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泪》 序 传说,盘古氏开天辟地之后,血肉之躯化为山河湖海,花草鸟兽,以及闪电雷鸣等诸般异象,是以天地间才有了根本物质,只是他百密一疏,未曾创造人类,致使世间一直处于荒芜的境地。 又过千万年,母神女娲降临,她捏土为人,呵气为魄,自此人类便在神州大地狩猎耕作,繁衍生息,开始辛勤地养育一代又一代。 但人类源于黄土,劣根难净,百载流转之后,便有了善恶好坏之分,母神不得不动用大智慧,又将世间划分为人、神、鬼三界。 凡有过之人死后都将打入鬼界,先遭受百般酷刑,再被遣送人间,永堕轮回;而那些积德行善者,度过百年便可飞升仙界,长生不死,并得以研习无上仙法,从此不再受那人间疾苦的折磨。 然而母神生性良善,对所有子民皆一视同仁,她恐日后仙界凌驾于其他二界之上,因此勒令仙人不得私涉凡间,更不可有七情六欲,以免因情生恨,从而祸乱三界。 仙界便因此生出一道禁忌,饶是如此,世上求仙之人却并未减少,反而趋之若骛。在此之下,许多人放弃了尘缘,投身到修真炼道一行,而那些深山大泽,环境清幽,又汇聚天地灵气,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修仙者的绝佳去处。 时至今日,经千年之久,众多灵山福址早已被人瓜分殆尽,只在一些边远苦寒之地,尚留有几座深渊密谷,未曾有人涉足。 第1节 深山冷夜心欲裂 日正当空,万里无云,这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如此到得夕阳斜山,群鸟归巢之时,忽听天边一声雷响,空中骤起狂风,少顷,墨云翻滚,争相逐日,眨眼间便将一轮红日吞噬殆尽。 忽地,一个五彩光球破云而出,迅如闪电,灿若明霞,笔直地冲向人间,及地之后便没了声息,也不知落到了何处。 与此同时,乌云散尽,红日复出,霞光铺满神州大地,那个光球竟如同没出现过一般。 中原百姓亲眼目睹这一景象,大为惊异,邻里乡亲奔走相告。一时间,大街村圩流言四起:有人说,出此异相,人间定有妖魔现世,为祸众生,天下太平之日去矣;亦有人说,此乃天帝赐福,为大吉大利之兆;更有人说,光呈五色,华丽无匹,又是由天而降,想是天界仙人私恋凡尘,偷偷下凡来了。 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世间修道之人甚多,闻及,多次探访,十数年下来,却终未寻得蛛丝马迹,此事之后便不了了之。 ※ ※ ※ 翠屏山地处西南,有大小山峰不计其数,绵延千里。山间终年雾霭蒙蒙,不见天日,是以多生猛兽凶禽,毒烟瘴气,因而外人从来不敢深入其中。 在山外的小溪边有一个村落,住在其中的皆是猎户樵夫,全村才不过三十来户人家,平常多以附近山坡上的兽皮、柴和作为日常供给,生活虽说清苦些,到也与世无争,过得无忧无虑。 只是这一年村中遭到大变,村民赖以为生的溪水,不知从何处漂来了一具腐尸。当时未曾有人在意,只将那尸体打捞起来,好生埋了,仍一如既往的取溪中之水,浣衣洗菜,做饭烹汤。 然而到了第二日,村中却有老人、孩童生病倒下。病者口齿不清,浑身臊热,且脸上腿上长有红斑,村人以为中邪,纷纷在家焚香祷告,祈求平安,却一无用处。 村人百思不得其解,待到第三日,又有人相继得此症状,他们这才醒悟,知道这些人是染了瘟疫。 这一下非同小可,村人尽数得知,无不痛哭凄然,料想当日所捞的那具腐尸,携有瘟疫,顺流漂下时,已将整条小溪污染了,只是人有老幼强弱之分,因此发作时间也有了先后。 要说这瘟疫乃是民间一大恶疾,传染极快,几乎无药可救,中者少则十五日,多则一月以内就会死去,死时全身溃烂,惨不忍睹。 在此恶疾缠绕之下,他们只待默默等死,但念及溪水所到之处,还会有人畜遭殃,心中万分不忍,当下村中的青壮年纷纷出动,用石块将溪流断开,另挖了一条渠道,引着溪水淌向别处。 如此过了五日,村中一百二十几人尽皆倒下。就在众人奄奄一息之时,忽然来了一个江湖郎中,一身衣衫捉襟见肘,背一条布褡裢,摇着钹铃‘叮叮当当’地踱进了村。 村人怕将瘟疫传染给他,都避让进屋。郎中不解,站在屋外询问,村人在屋内将事情原由一一告之。郎中闻及此事,大为感动,甘愿以身犯险,尽心为众人调治。 但数日下来,病人情势却不见好转,郎中久治不愈,也开始有些焦虑起来。 一天傍晚,郎中来到村中体格最为强健的王猎户家,拿出一枚褐色丹丸,叫他服下后便往翠屏山深处,寻找千年的成形老参,说是有了老山参做药引,众人皆能得救。 王猎户闻言大喜,当即服下丹药。盏茶之后,只觉得力道大增,体轻如燕,仿佛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一般。心知这粒丹药必非凡品,于是拜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以谢赐药之恩。 那郎中受他几拜,叹了口气,道:“这粒丹药虽能强健体魄,驱除瘟疫之毒,但却不是什么仙丹妙方,与玄门正宗的灵药相比,根本不足为道。” 他说这番话,言下颇有自嘲之意。但王猎户惊喜交集间,哪会听出这么许多,一心只记挂着家人的安危,复又跪倒,央求道:“神医,你老人家既然救了我,何不再赐几颗灵丹,多救活几条性命罢,也好让你老人家多攒些功德。” 郎中斜睨他一眼,冷笑道:“积累功德?那又有什么用,成仙么?嘿嘿,世人只道做神仙有千般万般好,哪知只有尘世间才最为逍遥。再说,我这丹药虽说不上是稀罕物,却也得来不易,岂是说赐便赐的?” 王猎户万没料到这郎中性情如此古怪,说翻脸时便翻脸。一怔之下,再也不敢提及舍药之事,只连连道:“既是如此,那我现在就去山里找那老山参,回来之时还请神医设法相救。” 郎中面色已有好转,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成!我向来立有规矩,不在同一处耽搁超过五日。现今已是第四日了,若要等你回来,岂不破了我的规矩?这里有张药方,你若能回来,照着上面配药便是了。”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张药方,递了过去。 王猎户稍一犹豫,跪着接了,悲声道:“您的大恩,我们全村无以为报,只盼着……” 郎中未等他说完,伸手一挥,道:“尽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转身看了看榻上的病者,说道:“他们还剩个七八日光景,能不能活命,全靠你自己。”王猎户一听此话,急忙奔至榻前,见父母妻儿气若游丝,瞳孔涣散,已然处在弥留之际,不禁泫然欲泣。又念及此去生死未卜,更不知找不找得到那千年老参,只怕是灵药得来之时,亲人业已不在了,不由得越想越悲,竟落下几滴泪来。 那郎中也不劝他,只淡淡的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若是要死了的人,哭也没用。你还是快些上路吧,兴许早些回来,还能救回几条人命。”说完最后几句话,人已飘然去了,声音亦是从远方悠悠传来。 王猎户抬头看时,早没了郎中的影子,心中大为惊讶,猜他定是得道高人,不然哪会这般神出鬼没?思绪甫定,不敢再有迟疑,忙去灶间拿了些水米放在榻前,再跑去别户人家照样做了。 如此一家一户忙了个通透,回来时天已见晚。他朝老爹老娘拜上几拜,又在妻儿额前吻过,这才转身走到里间。从壁上取下一把长弓,一柄钢刀,背起数十根羽箭,含着热泪出了家门,径自往茫茫大山疾奔而去。 山脚是在村口南面,几步路程便到了,抬头望去,只见山势峭拔挺立,乱石遍布,到也很是难走。王猎户平常靠打猎为生,这点山路自不在话下。他抽出钢刀,扎紧了衣裤,越溪攀岩,披荆斩棘,不一会已到了山顶。往回俯瞰村庄,只见村里死寂一片,在暮云烟雷笼罩之下,显得隐隐约约。 匆匆掠上一眼,便自回了头,继续往深山行去。虽是下山之路,不需花大力气,但这面的山石大不相同,全都结着一层白色颗粒,也不知是何缘故,上面草木不生。山石裸露在外,经受了千万年的日晒风蚀,早已松脆不堪了。脚刚一踏上,碎石便纷纷剥落。好在他对这一带轻车熟路,还找到些捷径,少走了很多路程,仅过半盏茶功夫便到了山脚。 如此翻过几个不算太高的山头,夜色已完全覆盖下来。一轮圆月挂在东天,远处的树丛枝繁叶茂,月光洒落,地面星星点点,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闪耀。 王猎户不暇多想,只顾着往山里猛赶。其实这边早过了村人日常狩猎的山头,更是从未有人到过。放眼望去,皆是灌木藤萝,苍松巨柏,层层叠叠,不知何处才是尽头。正走着,忽听得嘶嘶的声响。王猎户猛地转过头来,只见树叉上突然倒挂下一条大蛇,五彩斑斓,昂着头颈,吞舌吐信,模样万分狰狞。这些蛇兽久居深山,虽然不乏天敌,却终究没有人类来捕它,因此数量颇多,也甚为凶恶。 王猎户一惊,举起钢刀便将那蛇头斩飞,而蛇身只扭动几下便僵了,啪嗒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他腹中刚好饥饿,上前拎起那死蛇,寻得一处干爽的岩石,掏剥干净,生火烤了。 这蛇皮色鲜艳,条纹纠结,想来也含有毒性。只不过猎人们终年在山中射鸟捕兽,毒蛇毒虫见得不少,知道但凡毒蛇蓄毒只在头颈处,一刀将它脑袋剁了,其实已与普通蛇类无异,况且愈是有毒的蛇儿,肉质愈是丰厚。 蛇肉洁白细腻,裹着一层油珠,在火中滋滋作响,只片刻功夫,鼻中已闻得香味。他细细翻烤了一阵,直至表面呈现金黄之色,才将它从架上取下,蹲在火堆旁,饱餐了一顿。 吃完蛇肉,休息了片刻,拾起钢刀长弓,披星戴月的又复前行。虽是皓月当空,月光遍满人间,但山中地形陌生,又有遮天大树覆盖,他于仓促之间如何能看清山路?还没走出多远,被树根一绊,摔了一跤,只能就此作罢。慢慢爬起身,在周围拾了些枯枝干柴,将火堆重新生起,倚着大树盘膝坐了下来。 经过小半日的奔波,他已精疲力尽,不断打着呵欠。深山野岭乃是非之地,倘若独身在内,那是凶吉难料的。王猎户虽说艺高胆大,却也不敢松懈,只强自绷紧神经,观察着四周的一草一木。 干柴在火堆中燃烧,发着‘噼啪’的脆响。山野间静谧无声,偶尔传来一两声猿啼狼嗷,回荡在耳畔,瘆人毛发。睡意侵袭有如蚊虫叮咬,防不胜防,他这般强撑了片刻,便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 其时夜深露寒,山间起了浓雾,湿气极重,地上的柴草已被打湿了大半,那堆火也越烧越小,宛若风中残烛,光焰摇曳不定。一阵山风吹过,火苗扑闪了几下,终于灭了,只剩红通通一团炭火,兀自发着微光。 就在他睡梦正酣之时,林间忽然刮起一股冷风,一声低沉的嘶吼从幽暗处传了过来,王猎户闻得异响,腾地起身,紧握了钢刀,向着四面巡视。 但见树影婆娑,野草满地,山风过处,树叶藤草随风乱舞,沙沙作响,宛若妖怪作祟一般。王猎户警惕了半天,那声音却没再出现,正大口喘气时,忽听‘呜’的一声低叫,恍若厉鬼夜嚎,飘忽不定,根本听不出来自何处。他瞪大眼睛,却什么也见不到,而那东西只连连叫唤,始终不肯现身。 据民间传说,世上自古便有妖邪,隐于深山大泽之内,但凡深夜独鸣,不可寻之者,必是山魈鬼魅一属,遇人则缚,掏心挖肺以啖,决无生还之理。这些传说王猎户自小便听过,此刻遇上了这般情形,不由得心惊胆寒,握刀的手也自哆嗦个不休。 就在这时,忽听头顶咯剌剌一阵响,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陡然有股劲风狂卷而下,王猎户急忙闪避,只见一个大物自天而降,疾赶流星般摔向地面,落地后晃了几晃,便不再动。他一瞥后一怔,却是头花豹,肚腹间血肉模糊,肠子、血水流了一地,看来死去未久,先前那叫唤定是它垂死前的吼声,只不知它是不是给山魈逮来的。 不由得抬头看向空中,惟见古木参天,冷月高悬,没见到什么山魈鬼魅。饶是如此,王猎户更觉得毛骨悚然,这怪物来去无影,豹子都被当成玩偶,膂力之强何止千斤,人哪能与之匹敌?想到此处,他再也顾不上别的了,抓起刀弓便逃。 林间光线昏暗,草木密集,他跑得甚快,又不看地面有无羁绊,途中摔了好几个筋斗,手背脸孔被擦伤多处。然而就在快出树林之时,王猎户脚下陡然一顿,盯着五丈开外的一棵松树,紧握钢刀,一脸惊骇之色。 那株松树高如铁塔,筋骨铮铮,枝干粗壮茂盛,笔直地向外扩张,仿佛伸着无数条臂膀,欲搏人而噬一般,形态可谓奇诡异常。暗夜深山,碰到这般形状的松树,已让人不寒而栗了,然而此刻树上却还有一条胳膊,悬空吊在枝干上,下面黑魆魆的,仿佛是条人影,只是身躯极为干瘪,一阵微风吹过,那身子晃来荡去,在树枝间若隐若现,鬼气森森。 月色朦胧,那个身影又背着月光,无法看清面貌,只觉得它头颅甚大,胳膊又细又长,恍不似人类。王猎户摒住了呼吸,呆呆地立在原地,冷汗直流。 就在这时,那怪物忽然扭了扭脑袋,长臂一甩,身如飞蝗,往这边电射而来。王猎户大惊,就待举刀挥砍,岂料那怪物速度迅捷,这时已到了他跟前。王猎户大喝一声,使出全身力气,一刀砍了下去。那怪物双臂一圈,夹住了刀背,猛地往后一甩,将他连人带刀掷飞出去。‘砰’的一声,撞在了一棵松树上,震得松针扑簌簌直掉,宛若下了场雨一般。 还未等他爬起,那怪物又一个纵跃,飞扑了上来,探出乌油油的利爪,往他胸口抓挖。王猎户骇得魂飞天外,此时哪里还敢斗它?情急之中,在地上一滚,竟也让他避了过去,而那怪物戳其不中,只将一双利爪插进了树根,深入泥土直至爪腕,双臂一抬,却没能拔将出来,连试几次都是如此。 那怪物想来也是暴躁脾气,一见拔不出爪子,便怒得猛撼松树,尖叫连连。山中鸟兽甚多,听得它叫唤,吓得纷纷出巢逃窜,霎时间黑影幢幢,鸟鸣兽吼声此起彼伏,雷动山谷,竟似天地要崩塌了一般。 王猎户乍见之下,略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岂可错过?一跃而起,刚欲举刀砍杀,却见钢刀仅剩半截,原来被这怪物先前给拗断了。又慌忙拾起箭筒,弯弓搭箭,也不管准与不准,朝着那怪物连射六箭。 他所处位置甚为接近,加之劲道又万分刚猛,六箭射出,风声咻咻,悉数刺入那怪物体内,溅了他满头满身的臭血。那怪物双爪被缚住了,没能躲避,刚中第一箭时,只痛得直扭身子,大声咆哮,待六箭射完之时,身子已蜷作了一团,如同刺猬一般,不住地发抖,显然是痛得没气力了。 王猎户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吁了口气,正感如释重负之际,忽然那怪物身子一绷,猛地立了起来,大脑袋往前探出,向着树墩又咬又撞,一时间树枝剧烈摇晃,豁剌豁剌的拍打声不绝于耳。 王猎户见机不妙,连忙跃后几步,张开弓来,想再射它几箭,便在这时,那怪物发出一记声嘶力竭的怒吼,突然往后一跳,将整株松树连根拔起,摇摇晃晃地托到了空中,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双爪竟将树根分了开来。身子一闪,带着戟张的六支羽箭,疾扑上来,照着王猎户胸口就是一爪,只听咝啦一声,衣衫已被撕去了一块,又听到噗的一声轻响,原来那怪物仰天倒了下去,抽搐几记,之后再也没了声息。 王猎户惊魂未定,怕它没能死透,又朝着它脑袋上补了几箭,见它动都不动一下,却真是死了。他大喘了一口气,感觉胸口剧痛,下意识的往胸口望去,见胸膛上拉了一道口子,长及一尺,鲜血如注,将下半身衣衫浸得通红。那一爪若再深上半分,此刻他已横尸当场了,当下连忙撕下一条衣袖包了,片刻之后,血是不再流了,伤口却疼的厉害。 他拿出火石火镰擦了几下,点燃一根松枝,照了照那怪物,但见它身覆黑色长毛,又干又瘦,脑袋大如冬瓜,有只圆溜溜的大鼻子,而眼睛却仅如黄豆般大小,一脸皮肉皱皱巴巴,仿佛风干的橘皮,最令人称奇的是,身下却只长了一足,比之双臂不知粗壮多少倍,整体模样大为滑稽,也不知它是不是那山魈。 看了几眼,他不想在此多待,拾起断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跌跌撞撞得走了一里来路,寻到了一块开阔山地。见没甚么草木石块,景物一目了然,这才稍稍安心些。又生了堆火,加柴添枝,只将火堆拨弄地异常旺盛,强打起精神,观察着四周,人却已如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自警觉。 他这般迷迷盹盹,心神不宁地捱了一夜,待到东方泛白,百鸟鸣喧之时,心中大石才自落下。在林中摘了些野果,胡乱吃了几枚,又继续往山里行去。 第2节 天极云渺隐仙坳 山路越来越是难走,树木也逐渐浓密,起初还有些地方能见阳光,到了后来却成了一片林海,连走几个时辰都出不去,四野皆是荆棘长藤,纠结缠绕着挂在树隙间,高可及胸,仿佛千万年来从未有人涉足一般。 王猎户艰难地行了两日,途中掬泉为饮,采果为食,偶尔也捕一两只野兔山鸡烤来吃,幸好没再像第一日那样遇上怪物。但山中的豺狼大雕,还是没少招惹他,两日下来,羽箭已去了十之八九。 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为虑,惟有那千年老参未曾寻得,始终令他焦心。计算下来,往返时日已所剩不多,再过得两三日,如若还是找寻不到,那全村人便真的没救了。 这日晌午时分,他又到得一处山顶。与别处有些不同,这里景致颇为幽静,树木也不太密。地面上瑶草琪花,争奇斗艳,数不胜数,清风吹来之时,花香袭人,馥郁芬芳。耳中又闻得阵阵鸟鸣,也听不出是什么鸟儿,但觉清脆悦耳,恍若天籁,置身其中有种心旷神怡之感。 如此美妙的境地,想来也会有奇珍异宝在此生长。王猎户到了之后,随即拨草翻石,细细地搜寻起来。过了半日,那山参仍旧没能寻得,到是摘了不少的鲜嫩果子,而满地花草也在寻参之时被他毁去,花落枝残,一片狼藉。 王猎户顾不得这么多,只拼了命的找参。直到傍晚将至,才停了下来。失望之余找了块平台坐下休息,心中悲怆不已,又不肯放弃希望,只盼着其他山峰上能够有参。 当下极目远眺,只见天边云蒸霞蔚,嫣红似火,茫茫青山被染得格外娇艳,而不远处的山峰下却有许多彩雾,缭绕袅娜,绮丽更胜云霞。 王猎户知那彩雾便是山中瘴气了,一经吸入体内,不消片刻立即毒气攻心,肠穿肚烂而亡,是以不可再行前往。只是不找到山参,家人性命何以为保?当下打定主意,宁可铤而走险,也要试上一试。 他进山时穿的一身衫裤,这连日来被荆藤割得面目全非,早就一条条挂在了身上。此刻既决定放手一搏,只将那破衣烂衫脱了个干净,精赤着上身便自下山。 走到半山腰时,夕阳已收尽最后一道霞光,只在西边留了一张酡红的脸来,山间也显得有些晦暗。两旁墨绿色的藤叶下面,不时有归巢的小兽从他腿边穿梭,却都是从未见过的。有些看起来万分可爱,毛茸茸的,见人不惧,而相貌丑陋者亦不在少数。 他见到这些奇形怪状的小兽,好奇心起,忧虑也稍稍减少些。就在且行且观之际,忽见左首石壁上长有一株矮草,周围是些青苔,因此显得格外醒目。王猎户见后一怔,小心翼翼的攀了过去。待他爬过几个石台,已能看清那矮草的形状,但见它叶呈锯形,花有三色,两朵并蒂而生。竟是一株千年以上的山参!不由得大喜若狂,心中砰砰乱跳,恨不能插翅飞起,过去把它给挖了。 要知山参首乌之类,凡长到百年就能打苞,五百年才能开花一朵,到了千年便开两朵,以次类推。山中采参客都用此法判断参龄,皆因山参首乌长到千年以上,长久吸收天地灵气,已自有了灵性,一旦采挖不当,惊动了它,便会截断株草趁机遁去,只等寻到安全之处才另行生长,不过那又得是千百年后的事了。 王猎户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大气也不敢喘,仿佛生怕被它听见似的。只是那山参生长之处甚为险峻,他这般蹑手蹑足攀了一柱香功夫,终于到它跟前。抽出断刀,慢慢插进了土里,在参草四周画了一圈,以防它逃逸。他刚要伸手去拔,参草的枝叶陡然动了动,王猎户惊慌失措,知它已察觉了,准备逃往别处。 于是撒开攀石的左手,十指同时探出,将那参草逮了个严严实实。就要往上薅,忽然脚下一滑,却是身体失了重。待他想到之时,人已骨碌碌地滚下山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剧痛。砰的一声响,眼前一黑,就此晕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清醒过来,刚一恢复知觉,就感到头痛欲裂。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日踞东方,树影疏斜,却已是清晨了。发觉身子横在一棵合欢树底下,显是下滚时被它挡住,才得以保住了半条命。 王猎户庆幸之余,恍然想起了那千年山参,收回手臂一瞧,只见参草上沾着几滴露珠,花朵已然枯萎,而底下却光秃秃的,空无一物。心中登时凉了半截,想要起身再上山去,可是只稍一动弹,腿上便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终究未能如愿,遂挣扎着撩起头来,见裤管撕裂,一条腿骨翻露在外头,已经断了。身上被山石硌得体无完肤,随处可见伤痕血迹。 这真是飞来横祸,眼见就能挖到山参,回去救活全村老小的性命。哪料到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之后终是功败垂成,而且还将丧命于此,连家人最后一面也无法相见。患得患失之下,他不禁仰天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锐啸,声若奔雷,响彻云霄。王猎户止住哭声,伸手抹了抹泪,凝神看去,只见蓝天尽头,白云之巅飞出一道青光。一名白衣男子昂立在那青光上头,迎着朝阳,衣袂飘飘,闪电般往山外方向疾飞。 王猎户一见这等情形,已知遇上了修道的高人,连忙大声呼救。那人听到底下有人喊话,登时放慢速度,只瞥了一眼,立即飞纵下来。 青光如电,眨眼即至。待要接近地面时,那人袖袍一振,从青光上掠了起来。身子斜飞向合欢树的顶端,足尖在枝叶上点了点,带着一阵微风,悠悠地落在了地面。却见他单手负背,握着一柄青色的宝剑。 王猎户虽知修道者皆能飞天遁地,降妖伏魔,一身本领更是百般神奇,有鬼神不测之威,但那些都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从未亲眼见过。他如今目睹了那人如此潇洒的身手,只惊得目瞪口呆,连身上的伤痛也暂时忘却了。 那白衣男子只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长相颇为不俗,剑眉星目,唇红鼻挺,看人时眼神恬静淡然,仿佛总带着笑意。穿的白衫虽有些敝旧,却是一尘不染,大有得道高人的风骨。他见王猎户躺在地上,满身血污,微微一怔,问道:“你怎么了?为何一个人待在这里?” 王猎户翕了翕嘴唇,倒吸一口气,强笑道:“我从山上摔了下来,骨头断了,还望高人能救我。”说完撑着手臂想要坐起。 那人一个箭步上来,伸手拦住了他,急道:“你伤的不轻,躺着便是了,我既然遇到了你,当然不会置之不理。”说话间手掌一翻,在他口中捺了一颗药丸,又看向那条断腿,道:“这颗药可帮你暂时止痛,但你腿骨断了有些时辰,若要重新接起,还待花上一番功夫才行。” 王猎户一服下那粒药丸,眉头登时舒展开来,脸上也有了血色,显然是药丸起到了效用,忙挣扎着坐了起来,垂手道:“高人大义搭救于我,给了我村一百二十六口人一线生机,实乃功德无量。敢问高人名号,他日若能再见,也好报答救命大恩。” 那人微笑着摇了摇头,蹲下身来,替他对好腿骨,这才道:“我姓郑名元洲,跟随师父与众师兄弟,在这翠屏山修炼,粗通些道门法术而已,可算不上什么高人。我等向来不与外界联系,只是今日要去羸岩城办些油盐,没想到在此被你遇上,也可谓之有缘,还谈报恩做什么?”复又环顾四周,脸有诧异之色,问道:“这翠屏山到处都是毒虫猛兽,凶险万分,你一个人为何到这里来,岂不知一旦吸入瘴气,必死无疑。” 王猎户听他问及此事,登时想到山参已失,家中老小生存无望,神色间立显黯然,半晌才道:“恩公有所不知,我这番前来,实在是情非得以,只因全村老小一百二十六条人命都系于我身上,如若不能寻到那千年山参,村里谁也活不了命。”言毕长叹了一声,唏嘘不已。 郑元洲不解,问道:“你要千年山参做什么?这山中虽是有的,但那物生具灵性,着实不易得到。” 王猎户拿起那株参草,朝他示了示,苦笑道:“恩公所言极是,我虽侥幸找到了它,却失手让它逃了去,还因此从山上摔下,变得如今这般田地,想是灵物自有神灵庇护,非常人可得之。也许,老天是真要我们全村灭亡啊!”说完,不由得仰头看向苍天,神色间说不出的悲愤凄凉。 郑元洲大惑不解,问道:“你找不找得到山参,跟全村人性命又有何干系?”顿了顿又道:“你若愿意,便跟我说说,兴许我能略尽绵薄之力,也未可知。” 王猎户闻言浑身一震,脸现喜色,喃喃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怎么没想到,恩公既然会飞,要是带着我找那山参,岂不是事半功倍?”当下抱住树干,一咬牙,勉力站了起来,拉着他手,凄然道:“恩公,求您一定要帮我,否则我村上下便无人生还了。” 郑元洲连忙让他坐下,说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也好让我想了办法帮你,若不说原由,让我从何处着手?” 王猎户一怔,恍然道:“我一时心急,说话颠三倒四,让恩公见笑了。” 郑元洲摇了摇手,道:“你别总叫我恩公、高人的,我听了不大习惯,还是直呼姓名的好。” 王猎户又是一怔,却是没想到这修真高人还这般随和,可终不敢直呼姓名,只唤了他一声郑大侠,到让郑元洲脸上尴尬了一阵。 当下王猎户便将村人何以染上瘟疫,郎中如何救治并让他寻参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郑元洲听后不禁皱了皱眉,说道:“想来那具腐尸定是误入山中之人,沾染瘴气而死,因而会携了瘟疫之毒,如此说来到还真要那山参做药引了。” 王猎户道:“是极,那郎中便是这么说的,这里还有张方子,我一介乡野村夫,也看不大懂,郑大侠你帮我看看,可有错漏之处。”说完从裤腰里掏出方子,递了过去。 郑元洲摇了摇头,并不去接,笑道:“针石药理一学,我也不甚懂得,只有我二师兄深谙此道,或许他能指正什么错漏之处。但我想那郎中既然救了你性命,万不会糊弄于你的。” 王猎户闻言,满脸皆是羞愧之色,低声道:“是,是,是我多心了。” 郑元洲微微笑了笑,一个纵跃,飞到了树顶上,游目四顾,说道:“王大叔,你要我帮你寻那山参,眼下还真不好办,要知前面已是那毒瘴之地了,惟有服了解毒丹才能入内。”说完又掠了下来,续道:“不巧的是我今日出来匆忙,未曾带得一颗半颗,如何敢带你进那瘴区?唉,这可怎生是好!” 王猎户大失所望,只连连道:“郑大侠,还请想些办法,如能救了村人性命,王猎户愿三生为马,以报活命之恩。” 郑元洲忙说不用,却扭头看着南方群山,面有犹豫之色,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他这般默不做声,王猎户当然也不敢多问。待过了半晌,郑元洲道:“不如这样,你先随我回去,待我找了二师兄问问,可有什么丹药治疗瘟疫,若是没有,那我再与你一同去找参,这样可好?” 王猎户喜出望外,忙道:“好,好!如此叨扰你们清修,真是过意不去。” 郑元洲笑了笑,转身看向东方,只见日正高攀,碧空如洗,几朵白云浮在天际,端的是个艳阳好天。郑元洲见了,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低叹道:“真是可惜了。” 话声虽小,但王猎户还是听到了耳中,侧着头小声问道:“郑大侠,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郑元洲忽然脸上一红,忸怩道:“没……没什么。我们这便起程吧。”说完右手一挥,吟的一声轻响,那柄青色宝剑已自定在了空中,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华。 王猎户看了看自己的断腿,欲言又止,见郑元洲已自跃上了宝剑,忙道:“郑大侠,我……我这腿……” 郑元洲一怔,神色大窘,急忙跳了下来。手掌往旁一切,啪啪两声,从合欢树上劈下两根树干,以指作刀,又将细枝嫩叶削了去,安在王猎户腿骨两侧。随即撕了片衣襟缠了几箍,说道:“先将就些,待我们回了去,找二师兄帮你矫正好,再上些药便没事了。” 他这一手干净利落,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王猎户还没反应过来,腿骨已被他包扎好了,丝毫没碰到伤口。王猎户惊讶之余,也越发佩服这些修道的高人了。 这时郑元洲又飞上宝剑,双足移到了尖剑,回头看着王猎户,笑道:“王大叔,你且莫怕,这青虹宝剑看似瘦小,实则能受千斤之力,便是十几二十几人它也能负得起。” 王猎户仔细打量了那宝剑,陪笑道:“那是,那是,你们仙家法宝威力无穷,我们虽是乡野村民,但还是有些见识的。”可他脸上却不大自然,心中也是将信将疑,惴惴不安。 正胡思乱想之际,身子忽然一轻,竟不由自主的飘了起来,冉冉升向空中的宝剑。王猎户面如死灰,嘴唇微微发抖,生怕自己就这么摔了下去。忙闭了眼睛,片刻之后,只觉得股下一凉,人已四平八稳的跨坐在了剑柄上。 郑元洲回转头来,微微一笑,道:“坐稳了!”手指往上一引,青虹剑华光大作,斜斜飞起,咻的一声,风驰电掣,直破苍穹。 王猎户坐在剑上,有如腾云驾雾,只觉得去势甚疾,耳盼生风,仿佛要被气流扯落一般,吓得死命抓住剑柄不放,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了。便在这时,宝剑刺破了云层,速度也有所减慢,开始平飞,怡然自得地在蓝天白云之间穿梭。 天际莽莽沧沧,浮云若雪,阳光明媚,一望无尽的只有湛蓝与皓白。偶有几片薄云随风划过,却都如秋水般柔情无限,在发际、唇间、耳畔缓缓流淌,带着一丝凉意,仿佛少女爱抚,缠绵悱恻,又若即若离,令人为之癫狂。 而地面那些山峰,平日里连绵不绝,高不可攀,此刻尽皆踏于脚下,只剩尖尖一角,苍翠一片,有些根本都看不清楚,朦朦胧胧,完全没了那巍峨的气势。一上一下,悬殊竟如此巨大,真可谓天差地别,判若云泥。 王猎户一脸惊讶,目不转睛地看着,恍惚若梦,只当自己成了神仙,在九天之上遨游,睥睨世间芸芸众生;又如鸿鹄翱翔天际,纵览千山万水,顿起意气风发之感。 空中云朵大小不同,远近不一,因而姿态也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但见阳光照及处,都泛着七彩霓光,绚丽无匹,一堆堆敛于蓝天尽头,仿佛一座彩色宫殿,随着清风袅袅浮动,景象蔚为壮观。 王猎户虽是住在山脚,整日与山石鸟兽为伴,新奇事物算是见过不少的,但哪想到过世上竟有这等美景?一时间只看得目眩神迷,痴痴呆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郑元洲道:“王大叔,下面便是我们修炼所在了。” 王猎户从美梦中惊醒,听这声音飘渺悠轻,仿佛来自远方。心中微微觉得奇怪,不由得往前看去,登时大吃一惊,此时哪还有半个人影?再细细一看,原来郑元洲早已飞离宝剑,到了云层下方。只见他一身衣衫随风飞舞,仿佛与白云融在了一起,竟有几分出尘之意。青虹剑一直紧跟其后,呼啸疾驰,撕云裂雾,盘旋着飞落,丝毫觉察不到有下坠之势,让人倍感安心。 王猎户张了张嘴,想要应他,灌了一口的风,没能发出半点声响,只得一阵苦笑作罢。便在这时,景物逐渐清晰起来。 但见下方青山如黛,白云如絮,一座山谷深居其中。外有六座插天险峰环绕耸立,飞猿难攀,又有瀑布挂于东首山涧之上,临空倾泻,气势恢弘,奔腾直下成碧波深潭,美伦美奂,潭水沿溪纵横谷间,生生不息。 待更近一些,见山谷正中有一片广场,呈四方之形,皆由白色条石铺砌而成。上面有名弟子,正执着笤帚清扫地面。在那广场后不远处,有一座矮坡,耸峙着几座殿宇,日头初升,霞光万道,殿宇在山谷中熠熠生辉。此时正值暮春时节,谷中遍地花草,遥遥望去,但见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一切美景尽收眼底。 想不到翠屏山山险水恶,毒虫猛兽无数,竟会有这样一处幽静之所,却是王猎户始料不及的。 第3节 曲径清幽 二人在空中缓飞一阵,降到了广场外沿。王猎户由郑元洲搀着,只身坐到了石阶上。广场上石板平滑,明亮如镜,不染微尘。十几只铜制大鼎安放其间,呈九宫八卦之位排列,将偌大一个广场分割成数块,布置别具一格。 四下里云淡风轻,山幽草绿,又有如此庄严殿宇,王猎户看了过后,不禁露出神往之色,由衷赞道:“这真是人间仙境啊!” 郑元洲微微一笑,刚要婉谢几句时,那名负责打扫的弟子见了他们,立即迎了上来,向郑元洲微施一礼,道:“五师兄,这么快便回来了?”又侧过身看了看王猎户,一脸惊讶,道:“咦,这位是……” 王猎户见这名弟子虽然穿着朴素,但眉宇间比常人多了几分英气,只当他也是位得道高人,当下忙道:“我是山外的一名猎户,入山采参时不幸坠下山谷,幸逢恩公路过,将我救了回来。如此叨扰了列位清修,还请见谅。”说着向他抱了抱拳。 那弟子连忙回了礼,笑道:“这可不敢。” 郑元洲道:“大叔不必多礼,我们一行人虽远离尘嚣,但亦是凡人,终少不了与世人接触。你今日来到谷中,也是机缘巧合。”说完,看着那名扫地的弟子,说道:“清虚,你快去多叫上几人,搬条藤椅过来,这位王大叔有伤在身,行动不便,我们先将他抬回内室,再请二师兄来帮他疗伤。” 那清虚本是谷中的普通弟子,平日里无需参与修炼,只做些日常杂务而已。此刻听了这番话,点头一应,连忙带着笤帚噔噔噔,往大殿方向跑了去。郑元洲转过头来,见王猎户一脸惶急,关切的问道:“王大叔可有什么不适?是不是腿上又疼了?” 王猎户连忙摇手,道:“郑大侠的仙丹功效奇特,我腿上的疼痛到是一点也未觉得。只是为了我的事,让诸位一番劳碌,叫我心中怎敢安定?有劳郑大侠搀我一把,咱们这便走了去,也省得惊扰众位高人。”说着,便要从台阶上站起。 郑元洲轻轻按着他肩膀,笑道:“这到无妨。我们谷中并没多少人口,除师父与我们师兄弟六人之外,其余皆是些扫地烹茶的普通弟子。这清虚虽不懂什么道法修行,到也安分守己,明白些事理,想来不会去惊动其余师兄弟的。” 王猎户听了这话,心中稍安,点点头道:“那样就好,那样就好。”说完这话,低头不语,似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问道:“不知郑大侠可否替我引见尊师么?我虽不想打扰诸位清修,但既已来到仙居,还是要拜会他老人家的,否则忒也无礼了。” 郑元洲摇了摇头,微笑道:“家师云崖真人,这十数年来一直足不出谷,潜心悟道修行,不过问谷中诸多俗务,亦向来不见外客。半月之前,家师进关修炼去了,只怕要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出来,这期间,即便是我等师兄弟也难以见上一面。大叔的这番好意,我只能代家师谢过了。” 王猎户神色间颇显憾色,想了想,释然道:“虽说我未能一睹云崖真人的仙姿,心中有些遗憾。但能有幸来此胜地,又见到了郑大侠这样神仙一流的人物,已算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了。” 郑元洲笑道:“大叔言重了。” 王猎户大难不死,又得以奇遇,只将那寻参之事暂时给忘了,一心沉醉在了这人间仙境之中,复又问道:“郑大侠与尊师在此修炼,是不是……想日后得道成仙么?” 他问这话就是一时好奇心起,本没有别的意图,但一说出口还是有些尴尬,毕竟如此做法像是在窥人隐秘一般,只当郑元洲不会回答他了。 哪知郑元洲只微微一怔,到也直言不讳,笑道:“修仙之术到确实有的。然而我们在此修真炼道,只为图个清静闲适,自由超脱罢了,并未想过哪天会得成大道,飞升仙界。恩师时常告诫我们,人活于世,若有诸多欲念,便是自固牢笼,徒伤心神,纵使万载不灭,也无欢乐可言了。仙人虽得到了长生不老,但却失了情与义,更不知人间的疾苦辛酸,生离死别,冰冷地高居九天之上,浑浑以度万年。这样的神仙,我看不做也罢!” 王猎户听他说了这些话,稍稍点了点头,以示赞同。他终是乡野村民,未曾读过道藏佛经,对生死一说不会放得太开,只觉得长生与得道成仙虽有羁绊,但总强过世间凡人百倍,因此神情也只是淡淡的,并不去附和。 郑元洲见了他的表情,已猜出个十之八九,却只微微笑了笑。这时,那个叫清虚的弟子去而复返,带了另外三名年轻弟子来。四人提着两条长竿,抬了一张竹条躺椅,放到了王猎户身旁,将长竿一左一右插进了椅隙。清虚上前作了一礼,道:“王大叔,请坐上来,我们这便抬了你回去。” 王猎户一怔,连说不用如此,执意要自己行走。那四名弟子登时束手无策,一齐看向郑元洲,只待他想了办法解决。郑元洲淡淡一笑,也劝说了几句。王猎户不忍拂了他们的好意,勉勉强强坐了上去,口中仍不住地致歉,全没了山中猎人平日里的粗犷豪迈,反到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般。 当下四名弟子抬了王猎户,跟随着郑元洲,往大殿方向行去。一路行来,碰到了不少负责清扫的弟子,但见他们相貌都很俊朗,透着一股和气。他们见了郑元洲一行人,纷纷上来行礼,只是见到王猎户时,神色间总有些许惊诧。郑元洲不作解释,只朝着他们微微颔首,已示知晓,又领着四名弟子前行。 这时他们已穿过广场,上了那殿宇所在的矮坡,沿着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台阶,拾级而上。小坡虽不甚高,台阶却有些陡峭。好在那四名弟子身手矫健,抬着一椅一人如履平地,走得虎虎生风,连跨几十级台阶,额不见汗,气不乱喘,竟似探囊取物一般容易。王猎户由着他们抬着,虽免去了走路之苦,却如坐针毡,浑身不是滋味,一双手脚都不知往那放才好。 不一会,六人走完台阶,到达石坡之上。老远便望见前方立着两棵老松,形态古拙,生机盎然。左首一棵最为茁壮,探着几根遒劲的枝干,低低地按在正中大殿的门额之上,将牌匾遮去了大半,只依稀见到‘三清殿’,三个描金大字。 旁边两座殿宇呈东西方位,侧立于三清殿两旁。规模稍次主殿,因是两两对望,王猎户一行恰在正中,尚看不见牌匾,也不知它们是何名称。待快到三清殿时才自看清,东为忘俗堂,西为思过堂。 忘俗堂内宽敞明亮,两旁各开了三扇小窗。几缕阳光从东首的窗中洒了进来,温暖了靠窗的几个青布蒲团。正中墙上挂了一张草书的‘道’字,体形虽不甚大,但龙蛇之感跃然纸面,仿佛包含着一股霸气,又似隐有阴柔,令人无法捉摸其意境。靠门之处,摆了张梨木大椅,造型简朴,雕工粗劣,也不知是不是云崖真人的座位。此时正有一名弟子蹲在地上,捏着一块面巾,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四条椅腿。 相比之下,西首的思过堂却没这般光景。木门紧闭,铜环锈迹斑斑,仅有的一扇窗户又小又窄,更进不去一丝光线。想来也是门人弟子犯了错,用来静思己过之处。只不知这些神仙般的人物,也会犯错么? 王猎户这般想着,陡然间鼻中嗅到一股檀香气味,扭过头来,见已到了三清殿门口。那四名弟子脚步飞快,抬着躺椅从檐下往东走,王猎户也只看了个一鳞半爪。但见里面烛火煌煌,香烟缭绕,供着道德、元始、灵宝三天尊。三天尊高有丈余,个个宝相庄严,凛凛生威,使人观之心生敬畏,不敢逼视。 他还待细看内中有无人时,躺椅已抬到了殿侧。这面藤萝掩映,树蔓新条,惟有一道长廊贯穿其间,通往北面。长廊两旁的各色花草怡然生长,吐蕊含香,笑靥迎人。郑元洲在前面引着路,边走边道:“王大叔,后面便是我们的卧房所在了。” 王猎户顺势望去,见满目苍翠,皆是古柏苍松,青草鲜花,也没见什么房屋住所——想来是在林子深处,当下忙道:“郑大侠,还有些路程的吧,要不,先在这边歇歇脚。我这么五大三粗的,又笨又残,到让四位小哥受累了。” 郑元洲回过头来,看了看清虚几人,又朝着王猎户笑道:“他们几个健壮的很,平日里劈柴挑水,洗衣作饭也没少锻炼。如今走这点路还会累着他们?”说话间,又跨出了好几步。 那清虚四人坦然而笑,不紧不慢地跟着。其中左前首的一名弟子道:“不怕大叔笑话,我以前本是个流浪乞儿。整日沦落在街头巷角,靠讨饭乞钱为生,经常受强人欺侮,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什么苦都是吃过的。今日抬抬这椅子,花的气力也有限的很,根本算不了什么。” 王猎户点了点头,问道:“那小哥是如何到得这里的?想是自己寻来的吧。” 那弟子摇摇头,笑道:“我哪有这等本事,这等机缘?那是在十数年前,云崖真人云游四海,在市镇中见了我。他老人家悲天悯人,念我身世凄苦,又尚在年幼,遂将我带到谷中,供我衣食,让我住在了这人间仙境。每日里只消做些活计便行了,而不用再为那饥寒交迫的日子发愁。” 王猎户叹道:“他老人家真是慈悲心肠啊!”他虽未见过云崖真人,但听了这名弟子的述说,登起肃然之心。又向清虚几人瞧了瞧,见他们俱是一脸的满足神色,长身玉立,丰神俊美。云崖真人慧眼识才,对待门人子弟,态度如何可见一斑了。 长廊曲折萦回,仿佛遥无尽头,六人走了半晌还没出去。王猎户看了一会两旁的花草,又扭过头看向身后的清虚,问道:“小哥,你也是云崖真人接回来的么?” 清虚想了想,笑道:“这谷中除了蔡大师兄一人外,其余弟子皆是真人在外边接引进来的。” 王猎户问道:“那你们可曾出去过?” 清虚一脸迷惑,道:“这里如此的好,出去做什么?我们都无父无母,谷中便是我们的家园。”顿了顿又道:“何况出谷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就像小师兄……”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与旁边那弟子相视而笑,表情有些古怪。 王猎户虽没听明白,但也不好追问,只喃喃的道:“那到也是,山峰这般的高,需得攀上个好几日才行呢!” 说话间,六人终于出了回廊,踏上一条卵石铺成的小径。此时两旁多了几株修竹,衍生于松柏之中,相衬而下显得青翠欲滴,赏心悦目。沿着小径穿梭前行,约莫半盏茶功夫,就见一条清溪映入眼帘。有如一衣带水,蜿蜒迤俪,在小径一旁缓缓流淌,也不知最终淌向何处。 他们踩着地上的松针竹叶,沿着潺潺溪水,逆流而上。只消片刻,就见松竹繁茂之处立着五、六间小屋,大小一致。小屋俱是白墙灰瓦,傍溪而建,环境清幽雅致。 郑元洲停下脚步,看向王猎户,道:“王大叔,这里便是了。”推开其中一间的木门,吩咐四名弟子将王猎户抬了进去。 小屋中装饰极为朴素,只一副茶几,数张圆凳,两条青竹矮榻,其余便是些铜盆、面巾之类的日常洗漱用具,也没什么稀罕物事。到是那茶几有些别致,皆是由松根修饰而成,根须未曾全部剪去,尚在一侧留了三两支,看起来到像是孩童额前的刘海,简洁之中带着几分顽皮可爱。 当下郑元洲让清虚扶王猎户上了床,倒了碗茶让他喝了,便对其中一名弟子道:“清阅,你去无尘静室将二师兄请来,就说谷中有位伤者,腿骨断了,让他记得带了药草过来。” 那名叫清阅的弟子应了,正要起身外出,郑元洲又叫住他,笑着嘱咐道:“你去时可要留些神才是,别让你小师兄知道了,否则他又得来我这折腾一番了。” 王猎户听他二人这番对话,心中略感好奇,猜想着那小师兄是什么人物。只听清阅笑道:“五师兄放心,小师兄一早便出去了,此刻说不定还在潭里游水呢!一时半会可回不来。”说完转身走出,掩门去了。 郑元洲在一张圆凳上坐下,看向王猎户,笑道:“我们谷中地势开阔,人口又不多,因此师父便划地分割,让我们六人两两居住。一来是图个清爽,二来怕人多嘈杂,乱了心性,更耽误自身的修行。” 他这般讲解了一番,可惜王猎户对道家修身养性一无所知,更不懂什么‘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之说,只连声附和道:“此法甚妙,尊师不愧是高人。”过了一会,问道:“郑大侠,那外边几间屋子又用来作什么?” 郑元洲道:“那几间中有盥洗室,练功室,灶间,膳房,剩余的便给谷中‘清’字辈下首弟子居住。此间只有我与三师兄二人。”顿了顿,又道:“我那二师兄在无尘静室,与小师弟共居一室,距这里也没多少路程,想来不消多久他便能过来。” 王猎户点了点头,下意识的看了看断腿。郑元洲笑道:“王大叔务须着急,你这腿骨虽断了好些时候,但我二师兄医术颇高,又炼制了各种丹药,由他来医治你的话,一两日便可恢复如初了。” 王猎户大喜,刚要道谢,登时想起寻参一事,忙问道:“郑大侠,不知你二师兄处可有治瘟疫的神药么,若没有的话,咱们得赶紧去寻千年山参了。” 郑元洲沉吟半晌,道:“这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待会他要过来,到时我问问他便知道了。即便没有,说不得也能帮着出谋划策,想出些办法,大叔还且宽心些。” 王猎户觉得自己失态,憨厚一笑,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闭了眼睛,靠在床头假寐,借此来打发时光。郑元洲以为他倦了,亦不好打搅他,将清虚三人谴退出去,自己则倚在窗沿,无聊地看着溪水。 窗外松竹成荫,小溪清澈见底。水声淙淙,柔情无限,带着几片竹叶顺流漂去,却被搁浅于浅滩碎石之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两只彩蝶,洋洋洒洒,自由自在。于青草红花之畔追逐嬉戏,时而掠上花瓣,时而俯入草间,时而两两相叠,起舞于清清溪水之上,竟有着难分难舍的旖旎风光。 郑元洲怔怔地看着那两只彩蝶,一脸迷惘,竟显得有些痴了。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推了开来,走进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穿一件青色长衫,神情漠然,手中提着一个小竹篓,里面装了些药草。 第4节 叶落如尘 郑元洲一见那人,脸露喜色,躬身道:“二师兄,你来得好快。”说着迎上前去,接过他手中的竹篓,指了指王猎户,道:“这就是那位伤者,从山上摔下,将腿骨弄断了,我便将他救了回来。” 那二师兄方元夕面色冷漠,看也未看王猎户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伸手便去拆卸夹板。他十指细长,出手轻灵娴熟,一绕一放,可比郑元洲要高明许多。 王猎户见他一来就动手医治,心下万分感激,连连致谢,而方元夕替他拆着夹板,却似充耳未闻、视而未见一般,就连脸上也无半点表情,仿佛仅将对方当成一件物事看待。 王猎户心中一凛,以为自己不受欢迎,神色间有了些许不自然,惟有郑元洲泰然自若,知道他这二师兄生性孤僻,向来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但为人却是极为真诚的。他只怕王猎户会由此产生误解,忙道:“王大叔,我二师兄醉心医道,一见伤者便心无旁骛,急于着手医治,从不询问病人的伤势。还望大叔不要见怪。” 王猎户陪笑道:“不会,不会,大侠一来便替我诊治,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决不敢心存怨念的。” 这时,方元夕已将夹板拆了下来,略微看了几眼,伸手一探,从竹篓中拿出一个布包,慢慢摊开,却是数十枚金针。 郑元洲在他身旁坐下,说道:“二师兄,他从山上摔下来有些时辰了,但我见其经脉并未损伤,应该没什么大碍罢?” 方元夕不答,捏起一枚金针,在王猎户髌骨外圈连刺了六针,问道:“感觉到痛了么?” 王猎户知道是在问自己,忙道:“是,感觉到了,不过,只一点点,大侠下手并不太重。” 方元夕点了点头,又在他顶门刺了一针,这次却不拔下,也未出口相询,只见他手腕疾动,金针鱼贯刺出,霎时间,王猎户周身大穴立即布满了金针,只将他扎成了一只刺猬,方元夕这才罢手。 郑元洲问道:“师兄,现在便要接骨了么?” 方元夕摇摇手,道:“不急。”说完这话,竟坐到了茶几旁,倒了一小杯茶,慢条斯理地喝将起来。 王猎户一脸错愕,也不敢询问,僵直着身子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郑元洲虽不通医理,但多少看过几本医书,知道二师兄的用意,说道:“王大叔,你先稍事休息,我二师兄乃是用金针渡穴之法,令你血脉畅通起来方再接骨,否则若是强行为之,不久之后也会因气血阻滞而坏死。趁着此刻,你何不将那方子拿了出来,与我二师兄看看?” 王猎户如梦方醒,急忙掏出那张药方,见已揉地皱皱巴巴,又用手掌抚平了,匆匆递给了郑元洲,恭声道:“大侠,此方乃是一老医师所写,还望您帮着参详参详,看会不会漏了什么。因为这方子关系到我村老小的性命,决不能出了差错。” 当下王猎户又将村中之事言简意赅的说了一遍,只是在他述说之时,那方元夕光顾着看药方,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听到他说话。 王猎户说完之后,又等了半晌,忍不住问道:“大侠,方子可是对的?” 方元夕放下药方,连连摇头,自言自语地道:“以千年山参配栝楼作药引,再用山茱萸、大蓟、玉荭草、川芎、龟甲辅之,的确可以起到清毒散热、根治瘟疫之功效。但千年山参与玉荭草这两味世所罕有,可遇而不可求,若用别的相似药材替代,效果却适得其反。此方真可谓是狭隘之极,一无是处。”他平素里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但对于药理一学,甚为痴迷,此刻见了这药方有诸多不妥,因此才侃侃而谈。 王猎户见他这般评价药方,又得知还有一味玉荭草也不易寻,只听得万念俱灰,六神无主,喃喃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么是好。”一双黯淡的眼中又滚下几颗泪珠,竟似失了魂魄一般。 郑元洲心下不忍,劝道:“王大叔,你先莫哭,说不得我师兄能有别的法子可行呢。”转头看向方元夕,问道:“二师兄,你那里可有治瘟疫的丹药么?” 方元夕皱了皱眉,摇头道:“没有。”说完便站起身来,在屋中不住地来回踱步,半晌之后,他忽然一顿足,说道:“或许,我在一两日之内,可配出一剂来。”他说这话时,神采奕奕,竟如同换了副神气,一前一后判若两人。 王猎户大喜,登时破涕为笑,感恩戴德之言接踵而至,滔滔不绝。方元夕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去起他臂上的金针,只见金针拔处,一道细细的血箭飙了出来。 郑元洲笑道:“师兄,现在可以接骨了。”说着就要上去帮他。便在这时,一名青衣小童闯了进来,走到郑元洲身旁,用稚嫩的嗓音说道:“五师兄,大师兄唤你过去,说是有事要问你。” 郑元洲一怔,应道:“知道了,你先去罢,我马上便过去。” 那小童领命去了,王猎户说道:“郑大侠,你师兄找你,想来是与我有关。要不,我去跟他老人家解释解释。” 郑元洲笑道:“大叔多虑了,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大师兄向来知书答理,断然不会为这个找我,定是谷中还有别的什么事罢。你且让我二师兄帮你治了腿伤再说,别的务须记挂。”又向方元夕道:“二师兄,我先去了,配制丹药一事还请你多费些心。” 方元夕一声不吭,正拿了一个小药杵、药罐,笃笃笃的捣着几株褐色药草,一股辛辣之味立时弥漫了整间屋子。 郑元洲虽不见他答话,但肯定他已听见了,遂走出居室,向来时的小径返了回去,直奔大师兄的住所。 他们师兄弟六人住在谷中,平日里的修炼功课,多是待在自己的住所完成,唯有每月初一才去一趟忘俗堂,也只为了相互切磋道法而已,除此之外便少有人去。此刻,师父云崖真人闭关修炼,大师兄蔡元起便暂代了督导之职,主持着谷中事务,不得不去大殿周围走动,幸喜那些下首弟子各司其职,兢兢业业,将偌大一个山谷打理得井井有条,因此他也只在晌午时分,才会过去巡视片刻。 蔡元起的住所在树林西侧,与郑元洲所在东西相望,本来并不甚远,只因有林子隔着,便多了好些路程。郑元洲怕真有什么重要事务,也不敢耽搁,匆匆赶了过去。待他到达之时,见大师兄坐在屋外的老银杏下,与四师兄郭元贞对弈品茶,二人沉迷于棋局之中,浑然忘我,也没发觉他的到来。 郑元洲看到这番情形,知道应该没什么事,于是静静地侧立一旁,观看两人下棋。他这两位师兄共居一处,志趣相同,且都喜作儒生打扮,只不过四师兄正值健旺之年,英挺中不乏几分彪悍之气,远不及大师兄那么淡泊与谦和,因此棋艺上便逊色了许多,输棋是十有八九的事。 此刻,郭元贞执着一枚白子,举棋不定,神色显得有些焦躁,纵观棋盘之上,仅在‘平部’尚留有寥寥几个空格,其余皆是黑子的天下,这一局的胜负想来已见分晓了。 蔡元起浅啜一口清茶,见郑元洲站在旁边,笑问道:“你认为元贞这一子,该下在何处?” 郑元洲经常来此观弈,耳濡目染之下,也粗通一些下棋的窍要,只不过与二人整日浸淫其中相比,终究难登大雅之堂,更谈不上可以在旁指点了。他不明白大师兄是何用意,但见棋盘上棋子满布,剩余不多的位子,业已被坠落的杏叶盖住了,而四师兄支手托颔,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却迟迟不肯落子。 郑元洲凝思片刻,沉吟道:“我看,莫不是……平位六三路最适。”说完,自己却先摇了摇头,显然又觉得有些不妥。 蔡元起捋须而笑,缓缓起身,掸落了身上的落叶,看向郭元贞道:“四师弟,你意下如何?” 郭元贞随口答道:“白子入六三,黑子只须在九三路封之,必可大获全胜。”说话时,仍目不转睛地盯住棋局,还在想着破解之法。 蔡元起点了点头,忽然衣袖一拂,扫乱了一盘棋子,留下一脸错愕的两人,转身便往内室行去,边走边道:“兵行险招,未必不能反败为胜,但若要劳心伤神,刻意为之,未免有些本末倒置,得不偿失。师弟,我们修道之人重在清心寡欲,于世间万事皆虚之。这一局残棋的胜败,仅如空谷清风,拂过即止,实不足介怀。” 郭元贞与郑元洲聆听受教,心中如有所悟,齐声道:“师兄所言及是,我们明白了。” 蔡元起转过身,摇了摇头,微笑道:“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两人都是一怔,相互看了一眼,忽见郭元贞面露喜色,点头道:“天地本为混沌,任何事物都源于自然,而非人神所能为之,正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都只可意会,而不需深知究底。” 蔡元起颔首道:“正是!师弟,你此刻已突破了玉清境界,真是可喜可贺。” 郭元贞深深一揖,恭身道:“承蒙大师兄点拨。” 郑元洲到现在才明白,两位师兄原来是借棋局参悟道法,只不过他听了那番对话,心中仍是懵懵懂懂,当下也不去想它,问道:“大师兄,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蔡元起在竹凳上盘膝坐下,道:“听谷中弟子说,今日你带了一个生人进来,可是真的?” 郑元洲一怔,问道:“确有此事,敢问师兄,有何不妥之处么?” 蔡元起摇了摇手,缓缓的道:“也没什么。既然你已将他带了回来,待他伤势好了之后,早早将他送走便是。”说完之后,转头看向窗外,神色恍惚。 窗外是一片青山,在天际露出一角,山头缠绕着白雾,天空的阳光虽艳,却无法将层层云雾穿透。 蔡元起静静地看着,缄默无语,似沉浸在了无尽的思绪之中,半晌过后,苦笑道:“昔日,我随师父来到此处,辟谷造屋,潜心悟道,又在六峰设下禁制,以防外人攀爬进来。本以为这样便万无一失,从此不会再被外界所扰,谁知还是被师弟你无心破了。”衣袖挥了挥,又叹道:“算了,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你且记得告知他,出去后别提及谷中之事便行了。” 郑元洲点头应道:“是,师兄。”之后,三人又谈了些修炼之事,待到日正中天时,郑元洲便转身告辞,刚走几步,忽又回过头来,问道:“咦,大师兄,我们是源于何门何派啊,怎么从未听师父讲过?” 郭元贞怔了怔,也问道:“是啊,大师兄,世间修真之人多出没于江湖,利用自身道法降妖伏魔,我们为何不出了山谷,去替天下苍生造福呢?是不是师父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蔡元起神情一震,打断道:“世间高人多不胜数,又何需我们再行插手?往事已成云烟,莫要再提。”说完,双目一瞌,养起了心神,也不再理会他们。 郑元洲与郭元贞二人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师兄这般动容,当下谁也不敢再问,郑元洲朝郭元贞行了一礼,从屋中告退出来,回了自己的住所。 待他回去之时,已是晌午时分,膳房上空炊烟袅袅,几名弟子正在作饭,于是便进去让他们添了几样小菜,这才进了自己的屋子,却见王猎户枕着薄被,穿了一条短衫,呼呼大睡,而那条断腿笔直地搁在一边,早已包扎妥当了。 郑元洲四下一看,也没见到二师兄的影子,想来是一早便回屋炼药去了,他在三师兄床头躺了片刻,不一会,见小童将两份饭菜端了进来,便轻声唤了唤王猎户。 王猎户睡得甚沉,初开始还不应,郑元洲一连喊了六七声,直到后来将音调拉高,他才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憨笑道:“真是该死,你瞧我,睡得跟猪一样,连郑大侠回来也不知道。” 郑元洲笑道:“大叔连日奔波,早累坏了,待吃过午饭,你再好好睡上一觉,只等着我师兄将丹药炼好,我再送你回去。”说着,将饭菜端到了床榻旁,放在了一张小圆凳上。 王猎户见是一大碗米饭,外带五样食菜,都冒着缕缕热气,显然刚从灶下端来。再细细一瞧,分别是水煮木耳,凉拌香菇,油闷春笋,干炒荠菜,还有一碟清蒸鱼,五样菜式清清爽爽,颜色也甚为好看,端的是色、香、味一应俱全。 要说着谷中众人处在世外之地,生活向来清苦,每日里皆是些粗茶陋食,好的时候也不过两三样小菜而已,从未这般丰盛过,只是今日谷中来了外人,况又是伤者,因此郑元洲便要膳房多添了两样素菜,又命清闻去溪中抓了条鱼来。 王猎户只一见,就已食指大动,稍微跟郑元洲谦逊了一番,捧起饭碗便大吃起来,他这几日呆在山中风餐露宿,饥饱无常,加上昨日傍晚从山坡摔下,一直到现在还未曾进食,早已饿得饥肠碌碌,当下呼啦啦将饭菜吃得精光,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 郑元洲才自吃了小半碗饭,见他已吃完了,问道:“大叔,可曾饱了,是否要再添些?” 王猎户看了看空碟子,赧然道:“不,不,我虽是个酒囊饭袋,但吃了这么多饭菜,早就饱了。” 郑元洲笑了笑,说道:“来了这里,大叔也不需有什么拘束,待我二师兄将丹药给你炼好之后,咱们可能就没机会再见了。” 王猎户一怔,猛然想起了家中老小,经过这么多天,不知他们可还活着么?想到此处,眉宇间不禁露出一丝忧虑,向郑元洲道:“郑大侠,不知你能否答应我一事?” 郑元洲不明所以,放下碗筷,问道:“什么事?” 王猎户长叹一口气,看着窗外蓝天,说道:“我进山已有些时日,再过得两天,若令师兄还没将丹药炼成,那村中众人也算命该如此,我也无能为力了,但只求郑大侠届时能送我回去,再见家人最后一面,聊以抚慰内心之愧疚,不知郑大侠可否答应么?” 郑元洲不假思索的道:“那是自然。”又笑着安慰道:“大叔也务须太过悲观,我二师兄既然说了,那他便真能在两日之内将丹药炼出来,否则岂不败坏了自己名声?” 王猎户淡淡一笑,点头道:“是极。”想了想,若有所思的道:“不过,就怕路途太远,两日之后来不及回去。” 郑元洲问道:“你所住的村庄,距羸岩城远么?” 王猎户道:“步行的话,约莫小半日光景,若是赶车去,只消两个时辰。” 郑元洲低头盘算了一下,说道:“恩,那可就不用着急了,我借用飞遁术,只需半个时辰便可到达。” 王猎户喜道:“如此甚好,我……” 他还待说些感激之言时,忽听门外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清闻,那个山外来的大叔,可是住在这么?” 门外沉寂了片刻,忽然又听到几记尖锐的鸟鸣声,随即传来了清闻的声音:“哎哟,别……我说……是在这里,是在这里,你快……快将它们拿了开去,可别将我眼睛啄瞎了。” 第5节 心若风 悠悠神驰天外 王猎户听到外面的动静,心中纳罕,正自思量间,只见木门已被推开,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左右肩各停着一只绿尾鹦哥,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问道:“大叔,你可是从山外来的?” 王猎户不知他是何许人,一脸愕然,讷讷地道:“对……是啊。”转头看向郑元洲,以示相询。 郑元洲无奈的笑了笑,带着几分戏谑,说道:“王大叔,他是……” 谁知还未等他说完,那少年忽地双臂一横,抢着道:“我的名字,得由我自己来说。”转身看向王猎户,挺直腰板,一本正经的道:“我姓沈,名元天。在这谷中排行第六,除了师父与五位师兄外,便数我最大。” 他刚一说完,那两只鹦哥舌头伸了伸,竟然也学着他的口气,喳喳叫道:“数我最大,数我最大!” 鹦哥乃是精灵之物,多喜模仿人言,但它终不过是只畜生,哪会有人的口舌来得这么灵便?因此这学舌之言听来便万分滑稽,也甚为生硬古怪,王猎户不禁啼笑皆非,旁边的郑元洲早已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无心之举,顿时惊了那两只本已安分的鸟儿,开始喋喋不休:“数我最大,数我最大……”那少年沈元天大为恼怒,右手一探,抓住左肩那只鹦哥,猛地甩向了门外,喝道:“谁让你多嘴了!”眼见着便要撞上门框,岂料那鹦哥甚是灵活,被扔出时双翅疾扑,还未待他说完,又飞回了肩膀上,却是不敢再开口了。 王猎户趁着这档功夫,将沈元天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见他相貌清秀,面如朗月,双目璨若星辰,灵光闪闪,全然一副聪慧模样,然而就先前的举措看来,却又似有一股子执拗脾气。 沈元天见他在看自己,问道:“大叔,你看着我作什么?” 王猎户一怔,没料他会有这么一问,遂笑道:“我见小侠长得好生俊俏,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失了礼数,真是该死!” 沈元天听了这话,煞有介事地跑到铜镜前,仔仔细细照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我真的生得俊么?可没觉得。” 王猎户笑问道:“小侠平日里出谷,就没听到哪家姑娘称赞过?” 郑元洲走了上来,笑道:“不瞒大叔,我这小师弟从小便待在这里,从未出过山谷半步。” 王猎户闻言,心下顿时了然,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这时沈元天已自走了回来,将那两只鸟儿从肩上捉下,扔到了面巾架上,道:“五师兄,咱们山谷里来了客人,你怎不告与我知?是怕我又来添乱么?幸好我碰上了清闻,否则还真又给你蒙混过去了。”脸上掩饰不住一股得意神色。 郑元洲知道这小师弟一旦来了,便很难打发他走,于是板着脸孔,佯怒道:“元天,你不去好好修炼,来我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要我跟大师兄说去,让他将你送去思过堂待上几日?” 沈元天眼珠子骨碌一转,往床榻上坐了下去,慢条斯理的道:“我怎么不好好修炼了?师父时常说,我们师兄弟六人情同手足,应当互助互爱,若有道法上的不通之处,得虚心向其他师兄弟请教。我这番前来,不就是特地向五师兄请教的么?”他一脸的满不在乎,说话时仍不忘逗弄那两只鹦哥。 郑元洲笑骂道:“你若想请教,不去找二师兄,怎么还舍近求远,跑我这来了?真是鬼话连篇!”食指一曲,在他脑门上轻击了几下,笑道:“就你这好动心性,每日里顾着玩耍都来不及,哪还有闲功夫去修炼道法。我来问你,妙一真言学到第几层了?” 沈元天撇了撇嘴,也不睬他,径自转头看向王猎户,说道:“大叔,你住在山外头,定见过许多好玩的罢,现下能跟我说说么?我好奇得紧。” 王猎户一怔,笑道:“既然小侠想知道,那我当然不敢不从,不知小侠想听些什么?” 沈元天侧头想了想,问道:“你去过城里么?听说那里好玩的最多了。” 郑元洲当先笑将起来,说道:“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打探来了?还骗我说是想请教,真不知羞!” 沈元天斜睨他一眼,脸有忿色,朗声道:“这有什么好羞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再说了,这都得怪你!” 郑元洲大奇,问道:“你来打探,跟我怎么又扯上关系了?” 沈元天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的道:“谁让你每次进城见了什么,回来都不告诉我的,哼,就知道假公济私,每次都借着买油盐之名,去会见那个……” 郑元洲神色大窘,断喝道:“元天,不要乱说!”话音未落,手掌已按了过去,将他嘴巴封了个严严实实。 沈元天用力掰开手掌,闪跳到一旁,笑嘻嘻的道:“五师兄,难不成想用武力恐吓我么?反正做也做了,别人说说又何妨。” 郑元洲似乎真有些急了,涨红着脸,说道:“我不与你计较,你也需知些分寸才是,别一天到晚总拿这事要挟我。” 沈元天翻了翻眼,自顾自的说道:“我可从来没要挟过你,况且我也没见过你那个苏什么的,还不知好不好看呢。”说最后一句时,只把脸孔对着肩膀上的鹦哥,仿佛是将一个人与一只鸟儿比较似的。 郑元洲一时无言以对,恨恨的道:“说不过你,我看三师兄去了。”转过身去,朝王猎户道:“大叔,既然如此,便让我这小师弟陪着你罢。我先去隔壁看看三师兄,他一直待在练功房未曾出来,想也是在修炼道法,这两日你便安心住着。” 王猎户连忙称谢。 郑元洲走了之后,沈元天急不可耐地凑了上来,迫着王猎户给他讲山外之事。 王猎户受了谷中众人的恩惠,一直觉得难以报答,此刻闻得沈元天这么个要求,心中当然说不出的欢喜。当下两人喝了几口茶水,并榻而坐,王猎户便将自己城中所见,以及别人传闻的事迹一一说了。 屋中一时间谈笑风生,点头频频,王猎户虽有些口笨舌拙,讲不出什么精彩之处,却不料那沈元天恍然未觉,兀自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问这问那,只惹得他谈兴大发,口沫横飞,恨不能一气生出十七八张嘴来,好将自己肚中所知之事,悉数告于他听。 二人聒噪般地畅谈了许久,竟似忘记了时光,直到郑元洲重新推门而入,他们这才知已是傍晚时分。在郑元洲再三驱赶之下,沈元天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住所,临走时却道明日还待再来,王猎户客居谷中,当然不好拒绝,目送沈元天欢天喜地的去了。 第二日,太阳还未升起,沈元天便早早地赶了过来,适逢王、郑二人正吃着早餐,遂陪着草草吃了几口。王猎户见他眉飞色舞,显然是心痒难骚,急于听自己说事,因此迅速将一大碗热粥喝了个净尽。只不过这可苦了郑元洲,他平日里慢咽细嚼,吃相甚为斯文,这时才只喝下半碗稀粥,沈元天却已等得不耐了,夺过他碗筷,强将他推出了门,自己霸了整间屋子。 二人这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白日里除吃饭喝水之外,其余便一直嘻嘻哈哈,好在郑元洲也不大来打搅,二人畅谈甚欢。 时光匆匆而过,算算日子,这已是来谷中的第三天了,王猎户的腿伤几近痊愈,已能下地走动。这天午时,方元夕来了,手中提着一个小葫芦,进门后扫了两人一眼,将葫芦放到了几上,转身便走。 沈元天忙叫住他,问道:“二师兄,这便是你替大叔炼的丹药么?” 方元夕不答,这时已行到了门外,忽见他伸手一拂,一张薄纸冉冉飘了进来,精准地落在了葫芦旁边。沈元天拾起来看,见上面书:丹药已成,一人一颗即可。 王猎户期盼已久,见丹药成了,只欢喜地语无伦次,朝着门口连连磕头。 沈元天一把拉着他,笑道:“大叔,不要再磕了,我二师兄早走啦。你明日到可回去了,而我还得待在谷中呢。你快趁着这半日光景,再给我讲些山外的事罢。”他虽是含笑而言,却难掩一股失落之情。 要说二人这两日里谈天说地,早就没什么可谈了,王猎户所居偏僻,见识也有限的很,初一开始还能信手拈来,滔滔大论,到后来就有些找不着南北了,只好自己编些故事,再结合山中捕兽之事讲给他听。而沈元天打小待在谷中,掏鹊捉兔的事没少干过,听来感觉兴趣缺缺,只不过想起他明日便要走了,又有些意犹未尽,因此才要他继续讲过。 王猎户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苦笑道:“小侠,我已把自己所知的都说了,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讲的了。”顿了顿,忽然道:“小侠,你既然如此喜欢外面,何不出了谷去?城里可比我说得好玩多了。” 沈元天一怔,摇头道:“我也想过要出去看看,可……”说到这里,一脸的落寞。 王猎户问道:“是嫌山太高,怕攀不过去么?那干么不飞了出去呢?” 沈元天神色尴尬,半晌才道:“我还未练到驱物境界,恐怕飞不了。” 其实修道分为若干层次,先是第一阶段——聚气,再则第二阶段——借力,继而才是——驱物、飞遁,之后的便全凭自己领悟,再也无法可依了。因此修道者的道法才会有高有低,参差不齐。然而这些都非王猎户所能知。 沈元天再坐了片刻,便回了自己住所,见屋中没二师兄的影子,猜他定又在研究什么药草。叹了口气,躺到了榻上,望着屋顶,怔怔出神,脑中幻想着两日里听到的事情,无一不是从未见过的。忽而想到王猎户邀他出谷之言,不禁有些怦然心动,只不过自己修为有限,又没习好飞遁术,怎能出得了设下禁制的插天六峰?心中有如猴挠蚁行,麻痒不堪,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待他醒转之时,屋内已是漆黑一片,几束月光透过窗缝照在地上,形成了一道纤细的光带。沈元天听到有轻微的气息之声,转头看了看,见二师兄方元夕盖着薄被,在另一张榻上睡着。他翻了翻身,还想再睡,可满脑子都是新鲜好玩的物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慢慢坐起,蹑手蹑足地拉开门,走了出去。屋外月华如水,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氤氲,四野静悄悄的,连虫声都听不见。沈元天在门外踱了几步,甚感无趣,信步之间,只往别处乱走,小径幽幽,绿竹成片,他这般走了片刻,竟不知不觉到了郑元洲的所在。 沈元天对着屋子出了一会神,忽然灵机一动,猫腰来到窗下,偷眼往里面瞧去,见王猎户鼾声大作,睡得甚是安贴,而郑元洲辗转反侧,似还未睡着,于是捏了嗓子,模仿女子声音,娇怯怯的道:“郑大哥,你为何还不来呢?值此良辰美景,却叫我独守空房,令人好不寂寞伤心。” 他语调低缓含情,说出来仿佛真似闺中怨妇,有着无穷的凄苦一般。顿了顿,又放下嗓子,道:“苏姑娘,对不住了。这几日我有事在身,没能来看你,冷落了佳人,真是罪该万死。望苏姑娘念在我俩的情分上,且饶我这一回,不知苏姑娘可愿意么?”他还待再模仿女子,说‘我愿意’这几个字时,却感脖子一紧,已被人提了起来。 扭过头来,果见郑元洲站在身后,脚上趿拉着云鞋,一脸的恼怒神色,低喝道:“你不睡觉,半夜三更跑我这来作什么?” 沈元天打落他手,笑道:“师兄,你不也是没睡么?定是心里有事罢?”没等郑元洲解释,就拽他到了一旁,期期艾艾的道:“师兄,明日你便要送王大叔出谷,又得去城里了吧。” 郑元洲脸现忸怩之态,干咳一声,道:“当然。前几日由于大叔的事,耽搁了置办油盐的差使,明日既然要出谷,权且一并办了。” 沈元天‘哦’了一声,沉吟半晌,悄声道:“师兄,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郑元洲一脸警觉,沉声道:“你有什么事,干么非得找我商量?如今这么晚了,定没好事。”说完便要回屋。 沈元天大急,强拉住他袖子,赔笑道:“我与五师兄感情甚笃,不来找你,又叫我找谁去?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让师兄带我出谷,到那城里玩个一日半日的,待师兄归谷之时,我随着一并回来。” 郑元洲神情一震,惊道:“你想出谷?不成,不成。” 沈元天问道:“怎么不成了?你不也经常出谷玩么,凭什么我便不能出去?” 郑元洲道:“你别胡说八道,我出谷都是为了买油买盐,是迫不得已才去的,岂是为了一己之私?” 沈元天央求道:“哎呀,师兄,你就带我去一趟吧,我打小便在谷中,可比不得你们,多少都曾见过外面的风物。” 郑元洲大摇其头,斩钉截铁的道:“这万万不可,若让师父知道了,你我二人都得受罚。半年前你私自攀峰逾谷,未能得逞,事后被师父发现,关了你三日的禁闭,怎么还未过得多久,你便忘了?” 沈元天怔了怔,忽然露出一脸诡笑,问道:“师兄真不答应?” 郑元洲拍拍他肩膀,笑道:“师弟,若你哪天将飞遁术练成了,我这置办油盐的差事,今后便交与你办,这样可好?” 沈元天眼珠一翻,道:“不好!等我练成,还不知是什么年月的事了。唉,既然师兄不愿助我,那我也顾不得什么兄弟情谊了,只好将你的事悉数给抖出去,也让师兄们替你高兴高兴。” 郑元洲一怔,疑道:“我有什么事值得你说?” 沈元天却是不答,转身便走,摇头晃脑的道:“苏姑娘,这几日还好么,不知可曾想着我。”边说边行,步子极大,几步下来已跨出好远。郑元洲大急,低喝道:“元天,回来,快回来!”声音嘶哑,竟似有些气急败坏了。 沈元天心下大喜,却故意磨蹭了半天,又将那话复述了好些遍才自转身,笑问道:“五师兄,还有事么?若没什么事,那我可得早些回去,你看天色这么晚了,还真有些困呢。”打了个呵欠,装出一副疲累的模样。 郑元洲在原地踱来踱去,似犹豫不决,半晌过后,叹道:“唉,我带你去便是。”转头看向沈元天,肃容道:“只不过,你可要答应我,今后休得再提苏姑娘的事了,否则看我饶不饶你!”说完,对着沈元天虚劈一掌。 沈元天面无惧色,嬉笑道:“你当然会饶我,不然要你这师兄作什么?”郑元洲摇头苦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当下,两人窃窃私语,为明日出谷之事,细细商讨了一番。 盏茶之后,二人约定,先由郑元洲将王猎户送出,再回来接沈元天出去,只不过恐别的师兄弟看出端倪,便在山谷东侧的飞瀑下相候。 计策已自落下,沈元天便自回去,刚走了几步,郑元洲又将他叫住,问道:“元天,有件事我得问明了,关于那……苏姑娘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要知道,我可从未跟人讲过。” 沈元天脚下停了停,一脸神秘,笑道:“这个嘛……师兄应当听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罢。可是你只知四面皆壁,却未料到属垣有耳。”话声未完,人已扬长而去,郑元洲想要打他,已自不及。 第6节 日盛香花醉来人 次日一早,郑元洲送王猎户出谷,沈元天也来相送。众人寒暄了一阵,王猎户归心似箭,催着要走,郑元洲当即与他驭剑而去。但见青芒闪过,两人的身影已自到了空中,很快便只剩下一团黑点了。 沈元天仰望天空,待他们在天际消失不见,这才转身回走。穿进小松林,觅到清水溪,逆流而上,不消多时,便听得隆隆之声。再行半里出得松林,一条飞瀑俨然入目,万道水流顺势落下,有如玉碎珠落,美不胜收。 瀑下潭水荡漾起浮,在朝阳映照之下,宛若一面玉镜,波光粼粼,只将白云蓝天,尽数敛于其中。沈元天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赤着双足,在潭中踢水戏耍,双目却望着天空,翘首以盼。 就待他望眼欲穿之际,云层之中穿出一道青芒,郑元洲脚踏宝剑,向这这边飞纵而来。沈元天快步迎上前去,没等他落下地来,忽地右足一点,身子向青虹剑跃了过去。 郑元洲一脸谑笑,伸手接引了他,说道:“道法还没练好,却在这里逞能。”又朝四下里看了看,问道:“你过来之时,师兄没起疑心罢?” 沈元天手捏剑诀,往前虚指,喝道:“起!”见青虹剑纹丝不动,转头看向郑元洲,急道:“五师兄,还去不去了。你若再不走,苏姑娘说不得就不见你了。” 郑元洲面上一红,辩道:“我不问清了,怎能带你出去?要是给师父师兄知道了,还以为我强拉你出谷的呢。” 沈元天没好气的道:“口是心非。快走罢,并没哪个师兄对我怀疑。”郑元洲释然,点了点头,伸手一引,两人驾驭着宝剑,往山外飞了去。 青虹剑飞速甚疾,沈元天虽身怀道法,却也不敢大意,脚下暗运真力,紧紧贴在了上头,以妨从半空落下。他们身处深山,一路飞来都是些大山湖泊,也见到不少的飞禽走兽,却鲜有人烟,更没什么奇特之物。沈元天看了一会,便自觉得无聊,盼望进城的欲念,与时俱进。 二人飞了顿饭功夫,终于出了茫茫大山,再过片刻,就见到东方现出一条大江,宽阔壮丽,形似一匹白练,向着西南方绵延。大江的北面,建有一座城池,面积足有万顷,城墙壁垒,屋檐错落,还未近到跟前就已听到一阵又一阵的人声,富饶兴旺之象可想而知了。 沈元天大喜,问道:“师兄,那是什么地方?”郑元洲道:“那便是羸岩城,待会我们就是去那里。”催着法宝,闪电般往那边驰去。 弹指间,他们已到了城外。二人在一处树林里落了下来,徒步而行,往城门奔去。方今之世,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富足,虽盛行修真炼道,多数人身怀道法,但若在闹市之中自天而降,终归有些惊世骇俗。 待他们进城之时,日头已上了三竿。大街两旁聚满了摊贩,衣饰香粉,果品菜蔬,各类物品琳琅满目,端的是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但见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有挑担提篮的贩夫走卒,锦衣华服的富商巨贾,亦有风尘仆仆的旅人豪客,所有人神色间尽皆怡然。 沈元天素居深谷,哪见过这般场面?与郑元洲说了几句,风一般扎入人群之中,在一个个摊位前跑来跳去。捡起这个也觉得好看,拿着那个又感觉有趣,一时间眼花缭乱,无所适从。郑元洲生怕与他走散,紧紧跟着,全然没有时机看看那些货品,只一味追着他跑,累得气喘吁吁。 二人走马观花般逛了些时刻,不觉已是晌午时分,郑元洲感觉有些饿了,见沈元天挤在一群人之中,看一个白发老头吹着笛子,逗弄地上一条大青蛇,兀自看得神采飞扬,似乎根本想不到饥饿。郑元洲上去将他拉了出来,问道:“你玩了这么许久,还不饿么?” 沈元天答非所问,对着人群频频回首,自顾自的说道:“那蛇儿还真是有趣,赶明儿我也去抓上一条,训练它来玩耍。” 郑元洲擦擦额上的汗珠,愠道:“你若要玩蛇,那现在便回了谷中去,即便你想逮一千条,一万条,我也随你。而我现在可是饿了,要吃些饭菜才行。” 沈元天道:“那可不成,我还没玩够呢。”转了转眼珠,笑道:“算了,这次就勉为其难,陪你一起吃饭去罢。”当下一马当先,在前头乱奔。二人走得片刻,进了东首一条街道。见里面酒肆客店鳞次栉比,千门万户,放眼望去,尽是往来的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郑元洲道:“这里便是城里最负盛名的食街,既然你难得来这一趟,我今儿个带你去最好的酒家吃上一顿。”沈元天满心欢喜,点头应了。 二人到了一座高大阁楼前,便即停下脚步。郑元洲道:“就是这里了。”沈元天四下看了看,见这酒楼名为‘望江楼’,楼侧一条小巷往南过去便是大江,地理位置之优越,在这街道中数一数二,颇有鹤立鸡群的巍然之感。 楼内沿袭旧时贵豪之风,壁挂金饰,地铺红毯,大小椽柱皆以上等楠木雕琢而成,装修之精细巧妙,可谓是美仑美焕,极尽奢华。此时正值用饭时分,酒客食客比比皆是,三五成群,围坐桌前推杯交盏,把酒畅谈。沈元天见那些食客穿着都比较华丽,想来这里的菜肴酒酿,价格也定然不匪。暗想,寻常百姓到了此处,或许只能望而兴叹,就此裹足。但郑元洲既定在此处,他身为事外之人,当然不会有所顾忌。昂着头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那酒楼的店伙见有客来访,匆忙奔到前厅,笑脸相迎,待见到二人粗衣敝服,穿着朴素,神色间立刻冷淡下来,大刺刺的问道:“吃饭么?本楼经营至今,概不赊欠,若是银钱带得不够,就请移驾别处。” 说完,手往旁一指,竟是一家邋遢的小面摊,稀稀拉拉摆了几张矮桌,门可罗雀,生意惨淡万分,与望江楼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郑元洲见了,不由得大怒,他虽长了沈元天几岁,但也是少年儿郎,血气方刚,断容不得别人这般羞辱。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愤愤地砸在地上,问道:“这些可够了?” 那店伙见了银锭,眼前一亮,满脸堆笑,说道:“够了,够了!二位快往里面请。”迅速拾起银锭,当先开路。二人相视一眼,啼笑皆非。沈元天哼了一声,低声道:“狗眼看人低。”那店伙满面春风,恍若未觉,引着他们上了二楼,在靠窗的一张桌前坐下。 窗外便是泱泱江河,与望江楼近在咫尺,只见江面泊着几艘小渔舟,只不过一二丈长,船沿上站满了鱼鹰,黑颈黄喙,嘎嘎叫作一团。舟上渔夫戴着斗笠,手握长篙,一挑一拨之间,数十只鱼鹰尽数扑腾下水,随着浪涛逐流而进。 二人当即点了些饭菜,便自看着那些鱼鹰捕鱼。沈元天从未看过这类水鸟,显得万分好奇,不住地问这问那,惹得邻桌几名食客一阵侧目。 不多时,饭菜便自送上,沈元天举箸一尝,顿觉滋味鲜美,口舌生津。郑元洲虽多次往来城中,但品尝这些美食还是头一遭,当下两人一阵风卷残云,将那几盘小菜吃得点滴不剩。 沈元天打了个饱嗝,问道:“师兄,待会我们再去哪玩?”郑元洲捧着茶杯,正欲饮用,听了这话,不由得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想着去玩?咱们的正事都未办妥,若只顾着玩耍,今晚还回不回去了?” 沈元天夺过茶杯,大灌了一口,慢悠悠的道:“什么正事?哦,我都忘了,还未见到那位苏姑娘呢。”说完咧嘴笑了起来,又见郑元洲似欲发作,忙道:“好了,我不说便是。” 郑元洲道:“我现在便去将油盐办了,你……你可别到处乱跑,待会我来此找你。”沈元天怔了怔,讶道:“不要我去么?”想了想,旋即笑道:“哦,我明白了,嘿嘿!” 郑元洲神色大窘,又叮嘱了几句,逃也似得往楼下奔去,见楼下的客人多已散了,只有那店伙趴在桌上打盹,剩下几名客人就着残羹冷炙,胡言乱语,显然是醉了。于是走了上去,在那店伙肩上一拍,将他唤醒过来,扔出一小块银子,道:“楼上的少年是我兄弟,待会你可别赶他走。否待我回来之时,找不着人,拿你是问!” 那店伙本在酣睡之中,被他给弄醒了,满心的不快,可一见到银子,随即满脸堆笑,承应道:“客关放心,小的秉承本楼宗旨,令来客有宾至如归之感,哪有迫客人走的道理啊。”他喜郑元洲出手爽快,一直将他送出了门,才自回来。收拾了几张桌子,打了个呵欠,又待再睡。 便在这时,忽听门外传来数声马嘶,片刻间走进三个人来。当先的是位红衫少女,腰缠玉带,颈挂明珠,手中握着几枝娇艳欲滴的桃花。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生得亭亭玉立,美貌异常。但见她眉如弯月,肤若凝脂,双眸亮丽灵动,怡然信步之间,粉颊上兀自挂着俏皮的微笑。 身后那两人灰衣窄裤,都作仆役打扮,左首的是个垂暮老者,形容枯槁,满头银发,一双眼却是精光闪闪;另一人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高鼻阔口,豹头环目,下颚长满浓须,根根戟张挺立,模样着实威武。二人一左一右,俱是低首垂眉,紧紧跟在红衫少女身后。 三人一路行来,那几名食客早已魂不守舍了,全都呆呆地望着那红衫少女,显然被这般清丽脱俗的容貌给震住了。店伙带着一脸谄笑,向那红衫少女快步迎去,躬身道:“小姐,您用饭么?快,里边请。”说完抢身上前,往内厅引路。 红衫少女看了他一眼,一言未发,带着那两个仆役打扮的人,径自往楼梯行去。店伙笑容满面,边行边道:“小姐头一遭来望江楼吧,想必还不知这里的招牌菜,请容小的给您介绍介绍。”那红衫少女只顾摆弄着手上的桃花,并不理他,身后那两人也未出声。 店伙似乎受到鼓励,清了清嗓子,娓娓说道:“我们望江楼在羸岩城可是首屈一指的大酒楼,网罗的南北名厨,个个技艺高超,煎炒烹炸,烩煮烤蒸,样样拿手。尤其是藜蒿炒腊肉,更是一绝,腊肉经过三蒸三煮,焯水晾干再过油煸炒,熟后腊肉咸香柔软,藜蒿脆嫩香甜,端的是美味无比,包您吃一次回味无穷,吃两次念念不忘。” 红衫少女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脸庞,一双亮如点漆的眸子里,露出了不耐的神色,说道:“真不知趣!谁让你介绍了?” 声音宛若黄莺出谷,清脆悦耳,仿佛还在楼里绕了几绕才自散去。那店伙见她不大高兴,忙伸手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拍了几下,以示赔罪,讪讪的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还请小姐息怒。” 红衫少女抿了抿嘴,笑道:“知道就好,若再来烦我,非把你舌头割下来不可!” 店伙怔了怔,向她看了一眼,嬉皮笑脸的说道:“是,是,是,小的乖乖闭嘴就是。” 红衫少女见他面带笑容笑,秀眉一蹙,伸手抓住他的衣角,说道:“怎么,你不信么?” 店伙搔了搔脑袋,笑得更加畅快,点头道:“信,信,小姐何等身份,金口玉言,字字珠玑,小的哪有不信之理?” 红衫少女板着脸,微微有些恼怒,说道:“你还是不信我的话。好,非让你见识见识不可。”说完白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跃然而出,往前送去,疾刺店伙的咽喉。 店伙骇了一跳,动身欲避,哪知那少女出手奇快,瞬间便刺到他的颔下,眼见着就要血溅当场,喉断毕命了,突然红衫少女手腕一收,匕首生生停了下来,离咽喉仅留一指之隙。 店伙面无人色,颤声道:“你……你也太……”说了四个字,咕嘟咽了口唾沫,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红衫少女收回匕首,巧笑嫣然,道:“这下你信了么?” 那店磕磕巴巴的道:“信……信了,信了。小姐还是别跟小的开这种玩笑,小的胆子小,经不起吓的。” 红衫少女忽然敛起笑容,转过身来,看向两名仆役,说道:“喂,你们总跟着我,讨不讨厌?” 这时那个中年汉子踏上一阶,躬身道:“二小姐还是随我们回去吧,这世间人心险恶,二小姐阅历尚浅,孤身闯荡,难免有居心不良之人,乘机胁迫,伤害于二小姐,到那时我等即便引颈就戮,也是难辞其咎。” 红衫少女骨朵着嘴,小脸上略带愠色,不服气的道:“我这么聪明,有哪个不识好歹的狂徒,敢来惹我?”眼珠一转,斜睨店伙,道:“是你么?” 店伙一听,立即跳将起来,哭丧着脸,连声道:“冤枉啊,冤枉!小姐您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招惹您啊,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这些跑腿的小屁屁一般见识。” 红衫少女笑意盈盈,用桃枝在他头上点了几下,得意洋洋的道:“这话还差不多。”又看向两个仆役,道:“你们听见了么,他让我大人有大量,我是大人,那还怕什么?” 那两人相视一眼,啼笑皆非。 红衫少女忽然想到什么,眼神变得飘忽起来,望着酒楼门口的几株垂柳,怔怔不语。 垂柳逢春新发,嫩叶盈枝,微风徐过,枝叶带着春天的慵懒,自由而翩跹的舞动着。 许久,她慢慢收回目光,幽幽叹了口气,道:“家里就那么大,让我整日对着一群无聊之人,闷都闷死了,我才不回去呢!这外面风景优美,又有这么多好玩的,我要骑马儿到处游玩,去碧水湖,去天苍山,再去云萝谷,还要……还要将中原逛个一大圈!如果累了……就睡到树上,耳朵里听着纺织娘唱歌,闻着草地上各种花香,数着天上的星星……”说到最后不由得悠然神往,嘴角露出了娇憨的笑容,恍若冬日里的第一束阳光,温婉而柔和。 那中年汉子低头不语,思忖片刻,说道:“二小姐总不回去,也不是办法。何不这样,二小姐暂搁行程,先跟老爷详细禀明情况,再外出游玩那也不迟。只是这般不辞而别,老爷想必担心的很。” 红衫少女哼了一声,眼睛直视着他,大声道:“你想骗我回去么?我才不上你当,回去爹爹就要把我关起来,再也不让我出来啦。”说完这番话,低头看着桃花,用手一片片撕着花瓣,低声道:“你说他担心我?才不会呢!要是爱我疼我,干么又要骂我?整日听那臭丫头搬弄是非,自己又好坏不分,忠奸不辨,我看他是老糊涂了。早晚有天我要将那丫头撵出家门。” 中年汉子苦笑道:“二小姐错怪老爷了,老爷只是一时情绪不佳,斥责了你几句,其实他还是很爱惜你的。”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眼睛不由得看向那白发老者,露出征求之色。 那老者点头会意,道:“其实小姐那事做得确实有些过分,大小姐毕竟与你有骨肉之情,你这般戏弄她,难怪老爷会生气。不过依老奴看来,小姐这时随我们回去,老爷舐犊情深,怒气想必早已消了。只是,若小姐再一意孤行的话,恐怕……” 红衫少女怒不可遏,叫道:“你什么意思!想教训我么?” 这一声叫喊颇为响亮,顿时楼上楼下的食客几乎都被吸引了过来,好奇得看着这一女二仆,但多数是把目光定在那红衫少女身上,各人神态间却说不出的暧昧。 那老者四下看了看,又垂下头来,歉声道:“老奴不敢。老奴一时口没遮拦,言语中冒犯了小姐,还请小姐恕罪。” 红衫少女哼了一声,脸色稍稍缓和,说道:“你们回去吧,等我哪天玩够了,自然会回去向爹爹请罪。” 那老者说道:“小姐,听老奴一言,有道是‘在家事事顺,出门时时难’,咱们山庄里要什么有什么,何必出来涉险,非要在外面抛头露面、风餐露宿不可么?倘若小姐觉得山庄寂寞无聊,老奴可以向老爷请示,暂卸肩头重担,陪着小姐出来玩耍几日,也未尝不可。只是小姐万万不可再任性而为了。” 红衫少女忽然咯咯直笑,只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才道:“倪管家,你这么一大把年纪,陪着我一个小女孩跑来跳去,不把你这老骨头给折腾散了才怪。还是算了吧,我在外面这么快活,才不要回去呢,我见到那臭丫头就来气。” 倪管家神色黯然,央求道:“小姐,老奴求你了,还是回去吧。”说着就要在楼梯上拜倒。 红衫少女纤腰一扭,跺足道:“不回去,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倪管家向那中年汉子一使眼色,两人同时拜倒。 红衫少女略微一怔,转即沉下脸来,冷冷的道:“要挟我,是不是?好啊,那我便杀了你们。”左手一翻,那把匕首又亮了出来。 只见那匕首窄细狭长,紫金吞口,翠玉为柄,刃锋薄如蝉翼,寒光闪烁有如晓荷凝露,杀气暗藏,想来定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倪管家看着那匕首上流动的冷芒,似乎不为所动,凛然道:“小姐便是将我们千刀万剐,老奴与关副使也是这般话。” 那中年汉子关副使点了点头,接着道:“何况老爷既然派遣我们,如若不能安然护送二小姐回去,属下惟有横刀一死,以报老爷知遇之恩。” 红衫少女从两人脸上逐一看了看,忽然赌气的一跺脚,往楼梯上一坐,再也不说一句话。 气氛顿时有些压抑,众食客见那两个仆人视死如归,不禁人人动容,当下一个葛衣男子站起身来,说道:“小姑娘,现今的世道看似清平,实则暗流涌动,更有妖邪鬼怪横行肆虐,为祸乡邻,你一个女孩家虽说身怀道法,却也敌不过那穷凶极恶的妖魔,还是早早回去罢,也省得你家人担惊受怕。” 旁人点头附和,七嘴八舌的上来劝导,那葛衣男子转身挥了挥手,示意别人止声,待安静下来后,看着红衫少女,笑道:“听说这些妖怪潜藏于荒郊野岭,昼伏夜出,能幻化各种形态,尤其喜欢残害女子。姑娘长得这般美貌,要是让妖怪抓了去,岂不可惜?嘿嘿,别说你父母不放心了,就连我都舍不得。” 红衫少女粉颊一寒,叱道:“你算什么东西?我的事,要你来管!”手腕一抬,匕首破空飞去,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匕首又随即飞回。 那葛衣男子但觉眼前白光闪过,头皮一凉,伸手摸去,竟带下一大把头发来,登时又惊又怒,在楼下哇哇乱跳,叫道:“你……你这小姑娘怎地这般蛮横,我好心劝你回家,你不听罢了,反而拿飞刀杀我。真是、真是……岂有此理!”顿了顿,向其余几名食客一抱拳,道:“众位兄台,你们谁也别拦着,我李某人今天替她父母管教管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免得她在外头耀武扬威,胡作非为。”这几句话说得色厉内荏,衣袖到是捋了好几回,却始终踌躇不前。 红衫少女见他顶门微秃,模样颇为滑稽,笑吟吟的道:“有趣,有趣,没想到你沐猴而冠,也能进得酒楼,看来这猴子还是狡猾的可以,竟没被人瞧了出来。只不过本小姐火眼金睛,洞察世间妖邪,一眼便识破了你这猴妖的真面目。” 那葛衣男子被她如此羞辱,已然恼羞成怒,而那红衫少女又不慢不紧的道:“喂,秃猴,你适才说我用飞刀杀你,怎地你到现在还活着?哦,你是想让我再射你一刀。好!”手腕扬了扬,做掷刀状。 葛衣男子不由得退后几步,嗫嚅道:“我……我……我不跟你这丫头胡搅蛮缠,告辞!”衣袖一挥,就欲出门。 红衫少女踮起脚尖,叫道:“站住,这样便走了么?” 葛衣男子闻言停下步子,回转身来,大声道:“那你还想怎样?” 那红衫少女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是不住地冷哼。葛衣男子面色一紧,想是被她这几声哼得心惊胆寒了,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那店伙一见不妙,知两方这么长久对峙下去,难免要有流血伤亡发生,他自己不过是给酒楼做个帮工,一个月才赚几两银钱,委实不必缠夹在内,遭受牵连。当下也不去想日后掌柜会否斥骂,撒腿便往楼上飞奔。 待到得到楼上,但见扶栏边已聚了一众食客,对着楼下指手画脚,窃窃私语,于是便挤进了人群之中。二楼之上,惟有沈元天没去瞧热闹,他虽见不到底下情形,然而修道者耳目甚灵,早已将楼下之事听了个十之八九。 店伙回头瞧了他一眼,露出一脸的疑惑,这时忽听楼下有人大声说话:“我还有事要办,恕不奉陪!”赫然就是那葛衣男子的声音。 只见葛衣男子迈开大步,流星赶月般直奔厅堂门口,而那红衫少女却气定神闲的俏立在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也不出手阻拦。 正当众人错愕之时,蓦地一条灰影掠过,门口已挡了一人,细看之下,膀大腰圆,灰衣灰裤,不是那位关副使是谁? 葛衣男子大惊失色,连退几步,道:“老兄,你……你拦我干么?” 关副使施了一礼,道:“这位爷台,还请海涵。并非我要拦你,只是我家小姐未曾允诺,要是让你走脱,我等身为下属,办事不力,岂有脸面再活于世?” 葛衣男子咬牙切齿的道:“好啊,我一片善心,想要为你们开解,哪知你不领情便是,竟然以怨报德,拦我去路!哼,算我眼瞎,今日碰上了你们这群不可理喻之人!说吧,你们到底想拿我怎样?” 关副使微微一笑,道:“对于爷台先前好意鉴言,在下心存感激,只是小姐的意愿,做属下的却是万万不敢违逆的。至于,接下来该当如何,还待请小姐示下。” 葛衣男子惊怒交迸,破口骂道:“示你奶奶的,让开!”伸手向前猛推,关副使迎上半步,肩胛往前一耸,葛衣男子登时倒飞了回去,‘砰’的一声,栽进一只白瓷水瓮里,四仰八叉的大喊大叫,活像一只翻了身的王八。 所有人瞠目结舌,任谁也不敢近前相助,红衫少女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春葱般的玉手指了指那葛衣男子,脆生生的道:“关副使,你将他拉起来吧,可别让厨房抓去宰了。” 底下几名食客一听这话,扭头看了看那人,都似忍俊不禁,却又没人敢笑出声来。 关副使躬身应毕,走上前去,衣袖一拂,水瓮登时四分五裂,清水‘汩汩’往外流,泄的满地都是,关副使一弯身,伸手将葛衣男子从水泊中捞将起来,抱了抱拳,道:“得罪了。”径自向楼梯走去。 葛衣男子面色煞白,头上满是破碎瓷片,身上如同水乡泽国,‘滴答滴答’不住的滴水,他胡乱拧了拧衣袍一角,二话不说,发足便奔往门口飞奔。 红衫少女喊道:“喂,怎么这便走了,不是说要管教我的么?先前夸下的海口,难道忘了不成?” 葛衣男子脸上通红,气急败坏的道:“你……你这般为所欲为,蛮横无理,终有……终有一天会自食恶果的。我堂堂七尺男儿,焉能……焉能与你这小丫头一般见识?” 红衫少女秀眉一扬,轻描淡写的道:“好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只不过姑娘我眼睛不好,好男儿没看见,却见到一只大王八。你不愿与我一般见识,可我偏生与你一般见识!”一语落定,匕首脱手飞出,直取那人脑门。 葛衣男子转身便跑,哪知这柄小小的匕首如长了眼睛一般,劲道猛烈,速度又快,转眼飞到跟前,‘嚓’一声闷响。他头顶登时血流如注,和着断下的黑发,盖住了半张脸孔,说不出的凄惨可怖,楼上楼下的食客相顾骇然,更有甚者唇齿微微颤抖,显是害怕到了极点。 葛衣男子看了楼上几人一眼,满是惊惧之色,也顾不得包扎,口中大声嗷叫,抱头夺门逃去。 红衫少女笑靥如花,拍手道:“看你还敢不敢多管闲事!”仿佛又有点意兴索然,目光看向了倪管家,问道:“还要逼我么?信不信我真的一刀将你们杀了?” 倪管家表情镇定自若,淡淡的道:“小姐,你杀也好,不杀也罢 第7节 江畔留有不归客 那店伙听她召唤,一个箭步奔到跟前,诚惶诚恐的道:“小姐,您老人家有何吩咐?” 红衫少女瞪他一眼,道:“去,你才老呢!” 店伙连连道:“是,是,我是老人家,您老……呃,您小人……您小姑娘青春美貌,哪会……哪会沾上个‘老’字?我这张嘴,真是该打。”说完,拿毛巾在脸上掸了掸灰尘。 红衫少女见他说话语无伦次,料想定是被刚才场面所慑,不免心生得意,笑道:“好了,好了,不是说要给我介绍你们的招牌菜吗,怎地一个转身就跑了?” 店伙听出她并无迁怒之意,登时福至心灵,喜道:“行,行,行,小的速速给您道来。恩,我们望江楼还有菊花鱼生、清炖蟹粉狮子头、翠梅酸辣鱼、蝎滚绣球、芝麻翅中翅……” 没等他说完,红衫少女就已打断,道:“够了,等我坐下再说。” 店伙一怔,连连哈腰,道:“对,对,您先坐下。”伸手拉开身旁的一张楠木椅,用手巾揩了揩。 红衫少女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不坐这里。”游目四顾,但见所有食客顷刻间不约而同的低首垂眉,无人敢来看她。 红衫少女伸手往前一指,道:“就坐那边,你去收拾一下。” 店伙顺势望去,所指之处临靠窗台,竟是沈元天的所在,只得站在原地抓耳挠腮,并不进前。 红衫少女怫然不悦,道:“你怎不过去?” 店伙面有难色,道:“小姐,您看……那位客官还未离开,是否……是否屈就一下,坐到别处?” 红衫少女斩钉截铁的道:“不行,我为何要屈就?非坐那里不可!”转头看向沈元天,眼中露出了轻蔑之色,说道:“他没走,你不会赶他走么?” 店伙愁眉苦脸,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正绞尽脑汁寻求息事宁人之法时,忽觉眼前红影一闪,红衫少女已然到了沈元天桌前。 这时倪、关二人也跟了过去,说道:“小姐,这里还有好多空位,咱们别尽招惹是非。” 红衫少女瞪了他们一眼,又低头在桌上粗略看了看,有五个小碟子,两副碗筷,还有一只青花汤盆,但俱是空空如也,连菜汁和饭粒都没剩下一点,她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拿手指在桌面扣了几下,说道:“你吃好了么?吃好了便快快走开,死赖着干么?” 这番逐词已算客气之极,旁人听了只待无奈走开,只不过沈元天恼她蛮横,有意霸着不走,装作置若罔闻的模样,只将眼神放在窗外,身子仿佛入了定,一动不动。 红衫少女初始到也不以为意,等了片刻,却见他还是那般模样,忍不住又道:“喂,别看了,快走开。”手中那束桃花扬了过去,顺势在他臂上一抽,‘啪’一声轻响,粉色花瓣四下飘落。 沈元天假装吃痛,‘哎哟’的叫了出来,回转头颈时,不由得一怔,怏怏的道:“姑娘,你干么抽我?我又不是牯牛,打不得的。” 红衫少女见他说这话时却极为严肃,殊无半点玩笑的意思,笑道:“就要抽你,谁让这头大牯牛又蠢又不听话的?” 沈元天大怒,偏偏脸上不动声色,刻意瞪直了眼神,装作一副茫然失所的模样,连连摇手,慢吞吞的道:“姑娘,你没放过牛,不懂的。我娘说了,牛儿不听话可不能乱抽,抽疼了它,今后就不肯犁地了。” 红衫少女一怔,将他打量了一番,眸中忽然闪过一丝促狭,笑道:“是啊,我没放过牛,那你告诉我,怎么让大牯牛既听话又不要挨打?” 沈元天一听这话,两眼登时放出光来,喜道:“啊,姑娘,莫非你也想去放牛?正好,我家里还有一头母牛,我一个人放不来,要不……要不你帮我吧,我……”边说边在身上乱掏。 红衫少女见他说话楞头楞脑也就罢了,偏生还有些疯疯癫癫,当下心中略生厌恶之感,本待就此把他轰走,但还是耐不住好奇,问道:“你在找什么?” 沈元天听她问话却充耳不闻,兀自在衣兜里掏来摸去的,许久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只急得面红耳赤。隔了半晌,忽然叫道:“找到了,找到了!”扳起左腿,除下脚上的麻鞋,反手一倒,‘叮叮叮’掉出三枚铜钱来,往红衫少女身前一送,说道:“姑娘,先给你这么多。” 红衫少女皱了皱眉,嫌恶的退后一步,瞪着他,道:“你干什么?”沈元天身子往前挪了挪,一把抓住她的羊脂皓腕。关副使大喝一声,想要出手拦截,这时三枚铜钱已自到了红衫少女掌心。 关副使见是三枚铜钱,便没再说什么,但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事实上他与倪管家二人自始至终都警惕着沈元天的一举一动,可没料到他行事这么荒唐,仓促中到真有点措手不及。 红衫少女拿到三枚铜钱,不由得脸色大变,‘哎呀’一声惊呼,甩脱了他的手与铜钱,举起桃枝便向他脸上抽了下去。 沈元天恍不知有人要打他,漫不经心的一矮身,避了过去,口中叫道:“哎哟,不好,钱掉啦,钱掉啦!”话未说完,人已离了椅子,抢着去捡地上的铜钱。 只见三枚铜钱‘滴溜溜’在地乱滚,沈元天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毛手毛脚的逮来逮去,模样不知有多么滑稽,好一会才将它们悉数捡起。 那倪、关二人将这一幕瞧在眼里,两人面面相觑。 红衫少女拿出一方锦帕,拭净手心,本待要好好训斥他一番的,但见他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敛起笑容,佯怒道:“喂,你这傻子,敢对我动手动脚,想作死么?” 沈元天一脸委屈,怯生生的坐回了椅上,低着头偷眼瞧她,小声辩道:“没有,我……我将钱都拿了出来,你怎么不要?是……是嫌少么?我只有……只有这么些了。”揉了揉鼻尖,抬起了头,眼中满是真诚,说道:“哦,要不……要不你随我回家吧,我再向爹爹要去。” 红衫少女俏脸一红,啐道:“谁跟你回去?!我才不要你的臭钱!不跟你罗嗦了,快走快走,别死赖在这儿,没见我准备吃饭么?” 沈元天不光没走,反而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姑娘,你这就不对了,爹爹从小教导我说,急功近利,固不可取,然仕而不禄者,亦不可取。我既然让你帮我放牛,就是有求于你,得先给些定钱才是,不然就是占你便宜了。我们村的王二麻子就不懂这些,前几年要娶媳妇儿,开始还说得好好的,后来没给定钱,媳妇儿就跟人家跑啦。” 红衫少女杏眼圆睁,怒道:“你这臭小子,缠七夹八的胡言乱语,看我不打烂你的臭嘴!”说完纤掌倏翻,向他脸颊掴去。 沈元天假装吓得手舞足蹈,连人带椅仰翻到地上,狼狈的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就往楼梯狂奔,边跑边叫:“不得了,姑娘打人啦,爹爹、娘亲,快来救我啊!”他这么一喊,红衫少女不由得放慢脚步,四下看了看,但除却一群食客,哪有什么爹爹、娘亲? 这一耽搁,沈元天早已跑出了楼厅,红衫少女追到楼梯口,朝下一看,此时哪还有人?只恨恨地一跺脚,心有不甘的走了回来。关副使踏上一步,笑道:“二小姐,你若答应随我们回去,属下到是可以抓他回来。” 红衫少女小嘴一扁,断然道:“不要,我自己会抓。”说话间,人已电射出去。 关副使一怔,无奈的笑了笑,忽然神色陡变,看向倪管家,道:“二小姐孤身一人,万一遇上强敌,她这点道行恐怕难以应付。我得跟去看看。” 倪管家点了点头,道:“也好,关副使曾得庄主亲自传授道法,早就跻身当世高手之列了,如今和你在伯仲之间的人,已然寥寥无几。” 关副使摇了摇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又看看倪管家身上,不住的苦笑,道:“您老人家谬赞了,我这些小伎俩不值一提,无非能唬唬二三流角色而已,真正碰上高人,还不是束手就缚?但要论到这世间高手,您才是当之无愧,从前我刚入道门之时,就曾把您比做我修行的榜样,可现看来……唉,那时真是自不量力啊!便是您昔日的风采,我这一生已望尘莫及了。” 倪管家听了之后,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彩,干枯的脸上有了一股庄严与骄傲,仿佛那瘦弱的身躯也变得高大起来,可是只一瞬间,这一切又化为颓然。 倪管家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悠远而沧桑的口吻,缓缓的道:“往事已成云烟,一世的名与利终不过是艳阳下的空花泡影,哪经得起岁月摧残,风雨侵袭。人世无常,悲欢离合……所有一切又能换回什么?” 抬头仰望苍穹,天空碧蓝依旧,白云皎洁如昔,可是人已随着时光悄然老去,再也不复当年。倪管家转过身来,只有淡淡的平和萦绕眉间,挥了挥手,道:“你快去吧。” 关副使一抱拳道:“好,那我先去了。”就待纵身飞出之际,忽听窗外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不用了,我回来啦!”一阵衣襟带风之声划破空际,两条人影从窗口掠了进来,正是红衫少女和沈元天。 关副使大喜,迎上一步,道:“二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真是厉害!” 红衫少女俏生生的立在窗口,面有得色,将沈元天重重往地上一扔,拍拍手道:“对付他,还不是手到擒来?”倪管家也是一脸欣赏的神色,对此事赞不绝口,只夸得她笑意盎然,浑身轻飘飘的。 原来沈元天刚跑出酒楼,还没行出多远,便发觉那红衫少女跟了过来,情急之中一个纵跃,跳到了江畔一艘客船上,那知红衫少女穷追不舍,足下一点,人也跟着飘了上船,伸手一挟,拎起他衣颈便飞。沈元天有意装痴乔呆,索性也不挣扎,任由她抓了去。 沈元天被她扔在地上,装作受了伤,大声哀号起来,不住的挥手踢足,打得地板‘噗噗’直响。这阵声响惊动了楼上楼下的食客,当下有几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的往这边挪了几步,待看到这一幕时全都目瞪口呆,有好半晌才醒悟过来,之后便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红衫少女蛾眉淡扫,也不去理他们,只侧着脑袋看着沈元天,眼中蕴着笑意,却做出很关心的样子,问道:“哟,你这是怎么了?” 沈元天手抚后背,龇牙咧嘴的道:“疼……疼!” 红衫少女笑道:“装什么算,这么一扔就疼了么?你先别急着干嚎,疼的还在后头呢。” 沈元天一听这话,脸色开始发白,额头上居然渗出了几粒汗珠,带着哭腔道:“怎么不疼了,不信,不信你摔一下试试?哎哟,哎哟,我……我骨头好像断啦!”说到最后声音微微发颤。 红衫少女一惊,不由得向他走了几步,道:“你……你哪根骨头断了?我可没用……没用多大力啊。” 沈元天似乎是疼得厉害,眼角噙着泪,哽咽道:“唉,可怜我才十六岁,这么早就要离开人世,爹爹娘亲怕是要哭死了。也不知阴间到底什么模样,吃饭不知道要不要钱,天会不会冷,要是冷的话还得多带些棉衣,可不能冻着自己。”他一直碎碎叨叨,说到最后几乎在喃喃自语。红衫少女好几次就差点笑出声来,但一见他声泪俱下的样子,又强自忍住了。 沈元天说完这番话,转头看了红衫少女一眼,幽幽的道:“姑娘,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下手伤我?” 红衫少女一时语塞,秀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悔意,柔声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快跟我讲,到底哪根骨头断了,我们即刻帮你接起来。”看向关副使,道:“你快帮他看看。” 关副使嘴角浮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朝她点了点头,捋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向沈元天走了过去,走地虎虎生风。 沈元天连连摆手,颤声道:“不能动,不能动!胸口……胸口疼的厉害,定是骨头扎进心脏去了,你们可别来碰我……哎呀,我要死啦。”嘴歪鼻斜,身体一阵阵痉挛。 关副使竟真的没再往前走,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红衫少女明眸流转,观察沈元天好半晌,忽然笑道:“喂,你别死啊,我可不是成心害你,谁让你先惹我的?” 沈元天满脸苦痛之色,大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的道:“你……你这姑娘委实……委实凶得紧,早……知道我便不要你帮……帮我放牛。幸好你没答应,否则……否则我家牛儿也得……受不少皮肉之苦,更何况……那头小母牛最不听话……”说到这里便气喘吁吁,似乎体力逐渐衰竭。 倪管家与关副使一直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待他说到一半时,两人忽然相视一笑,但并没笑出声。 沈元天歇了片刻,精神仿佛振作一些,缓缓的道:“我家那头小母牛可顽皮了,不会犁地又不肯拉磨,整日只顾玩耍,谁要是呵斥它几句,还咬人呢!” 红衫少女脸上满是狡黠的坏笑,语调却颇为悲伤,说道:“喂,你都要死了,说什么牛儿、羊儿,能救活你性命么?我劝你趁此刻还有口气在,留几句遗言才是正经。” 沈元天看她一眼,泣道:“你也知道我命不久矣,死都死了,留遗言还有何用?何况又不是留给我的。” 红衫少女听了这话,语调登时大转,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抑扬顿挫的道:“那我随你,反正死的人又不是我。”心安理得的往椅上一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沈元天不去理她,自顾自道:“我娘亲见小牛这般不听话,又怕它乱跑被人宰了,就找了根绳将它绑住,心想这下总乖了吧,哪知有天我进牛棚一看,牛没了,原来它是跟它姐姐抢草吃,闹了别扭,离家出走啦。我急得到处找,先去村口麦田里找了一通,又到河岸边的树林里转了转,都找它不到。我怕爹娘骂我没用,也不敢回去,后来走啊走便走到了城里,有个老大伯到是看见过我的牛儿,给我指点了路,哈,却还真给我找着了。姑娘,你猜猜,那牛儿在哪找到的?” 红衫少女没好气的道:“我没这个闲情逸志,猜不到!” 沈元天自言自语的道:“我想你也猜不中。”忽然嘿嘿傻笑了几声,道:“那牛儿躲在一棵树上,我去时它正趴在树干上,闭着眼睛睡觉呢!” 红衫少女猛得跳了起来,脱口道:“胡扯,那么大一头牛,怎能上树?” 沈元天见她不信,仿佛受了莫大侮辱,急道:“真的,真的,它真的会上树。”又信誓旦旦的道:“当时还有两个人看见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们。” 红衫少女又坐了下来,淡淡的道:“还有两人八成是你爹爹、娘亲,三个人合着来骗我,是也不是?” 沈元天道:“不是,不是。再说我都要死了,骗你又有何用?虽说我是给你害死的,但并不能怪你,谁让那该死的牛儿偏生跑到城里来呢。” 红衫少女眼珠转了几转,似乎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说道:“你说的那两人又在何处?可敢邀他们出来,当面与我对质么?哼,想必你定会说:‘他们住得很远,你找不到。’就知道你会大吹法螺,虚张声势。”她说这话显然是心中对此万分好奇,但又不肯让沈元天瞧她不起,是以就拿话来激他,好让他主动入套。 这时倪管家干咳一声,脸上表情不大自然,说道:“小姐,他说得这般光怪陆离,八成是自个儿杜撰出来的鬼话,你听他作甚?” 红衫少女饶有兴味的看着沈元天,头也不回,道:“你别管,我偏要看他临死前,怎么自圆其说。” 倪管家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沈元天望着屋顶,眼神空洞茫然,凄然道:“那两人现在身在何方,我还真不知道,但却记得他们的长相,等我死后你便去找他们吧,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再也回不了家了,哦,还有,让我爹爹娘亲把那头小母牛牵回去,可别让强人宰了,不然我死也不能瞑目。” 红衫少女见他没完没了的说着,一脸不耐烦,催促道:“好,好,好,都依你,快说,那两人长什么样?” 沈元天翻了翻白眼,仿佛是回光返照,片刻之后脸上神采奕奕,道:“恩……一人是个老头,长得皱巴巴的,跟只病老鼠差不多,头上全是白毛,一张脸不笑时已算难看之极,笑起来时……更骇得死人,像是……像是……”这时,他似乎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形容,摩挲着下巴苦思冥想,陡然大叫:“啊,想到了,像是我家腌的萝卜干。”有意无意的看了关副使一眼,道:“还有一人么,长得到是挺壮,就是头上秃了一块,脖子却跟脑袋一般粗细,想必是练铁头功给憋的,不然哪有那么粗的脖子,到跟我家的马桶差不多了,还有那胡子……” 他正说着,忽然有人‘嘿嘿’一声轻笑,红衫少女面有不快,抬头看去,竟是那店伙,问道:“你笑什么?”店伙神情古怪,向几人脸上扫了扫,又情不自禁的笑了两声,低声道:“没……没什么。” 红衫少女觉得莫名其妙,无意间瞥到倪、关二人,但见他们一人脸色铁青,一人面红如血,皆虎视耽耽的瞪着沈元天,蓦的脸上一红,已然醒悟过来,猛一转身,喝道:“你这小子,竟敢拐着弯儿骂我!”话说到一半时,人已向沈元天掠了过去。 待她快要近身时,沈元天上身一挺,跃将起来,往后闪退数步,笑嘻嘻的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凶?连一个生命垂危的人都不放过,也太不善良了。” 红衫少女被他一通戏耍,又听他说这风凉话,只气得嫩脸通红,一双眸子里都快喷出火来了,怒道:“我就不善良了,怎么样!” 足下轻轻一点,整个人已纵到了空中,右掌虚空划圆,幻出一道七彩光环,左手往前一探,彩环便静静绕在她臂上,光芒四射,照得整个楼厅里的每个角落都亮如皓月。 倪、关二人微微一笑,不也出手阻拦,他们身为红衫少女的护身随从,素知这位二小姐刁满任性,气量又相当狭小,丝毫受不得半点欺侮。今日这少年如此戏弄她,恐怕要吃不少苦头了,又想到先前同样受了那少年一番阴损,成心要让他受点教训,是以只不动声色的站在一边,静观其变。 沈元天殊不知大祸临头,还悠闲的坐在椅子上,看着飘在空中的红衫少女,仿佛欣赏一样新奇的事物,口中啧啧称赞:“姑娘,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圈圈?真是好看的很,能借我玩玩么?我可以付钱给你。”说完掏出那三枚铜钱,伸手抛了抛。 红衫少女见到三枚铜钱,又想起了刚才所受的戏弄,勃然大怒,叱道:“你这混蛋小子,到了现在还待装傻充楞么?好,我就借你玩玩!”左掌化指往前一引,光环疾驰而去。 沈元天脸容一肃,忽地双臂张开,念了几句口诀,周身立时笼起一层冰幕。关副使吃了一惊,失声道:“清心诀?”只听‘嗡’的一声,彩环撞上了冰幕,反弹回空中,随即消失得一干二净,而那冰幕却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仿佛丝毫未损。 第8节 红妆艳 红衫少女一击不中,略微怔了怔,道:“好哇,原来你也会道法,那我可不客气了。”手掌在空中连划,所划之处现出七个斗大的彩环,组成一个大圈,快速旋转,疾如流星,亮若闪电,隐隐夹着呼啸风声,迅速向地面砸去。 沈元天眼见彩环袭来,有恃无恐,双腿一曲,上身往后仰去,喝道:“封!”霎时间冰幕上金光大盛,身前那块冰幕竟然一分作五,将他周身罩得严严实实,只能模糊看清内中人影,俨然成了一个晶莹的冰人。 此时彩环已至,撞击时‘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只见那些彩环触及冰幕,立即反弹回来,在空中飞速旋转一阵,发出‘吱’的长声尖啸,又疾攻过去。 倪管家面有忧色,看了关副使一眼,道:“这年轻人所用的确是天苍派的‘清心诀’,只是看他凝冰并不甚厚,想来也只练到第六层,决然无法与‘镇魔环’相互匹敌,就怕他一味强撑,到时免不了要伤在小姐手下。” 关副使点点头道:“我们万剑山庄与天苍派虽非交好,但皆为正道玄门,有同盟之义,断不可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倪管家道:“关副使言之有理,想那三十年一届的诛妖伏魔盛会召开在即,到时四大玄门都将到场,若让人家知道我们与天苍派的一名小弟子为难,恐怕要让正道同盟贻笑大方了。” 关副使看了看场中二人,叹了口气,道:“现在阻止恐怕为时已晚,二小姐已将‘七星伏魔式’发挥出来,若要强行介入,于他二人都将不利。为今之计,只有等着他们自行罢斗。” 倪管家点了点头,两人不再言语,继续凝视着战况。 场上二人大斗正酣,气流在楼厅内纵横激荡,震得杯碗碰来撞去,‘叮叮当当’一通乱响,却也颇为悦耳,只是所有人心无旁骛,谁也没去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须臾间,两人已斗了四五十回合,沈元天冰幕上的金光已然经黯淡无华,相反红衫少女的却显得游刃有余,七个光环的攻势有如疾风骤雨,愈发的猛烈凌厉。 关副使面露疑色,喃喃的道:“他怎么只守不攻?” 忽听‘咯啦啦’几声轻微脆响,那冰幕竟然裂了数道口子,气流登时如潮水般往外溢,一入空气便化为无形。这时光环攻击速度却未曾减慢,沈元天如瀑下顽石一般,傻傻挨着打,却不施展道法还击。其实说到底,也并非他不想还击,而是云崖真人有意为之,只授弟子一些防守类的道法,其余便是些养生之道,根本从未传过一招半招的进攻法诀。这一点,不光沈元天想不明白,就连几位师兄也有诸多疑惑。 这时,场上战况已接近尾声,冰幕每受一击便震颤一次,又几十回合下来,冰幕内的气流已悉数泄尽,隐约见到沈元天一脸惶急的神色,显然是到了强弩之末,不久便要落败。 红衫少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凌空娇叱,彩环猛地翻滚压落,‘轰’一声巨响,七彩霞光闪过,只见红衣飘飘,青丝拂动,少女伴随着漫天冰晶,如瑶台仙子般悠悠落地。 沈元天冰幕尽破,颓然的坐在地面,斗法时用尽了真力,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沉沉吐了口气,站起身时仍是摇摇欲坠,刚欲启齿说话,忽然下盘一个虚幌,重重跌坐到了椅上。 红衫少女一怔,努了努嘴,装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沈元天脸上尽是疲惫之色,看了红衫少女一眼,淡淡的道:“我输了。” 红衫少女下颚一扬,道:“哼,还用你说?告诉你,我可没尽全力呢。” 沈元天被这话激起了胸中傲气,扶着椅子慢慢起身,冷冷的道:“那我们再来比试比试。” 哪知红衫少女根本不睬他,跳跳跃跃地跑回了窗口,在桌前一坐,笑道:“手下败兵,就算再斗上十回,你也一样是输。我饿了,没心思跟你玩,你走吧。”手一挥,再也不看他一眼。 沈元天气得脸色煞白,大声道:“我偏不!”步履蹒跚,又往向前走了句步。红衫少女直视着他,脸上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 沈元天剑眉轩起,怒道:“我学艺不精便是,有什么好笑的?” 红衫少女仿佛刚刚见到这个人,在他全身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耐人寻味的道:“你呀,怎么跟孩子一样,先前还满不在乎的样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不好玩。” 沈元天脸上一红,讷讷的道:“谁……谁翻脸了?哼,说我是孩子,你比我更小,应该叫你什么?哈哈,小屁孩。”忽然又像是想到什么,放声大笑,道:“不对,应该是叫小母牛。” 红衫少女猛地站了起来,怒目相对,叫道:“你成心找打不是!”红影一闪,身形飘了过去,岂料还未到他面前,沈元天突然全身一软,径自向地面倒去。 红衫少女大吃一惊,忍不住道:“喂,你怎么了?”就待上前扶他,猛然想到两人尚属对立,伸出一半的手臂又缩了回来。 沈元天将这一细节看在眼里,慢慢撑直身子,盘膝坐了下来,笑道:“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近在咫尺,打又不能避,杀又逃不了,正好遂了你的心愿,要打要杀就快快动手吧。”说完,竟将脑袋往前凑了过去。 红衫少女见他又是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心中顿生恼怒,手掌一抬,就待击落,这时关副使抢身上前,忙道:“二小姐,手下留情。” 红衫少女一怔,手掌停在了半空,疑惑的看着他,道:“你干什么?” 关副使并不回答,扶起沈元天,微笑道:“小兄弟,我们都是自家人,何必要对此小事耿耿于怀呢,那不是让外人看了当笑话么?”说完两眼精光暴射,扫了扫周围的好事者,那些人立即吓得跑了开去。 红衫少女趁这会功夫,手往前猛地一推,沈元天立时被迫后数步,气得大叫:“还想再打么?” 红衫少女本就是想激他发怒,这时计谋得逞,不禁喜笑颜开,自顾自的说道:“这家伙牙尖嘴利、诡计多端,谁和他是自家人了。” 关副使淡淡一笑,看向沈元天,道:“敢问小兄弟,可是天苍派的弟子?” 沈元天久居山谷,从未听说过什么天苍派,不由得脸现茫然之色,这时红衫少女抢着道:“你看他像么?堂堂天苍派哪有他这种脓包!技不如人就罢了,吃了败仗还一味死缠烂打,哪会是修真大派,天苍派弟子之所为?”说完一脸鄙夷的样子。 沈元天不甘示弱的回瞪着她,大声道:“我本来就不是天苍派的弟子,又怎么会是脓包?” 关副使怔了怔,满脸狐疑,问道:“小兄弟果真不是天苍派的?可我适才见你所使的‘清心诀’,确实是天苍派的基本道法。” 沈元天不以为然的道:“什么天苍派?我根本就没听说过。再说了,刚才那是我师父自创的‘摩云盾’,哪是什么‘清心诀’‘黄心诀’的。”傲慢地看了三人一眼,又道:“我虽然道法低微,藉藉无名,但还不至于要托庇在他人门下。” 红衫少女眼珠转了几转,笑道:“恩……你或许还真不是天苍派的。” 沈元天哼了一声,算是同意她的观点,只听红衫少女又道:“看你孤陋寡闻的样子,定是深居山谷,从未出来见过世面。” 沈元天一怔,讶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红衫少女斜睨着他,慢条斯理的道:“我怎么知道?会施展‘清心诀’又没胆子承认,八成是有心里有鬼,愧于见人,这才龟缩到深山野谷,不敢涉足外界的。你那师父啊,嘿嘿,说不定是个天苍派逐出门墙的弃徒,曾经犯下了万恶……” 沈元天越听越怒,没待她说完,大声喝道:“住口!你骂我也就罢了,竟敢出言不逊,侮我师父!”话未毕,伸出手掌,向她脸上掴去。 红衫少女冷笑一声,侧身让过,探手捏住他手腕,顺势往前一带,沈元天未及收势,整个人竟身不由己的飞了出去。就在此时,一条人影纵身蹿上,呼啦一声,现出一道墨色幽光,迎向了空中。 沈元天忽感身子一轻,人已被托了起来,知是有人相助,落地后急忙转身看去,只见那人宽袍缓带,折扇轻摇,是个相貌俊美的中年书生。当下也不迟疑,走上几步,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先生仗义相助。” 那中年书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朝他点了点头,以示知晓。红衫少女大为不悦,道:“喂,你是谁?干么要多管闲事?” 中年书生不去看她,径自走向倪管家,施了一礼,淡淡的道:“诸位身为正道名门,却和一个顽童斤斤计较,传出去不怕别人耻笑么?” 倪管家与关副使相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疑惑之色,当下关副使踏上一步,朗声道:“尊驾语焉不详,我等与这位小兄弟素无瓜葛,无非是小姐与他发生些许误会,双方随便切磋了几招,况且也并未伤及筋骨,何来斤斤计较之说!” 中年书生连连摇头,叹道:“唉,这位小兄弟被你家小姐下重手一击,虽未受伤,但真力耗损过度,想来过个三五日也无法恢复了。而阁下只用‘随便切磋了几招’敷衍过去,恐怕不尽人意吧!”他谈吐温文尔雅,态度也一直是不卑不亢,但话语中挑衅之意却表露无遗。 关副使神情一凛,心知这人决非泛泛,就从刚才隔空化力的一手看来,修为已是不弱,只不知他到底是友是敌,又有何用意,当下问道:“尊驾可否告之名号?” 中年书生慢慢踱回桌旁,笑道:“贱名何足挂齿,只是与各位不同为道便是了。” “原来如此!”声音清脆悦耳,正是那红衫少女,眼波转过,一指站在旁边的沈元天,咯咯笑道:“想是和这小子一样,也是个鼠胆匪类。” 那中年书生笑了笑,不置可否,到是沈元天首先按捺不住,站了出来。他胸襟本不甚宽广,先前那一摔之辱还记在心头上,此刻又听她信口雌黄,不由得大为恼怒,向红衫少女扮了个鬼脸,怪声怪气的道:“鼠胆匪类又怎么了,也总比你们这群假仁假义的家伙来得好,至少不会以多欺少,明明打伤了别人,还待强词夺理,混淆是非。” 倪管家皱了皱眉,两眼如电,紧盯着沈元天,喝道:“小兄弟,红口白牙的,说话可得有凭有据,你见我们何时以多欺少了?” 沈元天被他一盯,脸色不禁变了变,却仍是不退半步,昂然道:“你们眼下是没动手欺负我,但我先前若胜了这丫头,你们还会坐视不管么?哼哼,兴许三人一起上来,把我剁了个十七八块也说不定。” 倪管家脸上肌肉猛地一抽,还未开口,那红衫少女已抢着道:“亏你知道是败给了我,此刻却仍在此大言不惭,还要脸不要?” 沈元天怔了一怔,神态间略显忸怩,低声道:“这和输赢又没什么关系,你别东拉西扯的。” 红衫少女走了过来,笑道:“怎么没关系了?关系大得很呢,你说我们以多欺少,可就你这三脚猫的道行,我几下就能把你撂倒,哪还用得着别人来修理你?若是输得不服气,咱们再来比过就是。”说完轻佻的伸出小指勾了勾。 沈元天听了这话,胸中一热,大声道:“比就比,难道还怕了你不成?”话未毕,一掌已推了出去,哪知先前真力消耗太多,这一掌仅送出一半,便软软地垂了下来。 那中年书生见他有气无力,微微摇头,脸上满是惋惜之色。 红衫少女没等那少年手臂完全垂落,玉掌一探,已将他手腕抓住了,咯咯笑道:“怎么了,舍不得下手么?” 沈元天脸色绯红,他生平头一次与女子有过肌肤之亲,浑身觉得不自在,刚想要挣脱出来,偏偏又无一丝力气,只急道:“喂,你快……快放手!” 红衫少女看着他的窘相,更是乐不可支,竟将他另一只手也给捉了过来,嘻笑道:“看你还逞不逞强。”说完轻轻晃动着手臂,两双手便悠悠的荡来荡去。 沈元天被她逮住,本待要发作,可不知为何,却怎么也发作不得,眼前仿佛只有一张春花般灿烂的笑脸,以及乌亮亮的眸子中那一片幽深世界,除此之外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了,恍恍惚惚中,似乎还闻到一股淡雅的清香,也不知是不是桃花的香味。 这时红衫少女察觉到了沈元天眼神的异样,匆忙放开双手,嗔道:“你这家伙真不害臊,有这么……这么看人家的么?”话说到最后,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沈元天被她一说,脸上火辣辣的烧,慌忙将头撇到旁边,再也不敢看她,可胸口兀自‘砰砰’乱跳,指间仿佛还留有一丝淡淡的温柔,定了定神才道:“这可不能怪我,谁让你抓着我手不肯放的。” 红衫少女脸上飞过一抹霞红,轻轻哼了一声,正待要数落他几句时,那中年书生说道:“小兄弟,你身子可无大碍?” 沈元天这时完全从迷惘中醒了过来,转头看去,只见中年书生一脸平静,也正自向他看来,眼中虽蕴着笑意,眼神却总是闪烁不定,仿佛永远也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元天虽然尚不知他是何路数,但觉得他既然会出手助自己,总不会有什么恶意,当下忙道:“多谢先生关心,没什么事的。” 中年书生陡然面容一冷,转即又笑道:“我见你发掌时心余力绌,全无劲道可言,与这几位玄门正宗相互抗衡,只有死路一条,何不就此罢手,双方握手言和,岂不更好?也省得别人到时堕了自家威名。” 沈元天一怔,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料想他是欲假己之手惩治对方,虽然心中有点不大愿别人替自己出头,但还是笑道:“那再好不过了,我倒也想化干戈为玉帛,不与他们这些蛮人一般计较,只是……”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做出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中年书生笑道:“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沈元天看向倪管家一行三人,期期艾艾的道:“只是我如此得罪了别人,就怕人家不肯善罢甘休呢。” 中年书生低头沉吟片刻,正色道:“这话到也不错,正道中虽多为光明磊落的侠士,却也不乏心胸狭隘之人,怕就怕这几位……”说到此处便即停下,不动声色的看向那三人。 三人中以关副使脾气最为暴躁,听他二人这一唱一和的,话语中含沙射影,句句针对自己一方,当下直视着中年书生,冷冷的道:“尊驾一直挑拨是非,意在何为?” 中年书生哂然一笑,道:“挑拨是非这四个字,安在我头上,那真可算得上是巧立名目,强加之罪。”一收折扇,目光炯炯,扫向了红衫少女,淡淡道:“我无非是好打抱不平罢了。” 红衫少女与他四目相接,没来由的心头泛寒,只觉得这人眼光中饱含着一股深刻的怨毒,仿佛欲将自己杀之而后快一般。但她向来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纵使心中有些害怕,还是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叱道:“你想打架么?那我奉陪便是。” 她先发制人,玉腕一抬,闪出一道刺目白芒,浮于头顶之上,吞吐不定,正是那柄匕首。倪管家与关副使见她动用法宝,大急,同时叫道:“小姐,不可卤莽!”红衫少女置若罔闻,相反那匕首上的白芒更盛,只将她嫩脸映衬得如霜雪般晶莹无暇。 中年书生见她年纪轻轻,竟也练至驱物境界,忍不住赞道:“好本事!”话是如此说来,人却还是气定神闲的站着,丝毫没有要闪避的意思。红衫少女以为对方讥讽自己修为浅薄,更是怒气勃发,手捏剑诀虚空一拂,那匕首立时飞至胸前,刃锋上白芒变为紫气,蒸腾萦绕,发出阵阵清吟,仿佛有蠢蠢欲动之势。 第9节 青锋寒 整个楼厅里布满了真气,空气顷刻间都凝固了一般,吸进肺中的犹似一条条冰凌,直从口中冷到心间。而那些好事者眼见不妙,撒腿便往楼下奔逃,片刻间溜得一干二净。 只见中年书生缓步迎上前去,走到红衫少女身前六尺处便即站定,从容不迫的看着对方,笑道:“既已祭出法宝,那还等什么?出招吧!” 红衫少女柳眉一扬,玉指往前引去,匕首上冷芒暴长,瞬间飞出万道剑气,有如波平浪静的湖面,陡然掀起惊涛骇浪,气势无比汹涌。刹那间,奔腾呼啸的剑流主宰了一切,凝固的空气苏醒过来,楼厅内风声飒然,吹得众人衣衫猎猎作响。 那中年书生面色平和,但见他袍袖一挥,胸前现出一股红雾,伸手插将进去,红雾四下翻涌蔓延,瞬间便将他全身吞没。这时剑气席卷而至,‘嘶嘶嘶’的锐啸之声不绝于耳,尽数飞进血一般殷红的浓雾之中。 中年书生隐身在血雾中,仿佛便要让那剑气刺个千疮百孔,沈元天眼睁睁看着,却终究束手无策,正自惴惴之时,脑中忽然乍现灵光,朝红衫少女大声道:“喂,恶丫头,你下手如此歹毒,还有人性没有?”见那红衫少女没有理睬,又道:“哦,对了,你是头母牛,会有人性才怪呢!嘿嘿,我此刻心有所悟,给你编了首儿歌,好好听着:‘恶丫头是头臭母牛,能上树来会发癫,东跑西绕进了城,见到生人就乱咬……” 他五音不全,嗓门又大得出奇,歌谣被唱了出来,直似杀猪般的嚎叫,刺耳异常。岂料这番动机早已被那倪、关二人看破,关副使当即笑道:“小兄弟,别白费心机了,我家小姐施法之际,丝毫不受外界干扰,你即便将喉咙叫破,也是徒劳。” 沈元天略一迟疑,只装作不理,又扯开嗓子唱了起来,饶是如此,心中却突突乱跳。此刻剑气飞发殆尽,而那团红雾半点动静也无,既看不见中年书生的影子,也不知他是死是活,沈元天歌谣越唱越低,渐渐没了声音。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团红雾,惟恐横生枝节,弄个措手不及。 楼厅内顿时陷入死寂,呼吸之声犹可听得。 忽听‘吱吱’两声尖叫,雾气陡然沸腾,一团物事破雾而出,疾走流星般向红衫少女飞来。倪、关二人惊道:“小心!”同时飞身上前搭救,却还是慢了。 只见那团物事红彤彤的一片,去势却甚为迅疾,此时更已袭至面门。红衫少女猝不及防,骇了一跳,惊慌中玉足一点,身体向空中飘去,本以为就此可以甩脱,岂料那东西竟是活物,只稍稍一顿,便翻身追了上来,不住得吱吱怪叫。 她听得动静,猛回头一看,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原来竟是一只血色蝙蝠,有铜盆大小,面目狰狞可怖,正咧着一张满是利齿的巨口,向她裙边啮咬。 关副使见小姐身履险境,更不暇细想,右掌一翻,两道金光电射出去,只听得数声凄厉惨叫,那只血蝠的头腹已被洞穿,腥臭血水横空飞溅,‘噗’地一声,硕大的身子掉到了地板上,翻滚几下便不动了。 红衫少女得以化险为夷,又惊又喜,凝神向那死蝠看去,但见它头大身窄,翼薄爪利,一双眼竟大如核桃,内中凶光闪闪,兀自睁得滚圆,虎视耽耽地瞪向自己。她乍见之下,心头不由得泛起一股寒意,慌忙收回了目光,不经意间一瞥,又见裙边少了一片,想来定是适才被它咬了去,登时惊怒交迸,把一腔怒火全都宣泄在了红雾之中。 身形一晃,倪、关二人还未来得及制止,人已掠至半空,但见她粉靥含煞,衣裙生风,几缕青丝飘舞拂动,左掌作兰花法诀,纤纤玉指间陡然一亮,那柄匕首法宝瞬间增大了数十倍,通体晶莹剔透,闪耀着万丈华光,夺人眼目,‘嗖’地一声,向那团红雾疾飞而去。 匕首去势猛烈无比,中年书生即便还活着,在此之下也难以保全性命。沈元天见雾里仍是死气沉沉,急道:“先生,快出来,这恶丫头疯了!”边说边往前飞奔,想要阻拦。这时红衫少女催动了法力,匕首上银芒乱窜,杀气盈室,带着毁山断流之威,当空斩落。 剑气所及之处,桌椅四分五裂,窗棂洞开,碎屑残木被震到了江中,惊飞一大群鱼鹰,沈元天还没跑出几步,一股狂流排山倒海般袭来,气势沛不可当,整个人立即被掀到了地上。 他踉踉跄跄爬起身来,急忙抬头看去,只见中年书生昂立窗前,衣衫迎风飘荡,五指戟张向上,将那柄巨型匕首生生托在掌心,全身笼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赤气,神色间却恍若无物,而那团浓密的红雾,顷刻间荡然无存。 众人相顾骇然,沈元天见他无恙,喜道:“先生,好好教训教训这丫头!”一语落定,只见中年书生猛抖双臂,两颗眼珠由黑变橙,由橙转紫,继而变红,那张本来颇为英俊的面容,霎时间浮出一抹黑气,全无半点人色,而嘴角兀自挂着诡秘的笑容。 沈元天不禁惧怕起来,心道:“这是什么法术,怎地如此古怪?”忽然又有点为那红衫少女担忧,偷偷向边上瞧去,但见她如花似玉般的脸上一片苍白,嫩指轻颤不已,显是在强自苦撑。 楼厅内的气流驰骋飞扬,卷起她罗裙下摆,宛若彩蝶的翅膀,在风中翩跹起舞。那楚楚动人的身姿,承载着骄傲与美丽,在万丈华光中摇摆不定,仿佛即将随风而去,再也不复归来。 倪管家与关副使二人面色严峻,偏生不敢强行插手,在旁边暗自焦急。 忽听中年书生低喝一声,施法的五指猛地一曲,一蓬碧色幽火从掌中腾起,缠住那柄匕首,在它刃上烈烈焚烧起来。 红衫少女秀眉紧蹙,玉靥上越发的苍白,贝齿一咬,加大了真力,法宝登时华光闪烁,有裂火纵出之意,而那团碧火却如地狱恶灵的怨恨,如影随形,令它始终无法摆脱禁制,片刻之后,光芒复又被碧火吞噬殆尽。 关副使冷眼旁观许久,见其无法取胜,不由得心急如焚,朗声道:“尊驾乃是高人,却与后生晚辈为难,哪还有高人风范?” 中年书生听到话语,转头向他看来,双目中尽是凶戾之气,嘿嘿一声冷笑,碧色火焰更盛。那柄匕首凌空弹跳不止,竟缩回了原先大小,他猛地一掌劈下,震得椽柱房梁瑟瑟抖动,桌上的碗碟箸匙纷纷弹起,满空乱漂,忽然一束白光呼啸飞出,挟着雷霆之威,向红衫少女胸前疾驰而去。 此时,万籁俱静,肃杀之意铺天盖地,整个世界仿佛成了荒芜之所,惟见一张绝色容颜,在惊慌的怀抱中幽幽绽放。 沈元天脑中空白一片,怔怔地看着这即将凋零的美丽,一时间口不能言,足不能动。忽然一道金光划过眼球,‘铛’地一声,不偏不倚击中白光,将它凌空格了开来,倒打进西首的月洞门框之中,随即又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原来是那些碗碟箸匙之类掉到地面,都摔了个粉身碎骨。 沈元天悬着的心随着那些碗碟一起落下地来,没来由得暗吁了一口气。 红衫少女死里逃生,脸色白得吓人,体内气息浮动紊乱,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兀自心有余悸,转头向门框看去,竟是自己的匕首法宝,细看之下业已直没至柄,玉腕一招,缓缓飞回手中。 倪管家抢步进前,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小瓶,颤声道:“小姐,伤着没有?快,先将这几颗固本培元丹服下。”他慌张地倒出数粒丹药,递了过去,只见丹药约莫指甲盖大小,颗颗晶莹如玉,冷气袅娜,想来也定非凡品。 红衫少女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低声道:“没什么大碍,休息片刻便好。”说这话时声音细弱蚊蚋,孱弱低缓,仿佛刚被冬霜打过的枫叶一般,完全没了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只看得沈元天肚中窃笑不已。 忽听关副使冷冷的道:“尊驾不顾身份,下此辣手,在下到要领教领教是何高招!”沈元天抬头看去,只见关副使神威凛凛地面窗而立,怒视中年书生,手中握着一柄仙气萦绕的阔口金剑,想来临危时的那道金光,便是出自此物。 关副使说话之际,中年书生已恢复了当初模样,眼中血色尽去,看了看他手中那柄仙剑,缓缓的道:“金蟒剑,采首山之金,混合万年巨蟒精魄,于天极玄火、北地寒冰之中淬炼七七四十九天方成。剑诛世间恶兽厉鬼,大气磅礴,霸道无匹。不过,我乃肉体凡胎,这金蟒剑是万万消受不起的。” 沈元天察言观色,见他并不像说笑,显是真有罢斗之意。想到他与自己素不相识,却能挺身相助,心中感激之情甚重,只是现在寡不敌众,也不好多生事端,当下忙道:“先生还请先回吧,这些人一个个气势汹汹,打不过别人还要车轮战,真是厚颜无耻,你若跟他们比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分出高下。” 红衫少女听了这话,就待发作,却被倪管家以眼神制止,这才忿忿地坐回了椅上。 中年书生眼中亮光一闪,转即笑道:“既是如此,我便听小兄弟的,不再继续斗下去了。那……小兄弟与我一同离去吧,咱们一见如故,颇为投缘,我可不愿你在此继续遭受折辱。” 沈元天面有难色,道:“我到也想和先生一起走,只是眼下有点别的事务,不得不在此耽搁些时辰,恐怕不能和先生同去了。” 中年书生皱了皱眉,道:“什么事务这般要紧,晚些时候再办不成么?” 沈元天说道:“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在此是为了等人,去了之后,来人一定找我不到。” 中年书生连连摇头,道:“不妙,不妙。”略一沉吟,又道:“这几位来历大不寻常,你得罪了他们,可得受一番不小的苦楚。” 沈元天神色泰然,若无其事的道:“不打紧的,我一身烂肉,又臭又酸,料想这几位也不至于真将我剐个十七八块。但真要有人欲杀我以泄心头之恨,我想我家牛儿定会一牛当先,舍身护主,先生还请放心好了。”言毕,嬉皮笑脸的看着红衫少女,却见她嫩脸羞红,黑亮的眼眸中满是恼恨之意,当下更落了个踌躇满志,得意非凡。 中年书生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指着关副使,又劝道:“小兄弟,这位手持金蟒剑的高人,当年力战巫山七魔,连续斗法十日,终将他们悉数剿灭,其人嫉恶如仇,你一旦落到他手上……” 没等他说完,就听关副使喝道:“你既知我等来历,对我家小姐,为何还下此毒手?” 中年书生一怔,道:“这……我见你家小姐道法不弱,只想一试身手,并无他意。” 关副使哈哈大笑,眼光忽然一凛,冷冷的道:“只怕是,想一试能否将她杀了吧。哼,请赐教!”一语甫定,金蟒剑已然祭出,人也随即掠到了空中,端的是翩若惊鸿,矫如脱兔,仿佛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倪管家捋须微笑,不住地点头,红衫少女刚有几分血色的脸上,也挂着得意的表情,惟有沈元天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心中却也大为惊叹。 关副使定在空中,全身衣衫无风自鼓,金光缠绕,但见他面相庄严刚正,须发挺立,在金色剑光映照之下,宛若九天雷神降临,自有一股慑人的威势。 中年书生大骇,急忙往后退了数步,双掌一抬,交叉于胸,口中默念法诀,室中陡然一暗,竟将艳阳暖流隔到了窗外,霎时间冷风大作,仿佛从四面八方往楼厅正中袭来,吹得众人肌骨生寒,双眼难睁。这时他衣袍展了开来,四股红流从袖中两两蹿出,据四方之位落定,在他周身缓缓旋转,一阵青烟闪过,那四股红流迅速膨胀,片刻间便跟人体一般大小,隐隐听得内中有‘呜呜’之声,如同鬼泣,令人闻之胆寒。 关副使瞳孔收缩,已知对手非正道中人,一挥袖,剑身登时金光灿烂,正气凛然,只将阴森恐怖之感驱了个干干净净。 沈元天正大为缓解之际,忽听红流中传来数声咆哮,犹胜空谷回音,震耳欲聋,但觉屋顶地面一阵剧烈晃摇,猛地跃出四个一丈来高的怪物。 四怪皆是蝠头人身,全身包着丝丝缕缕的破烂布片,睛突牙獠,背上有一对毛茸茸的翅膀,血管根根向外贲张,肌肉壮悍无比,一双手又瘦又长,直似鸟爪,握着一柄三尖鬼头叉,上面鲜血淋漓,想来是饱饮人血所致。 只见四蝠怪站成一列,张牙舞爪地迎上前来,八只碧幽幽的凶目,在几人脸上一阵扫视,忽然一怪巨口张了张,带着腥风臭气,‘噗’地一声,吐出一样物事。 沈元天定睛一看,胃里顿如翻江倒海,当场便要呕吐,原来竟是一只人手。上面皮肉多已烂去,只剩森森一截白骨,在这阴气大盛的室中,更显怵目惊心。 他强自镇定心神,这才将那恶心之感压下,暗忖:“他竟会招来这么些吃人的怪物,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我与他最好不要有太多瓜葛才是。”转念又想:“不行,他是因我才与人动手的,师傅常说‘善恶本一念只间,好人会做出坏事,而恶人也不见得就不能行善。’他的功法虽然邪门,却不能断章取义的认为他人也如此。哼,再怎么也胜过那些既虚伪又乖张的家伙百倍。” 想到最后,眼睛不由得向红衫少女看去,只见她秀眉深锁,妙目紧闭,一张脸雪也似的白,坐在椅上的身子仍不住发抖,沈元天心中大乐:“先前那么凶霸霸的,原来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这时关副使催动了法宝,金蟒剑当空一阵疾飞,轰鸣声过,连闪了四个霹雳,俱都劈向那四只蝠怪。 这几个霹雳来得如此迅捷,当下沈元天与那红衫少女皆被震得耳鼓生疼,呼吸急促,而那霹雳影射出的蓝光四下笼罩,只将楼厅映了个满堂,更衬出几分鬼气。 那四怪甚为狡猾,知这霹雳是因他们而发,没等霹雳落下就同时纵跃,灵巧地避了开来,只将地上炸出四个大洞,桌椅碎砖登时向一楼坠了下去,随即底下就传来几声哀号,想是砸到人了。 沈元天扭头看了看中年书生,却见他手中捏着一面红色小旗,四下挥舞不止,这下才知道那四只蝠怪并非真有这般聪明,而是他用法术暗中操控的。 只见中年书生手中小旗往空中一指,那四怪得到命令,黑翅一展,劲风过处,桌椅纷纷往两旁翻飞,身子却已腾到了空中,举起叉来便刺。 这四叉同时刺出,及至关副使身前时,却陡然分散到四个不同方向,由外朝内攒刺,这一分一合速度快得匪夷所思,饶是关副使身经百战,也是心头一凛,忙坠下身形,这才勉强躲过了四叉。脚刚落地,就听得顶上‘呛’的一记金鸣之声,随即四道劲风迅速压落,却是蝠怪的四叉又跟了下来。 那金蟒剑本浮在空中,此刻主人遇到险情,它似乎也有所感应,突然间剑光暴涨,剑气源源不断地往外飞洒,流淌出的剑气竟幻成了一条金色巨蟒,浑身披鳞覆甲,长有一丈,粗及海碗,一扭身便向蝠怪撞了过去。 第10节 杀气荡 滔滔以浊江水 中年书生一惊,急忙指引蝠怪回身自救,四蝠怪叉落身闪,飞纵到了墙上,那金蟒虽无实体,却与施法者心神合一,威力不容小觑,见四蝠怪躲向墙壁,身躯急扭,一颗硕大的脑袋又撞了过去,巨尾一扫,四把叉子已被掸开,七凌八落的掉了一地。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沈元天瞠目结舌,登时心中很是佩服关副使的道法。 此时关副使暴喝一声,金蟒剑飞回手中,华光万丈,左手捏诀右手握剑,整个人尾随着巨蟒闪电般飞去。 四蝠怪手上没了兵刃,吼啸如雷,却更添了几分凶悍,双爪一红,爪尖暴长两尺有余,猛地往前探出,抓向呼啸而来的巨蟒。 这一击显是它们垂死一搏,整个身子都纵了起来,好由此增添几分气力。哪知那巨蟒毫不退缩,张口便往其中一只咬去,大口中的尖齿如黄金一般,闪闪发亮,那蝠怪的牙齿本已算锋利之极,但与巨蟒比较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还不及它牙齿的十分之一,这巨口大张,简直能吞下蝠怪的脑袋。 只听‘吱’的一声凄厉惨叫,飞出了一只蝠爪。原来那蝠怪惊慌中躲了开来,可巨蟒之口实在大的厉害,它还是被咬下一只爪子,整个身子受痛,竟将一堵墙撞塌了,弄得楼厅里烟尘滚滚,碎屑乱飞。余下三怪见同伴受伤,凶性大发,一齐向巨蟒扑了上去。 就在三蝠怪即将触及巨蟒的头颅时,一道金光曳然而过,如同水面起了一道波纹,绵延而无情,悠悠地推向四怪。 室内蓦地飘起了一阵血雾,如春雨般遍及每个角落,而里面的人无一幸免,都被洒了一头一身,可谁也没出声抱怨,只大睁着眼睛看向那四只蝠怪。 室内静得出奇,只见四蝠怪身子僵直,立在墙角一动不动,仍做着攻击的姿势,而它们均已身首异处,脑袋悉数落在关副使身前,那断颈处的血依旧不停地往外翻涌,很快地面就汇了一滩暗黑色的血泊,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腥臭气息。 中年书生眼睑一阵跳动,拿旗的那只手微微发颤,怨毒地看着关副使,一言不发。 沈元天见他这样子,心存歉疚,刚想安慰几句,却有个尖锐的嗓音抢了先:“你们把我的酒楼拆成这样,让我今后还怎么做生意?你们得赔我,否则谁也别想走!”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楼厅口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长得又白又矮,正愤怒地向众人看来,像要将所有人生吞活剥一般。 中年书生冷哼一声,看向身首异处的几只蝠怪,神色间痛惜不已。那胖子一双小眼本在五人脸上扫视,这时也顺着中年书生的眼光看去,猛然间见到了地上的蝠怪尸首,大惊:“我的妈呀,有妖怪!”话还没说完,人就往楼梯飞奔。 就在此时,一团红雾冉冉飘来,似缓实快,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团红雾当头罩住。与此同时,地上蝠怪的尸首凌空弹起,一股脑儿扎进了红雾,顿时翻涌不止,陡然,里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仿佛置身于九幽地府一般,里外的世界竟变得泾渭分明起来,楼厅里再也没有半点人气。那惨叫声持续片刻即止,尔后便是一阵细微却足可听闻的咀嚼之声,在这静悄悄的楼厅里飘来荡去。 关副使目眦欲裂,暴喝道:“魔教妖人,今日容你不得!” 红衫少女从未有过这般恐怖的经历,早已吓得捂住了耳朵,再也不敢睁眼去看。 沈元天张大了嘴巴,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唾液,却觉得无比恶心,暗想:“他下手怎地这般歹毒,那店老板又没招惹他,要吃也是吃这几个家伙才是,何必要伤害无辜?”心中对那中年书生产生了不满之情。 倪管家苍老的面颊上皆是愤怒之色,紧紧握住双拳,指上骨节峥峥突起,恨不能生食其肉。 只见关副使双臂合拢向上,金蟒剑高举过顶,剑光森冷,不带一丝怜悯与宽容。 空中卷起了一股旋风,盘旋着、呼啸着,有如天神之手,要生生将那恶魔挫骨扬灰,打入阿鼻地狱。 金光弥漫,劲风疾疾,肃杀之意在空中不断的蔓延,这时一只云雀闯了进来,刚入窗口却还没飞出多远,便被吸进旋风中,再也不见踪影。 中年书生紧紧捏住那面小旗,脸上惨白一片,被风吹乱的黑发在肩头乱舞,一如他此刻的心情,惊恐而焦躁。 关副使横眉冷目,在厅中屹立着,金蟒剑剑尖斜着向上,巨大的金色旋风在剑刃上咆哮、怒吼,似欲离剑而去,仿佛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诛灭世间妖魔! 然而烈风虽猛,却吹不散那团恐怖的红雾,反而颜色越来越深,此刻竟浓得像一汪血水,并不停地奔腾,翻滚。 强烈的金光照进楼厅里的每一个角落,沈元天止住了呼吸,眼睛更是难以睁开,他心中仿佛只想迅速离开此地一般,但双腿却如灌了铅,一点也不听使唤。 忽然楼梯口的红雾中异像突起,伴随一声刺耳的尖啸,现出一个更加庞大的蝠头怪,但见它浑身青气缭绕,竟生有四头,八臂,八足,赫然就是那四只怪物的合体,而那胖掌柜竟已被它整个吞吃尽净,连一点碎肉也未留下。 “斩!”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金蟒剑在那刚猛的膂力带动之下,劈出了声势浩大的一剑,霎时间旋风压落,四面皆响,所有人头晕目眩,只觉得脑中一阵阵轰鸣。 中年书生知这旋风厉害,早就心生闪避之意,谁知此刻竟像是被生生定住了,浑身动弹不得,惊骇之下猛挥血旗,招引蝠怪来营救。 血旗挥过,阴气森森,只见蝠怪大翅一展,风一般飞来,张开利爪,朝着关副使后背猛戳下去。 倪管家惊道:“小心!”说话间手中已多了一柄乌沉沉的龙头拐杖,身杖合一,化作一道紫芒,尾随那只蝠怪飞身而去。 旋风落势甚疾,而蝠怪的速度比它更快,就在旋风扫过中年书生头顶之时,蝠怪的利爪已触及关副使的衣衫。 轰! 一声惊天般的炸响,蝠怪硕大的身子被震退了几步,而关副使被它突施偷袭,手腕一抖,旋风失去了准头,没能击中中年书生,只带落他几缕头发,之后便如离弦箭般,从破损的窗口飞了出去,直打进滚滚江水之中,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 其时江面停有几艘渔船,距望江楼并不甚远,旋风刚一落下,当场就砸沉两艘,船上的舟子没能及时闪避,全都粉身碎骨。 关副使看到渔船已毁,部分残骸仍随着浪花在江面起起浮浮,若隐若现,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深深的痛苦神色。 慢慢转过头来,血红的双眼愤怒地瞪着中年书生,一咬牙,举起金蟒剑,忽然‘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将胸前衣襟染得斑斑驳驳。 先前那蝠怪被关副使护体功法震退,刚巧迎上了纵身而来的倪管家,龙头拐杖往前一挺,紫芒暴闪,直取蝠怪的后颈。 哪知这大蝠怪却比四只小蝠怪聪明得多,更不需血旗指引,当倪管家发难的一刹那便已察觉,纵起身来,凌空一个后空翻,又跃到了倪管家身后,巨爪闪电般划落。 倪管家听得身后风声萧萧,知是蝠怪巨爪到了,但他岂是等闲人物?人也未转身,拐杖从左肩递出,往后一刺一挑,‘叮’的一声,火花飞溅,挑开了蝠怪的爪子。 尽管避过一爪,他心中也吃惊不已,这龙头拐杖虽及不上关副使的金蟒剑,却也属极品法宝一列,威力足可开碑裂石,本以为这一下会将那畜生的手掌刺个透明窟窿,孰料竟无法伤它分毫。殊不知那蝠怪的双爪是什么材质,竟会坚固到如此程度,真是闻所未闻。 他念及此处,更加小心戒备,但几次猛攻下来屡试不爽,那蝠怪有守有攻,将他的招式逐一化解不说,还能与他战个不相上下。 中年书生早在蝠怪偷袭成功后就脱离了法术的禁制,闪身掠到旁边,衣袖一挥,祭出一面阴阳八卦镜。法宝虽仅有巴掌大小,但晃动之间,阴阳二眼中能射出红、黑两种不同的光芒,有如连珠弩,速度迅捷而且威力也极大,被射中的地面、墙面现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孔洞,若要射到人身上,后果可想而知了。 对此情形,关副使又惊又怒,虽然这妖人道法仅为中上行列,但着实不易对付,他先前一击不中,却误伤了人命,悲恸中胸口气血翻涌,无法再次凝聚真力去引发‘一绝斩’,看样子只能耗斗下去了。 倪管家情况也不太妙,那蝠怪逼得甚紧,根本没有机会施展法术,只能硬碰硬的用杖法打斗。一时之间三人一怪,在场中闪、跳、腾、挪,斗得难分难解,却终是难判胜负。 沈元天与那红衫少女在旁观战,似乎被场上的紧张的气氛感染,两人到也安分很多,没有再继续拌嘴斗舌,却还是会不时的以眼神威胁一下对方。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中年书生体力逐渐不支,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也开始涣散,那红、黑两光的射出速度越来越慢。关副使是玄门正宗,功力毕竟略胜一筹,好几次都差点要将对方一剑诛杀,却还是被他惊险的躲了过去。 沈元天见中年书生一直险象环生,大是焦急,心中虽然排斥他的法术与手段,但想到毕竟有恩于己,若让他就此丧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安心的。 楼厅里此刻已经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炸飞的石粉、木屑,哪还有半点酒楼的模样?楼下的客人被先前那一砸,估计也都吓得跑光了,整个酒楼人去楼空,更不会有人上来制止的。 就在这时,关副使一剑挡开白光,身子一侧,闪过黑光,手掌前推,金蟒剑猛地放飞出去,金光闪烁,直取中年书生的咽喉。这一剑他是蓄谋已久,此刻见对手越斗越焦,正中下怀,当下更多了几分胜算,毫不犹豫的把剑放了出去。 说时迟,那是快,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中年书生收镜护颈,镜中红、黑两道气流合二为一,化做一束粗如儿臂的青芒,迎向疾驰而来的金蟒剑。 关副使眼神一凛,暗中加大法力,剑身登时亮了一亮,披荆斩棘般将那青芒从中剖开,再次刺向八卦镜,‘琮’的一声响,将它削去一块,金蟒剑也随之让了过去,只在中年书生左颈割出一条血痕。关副使更不迟疑,欺身向前取剑,预备再次发动绞杀。 旁边的沈元天看得心惊肉跳,知那中年书生失了法宝再也难以抗衡,说不得还要被他们杀了,叫道:“你们这些家伙忒不要脸,先前还说不以多欺少的,怎么现在又食言了?” 关副使复刺一剑,再次落空,这才道:“魔教妖人残害无辜,丧尽天良,我等身为正道修真之士,人人得而诛之。对付他们还需讲什么信义?”说这番话时,连连进招,剑气如同暴风骤雨般刺出,而那中年书生失了法宝,躲避的颇为狼狈。 沈元天大急,脑中一热,叫道:“先生,我来助你!”说完奋不顾身的往前冲去,忽然肩胛一紧,被人从后面拿住了,他急忙回转头颈,只见肩膀上搭着三根白玉般的手指,再一看才知道是那红衫少女,怒道:“你放手!”猛地一晃肩膀,只想脱身,哪知那只手看似娇嫩柔弱,他一扭之下却没能挣脱。 红衫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什么本事都没有,现在又跟烂泥一样,过去不是送死么?” 沈元天一怔,喝道:“不关你事!”转即冷笑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红衫少女嫩脸胀得通红,盛怒之下猛推了他一把。沈元天全身真力匮乏已久,这时几近虚脱状态,一推之下又没能收住势,登时滚到了地上,连翻几个筋斗,只撞得头晕眼花,爬都爬不起来。 此时倪管家也已占了上风,那蝠怪虽然凶猛但终及不上人的智慧,被他一番虚虚实实的缠斗之后有如投鼠忌器,巨爪攻出时往往给对方留下余地,像是怕来不及自救似的。 而倪管家正看出了这样的便宜,他的龙头拐本就长于蝠怪的利爪,每当它巨爪快要抓到时,才举杖击刺,总能在千钧一发之时将它迫退数步,自己也毫发无伤。 当那蝠怪再次被他迫退时,龙头拐拐身暴长,趁蝠怪防守不及,照着它的大脑袋猛地砸了一记,虽然没能将它砸死,却让它顶门上流了不少血。蝠怪受此重击,再也不敢近前,只在远处龇牙咧嘴的怒吼,气势到也吓人。 倪管家深吸一口气,见那蝠怪暂时没有攻击的意思,转头看向趴在地上的沈元天,声色俱厉的道:“小兄弟,我并不知你师承何人,但见你所行功法决然不似妖邪一流,为何甘为这魔教妖孽葬送性命?别执迷不悟了,我劝你快些回去吧,此间之事莫要插手!” 沈元天冷哼一声,大声道:“他是妖是邪,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我只知道他适才助我脱了难,此刻又为我受你们一众人等围攻。要我现在置之不理,那可绝对做不到!做人若不能知恩图报,那跟你们这几人又有何分别?”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铿锵凛然,直斥先前楼下一事,倪管家一行人本已被他贬得一文不值,却又将他们跟魔教妖人相提并论,全似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般,饶是倪管家不假颜色,当时也不禁沉下了脸来。 就在此时,那蝠怪一跃而起,趁着几人分神之际,飞身扑向正在激斗的关副使。 红衫少女乍见之下,大声尖叫起来。 关副使得到示警,急忙闪避。与此同时,中年书生身形疾动,兔起鹘落之间,已自到了沈元天身旁,左袖探出,将他卷了起来,同时右掌往地上一劈,脚下生出一只大蝙蝠,嘶叫声中已托着二人闪电般往屋顶驰去。 只听得‘喀剌剌’一阵响,屋顶掉下了不少石粉木料,露出一个破洞,两人已不见了影踪,而那只蝠头怪也随着中年书生的离去,凭空消失了。 这起变故太过突然,红衫少女三人都是一愣。 关副使忽然神色大变,惊道:“原来是他!”倪管家看向他,点了点头,显然也知道了那人的来历。 “管他是谁,先追上了再说!”红衫少女祭起了匕首法宝,就要飞身上去。 倪管家忙伸手拦住,说道:“小姐,这人我们追不上的。” 红衫少女不以为然的道:“为什么?那只臭蝙蝠有什么了不起的。” 倪管家与关副使相视一眼,两人眼色都颇为凝重。 红衫少女见他们不说话,追问道:“你们说的那个‘他’,到底是什么人?” 关副使看向地上那滩黑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道:“血蝠郎君。” 红衫少女一脸迷惘,似乎没听说这个人,又问道:“血蝠郎君是什么人?” 关副使转过眼光,叹道:“血蝠郎君乃是魔教的妖邪人物,为三大驭兽尊者之首,所习的飞遁术少有人及,我们根本追他不上的。唉,只可惜今日让这妖孽逃了去,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性命要葬送在他手上了。”说道这里,猛然大叫:“不好,那小子恐怕有性命之危。” 红衫少女疑道:“什么性命之危?那小子不是和他一伙的么?” 倪管家摇了摇头,道:“决计不是。”长叹一声,看向关副使,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对小姐下毒手了。” 关副使点了点头,若有所悟,道:“他是恨小姐下手伤了那小子,令他不能及时修炼魔功。” 红衫少女听得一头雾水,急道:“我伤了那小子,跟他修炼魔功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快说清楚了,别说一半藏一半的。” 关副使苦笑,随即面色沉重,缓缓的道:“那血蝠郎君虽是魔教三兽尊之首,修为到也不足为惧,只是他所修炼的魔功灭绝人寰,确实歹毒无比,是为我正道中人所摒弃。但凡他每次修炼时必须吸食修道之人的精血,且连带对方的真力一并吸收,从而达到吸外物之力,补己之不足的功效。但这类邪道妖术虽然可以速成,但万分凶险,皆因他每次所吸食之人的道法决不能超过驱物境界,否则就有反噬的危险。这也算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远不是我正道人士循序渐进、稳打稳扎修行所能比拟的。”顿了顿,又道:“那少年道法低微,正符合他的要求,想是早就被他盯上了。而小姐将那少年真力耗尽,扰乱了他的修炼计划,他定是由此才对你下的狠手……” 他说到最后,忽然见红衫少女眼神飘忽,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忙停了话头,关切的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红衫少女缓缓摇了摇头,只怔怔地看着屋顶破洞处的那一方窄窄的天空。 天空中一片碧蓝,倒影出几分迷幻色彩,那点缀其上的几朵浮云,宛如夜梦一般轻柔、舒缓,翩翩地飘向远方。几只鸟儿振翅飞过,在楼厅内留下一阵清脆的鸟鸣,兀自回荡着不肯散去。 关副使忍不住又问:“小姐,你没事吧?”红衫少女回过神来,低叹了口气,懒懒的道:“没什么。我们走罢。”当先而行,脚步极轻极细,像是怕打破这片废墟中的寂静。 几缕阳光从屋顶破洞处倾泻进来,在地面铺了一层柔和的晕彩。破瓷碎瓦之中,不知是谁掉了两枚铜钱,不时发出几道微弱的亮光。 第11节 沈元天跟随血蝠郎君,一路向北疾飞,不一会,便将羸岩城甩在了脑后。脚下那只蝙蝠去势迅猛,丝毫不需借助双翼,绷着身子在空中滑翔。沈元天啧啧称奇,不禁碰了碰它脑袋,见它只是动了动眼珠,仍一丝不苟地往前疾驰。 他们离地甚高,空中鸟都没得一只,伴随左右的只有清风白云。又飞了一阵,早没了那羸岩城的影子。血蝠郎君一直沉默不语,更不说何时准备落地。沈元天心中泛疑,刚想询问,忽觉得脸上一凉,湿润润的,似乎迎上了一阵水气。再过一会,遥遥见到北方笼着一团浓雾,内中隐约有几座高山,全被翠绿所覆盖,在层层云雾中若隐若现。 沈元天忙道:“先生,你飞得这样快,我们这是要去哪?”血蝠郎君头也不回的道:“去哪?去该去的地方。”声音低沉,似从喉间发出的一般,显得既滑稽,又有几分阴森。沈元天呆了呆,问道:“该去的地方,那算是什么所在?”血蝠郎君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浮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冷冷的道:“问这么多做什么,等到了自然一清二楚。” 沈元天心中突地一跳,颤声道:“我……我要回城,不随你去了,快将我放下罢。”血蝠郎君笑道:“那可由不得你!我暴露身份,跟那几人竭力战了一番,就是为了能将你掳到手。如今得偿所愿,岂可这么轻易放你回去?”一语落定,五指戟张,挟住了沈元天的脖子。 沈元天大吃一惊,叫道:“你做什么?放开我,快放开我!”心慌意乱之中,双手便乱打乱抓,只想着尽力挣脱出来,无奈二人修为太过悬殊,即便是先前时候也难以让他逃脱,更何况此刻真力耗了净尽? 血蝠郎君见他挣扎个不休,五指微微用了用劲,厉声道:“休要再给我作怪!你信不信,我一记便可捏死你!”沈元天充耳不闻,紧咬着牙关,一脸倔强。血蝠郎君喋喋怪笑,将他凌空举了起来,手臂陡然往前一推。沈元天还未反应过来,双脚已自腾了空,飘飘荡荡地飞了出去。 地面的景物模糊不清,只怕离地有几万丈距离,人若掉了下去,谁能消受得了?沈元天张着四肢,身不由主地急速跌落,大风将衣衫吹得纷飞乱舞,像是要连同他的身体都要一起吹散。 他如一只断线风筝,仅一瞬间,已落下了百丈,地面越来越近,蓝天白云在渐渐远去。他脑中空白,想不起任何事物,可就在这时,心间突然一颤,闪过几许莫名的凄伤,如此深刻而强烈,几乎要催他落泪。 沈元天一惊:这到底怎么了?我为何心中难过?是怕死么…… 一切无从所知。只有那股伤感越来越强,仿佛前世就已烙在了心里,虽不经意间一现,却似乎永远都无法磨灭。 视线,渐渐模糊了。 恍惚间,见云团中走出一个白衣女子,缓缓挥着双臂,用歌声一般柔美的声音朝他呼唤:“好好活着,等我回来,无论天上人间,我们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话声在耳边飘荡,声音由高及低,绵绵不绝,直到最终听不见了,只剩一阵呼啸肆虐的风吼,依然清晰。然而,在他内心深处,那呼唤声一直都在回响,虽只寥寥二十几字,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无论天上人间,我们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都要在一起…… 那个白衣女子如同月下的一朵昙花,匆匆现了现身,连样貌都未让他看清,便即消失不见了。望着那朵逐渐飘远的白云,沈元天缄默无言,心中惆怅,仿佛失了什么。 这时,只听喀剌一声轻响,打断了思绪。刹那间,他感到脖子剧痛难当,险些断掉。只见血蝠郎君趴在蝙背之上,一手攀着边缘,一手钳着他脖子,满脸谑笑,问道:“小子,滋味如何?” 沈元天怔怔的道:“什么滋味?”血蝠郎君冷哼一声,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沈元天受痛,顿时醒悟过来,转念想道:“是了,他要我乖乖受制,刚才那个女子……定……定是他施法所为,用来蛊惑我的。可我偏不上当,好将他气个半死。”翻了翻眼珠,大声道:“很好,滋味美着呢!”血蝠郎君不住冷笑,手指紧了紧,道:“有胆识的话,你往下瞧瞧。” 沈元天呼吸难畅,脸憋得通红,就似快要叉过气去。但他生性桀骜,仍不肯就此服输,喘息着道:“这有何不敢的?”当即斜转了眼珠,朝下看了看,不由得微微一惊。原来下方是片草坡,竖着许多石块,足足有成千上万,每块都如尖刀一般锐利。沈元天粗略一看,草坡上荆棘遍布,怪石嶙峋,竟没一处平坦的地方!这万一掉了下去,纵使是金刚铜人,只怕也难以保全。 血蝠郎君笑道:“这地方虽算不上太高,不过对付你已绰绰有余。想我血蝠郎君一生杀人无数,就是没见过肉泥是个什么模样。今儿个到是好运气,只须轻轻一松手,便能将你摔个稀巴烂。”伸出脖子朝下张了张,又道:“我看下面的山石又尖又利,掉下去包管觉不到疼痛,只不过你这脑袋怕是要被砸个大窟窿出来了。脑袋没了,余下的半截身子想来也不会放置长久,这片山林中野兽极多,随便来个一两只,也够将你身子扯得粉碎。……恩,到底会是豺狗先来呢,还是豹子先来?哈哈,这情形想想也觉得有趣。” 血蝠郎君说得眉飞色舞,沈元天却战战兢兢,想到自己死在山中,鲜血洒了一地,满山遍野都是脑浆、肚肠的场面,不由得浑身直冒冷汗。 血蝠郎君狞笑道:“怎么,怕了么?要我拉你上来不难,只须今后消了那臭脾气,老老实实听我话。”沈元天咽喉被扼已久,只觉得脑中一阵阵晕眩,生怕就此被掐死,扔到山下去,拼命积攒了一点真力,勉强点了点头。血蝠郎君见他服了软,手腕一带,将他拉了上来,笑道:“这样才对么,我殚精竭虑将你掳来,若是就这么摔死了,真是可惜得很。” 沈元天抚着脖子,大声咳嗽,半晌才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抓了我来,到底想做什么?”血蝠郎君笑道:“你真想知道么?”沈元天点了点头。血蝠郎君道:“那我便告诉你。抓你来不为别的,只需助我修炼魔功便行。”沈元天奇道:“什么魔功?你要我怎样帮你?”血蝠郎君嘿嘿一笑,露出几颗白森森的牙齿,说道:“我要你将一身真力全都输给我。”沈元天大吃一惊。 要知修道者的道法皆由真力所生,道法使用时真力虽会有所损耗,但于己并无大碍,只需待上几日,体内灵力自会重新聚拢起来。然而若要在一瞬间将其输走,或被人强行吸去,那等同于被迫散功,到时气血枯竭,体内筋脉俱断,立时会觉得胸口疼痛,像有无数虫蚁在咬啮一般,直到痛上三日才会死去。其形状之惨,比之千刀万剐,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道行高深之人受了敌人克制,也宁愿挨上一刀,而不愿受那散功之苦。 这其中的种种利害,沈元天又岂会不知?瞪视着血蝠郎君,连连后退,颤声道:“你……你不能这么做!你吸了我全身真力,那我焉有命在?” 血蝠郎君笑道:“你能不能活命,与我有何干系?我只要练成魔功便行,别人死活与否,却不是我所要知晓的了。”沈元天闻言大怒,叫道:“你怎能如此恶毒?先前我都一直向着你,怎么现在到要反过来害我?”血蝠郎君道:“你是想说你曾有恩于我么?可我们冥神教向来恩将仇报,即便你有救命之恩,待哪天心血来潮了,也会一刀将你杀了。”说到最后,眼眶赤红,脸上陡然闪过一丝怨毒。 沈元天涩声道:“你……你……既然早晚都要被你杀了,我现在便……便跳下去,偏不让你得逞!”说着迅速闪到蝠背边缘。血蝠郎君伸手一拦,冷笑道:“你可得想好了,一旦跳了下去,定是有死无生。而我只需一时忍着,待有了机会,再掳个人回来便行了。” 沈元天一怔,心念急转,这么跳下去虽免去了散功之苦,但也不见得是条良策,只枉送性命而已。当下断了飞身纵下的念头,退了回来,偷偷盘算着该如何逃脱。血蝠郎君回头斜睨他一眼,笑道:“我劝你还是安分些好,别尽想些鬼点子。万一惹怒了我,可不会像刚才那般客气了。”沈元天被说中心事,又羞又恼,没好气的道:“那你尽管不客气好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前方传来数声鸣叫,声音清亮高亢,显是大禽一类。这附近多有山林,有野鸟飞上天来也不足为奇,只是要飞得如此之高,怕是没那么简单了。片刻之后,果见两只白鹤冲上了云霄,扇着双翼,往这边迎来。二人所乘的蝙蝠一闻鹤鸣,似有惧怕之意,一个劲往旁乱飞。 血蝠郎君面色一紧,朝着沈元天低喝:“呆会它们过来,你要敢说上一个字,我便捏死你。”那鹤其实还在极远的地方,像是天边的两朵浮云,也看不甚清楚。沈元天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是鸟儿,哪会学你一样,整日里跟蝙蝠、怪物之类的为伍,尽做些鸟兽才做的勾当。”血蝠郎君哼了一声,便向着前方凝望,一脸戒惧神色。 这时那两只白鹤渐行渐近,只见它们体型仅比孩童稍大些,白翎长爪,铁喙金睛,模样极为神骏。双鹤并肩飞来,鹤背上衣襟飞扬,竟各乘着一名灰衣老者。一老者容颜枯槁,白发萧然,单手持着一枚金圈。另一人头发胡须油光乌黑,气色红润,手中到未见有什么兵刃。二老纵鹤飞到五丈开外,便即定在空中,拦住了他们去路。 血蝠郎君见此情形,驱蝠往后退了几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梅山二老。两位不在寒梅山纳福,万里迢迢跑来这里,不知有何见教?”说着朝二人一一施礼。那黑发老者满脸怒容,戳指骂道:“血蝠郎君,少给我惺惺作态。你这天杀的孽障,害死了我孙儿,今日被我二人碰上,还想活着回去么?”血蝠郎君一怔,道:“害死你孙儿?这可奇了,黑风叟孤无子嗣,什么时候有了个孙儿,我怎么不知道!” 黑风叟眼神一凛,似要发作,却听那白发老者道:“师弟,稍安勿躁,待我问清过后,你再作计较不迟。”黑风叟报仇心切,略一迟缓,便大声道:“师兄,你还跟他罗嗦什么,这恶贼生性凶残,先后杀了不下千余人,罪孽之重,万死难赎!” 那白发老者笑问道:“他行凶之时,你可曾亲眼见到过?若非亲眼所见,便是他人之言,不足为信。我道中人,最忌莽撞冲动,于善于恶,凡事都需三思而后行。”黑风叟怔了怔,过了半晌,指着血蝠郎君道:“我虽没亲眼见过,但我干儿子携子外游,曾与他打了个照面,二人还大斗一场,即便他化成了灰,也休想抵赖掉。” 那白发老者长叹一声,摇头道:“师弟,时过百年,怎地你还这般冲动?咱俩当年铸下的冤孽,难道忘了么?”黑风叟神情一震,肃了肃容,躬身道:“不敢。百年以来,时刻铭记于心。”那白发老者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了。血蝠郎君,别的我也不再多问,我只代师弟向你求证一下,七年前的隆冬之夜,你是否在鬼啸山擒了个跛足少年,并用蝠煞功吸了他精血?” 黑风叟虎视耽耽,瞪视着血蝠郎君,只待他一供认,便狠下杀手,一招之内取其性命。岂料血蝠郎君竟是想也不想,随口答道:“白云前辈当真喜欢说笑。我血蝠郎君纵横江湖七十余年,所杀的男女老幼数不胜数,惟独不杀相貌丑陋之人,哪会去害人家的跛足孙子?”黑风叟双眉倒竖,听出他这话实已透露了确有掳人之事,但却不肯就此坦白出来。 白云叟摇了摇头,面上微有憾色,问道:“你所言确是真话么?可别敷衍我们才好,否则便真个没有回旋余地了。”血蝠郎君皱了皱眉,以食指轻击额头,若有所思道:“恩……让我想想,好像……好像杀过这么个人……不对,不对,那是在冥江附近,况且还是个胖妇人,并非黑风前辈的孙儿……” 黑风叟脸上阴情不定,若不是有白云叟在旁,只怕早已上去厮杀一番了。血蝠郎君紧蹙着额头,似还在苦苦思索。沈元天一直在他身旁,见了这副做作模样,几乎要放声大笑,但见到双方一副剑拔弩张、似欲拼斗的架势,又不敢造次,心想:“这两个老头一脸正气,到不像坏人,需得让他们知道我受困,好将我救了去才是。” 这时血蝠郎君抬起了头,苦笑道:“照前辈一说,这事是在七八年前发生的,隔了如此之久,我杀人太多,怕是要回去想上几日才能理清。二位还请放宽心,待我想到了,立即前来禀告,这样可好?”黑风叟本已将性子平复下来,这时听他粉饰罪证,不禁再次发怒,冷笑道:“这么说来,你是决计不肯认了?”血蝠郎君干咳一声,问道:“认了,该当如何,不认又如何?” 黑风叟者厉声道:“认了便留你个全尸,让魔教妖孽看看,作恶到底是何下场?如若不认,哼,我让你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说到最后,两眼冷芒暴闪。血蝠郎君恍若未觉,摇头叹道:“二位都是前辈耆老,在寒梅山坐关达百年之久,悟通了生死奥意,为何还是这般嗜杀?”黑风叟断喝道:“就你这样的恶贼,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血蝠郎君不予理会,自顾自道:“我曾听天下英豪说道,二位前辈于百年之前,残杀过一众无辜百姓,致使一条河流尽染血色,过了半月才自澄清。今日得幸见到二位,果然还留着一股勇猛劲儿,的确不失了当年‘塞外双煞’的名头。” 黑风叟怒目圆睁,这件事,他今生引以为耻,从不轻易向人提起,今日血蝠郎君陡然说出,他是既惊且怒,却又因心中愧疚,无颜开口辩驳,只在肚里暗自生气。 血蝠郎君微微一笑,续道:“之后我又听闻,二位洗心革面,告诸天下说,立誓消去胸中狠戾之气,不再杀生。虽然话不足信,但想到二位都是前辈高人,纵使不能一言九鼎,可关乎名誉之事,总不会拿来儿戏罢!”顿了顿,扫了梅山二老一眼,面带轻视之色,叹道:“唉,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一家之言,终究做不得数的。” 黑风叟一直听他说完,只将牙咬得格格直响,肺都快气炸了。沈元天大喜,心想只要那两个老头得胜,自己便不会再丢失性命。就欲出言挑拨他们,忽然想起血蝠郎君先前一番威胁的话语,不由得向他望了过去。而此时血蝠郎君也在看沈元天,眼光闪烁,暗藏着一股杀机。 第12节 沈元天皱了皱眉,朝他咧嘴一笑,不敢再言。这时,只听白云叟道:“血蝠郎君,你说我们残害过一群无辜之人。不错,那件惨剧虽只是我们一时糊涂,误中了敌人奸计,但百姓确实是丧生在我们手上。今日若有哪位义士要替天行道,我们甘愿割首授上,决对不敢有任何怨言,只盼着我二人的首级,能告慰小屯村二十六名百姓的在天之灵。”说完,默诵了几遍往生咒,神情悲戚。 血蝠郎君笑道:“前辈大义赴死,品行之高,道界少有。只不过据我看来,二位如此做法,无非是想着少受些内心煎熬罢。纵使如此,却不知又有谁这么不自量力,胆敢来取梅山二老的脑袋?” 白云叟叹道:“世间之事,因生必有果出,终脱不了报应轮回。我二人曾经造了这等冤孽,若有人想来了结,我们哪还有脸面还手?只不过,欲求万事皆空,必有苦难将至,须菩提言道:‘杀人者是魔,不杀者亦存魔性。’由此看来,魔是随心而生,心若还在,魔又如何去得了?” 血蝠郎君低头沉思,过了半晌,说道:“听了前辈一番妙语,我到有些感悟。”白云叟怔了怔,问道:“你悟到了什么?”血蝠郎君笑道:“前辈的意思是,世人有心,便都有了魔性。二位要将我除去,定是想连同天下人一并杀光了。若真有这一天,我冥神教义不容辞。届时只需言语一声,冥神教万千教众倾其之所能,鼎立襄助二位。” 白云叟正色道:“休要胡言乱语,这事岂是你随便说的?”长叹一声,摇头道:“我劝你早早回头,不要一错再错了。遥想,人生在世,谁都会有过错之时。你虽犯下了种种罪行,但只要虔心去改,那便是行了善举。反之,身有小疵,却冥顽不灵,执迷不悟,也称得上是行凶作恶。”血蝠郎君哼了一声,道:“我到也想回头,但不知回头之后,二位前辈还杀我不杀?” 黑风叟大袖一挥,趋鹤近到跟前,怒道:“别人说回头,到也可信,而你血蝠郎君若能悔悟,太阳怕是要打西边出来了!我先前还自纳闷,想你这恶贼丧尽天良,做尽了坏事,却何时改了性儿,与人谈论起善恶来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在做戏,无非想激我二人就此饶了你。呸!贼子当真痴心妄想,即便我们想放你一条生路,世间千万正义之士也饶你不得!我二人昔日犯了太多的杀戮,自知罪孽深重,一直在寒梅山隐居,未曾踏入尘世半步。如今为了你这恶贼,违背了誓言,再度出山,但求能将你除去,纵使为人不齿,被天下好汉唾骂,我们也义无返顾!” 白云叟微微摇头,说道:“师弟,此言差矣。若是以杀止杀,告之四大玄门即可,又何需我们多此一举?”转过头去,问道:“血蝠郎君,我一心渡你,不知你真有悔改之心么?”血蝠郎君一怔,道:“这……敢问是怎么个悔法?”白云叟道:“断去双臂,随着我们回寒梅山,从此一心向善,不理涉凡尘,便可让你活命。”血蝠郎君闻言,仰天大笑,说道:“二位说了半天,还是非除我不可,那又何必用这么冠冕堂皇的由头?真是可笑!”说罢驱蝠便飞。 黑风叟大怒,喝道:“不留下性命,就想跑么?哪有这么容易!”手指虚空一绕,生出一只黑色口袋,猛然涨大,铺天盖地般罩了下来,呼啦啦往回收着气流。血蝠郎君一惊,驱使蝙蝠急往下方飞去。 只见那口袋越变越大,几乎盖住了整片天幕,天上宛若罩着锅底,漆黑一片。黑风叟坐在鹤上,哈哈大笑,也不追赶。血蝠郎君驭蝠疾飞,可再怎么逃逸,始终都在它捕捉范围之内,喝道:“老怪物,你欺人太甚!黄眉真君的捕天袋虽然厉害,但也不见得就所向无敌,你到是好好看看,我是怎么破了你这烂袋子!”张嘴咬破食指,猛啜一口鲜血,朝着捕天袋唾了过去。 鲜血如同一团雾气,在高空弥散开来,幻化出一道巨大屏障,隔开了捕天袋。嘘溜溜一声,只见二人周身亮了一亮,消失得无影无踪。梅山二老相顾愕然,微一沉吟,随即驾着白鹤往北方急追。 沈元天起初见那黑口袋罩了下来,生怕装进去便会送命,于是大声呼喊,只盼着梅山二老察觉,然而只一眨眼间,便没了二老的影子。当他还未醒悟过来之时,已与血蝠郎君双双站在了地面,见处身之地是个小山坳,周围乱石遍布,稀稀落落立着几棵野枣。枣树长势甚好,枝上春意盎然,缀满了鹅黄色的小花,颜色煞是好看。沈元天心下欢喜,不由上前摘了一朵,放到鼻端嗅了嗅,只觉得有股淡淡的香气,很是清新。 血蝠郎君纵身上来,一记打落他手上花朵,横眉怒目,喝道:“你到悠闲,还有心思赏花?快跟我走!”说着便要拽他衣领。沈元天让到一旁,怒道:“我又没害过人,干么要跟着你一起瞎跑?若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和你是一伙的呢。”血蝠郎君大怒,举起手掌,道:“若不想死在这里,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否则……”手往左侧一挥,只听喀剌剌、喀剌剌两声,一棵枣树已去了半截。 血蝠郎君问道:“走是不走?”沈元天哼了一声,道:“就你那劈柴的把势,可别想唬住我!”血蝠郎君道:“那我若是把你脑袋当柴劈呢?”手掌在他脑袋上空比了比。沈元天吓了一跳,急忙缩回脑袋,恨恨地道:“算……算你厉害好了,我暂且先走着便是。不过我可没多少力气,走不快可别怪我。”说完拔了根白茅叼在口中,慢悠悠地往前行去。 血蝠郎君闪身追上,一把捏住他肩膀,厉声道:“小子,我此刻明白告诉你,若是我活不成,你也得陪了我一起死。移形换位大法虽能避得一时,但那两个老鬼难缠的紧,断然不肯就此罢休,一旦他们追了上来,别人我不急着对付,第一个先杀你!”话声未落,伸出食指,在他后颈猛戳一记。沈元天猝不及防,吃了个暗亏,只觉得颈上剧痛,转过头来,怒道:“你做什么?!我不是依了你,一直往前走么!” 血蝠郎君道:“你这小子很是圆滑,若不给你些苦头吃吃,怕老实不长久。”沈元天道:“我这人天生一副倔脾气,要么一掌劈了我,要么对我好些。不然即便是被活活打死,也休想让我臣服。”血蝠郎君也不着恼,笑了笑,自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约莫拳头大小。伸指一戳,问道:“你说这石头硬不硬?” 沈元天斜睨他一眼,悻悻道:“你自己又不是不知,还来问我?”血蝠郎君笑道:“石头固然坚硬,只是在我面前终需服软。此刻,它已被我施了法术,用不多时,便不是石头了。”凝视着沈元天,问道:“你这么机灵,到是替我猜猜,待会它会变做什么?” 沈元天只看了一眼,笑道:“能变成什么?要我猜么……当然还是石头啦!你若想吓唬我,一指将石头击碎便是,这样故弄玄虚,很有意思么?”岂料‘意思’二字刚一说完,他便呆住了。只见血蝠郎君左手结印,口中默诵法诀,那石头本是静躺在他右手中,这时忽然开始左右摇晃,发出一阵啪啦、啪啦的轻响,似是有物在内跳动一般。伴随着响声,外层的石屑开始剥落。 沈元天瞪大了眼睛,身子如同定住了,一动不动。那些碎石剥落迅捷,悉数掉在了血蝠郎君掌上,眨眼间便积了小半巴掌,冒着缕缕青烟。便在这时,仅剩的小块石头忽然一跃而起,在空中裂了开来,吱的一声,猛然飞出一样物事。但见红彤彤的一团,竟是一只血蝙蝠! 那血蝙蝠扑扇几下翅膀,转眼便飞进了山林。沈元天忽觉喉中瘙痒,似有一物在内蠕动,猛然想到刚才的那一指,不由得寒毛直竖,颤声道:“你……你在我颈子上,也……也……”血蝠郎君道:“现下怕了罢!我早就跟你说过,若是惹恼了我,准没你好果子吃。”沈元天摸了摸后颈,触到一个硬痂,确认已遭了暗算,但心中兀自疑虑,大声道:“你骗人!使些诡计妖术,就想蒙骗我么?这么小的伤口,蚊子都无法容身,何况那么大的蝙蝠!” 血蝠郎君冷笑道:“我的血蝠乃是由真气所化,无质无形,即便是一个针眼大小的孔洞,它也能钻得进。要是你不相信……到也容易,我一催口诀,那只乖宝宝便会从你脖子里钻出来。你若看见了它,血肉模糊的一团,便不会不信了。”说着捏起印结,张了张嘴,作势欲催。 沈元天大急,若真个从脖子上钻出一只蝙蝠,那情形想想也觉得恐怖,忙道:“别念,别念!我听话便是。”脸上却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血蝠郎君道:“既是要听我话,那还不快走?”横了他一眼,径自向北而行。走了几步,没见沈元天跟来,回转头颈,见他仍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碎石,一脸惊愕,喝道:“还看什么?不想死的话,便给我快些赶路!”沈元天努了努嘴,低声斥骂了几句,随即追了上去。 血蝠郎君不再多言,放开步子,当先疾奔。地势越来越高,树木、山石也随之多了起来,血蝠郎君怕使用灵力之后,泄露了行藏,梅山二老便会循着找来,因此全靠着双腿行走。二人一路无话,一前一后,在崇山竣岭中穿梭。时逢暮春,山中一片生机,地面长有许多带刺的灌木,一蓬蓬聚在树隙间。血蝠郎君脚力甚健,一步跨出往往有一两丈远,那些石块、草藤全都碍他不着。而沈元天见逃脱无望,有意磨蹭时光,一会掐朵野花,一会采颗果子,慢吞吞绕树而行。 他们所行的路途甚为僻静,走了半天都看不见半个人影,放眼尽是绿油油的草地,高大的杉树。林间树影森森,地面铺满了未曾烂净的枯叶,一堆一堆挤在草隙间,摞得很高,脚一踏上,沙沙碎裂开来。沈元天觉得有趣,尽捡这些地方践踏,走了一会,见到地面有几个洞穴,深逾数丈,大小不过两三尺,里面放了些木排铁夹之类,都已腐朽,想来是早年猎人用来捕兽的陷阱。 他磨磨蹭蹭,想借着这些地洞逃走,谁料血蝠郎君着实谨慎,行不了几步便要停下来,直到他赶上了再走。于是只能就此作罢。这般走走停停,半玩半耍,过不多时,血蝠郎君便没了耐性,朝着他大声喊道:“快点,别婆婆妈妈!照你这种走法,就算过个十天半月也到不了。” 沈元天哦了一声,心中暗想:“最好这辈子都到不了,我才不想这么快死呢!”脚下到不敢真个慢下来,踩着乱石,东倒西歪地奔了过去,心中极为不满。只是性命悬在别人手上,哪敢开口抱怨?捡了根木棍,借以扫清路上障碍,好走得稍微快些。 山中荆棘丛生,血蝠郎君走在前头,一纵一跃,尽数跳将过去。沈元天真力失却,仅凭着一根木棍,直似杯水车薪,起不了多大作用,待出得树林之时,衣衫被划得支离破碎,还沾了不少血迹,疼得他两条眉毛都拧到了一处。血蝠郎君面色冰冷,稍稍瞧了一眼,一言不发,又继续埋头前进。 再行顿饭功夫,二人上了一座小丘,见前面是块山地,低洼处波光粼粼,聚着薄薄的水雾,是一片湖泊。沈元天大喜,他在林间走了许久,又累又渴,虽然途中摘了几枚野果,却都皮青瓤涩,难以下咽,吃不得几口,便即甩手扔了。当下暂时忘却了自身处境,欢呼道:“下面有水,咱们去喝上几口,歇一歇再走罢。”放开步子,飞一般往那湖泊狂奔。血蝠郎君本也渴了,见他下去汲水,于是一起跟了过去。 洼地里长着许多野草,异常茂盛,在丘上瞧着并不觉得怎样,待一跑到里面,才发觉已齐到胸口,直将大半个人掩在里面。沈元天挥舞木棍,拨草而行,见草丛中散落着许多巨石,都有一人来高,青苔遍布,几乎没了原石的色泽。 二人渐渐靠近,这时已能看到个大概。那湖泊处在洼地中央,约莫半顷大小,水质清澈,泛着诱人的碧绿。鸟儿们在湖面清鸣低飞,不时会有几只扎进水里,水珠刚一溅出,又迅速衔着小鱼纵回到空中,只留下一圈圈涟漪,缓缓朝着岸边扩散。沈元天奔到湖畔,掬起水便喝,如牛饮般灌了几大口才稍解口渴。 血蝠郎君坐在他旁边,啜着双唇,向湖面吸气,只见一条纤细的水流从湖面缓缓升起,不偏不倚的淌进他口中。沈元天轻哼一声,说道:“在我面前卖弄些小小伎俩,就觉得好了不起么?”拾起一块石头,朝着那水流升起的地方扔了过去。 他靠得很近,那块石头也够大,足以保证能一记截断水流。然而就在这时,湖心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冲起一道粗大水柱,像条白龙似的竖在半空,水花不停地翻涌。沈元天吓了一大跳,叫道:“喂,我只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干嘛这么认真?”却见血蝠郎君也是一脸惊愕,疑道:“这不是你弄……”刚说了五个字,整个人便呆住了。只见那道水柱临空拐了个弯,水势朝下一斜,竟向着二人这边呼啸袭来。 血蝠郎君抢身上前,喝道:“快走!”一把拎起沈元天,身不回转,背向草丛倒掠回去。这一下变故来得好快,若要换作旁人,只怕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击个正着了。好在血蝠郎君有一身好功力,为人又十分机警,及时躲了开来。那水柱不知是何人所驱,看起来到万分凶猛的样子,却也只飞到岸边,便没了劲势,还原为一泓清水,轰隆一声复又跌进湖中。 他们刚自脱离了险境,双脚还未将地面踏实,就见周围的野草剧烈筛抖,一张金色丝网平地而起,从四面卷来。二人同时一惊,还没想起要躲避,便被包粽子一般裹了进去。那网显然是被人操纵着,不住地收缩,速度奇快,瞬间便将两人扎成一个肉球。 血蝠郎君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以为能困得住我么?”就待施法破网。只听一个尖锐的男子声音道:“那你不妨试试!掉进了我的困龙网,还从未有人敢说过这样的大话。”血蝠郎君暗自运劲,只觉得胸中一闷,浑身真力如同被打散了一样,竟聚不起一点半点。 第13节 就在这时,地上的野草向两旁倒开,跃出一个手持鱼叉的黑衣汉子。但见那人面色焦黄,唇上留有两撇鼠须,小眼尖耳,相貌说不出的猥琐。那汉子走到二人跟前,鱼叉一阵挥舞,扫得地面草屑乱飞,很快便辟出了一片空地。沈元天与血蝠郎君被困在网中,看着他这番举动,都大感困惑。那汉子转身让到一旁,朝北边的一块大石喊道:“夫人,快出来,这厮已被我困住了!”话声刚落,只见空地上人影一闪,已多了个中年妇人。 那妇人穿一件淡黄衫裙,皮肤黝黑,塌鼻子大嘴,长相奇丑,与那汉子到也般配。沈元天见了这两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妇人面色一黑,问道:“你笑什么?”沈元天恼他们设计困住自己,敛了敛容,不以为然道:“我想笑便笑,可碍着你什么事了!”那妇人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转头看向血蝠郎君,问那汉子:“他便是血蝠郎君?” 那汉子道:“不是他还有谁?当初掳走我们孩儿时,我可将他认得一清二楚。”那妇人斜睨他一眼,冷笑道:“你若能认得清楚,也无须邀那黑老鬼来了。”那汉子一怔,讪讪道:“我不是怕到时应付不来么?邀了干爹与白云前辈,咱俩也多了两个帮手。”沈元天心道:“原来他便是那黑老头的干儿子,谁知却是这么一副怪模样。” 只听那妇人冷笑道:“你那两个帮手,怕是来给别人帮忙的罢!”那汉子一怔,陪笑道:“夫人是怪他们没能将血蝠郎君擒住?嘿,这也怨我,早知干爹会心慈手软,我便不需万里迢迢去寒梅山,直接让夫人出马不就是了?夫人足智多谋,料敌先机,这世上要有哪个比夫人的手段来得高明,我便……”他本想说将那人杀了,但想到万一那人比他厉害许多,自己贸然上去,岂不是白白送死?当下只将一张脸憋得通红,咕咕唧唧半天,始终没有下文。 那妇人哼了一声,道:“你便怎样,怎么不说了?呸,马屁也拍不好,一无是处!当初我也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竟会嫁给你这窝囊废,现在想想后悔都来不及。”顿了顿,又冷笑道:“只不过——你说我手段高明?恩,这话到有几分道理。料想,若不是有我逼着,此刻你还躲在那灵龟岛,做你的安乐岛主,缩头乌龟,将杀子大仇抛在九霄云外,这辈子也不见得会想起来!” 那汉子被劈头一顿叱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声未吭。那妇人眼光一闪,侧脸瞪着他,问道:“怎么,我这么说你,很不开心么?”那汉子咧了咧嘴,丑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忙道:“没有,没有!”小脑袋一转,看向血蝠郎君,目中凶光闪闪,说道:“你适才见我出了丑,定在心里笑话我罢?好在我一叉刺下去,你马上便送了命,既保全了我的声誉,又给孩儿报了仇,真是一举两得。妙哉,妙哉!”说完挺着鱼叉便即上来。 那叉子通体乌黑,叉尖又细又长,在残阳下闪着刺眼的寒光,映得他脸上也青蒙蒙的。血蝠郎君急道:“阁下是谁,不问青红皂白的,为何要杀我?”那汉子怒道:“为何?焦小驮认得么?我便是他老子焦三魁。”血蝠郎君思忖片刻,摇头道:“焦小驮?焦三魁?两个都不认得,更没听说过。” 焦三魁暴跳如雷,一双眼中似欲喷出火来,挥舞着鱼叉,怪叫道:“他妈的,管你认不认得,先将你刺个对穿再说!”伸手一抖,鱼叉幻作万千叉影,在鱼网上空蹿来蹿去,呼呼有声。血蝠郎君一惊,双手用力猛挣了几下,口中叫道:“焦三魁,你充其量是个小小的灵龟岛岛主,霸着南海一方水域,看似威风八面的,可真要与我们冥神教相互抗衡,简直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见焦三魁眼中略有惧意,又道:“你尽管来杀我罢,我们教主治辖着万千教众,只需一声令下,便可踏平你灵龟岛,将你那群虾兵蟹将杀个片甲不留。” 焦三魁神色大骇,手腕垂了下来,倒拖着鱼叉,连连后退。这时,那妇人忽然踏上一步,冷笑道:“血蝠郎君,你瞒得了别人,可甭想瞒过我。早在半年之前,你便已叛离了魔教,此时怕是正有不少魔教教众在四处寻你吧。”血蝠郎君大吃一惊,涩声道:“你……你听谁说的?”那妇人笑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知道便是。”血蝠郎君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下惴惴。他叛教之事是为魔教一大隐秘,非但未曾告诸过天下,即便魔教内部也鲜有人知,殊不知这妇人是如何得知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转念又想,自己平日里作恶多端,正道中人人欲杀之而后快,此时失了冥神教庇护,若让他们知道,还不蜂拥而上?即便今日不死,他日也休想再得安宁了。 焦三魁虽是个浑人,不知种种细节,但见了血蝠郎君这等神情,已明白此中的利害,哈哈笑道:“魔教有什么了不起?你血蝠郎君就算此刻还在魔教,老子也不把你放在眼里。”说着又举起叉子。这时,沈元天大叫道:“喂,我可没杀你儿子,你若要报仇,先将我放了再说。” 原来他见焦三魁将叉子对准了血蝠郎君胸口,他们二人都是靠背坐着的,焦三魁一叉下来,想必是要连着自己也一起杀了。焦三魁脚下一顿,拿眼珠在他身上扫了扫。沈元天道:“我是被他抓来的,与你并无仇怨,快解开网子。”焦三魁绷着面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沈元天皱了皱眉,道:“你不肯放我是怎么的?”焦三魁冷笑道:“你说呢?”沈元天怒道:“你不放我出来,我便毁了你这破渔网!”说着拽住那渔网的孔洞,猛力向外撕扯。 渔网细若发丝,看似柔软无比,谁料却如钢线一般坚韧,他几记拉扯下来,非但没能拉破,反将指上割了道口子,鲜血直流。焦三魁哈哈大笑,拍手道:“还毁不毁了?焦大爷到是告诉你,这条困龙网乃是由深海鲛人的筋脉所制,不但能阻断被缚者的真力,而且刀剑难断,水火不侵。我现在即便给你一日时间,你也休想弄出半个豁口来。” 沈元天又扯了几下,见仍没能撕破,神情顿时委靡下来。回想这半日里一直受人挟持欺侮,几历生死,最终却要丧命于这丑汉的鱼叉之下,不禁苦笑道:“也不知今日犯了哪方煞星,总会遇到几个稀奇古怪的恶人,如冤魂一样缠着我,刚从阎罗殿逃出来,又拉我进了鬼门关,还得当人家的替死鬼。” 焦三魁抚摸着两瞥鼠须,面有得色,朝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恩……我看你长得到秀气,若是肯向我磕上三个响头,拜我做义父,我便放了你。”话刚一说完,旁边的那妇人随即喝道:“焦三魁,你要放人,可经过我的准许了么?” 焦三魁见夫人神情甚为不悦,连忙陪上笑脸,显得又是害怕,又是尊敬,低声下气的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初始我见这小子有几分机灵劲,陪着血蝠郎君一起死了,未免有些可惜,便想将他带回岛去,给徒弟们当个练法的靶子。夫人既然不稀罕他,那为夫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擅作主张的。”转头看向沈元天,谑笑道:“我孩儿死得早,你若真想拜我作义父,必须替代我死去的孩儿,先打断自己左腿,还得将名字改了。” 沈元天听他先前一番贬低自己,早已火冒三丈,这时又要自己断腿改姓,简直似拿他当猴一般戏耍,怒道:“丑八怪,你想也别想!认你这怪物做义父,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也好过传出去给人笑掉了牙齿。”焦三魁双眼瞪得滚圆,厉声道:“你说什么?”沈元天神色泰然,微笑道:“你那儿子命苦啊,死了七年,待尸骨化成了一堆烂泥,方有人想起要给他报仇。如若我是他爹爹,早就跑到仇人那拼个你死我活了,岂会等上个七八年?现在看来,你夫人说你是窝囊废,还真是有理可循的。” 焦三魁气得哇哇大叫,猛地跳将起来,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七年……七年怎么了?我与血蝠郎君的过节,哪怕过个……过个一千年、一万年,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竟敢……竟敢笑话我?好,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将你们俩一起杀个干净!”说着举起鱼叉便刺。 沈元天大惊,他说刚才那番话,只在激得他们二人反目,好让自己有时机脱身,谁知焦三魁竟不上当,反而欲将他与血蝠郎君一并杀了。这可真是弄巧成拙。眼见着叉子就快触到血蝠郎君胸口,那妇人突然喝道:“且慢!”抢身上前,伸手格开了鱼叉。 焦三魁被她一挡,打了个踉跄,怔了怔,道:“怎么了?”那妇人朝他使了使眼色,嘴唇微动,低声道:“那……,现在杀他为时尚早。”焦三魁沉吟片刻,大声道:“这有什么干系,反正那物也飞不走,等我将他宰了,你到他身上搜出来就是!” 那妇人怒道:“搜什么搜?我说不准杀便不准杀!”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威慑气势。焦三魁干咳一声,看了看血蝠郎君,又看了看那妇人,讷讷道:“好……不杀,不杀。”当的一声,将鱼叉扔到了地上,甩着袖子在草丛中跳来蹦去,神情甚是郁闷。 那妇人转头看向血蝠郎君,问道:“告诉我,那物藏在哪里?”眼神火热,闪着贪婪的光芒。血蝠郎君面容一震,转即淡淡地道:“什么藏在哪里?”那妇人冷冷道:“还要再装蒜么?是不是要我用刑逼供,你才肯交出来。”血蝠郎君将眼光放到了别处,笑道:“我都不知你究竟要什么,如何能交得出。”那妇人沉下脸来,咕咕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少不得要露个几手了。待会我到要看看,你这张嘴还能硬上多久。”伸手从袖中拿出一枝短笛。 那笛子通体碧绿,似竹非竹,大小仅跟食指一般粗细,笛身星星点点,篆刻着许多符文。那妇人手持短笛,沿着渔网外一丈处虚画了一圆,将二人圈在里面。沈元天曾听师父讲过一则故事,说古时有个将军,在战上捕到几个俘虏,却因没有绳索捆绑,于是异想天开,在俘虏周围画了个圈,自己回去取绳,临走之时告诫他们:不可出圈逃跑,否则立斩无涉。然而当他回去之时,俘虏已逃得一个不剩了。 那妇人画完图圈,便将笛孔凑到了嘴边,轻轻一吹,短笛呜呜昂昂,发出一阵奇怪的音调,但听声音又沉又涩,仿佛有千万冤魂厉鬼正在钻出破地面,向着天空哀号,气氛无比诡异。 血蝠郎君一闻笛音,面色大变,失声道:“你……你是毒娘子?”沈元天于世间修真门派一无所知,听了毒娘子三字并未觉得怎样。那妇人耷拉着眼皮,龇唇吹奏,神态无比的悠闲。 笛声干涩凄厉,在山谷、湖面飘来荡去,但见天边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林中惊飞的野鸟野雉。远在几里之外,不时会有奇怪的叫声响起,似兽吼,似虫鸣,与那笛音遥相呼应,此起彼伏。沈元天听了半晌,也辨不出到底是些什么,只觉得那些叫声越来越大,悉悉梭梭的,似乎在往这边移动,心中顿时蒙了一层不祥之感。 那妇人吹了半柱香之久,终于收了短笛,狞笑道:“现下知道我是谁了,很后悔吧?”血蝠郎君道:“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语气却软了许多。过了一会,问道:“你真是圣手药王之女,毒娘子么?”毒娘子呸的一声,道:“都死到临头了,还问些没用的废话,想拖延时间么?乖乖将那物交出来,我便发发慈悲,让你死得痛快些。” 血蝠郎君面如死灰,强笑道:“嘿嘿,据传闻所言,毒娘子常居冰沼,生得貌美如花,高傲不可侵犯。就现在看来,这位大美人只不过是个丑老婆子,不光名不副实,而且又凶又恶,令人视之生厌,不敢恭维。幸好我当初未曾起过一亲芳泽的念头,否则今日真的要含恨而终了。” 毒娘子面无表情,像是一尊班驳古老的石雕,不怒亦不恼。焦三魁却跳了起来,一把掐住他脖子,怪叫道:“他妈的!她是我老婆,长得是美是丑,轮不到你这只半死蝙蝠来评头论足。”手上青筋暴起,将血蝠郎君掐得浑身直颤。就在将他掐得快要岔过气去之时,焦三魁忽然松了手,闪身掠上一块大石,笑道:“哈哈,来了,来了!”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 只见远处的野草,不知何时全都摆动起来,在血红的夕阳下绵延起伏,一片接着一片。沈元天张大了嘴巴,惊愕不已。那股草浪来势迅捷,很快便延伸到了这里,隐约听得周围簌簌、嘶嘶……各类令人心惊的声响不绝于耳,只是野草长得太密,看得不甚清楚。沈元天皱了皱眉,疑道:“什么声音?”焦三魁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站在石上手舞足蹈,欢喜得仿佛成了一只猴子。 毒娘子道:“血蝠郎君,那物你交是不交?”她又将短笛凑到了唇边。血蝠郎君紧闭着双眼,没有吭声,喉结却在不住耸动。毒娘子双眉一竖,吹响了短笛。这一回笛声短而急促,凄厉万分,笛声刚一过,周围的野草接连倒下,现出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只见无数爬虫争相涌出,很快便堆了小片空地,有双头怪蛇、巨型毒蝎、如梭子一般的大螯蜘蛛、趾上有爪的蟾蜍、一丈来长的白色蜈蚣,更有一些见也未曾见过的:其中有团绿油油的怪物,浑身覆着黏液,软趴在地,无足亦无眼,不时会张开大嘴,将自己整个吞吃下去,只剩鲜红的一团肥肉,兀自左右蠕动。然而过了一会,它又慢慢翻开嘴皮,将身体一寸一寸吐出来,状如牛马食后的反刍,可比之那些却又要恶心许多。 沈元天吓得魂不附体,半晌过后才缓过神来,惊道:“这……这些都从哪来的?你们……你们快,快赶它们走!”血蝠郎君惨笑道:“哼哼,哪来的,她名字叫做毒娘子,你说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沈元天颤声道:“是她召来的么?对了,她想向你要什么东西,咱们命都快没了,你就快些给了她罢。”血蝠郎君瞪他一眼,咬了咬牙,复又闭上眼睛。沈元天额上冷汗直冒,急得大声喝骂起来,血蝠郎君却始终缄默不言。 第14节 空地甚为狭小,那些毒虫毒物越聚越多,顷刻间便堵了个水泄不通,毒蛇、蜘蛛、蜈蚣……红黑斑斓,数也数不清楚,像永远都没完似的。前面的还未安定,后面的又接踵涌来,乱糟糟地叠在前者身体之上。幸好它们始终未向二人进攻。仅一会功夫,渔网四周就堆了两三尺高,压在底下的毒虫自然要往高处攀。厮杀顿起。体型大的袭击体型小的,毒性强的袭击毒性弱的,有钳的用钳,有螯的用螯……一时间残肢污血四溅,爬搔啮咬之声响作一团,场面极其惨烈。 毒娘子喝道:“血蝠郎君,我再问一次,那物到底交是不交?”沈元天见她眼中怒火大炽,知已是最后通牒,若血蝠郎君再不答应,她便要狠下杀手取二人性命,忙道:“你老问老问的,他不肯交,问也没用!还不如解开网子,自己上来搜一搜。”毒娘子冷笑道:“用不着,我偏要他献出来不可。”衣袖一拂,朝二人掷了一颗白色弹丸。 那白丸飞到一半,砰的一声,临空蓬炸开来,撒了沈元天满头满脸的碎末。血蝠郎君侧着身子,肩上也沾了大片,他疑是毒药,惊道:“你在我身上撒了什么?”毒娘子不语,伸手捏起嘴唇,吹了一声口哨。只见毒虫堆里一阵翻动,刹时间,游出两条金色的小蛇,约莫一寸来长,摇头摆尾,吐着墨绿色的蛇信,向那渔网爬去。二蛇光滑无鳞,背上各长着一个褐色肉瘤,眼珠镶在肉瘤上端,像是两个小水泡,鼓鼓囊囊。 毒娘子手抚面颊,露出一种闲适的表情,说道:“这蛇名作‘嗜髓’,生于大江湖泊之内,并无毒性。但它们一旦钻进人畜体内,吸食到了骨髓,便会产下许多小虫子,附依在人畜的脑壳、肠子里,以脑浆肠液为食,直至将它们掏吃干净,才会顺着口鼻钻出来。”顿了顿,续道:“只不过‘噬髓’嗅觉极差,若没药物指引,怕是找不到猎物。好在我带了龙涎粉来,刚才已在你们身上撒了一些。” 沈元天脸色发紫,他实没料到,这毒娘子丧心病狂,竟比血蝠郎君还要凶残上几分,暗想今日怕是在劫难逃了,再看血蝠郎君,见他脸上惊恐之色更甚。 那两条小蛇在泥地迂回前行,像是两条刚出土的蚯蚓,爬一阵便翻滚几下,行动极为迟缓,可终究在向两人靠近。地方并不大,距离越缩越短,初开始还有一丈,渐渐的变成了六尺,五尺,四尺……周围的毒虫厮杀正酣,咬着,蛰着,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折断了四肢,失却了尾巴,直到身首异处,没了性命才自消停。它们这般争斗,无非为了争得一席之地,可却没有一只敢越雷池半步。 太阳已坠到西头,晚霞似火,映得漫山遍野都是霞晕,那两条小蛇仿佛也变了色,时而发黑,时而变绿,时而泛紫,颜色千变万化,瑰丽无比。沈元天动也不敢动,额上开始冒汗,脸色越来越差。血蝠郎君的血蝙蝠虽然厉害,终不过是真气所化,若没法诀催动,于身体并无损伤,而这两条‘噬髓’小蛇,简直就如催命鬼似的,明明早晚都要过来,可偏又爬一阵歇一阵,仿佛在他临死之前,还要将他好好折磨一番。 就在这时,突听焦三魁怪叫道:“夫人,快看!”毒娘子问道:“看什么?”话声刚落,就听远处嘶吼连连,如钟鸣一般,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毒娘子吃了一惊,急忙掠上大石,见前方是片松林,林口立着一只黑黝黝的尖嘴怪物,身躯庞大,高及树顶,正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焦三魁面露疑色,眼睛一瞬不瞬,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毒娘子皱了皱眉,没好气道:“你问我,我又待问谁去?” 那怪物张望了片刻,忽然迈开双腿,从前面奔了过来,它来得好快,只一眨眼便到了湖岸对面。但见它形如鬣蜥,(编者按:确切的说,这东西应该像恐龙,只是古人不知道有恐龙这玩意罢了)身有两爪两足,长着一副山羊犄角,浑身覆着厚甲,峥嵘突兀,拖着一条带刺的尾巴——那尾巴足有一丈来长,在草丛中甩来甩去。焦三魁神色慌张,忙问:“夫人,要是它跑了过来,咱们怎么办?”毒娘子见那蜥怪大张着嘴巴,口中满是白森森的牙齿,形貌万分狰狞,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道:“先看看再说,说不定它只是来喝水的。”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之际,那蜥怪扑通一声,纵进了小湖,昂着头颈,向这边游了过来,行动速度极快。只见它巨腿在水中踢腾,白浪翻飞,响若雷鸣,尾巴在水中狂摆,扫出数个巨大漩涡,卷着它身子汹涌起伏,气势之凶悍,比起蛟龙也不逊色半分。毒娘子断喝道:“它向这边来了,快,快截住它!”焦三魁急道:“怎么……怎么截?困龙网在那厮身上,我拿……猎龙叉行不行?”突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不行!”听方位,竟是源自那蜥怪之口。 夫妇二人相顾骇然,焦三魁握紧了叉子,喝道:“是谁?快滚出来!”那蜥怪张了张嘴,似在大笑,整个山间都是它的声音:“哈……哈……哈,想知道我是谁,叫几声兽神爷爷便行了,何需就地打滚呢?用不着,用不着!”说到最后,话声胜似炸雷,撼得地动山摇,湖水弹跳不已。那蜥怪又道:“不肯叫么?罢了,罢了,反正总要见面的,见了面再叫也不迟。” 毒娘子抽出短笛,朗声道:“尊驾是人是妖?若是人便请现身,不然我们可要将你当作兽妖一般对待了。”那蜥怪仰天咆哮,竖起了胸前的小爪,对着水面剧烈拍打,说道:“好大的口气,你们算什么东西,要我现身,我便现身么?”嗷的一声,陡然蹿向空中,展开翅膀飞了起来。那双翅膀不过一丈来长,托着它硕大的身躯,丝毫不显吃力,不消几个起落,便纵到了这边空地,但见它巨足疾踩,砰砰砰一阵暴响过后,地上多了不少的毒物尸体。 沈元天与血蝠郎君见它身形庞大粗壮,竟是如此灵活,将毒物当成了小毛虫,轻而易举便踩成肉泥,不由得又惊又骇。此时那蜥怪仅在三尺之外,不光能数清它嘴里有几颗獠牙,就连鼻孔里的热气也能感觉得到。如若它狂性大发,意欲伤人,他们哪有能力抵抗? 毒娘子心下大恸,自己千辛万苦诱来的毒虫,被它踏得死伤大半,余下不多的小蜘蛛,小蝎子,虽得以在它爪缝间偷偷活了下来,却也纷纷开始逃窜,一钻进草丛便没了影子。焦三魁最恨别人轻视自己,那蜥怪又说他不是东西,更是怒不可遏,大叫道:“他妈的,敢给老子添乱,老子今天便宰了你这怪模怪样的东西,剁成一块一块拿回去喂龙!”伸手一挥,猎龙叉华光万丈,瞬间涨大了几倍,咻的一声,向那蜥怪脑袋飞了过去。 这时,忽听血蝠郎君啊的一声大叫,面如土色,原来那‘噬髓’小蛇已钻进渔网,爬上了他的足踝。那蜥怪闻得叫声,侧过头来,眼珠转了几转,随即回过头去,陡然张开大嘴,呼出一股气流,迎上了疾飞而来的猎龙叉。众人只觉得热浪拂面,恍如置身火炉,接着便见一道烈焰从它口中喷射出来,抵住了猎龙叉的来势,轰的一声,猎龙叉被烈焰所迫,倒飞了回去。 焦三魁连忙伸手去接,刚一触到叉柄,手上袖上便嗤嗤作响,冒起了青烟。他怪叫了一声,撒手猛地一甩,将猎龙叉掷进了小湖。那蜥怪击退焦三魁,口中烈焰兀自未绝,急扭身躯,又将火势对准了地面。地面本是些毒蛇、毒蝎之类的残骸,堆得甚多,被火焰一炙,劈啪作响,腾起了黑烟,焦臭气味弥漫开来,熏得人直欲昏死过去。 不一会,就将它们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层黑乎乎的灰渣,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那蜥怪烧罢毒虫,转头看向渔网,忽然笑道:“哈哈,难怪怎么都找不着,原来一直躲在这里。”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趴到了地上,对着天空深深吸气,待肚腹涨地鼓鼓的,蓦地打了个响鼻,但见响鼻声过,一团物事从它口中飞了出来。 那物飞出一丈左右,陡然向上飘起,凌空连翻几个筋斗,迅速落到了蜥怪脑袋之上。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麻脸侏儒! 那侏儒眼珠大如核桃,精赤着双脚,穿一件大袍子。但见那袍子肩窄领大,颜色繁多,胸腹部分是黑的,左右袖各为白、紫二色,白袖上缀着一双血红的翅膀,样式奇特,似乎并非一般飞禽所有;而紫袖上则缀着一弯金色的月牙儿。 毒娘子心下狐疑,不由朝他多看了几眼,忽而发现这侏儒前额光滑,只在脑后留了半圈浓黑的鬈发,因道:“尊驾是谁?看你打扮,不像中土人士!”那侏儒翻了翻眼珠,笑道:“我是不是中土的,关你什么事?”一拍那蜥怪脑袋,道:“去吧,别理他们!”那蜥怪闻言,碧幽幽的眼珠里露出一丝喜色,人立起来,伸出利爪,抓向了渔网。 沈元天与血蝠郎君惊骇莫名,同时大叫:“不要!”但见蜥怪将渔网钩了起来,两爪各捉一边,嘶剌一声,竟将渔网从中撕成了两片,吐出舌头,卷下二人身上的‘噬髓’小蛇,径自吞下肚子。 焦三魁见它撕了自己的法宝,又惊又怒,叫道:“你……你这该死的畜生!”突觉眼前飞来一条人影,连忙挥掌格打,噗的一声,已将那人掸了开来。他这一掌意在避敌,因此力道只用了三成,若是全力以付,金石怕是都能击得烂。只见那人栽进了草丛,连吐几口鲜血,面如白纸,却是沈元天! 原来血蝠郎君见蜥怪来袭,以为性命难以保住,早已蓄足了势头,预备殊死一搏。就在蜥怪撕开渔网的一刹那,他陡然将沈元天掷了出去,只盼能拖它一时半刻。然而那蜥怪旨在捕捉小蛇,无意伤害他们,见有人撞飞过来,低着脑袋一让,终是让焦三魁接了个正招。 沈元天吃了一掌,浑身像是散了架子,剧痛无比,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像隔着一块纱幔,惟见几条人影晃来晃去。他揉了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楚,耳中听得呼喝纷作:“快,拦住他!”“哈哈,你能奈我何?”“不好,那厮跑了!”声音初始还字字可闻,到了最后却变得瓮声瓮气起来,连出自何人之口都辨不出了…… 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只觉得身下又冷又硬,似乎是块石板。睁眼四顾,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一阵时有时无的滴水声在响,嗒,嗒,嗒,像是滴在了身体里,骨头都泛着寒气。 沈元天心下茫然,急欲站起身子,手臂刚一挪动,便听见两记类似金属般呛啷、呛啷的碰撞之声,伸手一摸,浑身顿时凉了半截,原来手腕、足踝都被套上了铁链,共有两条,都如儿臂一般粗细。左手连着右足,右手连着左足,两条铁链交叉而过,在石板上穿了四个孔洞,手一往回拉,脚便跟着同时后缩,却又穿不过那个孔去。他若是想要起身,除非将石板背负起来,否则只有这般直挺挺地躺着,连翻身也是不可能。 沈元天惊怒交集,大声叫道:“喂,谁在这儿?这是什么地方?快放了我!”声音远远送了出去,特别清晰,仿佛是在山洞,空荡荡的,不一会又一遍遍传了回来:“快放了我,放了我……”他一连喊了好几次,回声不绝,始终没人答应。 这究竟在哪儿?难道自己已死,进入地府了么?沈元天不禁有些害怕,握了握手指,指节尚能弯曲,并未僵化,显然人还活着。他稍稍放下心来,暗自思量:“晕过去之前,焦三魁一行人正在大斗,定是他们其中一方胜了,掳了我来到这里。可胜的又是哪一方呢?是焦三魁夫妇,还是血蝠郎君,或者是那侏儒……”想到侏儒的那只怪物,他不由浑身一震,急忙竖起了耳朵,眼珠瞪地大大的,在黑暗中扫视一圈。 结果当然一无所获。沈元天又想:“既然有人刻意囚住我,那么大声叫嚷便没用了,需靠自己将铁链绷断才行。”然而只一凝神,便觉胸口似压着大石一般,根本透不过气来。焦三魁那一掌确实厉害,若再重上几分,怕是当场就能要了他的命,好在现在只伤了肺腑,捱个十天半月兴许就能痊愈。 可自己还能等那么久么?他万分担忧!黑暗中无法视物,他便腾出一只手掌,在身旁一寸寸摸索,想找些石块之类,用以砸开铁链。可过了半天,什么也未寻到,只觉得自己处在一张石床之上,周围全是奇形怪状的岩石,高出了石床许多,触手冰凉滑腻,应该是些石笋。 他随手抓住一棵,用力掰折起来。石笋又硬又滑,兼之他伤势还未复原,气力有限的很,到了最后,手腕几乎快要断了,石笋仍纹丝不动。掰了一次又一次,身体终于无力承受,开始有血从指缝间流出,顺着掌心直往下淌。沈元天毫不理会,只发了疯似的,大声叫嚷:“快来人,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到了此刻,他已顾不得别的了,边喊话,边不住地敲打铁链,好让别人尽快得悉。 铁链的撞击声不绝,响彻黑暗中的每个角落,呛啷、呛啷……像是敲在了心上,沉甸甸的,分外凄凉。沈元天用尽了力气,再也无法挣扎,嗓子叫得哑了,直似火燎一般疼,到了最后,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他心头一急,再次晕厥。 醒转之时,周围依旧暗无天日,寂静得吓人,连呼吸之声都能听见。沈元天又是绝望,又是惊惶,想到若不挣脱束缚,一个人孤立无援,定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这还算好的。若是谁也不管不问,更不送饭菜,自己还能活上多久?他越想越是害怕,声嘶力竭地大叫:“谁来救……救我?来人……我不想……死在这里!”喊完这一句,全身仿佛都给抽干了一样,连动一下的气力也没了。 沈元天忽觉无限凄凉,他原是避居在深谷之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却一时好奇,私自溜了出来,以至被囚困于此,不得自由,只能默默地等死。 此情此境,他不禁无限感慨,懊悔之余,又开始怀念起山谷的好处来,那里有成片的竹林,清澈的溪水,永远柔和的山风,以及师兄弟间无伤大雅的玩笑,不需勾心斗角,更不用拼斗厮杀。然而,此刻这一切仿佛成了记忆,并在一点一点从他脑中消褪。 第15节 歇了一会,气力刚恢复一点,他又忍不住叫了起来,只听声音又干又哑,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然流出了眼泪,嘶声道:“来人……来人……快放了我……”半哭半嚷的叫了一阵,仍无人到来。他性格本甚坚强,从未为任何事流过一滴眼泪,然而眼下受困于此,又无人问津,心下颇感凄凉寂寞,情之所至,终于哭了出来。就在这时,只觉身旁劲风一闪,侧脸上陡然多了一只冰凉的手掌,他刚欲惊呼,只听一个阴则则的声音道:“一直没人睬你,很害怕罢?”正是血蝠郎君。 沈元天困了许久,没料到还有人在,乍听得他的声音,又惊又骇,颤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血蝠郎君咳了一声,淡淡的道:“这本是我的地方,我若不待在这里,又要待到何处去?”沈元天怔了怔,转即怒道:“是你给我上的锁链,对不对?” 血蝠郎君缓缓道:“你到也不傻!须得知道,我将你从羸岩城……带到兀鹫山,一路跋山涉水……几经波折,还差点赔上性命,如今到了这当口……再让你跑了,可真叫人伤心的很。我为了不令自己伤心,便只能委屈你一下了。”他气息微弱,说话时断时续,每说上一句,便要咳个好几回。沈元天心知一旦落入他手,注定没了性命,死之将至,反倒泰然起来,道:“既是如此,那你打算何时杀我?” 血蝠郎君道:“这用不着你操心,等到了时辰,我自会要了你的命。”说完啪的一声,朝他胸口扔了一块东西,说道:“饿了么?吃了它罢。”沈元天用手摸了摸,觉得那物又软又湿,仿佛还带些血腥气味,问道:“是什么?”血蝠郎君道:“肉。”过了半晌,又道:“生的野狗肉。”沈元天肚中饥饿已久,本将那肉递到了嘴边,这时猛听得这话,陡然吓得寒毛直竖,下意识将那肉甩了出去,大声道:“我又不是野兽,怎能吃生肉?不吃!” 血蝠郎君道:“你既不愿吃,那便先饿着好了。只要挨过三日,今后再也不用吃饭了。”沈元天哼了一声,闭眼假寐,心下颇不以为然,暗想:“我若越少吃饭食,真力恢复得便会越慢,他见我没有真力,定不会这么快杀我。只要多拖得一刻,我便多了一分逃生的机会。这次若能离开这里,我沈元天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都只呆在谷中,再也不到外界来了。”他性格原本甚为顽皮,喜欢凑和热闹,但自从出谷之后,便一直厄运连连,接二连三受人欺侮,直到此刻命将不保,才知外界终非幽谷可比,个个心怀鬼胎不说,更把一个杀字整日挂在嘴上,于人于己,都只不过视为一缕微尘,或许哪日悄然从世间消逝了,也没一个人知道。 他甚觉气馁,出谷时的那股兴奋,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眼前所剩的,惟有一阵阵强烈的饥饿,像绳索似的,从肚腹一直系到喉咙,慢慢扯紧,令他透不过气来。沈元天咬牙强自撑了片刻,饥饿之感更甚,竟觉肠子都缠到了一块,腹中咕咕咕的叫个不停,忍不住道:“喂,你……你将那肉烤烤,我……饿了。”他本以为血蝠郎君求功心切,定会一口答允了,谁料黑暗中只传来一声冷哼,接着便没了声息。 沈元天吃了个闭门羹,觉得很不是滋味,心道:“自己太也不争气,为了填饱肚子,竟委曲求全,向他开口讨要饭食。这个恶贼心眼狡猾,早就想要挫我锐气,现在正好逮到了机会,哪会不加以利用?可惜我低声下气讨要了一番,非但没得到一粥一饭,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唉……”胸中满是愤郁之气,越想越觉不平,暗忖:“需给他些颜色瞧瞧,不能就这么算了!”复又闭了眼睛,默默思量。 一时间万籁俱静,他住口不再言语,而血蝠郎君有意冷落,更不会说上一句半句,山洞凄凄冷冷的,倍显空旷,只有滴水声在响,有一下没一下的,滴嗒,滴嗒……过了好一会,沈元天终于想出一个法子,说道:“血蝠郎君,我见你道法尚自不弱,想必在魔教也算个人物吧,怎地自跌身价,做起这等不要脸面的事来了?你若还有些胆气,便将我放了,咱俩好好斗上一斗,即便是输了给我,也总比这般趁人之危,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要光彩得多。”等了片刻,见血蝠郎君依旧一声不吭,又道:“怎么,不敢是么?你们这群魔教恶贼,只消欺负一些良善弱小之辈,真正遇到了高人,屁都不敢放上一个,依我看来,那焦三魁比你都要强上百倍,至少他不会像你这样厚颜无耻,卑鄙龌龊,尽做些为人不齿的坏事……” 他越说越是愤慨,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直把自己所知悉的脏话都骂了个遍,只不过这一举措最终还是徒劳,血蝠郎君既不开口答话,也不出言制止,恍若入了定一般。沈元天肚饿力乏,骂不得一会,气势便弱了下去,再过盏茶工夫,嘴也张不开了,既觉的悲哀无限,又心有不甘,可惜命中注定如此,容不得他来选择。心灰意懒之下,竟渐渐地睡了过去。 这一日来,他被人挟持围困,受尽了磨难,到得此刻,体力早已不负重堪,这一睡下去,便一直没有醒过。黑暗中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似听得嗤、嗤、嗤的抓挠之声,跟着有几丝亮光刺进了眼里。沈元天蓦然惊醒,只见血蝠郎君一手持着烛火,一手在脸上狠命抓挠。烛火昏黄,将他那张脸映成了紫黑色,但见他眼珠皓白,像是两个煮熟的鸽蛋,突出了眼眶,脸上皮翻肉绽,一道一道全是血痕,模样万分狰狞。 山洞四壁被照亮了一小片,只见洞顶、地面挺拔突兀,布满了暗黑色的钟乳、石笋,有的长及丈于,有的尖如利刃,或自空凭临,或匍匐于地,或作势欲扑,姿态形形色色,透着一股阴森诡异之气。血蝠郎君浑身颤抖,用两颗白眼珠瞪着他,喃喃道:“杀了你……杀了你……”缓缓伸出手掌,摸向了石床。 沈元天没料他会提前下手,惊愕之余,更是大骇,一边躲闪,一边尖叫:“等一等……我还……”话未说完,小腿已被逮住。他意欲挣扎开来,可四肢都被上了锁,当真逃无可逃,只觉得那手的指甲又长又尖,像是一只野兽的脚爪,在肉里直刺进了三四寸深。刹那间,便有一道热流从体内窜了出去,顿觉四肢百骸几近爆裂开来,像是有无数蚂蚁在同时啮咬。这时,他到盼着能有人一剑结果了自己,也好过受这万蚁噬心之苦。 强烈疼痛之下,沈元天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小腿肚上鼓若坟包,正有一道粗大血流从血脉中涌出,悉数渗进了血蝠郎君的手指。那些血液沿着他的血管不断游走,在肌肤下若隐若现,状似蛇行。沈元天使出了全身力气,大叫道:“救命……救命……”血蝠郎君呃呃怪笑,面容扭曲成了一团,喘息道:“死了这条心吧……谁也救不了你了……”声音一字一顿,浑浊不清。沈元天疼得头晕目眩,耳畔轰鸣声大作,竟似头骨都在往内收缩,并不断发出噼啪、噼啪的暴响。 便在这时,突听远处有人叫道:“老大,老大!”声音粗豪刚猛,震得洞内隆隆作响。血蝠郎君一惊,啪嗒一声,蜡烛掉到了地上,洞内又变为一片黑暗。那人呼喊一次,见没人回答,嗓门更壮了几分,大叫:“老大,在不在里面?”血蝠郎君深吸一口气,收回了手掌,冷冷道:“是你?你来做什么?”他一松手,沈元天少了挟制,疼痛之感立消,只是半边身子都还麻着,没有一点知觉,扭动了好一会,才自恢复过来,耳中听得那人道:“咱们许久没见了,我来看看你。”话刚说完,忽然哎哟一声,似撞上了石壁,骂道:“什么鬼地方,黑不隆咚的,连个灯都没有。算了,还是你出来罢,我不进去了。” 沈元天见自己尚有命在,登时镇定了不少,听到又来了人,心念百转,暗忖:“这人不肯进来,山洞想必极为深远,而听他所言,显是还只待在洞口处,我须得仔细分辨清楚,别到时有机会逃脱,却不知出口设在何处,那就因小失大了。”只听血蝠郎君道:“就你一个人么?老三呢?”再次说话之时,声音已到了十几丈外。那人道:“他去了云萝谷。”过了一会,忽然惊叫:“咦,你脸上怎么了?”血蝠郎君道:“受了点小伤,无甚大碍。” 沈元天听了片刻,觉得那两人是在他左首方向,离此处约莫四五十丈远,心道:“是了,那里便是出口,只要跑到那儿,我便可离开山洞,重新获得自由了。”想到此处,心中稍稍宽慰了些,不由得舒了口气,手臂微微一动,呛啷一声,猛然惊觉:“真是该死!我身体尚被锁在这儿,还谈什么逃不逃的,岂不是痴心妄想么?”沮丧之感,陡然涌上心头。只听血蝠郎君道:“有什么话快说,我要办事的多着呢,可没功夫陪你闲耗。” 沈元天心下一惊,暗呼:“哎哟,他又要回来了!”浑身战栗,惨然想道:“我这般苟活着,既无能力抵抗,也没法子逃脱,待会血蝠郎君回来之后,终归是死路一条。与其被他折磨死,倒不如,不如……不行!师父常说,人之身体发肤,乃是父母所授,我们凡人有幸得了,不光不能轻易损毁,而且还要好好爱惜。想我沈元天虽是个被人遗弃的婴孩,但自幼蒙受师恩,未曾过过一天的苦日子,这等福泽,便是生身父母怕是也给不了的。如今我长到了一十五岁,却还未报答师父的大恩大德,又怎能轻易言死?恩……即便真的要死,那也须死在师父他老人家面前,而非在这又黑又潮的山洞里。”当下死志尽去,信念大增。 在他胡思乱想的这当口,也没在意那两人说了什么,只模模糊糊听得那人嘟囔道:“老大……教中……我和老三受人排挤,都快待不下去了。”他放下那些杂念,集中了心神,只听血蝠郎君问道:“怎么一回事?” 那人嘿的一声,叹了口气,道:“自你离开冥神教之后,十大长老一齐发难,说你能顺利盗走教中至宝,定是我和老三从中作梗,参与了同谋,要我们……唔,那个……他们哪里知道,当晚你盗宝之时,我和老三恰巧吃坏了肚子,一直呆在茅房拉屎,擦屁股都来不及,更别说动上一动了。事后我找到那些长老,当面锣对面鼓,跟他们如实说了,竟没人肯信,并说……”血蝠郎君问:“说什么?”那人愤愤地道:“说:‘驭兽三使,不如三堆……三堆臭狗屎,说话颠三倒四,没个正经。’” 血蝠郎君淡淡的道:“原来就是这个。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那人连声道:“是,是,老三也劝过我,他道:‘咱们驭兽三使自入教以来,建功无数,一直受人妒忌,这次有人意图栽赃嫁祸,显然是想利用激将之法,将咱们赶出冥神教。’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问道:‘那依你之见,咱们接下来该当如何?’老三道:‘他们想要气我们走,不如干脆将计就计,装作不知,只当是给个臭屁熏了一下,让他们以为中计之后,再偷偷将鼻子捂住,让他们自食其屁。’我道:‘此法虽妙,不过,万一他们人贱鼻短,不嫌自己的屁臭,我们岂不白耍了一场?’老三一拍脑袋,道:‘哎呀,好险,好险!还是老二你聪明,能想到这一层,若是依了我的计策,咱们怕是非吃这个屁不可了。’ 我道:‘咱们驭兽三使中,就以你头脑最蠢,反应最慢,什么事都做不好,所幸我没像你一样,不然咱们的脸面还真不知该往哪搁。’老三道:‘咱们既然找出了漏洞,得赶快想个法子弥补才行。’我略一沉吟,便道:‘此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万万不能马虎!咱们也效仿古人,来个并烛夜弹,好好谋划一下。’老三万分不解,问道:‘怎么谋划?是要弹琴吗?可我不会啊!’我道:‘并烛夜弹,只是一个意思,并非说一定要边弹琴,边谋划。咱们将蜡烛并在一块,弹弹飞过来的蛾子,功效也是一样的,关键在于咱们是否真的弹了一夜。你知道吗,昔日吴国那个叫……叫什么剑的大王,为了找越国大王报仇,整日趴在草席上舔猪胆,一连舔了……十年,越国人等得焦了,终于给苦死了。’老三愕然道:‘错了,错了,越国人好端端呆着,既没舔猪胆,也不吃黄连,又怎么会苦死了?’ 他这话问得太也幼稚,越国人生活艰苦,当然会苦死了,难道还会甜死不成?我见他蠢得无药可救,也不愿再费唇舌多作解释,反正说多了他也不懂,我便道:‘你别胡思乱想了,信我的准是没错。没听人说吗,十年光阴,弹指即过。弹一个晚上的蛾子,便是待了十年。十年便只需弹一晚蛾子。懂不懂?’老三怔了一会,点头道:‘好像有几分道理。恩,虎面头陀不愧为驭兽三使中的老二,见识果然高人一筹。’我道:‘要论出谋划策,我可是个中翘楚,虽及不上老大嘛,却也……却也只差了那么一点点。’……老大,你说是不是?”血蝠郎君哼了一声。那人嘿嘿一笑,续道:“于是我二人点起了蜡烛,彻夜未眠,经过一宿的商量……不对!好像……好像也没有一宿,我记得那晚点灯之时,月亮早已经出来啦……唔,难道我记错了?”自言自语一番,又道:“经过小半宿……未到天明的功夫,我终于想出了一条绝顶妙计……”说到此处,刻意卖了个关子,住口不再提及,哼哼哈哈唱起了儿歌:“乖儿郎,智无双,巧计破敌名远扬,左手刀儿,右手枪……” 血蝠郎君冷冷道:“那你后来想到了什么法子?”那人啊的一声,似恍然醒悟,悄声道:“我跟老三约定好了,无论他们怎么大放厥词,我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每日里照常吃喝,背地里却弄些恶作剧,惹他们发怒。一旦他们察觉,立即引他们奔向茅房,把预先备好的臭屎,全都洒到他们身上去。这样一来,他们每次上了茅房,闻到屎臭,定然要想到我们驭兽三使,只要他们存着忌惮之心,便再也不敢惹我们啦!”说完,哈哈大笑。 沈元天身虽受缚,但耳尚能闻,听了那人一番奇谈怪论之后,暗觉好笑,心想:“这人当真疯得厉害,不光缠夹不清,而且还爱慕虚荣,喜欢把什么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揽,难怪会有人要排挤于他。至于那个什么法子,多半屡试屡败,从未奏过效。”那人似乎得意之极,一直笑个不休,忽听血蝠郎君断喝一声,道:“够了!你今日来,就是说这些废话的么?”他这话刚一说完,笑声嘎然而止,接着便听得那人道:“啊哟,差点把正事忘了!老大,那教中……教中至宝……还……还在你这吧?”说话吞吞吐吐,甚是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