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伤兵》 一、世界名将空降缅甸 英国元帅哈罗德•;亚历山大,在成功地指挥了敦刻尔克大撤退之后,又于1942年3月飞奔缅甸战场,担负起了协调8万中国远征军、7万英军和2万中英难民的撤退任务。 我们不能冤枉了亚历山大元帅,他的最初使命可不是来指挥撤退的,而是要组织仰光、仁安羌、曼德勒等一系列大会战,痛歼入侵缅甸的10万日军。但是,缅甸就是缅甸,在缅甸战区还有发言权的是当时中国的最高统帅蒋介石、美国中将史迪威,而那时,亚历山大才不过是个中将,即便中国远征军的实际指挥官其军衔也不在他之下,这一来,扯皮的事儿就来了,史迪威不服蒋介石,蒋介石不满亚历山大,中国远征军的前线指挥官杜聿明不从史迪威。战争这玩意,敌人最喜欢你扯皮,也就在盟军就战役方向、兵力部署吵吵嚷嚷的时儿,日军突出奇兵,拿下了战略要地仁安羌,这样,非但打乱了盟军的战略意图,还使十几万中英军队陷入了危亡境地。在撤退的路线上,亚历山大显示出了他的专家水准——避开日军主力,直接进入印度,而且英军也听命了,成功了,但到了中国军队这方,问题又来了,蒋介石不让往印度撤,要求中国军队“竭力还师”。杜聿明听话,在回路被日军封死的情况下,不惜时间勘察归国线路,而新38师师长孙立人就不听那套了,带着自己的兵马顺利撤到了印度。 忠诚听话的杜聿明跟六七万大军在缅甸重镇腊戌终于做出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翻越险恶无比的野人山,做蒋委员长的好战士! 但,前有围截,后有追兵,滞留在莫的村堪迪佛塔医疗站的1500名伤兵怎么办呢? 这真是一个痛心疾首的问题呀! 二、1500名中国伤兵悲壮自焚 日军56师团的坦克部队就要逼近腊戌了,中国远征军司令杜聿明非下决心不行了。 这时,政工处副主任于诗淳上校给杜聿明出了一个主意:“既然是伤兵的问题,就交给伤兵去处理吧。” 杜聿明明白其中的含义,也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默默闭死眼睛,沉思片刻,登上了司令部外的一辆中吉普。 到了莫的村堪迪佛塔附近的医疗站,出现在杜聿明眼前的是一排排绿色帐篷、一片片白色纱布及一群群东倒西歪的伤兵。 杜聿明垂着头,不忍目睹那些痛苦和绝望的伤兵,直接走进了医疗站外侧的一顶帐篷。 见他进来,躺在竹排制作的病床上的骑兵团长长赵昌乐赶紧坐了起来,向杜长官行了一个军礼。他的双腿已经被炸断,粗糙的胡须张扬在坚韧的脸上。 这位中校营长在清醒的伤兵中职位最高。他望着杜长官那冷峻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说:“杜长官,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打仗,丢下伤兵,就等于瓦解部队战力,可是,关照了我们这些伤兵,就等于全军覆没啊!我们实在是走不了了,但我们要用惊天动地的奇迹,制造出无形的战力!” 杜聿明望着这位战将,依然不吭声。 赵营长慨然挺起了胸脯:“杜长官,腊戌是我军的战略支撑点,拥有大批的物资,我们恳求,杜长官恩准50桶汽油,我们1500名伤兵,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铸造强大的中华神灵,威慑倭寇,振奋我军!” 作为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杜聿明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郑重地向赵营长行了一个军礼…… 热带的阳光,像一条条毒蛇,残暴地扑向堪迪佛塔下的医疗站。被毒日行将煮熟的中国伤兵,或被搀着,或被抬着,慢慢向着医疗站的中心聚集。医疗站周围,列着一队队严整的宪兵,在他们眼前是一桶桶美国的高标号汽油。 作为伤兵队的总指挥,中校营长赵昌乐自然坐在伤兵们的中间。他喝了一口威士忌,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又像有了什么心事。 “把侦察排的上士班副花舌头给我找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瘸腿的士兵。他尖尖的光头,咪咪的小眼,变长的嘴巴不停地蠕动着,而且嘴巴一动,那耳朵也跟着煽动,看上去很滑稽。 “啥事,营长,都啥时辰了,还有功夫啦交情。”花舌头名副其实,油腔滑调。 赵营长并没用正眼看他,先是卸下自己的手表,然后掏出一把不锈钢的勃朗宁小手枪,一并递给了他:“拿上,赶快给我滚!”“你的话管用吗?”花舌头用挑衅的语气问道。“外边可有宪兵呐。你想让我早死呀,一枪让人家给崩了呀?” “滚你妈的吧!”赵营长随口骂道。“我的枪,宪兵队长认得,他曾在我手下当过排长。” 花舌头刚想走,赵营长又喊住了他:“过来!” 等他凑近,赵营长变换了口气,跟他嘱咐道:“出去后,换上便衣,跟着难民走。你小子要争取回国,到我老家,杨家寨。你看中的那个骚娘们,就在我老家。帮我给把儿子给养大。谢了,狗日的!” …… 当花舌头一拐一瘸地走出了四五里山地时,忽听得“嘭”地一声闷响,只见堪迪佛塔方向升腾起了一股股灰色的浓烟,随之,还传来了零碎的枪声…… 他震惊了!尽管他是刚从那儿逃出来的,可眼前那悲壮、苍凉的一幕像一记重拳,狠狠地向他袭来,他踉踉仓仓,难以自制,泪水从心底喷涌而出。 这可是世界战争史上数量最多的一次伤兵自焚啊! 堪迪佛塔方向的滚滚浓烟,在缅北连绵不断的群山、浩瀚无边的森林上空弥漫着、升腾着…… 花舌头仰望着,心中竟泛起了一丝苦笑…… 三、好色的勤务兵 花舌头是肖河飞的艺名,他原本是唐山派的练家。这个派别有点儿北京天桥艺人的来头,街头巷尾,先以花拳绣腿招惹人气,然后巧舌如簧,兜售叫卖,逼急了,也能来点真功夫。花舌头学的是唐山派的武艺,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山东汉子。他老家是贴在胶济线上的南流镇,东临胶莱河,西靠潍水河,勉强算是胶东半岛上的人。两年前,胶东闹水灾,20岁的花舌头背着个灰不溜秋的破褡裢,云游四方,开始了自己的江湖生涯。在湖北衡阳的岳屏书院,正在练摊卖艺的花舌头,引起了一个军官的注意,等他收摊时,军官啪地扔给了他一枚银元。看到这枚闪闪发光的银元,花舌头不禁一惊,因为看客通常都是赏他一枚铜板,而这一枚银元也太贵重了,论吃的,它能买一袋子大米,论穿的,它能购一身好衣裳。花舌头实在是受宠若惊啊。但他在捡这枚银元时,军官“哈哈哈”大笑起来: “小子,这钱就这么轻吗?” 花舌头知道是套,赶紧住手。别看他闯江湖不久,尖尖的脑袋里却尽心眼。于是,他赶紧起身,恭敬地跟那军官套开了近乎: “长官,听口音咋这么熟呢?” “老子是山东的。” 听军官这么一说,花舌头顿时一脸笑花:“哎呀,老乡啊。我,东靠青岛、西靠潍县,南边就是沂蒙山。” “老子正是沂蒙山的。” 军官歪着头,掐着腰,审视着他,又说:“本来,老子看中了你的拳脚,想让你进我的侦察排,让你这么一喊老乡,把老子的感情给喊出来了。怎么样,跟着我吧,给老子当勤务兵去。” “长官,我可不是当兵的料。散漫惯了。”其实,他真正不愿当兵的理由,就是怕打仗。谁不清楚,打起仗来,倒霉的就是当兵的。 这位军官并不急躁,他就势坐在花舌头跟前的一块石头上,低声说道:“你这个小老乡,真不识抬举。老子是国民革命军第5军骑兵补充团的,就一直驻防在这衡山周围,日本人离我们还远着呢。再说,你给我当勤务兵,还用到前面去拼命吗?” 说着,他又掏出一块银元,扔到了地下:“愿意的话,这两枚大洋都是你的啦。” 花舌头终于没经受住白花花的大洋的诱惑,跟着军官走了。 骑兵补充团就驻扎在衡阳西南郊外,那名招录他的军官就是中校营长赵昌乐。这个赵昌乐,老家是沂蒙山区的,但闯关东已有多年,曾在于学忠司令手下干过警卫排长,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和武汉大会战,在半年前的昆仑关战役中,他身中两弹,伤愈后奉命到后方招募兵马,组建骑兵团的一营。 作为勤务兵,花舌头除了为赵营长跑前跑后,还有一项新的任务,这就是照顾赵营长的夫人。按照职务,赵营长是没有资格带家属的,但他负伤后,上司考虑到他的夫人干过护士,就托人把她给接来了。营长夫人小营长六七岁,叫高丽,她在南满铁路局卫生所期间,被一身豪气的赵昌乐看中,就托人去说媒,可在南满铁路经常跟中外高级职员打交道的高丽看不上说话粗鲁,性格暴躁的赵昌乐,一口回绝了媒人。当时,赵昌乐尽管是个小排长,却是51军军长兼河北省省长于学忠的贴身警卫,给他支招、帮他说话的自然很多。不久,南满路局的日本人主管就招高丽谈话,他拐弯抹角,透露了两层意思:虽然中日难免一战,但在军方尚未行动之前,我们日本人的企业尽量处理好跟中方军方的关系;如果高丽小姐一再拒绝那名中国军人,日本方面将考虑解除与高小姐的劳动关系。结果在日本上司压制下,年仅16岁的高丽被迫嫁给赵昌乐。更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儿子刚刚出生,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了。高丽作为抗日军人的家属,为了防遭日本人迫害,自行离职,进了伪满洲国的一家教会医院。 花舌头自从见了高丽,果然体会到了赵营长为什么被她所迷。说真的,高丽个头一般,脸蛋儿也没有特别动人之处,但有两点却能拨动男人心弦,她的眼睛对着你时,就像流淌的清泉在搅动着一汪碧蓝的深潭,引诱着你情不自禁地想往里面跳,哪怕是淹死。再有,她走起路来,那细腰儿就如同一个柔软的甩把,左右摇曳着两团圆润的屁股,当那两撮肉团儿通过衣封流露出瞬间的空隙时,男人就会忘记了眼睛,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转换成了坚硬的利器,总想迅速填补她那梦幻般的空间。这真是苍天造就的一个万人迷啊! 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花舌头从如醉如痴到痴心妄想,又从痴心妄想到忘乎所以,渐渐,他情不自禁地超出了“照顾”她的范围——在她一次如厕时,他偷偷爬上了墙头……她惊讶地发觉了他,却只是赶紧掩起了下身,并没有吱声,但他的举动,被另外一个勤务兵也看到了。 花舌头认为这次完了。营长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上次一个安徽兵偷吃炊事班的腊肉,让营长一脚从石阶上踢下,连翻了十几个滚,躺在床上一个多月才恢复过来。 可这次,营长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把他打发到了侦察排,还给了他个上士班副的职位。起初,他不清楚营长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营长一次大醉后,他才明白了营长的如意算盘。营长在那次醉酒中,曾跟几个好友说:“花舌头,我恨不能劈了他!可是,一想到我的儿子,我就忍了。我三代单传啊,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替我照顾我那儿子啊。这家伙不是喜欢我那娘们吗,就留着他给我当棋子。这个狗日的花舌头,不但嘴皮子讨女人喜欢,还有一番武艺,将来,老子有用他的一天。” 所以,他明白,这次营长为什么单独放他一马。 四、遭遇缅甸刀客 然而,花舌头也清楚,要想逃出缅甸,不是那么容易的! 且不说尚未痊愈的伤腿,也不说茫茫无边的深山老林,单就面临的敌人和对手就足够他应付的了。 日军就不用说了。他所处的缅北地区,除了缅族,还有克伦族、掸族、佤族、回族和果敢族等,其中果敢族就是我们汉人,是300年前退居缅甸的明朝军人的后代,约有十几万之众,占据着大片的缅甸疆土,跟缅甸土著的地盘争夺持续不断,狡猾的日本人通过教唆、收买等手段,利用历史矛盾,造成了土著,尤其是掌控上层的僧侣、头人和寨王对中国远征军的仇视。因此,可以这么说,他虽免遭一死,却又身陷绝境。 天色已晚,山风悲鸣,阴霾披离,花舌头右手握枪,左手柱棍,沿着一条山路,朝着东北方向艰难地行走着。他认为,那个方向就是自己的祖国。途中,左腿的伤痛不是的折磨着他,可他顾不上这些了,因为他清楚,必须在行进途中找到一身便装,然后直插中缅公路,混入难民群中,不然,他或将被日军捕获,或将命丧这茫茫的山林。 缅甸又称“金塔之都”,到出都有佛塔。借着微弱的星光,他隐隐发现了一座塔尖,轻手慢脚地靠上前去,果见山腰之间有一座不大的寺庙,在寺庙后面耸立着一座尖圆的塔堡。他潜下身子,拨开眼前的树枝,朝着寺庙那边张望。忽儿,一阵隐约的铃铛声吸引了他,循声探去,从寺庙里走出了两个人,牵着一匹戴着头铃的小马。在入缅甸之前,他们不但进行了系统的敌情教育,还学习了缅甸的风土人情。从眼前的情景来看,这是给寺庙运送食粮的马帮,而这些驭手都具备相当的自卫能力,有的甚至是武林高手。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没有刀马功,休吃马帮饭”。但花舌头又清楚,今晚夺取便装的机会恐怕就这一次了,因此,在生与死的平衡中,他选择了冒险一劫。 也巧,两个马仔的回程,正是他的来路。于是,他紧了紧腰带,倒退了一截儿,卧伏在了一块山石之上,这样就可以居高临下了。伴随着“叮铃铃”的马玲,两个马仔一前一后走来了,虽然屡经战场,此刻花舌头心里还有有几分紧张。他在考虑两个迫切而又现实的问题:要不要开枪?用中国话还是用缅甸话?答案很快就从心里生出来了:尽量不要开枪,因为寺庙里的僧侣有火枪,把他们招来可就完了;不能说缅甸话,因为自己战前学的那些简单会话,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思,再说,在缅甸北部,汉话是很普及的。 当马仔走近时,花舌头闪现出来的方式也很格外——他像对待老朋友似的,从巨石上忽地站了起来: “朋友,我等你们多时了。”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两个马仔也没有惊慌,前头那个勒住了马,扭头打量着他,后头那个也止住了步,只是刷地拔出了腰刀,通过渐亮的星月之光,花舌头看到了鼓板形状的刀型。他断定,这是两个佤族马仔。根据战前教官的训导,佤族毛哆哩(小伙子)一是崇拜英雄,二是讲义气,因此,花舌头想起了特殊的抢劫方法。 “朋友,我这里有块夜光表,想换你们两样东西。” 说着,他亮出了那块萤光闪闪的手表。 两个马仔并不说话,依然那么沉静地望着他。 “一是你这匹小马,再就是换你们一身衣服。我的这套军装,也给你们。” 这两个马仔就是怪了,任凭你怎么说,就是不吭声。 花舌头明白,降服他们还欠火候。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忽地一个大鹏展翅,跳到了两个马仔中间,他忍着伤口的疼痛,腾空而起,“啪啪”两个二踢脚,当落地的一瞬间,又双手撑地,“唰”地一个360度的扫堂腿,整个动作大气磅礴,一气呵成。那两个马仔看傻了,领头的那位赶紧松了缰绳,后头的那位急忙脱开了衣服…… 花舌头的一套江湖把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六、最具戏剧性的一幕 过了检查站,花舌头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他快马加鞭,在浩浩荡荡的难民群里不断地超越。 在临近国境线的一片路边树林前,他发现日军设立了一道警戒线,不让难民们靠近,再细查看,从公路到林地的一条窄道上,留下了明显的坦克履带痕迹以及马蹄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刚才见到的日军装甲部队以及马队不见了,他们一定就隐蔽在森林里。受过野战训练的花舌头很快就断定,日军潜伏起来,一定是等待什么时机,然后猛然杀出。但等待什么时机,他还不清楚。 他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不停地拍打着马屁股,朝前奔窜着。凭着战斗经验,他预感到这一带将有一场大战,觉得离开的越早越远越好。 连接中缅边境的唯一通道就是怒江上的惠通桥,这是一座铁索吊桥,东西205米。当花舌头靠近了西边的桥头,看到车辆、人流已经挤成了一团。骑马是不行了,反正回到国门了,马的作用也不大了,干脆,他从马鞍的内槽里摸出了手枪,插在了腰里,然后松开了缰绳,独自朝前挤去。 凭着敏捷的身段,他就像一条泥鳅,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很快就踏上了桥板。这时,他才有心回头观望。原来,西边的桥头上之所以这么拥挤,是一辆装满货物的大卡车在那儿被人群挡出了,过去了三个中国士兵维持持续,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会。大卡车拼命地按喇叭,前面的难民就是不让道。这时,从大卡车的驾驶室里跳下了一个武武大大的人,他穿着长袍,像一个官僚资本家,在吆喝难民不管事儿的情形下,资本家朝着维持秩序的一个上士发起了脾气:“妈的,你是干啥吃的!” 那上士本来就一肚子委屈,用长枪指着资本家骂道:“妈了个巴子的,就你这条死狗在挡道,还不快刹车!” “你敢骂我?”资本家伸手就要打上士。 听口音像是湖北人的上士也不示弱:“妈了个巴子的,你算个什么玩意!” 这时,已经上了桥的花舌头冲着他们大喊一声:“别吵了,日本人来了!” 一听这话,上士更急了,他二话没说,朝着资本家“嘭“地就是一枪,那个资本家一头栽倒了。 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偏偏就在这时发生了:上士的枪一响,桥头上有十几个穿便衣的汉子也亮出了短枪,朝着维持秩序的三个士兵开了火。从那短枪的沉闷声和缓慢的射速上判断,那些便衣用的是日军的“王八盒子“,这是一种性能低劣的手枪,显而易见,便衣是日本人,是冲着大桥来的。也幸亏“王八盒子”射速慢,对周围的难民不能形成强大的威慑,所以桥后头的难民一听到枪声,拼命地朝后退,一下子把日军便衣给挤挡住了,而桥前头的难民在枪声逼迫下,纷纷扔掉了行软,只顾逃命了,这一来,过桥的速度就大大加快了。也正是借着这股劲儿,花舌头顺利奔过了大桥。当他刚刚缓过一口气来,守卫大桥的一个中国上尉已经在桥头堡架起了两挺机枪,将大桥封了,并下令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炸桥导火索。 当看到导火索“吱吱”地冒起了青烟,花舌头一颗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 伴随着一阵轰鸣,惠通桥从中间炸断了,飞腾而起的除却滚滚的浓烟,还有铁索、桥板,以及难民的肢体,这是多么残酷的战争场面啊! 更为惊险的是,过了没多久,日军的快速纵队就赶到了桥边,但面对着波涛汹涌的怒江,他们只有望江兴叹了。 发生在惠通桥上事情,曾把蒋介石、罗斯福和丘吉尔都给吓了一跳。由于对日军进攻速度的错误估计,宋希濂的援军尚在奔赴滇西的途中,守备中缅边境的仅仅是些不堪一击的零散杂牌部队,如果没有那位湖北上士激情的一枪,让日军便衣队夺去了惠普桥,日军的快速纵队就会奔涌而过,直捣毫无防卫的昆明。占领了昆明,中国抗战的国际援助动脉就被割断了,同时,城都、重庆等战略要地也就在日军的窥探之下,这样,中国抗战的历史有可能要重写。 因此,惠普桥上那个上士的一枪,也成为二战史上最有戏剧性的一枪。 七、伤兵反了 返回祖国后,花舌头搭乘军用给养车来到了昆明的中国远征军后方基地。在一个叫双凤茶厂的地儿,他与三十多名死里逃生的远征军伤兵会齐了。这里面就有他崇拜的敌情教官罗中尉。 茶厂是沿着山坡建造的几排木板房,主要生产云南的沱茶,据说是往英美出口,换取奇缺的外汇。茶厂生产照旧,只将一排平房和几间大仓库借给了军方。负责管理伤兵的是一个中国上校军务官和一个英军中校,因为这里还收容了十几个英国和印度的伤兵。 令人愤慨的是,在自己的国土上,中国伤兵却成了下等人,他们三十几个人拥挤在一间大仓库里,睡地铺,吃大锅菜,而那些英印伤兵,住在平房单间里,木制床,吃小灶,还有牛奶和咖啡。 云南沱茶,尤其是用普洱来料加工的,奇形怪状,有大有小,喝着虽然幽香绵长,养胃滋肾,却需要堆积起来,费时氧化,在这一过程中,挥发出来的气味是不能久闻的,否则,云南普洱茶的伟大形象就在你心里轰然坍塌了。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别人睡在沱茶旁边气恨交加,花舌头瞅着它们,却美滋滋地笑了起来,笑得别的伤兵莫名其妙。罗中尉把他叫到了外边,悄声问他:“怎么回事?” “没事。”花舌头像是故意卖官司。 “什么没事?”罗中尉采着他的肩膀说道。“别忘了,我可在日本接受过特工训练的。” 没办法,花舌头只好跟他交了底儿:“罗教官,看着那窝窝头模样的沱茶了吗?” “怎么了?” “嘿,罗教官,我正愁着这把小手枪没处藏呢。”他拍了拍掖在腰间的那把勃朗宁小枪。 “噢!”罗教官明白了,他沉思了一下,又问他:“你真想带回这把枪去呀?” “营长的遗愿,我不得不从吧?”花舌头反问道。 “哼!”罗教官冲他一扭鼻子。“恐怕不单单是遗愿吧?” 花舌头故意挤着一只眼睛,想逗弄罗教官一下,可罗教官却说:“收起你这套吧。我不喜欢嬉皮笑脸的。告诉你,这事,唯你我所知也就罢了。上峰猜想你带不回这把枪去,等着你主动上交呢。” “等他妈的去吧!”花舌头骂道。 “真是一个地痞!”罗教官扭头走了。 食宿的不公,仅仅是中国伤兵的小小愤慨。更大的愤慨是在抚恤待遇上。按说,这些能够自己退回来的伤兵,伤势都稳定了,领取了抚恤金就该走人了,可就在他们领取抚恤金时,传来了一个让他们备受侮辱的消息:那些英印伤兵的三级抚恤标准分别是5000、3000和1000英镑,相当于中国的10万、6万和2万法币;中国伤兵的三级抚恤标准却分别是100、50和10法币,差距达1000多倍啊! 因此,中国远征军伤兵拒领抚恤金,用滞留不散,集体表示抗议。 在伤兵营里待了没几天,花舌头就急了,他也想领取更多的票子,可更想的是比票子还迷人的那两页屁股。 所以,当伤兵与上校军务官闹蹦了时,花舌头就从中这边劝劝,那边说说。上校为他的不辞辛劳所感动,真诚地对他说:“肖河飞,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一个执行者,不是决策人物。再说了,我们的国情,能跟人家英格兰相比吗?这样吧,念你这般热诚,我就擅做主张吧。上头刚刚拨给财务处一批银元,我按照同等数目,将法币换作银元,这样总成了吧?加码,是不可能的。” 花舌头觉得达到了自己的底线,就对他说:“我看行,走,咱跟弟兄们谈谈去。” 到了伤兵居住的茶库,跟随在上校一边儿的花舌头,朝着那些躺在地铺上伤兵们拍了拍手:“各位,都起来,上校有新消息宣布。” 一些伤兵赖洋洋地爬了起来。一个斜眼头上扣着一顶军帽,一边朝前靠着,一边发着牢骚:“奶奶的,每回都是新消息,每回都他妈的泄气。” 罗中尉军容整洁的站到了花舌头跟前,冷冷地指着自己说:“上士,谁给你的授权,来指挥一个中尉的?” 上校却谦和地向罗中尉解释道:“罗教官,误会了,误会了,不是让他指挥,只是让他随便招呼一下。” 他虽然军衔上校,但管理伤兵,还必须耐住性子,不然引发了伤兵骚乱,那可就问题严重了。所以,每支部队管理伤兵的人,都得好性子。 上校清了清嗓子,对眼前的伤兵说道:“同志们,弟兄们,兄弟实在无能,弟兄们这般焦虑,兄弟却一次次让大家失望,羞愧难当,羞愧难当啊!兄弟经四下讨教,拿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当他的“银元方案”刚刚宣布,斜眼就带头骂开了:“少拿我们当猴耍!银元是比法币管事,可一块银元,能顶一千英镑吗?都他妈的一起出生入死,英国人就那么值钱呀?” 罗中尉挺着身板,也一板一眼地对上校说道:“如果没有英军的先例,我等怎么也是好说的。可抚恤之差也太惊人了,一千多倍啊!中英国力有此差距吗?” “那就再协商,再协商。”上校边说边退,罗中尉却示意他留步:“上校,弟兄们不是故意难为你,也清楚你受到的难为。既然你诚恳地以银元安抚,我等也可作出让步,具体数目待合议后让这位上士告诉你。”他指着花舌头说。 上校一走,斜眼就冲着花舌头骂开了:“你他妈的算个球?狗腿子似的。” 而罗中尉这时却又护开了花舌头。他对斜眼说:“兄弟,作为伤者,急于回家,合情合理。当着上校,鄙人厉声斥责,乃故意所为。也只有暴露我们的蛮缠,他们方予以正视,你说呢?” 当花舌头把伤兵议定的方案报给上校军务官时,他的眉毛又皱紧了:“英军的五百分之一!” 他又对花舌头说道:“兄弟,按说这个要求不算甚高,可上司批复的可能,微乎其微啊。好吧,兄弟这就上报。总共3600块大洋。财务处足有。但愿苍天开眼。” 这些日子,他也被伤兵缠得心力憔悴,恨不得抚恤问题迅速解决。 但,伤兵们满怀期望地等待,却又是一次失望! 伤兵们绝望了,震怒了!眼看一件伤兵骚乱就要爆发。这时,花舌头却想出了另外一个主意:“闹事,结局是两败俱伤。与其这样,还不如咱把这笔抚恤金给偷来。多了咱不偷,就偷他3600块银元。” “偷?”罗中尉似乎不屑一顾。“这是革命军人所为吗?” “罗教官,你就别玩高雅了,都这个火候了,你再玩高雅,弟兄们就号在这里吗?他们不怕你这样号着,不就是管你几顿饭吗?可是,家里还都有老老小小,牵挂着咱们呢!” 罗中尉思忖着花舌头的话,低头不语了。 这当儿,斜眼走过来,拍了拍花舌头的膀子:“兄弟,这偷,有那么容易吗?财务处设有游动哨,里面还有保险柜,咋偷?还有,你偷了,往哪儿逃?” 花舌头先朝外打量了一眼,然后将又光又尖的脑袋伸到了几个伤兵跟前儿,低声说道:“咱先反着说吧。这逃,太监(简)一个蛋(单)了,每天晚上,从巫家坝机场到内地的卡车源源不断,就从咱门前走,咱爬上去,第二天一睁眼,就到了天边了。为了区区几千块银元,谁去追赶?追赶上又怎么的?只要咱不多偷。” “妈的,你快说怎么偷吧。”斜眼跟几个伤兵已经有了兴趣。 “这更不难。”花舌头瞟着罗中尉说:“只要罗中尉出面,把哨兵给绑了,里头的事儿我来办。木板房,一撬就能进去。至于保险柜那玩意,更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你不是吹吧?”斜眼有点不太相信他。 “真的!”花舌头解释道。“你们都知道,我是个闯江湖的,在河南信阳,曾跟一个修锁匠一块出摊,有一次,他脱臼了,痛得嗷嗷直叫,我三下五除二,给他理整好了,为了感激我,他就教了我几招。你们知道不?河南信阳这地儿,出盗墓贼,也出制锁匠,封箱封柜的花旗锁,就出这儿。所以,开那玩意,小菜一碟。” 亚热带的夜晚,雾气弥漫,月光昏暗。罗中尉带着四个随从,朝着后排的财务处走去。在附近游动的哨兵对了口令,就被罗中尉喊到了跟前,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两个伤兵就堵住了他的嘴巴,并将他捆绑了起来。随之,花舌头撬开了财务处的房门。有意思的是,花舌头准备的开锁工具并没派上用场,粗心的财务官忘记了锁保险柜。花舌头打开了保险柜,跟另一个伤兵数点了36封银元(每逢100枚),留下了一个收到条,立马就撤了出来。 蜿蜒的山路上,一辆辆罩着帆布的军用卡车驶来了。伤兵们分发了银元,各自寻找了有利地形,单等着卡车的到来。 他们清楚,这些从巫家坝机场往大后方运送战略物资的车队,一般在前后勤务车上安排武装警卫,其它车辆上只有正副驾驶,况且,这些汽车兵即便发现了偷偷搭车的伤兵,也不会有什么威风,因为在战争年代里,谁愿惹怒怨气冲天的伤兵? 车队来了,大家分头行动了起来。罗中尉瞅准一辆十轮大卡车,一个跳跃就翻进了后车斗,他刚落下,竟发现花舌头也跟随了上来,而且这家伙的身上还多了一个背篓,不用问,那里面放的是沱茶。 在后车厢里,花舌头悄声问罗中尉:“罗教官,你到哪儿去?” 罗中尉迟迟不吭声,憋了半天,才对他说:“问那么多干吗?” 花舌头望着他,暗暗骂道:这个王八蛋,我越尊重他,他越拿自己当干粮,真他妈不识抬举! 八、伤兵与卫兵刀枪相见 汽车在云贵高原上隆隆地行驶着、颠簸着。 车厢罩着帆布,月光却能悄悄地从缝隙里溜进来。花舌头借机打量,是大半车厢的木箱。 他伸手摸了摸腚底下的,在猜想着什么。 “不用摸,美式markii手榴弹。”坐在木箱上的罗中尉随口喊道。 花舌头不太服气,打开了腚底下的木箱,果真是甜瓜模样的美式手榴弹。 但他不明白,罗中尉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咋就这么孤傲呢?难道有本事的人都这样吗? 天,蒙蒙亮了,车队,突然停了下来。 花舌头悄悄打开了一道帆布缝儿,发现一个上尉带着几个挎加兰德步枪的警卫从车队前头走来,到了车队中间,上尉操着东北腔,喊道:“检查物资,准备早餐!” 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的几十个驾驶员开始照令行事。 花舌头一想坏了,这一检查,伤兵们岂不就暴露了吗? 而罗中尉并不惊慌,他整理了一下军装,从容地跳下了车厢。花舌头也跟着跳了下去,但临下车,顺便拿了一枚手榴弹。 罗中尉一跳下车,其他伤兵也纷纷跟着跳了下来,嗬,这帮伤兵顺手牵羊,有抱m1918轻机枪的,有握斯普林菲尔德步枪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从车厢里呼啦啦跳出了这么多军人,汽车兵们起初还紧张了一阵儿,但在富有战斗经验的上尉示意下,汽车兵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高个上尉走到罗中尉跟前,罗中尉首先敬礼,上尉还礼后问:“瞧你们这样,不像逃兵呀。” 罗中尉却答道:“是逃兵。” 正当上尉惊讶着,罗中尉才补充了一句:“从缅甸逃回来的伤兵。” 然后他的左手掏出了《军官证》:“第5军情报处中尉参谋罗江海。” 上尉并没接《军官证》,而是友善地向他伸出了右手:“中国陆勤基地运输大队上尉连长汪洋。” “你们这是?”汪上尉指着眼前的伤兵问道。 未等罗中尉回答,花舌头抢先了一步:“这不,伤的伤,残的残,要回家了,为了节省上峰发得路费,就不打招呼,借你们个光。” 汪上尉扫了伤兵们一眼,朝着罗中尉轻轻地笑了:“瞧吧,你们都自己武装起来了,只可惜啊,车里枪弹是分离的,弟兄们拿着这些大家伙,管事吗?还不如这位兄弟,一颗威力无比的手榴弹。” 让他这么一说,花舌头赶紧将握在胸前的手榴弹藏到了身后。 沦落到这种地步,罗中尉觉得有些羞辱,他含含糊糊地跟汪上尉解释道:“古往今来,伤兵可不是好带的呀。” 汪上尉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又附和道:“也不是好惹的呀!” 说着,他一挥手,自己的手下立刻跟伤兵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双方依然互相提防着。 为了尽快化解这种局面,汪上尉不紧不慢地说道:“情报处的杨处长……” “杨兆明,奉天人,黄埔六期。”罗中尉答道。 汪上尉狡黠地笑道:“罗参谋误会了。我不是试探。因为他是我的奉天老乡。” 在心里有底后,他的眼角一扭,手下的人立马就收起了严阵以待的枪械。 有道是“会看的看门道”。罗中尉禁不住由衷的赞叹:“想不到啊,汪上尉的运输兵竟然如此临危不惧、训战有素啊!” “哈哈。”汪上尉自谦一笑。“哪里,哪里,跟你们一线勇士无法比拟。我们这些兄弟们虽然常年在后方,却也参加过淞沪抗战、武汉会战,第三次长沙会战的铠甲,还没卸完呢。” “佩服,佩服!”罗中尉真诚地抱起了双拳。“第三次长沙会战,可以说是中国对日本的最大完胜啊,震惊了世界呐!” “那是人家薛岳总司令的功劳,兄弟不敢妄谈。” “这就怪了,一场大战下来,功劳总是记在一个人身上,那几十万浴血奋战的士兵呢?那一百万奋力支前的民众呢?” 罗中尉这番话,让汪上尉对他有了重新认识:这位军容整洁、神色清高的中尉,表面上无波无澜,实际上却惊涛骇浪,锋芒毕露。经验告诉他,对这种人应当顺着、哄着,不可过于跟他较真,否则只能是找些气生。想到这里,他朝着一个少尉喊道:“司务长,多加一些米,再开一些牛肉罐头,与伤病员同志一起早餐。” 然后他又谦逊地对罗中尉说道:“罗参谋,要唠嗑,咱放到路上,先吃饭好吗?” “我们交伙食费。”说着,罗中尉拿出了一块银元。其他伤兵见状,也纷纷掏出了一块银元。 汪上尉不失东北人的爽快,对少尉说道:“好吧,司务长,既然伤病员同志这么信任我们,这些天,就让他们跟我们搭伙吧。” 他又认真算了算:“看样子,你们都是想通过敌占区回家的,这样,也只有到湖南的洞庭湖一带走水路,旱路不行,都是交战区。我们正好给第九战区补充装备,到沅江县,那里就靠洞庭湖。我们从这里到沅江,有三四天的路程。这么些天,我们一切全包圆,就每人收你们一块大洋吧。” 伤兵们感到很合算,嗷嗷地叫了起来。 早餐过后,伤兵们跟着汪上尉登上了一俩勤务车,这是一辆十轮大卡车改造的,三十几个人在一起,并不拥挤。 在行进途中,汪上尉向伤兵们传授着通过敌占区的经验:“这小日本,打的是以战养战,所以,对进入他们控制范围的中国人,有两种审查不严,一种是医生,民生需要呀,再就是带着货物的商人,就像这位兄弟。” 他拍了拍花舌头背着的竹篓,对大伙说道:“你们到了沅江,除了换便装,最好买些茶叶、腊肉和土布什么的,带着这个进敌占区,再加上你们的‘良民证’,一路上不会遇到多大麻烦的。” “と主張ふりビジネス?私は参照してください。(非要装成商人吗?我看不一定)”罗中尉炫耀性地甩出了一句日语。 汪上尉知道自己多嘴了,先是歉意地对伤兵们说道:“当然,你们是有作战经验的,又有罗参谋的亲临指导,我只是建议,抱歉,建议。” 之后,他又含着笑对罗中尉说道:“私は、あなたが確実に多くのオプションを指定してお勧めします。申し訳ありません(我仅仅是建议,您肯定还有更高明的办法的。抱歉。)” 这一来,伤兵们都很震惊,尤其是罗中尉,那光芒四射的傲目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他红着脸,问汪上尉:“汪连长,你的日语很标准,你也留过洋吗?” 汪上尉昂首笑了:“我哪里留过洋呀。十一年前,日本不是在东北鼓捣出个满洲国吗,我也成了他的子民。在那里,日语是进学堂的,兄弟我也被迫学了几年日语。当然,跟罗参谋纯正的京都口音相比,我这是瞎胡闹。哈哈哈。” 罗中尉觉得找回了面子,自得地说道:“谦虚,汪连长谦虚了。 九、太阳旗下的汉口码头 经过三天四夜的跋涉,他们终于到达了沅江县城。根据汪上尉的建议,伤兵们四散而去,买便装、购货物,然后去了连接洞庭湖的河边,寻找着适合搭乘的船只。 花舌头原本就是跑江湖的,所以白褂黑裤一落身,活脱脱就是一个引车卖浆之卒。就在他信步河边寻找船只时,罗中尉的出现让他甚为诧然:他戴着黑色巴拿马帽,煞白的衬衣套着黑色的马甲,下面是黑色的西裤,左边夹着棕色的大公文包,右边胳膊上搭着黑色的上衣,从装饰到派头,都像一个高级职员,如果再戴上一副金丝眼镜,那就更有说头了。 遇见了花舌头,罗中尉形同陌人,连头都没点,就奔向了一条挂着风帆的大船。别的伤兵都选小船,他却偏偏选条大船,这里头有什么名堂吗?花舌头并不傻,用一支香烟,收买了河边的一张人嘴:“这些子大船,是专门跑汉口的,那块的鬼子官儿爱吃洞庭湖的冰鱼,而洞庭湖的冰鱼尤以沅江河道的最有名。” 花舌头摸着尖尖的长脑袋,琢磨来琢磨去,突然下定了决心,跳上了那条大船。 风帆船顺流东下,第二天下午就到了汉口码头。出港时,花舌头看到日本人在栅栏外设立一个检查站,左边是汪精卫政府的青天白日旗,右边是日本的太阳旗;检查口处,站着两个鬼子和四个皇协军。 这条大船仅仅搭乘了十几人,罗中尉走在中间,花舌头跟在后头。轮到罗中尉,一个鬼子军曹端着大盖枪问他是干什么的,罗中尉傲慢地用日语说道:“禁煙は、最初に武器を片付け役員を依頼した(士官,先收起你的武器。)。” 军曹知道来者不善,唰地收起了步枪,但依然盯着他。 “してください、非下士官ています(请你过来,士官。)。”罗中尉等他靠近,故作神秘地对他说道。“あなたは、我々3枚のカードのジハードを知っていますか?政治、経済、軍事が続きます。私は重慶の金融市場を調査するため、中央準備銀行南京経済情報部、陸軍によって送信さです。あなたのサンプルを表示するに必要な(你知道我们的圣战有哪三张牌吗?政治、经济,其次才是军事。我是南京中央储备银行经济情报处的,受军部派遣,到重庆调查货币市场。你需要看采样吗?)?” 说着,罗中尉轻慢地打开了公文包,从里面露出了一些现钞来。他又对军曹说道:“あなたも"証明書なし刑事の中国人が私を確認する、ここで次の場合以外は、役員を依頼した(士官,如果你按照中国公民来审查我,这里也有《良民证》。)。”当罗中尉的《良民证》仅仅露出了冰山一角,那个军曹就友好地挥了一下手:“てください(请!)!” 但罗中尉并不就此满足,他指了下后头的花舌头,对军曹说:“それは中国のビジネスマンは、私のすべての方法を大事にする彼が渡すせてください(那个中国商人,照顾了我一路,请放他通行。)。” 军曹二话没说,朝着花舌头一招手。由于不懂日本话,花舌头吓得正想办法呢,这当儿,罗中尉向他喊道:“肖河飞,你可以过来了。” 过了鬼子的检查站,花舌头悄声问罗中尉:“罗先生,你玩的什么名堂?” 罗中尉仅仅一笑,就是不做解释。 到了汉口火车站,两人买了火车票,花舌头才觉得罗中尉有些蹊跷:他原籍郑州,怎么买了去南京的票呢?莫非他……? 罗中尉判明了他的心思,将他带到了车站就近一棵僻静的树下,对他说道:“肖,刚才,我假扮得是南京中央储备银行情报处的。为什么?因为我叔叔就是那个处的处长。所以,我不怕鬼子查核。” 他又说:“我一家六口,罹难战火,唯我幸免。对战争,我憎恨透了!我赴南京,除却生计考虑,还有这次伤后的价值改观。战争,无论任何一方,无论如何掩饰,落难的永远是当兵的、普通者,受益的永远是当权者、高贵族。尤其是我们中国的伤兵,战前那一套,都是骗人的鬼话,你真的落残了,送你几束鲜花、给你一点抚恤,就大功告成了!中国的伤残军人大部来自农村,一个肢体障碍者返乡,找谁去?国民政府告知各地成立出征抗敌军人、家属优待委员会,如你、如我,原籍日军占领,你能去找日本人要待遇吗?” 他这些话,把花舌头弄得云里雾里的。他只想知道你罗中尉为何到南京去,别的不想多问。 “兄弟,不要着急,容我慢慢道来。”罗中尉很会揣摩别人,他示意对方就地一蹲,却独自挺立着说道:“我跑到南京去,要利用叔叔的关系,筹建一个伤兵抚恤基金会,恩惠中国的伤残军人。” 花舌头终于听出了名堂,他偏长而又贼亮的小眼睛紧急眨动了起来,疑问也随之出来了:“罗先生,不对呀,南京可是汪兆铭的汉奸政府啊,你去他那办个伤兵什么金?这不成了给汉奸办事了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罗中尉振振有词。“只要是给苦难的中国伤残军人办事,我就心安理得。” “可,可他们,你帮办的那些伤兵,是咱的敌人呀。”花舌头不解。 “曾经是敌人!但他们放下了武器之后,就是中国人,就是可怜的人!” 罗中尉又补充道:“敌人,经常是政治家的成语;有时还是时间的概念,你们家族几辈子前有没有敌人?难道到现在你们还把他们的后代当做敌人吗?” 花舌头被憋住了。但他总觉得不对劲儿,他在想着憋住对方的话。但他一时确实没想到好词儿。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有愧于江湖上的花舌头的英名,因此,便一振精神,咬起了死理:“不管咋说,罗先生,你给南京那方面当差,就是汉奸。” “什么叫汉奸?”向来就瞧不起花舌头的罗中尉,也可能等车闲了,也便来了辩论的兴致。“古往今来,主战主和,无非是两个派系,只要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国家,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民众,无论战还是和,都是无可厚非的。为什么非要将主和派弄个奸臣、给个汉奸的名号呢?这是现实的误解,历史的误读!” “别的咱先别说!”花舌头突然觉得抓到了一个理由,站起来说道。“蒋先生这边,是也死了很多无辜的平民百姓,但有一条呀——他没承认满洲国,而汪先生却把东北五个省给划出去了呀!这不是卖国吗?这不是汉奸吗?” 罗中尉傲慢地笑开了:“看来呀,你需要好好补习历史功课。二百年前,这东北五省本来就是人家的嘛。现在,人家把自己的嫁妆带回去,咱还贪婪什么?” “咱不懂嫁妆不嫁妆,反正汪先生要背个骂名。”花舌头倔强地僵起了脖子。 “历史上的骂名多着呢,但几百年一轮回,改过来的不是也很多吗?”罗中尉一边看着手表,一边跟他说道。“曹操,死后五百年是奸雄,又五百年是枭雄,再五百年,这不成了英雄了吗?” “曹操没卖国呀!”花舌头装了一肚子的典故,谈起这些来并不陌生。“秦桧,他就是过上一万年,也是个大奸臣、大卖国贼!” “那不一定!”罗中尉出语惊人。“秦桧本来就是替罪羊,皇家的牺牲品,当历史逐渐透明的那一天,结论不会是一概的。你就不动脑想一想吗?残害忠良,他一个宰相,有那么大权力吗?岳飞官居节度使,是南宋最大的武官,仅凭一个秦桧,能谋害他吗?主要是宋高宗赵构,担心岳飞迎回他的皇帝老子宋徽宗,所以授意秦桧残害岳飞,并嫁祸于秦桧,不然,南宋王朝怎么会在宋高宗死后就给岳飞平反了呢?” 花舌头刚要反驳,罗中尉一亮手表,说道:“快检票了,不跟你对牛弹琴了!” 十、盗军马 奔波了三天三夜,花舌头在鲁南的兖州火车站下了车。 南望孔子老家曲阜,北靠沂蒙山区临沂的兖州,地理位置并没用值得虚张声势的,但她却产煤,是地地道道的煤都,日本人因为看上了这个,一直把她当作战略支撑点来经营,驻扎着大批野战部队,属津浦线上的防备要地。 花舌头是下午走出的车站,呈现在他面前的除了东来西往的运煤车,再就是伴随着运煤车卷起的灰蒙蒙的煤尘。 要说日本人为什么叫鬼子,聪明!他们在小据点,都是弄个碉堡或大院什么的,你攻他守,攻久了,他的援兵也就来了,但防守兖州这样的平原要地,却就不一样了,他们沿着铁路,找了三个高地,修筑了带有防御工事的兵营,地下有秘密通道,呈三角形照顾,不怕你攻。而对待鬼子兵营外的县城,他们似乎就忽略不计了,仅仅派了一个小队把守,配属他们的无非是些保安团、警备队之类的东西。 花舌头先住进了城东城隍庙边上的一个马车店,掌柜的是个又矮又黑的眯缝眼,在这夏天里,仅仅穿着一条黑色的大裤衩,上头光着,露着就像黄泥墙皮似的圆肚子。掌柜的跟花舌头基本属于同类,舌头勤快。这不,在马车店沿街的柜台外边,花舌头问他知道杨家寨不,他一连甩出了三个“哪能,哪能,哪能呐!”然后才予以肯定:“哪能不知道呐!” “杨家寨,离这里百八十里,山着呐!知不知道啥叫山着呐?就是满眼里大山,一派山气。”他又告诫花舌头。“往后,你可不能提杨家寨,论名气,应当提孟良崮。杨家寨就在孟良崮东边七八里地。” 然后他又自问自答道:“到杨家寨是不?你得先上蒙阴,从兖州到蒙阴,敞篷车,三天一班,你尽管等吧。也好,我这马车店里大锅菜,一天三顿,饿不死你。想耍了,还有两个关东来的老娘们,把灯一吹,一个滋味。” “噢,忘了忘了。”他认真地检讨起了自己刚才的嘴漏。“你到了蒙阴,还白搭!杨家寨是……是什么呢?反正皇军、国军和八路军都在那里抢来抢去的地方,不通车。” 一听这话,花舌头的心头顿时冷了。他迫切地追问那掌柜的:“不通车,那怎么去?” “这是啥?”掌柜的两手“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双腿。“这不是11号专列吗?” 看来这是一个爱好开玩笑的人。 “当然,还有别的办法。”他一边瞟着街上,一边做着动作:,“一匹骏马,‘噔噔噔’,顶多半天,就奔去了。” 花舌头没好气地对他说:“你呀,朝哪弄马呀?” “那不现成的吗,皇军借去呀。” 随着他的眼神,花舌头果然发现一个瘸腿老鬼子牵着两匹东洋马一颠一颠地在城隍庙跟下遛达。 “你可别拿皇军跟我开玩笑。” 说着,花舌头故意装出了惶惑的神态。 掌柜的见他这样,也就收敛起了笑容,对他说:“我是只管你住店,别的咱管不过来喽。这兵荒马乱的,唉!” 见花舌头在仔细端详几百米外的老鬼子,掌柜的忍不住又说开了:“这个老鬼子,叫石黑右二,是台儿庄负的伤,本来,像他这种伤情,应当回国去的,可是江口队长觉得他老光棍一个,没依没靠的,就留下了他,让他当了专职驭手。每天早晚,这个老鬼子都要牵着这两匹战马来回溜达。日本兵为什么打仗厉害,死了,几辈子供养着,伤了,你啥也不用干,国家养着,据说,石黑的薪水,比江口队长都高呢。” 望着石黑,花舌头猛地有了一个主意…… 他买来一条宽大的束腰带,将临时用不着的银元捆绑到了腰上,然后又砸开沱茶,取出那把勃朗宁小枪,顶上火,扣死保险,塞在腰后,跳了跳,觉得挺利索的,这才躺到炕上,美美睡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一场小雨,给沸腾的煤城洗了一次澡,小城立马变得干净清新了。小雨一停,在炎热驱赶下,人们纷纷从居所里涌了出来,走到街头巷尾,寻找一些凉意。 也就在这时,人们看到了一个奇景。在东关城隍庙的门前,一个上穿白褂下穿黑裤的光头,就地画了一个圈,又摆上了十几个沱茶蛋子,然后他撑着马步,遥望长空,列开了射雕的架势,可手里啥也没有。 明白人一看就笑开了:练摊的来了。这开摊,有响开和闷开,响开就是敲锣打鼓,闷开就是列开一个吸引人的架势,等人们凑上来了,那才开始打场子、耍武艺。 这人凑得差不多了,花舌头却仍然不开摊,直到老鬼子牵着两匹战马远远地走来,花舌头才收起架势,双手作揖,转着圈儿打场子:“嘿,各位要问了?你这汉子,有毛病吗?跑到兖州来装什么大蒜? 哈哈,本人不是大葱,也不是大蒜,是胶东有头没脸的花舌头!这个要问了,你‘花’在哪里?好,就让你见识见识!来呀,练起来哪!” 他凌空就是四个连响“二踢脚”,围观的众人嗷嗷地叫了起来,就连二百米开外的两个把守城门的伪军也朝这边伸起了头。 那个遛马的老鬼子也停下了,人们给他让开了一个空儿。 花舌头见老鬼子来了,首先抱拳作揖:“太君,您一来捧场,花舌头我是一夜娶了仨媳妇——来劲了!接着刚才的话题,咱继续说。诸位看了,我花舌头拳脚好看,可不是花拳秀腿,嘴皮子利索,也不是油腔滑调。那都是真功夫啊!” 牵着缰绳的老鬼子望着他,龇牙笑了。看来,他在中国呆久了,也懂一些中国话。 花舌头紧了紧腰带,一手掐腰,一手高扬:“诸位,有道是‘好狗不敢出村咬,好王八不敢满街跑’。兖州自古出豪杰,我花舌头为啥敢到这里来卖乖?因为在这里,我一个爷一个娘的亲姊妹太多了。有多少?你从兖州这条街数到那条街,任你数上三天三夜,你都数不完。那位说了,你吹吧?你爷你娘是谁呀?那我就告诉你,我爷,是天老爷,我娘,是地老娘!咱们不都是一个爹一个娘吗!” 大伙哈哈笑了。 花舌头又一换手,改成了这手掐腰,那手高扬:“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我再来几个大霹雷,给大伙开开眼。” 他就地腾空而起,落地时,却双腿全部劈开,在着地的瞬间,又拔地而起,一连又是三个。顿时,人群鼎沸,掌声四起。老鬼子也跟着鼓开了掌。 这当儿,花舌头压着气息,用京戏里小丑常用的转身动作,左右晃着,说道:“有人问了,你花舌头究竟有多花?那你得问两个人,谁?一个我小姨子,一个我嫂子。小姨子在哪?等我有了媳妇再告诉你,嫂子在哪?等我有了哥哥再说!” 这次是老鬼子带头笑了。 花舌头紧接说道:“哎!有人又问了,你花舌头的臭嘴究竟有多厉害?那我来告诉你,我能说得——蛤蟆朝天飞,蚊子哈哈笑,老牛直打滚,骡马嗷嗷叫。这会有人要说了,你就吹吧,反正没法验证。哎,也别说,这位太君来了,手里有马呀,还是东洋的高头大马,谁不服咱打个赌?” 那个老鬼子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一时无所适从。 周围的人在跟着起哄:“赌一把,赌一把!” 花舌头走到了老鬼子跟前,鼓动道:“太君,当着大伙的面,我给你露一手,我一阵密语,就能让你这匹战马嗷嗷地叫几声,你信吗?” 观众纷纷喊道:“不可能!”、不信!”…… 老鬼子在观众的嘶喊声中,也摇了摇头。 花舌头却更来了精神,抱拳对围观的人说道:“既然都不相信,我就亮个一手半手的。” 他让大家后退几步,抱着拳对老鬼子说:“太君,我花舌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如果我败了,这些云南来的沱茶,就都是太君的了。”老鬼子打量着地下竹篓里的沱茶,想了想,突然开了口:“我的,输了的怎样?” 老鬼子也会说汉话呀。 “太君不会输。”花舌头不愧是花舌头,他随口就来。“如果太君没赶上时气,太君,这些沱茶,你就分给捧场的老少爷们们!” “大大的好!”老鬼子伸出了拇指。 老鬼子牵的战马一匹枣红一匹灰白,花舌头走到两匹马前头,先去分别摸鼻子。当过骑兵的花舌头知道,一匹生马是否性烈,一摸鼻子就能看出来。果然,他一动灰马的鼻子,那马猛地扬起了头,并怒目圆瞪,呲牙裂嘴。这匹马不好玩。他又去摸那匹枣红马,情况就不一样了,这匹战马温顺体贴,毫无敌意。更让他惊喜的是,由于在战争环境里,日军的敌情观念特强,下午遛马,马鞍都没有卸下来。 摸透了情况,花舌头先是装模装样做了一连串诡异的动作,然后对老鬼子说:“太君,你想让你的宝马叫几声吧?” 老鬼子却笑而不答。 花舌头靠近了了枣红马,又跺脚又运气,然后对老鬼子说:“太君,既然让它嘶叫,就得把缰绳给我,来!” 不由分说,他从老鬼子手里要过了缰绳。 大伙聚精会神,看他的表演。连那老鬼子也随着他的表演,丧失了应有的警惕。 “枣红马、枣红马,花舌头就是你的爹和妈,喊一声,一块糖,喊两声,满嘴香。”花舌头念念有词,牵着枣红马在转圈,转着转着,他很自然地爬到马背上,对老鬼子说:“太君,这宝马快到火候了,一会儿准能叫它个满天响。” 说着,他骑上了马背,并煞有介事地喊道:“马快叫了,我要打场子了!” 他先是围着场子转圈,麻痹着老鬼子。 转着转着,花舌头双腿一夹,战马像一支利箭,唰地就奔向了城门,即使这样,花舌头仍然故作惊恐地喊叫着,以迷惑老鬼子:“太君,不好了,惊马了!惊马了!” 那两个站在城门哨位上的伪军也跟着在笑。 可没笑了几声,战马已经飞出了城门。 这时,老鬼子觉得不妙,伪军也觉得不妙了。 老鬼子赶紧跳上另一匹战马,朝着城外追去。 但眼前是一片青纱帐,老鬼子只发现了东边升起的一缕尘沙。老鬼子赶紧回头,奔向了城楼的电话…… 十一、终见梦中情人 花舌头真是不傻,他明明应该往南,却先是朝东而去,等窜出了十几里地,这才调转马头,向着孟良崮方向进发。 夏季里,沂蒙山区林草丰茂,葱茏无际,花舌头溜进里面,犹如汪洋大海里的一粒瓜子,很难发现他的影子。况且,他还受过山地作战训练,不走大路,不走山岗,专门顺着浓荫掩盖的沟底奔跑,所以,赶在太阳下山前,他就冲进了沂蒙山的腹地。 踏着落日的余辉,不时遇到干活下山的农民,花舌头边奔跑边打听,一会儿就找到了闻名遐迩的孟良崮。看到这座名山,他暗自吃了一惊,原来这孟良崮是一座不大的小山包,形状像个窝窝头。他顾不上多想,按照路人的指点,朝着西南方向急奔而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明媚的太阳刚刚退场,皎洁的月亮就露出圆圆的脸盘,大地一片银光。花舌头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放慢了马速,寻找着探路的对象。忽然,山岗上一块巨石吸引了他,仔细辨认,上面确实盘坐着一个人。于是,他驱马奔了过去。 还未到巨石,花舌头就听到了“咩咩”的羊叫声,不用问,这里有个羊栏,巨石上盘坐的是个羊倌。 走近了一看,这个羊倌足有六七十岁,光着脊梁,披着一件黑夹袄,乱蓬蓬的头发乱蓬蓬的胡须,在月光下,那张黝黑的面孔唯有眼睛还能辨得清楚,因为里面闪晃着一丝儿黯淡的蓝光。 花舌头虽然不是这一带的人,但对老羊倌这个行道还是熟悉的,他们多是老光棍、老绝户或老古董,遇到他们,你只有规规矩矩,他们才会真心实意的帮你。 花舌头在离老羊倌七八步远的地方就下了马,他从腰里摸出了一块银元,恭恭敬敬地走过去,轻轻按在了老羊倌的跟前。老羊倌的眼睛连眨都没眨。看来这真是个老古董了。 “老大爷,杨家寨怎么走?”花舌头打探道。 老羊倌并未搭腔,只是翘了翘胡子。花舌头顺势一看,山下的树丛里还真埋伏着一个村庄。 “找谁?”老羊倌问。那声很浑,有些模糊。 “赵昌乐的家。” 一听这话,老羊倌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眼睛忽地一闪,却又很快恢复了常态。他深深叹了口气:“唉!这年头,见怪不怪了。” 他又问“花舌头“:“你们是一个队伍上的?” 花舌头点点头。 “留在缅甸啦?”他的声音沙哑了。 看来他对赵昌乐的过去一清二楚,对赵昌乐的现在也心中有数。 花舌头又点点头。 “那你?”老羊倌扭着脸问他。“花舌头“垂下头,低声解释道:“那个,临什么的时候,他……他把家里交代给了我。我给他当过勤务兵,又是山东老乡。” “明白了,明白了,唉!”他也垂下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他家族,要说,就俺这个远房叔了。即便昌乐交代给了你,你就赶快去吧。村东头,三棵大白果树下,一道石板墙,光板子门,唉,那还是昌乐远征的时候,俺带着人给他修的呢。孤儿寡母的,不易啊!人家进了咱山沟,咱就该当帮衬帮衬啊。” 然后,他又像含着什么隐痛似的,冲花舌头挥挥手:“既然委托给了你,相比你就是他信着的人了。去吧,去吧。昌乐命短,他媳妇也命苦呀,唉,不说了,不说了,好好的,打的什么仗啊!” 花舌头没走出几步,老羊倌又在后头喊开了:“俺就在他屋后,缺啥,过去拿就行。” 村东头。银杏树、石板墙。 花舌头禁不住一颗激动而颤抖的心,牵着马,敲响了那扇白条纹的光板子院门。 月光如水,激情似火。终于传来了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脚步声。 “咣当”一声,院门儿开了。伴随着明亮的月光,那个他梦里的影子复活了。 可这个复活的影子,又让他觉得有点儿异样。她那水潭似的眸子,没了流淌的清泉,有点儿死沉沉、阴凉凉的,她身边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看到有人牵着马闯来,立刻钻进了女人的怀里。这孩子,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花舌头的出现,让女主人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对男孩说:“葫芦,这不是你肖叔叔吗,怕啥?” 一年前,花舌头当勤务兵时,经常哄着葫芦玩,只是孩子小,忘事快。但由于他觉得来人眼熟,也就不再那么惶恐了。 女主人没有吱声,静静让开了一条道,来人把马牵了进来。 进了院,女主人“呱唧”一下,又关死了院门。 花舌头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起,只是朝着女主人咧咧嘴,点了点头,然后就开始打量这个院子。这是极为普通的三间农家正房,草顶石墙木头窗,没玻璃,贴着白色的窗户纸;院落很大,却有些荒芜,西墙根下有个草垛,草垛周围布满了飞长的杂草,显然,这个院落许久没收拾了。 不过,院落这个样子,倒是便利了花舌头,他将缰绳稍微缠了缠,一拍马屁股,那匹战马冲着草垛就奔去了。 朝屋里走的时候,花舌头故意滞后了几步,因为他挂念着那两叶动人心弦的屁股。 她依旧摇曳着腰身,可一悠一悠的两个美丽的肉团,却已失去了原有的韵律,尽管这样,这两个肉团仍就像小鼓槌儿,敲击着他的心弦。他的眼里热燥燥的。 进了屋,他看到了抹了黄泥的三间小屋,堂屋里摆着一张老式八仙桌,上面坐着一盏玻璃罩子灯,放着一盘玉米饼和一碟咸菜。可见,这母子俩的生活是很清苦的。 连接堂屋的东西厢房,没门,各挂着一片蓝色的粗布。 等将花舌头迎进了屋,女主人却领着孩子去了西厢房,像是故意躲避客人似的。这让花舌头很郁闷、很没趣。 花舌头独自坐在了八仙桌旁,左瞅右瞧了一气儿,无奈地晃了晃尖尖的光头,然后解下了束腰的宽带子,将藏在里面的银元一枚枚挤了出来,摞在了桌面上,憋了半天,才朝着屋里喊道:“高,高丽。” 等了片刻,高丽才从屋里出来,但她眼睛红红的。 她并没有朝白花花的银元打量一眼,而是转过了身子,背对着花舌头。 花舌头也没有吭声,只是从腰里掏出了那把勃朗宁手枪,轻轻放在桌子上。 “他临走,说什么了?”她似乎在平抑情绪,声音里仍含着扭曲的音符。 他正惊诧她的判断力,她又解释道:“从你一来,从你喊我的名字,从这把手枪,我就猜出来了。从他让我们娘俩回杨家寨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准备了,果然,这一天来了。” 她这么快捷地切入了主题,倒是省下了花舌头许多话。他沉思了半天,才垂下头说:“一千六七百号伤兵,撤不出来,自己泼上了汽油……”说到这里,他有些伤心。“他唯独给了我一条活路,让我……” 女人也很聪明:“我知道,是他,让你来照顾我们娘俩。” 他默许了。 “也就怪了,从认识他那天起,我就认为自个儿倒了霉了。我们在一起,尽管他热乎乎的,可我的心从来就是凉哇哇的,但是,他这一走,我这心……”随着话音,她哭泣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当如何安慰她,只能任凭她发泄。 她淌了一些眼泪,摸出了粉红色的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等情绪稍微平静了,她才转过身来,给他倒了一黑碗开水,之后又低下了头。 他喝了几口水,用袖子轻轻抹了抹扁长的嘴巴,打量着桌上的玉米瓶子说道:“你们咋这么苦啊?他不是给了你们一些大洋吗?” 她低着的头轻轻晃了晃,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再说,”他又说道,“他给于学忠总司令干过卫士,于总司令就在这鲁苏战区,遇到了难处,你不会去找他吗?”“他又不在眼前,我一个女人,上哪找呀?到处是没边没沿的山林。”她说道。“再说,给他当卫士的多着呢;他要照顾的人也多着呢,人家能顾上咱吗?据村上人说,光台儿庄、武汉会战下来的伤员就成千上万,都缠着他呢,他能照顾过来吗?!” “也是。”他表示理解。 她又用手绢点了点眼角,这才拽了拽乡间少见的白底黄花的细纺布衬衣,对花舌头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准备点去。” 花舌头慌忙站了起来,冲着玉米饼子说:“不用,不用,这样将就着吃点就行。” “家里还藏着点东西。你跑了这么远,不容易啊。我给你弄个菜,你喝壶酒,解解乏。” 说话间,她端起了玉米饼子和咸菜,进了西厢房。只听在里边哄着葫芦说道:“赶快吃,别让肖叔叔给抢了。吃完就上炕睡觉。好,真乖。” 从厢房里出来,高丽端起罩子灯就要往外走,花舌头伸手一拦,问她:“不用忙活,随便吃点就行。” 她极力驱赶着面部的苦相,对他说道:“你既然来了,也就别客气了。我还藏了一些土豆和一块咸肉,反正你捎银元来了,吃了还能再买。这一带游击区,都认银元。” “那好,那好!”他只有妥协,并问她。“告诉我,东西在哪里,我去拿。这黑灯瞎火的。” “在地洞里。也就是墙西头的草垛底下。” “地洞?”他感到惊奇。 “唉!”她深深叹了口气。“远征前夕,他总是说老家多好多好,可我们娘俩来了,才知道这一带是个啥样,日本人、国军、八路军、土匪,轮回的来,天天的心神不安。几个远方亲戚看我们孤儿寡母的,躲起来不方便,就在墙西头给挖了个地洞,来了鬼子、土匪,我们娘俩就钻进去。平时,我也往里藏点贵重东西。” 花舌头向她要过罩子灯,说道:“这上来下去的,还是我来吧。” 当他们走出了屋门,月亮已被灰暗的流云吞噬,盘旋的山风也在呜呜地嘶叫,将空旷的院落修饰的异常恐怖。花舌头的心紧缩了起来。他偷偷瞀着高丽,觉得她太不易了,因为这就是她与一个几岁的的孩子生存的环境啊! 枣红马正守着草垛咀嚼,花舌头先将它拴在就近一块石头上,然后来到了高丽扒开的洞口前,接过罩子灯下了地洞。在几米深的地洞里,他不仅看到了几个土豆和卧在黑碗里的一块咸肉,还发现了一个带红十字的药箱,透过这个小小的药箱,他看到了她过去的英姿,看到了她现在的精细。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爱怜的女人啊!山里人的灶就是连接炕头的大锅,她点燃了锅底的木柴,不会儿就炒熟了一碗土豆块。 葫芦早已吃饱睡熟了。她将刚炒的热菜和葫芦剩下的咸菜一并端到八仙桌上,又从墙洞里搬出了一个酒坛子,倒上了一碗酒,对坐在桌旁的花舌头说:“喝点吧,这还是收拾这房子时剩下的酒。” 花舌头有点儿感激,他把黑色的酒碗端起来,又恭敬地放到了她的跟前:“高,高丽,你先喝吧,你太不容易了!” 正说着,从屋里传来了葫芦的声音:“妈,怎么这么香呀?” 花舌头愣。 高丽打量了一眼土豆炖肉,对着屋里喊道:“睡吧,葫芦。你做梦吧。” “不是,不是梦!妈。”葫芦尽管有点儿怯弱,但也很执拗。 花舌头稍一思量,找了一把勺子,插在了土豆炖肉的碗里,然后抱着碗上了西厢。 他对已经坐在炕上的葫芦说:“这碗就是你的了。赶明天,叔叔给你拎一个猪头来,让你妈一煮,管你个够。” 葫芦说了一声谢,就哗啦哗啦吃开了。不一会儿,一碗土豆炖肉就净光了。 等把葫芦哄着重新睡下,花舌头才带着几分得意相儿走了出来。可是,她望着他,并没有流露出他所期待的感激之情。弄得他有点儿失望。 他顺手抓起一块疙瘩咸菜,啃了一口,然后端起黑碗咂了一口酒,笑着对她说:“来,你也来,这样很棒。” 她瞅了他一下,端起酒碗来,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很快,火辣辣的酒精便烧红了她那白皙的面孔。她就像舞台上的美人儿,更加迷人了。 越发这样,他越不敢看她了。守着这样的美人,喝着美酒,简直就是一个美梦! 借着酒劲儿,他心头涌上了许多话语,可刚想开口,她却站起来问道:“屋后老羊倌大叔的房子空着,没锁门,我去给你收拾收拾去。” 她刚要离去,他一把抓住了她。 但他很快又松开了,因为他清楚,今天他还是个报丧的角色,一切不能太过分了。 让他这么一抓,她竟又坐下了。 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对她说:“高丽,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瘦里吧唧的,没人家赵营长那一身英气,可我……我会真心实意的……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他又痛苦地垂下头,晃了晃:“我应该知道自己吃了几碗干饭。这样吧,明天,我就回老家去。反正不远。朝北,出了沂蒙山就是。” 瞧他这个样子,她侧过脸去,泪水止不住流开了。过了老一阵子,她才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喃喃地说道:“要说从前,我还能挑三捡四的,可如今,如今……” “如今怎么了……?如今你还是你!”他仰起头来,语气异常坚定。 她没有吱声,依旧在暗暗流泪。看样子心里很苦。 “你到底咋了?”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关切地问道。 “我,我实在……实在……”说着说着,她竟“哇”地痛哭起来…… 十二、军官太太与伤兵 风雨夜,高丽跟葫芦刚刚吃了晚饭,正想熄灯睡觉。“咣当”一声,房门被挑开了。门外,站着几个披着雨衣,牵着大马的陌生人。 她吓得浑身颤抖,无力地瘫倒在了堂屋的椅子上。见此情景,葫芦惊恐地呼叫着,扑进了母亲怀里。一种保护孩子的本能意识,使她坚强地撑起了身体。她握起了桌子上的一把剪子,怒目对视着这群陌生人。 这伙不速之客总共七个人,他们将马匹留在了院子里,除了一个放哨的,其余的统统进来了。 摘掉了雨衣帽子,她才看清了来人模样。他们都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有黄的、有绿的,但都没佩戴领章帽徽。领头的是个精瘦干练的眼镜,鼻尖上有块红肿。这让她想起了附近野狼山上的土匪“七匹狼”。回到了丈夫的老家,别人曾跟她说过,野狼山上有一股土匪,总共七个人,号称“七匹狼”,司令就叫红鼻子。她估计这伙人就是“七匹狼”。 红鼻子无须邀请,径直坐到了八仙桌的另一旁,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母子俩,然后沉下心来说道:“早就听说了,杨家寨来了个军官太太,想不到还是个美人啊。” 站在屋门两边的那五个土匪也用色迷迷的眼睛盯着她。 “知道我们是谁吗?”红鼻子又问。 自从战争爆发以来,高丽毕竟跟随丈夫的部队征战几年,经历了许多事情,所以,她在一阵惊慌过后,也逐渐镇定了。 “猜出来了,野狼山的。”她一边回答,一边紧搂着怀里的孩子。 “好眼力!”红鼻子喊了一声,又问道。“知道我们为哈而来吗?” “借钱!”他自问自答道。“野狼山实在揭不开锅了,来找你们这些官太太化缘。你不愿意,可以吵,可以闹,也可以喊,但,必须出血,拿钱!” 面对这些流氓语言,她很无奈。只好说:“我家那口子,只不过是个小营长,军饷多少,你们应当清楚的。我回来带回了50块大洋,收拾家花了一大半,这里还有几块,我这就给你们拿去。” 说着,她拉着孩子,上了里屋,从席底下摸出了五块大洋。然后对葫芦说:“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别乱动。这几位好汉一会就走。” 但,当她把五块银元放到了桌子上,红鼻子却轻蔑地笑了:“你这是打发要饭的?” “那,我实在没有了。”她哭丧着脸说。 “没有?”红鼻子瞅着她,一脸坏笑地说道。“没有,好啊。” 他朝一个络腮胡的黑脸大汉说道:“老二,这个官太太咋样呀?” 黑脸老二心领神会,一步抄上前,采起了她的衣领,这时,屋里的葫芦听出了不妙,哭着要往外冲,却被另一个光头土匪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给顶住了脑门。葫芦吓得不敢哭了,小脸蜡黄,哽咽着退回了屋里。 高丽对着光头喊道:“好汉,你可别跟孩子犯劲,有哈子事找我。” 急了,她东北话都出来了。 红鼻子一听,笑了:“还是老乡呢。” 高丽故意跟他套开了近乎:“您也是东北的?” “奉天人。东北军的。”红鼻子冷冷地说。 “哎呀,我那一口子,也是东北军的呀。”她想拉近乎。 “别提东北军,也别提西北军,更不要提中央军。”红鼻子扭着嘴巴,恨恨地说道。“我们兄弟七个,有东北军的、由西北军的,也有中央军的。台儿庄会战前,那些当官的说得比他妈唱的还好听,可我们弟兄们伤的伤,残的残,一个人几块大洋,就打发了。我们到哪里去?老家都是日本人的天下,找他们要抚恤啊?让我们自谋生路,生路在哪里?一帮子残疾军人哪!所以,我们只有上山,当土匪!我们杀富济贫,首先杀的,就是你们这些军官太太!少罗嗦,拿钱!” 见她依然不动,红鼻子一使眼色,黑脸老二又采起了她的衣领,但这次,他并没有狠采,而是另一只手伸向了她柔滑的臀部。 她尖叫了起来。屋里的葫芦也哭喊开了。 也就在一只毛茸茸大手伸进了她的裤裆时,她屈从了,哭求道:“别呀,别呀!大洋都在那里,你们拿去吧。” 按照她的指点,光头土匪掀开了过门石条,并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布袋。当光头喜不自禁地打开这个鼓囊囊的布袋子,却只从里面取出了十几块银元。 红鼻子很失望,很恼丧。 他瞥着胸峰坚挺、姿色迷人的高丽,对她说:“你这点意思,可大发不了我们啊。” 她一脸苦相:“好汉,我就这么多了,真的呀!” 红鼻子一边摞着银元,一边不怀好意地对她说:“你呀,还没理解我的意思啊。我这几个弟兄,天天蹲在野狼山上,怪寂寞的上,你怎么也得慰劳慰劳吧?” 听他这么一说,她先是一哆嗦,然后又哭求道:“各位好汉,我可是良家妇女啊。如果弟兄们实在闷了,我就把这房子给典了,让弟兄们上城里去好好玩玩,行吗?” 红鼻子依然不温不火,用眼角瞥着她说:“良家妇女有良家妇女的味道,城里的窑姐有窑姐的味道。再说,我们不吃你的肉,不喝你的血,你怕啥?” 她知道今天是在劫难逃了,于是又做出了退让一步的打算。她先是给了红鼻子一眼,然后故意垂下头去,像是羞羞涩涩地说道:“老大,噢,司令,这男女之间的事情,都两情相悦才有意思呀。我看司令文绉绉的,一表人才,也怪惹人喜欢的,你要是实在喜欢,我也愿意伺候你。我那男人,天天泡在战场上,说不定啥时候有个三长两短的,要是司令您愿意,咱就先搭拉个关系,将来,您要是看上了我,我就给你当个压寨夫人。” 一番话,说得很实在,很动人,但红鼻子却“哈哈”笑了:“你这小娘子,还挺会玩心眼的。光伺候我一个呀?门都没有!我红鼻子之所以能立住脚跟,靠的就是义气,有了好事,先让着弟兄们。老二,你还傻等什么!” 黑脸老二领了这令,恣得满嘴呼呼地喘粗气。他扑过来,一下子就抱起了她。 她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喊道:“你们这些狗东西,我男人在战场奋勇杀敌,你们却要糟蹋他的女人,你们还算个中国人吗!” 她这一喊,那屋里的葫芦也哭了。 红鼻子依旧那么不紧不慢地说道:“老二,好好干你的,别听她瞎咋呼。中国人?中国人糟蹋中国人,有时比日本人还凶。光头,你手里家伙是干啥的?让那小家伙闭嘴!” 被黑脸老二揽在怀里的高丽一听要动她的孩子,赶紧屈从了:“司令,别难为我的孩子,我好好伺候你们还不行吗,司令!” 红鼻子阴阴地笑了。 …… 黑脸老二刚从东厢房里出来,光头土匪就对红鼻子说:“司令,轮我了吧?” 红鼻子在手里玩着银元,冲他说道:“瞧你那派吧,连个孩子都唬不住,弄得这么吵闹。” 然后,他才对光头说:“进去吧,快点。你小子,少玩花样,还有别人呢。” 躺在炕上的高丽,现在清醒多了,当光头进来,她第一句就问:“我的孩子咋一个劲的哭呀?” 光头边脱衣服,边说道:“没事,他就是想见你。” 她一把拽住了他是胳膊,祈求道:“兄弟,你只要保证他们不伤我的孩子,我就好好配合你,让你满足。” 光头流着口水,连连点头:“好说,好说,快点吧你。” …… 轮到了第五个土匪,早已筋疲力尽的高丽,四肢软软地平摊在炕上,却拼命嘶喊了一声:“快来,你们这些王八蛋,还有两个!” 坐在八仙桌旁边的红鼻子让她这么一喊,双手竟然颤抖了起来。他朝着屋外的哨兵说道:“老七,今天哥对不起你了。这心情突然不好,得走。老二,招呼人,撤!” 临走,他收起了桌子上的一些银元,对着躺在屋里已经不能动弹的高丽喊道:“女主人,我,我红鼻子从来不会把事做绝。给你留了五块大洋,我们撤了。” 说完,他起身喊道:“回山!” …… 听了高丽的痛说,花舌头并没用表现得那么怒火中烧,义愤填膺。相反,他平静地拿起那条宽大的束腰的布袋,将桌上的银元一枚一枚塞了进去,剩下两枚时,他对她说:“多得你收起来,这两枚,明天我进趟城。” “进城?”她仰望着他,满脸疑狐之色。 他没直接解释,而是摸起那把勃朗宁手枪,说道:“他一共给我留下了五发子弹,我至少需要七发吧?我猜想,城里一定有卖的。”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告诫道:“你千千万万别冲动,那可是一群亡命之徒。再说,人家是七个人啊!” “动枪动刀的,不在人多人少。”他满不在乎。 “你何必呢?” “何必?”他用衣袖擦着手枪,反问道。“于情于理,于天于地,我都得这样做!” “我不想让你冒险啊!”说着,她抓住了他的手。 “我可是站着撒尿的男人!”他咬牙切齿。 她被感动了。含着泪水说道:“河飞,我不值得你这样呀!” 可他坚定地说:“高丽,就是再怎么得,你在我的心里也永远是那个样的。你知道吗?你就像一幅画,早就印在了我的心里。我宁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这些发自肺腑的话,在感染了她的情绪之后,也使得她逐渐冷静了下来:“河飞,从你一来,我就在端详你、掂量你,起先,你抢着干这干那,哄孩子、让饭菜,我都没往心里去,因为好多的男人,为了得到一个女人,上来屁颠屁颠的,好话说尽、好事不断,可是,一旦女人搞到了手,就反过来了,两个样了。这回,我看出来了,你是真心的。敢于拿着命为我去赌,这样的男人,我信服!葫芦他爸,有眼力!” 然后,她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跟前。他也惊惊惶惶地站了起来。 “河飞,你真的不嫌弃我吗?”她望着他,真诚地问道。 他的甜嘴巴这回说得很动人:“我肖河飞算啥?除了一个瞎眼爹和二亩薄地,一无所有啊。而你呢?城里的洋学生啊,我能娶上你,是上辈子烧得高香啊!” 她热泪盈眶,深情地望着他,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突然,她脸色一阵羞红,对他说:“我给你铺炕去。你就在东房屋里吧。” “你呢?”他激动地问。 她扭头时剜了他一眼:“你喊我时再说。” 她转身走了。 他在燃烧。一个崭新而又疯狂的世界即将向他敞开通道。哦,那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呢? 拂晓,羞答答的月光穿过了窗纸,悄悄地散落在了东厢房的炕头上。花舌头侧卧在高丽身旁,迷噔噔地望着她胸上那美轮美奂的峰峦,忍不住又伸出了手。她朦朦胧胧地抚着他坚硬的身条,感叹道:“快睡吧,都折腾一晚上了。日子还长着呢。” “你别说话,一开口,我就……”他又来了骚动。 可就在他全力以赴,抢占那片美丽的高地时,窗外传来了“嗷嗷——”的吆喝声,她一把推开了他:“快,鬼子来了。老羊倌的信号。” 他翻身而起,赶紧去提裤子。她一边提裤子,一边吩咐道:“我抱着孩子下地洞。你拾掇银元跟上。” 俩人刚刚冲到了堂屋,他一下子醒悟了:“不行啊,我还有那东洋马呢!” 由于遇到这事多了,她很镇静:“那你赶紧骑马,跟着上山的乡亲们往南走。鬼子一般都是从北边来。” 十三、鬼子追兵的噩梦 杨家寨的百姓,也让战乱给训练出来了。他们避难,三五成群,有条不紊,大伙儿沿着一条山道,缓缓地涌向了南面的大山。花舌头怕太招惹人眼,牵着东洋马尾随在人群后头。 可走着走着,队伍突然乱了。花舌头翘脚一瞧,乖乖,山腰间出现了一队鬼子,一字排列,严阵以待。乡亲们赶紧掉头,朝着东面的山沟逃窜。奇怪地是,鬼子对上百名百姓既不追赶,也没开枪。 富有战斗经验的花舌头观察着鬼子的战斗队形,突然醒悟了:这是鬼子的警戒分队,在他们的附近,一定隐蔽着大量的主力。看来鬼子今天有大的行动,但不是冲着老百姓来的。 花舌头怕让鬼子认出了东洋马,赶紧跨上马背,像利剑似的冲出了人群,他想赶紧摆脱鬼子。 当他独自下到了沟底,眼前忽然闪起了一道道寒光,眨眼细看,妈呀,在右边的高粱地旁边,有一队整装待发的鬼子骑兵,二十几个人,像一个小队,他们的手里都持着雪亮的战刀。 花舌头觉得不妙,赶紧掉头向左边逃。但鬼子大队人马未动,只是派出了三个骑兵来追赶他。估计就是冲着他那匹东洋战马来的。 四匹东洋战马在宽阔的山沟里展开了追逐。花舌头这匹战马由于连日奔跑,又没喂细料,速度逐渐在减弱,后头的三个鬼子骑兵得意地扬起了战刀,“哇哇”地怪叫着。 花舌头并不畏惧,他掏出了手枪,推弹上膛,然后寻找着机会。前头一片槐树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调整方向,朝着那片树林窜去。他觉得,以少胜多,贵在有周旋的地方。等到接近了槐树林,鬼子离他也越来越近了,最前头那个鬼子,距他也就一个马身。前头的鬼子很有经验,他挥舞着战刀,朝着花舌头的座骑狠狠劈去。但他的战刀刚抡到半空,花舌头猛地一扭身,“啪”地一枪,那个鬼子一下就瘫在了马上,战刀也随之落地了。另一个鬼子可能没想到对手有枪,毫无防备地还在往前冲,被花舌头一枪击中了左肩,又一枪击中了头部,失去了主人控制的战马打了一个旋儿,嘶叫了几声,就地迈开了舞蹈步。这一下,激怒了后头那个鬼子骑兵,他将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攥着战刀,朝着花舌头直扑而来。花舌头也有点惊慌了,连开两枪,却没有击中鬼子,再扣扳机,没子弹了。富有战斗经验的鬼子这可来劲了,他耀武扬威地挺直身板,列出了劈杀的架势,气汹汹地追杀着花舌头。手无利器的花舌头心想完了,自己就要做刀下鬼了。可就在鬼子骑兵的战刀飞舞起来时,忽听“唔”地一声,一截飞旋的短棍“嗙”地击打在鬼子的右手腕上,战刀落地了,还没等鬼子反应过来,“唔”地又一声,一截飞舞的短棍正中鬼子头盔,鬼子一歪头,从战马上掉了下来。 花舌头一看灰不溜秋的短棍,心中一惊,但他又不敢再往下想。他一纵缰绳,战马“哒哒”地冲进了槐树林。嗬,这里竟隐藏着二三十人的马队,从服装上看,像是地方游击队。 当他勒住了坐骑,一个宽脸盘大额头的壮汉骑着一匹褐色的战马迎上前来。花舌头一见他,失声惊叫了起来:“师兄!篓子哥!” 接着,他又旁若无人地喊道:“我一看那魔棍,就猜着是你,可哪有这么巧的呀!我又不敢往下猜了。” 篓子眨动着又圆又亮又深的眼睛,对他说:“你赶紧躲开,后头还有战斗呢。有啥话,回去啦。” 花舌头只好躲到了马队最后。这当儿,他认真观察起这支马队,看到他们尽管服装杂乱,但家伙却是一流的,除了战刀,国产k98骑步枪,还有几人挎着德国造的mp34冲锋枪。这种34连发的冲锋枪即使在中央军也十分少见。他猜疑着这支马队。 高粱地那边的鬼子骑兵,在损兵折将后,向着山上的步兵打开了旗语。 随之,两边的鬼子一同开始后撤了。 树林里。篓子请示一个络腮胡的瘦长脸:“唐队长,咋办?” “咋办?撤!”唐队长紧紧盯着退却的鬼子骑兵,说道。“刚才,我们暴露了。张队副,后队变前队,撤!这一仗是打不成了,步兵那边也会撤的。追赶鬼子,死吃亏!” 篓子本性张,看来,他还是个头目呢。花舌头望着整队后撤的篓子,心里有几分羡慕。 唐队长在路过花舌头身边时,夸赞道:“行啊,一人干掉了两个鬼子。让柳队副跟你好好谈谈。” 说着,他纵马前去了。 队伍最后,只剩下了篓子和花舌头。他俩边走边啦。说话间,花舌头不停地打量着威风八面的师兄,只见他胸前插着德国驳壳枪,身后就与众不同了,插着一排腊条短棍。 花舌头嘴快,先把自己的经历简单介绍了一下。 听了花舌头的讲述,篓子甚为震撼,他感慨万端地重复道:“一千六百多伤兵啊,就这样……诶!咱中国军人,有种!” 他又问花舌头:“看来,你还想回杨家寨了?” “你回不去了!”唐队长不知啥时从马队前头折了回来,对花舌头说道:“鬼子只是后撤,并没用撤走。他们就驻扎在杨家寨附近。所以,你回不去。再说,既然你师兄救了你,你就这样走了,好意思吗?当过兵是吧?”篓子随之介绍道:“从缅甸远征军回来,负了伤,干过骑兵。” “我说呢,手脚这么利索。”唐队长很豪放,对花舌头说。“参加我们保安17旅骑兵队吧,不为别的,还不为了你师兄,为了我们的救命之恩嘛。哈哈哈。” 这可让花舌头有点儿受难为了。一边是师兄之情、救命之恩,一边又是男女之爱、患难之托。 武武大大的篓子,却是个细心肠子的人,他理解师弟的难处,便靠近唐队长,嘀咕起了花舌头那些事。 想不到篓子这么一说,反而更坚定了唐队长留下花舌头的决心。他扬起马鞭对花舌头说:“你不是还跑过江湖吗?江湖上最讲究的是啥?义气!你搅合了我们的军事行动,大伙一句怨言也没说,你为了儿女情长,背离了我们这些弟兄,义气吗?” 让他这么一说,花舌头也觉得理亏了。但他面露难色,说道:“我昨晚刚到,今天就这样溜了,让人家……咋,咋说呢?” 唐队长“哈哈哈”笑了:“这点小事,好办。杨家寨有我们的眼线,回头,我不光让他给你说明白,还要给那孤儿寡母送上十块大洋。我不会走眼,你这兵,准是好样的。” “你可别这么夸奖我,我还真怕死。”花舌头极力作践自己。 而唐队长又“哈哈哈”大笑了:“好样的!说实话!咱谁不怕死?只要逼到了那个份上,你忘记了死,就是好样的!” 花舌头遇到了嘴巴比他还润滑的,没辙了。他只好顺从了唐队长。 唐队长得意洋洋,骑着大马窜到了前头。 不过有一件事还是让花舌头心里窝囊,他忍不住问篓子:“篓子哥,我真的坏了你们的军事行动?” 篓子不以为然地笑笑:“怎么说呢?从周主任那里是坏了他的事,从弟兄们这里,避免了一仗,恐怕有人还会感激你呢。这可是日本第12军的精锐混成支队,如果真打,伏击战往往成为攻坚战,这山上、沟里,都将血流成河啊。所以,弟兄们想打这一仗,又怕打这一仗。让你这么一冲,心里找平了。” “你这越说,我是越不明白啊。”花舌头如实相告。 “是这样。”篓子跟他讲述了起来。“知道鲁苏战区政治部主任周复吗?中将,黄埔的十三太保之一,是蒋委员长派来的督军。这人,爱搞些场面事,他在东边的沂水县天晴旺村,建了一座大会堂,经常搞些活动;前天夜里,鬼子派了一个小分队来炸这个大会堂,跟战区警卫团干上了。鬼子爆炸没搞成,还伤了六个人,留在了前面的云雾山上,被周主任发现了,他没有命令部队围剿,而是派了我们骑兵队和51军的一个团在鬼子的必经之路设伏,单等着鬼子来抢救伤员。因为你知道,这鬼子,对伤兵,拿着比他亲爹还亲,他们非来抢救不可。谁想到,为了区区六个伤兵,鬼子竟然派来了一个混成支队,比我们的伏击兵力还多,所以,大家都打怵了。也就在这时,出现了你……所以,没事。” 花舌头这才明白了,同时他也相信了唐队长刚才的判断,鬼子救不出伤兵,是不会轻易撤兵的。按照他的经验,鬼子一定会想法设法救伤兵,实在抢救不出来,那些伤兵不是在突围中战死,就是集体自杀。这就是狂热的日本军人。 行进途中,花舌头自然要问起篓子的事儿,因为花舌头外出云游之前,篓子还在镇东头一个破棚子里编筐卖,他怎么会当上骑兵的呢? 提起这事,篓子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唉,都是蜻蜓啊……” 十四、东洋刀下的校花 蜻蜓是南流镇的一枝名花,她原来在济南读中师,倚靠的是在伪政府里任职的舅舅。1941年6月16日,为庆祝汪精卫访问日本,由日本文化官员马场春吉任顾问的“山东文化研究会”,组织了中日青年合唱比赛,蜻蜓代表学生队登台,演唱伪政权钟爱的《卿云歌》,荣获了一枚“共荣之花”奖章,是山东省公署日本最高顾问官西田畊一亲手颁发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由于国力所限,兵员不足,出现了疲于应付的局面,汪精卫趁机索取经济和外交权限,并扩充军队、扩大机构,以便为今后打算,在这种情形下,蜻蜓的舅舅奉调南京,出任内务委员会专管伤残军人抚恤的处长,蜻蜓在济南没了依靠,原本想偷偷去湖南芷江,投奔她的大表哥韩寒。大表哥是清华西语系毕业,熟悉英语和俄语,在那里给苏联空军志愿队当翻译,可大表哥却捎来了一封秘信,说:芷江机场正在由美国飞虎队接管,很乱,若来,需待时日。这样,她也只好返回了家乡。 南流镇东临胶莱河,西靠潍水,盛产黄沙,镇上依托铁路线,派生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沙场,蜻蜓的父亲刘纪鹏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沙场老板。 自己唯一的女儿归来,原本是件欢心事,可刘纪鹏却平添了一块心愁。因为在南流车站,有一个鬼子曹长叫香山,熟悉日本的都清楚,这是一个猎户的姓氏,而日本的猎户多处在荒山野岭,生性暴烈,野蛮残忍,这个香山也不例外。按说,日军也是拥有严明军纪的,可是,随着战争的持续和扩大,他们除了严究作战条例之外,其它的基本也就松懈了,加之香山又是守备车站的最高长官,没人对他监督和管理,所以他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他经常站在车站旁边的那座水泥炮楼上,架着一个望远镜,四下里探视。探敌情是他的本分,本分之外,他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搜寻有姿色的女人。无论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只要看上了,他便想方设法弄到手,玩够了,再换新的。香山玩中国女人有他自己的一套,看中了谁,先是小恩小惠,还不顺从,来了劳工的名额,他就派给女方的家人;日本人的劳工,多半是出国挖煤窑或上前线运粮草,去的多回来的少,所以一般人家为了躲避灾难,往往也就顺从了他。 为了不让女儿发生意外,刘纪鹏又去找镇上杂货铺的老板于是非商议,因为于是非的儿子条子跟蜻蜓早就定了娃娃亲,刘纪鹏只心想让女儿早些成为于家的人,好减少些心事。于是非别看腿瘸,心眼儿却一点也不少,他对刘纪鹏的提议予以委婉的回绝:“纪鹏老弟,按说这孩子都大了,也该给他们置办了,可是那小子我连个人影都逮不着呀。他在青岛念着念着书,跑了,哎呀,我都不敢跟外人说哪,听说在南山里干了‘八路’,唉,真是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既然于家那边没有戏,刘纪鹏也就只好严加管教女儿了,勒令她天天蹲在家里,不准她随便外出。 可蜻蜓偏偏是个固执的女人,她自恃舅舅在南京政府,自己又获过西田顾问官的奖章,所以经常偷着溜出家门。 她的最常去处是镇子里东头那一溜沿街草棚,这里聚集了小镇上的一些三教九流,主要是打铁的、编筐的、钉驴掌的和粉皮子的等等,其中那个卖粉皮的哑女,是跟蜻蜓一块儿长大的好伙伴。哑女虽说相貌平平,耳聋嘴哑,但却温柔善良,心灵手巧,她晾晒的粉皮晶莹透明,厚薄均匀,大小一致,因而,她的粉皮往往还没风干透了,就会被人争购一光,此外,她还有一套剪纸的好手艺,一张红纸,在她手下,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栩栩如生凤凰、仙女或菩萨什么的,蜻蜓爱跟她讨教一些剪纸的技艺。 当然,蜻蜓来镇东头玩,不单单是为了蜻蜓。紧挨着哑女的粉皮坊,有一个条编铺,主人就是宽脸盘高额头的篓子。潍水两岸盛产腊条,这种柔韧性强的条子最适合编筐、编篓,篓子一家三代都是编织匠,他跟蜻蜓一般大,打小她就跟着篓子玩,她对忠厚而又武大的篓子一直怀有好感。尽管她跟条子订了亲,可过去只要回到了家乡,她总爱以找哑女为借口,寻着机会跟篓子聊上几句。条子论家庭、论长相、论文化,都比篓子强,可蜻蜓总觉得跟条子在一起不对劲儿,尤其是他那种自命不凡的神态,以及那张好争风头的嘴巴,让她太不舒服了。蜻蜓跟条子过去一个济南一个青岛,难得见面,但见了面非得争吵一气不可。而蜻蜓跟篓子在一起,却心顺气顺,滋滋润润。其实,篓子对激情似火的蜻蜓一直保持着距离,这除了他内心有一种自卑之外,更主要的是他跟条子也是好朋友,篓子不愿意为了朋友的未婚妻让人家说三道四的。 可男女之间的事情也就怪了,篓子如同一块磁铁,他即便沉闷的像块石头,蜻蜓也乐于往他跟前凑合。逢当这时,篓子便会郑重其事地告诫她:“你快走吧,回家吧。香山那小子,经常朝这里打量呢。你何必惹事呢?” “怕啥?不就是一个军曹吗,哼!”她满不在乎。 哑女虽然听不见,但从他们的表情上,也能猜出他俩对话的大体意思,也便指指镇北头的炮楼,“依依呀呀”地劝蜻蜓回家。蜻蜓也听劝告,可是回家待了没几天,又会跑来了。这人就怕跑顺了退。 蜻蜓知道篓子有一身好武艺,总想开开眼界,可篓子却一边编着筐篓,一边应付着她说:“你别听他们瞎说,我虽伺候过那个唐山师傅,但人家把手艺都教给肖河飞了,我笨,不值得教。不然,他怎么有了花舌头这个艺名呐?” “你骗人去吧。”蜻蜓跟篓子争辩道。“那年,那个唐山老艺人牵着一匹大白马渡河,到了河中间,船翻了,你跟肖河飞救上了他和他的宝贝大马,人家为了答谢你们,给你们两个人量体裁衣,教了肖河飞一些混饭吃的花架子,却传给你一些真功夫。据说你的魔棍,拿起长的能顶刀枪,拿起短的,能顶箭弩,是不是?” “别听那些神话了。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篓子依然否认。 蜻蜓急了,就冲进他的铺子,从里面拎出了一个帆布背带,只见上面插着一排六截腊木棍子,她审问他:“这是什么?你说!你说!” 面对咄咄逼人的姑娘,篓子也只好沉下头来,默默地编织自己的筐篓。 见他这个样儿,她也会问他一些传说中的话题:“哎,听说当年你师父落水,你正跟肖河飞在河边钓鱼,他不愿意救人,是让你一脚把他给踢下水的,是吗?” 篓子却不应声了。 不出所料,麻烦果然来了。 这天上午,蜻蜓正跟篓子和哑女“咯咯”地说笑着,忽然传来了一阵车铃声,一个穿着黑军装挎着盒子枪的瘦高个骑着“铁锚”牌自行车来了。篓子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铁路警务队的中尉队长段一鹤,看起来相貌堂堂,自命不凡,见了班长级别的鬼子头目香山却点头哈腰。 看他走近,篓子赶紧示意蜻蜓到铺子里躲一躲,而蜻蜓偏偏不听,照样站在原地,只不过收敛起了表情,换成了一副冷面孔。 段队长到了蜻蜓近前,两只长腿一支,停下了。他瞥着蜻蜓,极力装出斯文的样子,问道:“这不是沙场刘经理的千金吗?” 蜻蜓双手一抱,轻蔑地回敬了他一眼,说道:“你这人可真有修养呀,不认不识的,就跟女士打招呼。” “嗬,在济南府读了几天书,说话的味道都不一样了。开眼,开眼!”他也蔑视着她。 然后他又用一只眯缝的眼打量着她说:“我说刘家大小姐,你都这么大了,我看你成天闲着,也不是个事吧?” 蜻蜓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喝盐水多了——咸(闲)着了。没事河边上溜达着去,说不定能拣两个王八呢。” 段队长并不恼火,但他骂起人来也有一套。他对蜻蜓说道:“看你说的。想喝王八汤了,是不?那容易,让你爹嗷嚎一声,不就成群结队的来了吗!” 见蜻蜓还要反攻,他急忙打了个休战的手势:“小姐,大小姐,我是来送信的,不是来受气的。太君发现你是个人才,为你谋了一份好差——车站票房里缺个售票的,每月5块大洋,医疗、保险,跟日本职员同样待遇。这份差事,镇子上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呢。” “那就让给的亲戚吧。本小姐不伺候!”蜻蜓迅猛一扭身,又黑又亮的长辫子唰地甩到了肩膀。她送给他了一只冷屁股。 在镇上也算个人物的段队长被她的冷漠和戏弄给激怒了,他气呼呼地支起车子来,撸了一把短枪带子,窜到了蜻蜓眼前。见此情景,哑女冲到了蜻蜓身边,篓子悄悄退到了铺子里,拎起了插着短棍的袋子。 其实,段队长不是那种一点就着的人,他跳到蜻蜓跟前,只是双手掐起了腰杆:“你这姑娘,真他妈不识抬举呀!” “你骂谁?”蜻蜓根本就不服他。“你再来粗的,小心我告了你!” “告我?”段队长用拇指冲着自个的鼻子,喷出了“哼”的一声冷笑。 “告你很简单。”蜻蜓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我就不用找我在南京政府的舅舅了,你们华北绥靖军的总司令是谁?不就是齐燮元吗,我可以直接给他电话,我舅舅可是他的得意门生。” 段队长的面部不由地痉挛了几下子,随后,他改变了斗鸡似的架势,缓和着语气对蜻蜓说道:“你,你也太气人了,孬好,我跟你爹也是好面啊,你能这样气人吗?幸亏碰上我,换上别人,你麻烦了。” 找了台阶,他溜了。 蜻蜓得意地笑了。 篓子仰脸看了看日头,快晌天了,他心里也痛快,就摸出了几个铜板,放在了哑女的作坊外的一盘石磨上,哑女心领神会,拾起铜板就朝着对面的包子铺走去了。 蜻蜓见天已不早了,说是要回家,篓子却说道:“中午就别走了,将就着吃点吧。” 依然沾沾自喜的蜻蜓也不客气,弯腰吹了吹梧桐树下一摞碎砖头,一腚坐下了。篓子见她穿的是白底碎花的裙子,赶紧递过去自己坐着的马扎,她却用脚上的红色塑料凉鞋蹬开了马扎,对他说:“留给你吧。我的裙子明天就洗了。” 哑女买回了包子,又从湿包袱里捡了几张还没晾晒的粉皮,刀下一切,加了些芝麻盐和香醋,撂到大花碗里一搅拌,就端到了蜻蜓跟前的一块大石条上。一见到这芝麻盐拌粉皮,蜻蜓就来话了:“呀,这一口可馋死我了,几年没吃了。” 三个人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尝着芝麻盐拌粉皮,加之上午闹得那出,大伙儿都美滋滋的。 时令虽然刚刚记在了秋天的账本上,但中午的太阳还是毒辣的,从树叶空间射过来的光线,像小针一样扎得你皮肉痛,尽管这样,三个年轻人在一起也感到特别的开心。就因为蜻蜓给段一鹤上了严厉的一课。 大家还在忘乎所以时,被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惊动了。蜻蜓抬头一看,棕色的东洋马上是一个鬼子。他戴着军帽,穿着白衬衣,左边挎着手枪,右边佩戴着战刀。他扁圆的脸盘上五官紧凑的有点儿节省,由于袭着一层怒气,暴露的每一块肌肉都硬邦邦的隆起着。他像喝了酒,眼圈周围红红的,仿佛是予以作恶的猴子腚。对这个气势汹汹的家伙,篓子、哑女都认识,蜻蜓也能猜得出来,他就是车站上鬼子军曹香山。 篓子觉得不妙,想让蜻蜓到铺子里躲一躲,但还没张口,香山的大马已经窜到了他们跟前。 他用血红的眼睛盯着蜻蜓,问道:“你的,蜻蜓?” 穿着粉红褂碎花裙的蜻蜓挺立了起来,冷冷地对他说:“我不认识你。” 鬼子纵马围着蜻蜓转了半圈儿,又对她说:“你的,不要辜负了皇军的,一片好心。” 蜻蜓依然那么倔强地侧着身、仰着头,答道:“谢了!但我不喜欢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 “你会喜欢的。”香山的中国话越来越地道。他指了指自己的马鞍,对蜻蜓说:“我是特意接你的。这是双人的马鞍。你的上来。在这个镇上,从来没有拒绝我的。” 蜻蜓还是那样仰着头,不理会他。 “八格!”鬼子怒吼了,唰地抽出了弯长的战刀,那光亮的刀尖指向了她。 蜻蜓吓得浑身一缩,一下子抱起了自个的身子,战抖开了。 哑女畏惧地躲到了就近的树后。篓子也站起了身,抱着双拳劝鬼子:“太君,您别生气,我来劝劝她。她刚从省城里回来,不太懂咱这里的规矩。” 他听不出是真是假地对蜻蜓说:“快应了太君吧,多好呀,卖票的,轻轻快快的。” 但蜻蜓即使那样抖动,却就是不松口。 突然,她抹着眼泪,对香山说道:“你欺负民女,我要告你。” 香山一听这话,在马上昂首狂笑了起来:“哈哈哈……”,他用刀背摆过蜻蜓的脸面来,讥讽道:“你的舅舅,不是在南京吗?你不是认识齐燮元总司令吗?你们这些支那人,蠢猪!” 一听他这么不在乎齐燮元,蜻蜓一下子转过了身子,指了指左胸上的“共荣之花”奖章,说道:“这可是省府最高顾问官西田畊一颁发给我的。” “是吗?”香山装模装样地低头一瞧,然后伸过战刀,猛地朝上一挑,那枚奖章就飞上了天。 蜻蜓的上衣也被撕裂了。这时,她像突然得到了一股什么力量支撑,不再那么战抖了,而是怒目瞪着这个狂妄的鬼子。 鬼子晃动着战刀,向蜻蜓逼问道:“你的,上马不上马?” 她神态依然。 鬼子暴怒了,战刀唰地往她身下一划,她的裙子裂开了,并迅速滑落。她两条雪白的大腿暴露无遗了。 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横眉冷对地站在那里。 鬼子眼里忽地闪起了歹毒的光芒,他的战刀挥了起来…… 但,鬼子的战刀还在空中时,只听嗖地一声,从编织铺里飞来的一截短棍“啪”地击中了那握刀的右手,战刀“哐”地落在了地下,鬼子还在发呆时,又是一截飞棍,正中鬼子太阳穴,他的头颅一歪,随之整个人儿坠入了马下。 也就在这时,篓子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噌”地一下就跃上了马背,他对还愣着的蜻蜓喊道:“快上来!快!” 蜻蜓也回过了神来,也顾不得下肢的裸露,借着篓子一手之力,爬上了马背,坐在了篓子身前。他俩在哑女“呀呀”的着急声中,纵马驶向了南部山区。 南流镇离沂蒙山不过百八十里,篓子跟蜻蜓狂奔到了下半晌,就进入了连绵起伏的群山。 在一座羊角形状的大山之下,他俩遇到了一队衣服褴褛的国民党巡逻队,他们自称是新编第四师的,负责沂蒙山外围警戒。篓子向他们说明了情况,表示要投靠他们,可领头的少尉却对他说:“你们去找别的部队吧。我们新四师是后娘养的,连饭都吃不饱,正在裁员呢。你看我们穿的,不是些‘叫花子兵’吗!” 在这个少尉排长指点下,篓子投靠了就近的保安第十七旅骑兵队。因为骑兵队是十七旅的一把利剑,人员精干,清一色的男子汉,热心的唐队长又派人把蜻蜓送到了鲁苏战区政治部驻地,蜻蜓也就成了周复将军手下的一名宣传队员。 十五、韩复榘的卫队长 听了篓子的讲述,花舌头惊奇地问他:“这么说,蜻蜓、条子都在这一带了?” 篓子点点头,但又说道:“自从进了山,只见过蜻蜓一回,条子还没见过,人家是‘八路’,跟咱们不一回事,听说他在115师供给部做事,他不是学财务的吗,好像是管理员、军需官什么的。” 俩人说着说着,马队突然停下了。篓子对花舌头说:“快到了,咱骑兵队一直单独驻防。过了前面那片树林,就是咱们的驻地。我们的窦旅长把骑兵队当宝贝养着,咱的生活费是全旅最高的。” 突然,从马队前面传来了命令:“旅长接迎来了,唐队长正在报告,全体准备列队检阅。” 花舌头好奇地朝前打量,却因为一道山坡所挡,看不到马队前头的事情。 随着一声口令,整个马队加快了集结的速度。很快,在树林前的一片空地上,骑兵队排成了两列。这时,唐队长跟两名卫兵陪护着一个穿蓝绿色军装的上校,从林间驱马走了出来。花舌头猜想,这一定就是旅长了。他细端详,觉得旅长除了眼里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光芒,别无惊人之处。 当旅长到了马队跟前,唐队长一声口令,士兵们唰地抽出了战刀,挺举在了胸前,花舌头跟篓子没战刀,跟着行了军手礼。他们这套骑兵礼仪,让当过正规军骑兵的花舌头感到很新鲜。因为它近似于西北军,不符合现行条例。但他又想,反正是地方部队,是不会有人在这方面追究他们的。 窦旅长还了军礼后,对大家说:“同志们,这一仗,打了很好,没打,也很好!那六个小日本的伤兵,已经自杀了,鬼子来救他们,也没用了。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你们骑兵队,早晚我要让你们惊天动地,光耀祖宗!” 他的鼓动,别有风味,士兵们也吃他这口,一个个激越之情溢于言表。这时,他纵马巡视着队列,大声问道:“远征军的那个好汉,出列!让我见识见识。” 花舌头一提缰绳,冲出了队列。 窦旅长瞅着他,竟然“哈哈”笑了。逗他道:“你这副瘦身板,能连杀两个鬼子?” “旅长,杀鬼子,比得是武艺,不是身板。”花舌头应付这些话并不犯愁。 “好!”窦旅长端详着他,说道。“你让大伙沾你光了——唐队长!” 唐队长应声而来。 窦旅长挥舞着马鞭,吩咐道:“因为这位瘦兄弟,奖你们骑兵队肥猪一头,中午会餐,每人烧酒半碗,喝多者,奖励军棍二十。” 大伙儿兴奋地笑了起来。 望着士气亢奋的骑兵队,窦旅长也有几分得意,他问花舌头:“兄弟,我们的骑兵队怎么样?” “中!”花舌头实话实说。“光看家伙吧,就挺唬人的。” 唐队长向花舌头介绍道:“兄弟,骑兵队可是旅长的老班底。知道旅长什么来头吗?第三集团军卫士队的队长。” 这番话,让花舌头眨开了眼睛,他寻思着,试问道:“这第三集团军的总司令,不是韩复榘吗?” 窦旅长明白了他的顾虑在那里,答道:“是韩复榘,韩主席。我就是他的卫队长窦来庚,从戴笠,戴局长枪口下放生的。” “你……你是韩复榘的人?”花舌头禁不住惊讶。他怎么也没想到,转来转去,竟转到了韩复榘的卫队长手下。韩复榘可是臭名昭著的不抵抗将军,不战而逃,丧城失地,让蒋介石给枪毙了。 “你感到后悔了是吗?”窦旅长直面花舌头,问道。 “不错,韩主席一身骂名。”窦旅长见花舌头很受难为,主动把话挑开了。“但有些骂名,罪该如此,有些骂名,却是人为的夸大,或者是欲加之罪。尤其是国人痛恨的‘不战而逃’,就其背景,就其真情,不乏以讹传讹,肆意贬低。” 他看花舌头满脸疑惑,向唐队长喊道:“唐队长,敞开你的胸膛!” 唐队长应命,亮出了胸前交叉的三道刀伤。 窦旅长指着唐队长的胸脯,对花舌头说:“看清了吗?这就是早年跟矶谷师团骑兵对阵的见证。知道这一仗是哪一年吗?知道是谁指挥的吗?民国26年12月23日,韩主席亲率我们卫士队血战济阳县,我们卫士队以一当十,杀退了鬼子一个骑兵大队的围攻。要说山东真正的抗日第一仗,从作战规模到恶战程度,谁敢否认血战济阳?!这一仗,韩主席,一个堂堂的二级上将,是怎么脱险的?是唐队长在战马毙命的危机中,夺下一辆摩托车,带着他逃回的济南。仅此而已吗?不!还有夜袭桑园车站、血战德州、坚守临邑、徒骇河之战、大江口阻击战和配合台儿庄的外围战,虽然没能完胜,但却重创日军,这些战斗,都是韩主席一手指挥,在场的众多兄弟,都曾亲身经历,难道这叫不战而逃吗?当然,后来的济南之战半途而废,他下令朝南转进,让倭寇占领了大半个山东,应当受到惩罚,但功是功,过是过,不能任意涂改。” 这些新鲜的说法,让花舌头也大开了眼界,但作为一个远征军的骑兵,他领教过日本骑兵的厉害,所以对他刚才所说的“一以当十”还是充满了疑惑。尽管如此,人家毕竟是旅长,所以在表达自己的意思时,花舌头把话说得很隐晦:“旅长一席话,眼界大开啊。日本骑兵,刀法凶猛,卫士队如此搏杀,振奋人心,痛快无比啊!” 窦旅长自然听出了他的话外音。他瞅着花舌头,对唐队长说:“把马刀给这位新兄弟,我要见识一下远征军的刀法。” 花舌头知道说漏了嘴,可已经没办法了,他只好接过了马刀。 窦旅长用马鞭指着他,说:“现在的敌人就是我,你来一次奔马冲杀。” “那,那你呢?”花舌头一想躲不过去了,也只好询问规则。 “我就用马鞭。你大胆地冲杀吧。” 花舌头领命后,纵马去寻找最佳冲杀距离。 整个马队都已敛声屏气。 花舌头在三四十米开外,选好了冲击位置,然后纵马加速。窦旅长也调转马头,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雪亮的战刀挥舞了起来,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锋利的刀刃上闪射着晕眩的寒光,战马在飞速接近窦旅长,花舌头小臂带动大臂,做出了标准的侧向劈杀动作,可就在战刀飞旋时,主人却转变了弧度,刀锋贴着旅长的耳畔划过。是啊,他怎敢劈杀等于赤手空拳的旅长呀!而再看旅长,那就更神了,他竟闭着眼睛,未做任何抵抗。 当花舌头在十几米之外收起了马步,岿然不动的窦旅长朝他喊道:“我听出你的刀路来了,重来,动真的!” 花舌头望了望马队中的篓子,篓子给他了一个眼色:也是让他动真的。 于是,花舌头朝旅长喊道:“我可真来了!” “来吧你!”旅长瞪了他一眼。 纵马、挥刀,花舌头按照作战中的气势,向旅长凶猛地扑来。而旅长依然淡定地攥着马鞭,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来袭者。快要接近旅长时,花舌头挥刀的手腕往下滑动一下,紧接一个反手——这叫诱敌劈杀,是骑兵搏杀中的狠招,可他的马刀的反手弧线还没等形成,随着旅长躲闪后的一个甩鞭,那刀把子被借用的一波冲击给卷走了,再看,马刀已经飞落在了地下。马队里即刻爆发出了热烈的呼喊声:“好——” 花舌头呆呆地望着窦旅长,暗暗赞叹起了他的功夫。 当窦旅长从他眼里看到了需要的东西,又不以为然地朝他一笑,然后向马队一挥手,喝令道:“目标,炊事班,全速前进!” 行进途中,篓子拍了花舌头一下:“领教了吧?旅长可是全国武术冠军呐。” 这下花舌头算是服了,并断定,这个骑兵队里一定藏龙卧虎,大有人物。 十六、没有拉响的仇恨手雷 在骑兵队里待了没几天,花舌头心里就痒痒,被高丽身后那两个小肉锤给敲的啊!如今他才体会到,这男女之事,万万不可开头,一旦开了头,就憋不住,就难受。 他找到唐队长,提出回杨家寨一趟,唐队长对他说:“才来几天,你就这么没出息,该捎的信都给你捎去了,你咋这样呢。要是真想那个了,再熬上六个五天吧。” “六个五天?不就是三十天吗?这是啥说头?”花舌头真是不明白。 “你去问柳队副吧。” 刚刚几天的磨合,花舌头就跟篓子达成了协议,在队伍上,称兄道弟不好,喊职务又显得生分,故而,俩人就直呼其名。但到了花舌头就遇到了新问题,大伙都知道了花舌头这个艺名,喊起来也顺了口,所以,篓子跟他就打起了憨语,有时用“喂”,有时用“哎”,也有时喊他“老花”,就是“河飞”喊得少。这下,花舌头找到了篓子,向他打探道:“篓子,六个五天是个啥玩意呀?” “老花,你是不是心又花了,想起了杨家寨呀?” 花舌头蛮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 “告诉你吧,队上有个规矩,凡是成家的,老婆可来居住五天,你这是被排到了第七位啦。所以,你别犯急,到了时候,队长会派人把你那个高……什么接来的。” 噢! 也就在花舌头一天一天地盘算着回家的日子时,窦旅长向骑兵队下达了一项战斗任务:鬼子一伤兵专列沿胶济线到青岛去,兼管战区情报工作的政治部主任周复命令,在益都至潍县段,打掉敌专列,消灭护卫分队及鬼子伤兵。 战争中,各方势力,即便是专制集团的军队,都会把军事民主发挥到极致,以便最大效能地发挥参战者聪明才智,战胜敌人,巩固自己。骑兵队领受任务后,连夜召开了“诸葛亮会”,每个队员轮着发言,最终形成了战斗决心:在益都界内炸毁铁路桥,由唐队长率大部兵力歼灭鬼子护卫小队,由篓子带领几个突击队员伺机登上列车,消灭鬼子伤兵。 可战斗准备期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炸铁路桥需要tnt炸药,当篓子拿着周复的条子,带着花舌头和另外几个弟兄到旺山战区军火库领取炸药时,库房管理员却拒绝了,他对篓子说:“对不起了,弟兄,动用军火,军事长官的条子才管事。” 战区总司令于学忠跟政治部主任周复的关系不和,篓子早有耳闻,却没想到这么明显,不就是区区两箱炸药嘛,这也太不给一个中将指挥官面子了。篓子就地借了部电话,请示窦旅长怎么办,窦旅长长叹一声,说:“唉!这扯淡的事,竟然影响到了军务!你先撂下电话,一会我给你打过去。”很快,旅长的电话来了:“把那个管理员绑了!周主任说了,他已告诫警卫部队,不让他们掺和这事。一切责任,由周主任承担!” 由于警卫部队坐视不管,篓子他们帮一个库房管理员那就太简单了。他们将管理员绑在了库房前的一棵粗壮的榆树上,打开了库门,驮着两箱tnt扬长而去。 刚回驻地,窦旅长的电话就打给了篓子:“柳队副,你惹大乱子了!于总司令的副官处来电话了……”说到这里,他故意一停,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别怕,别怕。看来,扯淡的事只能用扯淡的手段解决啊!于总司令说了,‘那个管理员该绑!周主任这是干正事,他一个管理员怎么能从中作梗呢?’。听吧,倒霉的又是下头这些认真的人。” 一场精心策划的铁路伏击战开始了:上午十时左右,日军专列“轰隆隆”地朝着弥河铁路大桥驶来,在离大桥三四十米时,平地升起了一股黄色的浓烟,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炸响,大桥坍塌了。日本司机很警觉,急速刹车,四节专列刚好停在了桥头上。护卫的鬼子小队起初并不惊慌,他们迅速按照惯用的战法展开了兵力,一部分跳出车厢,一部分爬上车顶,还有一部分留守车厢,这种三位一体的反击,通常很快就能稳定战场态势,拖延抗击时间,因为不用一个小时,就会从淄博和潍县两个方向驶来支援的铁甲战车。可这次,日本人遇到麻烦了。十几个鬼子刚刚跳下列车,就从南边树林里飞来了一枚枚美式手榴弹,在一阵阵爆炸中,幸存的几个鬼子刚要举枪顽抗,又遭受了密集的冲锋枪弹扫射,眨眼功夫,下车的鬼子就灭亡了;爬到车顶的鬼子才架好机枪,一发发尖叫的迫击炮弹就落下来了,两挺机枪,一挺给炸飞了,另一挺的射手当场毙命;车厢内的鬼子更是命苦,他们在猛烈的枪弹打击下,一时竟找不到支枪的机会。残余的鬼子惊慌了,他们从阵势到装备判定,这股袭击者绝非寻常,于是,他们纷纷朝着带有防护装甲的后尾警卫车厢集中,企图依此做堡垒,阻止袭击者进入车厢。但正在这时,一个鬼子更意想不到情景出现了,专列南面,忽地燃烧起了一堆堆浇了煤油的柴草,滚滚的烟雾,遮住了鬼子的射击目标,也就在这空儿,一匹匹战马从烟雾里突然冲了出来,枪弹、炮弹和手榴弹齐刷刷地倾向了鬼子的警卫车……鬼子的抵抗就像一股鬼火遇到了开闸的洪水,很快就无声无息了。篓子带着五员猛将冲到了警卫车跟前,他们翻身下马,飞速冲上了列车。车厢内一个残敌正要反抗,被花舌头的手枪一下就解决了。可是,当篓子带着弟兄们冲进了伤兵车厢时,他们震撼了:车厢里的座位都已拆掉,并摆着的担架上,躺着的都是奄奄一息的重伤员,他们对面临的危机似乎毫无反应。篓子他们一连穿行了三个伤兵车厢,情景完全相同。在最前头的车厢,有四个穿白色隔离服的人,一男三女,像是医护人员,他们正在救护一名重伤员,当篓子他们冲进来,领头的男医生扫了袭击者一眼,又握起听诊器,继续指挥三名护士实施动脉直接注射。他们的神色,让花舌头想起了堪迪佛塔下的医疗站。篓子领着大伙一边退着,一边拉着美式手雷的保险,到了车厢连接处,篓子正要下达投掷的命令,花舌头突然喊道:“算了!他们都是些残人,别跟他们一样!” 篓子望了望花舌头,略一思忖,将手雷的保险插销狠狠地按了回去,一扭头对大伙说:“撤!” 跳下了专列,他们已经听到了鬼子援兵朝这里打来的示威炮声。这时,在南边林地的唐队长骑在马上朝他们喊道:“快撤!” 他们几个人纵马奔了过去…… 返回的路上,唐队长赶到篓子附近,问道:“柳队副,咋没听到车厢爆炸?” “没扔手雷。”篓子淡淡地答道。 “为啥?”唐队长很惊异。 花舌头怕篓子再受难为,接上话说:“都是些重伤号,太惨了,不忍心。” “不忍心?”唐队长反问道。“你们对鬼子也不忍心?” 篓子却绵里藏针地反驳道:“你没去看,虽说是鬼子,但都是些快死的人了!” 从他的口气里,唐队长嗅觉到了一种坚硬,他不再吭声了。但奔波了一段路程,他又对篓子说:“其实,我倒没啥,就怕旅 十七、意外的奖赏,意外的相逢 这是一所山乡小学,石头院墙,两排平房,骑兵队借居了最后一排。 就在骑兵队大胜的那天晚上,窦旅长令人在学校后院里挂了七八盏马灯,支了六张大桌子,上面不但摆上了酒菜,还在每个座位跟前放了一摞闪闪发光的银元。 明月当空,秋风习习,骑兵队六人一席,分别而坐。 临开宴前,窦旅长发表了即席讲话,他风格依然:“同志们,弟兄们,这一仗,干得漂亮,干的痛快!干出了我们十七旅的威风啊!呵呵,那些小日本,不过如此啊!过多的话我就不讲了,明天下午,周主任要亲自带着战区慰问团来,唱大戏、吃大菜,行大赏,咱今天晚上,也就是个小插曲、小意思,大家敞开肚子吃,但不能敞开肚子喝,喝多了,明天还晕晕乎乎的,咋见那些大官啊!废话少说,米西米西!” 窦旅长端着个一碗烧酒,挨个桌子敬,到了篓子、花舌头等人那桌,旅长的话多了起来:“哦嗬,你们这六个大善人,很开心啊!” 花舌头啃着一个猪蹄子,对旅长说:“吃肉喝酒,哪有不开心的。” 旅长瞟着桌子上的银元,说道:“你们这六个人,银元可比别人少了一半啊。” 篓子嘿嘿一笑:“旅长,能有一半就行了。” “就是”,花舌头挤眉弄眼地说道,“多亏旅长开恩,没拿着咱弟兄们练了枪法。” 旅长也显得忧愁满腹:“弟兄们理解就行。这次伏击,本来伤兵、护兵一块打,可咱只打了一半,上峰会怎么想?我要是没个态度,也不好应付他们。保安旅,本来就是地方杂牌,不抗事啊。” 周复将军的慰问活动让骑兵队和山乡人都开了眼界:在骑兵队驻地的一个大场院里,四周插上了迎风飘扬的彩旗,在场院的北边,搭建了一座木板台子,后面有幕布,前面有拱门,幕布上贴着“慰问演出”四个大字,在台子前面,立了一张铺了红布的小方桌,上头摆着一摞摞光亮亮的银元和一排排金灿灿的子弹;骑兵队的三十多人,牵着战马,成方队站在舞台前列,左右两侧是民国省政府的职员以及战区和十七旅的军官,最后头是附近的乡亲们。 在窦旅长陪同下,扛着金光闪烁的中将军衔的周复主任走上了舞台,值星官一声口令,全体军人立正,周复回礼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说: “诸位革命党人、诸位革命军人、诸位革命同志、诸位沂蒙同胞: 大家可能已有耳闻,就在昨天,在日军重兵防护的胶济铁路,光荣的十七旅骑兵队,机智果敢,神兵天降,胜利伏击了日军的专列,勇猛地歼灭了日军一个加强小队,震动了日本军部,振奋了国人精神,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志气,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威风!为此,我带来了《阵中日报》的记者,带来政治部宣传队,带来了赏金,还带来两枚“国光勋章”。 说着,他亮出了威武鹰扬图案的勋章,并鼓动道:“论功行赏,军人抗敌之常规,大家说,佩戴这第一枚勋章者,该当是谁?” 站在队伍最前的唐队长首先举手呼喊:“窦来庚,窦旅长——” 台下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是的,窦旅长应当重奖!”周复扬起手,压抑着大家的情绪,说道。“但是,战区权力有限,窦旅长的更高奖赏尚在军令部批复之中。因此,这枚勋章,还应另寻他人。” 这时台下有人喊道:“唐队长——” 台下又爆发了热烈掌声。 窦旅长微微含笑,喝令一声:“唐三木,唐队长,上台领奖!” 为唐队长颁奖之后,周复又拿出了另一枚“国光勋章”,问台下的骑兵:“这枚勋章呢?” 骑兵队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嘀嘀咕咕,咕咕嘀嘀,老半天没有一致意见。 这时,周复扬着勋章说道:“既然大家意见不能一致,那我就提议一个人吧——肖河飞,也就你们常喊的老花!” 他话一出口,骑兵队就哗然一片,连窦旅长也奇异地望着周复将军…… 周复明明清楚许多人不理解,却故意拉长了停顿时间,等大家的关注劲儿都高度集中了,他才收起了深不可测的目光,向大家阐述自己的理由,这也是一种调动群体情绪的手段:“我为什么提议肖河飞同志?理由有三:一,他是来自远征军战友,经历并见证了一千六百名中国伤兵的杀身成仁,这起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美悲剧,我也是刚刚听说的,它反映的什么?中国军人的精神!二,他刚加入我们战区,就击毙了两个鬼子,这份见面礼,不轻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还是他的中国军人精神。在这次战斗中,由于他的提议,残暴的日军不但领教中国军人的威武,还领略了中国军人的人性,由此还产生了意外的战果。就在我出发之前,日本山东派驻遣军第十二军司令官土桥一茨中将,通过中间人告诉我们,由于我军放弃了对日本重伤员和医护人员的攻击,他们将施放关押在兖州的22名中国被俘伤兵,这里面有我们的八名校官、十四名尉官。综上所述,大家说,我们应当如何呀?” 站在他旁边的窦旅长率先举起了一只拳头:“奖赏!” 台下也有许多人跟着高呼了起来:“奖赏——” 花舌头像是梦中人,懵懵懂懂的,就被篓子推着走上了舞台。 在周复将军为花舌头佩戴勋章时,花舌头的神情显得很不自然,为了排泄莫名的情绪,他不停地朝着台下挤眉弄眼,弄得台下笑声不断…… 颁发了勋章后,周复扫了一下台前的赏物,又说道:“除此,战区还有一千大洋和一千子弹的奖赏,这些,由你们骑兵队自行论赏。好,宣传队还有演出,我就不再罗嗦了。” 演出结束后,天色已晚,战区已在学校大院前后,备下了三十桌盛宴,军地官员、宣传队员分别插在了骑兵队中间,骑兵队的弟兄们真有点受宠若惊啊。 开宴前,窦旅长陪同周复将军逐桌巡视,到了篓子和花舌头这一桌,周复那双依旧深不可测的眼眸望着花舌头,问道:“你不是号称花舌头吗?下一步,就要看你的舌头了。我要组织一个‘铁血军人演讲队’,巡回战区部队演讲,你好好考虑一下,要把中国伤兵奋勇殉国的精神表达出来,鼓舞我军的斗志。” “是!”花舌头挺胸收腹,信心十足。 离开时,窦旅长故意滞留了几步,他悄声对篓子他们说:“我已经通知唐队长,你们六个大善人,要加倍奖赏。上峰有了态度,我就给你们人情。” 月色溶溶,秋气芬芳,学校大院里激情迸发,歌舞升平。花舌头端着一碗烧酒,正在向篓子发起挑战,忽然眼前一片黑暗,是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花舌头故意做出了一个木偶似的动作,喊道:“坏了篓子,我交桃花运了,是个女的,真家伙哪!” “去你的吧,你这张臭嘴!”身后的蜻蜓一下松开了双手,捅了他一拳。 花舌头一看穿着黄军装的蜻蜓,收敛起笑容问她:“你是咋冒出来的?演出没看到你,刚才也没看到你呀。起先,我还琢磨,蜻蜓你应该来呀,咋就没看到你呢?” 蜻蜓先跟篓子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向了对花舌头的攻击:“我估摸你今天是看不到我的,捡了枚勋章,眼晕了呀。” 然后,她又有正儿八经朝篓子解释道:“今天嗓子不好,我临时改剧务了,在后台。刚才赴宴,又被安排在前面那个院里,这不,趁着串桌敬酒,我跑来了。” 花舌头看她跟篓子说话那个羞涩劲儿,心里也略有醋意,他扭了她一把,让她跟自己面对面,说道:“少看篓子,你们才分手几天呀?咱俩得有几年没见了吧?” “我可没闲工夫计算这个。”她硬是把头扭向了天空。“我在济南,一待就是三年,回到了南流镇,你这只‘老家贼’(麻雀)早就没踪影了。” 当她看到篓子时,又转换成了柔和的语气:“篓子,从上次,我们也快三个月没见了吧?” “差两天。”篓子低声答道。 他俩越近乎,花舌头就越不是滋味,他借着酒劲儿,又一把让她转向了自己,问道:“我还有好些话呢。条子呢?见过他吗?” “条子是谁?你叔?还是你舅?”蜻蜓并没有理解花舌头此刻的心情,一个远离故土,尤其是经历了生死考验的人,对亲人、故友总有一种强烈欲望,这种欲望不仅仅是对别人的牵挂,还有弥补自我空白的需要。 篓子也觉得蜻蜓的玩笑有点儿过,闷着头对她说:“蜻蜓,你这说的!条子跟我和老花是朋友,跟你是那个呀!” “都当兵了,还这么封建!”蜻蜓瞟着他说。 “我不封建,来,坐到我腿上。”花舌头坐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闹啥?”篓子白了花舌头一眼。 但这时儿,桌上其他几个人本来正在相互敬酒,一看来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兵,又跟花舌头闹了起来,于是,他们也就停止了敬酒,跟着起开了哄:“老花,人家不理你呀,你这脸往哪搁呀?” “老花,别自作多情了。” …… 这一闹,竟成了事。 蜻蜓圆圆的眼睛转了转,突然爽快地说:“我正好累了,就坐个软沙发吧。” 说着,她双手往裤兜里一抄,朝着花舌头的大腿坐了下去,但刚刚落下。花舌头就痛苦地喊了起来:“哎呀——” 蜻蜓轻捷地蹦了起来,顺手亮出了一把闪闪发光的钥匙。她自得地笑了。 大家也会意地大笑起来。 篓子也见机对她说:“快走吧,我们还要到别的桌上敬酒呢。” 一听这话,蜻蜓的怨气又来了,她狠狠地瞪着他,说道:“你这个榆木疙瘩,煮不烂的蹄筋!” 花舌头似乎听出了一些话音。 十八、将军们的恩怨 花舌头觉得自己上天了。 自打进了“铁血军人演讲队”,他就觉得自己是在天上飞,好风光,好痛快啊!如果有一双翅膀,他甚至觉得天空都太小了。你瞧瞧吧,自己不过是一个大头兵,可到了战区政治部后,有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吃饭是荤素搭配的四采一汤,睡觉是挂着蚊帐的木板床,平时那些耀武扬威的官佐,如今见了他也都客客气;气,礼让三分;更让他感到牛b的是,演讲队的另外五个人,可都是在战区和全国挂号的抗敌英豪,有一人毙敌42名的狙击手,有炸毁两辆坦克的神炮手,还有大闹济南府的侦察英雄,等等,他们胸前的勋章令花舌头眼花缭乱。所以,花舌头跟他们排列在一起,不把自己当人物都不行。 按着战区的官衔排号,周复应该在副总司令、参谋长之后,顶多能坐第五把交椅,可是他的腰杆硬,有蒋委员长给撑着啊,因此,他说话还是算话的。战区本来经费不足,可周复非得要在沂水县天晴旺村修建一个大广场和一座大会堂,说是要“形成一个政治训导中心”,起初总司令于学忠还舍不得银子,含含糊糊,而面似谦和的周复并不争辩,只是直接给工兵营下达了一条指令,限期完成工程,当于学忠想跟他进一步交换意见时,人家竟然亮出了军令部的批复,于学忠也就只好做了顺水人情。“铁血军人演讲队”就是在周复建筑的大会堂里作报告,台下是星光闪闪的官佐,台上有周复亲自压阵,演讲队员慷慨激昂,气吞山河,一天两场,场场爆满,掌声如雷,震耳发聩。 在战区政治部演讲结束不久,花舌头接到了命令,让他晚饭后到村东头于总司令住处去一趟。 于学忠住在一个财主大院里,门楼不高,半砖半石,但围绕大院设置了固定岗和游动哨,一个副官模样的中校在门楼内测支了一张桌子,按了一部电话,负责来人的接待。当花舌头走到了跟前,那个副官问明了情况,对他说:“于总司令正在会见八路军的长官,大约一个小时吧,你再来看看。” 这时天色已晚,物象渐渐朦胧了起来,退到门楼外边的花舌头闲得无聊,也便左瞅右瞧地大发起了时光。忽儿,他发觉在门楼南边的几棵柳树下,站着几个八路军模样的人儿,他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果然是穿着灰军装的八路军。他们有六个警卫员,还有一个军官,坐骑都拴在柳树上。看来这些人都是那个八路军长官的随从。 花舌头遇到过八路军,但没跟他们打过交道,只觉得这支队伍很神秘的,所以,他观察他们也很专注、很细心。他正猫着腰探望着“八路”,那个“八路”军官竟然朝他奔来了,他有点儿慌张,因为他清楚,国军跟“八路”历来是面和心不合的,他怕惹出什么事端,极力往后退着。 “站住!”那个“八路”猛然向他喊道。 他不明端详,吓出了一身汗…… 可那个“八路”走近了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一瞧你这熊样,就知道是你!” 花舌头觉得声音有点儿耳熟,再眨巴眨巴小眼睛,乖乖,这不是条子吗! 条子还是那个洋洋自得的条子,还是那个凡事压人三分的条子。他挺着比花舌头高不了多少的身子,左手卡在武装带上,右手捋着枪背带,挑着嗓子问花舌头:“听说你回来了,混了个啥官呀?” “大头兵一个。”他打小就听不惯他的话,所以回答起来也懒洋洋的。 “听说还捡了一个官太太。”条子的口气依然尖刻。 “去你娘的!那叫捡?!”花舌头很烦他拿着高丽说事。 花舌头又歪着头问他:“你他娘的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古?” “呵呵,战区,说大,跨两个省,说小,不就沂蒙山这块地方吗。再说,你进了‘铁血军人什么队’,孬好也是个名人了呀,《阵中日报》不是登了吗。” 花舌头觉得也应该反击他一下子:“听你这口气,怎么也得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吧?” “本人不才。”条子挺胸仰头,说道。“八路军115师军供处正连级助理。” “闹了半天,跟篓子的官差不多呀!”花舌头故意揶揄他。 “地方杂牌,谁跟你们论这个!”条子不屑一顾。 “地方杂牌怎么了?”花舌头依然不服气。“我,于总司令马上就要召见,你,就得乖乖的待在这儿,牛啥,你!” “我不牛啊,我要是牛的话,早就找个黄花大闺女了!”条子被激怒了,也向着对方的软肋发起了攻击。 花舌头这会儿反倒不急不躁了,他拍着自己的大腿说道:“咱这儿,可坐过你心上的黄花闺女啊!” 条子听出他是说蜻蜓,急心火燎地问他:“快说,你小子是不是见蜻蜓了?” 花舌头双手一抱,偏偏就是不开口。 俩人经过一番斗嘴,最先心败的还是条子。因为从对方的话里,他已经听明白了,蜻蜓至少跟花舌头是见过面的。想到这些,条子就感到自己失落。是啊,蜻蜓进沂蒙山快两年了,他仅仅跟她见过一面,这倒不是没有机会,他经常跟着八路军首长到战区驻地,可蜻蜓总是回避他,即便唯一的那次见面,也不过短短几分钟。噢,那次见面是在一次庆祝反扫荡的文艺演出的空隙,陪同首长来看演出的的条子见蜻蜓的节目演完了,从侧门走上了后台,可蜻蜓看到他后,第一句话就是“你来干什么?”他说:“来看你。”她又说:“有什么好看的。”他套着近乎说:“你是我老婆呀。”一听这话,蜻蜓火了,很不客气地对他说:“谁是你老婆?你给我滚!”他站着不动,她竟柳眉一竖,对他说:“你再这么赖,我可喊宪兵了!”条子吓得抱头鼠窜了,从此,他再也不敢去找蜻蜓了。 当然,这些经历,他不能跟花舌头说,那样,在花舌头跟前,他就更没面子了。 这两个从小就是冤家一对的小子,在斗了一阵嘴后,才把话儿转上了正道。是条子先软下来问的:“老花,于总司令咋会接见你呢?这级别差的悬殊也太大了吧。” “不懂了吧?”花舌头也自鸣得意地说。“我们远征军的那个老班底,都是东北军的。这东北军自从少帅出了事,于总司令就是头了。他见见老部下,有啥奇怪吗?” “拉倒吧!”条子的话是从嘴里喷出来的。“你才到东北军混了几天呀!” “你懂狗屎啊!”花舌头也毫不客气地回敬着他。“老子在东北军资历浅,但老子的战友,可有不少于总司令的部下。真是猪脑子!” 眼看又要斗气来了,条子率先挑起了和平大旗:“咱俩老乡,别跟疯狗似的,见了面就咬。” “就是!打小,你赢过老子几回。动嘴动手,你他娘的都不是对手。尽管经常装大尾巴狼。”花舌头说着,也降低了声音。“你们‘八路’,经常往这里跑啥?” “要给养!” “要给养?”花舌头觉得新鲜。“于总司令那点儿唐僧肉,还能顾上你们?” “这里自有玄机啊。”条子凑近他,悄声说道。 “什么玄机?”花舌头问。 “想听?” 花舌头答道:“反正闲着没事。” “赏支烟抽。” 花舌头一边掏烟,一边骂道:“你这个穷‘八路’!老子本来是不抽烟的,到战区来,上司赏了一条,还是‘哈德门’呢。呐,磕个头,赏你一盒。” 说笑着,他塞给了条子一盒烟。条子那个高兴劲儿,就甭说了。 抽着烟,条子也开讲了:“这苏鲁战区谁是老大?于总司令吧?!可蒋委员长又给请来了两个爷,一个是政治部的周主任,他跟给养不太沾边,咱就不提他了,这里主要是说说山东省的政府沈主席。这个沈鸿烈,论年龄,大于学忠七岁,论资历,是东北军的缔造者,论军衔,也是二级上将,他手下有海军陆战队一个支队、新编第四师、暂编第十二师,还有一些像你们这样的保安团、保安旅,本来,他跟于总司令都是张学良的左膀右臂,关系应该好处的,可是,他自从当了山东省政府主席后,见了于学忠是一点儿也不恭,说话抢占上风,称谓直呼其名。” “这不跟你差不多吗?”花舌头打断了他的话。 条子没理会他,继续讲道:“更让于总司令可气的是,按照最高统帅部的指令,总司令是所在战区的最高长官,可沈鸿烈偏偏以省政府的名义发布公告,任命于总司令为山东省政府委员。如此戏弄于总司令,你想想于总司令能给他好果子吃吗?所以,战区就在给养上死卡沈鸿烈,弄得他的部队军供时断时续,苦不堪言。所以才有了流传的说法——‘陆战队是后娘养的,十二师是恶娘养的,第四师是狗娘养的,保安旅是没娘养的’。” “你瞎说吧,条子,”花舌头反驳道,“我们十七旅的供应,可没觉出差。单论我们骑兵队,比远征军还强。” “这事两论着。”条子解释道。“你们旅长是谁?韩复榘的卫队长啊,去要给养,谁不给个面呀?另外,你们旅长,是出了名的‘窦大胆’,他的老家就是北边临朐县的,四年前的夏天,他带着三百来号人守卫临朐城,打死了鬼子七十多名,老百姓敬佩他,所以他筹粮筹款才不犯难。别的保安旅,哼,见了鬼子撒腿就跑,谁肯养这样的熊兵啊?” 说到了这里,花舌头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不对呀,条子,于总司令怎么也是国民党的,你们党来要给养,能给你们吗?” “呵呵,”条子轻轻一笑,“我们罗政委,人缘好,跟于总司令对脾气,来一趟,不想大的,就想挤点儿牙膏。告诉你吧,我这个军需官,最多的时候,来这里领十万发子弹,少的时候,就领十箱手榴弹。” “十箱手榴弹?你们罗政委也太拿自个不当回事了吧。这不跟要饭差不多吗?” 条子像个长官似的,拍了拍他的瘦肩膀,神秘地说道:“开头我不是说了吗,这里有玄机啊!” 花舌头反掌给了他一下子,不耐烦地说:“有屁快放!” 条子四周端详了一遍,才凑近他,低声说道:“其实,罗政委来要给养,是有名堂的,他知道于总司令重情义,就来软缠硬磨,缠草鸡了,于总司令就会发话‘你们自行解决吧’。自行解决怎么解决?那就得建立政权啊,只要于总司令发了话,我们开辟一块新区就建立一个政权,然后再拿来让于总司令批,这于总司令特爱面子,他一批了,我们这政权也就合法了。所以……不跟你说了,你他妈也是个国民党兵。别给老子传出去,这可是军事秘密!” “你这张臭嘴,能守住啥秘密!”花舌头骂道,又推了他一下说:“看在老乡面上,我给你保密,不过,你的嘴,比老子的还臭。” “这是谁在斗嘴呀?”正在这时,从旁边传来了一个南方人的声音,借着星光,花舌头看到从院子里走来了两个人,一个鼻子上戴着眼镜,一个领口上佩戴军衔。说话的是戴眼镜的,戴军衔的像是门楼里的那个副官。 条子见了眼镜,赶紧立正,向花舌头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的罗政委。” 他又把花舌头介绍给了罗荣桓将军:“肖河飞,我们一块光着腚长大的。参加过远征军,现在十七旅骑兵队。” 罗荣桓主动伸出一只手,握住花舌头,问道:“远征军?使用过美式装备吗?” “步兵全套,都用过。”花舌头立正回答。 “好!”罗荣桓开着玩笑对花舌头说道:“我们虽然是‘穷八路’,感情还是很富有的。别的拿不出来,鸡蛋肉丝面还是请得起的,如果你想尝一尝,改日让于条子同志专程来请你。” 花舌头嘿嘿笑着,不知如何回答。他没想到,这么一个大官,会这么随便地说话。 秋夜,漫漫轻云露月光,微微清风洒凉意。花舌头在那个副官陪同下,进了了财主大院,在两颗槐树中间,他看到了一个坐在石墩子上的人,面孔有些模糊。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于总司令了。 花舌头“啪”地一个立正。 于学忠扭过头,望着他,说道:“本来是想跟你好好聊聊的,可是日本人不让啊,刚刚接到情报,他们要打过来了。专门冲着我的长官司令部来的。没办法,咱们就长话短说吧。” 那个副官眼疾手快,给花舌头递上了一个马扎,但花舌头只是接了过来,却仍旧站立着。 “昌乐,赵昌乐是条汉子啊!他留下什么东西了吗?”于学忠问。 花舌头从腰间抽出了那把勃朗宁手枪,毕恭毕敬递了过去。 于学忠接过去,用手摸了摸,感叹道:“好枪啊!这是德国的法肯豪森将军赠送给我的。民国22年,日本人在天津暗杀我,是赵昌乐拼死救出了我啊。唉!” 他叹着气,把枪还给了花舌头。 “听说你收留了赵昌乐的家属?”于学忠又问。 花舌头用立正做回答。 “这是东北军的好规矩啊!”他朝着站在旁边的副官挥手示意了一下,继续对花舌头说道:“少帅把17万东北军交给了我,想来真是有愧呀!淮河、台儿庄和武汉三次大战,我东北军损失惨重,现在滞留战区的伤残军人还有三千多人哪,什么也得需要钱啊!” 在他说话间,副官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封银元,送到了花舌头手里。于学忠说道:“微薄抚恤,聊表心愿吧。” 花舌头见于总司令有了分手的意思,收起银元刚想敬礼退去,于学忠又对他说:“你们原定明天到57军是吧?我想改变一下你们的行程。到吴化文的新编第四师去。你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啊。既然是‘铁血军人’,就应当视死如归!” 他带着一肚子疑惑,告别了于总司令。 十九、行将叛国投敌的将军 一晚上,花舌头都在琢磨于总司令那番恐怖的告诫:新四师?掉脑袋……? 越琢磨,他就越睡不着,后来,他干脆爬起来,撕开了一包“哈德门”,“扑哧扑哧”抽了起来。 同屋的那个侦察英雄是51军的一个参谋,叫侯老二,辽东人,是个烟鬼,烟草的香味很快就把他给熏醒了,他也爬了起来,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朦胧月光,花舌头甩给了他一支香烟,于是,两人并驾齐驱,喷云吐雾。 花舌头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吸着吸着,他透露了自己的心悸。 侯老二听了他的话并不吃惊,趿着圆口布鞋在屋里来回转了一圈儿,才对他说:“花老弟,总司令说得不是没道理的。吴化文的新四师,一直跟在沈鸿烈的屁股后头,前几天,沈鸿烈听说鬼子要有大动作,一撒手跑到安徽去了,他吴化文就更没靠山了。” 略一停顿,他又把声音压低了:“吴化文是个什么人?是个不吃眼前亏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土匪和流氓,啥职业都是光荣的。兄弟我一直在51军军部,这51军是啥?于总司令嫡系的嫡系,咱又干这行的,知道的自然要多一些。告诉你吧,吴化文跟日本人秘密接触许久了,这次,山东的鬼子都在向沂蒙山集结,肯定有大行动,吴化文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所以,于总司令派我们去,是做最后的争取,估计别的办法,他都用了。” “都说周主任跟于总司令那个,这到了关键事上,也不那个呀?”花舌头眨巴着小眼睛说道。 侯老二又毫不客气地抽出了对方的一根烟,点燃后才说:“政治家跟非政治家的区别在哪里?一旦像你说的那个了,非政治家认人不认事,而政治家呢,恰恰相反,认事不认人。” 花舌头还想问什么,但怕让侯老二把那盒“哈德门”给报销了,赶紧说道:“困了,卧倒吧。明天还赶路呢。” 所谓的沂蒙山区,有名堂的不过两个山头,一个沂山,还有一个蒙山。沂山险峻灵秀,飞瀑流泉,山下绕缠多条清溪,顺势东下而成河,俗称沂水。这儿赏花观景倒是不乏绝色,但由于地瘠民贫,林密人稀,却不适合重兵囤积。吴化文的新编第四师就驻扎在沂山脚下的十几个村庄,他们依托一道环形山岭,构筑了梯次防御阵地,形成了把守沂蒙山区的北大门。 吴化文的师部按在上千口人家的蒋峪村,当“铁血军人演讲队”骑马赶来时,吴化文的副官安爱东已带着两个骑兵在村东一个小山包上迎候着了。都说吴化文的部队是“叫花子军”,看到了安副官一行,花舌头也总算是开了眼界:他们三个人,几乎都是补丁衣服,更可笑的是,安副官的上尉领章竟然缺了一颗星。双方见了面,说了些客套话后,安副官就骑上了马,用马鞭指着村里的一个祠堂,对来人说:“各位往左前方看,那是本部的荣军疗养院,住居着一百多名抗敌有功的伤残军人。吴师长建议,既然诸位前来传播革命军人之精神,那就先看看我们的革命军人之精神吧。” 来客不好拒绝,也就顺从了。 时值中午,在一座没有院落的石砌祠堂里,聚集了一群群衣服褴褛的伤兵,他们每人坐着一块石头,围成了一圈儿,正在吃午饭。在他们中间,穿行着几个拎铁桶的勤务兵。伤兵出身的花舌头看到这场景,心里酸溜溜的。他妈的,这万恶的世界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制造伤兵?! 在安副官带领下,他们下了马,走近了那些可怜的伤兵。再看他们碗里,是漂着菜叶的一种面汤,地下的瓷盘子里,还撂着一堆皱里吧唧的疙瘩咸菜。别的,就没有了。 “铁血军人演讲队”的六个人望着伤兵们的饭碗,一个个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安副官眼睛也红润着,他望着客人们说道:“走吧!” 别的,他没有再说。但从他表情里,大家已经读到了许多。 大家的心里啊,都在酝酿着凄凉而又复杂的话题,却又无法表达。 伤兵出身的花舌头,情绪尤为难抑,他痛苦地扬起了头,冲着灰蒙蒙的天空张开了嘴巴,却又吼不出声音来。他彻底明白了,明白了吴化文的用意,并强烈意识到,真正应当受革命军人之精神教育的应当是自己! “快走吧,吴师长还请诸位吃饭呢。”安副官见大家情绪都很压抑,故意笑了笑。 侯老二也清理掉了脸上的阴云,对安副官说:“吴师长不会请我们吃刚才的糊糊吧?” 安副官却苦苦一笑:“伤兵饭是全师最好的,而且不限量,我们恐怕还没那个福分吧?” 大家的心,更阴了。 久仰的吴化文终于露面了! 当演讲队进了一座二进门的大院,在一间暗淡的大屋里,见到了一位正襟危坐的中将,他滚圆的头颅上布满了灰青色的发根,一双失神的眼睛紧盯着一个方向,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节约。在他眼前,是一趟长方桌,上面铺着褪了色的军用毛毯。在绿色的毛毯上面,摆着两个铝盆,一个撂着黄色的玉米饼子,一个堆着宗色的咸菜干。 在这个简陋的指挥部里,当安副官向客人介绍了中将师长吴化文时,吴化文这才站起了身。来客一齐立正敬礼,吴化文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又示意大家就坐。 “虽然你们是客人,但是,我实在无力特殊照顾。按照我们师部人员的定量,每人一个饼子,不够,也只能开水充饥了。”吴化文的开场白听起来令人凉爽。但他并没用顾及客人的情绪。他扫了大家一圈,一挥手指,说道:“开饭!” 大家的手齐刷刷地伸向了玉米饼子。吴化文正要跟随,一个机要参谋跑了进来:“报告师长,机要!” 吴化文随着机要参谋出去了。 这样,盆子里便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玉米饼子。 可一个薄薄的饼子,实在应付不了赶了几小时山路的客人。但大家望着盆子里的那一个饼子,都不好意思下手。客人们的希冀的目光统统投向了陪同在饭桌上的安副官。而安副官却故意垂下头,拼命地喝着开水。 还是花舌头忍不住了,他一把抓起了那个饼子,掰开一半,递给了侯老二,然后大口大口地吞了起来。他心想:一个堂堂的中将师长,在这里陪着啃饼子,不过是演戏罢了,所以他觉得这样心安理得。 侯老二拿着饼子还在犹豫,可看到花舌头真的吃开了,他也经不住诱惑,又将饼子掰下了一小半,送给了旁边一位同行者,余下的饼子,一下填到了嘴里。 花舌头和侯老二的举动,招来了一束束惊异的目光。 等吴化文看完了机要件返回,桌上的空铝盆,刺激了他的面部,他的双腮痉挛了几下,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他那粗壮的背影,大家都在猜疑着他。是啊,他毕竟是中将师长啊! 侦察兵出身的侯老二借着饭后一个放松的动作,像猫似的溜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侯老二回到了门口外,朝着坐在桌子旁闲聊的花舌头招了招手。 体轻如燕的侯老二,将花舌头领到了大屋后的一个拐角处,花舌头放眼一探,果然发现吴化文坐在一棵大榆树下,偷偷咀嚼着什么呢! 可看着看着,花舌头就觉得不对劲了…… 原来,吴化文攥着一枝新鲜的榆树,一边用小刀刮着,一边往嘴里填着。花舌头震惊了,没想到堂堂一个中将师长竟在这里啃树皮啊! “有什么好看的呀,你们吃了我的饼子。”吴化文发现了他俩,扭头对他们说道。 侯老二上前一步,抱歉地说:“吴师长,真没想到呀!” 他又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慷慨地说道:“吴师长,都说新四师艰苦,时至今日,兄弟才真正开眼了。兄弟不才,但我一定面陈于总司令,恳请他给贵部以关照。” “噢嗬,这位兄弟能跟于总司令说上话?”吴化文从一柱石墩上挺了起来。 侯老二恭恭敬敬地答道:“卑职,51军军部参谋。” 吴化文默默点了一下头,仍旧眯缝着眼睛,审视着侯老二。 这位师长随后要说的话,令花舌头很耐琢磨:“既然能跟于总司令说上话,我倒愿意坦诚相见。” 从他的话里,花舌头至少体会到,倘若没有背景,他一个中将是不想跟一个上尉对话的。可恨的等级观念! 等侯老二上前几步,吴化文才用眼角瞥着他,缓缓地说道:“我给于总司令把守这沂蒙山区的北大门,舍生忘死,饱经苦难,落了个什么?” 他又自嘲道:“养条家狗看门,还得喂食呢,拿着家狗不当玩意,只能逼着家狗当野狗,野狗再被逼急了,就是疯狗了。” 他的寓意,两个听者是不会模糊的:他想改换门庭了。 侯老二凭着侦察兵的敏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他详作不明底里的样子,说道:“吴师长,您这般高深,卑职难得明白呀。” “还是难得糊涂好呀!”吴化文晃着魁伟的身材,深叹了一口气。“也不能怪于总司令啊,城池起火,殃及鱼池啊!” 他的所指,显然是于学忠、沈鸿烈的矛盾了。但侯老二还得装糊涂。花舌头也只能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瞅着榆树上的一只灰喜鹊在挤眉弄眼。 聪明的侯老二认为,吴化文之所以把话说得这么隐晦,说明他已经有了叛逃的准备,但这种准备到了何种程度,还不清楚,所以,他决定试探一下:“吴师长,您是国家的抗鼎巨匠,是非利弊,自有大论,我等之辈,岂敢望其项背啊。” “国家?”吴化文苦笑道。“我从军22年,视国家为大纲,可如今,什么叫国家?一个国家,重庆、南京两个政府,且当朝者皆为我敬重的官长,我西北军旧部,大部投向了南京政府,起初我还义愤填膺,可后来呢?我黑白糊涂了!拼命效忠的重庆政府,拿我新四师二万弟兄不当人耳,还让我誓死效忠,这是哪方的道理啊!我是军人,看到弟兄们饥寒交迫,痛心疾首啊!难道为了生存,我们去当土匪,当强盗吗?!” 在侯老二看来,吴化文决心已定,且准备也已充分,不然,他是不会这样故意放风的。同时,侯老二还有一种感觉,吴化文之所以这样,是为了给叛逃留有余地,如果于总司令能够及时满足了他的条件,或许他会调转风头的。因此,他立刻产生了一个主意,想找个借口,尽快向于总司令通报情况。 “吴师长,您的一席话,真诚感人啊。”侯老二先是赞美,继而又说道。“吴师长,来到贵部,革命军人之精神,已经让卑职无地自容。所以,下午的演讲,卑职就不参加了,我想返回军部,处理迫切军务。” 吴化文诡秘的眼睛一闪,仰头笑了:“哈哈哈……” 他的笑声,向侯老二传递了一个信号:别玩了,你的鬼把戏我懂! 但作为一个将军,他并没有直接揭穿一个上尉的计谋,而是整理了一下灰色的军装,走到了侯老二跟前,轻轻拍了他一下:“老弟,隔岸观火,正是别人的兴致,你却要灭火,而且是灭不死之火,岂不自讨苦吃吗?晚了,一切晚了。” 看来,吴化文的叛逃的复杂性,已经超出了侯老二的想象。 吴化文望着侯老二,像是很认真地说道:“老弟,好好准备下午的演讲吧。我新四师官兵,无论怎样,都需要革命军人之精神啊!” 说着,吴化文走了。 但,他却留下了一个活生生的军人形象。 二十、特工将军的特别命令 也就在演讲队去新四师的第二天上午,战区驻地的上空出现了日本侦察机,它们欺负中国军队防空乏力,一会儿高空盘旋,一会儿低空俯冲,播撒了大量宣扬日军武力的传单,闹得人心惶惶。 于学忠带着警卫团向东边的擂鼓山转移了,而周复将军却骑着一匹战马,带着一队护兵,村里村外地奔波,等到他所领导的政工人员和情报人员大部撤离了,他又飞奔到村南头的一座庙前,迎候着将要归来的演讲队。 中午时分,演讲队的影子出现了。见了面,周复示意大家都不要下马,他首先说了些感激的话,然后用马鞭指着天空上的日本飞机,对大家说:“各位同志,你们屡经战火,熟知敌寇,看到了吗?日军这次进犯,公开集结,耀武扬威,为什么要犯兵家大忌呢?这就是要吓趴一部分人。你们不要惊慌,按部就班地返回各自的部队。等打退了这次敌寇进犯之后,我还要集中你们,巡讲到各部队。尤其要派遣你们到八路军115师去,让你们的国民革命军人之精神、中国革命军人之精神,在他们的部队熊熊燃烧!好了,你们先到政治部接待处吃饭,我要去擂鼓山了。再见!” 说完,他向演讲队行了一个军礼。 在演讲队员恭敬还礼的时儿,侯老二却纵马奔到了周复跟前:“周主任,擂鼓山的转战预案,卑职曾参入制定,从理论上讲,那里确是防御作战的好地方,可是,这个预案已有两年,敌寇又向来注重情报,所以……” 一听这话,周复的脸色严峻起来,他望着侯老二,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战争好多无奈,还是听天由命吧。制定一个计划艰难,改变一个计划更艰难啊!” 他一提缰绳,掉转马头走了。但在临别的瞬间,他留下了一丝令人回味无穷的苦笑。 要归队了,花舌头吃饭连都不安分,他将一个馒头掖进了随身的灰帆布军用挎包,一个馒头按在了自己的嘴巴上,像个突出的木塞子,然后才跨上坐骑出了接待处。他边走边嚼,模样很是滑稽。 但临出村时,他又收起了马步。他想起了宣传队的蜻蜓,想起了这个嘴巴厉害的同乡。对,应该跟她打个招呼。 一架日军侦察机围着政治部那座大会堂不停地打旋儿,不知想干什么。花舌头心烦地跳下马来,看看四周没人,掏出当家的哗哗地尿了起来,他攥着当家的,冲着日本人的飞机,自言自语地喊道:“妈的,看看谁硬!” 撒完了尿,他牵着马走进了会堂附近一个木栅栏的便门,他早就听说,里面的几排木板房是宣传队的。 宣传队的女兵宿舍很简单,也很整洁,里面有几个女兵已经把背包打好,看来就要转移了。他打听蜻蜓,一个戴眼镜的女兵神秘地对他说:“你到会堂里去吧,她在排练呢。” 妈的,都啥火候了,还顾得上排练!他一边往会堂那边走,一边暗暗埋怨着。 他拴好了马,从侧门走进了会堂,眼前的情景让他惊诧不已:空旷旷的舞台、空旷旷的座椅,却只有一个人。她在舞台上,右手的食指旋转着一个钥匙环儿,一双偏带胶底布鞋,像玩杂技似的踩着舞台的外边沿,不停地来回走动着。她眯着光亮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更奇怪的是,她平时的中央军的黄色军服也已改变了颜色,成了地方部队的土灰色。 他摸不透她这是哪一出! 他从台下走近了她,怪声怪调地喊了一声:“吆喝,啥时改行了,练开了架子,这可是俺老花的行道啊。” 台上的蜻蜓并不理会他,但当他靠近时,她手上的钥匙环突然飞旋而出,冲着他袭了过来。 花舌头毕竟是练家,顺势一把,抓住了钥匙环,然后一个鱼跃,飞上舞台。 他把一张鬼脸凑近了她:“怎么了,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她飞旋一阵风,扭过了头。 “没怎么这是怎么了?”他晃着她的钥匙环,逼问道。 “你别来烦我,get lost(走开)!” 走南闯北的他虽然不懂英语,却明白这一定不是赞美之词,所以,退了一步,对她说道:“你这个毛丫头,老子可不是你的撒气桶!真是的,不识好歹!都这个火口了,老子能来看你,还给老子脸色!妈的,老子就不该来!” 这两个老乡也真有意思,他一硬起来,她反而软和了。 “老花,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多难受吗?” “怎么了,怎么了呀?”他忙不迭声地问道。 她一下守住了脚步,望着他,俊俏的瓜子脸上,盈出了两朵晶莹的泪花。 “你知道吗?大敌当前,周主任,却让我们宣传队归建新四师,也就是行将投敌的吴化文,你说,我……我能接受吗?!” “周主任?周将军吗?”花舌头实在不敢相信。 “是,就是周复将军!”她痛苦地点点头。 花舌头的小眼珠子提溜提溜转了几圈儿,质疑道:“他是咋想的?” “说得好听,让我们以爱国的意志去瓦解新四师。”她一把夺回钥匙环,说道。“你说,吴化文去意已定,我们一群女孩子,能成啥事呀?!” 她又狠狠地一跺脚,说道:“其实,就是怕我们拖累了突围部队。” “是啊,你们这些不拿枪的女兵,管用时很管用,累赘时很累赘。”花舌头实话实说。 “那也不能拿我们往虎口上送呀?”她说。 “诶,咋能这么说。”花舌头眨着眼睛,安慰她说。“吴化文虽然有了想法,但我看他也是个重情义的军人。都是一个战区的,他不会难为你们的。” 他想了想,又说道:“这次鬼子进犯,估计不会怎么地新四师的。你们到了那里,相比也是安全的,总比被鬼子抓去好吧?我看,这也是周主任下策里的上策。” 蜻蜓静静望着他,半看玩笑半当真地说:“看不出来呀,在政治部镀了镀金,水平见长呀。” 花舌头被她刺得一脸怨恨:“毛丫头,不跟你说了!” 他转身就想走。 可,她一只手却拽住了他:“你这个死老花,耍什么脾气呀!你是只猜对了一二,没猜对三四呀。” “三四?”他颇感费解。 “知道吗?周主任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呐。”她先是警觉地扫了周围一圈,这才压着嗓子说道。“周主任是啥?蒋委员长的重臣!他在给我们上训导课时,曾隐晦地告诉我们,太平洋战争一爆发,就注定了日本的早日失败。而日本败了,就是国共两党的争斗了。到那时,国共双方尽管咬着牙骂汪精卫,但都会去争取这支强大的第三方力量。所以,在一定的环境下,重庆政府也会变相纵容一些有瓜葛的部队去投靠汪精卫,壮大他们在南京政府的势力砝码,这就是‘曲线救国’‘曲线救党’。” 她的一番话,花舌头似懂不懂,所以他也不好插言。等蜻蜓的话刚一说完,他就嚷开了:“大姐,大小姐,你就别再跟我摆八卦阵了。我还要回去。没事,咱走了。” “走,没那么容易!”蜻蜓又采住了他。 “咋了?想娶我?”他有点儿气急败坏。 “瞧你那熊样!”她叼了他一眼,又不容置疑地说道。“想走可以,但得捎上我。” “啥?你要上骑兵队?”他惊讶了。 “对!我找篓子去!”她异常坚定。 他这才有了烧香引出鬼来的感觉,赶紧对她说:“大姐,老爷,你饶了我吧!” “哼!”蜻蜓一下子扯下他的宝贝挎包。“你不从,咱就一块儿在这里等着鬼子来。无非是同归于尽。” 花舌头没辙了。 二十一、美丽的毒计 傍晚时分,花舌头把蜻蜓驮到了骑兵队,但当蜻蜓下了马,他指了指篓子的宿舍,转身就溜了。他清楚,这个时候把蜻蜓带来,等于是给篓子添乱子,给骑兵队找麻烦。倒不是篓子不喜欢蜻蜓,主要是篓子在好多方面因循守旧,中规中矩,不想为一个有婚约的姑娘而让人们说三道四的,再说,大战来临之际,骑兵队里多上这么一个女人,真的不利索。 果然,花舌头躲在马厩里跟老饲养员聊得正起劲,队部通信员小地瓜跑来了:“老花,让我好找呀,快,后树林里,刘队副找。” 花舌头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后树林里有一棵歪把子槐树,枝干的叉巴上挂着一盏马灯,灯底下蹲着一个人儿,那就是愁眉苦脸的篓子。 花舌头走到了他跟前,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解消他的忧愁,只能开着玩笑说:“你看,也没跟你打招呼,就把一个大美人给你带来了。” 篓子阴沉的大脸忽地抖动了几下子,他的眼睛在慢慢放射着愤恨的光芒,花舌头觉得不好,正想倒退,却见篓子“嗖”地一个扫堂腿,花舌头就像一棵小树遇上了飞快的利斧,“嗵”地倒在了地下。 即使这样,花舌头依旧含着苦笑,惊叹道:“好功夫啊,师兄!” “你……你!”篓子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花舌头就像耍赖似的,侧躺在地下,支撑着身子说:“篓子,你也别光怨我,但凡有办法,我能带她来吗!” 一听这话,篓子好像也消了几分气,他用拳头捣着大地,对他说:“咋办吧?你说!” 这时,树林里传来了“哈哈”的笑声,俩人定眼一看,竟是唐队长。 “师兄弟对练,大开眼界啊。”唐队长手里攥着一把野豌豆秧子,从树林里闪了出来。看来他是打野食去了,野豌豆可是战马喜爱的好饲料。 花舌头索性仰面朝天,说道:“要杀要剐,你们随便吧。” 唐队长把一把野豌豆扔到了花舌头跟前,说道:“老花,你的马到政治部溜达了几天,娇惯了吧?给它加点夜料吧。” 他又眺望着茫茫的原野,忧心忡忡地说:“也别怪刘队副,这次日军进犯,聚集了一万五千多兵力,已经完成了对我战区主力的合围。鬼子之所以不急于下手,就是一边弥补合围圈,一边瓦解我地方部队,所以,大战随时爆发,血战不可避免。我们骑兵队是游动作战部队,蜻蜓姑娘又是周主任的人,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确实没法交代啊。” “什么都别说了,给我两个人。我保证给他找个好地方。”花舌头躺在地上,咕噜着眼珠子说道。 清晨,沂蒙山区秋天的清晨,宁静、朦胧。骚动了一夜的山风渐渐入眠了,云雾也收敛起了飘逸的舞步,枕着绿色的树冠轻轻舒展着柔曼的身姿,唯有夜梦醒来的鸟儿激情澎湃,在空中飞来飞去,纵欲着自豪的歌喉。蜻蜓伴着骑兵队的哨音起了床,她没有跟随着他们出早操,而是自个儿在一片山林里游玩。这里的溪水、野花和小鸟太让她着迷了,着迷的让她产生了许多少女的幻觉。 她随着小鸟的鸣啭哼着小曲儿,去采撷树根下的一朵清纯的花儿,忽然“嗡”地一声,陷于了一片漆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双手被人强力扭住了,她刚要本能反抗,忽听一声威严的喝令:“别动!” 她这才觉出,一个枪口顶住了她的后背,她的头部也被一个布袋子套住了。 “你们什么人?干啥呀?”她怯怯地问。 “别罗嗦。跟我们走。”一个威猛的声音。 “土匪?还是皇协军?”她又问道。 “少罗嗦!”对方又用枪顶了她一下。 她不敢多问了。 她被劫持者抱上了一个马背上,而那马背的前面早已坐了一个人。看来,劫持者至少是两个人。她觉得反抗无望,也就顺从了。 被蒙着头部的她什么也看不到,在行走的路上,她试探着问劫持者:“好汉,你们这是弄我上哪呀?” “别问!”劫持者不想跟她对话。 一路上,她都在惧怕地猜疑着…… 奇怪,真他妈的奇怪啊!花舌头一路飞奔来到了八路军115师师部驻地,眼前的情景令他迷惑不解。相隔几十里路的战区驻地,敌机轰鸣,兵马奔腾,如箭在弦,气氛紧张,而这个叫留田的沂南县南部村庄,却秩序依然,一板一眼,无论军人还是百姓,都没有惊慌的神情。 监护他进村的是115师保卫部侦察大队中队长罗贵明,俩人都骑在马上,一边往村东南角走着,一边闲聊着,但罗贵明看似亲热,一只手却总按在匣子枪的盖子上。 被监视着的花舌头觉得不怎么自在,为了缓和一下,他故意找话说道:“罗队长,我们国军那边汗毛孔都竖起来了,你们这里还这么逍遥自在呀。” 罗队长轻声笑道:“鬼子哪次来扫荡,不都是先对付国军,再对付‘八路’啊。擂鼓山还没打响,鬼子来这儿,早着呢。” 一听这么讲,花舌头产生了一些想法:“罗队长,我就奇了怪了,既然知道鬼子要合围擂鼓山,你们数万兵马咋就不去援助呢?非得让人家各个击破吗?” “去年反扫荡,我们八路军被围,国军也没援助呀。”罗队长辩解道。 “难怪小日本敢打中国,心不齐呀!”花舌头感叹道。 “不仅仅心不齐吧?”罗队长分析道。“主要是有人想借刀杀人。去年,鬼子偷袭我八路军兵工厂,是从你们57军防区穿过来的,近三年来,你们统辖临沂、泰安和淄博的保安司令秦启荣,先后制造了三起大的摩擦,枪杀我山东八路军一百二十多名,蒋委员长非但不惩罚他,还授予他青天白日勋章,每月奖励他大洋两万,你说,你们这样,我们敢跟你们配合吗?” 花舌头也不得不随和道:“是啊,都这个样子了,面子上能过得去就行了,别指望这个那个了。” 跟随着罗队长,花舌头进了一个农家小院,在偏房里,见到了一个脸上布满麻子的人。 罗队长向花舌头介绍道:“这就我们的张副部长,有啥事,你们聊就是了。”说完,他走了。 麻子部长也就二十五六岁,尽管模样不咋的,却精明、干练,又不失热情,他先请花舌头坐到了炕沿上,然后掏出一个本子,开始记录。 花舌头对麻子部长说:“在关卡,罗队长已经审了我的证件,我,十七旅骑兵队的。我就长话短说吧。我是你们军供处的条子,于条子的老乡,朋友。” 自我介绍完了,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你们那个于条子呀,有个没过门的媳妇,在战区政治部宣传队,唱歌的,在济南获过啥奖来,忘了,反正唱得很中听。哦,闲话少说吧。前天,我到政治部去,顺便看她,我们也是老乡,一个村里的,她非得让我把她捎到我们骑兵队,因为上峰让她们女兵到吴化文的新四师去,她听说吴化文有想法了,不想背个汉奸的名字,所以就逼我,我没办法,也就把她带到了骑兵队,可你知道长官,骑兵队是机动打仗的,弄个女的不方便呀。我们知道劝她离开没用,所以,所以就假装绑票的,把她弄到了离这里不远的‘五彩亭’,他是‘八路’的媳妇,你们也该当收留她吧?” 麻子部长听了,并没用表态,而是对花舌头说:“你先别着急,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因为,她不仅是于条子的未婚妻,还是战区政治部周主任的人啊。你先坐,我这就去请示。” 花舌头表面答应了,心里却在说:“八路军名堂就是多!” 麻子部长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对花舌头说:“感谢你呀,肖兄弟,我马上就跟于条子同志到‘五彩亭’去,你先在这里一等。” “不啦,我得回去了。”花舌头起身想走。 但麻子部长却一把按住了他:“莫急,莫急吗,于条子同志还有一番心愿呢。” “别,可别。”花舌头慌里慌张地说道。“我这么瞎捣鼓,让蜻蜓一挑唆,他还不得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啊。” “不会的,于条子同志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趁早吧,我还是早走,别在这里找死了。” 见他执意要走,麻子部长诡秘地朝他笑了笑,说道:“要走,怎么也得吃了面条再说吧?” “面条?”花舌头糊涂了。 “哈哈哈……”麻子部长仰首笑道。“难道你就忘了吗?我们的罗政委,请你吃面条了吗?” “罗政委?罗将军?他要请我吃面条?”花舌头也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事,但当时他认为只是随便一说。 “是的。”麻子部长又对他说。“罗荣桓政委听说你来了,非要让我留你住上一天半天的。” “罗将军留我?”花舌头有点儿受宠若惊。 但一想蜻蜓那事,他又害怕了:“算了,我还是走吧,一会你们接了蜻蜓来,她知道是我搞的鬼,还不抽死我呀。” 麻子部长胸有成竹:“肖兄弟,请你放心,我们会安排好的,不会让你们见面的。再说,你这也是出于善意啊。” 在沂蒙山区腹地,有五座不算甚高,却各自奇秀的山峰,当地人叫五彩崮,书本上称作五彩山,主峰有一亭子,有人称作“五彩亭”。 劫持者小地瓜跟另一个同伴将蜻蜓押到了“五彩亭”,又威胁她说:“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准乱动。我们可就在旁边看着你哪。” 说着,他俩悄悄退着下了山。而头上蒙着厚布袋子的蜻蜓也怕惹是生非,就那样依着一根柱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小地瓜跟同伴儿埋伏在半山腰的树林里,当看到远远驶来了一队骑马的人,他一个眼色,两个人一起撤了。 当蜻蜓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紧张地反手抱住了大红漆的柱子。 麻子部长和条子带着四个骑兵,他们在快要接近“五彩亭”时,一起下了马。四个骑兵负责警戒,麻子部长跟条子沿着石阶进了亭子。 条子禁不住激动,上去先是给蜻蜓摘掉了头上的袋子。蜻蜓眨巴了一阵眼睛,看到眼前竟是条子,误认为绑架的事是他干的,愤怒地冲他喊道:“卑鄙!你还来抢亲这一套!” 麻子部长这时微笑着站了出来:“小于啊,你冤枉于条子同志了。我们是来接你的。” 条子急忙向蜻蜓介绍:“这是我们八路军115师保卫部的张副部长。” 一听是个部长,蜻蜓抑制着原本的恐怖,赶紧立正敬礼。 麻子部长还礼后,很为难地解释道:“小于啊,你一定是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呀?可是,这事,涉及友军之间的关系,我们又很难解释。总之,大家都没有恶意,我这样解释,你能明白吗?” 惊魂未定的蜻蜓眨动了几下眼睛,缓缓地说道:“我明白了,因为我成了别人的累赘,所以……”说到这里,她眼里噙起了泪花。 麻子部长理解姑娘的心理,对她说道:“你先稳定一下情绪,过会儿我们再聊。” 仍未走出绑架的阴影的蜻蜓,她失神地望着远方,突然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 条子赶紧递上了手绢。 麻子部长点上了一支烟,同情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了。她对麻子部长说:“谢谢你,副部长。” 她又转向条子:“也谢谢你。” 条子感激万分,夸张地说:“难得你的夸奖,我仿佛在梦中。” 这时,麻子部长诚恳地对蜻蜓说:“小于,你是战区的百灵鸟,我都看过你的演出;除却于条子这层关系,我们八路军欢迎你呀。” 被人重视是一件幸福的事。蜻蜓脸上飞着红晕,不好意思地对麻子部长说:“张副部长,当‘八路’,我还真的没心理准备。” “噢,”麻子部长也表示理解,“罗政委说了,眼下正是鬼子大扫荡的时候,你也没有很好的去处,就先在八路军待一段时间,等鬼子扫荡结束了,你愿意走,我们欢送。” “罗政委?罗荣桓吗?”她惊奇地问。 “是啊。他特别喜欢你的歌声。”麻子部长答道。 蜻蜓愉快地说道:“那成,就听你们的,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麻子部长兴奋地对她说:“你说。” 她扫了条子一眼,却沉默了起来。 干特工的麻子部长心明眼亮,他问蜻蜓:“是让我回避吗?” 蜻蜓摇了摇头。 麻子部长这才明白了,向着条子打了个手势。条子退出了亭子。 这样,蜻蜓才轻声恳求麻子部长:“张副部长,我……我虽然跟条子有那种关系,但……但我还不想……不想那样,因此,我希望,我们只是战友关系,最好保持工作的距离。” 麻子部长轻轻一笑,说道:“可以,我们尊重你的个人选择。你们对外只是战友关系。另外,我们政治部宣传队一般不跟军供处在一块。由于八路军女兵少,通常宣传队跟师医院在一起,演出的时候,你们是文艺战士,不演出的时候,你们还要为伤员们服务呢。” 经过喜怒哀乐的转换,蜻蜓的眼前逐渐明朗了。 二十二、八路军将领的裂痕 花舌头不是傻瓜,他知道八路军留他,绝非仅仅为了一赏他一碗面条,一定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果然,中午吃了115师师部小灶的一大碗滑溜筋道的抻面后,陪同他一起就餐的麻子部长对他说道:“怎么样呀?味道还可以吧,这可是家传的手艺啊。”但还没等花舌头发表评说,麻子部长又说道:“面条你也吃了,学费我们也交了,你也应该当先生了吧?” “先生?”花舌头确实有点儿糊涂。 “对。”麻子部长眯着笑眼,说道。“我们师部的一些处长、科长都在等着你呢。你不是使用过美国装备吗,罗政委想请你向我们传授一些使用美械装备的体会。” 联想到那天罗荣桓好似随便的一问,花舌头猛然感觉到,这个八路军政委太厉害了,他能从不经意的点滴小事上抓住机会,并最大效能的为己所用,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也是,美国是当今世界的头号军事强国,美械正在陆续装备国军,它的自动化和摧毁性,是日式装备所无法比拟的,因此,早一天研究美械,就会早一天获得主动。作为国民党武装力量的一员,他非常清楚,国军有的新装备,很快就转化成了八路军的,这似乎成了一条规律。 盛情难却,花舌头跟随着麻子部长,进了一个二进门的大院,在院后的三间正房里,坐满了八路军的军官,更让花舌头意想不到的是,中间堂屋的地下,铺了一张黄色的油布,在油布上面,竟摆着美军的一些枪械,其中有加兰德步枪、汤姆森冲锋枪和勃朗宁轻机枪……看到这些武器,我仿佛又回到了险恶的缅甸战场…… 讲述美械装备,对受过美国顾问训练的花舌头来说,应当是轻车熟路,但善于卖关子的花舌头并没用急于授课,而是拿出了江湖上的那一套,他首先摸起一枝汤姆森冲锋枪,噼里啪啦就是一套验枪动作,仅这一招,就把那些八路军军官给唬傻了…… 花舌头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忽听得屋外传来了一阵吆喝声:“人来?咹?都他妈跑到哪里了?咹!” 一听就是醉酒的声音。 “什么?听课?听一个国民党兵讲课?”还是那个醉酒的声音。“给我,给我停了!罗,罗政委安排的?谁也不行!他,他的手也太长了吧,咹?!” 这时,花舌头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警卫员,把陈师长架走,让他到屋里醒醒酒!” 这个声音很温和,但也很有威力。不会儿,醉酒的声音消失了。花舌头忽地想了起来:刚才那个熟悉的声音,就是罗政委的。 看来,八路军也是人啊!晚上,为了给花舌头送行,麻子部长在自己的小炕上,支了一张小桌,备了四个小菜和两瓶烧酒,并请来条子作陪。 条子一进来,盘坐在炕头上的花舌头就把风凉话迎头泼了过去:“嗬,脸上都放光了呀!唉,你们近乎了,我也该倒霉了,要杀要剐,尽着你们俩吧。” 条子看了一眼坐在炕沿上的麻子部长,垂头丧气地说:“唉,人家是该恨得不恨了,不该恨得反而恨开了。这不,我送她到师医院,刚刚落下脚,人家就撅嘴巴了,让咱‘开路一马斯’。” 麻子部长憋着笑,安慰着条子:“哎,这么久没见了,难免生分嘛。感情,要慢慢培养啊。” “培养?”花舌头当着部长的面,也没给条子留多少面子。“他俩呀,一块石头一根铁,硬碰硬行,粘合起来,难!” “唉!”条子叹了一口气。“我是一句话说不着,她就横眉冷对,人家这位老花,把玩笑开得那么大,一心思,竟然原谅了。” 麻子部长一边倒酒一边说道:“肖兄弟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好嘛。来,喝酒。” 麻子部长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喝了一些烧酒后,除了鼻尖儿发红外,一言一行,还是那么稳稳当当的。 条子虽是个性情中人,沾了酒本应当意气风发,但当着部长的面,他却要拿捏着自己,所以,他也没有多少过火的举动。 而花舌头可就不行了,越喝话越多,越说话越白。后来,他竟问麻子部长:“张……张副部长,你说,像我,到了八路军,能当个啥官呀?” 这可让麻子部长犯难了,直说吧,伤他的自尊心,不直说吧,又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想来想去,他总算有了应付他的话:“这样吧,明天,我去给你问问,干部处长懂这个。” “错了,你错了,”花舌头瞪着麻子部长,醉言醉语地说,“我不想当你们‘八路’,你们太,太严,太,太苦,我,我受不了。张副部长,我只想掏你个实话,你看我,是不是材料。” “怎么不是材料?不是材料我们那么多处长、科长听你训导吗?”麻子部长哄着他说。 “真的?”花舌头睁大血红的小眼睛,问部长。 “这还能假吗!”麻子部长斩钉截铁。 “那好,你给我写个委任状,写……” 麻子部长没想到花舌头竟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他感到太滑稽了。于是劝解他:“肖兄弟,我写委任状,不管用呀。” “你写,就你写。够弟兄,你这就写。”花舌头还来真的了。 “我也没公章呀。”麻子部长想推脱。 花舌头却一把抓住部长的手,央求道:“不,不用公章,你按个手印,就,就中。” 这可太可笑了!麻子部长见他死硬坚持,知道不顺从是脱不过去了,也只好拿着玩笑当真做:“那好,那好,我写。” 他从兜里的本子上,撕下了一张纸,用钢笔写到: 委任状 我115师特委任肖河飞兄弟为军械教官。 保卫部副部长张燕青 民国31年秋 花舌头拿到这纸委任状,十分当真地让麻子部长找来红印泥,按上了手印,然后双手捧着它,洋洋自得地对条子说:“条子,你可听好了,这回我该挺着腰杆跟你说话了!我们村,进了沂蒙山四个人,你、篓子都混上了一官半职,就连蜻蜓一个女流之辈,也享受少尉待遇,可我呢,一直是个大头兵啊,咱头虽然大,可在你们跟前抬不起头来呀!这回呢?我就敢跟你们论比论比了,我,远征军干过,骑兵队干过,这不,还跨着两个党,给八路军当了教官,你们有吗?没有!老子也该牛起来了!” 条子觉得挺好笑的,但为了不伤这个醉汉子的自尊,也只好陪着他喊道:“牛了,是牛了!” …… 二十三、欲火与战火 一匹战马,踏着晨雾,狂欢地奔驰在一条梦幻般的山道上,战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是啊,要回家了,要跟晚上一想就受不了的那个女人见面了,哦,她身后那两扇美丽的小门,那小门内迷人的空间……他不敢想了,再想浑身就要酥了。这时,远方已传来隆隆的炮声,估计是擂鼓山方向的,但他不关心那些,他关心的是石板院里的高丽。按着唐队长的意思,他应该“快去快回”,但他没理会狗日的“快去快回”,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他照样留在了八路军讲课、喝酒,还照样回家看女人、睡女人,什么军纪、什么命令,都统统去他妈的吧! 沂蒙的山村,往往美在炊烟与云雾交织时,尤为早晨,白色的雾、灰色的烟,像浓淡相宜的水墨,轻柔地描绘着恬静的村落,朦朦胧胧,构成了一幅曼丽、美妙的画卷,令人沉醉迷离,心旷神怡。高丽跟孩子吃完了早饭,也已经七八点钟了,她带着一块墨绿色的围裙,在清扫着天井,葫芦则在屋檐底下用草棒捉弄一只拴了一条腿的刺猬。这家伙是高丽梳理草垛时被擒获的。自从来了花舌头,高丽沉落的生活又升起来了,尤其是花舌头带来了一笔钱后,她们娘俩的生活条件大为改观,她丧失的生活乐趣重新又回到了身边,所以,她也有了整理家业的闲心。 都说女人对男人有一种神秘的传感器,这话一点儿也不假。高丽的扫帚还在“唰唰”地响着,院外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近,逼近了院门,随之,马蹄声轻轻地消失了,她听见了奔马“嘶嘶”的歇息声。顿时,一种幸福的预感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未等敲门,赶紧扭开了门关。啊,果然让她猜中了,站在门前的正是一头汗水的花舌头。他可能是想制造一个惊喜,已经悄悄把坐骑拴在了院门外的一棵柳树上。但他还没造成惊喜,她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傻嘿嘿笑着,深情地望着她说:“高丽,我对不起你啊,你看……你看,本来是躲鬼子的,没想到……”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说道:“别说那些了,唐队长早就派人来了。身不由已的事儿总会遇上的。快进屋吧。” 当他背着挎包进了院,葫芦也从墙根下站了起来。他已没了上次见面的怯意,而是望着他咪咪地笑着。 “葫芦,喊什么唻?”她在诱导儿子,看来她对他已经有过教导。 “二爹。”他生涩涩地朝他喊了一声。 花舌头感到无比幸福和快活,因为这个称呼太贴切了,他喜欢。 高丽扶着树枝扎成的大扫帚,有些儿羞涩地望着新任丈夫,解释道:“自从你来后,葫芦他吃上肉了,穿上新衣了,所以,你不在,他经常念叨你。” 花舌头冲着她自得地一笑,又说道:“无论咋地,也不能亏了孩子啊。怎么?村子里还有铺子?” “哪里!”她抚摸着跑到怀里的葫芦,说道:“村南头,山根下,有一个货郎,一个屠户,货郎卖的是针头线脑、布头杂玩什么的,屠户主要是煮烧肉,祖传的手艺,摊子小,货色倒挺全的,这孩子给个零钱,就爱往那里跑。” “是吗?”花舌头望着魂牵梦萦的高丽,眼睛不由地滋滋地冒开了火花。他不假思索,从挎包里摸出了一枚闪闪发光的银元,拍到了葫芦手里:“拿着,快上村南头去,想吃啥、想买啥,你尽管花,二爹今天管你够!” 而葫芦接过了银元,却对二爹说:“早了,二爹,人家还没开门呢。” “不早,不早,你赶紧去等着吧。”花舌头色迷迷地瞟着高丽,催促着葫芦。 “你们呀,你们两个也不知道谁最馋。葫芦,去吧。”她的话更耐人寻味。 葫芦攥着银元拔腿就跑了。花舌头赶紧去插上院门。 高丽却故意撑着大扫帚,醉心地闭着眼睛,期待着什么。 花舌头喘着粗气,从后头一把就抱住了她。他终于又贴近了她身后那两扇迷人的小门,哦,他要醉了,不,他疯了…… 可恶,可恶,太他妈的可恶了!他刚刚把她抱到了炕上,就响起了一阵强烈的敲门声,不像是葫芦。他警觉地抽出腰间的短枪,推弹上膛,但依然不舍地骑在她的身上,她更色大包天,双手仍揽着他,,眼里闪射着激情的光芒。 “老花,老花——” 听到了这个喊声,她首先松了一口气:“走错门了。不是喊你的。你快点呀!” “妈的,咋不是喊我。”他赶紧从她身上下来,对她说。“喊我的艺名呐。” 果然,院外又喊了起来:“老肖,老肖——” “小地瓜。骑兵队的通信员。”他懊丧地朝着炕下滑去。 她却依依不舍,拽着他的手。 “一定是急事。”他边说,边穿鞋。 她仍然满怀期望,躺在炕上等待。 他拎着手枪走出了屋门,冲着院外喊道:“小地瓜,你喊个球!” “快开门,快!”门外很着急。 当他打开了门,看到了一个浑身上下冒着蒸汽的“汗人”,就是小地瓜。 小地瓜牵着战马,喘着粗气,对他说:“快,快,队长让你午饭前必须归队,有战斗任务。我,我从‘八路’那里一路追来的。” 花舌头气得咬着牙儿,冲他低声骂道:“你这狗玩意,老子炕头还没坐热呢!” 小地瓜又压着气息,说道:“队长说了,晚了点,军法从事。” “军法,军法,军个蛋!”他没好气地瞪了小地瓜一眼,然后无奈地扭过身子,走到了窗户前,喊道:“高丽,走了,要打仗了,没办法啊。挎包给你留下了,有几十块银元。” 当他转身时,屋里传出了无奈的埋怨声:“你——混——蛋!” 他随着小地瓜,跨上了战马…… 二十四、韩复榘卫队长之死 临朐县城,是沂蒙山西北部的一个鬼子据点,出县城东南45华里,有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叫北福山。这个村的地形极为特殊,冲着县城的北面是高坡,其它三面是深沟,从军事上讲,是扼守防御的好场所。窦来庚的保安第17旅旅部就驻扎在这里。 1942年8月21日,就在太阳落山不久,唐队长带着他的骑兵队赶到了北福山村。这时,从东北擂鼓山方向,还经常传来鬼子七五山炮的轰鸣,窦来庚带着一队后勤人员来到了骑兵队集散的一个大场院,先分发了大饼,然后把唐队长、篓子叫到了一边,三个人边啃大饼,边交流情况。 “我也不瞒你们了,”窦来庚开口就说道。“擂鼓山打的很糟,于总司令受了伤,已经带着队伍向城顶山撤了,周主任在撤退中遭到了鬼子伏击,卫队伤亡过半。这次战役,是冈村宁次亲自指挥的,鬼子来了五万多啊,飞机、大炮、坦克全用上了。” 他又说道:“鬼子大部队正在合围于总司令率领的113师主力,另有3000多日伪军已经分路向我们防区扑来。” “那我们怎么办?”唐队长问窦旅长。 “你们说呢?”旅长又把问题甩了回去。 唐队长想了半天,才说:“敌我兵力差不多,而且我部占领有利地形,能打,但鬼子火力强大,又有野战经验,硬碰硬,我们肯定要吃亏。” 篓子也插上了一句话:“我们两个主力团,一半是破旧枪械,一半是土枪火铳,跟装备精良的鬼子硬拼,不占上风。” 向来温和的旅长狠狠咬了一口大饼,一边嚼着,一边喷射着愤慨的语言:“我偏偏中邪了,这回非跟鬼子一拼不行!” 唐队长和篓子望着旅长,都流露出了无法抑制的困惑。 旅长咽下了大饼,威猛地掐起了双手,遥望着城顶山方向不时闪亮的隐隐炮火,痛心疾首地说道:“我沂蒙山,中国军人十几万,枪炮装备并不在敌寇之下,为什么总是让几万鬼子追击着、合围着?还不是各方势力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占山为王,扩充势力,足智多谋,全力以赴,可打起鬼子来,偷奸耍滑,畏畏缩缩,这样干下去,啥时打败东洋人!这次,我就是要拼光十七旅,羞辱一下那些吃着老百姓的给养,心里无比龌龊的中国军人!” 接着,他又说道:“参谋处的转战方案,让我一笔否了,我要把北福山、八埠顶和邬家官庄等十三个村庄连成一条线,组成攻击式防御阵地,跟鬼子决一雌雄!” “你们的任务。”窦旅长缓和了一下情绪,向唐队长下达了作战命令。“鬼子进攻战,厉害的是飞机和大炮,飞机在天上,咱无能无力,大炮在地下,我们决不能让它肆意横行。当战斗一打响,你们就从敌寇的右侧后,猛烈冲击他们的炮兵阵地,打它个稀巴烂!另外,留下几个人,到我们的东南方设立警戒哨,监视吴化文的新四师。不得不防啊!” 略一停顿,他又转向南边的一个小山包,缓缓地对唐队长说:“邬家官庄,是我最后的预设阵地,如果我们退到那里,无论出现什么险情,你一定把握好骑兵队,尽快脱离战场。韩主席走了,他的卫士队我不能全给他报销了。这是一条死令,你懂吗?” 作为经久沙场的一员战将,唐队长明白旅长这样安排的用意,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临别,窦旅长一把抓住了唐队长的手:“告诉弟兄们,尽量不要打皇协军,把火力全部用在鬼子身上。小鬼子,死一个,少一个。” 大战来临,凶多吉少。已有预感的唐队长没再说什么,只是郑重向旅长敬了一个军礼。 一场残酷的战斗,开场就出现了戏剧性。负责进攻十七旅的日军第六旅团旅团长奥村少将,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8月29日凌晨,他以北福山为中心,建立了左中右三路冲击出发阵地,但在攻击前,他一反炮兵操典,将12门威武的七五山炮拖到了北福山防御阵地前,整齐地排好,然后一阵齐射,更奇怪的是,那些呼啸的炮弹竟飞跃了十七旅官兵的头顶,漫无目的地落在了无人防守的福山上。但轰天的炮声,震撼了大地,山林里一群群惊恐的鸟儿,乌拉拉地乱飞着,有的还自相撞击,惨叫着落在了地下。 望着这个场面,傲慢的奥村微微的笑了。他认为,对面土得掉渣的十七旅很快就会派人来了,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奥村已经导演了不止一次。 果然,十七旅那边挑起了一面面白旗,野战指挥部里的奥村大喜。可当他调整好望远镜的焦距,一股愤怒袭上了心头,原来,那些白旗是写给打头阵的皇协军的,上面分别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别当鬼子的炮灰”“我们不向中国人开枪”,等等。于是,奥村向执行官下达了进攻命令。 日军的正式进攻并没用出奇的故事:先是炮击,继而伪军带头战术跃进,鬼子紧随其后,当抵近防御阵地时,冲击者先是投掷手榴弹,借着手榴弹的爆炸声,伪军爬上了高高的防御战壕。战斗似乎就要结束了,但远远不够。当伪军冲上了战壕,忽然从第二道防线传来了十七旅官兵的呼喊声:“弟兄们,卧倒,我们要打鬼子了!” 伪军随声卧倒,跟在身后的鬼子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还是老样子端着枪往前冲,忽然,防御阵地爆响了猛烈的排枪,前头的一群鬼子随声倒下了。剩下的鬼子就地卧倒,与十七旅展开了激烈的枪战。可恶的伪军起初还趴在那里旁观,等看到鬼子占了上风,也助纣为虐,射杀开了防御者。由于装备低劣,训练不足,十七旅的抵抗越来越不支了。这时,卧伏在北福山核心阵地的窦来庚根据战场形势,命令参谋主任:“命令各部,不要对射,等鬼子靠近了,一块扔手榴弹。” 各部听命,停止了射击。鬼子跟伪军又开始朝前蠕动,一声号令,十七旅官兵的手榴弹像一群群蝗虫似的飞了起来,伴随着一阵阵爆炸声,鬼子、伪军被炸得队形大乱,防御者又趁机打出了一排排子弹,进攻者的强势心理彻底崩溃了,他们纷纷调头,败逃了。阻击阵地上顿时士气高涨,冲着进攻者发出了“嗷嗷”的怪叫。 奥村看到这些,并没有生气,因为通过第一次进攻,炮兵侦察兵已经基本掌握了防御者的火力点,所以他命令,步兵暂停攻击,由炮兵先解决敌方的火力支撑点。 在一片山林附近的炮兵阵地上,射击指挥官刚刚下达了几号装填命令,忽然从山林里射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弹,指挥官倒下了,几个装填手倒下了,炮阵地上的防卫步兵把枪口刚对准了树林,另一面的丘陵上却闪起了一道道耀眼的光芒,那是杀气冲天的马队,鬼子步兵又掉转枪口拦阻骑兵,这时,树林里向着炮阵地袭来了一片手榴弹,一些来不及躲避的炮兵被炸倒了,鬼子步兵陷入了两面应战的状态。炮兵的战斗动作受到了限制,仅仅有几门山炮发射出了炮弹。 富有作战经验的奥村并不惊慌,他向步兵执行官一挥手,两队待命的鬼子分头向袭击炮兵的骑兵队发起了反扑。但骑兵队并不理会鬼子步兵,而是不顾一起地攻击鬼子炮兵,在战斗骚扰之下,鬼子炮兵的射击精度收到了影响,借机,窦来庚喝令部队恢复了先前主动放弃的第一道防线,并让仅有的四门60迫击炮瞄准前沿的鬼子猛烈开火,看到这一幕,奥村反而暗自兴奋起来:窦来庚,你终于把看家的本领都使出来了!于是,他自得地给了执行官一个眼色,执行官心领神会,带着一个炮兵参谋来到了皇协军的82迫击炮阵地前,由炮兵参谋测算着射击诸元,进而实施了火力报复。这下,十七旅的炮兵吃亏了,几门迫击炮很快就没声了。窦来庚一听急了,他现在仅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骑兵队的身上,盼望他们炸毁鬼子的大炮,可再细看,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在鬼子轻重机枪的拦截下,骑兵队员纷纷落马,攻击的气势逐渐减弱。窦来庚一看不妙,担心骑兵队跟鬼子破釜沉舟,赶紧命令信号兵:“打旗语,快,让骑兵队撤离战场!” 所剩无几的冲击骑兵,连同隐藏在树林里的几个幸存者,在信号兵的旗语督促下,也只好遵命行事了…… 也正在这时,鬼子的各种炮弹向着十七旅的主阵地疯狂地泼来,窦来庚跟他的官兵们被炮火淹没了、吞噬了……鬼子,成群结队的鬼子,蜂拥而起,嘶喊着杀向了十七旅…… 眼看顶不住了,窦来庚才下令撤回第二道防线。这时,有人来报告:西线阵地已经失守,鬼子正在从侧翼包抄北福山村。窦来庚望着奋力拼杀的部下,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心里竟产生了一个怪念头:我要是有一支强大正规军该多好啊! 战机是不允许错过的,窦来庚被迫命令参谋主任:“抽调人员,向老百姓家里分派伤员,手枪连掩护,其余的撤!” 可参谋主任却争辩道:“旅长,没有多余的队伍抬伤员了,我们还是先撤吧。” “妈的!”从来不骂人的窦来庚一听火了,对参谋主任说。“你竟敢遗弃伤员?老子毙了你!” 然后他又严厉地告诉参谋主任:“你在这里给我守住阵地,伤员撤不了,你别想后退一步!” 他这命令一发出,阵地上的士兵“嗷嗷”地又叫了起来,猖狂进攻的鬼子被打的纷纷倒地,只好与十七旅展开僵持的枪战。 窦来庚临撤时,用手枪点着参谋主任说道:“看到了吗?伤员,就是士气,就是战斗力!” 中午,窦来庚撤到了邬家官庄,可清点人数时,他差点急出了眼泪,他能调动的兵力已不过三百多人了,这就是说,部队伤亡或失踪已经接近2000人了。太惨痛了! 但就在这时,有人告诉他,十七旅已经毙伤鬼子200多人,他听后,又哈哈地笑了:“以我微弱之师,歼灭这么多如虎似狼的鬼子,值!” 在毒辣辣的太阳照射下,唐队长带着仅剩的五个骑兵撤出了战斗,向着福山的东南口奔去,在那儿,他与担任警戒的篓子、花舌头以及另外两名骑兵会合了。篓子从枪炮声里早已听出了战斗的激烈,但一看残缺不全的骑兵队,才知道战斗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可是,他又能安慰唐队长他们什么呢? 篓子无言地望着唐队长,轻声问道:“你们,还有多少弹药?” 唐队长疲惫地答道:“几乎光了。” “老花,”篓子一边从身上解着子弹,一边吩咐花舌头,“你搜集一下我们的弹药,大家一起分摊了。” 也许,这时弹药就是对战斗者的最好安慰。 分发完弹药,唐队长面无表情地说:“走,去邬家官庄。” 但就在他们接近邬家官庄时,发现鬼子已经从四面八方将这个地势险要的小村庄围住,并分批次地向着村里穿插。骑兵队的十名队员隐藏在村南一条深沟的高坡上,看到有几十名战友从村里突围了出来,后边跟着紧追的鬼子。不会儿,战友们被鬼子压迫到了大沟的底部,并利用沟底的河道组成了一条不规整的防线。鬼子可能也累了,从左右两个方向将十七旅残部堵住,就暂时按兵不动了,因为前后是大沟的陡坡,朝上攀登都很困难,鬼子只要堵住沟底的左右,就等于将十七旅围死了。 隐在高坡的杂草丛里的骑兵队清楚,若解救战友,必须冲下高坡,但那样,也就等于钻进了鬼子的包围圈。唐队长想起了旅长的嘱托,又分析着眼前的形势,然后下达了命令:“瞄准东边的鬼子,投弹、射击,引导战友们突围。” 于是,大家一跃而起,冲着沟底东边的鬼子展开了猛烈的火力攻击,鬼子在一阵慌乱之后,很快又稳定了下来,他们将掷弹筒、迫击炮都对准了骑兵队。鬼子的炮弹很老道,先远后近,当校准了距离,射速突然加大,在爆炸声中,又有两名骑兵倒下了。这时,沟底站起了一名信号兵,向着骑兵队打出了撤退的命令。唐队长再细看,在信号兵旁边,竟然就有窦旅长! 骑兵队不忍心就这样撤离,但又不能违抗命令,所以,大家分散隐蔽起来,等待着时机。 鬼子的合围开始了,训练有素的敌人,分组跃进,步炮配合,很快便把窦旅长他们压在了一片芦苇附近。看来鬼子是想活抓窦来庚,他们的武器只射伤周边目标,并不触动核心人物,激战到下午四时左右,窦来庚身边只剩下几个人了,而鬼子却有数百名。蛮横的鬼子看到窦来庚他们的枪声越来越稀零了,竟然三人一列,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朝着窦来庚冲来。而窦来庚也从地下挺身而起,把枪插进了腰套,迎着一队鬼子走去,就在第一列鬼子的刺刀快要触到他的胸脯时,他一个侧闪,随即嗖地一个扫堂腿,两名鬼子立刻翻倒在地,另一名鬼子刚要给他以凶狠的枪托反击,让他就势一掌,那个鬼子飞出去了几米,“哐”地倒下了。一个挥着战刀的鬼子少尉旋着刀光逼近了窦来庚,就在鬼子的利刃飞旋到窦来庚的肩部时,窦来庚飞起一脚,鬼子少尉的战刀凝固在了空中,随之,他扭曲着痛苦的脸,一只手捂起了肚子。鬼子的嚣张气焰一下子被压住了,这时,窦来庚不紧不慢地抽出了手枪,蔑视地笑了笑,把子弹射向了自己的头颅。 他倒下了,像一块坚硬的铁板似的“咣”地倒下了,把围攻的鬼子给震撼了,鬼子头目山田大尉喝令部下倒退三步,然后向勇猛的窦来庚齐刷刷地行了军礼。 卧在山坡草丛里的骑兵队员抑制着内心的悲痛和愤慨,悄然撤离了战场…… 二十五、八条汉子叩响了少妇的夜门 背着城顶山方向的隆隆炮声,骑兵队向着西南方向奔驰而去。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一条三岔路口,在前边领路的小地瓜勒住战马,问身后的唐队长:“队长,回原驻地吗?” 唐队长冷冷地一笑,冲他说:“怎么,你想鬼子了?” “鬼子怎么会知道呢?我们的村庄可是藏在深山老林里啊。” “你问汉奸去吧。”唐队长瞥了小地瓜一眼。“这年头,啥都缺,就是不缺汉奸。” “那,朝哪?”小地瓜问。 “老花,”唐队长喊来断后的花舌头,“你,前面带路。” “上哪?”花舌头问。 “你走就是了,我们跟着。快走吧,还没跳出鬼子的合围圈呢。”唐队长说的很含蓄。 花舌头知道原驻地是不能去了,他便领着大家继续前行,奔跑中,他一直在思量队长的话——为啥让我领路呢?对呀,再往前走几十里山路,不就是杨家寨了吗?嗡!队长一定是想去杨家寨!可他又想,杨家寨离蒙阴县城太近了,也就二三十里地,能去那里吗?忽然他又想到:杨家寨属于游击区,国军、“八路”,都不曾久留,鬼子也就很少关注它,越是这样的地方,越适合隐蔽,对,一定是去杨家寨!因为早就隐隐约约地听说,唐队长跟杨家寨有什么关系唻。想到这里,花舌头自信地加快了速度。 一看他这样,唐队长也赶上了他:“老花,有数了吗?” “有了,杨家寨!”花舌头得意地答道。 唐队长默认了。思量了一会儿,他又骑在马背上问花舌头:“知道为什么吗?” “鬼子灯下黑。”花舌头答道。 唐队长神秘地笑道:“不仅如此。我们需要一个安身立足的地方,那里有个蛤蟆洞,能进能出,百八十人没问题,还有,我们这八个人,急需喘口气儿,你的家在那里,也好大伙沾个光什么的。” 听队长这么一说,花舌头更来劲了,他的战马飞了起来…… 晚上八点左右,骑兵队接近了杨家寨。这时,唐队长一跃超越了花舌头,他带着队伍没有直接进村,而是迂回到了村西边的高坡上。时逢农历的七月十八,天上的明月又圆又亮,地上的景象清晰可见。高坡上的那块大石头还在,盘坐在巨石之上的那个雕塑似的老羊倌也在。唐队长距离那块巨石很远就下了马,大家也跟随着。 到了巨石跟前,唐队长恭敬地站好,望着那个一定也不动的老羊倌说道:“我们败了。” 老羊倌被胡须和乱发掩盖的面孔,唯有一双深邃的小眼睛在闪亮,他缓缓地说:“没败,你还有队伍。” “谢谢前辈指教。”说着,唐队长又向小地瓜伸出了一只手。跟随他多年的小地瓜心有灵犀,递过了几枚银元。 唐队长把几枚银元摞起来,放在了老羊倌跟前,老羊倌并不推让,只是说道:“蛤蟆洞,上有连环洞,一人把守,万人莫开,当年,义和团的弟兄,就藏在里面。来了鬼子,你们钻洞,不来鬼子,住俺宅子。” 唐队长双手举起:“谢了,前辈。” 他刚要率众离去,老羊倌朝着花舌头扭了扭下巴,问唐队长:“这是远征军的那个?” 唐队长未置可否。 “过来!”老羊倌威严地喊着花舌头。 当花舌头毕恭毕敬走到了跟前,老羊倌右手猛地一个反掌,猝不及防的花舌头一下就倒在几米之外。 大家都震惊了。 “疼吗?”老羊倌依然坐在那里,问地下的花舌头。 花舌头点了点头:“疼。” 老羊倌这才点明了事由:“欺负了她们娘俩,比这还疼。” 花舌头忍着痛疼,站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老羊倌深深鞠了一躬。 …… 尽管骑兵队是牵着马进的村,但还是引来了一片狗叫声。奇怪的是,狗叫无论多么凶,小山村并没有出现争相出逃的慌乱,大家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看到几个战友满脸疑惑,花舌头解释说:“这个村子,只认老羊倌的暗号。” 大家来到了那座石板垒砌的农家小院前,花舌头刚要敲门,被唐队长一下制止了,再看,小地瓜已经翻上了院墙。 唐队长对花舌头说:“尽量少敲门,惊动了左邻右舍。” 小地瓜打开了院门,唐队长让花舌头一个人先进去了。 来到了高丽娘俩睡觉的西厢房窗下,花舌头禁着内心的激动,轻轻敲响了窗棂。 “高丽,开门,我。” “是你吗?” “是呀!我们几个人呢。” 屋里的灯亮了。又过了一会儿,屋门轻轻打开,高丽端着一盏罩子灯,披着光亮的秀发,穿着白底蓝花的便装出现了。哦,她就像戏中那闪亮登场的美人和仙女,以至于院门口那些望见她的骑兵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漂亮的女人能羞晕英雄好汉。 迎着高丽真挚而又迷人的微笑,大家进了院子。唐队长让一人留下照顾马匹,其余的人都涌进了堂屋。 花舌头先把高丽介绍给了大家,又一一向高丽介绍战友。 由于凳子不够,大家有站的、有坐的,唐队长跟篓子坐在桌子两边,有两个骑兵坐在马扎上,其余人都站着。由于刚刚脱离了战场,骑兵们的面孔就像化了戏妆,黑白不均,一副鬼样,身上的衣裳也都沾满了泥土或枪油,散发着熏人的怪味。唐队长抱歉地对高丽说:“弟妹,你看,我们就像一群叫花子,真不好意思啊。” 高丽一边刷着茶碗,一边说道:“当兵的味道,我早就闻惯了。” 她又说道:“东边有条沟,下去就是条河,明儿个你们跳进去,准就神气了。” “弟妹,我们还顾不上那些,打了一天仗,饿了一天,先解决的是肚子问题。”唐队长坦然地说道。 “没个准备,但能让你们吃饱。我这就给你们备饭去。土豆还有一筐,白面还有一袋子呢。”她把茶碗摆到了桌上,倒上了水,就要离去。 “莫慌,莫慌嘛,弟妹。”唐队长先示意着高丽,又转向了小地瓜:“还有多少给养?” “四十个大洋。”小地瓜答道。 “拿出一半来。”唐队长吩咐小地瓜。 当小地瓜把二十块银元撂到了桌上,唐队长对高丽说:“弟妹,你也不用客气,我们还要在村里住些日子,你就临时帮帮忙吧,给我们当司务长,这是一个月的伙食费,统统由你支配。” 高丽不好意,探望着身边的花舌头,而花舌头却故意垂下了头。 “弟妹,甭看老花,就听唐队长的吧。”篓子也劝高丽。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备饭去。”她转身要走。 “哎——”唐队长又神秘地向高丽举起了一只手。“弟妹,你光备些干粮就行了,好酒好菜,我让小地瓜去弄。” “这么晚了,你们到哪儿去整呀?”高丽不明白。 唐队长“呵呵”一笑:“村南头的张屠户、江货郎,我比你还熟呢。小地瓜,去多整些上口的,什么大肠啊、肚子啊,再来上一劈子肥抖抖的猪头肉,快去!” “我也去——”这时,屋里的葫芦突然喊了起来,大家一听,“哈哈哈”笑了。 大家在天井里简单清洗了一下,小地瓜跟葫芦也回来了,只见小地瓜提着一包袱烧肉和一坛子烧酒,葫芦却跟在身后啃着一个猪蹄,形象很滑稽。 当酒肉摆满了桌子,唐队长抑制着本能的欲望,招呼大家站起来,然后,他哗哗地倒上了一茶碗烧酒,端起来,沉痛地说道:“我们又吃肉又喝酒,可窦旅长、二千多十七旅的弟兄,还有咱骑兵队的二十多……”说着,他的眼睛红润了:“来,都端来,先敬他们。” 大家悲壮地端起了烧酒,双手高高举起,然后又将烧酒恭敬地洒在了地下。这顿饭,大家吃得很沉闷,都很少说话,堂屋里,最清亮的音响,是来自高丽蒸饭的锅底,那些燃烧的松枝还能不时地“噼啪”几声。 喝下了几口酒,唐队长敲了敲桌子,说道:“都闷着干啥?打仗没咋的,也不能憋死呀!都说说吧,往后咋办吧?” 篓子皱着眉头,说道:“俺也一直在琢磨,投靠战区总部吧,于总司令他们还被鬼子围着,投靠新四师吧,他们又跟鬼子眉来眼去的,在沂水跟安丘交界处,还有一股势力,这就是苏鲁战区的第三纵队,司令秦启荣是蒋委员长的红人,有三千多兵马呢。” 唐队长却晃了晃头说:“刘队副,你是有所不知呀,窦旅长经常跟我说起过他。这个人,跟八路军有仇啊,他曾杀过二百多八路军,八路军里最大的长官,叫毛泽东,曾跟蒋委员长告过御状;咱投靠了他,不就等于跟八路军为敌了吗?窦旅长多次说过,八路军是真正能打仗的,咱可得罪不起啊。” “那咱就投靠南边的八路军。”小地瓜建议道。 “可别!”花舌头咂了一口酒,表示反对。“八路军,像支队伍,可穷的叮当响,拿着碗面条都当山珍海味,还有,他们的规矩特多,咱可受不了。” 花舌头这么一说,其他几个游散惯了的人也跟着嚷嚷开了。 篓子见机转移了话题:“依我说,眼下不是投谁靠谁的事儿,一两个月内,咱给养还不成问题,那些大事,慢慢地思量吧。” “那你说眼下要紧的是啥?”花舌头一边嚼着烧肉,一边问道。 “弹药!”篓子答道。“一支队伍,缺了弹药,手里的家伙就成了烧火棍子。咱先把弹药补充了,就是一支铁打的队伍!” 有人还想说什么,唐队长突然挥手制止了。大家的目光都瞄准了他。 他那张宽和的圆脸突然肌肉紧缩了:“野狼山!” “对!”小地瓜附和道。“野狼山的‘七匹狼’,劫过鬼子的军火,找他们去!” 一听“七匹狼”,正在往灶里添柴的高丽一下凝固了。 花舌头也僵起了脖子,眼睛阴沉了下来。 篓子并没用发现主人的细微变化,仍然按着原来的思路问道:“能成吗?” “成!”唐队长只顾看篓子了,也随口应道。“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稍微懂点军事常识的都清楚,日本人的末日加快了。而‘七匹狼’,也正是赚了乱世的便宜,一旦鬼子完了,他们也就成了过街的老鼠,所以,他们急等着找个靠山。咱们虽然是败军,但孬好也是政府序列的,所以,我们去找他们借军火,估计他们不会拒绝的。他们的头领红鼻子,在川军里曾做过参谋,经多见广啊。” 篓子刚想表示赞同,却发现男女主人的表情不对,也就缄默不语了。 唐队长也不傻,他的眼睛打量了一圈儿,发现了屋里的气氛有点儿不对劲,便找着台阶说道:“这七匹野狼,确实是一群害人精啊!他们对政府有怨气,却拿着一些下层军官撒气,做了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决不能跟这些土匪合伙!” “谢了!”花舌头率先向唐队长抱起了拳,然后又说道。“不就是军火吗?我们灭了他们,不但为民除害,还能捞到了军火,多棒啊!” 篓子用眼角扫着高丽,赞赏地一拍桌子。 唐队长瞥着高丽和花舌头,也当场表态道:“好,那就为民除害,灭‘七匹狼’!” 高丽这时从灶台前站了起来,对唐队长说:“我再给你们加个菜去!” 二十六、特殊的八路军女俘 也就是“擂(鼓山)、城(顶山)战役”惨烈结束不久,经过短暂休整的骑兵队展开了进剿野狼山的行动。 这是沂蒙山区的一个鬼怪天气,山头晨雾漫漫,山下秋雨潇潇,大自然好像在故意暗助骑兵队的偷袭。骑兵队沿着一条大河谷悄悄行进着。唐队长之所以这样用兵,就是因为野狼山地势险要,易守易退。他们打听过,日军在军火被劫后,曾派一小队兵力进攻野狼山,死伤了四五个,仅仅占领了一个空山头。野狼山上有个野狼洞,暗口谁也摸不清多少,等鬼子攻上了山头,“七匹狼”早就逃窜了。 河谷前头有一片高耸的野芦苇,骑兵队的马队刚刚靠近了芦苇丛,忽听一阵尖叫声,从左侧的山林里飞起了一群冲天的“钻天猴”,未等唐队长下命令,他的队员们早已机警地躲进了苇丛。随着一阵沙沙拉拉的声音,骑兵们惊然发现,一队鬼子在几百米远的前方,从左边山林里滑下了谷底,他们虽然模样模糊,人数却清清楚楚,一百八十多人,一个标准的野战中队。他们的运行方向也是野狼山。等鬼子走远了,唐队长一打手势,骑兵队调转了马头。 临近杨家寨时,唐队长又传令:不要进村,直奔蛤蟆洞。花舌头被搞得迷迷糊糊,骑在马上问唐队长这是为什么,唐队长反问道:“老花,你还老兵唻,没看出来吗?鬼子有大行动。” “攻打野狼山?”花舌头问。 “笑话。”唐队长说道。“一个小小野狼山,鬼子不用这么大动干戈。” 他又解释道:“这是鬼子的惯用战术,分路合围,长途奔袭。从兵力运用上来看,这是要对付八路军了。鬼子战役合围,对付正规国军,一般是以大队为单位,对付咱们这样的地方武装,还有八路军,经常以中队为单位,即使这样,他们的火力还占优势。日本步兵,真是一群鬼子啊!” 花舌头又不明白了:“队长,鬼子攻打‘八路’,咋朝着野狼山走呀?” 篓子望着茫茫的野狼山,说道:“野狼山,处在八路军的北大门,鬼子去讨伐‘八路’,那是必经之地呀。” 唐队长又沉思道:“我敢说,鬼子既然合围八路军,一定要通过杨家寨的,因为从那里往右,有一个垭口,也连接着‘八路’地盘的。唉,鬼子这是攻击了国军,又来对付‘八路’啊!这就叫各个击破!” 说着,他对身后的小地瓜说:“小地瓜,你赶紧进趟蒙阴县城,摸摸鬼子的底细。野狼山顾不上打了,我们得放着鬼子点,别让他们顺便把我们给灭了。” 话还真让唐队长说中了,他们赶到了蛤蟆洞,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一些逃难的百姓,高丽跟葫芦也在其中。见到了唐队长,高丽低声对他说:“早晨,你们刚走,老羊倌就嗷开了,鬼子一批批的从村里路过呢。” 临近中午,一队队鬼子才从杨家寨过完,唐队长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发现鬼子并没用在杨家寨留下守卫力量,因此判断说:“鬼子来回不一条路啊!要是鬼子回来再走杨家寨,就一定要留下守备部队的,看来,这次鬼子要贴着‘八路’打,不单纯是为了占地盘的。这一来,‘八路’要吃苦头了。” 说完,他做出了新的部署,让篓子领着一半人继续留在蛤蟆洞,他跟花舌头他们返回村庄,在家里挖地道,把前后两个院的地道连起来,当突然来了敌情,就钻地道,实在急了,有山上的兵马接应出逃。至于老百姓,跟他们说明情况就行了,他们愿意不愿意下山,由他们自己决定。 一个料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过去小地瓜出去摸情况,一天半天的就能返回,可这次两天过去了,仍然没见他的身影,唐队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老羊倌的家里来回晃荡着。小地瓜原来是这一带的一个叫花子,有一批引车贩浆的朋友,打听个事儿很快,可这次?唐队长越想越觉得不妙,赶紧找来篓子商议:“小地瓜虽然是我一手栽培的,但鬼子的大刑,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得撤,带上那娘俩,别让鬼子祸害了他们。” 当天,他们就秘密躲藏进了附近猴子岭的一片槐树林。 又过了三天,卧伏在槐树林边上的警戒哨突然喊了起来:“队长,小地瓜!” 靠在树上昏昏入睡的唐队长猛地睁开了眼睛,提着驳壳枪冲到了哨位,一打量,果然是小地瓜,骑在马上,就一个人。 唐队长示意大家散开,做好战斗准备,他独自骑着马,迎出了树林。 嗬,这小地瓜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身黑色的日式青年服,留着整洁的分头,脚上是锃亮的黑皮鞋,唐队长手里提着打开了机头的短枪,默默朝着小地瓜走去。 见队长这个样子,小地瓜故意拉下脸说道:“小心,我后头可跟着皇军呐!” 唐队长依然不说话,用一双犀利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突然,唐队长“达”地一声关死了短枪保险,从马上跳了下来。 “不琢磨我了?”小地瓜旋转着滑稽的扁豆眼,扭动着凹下去的鼻尖,说道。 “滚下来吧。”唐队长向他命令道。“你那几下子,哼!” 小地瓜不敢再演义了,乖乖地跳下马。 “咋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唐队长上来就问。 “在这一带,谁能瞒过老羊倌?”他说。 “咋才回来?”唐队长又问。 “不顺当,这回鬼子防的特严。”他答道。 “走,进林子,跟大伙一块说说。”唐队长率先转过了身。 在一棵老树下,小地瓜揽着怀里的葫芦,向围上来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起来:“这驻兖州的鬼子第32师团刚换了头,新来的师团长叫石井嘉穗,他原来是第108旅团的旅团长,在太行山跟八路军多次交手,都占了上风。你们知道不?这个第32师团是三年前在东京组建的,多数是些小商小贩和打渔捞虾的,装备也不咋的,吃过‘八路’无数次亏。鬼子这回换上了石井,就是专门冲着‘八路’来的。石井这次攻打‘八路’,还带来了一个板西大佐,在鬼子参谋本部做过情报官,这小子可不简单,很擅长游击战,一开场,他就指挥一伙鬼子包抄了大店村的115师师部,幸亏‘八路’也利索,主力及时突围了,要不可吃大亏了。即便这样,‘八路’的师部医院也让鬼子给摸了,逮去了十几个女护士呢。” “女护士?”木讷的篓子迅速捕捉到了他所敏感的问题。 “咳!要不女护士,我早就回来了。”小地瓜进一步解释道。“我一听到鬼子抓了‘女八路’,先是想到了啥?咱弄出去的那个什么‘蜓’呀,你说,我还掺乎着糊弄人家,一旦让鬼子把人家给祸害了,咱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所以呐,我着急地在蒙阴城里窜,可鬼子防的也太他妈严了,我窜来窜去,折腾了好几天,才从皇协军一个伙夫那里打听到了信,那个什么‘蜓’还真让鬼子给抓去了。她为啥好打听?说来可笑,连鬼子都觉得可笑,在一群‘女八路’里,就她是个两样的——穿着国民党的军服,要不这么显眼,我还打听不到她呢。” 一听这话,篓子忽地站了起来。 高丽感到惊异,花舌头赶紧跟她咬开了耳朵。 唐队长思量着小地瓜的情报,突然说道:“小地瓜,你可给我弄准了!” 小地瓜倔强地说:“不信拉倒!” 唐队长沉下眼睛,不再说话了。 大家都屏声敛息,关注着队长。 唐队长猛地站了起来,说道:“刘蜻蜓是我们送给‘八路’的,她的麻烦,就是咱们的良心账!救她,救刘蜻蜓!” “咋救?咱就这么几个人,还残枪少炮的。”花舌头发出疑问。 唐队长像是胸有成竹,仰头说道:“搬援兵!” “援兵在哪?”花舌头紧追不舍。 “野狼山!”唐队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野狼山?”花舌头跟大伙一样,疑惑不解。 “对,野狼山!”说着,唐队长向高丽抱拳致歉道。“弟妹,对不起了,‘七匹狼’再坏,也是中国人。要救刘蜻蜓,非得跟他们合作不可。” 迎着唐队长坚定的目光,高丽慢慢掩起了脸面。很快,她却又默默点了点头。 这一来,花舌头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唐队长神情肃穆,对大家说:“救人如救火。小地瓜,跟我上野狼山。” 小地瓜刚应了声,花舌头却站了起来:“队长,我去!” “你?”唐队长表示怀疑。 花舌头望着队长,坦诚地说道:“我不是去拼命的,我要去做你做的事。刘蜻蜓是我老乡,又是我把她害苦的,我应当出面。” 看到唐队长正要发表意见,花舌头挥手示意道:“甭说了,我知道你想说啥。不就是怕我说服不了他们吗?我是谁?花舌头啊!再说,从你队长嘴里,我早就学会了——该咋说!” 二十七、日军进攻中国的最新内幕 蜻蜓第一次被提审是在县城东关的宣抚班,提审她的是一个叫杜刚的宣抚官,二十七八岁,高大帅气;他是牡丹江人,却穿着日军的无标识制服,白色的袖章上用红色标注着“宣抚”二字。 刚进了阴暗的提审室,杜刚还未询问,蜻蜓倒先开口了:“我要见我舅舅。” 冷不及防的杜刚望着她,疑问道:“你舅舅?” “对。”她显得很自信。“他是南京内务委员会的处长,叫赵宝乐。” 坐在审判桌前的杜刚想了想,微笑着对蜻蜓说:“那也不行,你还得走审讯程序。” “如果山东省公署最高顾问官西田畊一呢?”看来蜻蜓不想成为一个受审者。 杜刚犹豫了一下,礼貌地问她:“你跟他?” “他给我颁发过奖章。” “什么奖章?” “演出奖章。” 杜刚又摇了摇头。 蜻蜓带着几分傲气的眼睛闪动了几下子,又问道:“你看我穿的是什么服装?” 杜刚轻轻挤了一下眼:“西北军的。但你是在八路军被俘的。” 她用一只眼角瞄着他,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新四师的,吴师长的人。到‘八路’那里去,是有任务的。” 一听到“吴师长”这几个字,杜刚愣住了。因为吴化文跟日本人的微妙关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作为一个小小的宣抚官,他可不敢在日本人这盘大菜前轻举妄动。 他对她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好吧,今天就到此结束。” 蜻蜓又被押回了皇协军警备队的看守所。但当天晚上,她从十几个“女八路”的大号里移到了一个单间,算是受到了特殊照顾吧。 又过了两天,潇潇洒洒的杜刚来到了她的拘禁室,笑着对她说:“走吧。” “又要提审?”她问。 “应该是询问。”他轻略地解释道。 “还是你吗?” “我没那个资格了。大日本皇军蒙阴县的最高长官板西大佐。” 蜻蜓似乎某种自尊得到了满足,有点儿自得地扬了一下头。 他在前头引导着她,并对她说:“有意思,你好像对审讯很敏感啊。” 她没有急于回答,走了半天,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走上了日本人的审判程序,预示着什么,我清楚,你更清楚。恐怕还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一程序的吧?” 他瞟了她一下,同样意味深长地回敬道:“我干了这些年的宣抚,还第一次遇到你这么一个人呢——敢说真话,又有办法。” 板西的办公室其实并不是板西的办公室。日本军队等级森严,蒙阴县城原来的鬼子最高长官是个少佐,手下有一百多鬼子和一千多皇协军,板西大佐带着几百个步骑兵进驻后,那个鬼子少佐便把自己的办公室乖乖地让了出来。这个办公室设在东关的鬼子大院里,坐北朝南,三间平房,里面布设简单,除了一张日式长条军用秋木桌子,几把灰色的木椅,再就是一张军用地图和一幅天皇巡视第32师团的画像。情报官出身的板西大佐,如果没有一身戎装,看上去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军人。他高挑、单薄,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白皙的面庞,温和的眼珠,细润的唇际总是翘动着含而不露的微笑。当蜻蜓进来,他正是用这种微笑迎接的她。不知为什么,她面对这种反常的微笑,身上却凉飕飕的。 板西大佐先让蜻蜓坐到他的对面,然后又客气地对杜刚说:“你也请坐。”他的中国话很地道。 当杜刚坐下后,板西开宗明义,对蜻蜓说:“刘小姐,军务确实不允许我们过多的长谈,你我简略一些好吗?” 未等蜻蜓表示,他便说道:“刘小姐,我们已经知道的,你就不必解释了,譬如——你的舅舅、西田畊一顾问官,我们现在不甚了解的是,你确实归属了新四师的编制,可并你没有到位,而你自称是带有特殊使命,我对你的这一使命还是比较感兴趣的。” “很简单。”当着这位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鬼子大佐,蜻蜓固有的傲气虽然大有缩减,却并非惶惑不安,她略一沉思,对答道:“大佐,我的使命非常简单——我的未婚夫,在八路军里当军需官……” “别急,”板西大佐和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噢,你的未婚夫,叫什么,具体的职务。” 这就是特工的与众不同。 蜻蜓如实回答了。板西大佐听后,向杜刚使了一个眼色。杜刚领命而去。 蜻蜓还想说什么,板西大佐却示意她不要着急,期间,还递给她一杯凉开水。 过了一会儿,杜刚从外边回来了。他并没说什么,只是向板西大佐点了一下头。 这样,板西大佐才开始发问:“刘小姐,那么,是谁派遣的你呢?” “我自己。”她答道。 “自己?”板西大佐深感惊异。 她直视着板西大佐,说道:“你应该理解,每一个负有责任的女人,都会顾及丈夫的未来。” 板西大佐微微一咧嘴唇,表示不明白。 她神情坦率地讲述道:“大佐,想必您已知道,供职苏鲁战区政治部,我受教于周复将军,攻读济南中师,我专攻历史学,经历和学历,都让我看到了眼下这场战争的未来。周复将军的眼界,您比我更是清楚的。他说,即使你们日本高层军人,对战争的结局也是不言而喻的。当‘八路’,不过是乱世而为,权宜之计,一旦战争结束,‘八路’还能成为‘八路’吗?我想让我的未婚夫早日觉醒,投靠鼎力之势。” 板西大佐望着她,诡秘地咧了下嘴。 然后,他又含而不露地笑道:“任何战争的未来,都有不可预测的变数。所谓料事如神,那恐怕是书家的愿望吧?诸葛孔明,英明一世,千秋敬仰,六出祁山,却一次次铩羽而归。你们的周复将军,本人早有耳闻,如果他事事能料,这次擂鼓山和城顶山之战,能会出现如此他不愿意接受的结局吗?况且,日、中、满三国合力,并不屈于美英等国之下,因此,现在妄下结论,未免太让人见笑了。” 蜻蜓琢磨着,极力想用不会直接伤害对方的词儿,驳斥他的论调:“日、中、满三国合力,恐怕是一种反现实的想象吧?因为这种合力,已经遭受了现实的分解。” 板西大佐领教了蜻蜓的辩力,尴尬地说道:“刘小姐,你不像历史专业,更像是苏格拉底的弟子啊。” 他又说道:“不过,你忽视了一点,大日本帝国之所以能够融入支那,主要是我们同宗同族,水乳叫融,在这方面,我想杜先生会会更有说服力的吧?” 静坐旁边的杜刚看到主子让自己发挥了,便也站了起来,对蜻蜓说:“刘小姐,你们总是自誉为革命军人,可您知道吗?‘革命’这个伟大的词汇,本身就是大日本帝国的术语。作为一个熟悉汉学的满洲国公民,我真的很难相信,如果没有日本文化,汉学将会返还到何等荒蛮、何等原始的地步啊。你们的现代词汇,多数都是日本文化孕育的,你经常挂在嘴边上警察、检察官、经济、哲学,等等,在古汉语里能寻找到吗?退一步说,有人经常污蔑皇军是侵略之旅,即使‘侵略’二字,也是日本的泊来之词,所以,我可以说,没有日本文化的中国,将是多么的阴暗和残缺,这一点,任何有见识的中国人都会身感同受的。” 这时,板西大佐向杜刚示意道:“好了,对刘小姐这样聪明的人,还是点到为止吧。” 他又对蜻蜓说道:“刘小姐,我尤其欣赏的是,您还能看到‘八路’的未来,仅凭这一点,我就可以放弃跟你的其它争执。这就是所谓的‘求大同,存小异’吧?” 蜻蜓确为板西大佐的口才所折服。尽管她觉得有些话不在道理,可又一时找不到驳倒他的理由。 最后,板西大佐阐明了今天会见的观点:“刘小姐,不管怎么说,你是一个战俘,让你直接获得自由,也不符合大日本皇军的战斗条例。这样吧,皇军的后方医院正需要医护人员,你又受过医护专业的训练,我想,你还是暂且到皇军医院协助照料一下大日本皇军的伤员吧。这已经是皇军对你的最大照顾了。” 对这种结局,蜻蜓还是能够接受的。 二十八、土匪与兵痞 野狼山地势险要,山路陡峭,花舌头一会儿骑马,一会儿牵马,盘旋了十几个弯儿,才爬上了山顶。这儿俯卧着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沿着巨石三面,挺立着几棵粗大的白果树,在巨石的对面,是一座突起的峰峦,像舞台上小丑的帽子,在帽檐之下,裂开了一个扁长的的大嘴,那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野狼洞了。 花舌头骑在马上,正在警觉地巡视着山景,忽听耳边传来了“嗖”地一声,他机灵地一侧身,看到一个飞旋的绳套朝着自己袭来,他就势一伸手,狠狠采住了绳套,然后猛力一拽,却见从树后头拽出了一个黑脸大汉,不用问,这就是野狼山的二当家了。 花舌头横眉冷对,顺手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这当儿,却传来了“啪啪”的击掌声,花舌头循声探去,看到野狼洞洞口外边,已站立了六个人,中间那个戴眼镜的鼻尖上确有一个红肿块,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红鼻子了。 “休得动武!”红鼻子首先喊住了也已拔出了匣子枪的黑脸,然后又用细小的眼睛反复审视着依然骑在马上的花舌头,问道:“‘八路’?” 花舌头却扭头望着天空,傲慢地答道:“十七旅骑兵队!” “难怪!”红鼻子微微点着头。“骑兵队可是窦旅长的快刀利剑啊!唉,太不幸了,窦旅长,一代豪杰啊!” “兄弟有何见教?”红鼻子礼貌地问。 花舌头并不领情,瞪着红鼻子他们说:“你们这帮兔崽子,是想做鬼,还是想做人?” 仍然站在白果树下的黑脸,被这话激得腮上的胡子都竖了起来,但红鼻子却不温不火,笑着对花舌头说道:“若是两个月前,兄弟说这话我还挺当真的,可是,十七旅没了,骑兵队也所剩无几了吧?兄弟这样说话,就不怕硌牙吗?” “十七旅是没了,骑兵队也打散了,但是,苏鲁战区还在,骑兵队还会壮大的。” 花舌头的话,把红鼻子他们给震住了。 红鼻子贼亮的眼珠儿闪动了几下,又缓和地对花舌头说道:“兄弟,我就奇怪了,野狼山跟你们骑兵队素来无怨,兄弟这么早就来喊山叫阵,莫非我们之间有什么误解之处?” 花舌头强忍着内心的愤懑,纵马走了几步,然后对他们说道:“误解不误解,以后再说,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你们听从调遣,干一把正经事。” “兄弟请讲。”红鼻子依然不在乎花舌头的态度。 “蒙阴县城里关了一个女八路,你们跟随骑兵队一块闯一趟鬼门关,把‘女八路‘救出来。” “这我就糊涂了。”红鼻子说。“人家关的是‘女八路‘,管你们骑兵队什么事呀?” 花舌头仰头一笑,藐视着红鼻子说:“我说你这个狗屁司令狗屁不懂吧,让你去救‘八路’,你还问三问四的,怎么?你想国民党、共【产】党一块儿都得罪了?” “你别拿这个吓唬我们弟兄们。”红鼻子对花舌头说。“国民党不是你们家前院的,共【产】党也不是你们家后院的。再说,乱世英雄起四方,这年头,谁能顾得上我们小小的野狼山啊。” 花舌头不屑地扫了红鼻子一眼,把手枪往套里一装,骂道:“还他妈当过兵呐,这美英一开战,日本人的输赢你们没个屁数呀?你们瞧瞧小鬼子吧,是一茬不如一茬,刚入关的那些老鬼子,可以说百发百中,但死的死,伤的伤,还有多少呀?换上些‘高丽鬼子’,一帮子‘娘娘腔’,又换上些‘台湾鬼子’,一帮子‘草蛋包’。鬼子,快撑不住了!鬼子一倒,像你们这写害人精,不找个靠山,你野狼山算个球!知道了吗?老子是来给你们送机会的!这回,你们表现好了,前边的账给你们一笔勾销,再弄好了,让我们唐队长给你们个名号,咱们重新做一回中国人,明白了吗?” 穿着东北军旧军服的红鼻子沉思了片刻,又谦和地问花舌头:“兄弟怎么称呼?” “叫我老花就行了。”花舌头答道。 “兄弟能主了你们唐队长的家吗?”红鼻子又问。 “主不了家,我来干啥?”花舌头反问道。 “好!洞里一坐。谈谈你们的方案。”红鼻子很当一回事地说道。 “方案?”花舌头却说。“这救‘女八路’,涉及到国共两方的大事,方案是不会提前透露的。你们就在野狼山听候命令吧。老子也不进你们的野狼洞了。” 红鼻子这时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来表示意思,花舌头却伸手一挡:“不会!” 就在红鼻子尴尬赔笑时,花舌头借机说道:“既然你这么够意思,那就满足你一回吧——骑兵队大战过后尚未补充,你这里弹药不是富裕吗?那就先借你一千发子弹吧。” 他这话一出,其他几个土匪都把目光转向了红鼻子。 经过一番思量,红鼻子才开口说道:“野狼山既然想跟你们骑兵队交往,就不在乎那点弹药了。行,子弹满足你们,再送给你们一箱日本九七式手榴弹。” 一听,大喜过望的花舌头立刻跳下了战马。 二十九、智救女俘虏 营救行动开始了。 花舌头与小地瓜各自换乘了一匹纯种的河曲马,沿着弯曲的山路向着蒙阴县城奔去。 临行前,俩人都作了精心准备。他们装扮成了练摊卖艺的师兄弟,一个背着钢刀利剑,一个背着铜锣木槌;时已暮秋,他们分别穿着黑色灯笼裤和外黑内白的中式夹袄,脚上是多层底的黑布鞋,腰上还都缠着一条黑布带,这扮相,一看就是地道的练家。 走在路上,小地瓜对今天的行动还有些顾忌,问花舌头:“老花,你说能成吗?” 花舌头用眼角挑着他,答道:“成不成,你小子占了一大半。” “这是咋讲?” “装个球?情况是你摸的,刘蜻蜓的话是你传的,这么说还冤枉了你呀?”花舌头瞥着他说。 “我说老花,你还信不着我啊!”小地瓜气愤地瞪了他一眼。“为了这次营救,我他妈又连闯了两趟蒙阴县城。那个刘蜻蜓的情况,我可是摸得一清二楚啊。她在东昌医院半点儿也没错。这个医院,原来是我哥们的姨夫开的,鬼子来了,让他们接管了,专门收治鬼子伤兵。刘蜻蜓进了医院后,有两个日本女护士专门监管着她,也不准她出院门,再说,她也出不了院门。那个院门,白天黑夜紧关着,外边站着一个伪军,里面站着一个鬼子,进进出出,必须有通行证,你从外边硬冲,最多干倒外头的伪军,里头的鬼子照样封锁着大门。你爬墙,更玄乎,鬼子布了带刺的电网呢。唐队长让我们把看门的鬼子引出来,我觉得玄,鬼子能上钩吗?” “玄?”花舌头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小地瓜说。“只要你的话传给了刘蜻蜓,这事就不玄了。” “话,是肯定传到了了。”小地瓜自信地说。“我哥们的姨夫都跟我赌咒了。单声敲锣,是引鬼子的,连声敲锣,是接应她的,她要是连这点儿都犯迷糊,那她就是一个大笨蛋!” 花舌头扫着他说:“谁是笨蛋,到时再说吧。” 蒙阴县城,像一个塞子插进了沂蒙山区腹地,所以鬼子戒备森严。平日里,鬼子仅仅开着北门和东门,进出盘查很严。花舌头跟小地瓜临近东门时,路边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了“梆梆”的敲树声,花舌头给了小地瓜一个眼色,俩人一同翻身下马,花舌头把缰绳递给了小地瓜,一边解着裤子,一边朝树林里走去,像是要解手。 进了树林,唐队长跟篓子迎了过来,对花舌头说:“‘七匹狼’刚混进去,鬼子今天把守的很严,看着不顺眼的就搜身,红鼻子幸亏在一车冬瓜里做了手脚。你们这样不行,得准备点儿小礼物。”说着,他掏给了花舌头两盒“三炮台”香烟:“拿着。去吧。听到你的锣声,我们就干掉城门外的哨兵,接应你们冲出来。” 当花舌头跟小地瓜来到了东城门,看到这里是双层岗,门洞的内外,各两个哨兵,并且鬼子和伪军搭配着。今儿个逢集日,进出城门的人不少,在离城门二三百米的地方,花舌头跟小地瓜跳下马来,牵着缰绳排在了进城的人群后头。轮到花舌头和小地瓜时,持长枪的伪军先审查了他俩的《良民证》,然后问道:“你们这又是刀又是剑的,想干啥?” “老总,混江湖的。”花舌头说着,将一盒烟塞到了伪军手里,然后又将另一盒烟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伪军对面的鬼子,想不到鬼子怒目一瞪:“八嘎!” 花舌头只好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伪军先看了鬼子一眼,对花舌头说道:“进城可以,但你的刀剑得留下。” 鬼子突然眯缝起小眼珠,紧紧盯着“花舌头“。 花舌头顿时露出了一脸苦相,对伪军说:“不行啊,老总,我们全靠这些玩意混饭吃呢。” 鬼子故意怒目圆瞪,“啪”地朝花舌头举起了大盖枪,那明晃晃的刺刀正对着花舌头的胸膛。 小地瓜害怕了,颤着声对花舌头说:“师兄,咱不要了吧?” 花舌头二话没说,扬手就给了小地瓜一个响亮的耳光:“瞎说!没了家伙,咱靠啥混饭?!” 小地瓜被打懵了。 这当儿,那个鬼子却微笑着收起了长枪。伪军打量着鬼子的神情,赶紧对花舌头说道:“快滚!” 等混过了鬼子的岗哨,腮上热辣辣的小地瓜才明白了花舌头那一耳光的意义。 东昌医院是个绿色的竹坯密封门,朝西,对面是一些店铺,左右是沿街的民居,门前是一条光滑的石板路,连接着三四百米远的东门。在医院门外的左侧,蹲着一个刷了灰漆的木质哨楼,里头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伪军。 花舌头跟小地瓜到了东昌医院,见“七匹狼”他们已经就近散开。他们都装扮成了商贩,有卖瓜的、有卖栗子的,还有卖核桃的,黑脸老二跟两个同伙挑着些五谷杂粮,也在起劲地叫卖着。花舌头找了医院大门左侧一块空场地儿,将刀剑往地下一插,然后偷偷从马鞍里摸出了手枪,别在了夹袄掩着的腰间,小地瓜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枪悄悄藏在了腰里。花舌头再看“七匹狼”,见他们也都做好了准备,于是,他便左手撑锣,右手挥起了带着棉布头的木捶。 “哐,哐,哐……”一停一顿的锣声,吸引了沿街穿行的赶集人,也引起了哨楼里那个小伪军的注意,也就在行人向着花舌头聚拢时,那个小伪军背着大枪过来了。他冲进人群,对着花舌头喊道:“一边去,一边去!这是皇军的医院,你瞎闹腾啥?不要命了!” 可是,花舌头并不听他的,照样按着原来的节奏敲着锣。小伪军又想吆喝,却把一句话卡在了嗓子眼里,原来,小地瓜的一把锋利的尖刀已经暗暗顶住了他的后背。小伪军神情慌乱,想喊,却又被野狼山上的几个人给围住了,小地瓜贴着小伪军的耳朵,说:“兄弟,想活命,就得听话。” 小伪军吓得鼻尖上直冒汗,他看了看围着他的几个人,颤着嗓子对小地瓜说:“我听话,我听话。” 花舌头继续按着原节奏敲锣——“哐,哐,哐……” 医院大门内的鬼子烦了拉开了一道门缝,瞅着夹在几个汉子中间的小伪军,喝问道:“什么的干活?” 小伪军望着鬼子,委屈地说:“太君,卖艺的干活,他们不听话,你快来吧。” 鬼子一听,提着长枪就冲了出来,可是,他刚迈了没几步,黑脸老二的一把快刀就插进了他的后背,他“嗷”地一声,“哐”地倒在了地上。这时,花舌头的锣声“哐哐哐……”加快了节奏。一些赶集的人一看鬼子被杀了,“轰”地一声四散而逃,那个小伪军竟吓得一下子白瞪了眼,瘫倒在了地上,也就在这时,从医院大门里面闪出来了穿着白大褂的刘蜻蜓,小地瓜赶紧把一匹河曲马的缰绳递给了她。 “上马,快走!” 听到了花舌头的喊声,小地瓜跟刘蜻蜓几乎同时跃上了马背,朝着东关大门加速而去…… 花舌头跟“七匹狼”也提着枪,紧随其后。 把守东城里头的鬼子和伪军也很机警,看见一男一女骑马奔来,立刻端起了枪来,但这两个哨兵还没做下一步反应,花舌头和野狼山上的人已经开火了,两个哨兵应声倒下了。 城门外的两个哨兵刚要阻拦两匹奔马,身后的枪声也响起来了,这两个哨兵又毙命了。 两匹出逃的奔马越来越快,像两把利剑似的,“嗖”地飞出了城门,花舌头看得很清楚,唐队长他们已经接应上了。 这时,临近城门的花舌头跟野狼山上的人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城东门箭楼上突然响起了枪声——一挺鬼子的值班机枪把花舌头他们阻挡在了离城门几十米的地方,野狼山上的几个弟兄企图冲破鬼子的火力网,但一连倒在了地下三个。 红鼻子急了,挥着匣子枪喊道:“老鬼子!冲不过去!回头!” 花舌头他们刚折回头,正遇上一队闻讯赶来的鬼子巡逻兵,双方在街头展开了激烈的枪战。要说红鼻子还挺有战斗经验,他冲着黑脸喊道:“老二,不好冲出去了,快进医院,抓人质。” 花舌头一听在谱,随着黑脸向医院奔去。鬼子几个巡逻兵一看有人冲向了医院,竟撂下红鼻子他们不管了,又一齐用火力拦截花舌头和黑脸,红鼻子一看,招呼身边仅有的两个人:“弟兄们,抓不到人质,都得死,掩护老二他们啊!”说着他摸出一颗甜瓜似的手榴弹,扔到鬼子中间,随着爆炸声,他一串地滚翻,做了几个间歇射击动作,干掉了两个最凶的鬼子,使得花舌头和黑脸接近了医院大门。也就在这时,鬼子的一枚手榴弹投向了红鼻子,在爆炸的气浪之下,红鼻子像一根树桩似的,直挺挺地倒下了。 红鼻子一倒下,野狼山的另外两个人更是打疯了,借着他俩的掩护,花舌头跟黑脸冲进了医院。 可一进了医院大门,眼前的景象令他俩震惊了:在一条过廊底下,站立着几个穿白大褂的日本男女,其中两个男的一个握着双管猎枪,一个持着王八盒子,面对突进院里的花舌头和黑脸,持猎枪的日本人喊道:“站住!这是医院,不是战场!你们再往前冲,我们就开枪了!” 花舌头和黑脸被他的喊声给镇住了。 “只要你们不伤害我们的病人,我们是不干涉你们的。”那个持猎枪的日本人又喊道。 花舌头跟黑脸对视了一下,又返身往回奔去,可是,还没到大门,却听见大院外头的枪声已经更稠密了,这说明,鬼子的大批援兵赶来了。一会儿,外头的枪声就停止了,很显然,鬼子已经解决了野狼山上的那两个人。花舌头左看右看,突然对黑脸说:“上水楼!” 黑脸的腿脚甚是麻利,率先奔向了院子中间的一个二米多高的水楼子。他俩沿着水楼子上的铁梯子,迅速登上了圆形的水泥楼顶。这时,大批的鬼子也已经涌进了院子,将水楼子紧紧围了起来。 趴在水楼子顶上,花舌头对黑脸说:“妈的,怕是冲不出去了,咋办?” 黑脸望着正在水楼周围布阵的鬼子,说道:“只能拼了,咱杀了那么些鬼子,投降也是死。” “妈的,那就拼吧!”花舌头也随和道。 指挥鬼子的正是板西大佐,他观察了一番敌情,先派出了一个三人小组向水楼靠近,但黑脸一甩匣子枪,两个鬼子就地倒下了。花舌头禁不住喊道:“好枪法啊。” 黑脸阴着脸,也不吭声。 板西大佐一看水楼上的敌人战斗力这么强,下令停止了进攻。然后,他又把杜刚叫来,让他躲在靠近水楼的一棵粗壮的柳树下,向着水楼喊话,劝解上面的人投降。 花舌头趴在水楼上,也朝着杜刚喊道:“你他妈的少啰啰,老子投降是死,不投降也是死,不如拼了!” 这时,板西大佐却从卧伏的一段花墙下站了起来,说道:“我是板西大佐,大日本皇军住蒙阴县城的最高指挥官,我说话是算话的,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我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放狗屁!”黑脸翘起头来,骂道。“你们小日本说话都是放屁!” “你,太粗鲁了!”板西大佐气得脸都歪了,旁边的机枪手猛地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一串子弹,擦着黑脸的头皮飞过。 “我日你奶奶!”黑脸破口大骂起来。 花舌头原地趴着,却用眼角勾着他,骂道:“狗日子,老子嘴臭,你他妈比老子还嘴臭!” 黑脸用挑逗的眼神瞅着他,说道:“你小子,啥事超过你大爷唻?老子本来还想掖着藏着,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就明告诉你吧,你拣的那个娘们,老子早就尝鲜了。” 正说着,鬼子一颗手榴弹突然扔了上来,而且偏偏在黑脸身旁爆炸了,黑脸的身体抖动了几下,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了:“小子,快,救救我,老子快不行了。” “救你个球!咋救?” “老子实在不行了。”黑脸扭过头来,一只手捂着被炸伤的胸部,对他说:“你那娘们,真舒服啊!” 花舌头的怒火从眼里喷射着,他冷静地对他说:“正过身来,我给你包扎。” 黑脸信以为真,就势躺下了。 花舌头猛地将枪口对准了他的胸膛,咬着牙说:“你就安息吧!” 还没等黑脸反应过来,他的枪就响了,黑脸瘫软了。 到此,花舌头也挺起脖子朝鬼子喊道:“你们说话算话吗?” 鬼子没动静。 “那就拼吧!”花舌头声嘶力竭地喊。 “停!”板西大佐又站了起来。“你只要归顺皇军,我保你生命安全!” “说话不算数呢?”花舌头又喊叫着。 板西大佐主动把双手举了起来,说道:“我愿上去跟你谈判。” “好吧,你上来。那个已经让我干掉了。” …… 三十、日军有时傻得可爱 当兵的都怕当俘虏,可有时真的当了俘虏却反而不害怕了。这里头奥妙很多,有便于说的,有不便于说的。相对花舌头而言,便于说的是俘虏他的板西大佐,脸上没有日本军人那股特有的凶气,让他觉得轻松和放心,所以,当他进了板西大佐的办公室,并没有看出紧张来。尾随花舌头进来的还有两个鬼子官,据板西介绍,一个是步骑大队的山崎少佐,一个是蒙阴县城宪兵队的渡道中尉。日军历来等级森严,板西大佐坐在一张高背椅子上,另两个鬼子官却恭敬地站在房屋的一侧,还不如花舌头,他坐在板西大佐的对面,这是板西大佐特意赏赐的。 一开场,气氛就自然、流畅。板西大佐轻轻夹起一支日式香烟,然后掏出一块精美的不锈钢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后,又将一盒香烟推到了花舌头跟前:“请——” 花舌头首先表示自己不会抽烟,然后又望着那块精美的打火机说:“这玩意,棒!” 板西大佐用细腻的眼神打量着他,突然把打火机又推给了:“如果你真喜欢,送你了。” 更神奇的是,花舌头连声“谢”都没说,摸过打火机,“咔哒”打了一下,竟装进了自己的斜插口袋里。 望着这一幕,山崎和渡道两个鬼子互相看了一眼,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板西大佐却没当回事儿,他眯着略显温和的淡黄色的小眼睛,端详着花舌头,问道:“当兵几年了?” “快三个年头了。” 板西大佐略一思忖,说道:“我当兵,也快十三个年头了。” “可你是大佐,我是大头兵。” 板西大佐想笑,没笑出来。他默默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板西又对花舌头说道:“你我之间,是不是从一个更亲和的角度进行交流啊?譬如:一个老兵,与一个新兵?” “反正你说了算。”花舌头回答的模棱两可。 望着有点儿油头滑脑的花舌头,板西大佐尽管不太习惯,却仍就朝他点着头:“你我的前景,就从共认共识延伸好吗?” 花舌头认真地摇晃着头,对板西大佐说:“你说的什么?我真听不懂。” “噢。”板西大佐歉意地回之一笑:“也就是说,你我之间,会从敌人变成朋友的。” “那敢情好。”花舌头附和道。 “那,就请你配合喽。”板西大佐把香烟慢慢按死在烟缸里,盯着花舌头说:“说吧,作为军人,你应该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好,我说。我叫肖柳子,原来是个闯江湖的,艺名花舌头,当了兵后都喊我老花。我是保安第十七旅的……” 刚说到这里,板西大佐就挥手打断了他:“肖柳子,你可不要太轻视皇军了。怎么会冒出一个保安第十七旅来呢?且不说保安第十七旅被皇军歼灭掉了,你们即便是十七旅的,为何冒死来救一个女‘八路’呢?况且,你们的战法,完全是‘八路’的一套。” “真的,我真是十七旅的。” 板西大佐阴阴地笑道:“难怪喊你老花呢,你的心眼太花了。我今天把山崎少佐和渡道中尉找来,你明白预示着什么吗?你只要好好合作,就跟着山崎少佐走,他会让你成为一个更出色的军人,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你就跟着渡道中尉走吧,相信你不会不知道皇军的宪兵队吧?” 花舌头一时不知何以回答。他垂头思量着。 板西大佐靠在椅背上,又用设身处地的口吻对花舌头讲:“其实,我理解你的苦衷。皇军对‘八路’和国军的俘虏,施策手段过去是不同的;你害怕了,所以才冒充国军。可是,你忽视了皇军战术的神明。沂蒙山区的国军,元气大伤,防地丧失,已经不是皇军的主要作战对象,而你们‘八路’呢?建制完整,防区依旧,已经成为皇军的主要对手。这样一来,我们对‘八路’的施策,也正在调整。难道你不愿意享受优待吗?” 花舌头明白过来了。他装模装样地仰起头来:“那好吧,我就都说了吧。我原来真干过十七旅,后来投靠了‘八路’。” 板西大佐扫着山崎和渡道,自得地眯起了笑眼。 “我在一一五师保卫部侦察大队二中队,队长叫罗贵明。” 刚讲到这里,板西大佐又打断了他:“你们一一五师,作战部队有侦察连,保卫部为什么还要设一个侦察大队呢?” “真不知道,我去了没几天。”花舌头怕赚个应付的嫌疑,又加进了自己的理解。“兴许是保卫部管的事太重要了吧?我们中队就负责军供处的保卫,这军供处,可是财神爷啊。” 板西大佐沉思片刻,突然问花舌头:“你们保卫部的部长是谁?” 花舌头一听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保卫部长是谁啊!但毕竟是老兵油子了,他眼睛一转悠,咧着笑嘴对板西大佐说:“大佐,你想想,我当兵又不是图这图那的,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真的不留意那些大官啊。不过,管着我们的副部长我倒知道。” “姓什么?”板西逼问道。 “张啊。” “长什么样子?” “咳,谁不知道呀,大麻子呀!” 从板西大佐松懈下来的表情里,花舌头已看得出,这个鬼子头目是了解麻子部长的,同时,他对自己的回答也是满意的。 板西大佐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就像聊天似的跟花舌头说道:“军供处,你不陌生吧?” “他们都是些财神,咱一个穷当兵的,够不着人家的台阶呀。不过,一个什么科长,我倒是认识。” “他,什么名字?” “于条子。” 板西大佐望着他,一只手却悄悄拉开了抽屉,他打开了一个本子,扫了几眼,才抬起头来,对山崎少佐说:“山崎君,私の使命はすでに完成して、次のあなたを見てました。(山崎君,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下一步就看你的了。)” 山崎少佐的汉语实在差劲,他走到花舌头跟前,说道:“你的,跟着我的,走的。” 这时,板西大佐又含着笑,对花舌头说道:“皇军,历来重视人才,尤其是跟‘八路’作战的人才。你先到步骑大队去吧,只要你发挥了自己的才智,皇军是不会亏待你的。山崎少佐!” 山崎少佐“啪”地一声立正。 板西大佐向他吩咐道:“肖先生初来乍到,你不会没考虑为他接风洗尘吧?” “咳!”山崎应下了。 一照镜子,花舌头吓了一跳:战斗冒、九五裤、翻毛黄皮鞋,还有斜纹的黑色上衣,这不是一个汉奸吗?他又一想,其实自己已经是“二鬼子”了,就是汉奸!在这个鬼子大院里,跟他一样打扮的就两个人,还有一个翻译官,姓那,自己号称是满洲国的人,却京腔京韵,在北平长大。这个鬼子大院是一所学校改造的,除了花舌头和那个翻译官,统统是蝗虫似的鬼子。中国人一般不准进入,包括那些扛着金灿灿肩牌的皇协军及和平军头目。花舌头跟翻译官在鬼子兵营里吃住并不受歧视,但却受到了许多限制,譬如:译电室、作战室和军械库等要害位置,一律不准他俩靠近,再就是鬼子每晚都要按分队点名,他们两个“二鬼子”也被勒令蹲在寝室里,严禁出门。时间长了,花舌头才体会到,在这鬼子大院里,按国家或种族,也分了三六九等,日本士兵,毋庸置疑,是一等阶层,台湾士兵,是二等阶层,高丽士兵,是三等阶层,满洲国的那翻译官是四等阶层,而作为中国公民的花舌头,则就落底了。更让花舌头感到新鲜的是,这个步骑大队,三个中队,七百多人,真正的日本鬼子还不到一半,其余的都是些“台湾鬼子”或“高丽鬼子”,但“台湾鬼子”和“高丽鬼子”,最大的官也就是中尉执行官,再显眼的就是少尉、曹长和伍长什么的,多数还是一等兵和二等兵。 当了几年兵的花舌头感到,日本陆军的战斗力之所以强,不单单是武士道精神,主要是他们的战斗训练严格而又灵活,譬如他们的拼刺技术,已经世界一流,可在太平洋战场上,领教了美军的一些先进动作之后,就有教官抛开教典,吸收改进,使日军的拼刺更加凶猛,倘若换了别的军队,仅仅改换教典,就需要很长的官僚程序。但鬼子在一些非战斗条例的执行上,就太迂腐,太刻板,他们规定,出兵营者不许免冠,否则军法从事,这样,即使再热的天气,鬼子也得戴着军帽。还有,晚上睡觉,夜起必须报告,往往一人夜起,就惊动了其他人的好梦。跟鬼子在一起,花舌头还解开了一个谜,鬼子打起仗来为什么奋勇向前、视死如归?除了为天皇效忠的愚蠢思想,还有他们的优抚体制,他们把伤亡军人列为国家的最高荣誉者,而且这种荣誉不会随着战争的结束而被逐渐淡忘,荣誉之外的还有对伤亡军人及其家属的超出官员的待遇,一家有了伤亡军人,就会受到政府和社会的格外关照,所以,日本军人作战才无所顾忌。 日本鬼子虽然善于利用汉奸,却从来不信任中国人,除非特殊情况,鬼子是不跟中国人混居的,他们之所以让花舌头住进了自己兵营,是处于对八路军实施特种作战的需要,因为特种作战关键的是隐秘性,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花舌头只是鬼子临时雇用的一个兵卒。狡猾的板西大佐根据花舌头的经历和心理,给花舌头封了一个虚拟的职务,叫什么“战斗指导员”,享受皇协军准尉的待遇,看起来,花舌头对这个职务似乎很当回事儿,遇到了山崎少佐,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太君,在其位,总得谋其政吧?我这来了,闲了几天了,你也该派个差了吧?” 而山崎少佐对他这番忠心,也貌似欣赏,他用那深不可测的眸子瞅着花舌头,说道:“肖,你的大大的这个。” 他朝花舌头竖起了一个拇指。又说道:“你的,不要着急的,皇军主力,‘八路’主力,正在这个。”他两个拳头一碰。 然后,他又诡秘地笑道:“‘八路’,大大的败了。步骑大队,按兵不动,不会长久的。” 果然,就在汪精卫南京政府大张旗鼓地庆祝“双十节”的时儿,山崎少佐亲自找到了花舌头:“肖,板西大佐的请,你的高参的干伙。” 三十一、侵华日军最笑料的二次战斗 板西大佐还很有雅兴,提着一个漏斗,正在喷洒办公室前的一片黄色的菊花。看到山崎跟花舌头赶来,他仅仅扫了一眼,又继续摆弄起花草。 可是,当花舌头走到他身侧时,他猛地一个急转身,脚下打出了一个“铁别子”,如若一般人,肯定会摔到了一边去,可花舌头毕竟练过拳脚,他机灵地一跃,躲过了板西的“铁别子”。 板西大佐望着莫名其妙的花舌头,神秘地笑了:“肖,你确实是练家。皇军相信你的话。” 原来这是一场考验! 随之,板西大佐撂下漏斗,右手托着左肘,升起的两个手指抚着下颚,说道:“肖,皇军主力的进剿,已经重创了南山的八路军,可是,他们的后勤保障系统,依然是完整的。作为军人,你应当明白,有了后勤保障,溃败的军队就等于有了血液,因此,‘八路’的后勤,必须打掉!” 他长叹了一口气,又讲道:“石井嘉穗师团长曾命令211联队,全力攻击‘八路’的后勤系统,可他们的后勤,不是密封在山洞里,就是游动在马背上,皇军大部队的几次进剿,就像是拳头打跳蚤啊,几乎就没有扑捉到战机,因此,石井嘉穗师团长决定,步骑大队接替211联队,全力摧毁‘八路’的后勤系统。我跟参谋人员经过图上作业,认为攻击‘八路’的后勤,目光不应当盯在‘后勤’上,而是应该盯在‘人’上!‘八路’的野战后勤系统,原本就是作战和供应相结合的,而他们超常的作战能力是后勤生存的主要保障。这就是说,我们首先要把目标瞄准他们的警卫部队。” 他审视着花舌头:“肖,话已至此,你明白了吗?” 花舌头摇摇头。 板西大佐遗憾地撇了一下嘴唇:“他们后勤警卫的主力,不就是你曾经的侦察大队吗?” 花舌头这才理解他的意图。 板西大佐又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肖,现在主要的困惑是侦察大队,他们飘忽不定,难以扑捉。你是熟悉他们的,皇军很想得到你的赐教啊。” 花舌头真没想到,鬼子这么高看自己,竟让一个假‘八路’支招去对付真‘八路’。说实话,他对‘八路’仅仅知道些皮毛,对付‘八路’,他实在没有自信的招数,当然,即便是有,他也不会如实相告的。可眼下的情形一目了然,如果他没有作为,就等于失去了在鬼子心中的价值,那样,他就乖乖地滚到牢房里,当阶下囚去吧。另外他还清楚,即使他起劲给鬼子支招,这个招也必须听起来靠谱,还得超出鬼子的预想,不然,他照样没有好果子吃。 他在冥思苦想。即装模装样,又不装模装样。 “有了!”花舌头右手一击左掌,用习惯的夸张动作表述道。“‘八路’讲究的是什么?人民战争!啥叫人民战争?兵民不分啊。老百姓就是兵,兵就是老百姓。所以,皇军不好发现他们啊。你想,皇军一进山,整整齐齐,威威武武,一片黄军装,一片大盖枪,人家不早就藏起来了吗?” 板西大佐遥望天空,分析着花舌头的话。 他满意地跟山崎少佐交换了一下眼神,又伸手拍了一下花舌头:“再说,肖。” “我这是瞎掰货,让皇军见笑了。” 山崎少佐也伸着拇指,向他喊道:“大大的好,你的继续。” 受到了鼓舞,花舌头反而没劲了。因为他怕歪打正着,要是自己的歪招儿真让八路军吃了亏,那自己就太难受了。 “继续讲下去。” 在板西大佐的逼迫下,他又讲道:“剩下的就简单了。皇军一旦有了侦察大队的情报,立刻化妆进山,不就成了吗。” “肖,你说,皇军应该如何化妆法呢?”板西大佐非常认真。 “穿上老百姓的衣服啊。”花舌头随口答道。 “几百套服装,哪里去搞?”板西大佐又问道。 花舌头心眼就是快,眼珠儿才转了半圈儿,就有了点子:“城里三天两头逢集日,到了时候,把城门一关,把集市上的男人一召集,多少套衣服弄不来啊。皇军肯定不过意,每人兑换几尺洋布不就行了吗。” 向来矜持的板西大佐轻轻拍了两下手掌。 山崎少佐却突然提问道:“肖,衣服的没问题了,帽子呢?” “帽子?”一听,花舌头笑了。“这个时节,山里人哪有戴帽子的呀!都光着头。” “不,不行的!”山崎少佐断然说道。“皇军的条例,不能违反的,官兵列队出行,帽子的,必须的。” 板西大佐也一脸无奈。 花舌头想了想,说道:“这个时令,你戴着顶帽子,确实不像山里人。不过,这秋尾巴梢子,有时天还真热,一些锄地的庄户人,还真戴着苇笠呢,反正街上铺子里有的是苇笠,咱一人戴一顶,不就犯不着条例了吗?” 板西大佐再次拍着花舌头说:“肖,你的很有头脑。如果作战成功,皇军会大大奖赏你的。” 花舌头却问道:“如果不成功呢?” 板西大佐微微笑道:“那是皇军的问题。” “可别秋后算账啊。”花舌头心有余悸。 “放心吧。只要你真心对待皇军。”板西大佐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花舌头还在朦朦胧胧地睡着,忽然听到了“咚咚”的跑动声,他急忙跳下了床铺,隔着窗户朝外一瞧,嗬,一队队鬼子穿着破烂不堪的百家衣,扛着型号杂乱的枪支,还每人戴着一顶苇笠,悄悄地溜出了兵营。花舌头明白,这一定是偷袭‘八路’去了。 到了晚上,鬼子回来了,可看上去一个个神情慌张、疲惫不堪。吃完晚饭,那翻译官来到了花舌头的宿舍,他没好气地对花舌头说:“老花,尽管山崎太君不让说你,可老子一肚子气实在忍不住了!你出的啥馊主意呀!” “咋了?” “咋了?”那翻译官瞪着他说。“我跟着皇军一进了山,上来就觉得苗头不对劲儿——那些穷百姓,老远看到我们就躲着走。本来是去偷袭‘八路’的侦察大队,可还没接近目标,就莫名其妙地遭到了‘八路’伏击,幸亏皇军留了一手,在队伍中间藏了几挺机枪,不然,吃大亏了!这样,还死伤了十几个呢。哎呀老花,你就不想想,这么一溜人,都戴着崭新的苇笠,正常吗?” “我没说非戴苇笠呀,是太君非得让戴的呀。” “所以……所以吃了哑巴亏,太君也不让说。这日本人,有时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真是的!” 那翻译官悻悻地走了,花舌头却暗暗地笑了。 鬼子的早操很准时,五点五十五起床,然后排着整齐的队伍呼呼隆隆地跑出了兵营。按照山崎少佐的规定,花舌头是不能随便出兵营的,却必须出早操。这样,鬼子的起床号吹响后,他就一个人儿围着鬼子兵营里的小操场转悠几圈。像他这样的兵油子,跑操也没个正型,他总是闭着眼睛,懒洋洋的。也就在他迷迷糊糊胡围着小操场转圈儿时,身边突然响起了马蹄声,他睁眼一瞧,是板西大佐,他骑在一匹白头心的棕色东洋马上,像是随便溜达。 他俩相见,是鬼子步骑大队出征失利以来第一次。所以,见到了板西,花舌头的惭愧情绪表现的十分丰富。而板西大佐却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跟他打了招呼,然后骑在马上陪着他转开了圈。 板西巡视着兵营里的白桦林,感慨万端地说:“这里,比我居住的警备队好啊,多么笔直、壮丽的白桦树啊,他让我想起了我的故乡北海道。那里的白桦林,太美了。”然后,他的话题一转:“肖,我想,南山里的白桦林也一定很美吧?” 花舌头不知何以应对。 板西大佐眯着神秘莫测的眼睛,又说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愧疚,这是皇军最为欣赏、最为感动的。你不要内疚,皇军这次进剿,毕竟接近了‘八路’,还跟他们交手了,这样跟过去相比,就是难得的进步。我想,只要你我共尽智力,破敌之策,自会有的。” 花舌头看似很欣慰,也很感激,他停下脚步,对板西大佐说:“太君,您的胸怀,丞相啊!” 紧接,他又建议道:“太君,皇军进山,为啥找不到‘八路’的影子?就是那些老百姓给通风报信啊。您看这样行不?咱装扮成‘八路’,让老百姓认不出咱们来,不就……” 说到这里,他装出很自得的样子,笑了。 板西大佐深思了许久,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深秋,蒙(阴)、沂(水)交界的双槐村,淹没在一片火红的柿子林里。在一家农户的大柿子树下,一一五师保卫部的麻子副部长跟侦察大队的大队长张公忱一边擦着枪,一边闲聊着,旁边的石凳上,是埋头记账的于条子。这时,一个侦查员进来向麻子副部长报告:“一道沟的民兵来报告,在他们村东的山沟里,出现了一队八路军,不到二百人,他们发现时,正在吃早饭,好像是从大老远赶来的。” 麻子副部长好奇地望着这个侦察员:“老子这保卫部副部长,是对付敌人的,不是对付‘八路’的!你嫌我事少是咋的?那些民兵也有病,见到了‘八路’就大惊小怪的?真是!” 还没等侦察员解释,急性的张大队长也开口了:“你这个侦察员,怎么当的?教导二旅的‘老四团’不是换防到了那一带吗?神经病!” “不是!”侦察员急了,赶紧吐露了自己的本意。“人家说这些‘八路’不太对劲,清一色的‘中正式’……” 麻子副部长又截断了他的话:“‘中正式’,是好家什,但不能光你们侦察大队有啊。人家特务连呀、加强连呀,也可以集中配备嘛。” “诶!”侦察员更急了,也不论职务高低了,喊叫了起来。“你们让我把话说完!那些‘八路’,统统穿着新军装啊!” 一听这话,在旁边的于条子首先开口了:“不可能!‘老四团’都一年没换装了。为这事,他们的团长差点跟我们军供处打起来呢。” 就在条子评判的同时,麻子副部长、张大队长几乎同时站了起来。麻子副部长对张大队长说:“别罗嗦了,赶紧召集队伍!他妈的,敌人!我们直插艾山,再凑他一次。” 然后,他又拍了一下那个侦察员:“对不起了,我的同志!” 看到张大队长心急火燎地去了,麻子副部长又命令条子:“你别磨磨腾腾的,赶紧带上你的宝贝,往鏊子崮转移。记住,遭遇了敌人,不要恋战,一定别撂下那个宝贝。” 条子一边收拾账本,一边点头。 艾山是敌人袭击双槐村的必经之地,当麻子副部长带着二百多号人的侦察大队爬上了山顶,派出去的侦察员也从前面打回了旗语,说那股可疑的武装离这里还有四五里地。麻子副部长对张大队长说:“修筑像样的伏击阵地来不及了,幸亏这里地形好啊。告诉部队,隐蔽土工作业,构筑简单掩体,敌人来了,居高临下,先投手榴弹,再搞集中射击,以杀伤敌人为目的。如果敌人战斗意志强,咱们就赶紧撤退,如果敌人主动撤退,千万不能追击。要是真是鬼子,我们在火力上肯定不占优势。” 花舌头早就想到了这一回,所以他走在鬼子队伍里并不感到离奇。这个中队的鬼子士兵,一百七十多号人,据那翻译官说,他们都是九州的林业工人,熟悉山性,善于山地作战,因此,这次奔袭八路军,兵力上明明不占优势,却依然气势汹汹,耀武扬威。他们穿着灰色的八路军服装,行进的姿势并不像‘八路’,尽管跟在队尾的板西大佐不断提醒他们:“あなたのストライドを絞り込む、振り子のshina兵士の彼の腕の光(缩小步幅,双臂轻摆,要像支那军人)!”可板西的提醒,很难见到实际效果,因为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改变一个类似的动作,那是很难的。在前面带队的山崎少佐偶尔也扭过头检查他的士兵,不顺眼了还会“嘀哩咕噜”地训斥几句,也照样是白搭。 花舌头跟那翻译官走在大队后头板西前头,他除了琢磨着怎么逃跑,再就是不断地找个理由跟板西聊几句。狗日的鬼子规矩太多,行军不让随便说话。而花舌头的那张嘴给封锁住了,比宰了他还难受。 “太君,那挺九二式重机枪不用拆了藏着啊,‘八路’也有这个。” 一路上,他已经向板西提了不少这样的似是而非的建议,板西大佐不便接受,也不好拒绝,所以只是听着,并不表态。由此,贫嘴的花舌头引起了身旁的那翻译官的斜眼讥笑。 走着走着,鬼子突然停下了,花舌头急忙朝前张望,发现再延伸几百米,道路就变狭窄了,右侧是陡峭的峰峦,左侧是阴幽的深沟,这可是伏击的好地方。 背着驳壳枪的山崎少佐赶紧跑来向板西大佐请示,板西大佐抽出九八式七倍望远镜,稍作观察,然后右手伸出了三个指头,又一一按下,山崎少佐点了点头,迅速返回了原来的位置。从中,花舌头领略了日军的训战素质。 鬼子的举动,艾山上的麻子副部长看得一清二楚。他收起望远镜,对张大队长说:“这些‘八路’可真阔气啊!你瞧,三路人马,两边是‘中正式’,中间却藏着轻重机枪、掷弹筒和迫击炮,一百八十三人,一个地道的鬼子中队。看见了吗?鬼子要分批通过伏击区啊!” 张大队长点头认可。 麻子副部长想了想,又吩咐张大队长:“既然大包子吃不成了,咱就啃几口小饺子吧。命令部队,把前头的鬼子一批批放过去,集中火力打最后一批。让罗贵明中队下到半山腰,我们打响后,让他们截住回头支援的鬼子!” 吃够了八路军苦头的鬼子如惊弓之鸟,一个分队一个分队地通过艾山窄道。当最后一批鬼子小心翼翼地穿过艾山窄道时,忽听得“嗖嗖”地一阵狂风似地声音,抬头一看,是一群密密麻麻的手榴弹,鬼子们还没来得及卧倒,手榴弹在他们中间爆炸了,还没等鬼子回过神来,“噼里啪啦”又一阵暴雨似的枪弹射杀了过来,一眨眼,鬼子倒下了一片。但训练有素的鬼子并没有慌乱,遭受伏击的鬼子就地展开了反击,没有遭受伏击的鬼子,自动兵分两路,一路从侧翼牵制设伏的八路军,另一路拼命往回冲,他们主要是抢救伤亡人员。鬼子的这种战斗意识,让花舌头大开眼界——难怪鬼子的战斗力这么强,即便再危机,他们也会尽量抢救伤亡人员,这在无形之中,就起到了激励士气,形成战力的作用。当鬼子把伤亡人员拖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躲在一个坑洼里的板西大佐一声嘶喊,鬼子开始了有节凑地撤退,而八路军受火力所限,对鬼子的威胁逐渐减轻了。短短两三分钟的功夫,鬼子分解的九二式重机枪装好了,在板西大佐的授意下,这挺重机枪担负起了掩护撤退的任务。鬼子的重机枪一开火,八路军的优势就慢慢丧失了,但狡猾的板西大佐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没有恋战,依然命令鬼子交替撤退。担任掩护的重机枪有一个战斗小组操作,五个人,除了机枪,还有一把手枪和一支步枪,当他们成为了战斗主角,八路军的聚焦点也就集中到了他们身上,在一阵对射中,一个鬼子的一个弹药手中弹了,趴在旁边的花舌头一看这是机会,赶紧以支援者的姿态跳了过去。要说八路军打仗也够灵活的,看到鬼子大部跳出了伏击圈,他们一部分火力封锁鬼子的主力,其余的力量都冲着鬼子这挺重机枪来了,看来他们是相中了这挺重机枪了。八路军里的确有能人,挥舞着军刀指挥射击的鬼子曹长正在嘶叫着,一颗子弹飞来,他应声倒下了。被隔离在伏击圈之外板西大佐发现了八路军的意图,一方面组织火力支援,一方面呼唤重机枪战斗小组,让他们尽快撤出战斗,可那有那么容易呢,鬼子的正射手中弹瘫痪了,副射手顶了上去,八路军几颗手榴弹飞来,副射手被炸趴下了,这样,唯一剩下的鬼子弹药手又顶了上去,但他刚接触到点射扳机,趴在他身后的的花舌头一跃而起,勒着他的脖子就向旁边的山沟滚去,练过拳脚的花舌头哪能吃亏,他俩沿着山沟的缓坡滚动了没多远,鬼子就手脚松软了,但经过一番翻滚搏斗,花舌头也已筋疲力尽了。 占据地形优势的八路军看到鬼子的重机枪完蛋了,又集中火力对付山下的鬼子,打乱了鬼子刚刚回复的战斗队形,板西大佐见势不妙,赶紧下达了撤退命令…… 当一群八路军搜索到了花舌头跟前,花舌头打量了他们一眼,却仍旧躺在山沟的缓坡上,挤眉弄眼地冲着几个八路军笑道:“哪一部分的?” 一个长脸八路军见他这样,感到好笑:“妈的,老子还想问你呢!” “你不说,老子就不说。”花舌头还真耍起来了。 “我们是八路军,侦察大队的,你呢?”那个长脸气呼呼地说道。“要不看到你刚才的表现,老子一枪就崩了你!” “你敢!”花舌头一下子坐了起来,捶击着后腰,说道。“张副部长管着你们吗?我要见他。” 一听这话,八路军战士愣了,有人抽身走了。 一会儿,山沟上头传来了麻子副部长的声音:“是哪位英雄找我呀。” “我是老花,张副部长!”花舌头也听出了麻子副部长的声音,依然原地坐着,高喊。 “哈哈哈……”麻子副部长一阵畅笑。“我说哪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呢,原来是你呀。” 他又向几个战士吩咐道:“这位好汉可能伤着了,把他给扶上来。” 当花舌头被扶上了公路,麻子副部长故意瞪起眼睛,瞅着他,却一声也不吭了。 半天后,麻子副部长才开口:“老花,你这事闹的是哪一出呀?” “唉,别提了,让鬼子给逮去了,快两个月了。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听了花舌头的话,麻子副部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你行呀,干了远征军,又干保安旅,这回,连皇军的滋味也尝到了。” 他又说道:“老花,你这个俘虏当得不赖呀,给我救出了一个女战士,我还应当感谢你呢。” “怎么,刘蜻蜓的事你也知道了?” 一听这话,麻子副部长“哈哈哈哈”笑了:“唐队长都把人给送回来了,你说我知道不知道。” 说到这儿,他又对花舌头说:“闲言碎语就别在这里啦了,鬼子反扑过来怎么办呀。快,跟我上山。” 在跟随麻子副部长上山时,有几个八路军还要扶持花舌头,而花舌头却不领情:“闪开闪开,我又不是新娘子,不用搀扶着。你问问张副部长,咱毕竟是练家呀。” 在他前面带路的麻子副部长附和地笑了笑:“刚才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你怎么敢往山沟里滚呢?幸亏是个缓坡。” “没事,咱命大。” 麻子副部长又问起他被俘的情况,他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起来…… 听完,麻子副部长又哈哈笑了:“难怪呀,这阵子鬼子戴苇笠、装‘八路’,就像发神经似的,原来是你老花给他们灌得迷魂汤啊!” 略一顿顿,他又瞥着花舌头说:“刚才,要不你干掉了鬼子的机枪手,我还真得审查你一番呢。好了,一下通过了。” 到了山顶上,他先用望远镜观察着鬼子,说道:“这小鬼子也怪可怜的,折腾来折腾去,让个假‘八路’给涮了,你瞧吧,抬回了八九具尸体,伤了有十几个呢。” 他拍了拍身边的花舌头,很当回事地说:“你送了这么一份厚利,让我们怎么报答你?” “给我一匹马,我要回家。”花舌头说。 “你呀,也太不够意思了。”麻子副部长反手击打了他一下子。“不当‘八路’不要紧,总得好酒好菜伺候你一番吧。” “谢了,我就想赶紧回家。”花舌头异常坚定。 麻子副部长微微低下头,想了一番,才对花舌头说道:“你说,你救了我们的战士,还帮着我们收拾了鬼子,我们光送你一匹战马,不够意思吧?” 说到这里,他朝罗贵明说道:“罗贵明,给老花准备一匹好马,一支好枪,德国驳壳,滑了膛的不行。” 临别,麻子副部长又将花舌头悄悄拉到了旁边,低声说道:“回去告诉唐队长,你们住在那里,已经让鬼子知道了。现在鬼子忙着对付苏鲁战区总部和我们一一五师总部,腾不出手来,但你们一定要警惕啊。中国的汉奸,太他妈的多了,我们这里也有内奸。一路走好,兄弟!” 三十二、没娘的孩子 三十二、没娘的孩子 蒙山的夜空,尽管秋风萧瑟,阴云飘逸,但在一轮明月映照下,依然皎洁、明媚。山道上的花舌头归心似箭,马不停蹄。等他赶到了幽静、沉寂的杨家寨,已经晚上七八点钟了。为了不惊动相邻,他牵着一匹白色的蒙古马,轻手轻脚走近了那座梦中的农家小院。奇怪的是,白木板的院门儿半掩着。当他轻轻地推开,高丽也正从屋里出来,她腰间揽着一盆衣服,轻柔柔的。他牵着马默默地立住了,当他一进入她的视线,她立刻凝固了,像一座雕塑,唯有动感的就是她额前的一缕秀发,在秋风吹拂下,凌乱地飘舞着。过了老一会儿,雕像才出现灵动,那两只阴郁的眸子首先闪起了晶莹的泪光。她痛苦地地张开了柔美的嘴唇,却没有喊出一丝声音,随之,她紧紧揽着衣盆,就地跪下了,在双膝落地的同时,她终于哭出了声:“你……你回来了!” 他的心也紧锁着,颤着嗓子:“回来了。” “这些日子,你……你都死到哪里去了呀!” 她几乎是哭出来的。 他悲痛地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这时,疲惫的蒙古马在他身后“簌簌”地喷着嘴巴,那声音,刺得俩人心痛。 到家了,到了日思夜盼的家了,他猝然觉得自己过去的一切思念、一切想象,竟烟消云散了,竟理不出头绪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 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就这么僵持着,他们似乎忘记了僵持。 蒙古马猛地一挣,才使他回过神来,他赶紧跨前几步,将她扶了起来,然后又牵着战马,栓到了草垛旁的那棵树上。 他问她:“葫芦呢?” “到后院送饭去了。” “咋才吃饭?” “小地瓜刚刚回来。大伙等着他。” “他又上哪里去了?” “还不是为了你。这些日子,为了打听你,他三天两头进城。” “那我得赶紧过去。”他刚要转身,又一手抚着她的圆肩,一手抚着她那诱人的屁股,说道:“高丽,这里呆不下去了,鬼子知道骑兵队在这里了。你们娘俩得走。” “往哪走呀?” 他说:“回我老家吧。” “成吗?” “我是卖艺出去的,家乡那块没有摸我底细的。” “可是,你才离家三四年,葫芦却五六岁了,人家看不出来吗?” “一个穷卖艺的,找个俊模俊样的寡妇,不是奇事。” 后边老羊倌的家中,骑兵队的人围拢着一张低矮的方桌,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逗弄着绕着桌子窜来窜去的葫芦。当花舌头一头闯了进来,大家都呆了。更出奇的是,葫芦望着满脸胡渣的花舌头竟然“哇哇”地哭了。小地瓜急忙去哄孩子,并打量着一身八路军打扮的花舌头,问道:“你还活着呀?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而花舌头却急火火地冲他一挥手:“等会再跟你说。”花舌头及时转向唐队长:“队长,这里被鬼子发现了,八路军的张副部长让我告诉你的。” 一听这话,小地瓜忽地站了起来。 唐队长瞥了他一眼:“慌啥?”然后他又吩咐花舌头:“你慢慢说,说大伙想知道的。” 花舌头坐下后,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听完花舌头的讲述,唐队长看了篓子一眼,说道:“鬼子用兵历来诡秘,今晚,游动哨改为潜伏哨。” 篓子表示赞同,又问唐队长:“既然鬼子瞅上了咱们,咱们得早想点办法啊。” 已经吃完了包子的唐队长,拍打着了手上的饭渣子,叹息道:“唉!咱们就像一群没娘的孩子,找个落脚点的地儿都难呀。苏鲁战区,小地瓜也已经跑了两趟了,于总司令,自从负伤后,带着一支部队不知转移到哪里去了,周主任,也已经跟于总司令兵分两路,他带着一些情报人员,居无定所,行踪神秘,根本就找不到他们。沈鸿烈,沈主席,已经擅离了山东省政府主席的职守,先是跑到了安微,如今又跑到了重庆,据说蒋委员长已经撤了他的职。再找谁?张景月、吴化文?这些有实力的人,早跟鬼子勾搭上了,咱们能去找他们吗?在就剩下秦启荣了,这个秦司令天天跟八路军作对,八路军是好惹的吗?咱去投靠他,等于是往坟坑里跳跳。所以,如今咱只能自己靠自己了。幸亏这里有个蛤蟆洞,鬼子来了,咱可以跟他们周旋。” 说到这里,他又摸着葫芦的头颅,对花舌头说:“我们倒是没什么,无非是鱼死网破。我担心的是连累了他们娘俩啊。鬼子太没人性了。” 花舌头对唐队长说道:“我刚刚跟他妈拉了几句,想把他娘俩送回南流老家去。” 唐队长用眼光征求篓子意见,篓子沉思片刻,说道:“我看行。” 唐队长也点了点头:“好吧,要走,就尽快。让小地瓜去送一趟,通过敌占区,他有道道。” 小地瓜讲道:“从蒙阴县城到兖州,鬼子第三十二师团有条供给线,皇协军一个骡马队经常来回跑,他们的副队长是我的一个把兄弟,我让他捎上一程应该没问题。到了兖州,就好办了,一趟火车直达南流站。”唐队长觉得可行,对小地瓜说:“事不宜迟。明天你们就上路吧。” 三十三、汪精卫的督查员 小地瓜把高丽和葫芦送上了票车,就回去了。 票车从兖州到南流,由津浦路转胶济线,走了八九个小时的夜路,于清晨停到了南流小站。在这个三等小站下车的人并不多,加之高丽本来就卓尔不群,所以,她跟葫芦一出现,就引起了巡视车站的警务队队长段意禾的注意,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镇上竟降临了这么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妇。 他装模作样地走到栅栏门的检票处,问高丽:“哪来的?找谁?” “满洲帝国的。”见过世面的高丽并不慌忙,答道。“回他爷爷家。” “满洲帝国?爷爷家?”段意禾满脸疑惑。 高丽递上她的《良民证》,等段意禾查验了,她有些傲慢地望着他:“还查什么?” 他有所收敛地对她说道:“不用了。上峰有令,对满洲帝国的公民,要格外尊重。”他又用带着几分巴结的意思,问她:“你是谁的媳妇呀?需要我帮忙吗?” “肖柳子。”她淡淡地答道。 “肖柳子,老花?”他有点儿惊讶。因为他不曾想到,一个卖艺的能讨上这么一个高雅的女人。但他再端详她领着的孩子,认真地回顾了一番,很快就觉出了名堂,难怪他花舌头能娶这么个媳妇呀,从孩子的年岁判断,她肯定是个“二锅头”。 段意禾陪着她们娘俩出了站台,又献着殷勤对她说:“老花就一个瞎眼老爹,天天在商铺的墙根下给人算命,你直着往前走,到了第一个路口,往右一拐就看到了。” 初冬,小镇的街头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在一溜商铺的墙根底下,蹲着几位戴着黑色尼毡帽,穿着黑色大棉袄的老头,他们一面迎候着火红的太阳,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聊着。在墙角边上,却有一个老头独守着一块压着几摞帖子的方布,闭着眼睛,静静地等候着前来算卦的客户。 当高丽带着葫芦走了过来,那些老者戛然而止,纷纷隐藏起自己的眼睛,偷窃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高丽径直来到了算卦的老头摊前,蹲下来,问道:“算一卦多少钱呀?” 老者没有扬起闭着的眼睛,而是问道:“听口音,关外来的吧?” “嗯!”高丽答道。 “算啥吧?”老者问。 “运。” “啥运?” “婚姻。” “一个铜板,法币一毛。”他又说道。“告诉俺生日时辰吧。” 她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悄悄摸出了一枚光亮的银元,轻轻按在了那块方布上,同时说道:“一个六月初七子时,一个八月初九卯时。”老者一摸银元,猛地扬起了瞎眼,那皱巴巴的嘴唇嗫嚅了老半天,才吐出声音:“回家去吧。”说着,他的鼻翼又痉挛开了,像是被一股不可抗拒的感情撞击着。 她赶紧拽了葫芦一把:“葫芦,快,给你爷爷跪下。” 当葫芦一跪下,老者的手脚竟也抖开了…… 葫芦用一根竹竿,将瞎眼爷爷牵到了一座住宅前。跟随其后的高丽望着这座陌生而又亲切的住宅,不由得愣住了。眼前的三间小草房,除了一层基石,墙壁皆为含着茅草的土坯,破旧的木棱窗户,唿哒唿哒地煽动着吹碎了的窗纸;沿着小草房有一圈儿院墙,是土坯的,但已坍塌、颓废,失去存在意义的院门只剩下了一个扭曲变形的门框。整个院落,唯一尚存气势的是窗前的一棵挺拔的枣树,上面虽然早没了叶子,却悬挂着几颗紫红的果实。等葫芦推开没有上锁的屋门,她又发现,东西两头房屋没有门扇,各挂着一张破麻袋,堂屋里一个锅灶,几只旧碗,再就是四个低矮的小凳子,别的,几乎没看到。 也许是瞎眼老人太过意不去了吧,他到了家门,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屋门外的一侧,撑着竹竿,像个罪人似的垂着头,啥也不说。 高丽明白老人的心意,对葫芦说:“葫芦,领着爷爷进屋。” 进了屋,挎着包袱的高丽摸出了几个大洋,塞到了公公手里:“爹,从今日起,我跟葫芦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咱这里我不熟,您拿着这些钱,让葫芦领着您,找些工匠,先收拾房子,再置办些家什,钱不够,我再给你。” 瞎眼老人紧紧攥着手里的银元,颤着声问:“葫芦他娘,噢,葫芦他妈,你告诉俺实话,柳子究竟在外头干了些啥呀?咋这么有钱?” 于是,她给他讲起了肖柳子的经历…… 听她讲完,老人这才放心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只要没走邪道,俺就放心了。听你这么一说,篓子、条子,还有蜻蜓,都在南山里呀?” “是啊。但您老人家谁也别说,不然,咱们这些当家属的就遭殃了。”高丽对公公说。 老人点了点头。又说:“俺去趟后街吧,俺有一个侄子,叫螃蟹,是个泥瓦匠,找他帮着拾掇房子去。” 高丽赶紧招呼葫芦:“快,跟着爷爷。” 随着高丽的到来,肖家逐渐变了模样。院落里外整修了,生活家什增添了,阴冷的小屋温馨了,孤寂的家庭欢乐了。瞎眼公爹再到街上摆摊设点,那些蹲在墙根下晒阳阳的老头们也对他刮目相看了。有人解不开肖家一夜变迁的谜底,追问瞎汉:“肖老头,你家祖坟冒青烟了。柳子那臭小子,讨了这么个上眼的媳妇,他究竟当了啥差呀?” 瞎汉也就按着高丽的指点,编开了瞎话:“柳子不是会那个吗,让政府看上了,成了什么文化慰军团,当了哪里,人家就赏几个小钱。也就是养家糊口罢了。” 也有人开他的玩笑:“肖老头,家里来了这么个俊媳妇,你可别走错了门呀。” 遇到这话,瞎眼老者总是先臭骂对方一番,然后才说:“俺活着都不利落了,你们还作践俺。再说,俺们是两头房屋,按着结实的房门呢。你们这些嘴贱的骚臭货。” 来到了南流镇后,等日子稍一安稳,高丽的另一桩心事又泛了出来:这就是葫芦快七岁了,该读书了。在公爹陪伴下,高丽带着葫芦来到了镇上的公办学校,戴着近视镜的谭校长问明了葫芦的情况,表示,原意接受葫芦,可再一打听费用,高丽的头大了,每学期学费、杂费和书费,三块大洋哪!高丽一脸尴尬,对公爹说:“爹,咱走吧。” 出了校门,公爹突然停住了,对高丽说:“这书,咱得读啊!咱家铁路边上还有两亩好地,是祖上留下来的,要是钱不宽快,咱就把地卖了。” 这番话,一下激出了高丽的热泪。因为虽然没有直接点开,掐会算的公爹肯定明白,这葫芦,并不沾自己的血脉。可即使这样,公爹竟然还舍得视为心肝宝贝的那两亩好地,这让高丽能不感动吗! 但,高丽怎能为了葫芦上学,而让公爹卖地呢!她对公爹说:“爹,快回家吧。葫芦还不到七岁,上学晚一年半载的不要紧。我这回怕路上不顺当,带的钱不多,等柳子再捎回钱来,葫芦再读书也不迟。” 高丽来到公爹家不久,就迎来了旧历的小年。按照当地的习俗,这既是一个喜庆的时节,也是个讨债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儿,家里闯进了一个瘦黄的老头,穿着长袍马褂,顶着尖圆的尼毡帽,耳朵上还夹着半截儿烟卷。进了家门,瘦老头儿一腚就蹲在了一个矮板凳上,用一双气势逼人的小眼珠瞪着瞎眼主人,却一声也不吭。瞎眼主人似乎听出了来者是谁,赶紧让高丽沏茶倒水,并将一个装了些碎烟叶的笸箩推到了来者跟前,而来者并不领情,从耳朵上取下那半截烟卷,点燃后,深深咂了一口,喷着烟雾对瞎眼主人说:“他大爷,都三年了,该还了吧?” 瞎眼袖着双手,靠着门框,低着灰暗的老脸,不肯吭声。 “你就别装了。”来者冲着瞎眼说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家都翻过身来了,再赖账,咱老哥俩就不是老哥俩了。” 高丽听出是讨债的,就问老者:“大叔,家里欠你多少钱呀?” “你问你爹吧。”来者没好气地说。 瞎眼主人也只好开口了。他对儿媳说:“唉,都怨你娘一场大病啊,借了这个于掌柜的债,到头来三十块大洋啊!” 这个数目,让高丽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她想了想,对于掌柜说:“大叔,我带回的钱不多,还有五块大洋,你先拿着吧。” 谁料想,于掌柜竟然说道:“俺不零打碎敲的收,要还,就一把了。” 高丽也觉出这里头有名堂,便沉默了。 “你说话呀!”于掌柜将烟蒂猛地摔在地下,又狠狠捻了一脚。 瞎眼主人仍不吱声。 “他大爷,你真想逼着我告官啊!”于掌柜噌地站了起来。 瞎眼还是不作反应。 “那好,我去找邱镇长去!” 他气呼呼地走了。 这时,公爹才告诉儿媳,当时,他仅仅借了于掌柜五个大洋,想不到“驴打滚”、“利滚利”,翻了六倍。 高丽又问:“还他几个大洋,他为啥不要呀?” 于是,公爹透漏了谜底:“唉,相中咱家的那两亩好地啊,想一把给顶了。” “这人怎么这样!”高丽愤愤不平。 “唉,谁让欠人家呢。”公爹很无奈。 “爹,他要真告官怎么办?” 公爹沉闷了半天,才说:“邱镇长那里,他告老了。这个邱镇长是个滑头,不管。日本人那里,他不敢去告。” “为啥?” “因为他儿子。” “知不?他就是条子的爹。条子在南山的事,早就有传的,于掌柜怕让日本人瞄上他。” 一听是条子的爹,高丽也有了主意:“爹,这笔债,咱能拖就拖,等柳子知道了这事,就好办了。因为条子欠着柳子的人情。” 可是,就在当天下午,镇上派人来了,让瞎眼一家统统到镇公所去。高丽真不明白,公爹欠下的债,让她去干什么呀? 镇公所就是邱镇长家的后院,一排正房,两座偏房。这邱镇长是个出了名的善人,家底殷实,财产甚丰,两个儿子,一个在重庆军界,一个在南京商界,他本来是个乡间绅士,后来被日本人逼着当了镇长,可是,他除了关心些民生民事,对其它的一概能推则推,能躲则躲,百姓们对他还是有些好感的,日本人虽说怨恨他,可没有代替他的人选,也就只好宽容了他。 高丽一家进了镇公所的办公室,看到正中的八仙桌左右分别坐着一个年老的和一个年轻的,年老的白发,像个本地人,她猜测一定是镇长,年轻的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中山装,白净干练,让人猜不透身份。 更让她惊奇的是,在正厅的一侧,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镇上公办学校的谭校长,一个是杂货铺掌柜于掌柜,谭校长一脸茫然,于掌柜满眼疑惑。高丽一家被白发让到了谭校长的对面,坐在了一个长条凳上。当他们刚刚落座,白发就对高丽的公爹说道:“肖大哥,这是从南京内务委员会来的罗科长,他找你们一家人有话要说。” 高丽的公爹微微起身,算是理道。 戴眼镜的罗科长接过了话来:“各位,本人罗江海,说是在内务委员会公干,实则是下属的一个军人优待委员会的督查人员。春节来临之际,本人奉上峰之命,沿胶济线督查军人家属之优待情况,这次来到贵镇,幸得邱镇长竭诚支持,了解了一些地方情况。对其中问题,有需要事后议定的,有需要现场督办的。”他客气地朝坐在身旁的邱镇长点了点头,又说道:“查贵镇肖德义之子、高丽之夫肖柳子,系和平建国运动前线慰军团成员,根据《优待出征抗敌军人家属条例》之五条,肖柳子之子应享受国民教育优待,据邱镇长介绍,肖柳子之子曾申报公办学校就学,依照条例,应一律免去学费、实验费和津贴膳宿费,谭校长,你听明白了吗?” 谭校长立刻起身,虔诚地答道:“兄弟遵命照办。” “那好,你可以走了。” 罗科长打发走了谭校长,又转向了于掌柜:“于掌柜,根据《优待出征抗敌军人家属条例》之二条,‘出征抗敌军人,在应征召前所负之债务无力清偿者,待至其服役期满后第二年内清偿之。在服役期内,其家属赖以维持生活之财产,债权人不得请求强制执行。’于掌柜,听说肖家欠你债务,而肖家的窘迫,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因此,希望你能尊重律条,宽容处置。” 于掌柜赶紧起身,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罗科长扫着高丽一家,对于掌柜说:“于掌柜既然如此大义,不如好人为到底吧,届时,债务可以主张,附加利息也就免了吧。” 于掌柜甚是为难,他探视邱镇长,而邱镇长做顺水人情当仁不让,说道:“于老弟,既然罗科长说了,你就给个面子吧。” 这下,与老板下不了台了。趁机,高丽话里有话地对于掌柜说道:“大叔,你高抬贵手,将来并不一定吃亏的。等柳子回来了,你就会明白的。” 如此,于掌柜只有就范了。 这个罗科长还真是热情,给肖家办了好事,还要送肖家老小一程。当出了镇公所大门,到了一棵古槐树下,他见四周没人,收起了脚步。肖家的人也跟着停下了。 他突然问高丽:“你知道我是谁吗?” 高丽审视着他,晃晃头。 他抵近她,压着声音说道:“我跟老花一样,都干过远征军。我来这里督查,故意把你们放出的风当成了真话,因为,我也是个伤兵,让中国的伤兵流血又流泪,我不忍心啊!” 他又向她追问道:“你告诉我实话,老花现在究竟怎么样?我很关心他呀。” 高丽琢磨了半天,才模模糊糊地说:“估计他还可以吧。” “他在哪里?” 面对这种追问,她免不了心有余悸:“我也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了。你也应当是了解他吧,他的心太野了,今儿个这里,明儿个那里,飘忽不定的。” 他清楚她讳莫如深,也就叹了一口气:“唉,只要平安就行!”说着,他走了。 瞎眼公爹听了儿媳的一番对话,对她的成熟和智慧暗叹不已。 三十四、卧底叛军 三十四、卧底叛军 也就在高丽离开杨家寨不久,鬼子对骑兵队进行了一次偷袭。 那天凌晨,天空飘着濛濛的雪花,躺在热炕上的骑兵队忽然被老羊倌“嗷——”地一声惊醒,唐队长意识到不妙,喝令大家赶紧备马转移。幸好大伙儿是和衣而眠,他们一会儿就骑马冲出了院门。 按照预案,他们应当朝西山的蛤蟆洞转移,可到了街心口,唐队长突然改变了主意,带着队伍向南奔去。花舌头一头雾水,奔跑中一个劲儿追问唐队长。 一手勒着马缰,一手提着匣枪的唐队长冲他喊道:“你觉得对劲吗?老羊倌怎么就喊出了一声?!他出了事,就是村里有内奸了。咱们不能往鬼子枪口上撞,懂吗?” 大家奔到了村南一座小山包上,唐队长才停下来,掏出望远镜观察周围的敌情。 他沉着脸,又把望远镜递给了花舌头。 架起望远镜一瞧,花舌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到,已有二十几个鬼子骑兵围住了骑兵队居住的两个大院,并在放火烧毁大院里的房屋。而蛤蟆洞跟前,排列着两队鬼子骑兵,像是等候着的骑兵队到来。 唐队长勒着马头,对篓子说道:“刘队副,看来老羊倌出事了。他的那一声,是拼死喊出来的啊!” 篓子望着渐渐燃烧起来的大火,也说道:“鬼子为啥只烧了两个院子?肯定是村里出了汉奸,不然,全村就一把火了。” 他又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问唐队长:“咱们的给养都在蛤蟆洞,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吧?” 唐队长想了想,说道:“找周主任去吧。听说他在安丘县的绪泉村,那是个周姓大村,听说他在那里已经拜了祖宗哪。” 由杨家寨往绪泉去,应一溜东向,可是,骑兵队奔行了没多远,唐队长却突然带头往北拐了。大伙感到奇怪,纷纷问他个究竟,唐队长愤恨地说道:“我们要杀他个‘回马枪’!鬼子残害了老羊倌,烧了咱们的房子,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篓子也表示赞同:“这个天,咱杀回去,鬼子一定不会猜到。” 从杨家寨到蒙阴县城,蝎子岭是必经之地。骑兵队抄近路赶到了蝎子岭,雪已下大,岭下的一条蜿蜒的山路也早已被皑皑的白雪覆盖。唐队长带着众人下马后,观察了半天,说道:“看来鬼子还没过去啊。等会儿鬼子来了,咱一人扔三颗手榴弹,炸他个狗娘养的!扔完了手榴弹,咱们就沿着岭下的蝎子沟往东撤,鬼子如果聪明,是不敢追赶的,这个鬼天气,沟底下的深坑暗流,就等于咱们的援兵。好,赶紧准备。” 临近中午,鬼子来了。他们偷袭虽然没有得手,但由于干掉了老羊倌,烧掉了骑兵队的住所,还是颇为得意的。这些鬼子骑兵成两列行进,一路上叽里呱啦,甚是欢心。可能是天气原因吧,得意忘形的鬼子临近地形复杂的蝎子岭,也没有派出搜索部队,有点儿大摇大摆的味道。瞅准战机,卧伏在岭上的骑兵队一跃而起,“嗖嗖嗖”,投下了一串串手榴弹,鬼子的马队一下子被炸乱了,就在他们人仰马翻的时儿,骑兵队已经跨上战马,沿着蝎子沟溜了。 还真让唐队长猜准了,回过神来的鬼子骑兵追赶到了布满积雪的蝎子沟,纷纷勒住了战马,他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远去的骑兵队兴叹,因为这种天气、这种地形,是很不利于骑兵追击作战的…… 沂水跟安丘的大山一撞击,形成了一处深潭和一座大山,深潭叫绪泉,沿着泉边儿繁衍了上千口周氏后代,大山叫城顶山,自从有了记录它就成了兵家争夺厮杀之地。骑兵队赶到了绪泉村,已是临近黄昏了,在一名村民指点下,他们踩着厚厚的积雪登上了村西头一块高崖地,这里相对独立地静卧着一处宅院,是保长周明亮的家。唐队长早就听说,周保长是个开明人士,虽然鬼子来了也会忙前忙后,但并没有干过太出格的事儿。当唐队长一行牵着战马进了周家大院,周保长先是安排下人烧水做饭,然后才把来人请到了正房的堂屋里就坐。 由于周保长听说过保安第十七旅的骑兵队,所以见了面,他对唐队长一行还是毕恭毕敬的。稍作寒暄,唐队长便说明了来意。不想,他的话一开口,周保长浑身的热气儿竟一下子消失了,他抑制着情绪,抖动着嘴唇讲道:“唐队长,你们是不知道啊,正月十五那一天,周将军到城顶山巡查第51军的678团,没想到让吴化文的谍报队发现了,鬼子的土桥一次中将亲自率二万多人包围了城顶山,在突围中,周将军身中数弹,不幸殉国了。因为周将军在俺们村认了祖宗,续了家谱,我就派人偷偷把他葬在了后院里。”说着,他顾不得呼啸的寒风,一把推开了半截儿的后门,大家望去,夜色下的雪地里,凸立着一个坟包,周保长解释说:“俺怕吴化文的部队再来找茬,也就没给周将军立碑。等着将来再说吧。” 本想来投靠周复将军,却迎头砸来了一个悲剧,骑兵队的人都异常悲愤。大家一想起吴化文的投敌叛变,一个个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在吃饭期间,周保长又介绍说,吴化文是十几天前公开投敌的,汪精卫不但数次接见他,还许以高官厚禄,他现在已经是“和平建国军”第三路军的上将总司令了,正在四处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呢。 一听这话,唐队长手里的馒头猛然攥成了条子…… 如今的吴化文,可真是今非昔比了!有日本主子和汪精卫的支持,他不仅换上了黄色将军呢,还把蒋裕镇的司令部修缮一新,竖起了气派的门楼,修筑了高高的阅兵台,会议室里的大方桌也铺上了黄毯子。 听说保安第十七旅的骑兵队前来投奔,他兴奋不一,亲自站在凃了红漆的司令部大门楼下迎接。当唐队长一行八人到来,吴化文跟一伙随从威武而立,接受着骑兵队的敬礼。 当骑兵队进了他的司令部,吴化文首先把他们带到了会议室正中的那面国民政府国旗跟前,沾沾自喜地说:“你们看,日本人低头了,让汪主席把国旗上的黄飘带去掉了,还原了民国国旗的本色。你们愿意投身和平建国,体现了一个革命军人的崇高觉悟啊!你们看看,咱这里,哪有亡国奴的颜色呀?在这里,跟你们在十七旅是一样的。” 等大家就坐后,他又故意压低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们虽然来了,但怕就怕‘汉奸’二字。没关系,你们的眼光要放长远一些。汪主席曾不止一次告诉我,日本人越发败了,咱们越发值钱,为什么?将来,重庆方面、延安方面,不都得争权夺利吗?他们相争,汪主席这头靠谁,谁就是胜者,到那时,称霸天下者,能不论功行赏吗?还是一句古话说得好啊——成者王侯败者寇!你们就情等着吧!” 说着,他自得地笑了。 这时,他看了一下手表,又瞟着花舌头说道:“这位兄弟,上次你来,实在是难为情呀。这次,我要杀猪宰羊,让你们一醉方休!” …… 吴化文看似热情,却对骑兵队留有余地。他把骑兵队插进了第三路军谍报队,调走了原来的中校队长,让一个情报参谋兼任空缺,而这个叫高寿山的参谋仅仅是个中尉,由此,唐队长作为队副,军衔、职务就给限死了,至于篓子那就更不值一提了,只是个小队长。对这种安排,花舌头愤愤不平,牢骚满腹,唐队长听说了这事,暗地里向他发出了警告:“你要管住自己那张嘴,我们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来的。” “那是图啥?”花舌头反问道。 唐队长气得一瞪眼,扭头走了。 花舌头搞不清唐队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篓子见花舌头爱耍贫嘴,有一次躲在树后,一把揽过了花舌头,冲着他的耳朵喷出了强烈而又低沉的声音:“你的嘴巴该老实了!唐队长既然带着咱来投吴司令,自有他的道理。你这样嘟嘟囔囔的,涣散军心,懂吗?”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沂蒙山区又迎来了莺飞草长、清新碧绿的春天。这是1943年5月31日凌晨,驻守沂源县鲁村的谍报队突然吹响了紧急集合哨。当唐队长带着骑兵队的几个人冲出宿舍时,发现谍报队队长高寿山骑马立在院中,对蜂拥而至的六十多号人喊道:“全体注意了!各分队备马,向棋山开进。” 途中,作为副职的唐队长觉得今天的行动非同一般,便追上了高寿山,问道:“队长,啥事这么急呀?” 高寿山想了半天,才说道:“这是南京汪主席亲自下达的任务。明天是国际儿童节,南京政府警政部长周佛海借此派来了一个‘边缘战区儿童抚慰团’,带头的是一个叫罗江海的科长,他们十几个人,就住在吴总司令的司令部,按说,周佛海这等留过洋的人,闹点花样是不足为怪的,问题是他们偏偏选中了棋山这个地方,你可能不知道吧,棋山,处在安丘、沂水、临朐三县交界,是苏鲁战区五十一军的一个隐藏伤兵的秘密地点,这个罗江海,就是因为周佛海的授意,假借慰问儿童,去慰问五十一军的伤兵。所以,汪主席让吴司令想尽一切办法,打乱他们的计划,同时又不得罪周佛海。” 唐队长皱起眉头来,问高寿山:“队长,这我就弄不明白了。五十一军跟南京不是一伙的,周部长为何还派人来秘密慰问五十一军的伤兵呢?” 高寿山哈哈一笑,讲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五十一军是于总司令的心肝宝贝,自打英美跟日本人开战以来,战局的最终结果已经没了悬念,周部长难道就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了吗?讨好了于总司令的伤兵,不就等于讨好了于总司令吗?” 唐队长点了点头,却又生出了疑问:“既然这样,汪主席何必多此一举呢,直接拦截了周部长的人不是更好吗?” “汪主席可不是江湖义士,人家是大政治家啊。在当前的时局之下,对外,他不想得罪于总司令,对内,他不想得罪周部长。所以,汪主席一再要求我们,采取隐秘手段,把握斗争分寸,以制约这次‘边缘战区慰问活动’为最终目的。” 唐队长略一思忖,又对高寿山说:“队长,我们骑兵队几个弟兄来了,还没立过啥功呢,这次,就让我们打头阵吧。” 高寿山用眼角挑着他,说道:“唐队长,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啊!” “既然是得罪人的差事,我们不干,别人也得干啊。” 高寿山看起来有些激动:“好!唐队副,事成之后,我要亲自为你请功!” 说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唐队副,汪主席有汪主席的要求,但吴总司令也有吴总司令的训令。棋山是个大村,隐藏着六十多名伤兵,吴总司令说了,既然要成为敌人,也就不能太客气了,死人多了不好,不死人也不好。所以,我们要一阵枪炮,给五十一军一点颜色看看。你不会不知道吧?当年于总司令可把吴总司令害苦了。” “兄弟知道该怎么做了。”唐队长满口答应了。 于是,谍报队调整了队形,原骑兵队的几个人冲到了前头。唐队长也逐一向他们作了交代…… 礼帽形状的棋山出现了,唐队长抽出军用地图,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给篓子使了一个眼色:“刘队长,我们要加速前进了,你要守住后队,确保前队的安全!” 说着,他纵马飞越起来。 骑兵队与谍报队的距离越拉越大了。高寿山似乎察觉出了异样,拼命向骑兵队喊道:“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但骑兵队踩着他喊声已经飞远了。 这时,有人向高寿山建议:“队长,不对劲啊。他们是不是要叛乱呀?我们追击吧。” 高寿山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速度,答道:“是祸躲不过啊。骑兵队的战斗力可不是一般的。再说,这里是边缘战区,动静大了,把五十一军给招来,咱们不是死吃亏吗?” 他想了想又说:“可能是唐队副急于建功立业吧。我们就这样跟在他们后头。要是他们争功抢赏,咱们也就送他个人情,要是觉得不对劲,那咱就扭头撤退。” 骑兵队一到了村口,花舌头就按照唐队长的安排,掏出匣子枪,朝天“啪啪”地放开了,他还一边放枪,一边喊道:“吴总司令来了!伤兵快逃啊……” 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花舌头是放了一路抢,喊了一路话。在他带领下,骑兵队“哒哒”的马蹄声,震撼了这个刚刚苏醒的山村…… 当骑兵队奔上了村西的一道山岭,看到一群群伤兵已经向着北边的棋山转移开了,在伤兵群里,还有一支十几人的护卫队。而此刻唐队长更为关注的还是前来偷袭的谍报队,如果他们冲杀出来,骑兵队也就只有跟他们拼命了。可过了老一阵时间,谍报队迟迟没有出现,唐队长猜想,高队长一定是主动后撤了,他是个富有作战经验的老兵。 唐队长正在用望远镜观察着谍报队的来向,小地瓜突然喊道:“队长,有人来了。” 唐队长朝着山岭之下望去,发现来了三个人,他们都背着短枪,不像有什么恶意。唐队长再用望远镜细看,竟骤然大惊失色。 还没等篓子追问,他就将望远镜递了过去。篓子接过一瞧,也震惊得差点喊了出来。花舌头迫不及待,要过了望远镜,他只打量了一眼,就惊呼而出:“啊?咋是她呢?她不是八路军吗?” 大家互相交流着眼神,却又弄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那三个人渐渐靠近,骑兵队的其他人也惊大了眼睛:在一个国军中校身后,竟然跟着两个女八路!而其中一个就是与骑兵队渊源很深的刘蜻蜓! 那三个人快要接近骑兵队时,突然停在了山岭的半腰。不用问,一定是刘蜻蜓也认出了骑兵队。 果然,刘蜻蜓快步跑了起来,她边跑边挥着手:“唐队长,是你们吗?你们从那里冒出来的呀?” 唐队长微微笑了。 篓子憨憨地朝她打着手势。 花舌头却用一只眼睛瞟着她,阴阳怪气地问道:“蜻蜓,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穿着八路服装,却给国军中校跟班,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刘蜻蜓先向唐队长敬了军礼,然后才指着跟随上来的一男一女介绍道:“唐队长,五十一军伤兵战杨站长。那位是我同事。一一五师医院的护士。” 唐队长见杨站长毫无敌意,赶紧招呼大家下马,同时,他跟杨站长互相敬了礼,并做了简单介绍。 杨站长说话很缓慢,有点儿书生的风派:“唐队长,刚才幸亏你们报信啊,不然我们要遭大灾了。起初,我还认为你们是八路军呢,所以才叫来了这两位女兵。” 唐队长又简要通报了骑兵队投靠吴化文部的一些情况,然后,他望着刘蜻蜓说道:“刘蜻蜓,你是八路军啊,咋出现在这里呢?” 杨站长解释道:“五十一军伤兵太多,照料不过来,八路军就派来了护士帮忙。都是友军嘛。” 刘蜻蜓也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奉命行事呀。” 这时,杨站长又问唐队长:“下一步,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唐队长真诚地晃了晃头。 杨站长建议道:“唐队长,苏鲁战区于总司令已经转移到了安丘县的孟家旺,你可以到那里去,或许会有出路的。” 然后他又说道:“唐队长,这次,我棋山伤兵站多亏了你,无论你讲到哪里去,今晚我倒要给你和弟兄们接风洗尘。” 唐队长抑制着情绪,说道:“谢了,杨站长。这点小事,实在不足挂齿啊。说实话,兄弟卧底叛军,原本是想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这次,能得到杨长官的首肯,兄弟感恩不尽,不胜惭愧啊。” 杨站长却说道:“唐队长,还有什么比挽救六十余伤兵性命更轰轰烈烈的呀?你知道吗?这六十余伤兵,可都是于总司令的精英和骨干,他们大都立过战功,得过勋章。为了他们,于总司令甚至不惜改变自己的作战部署。因此,你们到了战区总部,于总司令一定会嘉奖你们的。” 三十五、战局的魔方 三十五、战局的魔方 骑兵队赶到了苏鲁战区总部,眼前的景象却令他们大失所望:在这座小山村里,到处是匆匆忙忙的军人,像是在准备撤退,骑兵队到了司令部值班室,值班参谋告诉他们,你们是地方武装,应该到政治部去,他们到了政治部,值班干事又告诉他们,你们是武装人员,还应该到司令部去,他们再返回司令部,值班参谋又扯皮开了:“既然政治部不接待你们,你们就到村东头的山东省政府联络处吧。” 无奈,他们也只好遵命行事,可到了省政府联络处,那个农家小院早已空空荡荡了。唐队长实在是给憋火了,牵着战马愤愤地骂道:“妈的!一群狗官僚!”骂着骂着,他又一腚蹲到了街头路边的一块皂角石上,望着眼前你来我往的一些军人,赌气似的说道:“老子不走了!就在这里等于总司令!” 花舌头瞅了瞅天空,对唐队长说:“队长,光生气不当干粮啊,这天可快晌了呀。” 唐队长闷头想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妈的,气饱了肚子饿坏了身子,不合算。小地瓜,去弄点吃的。实在不好弄,抢五十一军的。我盼着于总司令来给调停呢。” 大家正发着牢骚,篓子忽然反手击打了花舌头一下子。花舌头倒也机灵,赶紧四处打量,他的眼珠子猛地睁大了:他看到了于条子!而且这个于条子竟然穿着东北军的服装,跟一个首长模样的人进了一个农家院。 花舌头跟篓子疑惑地对着眼睛。 当篓子把这一奇怪现象告诉大家,唐队长的眉头也皱紧了。 是啊,于条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八路军为什么穿东北军的服装呢? 唐队长斟酌了半天,才说:“于条子这件事,肯定有大名堂的。老花,不管他们唱的是什么戏,你赶紧去靠上于条子,到那时,一定会有大官出来的。只要把大官逼出来,咱们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花舌头牵着战马,来到了于条子刚进去的那个农家小院,不出所料,他被两个卫兵给挡住了。花舌头就故意扯起嗓子,朝卫兵喊道:“兄弟,别的!我来找老乡啊,就是刚进去的那个呀。他叫于条子。条子,我是老花啊,你给我出来!” 他这么一喊,却从屋里喊出了一个上校,他威严地瞪着花舌头:“你是哪部分的?乱喊什么?这里哪来的于条子?” “报告长官,我是十七旅骑兵队的。”花舌头敬了礼,又说道。“刚才我确实看到了我们的老乡于条子。” “胡说!”看来上校很忌讳“于条子”这三个字,他厉声厉色喊了一声,又稍微缓和地问花舌头:“你们到总部来干什么?” 花舌头挺着身板,如实答道:“我们无路可走了。” 上校打量着花舌头,又观察着不远处的骑兵队队员,然后吩咐花舌头:“把你们的长官叫来。” 当唐队长站到了上校面前,上校一板一眼地说道:“你们骑兵队,我是知道的。既然你们遇到了难处,就到战区地方督导处去吧。在司令部左侧,一座小石房里,找一个韩处长,我叫刘义华,是战区参谋处的副主任。你们就说我安排的。你们去吧。” 来到了小石房,见到了韩处长,唐队长先打出了刘义华副主任的旗号,这下还真管用了,韩处长第一个反应就是“吃饭问题”:“你们还没吃饭吧?” 唐队长点点头。 韩处长便招呼屋里的一个中尉:“赵参谋,去安排八个人的饭。让炊事兵送过来。” 赵参谋走后,韩处长又热情地招呼骑兵队员们坐下,然后才讲道:“唐队长,你们的事情杨站长已经报告了,于总司令亲自批准,决定授予你们每人三等“宝鼎勋章”一枚,吃过饭后,我让赵参谋为你们准备一个简单的仪式,因为你们来得太不凑巧了,今明两天,战区总部将率五十一军往安微省转进,在这个时期,人心不稳,公务繁忙,我们也就只好一切从简了。” 唐队长起身表示感谢。 韩处长又关切地问唐队长:“唐队长,今后,你们有什么打算呀?” “听从韩处长调遣。”唐队长答道。 韩处长沉思片刻,说道:“你们都是山东人,又是地方武装,让你们跟随大部队离鲁,恐怕太难为你们了。这样吧,棋山伤兵站属于留守机构,护卫力量一直不强,杨站长又对你们情义深重,你们不如到棋山去吧。唐队长,委屈你了,你就担任棋山伤兵站警卫队队长吧,具体任命,择日下达。” 骑兵队到了棋山伤兵站,随后的事情更让他们眼花缭乱了。 棋山伤兵站,是五十一军的伤病员集散中心,可是这里却有十几名八路军的护理人员;在棋山,伤兵站的供应、管理虽然依靠五十一军,可伤员分散入住的疗养户,又受控于共【产】党地方政权。那些镇长、保长什么的,名义上是南京政府的人,暗地里却是给共【产】党干事的。八路军跟东北军的关系为何这么密切呢?主要得益于他们最高首长罗荣桓。过去,作为政委的罗荣桓,跟中共山东分局书记朱瑞和一一五师代师长陈光是平行关系,如今,罗荣桓已经是山东分局书记、一一五师师长、政委以及山东军区司令员一肩挑了,绝对的一把手,这样,他的能力也就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于学忠是跟着吴佩孚打天下的人,老资格,喜欢别人尊重,罗荣桓对于学忠不但给予面子上的尊重,还鼓动毛泽东做了一件让于学忠终生难忘的事,这就是由毛泽东亲笔,给于学忠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意思是共【产】党仰望于学忠的雄才大略,如果肯“屈就”共【产】党,将安排高于朱德总司令的待遇。尽管于学忠不可能答应这一条件,但罗荣桓却让共【产】党给足了于学忠面子,所以,于学忠对罗荣桓格外信任。忠厚而又睿智的罗荣桓在跟于学忠交往中,并没用一味“玩虚的”,一个八路军连长擅自跟五十一军交火,让罗荣桓一声令下给枪毙了,当蒋介石命第二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李仙洲率部入鲁,进而将于学忠及五十一军排挤出山东时,罗荣桓看到了于学忠率部撤离的一块心病,命令八路军卫生部门和地方政权,辅助安置五十一军的伤病员,使得于学忠率部顺利撤出了山东。更让李仙洲将军意想不到的是,东北军这边刚撤了,那边八路军就接管了防区,弄得李仙洲的四万余中央军竟成了“局外人”。天性倔强的李仙洲自恃拥有重兵,屡屡向八路军挑起战火,结果几次进攻都中了八路军的埋伏,损兵折将过半,从此一蹶不振。事后,李仙洲不止一次对同僚们说:“我部不是败在了八路枪下,而是败在了于总司令嘴下。一个战区总司令合起手来整我们,就是天大的本事,我们也翻不过身来。” 还有骑兵队没有想到的是,五十一军一撤,李仙洲部一溃,日军就迅速调整了山东作战方略,他们将大部精兵抽调到了中国南方或太平洋岛屿,只留下了部分善于山地作战的部队对付八路军,而且一改过去大兵团作战的伎俩,换成了小群多路,分散出击的战术,利用八路军既警惕伪军,又留神国军,力避战略会战的心理,跟八路军在山东打起了旷日持久的蘑菇战。这样的局面,山东的各方力量似乎都能接受。对八路军来讲,占有兵力优势,跟日本人拼消耗,合算;对日军来讲,资源不占优势,用时间换空间,值得;对伪军来讲,自身战斗素质差,不搞生死决战,等于多了一条活路;对于国军来讲,局部优势已经丧失,坐山观虎斗,等于是养精蓄锐。 在这种看似复杂,实际上也不复杂的局势之中,棋山伤兵站警卫队也顺利完成了整编整训,他们通过征募伤愈老兵,将队伍扩充到了四十余人,还配备了二十多匹战马,有了这支队伍,再加之驻守附近的八路军教二旅,隔山相望的吴化文部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1944年3月,苏鲁战区撤销,已赴重庆担任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副院长的于学忠依然牵挂着棋山的数十名伤病员,他责令五十一军继任军长周毓英,要在少帅6月3日生日前,给棋山伤兵调拨一笔银元和一批药品,周毓英不敢怠慢,从新的驻防地河南商丘派出一个加强排,携带着银元和药品,穿过日军一道道封锁线,到达了鲁南,唐队长奉命带着他的警卫队前往蒙山迎接。 接收了银元和药品,唐队长督促警卫队连夜往回赶,翌日凌晨,当他们穿过著名的孟良崮时,大山的另一侧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枪声。唐队长命篓子带一个小队奔上孟良崮警戒,自己带领大队人马朝着枪声的相反方向迂回而去。 当篓子带着十二名骑兵登上了孟良崮,发现那边的山下有十几个八路军骑兵被一群鬼子骑兵给围住了,仔细打量,鬼子不下五十个,他们分了两队,将八路军困在了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包上。鬼子队形严整,已经完成了合围,而小山包上的八路军却在左试右探,企图寻机突围。篓子让队友们下马隐蔽好,然后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这场战斗的态势。忽然,八路军中间的一个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人背着黑皮包、左手挂在绷带上,显然是负了伤。篓子的脸猛地沉了下来,他把望远镜交给了身旁的花舌头。 “妈的,这么巧啊!这不是条子嘛!”花舌头一眼就认出来了。 篓子点了点头。又对花舌头说:“看见了吗,鬼子快要收网了,这几个八路,从队形上看,不是鬼子的对手。咋办?” 花舌头随口说道:“唐队长可没让咱救人啊。” 篓子面色冷峻,突然说道:“不好,鬼子就要攻击了!请示是来不及了,老花,你带一队,我带一队,从山上冲下去,告诉弟兄们,咱们自动武器多,就用子弹对付鬼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跟鬼子拼刺。快,上马,先打乱鬼子骑兵队形。骑兵作战,队形是最重要的。” 靠近孟良崮这边的鬼子骑兵约有三十多个,他们按照山地进攻作战的特点,布设了一个a字形进攻阵势,朝着小山包上的八路军不紧不慢地逼去,而另一侧的鬼子骑兵却摆出了一字形防守阵势,单等着山上的八路自投罗网。 这一边,警卫队的士兵在篓子和花舌头两个老骑兵带领下,兵分两路,成两个扇形,从山顶上悄悄朝着鬼子的背后奔袭而去。山上的八路也很机灵,看到这边来了援军,一齐转向了警卫队这边,狡猾的鬼子觉出了异样,急忙回头张望,这时,警卫队的德国冲锋枪和美国卡宾枪猛烈开火了,几个鬼子骑兵当即就翻落在了马下。鬼子的队形乱了,八路军抓住这个机会,从小山包上冲杀了下来,受到两面夹击的鬼子赶紧收缩战线,于是,八路军的铁骑就像一狂风似地冲出了鬼子包围圈。 在这个时候,如果八路军的骑兵稍作停顿,从侧翼交替掩护警卫队一下,那么警卫队也会一同脱险了,可是,令人费解的是,八路军没有这样做,而是一溜烟脱离了战场。篓子一看不妙,赶紧示意撤退,但鬼子的骑兵已经反过神来,他们两路合一路,很快又展开了以多打少的合围队形,从左右两侧死死咬住了警卫队。 花舌头一看情形不好,一边骂着“狗日子的条子”,一边用冲锋枪点射着包抄上来的鬼子,但鬼子并不计伤亡,蜂拥着包抄着警卫队。这当儿,渐渐逼近的鬼子骑兵唰唰地抽出了马刀,猖狂舞动着,向着警卫队杀来,有几个警卫队队员也刷刷地抽出了马刀,准备跟鬼子斗马上功夫,作为班长的花舌头一看急眼了,破口大骂道:“混账!谁跟鬼子玩马刀,老子毙了他!” 眼看鬼子在孟良崮的半山腰就要合围了警卫队,篓子突然高声呼道:“所有家伙,打鬼子的右路,老花,带着队伍从右路突围!” 孟良崮虽然没有传说的那么险峻,但也不是平坦大道,所以,敌对双方距离很近,战斗速度却不快,加之警卫队火力占优,鬼子的合围更是受到了限制,正是这些因素,使得花舌头带人冲出了合围,这一来,落在鬼子包围圈里的就只有篓子一个人了。 穷凶极恶的鬼子骑兵眼看一场大餐毁于一旦,把全部的怒恨统统集中到了篓子身上了,他们从左右和山下三面包抄了篓子,“依依呀呀”地扬着雪亮的战刀,向着篓子杀来。而篓子也寻找到了一块犄角形状的巨石,立马在上,当鬼子一步步逼近,他收起了驳壳枪,冷静地从背后抽出了自己的特殊武器。 鬼子骑兵山体拼刺,讲究的是两人一伍,左右夹击。两个鬼子怪叫着冲过来了,篓子“嗖嗖”地甩出了两截短棍,那两个鬼子兵一个被击中了头部,一个被击中了胸膛,都当场失去了战斗力。鬼子毕竟是鬼子,他们一看篓子的气色和利器,知道遇上了高手,纷纷收起了马刀,篓子一看不妙,赶紧纵马向上逃离,鬼子的枪声响了,篓子的腿部、肩部分别中了两枪,但他紧贴在马背上,拼命向山顶靠拢。危难之时,山上响起了清脆的捷克式机枪,随之,鬼子骑兵群里又爆炸了几枚50毫米的筒射掷弹,鬼子不清楚山顶上有什么武装,赶紧放弃了篓子,撤了。 当篓子爬上了山顶,看到唐队长领着一队人马正在向鬼子猛烈射击呢…… 三十六、鬼子与妓女 怪事偏偏就来了,篓子负了伤,伤兵站的杨站长在查验了之后,竟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笑眯眯地对花舌头说:“去,让炊事班加餐,今晚咱们要好好庆贺一下。”他轻轻拍了拍躺在治疗室里的篓子,抚慰道:“你这点伤,包在我身上了。鬼子的三八大盖虽然射程远,但威力太差了。你这两颗子弹虽说打在了骨头上,但没有造成粉碎性骨折,养上个三五个月,我包你好好的。” 他见花舌头在偷偷伸舌头,瞪着他说:“你这个老花,不信我这个老军医吗?你赶紧去安排聚餐吧,等我半斤烧酒下肚,一会儿就给刘队副收拾停当了。刘队副大难不死,本来就值得庆贺嘛。你快去吧。” 花舌头走后,杨站长又对唐队长说:“老唐啊,咱们不是还伤亡了几个弟兄吗?你安排抚恤,我安排治疗。于总司令这回拨了些银元,你多支点不要紧的。” 唐队长在向篓子告别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他说:“刘队副,你看也真不凑巧,刘蜻蜓回一一五师师部医院进修去了,不然,让她照顾你多顺手啊。这样吧,老花反正也没多少事,就让他跟你在一起吧。” 唐队长这简单的几句话,竟弄得躺在床上的篓子满脸通红。 果真像杨站长讲得那样,伤兵站在会餐之后,杨站长亲手主刀,短短十几分钟的工夫,就给篓子取出了子弹,缝好了伤口,之后,杨站长得意地对等候在手术室外的唐队长和花舌头说:“这几天,你们就让他猛吃猛睡,五天过后,我包他下床活动。” 可是,还没等到第五天,棋山的局势突然恶化了。1944年6月8日,原苏鲁战区挺进第二纵队司令厉文礼在公开投靠日寇之后,向诸城、安丘两县的共【产党地方武装发起了猖狂进攻,八路军教二旅奉命离开棋山,远征厉文礼部,吴化文见有机可乘,动议他的骑兵团偷袭棋山伤兵站,杨站长接到了情报,紧急安排伤病员疏散,花舌头陪着篓子连夜奔向了东北方向的梧山乡墨黑村。他俩各骑一匹快马,跋涉一百多里,于拂晓时分赶到了墨黑村,住进了保长李清明家的后院。 墨黑村南靠大安山,北临城顶山,名义上是吴化文的防区,由于处在沂蒙山北麓,实际上一直被国民党的五十一军和共【产党的山东纵队控制着,这样,李清明的真实身份也就不用解释了,他是国民党员,却又听命于共【产党的领导。这个李清明别看长在小山村,却是个有见识的人,他早年做山货生意,挣了套二进门的四合院,后又用老山龟配伍壮阳药,卖给城里的有钱人,结交了一帮四海朋友,同时也赚了不少钱。个头不高,粗门大嗓的李清明,有着山里人的厚道,也有着山里人的精明,他的嘴巴好,脑瓜也灵,说话能往人心里去,所以,各路人物都愿意结交他,村上人遇到了拿不准的事儿,爱找他商量,这样,他也就落了个“李孔明”的雅号。 篓子跟花舌头入住李清明家后,李清明悄悄对他们说:“两位兄弟,这到了俺家,就等于是到了你家,俺吃香的,保准不会让你们吃苦的,俺喝辣的,不准不会让你们喝酸的。你们尽管养着就是了。但是,这几天,你们还得悠着点,躲在俺家后院里,少露面。梧山乡离这儿也就一袋烟的功夫,前些日子,从安丘县城来了个高丽鬼子,叫朴正琪,挂着日本准尉的军衔,说是来督导乡村教育的,说白了,也就是来查看日文课程的。按说,他也该走了,但是,俺们乡从青岛来了一个逃难的窑姐,叫‘三点香’,他俩泡上了,这个朴太君也就赖在这里了。他在这里,对你俩可不是啥好事,你放心,俺略施小计,保准让他尽快滚蛋。” 篓子先是表示感激,然后又嘱咐李清明:“李大哥,你可要当心啊,据我所知,梧山乡公所住着一个保安中队呢。” “没事,那帮混小子,见到俺就嘴馋,总想讨俺的酒喝呢。” 梧山乡虽然插在深山里,却因为连接着安丘、沂水和临朐三县,相比还算繁荣的,至少,临街建造了几排青砖黑瓦的房屋,开设了几家山货商铺和接待商家的客栈。“三点香”就住在“景芝客栈”的两间套房里。那里面的陈设看上去平素,但仔细端详,不乏城里妓院的味道,在雕花的藤垫床上,是红艳艳的花被和红艳艳的床单,在涂了红漆的方桌上,是白花花的酒具和白花花的茶碗,再加上满屋子的胭脂之气,这里怎么也不会是一个良家居所。 下午,梧山飘起稀零的小雨,李清明提着两瓶“景芝烧酒”和一只熏烤的“沂山光棍鸡”走进了“三点香”的房间。这个“三点香”,外祖母曾是混迹青岛的俄罗斯歌女,让满清的一个衙役收娶,做了四姨太,因此,“三点香”肤色白嫩,眼睛淡蓝,尤其是胸峰和肥臀,特别有异国风情。过去,李清明在她这儿不止一次请过客人,所以,“三点香”见到了李清明并不感到奇怪。李清明进了屋,现将一枚银元按在了红漆方桌上,对“三点香”:“哎,俺今晚要请一桌,你去张罗一下吧。” “李,李大哥,我倒是盼着你来呀。”“三点香”笑得很无奈。“可是,可是你没听说吗?刚来了一个太君,保安队指派的,我这些天不都是陪着他吗。” 李清明“呵呵”笑道:“你呀,你!也不问个一二,就这么绝情啊!告诉你吧,俺今晚,就是在这里请朴太君的。一会儿,保安队的陈队长也来作陪呢。” 一听这样,“三点香”收起银元就出去了。 朴准尉、陈队长和李清明在“三点香”陪同下,喝得很尽兴。沾了酒,朴准尉也就不再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他一会儿用日语,一会儿用韩语,最后直接用汉语跟在座的几个人聊开了,他颇为自得地对陈队长说:“今天痛快啊,我能敞开心扉,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在县城兵营里,我只能说日语,因为长官不让讲别的语言,再说,你讲别的语言,人家日本士兵也鄙视你。其实,陈队长,李保长,噢,还有漂亮的阿妹,我的汉语、我的汉字,也是很棒的。你们知道,我们大韩民族,一直受汉文化的熏陶,讲汉语、写汉字,在我们国家曾经是很高尚的事情。可是,现在不行了,我们的国家,也像你们的国家一样,正在发生着变化。” 李清明一边给朴准尉续酒,一边说道:“太君,其实,有些是不一样的。你看,满清进了北京城,二百多年啊,可到头来怎么了?京城了的旗人一大半儿把满文给忘没了。所以,这汉学,太顽固了。当然,俺不懂,只是说笑。” 朴准尉品味着李清明的话,一声不吭了。 “三点香”怕弄出岔子来,赶忙端起了一杯烧酒,对三个男人说道:“不是有个话吗?下雨的天,喝酒的天,我敬大家一杯。” 这时,陈队长却向着朴准尉挤着眼睛说道:“这下雨的天,可不光是喝酒的天吧?” 朴准尉心领神会,睁着眼睛,美美地笑了。 李清明装作不明底里,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了“三点香”:“这是我从日照捎回来的上等青叶茶,给我们泡上一壶。” 当“三点香”取走了茶叶,李清明拿起酒瓶,“哗哗”地倒了两茶碗,对陈队长说:“兄弟,你总是嫌哥哥俺喝酒不痛快,今天当着太君的面,咱俩大战三个回合。” 陈队长是个酒鬼,只要有人陪着喝酒,他比什么都自在。一看李清明跟自己标开了膀子,他也来了兴致,忽地站起来,应道:“李哥,难得啊!好,今儿个当着太君的面,咱就比划比划。来,我先干!” 说着,他干了一茶碗。 李清明也紧随了一茶碗。 酒这东西对男人来讲太有魅力了。到了第二碗。朴准尉也被被激起了情绪,主动要了一茶碗烧酒,但李清明却满脸好意地对他说:“太君,你晚上还要当新郎呢,你少喝,看着俺们哥俩斗。” 几茶碗烈酒下去,陈队长显然是蔫了。这当儿,李清明冲着门外高喊了一声:“跑堂的,过来!” 一个光头跑堂的闻声而到,李清明向他示意道:“太君要当新郎了,来,跟我把陈队长架走。别碍了太君的美事啊。” 朴准尉端起“三点香”泡的茶,一边品着,一边眯眼笑着。 客人走了没多久,“三点香”正扭着宽肥的屁股收拾桌子,那边喝茶的朴准尉的眼睛渐渐喷射出了一股燃烧的烈火,他浑身上下空前地骚动着,全部的力量都在朝着身下的那一点集中,他就像扣动了扳机的子弹,急不可耐地要飞出枪膛。他瞅着“三点香”的肥臀,似乎找到了射击目标。在欲火,强烈的欲火驱使下,他如同一发飞行的炮弹,“嗵”地扑到了“三点香”身上。淬不及防的“三点香”惊讶地望着他,并拖着他往床上走,可他忍受不住了,就地扒下了她的裤子,当她露出了肥美的大腿,他又一把撕碎了她的红裤衩…… 这一夜,朴准尉仿佛是一辆燃烧的战车,在“三点香”身上来回的滚动。作为经久风月场的老手,起初“三点香”还不以为然,可到了第四个回合,大汗淋漓的她,摸着大汗淋漓的他,轻声说道:“你歇会好吗?” 但他并不吱声,依然在发动他的战车…… 至此,“三点香”猛然明白了。她知道这是李清明的做到,但考虑到将来自己的命运,她又不敢明说,只能在心里暗暗地骂娘:“李清明,你这个王八蛋,你折腾鬼子,还要搭上老娘的命吗!” …… 第二天,陈队长来到了“景芝客栈”,请朴准尉去吃早饭,可左等右等,还没有他的动静,于是,陈队长让光头跑堂的去打探,过了一阵子,跑堂的来了,低着头,不肯说话。陈队长觉得不对劲儿,赶紧跑到了“三点香”的房前,他先是隔着窗户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他又去敲门,还没有应答。他警觉了,“唰”地抽出匣子枪,一脚踢开了“三点香”的房门,眼前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朴准尉跟“三点香”赤身【裸体,并列躺在床上,陈队长过去用手一试,两个人还都有气,作为一个老嫖客,陈队长清楚这是房事过头了,于是,他让人打来一盆开水,把门关严了,由他亲手给朴准尉擦身散热,过了老一会儿,朴准尉醒了,他左右看了看,羞愧地对陈队长说道:“谢了,陈队长,这事,你要保密。让大太君知道了,我就死啦死啦的。” 他俩说话间,身上已经盖了遮羞布的“三点香”也缓过了劲来。这位久闯江湖的风尘女子清楚,如果自己说出了真情,朴准尉走后,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她假装糊涂地问朴准尉:“太君,你昨晚怎么了?那么疯啊!” 朴准尉愤恨地瞪着她,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清楚,作为一个非纯种的日军,这事闹大了对自己没有多少好处,因此,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陈队长说:“陈队长,把我的马牵来,我要回县城。” 他又扭头望着用被子掩着下身的“三点香”说:“这里的花费,陈队长会给你钞票的。我们的事情,你的,谁也不能说。” 李清明略施小计,驱走了威胁伤兵安全的鬼子准尉,令篓子和花舌头甚是感激,从此,三个人成了无话不拉的朋友。 篓子养伤期间,尽管遇上了李清明这样的热心人,尽管有花舌头陪伴,但他的心情却随着伤口愈合越来越阴暗,原因非常简单,他中弹的左臂和右腿,已经出现了功能障碍,也就是说落残了,最要命的是到了下雨阴天,伤口就会不断地刺痛,厉害的时候,痛得难以忍受。至此,他才理解了花舌头过去为什么总是发牢骚,这打仗负伤,是一辈子的事啊,你本来好好的,一下子落上了个伤残,国家、上司经常牵挂着你还行,一旦国家、上司把你给忘记了,你骂娘都不解恨。而中国人处理伤兵的办法又太他妈的特殊,一次给你一点点钱,再给你治治伤,就打发你回家了,回家后,有些优抚待遇是明了的,但大部分是含含糊糊的,连部《伤兵法》都没有,你投诉无门,只能默默忍受,忍受不了了,那就跳着脚骂娘,像花舌头那样。所以,一想到自己的未来,篓子一点儿底气都没有,他毕竟是一个伤残人啊,当中国的伤残人太残忍了! 篓子的心情花舌头理解,可在这个火口,他不能口无遮拦,像过去那样随意发牢骚,因为这样会影响篓子的情绪。他知道,篓子不像自己,还没个媳妇,一个伤残军人找媳妇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像在英美国家,据当年的罗教官讲,英美的伤残军人找媳妇都是挑着选,为何?人家的伤残优抚已经法律化,待遇太高了,一个人的抚恤金足够养活一家人,而咱们呢?那点儿抚恤金还不够塞牙缝的。 为了调理篓子的心情,花舌头经常陪着他到大安山附近去玩,那里有一条清澈的溪水,弯弯曲曲缠在山下,像一条银色的玉带,溪水边上生长着一些花果树,在这夏季里,树冠上布满了璀璨的花瓣,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当然,花舌头清楚,单凭这些花草是吸引不了篓子的,主要是溪流里的一群群浮稍鱼儿,能让篓子心动。这种黄脊梁的鱼儿,又扁又长,在水中潇洒飘逸,飞来飞去,如一支支利剑,银光闪闪。在河边长大的人,对擒获鱼虾情有独钟,在花舌头教唆下,篓子用竹竿制作了一个三角形的捕网,专门用来对付水中飞鱼,有时一天下来,他俩能捕获十几斤浮稍鱼。这种通体洁净的小鱼,撂到锅里一炸,那是绝对的下酒佳肴。当然,像许多捕鱼人一样,篓子的乐趣绝不在食用的终端,而在于捕捞的过程。 这天上午,他俩又在一汪如镜似晶的水中发现了一群浮稍鱼。还是原来的分工,花舌头到下流拦截,篓子在上游捕捞。当篓子蹑手蹑脚,攥着捕网正要袭击鱼群时,忽然,明净的水面上竟然浮出了一个美女,他认为看花了眼,拼命眨起了眼睛,却听到“嗵”的一声,水面被落石击碎了,还没等他作反应,那边的花舌头早已吆喝了起来:“哑女!啊,真是你呀!” 篓子再回头时,果然见哑女站在了一棵樱桃树下,她穿着黑裤蓝衣,脸蛋儿粉红,在金黄色的梨花映衬下,楚楚动人。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篓子如梦如幻,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再去探望花舌头,人家却在正朝着他挤眉弄眼呢。 这时,篓子看到,从哑女身后闪出了李清明,于是,不明白的人都明白了。 当天晚上,李清明将家里的大门关严实了,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把篓子、哑女和花舌头请来,然后他跟媳妇各自端了一杯烧酒,对着篓子和哑女说道:“篓子兄弟,这次我说是到潍县收账,其实到你们南流镇拐了个弯。通过你原来的介绍,加上我这次见面,哑女确实是个好闺女啊!她不但心灵手巧,还格外的心地善良。这不,我把人给你领来了;你们早就互有情意,咱们也就不用虚悬套了。反正你们家里都没亲人了,自己的事靠自己做主。我也事先没征求你们的意见,就让你大嫂在后院给你们收拾了一间新房,咱们一起喝上九杯酒,九九长远嘛,喝完了这九杯酒,你们就合房。战乱时期,大哥只能快了萝卜不洗泥了,你们要是埋怨的话,就等抱着你们的大胖小子找我算账好了!” 这一席话,把花舌头首先搞笑了,继而篓子也涨红着脸儿,嘿嘿地笑了。哑女尽管听不清楚,却也看明白了,她羞涩地垂下了头…… 篓子跟哑女合房没多久,花舌头就找到了小俩口,荤素搭档地说道:“我挨着你们,天天晚上睡不着啊,你们那样折腾,我听着太难受了。你们热热乎乎的,不能让我冷冷清清吧?其实呀,打从哑女来了,我的用处就不太了,我家里也有妻女老小啊,所以,我想回家去,后天是中秋节,我就后天赶回去吧。因为我还琢磨着,咱们的那个兵站,早晚得归八路军。当八路,我可受不了,他们的清规戒律太多了,所以,我趁早溜号。本来嘛,我就是个伤兵,也对得起国家了吧?!” 听了花舌头的话,篓子啥也没说,只是从床头上摸出了一包银元,扔给了他…… 三十七、啼笑皆非的英雄 怪事偏偏就来了,篓子负了伤,伤兵站的杨站长在查验了之后,竟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笑眯眯地对花舌头说:“去,让炊事班加餐,今晚咱们要好好庆贺一下。”他轻轻拍了拍躺在治疗室里的篓子,抚慰道:“你这点伤,包在我身上了。鬼子的三八大盖虽然射程远,但威力太差了。你这两颗子弹虽说打在了骨头上,但没有造成粉碎性骨折,养上个三五个月,我包你好好的。” 他见花舌头在偷偷伸舌头,瞪着他说:“你这个老花,不信我这个老军医吗?你赶紧去安排聚餐吧,等我半斤烧酒下肚,一会儿就给刘队副收拾停当了。刘队副大难不死,本来就值得庆贺嘛。你快去吧。” 花舌头走后,杨站长又对唐队长说:“老唐啊,咱们不是还伤亡了几个弟兄吗?你安排抚恤,我安排治疗。于总司令这回拨了些银元,你多支点不要紧的。” 唐队长在向篓子告别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他说:“刘队副,你看也真不凑巧,刘蜻蜓回一一五师师部医院进修去了,不然,让她照顾你多顺手啊。这样吧,老花反正也没多少事,就让他跟你在一起吧。” 唐队长这简单的几句话,竟弄得躺在床上的篓子满脸通红。 果真像杨站长讲得那样,伤兵站在会餐之后,杨站长亲手主刀,短短十几分钟的工夫,就给篓子取出了子弹,缝好了伤口,之后,杨站长得意地对等候在手术室外的唐队长和花舌头说:“这几天,你们就让他猛吃猛睡,五天过后,我包他下床活动。” 可是,还没等到第五天,棋山的局势突然恶化了。1944年6月8日,原苏鲁战区挺进第二纵队司令厉文礼在公开投靠日寇之后,向诸城、安丘两县的共【产党地方武装发起了猖狂进攻,八路军教二旅奉命离开棋山,远征厉文礼部,吴化文见有机可乘,动议他的骑兵团偷袭棋山伤兵站,杨站长接到了情报,紧急安排伤病员疏散,花舌头陪着篓子连夜奔向了东北方向的梧山乡墨黑村。他俩各骑一匹快马,跋涉一百多里,于拂晓时分赶到了墨黑村,住进了保长李清明家的后院。 墨黑村南靠大安山,北临城顶山,名义上是吴化文的防区,由于处在沂蒙山北麓,实际上一直被国民党的五十一军和共【产党的山东纵队控制着,这样,李清明的真实身份也就不用解释了,他是国民党员,却又听命于共【产党的领导。这个李清明别看长在小山村,却是个有见识的人,他早年做山货生意,挣了套二进门的四合院,后又用老山龟配伍壮阳药,卖给城里的有钱人,结交了一帮四海朋友,同时也赚了不少钱。个头不高,粗门大嗓的李清明,有着山里人的厚道,也有着山里人的精明,他的嘴巴好,脑瓜也灵,说话能往人心里去,所以,各路人物都愿意结交他,村上人遇到了拿不准的事儿,爱找他商量,这样,他也就落了个“李孔明”的雅号。 篓子跟花舌头入住李清明家后,李清明悄悄对他们说:“两位兄弟,这到了俺家,就等于是到了你家,俺吃香的,保准不会让你们吃苦的,俺喝辣的,不准不会让你们喝酸的。你们尽管养着就是了。但是,这几天,你们还得悠着点,躲在俺家后院里,少露面。梧山乡离这儿也就一袋烟的功夫,前些日子,从安丘县城来了个高丽鬼子,叫朴正琪,挂着日本准尉的军衔,说是来督导乡村教育的,说白了,也就是来查看日文课程的。按说,他也该走了,但是,俺们乡从青岛来了一个逃难的窑姐,叫‘三点香’,他俩泡上了,这个朴太君也就赖在这里了。他在这里,对你俩可不是啥好事,你放心,俺略施小计,保准让他尽快滚蛋。” 篓子先是表示感激,然后又嘱咐李清明:“李大哥,你可要当心啊,据我所知,梧山乡公所住着一个保安中队呢。” “没事,那帮混小子,见到俺就嘴馋,总想讨俺的酒喝呢。” 梧山乡虽然插在深山里,却因为连接着安丘、沂水和临朐三县,相比还算繁荣的,至少,临街建造了几排青砖黑瓦的房屋,开设了几家山货商铺和接待商家的客栈。“三点香”就住在“景芝客栈”的两间套房里。那里面的陈设看上去平素,但仔细端详,不乏城里妓院的味道,在雕花的藤垫床上,是红艳艳的花被和红艳艳的床单,在涂了红漆的方桌上,是白花花的酒具和白花花的茶碗,再加上满屋子的胭脂之气,这里怎么也不会是一个良家居所。 下午,梧山飘起稀零的小雨,李清明提着两瓶“景芝烧酒”和一只熏烤的“沂山光棍鸡”走进了“三点香”的房间。这个“三点香”,外祖母曾是混迹青岛的俄罗斯歌女,让满清的一个衙役收娶,做了四姨太,因此,“三点香”肤色白嫩,眼睛淡蓝,尤其是胸峰和肥臀,特别有异国风情。过去,李清明在她这儿不止一次请过客人,所以,“三点香”见到了李清明并不感到奇怪。李清明进了屋,现将一枚银元按在了红漆方桌上,对“三点香”:“哎,俺今晚要请一桌,你去张罗一下吧。” “李,李大哥,我倒是盼着你来呀。”“三点香”笑得很无奈。“可是,可是你没听说吗?刚来了一个太君,保安队指派的,我这些天不都是陪着他吗。” 李清明“呵呵”笑道:“你呀,你!也不问个一二,就这么绝情啊!告诉你吧,俺今晚,就是在这里请朴太君的。一会儿,保安队的陈队长也来作陪呢。” 一听这样,“三点香”收起银元就出去了。 朴准尉、陈队长和李清明在“三点香”陪同下,喝得很尽兴。沾了酒,朴准尉也就不再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他一会儿用日语,一会儿用韩语,最后直接用汉语跟在座的几个人聊开了,他颇为自得地对陈队长说:“今天痛快啊,我能敞开心扉,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在县城兵营里,我只能说日语,因为长官不让讲别的语言,再说,你讲别的语言,人家日本士兵也鄙视你。其实,陈队长,李保长,噢,还有漂亮的阿妹,我的汉语、我的汉字,也是很棒的。你们知道,我们大韩民族,一直受汉文化的熏陶,讲汉语、写汉字,在我们国家曾经是很高尚的事情。可是,现在不行了,我们的国家,也像你们的国家一样,正在发生着变化。” 李清明一边给朴准尉续酒,一边说道:“太君,其实,有些是不一样的。你看,满清进了北京城,二百多年啊,可到头来怎么了?京城了的旗人一大半儿把满文给忘没了。所以,这汉学,太顽固了。当然,俺不懂,只是说笑。” 朴准尉品味着李清明的话,一声不吭了。 “三点香”怕弄出岔子来,赶忙端起了一杯烧酒,对三个男人说道:“不是有个话吗?下雨的天,喝酒的天,我敬大家一杯。” 这时,陈队长却向着朴准尉挤着眼睛说道:“这下雨的天,可不光是喝酒的天吧?” 朴准尉心领神会,睁着眼睛,美美地笑了。 李清明装作不明底里,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了“三点香”:“这是我从日照捎回来的上等青叶茶,给我们泡上一壶。” 当“三点香”取走了茶叶,李清明拿起酒瓶,“哗哗”地倒了两茶碗,对陈队长说:“兄弟,你总是嫌哥哥俺喝酒不痛快,今天当着太君的面,咱俩大战三个回合。” 陈队长是个酒鬼,只要有人陪着喝酒,他比什么都自在。一看李清明跟自己标开了膀子,他也来了兴致,忽地站起来,应道:“李哥,难得啊!好,今儿个当着太君的面,咱就比划比划。来,我先干!” 说着,他干了一茶碗。 李清明也紧随了一茶碗。 酒这东西对男人来讲太有魅力了。到了第二碗。朴准尉也被被激起了情绪,主动要了一茶碗烧酒,但李清明却满脸好意地对他说:“太君,你晚上还要当新郎呢,你少喝,看着俺们哥俩斗。” 几茶碗烈酒下去,陈队长显然是蔫了。这当儿,李清明冲着门外高喊了一声:“跑堂的,过来!” 一个光头跑堂的闻声而到,李清明向他示意道:“太君要当新郎了,来,跟我把陈队长架走。别碍了太君的美事啊。” 朴准尉端起“三点香”泡的茶,一边品着,一边眯眼笑着。 客人走了没多久,“三点香”正扭着宽肥的屁股收拾桌子,那边喝茶的朴准尉的眼睛渐渐喷射出了一股燃烧的烈火,他浑身上下空前地骚动着,全部的力量都在朝着身下的那一点集中,他就像扣动了扳机的子弹,急不可耐地要飞出枪膛。他瞅着“三点香”的肥臀,似乎找到了射击目标。在欲火,强烈的欲火驱使下,他如同一发飞行的炮弹,“嗵”地扑到了“三点香”身上。淬不及防的“三点香”惊讶地望着他,并拖着他往床上走,可他忍受不住了,就地扒下了她的裤子,当她露出了肥美的大腿,他又一把撕碎了她的红裤衩…… 这一夜,朴准尉仿佛是一辆燃烧的战车,在“三点香”身上来回的滚动。作为经久风月场的老手,起初“三点香”还不以为然,可到了第四个回合,大汗淋漓的她,摸着大汗淋漓的他,轻声说道:“你歇会好吗?” 但他并不吱声,依然在发动他的战车…… 至此,“三点香”猛然明白了。她知道这是李清明的做到,但考虑到将来自己的命运,她又不敢明说,只能在心里暗暗地骂娘:“李清明,你这个王八蛋,你折腾鬼子,还要搭上老娘的命吗!” …… 第二天,陈队长来到了“景芝客栈”,请朴准尉去吃早饭,可左等右等,还没有他的动静,于是,陈队长让光头跑堂的去打探,过了一阵子,跑堂的来了,低着头,不肯说话。陈队长觉得不对劲儿,赶紧跑到了“三点香”的房前,他先是隔着窗户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他又去敲门,还没有应答。他警觉了,“唰”地抽出匣子枪,一脚踢开了“三点香”的房门,眼前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朴准尉跟“三点香”赤【身裸体,并列躺在床上,陈队长过去用手一试,两个人还都有气,作为一个老嫖客,陈队长清楚这是房事过头了,于是,他让人打来一盆开水,把门关严了,由他亲手给朴准尉擦身散热,过了老一会儿,朴准尉醒了,他左右看了看,羞愧地对陈队长说道:“谢了,陈队长,这事,你要保密。让大太君知道了,我就死啦死啦的。” 他俩说话间,身上已经盖了遮羞布的“三点香”也缓过了劲来。这位久闯江湖的风尘女子清楚,如果自己说出了真情,朴准尉走后,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她假装糊涂地问朴准尉:“太君,你昨晚怎么了?那么疯啊!” 朴准尉愤恨地瞪着她,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清楚,作为一个非纯种的日军,这事闹大了对自己没有多少好处,因此,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陈队长说:“陈队长,把我的马牵来,我要回县城。” 他又扭头望着用被子掩着下身的“三点香”说:“这里的花费,陈队长会给你钞票的。我们的事情,你的,谁也不能说。” 李清明略施小计,驱走了威胁伤兵安全的鬼子准尉,令篓子和花舌头甚是感激,从此,三个人成了无话不拉的朋友。 篓子养伤期间,尽管遇上了李清明这样的热心人,尽管有花舌头陪伴,但他的心情却随着伤口愈合越来越阴暗,原因非常简单,他中弹的左臂和右腿,已经出现了功能障碍,也就是说落残了,最要命的是到了下雨阴天,伤口就会不断地刺痛,厉害的时候,痛得难以忍受。至此,他才理解了花舌头过去为什么总是发牢骚,这打仗负伤,是一辈子的事啊,你本来好好的,一下子落上了个伤残,国家、上司经常牵挂着你还行,一旦国家、上司把你给忘记了,你骂娘都不解恨。而中国人处理伤兵的办法又太他妈的特殊,一次给你一点点钱,再给你治治伤,就打发你回家了,回家后,有些优抚待遇是明了的,但大部分是含含糊糊的,连部《伤兵法》都没有,你投诉无门,只能默默忍受,忍受不了了,那就跳着脚骂娘,像花舌头那样。所以,一想到自己的未来,篓子一点儿底气都没有,他毕竟是一个伤残人啊,当中国的伤残人太残忍了! 篓子的心情花舌头理解,可在这个火口,他不能口无遮拦,像过去那样随意发牢骚,因为这样会影响篓子的情绪。他知道,篓子不像自己,还没个媳妇,一个伤残军人找媳妇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像在英美国家,据当年的罗教官讲,英美的伤残军人找媳妇都是挑着选,为何?人家的伤残优抚已经法律化,待遇太高了,一个人的抚恤金足够养活一家人,而咱们呢?那点儿抚恤金还不够塞牙缝的。 为了调理篓子的心情,花舌头经常陪着他到大安山附近去玩,那里有一条清澈的溪水,弯弯曲曲缠在山下,像一条银色的玉带,溪水边上生长着一些花果树,在这夏季里,树冠上布满了璀璨的花瓣,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当然,花舌头清楚,单凭这些花草是吸引不了篓子的,主要是溪流里的一群群浮稍鱼儿,能让篓子心动。这种黄脊梁的鱼儿,又扁又长,在水中潇洒飘逸,飞来飞去,如一支支利剑,银光闪闪。在河边长大的人,对擒获鱼虾情有独钟,在花舌头教唆下,篓子用竹竿制作了一个三角形的捕网,专门用来对付水中飞鱼,有时一天下来,他俩能捕获十几斤浮稍鱼。这种通体洁净的小鱼,撂到锅里一炸,那是绝对的下酒佳肴。当然,像许多捕鱼人一样,篓子的乐趣绝不在食用的终端,而在于捕捞的过程。 这天上午,他俩又在一汪如镜似晶的水中发现了一群浮稍鱼。还是原来的分工,花舌头到下流拦截,篓子在上游捕捞。当篓子蹑手蹑脚,攥着捕网正要袭击鱼群时,忽然,明净的水面上竟然浮出了一个美女,他认为看花了眼,拼命眨起了眼睛,却听到“嗵”的一声,水面被落石击碎了,还没等他作反应,那边的花舌头早已吆喝了起来:“哑女!啊,真是你呀!” 篓子再回头时,果然见哑女站在了一棵樱桃树下,她穿着黑裤蓝衣,脸蛋儿粉红,在金黄色的梨花映衬下,楚楚动人。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篓子如梦如幻,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再去探望花舌头,人家却在正朝着他挤眉弄眼呢。 这时,篓子看到,从哑女身后闪出了李清明,于是,不明白的人都明白了。 当天晚上,李清明将家里的大门关严实了,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把篓子、哑女和花舌头请来,然后他跟媳妇各自端了一杯烧酒,对着篓子和哑女说道:“篓子兄弟,这次我说是到潍县收账,其实到你们南流镇拐了个弯。通过你原来的介绍,加上我这次见面,哑女确实是个好闺女啊!她不但心灵手巧,还格外的心地善良。这不,我把人给你领来了;你们早就互有情意,咱们也就不用虚悬套了。反正你们家里都没亲人了,自己的事靠自己做主。我也事先没征求你们的意见,就让你大嫂在后院给你们收拾了一间新房,咱们一起喝上九杯酒,九九长远嘛,喝完了这九杯酒,你们就合房。战乱时期,大哥只能快了萝卜不洗泥了,你们要是埋怨的话,就等抱着你们的大胖小子找我算账好了!” 这一席话,把花舌头首先搞笑了,继而篓子也涨红着脸儿,嘿嘿地笑了。哑女尽管听不清楚,却也看明白了,她羞涩地垂下了头…… 篓子跟哑女合房没多久,花舌头就找到了小俩口,荤素搭档地说道:“我挨着你们,天天晚上睡不着啊,你们那样折腾,我听着太难受了。你们热热乎乎的,不能让我冷冷清清吧?其实呀,打从哑女来了,我的用处就不太了,我家里也有妻女老小啊,所以,我想回家去,后天是中秋节,我就后天赶回去吧。因为我还琢磨着,咱们的那个兵站,早晚得归八路军。当八路,我可受不了,他们的清规戒律太多了,所以,我趁早溜号。本来嘛,我就是个伤兵,也对得起国家了吧?!” 听了花舌头的话,篓子啥也没说,只是从床头上摸出了一包银元,扔给了他…… 三十八、鬼子兵成了裸体兵 三十八、鬼子兵成了裸体兵 这一天,是1945年的8月16日,农历的七月初九,花舌头的生日,中午,高丽做了几个菜,陪着丈夫喝了几盅,两个人便带着醉意上了炕。葫芦上学去了,瞎眼老人也于半年前去世了,家里就他两个人。当然,他俩现在所在的家,其实是由篓子的旧宅改造而来的。天很热,他们早早地关了院门,无拘无束地躺在炕上。花舌头早已宽衣解带,痛痛快快地躺在炕上,而高丽却枕着他那毛茸茸的胸脯,悠悠地扇着芭蕉扇,他凉丝丝的,觉得很美。她贴着他的心口窝,喃喃而语:“我吃了几十服草药了,怎么还不见效呀。” 他眯缝着眼,应答道:“你就别灌那些苦水啦,反正爹不在了,没人唠叨了,咱有一个葫芦就行了。” “可……”她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他抚着她的美臀,醉心地讲道:“快别瞎想了,咱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看看,家里还有点银元,还有几亩好地,这日子不跟神仙似的吗。” “你呀,光看着眼前。我做过护士,知道你往后的身体。等老了,你的伤口就会折腾你的。你看看,负了伤,就那么点抚恤金,能挺多会子呀。要是,要是给你生上几个儿子,将来咱就不受难为了呀。” “唉,一样,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么个乱世道,咱上哪去讨个说法呀。还是老话说得好啊,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谁让我不走运唻。” “你不走运?我不更背吗?嫁了个短命鬼,又遭了那么一处,真窝囊啊!” “你呀你,就别提那些事了。说过几次了。” 她骨碌一翻身,一下子采住了他下身的命根,狠狠地说道:“我,我想起来就……就……唉!你这玩意好好的,我为啥不行,还不是那帮畜生吗!” “那帮畜生该死,但你想过没有,要是没有日本人,没有他妈的鬼子,你会这个命吗?狗日的——小鬼子!” 她也说道:“前天路过火车站,我碰上那个叫蓝田的鬼子伍长了。明明是个假鬼子,还装得跟真的似的。满口日本话,半生不熟的。我恨不得煮了他!” “吆喝,你长能耐了,老婆。”说着,他一把将她揽到了怀里…… 可是,刚刚风起云涌,院门“梆梆”地敲响了。 “别理他,一准又是你那堂弟螃蟹,爱串门子,爱蹭饭。”她一边说着,一边翻到了男人的身上。这是一个激情荡漾的女人啊! 但,院门外想起了清脆的车铃声。这可是过去所没有的。 于是,俩人赶紧收工,装着睡懒觉的样子,一同走了出去。 打开了院门,竟是镇公所留分头的那个小子,他是给邱镇长跑腿的,骑着一辆浑身乱响的自行车。 “两位,正好都在,到镇公所去吧,有人请。” “谁?” “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花舌头跟高丽临近镇公所,发现门前停着一辆中吉普,他随口说道:“这日本人也鸟枪换炮了,用上美国中吉普了。高丽,这玩意别看笨,爬山上坡,比兔子还快。” 来到了镇公所院门,发现两侧站立着两个穿黄军装的士兵,花舌头认为是外地来的伪军,起初并没怎么在意,但仔细扫了一眼,却觉得不太对劲儿,因为伪军的青天白日帽徽中间有“建国”二字,而这两个士兵的帽徽上仅有青天白日图案,跟国军的一样。 他妈的,一定是刚叛国投敌的。花舌头轻蔑地扭过头来,朝着院里走去。进了门,眼前的情景就更令花舌头和高丽费解了:这么大热的天儿,铁路警务队的几十个人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院子中间,他们赤手空拳,一个个汗流浃背,几乎成了雾团。当这两口子迈进了镇公所的大厅,又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梦境:在大厅正中,分别坐着篓子和一个国军上尉,而在他们一侧,却站立着那个叫蓝田的鬼子伍长、段一鹤以及邱镇长,这三个在南流镇呼风唤雨的人物,就像遭了瘟疫的公鸡,看起来毕恭毕敬,实际上却少气无力,萎靡不振。 望着眼前的场面,花舌头眨巴着眼珠子想:一定是国军偷袭成功了,逮了这么些俘虏。 于是,他自信地冲着篓子打了响指:“行呀你!你们这是神兵天降啊,逮了这么多呀。” 篓子望着花舌头,却笑了:“哪里是神兵天降啊,咱们镇就是闭塞,鬼子投降了,昨天中午,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了,你们还麻木不仁呢。” “什么?”花舌头惊得张大了嘴。 “投降了?”高丽也不太敢相信,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来,柳子,高丽,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国民政府第八区保安第一师的胡连长。受命特来接受咱们镇和南流火车站的日伪投降。”他又把花舌头和高丽介绍给了胡连长。 胡连长恭敬地向花舌头行了一个军礼:“肖大哥,你跟刘队副都是获得过勋章的英雄,是卑职永远学习的榜样。” 花舌头跟胡连长略打招呼,便将精力用在了眼前的日伪人员身上,他背起手来,在三个日伪人员跟前来回晃荡着:“你们的威风唻?咹!你们的武艺唻?咹!你们呀,你们!你们真是一堆狗屎、一群王八、一群混蛋!我日你们的奶奶!”先是发泄了一通,他又皱着眉头问胡连长:“胡连长,刚才在门外,我可是看到的中吉普,地道的美国货。这昨天鬼子才投降,可国军的大部队在山东不多呀,没有大部队,哪来的中吉普啊?” 干练精明的胡连长轻声笑道:“肖大哥不愧是闯过远征军的,好眼力啊。这中吉普,是昨天美国人连同空降兵一同空投到潍县城的。美国人为什么这么重视潍县城?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人先将洛杉矶的十万日本侨民给控制起来了,日本人为了报复美英等国,就将在华的一千二百多名美英人也给扣押了,并在潍县东关乐道院建立了秘密集中营,里面关押着许多西方名人,包括蒋委员长的美国顾问、大英烟公司的总经理和奥运会冠军埃里克。所以,日本人一宣布投降,美国的伞兵就带着装备自天而降。美国人虽然暂时接管了潍县集中营,但又怕周围的日本人节外生枝,所以就给我们保一师装备,以潍县为中心,沿铁路尽快接收,以便他们集中营里的人早日撤到青岛。噢,肖大哥,刘队副是上峰特意请来的,帮助卑职接管南流站。” “好了,我明白了。”花舌头朝胡连长一打手势,又说道。“妈的,老子现在不关心中吉普了,关心的是这个日本鬼子!” 他瞪起眼睛,转向了那个鬼子伍长:“狗日的,八年了,你们一直趴在我们的头上拉屎啊,我们中国人,真被你们祸害惨了啊!我,还有这位刘队副,身上都他妈的有你们的子弹啊!你们这些畜生!你们这些魔鬼!我日你亲姥姥——” 骂着,他一掌把鬼子的帽子给打飞了。 鬼子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越发这样,花舌头越发愤恨难抑,他猛地一吼,将鬼子的夏衣从衣扣间撕开了。鬼子里面还有白无领衫,花舌头紧跟一把,无领衫“哧”地撕开了,露出了鬼子毛茸茸的胸脯。 一瞧毛茸茸的胸脯,高丽立刻激起了一幕幕痛心的战争联想,她想起了前夫,想起了那个悲惨的雨夜,想起了轮奸自己的那个毛茸茸的恶棍……她突然失声痛喊道:“阉了他,让他断子绝孙!” 借着媳妇的怒吼,花舌头又是猛地一把,鬼子的腰带竟一下断了,下身的裤子连同内裤也一块撕开了。这时,鬼子兵急忙用手捂住命根,用中国话向花舌头哀求道:“肖,肖先生,我不是日本人呀。” 情绪有点儿失控的花舌头指着鬼子伍长吼道:“穿着鬼子皮,就是鬼子兵!老子今天非阉了你不可!” 说着,他的眼睛瞅上胡连长腰间的一把短剑。而篓子却在这时站了起来:“柳子,你冷静一些!还没正式办理交接呢!” 篓子这一喊,花舌头也立马清醒了下来。但他依旧指点着鬼子伍长,说:“还有公事要办,不然,老子非阉了你不可!” 高丽一只手狠狠地采着丈夫,望着那个落魄的鬼子,眼睛直直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花舌头似乎余恨未平,又将目光转向段一鹤和邱镇长,篓子怕花舌头再度失控,对他们夫妻说道:“你们坐吧,胡连长请我们来,是让我们帮着他接收日伪政权的。对段队长和邱镇长,上峰还有特别指示,柳子,你可不要意气用事啊。” 光复了,南流人却啃到了一个艰涩的果子:邱镇长继续留任,还是统管十里八村的基层长官,只不过职务名称换了,叫乡董,这一点,人们还是能够接受的,邱镇长毕竟是个大善人,威信高,再说,他还有一个在重庆军界替他说话的儿子,但对段一鹤的重新启用,大家就愤懑了。铁路警务队撤消了,段一鹤带着他的原班人马住进了乡公所,摇身一晃,他们竟成了保国民兵队,段一鹤仍任队长,而且除却换了名称、变了帽徽,其余的统统老样子,对民国政府的这等做法,南流人委实难以接受啊! 新建立的乡政权,本来也给篓子安排了职位,是乡佐,属于乡董的助手,可已经退伍了的篓子死活不肯接手,用他的话说“伤残了,本来就是回家找清闲的,再干重要的公事,实在不情愿啊”,后来,邱乡董凭着一片不烂之舌说服了篓子,让他担当了乡里的民政干事;他是伤残军人,而南流乡共有十五名解甲归田的抗日伤残军人,其中国民党十名,共【产党五名,这些人都是刀山火海闯过来的,卖开了资格,耍开了脾气,那可了不得,所以,自觉惭愧的邱乡董非请篓子出山不可。新改制的民国乡政权,除了乡董、乡佐,还有民政、警卫、经济和文化四大干事,他们是拿补贴的,半工半农性质,身有伤残的篓子过去是个佃农,家里没地,他跟哑女住进了花舌头帮着理整的新房后,一半时间忙活乡里的事情,一半时间到河边去网鱼捞虾,日子虽不富足,却也说得过去。 三十九、悲愤的伤兵 不知不觉,赶进了1945年的腊月门,因为这是光复后第一个春节,南流人都很珍惜,各家各户似乎都在倾尽全力筹备这个年。南流虽然地方不大,却因为铁路和水路的便利,造就了一个四乡闻名的市场,尤为三八逢集,这里更是人山人海,琳琅满目。腊月二十三,是南流山会,一大早儿,花舌头就从地窖里往外倒腾一些刀枪剑戟,高丽问他干啥,他笑呵呵地说:“赶山去。” 高丽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他说:“柳子,咱日子虽说不富裕,但也能吃得饱穿得暖,你就别再玩弄那些了。别忘了,你身上有伤,还有,你孬好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再去练摊,就不怕别人笑话了呀。” 花舌头却答道:“我才不在乎那一些呢,怎么舒服怎么来。再说,常不练摊,我这身上也痒痒啊。” 在人山人海的山会上,花舌头的锣声一响,即刻招来了一群群看客,花舌头撂下了铜锣,摸弄了一下自己的光头,刚要开场,他的堂弟螃蟹带着一帮子泥瓦匠闯了进来。 “哎,各位各位,”螃蟹竟替着花舌头打开了场子。“知道俺大哥是谁吗?肖柳子?花舌头?去你娘的!俺大哥是堂堂的抗日英雄,家里有金光闪闪的勋章。想看俺大哥的把戏,有人在份,谁也不准光长眼睛不掏手,都得拿钱,最少一个铜板,最多,那是情分!来,咱们弟兄们先交。” 他带头扔出了两个大板,跟着他的一帮泥瓦匠也纷纷朝地下扔开了赏钱。正当其它看客也在极不情愿地掏钱时,花舌头“啪啪”地拍了几掌,对没有掏钱的看客说:“从古到今,从北到南,先看把戏再掏钱,今天怎么就破了规矩呢?都给我把钱收起来,看我先来上一段新鲜活,给大家开开眼。” 他眼睛朝着螃蟹一瞪:“螃蟹,按照摊上的规矩,你叫了场子,收了赏钱,就是练摊的本家了,你先接我一招,让老少爷们过过眼瘾吧!” 螃蟹虽然五大三粗,体壮如牛,却不是个练家,一听堂兄要拿自己开涮,他急了,忙不迭声地说:“大哥,大哥,俺走,俺走还不行吗!” “走,你上哪走!”随着话音,花舌头唰地一个扫堂腿,螃蟹尽管跳跃着躲闪,但还是被击中了,他“咚”地一声,摔倒在了几米之外。 螃蟹躺在地上,不敢起来了,哀求道:“大哥,俺是一片好意,来给你捧场的,你可别好心当做驴肝肺啊!” 花舌头挺起身,拍拍手,从兜里摸出一块大洋,扔给了螃蟹:“为了出这个摊,早晨起来你嫂子嘟囔,刚开摊,你又来闹腾,真是的!拿着这块大洋,跟你们的弟兄们喝酒去吧。不知道吗?不出摊,我心里痒痒。” 那一伙泥瓦匠一听这话,纷纷捧手言谢。 快晌天的时儿,花舌头还在耍着花刀,高丽闪现了出来。他赶紧收起了姿势,对高丽说:“这就收摊,这就收摊。” 高丽却说:“我可不是来逼你收摊的,弄不好你再给我一个扫堂腿,我可受不了。” 花舌头笑呵呵地望着她:“螃蟹这小子,找你告状了?” 高丽白了他一眼:“现在不是螃蟹的事,是有人请你。” “谁?” “于老板,杂货铺的那个,还下了帖子呢。” “啥事?” “没说。帖子上只是写着‘顺风堂’一聚。今天中午。” “就我?”花舌头又问。 高丽故意捏着一种腔调:“还‘携尊夫人一同’呢。” 花舌头呵呵一笑:“酸!” “顺风堂”靠近火车站,是一个四合院。花舌头扛着练摊的家什跟高丽走进了院门,老远就听到了“咯咯”的怪笑。 花舌头循声望去,却见前面的过廊里并排站着四个人,两男在外,两女居中,右边的男女是篓子和哑女,而另外两个,就让他吃惊了——是蜻蜓和条子! 条子还是穿着八路军的旧棉装,只是露着分头,脖子上还缠着灰色的围巾。看到他,花舌头就想起了那场遭遇战,想起了那场遭遇战,他对条子的恨就翻腾了起来——这个光顾自己突围的家伙!可是再一细看,他一只胳膊竟是空的,顿时,那种伤兵怜伤兵的本能,迅速削弱了花舌头心中的怨恨,更况且他俩还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同乡啊。花舌头从条子一脸坏笑的余波里,猜到刚才的声音就是他的。 花舌头再去观察蜻蜓,心中甚为惊异。她穿着黑色的大衣,围着黑色的绒巾,原来那灵性而富有朝气的眸子不见了,代之的是一脸的矜持和成熟,而这种矜持和成熟,给人的感觉是无形的压抑和难言的不安。从她的形体来看,她已出怀,即便这样,她的身姿依然是柔美动人的。她正跟闺蜜哑女打着手势交流着,见到了花舌头夫妇,蜻蜓微笑着招了招手。蜻蜓被营救出狱后,曾跟随高丽住过几天。 当花舌头跟高丽走近,条子眨巴着一只眼睛,开口了:“行啊,老花,捡了这么个好媳妇呀。” 尽管花舌头跟条子爱斗嘴高丽有所耳闻,但初次见面他就喷出这么一番刺激人的话来,确实让高丽难以接受。她的脸色先是一阵红,继而有些难看了。 花舌头刚要反击,那边的蜻蜓却瞥着条子冷冷地说道:“不管是捡的还是配的,只要两情相悦,你恩我爱,比啥都强!” 高丽从她的语气里和表情里看出了故事,也听出这是替自个儿说话,心理也就平衡多了。她朝着迎面的四个人莞而一笑,将大度和宽和一展无余。 而花舌头却不能白白吃了这个亏,他盯着条子,怪怪地说道:“难怪蜻蜓这朵花越来越旺相了,原来肥料便利呀。不用别的,光条子那张臭嘴,就足够喂养花草的了。” 篓子扫了花舌头和条子一眼:“你们俩呀,就别再折腾了,都老大不小了,再说,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怎么见面就顶牛啊。” 条子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跟老花,天生的反冲。” “你跟谁不犯冲啊,就那张碎嘴!”蜻蜓又刺了条子一句。 花舌头也掂量着条子说:“也别说,一张臭嘴,却满身艳福。” 蜻蜓又挑着眼睛讲道:“是呀,人家可占尽了福气——父母之命,组织之令。封建的、现代的,都是一个小女子抗拒不了的呀。” 篓子安抚着蜻蜓:“这不挺好的吗。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少有的缘分啊!” “是啊,少有。负了伤,非得要求我去护理。孤男寡女,大半年呀。”蜻蜓揭开了老底。 条子只是嘿嘿傻笑。哑女虽然听不清,却也猜出了大概,默默搀起了蜻蜓的手臂,用轻柔的动作安慰着女友。 花舌头采住了对方的弱点是不会松手的,他冲着条子诡笑道:“你小子,亏待了弟兄不要紧,可别亏待了蜻蜓。不然,老子阉了你,信不?” “柳子!”篓子怕花舌头在把话引到了遭遇战的那头,赶紧出面制止。 条子也怕弄得太尴尬了,借机说道:“诸位好弟兄,暂时休战,进包房吧。今天是老人出的面,镇上,噢,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请来了几个。” 在进包房时,篓子悄悄告诫花舌头:“柳子,今天人多,管着自个的嘴点,别提跟条子的那些事,不管咋说,咱们都是闯沂蒙山的啊。” 果然,包房里囊括了乡里的头面人物,除了于是非和刘纪鹏亲家俩,还有邱乡董、段队长以及谭校长。 等大家落了座,于是非客让了刘记鹏一番,然后端起一杯烧酒,带着满面春风,一改往日风格,咬文嚼字地讲道:“诸位,今天相聚,事由三则,一是,我儿条子与儿媳蜻蜓征战而归;二是,儿子与儿媳的婚事虽然八路军已经公办,但,我跟我亲家刘掌柜,总觉心意未了,特此补办喜宴;三是,时逢腊月二十三,小年,大家团聚一起,共同庆贺。来,为了以上陈述,连干九杯,让一切喜事,久久长远。” 觥筹交错之间,向来沉稳的谭校长站了起来,他端着一杯酒,清澈的眸子里荡漾着笑波:“于掌柜、刘掌柜,”他先向两位东道主示意了一下,然后环视着大家,说:“我觉得,今天这场酒,应当是‘四喜临门’哪!为什么这么讲呢?你们看看吧,四位亲密无间的英豪,有国民党的,有共【产党的,他们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人抵御外辱、共赴国难的伟大民族精神,这种气吞山河、撼天动地的伟大精神,是我们中国之喜,是我们南流之喜,也是你们于家、刘家之喜!为了这‘四喜’,干!” 谭校长的一番话,激起了在座的所以人的情绪……蜻蜓默默地望着谭校长,在一遍遍品味着他的话。 酒宴人多了,最终要拉帮结派。等到酒过三巡,这里的人也分成了三伙,于、刘两位老人,跟邱乡董、段队长在一起;刘蜻蜓主动找到了谭校长,俩人似乎相见恨晚,越谈越投机,他俩人搭起的舞台,还争取了两个忠实而又沉默的观众,那就是高丽和哑女;最热闹的还是篓子、条子和花舌头,这三人一边神聊,一边喝酒,甚是痛快。 三名征战归来的伤兵,聊着聊着,从酒桌站了起来,他们成三角形,对立着,各自攥着酒杯,从神情到心情,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条子已经被酒精烧红了眼睛,但他依然激情四射,他用酒杯碰着另两位战友的酒杯,深叹了一口气说:“就像刚才篓子哥定的调,咱哥仨今儿个不拉具体事,但跟具体事有关联的心情总得拉吧?说实话,你们授过勋,我也立过功,这‘壮士征战凯旋归’的心情应该不错吧?可是,可是一想憋在心里的痛伤,一个伤兵的痛伤,我,我真是不吐不快啊!” 花舌头一手搭在条子的膀子上,深深叹了一口气:“唉!条子啊,条子,说到伤兵,还是我最有发言权啊!你们,你们啥时负的伤?我唻!比你们早远了!” 他又拍了一下篓子:“唉!从南流这个地方走出去的时候,你,我,他,都是好好的小伙子啊,可现在,一个丢了胳膊,一个残了手脚,我还稍好一点,但也是个残废啊!他妈的鬼子,没事你们侵略中国干啥呀!” “战争,总会有流血牺牲的。”篓子宽慰地说。 “为什么要有战争?!都安安稳稳的多好啊!”花舌头眨巴着醉眼。 “少数人的过分欲望,就是多数人的悲惨战争,唉!”条子不知喊出了谁的名言。 “谁有过分的欲望,让他们打仗去吧!”花舌头压着火气,低声吼道。“别拿着咱老百姓当枪使!”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吧。”篓子赶紧拽了花舌头一把。“再说多了,人家就不拿你当英雄看待了。” “什么狗屁英雄!老子才不稀罕呢!这负了伤,十几个大洋就打发了。老子还要吃饭,老子还要养家糊口,带着一身伤残,谁来管你啊!” 条子将头颅亲热地顶在了花舌头的脑门上:“老花,我不是说你,你们这些国民党兵也太不知足了。你知道吗?我的伤比你的重,才十五元的北海票。这十五元北海票能跟十几块大洋相比吗?” “你们是穷八路,我们可是当当响的国军啊。妈的,想起来就窝火!”花舌头骂道。 “窝啥火?”篓子拍着花舌头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啊!” “妈的,匹夫尽了责了,国家就不管匹夫了?啥道理嘛!”花舌头仍旧愤愤不平。 “战争,都是因为可恶的战争!”条子的头碰着花舌头的前额,说。 “妈的,战争,战争太他妈的可恶了!”花舌头在酒精和情绪的作用下,倏然激动了起来。他转过身,从酒桌上抓过了一瓶烧酒,“嘟嘟”地倒进了一只空碗。 喧闹的宴会顿时宁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花舌头身上。 篓子担心花舌头闹事,赶紧上去相劝:“柳子,可别胡闹!” 花舌头双手端起酒碗,用拐肘拨开企图拦截他的篓子,一步一步走到了西墙跟下,“咕嘟咕嘟”喝下了半碗烧酒,又颤着炽热的嗓子呼唤道:“老天爷啊,我求求你了,再也别打仗了!老百姓受不了啊!”说完,他的半碗烧酒“唰”地泼到了房顶上。 一听这话,篓子、条子竟不由自主地就地跪下了,冲着西天…… 这时,年逾花甲的刘纪鹏也站了起来,他颤微微地端起了一杯酒,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抖着花白的胡子说:“孩子们的一番话,让俺一个老朽,实在忍不住了!俺打从光绪二十年记事起,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看到了一堆堆尸骨和一群群伤兵。没想到啊,这次日本人来了,给俺们的亲人带来了两伤两亡啊!蜻蜓她舅舅,本来是济南洪楼教堂的一个神父,被日本人拉去了,帮着照料伤兵,他这个人哪,实诚、善良,做出了业绩,升到南京当了处长,日本人完了,他被投进了监狱,因为受不了名声之辱,撞死在狱中的铁栏上;他的儿子韩寒,清华西语系学生,为美国飞虎队服务,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断了右腿;俺的女婿条子,在沂蒙山区抗敌,失去一只左臂;更可怜的是俺的大太太,亲人死的死、伤的伤,致使她旧病复发,葬在了地下。各位啊,这就是战争啊,这就是战争给俺们亲人带来的苦难啊!所以,在这个‘四喜临门’的大喜日子里,俺劝大家都端起一杯酒来,敬天敬地,敬神敬仙,让他们保佑人间,平平安安,别再打仗了,别打了!” 一席人,神情肃穆,端起了酒杯,但,那酒却在颤抖…… 【作者qq:941599114】 四十、偷袭新四军车队 段一鹤像中了头彩,人还未到,一串串车铃早已震动了乡公所大院。 当他飞车进来,邱乡董也从屋里迎了出来。下了自行车的段一鹤,满脸兴奋,邱乡董望着他,却一言不发。世态炎凉,已经把他历练的处事不惊了。 “乡董,我回来了。”说着,他又拍了拍左侧的皮挎包。“看,纯美国货,高县长亲手送的。” 邱乡董含着笑,委婉地揭示道:“你可不要辜负了人家高县长啊。每逢年末,无论是哪方县长,基于治安考虑,都要约见基层人员,训之一令,施之一爱。快大年三十了,你们民兵队要百倍警惕,严防东滩密林里的土匪扰民乱世啊。” 段一鹤挤着眼角,又说:“乡董,高县长约见之后,还赠送给我们一麻袋江南大米呢。” “我们?”邱乡董敏感地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 “噢,”段一鹤立马补充道,“是我们乡的。” 邱乡董会意一笑:“咱们这里不产大米,过年了,江南大米对咱们来说,确实新鲜啊。只可惜,太少了,一麻袋二百斤吧?” “可能是吧。天黑前,县里就送来了。挨个乡挨个乡地送。” 说到这里,段一鹤又亲热无比地向邱乡董靠近了一步:“乡董啊,您老人家也看到了,民兵队忙活了一年,噢,忙活了半年,这点东西,就慰劳了弟兄们吧。” 邱乡董并没有随着他的情绪而波动,依旧不温不火:“段队长,按照规程,年底犒赏,是有公文的呀。” 段一鹤无奈地眨起了眼睛:“公文是有。无外乎犒赏‘保家卫国’的党国功绩人员。” “还是照章行事吧。”邱乡董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段一鹤也只好打开了公文包…… 邱乡董看了县政府的公文,跟段一鹤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段队长,至少,有四个字你说颠倒了,应当是‘卫国保家’有功人员吧?” 还未等段一鹤表态,邱乡董就给对方戴上了高帽:“段队长啊,你一定也会想到的,咱们乡,仅抗战有功的荣军,也就是伤残退伍军人,就十几个,这点大米,咱要是私自分了,让他们怪罪下来,你我恐怕都得难受啊。别忘了,你我可都跟着日伪混过,承受不起啊。” 像是忽然明朗了什么,段一鹤拍着自己的脑袋,忏悔道:“对对对!还是乡董看得远啊。就这么点大米,也应当‘卫国’和‘保家’的共享啊。” “至于怎么个分法,还是把那几个荣军请来再说吧,咱别乱做主张,为了这点子大米惹麻烦,不值得啊。”邱乡董的开导,让段一鹤也觉出其中道理。 篓子、条子和花舌头都被请到了乡公所,在邱乡董跟段队长主持下,商量那二百斤犒赏大米的分配问题。条子抢先看了县政府的公文,气愤地一拍桌子:“混账!卫国保家,唯有党国人员吗?” 为了争得一杯羹,段一鹤的唯一手段就是减少犒赏对象,所以他不阴不阳地瞥着条子说:“这个,这个于,于条子啊,党国的犒赏,考虑党国人员,天经地义吧?” 条子轻蔑地瞪着段一鹤:“那你算什么人员?党国的?还是日本的?” 篓子怕将事情闹僵了,及时做起了调和:“不就是这么一星半点子大米吗,不值当的争议。再说,八路军也是党国序列的抗日武装啊。” 花舌头这当拍了拍坐在身边的段一鹤:“你也别泄气,再往上论,你也是党国的呀。谁敢否了你,我跟他没完,南京汪精卫,不是也称党国吗?” 这番话,既戏弄了段一鹤,又戏弄了邱乡董,段一鹤羞愧地垂下了头,邱乡董却忍受着屈辱,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依我看呀,这点唐僧肉,别人就别想了,都给乡里的荣军吧。” 他又转向段一鹤:“段队长,你看?” 段一鹤还能怎么样,只好气呼呼地站起来:“有你大乡董这番人情,我还能咋样呀?我还有公务,走了!” 他恨恨离去后,邱乡董也站了起来,对篓子说:“你是乡里的民政干事,我看,这些犒赏物资就由你全权处理吧。” 然后他礼貌地冲着在座的点点头:“各位,对不起了,我先告辞了。” 他俩前脚一出门,花舌头后头就骂上了:“妈的,啥犒赏啊,闹得这么别扭,这不窝囊人吗。” 篓子想着快刀斩乱麻,问条子:“你干过军需官,说吧,这二百斤大米咋分吧?” 条子却发表了出人预料的论调:“既然段一鹤这等日伪人员退出了,我们八路军的伤残人员也就不想再争了。你们国民政府本来就没做着我们的饭,我们再伸饭碗,未免太下贱了吧。” 篓子冲他笑道:“怎么会是下贱呢?都是伤兵,都是荣军,还是有福共享吧。” 花舌头却指点着条子的鼻梁,挖苦道:“你算个什么大头蒜呀?你们八路那边还有四个伤兵哪。你老爷子、你丈人都是富户,不缺这一星半点子的大米,人家呢?你能主了人家的事吗?” “咋不能!”条子被花舌头的挑衅激怒了。“你认为我是你呀,大头兵一个!老子是营级科长,在咱乡里,我在八路军的职务最高!” “职务高算个球啊!人家都是战斗连队的班排长,你一个后勤小科长,算个啥呀!” 花舌头正跟条子犟着,篓子一拍桌子,用深沉而又威严的声音喊道:“二百斤大米,十五个荣军,三进三十一。散会!” 他甩手一走,那两只善斗的公鸡也就偃旗息鼓了。 逢到年根,老天总是要发一次脾气,把那些风雪啊、寒冷啊毫不吝啬地抖泄给人间,逼着北方人躲在屋里不是忙活年就是瞎折腾。花舌头跟高丽就属于这种人。不过他俩的瞎折腾,不是无聊的打麻将、推牌九,而是到了黑天,把灯一吹,两个人赤【裸裸地缠在热炕上,腾云驾雾,翻江倒海。她的紫红的舌尖儿经常伸在他的嘴里,像一粒糖葫芦似的旋转着,等到他反射出了情绪,她就会用那种酥人的语气对他说:“要是天天这样就好了。” 他紧紧搂着她,激动地发出了一种带着恐怖色彩的声音:“我要吃了你!” 而她面对这种恐怖,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松软着身子,呻吟道:“吃吧,你快吃了我吧。” 俩人经常在颠鸾倒凤中进入了迷醉的梦乡…… 沉浸在这种梦乡里,宁静是美妙的享受,骚乱是罪恶的敌人。可这一天晚上,这个罪恶的敌人偏偏来了。 那是后半夜的时候,窗外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懵懵懂懂的高丽贴着丈夫热乎乎的胸脯,喃喃而语:“谁家呀,明天才过年唻,这就放开了鞭炮。” 丈夫竖起耳朵一听,一把推开了她:“不对!不是鞭炮。捷克式、三八大盖。来队伍了!” 高丽一听也慌了。丈夫一跃而起,从墙洞里摸出了那把藏了许久的驳壳枪,推弹上膛,然后对高丽说:“别慌,快穿衣裳。” 他几下就提上了棉裤,又一边套着棉袄,一边跟妻子交代着:“你赶紧上那屋去看着葫芦。没事,咱就在屋里候着,要是有人来闯门,我先顶着,你们娘俩就去钻地窖。” 但,外边的枪声仅仅响了一会儿,就停了。 高丽、葫芦都畏缩在炕上,只有花舌头一人披着大氅守候在院门后头。 临近天亮的时儿,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花舌头悄悄打开了驳壳枪的大头机。随之,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家门口。花舌头紧紧贴在门垛后边,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门洞。这时,门板被“当当”地敲响了。门垛后的花舌头扯起嗓子,威严地喝问道:“谁!” “我!” 竟是篓子! 等花舌头打开了门,顿时惊讶了:小地瓜竟活脱脱地闪现在了眼前!他牵着一匹战马,笑眯眯的。 借着黎明的曙光,花舌头还发现,小地瓜的军装换了,成了蓝灰色,而且那帽子上的景泰蓝青天白日徽章没了,变成了两个小黑扣,再看左臂,挂着一个“n4a”的臂章。花舌头疑惑地望着他:“小地瓜,你这是干啥的呀?” 篓子接过了话茬:“老花,可别再喊人家‘小地瓜’了,他可是‘新四军’的排长了。” “新四军?”花舌头有点儿糊涂了。“新四军不是在苏皖一带吗?” 小地瓜笑着解释说:“八路军一一五师的主力开往了东北,新四军过来接防了八路军的地盘,所以,我们也就变成新四军了。” “其实,唐队长投靠共【产党,早晚的事。你们啥时改换门庭的?”花舌头打量着小地瓜,问。 “你跟刘队副走后不久。” “咋样?共【产党的饭好吃吗?”花舌头又问。 “还行吧。苦是有点苦,但苦也有苦的好处,最起码人家的队伍心齐截。咱们唐队长先是干八路的骑兵连长,新四军来了,成立了独立营,一个骑兵连,两个步兵连,他当了营长。我也跟着沾了光,当了他的警卫排排长。” 花舌头收起驳壳枪,拍了拍小地瓜的膀子:“行呀,哥们,交官运了。”他又问:“刚才是不是你们?鼓捣啥呀?” 小地瓜答道:“都是你们乡的民兵队惹的祸。新四军不是大部分是南方人吗,进了沂蒙山,吃不惯咱们的煎饼大葱,尤其那些伤员,到了吃饭点就发牢骚。这样,上级就从烟台调来了几马车大米,可是昨天上午,路过你们南流时,被保国民兵队给抢劫了一马车,这不,唐营长就带着骑兵连奔袭来了。” “准是那个段队长领的头。这小子,别看长得人模人样的,一肚子坏水。鬼子的时候就是个汉奸。”虽然段一鹤给过花舌头人情,可花舌头打心眼里就厌恶他。 花舌头像是蓦然想起了什么,拉起小地瓜说:“你看我,你看我,这大冷的天,咋让你站在门外呢,快屋里坐,屋里坐。” 篓子笑着制止道:“老花,算了,唐营长还在乡大院等着咱们呢。” 三个老战友一边朝乡里走,一边叙谈着。小地瓜告诉他们,拂晓,骑兵连一个突袭,就将躺在热被窝里的保国民兵队统统擒获了,段一鹤跟他两个卫兵负隅顽抗,统统上了西天。 临近乡公所,果然看到了一队队警戒的骑兵。进了乡公所院门,花舌头先看到的是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他们各自盖着一床被子,露着僵硬的双脚。唐营长带着几个人,骑在战马上,在他们跟前是低头认罪的邱乡董。看到老战友到来,唐营长这才跳下马来,他亲热地挥起一只手:“哈哈,都养胖了。” 篓子同样挥了挥手。 而花舌头却猴模猴样地反手送给唐营长一个军礼:“报告长官,你的上士班长前来报到!” 唐营长嘿嘿一笑,然后又变起脸来,冲着邱乡董说:“抬起头来吧,既然不是你的主意,那就不追究你了。” 见到了篓子和花舌头,邱乡董那吓没了血色的瘦脸才增添了几丝活力,他委屈万分,向篓子哀求道:“刘干事啊,你可得替俺说话啊,这个段队长俺真的管不了他啊!前几天分大米,俺卡了他,你看,他竟然狗胆包天,去抢劫八路的军粮。这事真的跟俺无关啊!” 篓子看了看唐营长,又走到了邱乡董跟前,安慰道:“邱乡董,你就放心吧,唐营长会看好人坏人的。” 跟篓子合作已久的唐营长听出了其中的话意,也就缓和了下来,对邱乡董说:“好吧,既然这事跟你没关系,也就不追究你了。不过,保国民兵队抢劫的大米还藏在东边的树林里,你要找一辆马车来,赶在大年三十前,把这些大米全部送进山里,交给新四军的后方医院。” 邱乡董抱起双拳,一副感恩涕零的样子:“放心吧,青天大老爷,俺家就有马车,俺保证按你说的办好。” “走吧!” 唐营长打发走了邱乡董,这才把两个卸甲归田的战友招到了跟前:“乡里的保国民兵队已经让我收编了,但是你们这里又有土匪,不能让老百姓过不好年啊。我留下了十几条枪,你们就组织个自卫队什么的吧。” 花舌头听后,眉头一下皱紧了:“唐营长,我就奇怪了,你可是共【产党啊,这事咋偏偏找我们俩呢?乡里还有两个退伍的八路呀,一个于条子,一个刘蜻蜓,前面那个你生,后面那个你很熟呀!” 唐营长盯着花舌头,想了半天才说:“怎么,刚刚溜回家几个月,就不停指挥了?” 随之,他又仰起头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们知道吗?国共两党,早晚要有一场大战。你们所处的胶莱河是什么?河东,是共【产党的天下,而河西,是国民党的地盘,将来一旦在这儿搞起了拉锯战,于条子和刘蜻蜓夹着尾巴还行,太张扬了,能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吗?于条子是个伤残人啊,也该过几天安稳日子了。而你们呢,属于中间力量,干过国军,又不是国民党员,不就是退伍伤兵吗,组织个中立的农民自卫团,谁也不会难为你们的。” 篓子朝唐营长展露着憨厚的笑脸,问:“枪在哪里?” “你们村西的砖窑里。”唐营长答道。篓子又瞅着花舌头问:“还没转过脑筋来吗?” 花舌头将眼睛一白:“谁说的?我这也是明知故问。” “你呀,就是醉了也不认这壶酒钱!”唐营长指点着花舌头笑道,然后又朝战马走去:“伙计们,不能再闲扯了,我们还有任务哪。再见喽!” …… 刚刚送走了骑兵连,花舌头就对篓子说:“这自卫队倒是好组织,螃蟹那帮子泥瓦匠,二三十个,到了冬天闲着没事,不是喝酒,就是赌博,让他们玩玩枪,他们一准挺恣的,只是有两个事咱也别犯傻。” “啥事?” “一是,咱也别挑头,就让螃蟹他们自己鼓捣。” 一听这话,篓子耻笑了他一声:“你呀,拿着自己的堂弟不当回事。” 花舌头没有理会他,继续讲道:“还有第二呢,也很重要——你让人家给乡亲们守夜,这票子问题咋办?没票子,谁肯干呀!” “这好办。”篓子说。“民兵队本来就是乡里派的捐,把这份捐转给自卫队不就行了吗。我去跟邱乡董说。” “不用说,准行。”花舌头露出了一脸坏笑。 “为啥?” 花舌头“咯咯”地喷着笑,说:“那老家伙,让唐营长一吓唬,见了你我,啥不顺溜溜的?” 四十一、来了个土匪当镇长 四十一、来了个土匪当镇长 鬼子投降后,山东的老百姓刚过了一个太平年,星星战火就沿着胶莱河燃烧了起来。从云南开拔来的李弥第八军,在占据了了潍县之后,暗暗鼓动地主还乡团杀到胶莱河以东去,到共【产党的地盘上去搞反攻倒算。由此,造成了大批的共【产党农村干部及其家属的遇险和罹难,为了打退敌人的进攻,共【产党地方武装奋起自卫,于是,胶莱河两岸形成了战争史上极为罕见的血腥拉锯战。从白天到晚上,国共两党的地方武装你杀来我杀去,新仇旧恨,越杀越眼红,还乡团一个土坑活埋我们几十人不为奇事,株连最大的无辜九十多岁,最小的无辜为怀中婴儿,靠近胶莱河的四个县,短短三个月,就有十几万人被活埋、砍头或枪毙,其惨烈程度,震惊中外。 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邱乡董对外发表了声明:本人年事已高,身体欠佳,退辞一切公职,安心享受晚年。 乡董都这样了,乡佐以及下面的干事什么的,也纷纷挂出了“停业牌”,由此,南流进入了无政府状态,实则,当时胶莱河两岸的许多乡镇都是如此。 这天中午,沉寂已久的乡公所大院忽然“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人们抱着好奇的心态前去观望,却发现乡公所大院旁边挂起了一个白底黑字的竖牌子,上头写着“xx县南流镇政府”一溜大字,守卫在牌子两侧的,有几十个扛枪的便衣,让人们猜不透他们是那一部分的。当一个戴着礼帽,挎着短枪,穿着黑大褂的瘦罗锅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大家这才醒悟:原来东河滩的土匪田七接管了南流! 别看田七是个罗锅,能耐却实在不小。他曾干过军阀张宗昌的税警,因为擅自挪用税款,被公告通缉,逃到了东滩为匪。这东滩西临潍水,南连黄海,东靠胶莱河,是一片泥沙湿地,林密草茂,险象环生,从清末以来,长期为土匪占据。田七混入东滩匪帮之后,凭着一副好脑瓜和一手好枪法,很快就成了众匪拥戴的头目,自此,他带领着几十个惯匪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鬼子来了后,田七又举起了抗日的旗帜,在东河滩连续伏击了日军三次货轮,震动了日本海军青岛司令部,也引起了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沈鸿烈的注意,后来,沈鸿烈给了他一个什么游击大队长的番号,这样,田七也就成了黑白不清的人物。鬼子一投降,各路抗日英豪纷纷登台亮相,争地盘、抢功劳,田七却按兵不动,一直蛰伏在迷迷茫茫的东滩,原因很简单,就是他的民愤太大,他怕民众胁迫政府向他讨还血债。而这次他率部走出匪巢,主要是觉得火候到了。他觉得,国共两党要闹腾了,国民政府需要他当帮手,不会因为民意而忽视了权力之争。诡异的田七在进驻南流之前,曾派他的柳副官进了趟县城,高县长在柳副官的收买和说服之下,假借整肃地方秩序的名义,同意田七所部进驻南流,并接受田七建议,将南流重新区划为镇。 田七为何偏偏选中南流呢?因为田七出生在南流乡的田家村。他在为匪期间,只糟蹋胶莱河以东的村庄,对南流乡基本是秋毫无犯,也正是这种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习性,使得田七在南流的民愤不是太大,所以,他才有胆量来老家执政。 让一个土匪来当自己的镇长,南流人实在觉得憋屈。这天,篓子从河里捞来了一筐秋毛蟹,用大锅一蒸,然后在天井里的葡萄架下支了一张方桌,摆下了六个马扎,向着哑女伸出了四个指头。哑女心领神会,很快就把条子、蜻蜓以及花舌头夫妻俩请来了。大家先喝闷酒,喝着喝着,条子用拳头击打着桌子吼道:“我要是干过国军,早就去找张天佐了!我要问问这个山东第八区行政专员兼保安司令,他高县长跟田七搞的什么勾当!” 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的花舌头眼珠子一瞪条子:“咋了,咋了?没干过国军就不能干正事了?你不是号称是啥大科长吗?你的能耐哪?不行把山里调一支队伍来,灭了他田七呀?” 篓子用手势劝阻着他俩,说道:“你们就别斗了。还是想想办法吧。” 蜻蜓望着条子,一股怨气从眼里喷出。 高丽也拽了丈夫一下,花舌头为了掩饰愧疚,“嗞啦”一声,咂了一口酒。 他的滑稽动作,把哑女都给逗笑了。 这时,蜻蜓提出了一个思路:“从报上看,由美国人跟国共代表组成的军调小组已经到了潍县,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你们三个都是国共两个方面的荣军,可以作为地方代表,一块儿去找张天佐反映情况。国共虽然一直在闹摩擦,但还没有撕破脸皮,趁着军调小组在潍县,我估计张天佐也会好好表现的。” 花舌头觉得在理,瞥着条子说:“好好跟着老婆学吧,别瞎咧咧。” 篓子怕条子予以还击,迅速抢占了语言的空位:“好,既然大家赞同,咱们就去闯闯潍县城。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喝酒!” 翌日,篓子、条子和花舌头三人乘火车赶到了相距几十里地的潍县。路上,篓子怕条子跟花舌头再为了一些鸡毛蒜皮吵起来,敬告他俩:“咱们出门在外,是办事的,不是吵架的。遇到啥问题,你们尽可表述意见,但不能强加于人。率先挑衅者,当日生活费由他支付。”最后一条还真管事,因为条子跟花舌头看似豪气,却都有些小算计,特别痛惜银子,所以,从南流到潍县的一路上,俩人还能和平共处。 到了潍县,大家才领略了这个江北“小苏州”的风貌。仲秋时节,潍县城内槐柳飘逸,野菊芬芳,一条连接北海的河流,波浪翻滚,风帆翩翩,临街的码头人来人往,一筐筐银光闪闪的偏口、白鳞或鲅鱼被船工们抬了下来,直接进入了沿河两岸的自由市场和风味鱼馆。潍县的海河双味大餐,那可是遐迩闻名的。 篓子他们一路打听,来到了南门里的第八区专员公署。在警卫室里,一名保安部队的中尉接待了他们,他边听篓子讲述边记录,很少搭话,但听到条子曾是八路军的科长时,他甚是惊讶地扬起了头,扫了条子一眼:“你是八路?” 条子坦然地点了点头。 中尉登记完毕,然后冷静地看了一下手表,问篓子:“已经下午三点了,今天你们面见张专员的请求恐怕是不好实现了。你们住在哪儿?待我禀报后,好及时通知你们。” 篓子答道:“住宿,我们还没安排。” “那你们食宿方面有什么打算吗?”中慰问。 “噢,”篓子如实相告。“保安一师不是在城里吗?有一个胡连长,去年我受命跟他一起接受日本人投降,我们想去找找他。” 中尉笑得很有滋味:“这也好。他住在城东乐道院附近,离这里并不远,你们一会儿就可以走到。噢,他现在已经升任营长了。” 告别了中尉,三人赶到了乐道院附近的一座学校,胡营长的部队就驻扎在学校里面。 通过一名游动哨的引导,他们三人爬上了一座德式建筑的二楼,可是刚刚迈进一间办公室,忽然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冲了进来。花舌头正想喊,条子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你急啥,这是冲着我来的。妈的,老子这才叫自投罗网呢。” 果然,后面闪出了一个少尉,冲着来客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了,奉保安司令部命令,需要请那位八路谈点事情。无关人员不要惊慌。” 条子向着篓子苦笑道:“看来,我要吃小灶了。” 当条子被带走后,胡营长也由里屋里走了出来。他不失热情地握着篓子的手,却面对着花舌头说:“你们呀,来就来吧,怎么净给兄弟出难题呀。上头有令了,让我咋办呀?” 篓子强忍着一腔愤懑,答道:“理解,胡营长。” 花舌头却无奈地晃了晃头。 胡营长对站在门口的一个传令兵说:“告诉食堂,晚上的宴会搞得好一些,来了两个老英雄,咱们得尽心尽力啊。” 篓子却握着胡营长的手说:“你说都这样了,我们还有啥心思吃呀!” 胡营长表示理解,但却有疑惑:“刘大哥,国共都闹得这份上了,你咋还敢领着个八路来呀。” 篓子说:“国共不是正在和解吗?报上说的,美国人也来了。” “你还相信报纸吗?真是的。”胡营长更加不可思议。 花舌头插话道:“胡营长,不管咋讲,我们是带着条子来见你给逮住的。这让我们回去咋交代呀?话说回来,离开了潍县城,你们把他押到哪里去,也不该我们的事。” 胡营长望着“花舌头“,一脸为难:“老哥,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少校营长,在潍县城里算个啥呀!” 晚上的宴会,尽管很丰盛,却无滋无味。 事情还没办,就折了一员大将,篓子跟花舌头心里都很窝囊,他们无心再告状了,只想着如何把条子营救出来。可偌大的潍县城,人海茫茫,他们几乎没有一个至亲至故。俩人滞留在沿河的“宝来旅店”里,绞尽脑计,冥思苦想,却迟迟没有满意的办法。最终,还是花舌头想出了一条道:到军调小组去,找共【产党的代表,他们的人他们不会不管吧?! 来潍县的军调小组住在第八军军部附近的“顺和旅社”,门口有两个穿土黄色军服的士兵把守,花舌头跟篓子携手并肩,编着理由想混进去,但那两个士兵油盐不进,一口回绝了。篓子还想纠缠,被花舌头拉到了一边,他悄声告诉篓子:“别费劲了,他俩主不了事。看到对面的‘朝天锅’了吗?咱到哪里去。” 篓子费解地望着他:“你咋了?还不到晌午,就饿了?” “啥饿不饿呀。”花舌头神秘向他挤挤眼。“咱闯不进去,就不会喝着老汤等他们了吗?我就不信,他们憋在里头一辈子。” 这下,篓子也明白了。 “朝天锅”是潍县独一无二的大众小吃,一顶草席棚子,一锅猪骨头汤,一个张死面饼,再卷上猪下货以及香葱,就是一顿美餐。篓子跟花舌头要了两碗老汤,点了两卷面饼,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打量着街对面的“顺和旅社”。九点左右,花舌头的眼光忽地闪动了一下。篓子迫切问他:“咋了?” 花舌头并不吭声,眼睛紧紧盯着“顺和旅社”大门。篓子探去,发现里面走出了一个人,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留着分头,面色白净,器宇不凡。 花舌头看着看着,突然挺了起来,几步就跑过了马路,篓子不明就里,但也跟随着。花舌头到了那人跟前,突然喊了声“罗教官!” 那人惊讶。篓子也惊异。 那人猛地认出了花舌头:“老花,是你小子啊!” 花舌头不失风格地喊道:“罗教官,鬼子的时候,亏着你啊,要不,我爹我老婆受多大难为啊。”话到这儿,花舌头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哎?罗教官,你不是南京政府的人吗?咋上了军调小组呢?” 眼镜不以为然地笑道:“我是南京政府的人,但也是抗日有功人员,按照蒋委员长的命令,凡是有功无罪的南京政府人员,一律就地留用。我现在是国民政府出征抗敌军人家属优待委员会的秘书,前不久,国共军队在蓝村打了一仗,伤亡了很多人,我是特意来作证的。” “噢!”花舌头点了点头,又把篓子介绍给了罗秘书。 随后,罗秘书把他们领到了马路边上,并打探起他们来潍县的目的,花舌头便把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告诉了他。 听了花舌头的介绍,罗秘书如实说道:“我对那个于条子是不是八路并不感兴趣,但我对他是个抗日伤兵还是蛮同情的。在‘双十协定’还未正式撕毁之前,他还应该是我们委员会的关照对象,好吧,这个忙,我就帮一把试试。” 篓子和花舌头激动万分。 罗秘书把他俩领到了第八军军部,让他俩等在外边,他独自进去了。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很无奈地晃着头说:“人微言轻啊!第八军是抗日铁军,很牛啊,人家瞧不起我这个小秘书啊。” 篓子和花舌头升起的希望,“嘭”地甩在了地下。 篓子又提出让共【产党的调停代表要人的路子,罗秘书却直摇头:“恐怕不行。共【产党的调停代表已经开出了一大串在押政治犯的释放名单,第八军一个也没答应。李弥军长很生八路军的气啊。” “为啥?”花舌头问。 罗秘书解释道:“前些日子,第八军路过蓝村车站,八路军游击队装作欢迎队伍,突然开火,伤了第八军很多弟兄,自此,李军长就对八路军恨之入骨了。” “肯定有前因吧?”篓子判定道。 “肯定。之前第八军夺了八路控制的高密、坊子两个火车站。” “罗秘书,你说我们俩吧,这人生地不熟,于条子的事,你还是再给想想办法吧。”花舌头又将话题引了回来。 罗秘书看了下手表,说:“这样吧,咱们先去吃饭,吃完了午饭,我们再想办法。” 他们仨人走进了一家小酒馆。 仨人点了四个小盘,正在吃喝着,罗秘书突然撂下了酒盅:“有了!” 他们匆匆吃完了饭,一起来到了第八军军部西侧的一个大院。这个大院像是一个马车店,里面停着一溜卡车,门口站着一个岗,看上去很松懈。还是老例子,篓子跟花舌头在门外等着,罗秘书独自进去了。 望着罗秘书的背影,花舌头的嘴巴又闲不住了:“这个罗秘书,真是怪人一个,找谁?咋办?一声也肯吭,神兮兮的。” “管他呢,只要救出条子就行。”篓子依然宽和。 过了许久,罗秘书出现了,旁边还多了一个高个军官,少校军衔。等这名少校走近了,花舌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那个汪上尉吗! 汪上尉也认出了他,微笑着向他招手致意。等来到了眼前,汪少校开着玩笑说:“这不是当年那个攥手榴弹的吗?差一点让你报销了呀。” 罗秘书又把篓子介绍给了汪少校。 然后对篓子和花舌头说:“汪少校如今可是第八军运输营的营长了。” 汪营长打趣地说:“陆勤基地不要咱了,到这儿来跟着李军长混口粥喝。” 罗秘书进一步介绍道:“汪老兄虽然是个营长,但在第八军里也是个人物啊。好多人围着他的方向盘转呢。” 汪营长谦逊地挥了挥手:“别听罗秘书瞎掰货,咱就是一个大头兵。如今哪,做什么事情都争抢汽车轮子,僧多粥少,拿咱小营长当人的多一些。” 随之,他又坦诚地告诉篓子和花舌头:“那事,罗秘书都跟我说了,我们俩也一起想了些办法。赶巧的是,这些天,保安司令部的参谋主任三天两头找我,他们在济南第二绥靖区有一批军供,急等着用,刚才,我给他把计划调了一下。幸好,你们那个被逮的老乡是个退伍伤兵,还没立案。你们先回旅店等着吧,不一定能成。” 花舌头感激地伸出一只手来:“大恩不言谢。今晚我们做东,弟兄们好好叙叙。” “不了。”汪营长婉言谢绝了。“今晚还要点名。李军长治军历来很严,擅自溜号,让他逮着了,那可不得了。” 罗秘书带头表示理解,他握着汪营长的手,表情十分丰富:“汪营长,自从前天偶遇,一直没能深聊,江海甚为遗憾。你既然还有公务,那我就替你代劳了吧。” 当晚,罗秘书、篓子和花舌头相聚城中一酒馆的二楼,喝了许多,也啦了许多。末了,罗秘书见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问他俩:“诸位,你们对时局如何看待呀?” 花舌头也学着他的腔调:“愿闻其详。” “依我之见,国共一战,在所难免啊。”罗秘书又询问他俩:“咱们都已经脱下军装,作伪饭后茶余,诸位评判一下,倘若国共开战,谁将是最终赢家呢?” “还用说,国军呀。”花舌头似乎是未加思索。 罗秘书却神秘地摆摆头:“不一定。” 他警觉地打量了周围一圈儿,这才娓娓道来:“国军战胜共军,至少有三难:国军虽然是共军的四倍,并占有装备的优势,但军令不畅,派系林立,相互制掣,这是国军之一难;八年抗日,国军苦战甚多,班长副班长伤亡过半,而诸位知道,在现代战争条件下,以班长副班长为主体的战斗骨干,是决定部队战力的重要因素,而共军呢,抗战中战术得当,灵活机动,保留了完好建制,班长副班长齐全,这是国军之二难;抗战一结束,国军忙着抢占大城市,而共军十万大军下东北,抢占了重工业基地,接受了百万关东军的精良装备,加之实现了与苏联的对接,真可谓攻有力,防有势,这是国军之三难。” 篓子一边品味,一边轻轻地拍着手掌。 而花舌头却在不停地眨巴眼睛,他不是不信服罗秘书,而是太信服罗秘书了! 这时,罗秘书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说,我为什么替你们救这个八路呀?” “还不是那点战友小感情嘛。”花舌头答道。 罗秘书又狡黠地晃了晃头:“这是其一。” 略一停顿,他才讲道:“更重要的是,我在给自己,给你们留一条后路啊。” “后路?”花舌头糊涂了。 “是,后路!”罗秘书更加小心地压低了声音。“将来,共【产党说不定能成什么气候呢。咱们这些不跟他们一个颜色的人,早搞点投资,是没有坏处的。” 花舌头的心里亮堂了。 第二天清晨,篓子跟花舌头正在“宝来旅店”蒙头大睡,忽然听到了敲门声,花舌头认为是茶房,没好气地打开了门,但他一下惊呆了:是条子! 篓子听到动静也起来了,他望着条子,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 “你咋出来的?”花舌头问条子。 “咋出来的?坐着美国大卡车出来的,真的!” “车呢?”花舌头问。 “看来你们真睡昏了,那么大的动静都没听到呀。轰隆隆,刚刚从旅店门口开走了呀。” 这时,篓子又问条子:“告状的事,你看咋办?” “还告状呢?”条子愤恨地扭着鼻子。“国民党为了准备内战,见着块肉就往锅里撂,也不管是臭肉,还是烂肉,去他娘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