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缘三国》 第一章 缘起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南方有嘉木,南方有相思。嘉木风可摧,相思不可断。胡不绝血肉和精魂?六合济八荒。 二八之期,洛水河边,灵玉还体,即定终生。 天界,中秋节,王母蟠桃大宴。 此次的欢宴全是女宾。王母宫大殿之上,处处环佩铿锵,云髻高耸,仙子们靥笑春桃,唇绽樱颗,纤腰楚楚,珠翠辉辉,真是美不胜收。一片欢声笑语,响彻天界。 在天界,神仙也分三等九流,宴会上也按身份排位。王母之下,紧挨着坐着命缘仙子,她掌管着人界众生的命运和缘份,位极仙班。因着她性情亲切随和,淡定从容,深得众仙爱戴。 一片喧闹中,命缘仙子忽见洛河仙子伏妃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发呆,面色忧伤,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命缘仙子对多愁善感的伏妃一向亲善有加。这时见她独自伤神,恐被王母见到怪责于她,便向王母告醉,请准她出外面透透气。王母一向爱重于她,因含笑应允。 “伏妃妹妹。”直到命缘仙子在伏妃身前站定,伏妃还是没有一丝反应,仍深深地陷在一片思绪中难以自拨。 “妹妹……。”命缘仙子又唤了一声,并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伏妃的肩头。 “姐姐……。您来了。”伏妃终于抬起头望向命缘仙子,那一瞬间,她眼里的泪光令命缘仙子感到好笑。这小妮子,真不知道在伤哪门子心。这神仙做得……。 “妹妹,我饮酒失量,感觉欠佳,可否陪我到瑶池游赏片刻?” “乐意奉陪。” 命缘仙子轻轻地握住伏妃的手,带着她从后侧宫门出了大殿。步入了王母宫的后花园――瑶池。 后花园之所以叫瑶池,是因为内有大大小小数十小池,放眼望去,高低错落的池群异彩纷呈。有的大池纵横数亩,有的小池仅数尺见方,形状也多姿多彩,有的如蹄、有的如掌、有如菱角、有如宝莲,真是千姿百态。池壁俱以白玉砌就,发散着莹莹柔光。有的池子池埂低矮,池水漫溢,波光粼粼,五彩缤纷;有的池中古木老藤丛生,如雄鹰展翅,似猛虎下山,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有的池中生长着松、柏等树木,或高出水面,或淹于水中,婀娜多姿,妩媚动人。池间地上更是树木参天,绿树成荫,配着泉水叮咚,云掩雾绕,直教人处其间而忘忧,闻其声而脱俗。 若非随命缘仙子而来,以洛河仙子的位份,伏妃是没有机会进入瑶池的,她虽为司水之神,此处绝美水景仍然令她讶然。命缘仙子牵着伏妃来至一处大池前,坐于池沿。只见伏妃兀自张望四周,面上忧色尽扫唯余一片惊艳。命缘不觉笑了,伏妃前生正是溺于水中,却对水毫无排斥。身为仙子,伏妃如此小儿女心性,颇为可爱。 “姐姐,这里真美。谢谢你。” “嗯,不必客气,他日来到天庭若还想来此,就去找我。” “好的。”伏妃的声音十分欢快。 “妹妹,方才我在殿上见你垂泪,是何缘故?” “姐姐……上次王母大宴,我因故来迟,王母震怒,要责罚于我,幸得你求情,我还未及谢过,便被遣返洛河司职。这次前来,我本也有事相求于你。” “妹妹,先告诉我,上次为何赴宴来迟?” “我敬重姐姐,就实言相告吧,如何处置,但凭姐姐作主。上次王母大宴之时,正值洛河沸腾,沿岸生灵尽皆涂炭,惨不忍睹,我,我实不忍,偷运神通抑制河水,因而力竭,飞升缓慢,以致来迟。” “妹妹,你好大胆。可知你这等行事,已犯天条。”命缘仙子不由叹息。 “姐姐,我知道,若责罚下来,我必被贬下凡间,重历轮回。我不怕轮回之苦,只恐失此仙位,再不能助人脱苦。”伏妃心里惶恐,却又无奈。 “阅尽千万年人间事,你竟愿意为那些生命匆匆的凡人涉险。”命缘仙子板起了脸。 “姐姐,我……。”伏妃紧张得无法言语。 “妹妹,众仙之中,你可知我何以对你另眼相待?”突兀的问话,令伏妃不知如何回答。 没有等到回答,命缘仙子自已说了下去:“我所司之职,也是人界事,我也如你一般,深爱世人。可叹我虽为上仙,却身不由已,难得到人间一行。我甚喜听你讲人界之事,解我寂寥。” 命缘仙子面上严肃一扫而光,眨了眨眼,露出了调皮的微笑。伏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的惊吓原来是命缘仙子的捉弄。 命缘仙子为天界上古灵石升华所化,为上古元仙,虽说是掌管人间命缘,却是顺应天道,无为而至,任其自然。若非有重大命数逆天之人出现,确需下界处理,平时都呆在天界。而伏妃乃人界始祖伏羲的小女儿,淹于洛水,归天后被封为洛河仙子,一直司职于洛水,除非天界有事相召,平时不得私上天庭。 “妹妹,你方才说有事需我相助,是何事?”笑了一会,命缘仙子再度开口。 “姐姐,你可知此时人界境况?” “不知。如何?” “此时人间直如修罗场。” “此话怎讲?” “我上天来之前,人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发生了黄巾军之乱,诸候纷争,统一了人界一百六十多年的汉皇实权旁落,现下正被一残暴不仁的老匹夫挟持。那本是帝王家事,但这场战乱,波及了几乎整个人界,几乎所有人都被卷入了灾难。我日日在洛河,看着百姓痛苦流离,感同身受,心里十分痛苦。我……”说到此处,伏妃轻轻喘了口气,心情十分激越。 “你意欲何为?”命缘仙子的面色也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我法力低微,对帝王之相的人根本无法施为,否则我真想把那叫董卓的人渣和他的爪牙早早送进地狱。姐姐你是上古元仙,无边法力,定能解决此事吧。”伏妃望向命缘仙子的眼里燃起希望。 “妹妹,你可知道,天地万物自有规律,这样做是逆天而行。力量不够施为失败倒也罢了,如我施法逆天,会有什么后果吗?”命缘仙子的脸色转为严肃,这次不象是作戏。 “姐姐,难道你还会怕王母怪责吗?” “我不怕王母怪责,我是怕人间重入混沌!”此时命缘仙子面上肃穆,是伏妃从所未见的。 “啊!”伏妃猛然一惊。 “上古元仙若以法力强行逆天控制人界,其结果就是使人界重入混沌!” 看着被完全惊呆的伏妃,命缘叹了口气,又说道,“盘古开天之前,其实就有过人间界,因上古元仙刑天逆天施法企图帮助人类灭绝当时的天敌食人翼龙,导致了重入混沌。刑天自己,因此失去了神力,与人间界所有生灵一起灭绝,天地合而为一,唯余天界。此后不知道过了多少万年,世间终于升华幻化出了盘古这样拥有超绝神力的大神,重开天地,又才有了人间界。盘古已经因开天辟地,耗尽神力,归于虚无。你可知,象刑天,盘古这样的大神,是天帝的力量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伏妃终于明白了自己多么幼稚。 她仿佛看到了天地合上那一刻,万物消亡,无可挽回。那是多少生离死别,多少无奈,多少遗恨,多少不甘,多少痛彻心肺啊!她不由得闭上眼睛,缓缓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就算这样,还是要分开啊……”再睁开眼时,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略停了一下,命缘仙子接着说道,“这就是天界为什么不轻易插手阻止人间界纷乱灾祸的原因。或许有的插手过了,因失败或者影响些微并未动到天道根本,所以不为人知吧。所幸象刑天盘古那样有毁天灭地神力的,绝无仅有。我不敢拿整个人间界去冒险。因为无法预知施法的结果。” 人类的命运到底要靠自己才行。 俯首虚看云端之下,自相践踏的人类又是多么无知,他们不知道在天地万物之间,自己何其渺小无力,却又何其狂妄自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人类对天地的抱怨。 人类怨天的同时,可有想过,那些争战,那些凄惨,出自哪里?是人心。人心的贪婪,人性的残忍。 沉默良久之后,伏妃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情沮丧透顶。她看向仍在沉思中的命缘仙子,“姐姐,我得回洛河了。谢谢你。”谢谢你,很多事。 命缘仙子对伏妃轻轻点了点头,又陷入沉思之中。 伏妃转身离去,心里很是不舍,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再见到命缘仙子了――这个象亲姐姐一样的上仙。 来到南天门外,伏妃正要飞身跃下,突然身后一股力道拉住了她。 回头一看,是命缘仙子追了上来。伏妃感觉奇怪,此刻命缘仙子的脸上,带着明快的笑容。 “姐姐……” “妹妹,我想到个办法,可以一试,但需要你的帮助。” 虽然此时看守南天门的四神仍在玉帝的宴席之中,此处只有她们两个,命缘仙子还是压低了声音。这让伏妃不由自己地紧张了起来。 “姐姐请讲。” “我化入凡胎去经一世轮回,尽量不动用法力,或许也能有所助益。天界一日,人间三年,就算在人间六十年,也不过天界二十日光景,我会向王母恳请二十日之假,去你处游玩。横竖我已经闲了千万年,王母定会应允。” “姐姐……。你……”神仙入凡胎,会大损本身神力,而对于神仙来说,神力就是生命。伏妃那多愁善感的小心肝一阵疼痛,泪光又泛上了眼睑。 “傻妹妹,不必担心,我投入凡胎所能动用的力量是有限的,绝不至有逆天大难。我自己也不会有什么事。就算王母到时知晓此事,责罚于我,也不过是禁足一年半载吧。” 她说得轻松,伏妃听得沉重,天上一年,人间千年。但又无可反驳。本来也是自己请她帮忙,才惹出这事来的。 “姐姐,我,我会照看着你的。” “嗯,这个你帮我拿着,我离开天庭后就不去找你了,直接寻机转世。等我十六岁的时候,把这个给我吧。那样,无论我身为何人,都可以得到所有现在的意识。”命缘把脖子上的灵玉解下来,递给伏妃。 “为什么你不一直戴着呢?”这么珍贵,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在手里,伏妃心里极不踏实。 “出生时有玉,会被当成妖怪吧。”命缘调皮地笑了。伏妃也不禁放松下来,展开了笑颜。 “为什么要十六岁才给你呢?” “因为十六岁之前任何时候,只要这玉与我在一起,我就会马上变成十六岁的身体,跟现在一样,不会再变。” “十八岁给你吧。” “我要永远做二八佳人!”狠狠地吼出这句,命缘仙子就消失了。 “!@#@%x&……” 第二章 无猜 东汉末年,黄巾之乱后又是群雄争霸,中原大地处处烽火纷飞,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西南边陲,风景如画的夜郎城象一颗明珠,镶嵌在层峦叠翠的群山之中,静静地散发着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息。外界的战火似乎还没有影响到这片山山水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闲时聚在一起载歌载舞,日子幸福地慢慢流淌,宁静从容。 夜郎城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座城堡更为确切,城堡位于桑郎东北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四季云雾缭绕,地势十分险要,象半山腰伸出的巨大虎头,巨口微张。城堡东北靠油歪寨,东部是一条四季不断的清泉;西连桑郎河,城堡往下离河的垂直高度达一里多,水平距离却不过三百多尺;南面是百丈深涧;西北是三座相连大山的最高峰。城堡四周,连接着各处山巅,围着一条弯弯延延高达一丈长达数十里的城墙,由当时罕见本地并不出产的大理石和本地岩石砌成。高大的城门外,是挨着悬崖沿山而下陡峭的山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堡内主要建筑是一片长方形约三十间靠山大屋,全部以大块岩石砌成,地面铺以大理石。房屋三面环绕着一片岩石砌地的大院,另一面是高高的院墙和正中朱红的大门。两扇大门上雕刻着青面獠牙的傩头像,大门之上,悬挂一黑底金字的大匾,上书三个彝文大字“竹王寨”。 大屋之外,有平地之处还零散的座落着许多民居。整个城堡看上去,跟当时散落在南部山区的小城镇差不多,除了地势上的险要,用材的奇特之外,没有太大不同。唯一抢眼的,却是城堡西部,临河而立的一座高高的瞭望台了。十米高的塔,一丈见方,尽以岩石砌成,四四方方,耸入云端。 时值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暮春时节,清晨时分,此刻塔上正立着两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彝族装束。 其中那少女约十四五岁,上身穿着青色绣边的紧身宽袖上衣,下身是红黄蓝绿四种颜色的彩布横向缀接而成的百褶裙,头上缠着白色的包头,包头正前缀着一块银花衬底的棱形红宝石。她胸前垂着一片堆着栀子细花的银饰,两只手腕上各有一只盘着细小栀子花纹的手镯,腰里还系着一条黑底绣花围裙,两条花飘带垂于身前,十分俏丽可爱。 相形之下,男子显得较为简洁,全身饰物只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没有任何花纹的银项圈,上衣跟少女的相似,下身穿着紧脚宽腿的青色多褶裤,头上也缠着白色的包头,看上去,干净利索,英姿飒爽,约比少女年长。 两人并肩站在塔上,虽然少女并不矮小,但少年还是比她高出了一头有余,在彝族之中,少年这样的身高并不多见。他们站在一起的情景就象一幅绝美的画卷,少年高大挺拔的身形衬得少女的身形更为婀娜多姿,曼妙无限。清晨的阳光,柔和的洒在他们身上,在他们身影上围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如梦如幻。 在他们的脚下,是静静流淌着的清沏见底的桑郎河。河对岸,是镶嵌于翠绿竹海之中的一片片金黄油菜田,春风轻拂,菜田里涌起阵阵金色的波浪,竹林传来刷刷轻响,若凝神远处,还能看到山下桑郎镇隐约的轮廓。 两人不知看了多久,少女扭头看向旁边的少年,见他仍面含微笑,凝目远眺桑郎镇的方向,便好奇地道:“哥哥,你看到什么了?”声音清灵甜脆,又带着一点少女的娇憨,煞是好听。 “我看到了遯水河,看到了纳夜镇,和更远的地方。”少年的声音清越中带着微磁,他的唇角微微翘起,使原本硬朗英挺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柔和。 “哥哥又骗我了,你的眼睛又不是先生说的神眼,怎么可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呢?” “我用心看的。” “我也用心看了啊,为什么我看不到呢?”少女撅起了小嘴。红艳艳的嘴唇让少年不敢直视。 “要用热爱的心去看。” 用热爱的心,才能看到眼睛所看不到的一切吧。 少女不再言语,扭头掂着脚也向那个方向极力远眺。在她身旁,少年唇角轻牵,微微露出点得意的笑容。她总是这么好哄,呵。 他把目光转向少女,虽然是侧脸,也能看出这是一个绝色美女,肌肤如冰雪般洁白细腻,凤眼微挑,黑眸明媚,鼻峰俏挺,樱桃小嘴总是微微翘着唇角。看着看着少年感觉到了不自在,好象不是在偷看少女,而是在被少女那双波光盈盈的美目逼视一般。不觉红了脸。 他们一处长大,她叫他哥哥,其实两人却是表兄妹。她是自小随父亲从北方来此,距今已十年。 他还记得第一天见到她的情景,那天正是他七岁生日,按照彝族传统,生日那天他是要滚烂泥的。她跟在她父亲身后上山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滚了一身烂泥的他。 当时的他,除了两只眼睛表明这是一个活物之外,全身布满泥粘粘的泥浆,看上去就是一块巨大的泥块。 她先是怔愣地看着眼前会动的泥块,等到看到他一双黑眸,意识到这是一个活人之后,一扫脸上的疲惫,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 当他看清楚笑得小脸通红,不断轻轻咳嗽的她时,竟忘了自己的处境,一时呆了。美,很美。即使是七岁的他,也被她身上的那种美所震撼。 他呆呆地看着她,忘了身边的一切,直到她走近来仔细打量他,才醒过神来,一转身跑掉了。 那天他在河里洗掉身上的泥污后,并没有象往常最喜欢的那样扎几个猛子,捉几条鱼,就飞奔回家了。 果然,她就在自己家里。进到大堂,他的父亲现任竹王孟寻正陪着跟她一起来的男人说话。而她下规规矩矩地坐在那男人下首,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那一刻,她的样子,有点落寞,让他莫名地心疼。 他的到来打断了两个男人的谈话,孟寻招手把他叫过去,揽着他的肩,对他说,“这是你姨父甄正。”然后转头对甄正说,“这就是我大儿子孟获”。 孟获象模象样地对甄正一揖,“姨父。”甄正对摸了摸孟获的头,起身牵过甄缘,对孟获说,“获儿,她是你表妹,叫甄缘。” “妹妹好。”孟获瞪着黑亮的大眼看着眼前小小的女孩,只见小女孩肌肤如雪,吹弹可破,小嘴嫣红,象一颗熟透的山楂,正满脸天真好奇地回望着他,待得认出这就是刚才那个“大泥块”的时候,不禁“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孟获感觉眼前哗然一亮。如此璀璨,如此绚丽。象太阳躲在云后很久突然窜了出来,瞬间将大地笼罩;又象漆黑的夜晚,乍现了漫天的星辰,万千星辰同时闪亮;象安静的河面,突然跳出无数的鱼儿,鳞光闪闪逼人眼……发呆成了小孟获唯一的选择。 那个时候,小孟获对于甄缘是没有一丝抵抗力的。现在呢,孟获不由得汗颜……他匆匆地别开了脸,因为甄缘已经向他转过了头来。她特别用心眺望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哥哥说的那比纳夜镇更远的地方,难道是还不够热爱这块土地吗。她感到气馁和一些惭愧。 “哥哥,你刚才在发什么呆?”甄缘一扭头,看到孟获正盯着下面的河面,似乎有些失神的样子。 “我,我在想再过些天,等河水暖些,我就可以到桑郎河里捉角角鱼给你吃了。”孟获的视线动了起来,在桑郎河面扫来扫去。桑郎河里特有的角角鱼,一直是甄缘的最爱。这种鱼除了一条主脊骨外,没有别的刺,肉质极细腻香滑。加上小葱一炖,清香诱人。只是角角鱼很滑头,只有夏天,才会在较浅的水域出现。 “哥哥又馋我了,呜呜。”想起香滑的角角鱼汤,甄缘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她紧紧地抿了下嘴,把目光投向桑郎河面,下意识地搜寻着鱼儿的踪影。 孟获的嘴角一扯,一个促狭的笑容又悄悄绽开。 河面只有细浪无声的翻涌。岁月就如同眼前这条长河一样,静静流过,往事如同河底那无数色彩绚烂的卵石,一伸手就可捞取其中一块。孟获脑中,时光再次倒流。 流火的夏季,十一岁的孟获跟七岁的弟弟孟优在桑郎河里抓鱼。兄弟两都只穿着一条青布裤,裤脚高高挽起,紧紧地扎在膝盖之上,在烈日下,他们的皮肤晒得黑中透红,光光的脊背油光闪闪。 此际河里浅水处,孟获两手抓着一个铲箕(类似铲子一样的竹器),弯着腰俯身在河面,时而眯着眼睛避开河面反射的阳光,时而睁大眼睛向河底搜视。 找好位置后,孟获把铲箕压沉到水底,孟优就两手扯着一块棉布,在他前面的水里把鱼儿往铲箕里赶。两兄弟通力合作,专心致志,完全忘了身后象尾巴一样一直跟着他们的甄缘。 甄缘身着白绸襦衣和白绸长裙,此际正一手扯着裙裾,一手提着花鞋罗袜,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孟获身后,河底的卵石硌得她的脚步东倒西歪。 前面孟获两兄弟已经停下了,孟获兜,孟优赶,眼看一群小鱼就要游进铲箕上方。这时甄缘在后面却立足不稳,一个趔趄扑到孟获背上,把正全神贯注于水底的孟获扑倒在河水里,自己重重地压在了他背上。眼看要到手的鱼儿跑了个精光。 孟获在水里呛了几口水,一阵抓爬才撑住失衡的身子,气恼地扭转头来正要发作,眼光一对上甄缘象受惊的小兔一样惊惶的眼神,满腹怨恼就莫名地散得干干净净。他一手托在甄缘胁下扶着她,一手撑着河底直起身来。孟优眼看鱼儿跑光了,很是生气,把棉巾往甄缘身上一扔,撅着嘴重重地“哼”了一声,跑掉了。 甄缘好不容易站稳,正要说些什么,被孟优那轻蔑的一哼打击得抬不起头。她低着头不知所措地站在河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紧紧贴在还未发育的身体上,眼里流出大滴眼泪,样子十分狼狈可怜。 孟获急得满脸通红,一手仍扶着她,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凑到她脸上,用手背轻轻地替她擦拭眼泪。“妹妹不哭,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会了。不哭,啊,不哭了,乖……”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甄缘听到孟获胡言,忍不住立时噗哧一下笑了开来。孟获也猛地醒过神来,很是尴尬,嘿嘿一笑,转身一跳,一个猛子扎向河中。 看着孟获象鱼一样矫健地在河里游动,甄缘艳羡万分,“哥哥,哥哥,教我游水好吗?”远远地,孟获应了一声“好。” 可是等孟获游回来,坐在甄缘身边的大石头上挠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要怎么教。突然他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跳起身就往王寨跑,一边跑一边扔下一句,“你在这等一下,我就回来。” 甄缘坐在石头上晒着太阳,直到衣服快干的时候,才又看到了孟获的身影。远远地,他肩上扛着什么东西。待他走近了,才看到他扛着的,正是王寨那两扇雄伟的朱红大木门的其中一扇,孟获在前,孟优则满脸不情不愿地在后面扛着大门板的另一头。 甄缘惊讶地跳起来,“你扛这个来干嘛?”孟获一边指挥孟优跟他一起把大门板扔进水里,一边快活地对甄缘挤了挤眼。 那天,甄缘伏在大门板上,由孟氏双杰拉着大门板的另一头,拖下了水。 甄缘就这样开始学起了游水。那天之后,这块大门板连着另一块一起被人看牢了,再也没能在水里凉快过。但是王寨的很多人后来都记得有一晚,王寨的大门怪异的只关着半边。他们不知道的内情是,没关上的那边,因为门板浸水太久发胀,一时归不了位。 当然,孟获当晚也没有睡好觉。他的膝盖,好几天后都还在酸痛。孟寻已经很久没罚过他了,这次也只让他跪了几个时辰而已。 后来,王寨有些人家,忙完地里活回到家,偶而会发现大门已经自动松脱靠在门旁,还是那个门啊,就是怎么也装不上去,过得两天再装却又装上了。直到孟获专门找人做了一块大小适中的木板,王寨的人家才放松了保护自家大门的警惕性。 在那个夏天过去之前,九岁的甄缘已经学会了游水,她已经能够跟孟获比谁的猛子扎得更远,谁能在水里憋更久,谁,又游得更远。更多的时候胜出的是她。每次,总是在她就要败落的时候,孟获已经认输。 时至今日,甄缘却再也不能跟孟获一起在水里嘻戏了。因为他们终于长大了,男女有别了。 孟获的目光从河面移开,瞄了一眼甄缘,心里叹了口气。 “哥哥,当初你教我游水时,怎么请得动祝大叔帮你做的木板?”甄缘突然头也不回地发问,原来在刚才的静默中,竟是与他想起了同一段过往。 “我买通了他的心肝宝贝,是祝融帮我求的他。”孟获心里有个声音在唱歌,嘴角浮起神秘的笑容。 “哦,你怎么买通她的?”甄缘转过头来盯着他,十分好奇。 “我把从南山给你挖来的映山红树苗,送了一株给她而已。”孟获得意地笑,鼻子都快甩到天上去了。 “呵呵,哥哥你真行。” 那年夏天,从那一捆映山红里有一株树苗被分出去给了祝融,而那浓浓的怜惜眷恋啊,不但没有减少半分,反倒越堆越多,沉沉地积在孟获的灵魂里。“南山的映山红快谢了,你想不想再去看看?”孟获提出。 “想,明天哥哥陪我去好吗?”若不是山里蛇虫虎豹太多,甄缘真不想让哥哥小看。 “好嘞。”孟获欣然应允,陪伴她,保护她,仿佛早就成了他的天职。 第三章 山花 从塔中回至王寨,已近午时。两人从侧门进去,大院广场上热闹非凡,数百精兵正在分队操练。有的队持竹矛互击,有的队持竹弓射击草靶,有的队习练近身摔跤。明亮阳光下,到处尘土飞扬,汗光闪耀。 身为竹王,孟寻的势力范围覆盖了益州南部的广大区域。因风俗异于汉族,南方的少数民族历来被汉人鄙称为“南蛮”。刘邦统一华夏之后,汉族与周边少数民族矛盾渐渐缓解,但汉族对异族的歧视并未根除,他们把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称为“西南夷”。 汉武帝划分区治后,竹王寨所处属益州治下牂牁郡,但除汉族以外的各族一直不服王化,根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更何况当今乱世?这些汉人眼里的南蛮子,大多出自相同或相近的古老族系,彼此风俗相通语言相近,所臣服的,只有竹王。不止牂牁郡,包括相邻几郡各洞各山的洞主山主也只唯竹王马首是瞻。 近日治内几处山寨因争夺灌溉水源,抵死火拼,事态严重,竹王孟寻带着甄正亲往调停,未在王寨之中。甄缘和孟获无人管束,才得便出外游玩。若非如此,两人自是在甄正督促下,晨读午练,学文习武,焉得这般轻闲。 进院以后,孟获放慢了脚步,与走在前面的甄缘拉开了一段距离。开饭的锣声正好敲响,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向食房行去。 孟氏父子专用的食房跟兵士们的食房隔着几间屋子,装设简单却华丽,地面和墙壁都是花纹美丽的大理石,靠里的墙上装饰着一个硕大的玉石傩戏面具,地上正中铺着一张完整的虎皮。围着虎皮,放着共五张长条檀木矮桌,傩戏面具正下方一张是孟寻所用,两侧靠墙各有两张,分别是甄正父女和孟寻兄弟的。每张矮桌后的地上,都放着一个绣花锦垫。 甄缘步入食房的时候,屋里三张桌子上已经摆上了食物。孟优正无聊地坐在其中一张后面,手里的银筷在银碗上敲出叮叮的脆响。甄缘对着抬头看向她的孟优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向自己的桌子走去。 孟获随后进来,对孟优笑骂一声“没规矩”,孟优就停下了敲击。 “哥,你上哪了,怎么去了一上午?” “与你何干。” “哥,祝融姐来找你,说是要跟你比试武艺。我到处找你不见。”孟优的嘴巴委屈的嘟了起来。 “哦。你不饿吗,快吃饭吧,下次不用等我们了。”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把孟优身边那张矮桌上的食物端起来,往对面甄缘旁边的桌子上转去。 “怎么不饿啊,我练了一上午射箭,眼睛早饿花了,箭都射歪了。”孟优说着,抓起一个糯米做的粑粑狠狠咬了一口。 “君子食不语,好好吃你的吧。”孟获说完,已经在甄缘旁边坐下来,对着甄缘憨憨一笑。 甄缘抿嘴一乐,调过头去对付食物。桌上是一盘糯米粑粑和几样小菜,一碗山雉汤。这只野鸡是孟获头天上后山打来的。除了角角鱼,山雉是甄缘最爱的食物。 饭后甄缘照例是要午睡一个时辰的,孟获则被孟优强拉着教他射箭去了。 孟获对于习文感到头痛,在武艺骑射方面却有惊人的天才。十二岁上射箭就百发百中,能骑在马上飞驰之中射下天上的飞鸟。十五岁身材大幅发育,长得身高过人,体格十分健壮,变得力大无穷,且又灵活迅捷,反应奇速,近身搏击竟可以同时应付数十人而不败。 在孟优的眼里,他哥就是一个神话。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与孟获较量的话,那就是祝融。 比起汉族来,彝族比较开化,男女的地位相对平等,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祝融从小混在王寨里习武,竟然显现出她惊人的天赋来。她跟孟获一样力量超人,身姿敏捷,常人里几无对手。更练就一手竹镖连发,能同时以三枚竹镖打中同一靶心或同时击碎三个并列的陶碗。 在众人的眼里,孟获跟祝融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 甄缘午睡过后,来到院场时,院子里正热浪涛天。 宽阔的院场四周围满了兴奋的兵士,拍掌叫好的声音一阵阵响彻全场。甄缘挤进人群内围,看到的情景让她再也转不开眼。 中间诺大的空场上,只有两个人。一个高大魁梧,英武矫健,一个娇小玲珑,腾挪迅速。两人在场中跳跃翻滚,正斗得起劲。 孟获此时上身只穿着件紧身无袖的小褂,虎背蜂腰,露出宽圆的肩膀和肌肉发达线条刚硬的手臂,紧致的棕色皮肤上布满密密的细汗。阳光下水气蒸腾,仿佛给他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如梦似幻。他紧抿薄唇,浓眉轻锁,高直挺拔的大鼻子上方,一双漆黑大眼精光烁烁。出手迅捷有力,毫不留情,一招招直逼对方。势如猛虎下山,带出一股轻风,懔懔生威,令人生畏。 在孟获强劲的攻势中,祝融的身影就象一团燃烧的火焰,飘忽闪让,此时已是应付吃力,险象横生。她上身着红色的紧身斜襟衫,下身穿一条同色的松腿紧脚裤,没黑的长发结成数个辫子用红绸结系在头顶,随着她的动作,辫尾甩动,象几支黑色的箭同时射出。 突然,祝融一个闪躲不及,肩膀被孟获一只手抓住。电石火光之间,孟获用力一拉,把祝融猛地拖到面前,脚下一个绊子,使祝融失去平衡,一条腿跪到了地上。接着乘胜追击,蹂身而上,把祝融向后扑倒在地,一只膝盖狠狠顶在了祝融胸口。动作如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切只在弹指间。 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甄缘的心也从半空落了下来。 “你输了。”孟获胸口轻轻起伏,微喘着气,盯着祝融的眼睛说道。 “我输了。”祝融娇艳的面容满脸绯红,闪着汗光,嘴里娇喘吁吁。 孟获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放开她,站了起来,又弯腰递给她一只手,“起来吧”。 祝融没有去扶他的手,伸手在地上一撑自己跳了起来。“刚才是我不小心,再来打过。”祝融满脸不甘。 “回去再练几年吧。”孟获转身向脱在一边的衣服走去。 “你……”祝融在他身后咬着嘴唇,气极跺脚,却无计可施。眼里隐隐现出了泪光。 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开,分散到院场上,又开始了自己的训练。 孟获拾起衣服,一扭头看到了还站在原地的甄缘。立即对她灿烂地一笑,走了过去。 “哥哥,你好棒!”甄缘眼里充满了祟拜。 “缘儿要是习武,我肯定打不过你。”孟获宠溺地笑了,“午觉睡够了吗……小丫头?” “嗯,睡好了。不许叫我小丫头!”甄缘不满地撅起了小嘴。 “知道了。小丫头。” “你只比我大两岁呢,小毛头。”甄缘无奈,出言反击。 “走,我们去南山。” 孟获的毫不在意,让她感觉一个重拳打进了棉花堆里。接下来就被他的提议转移了注意力。 “好哦!”甄缘一声欢呼,率先向侧门跑去。孟获转身看了一眼还呆在场中的祝融,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就大步向甄缘追去。 这个笑容,一瞬间驱散了祝融所有的不快。 南山与王寨只隔着一个百丈深的山涧,但要到达那里,却要从寨门下去,绕到河的对面,沿着河岸走一段路,再从山脚爬坡上山。 甄缘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而在河边停下看看鱼,时而在河岸找寻美丽的卵石,时而跳起去摘取路边的树叶,时而回头招呼在她后面游游晃晃的孟获。从王寨到山脚的五里多路,两人竟行了足足半个时辰。 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孟获线条清晰,轮廓硬朗的脸上,他的表情是那样的柔和愉快。这个北方血统的未来竹王,在眼前这个少女之前,似乎总是和风细雨,耐力无边。 两人终于登上了山头。前面的甄缘一声欢呼,撒脚向眼前的山花从中奔去。孟获也是眼前一亮。 放眼望去,南山的整半幅山上,无边的映山红漫山遍野,宛如满天火红的朝霞,充斥了整个视野。那朵朵盛开的火红的花朵,就象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停在枝头,风吹过,一片片花瓣象彩蝶的翅膀,轻轻地抖动。走近去,一阵淡淡的清香扑入鼻端,深入肺腑,沁人心脾。令人身心陶醉。 孟获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沉迷芳芬。等他再睁开眼来,眼光扫动寻找甄缘美丽的身影时,哪里还有半分踪迹? 春花虽好,也不免会有毒蛇出没。他突然担心起来,赶紧钻进花丛,分花拂枝,四处寻觅。 “缘儿,你在哪里?”没有人回答。孟获迅速地在花间穿行,一边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反应。 忧急越深,孟获终于沉不出气了,提气大喊:“缘――儿――――”他的声音略带磁性,清越高昂,带着一丝焦急的颤音,远远传出。 “缘——儿――缘――儿――缘――儿―――――――”山谷里响起不绝地呼唤,把孟获吓了一跳,他站住了脚步。这是他的声音,绵绵不绝,可是这时候他已经闭上了嘴巴。谁?谁在模仿他? 忽然,他的眼睛被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掩上了。温暖,柔软,微微的湿润。他轻轻地分开那双手,扭过头去,甄缘调皮的微笑落进他眼里。比山花还要绚丽。 “小丫头,不要吓我。” “哥哥,我刚才不过躲在一株花树后面,你怎么就找不到我。” “我……”我一直在找,只是花海深深,找寻不到。 “你真笨!”甄缘对他做了个鬼脸,扭头又要跑开。 孟获心里一急,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拉,拉住了她腰间的飘带。甄缘冷不防被这一拉,失足向前栽去,眼看就要跌到地上。 电石火光之间,孟获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手捞着她的肩膀,轻轻一带,甄缘就跌入了他的怀中。当他强壮的胸膛一接触到甄缘温暖柔软的身子,他感觉全身发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不由向后一退,跌坐在地上。 甄缘也随之跌入他的怀中,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地环住甄缘,把下巴抵在甄缘肩上“不要再躲了。”声音如此之轻,略显沙哑,带着一丝轻颤,仿佛耳语。 突发的情况让甄缘有些恍惚,这种感觉,很别扭,怪怪地无法形容,让她害怕。 在短暂的失神之后,甄缘挣脱孟获的怀抱,站起身来。 “哥哥,你怎么也摔倒了。刚才比武太累了吗?”她有些担心。 “嗯。”孟获仍坐在地上,垂下了头。 “刚才你叫我的时候,有没有听到山谷里的回音?” “我听见有人在模仿我……那就是回音吗?”他没精打采地问,浑不在意。 “嗯,先生说过,在山谷里大声说话,就能听到回音。就象在铜镜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样。” 你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我的心。孟获无言。 “我去看花喽。”一阵花香随风吹过,甄缘复又雀跃。 “好……,小心毒蛇。” 甄缘转身走开,在花间细看花儿,找寻每朵花儿的不同,倾听过每朵花儿的心事。孟获倚坐在花树下,一直静静等候。 直到太阳快要下山,甄缘才觉尽兴,回头来找孟获。 “哥哥,我们回去吧。” “好。”孟获淡淡地应着,站起身来,从背后扯出一个映山红编的花环,套在甄缘脖子上。 将要转下山头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回身看了眼身后的花海。夕阳下,山花朵朵风中摇曳,似乎在向他们挥手告别。 那烂漫的山花啊,就象他们蓬勃的青春,惘然无觉,又无比灿烂。 第四章 隐情 从南山下来,就看到前面一个小小的身影向他们跑来。远远地,就听到孟优着急的喊声“哥,父王回寨了。正在寻你。”两人加快步伐迎上去。 近了,只见孟优一脸焦急。大概跑得太急,十三岁的孟优那小小的脸上热得通红,淌着汗水。 “父王回来了?”孟获一惊。这番回去免不了又要被父王责罚了。身为竹王长子,未来的竹王,勇武沉稳的孟获早就深得人心。孟寻也对他寄予了无限厚望。 “下午你跟祝融姐比试完后,我就得到士兵来报,父王已到山门。等我想要告诉你,却到处找不见你。我见过父王之后,父王就着人寻你了。要不是方才遇上祝融姐,她说你们可能在南山,我还不知道上哪找你们呢。” “辛苦你了。父王可有发怒?”孟获伸手揽着孟优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又转头对甄缘宽慰地笑了笑。虽然有些突然,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被父王训斥几句,以后管束更紧罢了。 “父王本来没有发怒,只是久寻你不到,这阵想必怒了。回头肯定得罚你。” “哥哥,我回头用兽皮给你缝对膝垫吧。”本来有些紧张的甄缘,看到孟获满不在乎的样子,早丢开不安,小脑瓜里冒出一个主意。 “哦?阿罗娜大娘教会你女红了吗?你还会不会被银针扎到手指?”孟获失笑,想起甄缘初学针线时,手指上时时出现的小针孔,好笑又心痛。 “你们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我还为哥瞎担心呢……” 孟获挑眉轻笑,不再言语,揽着孟优前行,脚下的步伐不觉加快了些。甄缘小跑着跟随在后。 天边彩霞漫天,太阳西沉,只剩下半个身子挂在一个低矮的山头。 跨进寨门,孟优挣开孟获臂弯,绕到孟获身后跟随。甄缘也停止小跑,放轻了脚步,向甄正的屋子走去。 大堂上,孟寻坐在正中虎皮大椅上,浓眉深锁,一手放在身旁桌上,手指在桌面不耐地叩击。 “父王。”孟获跪下行了礼,就抬起头来关切地审看孟寻。看到孟寻完好无伤的回来,不觉欣喜。至于父亲脸上那明显的一点怒意,却刻意地忽略了。 “起来吧。”孟寻感受到孟获关切的目光,本就微薄的怒气也无力发作了,面色和缓下来。 孟获起身退到一边,低头站立,默默等着孟寻下文。父亲出去几天,此番回来,肯定有话要说。 果然,孟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获儿,你神武过人,性情稳重,为父一向深感宽慰。当今世道已乱,北方兵祸连连,战事迟早会延至此处。自你娘亲过世,为父深感疲惫,不知还能撑多久。日后南疆的安定还寄望予你,南疆的百姓还需你统领……不可再孩童心性,整日游荡了。” “父王正当华年,无须多虑。孩儿只今日抽空陪缘儿走走,每日习练不曾松懈。”孟获想起几年前病逝的娘亲,一阵黯然。娘亲过世之后,父亲一直郁郁不欢,年方不惑,竟已两鬓成霜,额添皱纹,露出了些许老态。 “获儿,你年已十七,理应娶妻生子,为我孟氏开枝散叶了。”孟寻旧事重提。从孟获十五岁至今,此事已多次被提起,每次都遭孟获回绝。 “父王……” “祝融这孩子也一直未许人家,想是在等你。明日为父就遣媒为你提亲,如何?” “父王!孩儿心有所属,祝融非我所求。”孟获急了,冲口而出。 “男儿三妻四妾,实属平常,先娶了妻,如有心仪女子,再行纳妾也无不可。” “我只要缘儿一个,父王您不也是只有娘亲吗。” 孟寻无言以对,孟获属意甄缘,早就是无需怀疑的事实。他日前曾亲自向甄正提起此事,甄正言辞闪烁,虽未明拒,却也没有应承,只说等甄缘年满十六,才予考虑。想想离甄缘十六岁生辰仅几月光景,孟寻决定按下性子等待。 “你先下去吧。” “是,父王。” 此时甄正房中,又是另一番光景。甄正一脸无奈,立在房中,甄缘在他身后,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小脸在他背上轻蹭。 “爹爹,阿罗娜大娘还夸我心灵手巧,绣的花比她还好呢。”甄缘一撤娇,甄正就拿她没辙。 “哦?阿罗娜大娘只是宠你才这么说的吧。你这笨手笨脚的丫头也能绣出花儿,那可奇了。且不说这个,我问你,这几日爹爹不在寨中,你可有听我嘱咐记诵诗文?” “当然有啦,我背给你听: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爹爹走时让我背的这首诗,我可没有偷懒吧。” “不错,诗经里的这首《击鼓》你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确实用了功。”甄正颇满意,不打算考较下去了。 “缘儿,方才你去了何处?” “我上南山看映山红去了。”甄缘跳到父亲面前,摘下自己脖子上的花环,就要给父亲挂上。 甄正扭头避过,拂开甄缘的小手,“胡闹,你又缠着获儿陪你到处乱跑了。” 甄缘委屈地撅了撅嘴,“再过几日,映山红就要谢了呢。” “我累了,要歇息一会。你回屋去吧,阿罗娜大娘还在为你担心呢。”甄正想起刚才找不到女儿,自己对阿罗娜脸色不太好,有点歉然。 甄缘走后,甄正缓缓在桌边坐下,出了会神。突然象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向大床,从枕下掏出一块红色绢帕,坐在床边细看。 “二八之期,洛水河畔,灵玉还体,即定终生。”绢帕上,是十六个娟秀的大字。 甄正手持绢帕,陷入回忆。 甄正自小孤苦,八岁失母,十二岁失父,依靠一点微薄的祖业,艰难度日。甄正勤奋好学,饱读诗书,犹爱兵法。 二十岁上甄正四出游历,游至南疆时,得遇良配,妻子正是孟获的姨母,成亲后甄正携妻子返回邺城定居,夫唱妇随,小日子甜甜蜜蜜。妻子两年后有了身孕,可惜生产之日,妻子死于难产,所产男婴也未能存活。 惨遭变故的甄正心灰意冷,沉迷酒乡,终日寻醉,终于金尽潦倒。穷极无计,只得投奔在邺城为官的族兄甄逸,甄逸见他有几分才识,便留下他给自己的子女教习文字。当时黄巾生事,时局混乱,甄逸心情苦闷,常与他谈论时事,渐知其才,日益信任倚重。 初平三年(公元193年),甄逸病重,把甄正召去。 “贤弟,我命不久矣,今有一事放心不下,还望贤弟成全。” “兄长,勿需感伤,你不过小病缠身,请放宽心将养身子,不久就可以康复了。” “贤弟不必安慰我,大限将至我岂不自知?我并不惧死,只是担心洛儿。”甄逸叹了口气,脑子里浮出年方三岁冰雪可爱的小女儿。心情激动之下,不由急喘起来。 甄正上前为甄逸抚背顺气,听得甄逸又说道:“洛儿天生异相,她出生前几日,她母亲就晚晚梦到仙人为她盖玉被。生她那天,她母亲又梦到仙人留书。果然在洛儿身下,找到此物。” 甄逸勉强撑起身子,从怀中摸出一块红色丝绢,递与甄正。甄正接过一看,上面有字若干“二八之期,洛水河略,灵玉还体,即定终生。” 正不解何意,只听甄逸急喘几声,接着说道:“可怜洛儿命苦,她母亲产后虚弱竟早早归去,妻妾们又不肯应看她。只怕我这一走,更无人理睬她了。我所信之人,只有贤弟了。恳请你替我抚养她长大,等她十六岁时,带她去洛水河畔一探究竟。” “兄长……”甄正抬头看到甄逸满脸的期望,推托之辞竟说不出口。 几日后甄逸病逝,果然有人把年仅三岁的甄洛送了过来,还留下了几百银两。 天真活泼的甄洛,与甄正很投缘,很快抹平了甄正心里的逝妻之痛。想起亡妻骨归故里的遗愿,便带着她启程南下,送妻子骨灰回桑郎的竹王寨。甄洛年幼,甄正怕她辛苦,一路走走停停,只当游山玩水,两年后才抵达桑郎。 当年甄正感怀造化,自己失妻丧子,却又与甄洛结下父女之缘,于是为甄洛更名为甄缘,暂时隐瞒了那段因由。对孟寻也只说妻子难产而死,甄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甄正到夜郎之后,孟寻重其才,设馆请其授业,无论远近,贫富,贵贱,只要愿意受其管束,便可免费入学。渐渐名声远扬,远近之人皆尊称其为“先生”。孟寻但有难事,也都求计于他。 甄正念及北方正处战乱之中,甄缘又尚年幼,便安心留居王寨,时光匆匆,似乎只是眨眼之间,竟已十年过去。 如今,甄缘年已十五,照理已到婚嫁之年。孟寻昨日亲自向甄正提起获儿与缘儿的婚事,甄正感觉十分为难。绢上所言,似乎是要缘儿十六岁的时候去洛水河畔,命中自有姻缘。 眼看着缘儿和获儿一起长大,情投意合,两小无猜,却不能立即成全他们,心里也自烦难。 想到这里,甄正不觉叹了口气。获儿是难得的好男儿,只是缘儿的命运,似乎有天意指引,自己不敢有违天命,也不能有负族兄所托。等到秋天,缘儿就要年满十六了,此去洛水路途遥远,要尽早启程,去赴那洛水河畔之约。 甄正思量已定,打算再过几日,就向孟寻辞别。 第五章 桃夭 这一日,春光灿烂,后山的桃花尽情绽放,春风习习,把花香徐徐送至王寨。 孟寻漫步寨中,院场上孟获和士兵们正在操练。孟寻的目光在孟获的身上跟随了一会,心情愉悦。有一个这样出色的儿子,夫人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吧。 甄正跟在他身后,心事重重,他心里很为难。明知孟寻有娶缘儿为儿媳之意,却又不得不带缘儿去洛水,这求去的话,憋了几天,到现在也无法出口。 孟寻目光转动,发现了甄正的异样,笑问:“先生有心事? 甄正正不知怎么开口,见孟寻发问,下定决心借机摊牌:“大王,我已来此十年,近日梦到祖先责怪我久未敬祭,心下难安。我想暂且辞去,回乡祭洒祖先。” 孟寻面色一沉,默然良久。 “缘儿也要带走吗?”孟寻终于问道,问出之后,自觉无趣,缘儿是他的女儿,他尚未应承亲事,自然是随他而去了。 “是。”甄正艰难地回答。 孟寻看向远处的孟获,心里一阵痛惜。这孩子,深沉隐忍,一旦心意已决,就很难改变。现下他对甄缘情根深种,如知晓她将要离开,不知会做何反应。孟寻好一番苦苦计量,终于有了主意。 “先生要走,我知道留不住。只是先生可否多留两月再走。” “大王……好吧。” 夜间,孟获正捧着一对兽皮垫子在油灯下赏玩,这是甄缘亲手为他缝制的膝垫,说是被罚长跪的时候用。 甄缘还给这垫子起了个名,她说“就叫护膝吧。”抚着护膝上连结兽皮的线脚,孟获脸上浮出温柔的笑意。 孟寻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这情景让他不觉心酸。 “获儿……”孟寻心乱如麻,如有千斤重压,酝酿了许久的言辞一时竟难以出口。 “父王,您怎么来了。”上一次父王来自己屋里,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有些奇怪。 “获儿……,我已经决定了,五月初五,你与祝融成亲。今日我已遣媒求亲,祝家已经应允。”孟寻板着脸,严肃得吓人。 “父王!”孟获被这突然的消息惊住。虎目圆睁,紧紧地盯着孟寻。 “我意已决,你若还是我孟氏子孙,你若还当我是你父亲,就不得违命。”孟寻一口气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也许,祝融这样美艳出色的女子,是能抚慰获儿的吧。 “父王……”孟获追了几步,却又颓然地停下,双手抱头,跪倒在地。心头一片冰凉纷乱。父王何以突然如此相逼?几天不是还谈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父王又突然变卦,狠绝至此! 他并不讨厌祝融,只是他所有朦胧的青春梦里,从来没有过别的女子,从来,都只有那个用清甜灵脆的声音欢快地叫他哥哥的少女。 如果娶了别的女子,他还有什么资格,在梦中恣意地拥抱那个人儿?祝融于他,跟所有女子一样,只是“别的女子”。而任何别的女子,在他的心中都是多余的,都只能是把他阻隔在缘儿世界之外的一道墙。 那个夜里,孟获平生第二次,虎目含泪,辗转难眠。第一次,是娘亲离开的那个夜晚。 后山的半山腰,几株桃花恣意盛开,春风劲拂,吹落花瓣无数,落英缤纷,扬扬洒洒落在树下一个颓废的身影上。孟获高大的身子斜斜倚坐在一棵桃树下,舒展着交叠于脚裸处的修长双腿,手里举着一个酒囊,面无表情,不时仰头饮上一口。 一阵细碎纷沓的脚步声传来,孟获动了一下,想要转身避开。身子撑起一半,又重重地坐回原处。山道转角处,已经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这几日,孟获几乎避开了所有人。自那晚之后,他再没有在食屋里出现过,孟寻也没有派人寻他,只叫伙卒按时把食物送去孟获房间。连每天的操练,也不见了孟获的身影。 这反常的情况,让孟优和甄缘十分奇怪和着急。求证于孟寻,得到的答案是孟获并未领命外出。两人去孟获房间找过多次,都没有见到他。后来他们听说孟获定亲了,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与祝融成亲了。可是当他们跑去问祝融,祝融却说这几天自己也没有见过孟获。 今天,孟优敏锐地闻到风里的桃花香里混杂的酒香,举目四顾,觉得桃林可疑,拉着甄缘跑上来查看。跑到半山,终于远远地看到桃林中孟获那熟悉的身影。 “哥,哥,总算找到你了,这几天你上哪了,我都想你了。”孟优气喘吁吁地跑到孟获面前,高兴地笑着,这几天没见到哥,他真的很不习惯。 孟获低着头,伸手拨弄身边地上的野草,没有说话。 “哥哥,你在这儿呀。”梦里的声音想起,孟获的手抖了一下,仍然没有抬头。 孟优靠着孟获坐下,亲昵地把头仰倒在孟获怀里,看到了孟获的脸。孟获黑亮的大眼里,隐约有血丝,眉峰深锁,薄唇紧抿,显得冷峻异常。孟优被他轻扫一眼,不觉吓得跳起身来。 “哥,你怎么了。”孟优心下惴惴,小心地问。 “哥哥要成亲了啊。一个人在这里喝喜酒,也不叫上我们,真没义气。”甄缘已经跑到他们面前。 孟获蓦然抬头,眼神复杂地凝视着甄缘。甄缘被他奇怪的眼神盯得心虚,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哥哥的样子,不象是在高兴啊。 虽然之前孟优和她一致认为,哥哥这几日失踪,是因为将要成亲,太过高兴,一个人躲起来开心了。但这一见之后,他们推翻了先前的结论。孟获看上去非但不高兴,还很郁闷。 “哥,你是怕祝融姐太凶,以后欺负你吗?不用怕她,她打不过你。”孟优想起祝融那火辣辣的性子,是有点让人担心啊。 “对啊,不用怕她。要是你跟她吵架,我和孟优都会帮你。”甄缘信誓旦旦,表情坚决。 孟获嘴角抽搐,心里抽痛,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凝视甄缘的目光慢慢带上了一层雾气。“缘儿,我和祝融成亲你很高兴吗?”声音低沉但清晰,一字字问出。 “我和孟优都很高兴啊。大家都说你和祝融姐是天生的一对,都替你们高兴呢。”甄缘由衷的说,带着鼓励的笑容。 “你知道两个人成亲后会怎么样吗?” “一起吃饭,一起玩儿啊。”甄缘不假思索。 “还要一起睡觉,一起生娃娃呢,哥,你知道怎么生娃娃吗?”孟优似乎了解更多。 孟获快抓狂了,平生第一次,连甄缘的感受也不再顾及,猛地站起来,把酒囊狠狠摔在脚下,对孟优吼道“滚!” 甄缘和孟优呆住了,面前的孟获就象一只暴怒的猛虎,散发着浓浓的戾气。终于,孟优气愤地“哼”了一声,转身跑下山去。甄缘却呆立原地,惴惴地望着孟获,不敢再开口。 孟优的脚步声消失了,一时间似乎连风都停下了,四周静得让人压抑。甄缘望着眼前盛怒的孟获,眼里漾起水光。哥哥变了,变得很可怕,很陌生。 恨恨地瞪着孟优的背影只至目标消失,孟获缓缓扭过头,看向甄缘。 只一眼,她眼里的泪光,瞬间粉碎了他所有的心情。只剩下心痛和懊悔。 “缘儿,对不起,缘儿,不要哭,都是我不好,我错了……”他伸出手想要抚摸甄缘的脸,却被甄缘负气地把头偏开,落了空。那只手失力地垂落,象他无奈的心情。 五月初五。这一日,在每个人不同的心情里,终于还是到来了。这一日,南山的映山红早已消失无踪,后山的桃花也已经凋零殆尽。 但是这一日,有人在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一日,一个美艳热烈,贤良痴情的女子嫁进了王寨。这个叫祝融的女子,沉浸在幸福的旋涡里,绽放着花样的芳华,如愿以偿地,成了孟获的新娘。 入夜,喜宴终于散去,贺喜的人们都已离开。王寨里到处燃着巨大的牛油蜡烛,仍然灯火通明。 屋子里虽然已经灭了灯,但甄缘仍被外面的烛光映得睡不着觉。除了每年的火把节,今天是她经历过的最热闹的一天了。她仍然在回想今天见到的场面。长长的迎亲的队伍,穿身喜服的新娘子,场院里一轮接一轮热闹的喜宴。好热闹啊!成亲真是件有趣的事呢。 她想起,哥哥今天也穿着红色的喜服,比平时更加好看了呢,不过他高大威猛的身材,穿着一身红袍,又有点滑稽呢。哥哥的脸色很凝重呢,这毕竟是一件大事嘛。 成亲后,祝融就要跟哥哥在一个屋子里睡觉吗?她突然想起孟优说过的话,心情莫名地有点低落。 翻了个身,她又想起去年火把节上,当孟获哥哥又一次赢得了摔跤比赛的时候,祝融冲上去拥抱哥哥的情景。那时候,她也有种奇怪的感觉,象什么呢,嗯,象吃到一个很酸的杏子,一直酸到了胸口。哥哥那时没有看祝融,却奇怪地看着自己,他的眼神好象是尴尬,又象还有别的东西,把自己看得心虚,胸口象有一只小兔子在跳。 不想了不想了,快睡吧,快睡吧……甄缘催眠着自己,慢慢沉入梦乡。 孟获没有醉,也许是前些日子天天喝酒把酒量练得太好了,也许是他今天喝得并不多。当他被推进洞房的时候,还很清醒。 他差点认不出这是自己原来的房间,原来简单宽敞的屋子,现在被装饰得喜气洋洋,又多了很多东西。让他觉得屋子变小了,变挤了。让他即便站在屋子中央,都感觉无措和压抑。 最刺眼的,还是床边那个盖着红头巾,默默端坐的女子吧。他拉过一张椅子,在燃着红烛的桌边坐下来。 他知道今晚自己应该做什么,近年来,他通过兵士们的闲谈,通过别人洞房外的偷听,通过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变化,通过日渐频繁的羞于启齿的梦,已经渐渐形成了明确的认知。 可是他什么也不想做。如果可以,他只愿象以前一样,想着那张天真美丽的容颜入梦。可是现在且不说房里唯一的那张床被人占据了,就是思想,也似乎被封锁了,他不敢去想缘儿。 祝融披着红盖头,已经在床边坐了很久,她听到孟获进来的声音,又羞又喜又有点害怕。她敛了敛神,准备在盖头揭开的时候,呈现给孟获一个最美的笑容。 但是这一刻却迟迟没有到来。直至桌上的红烛燃尽,灯芯发出扑的一声后熄灭,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孟获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祝融侧耳倾听,听到了悠悠长长的呼吸声,孟获竟然伏在桌上睡着了。他醉倒了吗? 祝融扯掉头上的盖头,摸黑向孟获走了过去。走近了,听到他的呓语:“缘儿……不哭……” 祝融不由呆住,心底深处,那树盛开的桃花,正落英缤纷,萧萧枯萎。 第六章 北归 次日一早,孟获和祝融一起去给孟寻请安。 孟寻打量着跪在堂下的一对新人,见他们都面带疲色,颇为欣慰。微微颌首,示意他们起身,到一边坐下。接着缓缓开口:“获儿成亲,我很欣慰,你们要恩爱和睦,为我多添孙儿。” 闻言,祝融羞得满脸通红,连眼圈都似红了。她用眼角扫了一眼孟获,只见孟获正面无表情,对孟寻点头称是。 孟寻又嘱咐了些什么,两人各怀心事,并没听清,一概颌首称是。直到走出孟寻的房间,两人才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孟获一出来,就目光闪动,四处巡视。院子里没有缘儿和甄正的和身影。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去找甄缘。 祝融一直看着他转过一个墙角不见,叹了口气,向士兵们操练着的场院行去。打从她昨日进寨,孟获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更没对她说过一句话。她那一腔委屈气恼,只能籍由练武发泄了。可怜的士卒们,却还在一脸崇敬地偷瞟她,浑不觉大难将至。 转过墙角,孟获不由得慢下脚步,前面就是甄缘的屋子。木门轻掩,传出甄缘和阿罗娜大娘的对话。 “小姐,你可要早些回来。我,我可真舍不得你。”阿罗娜声音哽咽,孟获眼前浮现出她抹泪的样子。 “好了,大娘,不要伤心。爹爹说只是回乡祭下祖,完了还会回来的。”甄缘的声音象往常一样清脆甘甜,却也带着一丝惆怅。一大早,甄正就来让她准备行装,明日出发随他回北方祭祖。这消息太突然了,让她一时难以消化。 “缘儿,你们要回北方?”孟获终于忍不住推门进来,逼视着甄缘,锁眉质问。乍闻此信,他的胸口就象被重锤猛击,震撼和痛疼让他难以承受。 “是的,爹爹说要带我回北方祭祖。哥哥,我正想收拾好东西就去找你。”甄缘黯然地垂下头,不敢去看孟获。阿罗娜已经悄悄的退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何时启程?”孟获冷静了一下,尽量控制着情绪,但他原本清越的声音还是显得幽幽地并带着一丝沙哑。 “爹爹说明日一早就启程,路上要走好几个月呢。” 随后的静默中,甄缘感觉到自己先前朦胧的不愉,突然清晰起来,原来是不舍,是留恋。而最让她舍不得离开的,竟是眼前的这个人。 哥哥……她突然抬起头来,凤眼明亮,凝视孟获。仿佛要把孟获的样子,刻画在心里。 在甄缘的凝视下,孟获奇异地平静下来,真切地感受到她的不舍和留恋。从订亲以来就一直压抑着他心灵的那种痛楚竟然渐渐淡去,慢慢地,他的眼神柔和了,脸上浮现久违的温柔,唇角轻扬,竟含上一丝笑意。 可是,这一切看在甄缘眼里,却引起她强烈的不满。眨了眨眼,她的眼里带上了一层泪光。 “哥哥,你就那么希望我走吗,你,你有了祝融姐,就想别人都走得远远的不来打扰你们,是吗?”甄缘声音哽咽,伤心地质问。 孟获哭笑不得,呆在那里,无措地看着甄缘,深心里,却是一片欢腾。 甄正父女离开的那日,天色晴好,初夏的风轻柔吹拂,天际仍有北飞的雁群。 竹王孟寻亲自把他们送到山下。临行之前,竹王依依不舍,一再嘱咐路上小心,事了早回。 为了这次远行,孟寻提早为他们准备了一辆小马车,除了拉车的两匹马以外,另备了几匹备换的好马,车里铺设华美,饮水干粮俱备。 此外,孟寻还赠了五千银两以做路资,并令二十骁勇士卒一路护送。这一切,甄正颇为感动,五千两银坚不肯受,推辞再三,勉强收下两千两。 奇怪的是,直到他们上路,也没见到孟获身影。竹王早先着人去叫,去的人回报,王子一早外出,不知去了哪里。竹王心下了然,昨天获儿就已知晓此事,跑来向自己求证,之后黯然离去。获儿怕是难以面对这次别离吧。毕竟获儿与缘儿,十年相伴,感情甚笃。 正午时分,甄缘乘坐的马车渐渐离了山路,驶进较为平坦宽阔的官道,甄正骑马,跟在车旁,身后,士卒们列队跟随。前面不远,已经露出纳夜镇清淡的轮廓。 纳夜镇,甄缘不止一次跟孟获来过,哥哥曾带她来这里“赶集”,买给她一些胭脂,小玩物。就是此刻,甄缘随身的小包袱里,还放着一对彝装的小木偶,一男一女,面貌精致,服饰精美,那是去年她生辰那日,哥哥带她来此,请这里的木偶艺人为她做的。 还有她身上那套栀子花纹的银饰,也是哥哥更早一年在这镇上请人做了,带回去给她的生辰礼物。从十三岁到现在,除了睡觉脱下,几乎没离过身。 这片山河繁花似锦,万紫千红,甄缘独爱栀子。栀子花于八九月间盛开,一朵朵洁白芬芳,熏人欲醉。一花香满室,且花开之时,正值她生辰时节。 对这个小镇,甄缘有一种说不明的感情。透过薄丝的车帘,心情复杂地望着外面。 这是一个几千人的小镇,市集简陋,但却是方圆几十里的集散交易之地,山民们需要的油盐香料,胭脂饰品,都要在这里的集市上才能购得。所以虽然简陋,却并不冷清。三日一小集,十日一大集,颇为热闹。现在,窄窄的街道上就有不少行人。 马车好不容易穿过纳夜镇,继续向前缓缓而行。只是车后不远处,似乎有一队人马悄悄尾随而来。 甄正觉察到这点,心里有一点紧张,莫不是有人想打劫? 不太可能。马上,他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居此十年,凡竹王管辖之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民诚心归依,极少生事。如果说有人见财起意,尾随而来图谋不轨,实在让甄正有点难以置信。 那这些人从纳夜城一路跟来,又是为何?甄正心里七上八下,打马上前,对车夫吩咐“赶马快行,今夜到前面城中歇息。”车夫得令,一声吆喝“架――”,马车加快速度,向前行去,车后士卒小跑跟上。 所幸后面的人马似乎并没有追赶之意,渐渐被扔到后面,只至不见。 甄缘在车中,郁郁不乐,心思散乱,东想西想。要是再晚一阵回北方多好啊,再过一阵,到了六月二十四,就是火把节了呢。那可是跟春节一样重要的节日,每年这一天王寨都会组织斗牛,斗羊、斗鸡、赛马、摔跤、歌舞表演、选美等活动,热闹非凡。今年,自己可看不到那热闹景象了。 甄缘想起,这两年火把节上,哥哥可是出尽风头。斗牛,他能抓住牛的四蹄把牛整个举起来。赛马,他把所有对手远远扔在脑后,中途还顺带射下几只鸟儿。摔跤,决赛时他竟要求一次性对决剩下来的另外十九个选手,最后竟然把几乎所有对手摔得爬不起身。 只有祝融,能与之抗衡,但最后也总是以祝融的落败告终。想起他们缠斗在一起的情景,确实好看呵,难怪大家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可是为什么,现在想到祝融和哥哥亲昵地相处,自己竟有点难受呢? 哥哥似乎离她渐渐远了,今天,他甚至连送别都没有来。 马车轻轻摇晃,晃得甄缘恍恍忽忽,时睡时醒。 一路无事,三个时辰之后,马车到了望漠城外。夜色初降,暮色中的望漠城上空,微弱的灯火映着晚霞,乳白的炊烟象游丝一样四处升腾,又随风消散,一切显得那样温柔,恬静。让一行人感到一阵轻松,也都生了困乏之意。 甄缘揭着车帘观望风景,抬眼望去,暮色四合,心里流出丝丝轻愁。这阵,哥哥在做什么呢? 车入望漠城,一路困顿,甄正命人直接找旅馆,甄缘借机揭开丝帘,打量外面。比起纳夜镇,这里的街道宽了一倍,虽是夜色已降,行人仍然随处可见。街道两旁的木屋也似乎比纳夜镇的拥挤,高大。 望漠城跟十年前甄正经过时相比,已经改变很多。由于随从里没有人来过望漠镇,找寻客栈花了不少时间。甄缘听到外面从人不断问路,车马也掉了几次头。 甄缘想起,哥哥曾来过这里,他说这里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镇子,赶集的时候,这里的街上还可以看到耍猴的,唱戏的,十分热闹。这些让甄缘十分向往,似乎这一切很熟悉,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许是很久以前在北方曾经看到过吧。 幼时的记忆是那样的薄弱,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远去,只剩下一个依稀的轮廓。象一道朦胧的远景,矗立在视野的最远处,触不到,摸不着,却牵引着内心深深地渴望看清。 正自怅然,车已经停定,甄缘收回茫然的目光,看向车帘外。 此时,甄正已经下了马,揭开了车帘,虽然他满面倦意,还是温暖地望着甄缘,“缘儿,下来吧”。甄缘站起来就要跳下车,甄正递过一块轻纱,她才想起,父亲说过路途遥远,为免生事,除了在车里,自己都要蒙上面纱。 负气地扯过轻纱,蒙在脸上,甄缘看也不看父亲,也不理他伸出来扶她的手,利索的跳下了车。甄正只好无奈地收回手,摇了摇头。 马车所停之处,是一栋三层的大木楼门前,一抬头,门上有一黑底红字的牌匾,上书汉字“留仙楼”。这是望漠镇上唯一的一家客店。也是全镇最体面的建筑。 跨进大门,甄缘好奇地转头四处打量,隔着面纱,视线不是很清晰,不过还是将全楼看了个大概。 底层是大堂,堂中留了一条五尺宽的通道,通道两旁各分两排整齐的排列着八张大木桌,整个堂中一共就是十六张桌子。这样的规模,对于木楼来说,是惊人的。通道尽头,是柜台,柜台右侧有木楼梯通往二楼,三楼。二三楼是一圈整齐的客房。客房前有三四尺宽的通道和三尺高的木围栏。 此时堂中一半的桌子边坐着男男女女的客人,大都是彝人,也有一两个汉人打扮的夹杂其间。这并不奇怪,作为方圆百里的大镇,偶而有汉族行商,旅客在此打尖是很正常的事,楼上的房间也有人进出。生意看来不错。 甄缘四处张望的时候,甄正已经到柜台订好了房,这时正向她招手。“缘儿,你过来。” “爹爹。”甄缘走过去。 “缘儿,我已经订好了房,你的房在三楼天二号,先上去歇会吧,一会我让人把饭食送去你房里。” “嗯,那孩儿先上去了。”甄正感觉缘儿的声音有点低落,不复以往的欢快。似乎几日之间,她就改变了许多。 第七章 暗随 木楼梯轻响“咚,咚……”,甄缘已经刻意地把脚步放得很低很慢了,但是仍然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她怕听这声音,这熟悉的声音,在过去的十年里,一直伴随着她。而与这脚步声一起的,常常还会有哥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那些时候,这些声音是快乐温暖的一部分。而现在,这么单调,沉闷。 脚下的楼梯在暮色里很模糊,虽然每处楼梯的转角处都燃着牛油的蜡烛,但那点光很微弱,如果不小心一些,很可能会象以前在王寨里塔中淘气时那样,摔下去。但现在,不会有人再从后面扑上来,扶住她了。 哥哥,才离开了一天,为什么就处处觉得不习惯呢。哥哥,为什么你不来跟我告别,你说过,要送我一株栀子苗,让我带回北方,即使再不能回王寨,也可以看到心爱的栀子花。哥哥,你第一次,没有做到对我的承诺。 甄缘心里升起一丝幽怨,眼睛也湿润了。晦暗的心情,使她的脚步不由自己地沉重。 快到三楼了,一路上并没遇到什么人,她放纵着自己的忧伤,终于觉得有些累了。突然,她感觉到前面熟悉的气息,猛然抬起了头。 楼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高大的身型透着年轻的英挺,优美的轮廓在微暗的暮色中被晕黄的烛光镀上了一圈金边,如天神般矗立。 “哥哥!”甄缘扑过去,却忘了自己脚下还有几级楼梯,一下子绊倒在地,膝盖磕在梯沿,一阵生痛。 “缘儿!”孟获一声惊呼,抢过来扶起她,旋即把她拉进了怀里,紧紧拥住。 “你还是这么不小心。”孟获口中责怪着,心里却没有一丝气恼。缘儿看到他的时候,很高兴,这让他很开心,也让他有了勇气放肆地拥抱了她。 从未有过的温暖柔软的感觉使他窒息了。少女身上的清香让他迷醉,这是他在甄缘身上时时闻到的若有若无的栀子香,只是这一次,分外清淅。其实他是忘了,早一年,祝融已曾拥抱过他,但当时他只觉得尴尬,着急,他害怕甄缘看到那情景,害怕她会生气。 甄缘被突然而来的拥抱怔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她一动也不敢动地伏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种让她心跳得厉害的身体的味道,心里十分矛盾,甚至忘了膝盖的疼痛。 理智告诉她现在他们都长大了,这样的拥抱是违礼的,应该马上摆脱。但这拥抱多么温暖坚实啊,仿佛渴望了太久,令她没有离开的力量。 她轻轻地喘息着想要挣开,却又徒劳地被拥得更紧。如果不是楼梯突然想起从上而上的脚步声,他们都不知道如何结束现在的局面。 听到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孟获松开了手,甄缘退开了一步,站稳了身子。他们静静地听着脚步声和心跳声,低着头不敢对视。直到脚步声转入二楼进了房间彻底消失。 终于,她抬起头,望向他,但一遇到他闪烁着异彩的黑眸,又立即低下了头。“你,怎么在这里?”终于还是轻轻地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我一直跟着你们到这里的,只是隔着一里地左右,没敢靠近,怕先生见了命我回王寨。进了城看到你们还在街上转来转去,想必是一时找不着客店,就先来这里了。这是你们唯一可能来的地方。” “你独个来的吗?”甄缘不自觉地想起祝融,这个时候,哥哥更应该陪在祝融身边才对吧。 “本来带着几个人的,后来你们行得快了,我嫌他们碍事,就让他们回去了,我自己来了。”孟获压根不知道甄缘这会心里在想什么。 “……” 这时,楼下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缘儿,我定了天一号房,我先回房,别告诉先生。”孟获眨了眨眼,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甄缘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候,哥哥常常这样的笑着。自从姨母四年前去世以后,哥哥就很少这样笑了。 “嗯……”甄缘犹豫着,到底还是应承了。 等孟获走了一会,甄缘才启步踏上三楼,一路过去,在最靠里的第二间找到了天二号房的牌子,最里那间,就是孟获的房了吧。 甄缘进了房,打量了一下四周。对着门是用木棒撑开一半的木窗,象箱子的盖一样。窗下右侧放着一张雕花的大床,撑着棉布的帐幔,帐子被床头两边垂下的木钩钩起,看得到床上整齐迭放的淡黄的枕被。窗子正下方有一张两尺见方的方桌,屋里的光源就是桌上放着的盏牛油灯,除了油灯,桌上还有一个陶壶,几个陶杯一小碟青盐,那是供客人漱口用的吧,这个客店倒是想得很周到哦。窗子的右边有两张八仙椅。此外别无它物。 刚松了口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房门就被敲响了。甄缘开了门,外面低头站着一个小伙子,肩头搭着一块白色的布巾。手里托着一个大木盘,木盘里放着一大碗饭和几样小菜。“客官,这是您的晚饭。” 甄缘接过木托盘,轻声道谢,“有劳大哥。”伙计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不觉有些发怔。抬头正想看清楚发声的人,甄缘已经转身进去,用脚轻轻顶上了门。 木楼跟其它小木房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隔音效果很差。甄缘坐下吃饭的时候,听到隔壁孟获的房里传来一点响动,很轻,却让她忍不住笑了。那是一阵轻微的“咕咕”的声音。嗯,哥哥的肚子唱歌了。 甄缘扔掉面纱,迅速地吃了点东西,盘中的食物还剩下一大半,她轻轻地拉开房门,猫着腰走到隔壁房前,把托盘放到门口,又敲了敲门,就迅速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心还跳得很厉害。爹爹不会这么巧这会正往上看吧,嘿嘿,就算看,也未必能看到那个角度吧。 隔壁的房间门似乎响了一下,又很快关上了,她听到熟悉的细微咀嚼声,隔了木板墙,隐隐地传来。然后又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再一次轻轻开了门,猫着腰出去,果然,门口放着那个托盘,只是现在里面的碗盘都干干净净,似乎连清洗的必要都没有了。 再次回到房里后,甄缘感觉一阵倦意,她用陶壶里的水把一个杯子洗干净,又另倒了一杯水在洗过的杯子里,漱了口。便除衣上床了。她身上还穿着彝服,只是那套栀子银饰在行前已经被她放入包袱。父亲说,过几天,等进入汉人地境的时候,连这彝服都要换掉,穿上汉族的服饰。 这一夜,甄缘香甜无梦。 孟获在趴了两晚桌子后终于又能睡到床上,自然也是舒心畅快,很快就滑进了酣梦。 天朦朦亮的时候,甄正敲响了甄缘的房门,“缘儿,准备启程了。” 甄缘惊醒,迅速地穿好衣服。下得楼来时,只见父亲和众随从已经准备停当,只等她一起上路了。 见她下来,甄正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甄缘不由得扭头往楼上看了一眼,天字一号的门仍然紧闭着,没有一丝动静。 山路难行,车行缓慢,几个时辰下来,只走了几十里路,附近没有城镇,只得在一处村庄找了户人家借宿。甄缘因是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子,得到一个单独的房间。其余的所有人,包括甄正只得挤在一间较大的屋子里席地而卧。 夜里下起了雨,风急雨骤,木房的瓦面被雨点拍打得啪啪作响,甄缘时睡时醒,睡得很不踏实。 半夜时分,甄缘突然醒了,想起孟获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被雨淋湿,有没有找到住处,心里忐忑不安,就再也睡不着。 后窗有些微动静,雨声很大根本听不到别的声音,那只是一种直觉。甄缘走到窗边,猛然推开窗子,只见一个人影,被突然打开的窗子撞得往后一仰。 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是孟获。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扶住他,手刚碰到他的肩头就被他一把握住,想要缩回已经来不及。 就这样隔窗相握,风雨似乎远去了,耳鼓里似乎只有心跳的声音,她的心跳,他的心跳,一起热烈地在漆黑的风雨之夜交相脉动。 静默,仿佛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看到他的轮廓了,当她能看到黑暗中他的眸光时,羞涩得再也僵持不下去。 她轻轻一缩手,他握得更紧。狠下心来使劲一缩,终于摆脱了他的手。在手缩回窗内的一瞬,又被他捉了去。 这次,他把她的手放到了嘴边,用唇轻碰了一下。她象触电一样,似乎所有的血都跑到心脏上去了,心跳过速,几乎窒息。在她终于决然地缩回手之前,她感觉到他在她的手心说了什么。 直到他离开了很久,她仍然捧着手思索,他说了什么呢。 天亮之前雨竟然停了,甄正看了下天色,判断当日不会再下雨,便甄大家准备启程。 接下来的几日,再没有下过雨,沿途也没有城镇,每晚都借宿于村户家中。白天车马前行的时候,甄缘常常扒在车后窗向后看,山路崎岖,除了重迭的山角,满目的青绿,她没有看到他的影子。但她心里很平静,很愉悦。他还没有告别,就不会离开。 这几日中,他们早已经离开了牂牁郡地境,行走在巴郡地界了。所经村乡已经渐渐多为汉人装扮,人口也似乎较为稠密了。甄缘也听从父亲的吩咐,换上了一身汉族女子衣裳。 这一日,前方终于远远的现出了城市的轮廓。随从们激动得跳跃着,大声地唱起了山歌,仿佛一路的疲惫,一瞬间消失了。 甄缘听着他们的歌声,想起了过去的很多日子。那些山间的对歌,那些羞涩而又大胆的歌声,那些火热而又俏皮的歌词,那些闪动的热烈的眸子。最后,一切都淡去了,远远地,远远地被抛在了身后。身后,只有一双眸子,热烈地凝望着她,痛楚,深情,无奈,无畏。 日落之前,他们抵达了城市,城门石刻两字——涪陵。马车驶入涪陵南城门的时候,甄缘正扒在车后窗上,隔着薄薄的轻纱,她仍然看到了半里外那骑人马。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他黑眸中温暖的光亮。 他,一直在,如她所愿。 第八章 露馅 涪陵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乌江于此汇入长江。涪陵因乌江古称涪水,巴国先王陵墓多葬于此而得名。喀斯特自然地貌造就了涪陵的奇山异水,多姿多彩,神奇迷人,雄伟秀丽,极具魅力。 涪陵还是当时全国最大的丹砂产地。 丹砂在《神农本草经》中被列为上品之药,医疗范围很广,内服可以镇静养神,益气明目,通血脉,上烦荡,杀魅邪恶,除中恶,腹病,毒气等疾病,亦可用于外治。同时热丹砂可以提炼出汞——水银,而水很又是道教丹鼎派炼丹术的必须物品。丹砂还被当作长生不死之药,从荆王,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直到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派人寻找“不死之药”。《山海经;海内西经》所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皆操不死之药以拒之。”说明早在商、周之际,巫巴山地诸巫已经掌握并施用“不死之药”——丹砂了。因涪陵为古代巴国的重要城镇,丹砂又几乎全产于此,所以丹砂也被猜为“巴砂”。 丹砂贵重甚于黄金,有丹砂提炼的水银自然也是贵重之极,而《史记》载,秦始皇陵“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上具天文,下具地理。”这得用多少水银?可想而知,当时天下水银的十之八九大概都在那里了。这恐怕是赢政老妖创造的继长城,阿房以外的又一建筑奇迹吧。 涪陵出产的丹砂是从郁江入乌江再转入长江外运的。因此,涪陵的水路交通甚为发达。 甄正打算先从涪陵走水路去巴东,再从巴东取道中原,北上洛水。这条路线前半段基本是水路。 另外还可以从涪陵往汉中,再由汉中到上庸或长安,从上庸或长安取道去洛水。该路线照说较为快捷,特点就是全是陆路。 只因时值初夏,天气已转热,在牂牁郡行走十数日中,甄正多数席地而睡,被雨后瘴气侵染,已感身体不适,恐难承受长途的马背之苦。 乍入涪陵,一行人立即就感受到了热闹的气息,不同于一路而来的所有城镇的格外热闹拥挤的气息。巴郡较之牂牁郡人口多了约三倍,而涪陵是巴郡人口最多的城市,较之巴郡的治所江州更热闹繁华。只见街道整肃宽阔,道旁商铺林总,街上行人稠密,擦肩接踵。 久居萧条的南疆,突然置身于这热闹之中,连甄正都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邺城比此处更大更繁华,但他已经离开太久了,久到他已把自己当作了南疆之人。 一行人兜兜转转,终于在一条较为清净的街道上找到了一家客栈,“一家客栈”,这名还真特别。看到店名时,一向庄肃的甄正也不禁微笑。 车才停稳,店里就冲出来一个满脸笑容的小伙子,肩上搭着的毛巾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店小二。小二躬身刚下马的甄正行过礼,殷切地牵过甄正的座骑,“客官里面请,打尖还是用饭小店都包您满意。” 甄正抬脚进店,甄缘蒙着面纱也已下了车跟随于后。小二牵着甄正的马,乐颠颠地领着随从到边院安置车马去了。 这是一家普通的小客栈,一楼一底的砖木结构房屋,底层放了几张桌子,楼上一排四五间客房。见甄正父女进去,从一侧的柜台后马上迎上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问明他们是用饭后打尖后,笑盈盈把他们引到一张桌边,才转身为他们张罗茶水。 茶是上好的峨嵋茶,泡得也极好,几口下去一路的疲惫也似乎消去大半。待甄正吩咐了酒菜之后,掌柜自回柜台去了。小二和众随从进来,不免又一番安置。 用过饭,甄正吩咐甄缘和随从自行上楼歇息,自己却要了一壶茶,叫过小二问话。 “小二兄,某有些事想请教一下,不知可否见告。” 小二受宠若惊,“客官何必这般客气,可折煞小人了,客官但有所问,小人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某偏居南疆日久,此次欲北还,路途遥远,但求太平,小二兄可否为某稍具眼下益州时局?” “客官,这你可问对人了,我们这小店虽小,却也常有各地来往客官在此打尖,从他们的闲话中倒也对天下之事略知一二。”小二不免有点自得,吹嘘一通之后才切入正题,“益州原刺史刘焉大人两年前病故,现下刺史是他的儿子刘璋大人,刘璋大人与那米贼张鲁失和,现汉中被张鲁把持,刘璋大人坐镇成都,两方时有冲突,汉中,成都那边都不太平啊。” 甄正闻言颔首,又问:“小二兄,某欲取道巴东,不知水路可行否?” “水路应无碍,城北出去便是长江口,时有运砂船只行走,客官可在小店安住几日,待寻到砂船再行启程。” 这番说话倒与甄正原来的打算不谋而合,忽又想起一事,“那这水路可太平?” “还算太平,巴东那边近年来都太平无事,即便直下江东,也无不可。” “江东?江东眼下形势如何?” “当今吴主孙权孙仲谋可是位也不起的人物,四年前承兄业领江东六郡后,真是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据说这几年数平内乱,收服山越,治地屯田,渐使江东富强。挨着巴东的江东地境近年来倒很平静。” 这边甄正听得兴起,还待再问,那边掌柜已出声唤小二,只索罢了。“小二兄且去忙吧,此番恳谈,某深受益,多谢赐教。”甄正言罢自回房歇息不提。 次日晨起,甄正召集众随从至房中,取出银两各分了二十两,言道:“众位兄弟一路辛苦了,送到这里就行了,某已拟定余下路途,欲从水路取道巴东再行北上,料一路无甚凶险,不必再烦众位相随。你们这便回夜郎复命吧,替某谢过竹王盛情。” “先生……,先生……”众兵士皆唏嘘不舍,却不敢违命,只得接了赏赐,行礼告辞而去。目送众人行出客栈,甄正亦觉心中一空。 甄正行至甄缘房中,把情况跟甄缘说明了一下,嘱她自在房中读书,自己出去打听砂船行次。 那队兵士辞别甄正之后,一路出了南城门,行出不远,后面一骑人马赶上,看清来人后俱都惊讶。马上之人英挺雄伟,正是大王子孟获。 孟获翻身下马,抬手止住他们行礼,面色肃然道:“无须多礼,我来是托你们一件事。我是偷跑出来的,你们替我回去告知父王,我要送缘儿到北方,顺便游历一番,长长见识,不必担心我。请父王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再告诉孟优,好好读文习武,不可松懈,我回去可要仔细考较。” “大王子何时回来?”其中一个胆大的开口问道。 “少则一两载,多则三五年。你们且去吧,一路勿要耽搁,速回夜郎。” “是!”兵士们齐声领命,行礼而去。 “等等。”孟获突然喊了声。兵士们齐齐回头,等待吩咐。“你们可知先生是如何拟定行程的?”孟获问。 “先生说打算从水路取道巴东再行北上。” 孟获挥了挥手,调转马头,缓行回城。他虽然嘴上说得干脆简单,心里却十分担心父王的身体,也颇挂念孟优这个小跟屁。可是要他与缘儿分离,或许从此再不能相见,不如让他去死更容易。孟获心念及此,不觉心中一痛,又复大悲。 有的东西,失去了。 或许很早以前就失去了。 在他欣享她随风而至淡淡的芳芬时,在他喜聆她堪比百灵悦耳的声音时,在他面对她绝美容颜恍然失神时,在他迷梦难返一意追寻她的身影时…… 有的东西一点一点悄然失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心里空出越来越多的空间,而那空间满满的装进了她。 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是,生命至此,她是除了他母亲以外唯一走进他心里的异性,对他而言,她包含了异性世界的全部奥秘,承载了他对那一半世界全部的神往和好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心里,两小无猜的亲密,隔了一层性别的墙,却更添了一份神秘和诱惑,逐渐变成了颤动心弦的亲昵。友情一点一点蜕变,成了爱恋,并如火一般越烧越旺,逐日热烈,搅得他难以安宁。 而她,竟惘然无觉。 当时孟获所不知道的是,如果他的生命中不曾出现她,他会是幸福的,他会欣然接纳祝融,两情相悦执手白头。 当时孟获所不知道的是,在爱上甄缘之后,他失去了的,是自我。 当时孟获所不知道的是,最可悲的事,不是得不到,而是放不下。 现在的他就象被磁石吸引的铁针,无力抗拒贴紧的渴望。他现在所有的烦恼,只是她的惘然未觉,只是得不到。 不要离别,不要分开,不要看不见。不要把我从你的世界剥离,不要在我的生命里消失。 略一感怀,孟获又徒然警醒,策马奔进城中,寻人问明渡口方位后,心急如焚,向北城门风驰而去,一路上数次险些撞倒行人,引来一路怒目侧视。孟获心下焦急,并不在意,一口气冲出北城门,向渡口疾驰。 到了渡口,远远见到一人骑于马上,沿江边慢行。孟获才猛然停下,一颗高悬的心跌落下来,松了口气。那人正是甄正。 等孟获想起躲避,已然不及,甄正已望向这边,并策马过来。 甄正这时已经沿渡口转了好一阵,一个人也没见到,正打算回城找丹砂铺打听运砂船的事。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由暗喜,举目望去。只觉那马上身影分外眼熟,不觉心下疑惑,急急催马而至。 “获儿!”难怪如此眼熟,竟真的是获儿。甄正又惊又喜,旋即明白。获儿自是放不下缘儿,随后追来的吧。只是孟寻怎么肯放他出来的?他才成亲几日呀,就丢下新娘跑到这大老远的地方来了。 “先生。”孟获下马行礼,低头垂目,看不清表情。 两人并马回城,一路上甄正问明了情由,不免忧急,责令孟获速回夜郎。孟获也不反驳,只是沉默。甄正知他脾性,自己竟是被无视了。 最后甄正无计可施,只得放宽条件:待寻到船只,送甄正父女启程北上后,孟获须即刻返夜郎。这次孟获沉吟良久,戚然应诺,心里却犹自思量如何隐藏踪迹一路暗随。 两人各怀心事进了城,孟获昨日下榻于另一条街的客栈,一早出门时已结清账目,也无甚行礼,所带物品皆在马上,因此一起随甄正回了“一家客栈。” 两人行至甄缘房前,甄正敲了门,片刻之后房门打开,甄缘出现在门口,房中桌上摊开着一册竹简。“缘儿。”孟获眼角含笑。 “哥哥!”不是意外,只是震惊,哥哥被爹爹抓住了! 甄正扫了一眼孟获,对甄缘说,“获儿原来一直尾随我们,若不是我今日去江边找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知道。哼!” 孟获甄缘相视无语,俱皆脸红。孟获是因为自己的情意被甄正清楚地知晓,心下尴尬;甄缘是因为对甄正的隐瞒,心中有愧。 甄正看看两只熟虾,说道,“获儿,跟我去砂行打听运砂船的情形,缘儿自在房中读书,不可乱跑。” 第九章 暴病 甄正和孟获在城里各处转悠,终于在商贾云集的东城找到了丹砂行。一打听才知道运砂船是每十日一发,而上一次发船是在前日。也就是说,离下一次发船还有八日。 所幸砂船可以搭乘,虽然船资颇高昂,每客五十两纹银,自涪陵直抵荆州南郡,中途停靠临江补给。甄正当即交了两客的定银,安下心来等候船期。 行期既定,余下的日子只需等候即可,放松之后,甄正感觉身体原本的不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为免缘儿担忧,竟是按下不提,打算私下寻医馆延医问药。 只轻闲了一日,甄缘就奈不住无聊,缠着孟获要学骑马。孟获自然拗不过她,甄正因要瞒着病情私自问医,也就随他们去了。 两人牵着马往较为开阔的城北江边行去,甄缘一路东张西望,即便蒙着面纱,仍有路人对她频频注目,面露惊艳之状。 将至北城门时,道旁有个老农面前摆着两个篮子,一篮放着桃,一篮放着李。孟获正想询问甄缘吃不吃桃李,甄缘已经拉着马小跑过去。 “老人家,这桃李看似还没熟,怎么就舍得摘下来卖呢?”只听甄缘问道。孟获过去一看,果然桃李皆青油油的,想必是桃涩李酸,更谈不上鲜美了。 “要不是每年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家里都揭不开锅,谁舍得摘下这青果子贱卖呢,”老人叹了口气,又说道:“姑娘,您就好心买点吧,解不了馋也能解解渴……” 甄缘被老人一说,顿觉心酸难禁,泪水涟涟,不仅买下了所有桃李,还多付了三倍银两,定下了以后三年内同等价值的果子,约定由老人每年送往“一家客栈”。老人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好心附赠了装桃李的篮子。 老人并不知道,这位自称城南“一家客栈”老板千金的女子,自此一别之后,有生之年便再没到过益州。 与老人别后,甄缘蹦蹦跳跳,一手握桃,一手抓李,走在前面,孟获则一手拎着两只篮子,一手牵着两条马缰,跟在后面,总算出了城,向江边去了。 对甄缘来说,孟获无疑是极具耐心的良师,他用了一个时辰教会了甄缘自行爬上马背,为了让甄缘熟悉马背的感觉,又花了一个时辰伴着甄缘所乘的马匹慢行。 午时回客栈用饭时,甄正外出未归。饭后甄缘照例小憩了半个时辰。 下午的日头热辣,孟获说不宜学骑马,甄缘便说涪陵这么热闹,不好好看看定是日后一大憾事。孟获岂能让心爱的缘儿落下一大憾事呢?于是孟获主动提出陪甄缘上街。 好在孟获从王寨出来之前去了趟孟寻房中,顺手带上了甄正推辞不受的三千纹银。于是公子多金,小姐爱俏,街市偏又繁华,孟获便提前体验了一千八百年以后的男人陪女人逛街的感受。好在他不知道,一千八百年后的男人称之为“新中国一大酷刑。” 不过,对于这个热恋中的男子,苦中还是有乐的。至少他有机会把各种籫子往美女的秀发上插来插去,有机会把各种糕点喂进美女的樱唇,有机会闻到日后可能附在美女身上的各种脂香,有机会看到日后可能呈现在美女脸上的各种腮红。 及至日头偏西,孟获陡然自温柔乡里醒转,强拉着甄缘回了客栈。 意外的是,甄正竟还没有回来。孟获问之小二,才知道甄正在清早他们外出以后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孟获到甄正房中转了一圈,未见甄正留有书信,有点着急起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甄正能上哪呢,能干什么去呢,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他不想甄缘知晓以后跟着忧急。便对甄缘说甄正曾留言小二转告诉他们,自己是出外寻访故友去了。让甄缘安心在房中读书休息,自己出去接接甄正。 孟获策马在城内四处寻了一圈,没见甄正踪影,又四出城门寻了半夜,还是没有找到甄正。忧急如焚,胡思乱想起来,却没有半分头绪。无计半晌,只寄望于甄正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是出外访友,意浓晚归,寄望于此时回去甄正已自行回了客栈。 想到这层,孟获又飞马赶回客栈。令他失望的是,甄正仍然没有回来。 穷极无计,累了半天的孟获只能暂时回房休息,打算天明再出外寻找。 天明时分,孟获从浅眠中醒来,正要出门再寻甄正时,客栈来了一僮仆模样的少年,进门就向小二言道寻孟获有事相告。 “获在此,有事请讲。”孟获急道,一边疾步过去站到少年面前。 “小人是城东医馆的药僮,昨日有位甄老爷去医馆问脉,轮侯一旁时突然厥倒,今晨方醒过来。我家先生诊过脉说甄老爷急病突发,甚是凶险,不能移动,现下正留医馆中。是甄老爷托我前来知会孟爷的。”少年口齿甚是伶俐,几句话就道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带我去医馆!”孟获忧心如焚往外就走,突然又想起甄缘,顿转身欲往甄缘房中去。一抬眼却看到了甄缘,刚才少年所言,她尽皆听见了,禁不住泪如雨下,伏在栏杆上双肩抽动泣不成声。 孟获急步上楼,转过甄缘身子,一把拥进怀里。“缘儿,别担心,先生会好起来的。现在别哭了,我们一起去找他。” 甄缘抬起脸来,悲切地望着孟获,任孟获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拭尽泪痕。孟获坚定的眼神给了她些许安慰。 到了城东医馆,少年把他们带进西边厢房,就退出去了。屋里除了甄正还有一个文秀青年,听少年称之为先生想必便是医馆的主人了。 甄正此刻正仰躺在房中榻上接受针炙,面色平静如常,见到两人进来,只是对他们略点了点头。见他如此,两人略觉宽心。 孟获不敢出声,垂手默立榻旁,甄缘叫了一声“爹爹……”,就不知道如何问起,又恐影响诊治,就收了声,站在孟获身边。 总算等到医师收了针离开,都舒了口气。 甄正抬手指了指榻沿,“缘儿,过来坐下。”甄缘应了一声,挨着榻沿坐下,微微俯身,查看甄正气色,关切之情自然流露,“爹爹,你感觉如何?难受吗?刚才扎了这么多针,可是很痛吧?” “不用担忧,这点痛疼尚能忍耐,倒不是很难受,只是浑身无力,胸闷欲吐罢了。”停了一下,甄正看向孟获,说“获儿,你也过来坐下。” 待孟获拉了把椅子榻前坐下后,甄正又开口说道:“医师说我此番中了瘴气。这瘴气对身健体康之人本无甚大碍,但我年轻时曾因失偶一腔悲愤,数载间终日以酒度日,脏腑早已疲弱不堪。” 甄缘闻言,心里不由涌起了不祥的预感。果然,甄正接下来的话对她来说不啻于天雷轰顶。“此番瘴气深入脏腑,即便大罗金仙在世,只怕也回天无力。我随时可能病发身亡。” “爹爹,不会的……不会的……!”甄缘抑制不住,伏在甄正身上痛哭起来。孟获在旁也震惊得猛然立起,呆若木鸡,圆睁虎目不可置信地注视着甄正。 甄正轻轻拍拍甄缘的肩背,接着说道:“缘儿,不要难过,生死有命,我很感激老天把你给了我,让我幸福了十多年。虽然,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一个天雷尚未过去,一个更猛的天雷又向甄缘劈了下来,砸得甄缘猛然起身,凤目暴睁,瞪着甄正,连哭泣都忘了。 甄正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蹬腿西去,铁了心要把一切交待清楚。对于甄缘的反应虽然痛惜,却并不抚慰。“你本是我堂兄甄逸最小的女儿,本名甄洛,在你三岁时,你父亲病故,临终把你托付与我。” 不理会甄缘伤心震惊的神情,甄正自袖中掏出那块绢巾,递向甄缘,“你天生异相,在胎中即有神人相护,这是你出生以后在你身下发现的东西,你看看。” 甄缘犹疑地接过绢巾,略看了看,抬头问道,“爹爹,你此次北归并不是为了祭洒祖先,而是为了我,为了这些偈语,对吧?” “正是。这也是你父亲当初托我的事,可惜,我终要有负所托了……”甄正回想起十多年前甄逸托孤的情景,历历如昨日。出神半晌,又转头看向孟获,“获儿,如今我将缘儿托付与你,你可愿意?” 见孟获坚定地点头,甄正复又言道,“但我尚有条件,你须陪缘儿往洛水先解绢上所偈,在此之前不可与缘儿私相授受,要持以兄妹之礼。待解偈之后,若缘儿与你有缘,自是由得你们作主。若缘儿命中自有姻缘,也盼你能放开胸怀,顺应天意。” 孟获不知绢上内容,听得甄正此番言语,心中滴血般痛疼。天意!那是什么东西,竟是要主宰人间情爱吗?满腔忿懑,不甘,幽怨,绝决,孟获只知道,自己不会放弃。管他什么天意!于是沉默。 甄正注目着孟获,眼见他面上渐次呈现诸般复杂情绪,最后只余坚定绝决,不由一声长叹,猛觉胸口一堵,哇的一声,挺身吐出一口鲜血。 “爹爹!”甄缘扑过去抱着甄正,用手轻抚甄正胸口,慢慢放他躺倒。泣道,“爹爹勿要再劳神,在缘儿心里,爹爹永远是缘儿最亲的人,我一切都会听从你的安排。” 孟获见甄正吐血,原本满心愧疚,听得甄缘此言,竟是心中冰凉,只余无奈。终于不忍违背甄正之意,踏上一步,躬身一礼戚然道,“先生之意,获不敢违。” 甄正听孟获应允,虽知他十分勉强,但也知他一语既出绝不食言,遂放下心来。 第十章 伤逝 交待了最紧要的事,甄正松了口气,原先强撑着的意志逐渐瓦解,渐渐陷入昏迷。孟获请来医师,把过脉后,医师说,“但听天命了,或能醒来,或从此去矣,两位节哀顺变吧。”说完叹了口气,缓步向外。 医师行至门口,停了停,道“两位可在小馆暂时安置,后院有间南屋空置,小姐若不嫌弃,可先住着。公子可与我同住,也可在这房中加置一铺。” 孟获选择了住在甄正房中,亲自服侍甄正。对于出生尊贵的竹王之子,孟获并没有象一般的高贵子弟那样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虽然从来没有做过侍候人的琐事,却也很快上手,干得头头是道。 喂食,煎药,擦身,三急,孟获都侍候得很妥帖到位。甄正在昏睡醒来的间隙,在孟获的精心服侍下,深深感受到温暖和亲情。那份体贴周到,仅有亡妻在世时,才曾体会过。 甄正昏睡时偶而会微弱地唤着“云桑”,那是他亡妻的名字,每到这时,甄正的神情就显得极温柔,深情。这让孟获有时觉得那个从未谋面的姨母就在他们身边某个地方,温柔宁静地注视着甄正。 甄缘除了睡觉每时每刻都呆在甄正房里,守在榻边,甄正醒着的时候,会跟她说很多话,把自己所知道的尽皆告诉她。因此,甄缘知道了自己在血缘上还有一大家子亲人在邺城,有很多哥哥姐姐和姨娘。 清醒的时候,甄正会听甄缘叽叽呱呱地讲她小时背着自己干的调皮事,露出了然的笑容。其实很多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剥夺一个孩子无害的乐趣才睁只眼闭只眼由她胡闹。 这样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如果不是死亡如屠刀般悬在头上,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完美的。可惜,要来的终究是躲不过的。更多的时候,甄正陷在昏迷里,毫无知觉。这样过去了三日。 那一日傍晚,昏迷了一日的甄正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比任何时候都好,他知道,自己就要走了。 他对守在榻旁的孟获甄缘平静地道,“获儿,缘儿,我或许就要走了。不必伤感,能去追随云桑,本是我的心愿。苟活多年,只因一直放不下缘儿。现在缘儿已经长大了,我死而无憾矣。我死之后,请为我扬灰乌江,那是我初遇云桑的地方。我相信她在那里等着我。” 孟获甄缘含泪点头。 晚间,甄正在一阵痛苦的痉挛后停止了呼吸。甄缘伏在甄正的身上哭得天昏地暗,数次晕厥过去。孟获强抑悲痛,极力安抚甄缘。最后甄缘终于体力不支,沉沉昏睡过去,孟获把她抱到后院安置了,就着手处理甄正后事。 次日,孟获请了人帮手,在江边火化了甄正的尸体,又雇了艘渔船,与甄缘沿乌江溯流而上,沿途扬灰江中。 甄缘立于舷边,一边洒着骨灰,一边轻轻呢喃,“爹爹……你一定要找到娘亲……娘亲一定很美吧……你们要等我……下一世我还要做你们的女儿……”(孟获心想:下一世我还要做你们的女婿……恶搞!纯属作者情难自禁,罪过,罪过。) 念及甄正一生孤苦,飘零了一世,最后竟客死他乡,甄缘就肝肠寸断,泪不能止,双眼早就肿得象桃子。孟获心痛之极,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在旁紧紧拥着她双肩,把自己的温暖和坚定传送过去。 后事处理完,孟获重重酬谢了好心的医师,带着甄缘回到客栈。距甄正定下的船期还有两日,孟获看着甄缘神情恍惚的样子,寻思要不要推辞一班船期。转念又觉得早早离开这伤心之地,对缘儿或许更好,便按下不提。 甄缘回到客栈后长睡了一夜又一日,午时未见甄缘走出房间,孟获敲门亦无反应,一急之下猛力撞开了房门。借着一撞之力冲进了房间,等孟获立稳身子一看,甄缘仰面躺在榻上,面色红润,呼吸悠长,竟是仍在沉睡,方才的偌大动静都似未曾惊动她。 孟获趋至榻前,摸了摸甄缘的额头,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反复几次,终于确认甄缘没有发烧。这才安下心来。想是缘儿大悲之后,心力交瘁,疲累不堪以至深眠吧。孟获挨着榻沿坐下,侧头凝视甄缘半晌,想起甄正的嘱托,心里五味杂陈,既酸且痛,竟是痴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缘儿遇到了她命中注定的别人,自己要怎么办?能如先生所言般放宽胸怀,顺应天意吗?能眼睁睁看她投入他人怀抱,从此无缘吗?不能!不能!我做不到!孟获心里有个声音尖叫着哭嚎着。 可是我答应了先生。一时间孟获心情无比压抑。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理了理甄缘身上盖的薄被,最后看了眼甄缘美丽恬淡的睡容,强压下抚摸那红肿未消的眼眉的冲动,起身出了房。 孟获绕到边院看了下几匹马儿,看样子虽然这几日自己不在客栈中,小二还是没有疏于照看,马儿都很精神。孟获牵了自己的马进客栈托咐掌柜照看甄缘,若她醒来就送上食物,自己策马去了一趟砂行,问得船已准备停当,只待明日一早发船,便回了客栈。 回去后孟获又去看了看甄缘,见她兀自沉睡,便转出嘱咐小二出去替他寻一马商,自己坐在桌旁饮茶等候。 少时小二领着马商来,看了马,给了个价,孟获也不还价,收了钱了事。至此,孟获已决定次日如期乘船启程了。 甄正的遗物除了银两就只衣服书简,整理起来很简单。看着榻上不多的遗物,想起甄正平时的模样,只叹音容犹在,斯人已渺,孟获不禁洒下泪来。 犹记得初见时,甄正牵过缘儿,对自己说,获儿,她是你表妹,叫甄缘。那时的先生虽然长途疲惫,却仍然风姿翩翩,文秀中带着英气。 想起随后的十多年里,先生把所有精力用来无偿地教授那些原本蒙昧的山民,包括愚钝的自己。见自己对诗文没有兴趣,先生还特意另开炉灶,教授自己兵法。 是先生,启迪了他至今仍自觉少得可怜的智慧; 是先生,时常把早先的见闻讲给他听,使他知道夜郎之外还存在着更为广阔丰富的世界; 是先生,提醒他人生在世,当生为人杰死亦鬼雄,男儿胸中自有乾坤,应存鸿鹄之志,心怀天下; 是先生,告诉他众生平等,勿要带色看人,应存爱人之心,与人为善…… 是先生,把缘儿带进了自己的生命里。 如此种种,叫他如何能够不怀念!痛失良师,痛失亲人,他并不比甄缘心里好受多少。但他无法放纵自己去悲叹消沉,他必须坚强,必须带领缘儿走出逝亲之痛,必须按先生的遗愿带缘儿去解绢上偈语。 “二八之期,洛水河边,灵玉还体,即定终生。”可笑的偈语,区区十数字,却沉沉压着孟获的心。失去缘儿的可能性,让他痛苦其名。 能怪先生吗,先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没有错。要怪只怪留下这绢偈害人的仙子,怪命运无情的安排。 孟获正自感怀,身后传来敲门声,接着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响起甄缘因长哭而略带喑哑的声音,“哥哥……”。孟获不动声色的擦了泪,才轻轻地转身,等他转过身去时,呈现给甄缘的已是温和平静的表情。“缘儿,你睡得真久,真是个贪睡的小丫头。” 听得孟获又叫自己小丫头,甄缘习惯性地就要反驳,却又无语。心情蓦然好了很多。爹爹找娘亲去了,他并不孤单。而自己,也还有哥哥。可是当她瞥见榻上整齐堆放着的遗物时,眼泪又不期而至。 那些衣服,失去了它们的主人;那些书简,失去了它们的知音;站在门边的这个少女,失去了抚养疼爱她的父亲。再也不能在爹爹的身边撒娇了,甄缘泪如雨下。 孟获见甄缘面上变色,早已走过去拥住她的双肩,轻抚着她的背。“缘儿,你不能总是伤心,先生走得无忧,他亦盼你好好地,快乐地生活。”见甄缘更悲,孟获又道,“你难道不希望他在天上安心吗,他只是去了天上跟姨母在一起,你太难过会让他担心的。” 自从那日甄缘因得知甄正在医馆昏厥而痛哭,孟获极其自然地拥住她安慰,到现在两人似乎都习惯了这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发之于情,流露于外,只是单纯的安慰动作罢了。 听了孟获的话,甄缘皱起眉头,认真地思考着,过了一会,终于渐渐止了泪,抬起头来审视着孟获,“哥哥,你都瘦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是缘儿不好,没有跟你一起处理后事,还让你为我担心了。” 孟获放开甄缘,抬手刮了刮她的俏鼻,笑,“小丫头懂事了,会心疼人了。”甄缘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一笑如拨云见日,驱走了两人心里的阴郁。亲爱和怀念仍在心里,只是悲伤无益,不要也罢。 两颗年轻的心,终于从悲痛中稍稍挣扎出来。 “咕咕……咕咕……”细微的响声从甄缘的肚子里传出来,甄缘大羞,孟获轻笑,“缘儿,你一整日粒米未进了,走吧,我们用饭去。” 这几日,甄缘心情郁结,食不下咽,好在孟获每每好言相哄,督促她进食才得以维持。此次甄缘长睡了一日一夜,腹中早已空空如也,此际心境渐至澄明开朗,才真地觉着饿了。倒是肚子诚不我欺,先嘴一步叫了出来。 甄缘羞红着脸,似白玉中溶进了一片桃红,孟获看得心中一荡,强自收摄心神,拉着甄缘走了出去。 这一顿饭甄缘吃得那真叫狼呑虎咽,风卷残云,数次险些噎到,孟获倒是从容,一边欣赏甄缘难得一见的狼狈吃相,一面安然提醒她慢些,自己只偶尔动动筷子。对着甄缘终于平复如常的面容,孟获疲累多日的心灵彻底轻松起来,竟隐隐透出些幸福的滋味。 如果可以,孟获希望时光就此停留,在这幸福安宁的时刻里停留。 饭毕暮色已降,两人仍在桌旁饮着茶,都不愿就此回屋休息。 “缘儿,明日我们就启程,好吗?” “好……”甄缘声音仍喑哑,孟获从中似又听出一些黯然。 “长江沿岸风景绝佳,你一定会喜欢的。砂行跟过船的伙计说岸边山上时有猿猴啼叫,你可要仔细听,若是你喜欢,到了临江停靠时,我们上岸看看,弄一只小猴子陪你。” “哈,好哇,那我就有一只大猴子一只小猴子陪着了!”甄缘甚是欢喜。 “嗯,你高兴就好。……呃,哪来的大猴子?”孟获尚未反应过来。 “喏,这只啊,嘿嘿。”甄缘对着孟获一扬下巴,忍俊不禁。 “呃……猴子喜欢吃桃子,刚好缘儿有一双。”孟获噎了下,随后朗朗地笑开了,抬手点了点甄缘尚有些红肿的双眼。明朗的笑容使他的面容显得英气勃勃俊朗逼人,落在甄缘眼中,晕开了说不尽的安宁喜悦。 她全心地信赖着哥哥,全心地爱戴着哥哥,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第十一章 江行 次日,五更将尽时分便有砂行的伙计来接孟获甄缘,待他们收拾停当,一起往江边渡口而去。走出客栈,甄缘回身对着客栈大门默立了半晌,终于凄然而去。 孟获知她心意,只在旁默默看着她,心下痛惜无以言表。来时父女相随,去时父踪永绝,她如何能不伤痛。孟获只盼早早离了益州,或一路景观人文能使天性活泼好奇的她淡了忧思。 到了渡口,砂船已结束停当,待得他们上船便解锚开发了。 此时天色已微明,隐约可见船长约五十余尺,宽约二十余尺,船中央是三间狭窄的舱房,一为货仓,一为船上伙计所用,一为搭乘商客所用。船舷两侧分别排着十只长棹,每只棹由一名壮汉所操,随着船头一名汉子的号令整齐划动。 因本是顺水而行,又值此时顺风,船上扯起了风帆,船行竟是十分迅速。 孟获和甄缘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随船上伙计进了客舱。不过是长宽各十来尺的一小间,却沿舱门左右侧排了每边里外上下各四个床位。他们进去的时候,只余挨门两侧的两个上床空着了。其余床位上或躺或坐已各有一人,有的正补眠,有的正互相攀谈。见孟获甄缘进去,没睡的人便齐齐扭头望了过来。 孟获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便自抬手将包袱扔上身边的空床。甄缘仍用纱蒙着面,两只黑亮美目略略打量了一下里面各人,颔首为礼。 在别人看来,他们现在不过是普通的汉人少年少女。连对甄缘的蒙面,也觉正常,女子出门远,自是多有不便,遮住面容实属应该。舱中之人纷纷对两人拱手回礼,便又转头自忙自的了。 “缘儿,要上去补会眠吗?”孟获一向体贴。“不,我不倦,倒想到外面船板上吹吹风。” 甄缘微微晃了晃小脑袋,脑后双髻也跟着轻摆。 孟获看着她学着涪陵少女的样子新挽的发式,比之在夜郎时的包头,虽然失了华丽富贵之气,却仍然天真可人,不觉莞尔。此际天色微明,只见甄缘面罩浅紫薄纱,身着浅紫的曲裾深衣,广袖镶边,通身紧窄,呈喇叭状的裙摆曳地,领口交叉低开,露出雪白的里衣,衬着肌肤如玉,秀丽绝伦又清雅出尘。曾几何时,那顽皮天真的女童,已变成了风华绝代的翩翩少女,孟获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悸动,扭开了头。 孟获自甄正病倒便忧惶忙碌得没有心思细细盘发,跟先生一样只用布在头顶结了个髻,简单清爽,穿了件上次陪甄缘上街时顺便买的蓝色深衣,系着同色的腰带,领口露出米白的中衣。不过是当时最为常见的普通汉族男子服饰。 孟获陪着甄缘出得舱来,在船尾无人处舷边坐了,抬眼望着向江边。夹岸青山,处处鸟鸣,曙光初现中,太阳仍在山后,却在山头晕染出片片红晖。一阵潮湿的江风扑面而来,似吹散了多日的郁结。孟获渐渐陶醉在如画的美景中,心中再无烦忧。 甄缘亦如孟获,在美景中陶醉忘忧。当船转向正东方向行进时,前方江面蓦然一亮,半轮红日浮于江上,水波粼粼其下,映出满目金红。甄缘眨了眨眼,又迷醉地盯着橙红透亮的红日,想到了阿罗娜大娘做的咸蛋煮熟以后那滴着红油的蛋黄。不觉就咽了咽口水。 孟获正转头来看到她的馋样,“缘儿,可是饿了?”早起出发,未及进食,孟获这时也觉着饥饿。他自怀中掏出两小包东西,递给甄缘,“昨夜出去只置办了些咸蛋和肉干,其它的不便存放,便没买,缘儿先将就用点吧,我去给你取水。” 甄缘呆呆地接过,想到咸蛋黄,便来了咸蛋,愕然之中自是欢喜,更被哥哥的体贴温暖深深感动。以往总在爹爹的护佑之下,一切皆有爹爹打点妥当,倒不觉孟获如何。如今身边只余孟获,他这份温柔体贴终于深深侵润内心。 望着孟获英武挺拔的背影,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在心里升起,她不禁抬起拿着小包的双手捂了捂脸颊,那里已微微发烫。 孟获进舱自包袱中取出水囊,正要转身出去,感觉到一道视线盯着自己,便抬眼望去。只见舱中右侧靠里的上床上,一书生模样的青年正倚在舱壁,注视着自己。孟获也未细看,只觉那人如此盯视甚是无礼,对那人略拱了拱手,转身出去了。 甄缘此时正剥着一个咸蛋,孟获过去从她手中拿下剥了一半的蛋,递过水囊,“缘儿,你先用些肉干,我帮你剥。” 甄缘顺从地拿起身边那包肉干,撕开一条就要递进嘴里,却又抬眼望着孟获,把肉干条递到孟获嘴边,“啊~~先喂猴儿”。 孟获笑,张嘴咬住,并不扯下,甄缘也未放手,一时僵持不下,两人相视,突感尴尬,俱都脸红。 自此,两人都觉相处之中多了些暧昧,孟获自是心中喜悦,甄缘甚感羞涩,反而生分了一点。 江上时光,本是难捱,但两人心中欢喜,竟觉匆匆。一时午时已至,船靠岸稍停,已有船工搬锅扛米,上岸造饭。甄缘趁空行到岸上寻一僻静无人的高处,在大石后解决了内急。见她回来,孟获放下担忧,背过身子不敢看她。甄缘也自脸红无话。 船资是包括了一路伙食的,不一会有船工送了饭食至客舱。虑及甄缘爬高不便,孟获早在甄缘下船时跟自己下床之人交涉,为甄缘换了床位,又取衣袍围了向外的两边,为甄缘围出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甄缘揭帘上床,扯下了脸上的面纱,感觉轻松自在,倚着床头舱板进完食,便觉倦意袭来,一躺下便睡着了。 孟获知她有午睡的习惯,也不扰她,只轻轻揭帘探身进去,取走了她放在枕边的碗筷。俯仰之间,仿佛又闻到熟悉的栀子清香。想起曾答应过她要送她一株栀子带去北方,终是食言了,不禁惭愧。若有机会,定要弥补的。孟获并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甄缘的一分遗憾,便是他的十分遗憾;甄缘的一分欢喜,便是他的十分欢喜;甄缘的一分痛苦,更是他的百倍痛苦。 孟获在船尾独自用了饭,躺下来仰望天空。这是一个晴好的日子,天空湛蓝如洗,只有极少的小团白云飘浮其间,太阳无所遮拦,只一会就烤得孟获再也躺不住了。他坐到船尾舷边,除了鞋袜把脚浸到江里,感觉舒服极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孟获扭头一看,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跟着坐了下来。“兄台好兴致,恕某唐突,一起凉快凉快可好?”那人说道。虽是询问,却不待孟获作答便也除了鞋袜,把脚浸入江水。 孟获认出正是进舱取水时无礼注目自己之人,此人此际确又行止唐突,只是他心胸开阔,并不以为忤,只觉奇怪。也不言语,只默默打量此人。孟获祖籍北方,身长八尺甚是高大,此人坐下后比孟获只矮了约半个头,巴人矮小,此人身材在益州也算甚高的了。此外,孟获还发现此人皮肤甚是白皙细致,远胜一般巴蜀男子。而其方面直鼻,面相也异于一般的巴蜀人士。 见孟获不语,那人转过头来,对上了孟获黑亮的眸子,“兄台可是夜郎人氏?” 孟获心头不由一奇,不知这人如何得知。他心思慎密,不露声色问道:“仁兄何以作此想?” “在下并无恶意,兄台可放宽心。只不过方才舱中听你言语,似是夜郎口音。在下姓朱名褒,字元明,徐州广陵郡如皋人氏,现正任职于牂牁郡,因曾往夜郎,故识得夜郎口音。见兄台气度不凡,私愿结识一二。”这朱褒看似甚为诚恳。 见朱褒面色恳切,言辞谦恭,孟获听完这番话种种疑惑已解,便放下了戒备之心。倒觉得这人真情直性,亦生了结交之意。 “在下孟获,正是夜郎人士。元明兄好眼力。”孟获也自报家门。至于以字称呼朱褒,却是早年听先生所言乃是汉人习俗。 “孟获!”朱褒一惊,这名字当真是如雷贯耳。“竹王的大王子孟获?”朱褒有点象在做梦。那个力敌数十的孟获?那个飞马落雁的孟获?那个举牛若羽的孟获?近年来夜郎人口中神一般的孟获? 孟获对他的反应甚觉奇怪,“正是在下,元明兄何以惊诧?”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夜郎人神话,并已传遍牂牁郡。 朱褒见孟获淡定平静,不免自觉失态,忙道,“请恕在下失态,孟兄之名实是如雷贯耳,久仰久仰!得见孟兄,实是在下三生有幸!”遂把所听到的传闻说了一遍,孟获听时,只是淡然。虚名如浮云,既加于身,能不害人害已是万幸,岂会沾沾自喜。 朱褒见孟获听完神话,虽点头肯定了传闻中自己的所为,却毫不骄矜,反而对别人的过份尊崇露出惭愧之色。心中更是敬服。对自己先前的唐突甚觉汗颜,好在孟获看似并未在意,竟觉侥幸。 孟获言语无多,朱褒却甚是健谈,兼之朱褒对孟获存了仰慕之意,极力结交,他巧妙地引着孟获攀谈。不多会,孟获便了解到朱褒此行乃是回乡探亲,日后还会回牂牁继续任事。 朱褒心里计较着,孟获日后十之八九就是竹王,竹王作为民间势力,并不与官府为敌,却隐然统领着四方夷民,连官府也礼让几分。日后自己在牂牁郡任事,若能得到竹王荫护,建功腾达自是不在话下。对孟获便存了着意巴结之心。 此后多日,但见孟获一人独处,朱褒便会找过籍口过去,或聊天,或陪在一边赏景,孟获竟是难得落单。孟获到底年少,又心地淳正,淡泊功利,哪识得朱褒的魍魉心思?只觉得这朱褒心热性直,又极健谈,正解了船上的无聊。反正自己也无话,只听罢了,至少确定于已无害,也不烦他。 朱褒问及孟获此行,孟获只言出外游历,长长见识。至于同行的甄缘,倒不见朱褒问起。这让孟获觉得朱褒还是很有分寸的。其实,朱褒是早已听闻孟获娶亲之事,把甄缘当作了夜郎的另一神话人物——孟获的新婚夫人祝融。传言祝融美艳绝伦,却性烈如火,自己惹得起吗?至于孟获称呼其夫人为“缘儿”,那更简单了,小名罢了。 船行甚速,数日之后已抵临江渡口。船在渡口只停靠了一日,等船工们到附近村落采办了些粮食菜肉,便又要启程。 因渡口离临江城甚远,又无马匹可用,孟获甄缘只得打消了进城的念头,往江边山上游玩了半日。 上山途中,孟获四处张望,欲寻猴子踪影。虽则江上数度听得猿啼,而这山上却不见半只猴毛,孟获甚觉抱憾。倒是甄缘劝解于他,“就算有猴儿,它也未必愿意跟我们走,它也有父母亲人,哦不,亲猴,我们要是强行带走,它们都会难过的。”孟获一笑,便也抛开。 两人行至山巅,坐在树荫下俯瞰江景,甄缘到底坐不住,只一会便在山顶四处探索,采集野花,追逐蜻蜓去也。孟获扯了片树叶,吹出一调,竟似迎亲时的唢呐曲。他想象着自己在这曲中,身着红袍去迎娶同样一身红妆的甄缘,心都醉了。 甄缘远远听得,蓦然想起孟获成亲那日,想起了祝融,心里一片酸涩,不觉湿了眉眼,怔怔出神,连曲子何时停了都不知道。 孟获见甄缘站着久久未动,轻轻地走了过来,猛地绕到甄缘身前,促狭地笑着,得意自己成功地吓了甄缘一跳。及至见到甄缘的表情,孟获也被吓了一跳,缘儿好象在难过?她又想起先生来了吗? 甄缘确被孟获吓了一跳,但这次她未失笑于孟获的顽皮而敲打孟获,只是默默地扭开了头,避开了孟获那双黑亮的大眼,故作平静,眺望远方。孟获揽住她双肩,与她并肩而立,也望向远方。 不善言辞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的怀念本是我的怀念,你的哀愁本是我的哀愁。我不会让你孤单,不会让你独自伤心,就算伤心,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我会在你身边,一直,永远。 第十二章 同心 近午时分两人在山顶望见船边炊烟,便往山下行去,一路甄缘甚是安静。孟获见甄缘郁郁不乐,着意指点江山美景,欲引她开怀,无奈甄缘似是识破他用心,竟是不理不睬。孟获无计,也就默然于后。 甄缘此时心思纷杂,自己也理不清楚。 爹爹曾说解偈之后,但凭天意,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在等她吗?有又如何,她只想跟哥哥在一起。违天又如何,无非是短命罢,她愿意承受。 如果没有哥哥,自己只会如江中浮萍,身无所依,心无所系,孑然于世,苍凉衰微。如果没有哥哥,活得再久,又有何意味? 可是就算自己这么想,又能如何?哥哥已成了亲,已有了一个注定要与他共度一世的女人,还是如斯美艳神奇的祝融!在哥哥眼里,自己不过是他疼爱的妹妹,是他敬重的先生留下的责任,而他只是一个信守承诺的孝义之人。即便是送自己去别人的身边,他亦是如此尽职尽责! 哥哥早先成亲之时,自己还跟孟优一道欢喜雀跃,何以今日竟对此事如此介怀? 心底深处,竟是再也不愿意哥哥对他人如对自己一般亲密。她不愿他用温暖的双臂去拥抱别人,不愿他宽厚的胸膛中依着别人,甚至不愿他用温柔沉静的目光凝视别人。那般情景,令她连想象一下都觉得难过。 一个失神,甄缘被路中的一块石头绊了下,向前摔了下去。事出突然,孟获在后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甄缘“咚”地一声双膝一屈,跌跪于地。好在此处是一段较为平坦的山路,若是在倾斜的坡路上有此一摔,后果真是不敢想象。闪念间,孟获已经窜上前去扶起甄缘,自己坐在地上,把她横放在腿上,查看伤处。 只见甄缘的双膝处,裙子被泥土脏了两块,孟获不及细想,就欲揭起裙裾查看。甄缘按住裙袂,“不疼,没伤着。” “怎不看路,若是在坡路上如此一摔,那可就……省了走路,滚一滚便到船边了。”孟获心痛地责备着,终又不忍对她严苛,说到后面,语气中只余了痛惜温存。 没想甄缘却一把推开他,强撑着站了起来,揉了揉膝盖,又往山下走去。孟获本拟提出背她下山,见此光景,便不提,起身快行几步,越过她走在前面。心里却甚是纳闷,缘儿今日的反应似不寻常。 甄缘盯着前面背影,正自怨自艾,自己身无所长,手不能缚,足不能行,简直就是废物!哥哥如此卓异,也只有祝融堪配一世。自己凭什么心存妄念,想要与他一世相随。我不配,我不能!咬了咬唇,终是悲不可抑,轻泣出声。 听到身后声息,孟获徒然转过身来,见她美目含泪,双肩轻颤,正捂着嘴强忍哭泣。心头大痛之下,不及多想,探手过去,将她一把捞进怀中,紧紧拥住。甄缘也不挣扎,靠在他怀中,默默饮泣。良久,孟获稍稍松开一点,抬起右手解开她面上薄纱,任由薄纱滑落两人之间。 头顶的大树在他们身上投下斑斓的树荫,透过树叶的间隙,日光点点,细碎地落在她脸上,山风吹来,她的散发轻轻地拂过他的脖颈,带给他一丝轻痒。他的手指不自禁的抚上似已许久未见的微红的鼻尖,又滑向一边莹白如玉的面颊,擦去上面盈盈的水滴。刚想抚顺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新的水滴又落了下了,只好左右其手,不断擦拭。 始终不敢看进她的双眼,他知道那有多眩目,会让自己晕眩。他知道失去的不可挽回,他无法再为她寻来她心心念念的爹爹。他只能拥紧她,把自己的温暖传递,想要捂热她伤痛的心。 “哥哥,你为何对我这么好……”甄缘哽咽着问,抬头凝视孟获。 孟获终于抬眼与她对望,果然在她灿若晨星的眸光中感到目眩神驰,竟不知如何作答。呐呐半晌,轻轻道,“缘儿,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要怎么待你,只是想到就做了。” “那你也会对祝融姐姐这般吗?”甄缘为自己感到羞惭,脸便红了。 “不,我不会。”孟获立即答道,想也不想。 “你会对她更好是吗?”甄缘语气黯然。 “呃……傻丫头。”孟获笑,低头在甄缘额上轻轻一吻。然后,如石破天惊,两人都被这一举动震惊了,不知所措,傻傻对望。 孟获先回过神来,到底心虚,放开了甄缘,转身先行,“走吧,船上想必已做好饭食。别瞎想了。”听得身后未有响动,又道,“祝融是爹爹逼迫我所娶,自比武那日,嗯,就是我们上南山看花那日之后,便未曾看过她一眼,也未曾跟她说过一句话,待回夜郎,再行处置。你若愿意,便替我想想良策吧。” 甄缘早已喜上眉梢,含泪而笑,暗自庆幸孟获此时背对着自己,未见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她用衣袖擦了擦脸,紧赶几步跟上孟获,“哥哥,你又说大话。” “哦,何出此言?”孟获并不回头,依着甄缘的速度,慢慢走在前面。 “姨父他能让你作主吗?你若是能作主,那跟祝融成亲便是你作的主了?你心里其实很喜欢她,只是要在她面前摆足架子对吧?”甄缘心气未平,故意气他。 “呃,也是。此事不急,等寻到你命中之人把你嫁了,我再回去向她赔罪便是。”听她口气不善,孟获亦有意气她。 “你欺负我……”甄缘吸了吸鼻子,作势欲哭。孟获已转身捏住她鼻子,“再哭长江要涨潮了,百姓遭殃你可担当得起?” “哥哥……”甄缘鼻子被捏,嗡声嗡气地道,“我不嫁人……”孟获放开了手,甄缘又道“我们不去洛水了,可好?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孟获一愣,这本是他深心里的希冀,可是此刻由甄缘道出,却又是一番道不明的心境。狂喜,感动又有些惶然,定定地望着甄缘,半晌不语。这一次,他无比清晰地看到甄缘与他一般的心意,幸福的感觉来得如此突然,盈满胸臆,直冲眼际。 甄缘看到,孟获黑亮的大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继而凝结成晶莹的水滴,自眼角轻轻滑落。伸指点散水滴,甄缘依进孟获怀中,张臂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她听到快速有力的心跳,似在声声诉说着绵绵爱恋。 这一刻,她想起那个雨夜,孟获对着她掌心说过一句话,“哥哥,那晚你在窗外说的什么?” 孟获双手捧起她的脸,目光温柔热烈,一直望进她眼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好?” “……你不是不喜欢诗经吗?”甄缘顾左右而言它,羞不可抑。 “喜欢这句。……可好?”执着地追问。 “嗯。你把此诗背全了去,不学无术……”原诗此句本是指战友之情,此时孟获却用来表达爱意,实乃创举。两人心意相通,相视而笑。 “遵命。大人,可否赏脸让小人背你下山?”孟获眨了眨眼睛,故作恭谨地对甄缘弯腰一揖,便转过身背对甄缘蹲下身子。甄缘高高兴兴地爬上去,并起双足任孟获托住,一手揽着孟获脖子,一手在他肩上一拍,“驾~”。两人欢欢喜喜下山而去,到了山脚,孟获方才放甄缘下来。 回至船中时,甄缘已重又蒙上了面。船上众人已食毕,朱褒替两人留了饭食,见他们进舱,起身把放着饭食的托盘递给孟获。 折腾了半日,甄缘有些疲惫,又值平日午休时辰,竟不肯用饭,便钻进围床,睡着了。孟获无奈,谢过朱褒,自己到船尾用饭去了。朱褒这次倒没有跟过来。 甄缘午睡过后,觉得腹中有些饥饿,来至船尾寻孟获。孟获取出留好的饭食,拉她并肩坐在船尾,看着她慢慢吃着。 因是船尾又面向江面,甄缘早已除下面纱,一场酣眠在她双颊染上了酡红,她咀嚼的动作优雅而生动,她不时抬头瞟一眼孟获,对他调皮地笑笑,数度想对他说话,又勉强忍住。孟获知道,是因了“食不语”,于是暗笑,在他眼里,甄缘又似往日那天真烂漫的女孩了。 甄缘饭毕,把头倚在孟获臂上,道:“哥哥,我们要往何处?” “洛水。”孟获稍稍坐直了身子。 “我不想去了。”甄缘的小嘴撅了起来。 “我们应诺了先生。” “可是……” “缘儿,相信自己,也相信我。去了再说。”孟获知道她想什么,伸臂揽住她,紧了紧,似是安慰。 “嗯……”甄缘默了半晌,终是应了。 洛水还是要去的。自应诺先生那刻起,孟获便未打算放弃。不去,只是奢望而已。但知晓了甄缘的心意后,心境便大不相同。不怕无计,只怕无心。两人既已心意相通,无论如何,总会有办法应对的。对此,他十分笃信。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甄缘突然想起一事,在船上多日没有洗浴过,一早上山又出了一身薄汗,身子感觉已十分不爽。扭捏半晌,红了脸轻声说道:“哥哥……我想沐浴。” “呃……嗯……船明早才发,待天黑之后,我陪你去远点的江里洗洗,可好?” “好……” 是夜,月明星稀,江风轻轻吹拂,蛙鸣虫吟起伏,两人踏月行至上流一处江边。这里离船甚远,因江水转折,又有山遮挡,料来无人得见,便停在了此处。 孟获借着月光检看四周,确定并无危险后,嘱甄缘不可往深水处去,便由她自行往江中洗浴,自己则寻一处大石之后坐了,耐心守候。 他已经不记清有多少次,如此这般为她等候着了,似乎等着等着,自己便从一个孩童等成了少年,把缘儿从女童等成了少女。他只盼能永远等下去,直到他们都白发苍苍,共赴黄泉。到了那时,他还会再等,等下一世的相遇,相知,相守……永生永世,绵绵不绝。 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淅沥哗啦的水声,孟获不由想起了过往。想起那些与甄缘在河里一同嘻戏游水的日子,想起那些自己每每不忍她太累而屈意认输的比赛,想起十一岁那年为教她游泳拆下的王寨大门……桩桩件件都那么快乐,密密地布满了过往的岁月。他是如此满足,以至于不由得轻叹出声。 “哥哥,为何叹惜?”不觉中甄缘已经沐浴完毕,换过衣物,来到了他身边。 “嗯……没什么。你好了吗?”孟获略觉尴尬,仿若被窥见了心事。 “我好了,换你去洗吧,我在这等着。”甄缘一边梳理着湿发,一边在他身边坐下来。 “好。”孟获起身便行,自觉逃般狼狈。 第十三章 并马 次日船又开发,不一日已入南郡境中,行过一段险滩之后,江面更宽,沿江山陵也渐稀疏,眼界甚为开濶。 这日甄缘午睡时,孟获一人在船尾观景,想着到了南郡之后的路程,甚是忐忑,此次是他生平第一次离开牂牁郡,所到之处尽皆陌生。想甄缘自幼年到夜郎,此番也是首次远行,对路途自是跟自己一般,茫然无知。 征仲之中,听得身后脚步,扭头一看,朱褒是也。孟获拱手回礼,两人在船尾坐下。“明元兄,在下正有事请教。” “孟兄请讲,不必客气。”朱褒对孟获的谦逊还是不太习惯。 “在下欲往洛水一游,但不知路途,明元兄可否指点前程?”孟获甚是期盼。 “不敢当,略知一二罢了。此船直抵江陵,孟兄欲往洛水,可在前方夷陵提前下船,经当阳,再沿襄江北上至襄阳。从襄阳北渡樊城,再沿浙水一路北上,数日即可抵达。”朱褒数次往返南北,对这一路竟是极为熟悉,略加思索,便一气道了个详细。 孟获听得仔细,仍是记不完全,不由面露难色。朱褒察觉,寻船上伙计要了笔墨,又自行礼中取出一件旧衣撕了半襟,画了一幅地图,交与孟获。 孟获接过地图,心下感激,对朱褒深深一揖,朱褒受宠若惊,急忙回礼。两人正客气间,正值甄缘睡醒出来,不觉皆笑。朱褒识相地自行回舱不提。 孟获把问得之事与甄缘细细说了,两人决定便在前方夷陵下船,依图而行。孟获便去知会船上管事于夷陵靠岸停船,甄缘自去收拾包袱行礼。准备停当,便单等夜间到夷陵时下船了。 是夜三更时分,船到夷陵,船工来叫两人下船。朱褒竟是没睡,闻得动静,跟出来相送,依依不舍,与孟获约定,夜郎再会。 下得船来,月色明朗,两人在岸边坐了,目送砂船远去,心中各是一番感叹。孟获自是感念朱褒情义,心中甚是不舍,一时又念及父王,愧疚难当。甄缘算了下船中时日,自涪陵至此,共计二十一日,离开夜郎已是一月又半。 船已不见,甄缘忽又念及甄正,黯然落泪。孟获不忍,拥着她轻晃,“缘儿,我们去前面找一户人家借宿一晚,明日再进城置备车马前行,可好?” 两人离江往北行了约一个时辰,才找到人家,只这家人并无多屋,勉强腾了一间与两人。孟获让甄缘在床上睡,自己在床边以袍铺了,席地而眠。 天明孟获醒来,见甄缘仍酣眠,不忍惊扰,自去屋后练了阵拳脚,出了一身微汗,方才畅意而回。 孟获进屋便见甄缘面色惊惶戚楚,正盯着自己裙上一处发呆,急步过去,只见那处裙上染了一小片腥红,触目惊心。孟获初也大惊,只一转念,又平复如常,只是面上发红,甚觉难堪。他早听说过女儿家葵水之事,但见甄缘的模样,竟似是初遇此事。 “缘儿勿惊,此乃平常之事,我去请主人家大嫂过来一下。”孟获不看甄缘,径自退了出去,到主人房中请了主妇过去。亦不言明,只说甄缘有事相请。 甄缘早起醒来,发现自己裙上血迹,自是大惊失色,心道莫不是自己已染恶疾,命不久矣?直至孟获进来看了,留下一番费解之言而去,又转为疑惑。主人家大嫂进来,一看这光景便明白了原委,含笑问甄缘,果是初次,便教授她一应处理办法。 待处理完毕,甄缘松了口气,定下心来,只觉羞涩,想及大嫂言道此为女子成人之兆,又是暗喜。只可惜了那件崭新的淡紫深衣,涪陵时置办的,这日竟被撕开作了它用。 经此一事,甄缘再见到孟获时,两人都觉羞涩,孟获也不提行程,两人心照不宣,欲等此事过了再起行。 次日早起,孟获与甄缘言道自己进城去置办车马,便独自往夷陵城中去了。至夜,孟获方回,只带回两匹马,言道夷陵小城,寻了成日也无车可购。 接下来几日,孟获早起或随主人下地里帮活,或骑马到附近山中打猎,都是晚饭时方回。甄缘自与主家大嫂一处闲聊,又跟着她学着刺绣女红,打发时日。午时大嫂往田间送饭,甄缘便如常午睡。日子闲闲散散,十分惬意,不觉几日过去,葵水已收。 这日晚饭毕,甄缘跟着孟获行至院中,“哥哥,我们明日就起行吧。” “缘儿,你……嗯……好。”孟获有些尴尬,不敢看甄缘,自不知甄缘此时更是羞涩,早已两颊通红。 隔日天明,两人辞谢过主人,上马北行。孟获知甄缘体弱,又是新学骑马,便勒马与甄缘并绺慢行,小心看护着她。 甄缘一路张望,发现越往北,人迹越稠,远近山上不时有采摘夏茶的女子穿插其间。有时又经过大片大片的柑桔地,花期已过,树上密密悬着手指大小的青绿小果。 一路无事,约一个时辰后两人到了夷陵城中。这夷陵,因“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得名,是巴楚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历史悠久。近年来南北各有混战,而此地竟得偏安,是以民生如故。 孟获上次来过已略知地形,入城后径自领甄缘投了客栈。饭毕甄缘小睡,孟获自去城中采买日后行程所需。置办了些干粮小食,又在城中巡了一圈,仍是未购得供甄缘用的车辆,只索罢了。 孟获回至客栈时甄缘已睡醒,已在他房中候着。见他回来,眼睛一亮。“哥哥,街上可有甚么好玩物事?”见孟获摇头,又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孟获见状,知她这一路憋闷,欲寻些新鲜。 孟获陪着她在城中略走了阵,实在无甚惊喜,甄缘也只有放弃,回了客栈。 次日离了夷陵,一路北上,遇城则入城投客栈歇息一晚,无城可入便找人家求宿一夜。甄缘马术日益精进,到后来便每每要与孟获比试速度。孟获恐她大意失蹄,往往早早认输求饶。不觉中已过了当阳,往北也行了数日,离襄阳已近了。 每日午时,甄缘雷打不动的要休憇多半个时辰。好在孟获早有准备,在夷陵时买了两张薄被,只要她一喊困,便就地停下,寻树下荫凉处稍事整理,取两被一铺一盖,让她小睡。甄缘睡着后,孟获便坐在她身边,或为她赶赶蚊虫,或赏风景,或想心事,或偷偷审视她的容颜,心中甚是甜美。 这一日两人又上路,甄缘见前路平坦,拍马快跑,一面扭过头招呼孟获与她较量。孟获策马跟上,正要嘱她慢些,却见她座下马匹突然受惊狂奔,不由大惊,“小心!抓紧了别放手!” 孟获策马追去,驰过甄缘马匹受惊处见路旁一蛇正昂首吐信,便知缘故。见前面甄缘似要支撑不住,心下大急,用马刺狠狠踢马腹催马疾行,终于赶上前面马匹,两马并肩疾驰。 狂奔之中,孟获试图控制甄缘的马儿未果,只得行险。他一手执缰,一手探过去圈住甄缘腰部,用力一抱,一把把她从疯马上抱到了自己怀里。这才松了口气,收缰慢马,渐至停下。 低头看甄缘时,只见她小脸煞白,两眼发呆,兀自处于惊吓之中。孟获抱着她翻身下马,在路旁草上坐了,让她舒服地躺在自己怀中,才道,“缘儿,你还好吧?” “我,我,那马儿疯了……”甄缘这才醒过神来,拍拍胸口,犹自后怕。 “那马是被路旁的蛇惊吓了,缘儿别怕,没事了。”孟获埋头侧过脸轻轻蹭着甄缘额头,心中痛惜。本想责她冒失大意,见她受惊未平,实是不忍。 “哥哥,你要是想骂我就骂吧。”平静下来后,甄缘自觉无理,怯怯道。 “你知错就好,”孟获笑,“骂就免了,倒是想罚你。” “啊,你想怎么罚我……”甄缘眨了眨眼,疏无惧色,倒有几分好奇。 “还未想到怎么罚,留待以后你再犯错时一并重罚吧。”见甄缘惫赖,孟获无奈。 再启程时,因跑了一马,两人只能共骑。好在孟获把行礼物品都带在自己马后,并没其它损失。只是这样一来,速度便慢了下来。 甄缘初时坐在孟获身后,行了不远就叫停,抱怨孟获太高,肩背又太宽,把她的视野挡光了,害她见不着风景。孟获无奈,只得把她抱到身前坐了,一手执绺,一手扶着她的细腰,甚觉别扭。 偏偏甄缘又极不安分,一路东张西望以至头发不断骚扰孟获胸脖不算,如今双手不用执绺闲得无聊,还不时伸手去够路边的花朵树叶,更有甚者,有次连飞过的蜻蜓都想抓住,险些跌下马背,幸得孟获护住。直令孟获一时心猿意马,一时莞尔失笑,一时失惊劳神,一时慌忙无措,竟是不堪其扰。 待到甄缘累了,倚在孟获臂中安静下来时,孟获便差点感动得热泪纵横。真不容易啊,孟获再谦虚,这时也觉得自己的定力耐心直可称雄天下了。 “缘儿,你前世定是一只小猴子。” “那哥哥前世是什么?嗯,一定是一块石头吧,又冷又硬。”甄缘顺口反击,心里却想,哥哥前世定是一块美玉,正如诗经里形容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缘儿真觉得我象那又冷又硬的石头吗?”孟获有点受伤,声音略显低沉。 甄缘听出他的情绪,竟觉痛心,扭过身子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胸口,默默不语。 孟获便释然,搂紧她,心中欢喜。 午时两人下马吃些干粮,甄缘照常小睡,正好躲过一日中日头最猛的时辰。然后起行,夜间寻人家投宿。 如此两日之后的午时,两人抵达了襄阳。 远远望见襄阳城廓时,孟获心中涌起百般滋味。到了襄阳,自然可以再买一马,便不用两人共骑了,他可算解脱了。却又不免一阵失落,这般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却要待何时再能体会?不由手臂用力一收,把甄缘紧紧勒在怀中。 “哥哥……痛……”甄缘被勒得生痛,不由轻呼出声。 “呃,对不起。”孟获松了手,只觉心中一空。再不犹豫,纵马进城。 第十四章 卧龙 襄阳以地处襄水之阳而得名,汉水,淯水汇聚于东北,景山,荆山罗列于西南,南拊江汉,西屏川陕,是南北交通的要道,亦是荆州的战略要地。凭山之峻,据江之险,借得一江春水,赢得十里风光,外揽山水之秀,内得人文之胜,自汉初建成便成为商贾汇聚之地。 远远便见城墙高达两三丈,横亘数里,纵马过去,所经护城河极宽,竟似七八丈光景。高大雄壮的城门之上又有瓮城,气势凛然。孟获不觉感慨,此城竟如铁桶一般。 两人进了城,只见城中街市繁华,行人稠密,更甚涪陵。两人共骑,孟获英武雄伟,甄缘婀娜娇娆,更似一道风景,引来行人纷纷注目。孟获羞惭之中更多窍喜,甄缘东张西望之间浑不在意。 转了几条街,才寻到一家客栈,用了饭甄缘小睡,孟获也感疲惫,自往房中睡了一阵。孟获先醒,在房中坐了一阵,思念起父亲和孟优,眉头不觉轻锁。甄缘进来得见,知他心意,也不点破,却道,“哥哥,这城中好生热闹,我们出去逛逛可好?” 孟获慢声应了,取了银两,跟在甄缘身后出去。 两人往城中喧闹处行去,行了一段,远远听得一阵人声喧哗,只见前面一处开濶的场地上围满了人,挤挤襄襄似在观看什么,不时发出惊叹喧叫。 甄缘急急过去,怎奈身小无力,又不便硬挤,在外围跳了半晌,里面的光景却是一眼未见。孟获见她猴急,过去把她举起来,放在一侧肩头坐了,甄缘方才看到场中情形。 只见场中一中年汉子正表演呑刀,甄缘眼睁睁着那人仰头张嘴,把一柄尖利的铜刀慢慢插入喉中,只没至柄,不由惊呆。 待那人取出刀,捧着托盘四面讨赏时,甄缘才回过神来,拍拍孟获另一边肩,“哥哥,给我银子。”孟获抽出扶着她的一只手,往坏中摸了一块碎银递给她,甄缘接过便往那人托盘中扔去,不想竟扔歪了,打在那人胸口,又掉到地上。 那人弯腰拾起银子,不觉抬眼来望这大手笔的主人模样,见甄缘高高坐在孟获肩头,虽面蒙纱巾,仍是丽色逼人。那人感激地一笑,又转头向别人讨赏去了。 之后又有别人上来表演了几个节目,赤足履火,胸口碎石之类,虽然也各惊险,却都不如方才的吞刀让甄缘震惊。之后又讨了一圈赏,甄缘又跟孟获要了一块碎银扔过去。 还待再看,场中表演过吞刀的汉子已向四周团团一揖,道:“多谢各位盛情,今日到此为止罢。”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孟获放了甄缘下地,见甄缘两眼放光意犹未尽的模样,不禁失笑。两人出来半晌,被日头晒了半日,均感口渴,行至一处茶楼,便不约而同踱了进去。只见里面人声鼎沸,几十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小二领了他们寻座坐了,却是与先来的两人同桌。 孟获要了茶水点心,两人慢慢品着,一面四处打量。甄缘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发现店中除了自己竟无别的女子,此时已有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不觉有些扭捏。孟获想是也觉察了,在桌下握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这时听得同桌一人叹道,“孔明,此番一别,不知何时再得相见。你可曾想过回琅玡?” “不曾。”那孔明答道,声音清沏柔和,甚是动听。 先前一人又道,“父母坟茔所在的故土,贤弟何以竟丝毫不念?” 只听孔明答道,“公威真乃痴儿。当今汉室衰微,群雄并立,争战不休,遍地烽火,邦国不振,又何以家为?父母既已仙去,血脉尽离故土,只那块土地复有何可念?吾心安处,既是吾乡。” 孟获甄缘听得此番言语,不觉惊诧,不由抬头打量那孔明,只见他年约二十三四,面若冠玉,剑眉星目,直鼻丹唇,神情淡静,竟是极为英秀俊伟,为两人从所未见,不禁皆是一讶。 那公威听了孔明之言,似在沉吟,久久未语。孔明悠然举杯饮茶,抬眼看到孟获甄缘盯着他的呆滞模样,不觉浅浅一笑。在两人眼里,其姿态优雅,竟似谪仙一般。两人自觉失礼,遂低头饮茶。 “孔明,听闻荆州牧数度延请你出山仕官,皆为你所拒,你意下作何打算?” “尚无打算。”孔明语气淡然。 “士元、尊兄皆在江东,贤弟莫非是欲就江东?” “非也。”孔明略一沉吟。 “曹孟德以少胜多取得官渡大捷,前几月连下毛城,邯郸,今又直逼滏水,竟是势不可挡,贤弟莫非有意?” 孔明不屑地一哼,傲然答道,“窃国之贼,亮岂能屈膝侍之?” 公威摇头叹息,“以君之才,岂可埋名一世,叹煞当世才俊英杰?” 孔明含笑不语。 隔了半晌,又听孔明道:“公威何日北归汝南?弟可相送一程。” “今日已别过水镜先生,又在先生处得遇贤弟,倒省了我往隆中一行。明日当往庞公处拜别,后日便启程,贤弟勿需多礼,今此一聚,便当别过吧。”公威答道。 “是也。”孔明颌首称是。 一时无话,又坐了半晌,孔明和公威起身结帐离去。 待两人走远,孟获甄缘才醒过神来,相视一笑,也结了帐回客栈。孟获一路回想方才所听之言,对那孔明十分好奇,真不知是何方神圣,举国之中竟似无人入得他眼中。 回到客栈,便叫了小二来打听。“小二,你可听说过孔明?” “孔明?你是说卧龙先生诸葛亮吗?此乃荆州第一名士,小人再是无知,也曾闻名。” 孟获想起孔明曾“亮”自称,料想便是小二所言之人,方知这孔明复姓诸葛,号卧龙先生。 “此人以何闻名?”孟获又问。 “这卧龙先生乃是大名士庞德公的得意弟子,又是名士司马徽,黄祖彦的忘年之交,据传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兵法布阵更是了得,还熟研机关巧技。传言他家中磨面都有自制的木人代劳。”小二得了机会卖弄,只说得唾沫横飞。 孟获更是惊奇,遂又问道,“‘卧龙’之号又作何解?” “这是荆州之人敬重于他,送的称号,意指他为隐藏于隆中的一条蛟龙,与南州第一名士‘凤雏’先生庞统庞士元齐名。” “原来如此,隆中又在何处?”孟获又问。 “隆中乃是襄阳城西二十余里的一处村庄。” 孟获谢了小二,自回屋中,暗生了寻访结识之意。 次晨,孟获至甄缘房中言道想去访卧龙,甄缘也要跟去,孟获略一迟疑,还是允了。两人仍是共乘一骑,出了西城门,直奔隆中而去。 途中孟获想起砂船上朱褒初闻自己名字露出的惊诧神色,不欲再以本名示人。因对甄缘道“缘儿,我们到了中原,又扮作寻常子弟,不若你替我想个好名,再起个字吧。以后行走在外,方便使用。” 甄缘应了,思索半晌,“哥哥,你觉得孟达这名如何?孟达,美梦达成之意也。” “好!就用这名。”孟获甚喜,“缘儿,再给我想个字吧。” 甄缘抿唇一乐,“嗯,哥哥需时刻尊敬我这给你起名的先生,就字敬缘吧。” “不成,这分明是女儿家的名,缘儿又想耍弄我。”孟获脑子竟灵光起来,心下不忿,揽着甄缘的那只手探到甄缘胁下轻挠数下,以示惩戒。 “咯咯……哥哥饶命……嗯,汉人取字都喜欢用子字,你的字便叫子敬如何?”甄缘忍住笑,认真地说。 “嗯……子敬,还好,就用这个吧。”孟获首肯。 孟达,字子敬。司隶扶风人士。孟获暗暗念了遍。司隶扶风,原是他数代之前祖先的世居之地,后祖上避祸至夜郎,阴差阳错得了竹王之位,至今已传了三世。 两人一路往西,行了约一个时辰,来到一处村落,只见此处三山环拱,隐若玦环,山路隐隐,绿树荫荫,极为清静幽雅。 村中只几户人家,孟获下了马,见路边林间有小儿牧牛,趋近请教卧龙居所。小儿遥指一处,孟获看时,只见三五间茅舍隐现于一片竹林之后。 两人寻路至茅舍之前,却见门扉紧闭。叩门半晌,方有一童子出来应门,见了两人,也不吃惊,料来是见过太多上门寻访之人早已惯了。两人道明来意,童子道,“先生一早出去了,没说去哪,也不知何时回来,两位要是愿意,可进舍中歇息等候。” 孟获甄缘自知来得唐突,哪好意思再搅扰纠缠,只得谢了童子,与之作别。 两人兴冲冲而来,却扑了个空,心中都有些黯然,默默不语行了一阵。 甄缘忽道:“哥哥,大老远来了,就此回去不免可惜。这里风光美妙,不如我们在这附近山中走走吧。” 孟获一听正合心意。于是两人折而向西,从孔明宅后,上山去也。山虽不高倒也秀美,山路也甚为平坦,不一时已近山巅。山风隐隐带来一些声音,似是琴声。越是往上,琴声越发清晰,并杂着男子清雅柔和的吟唱。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坟?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琴声呜咽,吟声哀绝。 孟获甄缘不觉停在山路上,听得痴了。 第十五章 孔明 一曲终了,琴音犹自缭绕,山巅上下,尽皆痴迷。半晌,孟获和甄缘才回过神来,听上去,这吟声十分耳熟,自是孔明无疑了。 两人行上山顶,只见几棵劲松之侧依着一草亭,亭中一人正负手立于琴旁,侧对两人,向那面山下眺望。山风吹得他青衫猎猎,头巾飘飘,似要乘风归去。听得两人脚步,孔明微微转身,扭头向他们看过来。 虽然听得吟唱已知是孔明,在孔明的目光中,两人仍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看得真切,孔明身高约八尺,身形俊逸挺拔,加之面容俊美,实是风采照人,堪称人中龙凤。但他令人自惭形秽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种睥睨天下超然独立的气质,似对一切漫不经心,却又似一切了然于胸。淡定自若,疏狂洒脱,风华高绝,真不愧“卧龙”之号。 看到孟获两人,孔明略觉惊讶。女子一般锁足深闺之中,轻易不出门,而眼前这男子昨日竟带了这女子往三教九流混杂的茶楼饮茶,今日又一起出现在这里。所幸他并不拘泥俗礼,心中虽有些奇怪,却露出温和的笑容,拱手道:“两位好兴致,如此荒僻小山也远道来游。” “先生见笑了,在下是来求见先生的,在先生家中未见到先生,怎料随兴至此竟然得遇,实乃天意。还请先生勿恼在下冒昧。”孟获拱手回礼。 “你我素不相识,寻我何事?”孔明有些诧异。瞄了一眼一直静立于孟获之旁的甄缘,见她虽蒙着面纱,一双亮晶晶黑漆漆的美目却骨碌碌直盯着自己上下打量,一派天真烂漫,不觉有些兴味。 孟获一时怔忡,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因了几分好奇和几分景仰,一时冲动便来了。呆了片刻,答道:“在下孟达,字子敬,司隶扶风人士,路过襄阳,昨日在茶楼得见先生风采,心中景仰不已。因此……”言至此处便不知如何继续。 孔明闻言,展颜一笑,“在下诸葛亮,字孔明,琅邪阳都人士,蜇居此地,有幸识得子敬,甚是欢喜。”他见孟获憨厚,确有好感,竟照着孟获的句式说了出来。 孟获闻言先是一愣,但见孔明神色十分真诚,又听他亲近地直呼自己表字,遂报以赧然一笑,面露喜色。 “先生,适才所吟曲词甚为感人,敢问为何曲?”甄缘在一旁插嘴问道。 “此为我故土民间流传的一首古曲,叫‘梁父吟’。”孔明微笑答。 “先生故土民间之曲便如此深遂,难怪出了先生如此名士。”孟获由衷地赞叹。 “此曲在琅玡是送葬时奏的。我也自小离了故土,习得点皮毛也是到此之后的事了。”孔明不禁失笑。他一向温和有礼,这时对孟获的憨直和甄缘的天真,却生了逗弄之心,言下毫不委婉。 “呃……”孟获果然被咽住,呐呐难言。 “哦,原来是送葬之曲,难怪方才我听了此曲,便觉曲调催人泪下,凄凉无限。”甄缘恍然。 “姑娘倒是识音之人,敢问如何称呼?”孔明含笑点头,对她拱手一揖。 甄缘见孔明问到自己,便取下面纱露出真容,对孔明一拱手,“小女子甄缘,乃是子敬的表妹,久仰先生大名。”久在南疆,甄缘只跪过爹爹姨父,跟孟获孟优彼此无需行礼,又不知汉人女子如何行礼,便学了孟获孔明的样子,表情庄肃地拱手。 “唔……幸会幸会。何时开始久仰的,昨日吗?”孔明忍笑到内伤。 “是的。”甄缘一本正经,老实回答。 这时孔明看清了甄缘样貌,只觉眼前一亮,不免惊艳。但再是美人,在他眼中终不过百年之后的一具枯骨,转念之间,波澜已平。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遂问道:“邺城甄宓是你何人?” 甄缘想了想,忆起甄正提过邺城的血脉之亲中似乎有这样一个人,好象是自己的姐姐,但系第几个姐姐甄正也知之不详。便道:“似乎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是第几个我就不清楚了,没见过。你认识她吗?” 孔明对此回答又是疑惑又是好笑,忍了半天,鼻中还是冲出“呼”的一声破了功,索性放声大笑起来。孟获虽知甄缘所言不虚,也不禁莞尔。 笑了半晌,孔明才又道,“不认识,闻名而已。尊姐据传姿容绝丽,美名堪与当年貂蝉比肩,还因此引来倾城之祸。据说曹阿瞒此番北伐其中一因便为夺取甄宓。今年二月已攻下毛城,邯郸,日前已兵临滏水,如若此战告捷,不日当平邺城。” 甄缘听了,不觉有些奇怪,“那曹阿瞒夺我姐姐何用?我姐姐未必喜欢他,就算强夺了去,也未必欢喜……”她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自然有此疑惑。 孔明闻言,与孟获对视一眼,不觉又是一阵大笑。孟获略觉尴尬,却也忍俊不禁,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甄缘左右看看两人,仍是不解,“你们为何发笑?” 孟获直接无视甄缘,却对孔明道,“先生,昨日在茶楼不巧听得你与尊友之言,心中甚是疑惑,不知先生可否为我解惑?” “哦?有何疑惑?”孔明微笑问道。 “听尊友所言,似乎荆州牧大人请先生出仕而先生却回绝了,却是为何?” “嗯……”孔明沉吟片刻,虽觉这孟达交浅言深,但似只是心性憨直并无恶意,再者前番言语间对两人也颇有好感,便打算诚恳相待。遂正色道:“刘表此人,虽有好贤之名,却无用人之能,早年我叔父携我兄弟去投奔于他,他并未起用叔父。如今三番四次延请我,也非因识我之才,不过因我那几分虚名罢了,实是沽名钓誉之举。” “先生,恕我直言。即便如你所说,刘表也还是有可取之处,至少这荆州在他的治理下,甚为安定吧。”孟获道。 “不错,他是有几分治理之才。但在这乱世之中,攻伐不断,他所持的‘保江汉间,观天下变’的策略,只能维持一时的太平。一旦战乱降临,便会土崩瓦解。北有强曹,南有悍孙,直待两者之一矛头相向,便是荆州易主之时。” 孟获甄缘听到此处,似乎了明白一些。刘表只求自保不思进取,在这乱世之中迟早是要灭亡的,而此刻的太平,不过因强敌尚在他顾,不睱来取而已。孔明拒绝刘表,便理所当然了。 “先生拒绝刘表,是因其无能,但先生何以不往江东?听尊友之言,尊兄似乎就在江东。”孟获又问道。 “江东人才济济,岂独缺我一人?”孔明自嘲地笑笑,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孟获似懂非懂,说到底,他对世事并不了解,所好奇的不过是孔明此人。见孔明如此,便也不再缠问此事。想了想,又道:“先生,听说你通晓兵法,我跟着姨父也曾学了点皮毛,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我也不过是看了几本兵法著述,谈不上通晓,子敬若真有意于此,需先熟读兵书,不知子敬都读过哪些兵书?” “姨父曾为我详解《孙子兵法》、《六韬》,其它兵书尚未有缘拜读。” “舍下尚有另几本兵书,子敬若有兴趣,可在舍下小住几日,抄录了去自行研读。”言下之意,竟是愿留孟获在家中暂住。 孟获自是一喜,扭头看向甄缘,以目光征询于她,甄缘也是甚喜,点头如啄米。这两人每见孔明便鬼使神差般神为之夺、心悦诚服,也是奇事。 “如此,便叨扰先生了。”孟获喜不自胜,朗朗一笑。 三人一路下山,来至孔明草舍。童子开门见是孔明回来,笑嘻嘻揖了一礼,便跑向后堂告诉主母。三人行至堂前,便有一女子迎了出来。只见她黄发黑肤,相貌甚是平庸,但其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神色恬淡坦荡,眼神清澈宁静,自有一股灵秀之气。 见了孔明,那女子福身一礼,笑道:“夫君,今日何以偷懒外出,弃了田间活计不顾,却自行逍遥去了。若时常如此,土地便要荒芜,你我便只能饮风食露了。” 孔明亦笑,“所幸尚有均弟代劳,月英无需多虑。真到了无米下锅时,我自有法子。” 两人说笑间十分默契愉快,甄缘孟获在旁看了,也觉轻松愉悦。只是心中奇怪,孔明如此风华璀璨谪仙般男子,其妻却只勉强算得中人之姿。 这时月英注意到孔明身后两人,趋前一福,道:“月英见过两位贵客。”两人忙忙回礼。孟获拱手一揖:“在下孟达子敬见过夫人,嫂夫人安好”。甄缘学着月英一福,“小女子甄缘,嫂夫人好。”众人见她动作僵硬,神情紧张,俱是一笑。 孔明将三人相识之事简略对月英讲了,言道两人拟在此小住几日,月英便领了童子洒扫客房去了。 月英走后,孔明领了两人进了他的书房,里面一架竹制的书架上,整齐的堆满了竹简和书帛。孔明从中准确地取了几卷书简出来,放在案上逐一展开,孟获看时,乃是《申子》、《韩非子》等篇。 孔明指着书简道:“子敬,此几篇便是我常读的兵法著述,你看看,若有兴趣,便记下或抄录下来。有疑问可找我议论切磋。” 孟获应了,刚要细看,恰值童子来传饭,便暂时搁下一起去堂中用饭。到了堂中,未见月英,只有一少年在座,约比孟获年少,文静秀雅,面貌与孔明有几分相似。经孔明介绍方知那少年便是孔明幼弟诸葛均。 孟获甄缘自此便在孔明家中住了下来,甄缘被安置在客房,孟获则与均同榻。 每日清晨孔明便去田间耕作,孟获和均也相随。孟获见孔明在田间躬耕劳作时极为熟稔利索,甚是惊异钦佩。午饭后孟获便抄录研读兵书,有不明处常请教孔明,孔明也尽心指点,每每只言片语便直中要害,见解精到。晚间无事,孔明有时抚琴,余人或静聆或唱和,甚是相得。 对于孟获的兵法研习,孔明提了些建议:首先要尽量博览兵书,熟记于胸,先至通晓。然后更要结合实际,时时体悟,才能知其义理。到了应用这时,更要省时度势,因地制宜,灵活运用,方能致其奥秘。 孟获知道自己在兵法的领域中只是刚迈了一步,也不心急,逐字逐句把孔明处兵法书简抄录于布帛之上,留待日后研读。甄缘无事,也在旁相助。 如此过了三日,兵书抄录完毕,孟获甄缘辞别孔明,重又上路。 那日,孔明执了孟获的手,送至村外,星眸微黯,似是不舍。孟获更是心念起伏,不胜唏嘘。虽然相聚无多,孟获心里却已把孔明当作亲兄一般看待,十分感念他一片至诚相待。 孟获甄缘上马行了一段,回首看时,晨光中孔明长身玉立,风采卓绝,正向他们挥手作别。 第十六章 伏妃 两人离了隆中,又在襄阳城中盘桓了一日,购了马匹干粮等物,次日便往北而去。渡襄江,过樊城,再一路北上,路平地坦,两人放马急行,果如朱褒所言,数日之后便到了洛水流域。 此时的洛河是如此宁静,不似长江的跌宕起伏,其河面如镜,岸边杨柳青青,令人莫名地平静。 这日两人在洛水之畔一无名小镇寻了客栈安顿下来,因连日疲惫,各自狠狠睡了一觉。 孟获醒来,计算了一下时日,自五月离了夜郎,迄今已近三月,时已八月将至。舟马劳顿,跋涉数千里,终于抵达了一个终点,孟获不觉感慨万千。 等着他们的又将是什么? 甄缘做了个梦,梦里她来到了洛水河边。徘徊中,河面一阵波动,水波荡漾中慢慢升起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秀美绝伦,油亮的黑发云鬓高耸,白玉般的鹅蛋脸染着两抺嫣红,清秀的娥眉弯弯上扬,漆黑明亮的杏仁眼神采湛湛,朱红润泽的薄唇微微翘起,身姿修长秀丽玲珑有致,周身氤氲着淡淡柔和的彩光。只见她巧笑嫣然,神色亦喜亦忧,如羽般浮于水上,莲步轻移向她缓缓行来。 看到这一幕,甄缘不禁惊呆了。 “你是甄洛?”那女子到了近前,仔细打量着怔愣中的甄缘,问道。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优美动听,语气也很平和,带着莫名的期待。 甄缘震惊稍平,见她问自己,想了想,甄洛确是自己原名,便道:“你是何人,你如何知晓我的姓名?” “你果真是甄洛?”那女子露出惊喜的神色,有些不可置信。 “是的,可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何人?”甄缘盯着她,不懈地问。 “我是伏妃啊,姐姐,你终是来了!”伏妃神情雀跃,如孩童一般兴奋,扑过来亲热地搂着甄缘。 “姐姐?!我看上去如此老吗?”甄缘在伏妃香软的怀中挣扎着,虚荣跳出来,压过了旁的情绪。 那伏妃抿嘴一笑,讨好地道,“不老不老……不过古老而已。姐姐乃是千万年的天地精华结晶幻化,岂会显现老态?不过古老而已,恐怕世间最年长的龟鳌也未及姐姐古老罢。” 甄缘一怔,正待细问,却听得一阵“笃笃”敲门声,已悠悠醒转。 “缘儿,起来用饭吧。”孟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原来已至晚饭时间。 甄缘开了门,激动地拉住正要转身走开的孟获,“哥哥,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孟获伸手抚抚她睡乱的头发,“缘儿梦到甚么了?” 甄缘把梦中所见跟孟获细细说了,两人猜想此梦与偈语有关,心中甚喜。至于伏妃所说天地精华结晶幻化,两人均是疑惑不解。 “缘儿,难不成你真是猴儿成精幻化的?”孟获大胆猜想。 “我哪里似猴儿了?你才是猴儿精,不过是只大笨猴。”甄缘微恼。 “呃……倒也是,世上哪有这般美的猴儿,难不成竟是狐狸成精?雪白的小狐狸……”孟获存心逗她。 “哥哥……若我真是甚么精怪,你会不会怕我?”甄缘却有几分当真,不禁心中忐忑。 “我会怕……”孟获微微锁眉,神情严肃认真,深深地凝视着甄缘,待见到甄缘瞬间红了眼眶,才又缓缓道,“我会怕你丢下我飞走,让我再也找寻不到。”莫名的心痛,使他的原本清亮的声音略显沙哑,低沉哽咽。 “哥哥……”甄缘不由轻轻依进他怀里,无言地慰籍。良久才道:“哥哥,不管日后如何,都不要离开我,好吗?” 孟获低头亲了亲她的秀发,鼻中轻轻发出一声“嗯。” 孟获想说,无论如何,你也不要离开我,好吗?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可以为一句承诺倾尽一心,放弃一切。却不愿甄缘背负承诺,只要她好好活着,快快乐乐,就够了。更何况,他早已知道她的心意,夫复何求? 饭毕两人策马驰向洛河,在河畔逡巡半晌,却无甚动静,眼见夜已深沉,只得返回客栈。 是夜甄缘又做了一梦。跟白日午间的梦一样,她徘徊于洛水河畔,似乎在等待甚么。但是直到她自晨光中醒转,甚么也没有发生。 随后几日,无论孟获甄缘如何在河畔逡巡,无论甄缘如何在梦中期待,那个在甄缘到达洛水首日出现于甄缘梦中的伏妃,却再没有出现过。 这一日,孟获甄缘取出写着偈语的绢,仔细揣摩。甄缘忽而恍然道:“哥哥,我的生辰快到了,过了生辰我就满十五岁,虚岁十六了,对吧?” 孟获似有所醒悟,偈语首句便是“二八之期”,难道是因为时机未到才没有动静?那为何甄缘又梦到伏妃对她说了那一通言语?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再试一日,过了今日若再无动静,便另作计较。 这日洛水河畔之行,仍是失望而回。是夜甄缘早早入睡,期待着梦中能有所发现。 甄缘果然又做了梦,梦中她怀着期待,徘徊于洛水河畔。良久,并无动静。就在甄缘即将失望的时候,河面象那日一样无风自波,伏妃慢慢升至水面。甄缘凝目望去,待得看清伏妃的模样,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伏妃原本漆黑的秀发有些焦黄,原本红润的面容也有些苍白,眉毛淡至不见,使她看上去象遭受了一场烟熏火燎般。其神色仓惶,只远远注目甄缘,并无近前之意。 “伏妃!”甄缘对她挥手扬声叫道。 “……”伏妃嘴唇轻启,想说什么,又强行忍住。迟疑半晌,伏妃抬眼望了望天,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对甄缘摇了摇头,神情惶恐又无奈。 甄缘不解,涉入水中向伏妃淌去,伏妃连连摆手欲阻止她,见她仍然涉水近前,不由急了,对她高声喊道,“二八之期……”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夜空打断了伏妃的喊声,伏妃一个激灵,转身向水中遁去。伏妃的身影刚刚消失不见,一道炸雷落在她先前所在之处,把河面炸得波浪涛天。 甄缘目瞪口呆地望着发生的一切,傻眼了。 直至从梦中醒来,甄缘仍以手抚胸,惊骇不已。 甄缘将梦中所见言于孟获,两人都疑惑不解。 算算日子,离甄缘生辰尚有月余,孟获提出在此等待下去。甄缘却觉得呆在此处等待实在烦闷,问了客栈小二得知邺城离此不过十几日马程,便向孟获提出先往邺城一行。她听孔明提到甄宓,便对这个貌美至倾城的姐姐有了莫大好奇,极欲一见真面。 孟获提起孔明曾言曹操此际正向邺城进攻,那一片土地正处于战乱之中,此时前去,定十分凶险。但甄缘对此并不在意,执意欲往。 孟获拗不过她,只得应承,心下仍是忐忑。他虽然武艺高超,武勇无匹,但未曾经历过战争的场面,生恐自己不能护得甄缘周全。既然拗不过她,便只有弃了诸多计较,决计舍命相护罢了。 行程既定,两人便定下心来。孟获在房中读了一日从孔明处抄录来的兵书。 甄缘在旁转了几圈,实在无聊,便托腮胡思乱想。一时想到甄正,怅然落泪;一时想起一路情形,想到孟获一腔柔情,羞涩窃喜;一时想象甄宓之美,向往神驰;一时想到伏妃,疑窦丛生……种种思绪,无一不显诸于色。 孟获从侧瞄到,不觉莞尔。 当晚两人各自早早回房歇息,养精蓄锐,以便应付日后行程。 甄缘睡至夜半,又悠然入了梦。仍是洛水河畔,杨柳依依,清风吹拂。伏妃再次出现于水面,与她远远相对。有了上次的经历,甄缘不敢冒然出声,两人静默想望,半晌无语。 甄缘诧异于自己的内心,对于伏妃,她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仿佛伏妃是她一早认识相交多年的姐妹。即便是此刻远远相对,也有一种温暖在心中流淌。 “我明日与哥哥启程去邺城,回来再找你。”甄缘还是忍不住说道。 伏妃点了点头,对她轻笑,有些无奈,有些担忧,有些不舍。 “不知何故,我觉得你很亲切,我喜欢你,伏妃。”甄缘又说道。 伏妃的神情瞬间转为一片欣喜,大声说道:“我也喜欢你。姐姐。”说完抬头望了望天,面上又浮出一层忧惧之色。 甄缘见了,不再言语,两人复又默默相望。 直至甄缘从梦中醒来,仍能感到梦中的氛围,亲切,温暖,依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