?” “就算来不了,起码也会有别的方式取得联系吧?”阿枣耸耸肩,不以为然,“所以,一定是她不愿来见我,所以才会没有消息的。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眷恋的呢?” 蜜柑看着阿枣淡漠的表情,眼眸微微颤动,“那……如果她又来找你了呢?” 阿枣奇怪的看着女孩,他发现,她的表情慢慢变了。“如果她一直喜欢着你,但因为某些原因,很晚才来找你呢?”蜜柑喃喃着,“那么,你会冷漠的拒绝她吗?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 对方的语气已不再是玩笑,这让阿枣不禁也严肃起来,“蜜柑,那个人是不存在的。”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答案。”蜜柑的声音几乎是小心翼翼,“一个假设的回答……就好。” 阿枣盯着女孩的眼睛,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般当真,最后,日向枣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有那样的人,但先找到我的,以及我先遇到的,不正是你吗?” 命运让我们先于另一个人相遇相知相爱,这就是,我们谁都躲不开的缘分。 他看到女孩怔忡了很久,然后傻傻的笑起来,那一刻,阿枣觉得她是那般惹人爱怜,像一个刚从泥沼里跌跌撞撞走出来的人——她多么需要一个扶持的肩膀。 “总之,”他伸手轻轻掐着她的脸,开玩笑道,“如果真说我以前有女朋友的话……没准就是你吧?哼,反正啊,你就是我的初恋了,我不管你之前怎样,但如果你负了我,我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除了你,我实在没法想象自己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就算在那些关乎过去的模糊梦境中,我想到的人也全是你。佐仓蜜柑,到底是什么时候,你对我的影响竟已不仅仅于现在,甚至渗透到过去,无处不在。 “蜜柑,你怎么了?”阿枣突然发现女孩眼中竟渐渐蒙起水雾,“你……哭了?” “才没有!”蜜柑连忙低头,“我只是困了,想睡觉而已……”她把头埋进胳膊,却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 「如果真说我以前有女朋友的话……没准就是你吧?」就算是他无心的一句玩笑,就算是他拙劣的一句安慰,她却不能自已地湿润了眼睛。 日向枣,你以前的女朋友,的确就是我,佐仓蜜柑啊。 “阿枣。”她低声道。 “嗯?” “你也是我的初恋哦。”蜜柑闭着眼睛,感到脸红得发烫,“所以我们是一样的,你不要再心理不平衡了。” 阿枣好笑地摇摇头,“小姐,如果你想安慰我的话,应该这样说——虽然你不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但你可以是我最后一个喜欢的人。懂么?” 蜜柑“噌”得支起身子,把阿枣吓了一跳,“怎、怎么了?”他看到对方盯了自己好久,然后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哎,算了。”蜜柑想了想,脸上慢慢恢复了笑容,“哈哈,没想到你这么快也会说那种肉麻话了……孺子可教嘛!” “佐仓蜜柑!”他猛地一按她的头,“送你两个字——睡、觉!” 蜜柑是真困了,趴在桌上很快就睡着了。阿枣心不在焉地听着课,眼睛却总控制不住地瞟向她。真是不可思议,现在光是凝视她散在肩头的长发,也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幸福。如此强烈的感觉,让他既沉溺又惶惑——这份恋情不过才开始,自己就陷得如此深;那么以后会怎样呢? 阿枣移开了目光,竟有些心慌。太阳偏了方向,刺眼的光芒耀得人眼晕。他斜过身子去拉窗帘,不小心碰了她的桌子,堆在桌头的书有几本掉了下来。 “怎么了?”蜜柑微微睁开眼睛,问道。 “只是书掉了而已。”他顺手拾起书本,把它们又摞起来,“你接着睡吧。” “嗯。”蜜柑的头又埋下去了。阿枣看了她一眼,然后视线移开,定格在那堆书上。 他看的不是书,而是夹杂其间露出一角的信——即使看不到全貌,但那是航空急件的信封,他不会认错。 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他想着,微微出神。直到一只手突然把那封信从书堆中抽出。 “这是小萤寄来的。”睁眼时,看到他望着这封信发呆。毕竟曾相处了那么久,她还是能稍微猜出他的忧虑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小萤……?你的那个好朋友?”他记得这个名字,她说过的,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还说过,小萤非常忙,几乎没时间给她回信,所以偶然收到对方的明信片就足使她欣喜若狂了。这样的人,居然会寄来急件,怎么可能会是“不重要的事”? 阿枣并不笨,想到昨天她和流架的那番对话,他越发肯定绝对是出了什么状况。 “是你们学校的事?”他说出了猜想之一,“你之前急着回学校,是因为这个吗?” 蜜柑皱皱眉,然后看他一眼,“你一定要知道吗?”她想过了,如果他真的追问,她不会刻意隐瞒。 阿枣默然了半晌,“我不会逼你的,如果你真的不想说的话。” 没想到他竟这样通情达理,蜜柑几乎有些惊愕。若是以前的他,哪里甘心被人隐瞒。不知是该感慨还是该感动,蜜柑略想一下,把信封递给阿枣,“呐,拆开看看吧。” “可以吗?”他很吃惊。看到女孩笑着点头,便拆开了信封。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是机票。 这天早上,当蜜柑拆开信封后,她立刻明白了小萤的意思。 她是让她走,让她尽快远离这块是非之地。流架也恍然大悟,他知道这是个绝佳的建议,但它到底是迟来了12个小时——虽然阿枣的出现使蜜柑放弃了回到学园的念头,但同时,也断绝了她接受安全保护的所有劝诫。阿枣的存在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可惜,他竟没有想到。 除了那张机票,信封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串数字——是电话号码。蜜柑想了想,然后拿出了手机。流架默默地看着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今井萤根本不打算听她的解释,先发制人:“后天我到机场接你,别再搬你那些无聊的理由来搪塞我。”她想哪怕是威逼利诱也要让这个身在漩涡中心的傻瓜逃出来,小萤不相信会有什么意外让她放弃这个决心,直到她听到那句—— “小萤,我找到阿枣了。” 完了。她想。 “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可是我……” “够了,你不用说了。”人算不如天算,她万万没想到她会说出那样一句话。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可她就是气不过——为什么?为什么竟是他?为什么又是他?? “蜜柑,你这根本就是……在错误的时间里,遇到了错误的人!” “……小萤?”蜜柑没想到对方的怒气竟来得这般突然,一时愣住了。今井萤缓了口气,竭力使自己恢复冷静。 “哥哥昨天就把学园的事情通知我了。”她说,“在你来电话前,他又和我联系了。” 蜜柑只是听着,静静的。但小萤却不再说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即便把危险的处境告诉她又能怎样?就像当初,虽然她拼命阻拦,这个人,依旧做出了伤害自己的选择——为了他。 小萤不禁叹了口气,“算了,随你吧。” 既然他是你命里的劫,我们这些外人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小萤!我……” “你就好自为之吧。”电话挂了。蜜柑听着电话里的盲音发呆,流架在一旁已经按捺不住了。 “蜜柑,她说什么了?”流架问。 女孩摇摇头,“今井昂似乎和小萤说了些什么……但她不告诉我。” 蜜柑不知道,今井萤挂断电话后,沉默片刻又拿起了话筒。 “喂,是教授吗?”她说,“如果那个项目我能在三个月内完成,余出来的时间能否给我划为归国假期?” 阿枣看看机票,又看看蜜柑:“你要走?” “当然不。”蜜柑把机票拿回来,重新装进信封,“现在还没有那个必要。” 阿枣沉默了。然后他摇摇头,“如果事情真的那么糟糕,你应该走的。” “但如果真是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出国也是没用的。”蜜柑淡淡道,“而且,我相信校长,他不是那种任人摆布和威胁的人。” 阿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中竟又一次发慌起来。他抬头去看蜜柑,女孩也望着他,嘴角微微吟着笑。没有一点忧虑和烦恼,她仿佛真的不把未来的风雨放在眼里,那样透明纯真的表情,那样坚定自信的神情,让人不由得肯定——她是可以被信任的。原来真的有这种人,他们天生就伴随着光明和希望;和他们在一起,任何的惆怅疑虑,都是一种罪过。 『……那么以后会怎样呢?』他想起之前心中的问题,不禁苦笑。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何必考虑他们能走多远,何必担忧他会沉迷多深,不走到最后,谁都看不到真正的结局。正如扑火的飞蛾,谁又能断言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绝不是一种幸福呢? 他相信她,他爱她,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第二十三章 流架申请的假期只有五天,虽然美咲和蜜柑都认为他回去凶多吉少,但他仍坚持回学园。 “如果因此被他们抓住把柄,那就得不偿失了。”他说。 流架走的那天,蜜柑和阿枣到车站送他。看到两人牵着手站在自己面前,流架只想欣慰的叹息——原来风雨之后真的能看到彩虹,原来黑暗背后果然就是光明。命运真是奇妙的轮回,那么这一次,他们会看到永远吗? “蜜柑,我能和他单独说句话吗?”趁阿枣不注意时,流架在蜜柑耳边低声道。她点点头,然后借口去买饮料,走开了。 “呃,日向君……”流架迟疑着,“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可以叫你阿枣吗?” “当然。”不知为何,当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这个人嘴里出说,他竟有种奇怪的熟悉。 “还有,”这件事流架早就想和他解释清楚了,“那天在学校……我好像说了些让你误会的话。” “嗯?” “就是关于我那个朋友的事。”流架有些尴尬,“唔……当时,你以为他和蜜柑是恋人的,对吗?” 【那个人和蜜柑,想必不仅仅是朋友吧……他们是恋人,对么。】 阿枣想起了当时的事,不禁苦笑,“难道不是吗?” 看着阿枣,流架竟突然说不出否认的话——哪怕是说句谎话让他安心。最后,流架只能说,“阿枣,无论怎样,蜜柑现在最珍视的人,是你。”他看到阿枣毫无反应,有些不安,“你不信?” “我信。”阿枣移开了目光,神情有些惑然,“但是,为什么你要专门告诉我?你怕我会因为她的过去就放弃她?” 流架慢慢地摇摇头,“我是怕……你因太介意那个人而看轻了自己的存在。” 他实在太了解他,记得很久以前,当他们互相坦诚了对蜜柑的心意后,他竟然还说——「这场竞争,我根本没想过要赢。」 因为太爱,所以承担不起失望,所以宁愿退守观望;可这样的人一旦得到爱,又会格外敏感多疑,经不起半点误会,容不得半点瑕疵,到头来,折磨最苦的还是自己。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要相信,她始终是站在你这边的。” 阿枣盯着流架,他不想承认,但自己的忧虑的确被这个人说中了。别人了解自己比自己了解自己还深,给他这种感觉的人,除了她,乃木流架是第二个。 “我会记住你的话的。”阿枣微微笑道,语气很真诚,“谢谢你,流架。” 流架愣了一下,然后回以温和的笑容。直到这一刻,流架才能肯定:他已经找回他了——他最好的朋友,日向枣。 流架走后一个月,柚香回来了。在高等部校长的周旋下,鸣海已经没事了,只是柚香却憔悴了很多。 “情况还是不好么?”看到母亲削瘦苍白的面容,蜜柑的心一阵抽痛。但靠在沙发上的柚香只是闭着眼睛,很长时间后才重新睁开,然后久久地望着女儿。蜜柑知道,她有话要说,甚至会是一次长谈。 “我听流架说了,你已经和阿枣在一起了。”柚香缓缓开口道,“说实话,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蜜柑没说话,但她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柚香答案。 “蜜柑,你确定你不会对你的选择后悔?” “我想多陪他一阵。”这样的谈话,让她压抑。本以为可以逃离那片阴影,可最后,还是要回到现实吗?“我知道我很自私,但不去试试的话,谁又知道结局会怎样呢?” 片刻的冷场。然后,“说得好。”柚香的声音终于褪下沉重,“……我支持你。” 蜜柑惊异地去看母亲,看到她眼中有柔和的光在闪烁,脸上也泛起微笑的涟漪。蜜柑呆了呆,不由得喃喃道,“我……我以为你也是来说服我离开的呢。” “之前的确有此打算,”柚香耸耸肩,“但现在学园的形势已经好转了,我何必要再多此一举呢?”她含着笑,欣慰地看着女儿,“你真是长大了呢,蜜柑。” 等了这么久,你终于能够坦诚面对自己了。而有多少人,就是因为过不了这道坎,所以遗憾了终生啊。 ——譬如,我。 柚香不禁想起了蜜柑曾问自己的问题——「妈妈,当初你为什么要用爱丽丝把老师的感情取走呢?」当时,她其实很想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把日向枣的记忆取走呢?」 不同的问题,实际却是相同的答案。只是,她被这个答案束缚了半辈子,直到以为要失去他,才看到了自己的后悔;而自己的女儿,却已在同样的起点上,走出了一条新路。 第二十四章 五月的宪法纪念日有三天假期,日向枣趁此回了一次家。其实他除了长假外,平时是不会回家的,但最近他总被一个奇怪的梦困扰——梦里有小葵,有父母,还有炽热到令呼吸都燃烧的烈焰。 他向蜜柑说起过这个梦,对方的反应很奇怪,因为她的第一个问题竟是——“那你在梦里还看到过别人吗?” “没有。”起码,能看清面貌的就只有他的亲人。剩下的,不过是一些绰约的黑影,以及几句模糊的叫喊。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觉得女孩是松了口气。蜜柑眨眨眼,歪头看他,“我想你应该不用太担心……你以前不是也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吗?” “那倒也是。”他皱着眉,“可是,总感觉这次的和之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阿枣没说话。到底哪里不一样呢?他也不知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最后,蜜柑说,“也许,是你想家了吧。” 就因为她的那句话,阿枣决定回家一趟。虽然并不是觉得自己在恋家,但他的确有件很在意的事——小葵对他的态度。 阿枣从没想过,冬假的那次争吵,竟给妹妹带来那么大的打击。他离开家时,她连句“再见”都没说;后来往家里通电话,她也是一副敷衍的冷淡态度。 「你到底要赌气到什么时候?」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我不是已经和你道歉了么?」。 「除非你保证大学期间不交女朋友。」 简直无理取闹,他一气之下扣了电话。从那以后,他打回家的电话,任父母再怎么劝,小葵都不肯再来接了。女生的情绪和心思往往使男生费解,即使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亲人。阿枣不想在得到爱情的同时失去亲情,更不想不明不白地让这个矛盾膨胀,所以这一次,他决定对她摊牌。 当阿枣走进家门,客厅里的小葵吓了一跳。 “哥?你怎么回来了?”日向葵不自觉地问出口,又突然想起自己还在和哥哥赌气,神色有些尴尬。她收起沙发上的报纸,想往自己的卧室走。 “你站住。”阿枣拦住她,“你还要躲我?” 小葵看他一眼,停住了脚步,“我没躲你。” “还说没有?”阿枣又好气又好笑,“那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而且见我回来连声招呼都不打?” 自知理亏,小葵低着头不说话。她心虚,但更委屈。没人知道她的忧虑和焦急,没人明白她的心事和愿望。父母责怪她对阿枣的淡漠,却从不扪心自问——他们到底亏欠了那个人多少恩情。以怨报德,他们忍心,她却做不到。 “如果你对我有怨气,我有权知道为什么。” 小葵看阿枣一眼,对方的目光让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哥,你这次突然回来,就是为了和我谈这件事的?” “对,”阿枣承认,“因为……” “因为,”小葵感觉有东西扼住了自己的喉,使她说话艰难而痛苦,“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看到哥哥点头的那霎,她听到了自己心里绝望的声音。 对不起,蜜柑姐姐。 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帮你留住他。 “你会后悔的。”小葵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痛心地看着他。 “我不会。” 他坚定的神情使她的悲哀一瞬转为了愤怒——无知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她曾是你的心,而你,居然连自己的心都舍弃了。 “你们一定会分手的。”小葵突然冷笑起来,“如果她知道了你的过去的话。” 阿枣吃惊地抬起头。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她的声音,几近怨毒。 “你到底中了什么邪?”他皱着眉,语气开始冰冷,“你想妨碍我们?” “因为你不应该爱上她!”小葵的声音陡然提高,“哥,你等的应该是另一个人。” “哼,你又要搬出那套命中注定的说辞了么?”阿枣冷笑。 “不是命中注定,而是前缘已定。”小葵瞪着阿枣,“哥,你以前是有女朋友的。” “你等的,应该是她。”她一字一顿道。 第二十五章 晚上吃饭时,餐桌上的低沉气氛几乎能把人压死。小葵噤若寒蝉,不时偷偷地去看阿枣,对方却始终一副冰山脸,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 小葵已经把下午的事告诉父母了,他们狠狠训了她一顿,然后都不安的等待着。果然,吃完饭后,阿枣说话了。 “我要问你们些事。” 在场的三个人都抬起了头,却不敢直视阿枣的眼睛。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枣语气冰冷,“车祸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小葵捅下了大篓子,阿枣的父母已料到会有这场质问,所以他们的反应还算冷静。 “当然是真的。”父亲开口道,“否则,你肩上的那个伤是怎么来的?” 阿枣冷笑一声,“那我是在哪里出的车祸?我出事前在干什么?为什么当时我不是在医院醒来的?肇事的人又在哪里?” 明显的咄咄逼人,阿枣看到父亲哑口无言,然后他转向母亲。 “我过去的东西,真的都在搬家时弄丢了么?为什么小葵的都在,而唯独没有我的?你说我和葵过去同读一所学校,那为什么她有结业证书,而我没有?” 这些问题并非无法反驳,但阿枣的声音分明暗示着他不想听到回答—— 他不是在质问,而是在诘责。 “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就凭你们那些漏洞百出的掩饰??”阿枣摇摇头,口气充满了轻蔑和嘲笑,“你们想做戏,我奉陪——不就是十几年的空白记忆吗?不就是三年来 一直被蒙在鼓里吗?既然你们打定主意要把我欺瞒到底,”他眸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看向小葵,“那么,就别打着过去的幌子来干涉我现在的生活!” 失去了记忆的人,如同被世界遗弃,他被茫然的浓雾包围,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去往何方。如果连仅剩的亲人都要质疑,那岂不是太可悲可怜? 所以他忍耐了,他默认了,慢慢在谎言中摸索着方向,祈祷着光明。她的出现给他带来希望,她的笑容为他驱散迷茫。可这个时候,那些总是欺瞒他的人,却突然闯进来告诉他— —你不能舍弃你的过去……因为你最宝贵的东西,就留在你的过去。 如果真是那么重要的过去,为什么要一直讳莫如深; 如果真有不可舍弃的记忆,为什么要对他欺瞒至今。 错的明明是你们,为什么到最后,受到责怪的竟是自己。 阿枣的眼眸红如烈火,没有人能反驳,没有人敢说话。小葵咬紧了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三年来,她第一次看到哥哥发这么大的火,也是第一次感到他潜藏的可怕。她突然意 识到:他早已不再是过去的日向枣了,而且……永远都不再会是。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记忆,他——已经舍弃了过去。 “要隐瞒就隐瞒彻底,以后一个字都别在我面前提及!”阿枣咬牙切齿,怒火几乎吞噬他的理智,“半藏半露,躲躲闪闪……告诉你们,我受够了!!” “嘭”得一声门响,阿枣回房间了。他躺在床上,怒火难平,脑中徘徊不去的却是下午妹妹说的话。 「你们曾经是那么的相爱……你亲口告诉我,她是你最重要的人,也是你值得付出生命的人。」 「你根本不明白,她为你到底牺牲了多少!可你,竟连她的名字都不屑问一下。」 「如果没有她,你哪可能还安稳地坐在这里?只是等她两年,连这一点,你都做不到吗??」 没错,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只为一个陌生的影子,就轻易地放弃蜜柑; 他做不到因为那些可疑的过去,就怀疑眼前的一切; 因为,已经晚了。 人无法回到过去,他也丧失了回忆的能力。旧事重提,对他而言有何意义?除了徒增烦恼,不过是更添几分愤恨和恼怒。 因为,他最憎恶的事,就是被人欺瞒。 明明是属于自己的过去和回忆,却被别人握在掌心。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们的欲言又止,他们的神情,他们的目光,在失去记忆的他看来,简直像一种炫耀。他恨这种欺骗,他恨 这种掩饰,他已经忍受了三年,也被折磨了三年,这一次,他不会再隐忍了。 那晚,阿枣又进入了那个梦—— 他身处滔天火海,却感不到灼热和恐惧。火光对面,站着父母,小葵,以及一个自己看不清满目的人。 「哥,你快过来啊!」那是小葵的声音,焦急而悲恸,「哥,你还要在那里等多久?都已经到了这里,你难道还打算放弃?」 他站在原地,脚动不了,目光却离不开那个陌生人。她的长发无风而动,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明灭如幻。他记得她,他认得她——这个模糊的剪影,已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只是 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晰——仿佛只要撩起一层薄纱,就能看清她的一切。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总远远地站在那里?为什么不走过来让我看清你?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可下一瞬,时间突然静止,火光消失了,空留一片黑暗。他转身,竟发现那个总与他遥遥相望的人就在自己身边。「就算我走过来,你能够认出我吗?」她说道,笑中有泪,「现在,我就在你身边,那么,你看清我了吗?」 不行。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头痛欲裂。 还是不行……就算她离自己如此之近,他却仍是什么都看不清——就如每当要回想起什么,却总被大片大片的迷茫淹没一样。 「阿枣,对不起……但还是,再见吧。」女孩轻轻叹息,声音熟悉得让他心里一惊。 「等等!」他终于喊出了声音,伸手去抓女孩。对方微微回眸,这一次,他似乎能看清了—— “蜜柑?!” 他猛得惊醒,感到胸口憋闷得让人窒息。梦中最后一个画面,那个人的侧脸,竟像极了……蜜柑。 阿枣慢慢从床上坐起,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明媚的晨光已经渲染了天空。他愣了很久,却始终集中不了思想。完全不明白为何会心慌不已,明明只是个荒谬离奇的梦,明明只是 些毫无意义的幻像,可他,竟久久无法释怀。 「阿枣,对不起……但还是,再见吧。」 这句话,分明就是她的声音。更可怕的是,他清晰感受到了它的真实——他甚至能看到它尖锐的棱角,那是诀别的寒光。 “这算一种暗示,还是一种预言?”他喃喃着。 或者……它实际是代表了另一种含义? 第二十六章 在家待了两天,第三天下午,阿枣收拾了行装回学校。小葵站在窗边看着哥哥消失在街角,然后她穿好外套,也出了门。 到底是假期最后一天,地铁站人潮汹涌。小葵远远看到阿枣在一号台买了票,便也挤过去弄来一张。她还买了份报纸,佯装埋头读报,却时时注意着不远处阿枣的动向。没多久,列车来了,看到哥哥上了车,小葵也随着人流挤进车厢。 没错,她在跟踪他。因为日向葵无论如何也想看一看——那个让哥哥如此倾心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为了防止阿枣在车上发现她,小葵特意选了和他相邻的另一节车厢。可列车到站后,她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下车时,你不是自己安稳地走出去的,而完全是被人流冲着出来的。所以当她好不容易摆脱了人潮,哪还看得到阿枣的影子?茫然地望着攒动的人头,直到眼睛开始发晕,小葵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把阿枣跟丢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是回去?还是问路去他的学校?她站在地铁站出口踌躇着,直到胳膊被人突然抓住。 “你怎么在这儿?”熟悉的声音,却惊得她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到阿枣微愠的表情,女孩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我、我来京都玩啊!” “哦?真的?”阿枣松开抓着妹妹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跟过来,还真巧呢。” “呃,我、我就是突然想来的玩的啊!” 阿枣盯了小葵几秒,干笑一声,“呵,好啊,那我陪你。要是太晚了,送你回去都行。” “不、不用!我、我……” “别再费心思编理由了。”阿枣打断了妹妹的话,表情开始严肃,“我早发现你了……但我没想到,你竟会跟到这里。” 小葵咬咬嘴唇,既然被发现了,索性直说好了:“哥,我想见见你的女朋友。” 阿枣似乎早就料到了,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好啊。” “呃??”根本没想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小葵不自觉叫出了声——早知他这么干脆,自己何必偷偷摸摸的跟踪? “怎么?你想让我拒绝?”阿枣微微挑眉。 “当然不!只是……只是……”小葵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算你想要妨碍我们,我也不会怕的。”阿枣看透了妹妹的心思,轻哼一声,“况且,让你早点见到她,你也比较好死心。” “你这么自信?”小葵不服气了,“她真那么好?” 阿枣没说话,只是微微扬起嘴角。淡淡的笑意,却是显而易见的幸福。他转身去打电话,小葵凝视了他半晌,目光缓缓移开。 刚才那一瞬,她几乎就要承认—— 就是她了。 能让他露出那样温柔表情的人,一定是能给他带来幸福的人。那个人,也许真是哥哥的真命天女。 轻轻叹了口气,小葵不知自己该为哥哥的幸福而喜悦,还是该为蜜柑的不幸而哀伤。 蜜柑姐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再迟,就真要来不及了。 思绪飘渺,小葵的目光也游离起来。出站口人来人往,她心不在焉地扫视着匆匆人群,直到那个身影撞进视野。 栗色飘逸的长发,不语而笑的神情,沉寂了三年的音容笑貌,又一次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是她。 真的是她。 女孩睁大了眼睛,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怕自己是在梦中,一动,就会醒来。世界在这一刻沉静,耳边渐渐响起的,竟全是回忆中的声音。 『小葵,别哭了,等他醒了,他会和你们一起走的。』 她美丽的笑容让她失神,却在很久以后才明白:流星的光华,昙花的惊艳,赌上毕生寂寞的顷刻美丽,只因一份深深无奈——没有时间了,深爱的人即将离去,绝美的最后一瞬,只为诀别的最后一眼。当陨石沉落,当花朵凋零,当那个人永远离开,她的微笑,还能为谁而绽? 『他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事,我一个就足够了。』 当时为什么没有听出她声音的轻颤?为什么没有发觉她强压的悲痛?一路扶持走来,两个人的携手最终变成了一个人的孤单。爱情也许的确会使人坚强,但筑起了高高心墙之后,背后的落寂和哭泣,谁还能看得到? 『不要对他说起过去的事,不要对他提起任何人,包括流架和……我。』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为什么要定下这样的誓言,为什么要让自己成为永远消失的影子。明明那样深刻的爱恋,却要用记忆的空白为之殉葬。她走得如此决绝,仿佛离去便再不会回头。多少次,她恨不得跑去学园找她,只为亲口问她一个问题。 ——蜜柑姐姐,你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是吗? “咦?你妹妹想见我?”蜜柑一手抱着东西,一手拿着手机,“当然好啦!唔……但我现在和美咲姐在外面呢……干脆你先带小葵去店里吧,我们一会儿就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妹妹的名字?”阿枣奇怪。 “啊!那、那个……你以前和我说过的,你不记得了?”不等对方做出反应,她紧接道,“那就这么说定喽!店里见!” “好。” 挂了手机,美咲问她,“怎么,小葵要来?” 蜜柑点点头,“大概是听阿枣说起了我,所以才想来见一面的吧……”三年没见了,当初那个哭泣的女孩,现在是否改变了很多?这样想着,一丝怀念涌上心头,蜜柑不禁轻轻微笑。 “唔,那我们打车回去吧。”美咲吃力地抱着满手的东西,今天的大采购可让她心满意足了,“再不回去,翼就要等得发疯了。” 蜜柑笑着表示赞同,然后两人奋力挤出人群,拦下一辆的士。蜜柑刚要上车,动作却突然停滞。 “怎么了?”美咲已经坐进了车,奇怪蜜柑为什么突然停下了动作。 “我刚才……”蜜柑迟疑着,抬头四望,“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咦?有吗?” 蜜柑的视线掠过人群,但除了行色匆匆的陌生脸孔,找不到一丝线索。 “也许……是听错了吧。”她弯腰进了的士,关上车门。 “蜜柑姐姐!!”小葵边叫着边奋力拨开人群,朝女孩的方向奔去。 等等,等等……不要走,不要上车!等等我!! 小葵紧紧盯着蜜柑,看到她停在车门前,抬头四顾。正想再大叫一声引起她的注意,却冷不防撞到一个行人。巨大的冲力使她朝后跌去,重重摔在地上。 “喂!你没长眼睛啊!”对方气得火冒三丈,他刚才正拿着饮料,这一撞彻底让他的衣服报销了。可小葵痛得连话都说不出,只能不断抽着冷气。 快点站起来……快点站起来啊!要来不及了! 女孩挣扎着站起,却一个摇晃差点又要摔倒。左脚痛得厉害,大概是扭到了吧。可她没心思顾忌细节,只是抬头焦急地张望着前方。 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 等等我……等等我和哥哥,蜜柑姐姐!! “你连道个歉都不会吗?”被撞的人看到自己被完全无视了,更加恼火,一把抓住小葵的胳膊,“喂!把我衣服弄脏了,你要怎么……” “放开我!”小葵大吼一声,对方蒙了,随即火气更胜,“你倒有理了?!今天不把这事解决你别想走!” “我赶时间!”小葵的思维已呈直线式,焦急的心情使她情绪开始失控,“你倒底放不放手?!” “我就不放了!” “你不放也得放。”冷冷的声音传来,小葵只觉得胳膊一松,钳制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要不是被人及时扶住,失去重心的她免不了又要跌一跤了。 阿枣扶着妹妹,冷眼看向那人,“我是她哥,有事你可以和我说。” 即使在人群熙攘的街头,使人战栗的寒意仍旧蔓延开来,那人张了张嘴,本能的自保意识让他最终狠狠瞪了两人一眼,“……算我倒霉。”然后灰溜溜的走了。 小葵无暇理会眼前的事情,拼命转头望向街角。然而—— 已经迟了。 车开走了,她消失了。 希望的羽翼折断,她狠狠摔在了地上。有一瞬,小葵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一切都是梦吗?已经到醒来的时候了吗? “小葵,你怎么了?”阿枣被妹妹苍白的脸色吓到,轻轻晃着她。刚才他挂了电话,一转身看不到妹妹,就已经很担心了,结果现在她又是这幅落魄的样子,他心里更加不安——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要去找她……”小葵喃喃着,突然抓住阿枣,“不,哥!你要去找她!” “她?谁?”阿枣完全不能理解妹妹突兀的话。 “就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小葵的声音几乎是在颤抖,“她出来了……她就在这个城市!” 阿枣不可置信地看着妹妹,但没有任何动作。 “哥!只要你去找,就一定可以找到的!”小葵几乎是用祈求的眼神看着阿枣,“而她……一定也在找你。” 日向枣依旧没有说话,但避开了小葵的目光。 “哥!!”小葵一把抓住阿枣的衣服,“我现在就去找她!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他缓缓开口,声音像冰一样滑进她的耳朵,“就算我们见面,你以为会改变什么吗?” 小葵怔怔地望着哥哥,慢慢松开了手。 “喜欢这个词,我不是随便说出口的。”阿枣定定地望着妹妹,眼底有光闪过,“想要守护一生的人,我认定了就不会改变。而我的过去,早就是不属于我的东西,就算我和那个人见面,但除了使她伤心,我想不会有任何结果。” “……你骗人。”小葵喃喃着,推开阿枣,摇摇晃晃朝后退去,“你骗不了我的……你不敢去见她,是因为你怕了!”她大声喊着,周围人的纷纷侧目,“你怕见到她后会动摇,你怕见到她后会质疑自己的感情!如果你对自己的爱情有自信,为什么不敢去见她??为什么听到我说要把你的过去告诉你女朋友时,你会那么愤怒?!”她几乎歇斯底里了,“你这个胆小鬼!你不敢面对你的过去,所以你就逃避!!” “我没有。”阿枣站在原地,眼神微微震颤,“我从来都没有逃避……是你们一直对我隐瞒!” “那我现在就全告诉你呢??”小葵凉凉地笑起来,“我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呢??你会听吗?你敢听吗??” 阿枣怔在原地,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妹妹。 “你10岁的时候就是爱丽丝学园的学生了,你的爱丽丝是火……”小葵的表情接近迷狂,这些话她已经压抑很久,忍耐很久了,“本来,你是不想入学的,但那些人拿我做要挟,所以你不得不进入学校。我不知道他们让你做什么,但我后来听流架哥哥说,你……” “等等!”他陡然睁大了眼睛——她刚才提到了……流架?? 但小葵以为阿枣是故意打断她的话,冷笑一声,“你果然是在怕……你不敢听,你不敢面对你的过去!!”见阿枣仍愣在原地,小葵一时气急,大声道。“好,你不敢去找她,我去!从此以后你都别再见她!!”说着转头就跑。 “小葵!”阿枣回过神,连忙去追。但女孩已经冲出人群,朝着街道对面跑去。 眼前已经模糊了……是什么时候流的泪呢?为什么要哭呢? 也许,她是在为那个人伤心;也许,她是在为他的逃避痛心;也许,她是在为自己的失败愧心。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她绝不会对他隐瞒一切;如果岁月可以回溯,她绝对不会提出那个任性的要求。 但是,一切都无法回到过去。一切,都无法重来了。 左脚的疼痛突然变得剧烈,小葵身子一歪,突然感到有人扑过来抱住自己。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眼前的世界却先倒了方向,等听到那声刺耳的刹车时,她已经感到背后一片濡湿。 血,染红了她的衣衫。小葵颤抖着回头,看着那个眼睛紧闭,却依旧抱着自己的人。 汩汩的鲜血,是从阿枣身上流出的。 第二十八章 阿枣失血很多,等送到医院时,脸色已经白得没了人样 “病人的亲属在么?”门突然推开了,有护士在叫。 小葵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嗓子沙哑的说不出话,眼神空洞得仿佛永远看不到底。护士见是一个如此文弱的小姑娘,微微皱了皱眉。 “你是他的……?” “妹妹。”没有声音,只是口型。 “病人失血太多,需要输血。”护士说,“你进来吧。” 细细的针管插进胳膊,她没有任何知觉;刺目的鲜血汩汩流出身体,她没有任何表情。万念俱灰,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她甚至听不到屏风后边手术台上医生的窃窃私语,看不到那些神情严肃来回走动的身影。时间在这一刻放慢脚步,一句话久久占据着空白的大脑——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命运只是可悲的轮回。』 为了她,他两度游走在生死边缘,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如此。 可是——小葵吃力的闭上双眼,感到有疼痛尖锐的蔓延,噬魂附骨——为什么总是自己……为什么又是自己?? 明明,她明明只是希望,他能够获得幸福啊…… “行了,出去后休息一下。”护士拔下了针管,“我们会尽力的,如果情况不好……你也不要太伤心。”最后她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你可以走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干涉他的生活,再也不要质疑他的选择。因为直到今天她才明白—— 原来自己真的好傻,原来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也还是靠了两人天生的血缘。她妄图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却因此亵渎了命运的权威。现在,她开始受到报应了。 小葵靠住走廊的墙,身子却站不住,慢慢滑下。扭伤的左脚已经肿起,而最深的疼痛,却是来自心里。她把头埋进冰凉的手,却哭不出眼泪;而人最悲哀的时候,原来是会笑的。 凉凉的笑意,顺着脸颊流下,那是看不到的泪,那是听不到的悲。 哥,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为我的愚蠢赎罪,让我能为你的爱情祝福。如果你就这样离开,会有很多人伤心的,你不会忍心看到爱你的人流泪,对吗? 『不,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绝望的声音,冷冷地传来。颤抖像水波一样扩散全身,女孩紧紧抱住了头,却依旧摆脱不了梦魇般的哀鸣。 『躺在那里的人,不该是他,而应是你。』 我知道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后悔没有用了。你永远不会得到他的原谅了,因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不……”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像干裂的树皮,丝丝缕缕全是裂纹。有水滴落在手上,冰的整个心都没了温度。 原来不是没有泪,只是它们流到了心里。当你的心碎了,泪就流出来了。 小葵靠在墙边缩起身子,眼前的世界在模糊中渐渐褪色。不知是不是冰冷已经麻痹了她的知觉,一片混沌中,她竟开始感到丝缕微弱的温暖。 【不要再哭了,他会没事的。】 好熟悉的声音,仿佛是天使的羽翼,轻轻从那片黑暗中传来。 【因为他舍不得小葵你啊,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想起了,这是三年的声音,那个漆黑的夜,有人抱着她,等那个人到天亮。 【小葵,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我是他,我也会留在那里的。因为,你是他最珍视的人。】 天使的降临之所以会缔造奇迹,是因为她总出现在人们最需要希望的时候。那个冰冷的寒夜,最终使她安下心来的,正是那个温暖的怀抱。 就像,现在这样。 ……现在?! 小葵蓦地惊醒,发觉自己被人轻轻抱住,有人在温柔地摸着她的头。 “小葵……别哭了……” “你……”女孩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她已分不清现实和过去——同样冰寒的夜,同样哭泣的她,同样……温暖的怀抱和低低的轻语。 听到女孩的声音,蜜柑连忙低头,看着她的脸,“小葵,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阿枣呢?” 小葵怔怔地看着她,久久的,没有说话。 “小葵?”蜜柑不解地看着她,目光不经意落在女孩衣服上,顿时一惊,“你……你身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说着就要站起身,“我去叫医生……” “不要走!”小葵猛地抱住蜜柑,不让她离开,“真的是你吗?……蜜柑姐姐,你真的……真的回来了吗?” 你真的像天使一样,在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又一次降临了吗? “是,我回来了。”蜜柑轻轻拍着女孩的背,对方却把她抱得更紧了。起初的小声啜泣也变成了嚎啕的大哭,蜜柑不知所措。 “救救他……救救他……” “什么?”蜜柑没有听清她的话。 “救救哥哥……我、我只相信你……”小葵抬起头,泣不成声,但这一次,蜜柑终于听清了。 “哥哥他、他可能要死了!” 第二十九章 一段孤独的旅程,他徒劳地朝前走,转身回顾,却找不到自己的足迹。 『曾经留下的脚印不可能消失,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他不知自己是在原地踏步,还是误入了歧途,但没有办法停下,他只能机械地前进,步履匆匆,像在寻找,又像在逃避。混沌的黑,望不到尽头。 然后,就渐渐醒来了——虽然睁开眼睛时,眼底仍流动着梦的阴影。 因为,他看到的一切,的确像梦。 刺鼻的消毒水,静悄悄的病房,有人握着他的手,伏在床边昏昏睡去。 一个似曾相识的梦,熟悉得让人心慌,就像曾经历过的现实。 他茫然的看着身边的人,思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样也拼不回完整的形状。 她是谁? 感觉到阿枣的苏醒,蜜柑立刻睁开了眼睛,抬头看他,疲惫的声音中有微的惊喜,“阿枣……你醒了?” 思维的恍惚被她的声音打破,日向枣微微一怔,梦境与现实重叠,融合得竟天衣无缝。他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你遭了车祸,虽然失血很多,好在没伤到要害。”见他恢复了意识,蜜柑松口气,“我去叫医生来,他说你醒后要复查一次……”刚想起身,手却被他拉住了。 “什么事?”蜜柑唯恐阿枣身体不舒服,神情紧张。可等了半天,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你是蜜柑……对吧?” “呃?”她瞪大了眼睛。 “我只是在想……”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嘴唇泛着病态的白,“幸好……这次,我没有忘记。” 幸好,这一次,我还记得你。 蜜柑愣了一下,随即心紧紧揪痛起来。她握住阿枣的手,俯身凝视着他的眼睛。 “阿枣,”她轻声道,声音却在微微颤抖,“并不是每场车祸都会让人失去记忆的。三年前的事情只是个……意外,它不会再在你身上重演的。” 阿枣沉默了很久,最后,他低声道。 “……也许吧。” 他无法确定,他始终惶惑——他的失忆到底是什么造成的。是车祸吗?那是父母的说辞,他早已不肯相信。但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防备每一种情况——不知道真相,就意味着任何意外都可能是他失忆的原因。所谓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也许就是如此吧。 沉思的阿枣没有看到蜜柑的表情。这样虚弱迷茫的他,她还第一次看到。蜜柑不禁想到:当他三年前从那场空白的噩梦中醒来时,是否也是这般惶然无依,脆弱不堪? 原来失忆的恐惧,他从未忘记。她之前看不到,只因他像过去一贯做的那样,把它深深藏在了心底。 阿枣被送去复查,蜜柑到医院外的公用电话亭给美咲打电话。她方才翻遍全身都找不到手机,也不知是丢在路上还是落在店里,一整夜加一上午没有联系他们,想必那边都急坏了。果然,电话一拨通,就传来美咲焦急的声音。 “喂?”不等蜜柑说话,那边已抢先道,“是蜜柑么?!” “是我,我……” “你现在在哪?!”美咲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紧张得不像话。 “我在城北医院,因为……” “什么?!医院?!”蜜柑听到美咲的声音变小了,似乎她在和身边的人说话。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突然喊了句,“我们现在就过去!马上到!”然后电话就挂了。 糟糕,美咲她一定是误会了。 这么想着,蜜柑拿起电话又要拨,可手还未按下键,表情突然一怔,下一秒,人已闪身出了电话亭,警惕地注视着街道对面。 可惜,除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她看不到任何异常。那种古怪的感觉,也一并消失了。蜜柑在原地徘徊了一阵,最后只是重新回到医院。 “我们太低估她了。”看到那个橘色的身影消失,街对面的小巷里,传来低低的声音,“不过,日向枣居然是和她在一起……事情,变得棘手了呢。” 第三十章 蜜柑重新回到医院时,阿枣已经复检完毕,躺在床上等待结果。只是他除了脸色苍白,眉目间竟隐有焦虑,看到蜜柑进来,他马上问。 “蜜柑,你知道小葵在哪儿吗?”之前一直沉浸在苏醒的恍惚中,检查时才发现妹妹竟没出现,心里忐忑车祸到底伤到她没有,阿枣自然心绪不宁。 “她的脚扭伤了,而且又惊吓过度,现在正在另一个房间休息。”想昨晚小葵见到自己就哭个不停,而听到阿枣没事后又傻笑不止,医生都被她的反应吓到,好在医院此时病房空余很多,便为她安排了地方休息。 “放心吧,她没有大碍的,”见阿枣仍皱着眉,蜜柑安慰道,“你出事对她的刺激很大,所以我想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再来看你。” 阿枣心中松口气,表情微微舒缓,“那……是小葵叫你来的了?” 蜜柑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阿枣诧异。 “唔……”女孩眨眨眼,笑容显出几分灵动的狡黠,“这是秘密哦!”见阿枣不满地瞪着她,便又改口,“呃……以后再告诉你吧。” 阿枣看蜜柑笑得一脸神秘,挑起自己的好奇心却又故意不肯揭晓答案,便轻哼道,“切,不说就不说……也许是本人魅力太大,不管到哪都能吸引得某人匆匆赶来吧。” 蜜柑一愣,嘴角动了动,紧接的竟是一串笑音,而且越笑越厉害,似乎都要笑出眼泪了。 “喂,有那么好笑么!”本是想激激卖关子的她,没想到她竟笑得这么开心! “哈哈哈……你……你说得没错……”蜜柑捂住嘴,笑声仍不断溢出,“现在……我总算知道……呵呵……我为什么会遇见你了……” 一直以为,他们的重逢是命运的安排;但也许,她会选择京都为新生活的起点,只因为——他在这里。 笑声渐渐停歇,蜜柑若有所思地望着阿枣,目光里有柔情流动。 到底是谁先吸引了对方的目光,到底是谁先成为了对方的唯一,也许,当十年前第一次看到这个傲然不桀的身影,她就已无法将视线移开。所以,一点点的,一步步的,即使路途坎坷,即使前途迷茫,最后,她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原来,三年的时光并非痛心的空白,它是为了让她懂得—— 他走不出她的生活,因为她始终在追随他的脚步; 他不会在她的视线里消失,因为她一直在默默遥望他的身影。 也许,这就是吸引吧。无论你身在何方,无论隔着天涯还是海角,我始终,还是走到了你的面前。 屋外突然一阵嘈杂,门被猛地撞开,有个人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来的,“蜜柑!” “翼哥哥?”她睁大了眼睛。 “天!你快吓死我们了!”美咲紧跟着进来,声音还在颤抖。虽然在入院记录上看到“日向枣”的名字时已猜到蜜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直到亲眼确定她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美咲才安心,“你真……你真让我们担心死了!” 又是感动又是内疚,蜜柑刚想说话,视线却落在美咲身后的人身上,表情在瞬间凝固了。 “还是个笨蛋呢。”清冷的声音,却多了几分疲惫和无奈,“到底要什么时候,你才不会让周围的人为你……” 剩下的话语终是融化在了紧紧的拥抱中,一切的怨气和忧惧,都因这个拥抱飞逝消散。嘴里溢出一声叹息,小萤垂下眼,慢慢用手回拥住了女孩。 “小萤……”蜜柑喃喃着,头深深埋进她的肩头,“我、我不会是做梦吧……是你……真的是你?” 自从那次通话之后,她就失去了与小萤的联系。她打去的电话,她不接;她寄去的信件,她不回。 也许,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吧,蜜柑黯然地想,她是在责怪自己的固执,她是在埋怨自己的执拗……她,真的不打算原谅自己了吗? “废话,我不是我,难道还是鬼吗?”感到有冰凉滑进衣领,小萤微微皱眉,却舍不得推开女孩。她颤抖的怀抱,和当初分别时一样,温暖依旧。感到有人久久盯着自己,今井萤微微转头,对上了那双红色的眼眸。 又是他。每次,每次都是这样。她不确定他是否是她的幸福,她只知道——在他出现之前,自己从未为这个傻瓜担心至这般失魂落魄。也许当初他们牵着手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就该明白——友谊和爱情,永远不能放在同一天平的两端。她们之间,从此就要夹杂着另一个人了;而她的担心,她的忧虑,也都因那个人的介入,开始显得可笑多余了。 “对不起打扰你们,但这是病房,要叙旧是不是出去比较方便?”有人微带怒气地在门口说话,是医生。 “啊!对不起!”蜜柑连忙放开小萤,看到医生一脸严肃,不禁为阿枣的复检结果担心起来,“医生,检查结果……怎么样?” “没什么大问题。”医生推推眼镜,“但我有些事要和病人谈谈。” “蜜柑,我们出去等吧。”翼走过来,突然俯下身,低声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蜜柑,你最近……有没有觉察到一些异常?”三个人朝外走时,美咲小声问她。女孩怔了片刻,却蓦得恍悟,所以,当看到翼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场时,蜜柑先打断了他的话。 “我已经知道了。”蜜柑平静的看着翼,“有人,在监视我。” “什么?你、你知道?!”翼和美咲都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只有紫眸的少女不动声色。 “正好,那我们就别绕弯子了。”小萤缓缓道,目光炯炯地盯着蜜柑,“现在,你要怎么办?” 蜜柑疑惑地看着好友,那茫然的眼神让小萤心里一沉,怒从中来。 “你难道要告诉我,这次你还打算坐以待毙?!” “我……”担心又一次惹怒小萤,蜜柑犹豫了半天,低声道,“可是,我现在能确定的,也只是有人跟踪我……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你叫我如何应对?” “他们是政府派来的。”翼接话道,“我去查过了,他们都是调查科的人。” “政府的人?”蜜柑愣住,“难道,是和学园……” “与学园无关。”小萤冷声道,微微皱眉,“我来之前,哥哥就说过学园已恢复正常,而且调查科的人之前根本没介入过学园的事。所以……”她盯住蜜柑,一字一顿道,“这一次,他们是完全冲着你来的!” 蜜柑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是蹙紧了眉,咬住嘴唇不说话。 “蜜柑,”美咲叹口气,“如果现在我们劝你离开京都,你会同意吗?”尽管是征询的口吻,可语气里分明透着坚决,所以女孩一下就睁大了眼,“离开这里??为什么?” “为了你的安全!”小萤低吼道,这个傻瓜,她到底搞没搞清楚目前的状况啊!“在我们弄清楚对方的意图之前,你先离开一段时间,这才是万全之策。” “可这……这也太突然了……” “一点都不突然。”翼的声音透着压抑和忧虑,“调查科的人是负责搜罗证据的,政府的下一步,恐怕就是直接把逮捕令交到你面前了。” “上次政府闹得大张旗鼓,是为了要挟学园索取好处,”美咲也皱紧了眉,“可这次,他们行动得很谨慎,完全是想让你措手不及——为你定罪,他们势在必行。” “所以,”小萤一句话总结,“你必须走——起码,在我们掌握主动之前,不要被那些人抓到把柄。” 三个人一起盯着女孩,看着穿堂而过的冷风撩起她的长发,看着明亮灵动的眸子渐渐蒙上黯然。蜜柑沉默不语,她不忍在阿枣车祸初醒的时候离开,亦不能无视好友的一片苦心。一时间,谈话出现了僵局。 最后,还是今井萤最先打破了沉默。“又和上次一样么?”她走到蜜柑面前,沉默的目光里有汹涌的暗流,“是因为日向枣……所以你在犹豫?” 对方没有说话。她的沉默,在小萤看来,无疑是种默认。一股怒气突然冲上心头,而心力交瘁的她,也已无力再压抑自己的情绪。 “佐仓蜜柑!你抬头看着我!!” 完全陌生的语气,蜜柑错愕地抬头,却被那双震颤的紫眸惊住。一贯的波澜不惊已经不见,眼前的女孩,仿佛是换了另一个人。 “受够了……”小萤喃喃着,冷然的目光让对方无处可逃,“三年前就是这样,三个月前也是这样……现在,你居然为了同一个理由,想再次把自己逼到绝境?!!” 沉默并不代表着默许,旁观并不代表着漠然,当你为一个人操碎了心,而对方的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别处……你的心情会怎样? “是不是有了他,我说的话你就不会再放在心上?!我这个朋友你就不会再放在眼里?!” 是的,她没有恋爱的经验,她不明白爱情对一个人到底会有怎样的影响。因为不了解,所以不干涉。对那段坎坷的爱情,她始终是默默祝福的——她希望她会快乐,她希望她会幸福。可最后,那个人的幸福她没有看到;她看到的,只是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 那人追着另一个人的脚步远去,却忘了,留在原地的她,也是会害怕孤独寂寞的。 小萤微微喘着气,她知道眼前的人已经被自己吓呆,她知道美咲拉着她想要让她平复情绪,可她已经不能停下。真是讽刺,从小到大,她们的情谊堪比金坚,仅有的两次争吵,竟都因日向枣而起。如果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当初她何苦劝流架退出——起码,他会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起码,她不会担心她一去不返。 头竟开始晕眩,眼前渐渐发黑,小萤突然说不出话来,身子一晃,倒在了美咲身上,被女子险险扶住。 “小萤!!”蜜柑一步冲上前,看到那张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脸,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不想让任何人担心,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可最后,她还是伤到了自己最珍惜的人。 泪水仿佛一流便再也停不下来,她握着小萤的手,几乎在内心的懊悔和自责中窒息,“小萤,我听你的……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你不要吓我,你醒醒,醒醒啊!”泪眼朦胧中,她感到手被人拉开,是翼。 “美咲,你带小萤去医生那边。”他紧紧抓着已失了心神的女孩,“蜜柑!你冷静点!她是疲劳过度才昏倒的!” 蜜柑怔了一下,看到美咲担忧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后抱着小萤朝诊室方向走去。 “她昨晚下飞机后,时差还没调过来,就跟着美咲到处找你。”翼重重叹了口气,“尤其在知道政府的人盯上你后……我都不敢相信,那个焦急慌乱的人,竟是从前冷静沉稳的今井萤。” 含蓄的感情,沉默的关心,她对蜜柑的爱护,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美咲曾和他说过:小萤,其实和日向枣很像呢。过去他不以为然,可今天,他知道那句话是对的。 蜜柑呆呆地站在原地,听不到抽噎,可晶莹的泪,竟越落越多了。翼一阵心疼,紧紧抱住这个一直被他视为妹妹的女孩。 “蜜柑,”他在她耳边轻声道,“离开的事我们不会逼你……但你一定要好好考虑一下,就算是为了她。好吗?”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噙着泪水,努力点了点头。 推开门,一室寂静。阿枣微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像睡去一般。蜜柑的目光在他苍白的面容停顿片刻,随后移向病床边的杂物柜。上面摆着一个塑料盒,里面装的是阿枣手术时从身上取下的琐碎物件。她刚想伸手从里面捻出一样东西,身边的人却睁开了眼睛。 “你哭过了?”一眼就看到她红肿的双眼,阿枣微微惊诧,“出什么事了?” “只是……只是眼里进了沙子而已。”见阿枣一脸狐疑的看着自己,蜜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就离开了一会,能有什么事?”不等对方反应,她赶紧转移了话题,“呐,医生怎么说的?复检结果怎么样?” 出乎意料的,阿枣没有回答,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阿枣?”蜜柑心里一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竟冰得骇人,“怎么回事?结果不好??” “没有,结果很好。”阿枣抬起头,表情平静,语气却有些生硬,“你不要岔开话题,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那个好友会突然回来?难道是之前的事还没有解决?” “你也不要转移话题,”蜜柑微微提高了声调,“医生和你说什么了?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是我先问你的。” “但你的事比较重要!” 冷场的寂静。两人相互凝视对方,各怀心事,却又不肯先做出让步。气氛渐渐沉闷,凝滞。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蜜柑心中突然升起寒意——这样的僵持,多么像争吵的前兆,一如他们的过去。 微微垂下眼,蜜柑轻轻呼出一口气。同样的错,她不想再犯第二次。 “阿枣,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找到医院来的吗?”蜜柑竭力使声音轻松,“现在,我来告诉你吧。” 不明白她为何又把话题转移到这上面,日向枣虽然心疑,但好奇心驱使,他还是点了点头。 蜜柑淡淡笑了笑,手伸向那个塑料盒,从里面捻出一枚小小的橙色晶石,“带我找到这里的,是它。” 那是她送他的生日礼物(请参见第八章)。昨夜,当她面对关闭的科室大门徒然焦急时,突然想到——如果他有带这枚晶石在身边,那么,她就可以感应到他大体的方位。幸运的是,虽然他失去了记忆,但他过去的习惯没有改变——蜜柑送他的爱丽丝石,他始终是带在身边的。 所以,凭着这微弱的感应,蜜柑最终找到了医院,看到了小葵,知道了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 “就凭这个石头?”阿枣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不是普通的石头。”蜜柑凝视着这枚小小的晶石,然后把它放在手心,双手合十,“它叫爱丽丝石,只有爱丽丝拥有者才能做出来。” “爱丽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 “就是我们的天赋。”蜜柑说着摊开手掌,橙色的晶石在手中闪着柔和的光,比起之前,它的光芒明显增亮,体积也增大了一圈。阿枣呆呆地凝视,像注视一场魔法。 “这……这是你做出来的?”若非亲眼所见,的确难以相信。 蜜柑点头,“它和我们的爱丽丝一样,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我会感应到它的存在。”她拉过阿枣的手,把晶石轻轻覆上他的掌心,“不同的人,做出的爱丽丝石是不同的,所以它是独一无二的……看到它,就等于看到了我。带着它,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手突然被抓紧了,蜜柑低着头,不想,也不敢去看阿枣的表情。 “不在我身边……”他喃喃着,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陌生,“你要走?” “我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暂时?暂时是多久?” 无法给予回答,因为她不知道。 “你要去哪里?会很远吗?” 仍旧是沉默的回应,因为她还是不知道。 “那么,起码让我知道你离开的理由。” 离开的理由……她说不出口。 如果阿枣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蜜柑知道自己不会对他隐瞒什么,可面对一个如此虚弱的病人,她怎忍心让他再为自己担心? “阿枣,在我们学校,有这样一个传说……”她强迫自己的视线注视着熠熠发光的爱丽丝石,“如果两人彼此交换了爱丽丝石,他们的恋情就能持续到永远。所以,它又是恋人间的信物。”她慢慢抬起头,他看不懂她的眼神,“等我回来,你也教你做爱丽丝石,然后我们交换,好不好?” 这就是他等来的答案。 许他一个美丽的承诺,却不让他走进她的世界。 阿枣几乎想要深深叹气——她不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他也不明白她躲的是什么。 『那个学园的学生,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曾使他不屑冷嗤的话,此时回想竟格外刺耳。难道不是他走不进她的世界,而是她根本就在排斥他的进入?所以即使成为了她的恋人,即使听到了她的心意,他始终有着力不从心的焦虑,有着忐忑不安的惶惑。 什么东西在心底慢慢裂开,冷风裹挟着尖锐的寒气趁虚而入,阿枣突然发觉,就因为他已走到了她的身边,所以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看清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佐仓蜜柑离日向枣,遥远依旧。 “是不是……”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是不是不论我怎样问,都只是徒劳的?” 他以前曾对她说过——『我不会逼你的,如果你真的不想说的话。』 因为那时,他无比珍惜这份刚刚萌芽的感情。他担心自己的独占欲和控制欲吓到她,他害怕他们的爱情会像指缝间的流砂:你握得越紧,它溜得越快。所以他能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他能说服自己全心全意的去相信,去信任。 因为他以为,纯粹的爱情里不会有秘密的阴影; 所以他坚信,总有一天她能够向自己敞开心扉。 可结果呢?他确信她已陷进了困境,可自己只能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为什么别的恋人都能坦诚相对患难与共,而他只能眼睁睁看她一人面对风雨? 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你的依靠,可你却不知道。 那么,就让他赌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要让她知道,他有站在她身边的资格,她不该,也不用,对她隐瞒那个特殊世界的一切。 “我以前,也曾是爱丽丝学园的学生。” 第三十一章 善意的欺骗。 必定要有颤抖的苦心,小心翼翼如呵护水晶,脆弱,煎熬,痛苦,无奈。 已经不能回头了。 因为—— 一旦崩裂,裸露出的,就只剩欺骗。 —————————————————— 他说,我以前,也曾是爱丽丝学园的学生。 他说,我其实早就该告诉你,之所以缄默到现在,是因为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那段过去,我始终想不起任何清晰的片段。 他说,你知道医生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我身体以前受过多次重创,并且又长期服用副作用极大的药物,所以才导致了现在的体弱。 他说,我刚才并不是要故意隐瞒,只是我一时,无法想象和接受自己的过去。但现在,我要告诉你全部,因为只有你,我不想隐瞒和欺骗。 他说,小葵告诉我,我十岁的时候进入爱丽丝学园,我的爱丽丝是火,而且…… “不要再说了!”蜜柑突然用手止住了阿枣的嘴,眼神微微的震颤,“我、我不想再听了……” 不是慌张,不是惊愕,首先冲垮她的情绪,竟是——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竟是在局势不甚明朗的现在,他却离自己的过去,越来越近了。 “我要说。”冰一样平静的声音,空气仿佛也微妙的凝滞了。两个人彼此凝视对方,同样的面无表情,同样的故作镇静——她看不懂他的焦虑,他看不到她的惶恐。 谁都没有发觉,他们浑然不知——两个人,已经渐渐地,松开彼此握紧的手了。 “你是在逼我吗?”还是蜜柑先开口了,用苦笑掩饰忐忑,“你对我这样坦诚,是希望我对你也毫无保留吗?” “你是这样认为的?”他不置可否,心却渐渐沉下去。 “我一定会回来的。”她避开了他的目光,似乎是对他说,又似乎是对自己说,“等我回来时,等你病伤养好后……不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会毫无保留的告诉你。” “可我要听的不是这个!”阿枣终于大喊出声,可过分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情绪的波动,随之而来的咳嗽一阵紧似一阵,让蜜柑立刻慌了手脚。 “阿枣!” 但对方躲开了她伸来的手,待咳嗽平复下来时,阿枣已是气喘吁吁。 “你以为……”气若游丝,少年的声音却透出坚韧,仿佛是要把每个字都烙进她的心中,“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那些……那些已经决定舍弃的东西告诉你?”他轻喘着,虚汗从额角沁出,“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也是能和那些人一样的……” 乃木,原田,安藤……还有那个“小萤”——他们是你过去的同学和朋友,他们便有权利倾听你的烦恼和忧虑;而我,其实也同样可以。 但是…… “但是……为什么你听了我过去的事……却一点都不吃惊?” 根本不是预料中的反应,你的伪装太过明显,那样平静的表情,就好像…… “蜜柑,你以前,认识我吗?” 眼眸突然收紧,完全想不起当时的心情,或许她根本就没有丝毫挣扎;当蜜柑醒悟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给出了一个怎样的回答—— “不……” 不。 不是的。 不该是这个回答的。 但她知道,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的回答,依旧不会改变。 “真的吗?”日向枣默默注视了女孩一会,“那……你以前听流架提起过小葵吗?” 蜜柑机械地摇摇头,看到少年的眼神终于黯了下去,片刻后,他竟轻轻地笑起来。 “说的也是呢……”自言自语着,阿枣嘲笑着自己之前的想法,“就算流架认识小葵,你们也一定不认识我的……”他轻轻叹口气,声音微弱得几乎让人听不见,“否则……你们怎么可能像对陌生人一样对待我呢?” 蜜柑心里一震,突然抓住了阿枣的手,“阿枣,我……”几个音节在唇边颤抖着,却是怎样都说不下去了。 少年疑惑地看着女孩,视线却在下一秒转向了门口。 “小葵?” 脚上还缠着绷带,身上只穿着单衣,黑发红眸的女孩手扶着门壁,似乎已站了很久。但不等蜜柑投来目光,她突然转身就走。 想要放声大笑,或者放声大哭。 原来,自己竟当了那么久的傻瓜。 也不管自己仍是个一瘸一拐的病人,也不顾自己一路的横冲直撞惹来多少目光,小葵赌气地一直往前走,直到被人拉住也不肯停下。 “放开我!!”她大吼出声,那只扶住她摇摇晃晃身体的手却怎样也不肯拿开。 “你再这样走下去,左脚就废了!”蜜柑的声音有了罕见的严厉。 “那也不用你管!”小葵猛得回头,蜜柑却愣住了——那双愤怒的红眸中,竟涌动着颤抖的泪水。 “小葵,你……”完全不明白对方的怒意来源于何,蜜柑只是怔怔地看着女孩。 “我不信……”低低的声音,似乎是强忍着哽咽,“我不信……我不信你是一直在瞒着他的!”小葵突然伸出手,一把揪住蜜柑的衣服,“为什么……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明明又在一起了,却还是要这样做?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她真的不懂。 这个人的选择她始终无法明白。过去是,现在也是。 “你看不到,所以不知道……当哥哥失忆后第一次醒来时,他的表情是怎样的。” 褪下了傲气,洗去了冷厉,像一个断了丝线的人偶,他的灵魂已被剜去,徒剩空洞的眼神。 “有多少次我想要告诉他一切,但我都忍住了……因为你说过不要告诉他……因为我以为总有一天,你会亲口讲给他听。” 刚醒来时,他很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失忆前的生活,但他们只能闪烁其词地敷衍。渐渐的,他不问了;最后,只剩沉默。 “我一直一直……一直在等你重新出现……因为没有回忆的人是不完整的……因为我一直以为,一直相信——只有你,才能帮他找回过去。” 那个说要舍弃过去的哥哥,那个说要只看未来的哥哥,她感到陌生,也感到痛心——因为她知道,那些,不是他的真心话。 手渐渐松开,小葵深深吸着气,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她不想哭的,一点也不想。廊上的风吹着她单薄的衣衫,身体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身体觉得好冷,而心里,更冷。 “哥哥他一直信任着你,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可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小葵站在那里,死死盯着蜜柑。她等着她的回答,可对方最后只是拉起了她的手,避开了那些诘问。 “我送你回病房。” “你还没有回答我。”她固执地站在那里,不肯迈一步。 “因为我自私。” 小葵愣住了,直到自己被对方扶着朝病房走去,她才醒悟过来。 “你骗人。” “我没有。” “你就是骗人!我不信!” 看着女孩倔强地眼神,蜜柑垂下眼,半晌,“是因为我骗了你哥哥,所以你也不肯相信我了?” 小葵的身子僵了僵,说不出话来。等两个人终于回了病房,小葵看着蜜柑低头查看自己的脚伤,涣散的思维才渐渐清晰起来。 很久的沉默。 “……蜜柑姐姐。” “嗯?” “哥哥最憎恨的事情,就是被人欺骗。”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 蜜柑帮小葵绑好绷带,然后直起身子,坐到小葵身边。 “我说过了,因为我自私。”蜜柑低着头,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小葵看到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我……不想让他离开我。” 因为太过了解他,所以她很清楚:一旦真相揭开,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但人总会有侥幸心理,她就那样一步步走下去,想回头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退路。 而人也总是很贪心的,她握着自己重新得到的幸福,便不肯再放手,哪怕是自欺欺人。 “那什么时候,你才会把一切都告诉哥哥?”小葵问,语气依旧生硬,但神色间已隐隐有了忧虑,“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纸是包不住火的。” “小葵,”蜜柑轻轻叹口气,“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没有去看对方陡然睁大的双眼,蜜柑继续说,“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他一切——关于学园的事情,关于我们的过去……我不会再对他隐瞒任何东西。” “为什么要等到你回来?”小葵仍是不解,“为什么不是现在?” 蜜柑转头看着小葵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红眸,真是和阿枣的一模一样。她伸出手,轻轻搂住女孩,下巴轻轻靠在她的肩头,声音轻如叹息。 “因为……我希望他再爱我久一点。” 不知道离开后会面对怎样的风雨,不知道未来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凶险,但只要知道有人在等着自己,那么,她就有勇气等到重逢的那天。 所以,阿枣,原谅我的自私。 所以,阿枣,我已别无选择。 所以,阿枣,请你继续爱我。 ——直到,真相到来的那天。 第三十二章 蜜柑是在三天后“消失”于京都的,而她到底去了哪里,除了小萤,连翼和美咲都不知道。 「你们无需为她担心,那个地方,绝对安全。」小萤是这样对他们说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弄明白政府要从哪方面对她下手。」 但却完全没有头绪。 就算翼想方设法地在局里打探,也还是毫无结果。没有迹象表明政府在打蜜柑的主意——学园的风波已经结束,他们对爱丽丝者的关注,已经大大减退。 难道……是我们想错了?小萤不止一次地冒出这个念头,而后又立刻否定。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翼他们的判断——潜在的危机,的确是存在的。 “会不会是个人恩怨?”和流架通话时,对方提醒小萤,“毕竟,蜜柑当初……可得罪了不少人。” “你是说派么?”电话这头的声音有些不以为然,“但我不信凭他一个人,居然动用得起政府的力量。” 流架沉默了。没错,能动用得起政府的力量……蜜柑的仇家里,到底有谁有这个本事?除非是…… “小萤,你让翼去查查政府高层的名单。” 今井萤苦笑,“你以为我没想过?但那可是安全局,资料哪是那么容易到手的。” 这次真是陷入僵局了。沉默了许久,小萤听到那头传来一声叹息,“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难道……真的就僵持在这里了么?明知暗处有箭,却只能束手无策。一个月过去了,他们还是处于被动。 不想一味沉浸在负面情绪中,流架晃晃头,想要摆脱之前的压抑,“小萤,阿枣他怎么样了?” “不知道。” 流架愣了,“啊??” “有翼和美咲去看他,哪用得着我插手?”小萤皱皱眉。 流架哑然,随后失笑,“你到底在吃什么醋啊?” 结果对方以更冷的口气回应,“流架……你小时候的女装照片,我那还存了不少呢。” “你出国前不是说都烧了么?!”几乎是惊叫了。 “因为太多,我没烧完。” 又一次漫长的沉默。流架头痛地揉揉前额,这个小萤,还是老样子,一旦被窥破了心思,定要百倍的回击,真是一点都不坦诚。 “小萤,去看看阿枣吧。”流架顿了顿,“她……很担心。” 今井萤轻哼了一声。 “她担心的是你。” 握着听筒的手微微僵硬了。 “她放不下阿枣,但更放不下你。”半晌,“你是她最重要最珍惜的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小萤轻眨一下眉睫,仍是没有说话。 “你们的争执我知道。”流架顿了顿,看那头没动静,便继续道,“她说她走得匆忙,很后悔没来得及和你道歉。” “笨蛋。”终于有了回应,清冷的声音里却有了涟漪,“我……根本没有生她的气。” 流架无声地笑了,“那你是生阿枣的气喽?” “我干嘛要生他的气?”竖眉。 “那你不去关心一下伤员?” “他欠我的。”小萤冷嗤,“我要挂了。” “喂!”流架连忙喊道,“今天下午,我能和她见一面。” 刚想合上手机的手停住了,“……什么意思?” “她已经一个月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流架久久等不到那端的回应,有些着急,“你不想和她通话么?” 今井萤抬起头,看到阳光撞进明净的玻璃窗,碎了一地的金黄。 “你也是个笨蛋。”她的声音是恨恨的,但唇边却微微抿起笑意,“这种蠢问题还问我?” 然后,电话挂了。流架听着嘟嘟的盲音,半晌才回过神。他苦笑着摇摇头,那个人别扭起来,真是比日向枣还甚。 轻轻扣下电话,不经意间听到几声清脆的童音,少年的视线掠过窗子,果然看到几个初等部的孩子欢笑着从窗前跑过。那么明媚爽利的笑容,是只有不识愁滋味的孩童才有的单纯。 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仿佛依稀看到了当年,那四个形影不离的孩子——拌嘴吵架的那一对总是走在前面,而另外两个人,就在后面默默地看。到后来,前面的人牵起了手,后面的人依旧跟着,一点没有做“灯泡”的尴尬。 「我们四个人是好朋友,要永远在一起哦。」他记得那个人笑嘻嘻地说,「我和流架是好朋友,小萤和阿枣也是好朋友,对不对?」 紫发的男孩和紫眸的女孩对视一眼,都“切”了一声就把头甩开了。 「咦咦,我说错了么?」女孩急了,一手拉着好友,一手拉着恋人,「呐,小萤,阿枣,你们两个说话啊!」 「笨蛋!」异口同声,两个人同时伸手弹了女孩脑门一下,虽然各自仍是淡漠的表情,但眼里都有了笑意。 “笨蛋……”小萤盯着已经合上的手机,轻声道。 让流架来做说客,你当我真是那么小气的人么?什么放不下他放不下我的,我没说你重色轻友,你倒自己先心虚了? 很想冷哼一声,但嘴角流出的却是淡淡的笑意。小萤稍微想了想,然后抓起外套,推门出去了。一会,人已站到了医院门前。 “我可不是特意来看他的。”她自言自语着,“只是你和他也一个月没通话了,这次……顺带做个人情好了。” 然而,是快走到挂着“日向”门签的那间病房,今井萤才察觉到了异样。有两个人在廊里徘徊着,状似随意,目光却分明紧盯着病房。 警惕一下提起,可对方已看到自己朝这边走来,转身就走反而会不自然。心里忖度,小萤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越过病房门口,继续朝前走。 但经过窗子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到房内一个人影。 一个女人。 脑中空白了一下,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转过了脸,死死盯着房内。 那人低俯着身子,靠在坐卧着的日向枣耳边,不停地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看不到,小萤唯一能看清的,就是日向枣慢慢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捏攥成拳。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女人突然停住了话头,缓缓抬起头。 就算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就算从未见过她真正的模样,但嘴角的那颗痣,今井萤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也就是在同时,那张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女人的脸,一瞬间可怕的扭曲了。 跑——!! 小萤刚来得及冒出这个念头,尖锐的女声已先一步嘶吼出来——“给我抓住她!!” 走廊上顿时一片嘈杂,叫喊的声音,搏斗的声音……直到最后重归寂静。 小泉月得意地一笑,低头去看床上的人。他自始至终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好了,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小泉月妩媚的一笑,手轻轻搭在少年的肩上,“唔……是说到,比起那些爱丽丝被剥夺的人,为什么你会更可怜一些,是吧?” 没有回答,但女人看到,少年紧咬着的唇,已隐隐透出血痕。 “好啦,我也不买关子了。”女人长叹一声,然后重新低俯下头,靠在少年的耳边,轻轻的声音,却句句都似利刃。 “因为,佐仓蜜柑夺取的不仅是你的爱丽丝,”她一字一顿道—— “她夺走的,还有你的记忆。” 第三十五章 小阳召唤的众多亡灵几乎惊动了大半个学园。就算被结界包围,身在花姬殿里的二校长也察觉出了异样,稍一询问,立即命人把蜜柑从地下层带出来。蜜柑刚跑出花姬殿,小阳已在外面等着了。 “他在医院里。”看到女孩苍白的脸色,小阳知道花姬殿里的人一定已告诉了她事情的大概,“你要快点!” 在奔向校医院的路上,他们看到了被学园扣下的派尔索那。他根本没打算逃跑,计划又一次落空,游戏终到了落幕的时候。但和小泉月不同,派尔索那并不在乎最后的结果,他要扼杀的,只是自己深恶痛疾的光明,从不信仰的希望;他想看到的,只是那人支离破碎的凄怆,惊慌失措的绝望——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蜜柑跑过他的身边时,听到男子平静而冷酷的声音,“现在,轮到你了。” “闭嘴!”紧跟在蜜柑身边,阳一狠狠瞪向派尔索那,可已经跑远的蜜柑还是听到了那句追风而来的话语,如同刻毒的诅咒—— “你的噩梦,不过才刚刚开始。” 冰冷的预言,从她冲进医院的那刻开始应验。蜜柑不知道,当她离开花姬殿的时候,奇迹已和她擦肩而过—— ——无情的时间没有等任何人,毒素淬进了流架的大脑,这个沉睡的少年,永远不会醒来。 “够了,蜜柑。”从下午到深夜,漫长的时间里,鸣海一直陪在病房里,看着女孩施尽最后一点力量,看着少年的身体渐渐冰冷,看着所有人终于破碎了希望。 “蜜柑,”男子搭上女孩的手,声音强抑着哽咽,“没用了……放弃吧。” “不。”疲惫使她发不出声音,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翕动着嘴唇,“不。” 不会放弃的。 因为她不会承认。 不会绝望的。 因为这不是结局。 她还等着他睁开眼睛,等着他重新微笑,等着他轻声叫自己的名字—— 他说: 【等着我,蜜柑。】 所以,她会等他,一直,一直…… ——直到他醒来的那刻。 蜜柑挪动一下僵硬的身子,更紧地握住了少年的手,再次催动所剩无几的力量。她知道自己取不出深入脑中的毒素,但她起码要让那些可怖的黑斑从他身上消失——那股被诅咒的力量,不该,也不配,玷污这个人的身体。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徒劳。阳一倔强地昂着头,竭力不让酸涩的泪流下,竭力不让自己去看流架渐渐消逝的呼吸。鸣海和身边的岬对视一眼,两人想到刚刚得知的那个消息,脸色越发的苍白。他们无法想象,当蜜柑知道京都发生的事情后,她柔弱的身躯怎样再承受那个更大的打击。 谁都没想到殿内就在这个时候冒失地冲了进来。 “昴呢?!”他一推开门就大吼,“翼说小萤快不行了,让樱野赶快把他传送过去……” “闭嘴!”鸣海冲过去想堵殿内的嘴,但为时已晚。他几乎怀着恐惧地心情看到蜜柑的身子轻晃几下,立刻被小阳扶住。 “小萤她……”仿佛有人扼住了喉,蜜柑的声音抖得厉害,但凝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流架毫无生气的脸,“她……她怎么了?” 不能哭。 不能哭。 她反复告诉着自己,生怕眼泪一旦流下,一切便再无可挽回。因为依稀记得那人说过—— 「我讨厌只会哭的笨蛋……你再哭的话,我就走了啊。」 “蜜柑,我……”因为京都消息的传来和流架出事几乎是在同时,忙于那边的殿内并不知道流架的事情,直到看到鸣海和岬怨愤的眼神,他才明白自己铸成怎样的大错。 “殿内哥哥,请告诉我。” 纵然是做着这这样的请求,蜜柑依旧没有回头。她不敢移开凝视流架的视线,甚至不敢眨动眼睛,生怕一个闪神,死神会抢在自己前面把少年夺走—— ——她早就无法承受失去。 ——无法想象他们的别离,无法想象他们的远去,无法想象……失去他们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蜜柑,”被女孩的脸色吓到,鸣海赶忙分辩,“昴接到消息时就已赶过去了,还有别的爱丽丝持有者陪同,应该不久就能到……所以,你不要太担心小萤,她……” “殿内哥哥,我要知道小萤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告诉我!”无法听进任何劝慰,心中不详的预感几乎把蜜柑压垮。女孩强硬的口气终于使鸣海屈服,他看看一脸茫然的殿内,慢慢捂住了脸,缓缓地点点头。 “是火灾引起的爆炸,小萤她……受伤很重。”殿内低垂着头,声如蚊呐,“爆炸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因为是爱丽丝所致,我们正和政府协商……” “爱、丽、丝……?”蜜柑机械地重复着这个词,一遍一遍,直到眼中失去最后一丝清明,“是……火焰爱丽丝?” 听不到男子的回答,但蜜柑知道殿内点了头。因为小阳已经不可置信的大喊起来:“不可能!难道……” “是他。”小阳感到女孩挣脱了他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地姿势慢慢坐直了身子,轻语着,“是你的……日向哥哥呢。” 那些早就想到却不敢相信的猜测,那些早就察觉却刻意忽略的事实,随着艰难脱口的喑语,猝然露出了狰狞的嘴脸——小萤那通电话里的混乱,即使模糊仍听得分明的嘶吼,以及那人冰冷甚至憎恶地怒叱…… 【果然……你们果然没一个是好东西!!】 抽去了所有力气,丧失了所有感情,感到灵魂被抽空的蜜柑,却觉得自己从所未有的清醒,就像被刻骨痛楚惊醒的梦者。 【记住了,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因为……】 ——因为,他不再是他了,对吗,小萤? 殿内不安的看着沉默的蜜柑,他不敢继续说下去,也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小萤的重伤对女孩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他怎能让另一个消息使她雪上加霜?所以他只是无措地站在那里,直到女孩轻唤他的名字。 “殿内哥哥,你能我个忙吗?”重新开口,女孩的声音竟多了几分沉静。 “什么忙?”男子有些不安,迟疑道,“你想现在赶回京都?” “算是吧。”殿内的增幅爱丽丝加樱野的瞬间移动,的确可以完成超长距离的转移,但眼下更重要的是—— “请帮我增强力量,”轻轻放开流架,蜜柑把冰凉的双手覆上了少年的额头,“我要再试……最后一次。” 有人低低地哽咽了一声,却拨动了每个人心底的悲恸。他们以为这个女孩已经被悲痛击垮,所以不肯接受好友将逝的事实;他们以为她的坚持只是自欺欺人的逃避,把偏执当执著,把无望当希望……殿内不忍拒绝,伸手搭上了女孩的肩。 却是在女孩显露出骇然脸色时,人们才发觉了不对。 “蜜柑姐姐!”离她最近的小阳首先发现了女孩的反常,“你在干什么!” “殿内哥哥……不要动……”嘴唇已然发紫,汗珠止不住的从额头滑落,“我要……更多力量……” 鸣海惊骇地看着女孩贴着流架额头的手掌下不断涌动的橙光,简直不敢置信,“难道,你……” ——她想把自己的力量剥离,然后植入流架的体内。 蜜柑记得,十年前自己中了派尔索那的毒素,那股邪恶的力量也曾蔓延到自己的脑部,可那时她活了下来——靠着盗窃爱丽丝的自保,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既然外力无法吸取少年脑髓里的毒素,那么如果盗窃爱丽丝成为他自己的力量,会不会就有另一种结果? “你疯了!没人能剥取自己的爱丽丝!”鸣海大吼,却不敢上前阻拦。殿内也震惊地动弹不得,女孩的神情近乎走火入魔,他不敢擅自抽走自己的力量,从而对她造成爱丽丝的反噬。 ——可女孩等得就是那股反噬。知道自己输出的能量已经到达了极限,蜜柑猛得挣开了殿内的手。 【你的噩梦,不过才刚刚开始。】 可即使是噩梦,她也只能做下去,哪怕永远沉沦,哪怕不再醒来——因为这个梦里有她无法割舍的人,这个梦里有她无论如何都要挽留的人。 ——流架。 ——小萤。 明明发过誓的,不会再让你们离我而去。 明明都说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所以—— 不会让你们打破那个约定的……不会的! 力量出现严重的失衡那霎,反噬开始了。一直都是夺取别人的爱丽丝,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竟也要用这股可怕的力量对付自己。一阵酥麻从手间传来,随即旋风般袭遍全身。攫取的冲击越来越猛,女孩甚至能感到它们霸道地扫过身体每个角落,而她只能苦苦地压抑着自己的无效化,让已经失控的盗窃爱丽丝反噬向自己。 这其实是赌博——一场不知道结果的赌博。 最好的结果是,她失去了盗窃甚至无效化,当反噬平静,自己的爱丽丝会化为晶石脱离身体,然后被植入少年的体内,成为他与死神抗争的力量。 最坏的结果是,反噬向她的盗窃力量夺走的不是她的爱丽丝,而是别的东西。 正如母亲对鸣海所做的,她对阿枣所做的那样—— ——这股反噬的力量,也可能会夺走她的感情和记忆。 当东京这边蜜柑终因力量的衰竭昏倒在流架床前,远在京都的医院,那个昏迷了一夜的黑发女孩,终于缓缓颤动了眉睫。 “小萤?!”一直传输着治愈爱丽丝,今井昴敏感地察觉了女孩的动作,疲惫之情立刻被惊喜充溢,连同守在旁边的野田,两人一起屏息等待了良久,终于看到女孩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溢进眼帘的那霎,女孩眼前晃动的仍是疯狂恣肆的烈焰,连同那句最后的轻语,让她的身心仍停留在那片可怕的火海。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我只知道,如果你受伤了,她一定会伤心的。】 “不要说话,”见女孩挣扎着似乎想要说什么,今井昴连忙制止了她,“野田回到过去看了……我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萤的视线缓缓移到野田老师身上,迷蒙地目光中写满了探寻—— ——那么,他呢?……结果呢? 似乎知道女孩想问什么,野田低声道,“小泉月那一行人,在爆炸发生时已经当场身亡了。而日向枣……”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后听到一个女生焦急地大叫,是美咲:“什么?!翼,你说蜜柑怎么了?!她、她到底怎么了!!” 隔着墙壁,屋里的人听不清男子低声说了什么,小萤他们听到的,只有美咲随后的哽咽,以及悲恸的低吼:“这个傻孩子……她、她怎么那么傻啊!!” 今井昴缓缓回过头,看到小萤克制着颈部地疼痛,把头移向了另一边。顺着视线,她看到了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少年。 ——有一瞬,她甚至不敢确认那就是他。 虽然包扎了厚厚的绷带,可渗溢的血迹还是随处可见;纵然身体被插满了各种管子,可床头心电图的线波依旧微弱。他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木偶,任各种仪器把自己的身体分隔,却继续旁若无人的睡着——或者,已经麻木。 “小萤,”慢慢走过去,今井昴挡住了妹妹的视线,一贯冷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微的动容,“我……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语调开始颤抖,“但我救得了的,只有你。” “日向枣他……也许不会再醒来了。” 第三十六章 生命提前预支你的无邪和灿烂,终将以相等的寂寞来偿还。 ———————————————————— 像一场梦,却总也醒不过来。 一日又一日,那些人叹息着来去,今井萤静卧在床上,一言不发。 自从得知学园发生的一切,她便不再言语。人们料到那个消息会对她有所影响,只是没有想到她竟把自己封闭进寂寞的世界。医院里有令人惊慌失措的白色,今井萤静静地闭上眼 ,想那个橘发的女孩——想她是否也和那个人一样,在窒息的苍白中挣脱不去。 为什么拯救必然要带来牺牲,为什么绝望和希望总是并行。 ——流架逃脱了死神的魔爪,而蜜柑为此付出了时间的代价。 那些曾经存在的时间,已经分崩离析,迅速衰竭。 ——却又不是颠覆的空白。 那个人,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回忆和过去,嘲笑着流走逝去,无可挽回,束手无措。 ——好像在命运的轮回中转圈,越接近终点,就越接近起点。然而看清这一切的,只有清醒的自己而已。 ——到底要用多久的沉默,才能抚平心里的不安,把荒凉的呼喊深深压在心底? 蜜柑,如果真的要重新开始,我做得到,流架也做得到。但是…… ——有一个人,却再也不能了。 然而时间流淌依旧。 直到,流架出现。 两人再次见面,一时竟是无言。就似一场噩梦,他们熬过了昏黑的夜,可醒来后,才发现一切又将从头熬起。小萤静静凝视着少年,看他苍白的脸色几乎融进身后雪白的墙,便不 禁去想—— 如果他依旧沉睡,是不是就能像日向枣一样,永远保持着安详恬然的睡颜; 如果他没有醒来,是不是就不会像自己这般,即使被现实刺痛了眼,也不能露出哪怕一点胆怯的悲戚? ——清醒者的痛,局外人的哀。 “我来晚了呢。”仅是短暂的沉默,流架先开口了,声音有些喑哑,但依旧是温柔的语气,他走近小萤的床边,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柜上,“身体恢复得如何?” 小萤轻轻眨动下睫毛,没有说话。 “我听医生说,你再休息一阵就能完全康复了。”流架突然轻咳起来,但很快就忍住了。他拉过椅子坐在床边,拿过一个苹果开始削起来,“小萤,你好好养病,然后……” “为什么要来。”淡漠的声音,眼睛却直直的望着天花板,躺在床上的人表情微微有些古怪,“需要好好养病的人,是你吧?” 明明前天才听到他醒来的消息,可今天……他竟就出现在了眼前。 “担心你,所以来,不可以吗?”连头都没有抬,流架仿佛只是专心的削着苹果。 “她……难道连你都不肯见?” 手微微一震,紧接而来的是指尖的刺痛。听到一声闷哼,小萤转过了头,然后就看到雪白果肉上洇染开来的血红。 “流架!”声音惊慌得有些不可思议,小萤想坐起身,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没事,只是划破皮而已。”流架吮去指尖的血,看小萤还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禁笑道,“怎么,在你眼里,我难道弱到连这点小伤都禁不起了吗?” 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萤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懊恼。她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看那张温和微笑的脸。 ——你明明知道的,现在的我们,只剩彼此。 ——你,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良久,小萤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好像呢……”流架的眼神有微的迷蒙,额前的发低低垂下,“就像……又回到了两年前。” “为什么,最后使她受到伤害的,总是我?” 小萤心中一惊,回头去看流架,却已看不到他的表情。少年用手捂住了眼,只能看到他嘴唇颤抖着翕动。 “萤,对不起。”他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 “闭嘴!”小萤打断,伸手去拉流架,“你、你在说什么啊……” 只顾着沉湎在自己的情绪中,只顾着去想那些人的悲伤和未来,为什么竟忘了—— 面前的这个少年,从他醒来的那刻,已被更深重的痛苦和内疚缠绕。 流架不敢放下手,不敢让小萤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有话,不曾停。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野田,不见任何人。” ——当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崩溃,当发现最宝贵的过去开始碎裂,她,便已作出决定。 “野田说,蜜柑不是不想见我们,只是不敢见,也不能见。” ——抓不住想抓住的记忆,留不住想留下的过去,害怕有一天,她也会像那个红眸的少年一样,用最淡漠的目光,面对曾经最挚爱的人。 “她说,她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回一切。她让我们……等着她。” ——只有她才明白,自己的坚持不是坚强,只是贪心。她舍不得放弃那些曾经的美好,舍不得丢下那些曾经的幸福。 “可我知道,她……” “那就相信她啊!”小萤握紧了流架的手,看到他少年突然怔忡在那里,便轻轻地,却又是深深地,重复了一遍。 “既然她让我们等……那就,相信她,等下去啊。” “可是……” ——可是,不可能了。面对迅速衰竭的记忆,没有人,能再挽救。 “不是你说的吗?多么相似——同2年前一样……”今井萤打断了流架的话,目光渐渐有了回忆的色彩,“那时,当她从昏迷中醒来后,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少年恍然。 ——记得,他当然记得。 他记得那时的每一个画面,记得他怎样恐惧的看到她的鲜血在自己手间流淌,记得自己怎样绝望地在抢救室外等待手术的结果,更记得,当她醒来后,那虚弱却又真诚无比的微笑 。 ——【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请千万不要产生任何自责的想法。】 “我明白你内疚的心情,也知道你不想这样束手无策,”小萤说,“但……” ——【我们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啊。】 时光流逝,洗成绯红,可在淡漠的悲哀中,他们依旧能看到往昔的旧影。流架突然想起2年前那道炫目的光芒—— ——不同于蜜柑的温暖明耀,萤的光芒,就如一泓清凉的冷泉,瞬间便澄澈了他惶遽失措的心。 就如此时—— 她再一次的,不动声色地为他拨开迷雾,让他学会等待,相信希望。 然而,流架并不知道。所谓的坚强,只是因为人们想要守护。如果他此时抬头,或许就能看到女孩深邃的眼眸后,小心翼翼隐藏起的迷惘。 ——背负着内疚和痛苦的,并不只有他一人而已。 “流架,”她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要做的事情,却必须去做了。 ——“流架,我们去见阿枣。” 【结局篇】 那些埋葬于此的幸福。那些生生不息的爱情。 ————————————— 这是一个漫长而短暂的故事,叹息很短,爱情很长。 这是一个平淡而曲折的故事,有过欢笑,有过泪水。 这是一个救赎和等待的故事,他遇到她,她爱上他。 当故事蒙上时间的风尘,当岁月沉淀出河底的金沙,所有的故事,都成为了传说。天真的孩子围坐在草地上,听老师讲述那个流传许久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叫做命运。 他。被诅咒的生命,在手掌盛开红莲般妖娆火焰时,已被打上了悲剧的烙印。不相信光明,因为明耀的火焰使他堕入地狱;不相信希望,因为黑暗的未来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她。不被期待的降生,婴儿记不得那场遗弃,只是微笑着打量这个世界。不懂得烦恼,因为人生的画卷只蔓延着乡村的平静;没想过未来,因为她以为黑发的女孩会一直陪在身边。 ——他的人生,在学园的围墙里悄然腐朽,直至深渊。 ——她的生活,在遥远的村落中默默扎根,铺成平淡。 然而,然而。 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玄妙? 是徘徊地狱的人嗅到了曼珠沙华,想起了前生的幸福;还是翱翔天际的天使,听到了受伤灵魂深处的悲鸣? 当黑暗遇到光明,当绝望遇到希望; 当过去遇到未来,当他遇到了她。 ——有谁想到,从这一刻起,他们的未来,彻底改写。 ————故事的经过,叫做守护。 是不是她纯洁的微笑吸引了自己的目光,他不知道; 是不是他孤独的背影触动了自己的心弦,她不明白; 年轻的心看不懂心底的悸动,青涩的感情在现实的荆棘里跋涉。不敢回应她关切的目光,他情非得已地逃避;困惑他暧昧不清的态度,她踟蹰着原地徘徊。明媚下的忧伤,欢笑后的黯然,前代人的伤痛,后代人的迷惘。他们的相遇到底为了什么,看清了学园的过去,背负在肩上的责任,是否已不许他们回头。 只有。只有。 想要守护对方的心情,不曾改变。 【能遇见你太好了,你给予我的这种心情……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他决心替她挡去所有风雨,他决心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她决心让他永远走出黑暗,她决心让他不再背负痛苦。 只是为了她。 只是为了他。 ——只是为了那个,最爱的人。 她抹去了他们的过去,把那份感情深深藏在心底。 他忘记了他们的所有,任命运的红线在风中飘零。 仿佛是千年的潮水退尽,留下来的,只有这么一片亘古的沉寂。他的遗忘,她的沉默。 然而,时间仍未停下脚步。故事,依旧继续。 ————故事的结局,叫做等待。 三年的光阴,他跋涉在空白的迷茫中,期待着不该期待的期待,等待着不知为何的等待。 风浪后的平静,她仰望着天空,想着谁让谁在漫长的一生里,突然念及,流下眼泪。 时间的齿轮在两人重逢的那天,再次运转。就算忘记了她的声音,忘记了她的笑容,但记忆看不到的角落,那种感觉,依旧未变。流浪在天际的爱情,似乎拼回了最初的模样,他握住她的手,不再放开;她笑着闭上眼,听到了幸福的脚步。 但是。但是。 那些无法启口的秘密,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灰飞湮灭。她料到了他的愤怒,却看不到他的悲哀;她以为一切都将结束,却不知噩梦才正要开始。旧日的仇恨带来了新的争斗,为了他曾经的朋友,她失去了自己的记忆;却不知,他为了她的挚友,亦赌上了自己的生命。 当女孩找回了废墟下的记忆,当她重新回到恋人的身边;那个人,却不再醒来。 年轻的老师突然停住了口,清风拂过,撩起额前金色的发丝,绿色的眼眸也仿佛轻轻漾起了波纹。 “乃木老师,然后呢?”孩子们问,“故事的结局呢?” “我不知道。”男子微微摇头,“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可孩子们不相信。 “老师,那个女孩,是一直在等她的恋人醒来吧?”男孩们问。 流架点头不语。 “老师,那个少年最后一定醒来了吧?”女孩们说,“他怎么舍得让他心爱的人伤心呢?” 天真的孩子相信爱情不死,天真的孩子相信上帝的奇迹,天真的孩子期待完满的结局。 但有些事,只有时间知道结局。有些人,并不是等待就可以挽留。乃木流架遥望着校门的方向,想那个栗发的女子是否已经离去。 “小萤,就送到这里吧……”褪去了稚气的容颜,添了几分沉稳,少了几分青涩。只有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明年,我会再回学园看你们的。” 今井萤只是点头。铁门渐渐合上,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女子突然忍不住大喊:“……蜜柑!” “嗯?”听到了好友的喊声,她顿住脚步,回过头,嘴角仍挂着微笑。阳光柔柔地泻下,洒在她身上仿佛天使的光环。今井萤远远的看着,心里突然柔软得疼痛。 不会忘记,六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她看到她夜晚趴在窗前偷偷的哭泣,她看到她面对着白墙长久的发呆——她的时间已经停止,曾经的笑容消失不见;爱成了被禁止的音符,在压抑的琴弦上渐渐沉寂,余音消散。 【流架,是不是人在一生中不失去一点珍贵的东西,就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失去?】她问。 【小萤,也许我真的不该闯进他的世界,我搅乱了一切,所以他想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平静的生活。】她说。 【阿枣,你是不是真的累了,所以你不愿醒来;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所以以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她想。 最后,人们看到女孩坐到少年身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阿枣,我说过等我回来就告诉你一切……现在,让我来履行我们的约定。】 ——是否还记得那场的相遇,你屹立在高高的墙头,我惊愕地仰望你桀骜的身影。 ——是否还记得林中的约定,交换爱丽丝石的许诺,尽管你不屑的拒绝,但最后,那枚红色的晶石仍旧出现了我的窗前。 ——是否还记得学园的奔逃,你拉着我逃离初等部校长,我听见你说,想拉着我的手永远不再放开。 她想说下去,一直说下去。她欠他的回忆,她欠他的约定,她努力回想着每一个细节,拼命让它们在脑海里根深蒂固,害怕一旦逝去,便会如他一般,永远不再回来。 【蜜柑,够了!】小萤大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蜜柑,别再这样折磨自己。】流架心疼不已,【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他就是在最后一刻,都不忍心让你伤心的!】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阻止她,她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因为他不再醒来,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就要被永远埋葬?难道因为主角不在,她连这场独角戏都无法继续?她茫然四顾,看到小葵站在她身边,那双同他无异的红眸里,隐藏着失望的叹息。 【小葵,】被那忧伤的目光刺痛了眼,她不知所措,【难道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难道我不该把那些回忆都告诉他吗?】 【但那真是你们的回忆吗?】红眸的女孩心痛的摇头,【蜜柑姐姐,哥哥最宝贵的回忆,是你的微笑。可为什么在你讲述过去时,我看不到你的笑容?】 是什么让麻木的心灵渐渐洞开心扉? 是什么让灰暗的过去值得永远回味? 是什么让回忆闪烁出温暖的光芒? 他想回忆起的,他想守护住的,不过是那抹纯真的微笑,那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温暖。而她,空留着冰冷的回忆,却忘记了如何微笑。 她望着那张安详的睡脸,感到冰凉在脸上蔓延。无法停止哭泣,不知道那么多眼泪是从何而来的,可僵硬的嘴角渐渐开始颤抖,最终弯成一个美丽的弧度。艰难的感动,幸福并且疼痛。 【阿枣。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你醒来的那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的微笑。】 岁月吹成回忆的风,今井萤站在校门口,望着那人脸上的明媚,涌到嘴边的话终于还是被按在了心底。 “小萤,怎么了?” “没事。”萤淡淡地笑着,然后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阳光尽头,仿佛天使重新飞回了天堂。黑发的女子在原地怔愣良久,当她转身离去,空荡的校门口有细碎的叹息,在初秋的凉风里飘逝。 ——【蜜柑,你一个人,一定要幸福下去啊。】 初秋的凉意渐渐抹去夏的燥热,季节的轮回,又一次开始。蜜柑走向深廊拐角的病房,拉开门,却猝不及防跌进了时光的旧影—— 那个人靠坐在床上,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脸。就仿佛,当年她推开教室的门,不期然看到他逆光的侧脸。只是那时,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是陌生而漠然的,而此刻—— “蜜柑……?”他看着呆住的女孩,嘴角轻轻浮出一丝笑意,清俊而释然的,“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一直,都在黑暗中等你。 阿枣看着女孩震惊的表情渐渐变成抑制不住的惊喜,她笑着,朝他伸出手。 ——“阿枣,欢迎回来。” 有人说过:如果结果不够好,那是因为还没到结局。那么,我们可以微笑着离场,衷心地祝福,因为—— ——他们的故事,终于等到了结局。 番外篇——维以不永伤 《维以不永伤》 风把淡白的云彩一点点吹走,天空终于变成了明澈的蓝。阿枣记得她当年入学时也是在秋季,雨水浸湿了落叶,满目沉郁的金黄。 沿着主校道往里走,人迹寥寥。他想象着当年她也是这样走向教室的,以为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却看到了坐在窗边的自己。 「当时我就想,啊,完了。」后来,她是这么和他说的,「我想我们上辈子一定是冤家,否则你也不会这么阴魂不散。」 「哼,是啊,」他挑挑眉,用手戳着她的脸,「说你笨你就笨,你以为我会那么容易就被甩掉?你欠我的多着呢,你得用一辈子来还我!」 离开这么多年,学校变了好多。旧的教学楼已经推倒,拔地的是崭新的白楼。阿枣仰头望了好久,已经找不到那个废弃的天台了。蜜柑说她不喜欢那个地方,每次去那里她都会惴惴不安——因为他的能力发作时,她总会在那里找到他。可阿枣的想法却不同,那个天台,总会使他感到安心—— 因为只要他待在那里,就一定会等到来找自己的她。 「是么……」她眨眨眼,像在回想,「听起来,好像是魔法呢。」 「是魔法啊。」他歪头看她,「虽然曾有一段日子,我以为魔法失效了,但最后的结果,你不也知道了吗?」 昨晚和她通电话时,他说自己要回这里看看,“你想一起来吗?” 她笑了笑,“不用啦,我在家里等你就好。”迟疑了一会,“我以为你会去东京的。因为……你其实已经都想起来了吧。” “唔,是啊。”真不知这是上帝的玩笑,还是上帝的恩赐——在一切尘埃落定,风平浪静后,才把藏起来的斑驳画面向他慢慢展开,“可是,我们不是有约定吗?不再提那些过去。” 因为,我们已经有了未来。 虽然不想刻意回想,但曾经的黑色人生,总令他心有余悸。那时,流架总会叹息,「阿枣你明明没有错,但为什么总要受到伤害?」 他也想不通,可直到她出现,他才知道了答案—— 不是上天的刁难,不是命运的诡谲,他之所以会在浓重的黑暗中跋涉,只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那抹光。她带着一身的光辉出现,让他醒悟:光明世界离自己,也许并不是那样遥远。之前的人生都是彩排,这一刻,生命的齿轮才开始真正转动。她使他明白——希望并不是徒劳的幻想;幸福,并没有遗忘这个没有阳光的角落。 人们常说,最坚强的心,往往也是最脆弱的心;对于逆境中备受摧残,从而变得残酷冷漠的人来说,再也没有比“温暖”更强大的东西了;因为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一旦得到,就很珍惜。所以,从确定她的心意的那刻起,他就决定了不再放手。 「你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那一天,他许了平生第一个誓言,「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她微微一笑,「你抢了我的话啊……我不会跑,你也不准逃哦。」 她的承诺,他深信不疑。可横亘在面前的障碍太多,他不能不焦灼。学园里的两势对立日趋明显,蜜柑特殊的爱丽丝使她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初等部校长步步紧逼,每次交锋,都免不了两败俱伤。 「你不要再这样拼命了。」她劝过他无数次,「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再这样下去,你会食言的——你会先离开我的!」 他听不进去。他不能眼睁睁看她坠入自己曾沦陷的黑暗。他不准她去冒那个险。 终于有一次,当他昏迷了一整天才醒来时,流架对他说,「阿枣,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危险了。你应该离开学园,否则你一定会死在这里的。」 他想不到好友会说出这种话,他看到她也站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