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问仙》 作品相关信息介绍 总设定: 天地间有修行者,修行者可利用天地元气,与凡人天差地别。由于临近修行末世,天地元气早已远远不如上古,当今修士虽实力超群,但寿命只略多于常人,唯有晋升九品,方可开天门,飞升得长生。 ---------------------------------------------------- 修行体系: 第一境炼体(玉肤、玄骨、柳筋):引天地元气入体,涤荡经脉,去除杂质,利于修炼。 第二境聚气(聚气、气海、凝露):体内真元是以气态形式存在,直到浓厚到极致后化为液态,当第一滴真元落下,便可跻身三境。 第三境凝元(春雨、飞瀑、江河):此阶段真元以半气半液的方式存在,当全部转化为液态即进入四境。 第四境神意(兴神、得意、归真):此境需将化为液体的真元以气旋的方式进行运转。 第五境通玄(旋合、脉生、纹现):结成金丹。金丹的品质影响大道高低。 第六境知命(玉宫、云桥、天阶):在此阶段观想玉宫,搭建云桥,爬上天阶,在宫门之前叩问道在何方。 (在金丹结成之后,便可以心声交流,同时可以随时调息吐纳。) 第七境问天(开光、命理、道一):宫门大开,天光大亮,则通晓自身命理,从三千大道之中选择一个。 第八境合道(神灵、规则、融汇):自身神灵必先圆满,而后明悟天地规则,融会贯通,合道成功方得天人长生。 第九境天人大长生:御风千里、容颜不老、寿元增加,人间陆地神仙,天门开时便可飞升。 ---------------------------------------------------- 天下五宗: 西岭剑宗:天下剑修圣地,五宗之首,现任宗主陈清风,七境上品修为。 横断刀庄:天下刀修祖庭,庄主世袭,现任庄主,邢昭远,七境中品修为。 四象山:天下符箓正宗,前任山主已死,现在仅有绣虎、青鸾二象支撑,修为最高者绣虎周墨,七境下品修为。 丹鼎洞:天下丹道之祖,但由于丹道逐渐没落,不得不依附于大端王朝,现任洞主葛烈,七境下品修为。 紫霄宫:道教执牛耳者,统领天下道门,由于道教式微,声名不显,现任掌教李稚川,八境中品修为。 ---------------------------------------------------- 天下势力划分: 大端王朝:统一中原,分封八王,国事蒸蒸日上,现任皇帝,永定帝杨灏;皇后荀清歌;国师荀忧。 北渊王朝:统一北方草原,多牛马,善骑射,军力极强,一直对大端王朝的富庶虎视眈眈,现任皇帝薛靖,大将军薛征。 边陲之地: 十万大山:山峰纵横,错综复杂,四象山、杨清皆隐居于此。 横断山脉:横断刀庄宗门所在,地势极其险峻。 雾隐谷:刺客修行圣地,常年大雾弥漫,猛兽横行,每五年举办一次雾隐大会。 第一章 陋巷孤儿 “小市灯初闹,锦城人未歇。” 华灯初上,锦城仍未褪尽繁华,座座高楼,灯红酒绿,沿街路旁,食客云集。 一个满面春风的中年男子在众人的吹捧簇拥中缓缓走入一座高楼,高楼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三个烫金的大字“枕江楼”,作为锦城最高档的酒楼之一,这里的一顿饭开销掉寻常家庭数月花销真就只是寻常,但这个中年男子却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如同他此刻的神情,他的名字叫做张春风,他是蜀国的吏部天官,所以他能在这枕江楼中夜夜笙歌,潇洒完了再去旁边的那家老字号牛肉面馆中,吃下一碗麻辣鲜香的牛肉面,便足以安慰自己人生的许多个夜晚。 但不是所有人的夜晚都能如此地惬意和舒爽,枕江楼下宽广的大街上,一个少年满头大汗地推着一个独轮车,车上装满了各种蔬菜和干杂,神情略显焦急。 “再快些,晚了又得被扣钱了。” 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上暴起青筋,赶到牛肉面馆,刚跟一脸失望的老板打完招呼,辰时的鼓声敲响,少年满是汗水的脸上笑意盈盈,不用被扣钱了。 老板嘀咕一声,“算你小子运气好。”指挥着少年把一筐筐东西搬到后厨,店里的伙计冷眼看着,也没人来搭把手,少年不以为意,老老实实地将这些东西一趟趟搬进去放好。 甩了甩发酸的手臂,柜台前的老板将十几颗铜钱抛在柜台上,少年连忙挨个捡起,数着数着却发现少了五颗,“老板,这怎么少了五颗?” 老板头也不抬,“哦,没零的了,这样吧,刚好一碗面的价钱,回头让你白吃一回。” 堂中伙计捂嘴偷笑,少年抿着嘴,看着老板,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怎么?还想不想继续送了?”老板斜眼一瞥。 说是这么说,这老板哪舍得不让这少年送,少年的菜都是当天现去城外收来的,就是比之前别人送的新鲜好吃些,为此面馆的生意还变得好了些。 他就是吃准了这少年穷,不敢吃罪他这样的老板而已。 “谢谢老板。”少年点了点头,在老板的嗤笑声中转身走出面馆,重新挎起独轮车,感受着被勒得火辣的肩膀,面露悲愤。 大端王朝永定十五年,新生的政权缓慢地成长着,除开与北面的草原政权北渊时有交手,国境之内,当得上一句国泰民安。臣民们都感慨着圣天子在上,社稷之福。 永定皇帝分封诸王镇守八方,唯一的一个异姓王就是蜀王乔周,蜀国的都城便是锦城。 重山伴栖霞,绿水绕春花,琼楼玉宇,歌舞升平,才子佳人,十里桃花,锦城自古繁华。 繁华都是他们的,孤单悲愤的少年便从这繁华之中走向没有路灯的陋巷,借着淡淡月光,少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路上的鸡屎狗屎,独轮车滚动在灰土上,如同这陋巷一般寂静无声。 罗家巷,都是些破落户住着,于是也被戏称为落家巷,少年的家便在巷子的深处。 轻轻敲了敲门,一阵欢快的脚步从里面传出,三下五除二打开门栓,昏暗的灯光从门缝里倾泻在路上,也照亮了少年面庞,他的脸上汗珠未干,已经笑容满面地看着屋内的少女。 “随荷,饿了没?” 少女容貌秀丽,看起来年纪比少年略小两岁,朴素的粗布衣衫下,身子已经发育出了些婀娜的曲线,看见少年,两只眼睛就已经眯成了月牙。 “不饿,落哥哥快进来。” 少年故作为难,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串糖油果子,“不饿啊?那可怎么办,我又不喜欢吃甜的。” “啊啊啊,我饿,我饿。”少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接过从少年手中递过来的糖油果子,轻轻一咬,一股甜味充满了整个口腔,“落哥哥,你真好。” 少年将独轮车推进屋子放好,对着少女说,“慢慢吃,我去做饭。” 少年名叫云落,身旁的少女名叫随荷,不同于少年从记事起便是孤儿,少女之前跟母亲住在少年的隔壁,她的母亲没少关照过云落,云落也在她母亲的身上感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母爱温暖。 不幸的是,四年前她的母亲在一场大火中丧生,自食其力尚且有些艰难的少年,义无反顾地决定肩负起照顾她的重任,相依为命。 你看,不幸的便总是不幸,幸福的也会愈发幸福。 张春风就觉得今日从渔歌巷过来陪酒的老相好身上的脂粉更香了,那双善解人意的眼睛也愈发好看了,牵起她的手走进内室,席间众人恍若未见。 不多时,春风更盛的张尚书走出内室,又是一番觥筹交错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出枕江楼。跟众人一一别过的他带着两个随从走入了牛肉面馆。 老板早早亲自擦亮了桌子板凳,恭候在门口,“大人,里边请,我这就去下面。” 满面红光的张尚书眼皮微微一合,走到一张桌前坐下,一众伙计早早起身忙活,没事干的也肃立一旁候着。 老板心中得意,刚才尚书大人好像在对我点头?连忙拿出刚才那小子送来的菜中最新鲜的小白菜,烫得软硬适中,放在一个精致的瓷碗里,又煮上三碗配料十足的牛肉面,亲自端到桌前,然后挥挥手,让伙计们走开,自己恭敬地候在一旁。 小屋之中,云落也端出两碗面来,就是普普通通的白水蔬菜面,撒上一些葱末,滴上几滴香油,再配点咸菜,也做出了好味道,随荷就吃得眉开眼笑,云落也慢慢地吃着,若有所思。 张尚书抽出一双早已被开水烫洗过的筷子,朝桌上轻轻一顿,开始专心吃面,随从一挥手,让碍眼的老板走一边去,也跟着吃起来。 被赶到一旁的老板也不以为意,多在尚书大人面前露露脸,自己未来的好处还少了吗,自家儿子又懒又笨,要是能搭上尚书大人,哪怕就随口一句话,自己这辈子也好闭眼了啊。 老板正憧憬着美好未来,满脸笑意,突然一阵惊呼声传来,“大人!大人!快叫郎中!” 老板抬眼一看,尚书大人就这么捂着胸直挺挺地仰倒在地,嘴角还挂着几根面条,连忙吩咐伙计出去叫郎中,自己赶快凑过去,刚把脑袋一伸出去,尚书大人脖子一歪,没了动静。 老板大叫一声:“我的儿啊!”晕了过去。 云落端起碗,喝掉最后一口汤,随荷乖巧地收起碗筷,跑去洗碗去了。 云落闭眼回想了一下今天的事情,觉得没什么疏漏了,检查了一下门栓,便提水洗澡。 等他收拾妥当,来到卧室之中,随荷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卧室里简陋而整齐,一排柜子立在墙边,两张床相对而放,中间隔着一张布帘,床头分别立着一个衣架。 夜色愈发浓郁了起来,人们都渐渐进入了梦乡,享受着无知无觉的幸福,挥去一天的疲惫。 睡着的人是有福的。 而此刻的枕江楼和牛肉面馆中,却是不能入睡,一片鸡飞狗跳。 老板和厨子以及今夜陪酒的青楼姑娘,尤其是那个与张尚书春风一度的老相好,都老老实实地被看管起来,等待着调查询问。 牛肉面馆里的众人就没这么好运气了,被一一捆起来。 面馆老板和伙计大声地叫着冤枉,巡城官兵不耐烦地一脚踹在老板肚子上,恶狠狠地道:“有冤,就跟司闻曹的人说去吧!” 老板一听,眼看就又要晕过去,一个官兵一盆冷水泼在面上,“给老子老实点,别在这儿装疯卖傻的。” 一碗面毁掉了美好的未来,一盆水浇灭了余生的希望。 司闻曹,大端王朝的特务组织,监察百官,调查各类大案,如果入了司闻曹,再想出来,至少也要脱一层皮,当然,更多的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天空一片漆黑。 时间悄悄流去,一丝亮光划破天际,雄鸡打着鸣,唤醒这座刚刚入睡才不久的城市。 云落默默睁开眼睛,盘坐在床上开始修炼起来。 感知天地元气,通过丹田引元气入体,再以功法引导元气淬炼体魄,便是修行者的第一境,炼体境。 修行九境,炼体、聚气、凝元、神意、通玄、知命、问天、合道、天人大长生。 是的,这个世界有着修行者,他们能够利用天地元气,做许多普通人根本做不到的事,所以,成为修行者,是这个世界向上攀登的最好路径。 四年前,云落想办法弄到了一篇修行功法,但是四年过去了,依然无法成功炼体。 我这丹田莫非有漏斗不成?这元气一到了丹田处就跟漏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摇摇头,云落也不气馁,多年的艰苦生活练就了他无比坚韧的心性。 隔着布帘,轻轻喊了一声,随荷迷糊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怎么就天亮了啊,我感觉我才刚睡着。” 随荷已经长大了,云落自然需要避嫌,让她慢慢起床吧。 起身洗漱,做好早饭,随荷这才揉着眼睛从卧室里走出来。 她只随意鞠了几捧水在脸上揉搓了几下,一个清纯美少女就出现在云落眼前,这就是那些古籍上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吧。 云落喜欢看书,虽然没钱买书,但是因为时常帮对面书铺的掌柜做些小事情,勤勉踏实,一来二去混熟了,掌柜的也就对他在书铺蹭书看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云落就是在这个书铺之中,看了许多的杂书,孤本,让他在如此艰难的境地之中,拥有了常人难及的渊博知识。 三两下吃完桌上的白粥咸菜,随荷正准备去洗碗,云落准备出门,“笃笃笃”有节奏的敲击声从木质门板上响起。 片刻之后,云落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人,四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凌乱,面上分泌的油液在阳光下微微有些反光,额头隆起,鼻梁塌陷,宽厚的嘴唇让每一次上下翻动都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小兄弟,你们家里就你和你妹妹两人?你们平常都靠什么养家啊?” 云落的视线越过此人,看着他身后的几个隐隐包围这里的随从,“你真是司闻曹的人?” 作为大端王朝境内的监察机构,司闻曹的大名无人不知,不过它的震慑更多的还是对于官员,像云落这种市井小民并无什么惧怕。 但如果有些见识的人在这里,就会知道眼前这个略显猥琐油腻的中年男人的可怕之处,因为他叫卫红衣,司闻曹蜀国分部统领,也是司闻曹最著名的猎犬之一,多少权贵都对其敬而远之。 卫红衣咧嘴一笑,从怀中再次拿出令牌,这次直接递给云落,“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枕江楼东侧的那家牛肉面馆里?” 云落仔细看着令牌,闻言睁大了眼睛,疑惑道:“那家面馆不能去吗?” 在他的身后的木凳子上,随荷双手捧着脸正在发呆。 卫红衣也不气恼,依旧挂着一丝油腻的笑容,“可是那天晚上,就在你走之后不久,蜀国的吏部尚书就死在那家面馆里。” 云落啊了一声,声音稍大,“我和我妹妹,平常就靠帮别人运送些瓜果蔬菜什么的为生,那家牛肉面馆也是我们的客人,那天刚好送了些蔬菜去,老板少了我几文钱,就说拿一碗牛肉面抵了,说起这个我还生气呢,他按牛肉面的市价抵给我,你说我是不是亏了?” 卫红衣点点头,“是亏了,亏大发了。”视线从屋子里那堆独轮车、扁担、挂着菜渣子的箩筐上略过,又看了看那个少女,伸出手来,“那行,打扰了。” 云落连忙递过令牌,“这就完了?” 卫红衣没好气地笑道:“那跟我去好好聊聊?” 云落连忙挥手送别,笑容灿烂,随荷也连忙伸出一只手,跟着云落挥动着。云落看看她,揉了揉她的脑袋,“赶紧去洗碗。” 卫红衣转身上了停在旁边的一辆马车,几个随从跟上。 刚驶出几步,中年人吩咐道:“让刘和上来。” 从随从中走出一个人来,钻进马车。 卫红衣问道:“一个背景如此清楚的少年,我们司闻曹为何会有他的卷宗?” 刘和恭敬地道:“因为国相府。” 卫红衣的眼中蓦然爆射出精光,“国相?” 刘和面色平静,“是蒋大人,他偶然发现了少年的妹妹有成为修行者的资质,便跟着二人来了这儿询问,那少女没有立即答应,说要先想想。” 修行者的资质,说得过去,“然后呢?” 刘和脸上有些异彩,“蒋大人没说什么,说了声唐突,留下一张字条便走了,说若是愿意可以去找他。” 卫红衣点了点头,“确是蒋琰的风采气度。能得蒋琰青眼,这少女的资质可谓极好。” 卫红衣闭目想了想,睁开眼睛问道:“那少年呢?” “蒋琰判定绝无修行潜质。” “这少年不用管了。” 卫红衣吩咐一句,再次闭上了眼睛,马车自顾自地朝前走着,蹄声清脆,车轮稳固,如同这越发强大的王朝。 第二章 夜来梦成 繁华的锦城在上午时分就已然是人来人往,云落推着独轮车平静地走在大街之上,左穿右绕之下,来到了一个小菜市。 一处摊位上,一个菜贩子老远就朝云落挥挥手,等云落走近后,埋怨道:“云兄弟,你今天怎么来得晚了些啊,再晚就要错过点了。”连忙开始往独轮车上搬着菜。 就在低头的一瞬间却低声道:“岑大哥在帘子后面等你。” 云落连忙告罪:“对不住对不住,起晚了,早上走得急,水都没顾上喝一口,王二哥有水没有?” 菜贩子一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朝摊位背后的帘子努了努嘴。云落掀帘子走进去。 帘子后面是个小小的空间,刚能放下一张床的大小,摆着一张小桌子和两个小凳子,早有一个身穿黑衣的络腮胡子坐在那儿。 看见云落,络腮胡子点点头,“司闻曹的人去你那儿了?” 云落低声道:“卫红衣。” 络腮胡子道:“那个清漪姑娘并不知情,胭脂水粉也是换过一个月零十三天了,查不出来。” 说完他又看了眼云落,“我真的很佩服你,不仅敢杀了张春风,还真做到了,而且能想出这么天才的办法。” 云落呵呵一笑,“没有岑大哥的配合,我什么也做不了。” 络腮胡子,名叫岑无心,他摇摇头,“没有我,你也能想出别的办法。” 云落为张春风设计的死法是心脏突停,反正书上是这么叫的,这是他在那间书铺里偶然翻到的一本无名的小册子,说人的心脏在兴奋刺激过量的情况下,可能会停止跳动。 于是他在一些动物身上做了实验,证实了这样的说法。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云落从无名册子上选了三种带有强烈兴奋刺激作用的物件,在张春风相好的姑娘的胭脂水粉中放入一种,那内室之中的熏香里放入一种,在送去的蔬菜中挑了品相最好的放入第三种,单独每一种其实都算常见,没想到竟然一次成功,就是仵作来了,也只能得出个张春风命衰,乐极生悲的结论。 三样缺一不可,但能同时中这三样的,却只有那张春风一人。 云落观察了张春风,整整一个月,他只要从枕江楼出来几乎每次都会去那家牛肉面馆,而云落在此之前,已经给这面馆送过三个月的菜了。 这就是令岑无心佩服的地方,布局深远,策划精细,算好时辰一击而中。 岑无心又说道:“我不管你为什么要杀一个高高在云端的大人物,但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云落点点头,心中温暖,这就是兄弟,过命的兄弟。 两年前,在一起帮派纷争中,岑无心被身边人出卖,遭人围杀,浑身负伤逃遁之际,是路过的云落顶着天大的风险,将其背到了安全的地方,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屡屡帮他分析情况,出谋划策,让他的势力迅速扩张,渐渐成为锦城地下的一方人物。 岑无心不是没想过和云落一起,兄弟同心,共创大业。 可云落终究志不在此,他的志向在另外的地方。 告别岑无心,云落推着独轮车,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个老旧的小院,虽然老旧,但布置得很是清雅,里面就住着一主一仆两个老人,云落敲了门,静静在门口等着。 过得一会,一个发丝犹黑的老头子缓缓过来开了门,看见云落,点了点头。 云落便将独轮车上的菜筐取下抱起,跟着老人走了进去。 小院中,另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悠闲地躺在藤椅上,待云落将东西搬到厨房出来后,轻轻一指旁边的座位。 云落乖乖坐下,眼神之中有敬重、有羡慕。 因为这个老头,是个修行者! 因为这个老头,是他的师父! 多年前,年纪尚幼,比如今更加落魄潦倒的云落偶遇了这个老头,老头感慨他的命运,便教授了他一些武技,并指点他生活的方向,多年相处,慢慢结下了这段师徒之缘。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做到了第二件任务。”老头的话语中有一丝赞赏。 云落并无得意,“行百里者半九十。” 老头点点头,“有此心性,若你能真的完成这三件任务,我一定按承诺,让你踏上修行之路。” 云落看着老头,“我的丹田的问题?” 老头不在乎地摆摆手,“小事。” 云落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兴奋,转瞬又归于平静。 老头问道:“你这么执着地想要成为修行者,到底是为了什么?” 云落脸色一黯,想起自己时常做起的那个噩梦,一个很儒雅的叔叔抱着自己,气氛温馨而甜蜜,转瞬之间,冲天的剑光从天而落,自己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他很想弄清楚那个抱着自己的人是谁?是自己的父亲吗?那道剑光又是谁斩落下来的?这些跟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头也不勉强,拿出一张纸条,“这是我花了很大代价才弄来的情报,就在这儿看,看完还给我。” 云落双手接过,仔细一看,喜上眉梢,看到之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着老头拜了三拜。 他毫不怀疑情报的真实性。 推着车,云落走在街上,脚步坚定而迅速。 四周熙攘,一个孤独的破落少年,向着心中所求,艰难前行。 一个孤儿,还要养着另一个孤儿,生活的艰难自不用说,所以云落的活计有很多,送菜是他最主要最稳定的收入,而每隔两天去升仙湖市中摆渡,则是他发横财的好机会。 升仙湖,因升仙桥而得名,传说有仙人在此白日飞升,故而有诸多修行者来此瞻仰或寻觅机缘,便有心思活泛的在桥下的船上售卖丹药、功法等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朝廷却也没见管过,生意自然就好了起来。 生意一好,人流船只就慢慢汇集起来,对河道多有阻塞,官府干脆凿开河道,将河水引入旁边的人工湖内,取名升仙湖,将这些人驱赶至湖中。 所以对于这贩卖的都是朝廷禁物的升仙湖市,朝廷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 历经多年,这湖面之上已是密密麻麻的船只,仅留出一些狭窄纵横的船行道,两岸皆是错落拥挤的竹屋或吊脚竹楼,成了西南之地最大的修行者交易市场。 所以去升仙湖市的,出手都很阔绰。 想到这里,云落的心情有了些愉悦; 想到师父给他的那些情报,想到今天就能完成第三个任务,他的心情更加愉悦; 脚下却依旧平稳地朝升仙湖市走去。 穿过一排排错落的棚屋,云落不时跟有的屋子里的人打着招呼,来到湖上一艘不怎么起眼的小乌篷船上,舱门的帘子上布满了油污,使得整张帘子变得僵硬和厚重,云落撩开帘子走入,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朝他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云落摇着头,“你就不能找个人打扫打扫。” “别人又不是来做客的,无所谓。”说着黑衣男子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云落。 云落接过打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闪烁着寒光,看起来就很锋利。 他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谢了。” 黑衣男子摇了摇头,“咱们之间用不着,我难得有个朋友。” 云起嘿嘿一笑,“我只是谢谢你知道拿个东西包一下,没给我弄脏了。” 黑衣男子叹了口气,“你看,所以我们能做朋友。” 他从始至终都没问过一句云落要拿这把匕首干什么,因为他相信云落能够处理好首尾。 何况就算处理不好,也无所谓。 走出小船,云落走到另外一艘小舟之上,安静地等着。 他知道,要等的人今晚一定会来。 四十五岁的潘重楼走出宫门,步履沉稳,坐上早已候在宫门外的马车,面色如春风拂过。 作为蜀国名义上的三号人物,这些年他虽然没有实权,但过得很舒心,锦衣玉食、醇酒美妇,也有想过就这样终老在这繁花似锦,悠闲安逸的蜀地。 没曾想,老天爷偏偏如此眷顾于他,就在六个月前,当他在自己藏书楼中翻阅一本不知道啥时候买来的修行功法时睡着,机缘巧合地引天地元气入体,成功淬炼体魄,从而迈入了修行者的行列。 世界立刻变得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变年轻了,有活力了,心中那团早已熄灭的野心之火春风吹又生,于是他费尽心思,谋求调回王朝都城天京城,调令已到,自己刚才便已经跟蜀王和国相辞行,明日便要启程赶赴天京城。 在天京城他能得到更多的资源和帮助,才能更加靠近大端王朝的权力中心,前提是,他要值得被帮助和提拔。 所以他今晚要去升仙湖市,他要去购买聚气丹,争取在回去的路上就让自己悄悄突破至二境。 修行九境,炼体、聚气、凝元、神意、通玄、知命、问天、合道、天人大长生。 这聚气丹顾名思义,就是让一境炼体境的修行者在突破入聚气境时能够更好更多的聚集天气元气,成功迈入聚气境的灵丹。修行路上,像此类有直接明显功效的丹药向来都是供不应求,价格不菲,可潘太傅何曾缺过银钱。 夕阳无力地坠下山头,夜色渐渐袭来,潘重楼屏退左右,从家中悄悄走出,一生谨慎的他从来不会将这样的消息贸然告诉别人,也正是这样的谨慎,他才能在多年之前抓住那份鱼跃龙门的机缘。 就像这一次前往升仙湖市,他便已经以公开的身份带着随从去逛过好些次,口中还数落着这儿的脏乱、无序与嚣张。 他有个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本事,过目不忘。所以,蒙着面的他便能在这会儿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一个吊脚楼前,这是一家卖裁缝铺子,潘重楼却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店主是个老头子,看见这个蒙面人也不以为意,在这升仙湖市,蒙面的罩袍子的多了去了,在潘重楼说明来意后,指了指楼下水面上的一艘船,转身走入了铺子。 不一会,潘重楼从船上走出,面容平静,习惯了谨慎的他,按照早已踩好的路线,上了一艘摆渡船,他要坐到湖的对岸,然后从那边改换路线,从另一侧回家,决计不能让人知道今晚自己来过升仙湖市。 掀开帘子,看见还是之前踩点的小船夫,他才真正将一颗心放入心里,闭着眼睛开始养神,突然他的眉头一皱,发现小船并未按照原先的路线朝对岸驶去,不动身色地开口问道:“小哥,这几日湖中进出路线改了?” 小哥连忙嗯了一声,“可不,今天前面有两艘大船要卸货,把原先的路堵了,只得绕绕。放心,不多收你钱。” 潘重楼不再言语,继续闭眼休息。 小船在湖中默默前行,渐渐地走到了湖边一片人迹罕至的僻静之处。 潘重楼双眼睁开,警觉之色骤然出现在脸上,却看见那船夫小哥转过头来,朝着自己嘿嘿一笑:“晚了。” 潘重楼不动声色,“你是谁?” 他没有直接逃跑,他的行踪、他的修行,他都不想暴露。 船夫小哥自然便是云落,他没有答话,手上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利刃朝潘重楼刺去,普普通通的一刺,在潘重楼看来却有着百般变化,封死了自己所有的路线,生出一种避无可避之感。 少年竟是一位武技高手! 但潘重楼却突然笑了,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云落并非修行者,若是往日,自己定然命丧此处,而现在不同了,自己是修行者了。 但就这个不懂修行的毛头小子就敢来刺杀自己?定然还有后手。一念至此,一生谨慎的他便留了后手,只是轻轻一指戳向云落的肩头,注意力全都放在可能从船底、水中、身侧突然冲出的刺客。 手指微动带起一圈元气的震动,潘重楼满意地自己的杰作,弹指伤敌,挥洒自如,这就是修行者啊,只是就在下一瞬间,他蓦地睁大双眼,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云落不闪不避,任由那元气化作的指尖点在肩头,戳破皮肉,直伤肩骨,他一身闷哼,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一侧,脚底重重地踩在船板,踩得船身往下一沉,左手却再变出一把匕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地扎进潘重楼的腹部。 潘重楼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腹部,汨汨的鲜血正在朝外涌出,最关键的是,云落这一击极其精准地打碎了他的一处窍穴,匕首之上居然还附带着元气伤害,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如同身上不多的真气一般正在缓缓消逝。 他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用尽全力击杀这个不会修行的少年。 云落吐了口血沫,耷拉着右边肩膀,也不过多言语,从地上捡起之前右手的匕首,就要结果了潘太傅。 他也想过嘲讽几句潘重楼,为何自己会知道他是修行者,为何自己会知道他的这处窍穴很关键,但还是算了。 话本上常写,反派死于话多。 可是修行者之所以能成为这座天下最顶尖的存在,就在于他们能做到的许多事,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潘重楼凝聚起仅存不多的真气,颤颤巍巍地朝云落拍出一掌,手不停地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颓然掉落,若是武技比拼,这样的招式可是会让人笑掉大牙,但,他是修行者。 天地元气震荡着凝聚起来,一个虚幻的大手朝着云落的面门直接印下。 避无可避。 云落真正领会到了修行者的强大与可怕,也更加坚定了要成为修行者的决心。 前提是这关他能活下来。 赌了! 云落根本不躲,将左手的匕首,用力地朝着潘重楼掷出。 云落闭着眼,只觉清风拂面,天地元气失去了操控,重新变得温顺可亲,消散于天地。 潘重楼的咽喉上插着一把匕首,已然气绝身亡。 拖着受伤的肩膀,云落将潘太傅的尸体绑上石头沉入湖底。 打扫干净后,将小船撑到一处泊好,从船上弄出一个斗篷披在身上,走进了黑衣男子的小船。 “曹大哥,还你。”云落用左手将那把能够附加元气伤害的匕首递还给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姓曹,名夜来。 曹夜来随手放在桌上,“先治伤。” 看了看,所幸骨头没碎,只是错位了,简单正位之后给伤口敷上药粉,再缠上绷带。 曹夜来的手法很好,云落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后几乎看不出来肩膀的伤势。 曹夜来突然道:“那可是蜀国太傅啊,真有你的。” 云落猛然一顿,看着曹夜来,紧接着又笑了笑,“所以才弄得这么惨。” 他相信曹夜来。 曹夜来淡淡道:“你太急了,这次筹划得太不周密,若无我帮你掩饰,或许会弄得人尽皆知。” 云落沉默点头,大恩铭记在心。 曹夜来叹了口气,拍了拍云落尚好的左肩,“回去吧,这边我帮你收尾。” 云落盯着曹夜来,眼眶微微泛红。 曹夜来道:“我不喜欢男人。” 云落:“......” 趁着月色,离开升仙湖,云落恍如隔世,这就算完了? 接下来自己就能踏上梦寐以求的修行之路? 脚踩在小巷中的灰土路面上,几无声息。 一声声的呐喊,一遍遍地响彻自己心中的小天地。 夜凉如水,湖面骤起微风,曹夜来就在这天地水间,撑着云落的小舟,蹲在船头,杀鸡。 第三章 横生枝节 窗含西岭千秋雪。 有人身在西岭,雪在脚下。 雪山皑皑,在阳光下映照出一片耀目的金光,金光之中有两个人安静地站着,风吹不动他们的一片衣角,眉头却被这个世间挤压出深深的皱纹。 “宗主师兄,你真的想好了?” “没有办法的办法。” “可是朝廷那边?” “朝廷和宗门我只能选一个。” 一人欲言又止,试探问道:“不能两全?” 另一人转过头来,神色之中有严肃和敬畏,“剑,一往无前,宁折不弯!” 雪山顶上,沉默无言,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老旧的小院之中,亦有两人。 全名叫文伟的黑发老仆沏上两盏清茶,朝白发老头递去一盏,轻声道:“云落已经杀了潘重楼,肩膀受了伤,曹夜来帮忙收的尾。” 老头端起茶盏,吹着水沫,轻轻吸了一口,神色之中有欣慰,“已经足够好了。” 文伟点点头,很以为然,问道:“那他明天就会过来?” 老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我觉得他应该有那个耐心等到该过来的时候。” 文伟轻笑道:“那潘重楼刚有了点念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掉,也是够残忍的。” 老头嗤笑一声,“比起他做过的那些事,这样的死法已经是便宜他了。” 文伟轻轻点头,思绪被那些过去勾起,两人都陷入沉默。 天上的明月同样将光辉铺洒在落家巷中,云落待随荷睡去之后,悄悄给肩膀再上了一次药,不知道曹大哥给的什么神药,现在伤口已经渐渐结痂,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不适了。 云落知道曹夜来不只是一个升仙湖开小铺子的人那么简单,自己对两人怎么成为的朋友也有些稀里糊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与人相交,贵乎一颗真心。 此次劳动曹大哥,其实自己并不是很愿意,但是想来想去,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并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恩情只能慢慢去偿还了。 司闻曹中的人,却讲究的是个快字,到处都是急匆匆行走的人,卫红衣坐在座位上,看着自己的手下,神情之中满是困惑不解,如果仔细看,或许还能看出一丝愤怒。 “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刘和肃立在下方,泛起一丝苦笑,“大人,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听错,刚才宫里的王公公亲自来传的话,王爷说了张尚书的事不用再查了,潘太傅的事情宫里另行处置。” 张尚书的事还没查清楚,又来个潘太傅,关键是他们司闻曹并不知道潘太傅的消息,宫里却已经来信了。 “这意味着很多啊。”卫红衣厚重的嘴唇吐出一段叹息,在阴暗的椅子上陷入沉思。 于是就这样,一个夜晚又在一段段的对话中,在一缕缕的思绪中,悄悄到来,又悄悄离去。 对于积极的人而言,天地又变得活力,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可能。 云落忍住了想要立刻去找到师父的冲动,在这两天之中,依然像过往的很多年中的很多天里一样,做着那些辛苦而忙碌的事情。 只是那家牛肉面馆再没开过,为此云落有些遗憾。 毕竟还剩下一碗面没吃回来。 第三天,又到了该去给师父的小院送菜的时候了,今天云落准备带着随荷一起去。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如果自己真的能够成为修行者,随荷怎么办?她的天资应该比自己高得多。毕竟有过大人物曾经亲自来问过,而之后经过云落的打探,确认了那位大人物的身份,让云落非常的自责,逼也应该逼着她答应下来的。 大人物名叫蒋琰,蜀国兵部尚书,举国公认的国相接班人,人称“幼麟”,光是这个名号已经代表很多意思了。 让云落不至于悔青肠子的是,蒋琰曾留下一张字条,算是并未完全错过。 不过他还是想先带随荷去跟自己的师父见一面,听听他的意见,无他,信任而已。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云落推着装满蔬菜的独轮车缓缓走着,随荷在他身后,手微微牵着他的衣衫,四处张望着锦城的富饶和繁华。 这座城市的繁华还吸引着许多旁人,一座高楼之上,两个身着素色缎袍的少年正倚着窗户,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满怀心事。看着这个城市的眼神高冷而淡漠,在他们身后的雅间之中,还坐着一些少年,嬉戏交谈着。 世间的修行者分为两种,载入谱牒的和山泽野修。 前者入宗门修行,有正规的传承和记录,修行之路大多平坦而顺遂,只是个人天资心性不同分出差异而已; 而山泽野修则是自学自悟,被人戏称为野狗刨食,虽偶有机缘逆天的野修出人头地,但多数还是在那修行者中的最底层,也常常被那些谱牒修士看不起。 蜀国境内有着大大小小许多修行门派,宗字头的山门却仅仅一家,西岭剑宗。 剑修圣地、天下五宗之首,足以让西岭剑宗成为无数蜀地之人的骄傲,也足以成为所有西岭剑宗弟子的骄傲。 两个少年衣衫的袖口上,有着一圈山纹,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是西岭剑宗的天之骄子。 居中的少年身形中等,手指修长,面容充满着骄傲,正是西城董家的长子,董慎。 其父董家家主,乃是蜀国镇守南疆苍梧郡的军方重臣。能够镇守作为南疆门户之一的苍梧,足见蜀王对他的信任。董慎自己也是争气,成功地进入西岭剑宗修行,甚至还算是这一届中很是优秀的学生,让他的父亲每每说起来都是一脸骄傲。 身旁的少年,面容俊美,身形修长,合身的衣衫衬托得他宛若谪仙,他便是南城俞府的大公子,俞横。 作为锦城豪商巨贾的俞府,在早年间的一场豪赌之中,大获全胜,从此扶摇直上,稳稳坐在蜀地富豪的前几把交椅,政商两界,纵横自如。 他们身后的数人皆是蜀地其余宗门的学生,或多或少跟二人的家世有些差距,便不自觉的避让着,慢慢形成了这么个众星拱月的态势,两人亦觉得理所当然。 天下修行门派的规矩大抵是允许三境之上的弟子下山游历,而三境之下的普通学生,便只能在放假的时候,出去放放风。 锦城附近大大小小的诸多宗门弟子自然将这繁花似锦的锦城当做放风的首选。 显然,此时这个雅间之中的便是些相好的三境之下的学生。 身后众人的吹捧和拥戴两人根本没怎么当回事,身为西岭剑宗的核心弟子,他们知道很多的内幕。 随着多年前的一场大变故,西岭剑宗遭到了大端王朝的强势打压,渐渐式微。 同时,大端王朝扶持清溪剑池,飞速崛起,四处挑衅西岭剑宗。 西岭剑宗名义上还能保持着五宗之首的名头,但实际上已是内外交困,两年之后的五宗大会,甚至有传言说可能清溪剑池将挑战西岭剑宗,以取代其五宗之一的名头。 迫不得已,西岭剑宗的宗主前些日子突然向天下宣称,将在此届新生之中选取五人,教授西岭剑宗宗主亲传之秘《接天剑经》,同时重启中止多年的剑冠选拔,倾宗门之力培养。 此次下山之际,授课师兄还通知诸人,若发现有好苗子,可以带来,如若的确天资出众,在三天后的入门测试中被宗门收下,推荐者可以得到一次去往剑阁二层查阅剑经的机会。 俞横目光散漫,四处飘荡,突然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董慎,“董哥,快看。” 董慎懒洋洋地随着俞横的目光看去,突然眼前一亮。 云落的脚步依旧沉稳,心却越跳越快,拐过前面的路口,再走几十步就是师父的小院了,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一群衣衫华贵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云落的独轮车前方,云落停住小车,随荷从他身后探出脑袋,两人就这么看着眼前这帮人。 云落认出了他们的衣衫,修行宗门的弟子,尤其是领头的两人,他的眼光从他们袖口的山纹上滑过,西岭剑宗。 俞横看出了云落的目光,嘿嘿一笑,本想拍拍云落的肩膀,可是看见这粗布麻衣,还是算了。开口道:“小兄弟,送你一场大造化。” 云落没有答话,对他投去疑惑且警惕的眼神。 俞横不以为意,伸指凌空点了点云落身后的随荷,“把她交给我,我带她去西岭剑宗成为修行者。”顿了顿,“另外,我可以付你一大笔钱,多到你根本想不到,比如说可以买下这栋楼。” 俞横指了指身旁的高楼,商贾之家的人,自小便学会了怎么做生意,没有明着说卖。 他的神色中充满自信,对于一个需要靠苦力送菜为生的穷苦少年,不可能会拒绝这样的条件。 “不卖。”一个声音平静地传来。 说出了俞横隐藏的意思,说出了自己坚决地态度。 俞横一楞,身后的少年们也是传出一阵惊呼。 这小子疯了?俞横给出的条件已然十分优厚,换位而处,自己多半会忙不迭地答应。 董慎很不耐烦,若非恰逢宗门有这样的任务,恰逢自己非常需要去剑阁第二层看看那本心心念念已久的《金戈剑诀》,恰逢看见这个少女是个难得的修行胚子,恰逢自己并不介意收下一个姿容俏丽的侍婢,他本不愿意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他开口道:“答应他,不然你会死。” 云落眉头紧紧地蹙成一团,他是决计打不过的,一个野路子初入炼体境的潘重楼已经让他搏命相向,何况眼前的这么多修行者。 突然一个身着紫衣的络腮胡子飞奔着过来,挡在云落的面前,朝着董慎和俞横诸人拱手道:“董公子、俞公子、诸位公子,在下白马帮岑无心,此人是我兄......” 话音未落,董慎一脚踢在岑无心的肚子上,将他斜着踹飞出去,砸在地上,喷出几口鲜血。 “地下的爬虫,也敢来我面前要面子。” 就在岑无心摔倒的地方,一辆通体黑色的马车缓缓驶过,马车样式一点也不浮夸,甚至没有任何的标识,但用料无不考究,车厢之中,一个女子身着一身玄色,面容美貌绝伦,从被风吹起的侧帘瞄了一眼身旁的冲突,收回目光,朱唇轻启:“剑宗弟子都是这个德行的话,也难怪陈老头要拿出《接天剑经》来招揽新人了。” 对面的丫鬟亦是貌美,陪笑道:“《接天剑经》肯定是小姐的囊中之物,不仅如此,小姐还会狠狠杀一杀那个什么江东明珠的风头。” 绝美女子不置可否,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江东明珠,呵呵!别让我崔雉失望才好。” 至于路旁的冲突,她恍如未见。 小院之中,文伟皱着眉道:“他一向准时,按道理,该到了啊。” 老头眉头一皱,双眼一闭,突然双目睁开,爆射出两道精光,在藤椅上一拍,“大胆!” 身形消失在原地。 第四章 世间的龌龊与温暖 大街之上,人群识相地四散开去,留出中间对峙的圆圈,底层的民众从来不缺乏这样的敏锐,这是小人物的存活之道。 四下寂静无声,云落将岑无心轻轻扶起,看着对面锦衣华服,高高在上的董慎与俞横,很是绝望。 越是临到绝望的时候,云落反而显得平静。如若不死,必叫你二人十倍偿还。 俞横看了看董慎,他目前修为稍逊董慎,家世也差了点,所以诸多事情都是隐隐以董慎为主,再加上气恼云落刚才的拒绝,冷哼了一声,“怎么,不服气。” 岑无心正要挣扎着再开口,云落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徒劳罢了。 身后的随荷带着哭腔道:“落哥哥,我跟他们去吧,我不想你有事。” 俞横双手一拍,“这就对了!” 有一顶轿子看似缓缓却又迅速地闯入这个禁忌的圆圈中,在随荷的身旁停住,轿中人掀起侧帘对随荷笑道:“早知道你吃这套,那天我也来这么一出了。” 云落看清来人的面容,整个人顿时轻松了许多,至少事情有了转机。 那边董慎却是已经不耐烦了,“噌”地一声,佩剑出鞘,冷漠道:“废话讲完了没?” 若非是这光天化日的,他早已一剑取了这少年性命,带走这个姑娘了。 天下之事,皆在修行之下。 正是这一份心性,被他的授业恩师称作大道可期。 四周百姓有些慌乱,胆小之人甚至往后推了好多步,要杀人了? 轿中人呵呵一笑,看着云落道:“我只护你今日,日后之事,各凭本事。” 云落双手抱拳,深鞠一躬。 随荷还挂着眼泪的脸上也展露出一丝笑意,“谢谢大叔。” 坐轿的帘子被轿夫掀起,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迤迤然走出,微笑着对董慎道:“你父亲给你取名为慎,那你到底是慎还是不慎啊?” 董慎淡漠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精彩,手中长剑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细密的汗珠迅速地从额头上渗出。 俞横的手甚至都有些颤抖,商贾之家对权力的认知反而更加深刻。 两人连忙鞠躬,“董慎/俞横见过蒋大人。” 身后的少年乱做一团,跟着响起了参差不齐的声音, 或许其余的蜀国高官来此,董慎都不会如此惧怕,但蒋琰不一样。 不说他乃是自家父亲的顶头上司,更何况,自己引以为傲的修行者的身份,在蒋琰眼中就是个笑话,作为六境知命境的强者,单说修行,恐怕也只有自家宗门的几位长老能跟他平等论交。 为人宽厚大度的蒋琰会给人机会,但前提是你要识趣,蜀国曾经就有一个大族不怎么识趣,在蒋琰连给三次机会都被一一践踏之后,蒋琰带兵践踏了那整个家族。 至此,一战成名! 能够走到如此高位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的老好人。 恩威并济,自古皆是如此。 一念至此,董慎单膝下跪,俯首抱拳,“今日小子鲁莽了,还望大人恕罪,日后定当痛改前非!” 身后一帮少年不明就里就要跟着跪下,俞横连忙拦住。 这要都跪下,岂不是将蒋大人架在火上烤么。 蒋琰神色却变得如董慎之前一般淡漠,“国有国法。” 转身走到云落几人身边,揉了揉随荷的脑袋,他是着实喜欢这个小姑娘,看了一眼岑无心,微笑着对云落道:“去办你的事吧。” 云落再施一礼,随荷与岑无心也跟着行礼,蒋琰转身上了轿子,继续看似缓缓而又迅速地远去。 云落推着独轮车,随荷扶着岑无心,朝着小院方向走去。 独轮车的车轮缓缓从少年们的身边碾过,吱吱呀呀的声音响在他们心头,想到蒋琰那句国有国法,董慎的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轿子中,蒋琰喃喃自语,“山上神仙,山下皆蝼蚁么?” 走到小院附近,云落跟岑无心道:“岑大哥,大恩不言谢,你先去养伤,我送完这趟东西就去找你。” 岑无心摆摆手,“我没事,稍微养几天就好了。你要小心,那些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说着神情已是十分严肃。 云落沉重地点头,“我会想办法。” 岑无心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门环轻轻叩响,黑发老人文伟来开了门,看见云落身后的少女微微一怔,也没说什么,将抱着菜筐的云落和随荷让了进去。 随荷有些怯生生的,虽然来之前落哥哥跟自己讲了这里两个老爷爷都很好,但终究是陌生人。 文伟见状默默端来一些糕点,随荷的眼里便只有那大大小小的美味了。 摆好了菜筐,云落来到老头跟前,将随荷的情况大致说了,蒋琰和董慎这些细节也没有隐藏,希望老头能指点一下。 老头听完微微一笑,“既然你要修行,此事我便已有所准备,你身边这个小丫头其实有个亲戚,是她的小姨,我已经联系了,估摸着也就这会儿就能到。” 随荷胀鼓鼓的嘴巴停止了咀嚼,瞪大了一双美目,疑惑地扭头,亲戚?小姨?我不是个孤儿吗? 云落也是一惊,转瞬之后便已经开始思量起她小姨人品如何,性情如何,随荷跟了她之后会不会过得不好? 随荷就着文伟好心端来的一杯茶水,三下五除二地咽下口中美味的糕点,急匆匆地问道:“老爷爷,我小姨在哪里啊?你是怎么找到她的?那她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找我?” 老头笑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怎么回答得了,等会儿她来了你当面问她吧。” 老头端起石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神色一动,“你看,这就来了。” 从墙头直接飞下一个身着麻衣的少妇,面容宛如少女,气质如那高山之上的雪莲,高贵而圣洁。 显然也是个修行者。 云落看清她的面容,如遭雷击,喃喃道:“邹姨?” 随荷蓦地哭出声来,冲过去抱着少妇,嘴里大喊着:“妈妈!” 少妇的神情微微有些异样,轻轻拍了拍随荷的背,蹲下身来,轻轻擦去随荷眼角的泪水,柔声道:“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不过我不是你妈妈,我是你小姨啊。” 云落神情转瞬落寞,眼前的少妇几乎跟当年随荷的母亲一个样子,看见她的一瞬间,云落的心中被巨大的惊喜填满,但听了她的言语,他明白过来,当年那个温柔娴静的妇人终究不可能再回来了。 少妇转身看着云落,露出一丝微笑,“你就是小落?这些年谢谢你对随荷的照顾。” 云落的嘴角扯出一丝笑容,客套回答。 不管怎么说,至少这是随荷货真价实的亲戚,自己也由衷地为随荷开心。 老头轻咳了一声,“好了,人都到齐了,该说正事了。” 少妇牵着随荷的手坐下,随荷偷偷看了看落哥哥,云落朝她点点头,她才乖乖地坐在少妇的身边。 老头先是问道:“邹荷,你什么时候走?” 原来少妇名叫邹荷,朴素而有韵味。 邹荷、随荷,云落心里暗自琢磨着。 邹荷看了一眼云落,“如果小落没什么意见的话,我想越快越好。” 云落笑道:“那当然,只要随荷过得好,我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意思就是如果随荷过得不好,你要有意见咯? 邹荷的嘴角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那你俩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老头帮云落做了主,看着云落道:“你留下我有事要交待。” 随荷的身上有一把钥匙,邹荷正欲牵着她离开,随荷却蓦地挣脱她的手,扑进云落的怀里,大哭道:“落哥哥,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跟小姨走了。” 云落眼眶泛红,睁大着双眼不让眼眶中打滚的泪水掉落,“听话,落哥哥不能保护好你,如果有一天落哥哥能够保护好你,我就去找你。” 随荷止不住地大哭,“我不我不!”少女的言辞匮乏,只能如此单薄而激烈地发泄着自己心中的情感。 云落想了想,“随荷别哭,你先跟小姨去,等落哥哥学好了本事,一定去找你,好不好?”转头看着神色戚戚然的邹荷,问道:“可以吗?” 邹荷点点头,“随时欢迎。” 云落捧着随荷的脸道:“你看,小姨都答应了,到时候落哥哥来找你。听话,乖。” 随荷伸出手,支起一根小指,抽泣道:“拉钩!” 云落伸出小指,紧紧挂在一起,随荷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邹荷离去。 蹲在原地,云落长久不愿起身,目送着两个身影的远去,与一段贫苦而温馨的过往郑重告别。 “差不多了,说你的事了。” 是师父的声音,云落连忙起身走过去坐下。 “你知道今天在路上拦你们的人是谁吗?” 云落丝毫不奇怪老头知晓今日之事,他甚至曾经有过怀疑,老头是不是什么蜀国或者哪个宗门的大人物,但是多年以来,并未发现过什么异常。 “我只知道是西岭剑宗的,好像一个叫董慎,是蒋大人说出来的。” 老头悠悠开口,“董慎,西岭剑宗嫡传弟子,目前修为二境中品,其父董磐,执掌靖南军,镇守苍梧郡,深得蜀王器重,在天京城中亦是挂了名的武将;俞横,西岭剑宗嫡传弟子,修为二境初品,其父俞一搏,蜀国巨富,用钱至少能砸死蜀国绝大多数的人。”看了看云落,“怎么样,怕了没?” 云落摇摇头。 “不怕就好,那你接下来的修行,就去西岭剑宗吧。”说完老头从怀中掏出一封帖子,上面写着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西岭剑宗”,在炽烈的阳光下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看着云落疑惑的眼神,老头道:“三天之后就是西岭剑宗这一届的入门测试,这是参与测试的保荐书。” 云落平静道:“可是我无法修行。” 老头扔出一本小册子,没好气地道:“早给你准备好了。小心点,别一下子进了炼体镜,没哪个宗门会收已经修行了的学生。” 云落连忙接过,压抑不住的喜悦从眼中冒了出来。 “别高兴得太早,你现在还没进去就已经结下仇家,到时人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拾你,可不会再有蒋琰这样的好事了。” 云落握着那本足以决定自己命运的小册子,斗志昂扬,充满了自信,“只要我能修行,这等小人何惧之有!” 老头冷哼一声,“口气倒是不小。” 紧接着又道:“今天去把你的事收个尾,那破房子交给你文爷爷保管,这三天就住我这儿,到时送你去西岭。” 说完有些不耐烦,挥挥手,让云落赶紧滚蛋! 云落拜别老头,文伟送他出去,临到门口轻声道:“云小哥,不用收拾太多行李,到时入门之后学院自会发下一应生活用具。” 他不叮嘱一句,还真怕这穷怕了的小子到时拎着大包小包去西岭,他真丢不起那个人。 目送云落远去,文伟回到小院中,在老头的对面坐下,眉头微皱,担忧道:“没了邹家人遮掩天机,不会出啥纰漏吧?” 老头往后一仰,“真正决定命运的,不是这些谋划,而是人。烂泥扶不上墙,野草却春风吹又生。你觉得他怎么样?” 文伟想着少年的点点滴滴,由衷感慨道:“心性手段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微微停顿,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但是此次西岭剑宗的入门测试,据我们所知便有江东明珠、北渊皇子、崔氏嫡女、还有咱们那位大公子遥观搅局,称得上是强者如云啊,云落这孩子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老头仰天大笑,神色睥睨四方,“我教的弟子,何须与庸才为伍,就是要遇强更强!” 推着独轮车回了小巷中,屋子里已经没了随荷的身影,她的衣衫、鞋袜、用具也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碗柜之中她常用的碗碟,还提醒着云落这里的过往,云落鼻头一酸,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贫苦的少年在落魄的小屋里,失声痛哭,在他开启修行之路的这天,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孤儿。 一辆缓缓行驶的马车渐渐靠近城门,邹荷与随荷相对而坐,在随荷的脚边,放着一个硕大的包裹,里面装满了她这些的生活,她一言不发,眼泪从来就没有停下来过,一双眼睛已经有些红肿。 出得城门,马车一路朝西行去,人烟渐渐稀少。车夫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将马车停下,邹荷一指点在随荷的眉心。 轻声道:“醒来。” 一圈圈常人看不见的元气涟漪荡漾开来,随荷轻轻睁眼,双眼已然恢复如常,神情不再懵懂憨厚,而是如邹荷一般高贵圣洁,开口道:“小姨。你来接我来了。” 邹荷点点头,拉起她的手,“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回天机山。” 随荷面露笑容,“好。” 心底在无声地呐喊着:落哥哥,没有我在,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在天机山上等你。 邹荷回想着今日眼中的锦城,多年前的那番筹划,四年前假死抽身而去,到今日随荷功德圆满,这世间的阴险算计便如天机山上的风雪从不停歇,所幸斯人已长成,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白马帮,作为锦城新崛起的一支地下力量,在南城占据了不小的地盘,有一处宅院是白马帮帮主岑无心最喜欢的地方,当初云落背着被人追杀的他就是躲到了这里。 岑无心坐在院中,刚服了些药,微微好受了些。 一阵风吹过,一袭黑衣出现在他的面前。 岑无心缓缓起身行礼,神色平静。 他不认识此人,但此人既然能躲开所有耳目出现在这里的,便是他惹不起的。 黑衣人缓缓开口:“我是曹夜来,你可愿随我修行?” 第五章 相逢、告别与迎接 “哒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回响在山林之间无人的官道上,惊起一群群枝头栖息的鸟雀。 两匹快马飞速地奔驰着,当先的少年相貌英武,面容坚毅,额头上的汗水顺着流下,在脸上画出一道道痕迹,一个面容平平无奇的灰衣男子紧随其后。 转过山头,豁然开朗,一座庞大的山脉映入眼帘,山顶戴着白色的尖帽。 眼见这著名的西岭千秋雪,少年气势一振,转头跟灰衣男子说道:“韩叔,终于到了。” 灰衣男子的脸上露出笑意,一路风尘,苦了这个还未修行的孩子了,好在终于平安抵达。 “小镇,那我们就去山脚下的镇子上稍作歇息。” 灰衣男子口中的小镇,并非眼前雪山脚下的小镇,而是少年的名字,少年姓裴,名镇,身旁的灰衣男子名叫韩朝恩。 奋起余勇,裴镇与韩朝恩抵达了山脚下的小镇。 小镇不小,名字极大,被西岭剑宗的某任宗主亲自命名为“大义”,因剑宗而兴盛至今。 裴镇和灰衣男子寻了个客栈安顿下来,好好洗了个澡,换上衣衫,少年郎用不完的精力又活泛起来,拉着他的韩叔去小镇上闲逛,美其名曰体验蜀地风情。 明天就是剑宗入门测试的日子,临近晚上,小镇上依然热闹。 蜀地男子普遍身高不是很高,裴镇和韩朝恩的身材显得高大,也让他们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视线并未被遮挡太多。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侧都是木质的二层小楼,一楼用作门面,二楼自住或是设成雅间。大大小小的旗招从房梁下方伸出来,迎风飘荡,一眼望去,好不繁盛。 阵阵辛香火辣的气息从一间间店面中飘飞出来,小厮站在门口吆喝着生意。 “肥肠血旺!地道口味。” “资格肥肠,剑宗神仙吃了都说好!” “血旺血旺,大众消费,好吃不贵!二位,里边请!” 裴镇牢记之前韩叔讲的,去了陌生地方,要吃饭直接上人最多的馆子,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便挑了个人气最旺的馆子进去,大堂之内满满当当,殷勤的小厮将二人领到一张桌前,四面方桌已经坐了一个少年和老头,小厮打个商量,那二人也没说啥,看来算是此地风俗。 裴镇和韩朝恩跟二人点头致意,坐了下来,桌椅皆被摩擦得发亮,看来平日里的生意也挺好。 在小二的介绍下,裴镇二人点了几个当地的特色菜,外加一壶当地特产的烧酒,小二吆喝稍后,自去后厨下单,二人就着茶水默默喝着。 少年和老头的菜陆续上来,裴镇看着身侧的少年吃得津津有味,一碗白饭已经被红油润得红亮饱满,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子,有这么好吃?一时间自己突然觉得,好饿。 少年察觉到一道火热的目光盯着自己,疑惑地抬头,跟裴镇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尴尬。 气氛凝固间,少年抽出一双筷子,试探道:“先吃点?” 裴镇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呆呆接过,少年咧嘴一笑,将菜碟往中间推了推,“先吃我们的,再吃你们的。” 身旁的老头呵呵一笑,招呼韩朝恩道:“相逢是缘,朋友不必拘礼。” 少年和老头正是云落和文伟,明日入门测试,虽说锦城离此不远,为防万一,今天下午便动身赶到了这山下小镇歇着。 裴镇性情豪爽,自幼环境也不推崇那扭捏拘束,道一声谢,筷子一顿,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味道果真不错,吃着还不忘招呼韩朝恩一起。 韩朝恩无奈一笑,朝文伟一拱手,也跟着吃了起来,四人一桌,气氛热烈。 两个少年吃得开心,韩朝恩却主动找文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老哥是本地人?”韩朝恩装作无意地问道。 “呵呵,锦城人士,带着后辈明天去那边碰碰运气。”文伟笑道,主动说出了韩朝恩想问的事。 韩朝恩惊喜道:“巧了,老哥,我也是带着后辈去碰碰运气的。” 正巧裴镇点的菜和酒都上来,韩朝恩叫来四个杯子,给文伟也满上一杯,云落刚想拒绝,却被裴镇一句,人间路窄酒杯宽,给镇住了。 裴镇端起杯子,“感谢二位盛情,愿二位诸事顺遂,干了!” 当先一仰脖子,发出一声畅快地感慨,云落偷偷瞧了一眼文爷爷,眼看他也干了,哎,赶鸭子上架,没得法了,端起酒杯往嘴里一倒,舌头倒没多大滋味儿,一口吞下,喉咙像是被烙铁一烫,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文伟和韩朝恩的脸上浮现出很默契的笑意,裴镇连忙递去一杯茶水,云落猛灌了几口,艰难缓过来,看着三人,神色无奈又不解,“这酒有什么喝的?” 三人哈哈大笑。 酒足饭饱,四人正欲分别,一问去处,却发现四人住的是同一家客栈,裴镇大喜之下正欲一同回去,不想韩朝恩却抢先说了他俩还准备逛逛,于是云落和文伟缓缓走回客栈。 裴镇神色严肃地问道:“韩叔,什么讲究?” 韩朝恩低声道:“我刚才故意显露出修行者的气势,但那老者毫无反应,要么是比我强得多,要么是丝毫不懂修行,你觉得哪种可能大些?” 裴镇双手一拍,“嗨!我当什么事儿呢,本来就投缘,要是人家是大修士,我这正好多个靠山啊,要是是个凡人,咱们多帮忙照顾一二,这有啥好纠结的!” 韩朝恩急忙道:“可是小镇,你.......” 裴镇摆摆手,已经跑去追云落二人去了。 韩朝恩叹了口气,只得追了上去。 -------------------------------------------------------------------- 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停靠在小镇边上的一处宅院门口,正是当日云落和董慎等人冲突时驶过的那辆。 早有仆从候在一旁,搬来马凳,姿容绝美的玄衣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下来,径直进了宅院。 仿佛忽然想起,玄衣女子随口问道:“采薇,陆家小姐到了吗?” 身旁名唤采薇的侍女娇笑道:“姑娘放心,一直帮您盯着呢,那个女人下午刚到小镇。” 玄衣女子淡淡道:“你有些放肆了。” 采薇闻言大惊,连忙跪地,“姑娘恕罪,采薇一时口不择言,望姑娘宽恕。” 伏跪在冰凉的石板上,采薇如坠冰窟,等了许久不见主子的言语,偷偷抬起头,四周哪里还有人影。 -------------------------------------------------------------------- 云落和文伟回到客栈,回到紧挨着的两个房间。 云落的屁股还没坐热,砰砰砰的砸门声响起,云落赶紧开了门,裴镇在一个小二的陪伴下站在门口,举着个酒瓶子,满脸笑意。 文伟听见动静从隔壁走出,裴镇一见连忙跑过去将文伟连拉带请弄进了云落的房间,送走小二,关上门,看着一脸懵懂的两人,笑着道:“我韩叔是个修行者,刚跟我说,文爷爷是个他看不透的,我一想,这感情好啊,我和云落兄弟又投缘,要是文爷爷是个大修士,那我岂不是撞了大运,赶紧过来联络联络感情,把大腿抱紧了!” 文伟哈哈大笑,指着裴镇道:“小子,真有你的。” 云落也是露出会心的微笑,他的性子虽然是比较沉稳,但是对这种豪侠之风,一向倾慕。 只是裴镇手中晃动着的酒瓶子,让他有点脑壳疼。 -------------------------------------------------------------------- 天色黄昏,枝头的绿叶才萌发不久,正在微风之中翩翩起舞,展示着自己一生中最曼妙最生动的姿态。 小镇的主街之上,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在一个侍女的陪伴下安静地走着,帷帽之下的眼睛四处好奇地打量,目光所望,都是那些民俗民情所聚。 看见蜀地独有的楼房营造样式,驻足许久; 看见街上的采耳师傅小心翼翼地给客人掏着耳洞,好奇心大做; 吹糖人、铜板人、各式杂耍,都让她耳目一新。 街市上空弥漫的麻辣鲜香的滋味,将蜀地的风情体现得淋漓尽致,置身其中,帷帽女子感受到了迥异于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 站在小镇的一头,池塘中的荷叶平铺在水面上,荷花还未开放,但心里有花的人,所见所闻已是清香。 目光遥望向近在咫尺的雪山,看不到任何一片楼宇,但她很清楚那里面藏着这个世间最顶尖的秘密。 江东多才俊,水乡的秀丽温婉,也孕育出了一颗世人称道的江东明珠。 镇江陆家,嫡传长女,姿容无匹,明珠陆琦。 -------------------------------------------------------------------- 月色再次降临在天地之间,云落昏睡在床头,裴镇带来的酒水成功让他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同时也让他真正的毫无心事地睡着了。 裴镇斜卧在床头,透过大开的窗户,手中又拎着一个酒壶,时不时地往嘴里灌着,神情说不上落寞还是寂寥,反正是迥异于白天的豪爽与奔放。 成年的人,没有在白天崩溃的权利。 崔雉在庭院之中,坐在石桌旁,石凳已经铺上一层垫子,玄色的长摆拖在地上,整个人显得清冷而高贵,她的眉头微微皱着,端起酒杯,轻轻地饮下,白玉杯上印出两片魅惑的唇印。采薇恭敬地服侍在一旁,不敢有任何过多的言语。 陆琦取下了帷帽,在一处庭院的两颗树间做了一个吊床,横躺在上面,白色的衣衫裙摆随风飘荡,双手捧着一支洞箫,低低地吹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在她的口中,却幻变得有些轻快和开心。 西岭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这个小镇、这个世间有无数这样的相关之人,以不同的方式去告别,去迎接。 第六章 天下皆惊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新的一天就这样在许多人的期盼中到来。 小镇的西面,宽阔的石板路弯曲延伸,一路向西。行出七里地,大道陡然变窄,一片青翠的藤蔓化作一堵巨墙,挡住去路,路旁斜斜地插着一把巨大的石剑,无字无刻,但所有人都知道,西岭剑宗,到了。 “路变得这么窄,那些马车怎么驶得过去?”石剑下方,一个衣衫有些破旧的瘦弱少年向身边的邋里邋遢的师父问道。 不等他师父答话,旁边就有人冷哼一声,“剑宗山门,皇帝老儿来了也得老老实实步行上山,谁敢乘马车过去!” 说完鄙夷地看了这对师徒一眼,心道不知哪儿来的土包子,也妄想来剑宗碰运气。 少年闹了个笑话,小脸一红,师父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示意无妨。 少年看了看又问道:“师父,这剑是真的吗?” 他师父开口道:“不知道啊,或许那些剑宗神仙们真是用的这样的大剑呢。” 刚才搭话的男子神色之中鄙夷更甚,果然是土包子,懂行的谁不知道剑修的佩剑外形跟常人所用的一样,大剑修还能在丹田中孕育出一口本命剑,对战时看见的那硕大无比的巨剑都是天地元气所化。 少年哦了一声,“剑宗神仙们真厉害,哎师父,你说我能通过测试当上大剑仙吗?” 他师父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你当然没问题的。” 那男子实在是忍不住了,“我说你们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在这儿等着剑宗弟子来开门吗?” 少年被人这么一说,有些胆怯,他师父却神色不动,淡淡道:“怎么,剑宗山门前也禁止说话了?小孩子见识少好奇,小声问两句,既无大声喧闹又无辱骂亵渎,你若嫌吵,自可往边上去点。” “你......”男子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尖酸道:“不跟你一般见识,等测试完了你们就灰溜溜地回去吧,我们可是要进剑宗修行的。”说完自豪地摸了摸站在自己身旁的一个少年,少年衣着华丽,面容有着蜀地人特有的清秀,神色之中很是自得。 对比之下,衣着寒酸破旧,顶着一头乱蓬蓬像枯草一样头发的自家弟子,好像是不怎么有卖相,不过少年的师父却说道:“祝你顺利。不过我看你是说反了。” 男子一怒,猛地想起这是剑宗山门,恨恨道:“你这土包子弟子要都能进,我名字倒着念!” 云落和裴镇刚巧走到几人身旁,将这段对话的后半段听了个大概。 裴镇低声对云落笑道:“他不会叫个什么王中王之类的名字吧?” 云落拐了他一肘,抿嘴笑道:“你好贱啊!” 文伟和韩朝恩跟在二人身后,脚步轻松,文伟随意问道:“韩兄弟接下来是要在此陪读还是返回家乡?” 言语之中,似乎认定裴镇的入选是板上钉钉的事。 韩朝恩道:“公子一人远行,家中还是不太放心。” 文伟点点头,不再言语。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骚动,人群迅速地转头,一黑一青两辆马车前后停下,一个玄色衣衫的绝美女子从黑色马车上走下,清冷而高贵的气质,让人群霎时间寂静无声。 而当青色马车上的白色身影缓缓走出时,众人无声地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今天的陆琦,摘下了帷帽,以真容示人。 陆琦缓缓上前,跟刻意放缓步子的崔雉并肩而行,朱唇亲启,“陆琦见过崔姐姐。” 崔雉的脸上笑意盈盈,“陆妹妹果然风华绝代,不知这剑宗之内将要有多少才俊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陆琦微笑道:“陆琦是来学剑的。”微微一顿,又加一句,“想必崔姐姐也一样。” 崔雉神情微微一滞,不再言语,两人向前走去,人群默默地分开一条宽敞的通道,待二人走过,才蓦地响起嗡嗡地交谈声。 “这是何方神圣啊?” “你刚才没听到吗?白衣仙女好像说她叫陆琦?陆琦是谁啊?” 一个从江南之地赶来的男子面带骄傲道:“你们连陆小姐都不知道?镇江陆家,江东明珠啊!” “啊?这就是那江东明珠?果然名不虚传。旁边那个仙女又是?” “崔雉?莫非是清河崔家的那个崔雉?” “兄台莫非知道?快给说道说道。” “这崔雉乃是清河崔家的嫡女,自幼聪慧过人,机敏果决,被咱们大端王朝国师赞誉为巾帼不让须眉。” 当世六大豪阀,镇江陆、清河崔、湖南袁、北海王、西山刘、东山谢。 盛名远扬,在庙堂与江湖之中皆是势力庞大。 云落和裴镇就这么默默地听着,皆惊艳于二女的姿容气度,又震惊于二人的身份名声,裴镇狠狠甩了甩头,“真他n的漂亮,回头娶个回去当老婆就好了!” 云落看着他,用裴镇的语气回他一句,“你他n的还真敢想啊。”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当崔雉和陆琦缓缓走到大路尽头之时,藤蔓巨墙仿若活过来一般缓缓舞动,让出一条道路,从里面走出三人,当先一人身着青衫,神情清冷,对眼前两个天之骄女恍若未见,开口道:“测试即将开始,参与测试者持保荐书随我来,每位测试者可有一名随行人员随指引去往等候处等候。” 人群之中顿时一阵骚乱,有人大喊道:“这些年不是都可以同行的吗?为什么要分开来啊!” 青衫人双目一凝,那人如坠冰窟,四周皆是把把凶剑,好在那青衫人只是略作警告,立刻收回了目光,说道:“此次规程有变,若有不愿者可径直离去。等候处设有水幕,随行之人亦可观看过程。”说完话便转身入内。 陆琦与崔雉神色如常,并非她们早早得到了消息,而是本身强大的自信,如果她们都通过不了,那就是剑宗今年本来就不打算招人。 云落和裴镇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分别跟身后的文爷爷和韩叔告别,手持保荐书跟着众人行去。 先前的瘦弱少年看着师父从怀中掏出一份皱巴巴的保荐书,双手接过,朝师父郑重一拜,刚好跟着云落和裴镇身后走进。 人群就这样分成了三拨,测试者跟着青衫人走入,随行人在青衫人身后的两个剑宗弟子的引领下去了等候处,多余的随行人与马车一起等候在原地或是返回小镇。 文伟自然也和韩朝恩一起跟着那两个剑宗弟子去到等候处,那里早设好了七十七把椅子,便对应着此次发放的七十七封保荐书。椅子的正前方有一幅巨大的水幕,那里正实时地显示着他们关心的弟子、后辈、亲友的一举一动。 二人不约而同地挑了个靠后的角落坐着,相视一笑,韩朝恩嘴唇微动,以心湖涟漪道:“这次剑宗的手笔可够大的,这片水幕世俗王朝都少有。”不知是不是存了再次试探的念头。 文伟的声音直接响起在韩朝恩的心湖之上,“剑宗被打压了这么久,此次陈宗主既然决定倾力反击了,自然得拿出镇得住场子的来。” 放眼望去,场子的确镇住了,在场的众人见此仙家手笔,集体噤声,秩序井然。两个接引的剑宗弟子脸上也是一片自豪和骄傲。 韩朝恩心中明了,略有恭敬道:“这么说此次测试的方式也会有变?” 文伟微微点头,“可能性极大。” 只是他也不知道剑宗宗主陈清风会怎么安排此次的测试。 抬头望向水幕,云落一行正跟着那个青衫人在往前默默行进。 云落不时望向四周,这藤蔓之后的确是别有洞天,绿草嘉树,清溪流淌,蜂蝶环绕,鸟语花香,各处小山头上亭台楼阁比比皆是,这便是所谓的修行宗门,人间仙境么? 裴镇更是看得目不转睛,一个没注意,脚下绊了个踉跄,引得队伍中一阵骚动,青衫人扭头一看,众人登时又恢复了秩序。 不知走了多远,云落和裴镇等人身负武技,自是不在话下,一些身子骨弱的孩子就已经有些步履虚浮,比如云落身后的那个瘦弱少年。云落见状主动伸手搀扶,少年有些害羞,但也真诚地向云落道了声谢。 裴镇也顺手扶着一个从前面慢慢掉下来的少年。 但不是所有心有余力的人都会像云落和裴镇一样,或者说有的少年或少女就没那么幸运了,渐渐掉在了队伍的尾端,艰难地向前挪动着。 水幕旁边,许多随行之人一脸愤慨,“这是剑宗招修行者还是挑脚夫啊,怎么要走这么远。” 这多半就是那些掉队的孩子的家长了。 旁边自然有人回怼道:“修行者就不走路了,没听过大道朝天,长路漫漫么,说不定这就是人家剑宗神仙的考量啊,这测试现在就开始了也不一定啊。” 或许这便是那些没有帮助旁人的少年少女心中所想。 眼看要吵起来了,两个剑宗弟子齐喊道:“肃静!” 众人方才安静下来,重新将目光聚焦在水幕之上。 整齐的队伍已经零乱不堪,当先的一行人自然走得轻松自在,甚至有意无意加快了脚步,紧跟着的便是那些跟得吃力的,云落和裴镇已经左右手各拉了一个,正因为扶着旁人,他们也掉落在了这个区间之中,再之后就是零零散散的已经快到体力极限的少年少女,每一步都在艰难地挪动。 终于,一个拖在最后面的少年晕倒在地,而队伍依然没有任何想要停歇的意思。 水幕之下,一个男子眼见自己儿子的悲惨遭遇,脑袋一歪,也跟着一起晕厥过去。 终于走到一片云雾缭绕的平地,青衫人停步,之前路上所发生的一切,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静静坐下,久久不言不语。 走在最前面的崔雉和陆琦此刻终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 她俩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疑惑问道:“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啊?” 青衫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等。” 崔雉和陆琦对视一眼,恍然大悟。 高大少年尤自诧异道:“等什么?” 青衫人起身,先看了一眼快要抵达的云落和裴镇,眼底有一丝欣赏,朝着众人道:“测试已经开始,不过不是你们想象的奋勇争先,而是剑宗为你们上的第一课,团结!”语气更加冰冷,“剑宗千年传承不衰,靠的就是团结,如果仅仅是为了在这里成就你的个人大道,其余万事皆不萦绕于心,如若有朝一日同门有困,扰你修行,你救是不救;若宗门有难,无法再助你大道攀升,你帮是不帮。只为自己,那你更适合去当个山泽野修。” 崔雉和陆琦躬身朝青衫人施礼,道:“多谢教诲。” 转身飞掠而出,显然也是身负不俗的武技修为。 在二人离去后,众人恍然大悟,反应过来,纷纷跑去搀扶落后的同伴们。 就这样,七十七人很快又完整地出现在了平台之上,就连那个已经昏迷的少年也被人背了过来。 青衫人点了点头,平台一侧的小屋中又陆续走出四个孩子,青衫人道:“这四人是我们去山野之间网罗的,你们今天所走的路,他们也都走过。”挥挥手,让这四人站到队伍最后去。 转身朝天朗声道:“师尊,人员已至,请,开山!” 天地之间突然刮起一阵清风,轻柔和顺,但这漫天的云雾就在这清风之中,消散无踪,出现在八十一个少年人眼前的是一座小山,山上有着许多条阶梯,通往顶端。 水幕之前,文伟霍然站起,震惊道:“居然是问剑山!!!” 另一侧的角落,瘦弱少年的邋遢师父也猛地起身。 ---------------------------------------- 大端王朝一统中原,国事日上。 从山上望去,大端王朝的都城天京城雄壮耸立、宽广无边。这座世人口中从来不会被攻破的城池,事实上已经换过好多次主人了。 皇城之中,宫殿深处,夜明珠将长长的甬道映照得通明,一个绝色妇人缓缓前行,身后长长的裙摆和敬畏的宫女,衬托着她的身形挺拔而高贵。 走入殿中,有一个身着云纹锦衣,气度高洁,风姿俊逸的中年人已然等候在此。 中年人见妇人出现,并未跪拜,而是躬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大端王朝永定皇帝的正宫皇后,荀清歌。 荀清歌轻声道:“国师免礼。”声音清婉,不愧清歌之名。 大端王朝国师荀忧,号称智计天下无双,对王朝有定鼎之功,永定皇帝对其十分信赖。 荀忧起身后,荀清歌面露微笑,“都说了,你我姐弟何须如此。” 荀忧笑道:“礼数不能缺,不能让别人说闲话。” 荀清歌道:“我这里可没什么别人。” 荀忧问道:“那姐姐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荀清歌没有回答,向荀忧投去疑惑的眼神。 “今天是蜀山剑宗这届入门大比。” 荀清歌皱了皱眉,“陈清风拿出了《接天剑经》,又要重启剑冠大比,陛下已经震怒,命令清溪剑池加快准备,短期内陈清风还有什么文章可做?” 荀忧笑容不改,“比如一座封存了十五年的问剑山?” 第七章 问剑山中有讲究 荀清歌眉头紧蹙:“陈清风真当陛下不会拆了他西岭剑宗的祖师堂,让他当个剑宗的千古罪人?” 荀忧两手一合,长叹一声,“他就是知道陛下会灭了他西岭剑宗,不想当这个千古罪人啊!” 看似毫无意义的回答,聪慧的皇后娘娘自然明白了国师的意思,但还是想不通这个十几年来任由王朝拿捏,对强势崛起的清溪剑池处处忍让的窝囊宗主,突然变得如此强硬。 她伸出玉手,状如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揉捏着眉心,无奈道:“这陈清风突然疯了不成?” “我没有疯。”西岭剑宗的宗主陈清风朝着祖师堂中的长老们平静道。 西岭剑宗的祖师堂在雪山之巅的一个背风小平台上,石头堆砌的屋子里简陋而粗犷,时刻提醒着后人,开宗立派的艰辛。 此刻的屋中,宗主陈清风面朝大门,居中而坐,两侧各四把一共八把交椅上坐着七个长老。 七人之中有个胖胖的老头满脸通红,直直地站着,双目圆瞪,看着自家的宗主。 听见宗主如此平静的回答,他冷哼一声,“哼!没疯?你拿出《接天剑经》我们不反对,那是你宗主的权利;你要重开剑冠大比,我们也认了,朝廷那边想想办法总能够转圜一二。可那问剑山为何封禁你会不知道?那是龙椅上那人的逆鳞所在啊!你是要拖整个剑宗为你陪葬不成!” 两个长老连连点头,一个陷入沉思,剩下的面无表情。 群情汹涌,陈清风心里自嘲,看来自己这个宗主这些年确实不得人心,没什么威望啊。 端起手边的一杯雪水,润了润嗓子,朝红脸老者开口道:“莫长老,你觉得清溪剑池怎么样?” 红脸老者一怔,没想到陈清风会这么问,往地上唾了一口,轻蔑道:“他们算什么东西,朝廷的一条狗而已,简直丢了剑修的脸面!” 陈清风又道:“若是按照大端王朝开国至今对我们的态度,你觉得我们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莫长老依旧红着脸,底气一泄,“总是能够艰难维系的嘛,这么多年不也都过来了。” 陈清风还未开口,他左边下首一个抱剑男子突然开口道:“十五年前,荀皇后上山,七长老狄清声被关入葬剑渊底,问剑山就此封存;十四年前,清溪剑池成立,韦清辉叛逃,偷走多部剑经;十年前,清溪剑池阴谋围杀剑宗在外历练的弟子,当届前十仅剩两人生还,我宗欲兴师问罪,三万精兵军临大义镇;九年前,我宗门四圣剑之一的长天剑失窃;七年前,皇帝下令销毁所有当年事件中有牵涉的我宗之人的档案和宗门谱牒;五年前,清溪剑池突然围杀我宗在蜀地之外的人,抢走所有预备送至宗门的天赋之人,我宗选材之地大减;三年前,清溪剑池取代我宗在朝廷大典之上的位置;两年前一直支持我宗的四象山遇袭,举派迁往苗疆十万大山;一年前丹鼎洞宣布断绝与我宗一切往来;半年前横断刀庄宣布与我宗每年的合作终止;一个月前,传言清溪剑池将在两年后的五宗大会上挑战我宗,取代我宗五宗之首的位置。” 声音沙哑,毫无情感波动,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地敲打在屋内众人的心间。 陈清风黯然开口:“请问诸位,这将如何维持?” 莫长老无言以对,刚才附和他点头的一位老者却小声嘀咕了一声,“可也不能主动寻死啊。” 屋内众人无一不是高阶修行者,说话的小声无非显示了他自己的底气不足,莫长老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转头望着上首的宗主。 陈清风长叹一声,“如若剑宗真的亡于我手,我自是宗门千古罪人,可这祖师堂中诸位莫非就能幸免了?!杀局未成之时,还有一线生机。既然不想变成清溪剑池,也不甘于千载基业断于己手,便与我一道,搏出一个未来!” 登时有几个长老猛地站起,慨然道:“诺!” 莫长老等人没法子,也只能站起抱拳,高喊一声“诺!” 陈清风的目光从小屋中望向远方,虽然不够整齐,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 平台上的一种少男少女并不知道眼前这座小山的出现所引发的滔天风波,他们甚至对此山并没有什么认知,就连崔雉和陆琦也是一脸疑惑。 不是说剑宗的入门测试都是些考验眼力和控制力的测试吗? 说好的盘内滚珠、闭目取剑呢?不会刚走完这么远的山路又要去爬山吧? 青衫人久久凝望着眼前的小山,转头看向众人之际,云落发现他眼中泛起的晶莹,有些疑惑,此山莫非有故事? 青衫人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接下来就是今日的正是测试了,此山名为问剑山,有八十一条登山之阶,每条路都是九十九级台阶,你们要做的就是爬上去,拼命地爬上去,爬得越高越好。最后我们会根据台阶数来确定测试成绩。前五名可以直接学习宗门不传之秘《接天剑经》,前十名将会得到入剑阁第二层的机会。诸位加油。” 刚才晕倒在路上的少年刚刚悠悠醒来,一听又要爬山,眼睛一睁一闭,又晕了过去。 青衫人举起一个小竹牌,接着道:“这里有八十一碗元气汤,你们喝下去,就会体力尽复。另外只要觉得坚持不下去了,将此物掷出即可,昏迷倒地亦算测试终止。” 说完便有剑宗弟子端来汤碗,分发竹牌,众人一一接过,将竹牌放好,喝下元气汤,只觉一股热流流遍四肢百骸,整个人充满了生机和气力。 那晕厥的少年也被青衫人唤醒,喝下元气汤后,终于感觉活了过来。 “大家按照刚才抵达此平台的顺序依次选择一条道路登山,石阶之前有红线,越过红线即算作选定,选定之后石碑上会有光亮。”青衫人伸指一点云落和裴镇,“你俩先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随着青衫人手指方向看向云落和裴镇,知道这是刚才主动搀扶同伴之人,有了青衫人那番掷地有声的话,众人并无异议。 云落破天荒地有些脸红,裴镇倒是没脸没皮的,笑呵呵地朝众人拱手,活像一个饭店掌柜。尤其是发现崔雉和陆琦也好奇地往这边看的时候,双眉一挑,英武的面容居然给人一种浪荡猥琐的感觉,看得二女连忙回头。 二人朝刚才自己搀扶过来的四人轻轻告别,瘦弱少年朝云落深鞠一躬,用笑容祝福他好运。 走到队伍前方,云落说:“裴兄弟,一会儿你第一个。” 裴镇摆摆手,“别啊,你第一个。”看云落还要谦让,他压低声音道:“我还想跟仙女们套套近乎呢!” 原本排在第一的是崔雉和陆琦。 云落翻了个白眼,心中却是一片温暖。 轮次既定,众人依次入山。 水幕之下,文伟已经默默坐下,同时深深地望了一眼另一个角落里的邋遢汉子,不曾见过。 看见云落第一个选,文伟的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选那条路。” 水幕上云落已经走到山前,朝青衫人行礼问道:“请问这些登山石阶还有什么讲究吗?” 青衫人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跟云落也是跟众人道:“忘了跟你们说,这山路八十一条,难易不定,从编号上分辨不出。但唯有一条,难度极大,百年以来仅有......从未有人登顶过。就是编号八十一的那条。” 听见此言,众人皆是一脸同情地看着那个晕厥的少年,少年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脸色顿时又变得煞白。 裴镇一脸正气地转身望着身后二女,朝略微在前的崔雉道:“这位仙子妹妹,想来那八十一号对你来说不在话下。” 崔雉俏脸寒霜,“滚!” 云落仰望此山,主动去选八十一号是不可能的,自己要的是顺顺利利当上修行者,一切的风险能避就避,出风头也不是自己的习惯。 云落在山前走着,默默观察着,突然一阵清风吹过,脚下一滑,跌了出去,摔倒在一条石阶前,扑倒的手指尖堪堪越过石阶前的红线,石阶前的石碑突然亮起,显示已经有人选择。 裴镇目瞪口呆,崔雉与陆琦面面相觑。青衫人眉头微蹙,望向一侧山顶。 就在这一侧山顶之上,陈清风与不知何时出现的蒋琰并肩而立,陈清风皱眉道:“若无国相庇护,我剑宗甚至出不得山门,这点小事自然无妨。可我想不明白。” 蒋琰微微一笑,“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既然国相吩咐了,无碍大局的事,我们办了就好。” 水幕之下的文伟喃喃道:“天意么?” 云落抬起头一看,我r,八十一,多少年没摔过跤了,关键时刻这么搞我! 一阵愤慨之后,也是无奈,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毅然决然地迈入了石阶,面上仿佛写着四个大字,“视死如归”。 青衫人看着裴镇,“该你了。” 裴镇想了想,选了云落旁边最近的一条石阶,万一能搭得上手呢。 众人一一选了一条石阶,最后那个少年此刻运气爆发,居然给他留下了一号石阶,心中庆幸不已,兴高采烈地走了进去。 刚才还是满满的平台上,此刻就剩下青衫人独自站立,他退出几步,面朝问剑山,盘腿坐下,静待结果。 迈入石阶,云落如坠迷雾之中,四面茫茫皆不可见,只隐约听得周遭有声响传来。迈步往上走去,却仿若撞上了一堵墙,自己被困在这一级台阶之上。 陈清风和蒋琰的身影出现在一处山腰的凉亭中,身为地主的陈清风给蒋琰递去一杯普普通通的清茶,蒋琰双手接过,问道:“这问剑山九十九级台阶有何讲究,如若方便,宗主可否为我解惑?” 陈清风洒然一笑,“既然问剑山重新出世,这些自然不是什么秘密。” 他扭头看向身侧一个小小的水幕,上面同样显示着问剑山上的一举一动,“这前十一级台阶不难,都是一些小机关,考验的是登山者的观察力和心性。剑修杀力最大,但若只想以力破巧,终不得大道。” 两个身影从石阶上倒飞出去,而后在空中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放在地,两个身形十分魁梧的少年满脸难以置信,刚才被困其中,自负于天生神力,便想着直接撞开,三撞之后,便被弹飞出来。 起身正欲再往里进,青衫人清冷的声音响起,“你们已经出局了。” 云落听不见那些动静,他不疾不徐地在石阶边缘默默摸索丈量长宽,既然是测试,便一定是有出路的。 突然手指在石阶与上一级的连接处触摸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凸起,机关?他心中一喜。 但他没有立刻去动,又仔仔细细地将整个石阶摸索一遍,发现确实只有这一处异样之后,心中渐渐笃定,轻轻按下,缓慢而沉稳地朝第二级台阶迈步。 一踏而上。 第八章 问剑山中有讲究(二) 凉亭之中,蒋琰道:“那这机关想必会是虚虚实实,方才不负问剑山大名鼎鼎。” 陈清风微微颔首。 水幕那边,众人眼中的小山一览无余,每个少年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刚才那两个掉落少年的长辈仗着虎背熊腰表示不服,已经被剑宗弟子轻松驱赶了出去,空出了两个座位。 少年们陆续发现了机关,开始了向上的攀登。 有人步履极快,很快就走了八级台阶; 有人不疾不徐,走了五六级,比如裴镇与崔雉等; 还有人走得极其缓慢,不得其法或是谨小慎微,反正所走不过二三级,这其中就有云落、瘦弱少年和江东明珠陆琦。 水幕下有的就开始窃窃私语,文伟听得真切,无非是那些江东明珠莫非名不副实,徒有其表之类的,间杂着还有些同情云落的悲惨遭遇的,讲着些高深的福祸相依的道理。 听得文伟只想笑。 第八级台阶上,一个少年熟练地伸手一摸,这次的机关还挺大,一下就摸到了,赶紧一按,还未往上迈步,眼前一花,已经站在了山下,旁边有剑宗弟子提醒道:“对不起,你出局了。” 少年不明就里,青衫人清冷的声音道:“八级之后每个台阶有两个机关,一对一错。” 少年登时悔青了肠子,扭头一看,身旁还站着好几人,同样垂头丧气。 但也有少年随手一摸,随手一按,又顺利地往上走了一阶。 “运气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尚书大人觉得对么?”陈清风又给蒋琰续上一杯清茶。 蒋琰点点头,发现那个随手按对了的少年在第十级台阶时,终于按错了,身形消失在石阶上,陈清风的声音响起,“但只靠运气,却走不远。” 蒋琰觉得这问剑山果然有门道,眼神盯着云落的一举一动。 云落踏在第八级的石阶之上,依旧按照之前的习惯将整个台阶摸了一遍直到摸到两个机关时,心中方才大定,开始细细琢磨这两个机关的区别。 区别很简单,凸起处刻了两个清晰可见的文字,“正”“误”。 确认再无别的机关之后,云落在正字机关上按下,脚步沉稳地踏入第九级。 站在第十一级台阶上,云落步履沉稳,同样的两个机关,同样的正字,同样的屏障顿消。 左脚稳稳踩在第十二级台阶之上,右脚刚一离开十一级台阶,一股罡风铺面袭来,云落连忙将右脚踩实,堪堪稳住身形。 从水幕中看去,十数位少年倒飞出来,掉落在山下,所幸有一股柔和之力相护,并无大碍。这些少年皆是在在前十一级上走得快速而又顺利,谁曾想踏入十二级的一瞬之间,自己已经落了山。 见此情景,蒋琰疑惑地望向陈清风,陈清风也不端架子,解释道:“第十二级开始直到第五十五级,就是纯粹的考验毅力的了,大道朝天,没有坚韧的心志毅力,怎么能去走完这长路漫漫。” 蒋琰问道:“那为何不设提醒?” 陈清风呵呵一笑,“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修行路上的瓶颈困难说来就来,何曾有过预警。一路顺风顺水,放松警惕,阴沟翻船的事我们还见得少了么。” 蒋琰点点头,“受教。我更期待问剑山后面的学问了。” 裴镇艰难地弓腰立在台阶上,嘴里恨恨地道:“剑宗的人真他n的阴险啊,小爷差点就着了道了。”嘴上这么说,其实他这一路走得不比云落马虎半分,看着一片雾茫茫的前路,咬了咬牙,继续朝上。 崔雉身形微微晃动,一身武技竟是比云落和裴镇还要好,罡风铺面,略显凌乱的发丝被吹得紧紧贴在额头,微眯着眼睛,迈步跨出。 陆琦站在第十二级台阶上,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衫,好像稍稍宽大了些,这会儿被风吹得衣带四处乱舞,连带着发丝一起,“状若疯魔?”自己小声嘀咕了一句,将那些多余的衣带要么扯掉,要么系好,看着前方,面容渐渐坚毅。 云落曾经搀扶过的瘦弱少年双目紧闭,刚才那阵罡风差点将他吹得跌落出去,幸好他机灵,一个驴打滚,在石阶上蜷作一团。此刻他已经坐起,平复了呼吸,咬了咬牙,又一头朝上面扎去。 云落脚踩在第二十二级的石阶上,整个人已经被风吹得麻木了,感觉整张脸都没有了知觉,耳朵里一直回荡着呼啸的风声,人似乎已经成了一张纸片一样,单薄摇晃。 他已经在这里停了有一会儿了,他在想十一到十二之间来了个猛然的转变,这二十二到二十三会不会也有这样的设计。 正是这样的谨慎和思考,让他艰难地活过了许多人都活不过的十六年。 略微恢复一些,看着前方的一片白雾,终归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艰难站上第二十三级台阶,云落一阵苦笑,风骤然停了,可世界并没有就此安静,此刻的他仿佛置身天河之下,只是这天河有个窟窿。 浑身的衣衫瞬间湿透,眼前仿佛挂起一层层的珠帘,几乎看不见前路。阵阵寒风吹过,衣衫已经起不到任何的保暖作用,反而湿湿地黏在身上,非常难受。 强忍着身体的痛苦,云落艰难地朝前方迈步。心里想着,不知道裴镇怎么样了。 从山下看,裴镇其实跟云落挨得很近,但他此刻嘴里却在碎碎念着什么,仔细一听,“不知道那两个小娘们是不是也淋成了这样,要是小爷能在旁边看着就好了,那身段儿,啧啧。” 云落听了想打架,陆琦听了想杀人,崔雉听了想灭门。 陆续有少年受不了这样的刺骨冰寒,冻得嘴唇发紫,往后一倒,被送去山下。 问剑山上的人只剩半百之数。 等候处巨大的水幕上并不会显露出山上的风雨,一个个少年人的动作在他们看来奇怪又滑稽,但他们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关心的身影,每当有一个少年或少女失败出局,都会伴随着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或哀嚎。 凉亭之中,陈清风摇摇头,“才到雨落,就少了这么多,我们的选材真的受限太多了。” 蒋琰不置可否,有的事他心知肚明,但碍于身份,确实不能说。 陈清风并不勉强,牢骚发过了还一直念叨就惹人烦了。看着艰难攀爬的云落道:“此子心性着实不错。” 蒋琰微笑道:“孤儿。自强惯了。” 陈清风故作释然地点点头,心里却愈加狐疑起来,他并不相信一个孤儿值得国相如此关照,还派来蒋琰到场。 此刻便仔细看那少年,试图去寻找一丝线索。 云落并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的眼中只有向上。 腿已经冻得发麻,手指早已没了知觉,但还是要手脚并用地向上,因为这石阶在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异常湿滑。 手指紧紧抠进石板的缝隙中,不知何时有一块指甲已经悄悄断掉,指尖刚渗出一丝血迹,便凝固在伤口上。 三十一,膝盖重重地磕在石阶之上,微微肿起。 三十二,左手手指的一块指甲又被缝隙的边缘戳掉,他浑然不觉,狠狠抹了把脸,将眼睛睁得开了些,再次抬头。 三十三,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云落滚上了石阶。 他双膝跪地,双手支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想到接下来还有的六十六级台阶,顾不上休息,略作休整就要向上。 忽然间云消雨霁,眼前的白雾也瞬间消散。 山中众人眼前一片清晰,一个声音突然在众人耳边响起,“山上还剩五十二人,最高者崔雉,四十一级;最低者符天启,二十五级。尔等皆有一刻钟时间休整,一刻钟后,问剑山重启。” 云落四下张望,发现裴镇正在自己的斜上方朝自己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却见他脸上烟熏火燎的,发梢都有些微微卷起,疑惑地问道:“你咋了?” 裴镇毫无反应,对着自己用唇语说道:“听不见。” 云落这才明白,此刻的山中只能看,不能听。 于是朝裴镇做了个努力的手势,裴镇点点头,朝上面一指,云落随着他的手指看去,一袭玄衣的崔雉也如裴镇一般烟熏火燎的,盘坐在地上,神情依旧清冷。似乎感应到了云落和裴镇的目光,她睁开眼睛,朝着裴镇倒竖一根大拇指。 裴镇伸出两手,一手倒竖,一手直立,然后两个指腹狠狠地亲在一起,一脸贱笑。 崔雉猛地一怒,又想起此刻在问剑山中,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看得云落呵呵直笑,示意裴镇自己小心,然后也盘坐下来休整。 身体恢复之后,指尖传来的钻心疼痛被他强忍着,眉头只是略微皱起。 裴镇已经将信息告诉得很清楚了,接下来的阶梯中有火,而且直到崔雉所在的四十一级依然如此,那么他就要提前准备好,比如喝下一肚子的水。 像刚才那样的无声交流在此刻的问剑山中比比皆是,有挑衅的,有不屑的,有互相鼓励的。 “这就是你们的用意?”凉亭之中,蒋琰转头问道。 陈清风嘿嘿一笑,“让他们休息休息。少年人身子扛不住。” 蒋琰心中了然,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有些不公平?”转瞬间又摇摇头,自嘲道:“我真是处理政事习惯了,大道修行哪儿来的公平可言。” 陈清风再为蒋琰续上一杯茶水,蒋琰玩味道:“我又不用被火烤,喝那么多干嘛?” 陈清风:“啊?” 整个队伍的最下方,那个名叫符天启的瘦弱少年无视从周遭投来的嘲讽目光,面朝山上,以背示人,低头思索着,从水幕之上看来,似乎是羞于见人。 于是在等候处巨大的水幕下,被裴镇戏称为王中王的男子嘲讽又挑衅地看着符天启的邋遢师父,谁知对方居然无动于衷。 毫无征兆地整座小山的天地又重回之前的样子,符天启猛然睁眼,手指微微滑动,似乎在空中写着字,随着他的指尖划过,有些雨水似乎被微微改变了方向。 身前倾盆的雨幕,在他的指尖微微漏出了一个空隙,符天启满意地收手,起身,向上爬去。 第九章 我是个狠人 云落狼狈地趴在石阶上,不是他不想站起来,实在是已经虚脱到了极点。 嘴唇已经干裂,头发微微卷曲着,身上电光游走,甚至还散发出一股肉香味。 对比起刚才如同置身烈火炼狱之中的十一级台阶,此刻的雷电轰击暂时还无法对他麻木的肉体造成太多的感觉。 四十五级,还未过半,似乎已经油尽灯枯,想着还剩下的长路,云落心中涌起了一丝放弃的念头。 狠狠甩了甩头,将这个懦弱的念头驱散,目光重新凝聚起来,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量,让他艰难地撑起身子,从趴着到跪着,从跪着到站着,颤颤巍巍地抬起右脚,朝第四十六级一脚踏出。 更强烈的电光张牙舞爪地将云落笼罩在其中,极度缺水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却一改之前的稳重,用尽全力朝上飞奔而去。 他从第五十五级石阶上猛然跃起,撞入第五十六级石阶之上。 此刻的山上仅剩三十一人,风起、雨落、火焚、雷击,四个极端恶劣的考验之下,大多数少年都无奈出局。 水幕之下,椅子已经空出了一大半,看着被送到山门前的自家孩子的惨状,心疼不已的长辈家长连忙赶去陪伴,所幸剑宗给每位少年人都喂了一颗丹药,据那弟子说,此药凡人服之,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若有修行根骨之人,则可辅助修行。 听得有那么些家长在暗自埋怨剑宗之人,为何不先交给他们,就这么草率地喂了下去。 剩下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中,渐渐知晓这些少年在经历着什么之后,也有不少人一脸纠结,既希望自家孩子能够走得更高更远,又不想他经受那样的苦难。 此刻的云落却没经受什么苦难,他安静地躺在襁褓之中,一个清瘦儒雅的叔叔将自己轻轻抱起,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随后将他交到了一个人的怀抱中,他们在说着些什么,但自己一个字都听不见,隐隐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有些熟悉,正疑惑间,外面秋风骤起,片片黄叶在风中打着卷落下,一道冲天的剑光亮起,他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醒来之时,他正御剑而行,高高地站立在九天之上,作为天下有数的大剑仙,他已经渐渐查明了自己父母身故的真相,关于困扰自己的那个怪梦,马上就要得到答案了。答案就在前方,大端王朝的都城,天京城中。 飞剑缓缓减速,风声逐渐变小,云落这才忽然感知到胸口微微发烫,隔着衣服伸手一摸,好像是有什么东西。 连忙顺着脖子上的线拎出来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吊坠,云落伸手欲将其拿着仔细打量,就在手与玉坠接触的那一瞬间,天地蓦然一变。 云落从石阶上睁开眼,刚才那是幻境还是自己的梦境,莫不是累极了居然在这儿睡着了? 一切都和刚才不一样,除了一件,就是自己胸口的玉坠真的在微微发烫。 云落拿出来,仔细地看着,回忆起当年得到这个玉坠的情景。 自己那时还很小,被巷子里的孩子欺负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双特别漂亮的绣花鞋,自己抽泣着抬头看去,一个很漂亮的阿姨牵着一个同样可爱的妹妹正走到自己身边,她伸出温柔的双手,轻轻捧着自己稚嫩的脸蛋,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家伙啊,怎么把自己弄成一个小花猫啦?” 自己一听,心里不知道什么地方被猛戳了一下,本来已经渐渐止住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抱着漂亮阿姨的脚,嚎啕大哭起来。 干净的碎花长裙被糊得一团黑一团灰的,漂亮阿姨也不介意,只是眼见自己哭得厉害,一时又没有什么东西哄自己,便解下脖子上的一个吊坠,在自己眼前晃荡着,“快看这里,看这里。” 自己的目光果然被小吊坠吸引了,随着吊坠一晃一晃,呆头呆脑地伸手去抓在手里。 漂亮阿姨问道:“喜欢?” 自己猛地点头,紧紧攥住小小的吊坠, 漂亮阿姨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干脆将吊坠给自己脖子套上,两手一拍,露出温柔的笑意,“送你了!”紧接着问道:“你家在哪里,家里父母呢?我送你回去吧。” 自己眼神一黯,指了指自己的小破屋,低着头,小声而怯弱地道:“我没有爹娘,我是个孤儿。” 漂亮阿姨的眼中登时弥漫起了一阵水雾,转头跟身旁的小姑娘道:“随荷,我们请大哥哥去我们家里吃饭好不好?” 从此,孤儿不孤单。 石阶之上,云落泪流满面。 伸手抹了一把泪水,转身看着上面的石阶,将吊坠紧紧捂在胸口走了上去。 凉亭之中,茶壶的水已经续了好多次。 蒋琰静静地看着水幕上少年们的各色姿态,轻轻道:“还有幻境,问剑山真的是名不虚传。” 陈清风感慨道:“上古遗宝,确实超乎我等想象。” “总不至于每阶一个吧?” “哈哈,那这测试恐怕没有个十天半月完成不了。中间这十一阶其实可以算作一个考验,心境之中潜藏的念头欲望,在这幻境之下皆无可遁行,引着人沉迷其中。同时,过往人生之中的种种心劫都将化作阻碍,若心生悔意或是惧意,便无法主动醒来。”陈清风凝视这云落的身影,“果然不愧是国相和蒋大人看中之人,果然心境通透。” 蒋琰端起茶杯,默默喝了一口,没有接话。 在山下的巨幕相对的一个山包上,悄悄地出现了三个老头,其中一个叹息道:“老莫啊,你太心急了,没做好准备就发难,结果被宗主驳得哑口无言,反倒让他成功占据大义。” 他口中的老莫,正是之前在剑宗祖师堂中质问陈清风的红脸老头。 莫长老无奈道:“我哪儿想到他会突然提出来问剑山,情况紧急,咱也没法实现商议啊。” 另一个老头开口道:“好了,白副宗主,莫长老,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办吧。” 原来老头乃是蜀山剑宗副宗主白清越,作为剑宗主张跟朝廷讲和的一派之首,他心里有着自己算盘。 他想了想,开口道:“这测试既然已经开始,就要将那些天才尽可能多的网罗到我们这边。这样我们的话语权自然越来越大。” 莫长老和另一个老头连连点头,目光投向对面的巨大水幕,问道:“那白副宗主可是已有人选?” 白清越点点头,“陆家和崔家那两位必然是要争取的,另外还有这几个。”说完一一在水幕上为二人指出,“咱们可以抢先安排,尽量让这些人投到我们山头。” 莫长老指着一个身影问道:“这个少年刚才可是最先从幻境之中觉醒的,他不行吗?” 指尖所向,正是云落。 白清越瞥了一眼,“我让人打探过,锦城的一个孤儿而已,他和他那个朋友那样的泥腿子,靠着一副饱经风霜的身躯,能扛过前面的测试,在这幻境醒来得快,更说明经历匮乏。后面三十多级,是属于天之骄子的,他,没那个命。” “你好好想想怎么跟崔家联系,争取争取,等崔家姑娘拿下第一之后就晚了。”说完拍了拍莫长老的肩膀,“看事情要看长远,不要只看眼前。” 小山之上,陆续有少年慢慢醒来。 裴镇睁开眼睛,神色古怪,转身朝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咕着:“娘的,老子惹不起还躲不起么,让你们这喜欢算计的一老三小窝里斗吧!” 崔雉也缓缓地醒来,不知何时她的已经转为坐姿,姿态霸气十足,仿若君临天下。连忙起身,破天荒地有些羞红了脸,有些胆怯地看着上面一级台阶,会不会又是一个什么幻境。 陆琦醒来时,自己正斜卧在石阶上,一手自然垂放,一手撑着脑袋,一副美人醉卧,仪态万千。对刚才泛舟四海,但看天高云阔,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的经历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这比试还得继续啊,拍了拍脸,试探着向上方迈出一步。 就这样少年们渐次醒来,没有醒来的都在一个时辰之后被判定为了出局,在美梦之中终结梦想,说不上是残酷还是幸运。 云落站在第六十六级的台阶之上,眼神犹疑,刚才离了幻境之后的台阶毫无阻碍,于是他就如普通登山一般走到了这里。 他不相信这个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测试会如此虎头蛇尾,等在后面的,必将是更加痛苦和艰难的攀登,所以他得做好准备。 他轻轻抬起右脚,又轻轻地踩在第六十七级的石阶之上。 他的眉头骤然一紧,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雪,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痛楚,沿着他踩着石阶的右脚脚掌袭向脑海! 他终于了解了为什么问剑山会有难以登顶的说法,只是这样的轻轻一触,便让自己几乎痛不欲生,而且这不是身体的痛楚,而是像有千万根针扎在灵魂之上。 他咬着牙,骤然发力,将身后的左腿牵引上来,在台阶上踩实。 又是一股剧痛,云落两腿一软,跪倒在台阶上。 看见云落的样子,山包上的白清越摇了摇头,轻蔑道:“泥腿子就是泥腿子,这不是属于你的舞台。” 水幕下,嗡嗡声顿起,还剩下的众人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语气之中不无惋惜、也不无嘲讽,文伟无奈地摇了摇头,恐怕真的难以为继了。 凉亭之上,陈清风皱着眉,微微摇头,念力的攻击,尤其是在八十一号阶梯,对这个少年来说,太难了,没有自小神魂的滋养,体魄的打熬,迈出这一步之后,恐怕他连第二步都走不出去。 就在这样的摇头和嘲讽之中,云落动了,他双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朝上面艰难地迈出了一小步。 紧接着迈出了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 蒋琰抚掌轻叹,“真是个狠人!” 第十章 爷们儿的征途 凌厉的气劲割开肌肤,但身体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 灵魂深处仿若有一把重锤,随着自己的每一步落下,重重地砸在意念深处; 又像是有一把钝锯,来回地切割自己的意志; 更不用说那一直未曾停歇过的千万根针刺。 没有人想到的是,此刻云落的眼神一片清明。 十六年的孤苦生活,无数次地在泥泞中挣扎求活,云落如钢浇铁铸。 不曾有过童年,所过的每一天都在忧心生命是否会终结在今夜; 没少受过痛苦,从最小的时候捡破烂起,就无时无刻不在跟旁人的争斗之中,不知道多少根被打断的骨头被自己在某个夜晚默默接起; 无数次的绝望与抗争之后,他活了下来,活得还不错,更是等来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他绝不放过。 忘掉前方是否还有出路,忘掉命里那些沉重的悲喜,脸上无法控制地流淌着眼泪,那是疼痛到了极点。云落嘴角竟然泛起一丝笑意:“老天爷,你是要将过去欠我的,在今天一起还回来吗?” 又是一步迈出,痛苦更甚,眼神俞加清亮。 不知从何时起,山上少年们眼前的白雾已经消失无踪,他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周遭的一切。 随着一个个身影主动退出或是委顿倒地,八十五级之上,仅剩五人。 崔雉秀发凌乱,衣衫褴褛,艰难地伸出手来,想朝上一级爬去,八十七级的台阶就在眼前,咫尺之近,天涯之远,手臂颓然地掉落在地上,满眼皆是不甘。自幼被家中以各种天材地宝滋养的肉体和灵魂,都在这样的念力攻击和威压之下,承受不住了。 裴镇再次喷出一口血水,“老子不玩了,再走下去得死这儿!”突然瞧见就在自己上一级的崔雉,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点力气,硬生生地滚上了八十六级,嘴里一边再次吐着血,一边笑道:“仙子妹妹,好巧啊。” 符天启其实在这之前所承受的痛苦要比众人更小,得益于他的邋遢师父从小的特殊训练,他能够细微地改变一些元气的运行轨迹。 但这样的手段在登上六十七级石阶之后就变得毫无作用,念力攻击在灵魂之上,周遭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威压一起压垮了他本就瘦弱的躯体,他就这样弯着腰,弓着背,屈着膝,吐着血,走上了第八十七级台阶,然后跪伏在地。 水幕之下,他的邋遢师父,已经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陆琦微微眯着眼,她的身体在颤抖,凌乱的发丝已经被气劲斩得七零八落,但她还站着,这就很不容易。 从小她便没有被深养闺中,而是化名跟着族里的供奉四处游历,大山大水之间,一颗道心渐渐凝实,灵魂被滋养孕育得异常强大,足够支撑她走到第八十八级的台阶之上,但也只能支撑她到这儿。 陆琦的双脚刚刚站上八十九级的石阶,便喷出一口鲜血,骤然倒地,再挪不动一步。 凉亭之中,饶是将云落称作“狠人”的蒋琰也有些于心不忍,看着水幕之中那个令人肃然起敬的身影,良久地沉默。 陈清风轻声道:“八十九到九十四,这五级,比之前所有的加在一起还要痛苦。” 蒋琰却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那最后五级还不一样?” 陈清风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是考验也是馈赠。” 山包上,莫长老和另外一个老头识趣地沉默,白清越恨恨地道:“这泥腿子撞了什么大运!” 云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走运,如果过往的十六年算是运气的代价的话,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却又奇迹般地又迈出一步。 脸颊手臂被气劲割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缓慢地渗出鲜血。 无奈口子实在太多了,混杂在一起,远远看去浑似一个血人,长长的血迹将阶梯染成一条鲜红醒目的地毯,似乎一场盛大的庆典,正等待着它的主人登顶昭告。 “他到底能走多远?” “该停了吧,都那样了,卧槽,还在走?!” 水幕之下的众人眼球已经不由自主地被云落吸引,心跳似乎都在随着他的步点而鼓动。 崔雉瘫坐在石阶上,望着那个高处的身影,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仰望着别人,尤其是一个从未被她看在眼里的人。 陆琦歪着头,那个人就是之前跟那浪荡子一起的少年么?他真的很厉害诶。 符天启醒来,裴镇盘坐,看着云落,神情之中有些微微的喜悦,但也有些遗憾,似乎自己也可以做得更好些? 几乎同时,四人挣扎着站起,齐齐向上迈出一步。 水幕之下,响起一片惊呼。 凉亭之中,陈清风老怀欣慰,蒋琰哈哈大笑! 见贤思齐,善莫大焉。 心跳如擂鼓,仅剩一丝神智清明的云落将脚重重踏上九十五阶。 云落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荒野,不远的前方,一个男人正追杀着另一个女子,那女子已经负伤,距离被慢慢拉进,终于男子将女子成功截住,一刀砍死,头颅滚落。云落就在一旁,冷眼旁观。 “你为何不救!”一个威严的声音质问道! 云落淡淡道:“生杀之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遇见就要救?我怎知二人有何恩怨纠葛,若是这女子毒害男子满门,男子苦心孤诣终于成功复仇,我也要救?” 威严之声沉默不语。 天地转换,他又站在一个刀光剑影,厮杀四起的野外,一群人正被另一群蒙面高手围剿,被围剿的人中有老弱妇孺,几个汉子艰难抵挡,却已渐渐不支,眼看就是一个惨遭屠杀的局面。云落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直到他们被蒙面人一一屠灭。 “为何还是不救!”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语带愤怒! 云落平静地回答道:“救不了。” “不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修行何用,便是修成真仙又有何用,终归是个只顾自己的鼠辈!”威严之声怒气更甚! “若自身能力足够,平息事端自是可以,这分明就不是我能插手之事,白白将自己搭进去,你们剑宗收徒,就是要这样的蠢货吗!” 威严之声怒道:“大胆!” 旁边却又响起一个柔和的声音:“小兄弟,那你觉得你能做些什么?” “我已牢牢记住行凶者的言行,今夜事情的首尾,寻得可靠之人或是自己强大之后再作考量。”说罢,云落将他刚才所记住的那些东西一一讲述,分毫不差。 这下,威严的声音没了动静,柔和之声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真的需要你舍身相救,你会怎么办?” 云落朝声音来处躬身施礼,“留此有用之身,不救一人,愿救天下人!” 从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高远之声,“善!” 云落在山道的尽头睁开双眼,身旁一座石碑缓缓升起,他艰难地转过头去。 “吾遍登此山八十一道,皆有机关心性之考,风雨雷火为障,幻境迷人,神念淬魂,大道所向,尤以此道最艰,路中种种困苦皆为馈赠.......” 读着读着,云落眼前一花,石阶之上出现了一个白衣仗剑的中年人,身形高大,面容棱角分明,尽显剑修的凛冽肃杀之气,他静静地看着云落,点点头道:“不错,你的选择不错。” 云落记起那个最后的高远的声音,便是眼前之人所言,虽然不知其身份,颤颤巍巍地躬身施礼,“见过前辈。” 白衣剑客感慨道:“三十年了,终于再有人从八十一道攀登至此。” 云落道:“侥幸而已,不知前辈高姓大名,有何见教。” 他整个人已经处于极度的消耗中,否则以他的敏锐,定然能够发现白衣人所说与青衫人所讲的矛盾。 白衣剑客束手凌风,“吾乃景玉衡,你既能至此,我便送你一份机缘。” 云落有点想挠头,景玉衡是谁啊,看这样子像是很出名的,问了的话肯定得罪人,哎。 白衣剑客察觉到了云落的样子,眉头微皱,“你不知道?” 云落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景玉衡却哈哈一笑,“无妨无妨。我有剑式十六,剑气运转法门一个,尽皆传授于你,愿你好好修行。” 云落大喜,这可不是什么装腔作势的时候,来剑宗不就是为了学这些的么,却不见景玉衡作何动作,一个光团悄悄飘出,飞入云落的识海之中。 “咦?”景玉衡微微诧异,“你这孩子身上有点意思。” 云落疑惑抬头,景玉衡却没再说起,只是告诫他需要勤加练习,半年之后,识海的光团便会消失,能学得多少便看自己的机缘了。 “差点忘了,在你旁边还有块石碑,旁边有笔,你将名字写在上面。” 说完,消失在原地,云落再次恭敬地施礼致谢。 刚才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石碑缓缓降下,云落艰难转身,看到了另一块石碑。 比起刚才密密麻麻的那块,这块就稀松很多,上面仅仅有十来个名字,云落依次看下来,排在第一的正是刚才听见的“景玉衡”,最后的名字也是个没听过的,“凌青云”,名字还都挺好听。 拿起旁边的笔,云落在凌青云三个字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手中的笔仿佛刻刀一般,在石碑上神奇地刻出了云落的笔迹,对此,云落见怪不怪。 放下笔,环顾四周,此时的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真的爬上来了! 看了看自己活像乞丐一样的衣衫,和仍在缓缓渗出血丝的伤口,他朝山顶最中间的那块平地上走去。 山上山下、凉亭中、山包上,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那个缓慢挪动的身影,眼神之中有艳羡、有尊敬、有爱怜、有嫉妒、有欣喜、有怨恨。 血红色的长毯正慢慢铺向最中心的王座,云落艰难地坐下,双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抹,看着手上鲜红的血迹,哈哈笑道,“你今天真他n的像个爷们儿!” 第十一章 红颜招浪子 蒋琰站起身来,朝陈清风拱拱手,“今日事毕,叨扰宗主。” 陈清风回礼道:“蒋大人客气了。剑宗诸事,还望大人多多帮衬。” 蒋琰微笑道:“回头有什么问题,尽管差人告诉我就是。” 陈清风一怔,随即朝蒋琰深施一礼,在蒋琰默默回礼之后,亲自送蒋琰下山。 过往这样的对话也有过几次,这位蜀国“幼麟”无非是打打哈哈,好说好说,实际上都不好说。 当此次这截然不同的答复之后,陈清风望着蒋琰远去的马车,心思复杂。 小山包上白清越三人看着蒋琰被陈清风送上马车,莫长老奚落道:“多少次了,咱们的宗主还是热脸去贴冷屁股。” 白清越淡淡道:“朝廷才是根本,陛下的态度不变,蜀国的王庭又敢怎样,陈清风真是老糊涂了,这都看不明白。” 身旁两人连连称是,接着三人的身影缓缓消失。 水幕下的人已经散去,文伟和韩朝恩并肩走出。 文伟盯着前方那个邋遢的身影,沉思不语,韩朝恩记起之前问剑山出来时这两人的举动,轻轻问了句,“认识?” 话一出口便觉得唐突,正后悔间,文伟摇了摇头,“真没见过。” 邋遢汉子走在前方,浑然不觉身后的目光,心情愉悦。 西岭剑宗的办事效率很高,已经将录取名单公布了出来,此次共计录取三十人,前五名依次为云落、陆琦、崔雉/裴镇(并列第三)、符天启。这五人将可以直接修行《接天剑经》,包含这五人在内的前十名还将能够得到去往剑阁第二层的机会。 西岭剑宗还说了,为了防止家长自己处置不当,留下后患,所有录取学生此刻都将被剑宗送到灵气充裕的地方悉心照料,家长们可以先行休息,下午再返回剑宗探望。 所以,邋遢汉子此刻一身轻松,往前走着,好巧不巧,碰见了个熟人。 之前被裴镇戏称为王中王的汉子正兴奋庆祝着,他的儿子以第三十名的成绩堪堪入选,眼前突然出现邋遢汉子这张脸,让他顿时就跟吃了苍蝇一样尴尬。 “老哥,怎么样,选上了没?”邋遢汉子故作熟络的语气让对方觉得异常讽刺。 强忍着心中不悦,挤出一丝笑容道:“托福托福,选上了。” 邋遢汉子更加高兴,“好啊,我那徒弟也选上了。” 不等对方回答,邋遢汉子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问道:“对了,老哥,你叫什么名字?” 文伟和韩朝恩站在二人身后,他俩之前也听见过这个男人放的狠话,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有些微胖的中年人。 微胖中年人更加尴尬,“这个...这个嘛...” 突然从旁边传出一个喊声,“黄豆黄,赶紧的啊,再晚菜都要凉了。” 微胖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贱笑,唯一拱手,转身跟了上去。 邋遢汉子摸着额头一脸郁闷,文伟和韩朝恩对看一眼,哈哈大笑。 问剑山重新被漫天的云雾遮掩,之前这座山上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将会从剑宗的山门,远远地扩散到广袤的天下中。 不知在那一张又一张的嘴,一封又一封的信中,云落会是怎样的形象,狠人?爷们儿?天才?还是走了天大狗屎运的泥腿子。 云落并不在乎,事实上他也无法在乎,他已经在一处床榻之上昏迷了整整一天两夜。 原计划今日上午举行的剑宗收徒大典,似乎有些推迟的迹象。 所以此刻的剑宗主峰顶宽广的平台上,人群中,一股不耐烦的气氛渐渐弥散开来。 今天来参加大典的多是剑宗低辈分的弟子和授课老师,三境之上的弟子要么已经下山游历,要么在山头潜心静修,剑宗并不会过多干扰他们的修行。 上首的一排座位上,陈清风居中而坐,眼皮低垂,不言不语。 一个俊美潇洒的年轻人在人群第一排的正中央负手而立,神情骄傲,无视从周遭投过来的眼神中,那些炽热而不加掩饰的爱慕与幽怨。 他有骄傲的资本,身为白副宗主的侄儿,二十岁的年纪,聚气境巅峰的修为,在剑宗所有不能下山的弟子中,已经是最强之人。加上生得一副好面孔,比之前云落见过的那个俞横更俊美几分,不知悄悄祸害过多少妙龄女子。 此刻他的心中,却再容不下一朵凡花。 昨夜,姨父将自己叫了过去,让自己想尽一切合理办法将崔家姑娘或者陆家姑娘弄上手,到时作为西山刘氏远房旁枝的自己,将会迎来真正的腾飞。 起初自己还在自嘲自己大好男儿,终于也逃不脱吃软饭的命运,只是碍于对方家世,不得不舍弃掉花花世界。但在昨夜远远看见二女真容之后,哪里还有什么花花世界。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哦不,两瓢,也不对,哪瓢都行。 白副宗主不着痕迹地递去一个眼神,这位名叫刘浮丘的年轻人向前迈出一步,一时场中俱静,诸多目光都在一瞬间汇集到他的身上,刘浮丘很喜欢这种感觉。 拱手施礼,动作庄重大气,朗声道:“宗主、各位长老,入门大典乃全宗之盛事,宗门欲强,则需源头活水不停,此次选材得赖宗主与各位长老之力,更是英才济济。弟子们听闻之后更是由衷欣喜,为宗门庆贺之心更是殷勤急迫,可为何时辰已过,大典仍未开始?” 陈清风眼皮子微微抬了一下,又垂了下去,一个长老道:“还有入选弟子仍未苏醒。” 刘浮丘声音再起,“宗主和诸位长老万金之躯,浮丘愿请缨代表诸位师兄弟前去探视这位师弟,若有情况,也可帮忙照看一二。” 陈清风蓦然睁开双眼,盯着刘浮丘,似乎要看透其心中所想,刘浮丘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小退一步。白清越也紧张地看着陈清风,不想他又垂下眼皮,轻轻说了句,“三人同去,不得生事。” “诺!”刘浮丘面露喜色,朝站在身后最近的两个少年使了个颜色,三人走出,告辞而去。 白清越心中暗叹,纵然陈清风昏庸不明,但剑宗规矩犹在,只要他一日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做决定的依旧还得是他。 低着头的陈清风嘴唇微动,不知向谁吩咐了一句,无人看见。 刘浮丘等三人在一位宗门大管事的带领下,朝云落昏睡的地方走去。 修行宗门也有普通人的,这些人要么是一些修行者家中无法修行的家眷,要么就是从外面招来的,平日里就负责宗门上上下下的琐碎事务,由那些大道无望的老修士管着,正式的修行弟子便只需专心修行。 大管事知晓刘浮丘这三人的背景,一路也是尽心巴结,将那边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干净。 当天测试结束后,那位名叫霍北真的青衫人在宗主的吩咐下,将云落等前五名亲自护送至这处小灵脉。 在丹药和灵脉的双重滋养下,另外四人陆续恢复了,就剩那个爬到最上面的贫穷少年还再昏迷中。 刘浮丘身后一人道:“这几个少年倒是好运气。” 刘浮丘点点头,故作感叹道:“是啊,董慎你知道不,就连我一年都只能去灵脉修行半月。” 跟在刘浮丘身后之人正是董慎,旁边那个也是云落的“熟人”,俞横。 大管事自然又是一番吹捧,什么您们三位公子用不着,这小子天天呆在灵脉里也赶不上您们之类的,说得刘浮丘三人心满意足。 不多时,就来到了那处灵脉的附近,远远看见连成一排的几间小屋,刘浮丘低声吩咐道:“兄弟们,一会儿都机灵点,别耽误了我的姻缘!”董慎俞横二人连连点头。 走到小屋跟前,只有两个小管事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坐着,以免这五位有什么吩咐寻不见人。 小屋门口,站立着四位少年人,两男两女,正是裴镇、符天启、崔雉、陆琦。 今天早得了消息,预备去参加大典,所以早早起来,但云落迟迟未醒,裴镇坚持要等着云落一起,符天启也同意,崔雉本欲先行过去,却被陆琦劝下,此刻正略显烦闷地站在一旁。 两个等候的小管事瞧见刘浮丘,连忙起身,平日里可难得有跟刘公子结识攀谈的机会,点头哈腰地一顿招呼,谁想刘浮丘看都没看他们,径直朝屋前四人走去。 早早得了授意的大管事堆着笑向四人,尤其是向二女道:“几位,这是我们剑宗的刘浮丘刘公子,刘公子乃是我们白副宗主之侄,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已是二境巅峰的修为......” 搭配着大管事的吹嘘,刘浮丘摆出一个高深莫测的潇洒姿态,以前用这招不止俘获过多少无知少女的芳心,可是今天他失算了。 大管事滔滔不绝的吹捧刚刚开始,就被裴镇冷冷打断道:“刘师兄有事?” 刘浮丘心中恼怒,又不好发作,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道:“受宗主和长老所托,代表同门来看望一下这位昏迷的师弟。” 裴镇道:“云落很好,稍后便会醒来,届时我们会立即赶往大典,不劳刘师兄费心。” 听见这个名字,俞横心中闪过一丝熟悉的感觉,仔细一想,似乎未曾听过。 刘浮丘笑容不变,心里却已经记上了裴镇的仇,在剑宗之内,自己不说要风得风,至少也没几个人敢跟自己这样说话,当下开口道:“无妨,我既受宗门托付,自当亲自探望一下这位师弟,才好回去回话。” 刘浮丘打得好算盘,两位天之骄女又岂是甘居人后之人,这小子夺了二人的头名,二人心中定然不快,自己对其惩戒一番,自然能赢得二女的好感。 于是便迈开步子,想要推门走进,不想一个身影却拦在了门口,挡住他的去路。 云落缓缓睁开了眼睛,盯着房梁,心道:这是哪儿? 他只记得自己坐在问剑山顶,自吹自擂一句之后,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省。 动动手脚,嗯,没有缺胳膊少腿,咦?云落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晶莹如玉,不仅问剑山上的伤势尽复,之前的老伤疤老茧也都没了。 正疑惑间,听见外面传来几声惊呼。 刘浮丘没想到这个三番两次顶撞自己的少年居然真的敢拦住自己的去路,他现在有点骑虎难下,若是任由此人挡住,自己威风扫地,可若是自己出手,在宗主那边不好交代不说,若是激起二女的反感,可就因小失大了。 董慎想起了之前的交代,面色稍有犹豫,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从刘浮丘身后走出,对裴镇道:“让开。” 裴镇没有说话,平静地望着董慎,毫无动摇的脚步说明了他的决定。 董慎突然一掌击在裴镇的肩头,将其打倒在一旁,狠狠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敢挡我们的路。” 崔雉和陆琦一声惊呼,符天启连忙过去将裴镇扶起。 刘浮丘连忙拉住董慎,“哎呀董师弟,怎么如此鲁莽,这位师弟定然另有隐情,怎么出手伤人呢!” 董慎尤自怒气未消道:“我就是看不过刘师兄一片好心给人当成驴肝肺,剑宗上下谁不知道刘师兄高风亮节,气度潇洒,此人居然如此不识好歹!处处顶撞不说还要拦住去路!” 刘浮丘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这么多人在这儿都看见的,何至于此。”当下朝二女施礼道:“还望崔师妹、陆师妹到时能在宗主之前为我禀明实情,免受处罚。” 这又是刘浮丘惯用的招数之一,先用一件事情将自己与心仪之人形成联系,然后慢慢加深。 然后,他就又失算了。 崔雉和陆琦无视了他的言语,陆琦朝裴镇问道:“没事吧。” 裴镇站起身来,摇了摇头,眼见刘浮丘面容尴尬,朝着大门走去。 符天启瘦小的身躯往前一步,想要如裴镇一般拦上一拦,却被裴镇扯住。 裴镇看着一旁不怀好意冷冷盯着自己的董慎,面色阴晴不定,这三人定然不怀好意,心思急转,要不要抛出一些隐藏的东西,来化解危局。 眼见刘浮丘一步一步靠近云落昏迷的小屋门边,裴镇把心一横;“我乃......” “吱呀”一声,小屋的小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重唤生机的云落神情冷淡地看着面前大吃一惊的刘浮丘。 气氛凝固间,传来两声惊呼,“居然是你!” 第十二章 袅袅青烟 各诉衷肠 董慎和俞横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两天在山上传得神乎其神,力压两大家族天之骄女,从最难的八十一道登顶问剑山的少年天才,就是那个跟自己起过冲突的送菜苦力,曾经自己一脚就能踩死的蝼蚁。 当然,现在的云落也还未修行,可董慎俞横哪敢放一句狠话? 人生在多数时候,看的都是一个未来。 云落从刘浮丘身边挤过,快步走到裴镇身边,把着他的肩膀,握着他的手,关切道:“怎么样,没事吧?” 裴镇很痛苦地捂着肩膀,浮夸道:“卧槽,疼死了好吧,你这下欠我多了,慢慢还吧!” 听见他这么说,云落反而放下心来,裴镇附在云落耳边,简单把现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在这儿,一会又要干嘛,这几个人来干嘛来了这些跟云落说了一说。 云落转身看着刘浮丘,平静道:“刘师兄,劳烦探望,云落铭记在心。” 刘浮丘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也不知道云落话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好一笑,“如此最好,我就先行回去复命了。” 云落又看着董慎和俞横二人,一脸灿烂地笑容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祝你们好运。” 董慎和俞横面色阴晴不定,刘浮丘不管那么多,朝二女行礼告别,招呼二人,径直离开了。 陆琦轻声道:“不说旁的,此人风度却是上佳。” 崔雉冷哼一声:“不用试探我,我崔雉还看不上这等货色。” 陆琦展颜一笑,拉着崔雉的手道:“我就知道崔姐姐不会如此肤浅。” 此刻云落走过来,朝几人逐一施礼道:“多谢诸位在此相候。” 崔雉看了他一眼,算是回应;陆琦朝云落施礼道:“还没恭喜云公子。” 朱颜一展,笑靥如花, 云落的脸一下就红了,结结巴巴道:“不用......额,不用。” 连忙看着旁边的符天启,“没想到你也进了前五,真好啊。” 看得崔雉更是一声冷哼,呵!男人! 裴镇懒洋洋道:“我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众人也反应过来,整理一番,随着那两个小管事去往大典的广场。 刘浮丘让大管事不用带路,自己与董慎、俞横一起朝大典广场走去,走到僻静处,刘浮丘悄悄问道:“你们认识那个小子?” 董慎将他们与云落的纠葛细细说了,刘浮丘摸着下巴,“居然跟蒋大人有关?” 俞横却说道:“我后面请人查了,其实没关系,就是蒋大人看见那小姑娘修行资质不错,便攀谈过几句,一面之缘罢了。想来当日阻拦我等,还是因为光天化日的,有碍国法而已。” 商贾之家,行事确实缜密一些。 刘浮丘眉头松开,一拍手,“有了!那小姑娘现在何处?我们若是将其扣住,要挟这小子,岂不是轻轻松松?” 董慎疑惑道:“要挟他干嘛,泥腿子一个,要啥没啥。” 刘浮丘故作高深道:“现在没有,即将就有了啊,到时他的就是我的。” 董慎恍然大悟,“刘师兄高明啊!” 俞横低着头,琢磨“我的”和“我们的”之间那一字之差所蕴含的天差地别。 世间多有这般,险恶人心,互相算计。 算计本身是无辜的,就看用在什么地方。 司闻曹就是一个“奉旨算计”的地方,卫红衣的脸依旧油腻,嘴唇仍然宽大,来回看着手中的字条,上面那个消息让他有些疑惑。 长久以来锻炼出来的职业敏感,让他有些微微发寒,希望这一切都是巧合,而不是一个巨大的迷局。 西岭剑宗的此次收徒,是他近期重点关注的事情,司闻曹总部还就此事专门命令过他。 为此他还从故纸堆中翻出了许多有关西岭剑宗的秘闻,恶补之下,轮廓已成。 “孤儿、不可能能修行、蒋琰、妹妹、西岭剑宗、重启问剑山、八十一道登顶......”一个个的关键词随着他轻微翻动的嘴唇吐了出来,他独自在这个幽暗的司闻曹深处,设想着一切的可能。 于是,在一个时辰后,他叫来一个属下,吩咐了一个任务,彻查破落巷的住户变动。 破落巷里的人还不知道有人已经盯上了这条名副其实般破落的巷子,他们依旧过着贫苦而平淡的日子,除了偶尔有些奇怪地看着那家孤儿兄妹的门怎么最近一直没开,没见踪影。 直到这天,一个看起来家境还不错的老头穿着件青衫,慢慢走到那户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走进屋内。 几个妇女在那儿探头探脑,交头接耳,不一会儿,在几个老大姐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前,拍着门板问道:“老头,你干嘛的!” 老头听见动静,连忙出来,作个揖,问道:“几位大姐......” “大什么大! “我说大姐。” “姐什么姐!你多大岁数了,叫我们大姐!” “几位大妹子,有何贵干啊?”老头连忙改口道。 几个妇女窃窃私语道:“听这说话文绉绉的,不像是坏人哈。” 立刻就有人反驳道:“这世道,坏人哪儿会在脑门上写着坏人啊,看起来不像的越可能是!” “对对对,之前那个残害民女的,据说还是个秀才老爷呢!” 领头的大姐看着老头道:“你!干什么的,原先这户的云娃子哪儿去了?” 邹家丫头那天跟着他小姨走大伙儿都是看见的,还跟隔壁打了招呼。可这云娃子那天出去了就没回来过,可算逮着这个老头,问个清楚。 老头呵呵一笑,“我是来帮云落打扫房子的,他啊,已经去了西岭剑宗当那练剑的神仙去了。” “放屁!”一个脾气火爆的妇女登时道,“撒谎也不撒的像一点,云娃子是不错,勤奋老实,你要说他去哪家当了仆人我还信,当神仙?我们姐妹们也是见过世面的,想诳我们,没门!” “对,没门!”妇女们恶狠狠地朝老头凶道,看向他的眼光更是狐疑。 老头无奈地挠挠头,事情有点难办。 “我说的是真的,他真是去了西岭剑宗,这样吧,我先把门锁上,过些天我再过来,到时候你们应该也有消息了。” 说完,老头就锁了门准备离去。 “想走?没那么容易,跟我们去衙门,你这叫盗窃...未...未啥来着?” “未遂!”一个在大户人家浆洗衣服的妇女帮腔道。 “对,未遂,走衙门!”群情激愤。 老头心里暗暗叫苦,这才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老头一脸惊讶地望着众人身后,“云落?” 妇女们连忙转头一看,空空荡荡,哪儿还有人啊,再一回头,咦?那老头呢!!! 天空下起了小雨,绵密而湿润。于是街上撑起了一把把五颜六色的伞,屋檐下挤满了躲雨的人。 一把青色的大伞下,文伟慢慢地走着,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哑然失笑,却也心中温暖。 街头巷尾的贫苦人民中,向来不缺市侩,不缺精明的算计,但也不缺这种伪装拙劣的关心。 只因自己的生计也是问题,所以未敢全抛一份心。 他的嘴角泛起的笑意,平视着地面,朝家中走去。 所以,他无法瞧见身后从另一个方向飘进破落巷中的几把黑伞。 很多故事,都起源于机缘巧合,与阴差阳错。 西岭剑宗主峰之上,大典广场人头攒动。 刘浮丘复命之后,宗主陈清风挥了挥手让他归位,并未多加询问,让刘浮丘微微紧张的心放松了下来。 云落五人紧跟在他之后的到来,也让他刚才的探视多了些微妙的意味,他并不拒绝别人好意的揣测。 齐刷刷的目光落在五人身上,当然基本都是落在崔、陆二女的身上,毕竟如今的修行早已无千年前的盛况,低阶修行者的寿数与常人无异,绝大多数高阶修行者的寿数也就一百来岁,超过一百五的都极其罕见。 所以美貌红颜对如今的修行者而言,依然是有着极强的吸引力的。更何况这两日,二女家世背景早已在山上传开,人人都争相目睹当世顶尖豪门的天之娇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眼看局面隐隐有些不受控制,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重重地咳了一声,场中众弟子立马又恢复了刚才如木头人一般的秩序井然。 身为剑宗戒律堂副堂主的高大男子名叫厉横山,乃是剑宗弟子心中的第一魔头,戒律堂堂主身为长老成员,轻易不会现身出手,戒律堂诸多日常事务都由厉横山负责,此刻他一开口,谁还敢蹦跶。 厉横山看了一眼云落,他虽知晓云落乃是因为昏迷未醒,但执掌戒律的他还是很不喜欢这种规矩失控的情况,这眼神自然而然的便没多少好感。 他抱拳向上首的宗主与长老们禀报道:“宗主,各位长老,人员已经到齐。” 陈清风这才将眼皮完完全全地抬起,沉声道:“开始。” 大典的程序很简单,也符合剑修直来直去,干净利索的气质。 宗主祭天,弟子授牌入门,测试第一的弟子发言,再向祖师敬香即可。 前面的程序都很顺利,云落等人也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剑宗弟子服和腰牌,可还要发言,这就让云落犯了难。 裴镇小声跟他嘀咕道:“刚忘了跟你说了。” 云落心中大喊,坑货啊! 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厉横山凌厉的眼神瞬间盯向裴镇,裴镇只觉自己如同一个孤单弱小的小兽,在山林之中被猛虎窥探一般,浑身冰冷,连忙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站着。 陈清风脸上挂着慈祥和蔼的微笑,柔声道:“云落,不用紧张,跟大伙儿讲两句。” 云落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一个小桌之前,面朝着下方,看着下面一张张的面孔,有熟悉的、又陌生的、有担心的、有期待的、更多的则是看好戏的。 深深地呼吸几口,来自破落巷中的孤儿朝着下方的天之骄子们开口讲出了第一句。 “我是一个孤儿,自幼贫苦,每天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活下去,挣扎求活。”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知晓云落情况的毕竟是少数,更多人还是震惊于能够力压崔、陆两姓的天才与最落魄的孤儿之间巨大的反差,一时间,嗡嗡的私语声顿起。 厉横山吼道:“肃静!” “所以,当我今天有幸能够站到这里,我便在想,我能说些什么有用的,现在我想到了。” 于是云落就简单而平静地向众人讲述了在社会最底层的那些称不上风景的景象。 易子而食、卖儿鬻女、男盗女娼、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为了一个垃圾堆的归属,可以性命相向; 不小心将丈夫交给自己的一两银子工钱搞掉了的主妇,上吊自杀,因为那是自己全家一个月的口粮; 生了病的男人为了不拖累自己还年轻的老婆,主动投了河; 凡此种种,皆是云落亲身所见所闻,讲起来自是生动异常。 跟着师父颠沛流离的符天启深有同感,暗自垂泪; 裴镇双拳紧握,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家乡的那些如出一辙的故事; 陆琦眼眶微红,崔雉面无表情。 刘浮丘等人却是满脸的不在乎,哪里没有这样的事情,修行之人,便是要心向大道,看那顶峰之上天高云淡,用得着去在乎那些池塘低洼的泥泞? “所以,我想,我们修行,若是只修自己,闭门求长生,于这天地有何益处?我们既是修行者,已算超凡脱俗,为何不为这天地做些有益之事。我若能修行有成,便要执剑护苍生,尽我所能,让这天地好一些,再好一些。就如那儒教所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谢谢诸位。” 稀稀拉拉的掌声,让从激情中退却的云落有些失落。 刘浮丘心中冷哼,超凡脱俗,你还不是修行者呢,就在这儿大放厥词。 白清越心道:此人心性拖泥带水,毫无洒脱旷达之意,修我剑宗功法,必是难成大器。 陈清风走过来牵起他的手,向他传声道:“你讲得很好。” 云落惊喜地抬头,陈清风却径直说道:“跟我来,去敬香。” 云落跟着陈清风走在长老们座位背后的高台之上,陈清风递给他三支长香,云落恭敬地接过,在旁边的油灯上点燃,拜了三拜,虔诚地将长香插入香炉之中,三缕青烟浓厚而笔直,朝青云而直上。 与此同时,在那座老旧的小院之中,一间极其隐蔽的密室之内,云落花白头发的师父也捻起三根细香,给面前的两个牌位前的香炉里插上,开心地道:“孩子很好,很不错,你们放心。” 坐在一张小桌前,老人自顾自地说道:“那个被贿赂的城门官张春风已经死了,伪造军令的随军书吏潘重楼也死了,都是他去做的,做得很好。” “他去了西岭,风险很大,但那是他该走的路。” 愿世间的每一缕青烟,都能带着点燃他的人那些虔诚而朴素的念头,去往生命的彼岸; 如同多年之前的小桌旁,你们曾相面倾诉的那般。 第十三章 那一缕微风 大典之后,新入门的弟子们在传课老师的带领下回到了剑宗给他们安排的院舍,而云落等五人不出意外地被宗主陈清风留置。 世界很残酷也很现实,那些排名靠后的弟子虽说对比起常人,已经足够优秀,但这里是西岭剑宗,天才云集之地。 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心气够高又够有能力之人能够逆风崛起,但大多数人便是这样籍籍无名地度过一生。 偏偏有人就是这样不甘心。 此刻蜀国阴阳世家戴家的长房长孙,本届测试的第十名,戴龙涛,就坐在宿舍中,一脸愤恨。 凭什么他们就能被特殊对待,我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像个普通人一样。 对这位戴家的天才而言,这样的特殊待遇不应该一直属于自己吗? 特殊待遇的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特殊本身,这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可今天他没能拥有这样的荣耀,所以他很不开心,也很不甘心,很嫉妒也很不爽。 之前传课老师吩咐众人先行休息,晚上在授课堂集合,安排接下来的修行计划,便径自离去了。 戴龙涛看着这个一点也不宽敞奢华的两人间,看着一脸兴奋,忙来忙去的室友,戴龙涛很想抓着这小子暴揍一顿。 不过来之前,俞大哥就跟自己讲过,在剑宗,轻易不要欺凌同门,万一被厉横山那个魔头知晓,下场会很惨。 对啊!我找俞大哥去。 说走就走,出门前鄙夷地瞥了一眼这个室友,胸无大志!摔门而去。 寻了个小管事,想问问去往三年级宿舍的线路,小管事瞥了一眼,这新生不老老实实在宿舍待着,瞎晃悠什么,正要呵斥几句,发现手中有异,一片金叶子悄悄躺在手心,便详详细细地讲了路线。 剑宗弟子达到三境之后,便可在山头自寻洞府修行,三境之下,按年级居住在宿舍中。 剑宗共设有六个年级,实际有传课老师授课的也就前三年,其余皆是自行修炼。 通常而言,剑宗优秀弟子,一年可到一境中品,两年可到二境下品,三年可到二境中品。 所以一般情况下,五六年级的学生很少有还在宿舍之中居住的,剩下那么三五个未到三境的,住在那里也是一种鞭策和激励。 实在是六年后还未到三境,便有两个选择,转为宗门管事或者下山还俗,以另外的方式帮助宗门。 事实上,以前剑宗的许多天才都是在俗家弟子的帮助下发现的,不过这一切,在大端王朝定鼎天下之后,渐渐不复存在。 戴龙涛心中有事,脚步飞快,迅速到达了三年级的宿舍处,向宿舍的小管事问道:“你好,我想找一下俞横师兄。” 小管事心里盘算,俞横他自然是知道的,家境突出,又跟刘公子等人走得近,自己平日里也想巴结一二。便开口道:“今天他在,甲四号,去吧。” 戴龙涛没想到会如此顺利,还是摸出一张金叶子往小管事手上一放,“有劳管事了。” 小管事摆摆手,“无需如此,既是俞公子的朋友,进去便是。”说什么也没收那张金叶子。 戴龙涛只得收起,看见俞大哥在剑宗如此吃得开,心里便又踏实了几分。 小管事望着戴龙涛进去的背影,看着手心,似乎还残留着金叶子的触感,低声道:“赌了把大的啊!” 戴龙涛走到甲四号房门口,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在门口轻轻敲了门,稍一小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正是俞横,他略带惊讶地看着门口,“戴少爷?你咋来了?” 戴龙涛满脸笑容,“俞大哥,来了剑宗不得上你这儿报个到啊?” 俞横哈哈一笑,“进来吧。” 宿舍是单人间,屋里却还有一人,慵懒地倚在床上,看见戴龙涛走进来,瞥了一眼。 俞横道:“这是董哥,我记得你好像见过。董哥,这是戴家的大少爷戴龙涛。” 戴龙涛连忙道:“见过的见过的,董哥好。” 董慎对他微微点头,努嘴示意他找椅子坐下。 俞横道:“龙涛有什么事吗?跟我们兄弟就直说就好。” 戴龙涛想了想,叹了口气,“没什么大事,这不他们前五的被宗主留下了,我们回了宿舍,一时又没什么事情,就来找俞大哥和董哥聊聊天,听听教诲。” 俞横和董慎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什么情况,董慎微微一笑,“不爽?他们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戴龙涛疑惑道:“为啥?” 俞横接过话头,“刚得到的消息,他们五人会被编入二年级,到时候可有他们好看的。” “啊?”戴龙涛先是一惊,然后就一喜,眼前这两位不就是三年级的大佬吗,吩咐几个二年级的小弟,教训教训那几个趾高气扬的还不轻轻松松?尤其是第一的那个穷逼孤儿,还讲什么大道理,看着他都烦。 到时候自己努把力就是一年级的大佬,作威作福,依旧可以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想想都是美妙啊。 看来自己来这趟是来对了!一会回去就开始筹划! 将戴龙涛送走,董慎感叹道:“现在那小子现在已经进了剑宗,还是第一,我们之前想的杀了他恐怕不现实了,还是刘师兄的办法靠谱些。” 俞横嗤笑道:“到时候能有我们的份儿?” 董慎手指敲着床头的木板,“各取所需。” --------------------------- “我们去二年级?”听了宗主平静的语气,裴镇忍不住惊叫出声,云落等人也是一脸错愕。 陈清风的语气依然平静,“有什么问题吗?” 崔雉难得开口道:“可是我们都还没开始修行。一般人需要一年才能入一境中品。”言下之意很明白。 “所以,五位问剑山上的杰出天才,你们有一个月的时间。”陈清风望着五人,“一个月之后,二年级的小组试炼正巧开始,你们就将在那之前正式进入二年级学习,你们五人刚好一队,参加试炼。” 看着有些沉默的五人,陈清风再压上一把,“而且,相信我,二年级的师兄们对学了《接天剑经》的你们不会有什么好感和爱护。” 五人眉头更是紧皱。 崔雉心中对陈清风的这种做法并不认同,但她也知道剑宗现在的处境,她愿意拒绝清溪剑池的盛情邀约也要来西岭剑宗,为的便是这《接天剑经》和剑宗深厚的底蕴。相信陆琦也是一样,清溪剑池就在家旁边,也要偷偷跑来西蜀。 五人之中,陆琦定然有家中长辈给的后手,天资也够,相信一个月之后一境下品甚至中品也并非不可能;而那个看起来浪荡的裴镇,当时没说完的那声“我乃......”似乎来历也不简单。 至于这个第一的云落和第五的符天启,即使真是天才,出身见识太少,身子底蕴不足,短时间也是指望不上了,希望到时别拖自己的后腿才好。 压力还是在自己身上啊,希望能借助老祖宗给自己的宝贝,顺利突破到一境中品,再借助崔家的名声,周旋一二,徐徐图之吧。 想着想着,崔雉的神色有些沉重。 陆琦小声问道:“崔姐姐,你怎么了?” 崔雉猛然惊醒,强笑道:“没事,没事。” 陆琦道:“我觉得不用担心,宗主自有考虑。咱们五个人各展神通就好了。” 五个人,都靠得住吗?崔雉有点拿不准。 云落突然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陈清风微笑道:“现在啊,坐好就行。我为你们传授接天剑经,虽然名为《接天剑经》,但实际上这只是剑经的上半部功法部分,下半部真正的剑式已经遗失,所以回头你们还需要挑选一部适合自己的剑经来使用。” 便如江湖武技中所说的内力与招式的关系,功法是修行之根本,剑经便是将自身真气发挥的招式,只有契合的招式才能最大程度地催发内力。 《接天剑经》下半部的遗失在天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此次陈清风将《接天剑经》拿出,并未受到太大的阻碍。 在许多人眼中,缺少后面剑式的剑经只是没牙的老虎,翻不起什么风浪。 一阵清风托着一个个光团,从五人的额头没入。 陈清风坐在五人对面的蒲团上,静静看着这五个承载了西岭剑宗重新崛起希望的少年。 云落缓缓闭上了眼睛。 修行的第一步,观照内在,他已经很熟练了。 脑海中的两个光团,一个是刚才宗主传授的《接天剑经》,另一个是那位名叫景玉衡的白衣剑客传授的剑式和气息运转法门; 云落的意识轻轻接触到《接天剑经》的光团,识海之中陈清风的身影浮现,缓缓开口,向他讲述剑经中一幅幅的图像,一条条的注解,随着云落的慢慢思索,渐渐的一个清晰的轮廓缓慢形成。 因为云落觉得这个功法似乎有些熟悉。 丹田之中,有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固体。前几天,云落按照师父给他的小册子尝试运转天地元气,果然发现了丹田被厚厚一层灰白满满占据,仿若一个堤坝,将自己引入体内的天地元气阻隔在外。 陈清风的讲述已经终结,而云落还沉浸在学习中,天地元气缓缓入体,在他的不自知中,小册子上的功法也在缓缓运行,那一层薄薄的阻碍,破开了一个小洞,缓缓扩大,最终轰然破碎,一股浑厚而精纯的元气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出。 老旧的小院中,白发老人嘴角绽放着笑意。 时间悄然流逝,西岭雪山被落日余晖渲染得灿烂夺目。 戴龙涛兴高采烈地从俞横的房间中走出。 三三两两已经吃过晚饭的新生,朝教室走去。 刘浮丘跟着自己的姨父白副宗主一起,站在一处山头,望着对面宗门大殿。 裴镇等四人已经渐渐从沉迷中醒来,双目依然闭合,还在思索着功法的种种脉络。 陈清风眼神低垂,神识却仔细地关注着五人的一举一动。 忽然,他和对面的四个弟子都感受到了一阵风,微微荡漾。 陈清风伸出手来,感受着那缕弱小的微风,发现这风来自云落的身上。 崔雉也感受到了这缕微风,轻轻睁开眼睛,看到裴镇、陆琦和符天启都渐次醒来,只有云落依然双目紧闭。 于是他们也发现了这风的来源,那是云落身上天地元气的波动。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云落的皮肤蓦然闪现出晶莹的玉光,裴镇、陆琦、崔雉三人呼吸停顿,张大了嘴巴。 他们想起了家中长辈所描述的普通人修行成功,突破到炼体境下品时的画面。 炼体三境,玉肤、玄骨、柳筋。 这便是炼体境下品玉肤的样子,一念至此,他们看向云落的目光都变得有些惊恐,崔雉的身躯更是微微颤抖,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出生在当世第一等大家族清河崔氏的她,见过的听过的天才还少吗? 她见过的,最快用了一个月。 她所知道的,成功炼体,进入炼体境下品的,最快的也用了三日!而那个人最终成就了九品天人大长生! 崔雉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晚霞灿烂。 意味着,眼前这个少年,这个自幼贫苦的孤儿,只用了区区两个时辰! 当陈清风看到云落的身上闪烁的晶莹玉光,霎时间,忍辱负重十余年的老宗主,老泪纵横。 第十四章 无知无觉的震惊 其实崔雉错了,还有一个人曾经也如云落这般只用了两个时辰,只是那个人如今已经不传于口,不见于史,被人从这个世间强力地抹去了痕迹。 “凌师弟。”陈清风的泪水中还饱含着对一个人深切而无法倾诉的思念。 云落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他全部的心神都在抵御倾泻而出的惊涛骇浪,那些经过过滤后的天地元气组成的惊涛骇浪,如果任由这些元气在身体中横冲直撞,自己很有可能直接爆体而亡。 云落一边艰难地运转刚学会的接天剑经的功法,尝试着引导这些元气按功法的轨迹运行,一边内心忍不住郁闷道,这玩意儿哪儿来的啊?哪儿来这么多啊? 锦城里那个老旧的小院中,摇晃着一张藤椅,文伟就站在藤椅旁,忧心忡忡。 藤椅上传来悠闲的声音,“有什么好担心的?” 文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他的身份本来......” “那我当初花那么大力气给他弄这个像蓄水池一样的玩意儿的时候,你咋不拦着我?” 文伟两手一摊,“我不知道你要在这会儿用啊。”紧接着又道:“十四岁的时候咱们让他弄到那个功法自己练,我就很担心他出什么岔子,接下来又瞒着他给他丹田设了个机关,我都怕他失去信心了,这会儿又让他一飞冲天,不说别人,司闻曹和清音阁那是一定会调查清楚的啊。” 藤椅上的老头歪着脖子斜眼盯着文伟看了半天,文伟尴尬又纳闷间,老头嘿嘿笑道:“行啊,老伙计,这到底是我的后辈还是你的啊?” 文伟没了脾气,拖了把椅子坐下,也不搭理他。 起风了,风从外面抵达,又从小院拂过,不知去往何方,它会带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去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老头的声音就从风中传来:“三天前,清溪剑池新收的一个山野少年,一日聚气。” ---------------------------------- “一日聚气?!!!怎么可能!!!”一个一个身材瘦削的佩刀男子惊呼道。 坐在他对面的柴玉璞哈哈大笑,作为清溪剑池的掌门,他若非是亲自护法、亲眼见证了少年接连破镜的过程,亲自感受了少年散发出的聚气境的气息,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确定,一个惊世的天才,一桩巨大的福缘真的砸中了自己和清溪剑池。 “如此大事,柴某亲眼所见,不敢有只字虚言。”柴玉璞对这位身为陛下亲卫使者的刀客异常恭敬。 男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一下心中的激荡,起身朝北面拱手道:“为陛下贺,为剑池贺!” 柴玉璞也起身朝北拱手道:“为陛下贺!” “柴掌门,请留步!” 清溪剑池的山门下,佩刀男子止住了柴玉璞送客的步伐。 二人分别之后,名叫杜南斗的刀客缓缓下山,摇着头,身为陛下身边亲卫高手的他,神情之中露出一丝自嘲,“一日聚气,自己到聚气境用了多久来着,九个月还是十个月?” 柴玉璞站在山门处,遥遥地看着杜南斗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转过头,仰望着头顶的一块巨大牌匾,“清溪剑池”四个大字熠熠发光,柴玉璞的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我要让清溪剑池成为新的五宗之首,我要让剑池成为剑修新的圣地,我要做这剑池的大兴之祖,苟延残喘的西岭剑宗,懦弱无能的陈老儿,你拿什么跟我斗? --------------------------------------- “我们西岭剑宗拿什么跟朝廷斗?”白清越的声音依然优雅而清晰,对着站在身旁的刘浮丘道:“自从真仙绝迹之后,这山上宗门与山下庙堂的关系就在渐渐扭转。千年以前,山下庙堂无非就是山上宗门的俗家附庸,一条帮忙敛聚资源的狗而已,皇位更替都由山上宗门说了算。但现在还能行吗?一个八品巅峰,顶多一人杀上个三五千精锐甲士,可一国之内,何止十万精兵,如今又有哪个宗门能有数个八品之人?” 刘浮丘点头道,“当世八品巅峰也就三个。” 白清越接着道:“除开一些躺在棺材里靠秘法苟活,不敢见光的老不死,就是八品也不超过两手之数,想要以一宗之力硬抗一个朝廷,不现实。” “可是宗主不这么想。” “是啊,可惜宗主不这么想,谁让他是宗主呢。” “浮丘始终想不到明白,宗主为何会如此坚定地要与朝廷为敌?”刘浮丘有些疑惑,这样的选择实在超出了他的心性理解范围。 白清越没有回答,心里却在默默想着,为何?还不是为了那个他! 刘浮丘正有些惴惴不安,是不是刚才那句话没说对,惹怒了姨父,白清越却突然开口问道:“浮丘,对这五人,你怎么看?” 不用说,自然就是那五人。 “崔陆两女自然无愧于赫赫盛名,那个第五的符天启平平无奇,那裴镇虽说可能有些隐藏,但性子单纯而不懂谋算,无需担忧,至于云落,我实在想不出他是如何能到这一步的,莫非是他过往的经历太过苦难,反而让他在问剑山上取了巧?” 白清越呵呵一笑,“前面几人你说得大致不错,至于云落取巧,那是不可能的,问剑山后半程,只靠吃苦忍耐是下不来的,隐含着问剑山对登山者大道终点的判断,根骨、机缘、心性都在考量之中,走得越远,基本前程就越好,少有出错之处。这也是为何这五人直接修行《接天剑经》,长老会没有一点异议的原因。” 刘浮丘微微有些不服气,“少有出错,或许云落就是那出错之人。” 白清越想起那日自己对云落的判断,心里也涌出一些怀疑,问剑山或许这次真错了呢? 突然,二人看见对面的大殿之上,奔出一个人影,敲响了议事钟。 议事钟乃是宗主召集众人紧急议事所用,一般不会动用,一用则有大事发生。 ----------------------------------- 崔雉眼见云落两个时辰入了炼体下品,正神情呆滞,陆琦却惊叫道:“你们快看!” 崔雉猛然惊醒,看着云落,张大了嘴巴,身旁的裴镇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只有符天启依然懵懂。 陈清风被陆琦的声音从思绪中唤醒,看向云落,蓦然狂喜,传音喊道:“北真,快去敲响议事钟。” 一个身影不知从何处悄然出现,正是当日领着众人进行入门测试的青衫人,他起初还有些不解,当他顺着众人的眼光看向云落时,眼中被巨大的震惊充斥,连忙跑出,用此刻心中的狂喜和震撼敲响了那座巨大的钟。 陈清风一挥手,一个无形的结界将钟声阻隔在外,此刻的他不允许有任何可能的事项干扰到眼前的云落。 “铛......铛......铛” 洪亮悠长的钟声响彻在剑宗的每个山头,几个沉浸在修行中的长老猛地睁眼,“遭了,出事了!”急匆匆地奔向宗主大殿。 其实剑宗的议事钟并非示警钟,只是有突发要事召集各位长老而已,要事自然有好有坏,但在各位长老心中,十几年来,剑宗何曾有过什么值得敲响议事钟的好事。 霍北真站在宗主大殿前方的小路上,强行平抑住心中的激动,努力控制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脸颊,等待着各位长老的到来。 破空之声接连响起,长老们几乎足不点地地飞纵而来,第一个到的就是在对面的白副宗主,他问道:“北真,出什么大事了?” 霍北真刻意平静道:“宗主有事,请诸位长老商议,哦,到齐了,这边请。” 说话间最后一个长老赶到,正是红脸莫长老,七人齐至。 一边走,霍北真轻声道:“一会儿事情可能会有些震惊,北真斗胆请各位长老避免发出声响,此事事关我剑宗大计,请长老们切记。” 说完面朝七位长老郑重施礼。 七位长老面面相觑,皆是不明所以,但霍北真素来严谨,他如此郑重而言,甚至将剑宗大义搬出,七位长老只好收敛脚步,无声地跟着霍北真朝宗主大殿走去。 莫长老悄悄靠近走在前面的白副宗主,传声道:“白副宗主,出什么事了?” 白清越传声回到:“不知,看看再说。” 走进大殿,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身材矮小的莫长老差点撞上,不明就里的他伸长脖子一望,一声惊呼从他口中喊出,旁边的人迅速地想要捂住他的嘴巴已经来不及了。 莫长老突然发现前方的人皆是转头怒目而视,就连一向交好的白副宗主也是隐现怒容。 其余人发现并未影响,长舒一口气,连忙快步而无声地跑到陈清风身旁,静静地看着云落。 陈清风早再次用结界轻轻笼罩住七位长老和自己,故作平静地开口道:“两个时辰,炼体下品。” 一声声惊呼这次再也压抑不住,让陈清风听着心里暗爽不已。 所幸有结界笼罩,众长老第二次面面相觑,咱们当中最快的是谁,老白是你吧,你用了十一天。众人七嘴八舌地讲道,陈述着自己心中的震惊,陈清风眼底深处有些黯然,你们果然还是忘了。 陈清风再次开口:“静静看着,尽量不要出声。”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闭目安坐的云落身上,但云落自己并不知情。 他尝试着一缕缕地引导那狂暴的元气按照剑经的功法脉络去运转,从最初的生疏,到渐渐熟练,但他一直很谨慎。 渐渐地他发现脚底的骨头渐渐闪烁出了玉光,起初他吓了一跳,后来发现这个玉光似乎很柔和,不像是有什么问题的,便大胆地不管了。 玉光随着自己的功法引导的元气越来越多,渐渐向上蔓延,蔓延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随着玉光的蔓延,骨骼最深处的杂质被慢慢抽离出来,排出体外。 玉光最终在自己的头顶汇集,填满了每一根的骨骼,自己仿佛轰然一震,骨若玄铁。 云落似乎感觉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了。 从外面看,云落的身上一根根骨骼渐次被玉光点亮,云落身旁的众人的心跳一直跟随着玉光缓缓上升,当玉光最后缓慢而坚定地点亮天灵,众人长吐一口浊气,才有心思感受到自己的震撼和喜悦,意思是这就玄骨了?这就炼体中品了?几个时辰?有三个没? “炼体中品,而且还是这种大圆满的玄骨。”一个长老轻声道。 但凡有志之士都要冲击大圆满的玄骨,玄骨如果不圆满,基本就断绝了九品的希望。 虽说已经很久没有人成功冲击九品了,但修行本就逆天而行,谁会在开始就断了自己登顶的希望。 所以刚才众人看着云落晋升,最担心的就是他因为经验不足而没能成功达到玄骨大圆满。 七人第三次面面相觑,但这次眼神中都带着喜意,不约而同地起身,朝着陈清风作揖行礼道:“为宗主贺,为剑宗贺!” 陈清风捋着下巴上的胡须,朝向众人,面带笑意,“为剑宗贺!剑宗之喜便是我等共同之喜。” 霍北真侍立在一旁,盯着云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打断了长老们的喜悦,“他还没完。” 陈清风转过头去,一惊之下,扯断了几根胡须。 第十五章 你们咋了? 玄骨的气息平息不久,云落的胸口隐隐闪现出一点光芒,正是这点光芒让霍北真胸口如同被压了一块大石一般,说不出话。 他太熟悉这个光芒了,曾经他以很快的速度凝聚大圆满的玄骨之后,被卡在柳筋整整一年,那一年,他从众人口中的天才慢慢被说成昙花一现,后劲不足,大道无望。 他只能报之以沉默,所幸他的师尊,宗主陈清风依然对他信任有加,并且多有鼓励。 就是这点光芒让他曾经痛哭失声,来发泄这一年胸中的压抑,可云落用了多久,有一炷香吗? 云落不知道霍北真心中所想,如果知道,他立刻会说:“我自己都是懵的!” 是的,云落只知道修行的第一境是炼体镜,炼体境分为三个小境界,玉肤、玄骨、柳筋,具体这三个小境界长什么样,突破是什么情况没人跟他说过啊。 此刻的他正疑惑着,刚才这感觉像是过了玉肤和玄骨了啊,不对,这是修行啊,天下最高级的事情,修行啊!修行怎么可能这么轻松,跟吃饭喝水一样快,那岂不是修行者满地乱爬了。 莫非第一个小境界是要将全身都练至晶莹如玉,才叫玉肤圆满?对,一定是这样的。 他的意识看着已经缩小三分之一的洪流,心中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得把基础打好,不能盲目求快。 于是更加谨慎细致地牵引着一股一股的天地元气洪流,在体内巡狩四方,但凡有一点问题之处都被重新凝练。 在众人的眼中,云落胸口的光芒黯然熄灭,让他们觉得微微有些失落。 转念一想,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三个时辰的炼体中品,还不知足?何况人家还隐隐触摸到了柳筋的门槛。 喜悦重新攀上了众人的脸上,还未站稳,又被卷土重来的震惊一脚踹下。 他们看着云落皮肤上重新出现得晶莹玉光,目瞪口呆。 这次的玉光光芒远胜之前,在缓慢地笼罩住云落整个身体之后,又缓缓熄灭。 怎么的?冲击柳筋失败直接退回玉肤了? 一众高阶修行者和三个见多识广的少年,再加上一个不明觉厉的懵逼者,一起思考这见所未见的景象。 紧接着,从脚掌骨头上在此出现的光芒,更是让众人脑中一片空白,莫长老使劲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剧烈的疼痛,让他默默反应过来,“不是做梦啊?” “这......莫非是在重炼?”一个长老斟酌着语气道。 陈清风虽然不解,但作为最初见证者,他心中对云落此刻的状况有种难言的信任,“我觉得更像是提纯。” 提纯?虽然用词不算准确,但众人很快就理解了意思。 练得不够满意再练一次?就是我觉得我还可以再牛一点的意思? 修行上,还有这种操作??? 白清越难得跟陈清风站在一头,“有这个可能,炼体境毕竟特殊,不同于后面几境每个小境界都是递进的形态,炼体境的三个小境界实际上是并列的三种内容,互不影响。” 说话间,远胜最初的玉光已经将云落的一根根骨骼点亮,并在缓缓爬上头顶,云落的身上再次渗出更多污黑的杂质。 在众人眼中,此刻的云落就像一具盘坐的玉骷髅,玉骷髅的头顶也在众人的期待中再次圆满。 此刻没人敢动,目不转睛地盯住云落的胸口,期盼着那一点小小的光芒。 盼望着,盼望着,光芒亮了,柳筋的脚步近了。 一点光芒以心脏为中心,随着经脉迅速地向躯干蔓延,速度十分缓慢,但众人看着那远比之前那次明亮,甚至还超过玉肤和玄骨第二次亮度的光芒,心中也被云落的自信感染。 陈清风心道:心性坚韧,不急不躁,取舍有序,实乃大道良才。 白清越心中也是由衷地有了一丝感慨,此人虽说底层出身,心性上多有羁绊,但这惊人的天资,沉稳的心性,着实是个可造之才,我须得将其规劝引导,免得走上宗主老路,那便是剑宗中兴有望。 云落并不知道外面对他的夸赞,否则真得羞愧死。 他的心里根本没有破境的概念,只是一丝不苟,尽可能完美地运行功法,将每一缕元气利用得更加彻底而已。 身体的每一根筋脉都被涤荡干净,浑如一个蛛网结成的玉人,云落的柳筋大功告成! 霍北真去而又返,刚才一时激动,竟忘了告诉其余剑宗人不要担心,安心修行。所以被师尊安排前去传话,传完话后急匆匆赶回,刚进大殿,一眼望见云落柳筋已成的状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不太明白情况的符天启心神并不如众人一般沉浸,故而第一时间发现了状况,连忙朝宗主挥手,然后指了指那位青衫霍师兄。 陈清风的身影闪现在霍北真身旁,将他扶起,低声问道:“北真,怎么了?” 霍北真嘴角挂着一丝鲜血,神色轻松,“没事,师尊,我很好,甚至比以前更好。” 陈清风满脸地狐疑,逗谁呢? 霍北真站起身来,认真道:“真的,师尊。我突破柳筋之前的那一年一直是我的心结,之前还不明显,走到现在,剑心不够通明的危害才渐渐显现出来,但心结难解,所以才会被柳乘风接连击败两次。而在看见云师弟只用了五个时辰就从修行门外一路突破到了柳筋圆满,我才想明白师尊之前一直教导我的那句,人只需要和自己较劲。确实,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一个人不可能在每一方面都胜过每一个人,现在想来,那一年我没被打倒,其实我已经做得挺好的了,对吧,师尊?”说完,几乎从无笑容的霍北真脸上出现了一丝洒脱的微笑。 陈清风脸上也挂满了笑意,附耳在他身边道:“你赶紧回你的洞府去。” 霍北真一脸疑惑,“怎么了?” 陈清风看着他身上隐隐散发的气息,微笑不语。 瞬间之后,霍北真脸上被狂喜替代,朝陈清风深深一拜,飞快离去。 陈清风缓缓走回原位,有长老问道:“宗主,北真怎么样,没事吧,怎么走了?” 陈清风淡淡道:“没事,他回去破镜去了。” “什么?!”“破镜!!!”几声惊呼接连响起,幸亏结界仍在,否则云落多半都会被惊醒过来。 陈清风心里暗爽,十多年都没这么爽过了,今天连爽两次,哈哈哈哈。 脸上却还是面无表情,语气平静,“他的实力早就够了,只是心结犹在,剑心蒙尘,观云落破镜有了感悟,这才触动了瓶颈。”说着,看向云落的眼中更是充满了爱护的意味。 众人缓缓消化了这个原本足够震惊的消息,这才发现,此刻自己的内心被刚才的几番震惊起落锻炼得多么强大。 目光重新汇集到云落的身上,他们在期盼着另一个更大的奇迹,那是一个他们永远无法想象的奇迹。 功法运行着,将全身的筋脉都涤荡一清之后,带动着犹存一半的天地元气,自然而然地朝着云落的腹部空间一头扎下。 炼体只是将身体改造得适宜天地元气运转,真正能够化天地元气为自身真气,则需要一个储存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丹田,当开辟出了能够储存天地元气的丹田,修行者也就迈入了修行第二境,聚气境。 天地元气洪流不断冲击着云落腹部空间的一处黑暗,过去无往而不利的洪流此刻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功法默默运行着,玉肤、玄骨、柳筋接连亮起,一股股涓涓细流汇入洪流的主干,补充着那些消逝的元气。 白清越的发丝微微飘动,他喃喃道:“又起风了。” 看着通体晶莹的云落,陈清风眼神坚定,面朝众人道:“我希望他能走得更远。” 白清越眉头一挑,心有所悟,莫长老疑惑道:“我们也希望啊。” 陈清风伸出一只手,“一人一颗聚气丹。” 白清越眉头微皱,“他能承受得起?” 其实白副宗主并非质疑云落的资格,而是这元气入体,一次是有上限的,这个上限就是自己的身体承受能力,否则那些大宗弟子或豪阀后裔,岂不是可以一次吃上个几十颗丹药,源源不断。 陈清风道:“先备着,而且我觉得他炼体的程度很高,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高。” 七位长老或急或缓地从袖中掏出瓷瓶,取出聚气丹交给陈清风。 聚气丹作为修行者突破到二境的灵丹,能够在突破时化作更多更精纯的天地元气,帮助那些炼体程度不够,引导天地元气速度不足,后继乏力之人成功开辟丹田。 陈清风自己身上自然没带那么多,就是带了他也会让每人都出一颗,这种潜意识里的联系,或许就能保障云落的很多事情。 陈清风并不担心云落能否开辟丹田,而是希望他能开辟出更好更大的丹田,这是大道之基! 陈清风盘坐下来,八颗聚气丹悬浮在身前,他双手掐诀,朝其中一颗轻轻一指,那丹药便旋转着,化作精纯的元气,萦绕在云落身旁,肉眼可见地被云落吸收进去。 云落刚才正有些担忧,这后面汇入的涓涓细流,让他明显觉得纯度不够,同样一股,只能算作之前的半股,眼见着洪流在缓慢地变得稀薄,云落在忧心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极其醇厚的元气,连忙将其吸入。 洪流重新变得浑厚起来,甚至隐隐还比之前更加壮阔。 已经被云落降服的洪流在他的指挥下冲击着丹田,渐渐显现出了轮廓,随着洪流的不断涌入,轰地一声炸开。云落感受到了一丝苍茫辽阔的气息,丹田处已然开辟出了一丝空间。 感受到云落身上缓缓散发的聚气境气息,陈清风无声落泪。几位长老也是眼角湿润,甚至紧紧相拥。 当巨大的喜悦和震惊交织在一起,似乎只有眼泪可以宣泄掉心中的呐喊。 半日聚气! 半日聚气!!! 天不亡我剑宗!!! 外面那精纯的天地元气还在涌入,丹田也在撒着欢扩充自己的地盘。 当地盘越来越大,云落发现自己身体有些承受不住了,吸取元气的速度在肉眼可见地变缓。 洪流越来越小,直至萎缩成了一条小溪,但这条小溪依然坚定地朝丹田中汇去,直至消失不见。 云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从入定中醒来,轻轻睁开眼。 映入眼前的是当日大殿坐在上首的宗主和诸位长老,几张老脸上还尤自挂着些泪珠; 环顾两侧,崔雉百无聊赖地瘫坐在地,陆琦撑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脸上似乎有些吃惊,裴镇这小子神情古怪,肯定没啥好事,只有符天启稍微好点,还能对自己微微一笑。 “完了,完了,肯定是自己修炼得太慢,几人早就醒来,在这儿看着自己都无聊了。陆姑娘的表情就看得出来,没想到这个第一如此之笨。看样子还把几位长老都气哭了。”云落的心中闪电般地闪过各种念头。 连忙朝宗主和几位长老躬身行礼,嗫喏道:“宗主,诸位长老,云落天资驽钝,用时如此之久才突破,耽误诸位时间,请宗主和诸位长老不要介怀。” 抬头偷偷瞄了一眼,发现他们神色更加不对了,连忙道:“宗主!诸位长老!你们放心,我接下来一定刻苦修行,一定不会坠了剑宗威名,请宗主千万不要赶我下山啊!!!” 说完连忙跪下,就要磕头。 裴镇连忙跑过来,拉着他,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认真的?” 剑宗也有自己的情报部门,绿竹堂,归宗主直辖,绿竹堂的堂主明千里并非长老会中人,但此刻他正朝着宗主大殿飞掠而去,惶恐而焦急的神情出现在这个剑宗情报头子的脸上。 虽说此刻长老有要事相商,但他刚得到的这个消息,已经足够让剑宗再敲响一次议事钟了。 十分不合规矩地冲入大殿之中,看着殿中居然还有几个少年,不是在开长老会吗? 心急火燎的明千里略带埋怨地看了眼几人,朝微微错愕的宗主和长老们道:“宗主,诸位长老,属下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请清退除长老会成员之外之人!” 陈清风朝身后众人对视一眼,随后跟明千里道:“明堂主,但说无妨。” 明千里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略一思量,咬了咬牙,“刚收到消息,清溪剑池新收的一个山野少年。”他一字一顿,神情沮丧地吐出四个字,“一日聚气!” 明千里在来路上曾经设想过众人听见此消息后的诸多情景,惶恐、失落、恐惧、焦躁。 但接下来的一切让他几乎惊掉了下巴! 大殿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一笑笑出了十数年的憋屈忍让,一笑笑出剑宗曾经的辉煌和底蕴,似乎在许多年前的许多次时光里,剑宗都是在这样的一个个片段中,悄悄壮大,悄悄复苏,书写出了千百年来的赫赫声威。 明千里瞪大了双眼,不是,剑池有了这样一个绝世天才,我们剑宗还有活路吗?那大做文章,估计我们再收弟子都收不到了啊! 宗主,各位长老你们干嘛啊?!气疯了不成? 云落在初听到明千里的话语时,心中哀叹道:一日聚气?!!!这太恐怖了吧,对比起来,作为今年第一的自己,哎,不想了,一会一定要争取留在这里,只要还能修行,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终有一天自己能够追上的。 刚想到这里,却听见几位长老发自内心的欣喜,正要向裴镇等人求教,看着他们脸上也是浮现出笑意。 云落很是纳闷,怯生生地问道:“你们咋了?” 第十六章 天命之上犹有天命 裴镇一巴掌拍在云落的脑袋上,恶狠狠道:“我们咋了,我们咋了!你知不知道你咋了?!” 陆琦眼如弯月,笑眯眯地看着这二人;崔雉瞳孔微缩,这二人关系着实不一般。 云落摸着脑袋,满脸疑惑,“我咋了?” 明千里心中焦急,心道:你们两个小子在这儿起什么哄,没看见在说大事么。 裴镇无奈地面朝宗主摊摊手,意思就是这傻小子我没辙了,您看着办吧。 陈清风心道:剑经功法没将各个境界描述细致真是个败笔。 明千里此刻却是再忍不住,哪怕冒犯也要再提醒一下今天这几位不对劲的长老们了。 “宗主!诸位长老!清溪剑池可是出了个绝世天才啊,一日聚气,闻所未闻,咱们可以想见那柴玉璞绝对会借此大做文章,甚至会上门挑战。届时我们剑宗五宗之首的名头将荡然无存啊!” 明千里说得发自肺腑,差点就要声泪俱下,一抬头,看见以陈清风为首的剑宗大佬们依然无动于衷,甚至面带笑意,心里哀叹着,这剑宗果然没救了么。 “一日聚气不算什么。” 一个声音悠悠响起,明千里抬头一看,正是宗主陈清风。 完了,完了,之前听消息说宗主拿出问剑山的时候,莫长老在祖师堂就曾当面质疑陈宗主是不是疯了,现在看果然有迹可循。 白清越的声音依旧优雅而沉稳,“我剑宗弟子在今日,半日聚气!” “白副宗主,你也疯了?”明千里一声惊呼出口。 “放肆!”红脸莫长老大声呵斥道。 云落脑子嗡嗡作响,半日聚气?谁啊,这么厉害?! 陈清风看着一脸茫然和震惊的云落,柔声道:“云落,你是不是对修行的各个境界不是太了解啊?” 云落懵逼地点点头。 --------------------------------------- 新生已经下课了,三五成群地朝宿舍走去,一路上众人议论纷纷的不是传课老师讲述的课程安排,而是今日傍晚敲响的议事钟。 “你说发生什么大事了?” “谁知道呢,该不会是那五个人练功出了岔子吧?嘿嘿” “你咋这样呢,就不能想人家点好?” “废话,他们好了还能有我们的份儿啊,我巴不得他们都废了,我好顶上去呢!” “他说得对,大道修行,不是谦让的时候。” “咦!!!你咋这样呢,老师不才教了我们团结么!” “只有弱者才讲团结。” 就这样五个人的队伍分裂成了两派,各自分开。 戴龙涛独自走着,自己那个室友想跟他一块,被他甩开。 听见身旁这几人的话,他心中的念头渐渐清晰。 有俞大哥与董大哥二人为后盾,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到时剑宗这届新生便以自己为尊,占据最好的资源,凭借自己卓越的天资,争取半年便能入炼体中品,到时候,看那些现在自以为了不得之人如何自处,哼! 突然一个消息不知从何而至,砸落在安静走着的人群之中,惊起巨浪。 “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人半日聚气!” 戴龙涛愤怒地吼道,所幸同样有惊呼声同时响起,将他的怒吼淹没。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司闻曹中,夜已经深了,匆忙的脚步依然如故。 卫红衣的手中捻着一张信纸,看着下方待命的属下,“刘和,意思是说这个云落自小便长在罗家巷,街坊变动也并无异常之处?” 下首的年轻人恭敬道:“是的,大人,我们详细查过,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居民,并无在某一时段骤然变动的情况。” “那或许是我猜错了。”卫红衣的声音有些低沉。 层层叠叠的消息经由他的一双胖手一一翻过,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你怎么看清溪剑池那个名叫时圣的少年?” 刘和清瘦的脸颊上多了一丝神采,“真天才也!” 卫红衣挥了挥手手中的纸条,“我不是问你这个。” 神采退去,神色重归平静,一个优秀的司闻曹官吏,必须在判断中保持绝对的理性和中立,才能够不被蒙蔽。 刘和沉默半晌,心中默默盘算,试着去抽丝剥茧,内容、时机、关联这三个方面,一日聚气太过惊世骇俗,借他柴玉璞十个胆子也不敢以此撒谎,想来是确实发生了;此时离五宗大会还有近两年,如果现在横空出世,这两年再好好养望,以此人之才,五境并非不可能,届时又逢陛下五十寿辰,清溪剑池如果是有意为之,此刻时机正好;此事最主要的关联还是清溪剑池和西岭剑宗,外加陛下与皇后,有无这方面的考虑? 一个盘算渐渐浮现出来,刘和停下轻轻搓着衣袖的手指,道:“大人,从动机和收益来看,清溪剑池都很值得怀疑,完全有可能是有意为之。但是,我想不到他们如何能做到。” 卫红衣点点头,“是啊,如果真是人为,怎么做到?真当过往千年的前辈都是傻子,只有咱们这代才是聪明人?” 他缓缓站起,扭了扭僵硬的脖颈,前后活动着手臂,望着西面的黑夜,今天你们也收徒了,叹了口气,“果真就是天命?”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得到卫红衣的许可之后,一个身穿黑衣的司闻曹谍子气喘吁吁地冲进屋内,“大人!西......剑......日......聚气!” 卫红衣皱着眉,“什么玩意儿?!” 刘和贴心地给那个谍子递去一杯清水,让他缓上一缓。 谍子一口干掉,将杯子递还给刘和,看着二人道:“刚收到消息,西岭剑宗这届弟子第一的云落,半日聚气!” 一声清脆的响声,刘和手中的瓷杯掉落,悲壮地亲吻石板铺就的地面,粉身碎骨。 卫红衣喃喃道:“这个世界疯了吗?” --------------------------------------- 夜已经很深了,深到黎明都快来了。 裴镇等人却神采奕奕,围着被宗主带走密谈又放回来的云落,崔雉由衷感叹道:“你真是个怪物!”天才这种词仿佛已经不足以形容她心中的震撼。 陆琦点点头,“对,怪物!” 裴镇学着陆琦的动作表情,“对,怪物!”陆琦俏脸绯红,崔雉一脚踹向裴镇,“恶不恶心!” 裴镇机敏地朝旁边一跳,回给崔雉一个鬼脸。 崔雉心中憋屈,从小到大她哪里见过这种惫懒人物,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符天启皱着小脸,凝神思考着,裴镇刚刚详细跟他讲了云落今天干了什么事,于是,当时的裴镇悲哀地发现,这也是个不了解修行的。 符天启瘦弱的肩膀上搭过来一支大手,一扭头,裴镇一脸贱笑地看着他,“你不说点啥?” 符天启望向云落,想了想,很正经地吐出一个词,“怪物!” 众人轰然大笑。 三辆马车安静地行驶在这漆黑的夜里,镇定从容,但又因为这特殊的时间,而显得急迫且焦急。 就在云落等人嬉戏的时候,主厅之上,陈清风安坐饮茶,两侧端坐着三位大人物,蜀王宫里的供奉何公公、蜀国兵部尚书蒋琰、司闻曹蜀国分部统领卫红衣。 陈清风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三位可看清楚了?” 何公公的脸上惊骇之色犹未褪去,喃喃道:“的确是聚气境,怎么可能是聚气境。” 蒋琰平静点头,不动一丝声色。 卫红衣的油脸上古井不波,朝陈清风道:“此事卫某可以作证。” 一句话,点出了今夜三人出现在此的原因。 在收到清溪剑池弟子一日聚气的消息之后,剑宗长老会就明确了这样的事情,请来见证者,坐实云落半日聚气的事实。 三位长老分头行动,分别邀请国相、王宫供奉、司闻曹首领,三大巨头亲临剑宗,见证这前无古人的神迹。 白清越就是负责前去邀请国相之人,但他在国相府中,只等来了蒋琰和一封手书,国相亲笔手书,恭祝剑宗得遇良才,白清越收起心中隐隐的一丝不快,幼麟出马,何异于国相亲至。 三人在偏厅之外悄悄观察了云落的气机,确认了聚气境的修为之后,心中真正剩下的,就只有震撼和对世事无常的感慨了。 谁能想到清溪剑池苦苦追赶西岭剑宗,终于一朝梦成,绝世天才降临剑池,一日聚气,震惊天下。 又怎奈天命所归,西岭剑宗又能出现一位半日聚气之人,这一切仿佛老天爷的一场恶作剧,如此地荒诞而又真实。 三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词语,一生之敌。 陈清风的脸上笑意盈盈。 送走三人,白清越的身形缓缓出现在主殿门前,与陈清风并肩而立。 看着远方渐渐清晰的晨光,陈清风笑着道:“开山不易、守业尤艰。终于等来了这中兴之兆,白师弟,你我之争,乃君子之争,许多事情终究都是为了剑宗大业,我可以不计较。可在这几位尤其是云落身上,若是有人做得出格了,我虽被说成是剑宗最窝囊的宗主,可好歹也还是个宗主,硬着头皮也要管上一管的。” 白清越神色自若,躬身朝陈清风微微施礼。 片刻之后轻声道:“除开云落,那几位可没展露出多少惊人天资。” 陈清风呵呵一笑,“那咱们拭目以待?” 同样在微熹的晨光中,蒋琰的马车缓缓前行,一辆黑色马车轻轻靠过来,侧帘掀起,卫红衣的油脸出现在侧窗中,看着同样掀起侧帘的蒋琰,他问道:“如此天才,蒋大人当日为何断言此人绝无修行可能?” 蒋琰神色从容,“卫大人身为五境修行者,听闻也曾面见过此人,不知卫大人看出了什么?” 卫红衣叹了口气,“我对剑宗越来越好奇了。” 蒋琰平静道:“卫大人自可随意。” 卫红衣拱手道:“打扰蒋大人休息,请大人先行。” 两辆马车再次分开,各怀心事。 第十七章 奇怪的老头 一大早,剑宗三年级甲二号的房门紧闭,董慎高卧在床。 “砰砰砰”地砸门声响起,董慎一脸烦躁地打开门,看见门口的俞横,面色方才缓和,俞横冲入屋内,寻了把椅子坐下。 董慎将门一关,慢慢走过,问道:“什么事儿急成这样?” 俞横缓过两口气来,盯着董慎的双眼,“那穷小子,半日聚气。” 董慎坚定地摇着头,“你听错了,不可能。” “我他m也希望听错了!”俞横急着都爆了粗口。 “外面都传开了,昨夜王宫供奉、蒋琰大人、司闻曹卫大人齐至剑宗,见证了此事。” 董慎双腿一软,颓然地倒在床上。 “笃笃笃”门口再次响起敲门声,董慎已乱了方寸,没辙俞横只好自己去开了。 那位宿舍的小管事神色恭敬,见了俞横也不惊讶,“俞公子,董公子,刚才刘公子派人送来一封信,您二位亲启。” 俞横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接过信封,挥手让那管事离开,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将他叫了回来,从怀中摸出一枚金币,对他道:“辛苦了。” 小管事推辞一二后接过,出去时步履生风,看来昨天是赌对了! 俞横回到椅子旁,拆开信封,信纸上只一行字,就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吾与云落乃同门师兄弟。” 俞横沉声道:“董哥,我们得好好合计合计了。” 董慎神色茫然,喃喃道:“好好合计,好好合计。” 依然是那处让别人眼馋的小灵脉,只不过已经换了几个宗门护卫,一位五品的老剑修亲自坐镇。 云落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精力十足,坐照内观,丹田之中似有一层薄雾,那是已经吸收转化为自身真气的天地元气。 云落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些在丹田中飘荡的雾气,百看不厌,这就是修行啊,我也是修行者了! 昨晚陈清风一不做二不休,将修行九个境界的各个关隘、大小境界、具体表现,以及修行界的一些基础常识,跟云落聊了个通透。 所以现在的他,明白了自己干了件什么样的大事。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睁开双眼,盯着屋顶,云落开始复盘。 于是他想起了,神秘的白衣剑客景玉衡留给自己的馈赠; 识海之中,陈清风送入的光团已经化作云落的理解和记忆,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光团在闪烁着更凌厉的光芒,意识轻轻触碰,景玉衡孤高清冷的身影出现,伴随着几句不多的讲解,十六个剑式从他手中一一展现,紧接着,景玉衡又开口讲述那门独特的剑气运转的法门,他称之为剑气九转,之后,他的身影缓缓消失,光团依旧,重归寂静。 按照景玉衡的讲述,剑气九转实际上是将体内真气以一种特殊的路径运转,以发挥剑招最大的威力,九转意味着十八处关键窍穴,一一打通之后便算作修炼完成,能够极大地增强剑气的威力。 云落试着从丹田处引出一股真气,按照剑气九转的法门呼吸,真气顿如一条咆哮的真龙,飞遁而走,在第一处窍穴前方顿住,而后猛地一头扎下,冲击着那处关隘。 关隘摇摇欲坠,但这股真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云落赶紧再调出几股真气支援,第一处窍穴应声而破,几股真气聚成一股,继续呼啸着向前冲去,直到冲破了第七处关隘,云落才不得已停下。 因为他的丹田之中,已是空空如也,之前的积蓄被他消耗一空。 他一边盘膝坐下,恢复真气,一边微微皱着眉,心里想着,这法门怎的如此简单,真气够多岂不是轻轻松松就练成了,不符合那景前辈的绝世高人的身份啊。 梳洗一番,云落轻轻拿起昨日发下的剑宗弟子服,翻来覆去地看着,指尖触碰下,传来丝绸特有的润滑手感,换上之后,点了点头,是跟之前的粗布麻衣不一样。 将换下的麻衣轻轻叠好,放在床头,拍了拍,“老伙计,好好歇着。” 自嘲地摇了摇头,改不了这守财奴的命啊。 打开房门,看着眼前的云遮雾绕,鸟语花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润并略带甘甜的空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云落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环顾四周,忽然反应过来,那个话痨哪儿去了? 正当此时,一个老头缓缓走来,看着云落道:“我是剑宗执事范离阳,你可以叫我范师叔。” 云落赶紧行礼,范离阳道:“他们四个一时半会是不会出来了。” 云落道:“为啥?” 范离阳笑道:“还不是因为你,有你珠玉在前,他们还敢懈怠半分?哈哈” 云落挠了挠头,这话说得,我都不知道怎么接,嘿嘿。 范离阳又道:“不过这些天,你也不会闲着,除了自行的修炼之外,可以开始练习剑经了。” “剑经?” “对啊,说起来了那干脆就现在去?” “去哪儿?” “剑阁。” 剑阁,一栋不大的三层小楼,西岭剑宗的典籍储藏地,这里存放着西岭剑宗历代以来撰写或搜集的各种剑经,乃是剑宗除了祖师堂之外的第一重地。 在云落的想象中,这样的重地当会有层层机关、重重护卫,用江湖上的话来说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可事实上,当他站在剑阁门口的空地上,眼前却只有一个老头悠闲地躺在一株松树下,眼皮微合似乎是睡着了。 范离阳轻轻走近,恭敬道:“姜师祖,那个孩子来了。” 老头睁开双眼,一双眸子中迸射出精光,云落登时觉得似有千钧重担压在身上,浑身战栗,双腿渐渐弯曲,那股力量竟是要压着自己双膝跪地。 范离阳大惊道:“姜师祖,这!” 姜老头恍若未闻,只是紧紧盯着云落。 云落咬紧牙关,死死地撑着,浑身气机艰难运转,不自觉地用上了刚才练习的剑气九转的呼吸法门,说来奇怪,慢慢地他竟然地直立了起来。 蓦然间,姜老头撤去了威压,腾地站起身来,脸上挂满了笑容,“小老弟,不错不错,走我们去剑阁。” 剑阁大门无风自开,老头不由分说地扯着云落走了进去,剩下范离阳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到了二楼,云落面无表情,“前辈,你想问什么还是想做什么?” 姜老头嘿嘿一笑,再不见一点高人风范,猥琐地问道:“那个,嘿嘿,那啥,小老弟刚才那个呼吸法门在哪儿学的啊?” 云落心中警惕,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便不讲,于是随口胡诌道:“我自己琢磨的。” 姜老头惊讶道:“了不得了不得,果然是问剑山八十一道登顶,半日聚气的天才少年啊,能琢磨出剑气九转这样的旷古法门!” 有五个字尤其咬得重些。 云落惊奇道:“前辈知道啊?!”随即有些不好意思,“是云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前辈见谅。” 姜老头摆摆手,“这是对的,这剑宗之内谁知道还藏着些什么魑魅魍魉。” 看着云落,“说说看,八十一道登顶之后,你遇见了谁?” 云落想了想,“正好想问前辈,景玉衡是谁?” 姜老头瞪大了眼睛,紧张地搓着手,“你登顶之后遇见了他?” 云落看着老头的神情,这个表情到底是希望我遇见了还是没遇见? 不过话还是得照实说,“正是,但是我不知道他是谁。” 姜老头突然跳起来,一巴掌拍在云落的后脑勺上,“你说你这么天才,怎么跟个傻子一样,修行境界也不懂,人也不认识!” 说完之后,鼻子里还喘着粗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云落。 云落很无辜地道:“我刚来两天啊。”接着又有些犹豫地问道:“他很有名么?” 听了云落的话,姜老头索性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云落也不勉强,默默地在二层四处张望,目之所及,尽是一本本泛着微微光芒的书册,他就这么走着,也不伸手去触碰,《南华大梦剑经》《灵源大道真解》《金戈剑诀》《怒苍剑经》《玉虚昆仑剑经》,一个个名字映入眼底,看起来好像都很厉害的样子。 姜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照着他后脑勺又是一巴掌,“我说你这小子是不是没心没肺啊,看见老夫生闷气也不知道来安慰安慰,搞得老夫下不来台。” 云落连忙转身施礼,神色恭敬,“前辈恕罪。” 碰见这么个软硬不吃,没脾气的,姜老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摆摆手,“行了行了,怎么遇见你这么个家伙。跟我来吧。” 云落走在姜老头身后,嘴角浮现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意。 突然间姜老头回头一望,“我说你小子故意的吧?!” 四目相对,突然发出一阵大笑,云落揉着被踹了一脚的屁股,跟着姜老头走入内室。 云落的后脑勺又挨了姜老头一巴掌,愤愤转身,“再这样我不客气了啊!” 姜老头呵呵冷笑,“打你老夫都不用动的。自己看看那几幅画像,看自己是不是该挨打。” 顺着姜老头的目光望去,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几幅画像,居中最高处的,正是云落追着老头询问的景玉衡,画像下面的两行文字,在云落脑中就形成了四个字,“创派祖师?” 姜老头冷笑不止,“你说你该不该挨打。” 云落只能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心里一动,趁机转移话题道:“姜前辈,我还有个问题,为何景祖师说我是近三十年再登顶之人,可霍师兄却说百年之内都没有人从八十一道登顶?” 一丝伤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姜老头玩世不恭的脸上,一时间,内室中的气氛变得凝重。 姜老头挥手隔绝出一片小天地,“真想知道?知道了对你没好处,甚至可能会死。” 云落平静道:“您认为我该不该知道?” 姜老头面色略有纠结过后有了决断,对云落道:“我告诉你,但你知道之后我亲自教你剑经。” 云落迟疑道:“宗主那边?” “管他作甚!” 云落长衫一撩,就要朝姜老头行拜师之礼,心中想起出发前师父对自己讲的话,“去了剑宗自然要拜师学艺,该怎么来怎么来,老夫不计较那些。他们都是真剑仙,你拜在他们门下,自然比跟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好。” 师父,您永远是我的师父,没有你就没有我今日。 谁想姜老头单手一拂,一阵大力让云落拜不下去,看着一脸错愕的云落,姜老头道:“不用拜师,只管学剑。” 他并不知道云落的脑袋里想的什么,就算知道,也会很坦然,宗门之内这样的弟子多了,攀了高枝就忘了过往,只会被姜老头一剑戳死。 吩咐云落坐下,姜老头直接开门见山,“景祖师说得不错,三十年前确实有人从八十一道登顶。这是剑宗的一段隐秘的往事。” 云落没有插话,静待下文。 静待谜团揭晓。 第十八章 容我爆一句粗口 老头却没直接讲,而是问了一句,“小子,你能吃苦吗?” 云落眼神一黯,轻轻嗯了一声。。 姜老头却再问道:“很苦的苦?” 云落抬起头,盯着姜老头,郑重地点了点头。 姜老头一挥袖子,盘腿坐下。 “三十年前,大廉王朝垂垂老矣,日薄西山。我剑宗声威正盛,那一年的入门大比,吸引了诸多的天才,其中以现在的北渊战神,当时北渊的皇子薛征、隐川荀氏双姝、北海王家嫡长子等人声势最旺。” 姜老头的声音回荡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中,低沉的语气讲述曾经的辉煌,听上去落寞而凄凉。 “在之前,剑宗的入门大比都是问剑山,那一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两人选择八十一道,在长老会紧急合议之后,同意两人先后测试,为了公平,先拥有选择权的山野少年后上,后选的北渊皇子薛征先上,薛征用时六个时辰,止步于九十三阶,而后面那个少年,用时两个时辰,便登上了顶峰!” 微微颤抖的声音,显示出姜老头此刻心中的波动,怀念、激动、遗憾,谁知道呢。 “那个少年的名字,你应该在山顶的留名碑上看过,他叫!” 姜老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那个名字“凌!青!云!” 云落暗道,果然是他,就是他在那石碑上见过的那个名字。 他轻轻问道:“可为什么霍师兄会没有说他呢?” 姜老头看着他,凝视良久,没有直接回答他,“他的天资实在太过出色,在剑宗的五年,实力已经达到长老级,当时的宗主有意将其培养为下一任宗主,若是他真的接受了,剑宗或许真会再兴百年。可是当时大廉王朝崩散,龙蛇并起,逐鹿中原,生灵涂炭。” 云落隐隐猜到了那个选择。 姜老头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疲惫,“我不知道你在问剑山上的问心局中是怎么回答的。他的回答我却是知晓,在祖师堂前,他对长老们说,不愿当这山上神仙,逍遥长生,坐看苍生苦痛,此生愿救天下人。” 姜老头沉浸在思绪中,并未发现云落满脸的惊骇。 “于是,他手提三尺青锋,仗剑下山,举义兵,救难民,天下英豪望风来投,兵锋所指,所向披靡,九年间,扫清六合,纵横宇内,天下初定。” 这一段讲出,云落听得出姜老头心中的激荡与热血,可他心中疑惑,若是如此,这大端王朝从何而来。 声音渐渐低沉,似乎英雄末路,颓丧而伤感,“怎料他在定鼎天下之前,突然暴毙身亡,死因不明。” “啊?”云落再压抑不住心中震惊。 姜老头沉浸在回忆中,并未理会云落,“当时他的连襟,也是副手,杨灏趁机上位,接管所有势力,诸多忠于凌青云的势力并不信服,这其中,自然包括我们西岭剑宗。” 话说到这儿,结局已经无需多言,无非是那些老套而残酷的站队相争,史书之上无非是永定皇帝排除万难,镇压反派,定鼎天下,成就一朝盛世,就如同云落之前所看到的那样,他忽然想起了不知在哪本杂书上瞧见的一句。 历史,不过是任人随意涂抹打扮的丫头。 在姜老头接下来的话语中,云落又了解了剑宗所受的各种打压,问剑山为何封存等等,这才算对剑宗的前世今生,有了个较为清晰地认知。 “不得已,剑宗之内,他所有的痕迹都已不复存在。” 姜老头一边走向窗边,一边缓缓说道。 从后面望去,云落发现老人一直挺直的背似乎稍稍有些佝偻。 只是转瞬,刚才的一幕如同幻觉,老人挥手撤掉小天地,眼神重回锐利,“景祖师就教了你剑气九转?” 云落道:“另有剑式十六。” 姜老头神情一滞,接着叹息道:“那活该你遭此大罪。” ----------------------------------------------- 悄悄破入六境的霍北真还没来得及享受破镜的喜悦,便被师尊陈清风安排了新的任务。 剑阁背后不高的山崖畔有三间小屋,他需要每天不定时地将浑身是血的云落从最左一间背出,背到居中一间,将其放入早已准备好的药汤中,然后收拾干净,准备好新的衣裳。 然后等云落醒来,喂他服下丹药,略作调息,再陪着步履蹒跚的他再次走入那间小屋之中。 姜老头看着走路摇晃的云落,讥讽道:“大天才,要不算了吧?” 云落没有回答,颤颤巍巍地从墙上取下木剑,缓缓摆好起手的架势。 之所以用木剑,不是怕伤着老头,而是怕伤着他自己。 霍北真就站在门口,这是陈清风和姜老头共同向云落请求的,云落虽然从未觉得他的旁观有什么问题,但也很郑重地答应了。 姜老头轻蔑地一哼,“这么久了,连起手式都摆不好,你还称什么天才,练什么剑?” 云落呼吸反而渐渐平稳,眼神锐利,一身的剑意愈发凝练。 姜老头随手拎起一根桃枝,“来!” 话音未落,云落的身形已如闪电一般奔出,手中木剑直刺向姜老头的胸口,姜老头用手中桃枝朝他剑身轻轻一拂,剑身被一股大力荡开,云落身形顺势一扭,木剑的顶端猛然绽放出一点光芒,小小的光芒却仿如大日凌空,普照世间。 姜老头拧转桃枝,平抽在云落肩头,光芒顿消,云落的身影倒飞而出,趴在地上,肩膀一高一低,手中却依然死死地握住木剑。 “再来!” 云落艰难地爬起,自己将肩骨一掰,一声轻响令他眉头一皱,但这点疼痛对这些日子的他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倒持木剑,再次朝姜老头冲去。 如此反复之后,云落如一条死狗一般瘫倒在地上,鼻子里都快没了进气,浑身肋骨尽断,右臂已折,比身体上的痛苦更难熬的是,神魂深处的滔天剑意时时刻刻在反复捶打着,他死死地咬着嘴唇,维持一丝神智清明。 姜老头俯下身,笑着问道:“要不真的算了吧,你永远也打不过我,试了十天,连我的衣角都碰不到一丝。” 云落双眼已经被血糊住,似乎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最终无力地昏死过去。 霍北真正准备进屋背人,却发现姜老头神色古怪,只见他低头望去,云落左手双指作剑,将将刺在姜老头的脚背之上。 姜老头蓦然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看着昏迷中的云落,他也双指并拢,连点云落身上几处大穴,笑道:“该赏!” 挥手让霍北真走入,将云落背走,在其离去之时,姜老头看似随意地道:“莫要浪费此次大机缘。” 霍北真闻言一顿,转身朝姜老头深深作揖,背着云落去到隔壁。 陈清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姜老头的身后,朝他恭敬行礼,“多谢师叔,北真此次能观摩景祖师的剑式,对他的好处无可估量。” 姜老头瞥了他一眼,“你连该谢谁都不知道?” 陈清风连忙告罪,说了些自然知道之类的话,然后微微皱眉道:“师叔,会不会练得太狠了些?” 姜老头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如果是到你这境界,给他十几年时间,估计自然而然。”然后叹了口气,“熬得过去风光无限,熬不过去后患无穷。” 陈清风被这么讥讽也没脾气,老老实实问道:“那若是熬得过去您将他收下,还是?” 姜老头沉默一会儿,“你按你的原计划安排吧,我只教他学剑。”叹了口气,他摩挲着一个玉佩,“这辈子我有他一个徒弟就够了。” 陈清风开解道:“其实这孩子真的不错,心性意志品德都颇有凌师弟当年风采。” 姜老头再次瞥了他一眼,“各有各的缘法,不是谁的替身。” 陈清风神色谦卑,“清风绝无此意,师叔明鉴。” 看着姜老头似乎没有生气,陈清风才无奈道:“我倒是想找,可这样的天才哪儿是说找就能找着的啊,要不剑宗也不会如此艰难了。” 姜老头挥挥手,“滚蛋,老子出手你还不放心?要不是看你每天殚精竭虑的,都想赏你一剑。” 陈清风嘿嘿一笑,告罪离去。 于是,在接下来半月之中,云落遭受了更大的罪孽,神魂被剑意锤炼,一炼就是三天,然后终于得以喘息的一天,锤炼体魄,忍受蚀骨钻心之痛。 难得清醒的时候,也坐在小屋里,默默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山崖下的溪水潺潺、落英缤纷。 其中有一天,难得出关的裴镇找到范离阳,想来看看云落,在请示了陈清风之后,范离阳带着裴镇到了剑阁门口的小屋。 当裴镇看着血肉模糊的云落,确定他是在练剑而不是受刑之后,连滚带爬地跑了,生怕被那个怪老头拉着一起。 三月既望,明月当空,浑身是伤的云落静静坐在窗前,突然怀念起了那晚在大义镇的客栈中,裴镇带来的烈酒,扭头看着霍北真道:“霍师兄,有酒吗?” 霍北真从隔壁屋子搬来一坛酒,一只碗,轻轻放在云落身边,云落道:“谢谢。” 霍北真摇摇头,“该我谢你。”转身走了出去,将这里留给满怀心事的少年。 云落端起酒碗,看着月光下在碗中摇晃的明月,随荷,你还好吗? 记得以前你也喜欢在这样的小窗下看着外面的月亮,你说今晚的月亮还是你以前看过的那个吗? 书上说,千里之内,同看一轮明月,但当日送你离开,你是否去了千里之外,还会和我看着同一个月亮吗? 在比蜀国更西的西边,巨大的高原上有一座巨大的高山,最山顶的地方,雪花四季飘舞,寒风凛冽如刀。一个少女身着麻衣,赤着脚站在雪地之中,看着头顶的月明星稀,落哥哥,你还好吗? 锦城的一处宅院之中,岑无心沐浴着月光,闭目凝坐,天地元气悄悄地从他的丹田渗入,在体内游走,等待玉肤亮起的那天。一个黑衣人安静地坐在一旁,任凭清风为他翻动眼前的书册。 灵脉处的小屋中,两男两女皆闭目打坐,一缕缕浓厚的元气肉眼可见地被吸收入体,身上泛出玉光,皆已迈入炼体境。 刘浮丘刚从白清越处离开,披着月光,走在剑宗的山路之上,心里琢磨着刚才姨父交待的事项。 董慎和俞横在山门接待处,刚刚再次密会完家族的管事,对那个小女孩的搜寻,得到了一些令人沮丧的消息,想起了戴家的那位,于是悄悄朝那边走去。 清溪剑池,一个少年静静地坐在洗剑池旁的高地上,看着手中的一张纸条上那个让他荣光黯淡的消息,面色狰狞。 明月之下,朋友和敌人都在各自行动,山间溪水不曾为谁而停,时光不会因谁而缓,明日的苦难也不会因谁而断,云落一口闷掉酒中月,将酒碗摔落山涧,“他n的!” 姜老头的嘴角有一丝笑意。 第十九章 月色之下,风雪之中 一月时间转瞬只剩一天,从剑阁通往小灵脉的山间小路上,范离阳在前方走着,脚步放得很慢,刻意照顾着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的步子。 他很清楚,年轻人外表如常的衣衫之下,有多少刚刚结痂的恐怖伤痕。 每一步迈出,都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一路无言,默默前行,自始至终没有听到一声叫喊,五境老剑修范离阳的眼神里有着由衷的钦佩。 扪心自问,他是承受不下来这样的苦难的,下场要么失心疯,要么半途而废,遗患终生。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自己才会困在这五境的瓶颈如此之久,到头也没能混上个“清”字辈的长老名号,大道无望啊。 到了小灵脉处,范离阳对云落道:“云师侄,你且静养一日,明日自会有人前来领你们前去二年级报到。” 云落微微抬手,扯动伤疤,但依旧朝范离阳行礼道:“多谢范执事。” 小屋内,之前放在床头的麻衣依然如故,身上的弟子服已经换过数十身了,云落手抚麻衣,玩笑道:“看来身上这好衣服跟我犯冲。” 盘膝坐下,入定之前,云落想起离开时姜老头的话,“人要不怕受罪,更要对得起受过的罪,那就是你走得更高更远的倚仗。” 其实还有一句,姜老头并未明言,但这约莫一月时光里,无时无刻不在用行动告诉他:“我辈剑客,要敢于向更强者出剑。” 眼皮缓缓闭上,小灵脉中浓郁的天地元气肉眼可见地被席卷入体,化作真气,伤势肉眼可见地恢复。 这一个月中,云落的修行境界并无半分增长,只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实力有了多么巨大的飞跃。 如果说自己之前修出了一截马路,而现在,这一截马路的每一块砖头石板都比之前凝实无数倍,这就是底子。 云落心道,不知现在自己一剑下去,能否打得过那董慎、俞横。 如果姜老头知道云落此刻所想,估计会气得跳脚,你个傻小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聚气境,几乎可以称得上天下最强,却要跟那两个境界如泥糊一般的家伙比! 剑气九转的十八个关键窍穴早已在剑阁后面的小屋中打通,对此,云落还询问过姜老头,等来的答案却是姜老头又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骂骂咧咧地走开,嘴里唠叨着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 天阶夜色凉如水,五个少年人坐在小屋门前的石阶之上,神情激动。 裴镇刚才的一个熊抱,让刚刚褪下了一地伤疤,新肉初生的云落差点再次疼晕过去。 符天启问道:“云落哥,这个月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一直没见你,问那范执事他也不说。” 云落咦了一声,望着裴镇,“霍师兄不是跟我说你来看过我吗?你没告诉大伙儿?” 裴镇挠了挠头,干笑两声,“那什么,这不平安回来了嘛,咱们还是说说各自的情况吧,毕竟明天就要去报到了。” 哎,这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来的事情好像的确不怎么光彩。 崔雉玄色的衣衫与夜色完美地契合,一声冷哼,“多半是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没脸说呗。” 陆琦掩嘴轻笑,眼神中分明表示同意。 裴镇下意识地脖子一拧,就要反击,结果却哼哼唧唧地说不出几句话来。 他并不清楚云落的事情到底能不能讲。 在崔雉的无情嘲讽和陆琦的附和声中,云落来帮他解围了,“我前些日子遇见个老前辈,他教了我一些东西。”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一月的生不如死轻轻带过。 “裴镇说得对,我们来沟通一下吧,毕竟大家要一起组队,有个了解总是好的。” 修行界,大多数情况还是以境界而论的,所以隐约间,目前的五人已经以云落为首。 至于要内心认同与拥戴,那就得看他自己有无那个本事了。 崔雉的语气中混合着骄傲和郁闷,“炼体中品,玄骨大圆满。” 十天下品,二十天中品,本身出色的天资,再借助着这处难得的小灵脉和出门前老祖宗给自己的秘宝,已经完美达到了了自己的预期,很值得她骄傲,相信这个消息传回家,也很值得父亲母亲长老们和老祖宗骄傲。 不过,崔雉看着眼前淡定的云落,郁闷。 裴镇怪叫道:“恭喜啊,崔大妹子!” 听见这个乡野村妇般的叫法,崔雉银牙紧咬,朝着裴镇就是一记迅疾如电的鞭腿。 裴镇连忙闪开,嘴里说着告罪讨饶的话,语气却仍旧一如既往的欠打。 眼看崔雉仿佛有不死不休的架势,裴镇嚷嚷道:“差不多得了啊,真要打,一样是炼体中品,我可不怕你!” 崔雉嗤笑一声,正要一鼓作气,“诛杀”此獠,突然停住,“你说什么?” 裴镇道:“什么什么?我说我也炼体中品了啊。” 崔雉满脸的不可思议,“你这吊儿郎当的浪荡子怎么可能?” 裴镇不干了,“谁说我吊儿郎当了,谁说吊儿郎当就不能修行了?” 说完,轻轻运气,身上玄骨的光芒亮起,竟然也是已经大圆满。 崔雉无语。 “崔姐姐,我也中品了。”陆琦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在崔雉的心上又扎了一刀。 崔雉哑然,不用说,这也是个大圆满的。 其实陆琦还有更扎心的一刀还没拿出来,她已经开始进入柳筋了。 云落旁观轻笑,看着瘦弱的符天启,“天启,你呢?” 符天启微微脸红,小声道:“我还差点,玄骨没有大圆满。” 崔雉的心头又是一刀。 “没事,慢慢来,你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云落拍拍他的肩膀。 轻松下来的云落突然发现全场寂静,大家都盯向自己,崔雉的眼神仿佛在说,“来吧,让扎心的刀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下轮到云落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好意思,我还是聚气下品。” 仿佛间,几声长长的出气声响起,裴镇沉默,余下四人只有他知道云落这些天在经历什么。 云落的脸红转瞬即逝,笑容重回脸上,“所以说,之前运气好点,走得快点,并不能决定什么,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倒炕嘛。” 陆琦轻笑着看着裴镇,“裴同学,为什么人家讲点俗语比你好听那么多?” 裴镇哑然,这也能扯到我? 夜已深,月无声,山谷中虫鸣草动,映衬出此处的静谧祥和。 两个身影悄悄翻到小屋的屋脊之上,坐镇于此的老剑修范离阳对此视而不见。 正是裴镇和云落。 云落翻手从身后变出一个小酒坛,递给裴镇。 裴镇眼睛一亮,低声道:“哪儿搞来的?一个月没喝酒了,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不等云落回答,先拍开泥封,朝嘴里灌了一大口,细品之后,发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呻吟,回响在这月夜寂静的山谷,吓得他连忙捂住,四处张望。 云落笑着道:“剑宗可是不允许弟子喝酒的,你不怕被抓住?” 裴镇不在乎地道:“你敢拿出来我就敢喝,受罚一起受。” 云落朝他丢去一个拿你没办法的眼神,“霍师兄送来的,他说姜前辈特许的,喝点酒,消消愁。” 裴镇又灌了一口,递给云落,然后身子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姜前辈,就是那个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猥琐小老头?” “慎言!”一声警告在二人耳畔响起,裴镇差点没吓得掉下去,连忙拱手朝那边告罪。 心里在嘀咕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实话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不是羡慕,是佩服。”裴镇将坛子拿过来又灌了一口后,神情平静地说道。 云落笑道:“我有点不习惯。” 裴镇轻轻踹出一脚,“好好说话不好听是不,你贱啊!” 云落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天我看了你浑身血肉模糊,昏迷不醒的样子,连滚带爬地就跑了,回来还做了两个晚上的噩梦。换做是我,我早受不了逃了。” 云落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道:“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你不会。” 裴镇神情一凝,拎起酒坛又是一大口,“我不知道什么支撑着你,每个人都有些难以言说的事情,希望有机会可以慢慢了解。” 云落笑着接过酒坛,喝了一口,烈酒穿喉而过,依旧火辣,朝裴镇点点头,“会的。” 月色佐酒,两个少年就着眼前的秀美山谷,一口一口地喝掉忧愁。 身下的小屋内,三双竖起的耳朵缓缓收敛。 又将是一段新的征程。 --------------------------------------------- 戴家作为蜀国最著名的阴阳世家,地处郊外的戴氏本宅占地极广,朝向结构皆合风水之道,一花一草都蕴五行之理,叠石成山,落花流水,赏心悦目。 戴家当代的家主戴将舒,轻轻合起眼前的密信。 密信来自自己最宠爱也是最出息的大儿子戴龙涛,大儿子不仅自幼聪慧,前些日子还以当届前十的名次进了西岭剑宗。 自家虽说也是修行界有些小声望的世家,但比起西岭剑宗这样的五宗高门就很不够看了。这不,崔家、陆家的嫡女不都去了嘛,和自己儿子一样都是前十。 信上,大儿子讲到他在剑宗时日不长,但已经跟董家和俞家两位公子相交莫逆。 董家俞家,一个实权将军,一个豪商巨贾,这样的朋友着实令戴将舒开心。 大儿子说,这两位公子想找一个人,一个贫苦人家的少女,可是多方搜寻无果,想问问父亲能否帮忙推算一二,如果事成,跟那二位的关系必然可以更进一步,甚至他们还会欠下自己一个人情。 嘴上说着能不能,跟着密信而来,却还有一幅画像和少女的名字“随荷”。 戴将舒笑骂道,小滑头。 戴家刚好有一门传自阴阳家祖庭的秘术,只要这个名字是真名,就可以与之建立起一丝朦胧的牵连,推算出其大致方位。 儿子所求,父亲自然上心,很快的焚香沐浴之后,布好阵势,拿出一张传自祖庭的极其珍贵的符纸,将“随荷”二字写在上面,盘膝静坐,运功聚气,眼前的符纸无火自燃。 天机山上,邹荷与随荷正漫步在积雪的山中,突然随荷眉头一皱,邹荷亦是眼神一凝,功聚双目,只见从虚空中伸出一根细线,正欲勾连在随荷的身上。 (求月票,求收藏。) 第二十章 风波平地起 邹荷正欲掐断此线,可是稍慢一步,那细线在刚刚触碰到随荷身上时,便飞速崩散,沿着来路一直崩溃而去。 邹荷眉头紧皱,“为什么会有人推算你?” 随荷道:“好像是戴家的那个。” 邹荷道:“先回去,找你外公商量一下。” 戴氏本宅,戴将舒满意地看着符纸的灰烬缓缓凝聚,即将形成大致的方位地址。 突然间,那条无形的细线崩散,戴将舒血脉翻腾,喷出鲜血,喃喃道:“祖庭之人。”然后彻底昏死过去。 作为阴阳家的一支,戴家先祖也曾经立下过血誓,戴家后人不得以祖庭所授阴阳秘术推衍祖庭之人,不巧的是,戴将舒刚才所用的这门秘术恰巧是阴阳家祖庭天机山所授。 司闻曹初建,声名不显,即使办成了几桩大案,百官权贵等并不如何惧怕。 直到有一次,永定皇帝设宴款待几位重臣,席间永定帝言语亲和,跟重臣们拉着家常。 口中讲着他们私宅之中自以为无人知晓的隐秘,桌上摆着每个人昨晚用过的最喜爱的菜肴。 一席散去,司闻曹声势大振。 所以,就在戴将舒吐血昏迷的一天之后,一辆黑色的马车静静地驶入了戴氏本宅。 ---------------------------------- 天光已亮。 云落看着身上重新恢复的身体,有些感慨,当初自己的一点小伤便会被折磨许久,伤筋断骨更是要难受数十日,而如今这等惨状,竟然两日便接近了痊愈。 轻轻握了握拳,这便是修行之妙啊。 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根源还是他在炼体镜打下的坚实基础,否则即使有如此多的天材地宝,也不会如此之快。 而姜老头所做的,便是将他的底子打磨得更结实,神魂锤炼得更强壮,帮他理解感悟那些最高深的剑式,磨炼他的剑心剑意。 一月时间,姜老头意犹未尽。 梳洗完毕,换上衣衫,云落推门走出,从一边走出一个剑宗三境以上的弟子,轻轻施礼,云落赶紧回礼,那弟子道:“云师弟,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准备过去吧。” 云落点点头,“稍等,我去叫他们。” 话音刚落,符天启和裴镇已经开门走出,云落道:“崔姑娘和陆姑娘呢?” 裴镇不在乎地道:“娘们儿嘛,这么大阵仗,总得化化妆不是。” 两扇房门应声打开,陆琦面容微恼,崔雉柳眉倒竖,“姓裴的,你再说一句!” 不知怎的,她一看见这浪荡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想揍他,之前家传的那些规矩礼仪全然不想顾忌。 裴镇连忙告罪,“啊,两位仙子听见了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云落走出,朝二人拱手道:“二位,裴镇口无遮拦,实属不该,但当前要事在身,要不我们先去报到如何?” 两声冷哼之后,五人跟着那个弟子一起走向二年级的授课厅。 剑宗的授课厅的布局就是一屋一院,一个宽大简洁的屋子,屋中陈放着案几,屋外所谓的院子其实是一个大大的广场,供平日的授课和练习。 在五人到达时,广场上三三两两地站了二十多人,已经全员齐至。 剑宗每届收徒人数不等,基本都在二十到三十这个区间。 当人才较多,便以三十为上限,依次录取,所以在剑宗的全盛期,也没少黜落过一些还算不错的天才; 但若是人才不多,通过基础要求的都没到三十人,那便将全部通过之人录取,就如同云落等人即将进入的这一届二年级。 这些人早已得到了消息,这届问剑山选拔的前五会进入到二年级,每个人的各种信息便开始在他们之中疯狂地传递,所以今日早早地便都来此等候。 这当中,有为崔陆二女的盛名而来,梳洗得整整齐齐,衣衫洁净飘逸,欲在这遍传天下的盛世美颜、天才少女面前一展风采; 有那一心向道之人,便是为了接触一下那位传得神乎其神的半日聚气的天才少年; 更有争强好胜之人,剑宗从未有过这般跨级入学之事,这次宗主的决定被他们视为奇耻大辱,早早打好心思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也有身后各有背景,各怀鬼胎的,二十多人的广场上,人心之内,称得上光怪陆离、魑魅魍魉。 将五人送至广场,那弟子道:“五位师弟师妹,这便是二年级的授课厅,稍后便会有传课老师前来,我先告辞了。” 说完转身便走,云落等人都还来不及回礼。 裴镇摩挲着下巴,事情很微妙啊。 云落眼神平静,比起上个月的大风大浪,这个还真不算什么场面。 崔雉陆琦并肩站在三人中间,隐隐被三人护着,崔雉面容上有着居高临下的淡漠,陆琦则是美目流转,四处张望,对于一切的新奇和新鲜她都报以很大的兴趣。 符天启微微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朝崔雉恭敬行礼道:“崔顾见过大小姐。” 正当少年神情微微失落准备转身之际,耳畔听到了一声冷淡的声音“好。” 少年狂喜抬头,崔雉神情如旧,似乎刚才那句话不是自己说的。 崔氏旁枝的少年欣喜地走回自己的地方,多年以来,自己的问候只能被无视或者听到一声从鼻孔中发出的冷哼声,虽然崔家之中也盛传大小姐性子清冷孤傲,但心中总是有一些难受的。 至于愤懑,那是万万不敢。 “哎哟,看她那嘚瑟劲儿,不就是有个好爹嘛,至于么?!” “就是,一点礼数都不懂,还说什么豪门。” “我看呐,多半也是个徒有虚名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几个聚成一团的女弟子那里说出,看似在窃窃私语,那如同正常讲话一样的音量,将她们的本意暴露无遗。 崔雉连眼珠子都没朝那边转过,这样的人这样的话,不值得她崔雉计较,想到这儿,她却看了裴镇一眼,为啥这货都这么能激怒我呢? 裴镇感受到这个目光,扭过头去,朝崔雉抛了个媚眼,崔雉赶紧扭过头去,我没事招惹他干嘛! 叽叽喳喳的声音还在继续,就连陆琦的眼神中也有一丝隐隐的厌恶。 好在一个人的出现打断了她们,但这个人的出现对他们来说绝对不算什么好事。 曾经有长老私下点评过,这届学生里拿得出手的就那么五六个,其中一个就是排开众人,走到云落面前这位。 赵恪,长相普通,但人不普通,二年级优秀弟子,刚刚进入聚气下品的境界足以让他排入年级的前五之列。 更关键的是,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进入了聚气下品,这样的速度让贫寒出身的他进入了蜀国王太子的视野。 蜀王乔周年近六旬,育有三子,庶出长子乔衍,嫡子老二,世子乔琬,还有个庶出老三乔安。与通常的故事一样,庶长子多才而能干,嫡子聪明而性恶。 原本这些都是小事,因为如乔周这样的异姓王迟早会被慢慢分权,然后撤掉,儿子的事无非就是个富家豪门的小打小闹,不值得一众大臣为此上心。 可就是不知这蜀王是着实有能力,还是永定皇帝对他实在信任,居然在几年前赐给了他一个世袭罔替。 乖乖,这就了不得了,于是蜀国有众多有远见的大臣都私下讨论甚至上书,希望改立乔衍为世子,却被乔周搁置,眼看国主一日日老去,这立储之事成了西蜀国内的一件大事。 但这些跟云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身材高大的赵恪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世子殿下已有明令,自己只得遵守。 他看着云落道:“早闻云师弟天才之名,半日聚气更是令我等心向往之,在下剑宗赵恪,欲讨教一二,想必云师弟天纵奇才,雅量高致,必不使我无功而返?” 云落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在等,在等时辰彻底走到上课的时间,以便他能确认传课老师甚至是宗主的态度; 同时,他还在等着看有没有别人会来阻拦或是怂恿,让他可以确定这次挑战的真实目的和性质。 所以,此刻他的眼神很平静。 但这些事情,身边四人都不知道,裴镇悄悄挪步更靠近云落,以防不测;符天启手指微动,藏在袖中,默默比划着什么;陆琦神色担忧地看着云落,悄然蓄力;崔雉表情依旧,只是轻轻按住了自己手指上的戒指。 五人是一体,是这个聪明人组成的小团队的共识。 不远处的小楼,隐秘的高处窗户,陈清风束手而立,随侍在侧的霍北真轻声道:“秦如初会在一刻钟后进去。” 陈清风眯着眼道:“如果不是不合适,我真想现在就看看姜师叔的训练成果。” 霍北真嘴角抽搐,实在不是很愿意回想起那些日子里云落的惨状。 反而自己,在那些日子里获益实在太大,再想起自己破境的机缘,心中对云落满是感激。 广场上,一个身形修长,仪态风度皆是远胜赵恪的学生走出,边走边说道:“赵师弟,你修炼已经一年多,如此挑战入门仅仅一月的云师弟,这就让我不得不怀疑赵师弟别有用心了。” 说完之后,正好走到几人跟前,拱手道:“在下甘苏,见过几位师弟师妹。” 两人本是同级,只因此人年纪稍长,一口一个赵师弟,赵恪除了膈应也是没有办法。 赵恪道:“原来是甘师兄,不知甘师兄所言何意,我只是仰慕云师弟大才,欲讨教一二而已。” 甘苏笑道:“讨教?挑战才是真吧,或许还有背后那位殿下的意思,想要做些什么更过分的?” 赵恪神色严肃,“甘苏!慎言!” 甘苏却不以为意,“怎么?敢做还怕别人说?” 云落却突然开口道:“想切磋也可以,我也想领教一下师兄大才。” 他已经确认了想确认的事情。 甘苏和赵恪皆是一惊,不过一个是惊愕,一个是惊喜。 只是转瞬之间,就被无奈取代。 因为一个人的走出。 郑伏龙,二年级第一人,亦是聚气下品,曾被那位私下点评的长老称作鹤立鸡群,夸赞他的同时,根本不给二年级其他人留颜面。 甘苏和赵恪二人心中皆是埋怨,这个修行的痴汉出来搅什么局啊,只不过赵恪心中也期望比自己更强的郑伏龙,可以无心地做到某些他有心去做的事。 至于云落能赢,他是从未想过的,境界爬得再快,不会打架,面对同境修士终究是无用。 郑伏龙语气生硬,古板道:“刚才我担心师长责罚,既然你主动要求领教,那二年级中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 云落笑了,笑得很真诚,因为他能感觉到郑伏龙心中同样的真诚,伸手一领,“郑师兄,请!” (今日第二更,求收藏,求票。) 第二十一章 牛刀小试震全场 朝身后四人悄悄丢去一个放心的眼神,云落来到居中的空旷处站定。 郑伏龙站在他的对面,四周人群已经很默契地散开围成一个圈子,期待着一触即发的巅峰对决。 郑伏龙突然皱眉道:“你的剑呢?” 云落望向郑伏龙腰间悬挂的佩剑,这才反应过来,环顾一圈,突然神色一喜,连忙跑过去拿了一把,握在手里,满意地掂量了一下,走了回来,“在这儿。” 郑伏龙很疑惑地看着他,并没有什么愤怒,“你确定?” “确定!” 四周一阵惊呼,原来云落手中拿着的,是他们授课时所用的木剑,平时都放在广场一侧的架子上,云落刚就是跑过去随手拿了一把。 “这小子怎地如此托大,真不知天高地厚。” “是啊,郑师兄那可是一步步打出来的,几乎可以媲美二境中品的实力,他这样一个刚修行一个月的,那把木剑就想跟他打,这不找虐么!” “你们这就不懂了吧,人家精明着呢,要是赢了,就是拿把木剑都赢了,输了就怪剑不好,这还没打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众人议论纷纷,裴镇等人自然也听在耳中,陆琦低声道:“他没问题吧。” 裴镇想了想,“我觉得应该没太大问题。” 他也只看见云落被虐的样子,并不知道他到底学了些啥。 他只是单纯地相信云落不傻而已。 崔雉白了他一眼,转头不说话。 郑伏龙想了想,“你应该还没自己的佩剑,那我也换一把木剑。” 说完就也要去选一把。 云落连忙阻止,“郑师兄,真不用,我真的只是用习惯了。” 好像这么说真的有点装逼,但他说的真的也是事实。 郑伏龙本就是一心修行之人,对这些事情并不太计较,“那好。” 大战,真的一触即发。 按照原计划,此刻的二年级传课老师秦如初就应当推开大门,喝止众人,然后开始各项课程,但当秦如初走在山道上路过三年级授课厅时,那位富名远扬的俞家大公子偶遇到他,寒暄一番后,便误了时辰。 当他摆脱这位俞公子,飞快地赶到授课厅时,只见众人围成一个大圆圈,郑伏龙和云落相对而站,手中各拎着一把剑,只是那云落手中似乎是把木剑? “都给我住手!”秦如初气势汹汹地吼道,却发现大家看向他的眼光都有些奇怪。 让我们把时间稍稍往前拨回一点。 诸事既定,郑伏龙的心绪迅速地归于绝对平静,一身剑意缓缓攀升,在最高点处喷涌而出,郑伏龙一剑挥出,真气仿若咆哮的真龙,朝着云落张牙舞爪而来。 “伏龙剑诀!” 有学生喊出了郑伏龙使用的剑招来源,关于这个剑诀,曾经还有过一段故事,郑伏龙去往剑阁挑选剑经之时,看见这个名字,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下来,结果这个剑诀跟他本人也是极其地契合,一时传为美谈。 云落眼神纯粹,回想起在小屋中的日子,姜老头将自身境界压在了二境,但那一身几乎凝练成实质的精纯剑意是无法压缩的,这毕生的剑式剑招技巧也是无法压缩的,自己要在他惊涛骇浪一般的剑意压制和技巧压制下,找到突破口,去碰到哪怕一片衣角。 于是,云落将手中木剑平举,身形堪堪从龙爪下穿过,如同瞬移一般,木剑轻轻放在郑伏龙的肩头,轻声道:“郑师兄,得罪了。” 云落没有笑,他对郑伏龙这样内心纯粹的人心怀敬意,不是所有人都会有自己那般境遇,自己有什么居高临下看不起他人的心境。 云落轻轻的话语声响起在每一个围观者的耳中,因为满场皆惊。 看见眼前的一幕,不少人都揉着眼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郑伏龙败了,不敢相信郑伏龙一招就败了,不敢相信郑伏龙败得如此彻底。 以至于,渐渐有人开始怀疑郑伏龙在放水。 郑伏龙自己心里清楚,云落那一瞬间迸发出来的剑意,让自己挥出的巨龙有了一瞬的迟滞,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形似有百般变化,封住了自己所有移动的方向,同时速度快到令自己无法躲闪。 他低首抱拳,“云师弟不愧绝世天才之名,我自愧不如。” 云落扯回木剑,拱手道:“承让。”此刻再说多的,听起来就会变了味道。 裴镇和符天启兴奋异常,陆琦的眼中泛起异彩,崔雉暗叹一声,这差距似乎越来越大了。 隐秘的高处,霍北真笑道:“师尊得偿所愿。” 陈清风神情激动,“竟然精进如斯!” 霍北真严肃道:“若是不以境界压制,只论剑术与剑意,云师弟或许能与我五五开。” 陈清风霍然变色,转身问道:“当真?!” 霍北真嘴角苦笑,“师尊你应该知道云师弟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 似乎破镜之后,他的表情包已经丰富了许多,不再是一副万年不变的古板脸色。 陈清风重新转过身,语气之中不乏感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古人诚不我欺啊!” 霍北真眼神重回锐利,盯着此刻方才推门而入的秦如初,“秦如初的迟到,我会去好好查查。” 陈清风点点头,“不容有失。” 在一场莫名其妙又意料之中的比试之后,云落五人算是在此站稳了脚跟,只是其余人依旧隐隐抗拒着,让五人组显得有些被隔离的样子,不过他们好像并不在意。 秦如初在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强压下心中震惊,领着众人来到授课厅中坐下,开始了例行的授课。 内容也不高深,都是一些修行的基础知识,但云落等人还是听得聚精会神,不单是懂礼貌,实在是这种成体系,系统讲述的东西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还是有点很缺乏的,因为他们的时间确实太赶了。 临近中午,秦如初在下课之前宣布明日休课,众人全力准备后天早上开始的小组试炼。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各自端坐案几后的弟子们迅速起身围成圈子,一边交谈着一边慢慢走出授课厅。 云落等人也一样,只是他们的情况有点特别。 五人人头凑在一起,你望我,我望你,最后望向云落,眼神中分明说着,“你没点消息么?” 云落摊摊手,这一个月我自己都是生不如死,哪有时间来管这些。 众人很是尴尬,想找秦如初,结果早不见了人影。 此时,一个身影恭敬地出现在一旁,“大小姐,小组试炼的事情我比较清楚。” 正是之前向崔雉问安的崔氏旁枝崔顾。 崔雉看了他一眼,还没说什么,裴镇连忙一把扯过,让他坐下,“兄弟,雪中送炭啊,赶紧讲讲。” 崔顾瞧了崔雉一眼,见崔雉微微点头,这才将小组试炼的具体情况向众人一一道来。 小组试炼是剑宗的传统,每届学生在二年级的时候就会经历一次,试炼地点是在剑宗的一块隐秘的福地之中,名叫剑魂福地。 这个福地据说也是上古遗宝,残留孕育有诸多剑魂,这些剑魂会孕育出剑魂兽,这些剑魂兽根据剑气的性质,形态各异,可以不断再生,但每次被杀死需要半年的时间才可再生。 小组试炼的内容就是五人一组,在三天的时间内,在剑魂福地中猎杀剑魂兽。 每杀死一头剑魂兽,会掉落魂晶,最后根据魂晶数量确定小组试炼的前三名。 听到这儿,裴镇再次摩挲着下巴,冷不丁问道:“那这魂晶可不可以从别人那儿抢?” 崔雉白了他一眼,碍于有崔顾在,没好意思骂他,都哪儿来的土匪路子。 没曾想崔顾却点了点头,“可以。但很少有人会这么做。” 裴镇笑道:“我不是想抢别人的,我是怕别人来抢我们的,所以问清楚,大家别误会哈。” 这次换来四个白眼。 崔顾又接着说,原本剑魂福地内,乱剑横插,各种魂兽肆虐,据说创派祖师联合众长老,以大神通将福地整理出了三块区域,以结界阻隔,三个档次的剑魂兽各自安居。 最低档的数量最多,实力大致就在我们修行者的三境之下,偶尔有一些初入三境的剑魂兽,用作每届二年级弟子小组试炼所用; 中档的实力相当于三境凝元境到五境通玄境,如果有宗门弟子想要下山游历,则需要独自进入这块区域中,在十五天以内,获取十五块魂晶,方能下山。 最高档的区域里都是些高阶剑魂兽,甚至据说有相当于八境合道境的剑魂兽王,那里则是用作另外的用途。若要成为宗门长老,就需要在那儿独自斩获五块魂晶,推选出来的宗主,则需要进去斩获八块魂晶。 我们此次进入的就是最低档的福地区域,但也是占地最广的区域,地形多样,但没有可以食用的,所以食物需要自备。如果不敌魂兽或是难以为继,便可捏碎试炼开始时发下来的玉牌,会被瞬间转移出福地,但所获魂晶会留在原地。 裴镇疑惑道:“那若是最强之人直接守在出口处,别人可就没得玩了。” 崔顾笑着继续说,这一点宗门也有考虑,整个路程分为三段,每天只能在一段中活动,而每个区域到下一个区域的路有很多条,没法通过这样的途径堵人。 除非专门去堵某一个人或一队人。 每组三至五人,最终以每组数量平摊至组员个人,选出前三名。 前三名将获得悟剑石的使用时间,第一名一个月,第二名二十天,第三名十天。 悟剑石能加快修行者对剑道、剑招的感悟,很是玄妙。 云落突然问道,“崔师兄,你确定是按照个人?” 崔顾确定地点点头,“所以这就是规则的微妙之处。大小姐,我的消息就这些,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起身朝崔雉施礼后,悄悄走开,云落等人连忙道谢,崔雉只是轻轻点头。 裴镇看了看崔雉,欲言又止,陆琦倒是很能理解崔雉的行为,她在陆家就没少被母亲等人教训过性子太好,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要不得,这人啊,都是那样,畏威而不怀德,你给他点颜色,他就敢开染坊,虽然陆琦自己不愿意这么做,但多年的观察和经历,不由得承认,母亲的话有些道理。 符天启突然讲到:“咱们要不先吃饭吧。”伴随着这句话,腹鼓如雷鸣。 陈清风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没有让五人去食堂用餐,而是每日让专人将饭菜送至小灵脉。 所以他们哈哈一笑,起身朝小灵脉走去,为了试炼,做临战前的准备。 少年意气少年游,峻岭险道可曾愁? 终究是少年,所以他们不知道,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正有诸多阴谋正在悄悄成型。 第二十二章 树欲静、风不止 午饭过后,许轻侯一个人走在山道之上,先缓缓消化之后,就去一座小山上的洞穴练剑,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曾经他亦是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无奈年幼时便家道中落,父亲惨死狱中,除了为自己取的名字什么都没留下。母亲带着自己颠沛流离,凄凉度日,终于自己得遇恩人,不仅将自己带来剑宗,成功入门,还在山下的大义镇上为母亲寻了个轻松安稳的活计。 自知天赋不算特别出众,许轻侯加倍努力,日日勤修不缀,在二年级中也算得上中上水准。 像此时这种诸多弟子都会安睡一会儿的午休时间,他也是要抓紧修炼的。 走到一处洞穴口,许轻侯轻车熟路地走进,这便是他每日中午练剑之地。 到了里面的平地上,发现里面站着个人,大惊之下,长剑出鞘,喝到:“何人在此!” 那人静静转身,许轻侯又惊又喜,“恩公?!” 那人将食指竖到嘴边,“嘘!” 许轻侯轻声道:“恩公,你怎么来了?” 那人微微一笑,“来看看你,最近修行进展得怎么样?” 许轻侯道:“不是很快,让恩公失望了。”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已经很好了,听说你们马上就要开始小组试炼了?” 许轻侯道:“嗯,不过我的实力自己清楚,那悟剑石肯定没我的份儿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辈修士,本就逆天而行,哪能未战先怯!”那人有些不满。 许轻侯连忙道:“恩公教诲的是,我一定好好努力,争取一个好名次。” 那人欣慰道:“这就对了,你要没这个心,我也没法帮你。” 许轻侯眼睛一亮,“恩公可以帮我?” 在他的心目中,他的恩公是无所不能的,自己的一切都是拜其所赐,听得恩公要帮他,心中非常激动。 那人点点头,“你这一年多以来做得很不错,我很欣赏你,所以不愿意你错过悟剑石这么大的机缘。” 许轻侯掀开袍子,双膝跪下,“多谢恩公。” 那人将其扶起,“这成与不成还看你自己,机会难得,必须要把握好,错过此次,大道无望!”说到后面语气渐渐严肃。 许轻侯肃然称是。 那人又道:“我这里有一份口诀,教授于你,此口诀可以短暂驭使其中的魂兽为你所用,但为了不被监控试炼之人发现,你只有晚上换班之际的一次机会,时间不超过三炷香。你觉得你能如何利用?” 许轻侯低着头静静思索,那人也不催促,过了一会,许轻侯眼睛再次一亮,“抢?” 那人点点头,“孺子可教。” 许轻侯得到鼓励,便开始完善自己的计划。 “那就是要在第二天的晚上,那时经过两天,都已经搜集了不少魂晶,同时或多或少都有疲惫或伤势,到时用魂兽大军一涌而上,那些人便只能捏碎玉牌,到时我自去清扫战场即可。” 那人提点到,“包围谁很重要,你不可能每个人都围住。” 许轻侯点点头,对,要弄就得弄个大的,谁呢,难不成弄郑伏龙的小组? 那人问道:“有目标了没?” 许轻侯脑中灵光一闪,有了! ----------------------------------------------- “如果做好了,你可以在这上面写上你想写的名字。” 一个隐秘的山中林间,一个女子拿出一张崔氏长老堂任命蜀国分部执事的任命书,轻轻递给崔顾。 崔顾眼神炙热地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掩饰不住的渴望让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女子的右手之上。 清河崔氏庞大的产业和势力需要许多人才的打理。 按照大端王朝的分封,崔氏也将旗下的产业改成了以各个诸侯王为分部,天京城为总部,崔氏本家为核心的格局。 蜀地自古繁华,蜀国分部在崔氏族中也仅次于天京城和吴国分部,分量极重。 每个分部有一名总管一名副总管,外加五名执事。 可想而知这一把执事的椅子,有多大的权力和分量。 崔顾出身旁枝,名为崔家亲戚,实际上却从不被崔家嫡系放在眼里。 当年为了那封保荐书,他的父母耗尽了最后一丝香火情。 可惜自己在宗门之内并不出挑,想要靠修行一道真正出人头地的可能性,连他自己都已经不止一次的怀疑。 若是没有感受过崔家所享受的那种奢华与风光,或许他本能够安心的度过一生。 虽是旁枝,家境还算殷实,自己好歹混上个三境四境的,对大多数平常人而言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 但无奈的是,他曾经见过,曾经感受过,所以他不甘心。 便如那句俗话所言,如果未曾见过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崔顾很清楚,若要获得这样的好处,自己所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是巨大的。 所以他竭力掩盖住自己的激动,“需要我做什么?” 女子深深地看着崔顾,开口道:“我受大公子所托,未来大公子希望你能成为他的亲信。” 大公子,崔家大公子,崔鹤。 对方丢出这样一个大馅饼,崔顾此刻却不言不语,等着女子讲到正题。 女子对崔顾的沉稳微微点头,“我这儿有三张特殊符箓,乃是当年四象山声威正盛之时所画,你只需要事先以鲜血勾连,届时便可以引发,每一张符各有妙用,符力相当于三境巅峰修士。大公子希望你能够进入三甲之列。” 女子顿了顿,“同时,大公子不希望大小姐进入。” 崔顾惊恐道:“你们想让我杀了大小姐?!!” 女子嗤笑道:“让你杀你杀得了吗?你敢吗?杀是最直接也是最愚蠢的办法,大小姐为什么一直压着大公子一头,不就是因为老祖宗看中她的天资吗?若是当一个天才不能称之为天才的时候,她还凭什么以天才之名享受荣光?若是她与你一般,又有何面目值得老祖宗青眼?” 崔顾面色挣扎,心知这样的机会只会有一次,终于咬着牙,流着汗,沉重地点下了头。 -------------------------------------- 一个在剑宗已经自己开辟洞府修行的弟子史威走下山去,来到了大义镇上,寻了家普普通通的酒楼,要了个雅间坐下,点上几个麻辣鲜香的小菜,叫上一壶小酒,自顾自地吃着喝着。 一个中年男子推门走入,拉开凳子便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吃着,也给自己倒上几杯。 稍微过了过瘾,中年男子感慨道:“这儿的菜辣归辣,确实比我们那儿好吃。” 史威轻叹一声,“待久了就还是想着家里那一口。” 中年男子嘿嘿一笑,“快了快了,再等上个两三年的。” 史威眉毛一挑,“有眉目了?” “猜的。”中年男子摊摊手,“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问。” “哎!有什么事,能让你跑来。”一声叹息之后,史威夹一口菜,随口问道。 中年男子神色转变得极为严肃,压低了声音,手里比划着一个数字,“这位偷偷跑到剑宗来了。” 史威正夹起一片鱼肉的手顿在空中,稍不注意,鱼肉碎裂,掉落盆中,溅起几滴红汤落到史威的山纹锦袍之上。 紧接着中年男子的话,让他更是一阵头大。 “主子发话了,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史威定了定神,连喝了三杯酒,长出一口酒气道:“后天他们刚好有个试炼。” 第二十三章 魑魅魍魉初登台 山道之上,掉落的花瓣铺出一条长长的花路,然后又在来往弟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踏中,碾碎成泥,暗香如故。 正在前行的五人无瑕为此感怀或欣赏,他们目光平静地朝目的地走去。 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刻的五人身上都有一把剑,或如崔陆二女一般悬在腰间,或如云落裴镇单手持在身侧,也有符天启这样的背在身后。 二年级授课厅外的广场上,全员已经到齐。 在仔细讲述了规则之后,秦如初领着众人朝今天的目的地走去。 剑魂福地的入口是一个洞窟,洞窟门口,陈清风端坐在椅子上,霍北真依旧侍立在一旁。 陈清风问道:“东西都送过去了吧。” 霍北真道:“昨晚都一一给了,并且交待清楚了。” 霍北真昨夜所送的便是此刻五人身上的剑,崔陆二女的是各自家中早已备好,剑宗之前代为保管的,裴镇和符天启的则是之前几人去往剑阁二层挑选剑经之后,陈清风根据他们所选剑经为其选配的,至于云落,自然是姜老头亲自定下来的。 说来也怪,这四人当时去挑选剑经时的眼光真好,用时不久却皆挑中了二层中最顶尖的剑经,为此霍北真还跟陈清风聊过此事,陈清风呵呵一笑,说了句各有来头之后便不提此事。 想到这儿,霍北真感慨道:“陆琦已经成功跻身炼体上品,崔雉和裴镇柳筋玉光初现,符天启玄骨大圆满,再加上怪物一般的云落,这一届五人确实天才。” 陈清风叹了口气,“两难啊,我也想护着他们安安稳稳地成长,可是那样长成的都是些不中用的,遇不得挫折,受不了磨难。” 霍北真点点头,“一路顺遂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师尊考虑得周全。” 陈清风望着天上低沉的云层,心中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说话间,秦如初领着众人来到洞窟跟前的平地上。 陈清风站起身来,看着众人,“诸位,修行一年有余,到了检验各位成果的时候了。我们西岭剑宗,不培养那空有境界的剑客,我们相信从战场上、从厮杀中锻炼出来的才是好剑客。赖祖师遗泽,我们坐拥剑魂福地,能够为诸位提供这样一个完美的试炼之地,那就请诸位把握好这样的机会。最后,现在的三年级,被誉为剑宗大年,优秀的一届学生,他们在福地试炼之中共缴获魂晶八百多枚,最多的人魂晶一百五十枚。而你们,被人称作很差的一届,但我从来不认同这样的说法,因为你们从未有过机会证明自己,现在机会来了,希望你们证明给我看,证明给那些看不起你们的人看,也证明给你们自己看!你们!是最优秀的!” “诺!” 包括云落等人在内一共三十名弟子轰然应道,尤其是那原本二年级的学生们,个个眼眶泛红,吼得声嘶力竭。 也不见陈清风如何动作,洞窟的大门瞬间化作了一个光波流转的光幕,陈清风道:“该讲的规则刚才秦如初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接下来按照你们组好的队伍,一个个去霍师兄那边领玉牌,领好了就按顺序进去。” 云落五人走在最后,云落仔细数着,大多数都是三人一组,部分五人一组。 轮到他们几人时,霍北真轻声道:“记住昨晚说的,千万小心。” 五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按昨晚商量好的顺序,云落当先,裴镇殿后,依次迈入了光幕之中。 云落眼前一黑之后又迅速一亮,不过这亮度却有些低。 自己站立在一个不大的圆形平台之上,平台外侧有着近十个路口,在云落到来之时,平台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向远处眺望,几乎什么都望不见,笼罩在一片肃杀的雾气之中,雾气里还不时传来几声兽吼,想来便是剑魂兽了。 陆琦落地稍稍不稳,云落连忙伸手搀扶,肌肤相触的(不可描述)之感,让云落不由得红了脸。 崔雉紧跟着走入,看着二人两手相牵,顿时神色古怪起来,两人连忙分开,崔雉赶紧拉着陆琦站到了一边。 随着符天启和裴镇相继走入,因为自己是最后一组,所以不用着急躲藏,云落道:“咱们又到了选择的时候了,先商量一下吧。” 裴镇先开口道:“按照昨晚霍师兄的说法,可能会有人对我们不利,但又不清楚具体是谁。我们能怎么办?” 陆琦难得接过话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此刻的福地之中,只会有二年级的学生,这点我们应该相信剑宗能为我们保证。”云落环视几人,大家都表示同意,便接着道:“但只要我们不分散,这些人当中最强的郑伏龙都对我们够不成威胁,他们又将如何对我们不利呢?” 崔雉清冷的声音传来,“暗器、法宝、邪门秘法。” 符天启弱弱的声音传来,“还有可能是符箓。” “符箓?”其余几人先是一惊,紧接着也点点头。 陆琦点头道:“嗯,我们在捕猎之余,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东西的防范上,有所针对,就会轻松很多。” 云落沉稳的声音还是很令人放心,“那咱们就稍稍调整一下,我开路,裴镇殿后,天启武技和体魄稍微弱一些,他居中,一左一右,陆姑娘和崔姑娘你们看看怎么站。” 两人随意地选了个边,陆琦在左,崔雉在右。 五人就这样摆好阵型,随意选了个路口走了进去,眼前登时被一层薄雾弥漫。 云落对这样的环境并不陌生,蜀地多雾,在冬天的清晨,云落便经常在这样的时间去到城外收菜,小心地躲避着一些野狗小兽,早已习惯。 其他人不自觉地朝他靠得更紧了些,手中长剑已经出鞘。 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大概有近百步,也没遇见什么剑魂兽或者是其他弟子。 正当众人心中有些嘀咕之时,符天启和云落同时喊道:“小心。” 三头剑魂兽分别从前后左三个方向突然出现。 云落面前,一头黑虎凌空跃起,张牙舞爪地朝云落猛扑下来,云落本可轻松避过,但身后还有同伴,身形不退反进,凌空跃起,朝着黑虎的头颅就是一剑劈出。 这一剑,云落用上了九分力气,也存了要试一试剑魂兽体魄以及各种情况的心思,至于已经察觉到的其余两个剑魂兽,他不担心,他相信身后的同伴。 黑虎眼见剑光劈来,正欲躲闪,下一刻已经被劈成两半,身躯化为一阵青烟飘散,一个黝黑的魂晶掉落在地。 云落朝后一看,陆琦和裴镇也已经分别收拾了各自的对手,一条青蟒和一头灰狼。 只是他们比起云落来似乎要轻松许多,站在原地,轻轻一剑挥出,牵引着天地元气化为一道剑光,剑魂兽便已经烟消云散。 分别捡起魂晶,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交给符天启统一保管。 裴镇哈哈一笑,“这剑魂兽如此不济事,你们都别忙活了,交给我一个人搞定。” 云落笑道,“好啊,你说的哦,这三天我们可就乐得清闲了。” 裴镇连忙摆手,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收敛笑意,陆琦道:“这里离入口仅百余步,应该只是最弱小的。” 云落点头道:“嗯,体魄也不强,一剑下去如切豆腐。但似乎有点不妙。” 陆琦接着道:“你是说它们可能有灵智?” 云落点了点头,“若有灵智的话,我们对付起来的难度就会大增。” 崔雉道:“再大也只能先往前走。” 五人再度前行。 一路上解决了不少主动攻击的剑魂兽,而这些形态各异的剑魂兽也让众人有打开眼界之感。 灵动的青蛇,身形如电; 高壮的黑熊,力拔千钧; 还有从长空中飞扑而下的雄鹰,气势逼人。 但他们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这些剑魂兽并无灵智,只是借着本能行事,或许之前那次突然的围攻只是一个意外? 对这些剑魂兽,众人解决起来,都还算轻松,此刻符天启身上挂着的小布袋已经拎在了手上,里面装着五十多枚魂晶。 一路上他们还曾经遇见过另一支队伍,只是那时刚刚围杀掉一头花豹的三人,一见到云落便立刻逃了,让众人也是哭笑不得,还想着跟他们问问情况呢。 天色越来越暗,一天的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远方突然亮起一排光幕,那就是第一区域的边境线所在,所有试练者需要在光幕熄灭之前穿过光幕,进入休息区,若是光幕熄灭前无法进入休息区的,便会被自动移送出去。 穿过光幕,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平台,平台之上已经三五成群地盘坐这好些人,这些或多或少身上都负了伤,灰头土脸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当云落等人走入时,所有的目光都望向几人,看着他们几乎没有变化的样子,看着符天启手中沉甸甸的包裹,心中又嫉妒又无奈。 郑伏龙就坐在不远处,朝着云落轻轻点头,云落也点头致意。 气度潇洒的甘苏也在其中一个小组中,看见云落等人,便起身轻轻问好,云落也回了一礼,不管此人目的为何,那日至少还是在阻拦别人对自己的挑衅和伤害,一码归一码。 五人寻了个角落坐下,在光幕的亮光下,发现这个平台相当于一个中转地,第一区域的这些道路之中看似独立却又互有交叉,形成了一个盘根错接的蛛网,然后所有道路都会汇入这里,又从这里延伸出第二区域的各条道路,第二区域此刻仍旧弥漫在一阵薄雾之中,看不清楚。 裴镇啧啧称奇,对这个福地试炼的设计很是惊叹,也不知当年的创派祖师是如何惊才绝艳,才将一个杂乱的葬剑地,改造成这样适合弟子试炼的场所。 听见裴镇的话,云落心中浮现出景玉衡清冷凌厉的身影,想起了自己练习的剑气九转,和那十六个剑式。 剑气九转的十八个窍穴已经全部打通,十六剑式也已经习成了三个,当然,按照姜老头的说法,只能叫会了三个架子,离领悟真意还差得远着呢。 光幕缓缓熄灭,云落发现一起进来的三十人已经少了五个,轻轻叹了口气。 今天的一切平淡无奇,安稳而轻松,众人闭目盘膝,静静地吞吐着元气,养精蓄锐。 刚休息不久,一阵响动将众人惊醒,扭头看去,原来郑伏龙带着他的小组另外两人,已经起身收拾,准备直接进入第二区域。 分秒必争啊这是,在他们的影响下,陆续又有队伍走了进去,平台上此刻稀稀拉拉只剩十多个人。 崔雉轻轻开口,“我们也走。” 裴镇一拍大腿,“走!”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响彻整个寂静平台,崔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 一个小组五人蹑手蹑脚地走在第二区域的一条道路上,手持长剑,四处张望,警惕之色挂满脸庞,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此刻他的手臂、大腿还有脸上都挂了彩,让他本就神色阴沉的脸庞看起来愈发凶狠。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陈师兄,许轻侯不见了!” 高大青年恼怒地转头,鼻子里喘出一声粗气,“什么时候不见的?” 那个惊呼的弟子道:“不清楚啊,我刚一回头就发现没了身影。” 另一个弟子道:“会不会是刚才杀那个龙形魂兽之时不见的,他自行捏碎了玉牌出去了。毕竟他刚进来就受了伤,休息好久才追上我们。” 高大青年沉默一会儿,吩咐道:“小声喊几声,喊不答应就不管了,有玉牌在身不妨事!” 本来他连喊都不愿意喊的,毕竟四周凶险,可是想到临行前,这小子主动要求承担起殿后的重任,一路上也算得力,自己喊几声也算对得起他了。 更何况,最后只算三人成绩,少了一个,也省得自己到时再多费一份力气。 胆战心惊地小声喊了几嗓子后,余下的四人又重新上路。 ------------------------------------------ 剑魂福地的洞窟旁,有一间小屋,很普通的小屋却时刻有人值守,因为这里是剑魂福地的监控中枢,一旦福地之中出现状况,值守之人便要第一时间通知守在不远处阁楼上的宗主。 一个剑宗执事走在山道上,他刚用过晚饭,此刻就要去小屋换班,这种接班的事情,他自然是不急的,所以他走得很慢。 但再慢也终究会走到,当他推门走进小屋,小屋内一人背朝门口端坐在椅子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光幕上,他微微一笑,心想:今日这沈小子还算认真。 走上前去,轻拍他的肩膀,“我来了,你休息去吧。” 然后他似乎看见这沈小子手臂一挥,自己眼前腾起一阵烟雾,顿时眼前一黑,委顿在地。 -------------------------------------------- 第二区域的剑魂兽比第一区域的明显强大了许多,五人靠得更近了些。 当一次四只魂兽的突袭围杀之后,陆琦崔雉和裴镇都不幸挂了彩,手臂或者肩膀被抓伤。 众人愈发谨慎,所幸后面便再没遇见过这样的围杀危局,还算凑合能过。 天色再次渐渐暗淡,中途找了地方稍作歇息,查探众人伤势,还好,都是些皮外伤,但此时几人的样子已经变得与那些弟子一般,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的。 云落道:“接下来主要我来对付吧,大家先好好缓缓,等到第三区域肯定剑魂兽更强。” 裴镇懒洋洋地道:“行啊,你行你上,我睡会。”说着就要朝崔雉身上倒去,当发现抵向太阳穴的是雪亮的剑尖时,便令人惊叹地强扭腰身,倒在了符天启的腿上。 云落笑着轻踢了他一脚,“赶紧起来,到了休息区再睡,还赶路呢。” 随着云落的话音,远方再次升起一道光幕,为众人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裴镇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走吧,去睡觉去了。” 云落突然眼神一凝,伸手止住众人,“别忙,有情况。” 众人连忙起身,长剑出鞘,四处张望。 疑惑间,一阵阵的魂兽咆哮声奔跑声混杂着传来,薄雾之中,一群群剑魂兽嘶吼着朝五人所站立的小土包上汹涌而来。 “逃!”云落大吼道,“裴镇开路,我来殿后!” 众人应声撒腿狂奔,一头花豹朝着云落的背心就猛扑过来,云落速度不减,反手一剑,天地元气化作凌厉地光刃将花豹切成两半,魂晶掉落,转瞬又被后面几乎无穷无尽的剑魂兽踩得不见了踪影。 前方裴镇急急地刹住脚步,朝右边的一个路口拐进,就在云落跟着拐入右边的同时,两拨剑魂兽的洪流撞在一起,一阵踩踏之后,又朝路口追来。 裴镇刚跑出没几步,眼前又迎面跑来一大批剑魂兽堵住去路。 前后的剑魂兽咆哮着朝中间夹击,五个人的身影显得弱小而无助,而此时,符天启也已经快跑不动了,半蹲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切似乎到了穷途末路。 第二十四章 互述隐秘好戏开 千钧一发之际,云落大吼一声,“裴镇背起天启,崔姑娘陆姑娘殿后,我来开路!”随即冲到队伍最前。 崔雉和陆琦悄悄松开握住某件东西的手,迅速地换位到最后,裴镇也一把将符天启朝背上一扛,跟着云落跑了起来。 云落此刻心中清明,顾不得藏私,真气疯狂运转,用一个古怪的姿势,朝着前方一剑挥出。 裴镇用空着的一只手揉了揉眼睛,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太阳。 躲在一个小山包之上的许轻侯呆呆地望着那个太阳,太阳看似缓慢而又迅速地朝着他调过来堵路的那群剑魂兽飞去,原本汹涌的剑魂兽如烈阳下的冰块般溶解,掉落满地的魂晶。 这一式,便是景玉衡所授十六剑式的第一式,大日凌空,也是云落练习最久最熟悉的一招。 眼见对面的剑魂兽群出现了一丝缝隙,云落大喊一声,“冲!”当先冲了出去。 裴镇等人这才如梦方醒,赶紧跟上。 裴镇一边跑还不忘一边对符天启喊道:“天启,弯腰,能捡几个是几个。” 于是裴镇躬着身,符天启佝偻下身子,两人速度不减,姿势古怪地跟在云落身后,捡了个盆满钵满。 许轻侯恨得牙痒痒,本来看见这满地魂晶,自己还想着不行就放过你们,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刚才那一剑让云落体内真气近乎枯竭,奔跑中还要时不时出剑斩杀一些剑魂兽,更是榨干了他丹田之中本就不多的真气,此刻已经全凭过硬的体魄在开路了。 或许云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体魄已经强健到了什么地步,之前姜老头的不断捶打是一方面,还有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剑气九转。 上古剑仙的体魄之强,根本不是现在的这些弱不禁风只靠真元杀敌的剑修所能媲美的,景玉衡的剑气九转就是一种通过呼吸方式和窍穴路线打熬体魄的绝妙法门,只是这些姜老头从未跟云落讲过。 正当眼瞅着远方又要堵过来一群剑魂兽之时,一个身影从一条小道上出现,朝着云落等人喊道:“大小姐,云公子,这边来!” 定眼一看,居然是之前跟他们详细讲解过试炼情报的崔顾,此刻的云落也顾不得去衡量怀疑,留在这儿也是绝路,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扭头朝崔雉微微点头,身形跟着崔顾拐了进去。 当众人跟着崔顾跑到小路尽头,才发现之所以这里没有剑魂兽从对面来堵路,乃是因为这是一条死路,疑惑间,崔顾指着前方道:“路的尽头是一个洞穴,我刚才无意之间发现的,旁边有缝隙,可以进去躲躲。” 小路上涌入了许多的剑魂兽,眼看就要追上来了,事态紧急,云落也不矫情,“走!” 当先走到路的尽头,一片整齐的山崖下方果然有一个人形大小的缝隙,云落侧身走入,里面的确是个不大的洞穴,崔雉从崔顾身边走过时,冷冷地说了声:“谢谢。” 崔顾登时红了眼,搬来一块与差不多大小的石头堵住入口,朝里面喊道:“大小姐,你们自己保重,我去引开剑魂兽。” 随即朝外跑去,没了动静,壮士一去,忠勇壮烈,又悲凉。 崔雉面容再绷不住,眼眶蓦地泛红,大喊了一声:“回来!” 云落等人也是心有所感,一时气氛很是压抑。 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其实离几人遇见剑魂兽潮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遇见了这样的事情,对于几位少年人而言,冲击并不算小。 外面已经被剑魂兽的嘶吼冲击声淹没,它们咆哮着拍击这那块崖壁,却无门进入。 暂时安全了,气氛有些沉默,云落望着大家,开口道:“如今咱们被困在这儿,算是到了绝境,如果被剑魂兽突破进来,我们只能捏碎玉牌灰溜溜地退出。所以,各位,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可以跟大家交个底,相信这么久的相处,彼此心性人品如何都已有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五人应当还会在一起奋战。虽然我知道在修行界这样的要求很不合理也强人所难,但我希望大家能够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彼此,而不用相互提防。” 裴镇刚想说什么却被陆琦抢了先,“你说得对呀,刚才那么厉害的剑招应该也是你的底牌之一吧,但你也没有藏私,所以,我们也不能让你专美于前。不过我的身份大家都知道没什么好隐瞒的,至于别的,就只有老祖宗给了我一件秘宝,可以瞬间挪移到二十丈以外,别的就没了,我等着听大家的秘密。”说完拍拍手,面露狡黠的微笑。 崔雉的情绪重回平静,声音也再次清冷起来,“我和陆妹妹一样,只不过我的秘宝是防御的,可以抵挡知命境以下修士的任意一击,只要不破,就一直有用。” 裴镇挠了挠头,看着云落等人道:“真要说啊?” “哎!反正这事儿瞒不了多久。”他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咬了咬牙,“我的真名其实不叫裴镇。我姓薛,叫薛镇,就是草原上那个薛家的老四。” 陆琦失声惊呼道:“你是北渊四皇子?” 崔雉的眼中也满是难以置信,“你怎么敢跑到剑宗来,不怕大端王朝派人杀了你?” 裴镇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我出来之后自然会有人跟大端交涉,我在剑宗反而更安全。你们还是叫我裴镇吧,免得说漏了嘴。” 云落道:“北渊军神薛大将军就曾经来过剑宗学艺,是他给了你灵感?” 提起薛征,裴镇的神情难得严肃,“不是灵感,是建议,甚至是要求。我大哥二哥和三哥的皇位之争愈演愈烈,我对皇位并无觊觎,但有的时候身不由己,如果留在北渊,很可能被迫站队,成为炮灰,不如躲到这山清水秀的蜀国来。不仅能学艺,还能结交好兄弟,说不定还能取个好老婆。”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起来,说到最后还冲着崔雉挤眉弄眼。 崔雉并未因为他的身份而有什么顾忌,照样赏去一记鞭腿。 裴镇连忙道:“省点力气,一会儿还打架呢。” 等崔雉强忍了怒气,裴镇道:“哦,说正题,我跟你们不一样,没啥保命的,叔父走之前给了我一个手串,掷出去之后相当于他出手一次,哎,我琢磨着就是让我打不过就跟人同归于尽的意思呗!” 云落微笑道:“草原男儿的血性名不虚传。” 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符天启,他抿着嘴,睁大了眼睛,然后开口道:“我没什么秘密,自打我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师傅在外游历,真要说的话,我可能对符箓之道有些了解。” 云落对符箓不是很懂,崔雉却问道:“了解到什么程度?” 当年大端王朝秘密攻打天下符箓正宗四象山,崔家是其中的主力。 符天启歪着脑袋,“说不上来,不过目前我见过的符箓我基本都比较清楚,只是还画不了。” 崔雉点点头,那也算可以了。 裴镇这会儿贱兮兮地看着云落,“兄弟,到你了,说吧,你这么妖孽,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其余人也都异常好奇地看着他,等着他讲出一个更劲爆的大秘密。 云落一摊手,“我真的就是个孤儿啊,自小没了爹娘,要不是很小的时候认了个师父,我都活不到现在。” “切...诶”其余四人无趣地一摆手,裴镇突然反应过来,“你师父什么来头?” “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子啊,下次放假我带你们去拜访一下吧。” “行啊,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人能教出你这么个怪物来。”裴镇一口答应,突然神色一变,“等等,这一圈下来等于就我自己说了?你们这等于啥也没讲啊!” 众人皆是一笑。 突然终于有剑魂兽找到了小石头,伸出一掌,击打在崔顾搬过来的那块小石头上,小石头却纹丝不动。 符天启突然皱眉,“不对。” 众人一惊,望向符天启,符天启看见这么多目光盯着,又有些害羞,怯生生地道:“我感受到了符箓的气息。” 众人连忙跑过去一看,石头之上有光波流转,确实像是激发了符箓的样子。 这符箓莫非是崔顾放的? 云落问道:“天启,你知道这是什么符吗?” 符天启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轻放在石头上,整个人的气势浑然一变,默默地感受着。 几个呼吸之后,他放下手,看向崔雉道:“崔姑娘,恐怕崔顾是别有用心。” 崔雉神色一边,眼神中满是询问的意思,符天启没有扭捏,直接开口道:“这个符名叫四面锁身符,用符箓封住某个空间,在符箓效果被磨灭之前,是无法被攻破的。” 裴镇道:“那很合适,没什么不妥啊。” 符天启又道:“但是,这个符也没办法从里面打开,按照这个区域剑魂兽的实力,恐怕得至少连续不停地轰击两三个时辰才有可能破碎。” “而光幕只会亮起一个时辰。”崔雉自己接过话头,语气中有着浓浓的寒意。 “兽潮也不可能一直持续,虽然不知道外面对福地的监控出了什么问题,但应该会很快恢复。”云落接着分析道。 “这次兽潮必是人为,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云落说得对,他不会有太多时间。”裴镇也接上一句。 陆琦看着符箓的光芒,“这个符箓帮我们挡住了剑魂兽,却将我们困在这儿,那么这便是两拨人在算计我们了。” 云落皱着眉,“我们只能相信剑宗会很快纠正这个问题,但我们也要想办法突破这个符箓。” 符天启微微一笑,“这倒不难。我熟悉一下,就可解开,虽然那崔顾不知是何用心,但他确确实实帮了我们一个忙。” 云落摸着下巴,眼中重新有了笑意,“如果天启能解开这个符箓的话,或许我们不仅能够脱困,说不定还能趁势多攒点魂晶。” 第二十五章 青萍之末有风来 许轻侯心中无比焦急,两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兽潮依然汹涌着堵住这五个人,可他一个魂晶都没混到。 于是想起崔顾,心中更恨。 刚才就是崔顾将已经穷途末路的几人引到了这个隐秘的洞穴,让自己的剑魂兽大军只能在外面干瞪眼。然后这小子居然没进去,剑魂兽正要将其扑杀之际,他身上亮起一道光芒,大摇大摆地朝外走了出去,一路上的剑魂兽似乎就跟看不见他一样,将许轻侯气得不行。 突然间,剑魂兽中传来骚动,原来有些体型较小的聪明的剑魂兽找到了几人进去的缝隙,正在那儿冲击,许轻侯大喜,连忙命令大力攻击。 洞穴中,符天启正站在那块堵门的石头后,伸出小手,轻轻按在石头上,双目微闭。 云落紧张地站在一边,长剑出鞘,盯着那道缝隙。 符天启猛地睁开双眼,喊道:“云大哥,准备!” 云落长剑平举,点了点头。 符天启身上蓦地亮起一阵光芒,面色痛苦地朝后退去,立刻被裴镇和崔雉左右护住。 石头上贴着的那张符箓无力坠地,石头被一头灰狼一爪击碎,灰狼冲入洞穴! 云落一剑将其击杀,后面越来越多体型较小的剑魂兽正在朝里涌动,云落大喊一声:“天启!” 符天启面色依旧痛苦,他抬起手在空中飞速画出一个“井”字,朝当先的剑魂兽一指,井字符飞速地将其禁锢,陆琦飞身一剑,又一颗魂晶掉落。 符天启依样画葫芦,一张张井字符源源不断地从手中画出,云落、陆琦、崔雉三人一剑一个,看得守护在符天启身旁的裴镇心里那个痒。 这正是云落刚才的计划,洞口大小有限,剑魂兽鱼贯而入,正好给了众人逐一击破的机会,而符天启接着提出的他能使用井字符困敌,更是让他大喜过望,计划更上一层,几近完美。 符天启之所以能不断地画出井字符,其实还得感谢崔顾,若非他将四面锁身符贴在外面,然后被符天启吸收了其中蕴含的海量符力,以符天启目前的修为,最多能画出十张。 随着一张张井字符的画出,符天启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缓解,刚才海量的符力入体,若无处宣泄强行压在体内,等待他的只有爆体而亡,通过这样的快速使用,对他反而还有些好处。 地上已经铺满了慢慢一层魂晶,进入洞穴之中的剑魂兽越来越少,剩下那些体型巨大的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众人已经轮换过几轮了,此时守在符天启身边已经是陆琦。 符天启轻声道:“符箓中的符力用得差不多了,我最多还能画十张。” 众人心头微微一紧,虽然剑魂兽进来得越来越少,但缺了一手利器的感觉总是让人心头惴惴。 此时心头更恼火的却是守在一旁的许轻侯,三炷香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按照恩公的嘱咐,时间一到自己必须撤离,万不能让人看出,剑魂兽已经突入进去了许多,而那几个人居然还在负隅顽抗,看了看那边的光幕,一咬牙,念出一段口诀,飞速离去,跑去捡拾刚才云落那一剑下去掉落的那些魂晶,应该还剩下一半,怎么都有三四十颗。 拥挤的小道上,剑魂兽潮一下子散去,各自游荡开。 许轻侯刚刚跑到那处地方,却遇见了自己原先所在的小组,领头的高大男子一手持剑,本以为是敌人,看见他后还是松了口气,“许轻侯?你干什么去了。” 许轻侯道:“刚迷路了,走丢了。”然后默默走回队伍 另一个还算与他交好的弟子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欢喜,低声道:“我们刚才在这儿捡了好多魂晶呢,有四十多颗,不知道是谁掉的。” 许轻侯:“.......” 高大男子立即瞪了那人一眼,看着许轻侯道:“这些你没出力,没你的份。” 许轻侯低着头,神色狠厉,默默念叨着一段口诀。 如潮的剑魂兽再次聚起,将他所在的队伍众人轻松湮灭,四块玉牌被无奈地捏碎,兽潮散去,许轻侯捡起满地的魂晶,朝着光幕飞速奔去。 发现兽潮退却后,云落等人也在捡着魂晶,小山一般的魂晶有将近两百颗,加上之前的,一共接近三百颗。 云落却有些忧愁,怎么装啊? 崔雉默默取出一个乾坤袋,裴镇大喜道:“哎呀,媳妇儿,有这东西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崔雉绝美的面庞如同被冰霜冻住,咬牙切齿道:“薛镇!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裴镇神情收敛,“我没开玩笑,我会娶到你。” 陆琦嘻嘻一笑,“这算是表白么?” 云落也轻轻一笑,他早看出裴镇喜欢上了崔雉。 有她这么一打岔,似乎崔雉也没了那么愤怒,转身当先走出,“你若能登上帝位,再跟我说这些。” 裴镇苦着脸,看着云落,云落一摊手跟着崔雉走出,看看陆琦,陆琦扬起粉拳,“加油!”看看符天启,算了,我自己走吧。 云落抬头一望,“糟了!” 收获满满的众人跟着抬头,远处,光幕正在缓缓熄灭。 ------------------------------------- 天京城,司闻曹总部,与蜀国司闻曹分部一样,这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恐怖阴森,只是沉重而忙碌。 总部深处的一间宽敞雅致的屋子中,打扮得大方得体的司闻曹统领曹选轻轻抽出一封密信,慢慢地除掉密封,动作轻柔,若非置身于此,或许都会以为他是个世家贵公子或是儒教的君子贤人。 这是卫红衣用最快的渠道送来的,想到他,曹选不禁摇了摇头,想不通自己是如何跟这个邋里邋遢浑身油腻的家伙成为朋友的。 不过那家伙也确实有意思,时不时还用这样的急递给自己写点笑话讲讲段子,十次密信有五六次都是没个正行的,还美其名曰虚虚实实。 不知这次又是个什么事,折起来的信纸被他慢慢展开,眉头渐渐锁紧,最终大惊失色。 强忍住双手的颤抖,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入怀中,飞快地登上自己专属的马车,让车夫朝皇城驶去,刚走到一半,又急急让车夫调头,先去国师府。 向来沉稳有度的曹选将手轻轻放在胸口,纸张的触感让他稍稍心安,他不敢想象这个消息如果传播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他甚至都不敢直接去见永定陛下或是皇后。 在他怀中的信纸上,有着这样的字眼:疑似、凌青云、遗孤、天机山、邹荷、西岭剑宗。 第二十六章 月色带来故人影 一条云水为天京城带来了数之不尽的物资、珍宝与人才,连续数百年天下之心的地位让这座雄城在繁华之上又多了一分骄傲。 夜色悄悄地从西面的高山上倾倒下来,迅速地将城中的亭台楼阁、酒旗店招淹没成一片灰暗。 但聪明的人们自有办法,各色的灯火点亮,用火光和明亮抵御着黑暗带来的恐惧。 可曹选的马车之中并没有灯火,他也不愿撩开马车的侧帘让一束光照射进来,于是,便只能这样在马蹄和石板路的碰撞中,静静沉默,静静恐惧。 天京城中,只有屈指可数的极少数人知道,国师平日里都不在国师府,而是在云水上游的一处宅院之中,这极少数人自然包括曹选。 当马车停下,车夫将帘子掀开的时候,宅院门口素雅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心安定了不少。 国师荀忧,智计无双。 曹选同样清楚这座看似普通的小宅院有着多么恐怖的机关和守卫,他司闻曹统领的身份也不能让他在这里畅行无阻,不过能得到些优待罢了。 偏厅之中刚端上热茶,国师的弟子就已经前来通传。 置身于此,曹选的心中竟然安定了许多,看着眼前俊朗挺拔的少年,他微微一笑,“林逸,许久不见,你又长个了。” 被天京城中诸多高层贵人一致看好的少年脸上并无一丝骄傲,反而有些羞涩,听见曹选的话,竟还有些脸红,恭谨道:“曹统领别取笑我了,家师正在书房等您呢。” 曹选哈哈一笑,在林逸的陪同下到了书房。 望见书房外挂着的两盏灯笼,林逸止了步子,曹选自行过去。 曹选这还是第二次来到国师的这座宅院,但有些规矩还是记得。 穿过摇曳的翠竹,走到书房,没有敲门和请示,径直推开半掩的房门进去,国师荀忧正望着墙上硕大的天下形势图发愣。 在曹选脚步踏入的一瞬间,荀忧也转过身来,微笑道:“曹统领难得登门,定有大事。” 曹选的神色已经变得肃穆,沉重地点点头,从怀中抽出那封密信,双手递给荀忧。 “司闻曹蜀国分部统领卫红衣,国师可还有印象?” 荀忧略一思索,点点头,“是个有趣的人。” 曹选没去纠结荀忧所说的有趣是什么意思,略带焦急道:“这封密信就是卫红衣用最快的急递送到我那儿的,上面说发现了一个蜀地的孤儿身旁居然一直有天机山的嫡系在一旁遮掩陪伴,更关键的是,邹荷曾经出现在他身旁很长的时间。” 在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国师拆信的速度便陡然加快,抽出信纸,快速地看着,看完一遍,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第二遍,神情并无太大波动,只是紧蹙的眉头显示他的内心也并不平静。 曹选就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等着他来这一趟需要的结果。 荀忧缓缓抬头,眉头已经舒展开来,笑容重回脸上,“仅凭戴家一个小小消息就能推衍出如此庞大的内幕,让卫红衣坐镇蜀国,的确是个好决定。” 曹选点头称是,心里却在焦急地等待着国师的吩咐或者是指点。 荀忧看了他一眼,“你这令那些黄紫贵人无比胆寒的司闻曹统领,就这么一个消息就让你心境不平了?” 曹选郑重道:“事关国本,曹选委实不敢有丝毫大意。” 荀忧却微微瘪了瘪嘴,“不至于不至于,你可以回去了,消息既然交给我了,我自会去安排。” 曹选满脸惊愕,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荀忧又道:“陛下那边你也不用再去禀报了,我明日亲自去与他详谈。” 曹选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某个关键,背后忽然冒出冷汗。 荀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明白了?司闻曹是陛下的司闻曹,你既然觉得这个消息无比重要,怎么会不第一时间告诉他,而是跑到我这儿来了,曹选啊曹选,方寸不该乱到这样的程度。” 曹选连忙跪地,“国师救我!” 荀忧将他扶起,“何至于此,赶紧进宫去,把该说的都说了,另外告诉陛下,我明日进宫觐见,在此之前请勿先有动作。” 曹选望着国师深邃的双眼,安定下来,接过国师递回的密信,躬身致谢之后,飞速地跑出宅院,马车再次快速地启动,目标是那威严的皇城。 荀忧望着曹选远去的身影,慢慢踱步到书桌旁,铺好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笔来,将刚才那封密信一字不差地写了下来。 抄到最后,手微微颤抖,更有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晕开了一片墨色。 荀忧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张儒雅清秀的面容,那张脸微微有些病态,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 “秦陵啊秦陵,我实不如你。” “你这一落子,我竟十余年后才能看透。” “你本不必死,却要用死来走活这一步棋,我输得心服口服。” 荀忧吩咐林逸取来一壶酒,然后飘飞到了屋脊之上,看着天上的月亮,似乎这样的夜晚,很适合独酌。 也很适合怀念。 于是他在今夜想起了很多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的人。 林逸远远地看着这难得的一幕,对方才曹统领前来所为何事有了一丝好奇。 因为他感觉,这时的师父,似乎有些伤感? ---------------------------------------------- 休息区,依然如之前一般的平台上,几乎所有人都密切地注视着这片正在缓缓熄灭的光幕。 因为有五个人并没有出现。 平台上的众人有惊讶、有开心、有讥讽、也有疑惑。 郑伏龙心里想不明白,云落这样的实力如何会在第二区域就出局。 崔顾的队伍已经只剩他一人,他正安静地蹲在一个角落之中,望着光幕,眼神炙热。 此刻的他心中很是开心,正为自己的天才计划感到自豪。 当日在山道之上,在他最终点头之后,那名女子将三张符箓交给他,并细细为他讲解了一番。一张攻击符箓五雷征伐符、一张潜行符箓敛息屏气符、一张困敌符箓四面锁身符。 在进入第二区域后,他便贴着潜行符一直跟在几人身后,并时刻检查留意周边地形。 仿佛若有天助,突然爆发了兽潮,他便趁机将走投无路的几人引到了附近的一个山洞。 再演上一出好戏,离去时,他还听到了大小姐伤感的喊声。 于是他开始憧憬起来,接下来想办法弄到更多魂晶,到时候剑宗的瞩目,大公子的赏赐,大小姐的感恩,以及那把即将由自己确定人选的执事椅子。 看着光幕,崔顾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内心由衷的喜悦。 许轻侯也是独身一人,在另一个角落,时不时望向崔顾,目光中满是怨毒。 眼看光幕就要彻底熄灭,到时没有进入平台之人便会被转移出去,直接淘汰,平台上便有人讥讽道:“什么天才五人组,这才第二区域就淘汰了,我看呐,还是花架子不中用啊!” “就是,刚修行一个月就想和我们比,怎么可能!” “这下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吧,老老实实去一年级才是对的。” 光幕只剩下一丝微光,下一瞬就将彻底熄灭。 五个人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平台上,陆琦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 刚才眼见光幕就要熄灭,众人怎么都赶不过去,陆琦灵机一动,说试试看老祖宗赐下的秘宝能不能带五人一起瞬移过去。 她取下手镯,让五人分别将手指搭在上面,然后她默念着口诀,注入真气,催动起来。 五人身形瞬间一晃,喜悦之情还未完全绽放便已凝固,大约只朝前方移动了四五丈的距离。 眼看光幕越发黯淡,陆琦咬咬牙,在众人的惊讶之中,将口诀告诉众人,众人顾不得矫情,各自默念口诀,注入真气,居然还真的成了,一下子瞬移出二十丈,于是又在两次瞬移之后,堪堪赶到。 五人站定,其余四人齐齐朝陆琦致谢,就连崔雉也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多谢陆妹妹。” 他们都很清楚陆琦的决定需要怎样的信任和胸怀。 环视一圈,裴镇率先发现了崔顾的身影。 他朝着崔顾跑去,美梦破碎满脸惊骇的崔顾正欲转身逃跑,就被裴镇一把抱住,“崔师兄!你竟然没死,你竟然还在,我太开心了,刚才实在是多谢你的仗义搭救!” 崔顾在刹那间反应过来,是的,自己的计划还奏效,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内情,还感谢我呢。 于是,惊喜之色迅速地从面上浮现,看着裴镇道:“裴师弟,你们都没事,那太好了。” 裴镇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等裴镇松开他,崔顾连忙走到崔雉身前,恭敬地行礼,“大小姐,你们没事吧?” 崔雉的脸上难得有了些温和,点点头,“多谢。” 崔顾心中得意,面上却依然谦卑,“能为大小姐出力,是崔顾的荣幸。” 崔雉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崔顾便识趣地自行离开。 等裴镇回来,崔雉狠狠地恨了他一眼。 之前在捡拾魂晶之时,裴镇就心生一计,对崔雉道:“一会若是见到崔顾,先别打草惊蛇,装作感激,看看他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 云落一听,也表示同意。 崔雉虽然实在不想恶心自己,但想了想这样是最好的办法,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此刻崔雉的心里真的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于是她四处看看,能不能找到几只苍蝇,让裴镇吃下去。 --------------------------------- 剑魂福地洞窟旁的小屋内,那名执事这才悠悠醒来。 一醒过来,刚才的回忆立刻涌上脑海,惊慌的他立即拉响了屋里一侧的示警铃。 第二十七章 煞费苦心引蛇出 陈清风的身影转瞬即出现在小屋之中,神情严肃地盯着那执事,“范隼!出了何事?!” 名叫范隼的执事在拉响铃铛的那一刻便已经后悔,自己为何不先检查一番,若福地之内并无事发生,就当啥事没有,轻轻揭过便是,这示警铃一拉响,自己少不得要吃顿挂落,说不定还会在宗主那边记上名号,哎,失误。 听见宗主严肃且有些急迫的语气,范隼心中更是后悔不迭,事已至此,便只能硬着头皮道:“禀宗主,方才我来接班之时,刚走进屋,便被沈山阳迷晕在地,我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拉响了示警铃。” 其实他心中并未看清当时那人的面孔,不确定是否是沈山阳,但他依然坚定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其中的险恶心思,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陈清风盯着他,眼神锐利,范隼竭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恰好此时,霍北真也已赶到,刚才陈清风一听铃声,便全力赶去,霍北真修为不及,故而慢了些。 陈清风看着霍北真道:“请戒律堂、白副宗主过来,再传沈山阳。” 霍北真还不知何事,听见这两个名字便已心知不妙,师尊和自己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连忙跑了出去。 天色已经很暗了,霍北真飞掠在群山之间,看着影影倬倬的山影,背心微微发凉,山门之内,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到底隐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以前他不愿意去想,现在他甚至不敢去想,可又已经不得不想。 剑宗有自己独特的传讯系统,通知几位长老堂成员,霍北真没有跑多远。 此刻的他来到了一处洞府,里面陈设简单,但却空无一人! 原本该在这儿的,是那位范隼之前的值守之人,沈山阳! 微凉的初夏夜,霍北真已经感觉到了背心渐渐流淌的冷汗。 ------------------------------------------ 云落这次调息恢复的时间比上次要久一些,之前将体内真气挥霍一空,后面刚恢复一些又是一场搏杀,然后催动陆琦的秘宝瞬移,几度透支之下,他难得的感到有些虚弱。 再度睁开眼,四双关切的眼睛盯着自己,云落心中一暖。 少年不孤单。 平台之上只剩下很少的几个人了,想来最后一天,大家也都要去搏上一搏。 裴镇轻轻一笑,看着重新恢复过来的众人,“走吧,兄弟姐妹们,咱们继续啊。” 又突然想起什么,对着崔雉道:“你不是兄弟姐妹哈,咱俩别算乱了。” 然后做好了躲避崔氏独门暗杀的准备,谁想崔雉根本不为所动,嘴角冷笑道:“我话已经说了,做得到你就去做,做不到只敢过过嘴瘾的话,我就当给云落一个面子,懒得理你。” 裴镇:“......”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的公鸡。 有些事,他实在不想去掺和,那不是他的人生理想。 云落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慢慢来。其实我没那么大的面子。” 裴镇眼睛一亮,隐蔽地冲着他竖了竖大拇指,一针见血,人才啊。 云落面朝众人,“之前多亏了天启和陆姑娘,我们才能......” 重新恢复活力的裴镇突然插话道:“打住打住。” 众人一脸错愕地望着他,他说道:“我觉得有个很小但是很麻烦的问题我们一直没有解决。” 看着疑惑的众人,裴镇微笑道:“就是称呼啊。你们不觉得吗?” 众人第一反应是他又没正经了,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没个稍微统一固定的称呼,交流起来还确实比较尴尬和生疏。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入门到现在,几人几乎就没有过能真正聚在一起交流的时间,而在这次试炼之前,彼此内心之中还是提防居多。 而裴镇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或许只有跟他交往稍微多一些的云落想得明白,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无声无息地消除这个小团队中一些隐性的隔阂。 这便是裴镇,外表粗放,心思极其细腻。 陆琦道:“你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有什么想法咯?” 裴镇嘿嘿一笑,“我倒没什么想法,你们叫我就叫小镇就好,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嬉笑之间,其实意思已经很深了。 云落心中了然,也笑道:“我的简单,直呼其名就好,用不着讲究什么年纪大小。” 他和裴镇都是十六的年纪,符天启稍微小一些,十五岁,而两位姑娘则是刚满十四岁不久,崔雉比陆琦大了十余天。 像她俩这样的出身与天赋,也只有在家中老祖的压制下,才会到十四岁左右才开始修行,其余的一般十来岁就已经开始了。 以至于这些天崔雉和陆琦各自也会暗想着,莫不是老祖宗知道剑宗今年要拿出接天剑经来? 符天启也接着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叫,就叫我天启好了。” 陆琦看着云落和裴镇,乌溜溜的黑眼珠转动着,“不行,我要给自己取一个很帅气的名字,我得好好想想,在此之前,你们就叫我陆师妹吧。” 裴镇和云落以及符天启共同表示无语。 崔雉看了一眼裴镇,心道这货怎么这么多事儿,嘴上开口道:“我和陆妹妹一样。” 三人再次表示无语,女人啊女人。 于是一次无疾而终虎头蛇尾的取名行动之后,云落继续刚才的总结,“之前我们还是被人算计了,所幸有天启和陆师妹,接下来我们一定要更加小心,因为在第三区域,所有针对我们的阴谋都会在那里展开,那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众人收敛神色,点点头,凑在一起,低声私语着什么,没人能够知晓。 片刻之后,五人收拾下山。 第三区域的剑魂兽大部分都相当于聚气境的修为,甚至还有着那么一些近似于三境凝元境的。 除开云落,剩下四人毕竟还是炼体镜的,而且符天启的符箓手段也不能够在这儿展示,所以五人这一趟,走得相对艰难得多,更多时候都是靠云落的爆发取胜。 这让那边监控小屋中的几位大佬看得有些担忧。 挺拔儒雅的白副宗主道:“云落的真气似乎已经耗尽了,照此看去,他们估计还是走不下来,毕竟终点之前那一片峡谷中的真龙剑魂是很难避开的。” 戒律堂主是个名叫章清规的中年男子,听着白清越的话,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思索着之前发生的事。 昨夜陈清风将二人请过去,又让那范隼详细讲了一遍经过,然后霍北真来禀报说沈山阳不见了。 在他的心中,主事之人十有八九是沈山阳无疑,本欲下令全宗大肆搜捕,但被陈清风以兹事体大,打草惊蛇为由拒绝了。 陈清风只是令霍北真传令封锁前后山门,分别请了两位长老坐阵,一切等试炼结束之后再议。 对于看起来年纪已大的他们几位而言,几天几夜不睡觉都不成什么问题。 可他疑惑的是,这位近期重新强势起来的宗主,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三人分坐在三把椅子上,抬头看着光幕上的人影,此时还留存的已经仅剩十人,很多小组都已经只剩最强之人还在苦苦支撑,而云落那边依旧还是五人。 但问题在于,云落的丹田之中,真气又空了,没有真气的支撑,就无法爆发,就只能牵引天地元气,对现在的他而言,那就只能算作炼体镜。 将消息告诉众人,众人的心中一沉,一份他们很少遇见过的无力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没有人去怪时间太短,没有人去责怪剑宗的安排太狠,只是想着,自己还是差了。 裴镇道:“云落,你先调息一下,保留一击之力,然后咱们就走,后面的事情,尽量交给我们。” 陆琦等人也是齐声称是。 云落想了想,点头称是,于是就在路中间坐下,闭目调息,他相信他的伙伴能保护好他。 若是成功凝结金丹,跻身六境,就可如现在的霍北真一般,金丹自行运转,行走坐卧皆可吸纳元气,但云落还是小小聚气境,只能老打老实地盘坐调息。 崔顾身上贴着敛息屏气符,遥遥地跟在五人的身后,虽然昨夜在平台上,他并未看见五人身上有什么包裹,但他并不相信五人已经失去了全部的魂晶。 在今天一天的跟踪之下,他发现了端倪,原来大小姐身上有一个方寸物,只是不知是何形态,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既然如此,那边一举两得了。 要说这潜行符的确神妙,不说云落几人,就连小屋之内的光幕上,也失去了崔顾的身影,于是在他们看来,场中现在只剩下,云落五人、郑伏龙、赵恪、甘苏、许轻侯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子。 戒律堂堂主章清规看着许轻侯道:“这个小子倒是运气颇佳,一路之上阴差阳错,竟是走在了最前面。” 白清越微微皱眉,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名弟子的运气也太过好了,竟是一个高级剑魂兽都没遇到过,事后少不得要好好盘问一番。 陈清风面无表情,叫来一个人,让他将许轻侯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的详细档案给自己取来。 云落稍微好了些,五人重新上路,接下来就越走越艰难,一头剑魂兽的出现,往往需要二人甚至三人合力才能够将其绞杀,符天启不止一次地想要使出井字符,但都被云落坚决制止。 他的师父既然吩咐他不要轻易暴露,那便是有所顾忌,云落也不知道这个顾忌有多么严重,当下未到绝境,还是尽量避免。 同样的话他也告诉了裴镇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在那一剑之后,也没有再次使用过景玉衡所传授的剑式,这点姜老头和陈清风都曾仔细郑重地叮嘱过他。 艰难地穿行到真龙峡谷的尽头,已经可以望见终点处的光幕,五人刚刚合力剿灭掉一头龙形的剑魂兽,云落又一次消耗掉了刚存储下来的真气,重新调息,其余四人也伤痕累累,盘坐在云落周围。 崔顾瞧了瞧已经在望的光幕,无声叹息一声,悄悄潜行到五人小圈子旁,从怀中摸出那张五雷征伐符,暗道一声,对不住了大小姐! 符天启的双眼猛然睁开,“终于找到你了!” 一道犀利的剑光朝着崔顾的方位劈落下来。 第二十八章 黄雀在后大难临 眼见耀眼的剑光从天而降,崔顾下意识地往旁边身形一闪,被符天启候个正着。 不知是疏漏还是如何,这个设计没有考虑好双方修为的差距。 符天启毕竟只是炼体中品的修为,而崔顾已经是接近聚气境了,更何况此刻符天启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反而被崔顾擒住。 “崔顾?!”崔雉和裴镇齐声惊呼。 刚刚斩出最后一剑的云落也是满脸震惊。 符天启也喊道:“崔师兄,怎么是你,你快放开我。” 崔顾面色狠厉,“大小姐,虽然不知道你们怎么发现了我,事已至此,我也不愿再同你虚与委蛇,今天有我在,您的试炼之旅到头了。” 崔雉的俏脸重新归于平静,如同蒙上一层寒霜,“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敢这样做,不过你应该知道后果。” 崔顾惨然一笑,“我当然承受不起大小姐的怒火,但我只需要做好我该做的,自然有人帮我承受。” 崔雉想起了一些故事,神情微微有一些凄凉,“是我大哥?” 崔顾不置可否,“大小姐不用猜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陆琦轻轻向前一步,与崔雉并肩而立,寒声道:“如果加上我们陆家,你的背景一定保不住你。” 崔顾厉声道:“休要扰我心境,我既然已经如此选择,此刻罢手你们便能饶得了我?对不住了大小姐,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崔雉平静道:“如果你现在放了你手中的人,然后转身离去,我可以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崔顾大笑道:“大小姐当我几岁了?还会相信这些?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力量!提醒一句,玉牌准备好了吗?再见了,大小姐!” 说完,他将符天启朝几人中间一推,催动身上的五雷征伐符! 小屋之中,白清越和章清规皆已紧张地站起,他们虽然听不见崔顾和众人在说啥,但是只要不傻都看得出来崔顾要对其余人不利。 实际上就在崔顾身形暴露的那一瞬间,他们二人就已经要求陈清风使用控界之宝将云落等人转移出去,可是被陈清风拒绝了。 他的理由是五人身上都有玉牌,真要抵挡不住,自然可以退出,如果就这样将他们转移出来,失去试炼资格,有失公允。 二人气得直跳脚,这宗主的脑子莫非真出了问题,崔顾既然能够有可以瞒过福地监控和他们眼睛的东西,谁敢保证他没有别的秘宝。 崔家和陆家的两位千金明珠,又岂是现在的剑宗可以平白无故得罪得起的。 气归气,掌握着控界之宝的陈清风不为所动,二人没有半点办法,只能起身紧张地看着光幕。 眼见崔顾将符天启一推,似乎要催动某件秘宝,可为啥没了动静? 崔顾自己也在疑惑着,为啥没了动静? 又朝着符箓中注入真气,还是没有动静。 他甚至将那张符箓取出来,拍了拍,依然没有动静,就如同一条晒干的咸鱼。 崔顾没有发现众人之中,符天启已经面色痛苦地昏迷了过去。 他惊慌地有些疯狂,干脆自己动手,凭着自己还完整的炼体上品的实力,这已经强弩之末的五人未必是自己对手。 一念既定,他朝着五人就冲了过去,结果先是被裴镇奋力一档,然后被鼓起余勇的云落直接擒住,如丧考妣。 云落看着崔雉,目光中有询问,崔雉淡淡道:“就让他在这儿,出去后咱们慢慢收拾他。” 这是五人早就商量好的计划,符天启一直隐约察觉到了符力的波动,但不敢确信,又怕打草惊蛇,所以五人一路之上都是心神紧绷。 现在眼看云落擒住崔顾,几人其实才真正放松下来,关切地聚拢,查看符天启的情况。 小屋之内,白清越和章清规有些感慨地望向陈清风,转身朝他恭敬地拱手致歉。 陈清风笑着把住二人的手,望着他们道:“咱们守护剑宗,屁股可不能歪,歪了就会做很多错事。” 二人若有所思,点头称是,陈清风笑呵呵地坐下,重新望向光幕,神情倏然大变,甚至有些惊惶。 就在刚才三人互相寒暄之际,光幕之上的情景已经彻底变化。 当裴镇等人放松心神关心符天启之时,一把剑悄无身息地从某个地方刺出,速度极快地刺向裴镇的后心。 云落一直以来的小心谨慎救了裴镇一命,他一直警醒着,那阵元气的波动并没有逃过他的感知,但是这剑,太快了。 于是云落只能奋力跃起,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了这一剑,那剑飞快地穿透云落的身体,还要射向身后的裴镇,被云落死死地拖住剑柄,最终停留在云落的身体内。 错愕的裴镇还未回过神来,云落已经昏迷倒地,小腹上插着一柄符剑,双手握住剑柄,伤口并无一丝血液渗出。 符剑,一种极其特殊的武器,四象山鼎盛时期的镇山四象之一,以特殊的工艺将符力与武器结合,使得武器能够天生蕴含许多符箓的能力,产生诸般妙用,甚至有的符剑可以以自身符力,在低端修士手中发挥高级战力,就如此刻云落体内的这柄。 但随着多年前的那场大变故,四象山的诸多底蕴在一夜之间消散,便再未听闻有新的符剑问世,而在两年前四象山遇袭,举派迁往十万大山之后,甚至有传言说四象山镇山四象,符箓、符剑、符阵、符宝已经只剩下符箓和符阵,符剑和符宝的制作方式均已失传。 五人已经躺下两人,裴镇呆呆地抱着云落,陆琦守着符天启,崔雉看管着崔顾,不远处一个人影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之上,毙命当场。 陈清风抬头看见的,正是这惨烈的一幕。 冷汗刷地留下,他连忙催动控界之宝,试图将云落转移出来,却发现没了作用。 他看着同样一脸惊慌的白清越和章清规,语气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后悔,“是符剑。” 而此时,那个去取许轻侯和那名陌生弟子档案的人才匆匆回转,“宗主,档案来了。” 福地之中,陆琦关心道:“小镇,云落怎么样了?” 裴镇这才从惊骇和伤心中反应过来,连忙试了试云落的鼻息和心跳,沉声道:“我要赶紧出去,我要救他。” 说完就在云落的怀中找他的玉牌。 陆琦道:“天启怎么办?” 裴镇不带停顿的道,“你们俩带着他去到终点,以你们三人的成绩完成试炼。然后让霍师兄带他去找他的师父,天启说过他师父就在大义镇上。” 崔雉道:“可是你俩......” 裴镇一边将云落的玉牌塞到云落的手中,一边说道:“这本就是我和云落商量好的,最终成绩只取三人。快去吧,别耽误了天启。一路小心。” 说完先握着云落的手,帮他捏碎玉牌,玉牌轻轻破裂,但云落身上一阵符光闪烁,他仍在原地。 裴镇的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心道一个大大的不妙,二话不说,招呼了一声二女,背起云落就朝终点跑去。 陆琦一把将符天启背在背上,跟上裴镇的步伐。 崔雉恨了一眼如同一条死鱼的崔顾,跟上去,在二人身旁护法。 小屋内,外面已经是烈日正盛的下午,早已寒暑不侵的陈清风依然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因为那名在刺杀裴镇不成后自尽的陌生弟子,来自北渊枕戈山,北渊大皇子的嫡系山头。 而整个剑宗只有他陈清风一人知晓裴镇的真实身份,所幸裴镇并未出事,否则他不敢想象,一位八品巅峰的北渊军神的怒火会让本就已经内外交困的剑宗局势糜烂到何等境地。 裴镇乃是薛征最亲近的侄儿,所以陈清风甚至想不通那位坐镇枕戈山的北渊大皇子为何冒着得罪薛征的风险非要刺杀这个已经远走蜀国的弟弟。 陈清风没有去细想,他也没有时间细想。 如果能够让他选择,他甚至可能会选让裴镇去受这一剑。 因为他更不知道如何面临姜老头和国相府的压力。 陈清风望着光幕上奔跑的三个人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十九章 尘埃已落浪未平 司闻曹蜀国分部,难得换上一身干净衣衫的卫红衣看着手中的密信,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密信自然是曹选传回来的,名义上曹选是他的上司,但实际上二人相交莫逆,所以这封密信上的措辞也没那么官方,曹选用一种如同朋友闲聊一般的语气,将陛下的命令转给了卫红衣。 他在信上说,国师进宫与陛下密谈之后的结果,是要卫红衣按兵不动,万勿打草惊蛇,控制住云落的行踪即可。 卫红衣难以理解,实在是难以理解,甚至都在猜想是不是曹选听错了。 天京城的司闻曹总部中,曹选趴在一张软塌上,之前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结果永定陛下一声冷哼,“曹选,没看出来你胆子这么肥了。” 吓得曹选趴在地上,连连叩首求饶。 “琢磨琢磨你这两天干的傻事,该领多少板子自己看着办。” 曹选一咬牙,让宫里行杖刑的太监抽了自己五十下结结实实的板子,才算侥幸过关。 心里正想着伴君如伴虎,背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一脚将给自己上药的下属踹翻,“轻点啊!!!” 国师府中,书房之内,曹选曾经见过的那副巨大的天下形势图背后还有一间密室,从密室中看去,那面墙上依然是一张巨大的天下形势图,只不过这张图上,被人用小楷标注得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内容。 荀忧站在一个架子上,手上提着一只细管狼毫笔,自言自语道:“尊敬的父亲大人,有你在,局面还真是复杂啊。” --------------------------------------------------- 终点处的平台上,聚集了不少中途无奈退出的弟子,正在焦急而紧张地等待着大幕落下,结果揭晓的那一刻。 在他们身前,是三个面容淡定的年轻男子,端坐在三张桌前,作为剑宗高年级的弟子,他们俱已跻身三境,自行修炼,此次被剑宗安排在这里做评委。 身后的二年级学生在等待中略有无聊,便窃窃私语起来。 “那个师兄好帅啊,修为又高。” “都是三境之上的天才,能够独立开府修行的诶!好厉害啊!” “哎,你看中间那个师兄,坐在那里就令人赏心悦目啊。” 这些声音自然逃不过三人的耳朵,三人在自己的年级里也不算特别出众的弟子,所以很享受这样的众多目光仰视的感觉。 郑伏龙浑身是血地穿过光幕,来到终点的平台上,将背上的包裹解下,轻轻放在靠左边的桌前,那名师兄模仿着之前师父和前辈跟自己讲话的口吻,笑着道:“郑伏龙,看来这次你的收获不少啊。怎么样,有没有信心拿到第一?” 郑伏龙犹豫了一下,想到云落等人,微微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引来三人的好奇,居中那人道:“怎么,你不是公认的二年级第一人吗,又成功坚持到了最后,还担心什么?” 最右之人灵光一闪,“你是担心几个加入你们二年级的新生?” 郑伏龙平静道:“不是担心,是自愧不如。” 居中那人嗤笑了一声,以为是郑伏龙不敢得罪几人,“郑伏龙,不用怕,这里是剑宗,你比他们辈分高,他就得服你的管,管他什么背景身份,该收拾一样收拾!” 郑伏龙正要辩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裴镇抱着云落飞奔而至,穿过光幕,扫了一眼平台上,就要朝外跑去。 居中那名师兄顿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早听闻这届几人中有人背景深厚,可再厉害你也不是我师兄啊,既然是师弟,见着师兄不知道恭敬行礼,居然还敢视而不见? 于是他突然站起,挡住裴镇的去路,盛气凌人地道:“没看见几位师兄在这儿吗?不知道问好?” 瞥了眼两人空空如也的双手,“一个魂晶都没弄到还受伤了?还说是天才,我看就是个废物!” 裴镇冷漠道:“滚开。” 右边的那位连忙扯了扯那人的衣袖,低声道:“好像真受伤了,算了。” 那人满不在乎地回道:“真受了伤不知道捏碎玉牌出去,还从这儿走?老子今天就要治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生。”看着裴镇道:“这里是剑宗,自有规矩,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 裴镇二话不说,拿出他叔父薛征赐给他的手串,此刻的他心中绝对的冰冷,谁要敢拦他,他可以不计一切后果。 “裴镇,且慢!”霍北真焦急的声音传来,随着声音,身形也飞速地到了现场。 霍北真一到,那名故意阻挠的师兄还来不及示好,就被霍北真一个耳光摔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霍北真道:“你快出去,师尊在外边等你,他带你处理。我在这儿等着符天启。” 裴镇冲他点点头,收起手串,面无表情地冲了出去。 陆琦和崔雉后脚赶到,霍北真一把接过符天启,陆琦道:“我们和你一起,有些情况要说。” 霍北真点点头,指着最右边的那名弟子道:“你们将魂晶交给他,先跟我走,剩下的事情回来再说。” 崔雉本欲将魂晶从乾坤袋中倒出,但想了想不合适,干脆直接将乾坤袋递给那人,然后跟着霍北真和陆琦走了出去。 反正这是一个闲置的袋子,没有禁制,这样的袋子对平常人而言属于至宝,但她,有很多。 郑伏龙呆呆地看着几人,他可以确定出了大事,但同时,他也很想知道崔雉他们一共有多少魂晶。 因为,大事与他无关,此事对他至关重要。 仅剩的两名高年级的弟子对视一眼,收敛了轻狂,老老实实地开工。 最右的弟子刚准备打开乾坤袋,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微笑道:“师兄,帮我数数。” 抬头看去,有些灰头土脸的甘苏,尽量保持着风度,微笑着望着他。 他想了想,也好,先把这些忙活完,最后再来数袋子里的吧。 于是这两位分别数完了郑伏龙和甘苏的魂晶,一百二十九和一百二十五。 郑伏龙盯着甘苏,看来这个甘苏也是深藏不露之人。 甘苏暗叹一声,还是差了些啊。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来,将背上包袱解下,放在桌上,瘫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 赵恪,一直想挑战郑伏龙的赵恪,浑身上下几乎全是伤痕,看得甘苏嘴角抽搐。 一百二十八,那位弟子飞快地数好,听见这个数字,赵恪询问地看向郑伏龙和甘苏,两人也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个数,赵恪满意地微笑着,晕倒在地。 自然有护卫将其送出救治。 郑伏龙和甘苏自然不愿就此离去,虽然按照正常情况,三人基本就是前三甲,但是里面似乎还有人没出来,这便凭空多了一分变数。 许轻侯整理了一下衣冠,终于要迎来属于自己的荣光了,默默无闻这么久,要的就是一鸣惊人! 虽然算计云落等人不成,没想到自己小组的人还算能干,给自己留下了三十多颗魂晶,再加上捡到云落那一剑斩落的四十来颗,自己又一路上悄悄在小范围内念动驭兽决,四处乱逛,捡拾了许多的无主魂晶,他现在对自己很有信心。 迈着稳定的步伐,许轻侯穿过光幕,感受到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的惊讶的目光,他微抿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惊讶吧,未来你们会习以为常的! 将身上的一包魂晶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辛苦师兄了。” 郑伏龙和甘苏一见到那个包裹的大小,心中顿时涌起不妙之感,尤其是甘苏,目前他只排在第三位,只要这许轻侯比他更多,他就将铁定无缘奖励。 甘苏心中暗道,该死,这许轻侯莫非比自己还能藏拙? 一百三十一,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中,那名师兄宣布了最终的数字。 许轻侯仰天大笑,一舒多年的憋屈与苦闷。 甘苏轻轻一叹,郑伏龙抿嘴不语。 光幕熄灭,崔顾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出来,被传送至出口处,然后被早早等候在此的剑宗执事擒住。 白副宗主挺拔的身形出现在平台上,台上众人连忙躬身行礼,起身之后,许轻侯微微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更挺拔一些,期盼地望着白副宗主,等待着他嘉奖自己这个试炼第一。 白副宗主扫了一眼几人,看着之前收下崔雉乾坤袋的弟子道:“是不是还有人的魂晶没有计数?” 那弟子连忙答道:“是的,弟子这就来数。” 白副宗主却轻轻抬手制止,“他们几人刚有突发情况,得到宗主允许自去处理了,将最终的分配人员和分配方式告知了我,为了公平起见,我先告诉你,然后再数。” 许轻侯脑子嗡嗡作响,脱口而出,“什么?” 白副宗主扭头看着他,“怎么,你有意见?” 许轻侯连称不敢,心中暗自祈祷着他们的成绩不要超过自己。 或许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白副宗主清朗的声音传来,“他们最终选择由崔雉、陆琦、符天启参与评比,云落和裴镇退出,魂晶分配方式是。”白副宗主顿了顿,然后说出了一个词“平分。” 众人之中响起一片惊呼,许轻侯甚至轻轻地握了握拳以示庆祝,郑伏龙也长出一口气。 果然还是新生,对规则没有吃透,一般来说平分是将优势削弱了,在激烈的竞争中,很有可能导致最终一个都进不去三甲。 之前的历届试炼中,如果有那个小组最终能存活一人以上的话,都是将全部魂晶交由一人参选,再由那人给同伴私下的补偿即可。 白副宗主神色不变,众人的反应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淡淡道:“计数吧。” 那名弟子将乾坤袋拿出,朝外倒了倒,怎么没有啊? 疑惑间,白副宗主轻轻提醒道:“用真气。” 那名弟子耳根子一红,暗骂自己真是个土包子,轻轻输入真气,魂晶倾泻而出,在地上堆满一大堆。 许轻侯哀嚎一声,晕了过去。 第三十章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平台之上,所有人的眼珠都跟随着那名剑宗弟子的手轻轻晃动,当数到第三百九十六颗时,场中一片寂静。 意味着即使平分,他们三人也将全部超越原有的第一许轻侯,包揽三甲。 白清越的声音响起得恰到好处,“他们也是你们这一届的。” 众人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目光再次跟上那只拨动魂晶的手,自己的嘴中也轻轻地数着,微弱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给听众一种很魔幻的感觉。 当数字最终定格在六百一十八时,场中蓦地爆发出一阵欢呼。 最终二年级此次试炼,有效的计数成绩总共为一千一百三十颗,超过了上届的八百多颗,最多的人的成绩为二百零三颗,也超过了上届的一百五十多枚。 一直被看不起的这一届学生,此刻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怎么了,插班生难道就不是同学了吗? 不服?不服憋着! 那名弟子有些尴尬地望着白清越,“白副宗主,这个名次怎么确定?” 白清越道:“确定三甲人选即可,具体名次让他们自行商量吧。” 郑伏龙坚定的道心在云落前后两次打击之下险些失守,难道真的有这种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只能遥遥仰望的天才吗? 其实不是,云落他们五人实际的成绩应该也就不到三百颗,实在是机缘巧合,先有许轻侯调来剑魂兽大军,后有崔顾提供场地和符力,又恰好又符天启这样的意外之喜,才能在那洞窟之中,一下子斩获三百多颗魂晶。 饶是如此,也险些被淘汰出局,险象环生,缺一不可。 更何况,此刻的众人,仍旧处在险境之中。 当裴镇抱着云落飞奔出来,出口就在那个监控福地的小屋旁边,陈清风面色严峻地在那里等着他。 陈清风伸出双手,欲将云落接过,裴镇望着他,有些犹豫。 陈清风焦急道:“我比你快。我若要害他何需如此?” 裴镇这才将云落递给他,陈清风一把接过,身形一晃出现在几十步之外,只剩下声音飘荡在原地,“到剑阁来找我们。” 裴镇撒腿飞奔出去。 霍北真背着符天启,当先跑出,身后跟着陆琦和崔雉,此时他们还能望见奔跑在路上的裴镇。 霍北真想到云落,叹了口气,朝二女道:“我也需要抓紧时间,我先将符天启送到他师父那儿,你们随后跟上,到大义镇的李家酒馆找我。有什么情况到时候一起交流。” 二女点头,霍北真抱着符天启,飞掠而出,脚尖一点就是二三十步。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朝山下跑去。 当陈清风的身影出现在剑阁附近之时,正躺在剑阁后面的小屋中闭目养神的姜老头,轻轻睁眼,转瞬间,双目精光闪现,身形一动,出现在小屋门前。 陈清风抱着云落刚好跑到,姜老头一把抢过云落,狠狠地瞪了陈清风一眼,转身进了屋子,陈清风刚想跟着进去,小屋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他摸摸鼻子,对天祈祷着,祖师爷保佑。 当裴镇气喘吁吁地跑到剑阁门口,从小楼左边的一条小山道跑进,推开一扇木门,三间小屋出现在他脚底的石阶尽头,陈清风就站在小屋门口。 裴镇跑过去,正要开口,陈清风竖起一根手指,“嘘!” 裴镇连忙低声道:“宗主,怎么样了?” 陈清风神情严肃,“刚进去,还不知道。你把情况再详细跟我说说?” 于是裴镇从五人开始算计崔顾,到那刺客现身,云落为他挡下那一剑之间的事情详细地讲了,只是略去了符天启的特殊能力,以崔顾符箓失效含糊过去了。 陈清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语带感叹道:“刺客为何要杀你?” 裴镇苦笑道:“宗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内情,还用说吗?” 陈清风又问道:“那你知道具体是谁的指使?” 裴镇猛地抬头,盯着陈清风,他既然这么问就一定有线索! 陈清风道:“我只说事实,内情还得你自己去验证。那名自杀的弟子来自枕戈山。” 裴镇先是恍然大悟,片刻之后却摇了摇头,对陈清风道:“如果真是大哥要杀我,应该不会用一个来路这么清楚的杀手。” “所以,我让你自己去验证。” 裴镇沉重地点了点头,长长叹息,低头无语。 此刻他心中唯一的想法是希望云落没事。 小屋内,姜老头看着云落腹部的那把剑,心里将陈清风骂了无数遍,看个孩子都看不好,这他n的居然还是符剑。 姜老头往云落的丹田处轻轻渡入极其细微的一丝真元,不是他吝啬,而是怕给云落撑爆了。 刚一入体,真元立刻化作庞大而精纯的真气,但随即就被一阵符力攀附而上,似乎还想顺着侵入姜老头这边,姜老头赶紧切断真元,叹了口气,居然是附骨符,他苦恼地搓了搓手,难办了。 片刻之后,姜老头推门出来,面色阴沉,陈清风和裴镇心道不妙,果然,姜老头说道:“对方下了大本钱啊,符剑上融合的是不死不休的附骨符,若无法根除,符力会根植在丹田中,以真气为养料,最终弥漫全身,修行之路基本就算废了。我暂时用剑气阵将其困在丹田,可以赢得一些救治时间,但终究不是解决之道,还需另寻高人想想办法。” 裴镇冲进房间,看着昏迷在床上的云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兄弟,是我害了你! 你熬过十多年艰难困苦的人生,凭借着傲人的天资和心性,终于得以大放异彩,却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份喜悦,便遭此大难,我对不起你! 一念至此,裴镇向来淡然戏谑的眼中浮现出狠厉,几位哥哥,你们过分了! 我一定会查清楚,到时候,不管是大哥的枕戈山,二哥的厉兵山,还是三哥的寝甲沙海,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最完美的回赠”! 既然我远走蜀国你们也还不放心,还是怕我与你们争,那老子就跟你们争上一争! 陈清风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姜老头,害怕他一怒之下一剑把自己给劈了,试探道:“姜师叔,我带云落去国相府试试,之前他来参加入门测试时,国相对他有过关照。” 这个名字,勾起了姜老头的脑海中的诸多回忆,问道:“荀郁?云小子不是孤儿吗?” 陈清风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测试之时还是蒋琰亲自到场观看的。” 姜老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声音都有些发颤,吩咐道:“你赶紧去,最快的速度!另外,此事不得再跟任何人提起,记住,任何人!” 若非他受困于曾经的誓言,不得离开剑宗一步,此刻他都想亲自去。 陈清风沉声应下,进屋看见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的裴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云落抱起,对裴镇道:“我送他去一个地方试试,你且在剑宗等等。” 裴镇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对陈清风道:“宗主,或许可以先去找符天启的师父试试,或许他的师父对符箓之道会比较精通。” 陈清风眼前一亮,“好!那我先去找北真一趟。” 裴镇点了点头,双膝下跪,就要朝陈清风叩首道:“求宗主务必救好云落,薛镇铭记大恩!” 陈清风连忙挥动一道真元,将其上身扶起,长叹一声,消失不见。 姜老头在门口思索良久,对心中的那个猜测多了许多期待,迈步进屋,看见仍旧跪在地上的裴镇,想了想,问道:“小子,学剑吗?” 第三十一章 意外的拒绝 大义镇上,黄昏时分,酒馆之中陆续有了些客人,小二正四处忙活,客人兴致正浓,大街上人来人往,霍北真的身影出现在李家酒馆旁的小巷子口。 他背着符天启,默默走入这条脏乱不堪的小巷,来到左数第三间的房门口,轻轻叩响了房门。 很快,一个邋遢汉子踉踉跄跄地来开了门,浑身散发着酒气,眼神浑浊,看来没少喝酒。 他先是疑惑地看着霍北真,然后视线移到霍北真背上的符天启,浑浊的眼神瞬间变得清亮,霍北真也不说话,将符天启先递给他。 邋遢汉子一面接过符天启,一面将霍北真让进屋子,然后小心地关好了门。 霍北真看了眼屋内,简陋,但也算不得多么脏乱,只是空气中四处飘荡着劣质酒的味道。 他面朝邋遢汉子,语气中有着歉意,“他在试炼中受了伤,具体情况稍后他的同伴来跟您细说,您先看看。” 邋遢汉子这才开口道:“试炼怎么会受这样的伤,剑宗就没保护吗?” 霍北真躬身致歉,“有意外,是我们的问题,事后定当补偿,当务之急还是先救他。” 邋遢汉子看了霍北真一眼,没再说话,低头查探符天启的情况。 霍北真道:“我去接她们。” 陆琦和崔雉刚刚赶到李家酒馆,之前在山门处一位执事将她俩堵在门口,说是宗主有令,封山不让出去,急得二人直跳脚,还好霍北真出门之前留了个心眼,告诉了坐镇于此的长老,那长老出来解了围二人才得以出山。 刚巧霍北真从巷子中走出,招呼她俩一声,两个金贵无比的天之娇女,走入这脏乱的小巷之中,神色平静,步履平稳,丝毫不以为意。 到了房门,霍北真再次敲门,这次邋遢汉子没来开门,喊了一声进,三人便前后走入。 到了这屋子里,闻见满屋酒气,二人才微微皱眉。 霍北真对邋遢汉子道:“这二位便是符天启试炼的同伴。” 又朝二人道:“这位便是符天启的师父,你们可以将情况详细跟他说说。” 邋遢汉子坐在床边,观察着符天启的情况,他早在入门测试之时便见过二女,知晓其身份尊贵,但也只是朝二女微微点头。 陆琦和崔雉对视一眼,陆琦开口道:“前辈,霍师兄可否旁听?” 霍北真心中微微一惊,崔雉对他眼神致歉。 邋遢汉子想了想,开口道:“无妨。” 陆琦点点头,便将符天启在洞穴之中的情况,以及之后吸收崔顾符力的情况详细地说了。 霍北真眼睛眯起,心中暗道难怪,按二女的说法,符天启对符箓之道不是用略知一二就可以概括的,简直就是一个天才。 四象山当年神秘莫测,符之一道,变幻无穷,若非十多年间接连两次大难将底蕴几乎消耗一空,也不会落到远避十万大山,闭门休养,再无半分声势的地步。而与之互为唇齿的剑宗,或许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邋遢汉子瞳孔一缩,这才起身,对二女道:“若是符力被吸取,符箓当有留存,不知可还有?” 陆琦从怀中掏出两张符箓来,歉意道:“只有这两张了,一张潜行符,一张雷符,另外那张天启所说的四面锁身符在符力消失之后已经被剑魂兽踩得稀碎了。” 邋遢汉子接过,仔细看了看,然后道:“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我会救好他。” 陆琦眼中一喜,拱手道:“陆琦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前辈应允。” 邋遢汉子看了他一眼,示意她说。 陆琦道:“我们另外一名同伴也受了伤,是被符剑所伤,眼下正在昏迷之中,前辈既然精通符箓之道,还望仗义相救,我等感激不尽。” 一口气说完,陆琦和崔雉,甚至是霍北真都期待地望着邋遢汉子。 不曾想,他语气坚决地道:“我无能为力,三位请回吧。” 崔雉上前一步,语带焦急,“情况危急,请前辈仗义援手!” 霍北真也在旁帮腔道:“还请您出手相救,剑宗亦有重谢。” 邋遢汉子叹了口气,“实在力有未逮,还请诸位见谅,三位请回吧,多谢你们送回小徒。” 说完便起身送客。 陆琦犹不死心,咬咬牙,“前辈若愿意出手,我愿向陆家长老堂求下一个陆家欠您的人情。” 邋遢汉子摆摆手,“我真是没办法,诸位请吧,我得想法救治小徒了。” 眼看着陆琦的脸上有泪珠滚落,崔雉心有戚戚,一跺脚,将陆琦硬拉出去了。 霍北真的声音也冷了几分,微微一拱手,转身跟了上去。 邋遢汉子长叹一声,关好门,回到符天启身边。 巷子口的李家酒馆旁,陆琦抿着嘴,眼眶泛红,崔雉甚至有些愤怒,不是因为她二人出面被拒绝而伤了面子,而是她们费心费力送回符天启,请求他救一救另外一位同伴就被如此决绝地拒绝掉,实在让她有些心寒。这些时日中与众人一道略微融化的心,此刻又感受到了这个世间彻骨的寒意。 所幸天色已暗,寻常人看不清二女面容,否则少不得又是一阵骚动。 霍北真走了出来,朝着她二人道:“走吧,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这些事情有我和师尊。” 话音刚落,一辆马车停下,车上人掀起侧帘,霍北真一看,刻意压低了声音惊讶道:“师尊?!” 陆琦和崔雉也连忙收敛心神,行礼问好。 陈清风道:“都上来说吧。” 马车很大,三人上去之后也不觉得多么拥挤,陆琦连忙问道:“宗主,云落他怎么样了?” 陈清风道:“情况稳定了些,还要想办法根治。” 霍北真问道:“师尊为何来了此地?” “我听裴镇说符天启的师傅或许能够救治云落,便先带他来试试。” 霍北真心中一沉,他是知道姜老头的存在的,师尊既然舍近求远,必然是姜老头也无法将云落彻底治愈。 陈清风说完就发现三人神情不对,“怎么了?” 霍北真叹息一声,“刚才陆师妹和崔师妹都求过了,被拒绝了。” 陈清风一愣,这是他没想到的,要么是救不了,要么是能救,拒绝是何道理? 崔雉神情微冷,“不曾想却是这等心肠之人,令人心寒。” 陈清风看着崔雉,挤出一丝微笑,“若是早知他师父的态度,你们还会如此尽心地照顾符天启,将他送来此地吗?” 崔雉道:“那是自然,一码归一码,我等又不是......” 说到一半便反应了过来,“多谢宗主指点。” 陈清风笑道:“对喽,勿忘初心。你们回去吧,我还要带云落去一个地方。” 发现三人并没有想要立即下车的意思,眼神中满是好奇。 陈清风没好气的道:“怎么还想抢我这个老头子的马车不成。我去的地方不方便告知你们,但不会害了云落便是。” 三人这才不好意思的下了车,回了宗门。 锦城之中那座老旧的小院,一身青衫的文伟坐在一张石桌旁,开口道:“剑宗那边还没消息传来,按说此时应该已经结束了。” 在他对面白发老头这次没有躺在藤椅上,皱着眉头坐在石桌旁,心神难得有些不宁。 第三十二章 当年事苦不堪言 锦城的繁华陈清风早有领教,马车在他的指挥下七弯八绕,终于走到了一条巷口。 不同于其余的小巷,这条巷子在陈清风到达的戊时时分依然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国相府安静地伫立在巷子的深处,占据着锦河上游最秀美的风光。 陈清风亲自下车,门房迎了出来,陈清风从怀中摸出名帖,递给门房,门房扫眼一瞧,赶紧一拱手,吩咐门厅奉茶,小跑着进去通报去了。 名帖上写的是白清越的名字,要找的人是蒋琰。 剑宗的几个大人物,寻常人并不知晓其样貌。 不多时,蒋琰亲自出迎,把着陈清风的手臂哈哈笑道:“何事劳动您亲自跑一趟。” 陈清风心湖之上响起蒋琰的声音,“出事了?” 陈清风同样笑着道:“许久未见,偶然路过,便来拜访蒋大人了。” 同样以心湖涟漪道:“云落中了符剑,昏迷不醒。” 蒋琰哈哈一笑,“走,喝酒去。” 吩咐一声,两人并肩上了陈清风的马车。 当车帘彻底放下的一瞬间,两人脸上的笑意同时消失无踪。 凑近看了看云落的情况,尤其是他腹部插着的符剑,蒋琰语带埋怨,“怎么搞成这样?” 陈清风叹了口气,神情无奈,“这届学生背景太复杂了。” 蒋琰再次仔细打量符剑,摇着头,“还是你们做得差了。” 陈清风有苦自知,“自从十五年前四象山前任山主身亡之后,四象山便再没来帮忙维持过剑魂福地的符力禁制,这次两个孩子受伤,都是因为这方面的问题。” 蒋琰理了理衣衫,在陈清风对面坐下,“人就交给我,你先回去?”似乎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不合理,又补了一句,“你知道的,国相不见外人已经很多年了。” 陈清风打个稽首,下了马车,把车夫一块带走,不多时一个车夫不知从何处沉默走出,坐上马车,安静驶离。 陈清风带来的车夫站在他身后,望着远离的马车,问道:“宗主,咱们去哪儿?” 陈清风转身望了一眼四周的灯火,“回宗门。” 车夫点点头,起身欲走,却发现陈清风脚步未动,正斜眼看着他。 他愣愣地道:“走啊宗主!” 陈清风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找个马车啊!老子累了一天了,马车也给人抢走了,还想让我这把老骨头跟你走回去吗?” 车夫这才反应过来,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在周遭明灭的灯光中,陈清风慢慢地踱步朝前走去,回味着刚才那一巴掌,“果然舒服,怪不得姜师叔那么喜欢拍人。” 将云落交给蒋琰之后,他仿佛卸下了重担,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也不妨碍他享受一下这段时光。 马车还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行驶着,不过车厢中已经空无一人。 老旧的小院中,白发老头站在一间卧室的床边,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云落,眉头紧锁。 文伟和蒋琰分立两侧,莫非此人便是??? 蒋琰眉头同样蹙紧,“大人,如何?” 蜀国国相,八品巅峰的大修士荀郁,竟然就一直隐居在这座老旧的小院之中! 荀郁很忧郁,也很犹豫。 忧郁在于他认出了附骨符,传言当初打造这把符剑的四象山大符剑师一共打造了三把,其中有两把已经被用了,第三把久未现世,不想就用在了云落的身上,中此符剑者极其难治。 犹豫在于,他同样认出了姜老头的剑气阵,在剑气阵的镇压下,符力已经蜷缩起来,潜伏在丹田之中,此时他是有办法可以根除云落体内的符力的,但问题是这样一来,云落的丹田也会破损,丹田一破,修行就算废了。 将情况简单地告诉了文伟和蒋琰,荀郁坐在床头,轻轻抚摸着云落的面庞,看着他在昏迷中依然皱起的眉头,面露悲悯,心中快速地衡量着各种解决办法的利弊。 突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在门口响起。 --------------------------------------- 随着一阵阵符光闪烁,符天启面上的痛苦渐渐消失,平静下来,不再痛苦,过了不久,便睁开了眼睛。 用力地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瞪大眼珠,又惊又喜,“师父?” 邋遢汉子面上出现了笑意,“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符天启笑嘻嘻地道:“师父出手,自然是没问题的。” 全然不似在剑宗时的拘谨。 邋遢汉子佯怒一瞪,符天启连忙闭目感受了一下,“真没问题了。” 邋遢汉子微笑道:“饿不饿,我给你煮个粥吃。” 符天启点头如小鸡啄米。 邋遢汉子微微一笑,操持家伙淘米熬粥,符天启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开始帮师父收拾屋子。 时光仿佛回到了过往的十多年,在那些山河林间、破庙古寺的日子,一切都那么自然。 端着粥喝了一口,符天启脸上的笑容温暖纯真,还是熟悉的味道。 邋遢汉子拎了把椅子坐下,看着焕然一新干净整齐的屋子,心里感慨着还是这小子在的日子过得舒坦啊。 刚喝了两口,符天启似乎这才想起什么,“师父,我怎么在这儿啊?试炼结束了?” 邋遢汉子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你受伤了,你的同伴把你送过来的。” 然后他抬起头,略带一丝责备,“我告诉过你符力的危害,而且还跟你说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显示出你的符箓天分,怎么不听呢?” 话语之中带着明显转移话题的意味。 符天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家都在出力啊,除了这个,别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试炼结果怎么样啊,大家都没事吧。” 转移话题失败,邋遢汉子瞅着这浓眉大眼的小子,长进了。 符天启见师父不说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师父向他承诺过,今生无论什么情况绝不会骗他,对于一些不能告诉他的事,要么就沉默,要么就明确跟他说暂时不告诉你。 他试探着问道:“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邋遢汉子沉默。 符天启轻轻放下手中粥碗,站起来,理了理衣衫,朝着师父郑重行礼,面色严肃,“师父,我既然已经入了剑宗修行,而且他们也对我照拂颇多,真若他们有难,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 邋遢汉子看着他,依然沉默。 符天启面色焦急,“师父!” 双膝一曲,跪在地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世上哪有处处独善其身的道理,就如同你之前对我说的,人不能总想着自己把好处占尽,想着自己是那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够了!”邋遢汉子一声低吼,符天启抬头望去,未曾想到,他的师父已经是满脸泪水。 符天启心中愧疚,刚才的话确实讲得重了些,可他也依旧不愿意就此妥协。 两个男人,一个流着泪,一个抿着嘴,就这样倔强地对视着。 邋遢汉子看着跪在地上的符天启,一月不见,他的嘴角已经冒出了一些短须,面容中隐隐有了些男人的棱角,这才发现自己的徒弟其实已经十五岁了,真的已经长大了。 邋遢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长叹一声,“你有个同伴中了符剑,昏迷不醒,他们求我帮忙救治,我拒绝了,他们很生气地就走了。” 符天启大惊,“是谁受伤了,师父为何不愿救治?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说完就要起身离开,邋遢汉子一把将他按住,“别急,我既然愿意告诉你,就会将情况详详细细地跟你说。” “你就这样跪着吧,对我接下来的话,千万千万要记清楚了。”邋遢汉子吩咐道,浑身气势一变,竟有了宗师气度,一挥手隔绝出一个小天地,在符天启对面坐下,“我之所以拒绝,是不想暴露。” “一切要从十六年前,那场席卷天下的大变故说起。” 邋遢汉子的声音低沉稳重,如一艘静静破浪的小船,挤开缓缓流逝的江水,带着符天启一起,逆流而上,回到记忆的起点。 “那年夏天,终结乱世即将登基称帝的凌青云与其妻子突然暴毙,他的副手杨灏接管了他大部分的势力,引来忠于凌青云的势力不满,几乎没有人相信已经是当世第一高手,甚至传言已经踏入天人大长生境界的凌青云会突然暴毙,怀疑是遭到了别人的暗害。更何况凌青云尚有刚出世的幼子在世,按说也轮不到杨灏。 但支持杨灏的人也不少,杨灏本身能力出众,而且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只有幼主,难以服众。 于是原本铁板一块的势力分裂成了对立的两派,投机者更多地将宝押在了杨灏身上,帮助杨灏成功登上了帝位。随即杨灏便开始了对反对势力的血腥镇压和清洗,这些反对势力其中就有你现在修行的西岭剑宗和四象山。” 寥寥几句话,腥风血雨的气息仿若扑面而来。 第三十三章 两个在彼此心中死去的人 荀郁听见门口的敲门声,闭目感知一下,神情微微轻松了些,轻笑道:“去请这位高人进来吧。” 蒋琰赶紧去开了门,一袭黑衣的曹夜来看见这位尚书大人神情并无惊讶,点头致意,走了进去。 小屋中,曹夜来朝荀郁微微欠身,荀郁有些感慨道:“在这锦城之内,还真没什么能逃过你的眼线啊。” 曹夜来神色平静,“不该我知道的我一概不知。” 荀郁微微让开,指着云落问道:“可有办法?” 曹夜来上前,轻轻感受了一下那把符剑,“这把剑是前朝大廉王朝请四象山特意打造的三把附骨符剑之一,其余两把都已经用过了,这把据说是在大廉王朝覆灭,群雄并起之时,被人献给了北渊。看来云落这是无妄之灾,对方的目标应该那个真名叫薛镇的小子。” 蒋琰闻言一惊,他并不知道裴镇的身份,文伟笑道:“那个裴镇就是北渊的四皇子。” 蒋琰这才恍然大悟。 荀郁没有接话,静静等着曹夜来的后文。 曹夜来摇了摇头,“我能治,但与您一样,无法不动根本地治。” “你都不行?”三双期望的眼神转瞬之间黯淡下来。 曹夜来的话又重新给了他们希望,“我不行,我的师兄可以。” 一个英武不凡,俊逸雅致的身影浮现在荀郁的脑海中,让他有些迷惑,“符临不是在当年那场围攻中就已经死了吗?周墨和郭右棠都是你的师弟师妹,你哪儿还有师兄?” 曹夜来没有正面回答,微笑道:“云落身上有那位姜剑神的剑气阵护持着,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影响,不如借此机会,向国相大人好好聊聊我们四象山的故事,您也好早作谋划。” 在荀郁依旧不解的神情中,曹夜来道:“我今天来,最主要的是刚得到了一个消息,卫红衣通过戴家查到了天机山庇护云落的事,已经起了怀疑。” 李家酒馆旁边的小巷,小屋中,邋遢汉子也在跟自己的徒弟述说着当年的隐秘。 “西岭剑宗当时声威正盛,凌青云作为西岭剑宗不世出的天才,遭此大难,西岭剑宗那些桀骜恣意的剑修们自是不愿默默接受,于是迎来了杨灏建立的大端王朝的强势镇压,具体情况,相信你日后可以慢慢接触到,我先不多说,主要是要告诉你四象山的事。对四象山的镇压丝毫不比剑宗轻,符箓给人的感觉太过神奇,让杨灏始终不放心。在那场血腥的镇压中,四象山的强硬派几乎被清洗殆尽,元气大伤,余下的都是些愿意臣服于大端王朝之人,可偏偏此时,四象山山主之妻产下一子,引动祖师堂异象,成为数百年来四象山第一位符子。” “符子是什么?”符天启问道。 四人走出小屋,来到小院内石卓旁坐下,聊了一会,曹夜来看着荀郁,“大人可知道符子?” 荀郁点了点头,“天生通万符,提笔皆通灵,符力不加身,符阵来去如。” 曹夜来神色落寞,“按理说四象山迎来符子,当是大兴之象,但偏偏那时,便是催命之符。” 小屋内,邋遢汉子神色亦是落寞,“虽然山主严令保密,但终究还是被大端王朝得知了这一消息,唯恐后患,再次集结高手,欲灭杀符子。” 小院中,曹夜来追忆起那个夜晚,“不曾想,一直委曲求全的山主却难得强硬,一直以七境中品修为示人的他,不再韬光养晦,彻底爆发,实力竟已达到八境中品!” 邋遢汉子叹息道:“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四象山的中坚已经被横扫一空,剩余之人唯唯诺诺不敢出手相助。” “最终,山主与围攻的众多高手同归于尽。元气崩碎,残肢断臂四处皆是,有人在废墟中找到了符子的襁褓和符临师兄的衣衫,尸骨无存,上面沾满了碎肉残血。”曹夜来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邋遢汉子眼眶泛红,泪珠滚落,“当我遥遥望见那冲天的光芒,才知道,山主让我离开之时,就已经心存死志。” 符天启看着师父,他感受到了师父由衷的悲哀,轻轻牵着师父的衣角,“师父别哭了,你就是四象山的旧人吗?山主为什么要你离开呢?” 邋遢汉子摸着符天启的头,眼神中有说不尽的宠溺与温柔,“因为我要带符子走啊,我要护着他平安地长大,要带着他重振四象山的声威和传承。” 符天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相信,“那符子呢?” 邋遢汉子笑中带泪,“就是你啊,傻孩子。” 曹夜来道:“当时我已经来了蜀国,得知那个消息之后花了整整十年时间,终于查知符临师兄没死的消息,而且,他还带着逃出生天的符子。” 荀郁右手一挥,放在墙角的四个酒坛被牵引而至,一把拍开泥封,笑道:“当浮一大白!” 三人亦是一笑,就这么提起酒坛,倒灌一大口。 曹夜来面带笑意,“我这位师兄,现在就在蜀国,就在附近。” 蒋琰突然开口,“莫非就是那符天启的师父?” 曹夜来微笑不语,荀郁看着文伟,埋怨道:“你个老眼昏花的,在一起坐了一天,居然没认出来?” 文伟摊摊手,“当年我与雕龙先生本来就不算熟识,更何况如今他的形貌,谁能想得到他就是当年那个英武俊逸的符临啊!” 荀郁询问地看向曹夜来,曹夜来点点头,“跟乞丐差不了多少。” “真英杰也!”荀郁难得地由衷称赞一个人。 曹夜来道:“我欲去见我师兄,但唯恐泄露行踪,想请大人帮忙遮掩。” 他们就这样在这儿肆无忌惮地说着这些天大的隐秘也不担心,因为有荀郁在,作为天下仅有的三位八境巅峰,他只要不想让人看见或听见,别人就跟瞎子聋子没什么区别。 荀郁点点头,“那就事不宜迟?” 曹夜来点点头,起身朝文伟和蒋琰告别。 小屋中,邋遢汉子已经将符天启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对面,“之所以让你跪着听,是因为这段历史太过沉重和惊骇,你千万要记住保密,这事关你的性命和四象山的传承。” 还处在震惊中的符天启木讷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跟逐渐平复下来的符天启讲述着四象山的历史,“四象山作为天下符箓正宗,所谓四象即是符箓、符宝、符剑、符阵,虽然符剑也算符宝之一,但因其独特和杀力,被单列出来,每一象则有一人护持,符箓之主名雕龙、符宝之主称玄武、符剑之主唤青鸾、符阵之主号绣虎,四象共尊山主。百多年前,符宝之主第九代玄武突遭变故,来不及留下传承,导致传承断绝,后有天才重振符宝一脉,但为了尊敬,自号灵蛟,于是四象变成了雕龙、灵蛟、青鸾、绣虎。” 他轻轻揉着符天启的脑袋,“你的师父我,真名叫做符临,就是符箓一脉的雕龙。如今四象山中,已经仅剩下绣虎和青鸾两支传承了。” 符天启脑子恢复了运转,发现了问题,“灵蛟呢?” 邋遢汉子的目光看向窗外,似有追忆,“死了,十六年前,与凌青云一起死在了凌云阁。” 第三十四章 这些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李家酒馆就要打烊了,客人陆陆续续喝得心满意足地离开,小二卖力地擦拭着桌椅,掌柜的站在柜台上算账,清点着台上的卤香花生毛豆以及各色小菜还剩下多少。 一个老头背着手步履悠闲地走了进来。 小二正要招呼老头打烊了,却被掌柜的朝边上一扯,“老丈,可是要喝点?” 老头扭头看了看柜台上的价目表,“来二两剑南烧春。” 掌柜的站住不动,堆笑道:“老丈,我们店里的各色佐酒小菜那可是远近闻名,您挑几个合口的尝尝?” 老头瞥了一眼柜台上摆着的盘子,鼻子抽了抽,“真的?” “千真万确,要不我帮您挑几盘好的?”掌柜的腰弯得更低了。 “行,那你挑个三四盘吧。我这人嘴可叼得很,别弄些不像样的来糊弄哈。” 掌柜的一听,大喜过望,“您放心,包您满意。” 连忙过去准备,三下五除二将几盘小菜和一壶店里最好的剑南烧春放在桌上,再摆好筷子,酒杯。 退回柜台,将小二拉过来,扯着他的耳朵教训道:“叫你看人看人,这老头穿得体面,一看就是买得起的主!生意来了你还往外赶,你想气死老子啊?” 小二连称错了错了,下次注意,掌柜的这才气呼呼地放过他,老头扭头一看,这掌柜的已是满脸堆笑。 市井之中多奇人啊,普通老头打扮的荀郁滋溜一下,将一小杯酒吸进嘴里,闭眼回味。 小屋中,邋遢汉子如临大敌,将符天启护在身后,袖中双手手指微曲,盯着门口。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一下下敲击在汉子的心间。 听了半晌,敲门声依旧如初,不急不躁。 邋遢汉子咬牙上前打开了门,穿着黑色斗篷的曹夜来站在门口,流着泪,面带笑意,“师兄,好久不见。” ---------------------------------------------- 西岭剑宗,陈清风回山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剑阁向姜老头复命。 走到剑阁背后的小屋,听见小屋内裴镇肆无忌惮的叫嚷声,微微皱眉,快步走去,姜老头一步跨出,站在他面前,冷冷道:“说!” 陈清风道:“已经交由蒋琰转交国相了,明日当有消息传来。” 姜老头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要不是看你已经是宗主了,要给你留点面子,真想扇你一巴掌,你说你,这么小个试炼都出这么大的事,半个月之后你还想搞剑冠大比,那不得死上一堆人,剑宗有那么多山头埋吗?!” 陈清风连连告罪,“我这就去安排排查,剑冠大比一定安排妥帖!” 姜老头没好气地道:“快滚,滚去把那些屁股上的屎擦干净了!” 陈清风赶紧退下,走出剑阁之际,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想了想刚听到的裴镇的叫骂声,由衷感慨着人比人气死人的道理,哪怕他是宗主。 小屋中,裴镇泡在浴桶里,经历了两个时辰的昏迷,和半个时辰的恢复之后,此刻的他又生龙活虎了起来,嘴里叫喊着,“姜老头,臭不要脸的,以大欺小,你大爷的,等小爷神功大成了,一定把你吊起来捶,打沙袋啊,捶木桩啊,我开心呀,你完蛋啦!” 姜老头无声地出现在裴镇的身后,没有运气,就用普通人的气力,抡圆了一巴掌糊在裴镇的后脑勺,打得裴镇整个人都砸进了桶里。 姜老头眼睛眯起,回味着,哎,舒坦! 裴镇茫然地捂着后脑勺从水里冒出来,朝身后一看,一脸猥琐的姜老头正在那儿闭目享受。 裴镇从水里猛然跃起,带动一片水花,扑向姜老头,“你个贱人,小爷我跟你没完!” 然后被姜老头一拳砸回桶中,就连水花都被带了回去,没有浪费一滴。 姜老头转身走出,边走边说道:“云落交给他师父了,生死未知,你要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就好好学,学好了,用手里的剑去跟你那帮畜生不如的哥哥好好讲讲道理。” 裴镇呆呆地躺在桶中,慢慢地滑入水里,这样就没人看得见他的眼泪。 一个时辰之后,桶中药效已尽,换上一身新衣服的裴镇一脚踹开姜老头的房门,“老姜,滚出来挨打!小爷我来揍你来了!” ------------------------------------------------ 北渊,某地的一片军帐,中军大帐中,一个与裴镇面容有几分相像的年轻人坐在帐中,对面坐着个落魄文士,两人之间摆着一副棋盘,盘上纵横十九道,黑白正厮杀惨烈。 年轻人感慨道:“我实在没有料到此事会如此顺利。” 文士两指捻起一枚晶莹剔透的白子,轻轻搁在棋盘上,“你觉得想当太子,最大的政治筹码是什么?” 年轻人毫不犹豫,“叔父,薛大将军。” 文士捋着胡须,盯着棋盘,“是啊,薛军神当年一心整顿北渊军力,并且自请废了王爵,战无不胜,在北渊的声望高到了不知哪里去,若能得他相助,北渊的皇储之位可谓触手可及。” 年轻人叹了口气,朝棋盘上放下一颗黑子,“可惜我们三个他都不支持,只喜欢小镇。” 文士再次捻起一枚棋子,举到眼前,反复观赏,“所以这次的谋划才会这么顺利啊。” 年轻人有些不解,他在派人去联络只是还担心会有人趁机谋划检举,结果势若水火的三兄弟对此事皆异常上心。 “四皇子不争,故而你们觉得他安全,但若有一天他要争了,你们还争得过吗?”文士将那颗棋子点在一处,“是你们三个都想他死啊!” 年轻人悚然一惊,低头一看,大龙遭屠。 ------------------------------------------------ 天京城中,大端王朝的皇后荀清歌端坐在居中的高台上,看着下方匍匐在地上的清溪剑池掌门柴玉璞,淡淡道:“起来吧。” 柴玉璞高喊着谢娘娘恩典,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衫,不敢抬头去瞅一眼那曾经艳冠天下的绝美面容。 荀清歌的声音即使是冷漠,听起来依然清雅悦耳,“下个月西岭剑宗的剑冠大比,陛下将特许天下宗门前去观礼,机会自己把握好,我要的,你必须做到!” 柴玉璞再次跪地,“定不负陛下和娘娘期望!” 荀清歌平淡说道:“我会让清音阁全力支持你。” 柴玉璞大喜,“谢娘娘!” 一番叮嘱之后,柴玉璞背着一身冷汗出了宫门,永定陛下是不会见他的,江湖修行事皆由皇后负责。 此番突然被诏来天京城,让他心中惶恐不安,不知何事。 本想找找熟人问问情况,谁知径直被诏入皇宫,方才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婢才向他交待了任务,心中方定,不曾想又得了皇后亲自接见,柴玉璞真是惊喜交加,跟着一个小黄门沿着宫道走出,回望着高大肃穆的宫墙,柴玉璞喃喃道:“富贵险中求啊。” ------------------------------------------------ 小灵脉的五间小屋中,此刻空无一人。 陆琦和崔雉坐在屋脊之上,望月发呆。 下有绿草花谷,清溪流水的人间仙境,上有蟾宫玉桂,玉兔捣药的广寒秘境,一眼望去,二女便是这天地之间的第三种绝色。 只是从剑宗各处山头传来的呼喝喧嚣,微微有些破坏这夜晚的意境。 陆琦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望着远方,半晌后,感慨道:“这屋顶果然适合晚上发呆。” 崔雉双手环抱着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陈宗主开始秋后算账了。” 陆琦瘪了瘪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算账有什么用。” 又想起了个事,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你那个旁枝亲戚?” 她连崔顾的名字都不想提及。 崔雉冷笑一声,“我平平安安出来了,拿了第一,自然有人会收拾他。” 陆琦眉毛一挑,啧啧称奇,“原来你们老祖宗是知道的。” 崔雉叹了口气,“宠爱不假,但若是不值得扶持,那自然是得换种方式的。” 沉默,两人从最初的隔空暗自较劲,到现在见面相处之后,竟生出了些感同身受,同病相怜之感。 “其实还是多亏了他们。”陆琦的一句话又将思绪扯回了现实,扯回她们今夜刻意不愿去想的事情。 崔雉无声地点了点头。 “不怪天启。”陆琦在那儿自言自语。 崔雉扭头看着她,调笑了一句,“不担心那个喜欢你的傻小子了?” 陆琦脸颊一红,鼓起小嘴,然后双手一挤,流露出一丝小女儿的憨态,轻轻道:“算不上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咱长得这么漂亮,是吧崔姐姐!”说道最后又恢复了调皮可爱。 微笑也出现在崔雉的脸上,陆琦感慨道:“崔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崔雉正欲回夸她几句,却听到陆琦接下来的话,“怪不得那个裴镇那么喜欢你呢。” 面容转冷,她平静道:“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陆琦嘻嘻一笑,冲她竖了个大拇指,“说得好,所以我决定,未来我的夫君得好好考察。” 崔雉瞥了她一眼,“所谓的日久生情,不过是权衡利弊。” 陆琦的笑容与大拇指僵在原地,崔姐姐,你从哪儿听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啊。 两个姑娘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毕竟天地不打烊。 权倾一方的蜀国国相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李家酒馆的掌柜再想赚钱,终究还是要打烊的。 老头已经无视了那掌柜两次欲言又止的眼神,事不过三,起来乖乖付了银子。 掌柜的堆着笑将老头送出了门,琢磨着今晚虽然比平日多熬了半个多时辰,但挣了好些银子,心情还是舒畅的。 老头背着手,笑呵呵地围着这条小巷周边慢慢地走着,又恰好在某个时候站在了小巷的口子上。 名叫符临的邋遢汉子与曹夜来并肩走出,昏睡过去的符天启趴在曹夜来的背上。 看着眼前的老头,符临今夜的泪水似乎没了尽头,单膝跪地,哽咽道:“凌帅帐下神符营统领符临,拜见荀叔叔!” 不伦不类的称呼,却令荀郁的眼眶也是微微泛红,双手扶起,感受着触手的粗布麻衣,看着眼前邋里邋遢再无半分曾经光彩的汉子,声音微微颤抖,“好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第三十五章 何不争上一争 黎明之前的至暗时刻,一行四人将将回到了旧院之中,一路之上,荀郁将四人气息收敛,穿行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并不担心行踪泄露。 至于城门,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小台阶而已。 院中,文伟和蒋琰仍在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世俗酿造,喝得再多,只要不想醉,都没事。 当四人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小院中,文伟起身瞧着邋遢汉子,身子微微前倾,声音有些颤抖,“可是雕龙先生?” 符临喟然一叹,朝着文伟和蒋琰施礼道:“潦倒之人,当不起先生二字。” 曹夜来微笑道:“洗个澡就不潦倒了。我先去把孩子放进屋里。” 文伟引着曹夜来去将符天启放在床上,荀郁招呼符临坐下,指了指蒋琰,“这是蒋琰,符临你可知晓?” 符临笑了笑,“幼麟大名,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风采非同一般。” 蒋琰拱手致谢,语带感慨,“恨不能早生数年,亲眼见证当年风云际会。” 荀郁重见符临,心情大好,“你若是恰逢当年,也当是立于潮头之人。” 说话间,曹夜来捧出一套干净衣衫,招呼符临,“走啊,洗澡去。” 符临苦笑道:“我这样子就这么见不得人?” 众人一阵轻笑,曹夜来充满自信,“之前为了不暴露身份,现在与我等汇合,自然有办法替你遮掩,我实在看不得当年我那英武的师兄一直以这幅尊容示人。”说完将衣服往符临手上一拍,“赶紧的!” 文伟乐呵呵地领着符临去往沐浴盥洗的地方,一路交谈。 荀郁仔细地瞅着曹夜来,看得曹夜来心里发慌,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问题吗?” 荀郁郁闷道:“你咋没哭啊?” 曹夜来和蒋琰苦笑不得,他们早习惯了荀郁这样的戏弄,但也从来没有因此减轻对荀郁的尊敬半分,对眼前老人藏在面容之下的睿智和果决,他们深有体会。 曹夜来主动交待,“跟师兄相认之后,就聊了聊四象山的情况,然后就带他出来见你了。云落的事我没有提起。” 荀郁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你们倒是聊得欢,害得老头子我被人赶了出来,都没地儿去。” 曹夜来微微一笑,“那回头我得好好去那店里喝两杯,赶将荀叔叔赶出来的掌柜,天底下都数不出几个来。” 众人一阵哄笑,举杯共饮。 文伟慢慢回来,在石桌旁坐下。荀郁双指捻起一粒炸的金黄的豌豆,咬在嘴里嘎嘣响,又喝了一口酒,摇头晃脑道:“符临这小子还不出来。” 曹夜来自幼跟他这个师兄关系好,也打趣道:“那一身,估计这会儿才泡开呢。” 文伟噗嗤一声,将刚喝进嘴里的酒呛了出来。蒋琰也是眼带笑意。 只是这些笑意下都藏着一份心疼。 不多时,一个白衣身影从走入院中,在众人略带惊讶的神情中坐下,笑容中甚至微微有些害羞,“我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蒋琰叹息一声,“我曾以为那些传说不过是厚古薄今之论,实有夸张之嫌,今日得见雕龙先生,方知当年风云不作假。” 荀郁敲了敲桌子,“行了啊蒋琰,拽文上瘾了,这些都是些行伍莽汉,听不懂。” 蒋琰不生气不代表别人不生气,曹夜来就不干了,“荀叔,可不能这么说啊,不说我师兄文武双全,就连我......” 荀郁毫不客气地给他打断,“你怎么了,你还文武双全了,自己琢磨琢磨,当时那帮人你算得上文武双全吗?说你是个行伍莽汉你就好好受着,不是啥坏事。” 曹夜来没了脾气,符临笑着道:“荀叔教训得是,我也就是军阵粗人。” 荀郁收敛了嬉笑,正色问道:“当年神符营可还有老人?” 沉痛之色瞬间出现在符临的面上,带着一丝追忆,“当年我们正在灵州剿灭刘狮童的残部,对方人虽不多,但个个精锐,久战之下,惨胜休整,骤然得知噩耗,为了稳妥起见,我带着精锐先行赶回,查清情况,让老姚带着一些受伤的弟兄慢些回去。”说到这儿,符临的双拳握紧,暴起青筋,咬牙切齿地道:“谁知我们刚走出不到三百里路,便遇到了伏击,曹选带着人将这帮大战之后,伤残疲惫的儿郎俱是赶尽杀绝!” 荀郁回忆起那支战无不胜,专打硬仗的无敌之师,许多人的面孔都还能被他记起,没想到真的就这样被掩埋在时光的荒野中。 “我侥幸逃脱之后隐姓埋名,待重伤稍愈,便去刺探消息,准备回京,就听得凌帅和夫人真的已经双双亡故的消息。杨灏得了天京城,老姚也死了,凌府的人走的走,叛的叛,死的死。我便隐蔽下来,试图联系苦苦支撑凌府的秦陵。后来秦陵给了我一封密信,让我秘密回山躲起来,若有情况他会联系我。三个月后,我就得知了杨灏登基,凌府阖府被灭的消息。” 说到这儿,符临泣不成声。 当年惨事再被提起,院中诸人亦是心有戚戚。 曹夜来轻轻拍了拍他师兄的背,可以想见这十八年来,暗藏胸中委屈和悲愤有多么沉重,以至于这一夜之间的宣泄,竟是如此汹涌。 荀郁眉头紧皱,看向符临,“你对那次的事情怎么看?” 符临情绪渐渐平复,“基本可以确定是一个阴谋,将神符营调走,凌帅身边就少了一张在危难关头最能对付那些高手的底牌,而天京城一旦事成,伏杀我们也是必然。” 看着众人,符临又道:“当年我本来也是无法逃脱的,但在出征灵州之前,秦陵找我密谈过一次,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让我若到危难之际,千万留住有用之身,不要逞一时血气之勇。我这才在最后关头选择了突围。这句话也是我这么十多年得以苟活下去的支柱。” 符临端起一杯酒,一口倒入喉中,“当初秦陵以病躯独立支撑凌帅故去后的凌府,又在密信中严令我不得前往天京城自投罗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凌帅的遗孤一起被杨灏那狗贼!”说到最后,已是目眦欲裂。 文伟、蒋琰、曹夜来的眼睛都看向荀郁,荀郁开口道:“秦陵没能救下你的小主公,你可曾有过怨怼?” 符临摇摇头,“那个时候,谁还能要求秦陵做得更多呢,谁还能比秦陵做得更好呢,可是有时候又会忍不住暗暗祈祷,若是凌帅能得一丝血脉存世,那该多好。” 符临沉浸在一种伤感与难过的情绪中,一抬头,才发现众人的眼神微微有些异样,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蒋琰由衷感慨道:“无缘一见秦陵将军,实乃平生憾事!” 荀郁看着茫然的符临,语带笑意,“恭喜你,你的愿望成真。” 符临手中的酒杯坠向地面,被眼疾手快早有准备的曹夜来接住,他笑道:“不当浮一大白?” 片刻之后,今夜情绪被无数次激荡的符临缓缓镇静下来,当一行人走入房中,符临瞧见躺在床上的云落时,不禁哑然失笑。 荀郁有些纳闷,“怎么了?” 符临便将陆琦和崔雉以及霍北真请求他来救治云落的事情跟众人讲了,众人也在笑意中感慨这世事的兜兜转转,因缘际会。 符临看着云落的脸庞,喃喃道:“这便是凌帅和夫人的子嗣么?” 云落的身世也在荀郁的轻轻一句中,最终确定,“是。这便是青云和安歌的孩子。” 符临的手指轻轻触到云落的脸颊,“凌帅厚德相佑,秦陵一世英杰!” 荀郁的声音中也透出一丝担忧和期待,“符临,他的伤你可能治好。” 换回了一身衣衫,似乎也找回了曾经的符临充满自信,“若是别的可能难说,这跟符有关的,荀叔叔尽管放心。” 手掌轻轻覆在云落的腹部,闭目感知了一下,睁开眼,笑着道:“这把符剑是当年上一代青鸾亲手制成,符刚好是我画的,将其中的符力按照符箓轨迹抽取之后,无非就是一个普通剑伤而已。” 几人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彻底安心的喜悦,荀郁开心道:“那就事不宜迟,早日治好,老夫还要好好打磨他几天,半个月之后剑宗的剑冠大比,虽然夺不了剑冠,还是可以让他去涨涨见识。” 正欲行动的符临,听了荀郁的话却沉吟起来,过得一小会,在众人的紧张表情中,微微一笑,“半月之后的剑冠大比,荀叔叔可希望小主公去争上一争?” 荀郁还没说话,曹夜来就忍不住怼了自己师兄一句,“哪儿那么好争,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小子修行都才一个月出头,哪怕再练半个月,一个半月就拿了剑冠,真当天下英才都是废物啊?” 蒋琰却道:“符兄这么说,可是有什么想法?” 符临点点头,“幼麟先生果然无愧盛名,师弟啊,学着点,你这灵蛟不大行啊!” 给怼了回来,曹夜来却心中喜悦,当年他和符临师兄就是这样,别人喜欢互捧,他俩喜欢互怼,如今师兄又开始怼自己,说明以前的那个师兄已经在慢慢回来了。 不过想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贱啊? 符临看着众人道:“若是按部就班,一个半月定然无法,可若有些奇遇就不同了。” 眼见众人依旧疑惑,符临道:“荀叔叔,我刚才在小主公的丹田中感受到了一座剑气阵,颇有熟悉之感?” 荀郁点点头,“就是姜太虚的剑气。” 符临恍然大悟,“姜剑神若还在世,此事可能性更大了。” 众人虽然好奇,但也不是心急之辈,便由着符临慢慢道来。 “小主公的体魄之强,极其罕见,这是?” “他被姜太虚拉去狠炼了一个月。”想到这里,荀郁都有些嘴角抽搐,“那老不死的是真狠呐!” “那就好办!”符临起身,拍了拍手,“当年在一次大战之后,我曾经和凌帅聊起过一个话题,凌帅问我,剑修和符修都是世间顶尖的攻伐修士,那么剑气和符力能不能够组合在一起?如果可以,怎样组合,组合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威力?可惜就在那之后不久,凌帅便撒手人寰,这个问题便一直没有得到回答。” 屋内众人立即陷入沉思,都是高阶修士,对于修行自然有自己的思考。 蒋琰沉声道:“想法很天才。” 文伟摇了摇头,“难!剑气和符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质,剑气是将天地元气化作自身真元,然后以独特的运行方式输出。符力是以特殊的符箓路线,勾连引动天地元气,化为己用。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之道。” 曹夜来作为符宝一脉之主,对符力自然认识深刻,听了文伟的话,也是点点头,表示认同。 荀郁作为八境巅峰的大修士,对天地大道的理解更深,所以此刻的思索更久。 符临自顾自地说道:“这十多年的颠沛流离之间,我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最终我想到了一个可能。” 四双目光齐齐盯住符临,只听他自信道:“剑气画符!” 第三十六章 很简单的小绝招 晨曦已起,万物生发。 当一片天光缓缓擦去掩盖在旧院之上的黑暗,云落的睫毛微微颤动,然后理所应当地睁开了眼,瞅着眼前这个陌生而帅气的大叔,有些懵逼,“弄啥咧!” 符临有些肝疼,没想到小主公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还好荀郁为他解了围。 “感觉怎么样?”冷淡的语气配上冷酷的表情,符临疑惑地看着他的荀叔叔,这到底是不是小主公啊? 云落倒是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强撑着就要坐起来行礼,谁知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符临连忙扶着他躺下,轻声道:“躺着说躺着说。” 云落在这个过程中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剑已经拔出,伤口也包扎好了。屋子里就师父和这个大叔两人,诧异道:“师父,我是在哪儿啊?” 听见这个称呼,符临有些古怪地看了荀郁一眼,养了个孤儿,就都要当师父才行么。 荀郁仿佛觉得有些疲惫,瘫坐在椅子上,“你受伤了,剑宗的人把你送过来的。” 云落担忧道:“我的同伴他们没事吧?” 符临的眼中浮现出笑意,先虑人后虑己,挺好。 荀郁白了他一眼,“好得很!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你的修行之路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啊?”云落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 连忙内视,发现丹田之中多了一座凛然威风的剑气阵,剑气阵中,一团符力正漂浮闪耀。 因为符力跟自己身体的真元相斥,并且完全无法被吸收,导致自己的丹田之中根本无法运转真气。 云落紧紧地咬着嘴唇,抬起头,看着他的师父,声音颤抖,“真的没救了吗?” 少年孤儿咬牙挺过了十多年的艰难困苦,从生活的枯井中向上攀爬,好不容易掀开盖子,瞧见了一点光亮,便又要被无情地踹上一脚,掉落谷底。 比起一直的绝望,曾经看见过希望,又被狠狠扑灭的感觉会更令人绝望。 符临瞧见云落双眼中骤然腾起的一层水雾,心有不忍地看向荀郁。 然后被荀郁直接无视,荀郁叹了口气,“你不该去救的,至少不该舍身去救。” 云落低下头,然后又仰起头,那样在眼中打转的泪水就会倒流进心里。 荀郁的声音似乎也有些疲惫,这么多年的教育,落得一场空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 云落沉默半晌,挣扎着下了床,双膝跪地,涕泪横流地朝着自己的师父磕了三个响头,“对不起师父,徒儿无能,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 荀郁长叹一声,“你还是会为他挡那一剑,哪怕明知是这样的结果?” 云落挺起脊背,花成一片的脸上,眼神坚定,“是!” “哈哈哈哈哈!”荀郁蓦地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由衷的开心和快意! ----------------------------------------------- 戴龙涛这些天也笑得很开心,很快意。 自从听说云落和符天启试炼受伤之后他便由衷地开心,乐此不疲地从各种渠道了解了各色的细节。 于是他知道了他们伤得很重,他知道了裴镇跟师兄在终点处的冲突,知道了霍北真背着符天启连夜下山,知道了宗主带着云落亲去治病。 除了这些事情表现出来宗主的偏心之外,一切似乎都很完美。 他暗自祈祷着,希望那些人就此大道无望才好。 想着都令人开心啊! 但也有不开心的事,本来今明两天应该放的两天假没了,都是因为之前试炼的事,剑宗直接封了山,昨天夜里还来了个大肆搜查,搅得人不得安宁。 补了个觉,已是日上三竿,戴龙涛穿戴整齐,朝着董慎俞横两位大哥的宿舍就走了去。 熟门熟路地穿过小管事的屋子,打了声招呼,换来一句奉承的回应,戴龙涛心情愉悦。 先来到了俞横的屋子,轻轻敲门。 不管看起来有多熟,不能得意忘形,混圈子的要义之一,戴龙涛心里很是清楚。 俞横慢慢过来开了门,看见戴龙涛,打了声招呼,就将他让了进来。 戴龙涛没瞧见董慎,心里没来由地轻松了些,比起商贾之家出身,温和亲切的俞横,冷漠高傲的董慎让他微微有些紧张。 两人坐下,戴龙涛主动开口道:“俞哥昨晚也被折腾得够呛吧?” 俞横笑着道:“你这话听着不对劲,哈哈。” 戴龙涛这才反应过来,跟着哈哈一笑,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 他埋怨道:“你说就那几个新生,至于搞出这么大阵仗吗?弄得人睡觉都不安宁。” 俞横却没附和他这句,低声道:“这事儿可不简单,就这一晚,可查出来不少事儿呢。” 戴龙涛一惊,声音不自觉地也压了下来,“俞哥,怎么说?” “之前那范隼执事在福地的中枢室内被迷晕了,整整三炷香之后才醒过来,后面他说是前一位看守沈山阳沈师兄将他迷晕的,霍师兄去查看之后发现沈师兄居然不见了。于是就封了山。”俞横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然后,你猜怎么着,最大的嫌犯沈师兄昨晚在搜山之时被找到了!” 戴龙涛点点头,“那这下子一对质就水落石出了啊。” 俞横叹了口气,“哪儿那么简单,找到的只是沈师兄冰冷的尸体。” “啊?!”戴龙涛一惊,有人被这样暗杀在剑宗之内?那还了得! “这还没完呢,除开最终三甲,不是有个许轻侯成绩最好吗,还堪堪压过了郑伏龙一头,这小子也是命衰,被白副宗主盯上了,一番审问之后,居然有人传了他剑魂福地之中的驭兽诀!” 戴龙涛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尤自不敢相信,“驭兽诀?” “是啊,就连剑宗的有些新晋长老都不知道的驭兽诀,就这样被人秘密传授给了一个二年级的学生,你说这事儿大条不大条?” 戴龙涛试探地问道:“那肯定得好好查咯?” “那可不,不查能行嘛?剑宗内部有这么大个内鬼,还得了?” “我的妈呀,这么严重呢!” 俞横高深莫测地看着戴龙涛,“还没完呢。” “还没完?!!” “崔家也有人暗中使绊子,买通了一个崔家旁枝叫崔顾的,想要在试炼中对付崔家那个大小姐。只不过这事儿剑宗直接交给崔家自己处置了。反正从昨夜到现在,就没人见过那个崔顾了。”俞横的声音平淡,内容却是惊悚。 戴龙涛又问道:“那云落那一剑呢?” 俞横皱了皱眉,摇摇头,“这倒没传出什么风声,那个刺客自己自尽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老爷子那边给你回信了没?” 戴龙涛摇摇头,“按说早该有消息了,本来打算这次放假回去问问的,谁知道封了山。” 俞横拍拍他的肩,“记得就好,不急。” 俞横站在窗边,看着戴龙涛离去的背影,董慎悄悄出现在他的身后,“一个又蠢又坏的人值得费那么大工夫?” 俞横转身微笑道:“又蠢又坏,才能帮我们做些不好自己去做的事。” 董慎点点头,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据说那是符剑?” 俞横笑意更甚,“是啊,我们还是有运气的。” 董慎瘫倒在床上,翘起一只脚,望着房梁,“若是就此废了便好!” 俞横看向窗外,“那我们就此后患全无,天高云阔。” --------------------------------------------- 一辆马车悄悄驶向西岭剑宗,云落面色古怪地坐在车厢中,回想起刚才的事情,现在都还有些懵。 师父先是告诉他,其实他的伤有得治,治伤之人就是那个坐在一旁的帅气大叔。 然后那大叔就告诉他,本来他可以直接将他治好的,但是呢,这样他就白挨了这一剑,白受了这些苦了,所以呢,他琢磨出了一个办法,让他学习符箓。 然后呢,有个很厉害的招式,就是将自己的剑气,用符箓的方式画出来,就可以达到符箓和剑气融合的地步,威力倍增,老厉害了。 大叔还说这一招是他的绝招,要不是自己师父跟他关系很好,都不会传给他的,这招式不难练,自己只要用心,就可以进步很快,他看了看自己的资质,觉得应该没问题,花个十天八天的应该就能成。 然后就将一些符箓的基本知识告知了他,让他先学着画几张简单的,井字符、山字符这些。 紧接着,师父就叫来一辆马车,让自己先跟着文爷爷去剑宗,姜老头给自己弄了个烦死人的剑气阵,得先解开才能练习那门绝招。 云落看着坐在对面的文爷爷,“文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伟微微一笑,“没啥,就是你受了个伤,然后回来你师父请人给你治好了,你就按他们说的做,把那个小绝招练好,对你肯定有好处的。” 云落不知道,此刻的文伟心中简直是万马奔腾,汹涌澎湃。 剑符道,嗯,荀郁刚命的名,这么前无古人的开创,你和符临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小绝招就带过了!还什么花几天就能连成,也就是云落刚修行,不知道罢了,要知道肯定跳起来大骂你们两个坑货! 旧院之中,在文伟离去,蒋琰去了朝堂之后,就剩下荀郁、符临以及曹夜来三人,曹夜来此刻心中所想跟文伟差不了多少,一脸佩服地看着荀郁和符临,“狠还是你们狠啊!” 符临其实也有些担心,“荀叔叔,真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荀郁平静道:“你们可曾听过识障?” 符临和曹夜来摇了摇头。 荀郁道:“这是佛教的说法,但我们可以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讲。人渴了就要喝水,这个稚子都知道,但当你的学问高了,懂得多了,知道凉水会拉肚子,生水会生病,甚至知道佛教有个说法,“佛观一滴水,十万八千虫”,那还得了,这水是喝还是不喝?喝多少?是喝那山泉水还是喝那雪山水,或是喝那井水?懂得越多就会想得越多,遇见一个事情就总要从它的方方面面去看,最终丢失了本质。” 符临恍然大悟,举一反三道:“修行之道也是一样,我们一早就被教育各个境界的档次是怎么划分,哪里最难,哪一境到哪一境会很痛苦,很艰难。就这样自己就给自己戴上了镣铐,然后反复地转圈。” 曹夜来却并不很赞同,“但是若没有这些知识,我们如何去躲避一些危险,避开一些错误,难不成万事万物都应该懵懵懂懂,胡冲乱撞?” 荀郁呵呵一笑,“自然不会如此极端,各有所取,才是最好。比如此次,我们告诉他应该做什么,需要注意哪些,但不告诉他这个事有多难,具体操作应该怎么样怎么样,剩下的,就让年轻人凭着自己的天赋和意志去奋斗就好了。” 虽然之前配合荀郁演了出戏,两人到这时才完全明白荀郁心中的想法,看着眼前这个貌似普通的富家翁,心中涌起由衷的敬意。 荀郁看着符临道:“一会儿该去把你的徒儿唤醒了,夜来,之前和蒋琰商量得怎么样,给你师兄安排好去处了没?” 曹夜来点点头,“我收了个徒弟,也是云落的好朋友,在锦城地下有些势力,暂时先让师兄去给他当个幕后军师吧,锦衣玉食的,也不用露面,我们之间也好联系。” 荀郁点点头,“反正细节你找蒋琰,你们好好商量,我啊,得想想怎么对付我那不孝的逆子了。” 两人闻言,心中一凛,曹夜来道:“他或许已经出招了。” 荀郁看着无云的天空,随口道:“无妨。” ------------------------------------------ 陈清风与文伟一起带着云落悄悄地上了山。他虽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老头,但对方手持的一封国相亲笔书信,足以让他对此人礼数十足。 到了剑阁门前,看着略有犹豫的陈清风,文伟的声音响起在陈清风的心湖之上,“姜剑神不会怪罪于你的。” 陈清风心中一惊地陈清风狐疑地看着文伟,以心声回道:“不知阁下?” 文伟道:“回头姜剑神会告诉陈宗主的,云落和国相亲笔在此,莫非陈宗主还怀疑老夫身份不成?” 陈清风默不作声,带着二人去了背后的小屋。 当察觉到有人前来的姜老头走出小屋,看见站在面前的文伟时,陈清风发现姜师叔的神情竟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文伟笑着道:“姜剑神,咱们进屋说?” 第三十七章 诏令八方云初动 小屋所在,风景宜人,似乎有一层结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将这个山谷和崖畔轻轻笼罩,让这里显得静谧而安详。 站在小屋外,陈清风看着云落,笑着道:“伤都好了?” 云落一时间竟有些无法回答,只能模糊道:“嗯,差不多了,多谢宗主关心。” 陈清风却并没有太注意这个细节,听见云落嗯了一声,便心中大定,感慨着国相到底是神通广大。 看着云落沉默,陈清风以为他骤然遭遇到这样的事情,受了冲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好好调养几天,过些日子剑冠大比,好好看看现在的英才,虽然这届你是赶不上了,下届再比,我看好你一定能夺魁。” 云落心里却没想着这些,满脑子转动这的,都是符临所传授的那些法门诀窍。 事实上,若非有姜老头的剑气阵约束着那团符力,云落现在可能连路都走不稳,甚至有可能直接爆体而亡。 姜老头和文伟的重新出现拯救了这个沉默而略显尴尬的气氛,陈清风敏锐地看到,姜师叔的眼眶竟然有些微微泛红,莫非是曾经故人? 带着满腔狐疑,陈清风开始审视起文伟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拍了拍云落的肩膀,笑着道:“把你送回剑宗,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跟着你们师门前辈好好练,争取早点把教给你那个小绝招连成。” 云落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陈清风只盯着文伟,没有发现一旁的姜老头,听见那个小绝招的时候,嘴角抽搐的样子。 文伟朝着陈清风拱手,语带调笑,“陈宗主,云落我又好好地交给您了,在下告辞。” 陈清风略带苦笑,谁让自己理亏呢,瞥了一眼姜师叔,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于是朝文伟道:“我送送您。” 两人迤迤然走下了山,一路上,陈清风数次欲言又止,文伟只当未见。 只是到了山门,文伟才笑着道:“宗主可是有事?” 陈清风却摇了摇头,“先生慢走。” 文伟笑容更盛,“您这宗主,当得是极好的,剑宗复兴有望。” “借您吉言。” 两人就此分别,站在山门的藤蔓大墙外,陈清风抬头仰望着那把巨大的石剑,怔怔出神。 半晌之后,才飞身回山,宗门之内,还有一大档子事儿等着他去决断。 沈山阳之死,驭兽诀之谜,甚至是否要在学生之中进行一番大起底,大清洗,都是这些天在长老会上吵得沸沸扬扬之事。 为此陈清风在某些程度上还挺感谢云落,若非因为他的出色,让陈清风在几次事件中重塑了威严,这次的事情很可能就会不受掌控地衍变到他不愿意看到地步。 小屋外,姜老头将云落招呼进了屋子,问道:“刚才你文爷爷已经将情况都告诉我了,那人传授给你的符箓法门,你领悟了多少了?” 云落微微脸红,“刚过一半。”看着姜老头面色有异,连忙补了一句,“我会加油的,今天一定学完。” 姜老头面色的确有异,但却不是因为云落太笨,他心中嘀咕着,莫非荀老头那什么识障的说法不是忽悠那两个四象山的小子的? 于是他点点头,轻飘飘地撇下一句,“那你要加油啊,今天学完后巩固一下,明天我为你撤去剑气阵,记住,这阵法一旦撤去,你就必须要将符力全部挥发,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 云落心中一凛,赶紧郑重地点了点头,姜老头拍了怕他的肩膀,“就在这儿练吧。”转身出了屋子。 云落心中还想着问问同伴们的情况,结果姜老头已经出去了,他摇摇头,镇定下来,盘膝坐在了床上,入定自悟,不知道何时,床头的那块黑黢黢的石头,正微微的闪动光芒。 姜老头挥手给小屋再加上一个结界,站在小屋背后的崖边,看着山下的溪流落花,空谷幽兰,抬起手,顺着自己的耳朵尖比了一个高度,笑容难得的慈祥,“嘿!都这么高了,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然后思绪飘飞到许多年前,自己带着另一个少年,在这宗门内的各个山间,练剑学剑的样子,似乎那个时候,那个少年也是差不多的高度。 凡事皆有偶然的巧合,结果却又如宿命般必然。 姜老头不知不觉地长长一叹,终归还是好事,那时正当壮年的自己,如今还不算很老。 谁在不知不觉叹息,叹那不知不觉年纪。 叹息之后,心中便涌出豪情万丈,既然老天爷没能让你绝后,既然又将他送回我手里,我就一定让他去做成那些你没有做到的事,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一阵豪迈的大笑响彻整个山谷,回荡在这个小屋所处的小结界中,所以受难者只有一个。 裴镇刚刚从昏迷转为闭目养神,听见这阵大笑,大声吼叫着,“臭不要脸的死老头子,你疯啦!” -------------------------------------- 大自然的千般瑰丽,人们总是偏爱山岳,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座耸立于地表之上的高山就足以让芸芸众生仰望膜拜。 而当一个地方的高山数量达到成千上万呢?在这座天下的西南,便有这样一处土地,它是山的世界、山的王国,一个“偏跟山过不去”的地方,就连名字也透露着“霸气”——横断山脉! 又有三条大渎并行奔流于此,汹涌向南,在群山之间,并行而不交汇,形成了天下少有的山水奇观,也孕育出了一个雄霸一方的修行宗门——横断刀庄。 相传其祖师便是在这横断山脉之间,观大渎奔流,悟刀法真意,最终一刀断江,修行乃成,就在这悟道之地,创立了横断刀庄,以及其宗门根本《横断真解》。 从山下的泥潭江湖的刀客与剑客,到山上神仙宗门的刀修与剑修,刀剑相争从未停止过。 所以横断刀庄与西岭剑宗的关系一直以来都称不上好,甚至横断刀庄中,对西岭剑宗五宗之首的位置几乎也没有过服气,哪怕在西岭剑宗声威最盛之时。 许多人也很不解,在许多时候西岭剑宗的实力那都是当之无愧的,你横断刀庄有什么不服的呢,不服五宗大会上不是可以挑战嘛?曾经在一次五宗大会上,就有人用这样的问题问过横断刀庄的时任庄主,那位壮貌雄奇,体型健硕的庄主,瞥了他一眼,“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们,但我就是不服,不行吗?” 这样的性格,其实就是横断刀庄的性格,剑修所言的一往无前,宁折不弯,在刀修这里也有异曲同工的说法,如那“唯刀百辟,唯心不易”,也如那大江大渎纵遇千难万阻,不改奔流。 初夏带着水汽一同来访,横断刀庄的庄主邢昭远望着山底蒸腾的水汽,出神凝思,右手的手中握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 过得半晌,心中有了定论,转身朝厅中走去,同时吩咐道:“去请大公子过来。” 从他身后的一块石头旁闪出一个人影,抱拳应下,“诺!” 邢昭远走入厅中,龙行虎步,步履生风。 过得一会儿,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一双浓密的刀眉,下面衬着一双明亮灿烂的眸子,让整个面容显得英气十足。被随意扎起的衣衫和脸上依然流淌着的汗水,显示他是从苦练中被召唤过来的。 邢昭远看着眼前的男子,眼中有着由衷的喜爱,“天儿,最近修行上怎么样?可有疑难?” 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双整齐洁白的牙齿,“回父亲,都还顺利。” 邢昭远点点头,“你也快要突破至四境了吧,真元化液的程度如何了?” 修行第三境,凝元境,在此境中需将真元化液,从最初的点点滴落,到大量转化,状若飞瀑,再到最后的如大江奔涌,滔滔不绝,这便是三境的三个小境界:春雨、飞瀑、江河。一旦所有真元全部化液,就自动进入第四境神意境,这就意味着,三境到四境是没有门槛的,无非就是水磨功夫。 男子挠了挠头,“还差点,嘿嘿。” 邢昭远满意地说:“不急,那点就先余着,你不是一直想见识一下天下英才吗?机会来了。”说着将手中的信递给了面前的男子。 男子双目更加明亮,连忙接过,抽出信纸一看,渐渐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他看着他的父亲,疑惑道:“这大端皇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邢昭远端起茶杯,轻嘬了一口,“你能想到这些还算不笨,这永定皇帝打压剑宗多年,此次剑宗陈清风出人意料地重启剑冠大比,本以为会迎来更强势的打压,谁知道这永定皇帝却诏令天下宗门可前去观礼。” “虽说是可,但这意思就是须。” “是啊,这一手估计也出乎陈清风的预料。看剑宗如何应付吧。” 男子问道:“父亲叫我来,意思就是我们要去?” 邢昭远叹了口气,“我们偏居这横断山中,大端王朝鞭长莫及,没法怎么管控我们,所以位像剑宗被打压得那么惨,但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男子道:“您要带我去?” 邢昭远的脸上露出笑容,“有些事情我压着没告诉你,清溪剑池出了个天才,一日聚气。” 男子双眉一挑,震惊之色展露无遗。 邢昭远的话还没完,“西岭剑宗紧接着就有新弟子来了个,半日聚气。” “当真?”男子再压抑不住心中震惊。 邢昭远点点头,“陈清风也是聪明,当即请来了蜀王府、国相府、司闻曹的三方作证,由不得天下人不信啊。” 男子呼出一口浊气,“天下英才何其多!”语带感慨,面上却无半分颓败和沮丧。 邢昭远心中暗赞,嘴上却再说道:“还不算被你当做大道之争的那个白宋。估计他此刻的修为已经于你相仿了。” 男子嘿了一声,“我练刀的动力又强了几分。” 邢昭远笑着道:“记得压住境界,不要上四境,我感觉此次可能有些好玩的事情。去吧。” 男子点点头,行礼告辞。 邢天,刀庄庄主邢昭远嫡长子,目前修为三境上品,修行时间,不到一年。 第三十八章 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雪山的清冷,孕育了西岭剑宗剑修独特的气质,每一缕夹着寒气从耳畔拂过的风,都将这份气质彰显得更加立体。 剑宗以山水大阵聚拢灵气,灵气最佳的便是各处山头。 内门弟子,也就是所谓的三境之上的弟子,大多将自己修行的洞府,开辟在各个山头的积雪线之上。 刘浮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饶是已经聚气境巅峰的修为,走在这里依然感觉微微发冷。 不过比起身上的寒冷,心里的忐忑才是造成他现在走路都有些微微发抖的原因,如果不是姨父趁着长老会间隙,吩咐自己一定亲自过来,他甚至不愿意接近那个地方一步。 即使走得越来越慢,脚步迈得越来越迟缓,但路终究还是会走完的。 刘浮丘战战兢兢地站在一处堆满积雪的洞府外,轻轻地大喊着,至于如何轻轻又大喊,这就是刘浮丘的学问了,“表哥!表哥!” 喊了两声,就闭了嘴,默默地吹着冷风。 过了许久,刘浮丘神色始终恭谨,没有任何不耐。 洞府门口的积雪轰然炸开,一道凌厉的剑气去势不止,直奔刘浮丘而来! 刘浮丘不敢怠慢,手中掐出一个剑诀,天地元气汇成一把大剑,剑身横挡,如铁索拦江,以守势护在胸前,砰地一声,他整个人倒滑出一丈远,发丝凌乱,在雪地里踩出一道深深的雪痕。 一个白衣男子迈步走出,蓬松凌乱的头发,疯长的胡茬,都无法掩盖他俊美的面容,目光仿若剑气般凌厉,冷冷地看着刘浮丘道:“为何不敢出剑?” 刘浮丘怯怯地道:“我出剑了。”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剑宗的剑何时当做盾牌来用了!废物!” 刘浮丘低着头,不敢言语。 白衣男子语气愈发冷漠,“什么事?” 刘浮丘这才敢开口,“方才姨父让我来通知表哥,剑冠大比将于十四天之后开始。” 白衣男子表情终于起了一些波澜,“剑冠大比重启了?” 刘浮丘恭敬到近乎谦卑,“是的,前些日子的入门测试,陈宗主还重启了问剑山。” “多事之秋。”白衣男子用很平淡的语气述说着一个很感慨的话语,然后问道:“结果?” 刘浮丘道:“有人从八十一道登顶。” 眼见自己表哥眉毛微微一挑,刘浮丘在心中挣扎后,还是说了一句,“那人半日聚气。” 收敛了两年的剑意在瞬间勃发,又在瞬间再次收敛,刘浮丘只觉得自己如一艘小舟在惊涛骇浪中走过一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白衣男子神情归于平静,“还有没?” 刘浮丘心中哀嚎着,姨父你是在坑我,嘴上只得乖乖说出那个消息,然后用尽全力做好防御准备,“陛下诏令天下宗门前来观礼,姨父说,额,他说,邢天一定会来。” 料想中的风暴并未袭来,刘浮丘一脸错愕,只见眼前的白衣男子淡淡的点点头,转身回了洞府,扔出一句,“告诉父亲,我知道了。” 望着那个从小就令自己仰望到畏惧的身影,刘浮丘长出一口气,缓缓下山。 洞府中,白衣男子盘膝坐下,心中有个皮肤黝黑的英武男子的身影始终挥散不去,于是他冷哼一声,“邢天,大道之争么?” 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白衣男子冷冷道:“半日聚气,几斤几两?” 传言西岭剑宗副宗主白清越之子白宋,与横断刀庄宗主邢昭远嫡子邢天,同日修行,七天炼体,一月聚气,三月入三境,又因刀剑之争,两位百年难遇的少年天才,被世间宗门誉为一生之敌,大道之争。 ------------------------------------------- 上午时分,符天启一脸懵懂地被曹夜来送上了马车,看着去往西岭剑宗的马车渐渐行远,曹夜来长出一口气,看着从一间房中走出来的师兄符临,没好气地道:“师兄,你可真是教了个出息的好徒弟啊,差点没给我问噎着。” 符临微微一笑,手上提着一个酒坛,坐在石桌旁,“你不是已经噎着好几次了吗?” 曹夜来垂头丧气地走过来,给自己倒上一碗,“符子跟着你学得蔫坏蔫坏的,我这种正直好汉自然不是对手。” 符临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看得曹夜来浑身不自在,“咋了?” “我看你挺长进的,撒谎脸都不会红了。” 曹夜来嘿嘿一笑,“喝酒喝酒。” 一袭白衣,头发被宽松地束在背后,此刻的符临竟有些出尘的气质,再不复往昔邋遢的模样。 曹夜来先是吐槽道:“你们这些人是不是都觉得穿个白衣服特别帅啊,但凡像个人样的都整个一袭白衣,俗不俗!” 符临愕然,心道:这不是你小子给我选的吗? 曹夜来突然惊觉道:“我们就这么喝荀叔叔的酒,他会不会不开心啊?” 符临点了点头,一个声音在二人耳边响起,“你个小兔崽子,知道就好,喝完这坛赶紧滚蛋!符临,你随意。” 曹夜来面露委屈,四处张望着,愤怒道:“这不公平!”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一坛子酒很快就在你一碗我一碗的来来去去中喝了个干净,符临和曹夜来起身告辞,刚迈出一步,曹夜来跑回去,又在墙角抱了两坛子酒,嚷嚷着,“荀叔叔,这是我替我师兄搬的!” 两人走出小院,一步跨出,消失在原地。 岑无心的宅院中,忽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曹夜来放下酒坛,嬉笑道:“师兄,凑合能住不?” 符临看着曹夜来,带着一些感慨,“夜来,其实你不用这样。” 别看曹夜来在符临面前总是搞怪,身为如今蜀国的地下龙头,升仙湖市的幕后掌控者,曹夜来也是杀伐果断,威名赫赫之人。对待那些下属或是对手,又几时有过笑脸示人。 只是面对昔日师兄,既有往昔情怀,又存了开导师兄的心思,这才半真半假的扮演着一个曾经的小师弟角色。 听见此言,曹夜来微微一怔,然后释怀一笑,“也是,师兄何须我如此。” 符临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当初我在凌帅身边,就像天启在小主公身边一样。” “那为何这次不告诉天启实情,就让他这么回去了?” “说了没用,他也帮不上小主公,他的符道是生而知之。” 曹夜来沉默了一会,回了一句更没来由的话,“周墨和右棠支撑得应该很辛苦。” “绣虎”周墨,“青鸾”郭右棠,在“雕龙”符临和“灵蛟”曹夜来远走之后,四象山仅剩的二象。 符临点点头,“他们挺好,当初山主将他们保护起来,如今能够撑起山门,继承两脉的称号,确实当得起一句中流砥柱。” “未来我们会回归吗?” “我们”不是“你”,曹夜来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符临看了一眼天上,“以前我觉得是肯定的,但现在我不知道,无论如何,传承得给宗门留下。对了,我还没问你什么时候继承的称号呢。” 曹夜来眼神微微黯淡,“自然是师父故去之后。” 符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师弟,笑着道:“一切都会好的。” 曹夜来抬起头,“这话该我说。” 在两人的笑意中,岑无心缓缓走来,朝着曹夜来深深一拜,“师父安好。” 曹夜来虚空一扶,将其扶起,指了指旁边的符临,“这是我给你找来的军师,接下来他会帮你谋划。” 不用过多叮嘱,岑无心这些关节都想不通透的话,也不值得他曹夜来收徒。 岑无心郑重地应下,曹夜来转身看着符临,“符先生,您多保重。” 符临朝他一拱手,曹夜来的身影消失。 岑无心早习惯了师父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看着符临,心中暗赞好一副皮囊,恭敬道:“有劳符先生。” 符临微笑着问道:“你可认识云落?” 岑无心点点头,符临便笑着道:“跟我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吧。” ----------------------------------------------- 懵逼树结懵逼果,懵逼树下她你我。 这就是站在小灵脉屋子前的树下,崔雉、陆琦、符天启三人的状态。 陆琦问道:“你怎么样了?伤好了没?严重吗?” 崔雉问道:“裴镇和云落呢?你没见他们?” 陆琦问道:“你师父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或者改变主意?” 崔雉问道:“......” 符天启的头都快摇晕了。 干脆蹲在地上,心里琢磨着,师父肯定有事情瞒着我,不过你好歹也给我个说法啊,现在这样,搞得我好像真是一个傻子。 抬起头,看着有些无语的二女,符天启道:“我们去找宗主问吧。” 陆琦摇了摇头,“宗主这两天焦头烂额的,估计没时间搭理我们。” 符天启有些好奇,陆琦便将昨夜的搜查结果跟他讲了,然后道:“现在长老堂里估计正吵得不可开交呢。哪有心思管我们。” 符天启道:“也是,哎,那怎么办啊!” ------------------------------------ 傍晚时分,剑宗的各级弟子自顾自地忙碌着,纷至沓来的脚步惊扰了在夕阳中静默的鸟儿,于是它们振翅高飞,落入林间深处。 但这些声音都影响不到云落,他在一片寂静中,从入定醒来。 轻轻叹了口气,这口诀还真是复杂,好几次都把自己难住了,要不是苦思冥想之下,总能有些灵光闪现,自己今日都不一定学得会。 一念及此,神情不由自主地微微有些沮丧,果然还是天赋不行。 摇摇头,驱散这些不该有的念头,天赋不行努力就好了嘛! 推开门,小屋前的空地上空无一人,忽然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惨嚎,便悄悄走过,推开门一看。 事后,云落是这么跟陆琦崔雉和符天启描述的,“我一进去,就看见姜老头在打裴镇。” 第三十九章 符之道,符道之 姜老头看见云落走进,便随意地停了手,裴镇浑身是血地昏迷在地,手中木剑早已跌落在一旁。 云落有些惊讶,“前辈,您在教他学剑?” 姜老头看着窗外,“不然我打他好玩?”心里却嘀咕着,这小子确实挺欠揍。 云落长揖及地,这些天来,对于姜老头在剑宗的地位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他愿意教自己和裴镇学剑,是自己两人的福分,“多谢前辈。” 姜老头瞅着像死狗一般瘫在地上的裴镇,“哎,没有你扛打啊。” 云落哭笑不得,随后姜老头便吩咐他做起了之前霍北真所做的事,将裴镇搬到浴桶中,浸泡药浴,然后又回到姜老头面前。 姜老头大咧咧地蹲在一把椅子上,“全学会了?” 云落有些犹豫,“算是吧。” 姜老头双目一瞪,“什么叫算是吧,会没会?!” “会了,会了。” 从椅子上跃下,姜老头看着云落,神情微微有些严肃,“做好准备了没?” 深深地调息几口,云落对着姜老头坚定地点了点头。 云落盘膝坐下,姜老头站在他对面,准备出手撤去剑气阵。 临到此时,万事洒脱的姜老头竟微微有些患得患失,又问了一句,“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本已经闭目内视的云落睁开眼,再次点了点头。 姜老头心中暗叹一声,开口道:“剑气阵一旦解开,你要忍住,用符箓之道画符,快速的消耗掉符力,至于对象。”他左右看了一下,“就朝着我吧。” 云落闭目点头,姜老头轻喝一声,“来了。”双手一指,云落丹田之内的冲天剑气阵瞬间崩散,一道道剑气在云落不知道的情况下飞速地钻入了剑气九转的十八个窍穴之中。 原本轻轻飘荡与世无争的符力,在没了剑气阵的束缚之后,轰然炸开,在云落全身经脉之中涌动。 云落面容登时变得狰狞而痛苦,强行收束心神,舌尖一咬,用疼痛维持一丝清明,回想起那位帅气大叔所传授的符箓之道。 “符者,书也,字也,圣人造字而鬼神惊,上感天人,下应阴阳。符之道,其实是符道之。” “道,不是大道,而是告诉,告诉谁?告诉这片天地,告诉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我们身边的天地元气。” “怎么告诉?就是用我们画出来的符来告诉,告诉天地我们想做什么。什么是符,花鸟鱼虫的痕迹是符,大河奔腾的线条是符,枯叶绿草的脉络是符,风吹幡动的招摇也是符。” 当时的云落不解问道:“那符是模仿?” 帅气大叔笑了笑,“那是画家。取其意而忘其形,你想将那片山搬来,便要去想山峦之厚重肃穆;想要吹一阵风,便要想着那风是如何在天地之中流淌。所有的符,就是要清楚明白地告诉这片天地,我们要什么,讲解得越清楚,符力也就越精纯。” “所以,符道的传承,无法模仿前人的路,每一位符师,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好好揣摩。” 这些漫长的回忆都是在一瞬之间闪过,云落想起当日在剑魂福地的洞窟之中,那些被瞬间禁锢的剑魂兽,抬起右手,轻轻画出一个井字,当最后一笔的那一竖落下,一阵符力涌动,将姜老头笼罩。 姜老头感觉到身体微微一紧,虽然对他而言,这样的禁锢是微乎其微的,但这意味着一件事。 他看向云落的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和惊奇,竟然真的成了? 虽然文伟告诉过他,符临那小子只是将符道的一些入门基础告诉了云落,让其修炼,但仅仅一天的时间,也过于不可思议。 据他所知,符临当年从开始学习到画出第一道符用了多久来着,一个多月吧? 但实际上,却是不能这么看的。 符临当年的学习是将符道作为立身之本的,他师父教导他的方式也是循序渐进,先学基础知识,打好地基,再由易到难,一步一步走得扎实。 云落这纯粹就属于赶鸭子上架,或许已经称得上当世符道第一人的符临,将自己毕生的符道感悟选了些最根本的道理一股脑塞给他,你自己琢磨去吧。 要不是这些年云落习惯了荀郁如出一辙的教授方式,估计只能两眼一抹黑,抓瞎。 别忘了,这四年来,他还没有任何效果地感知了四年的天地元气,对天地元气的流动已经到了极其敏锐的地步,再加上符天启在洞穴中一连百余次的井字符演示,这才有了现在的这一笔。 哪怕就是这么多机缘巧合之下,云落也就会画这一道符而已。 符道,何其难也。 若非如此,四象山出了个符子,大端王朝怎么会撕破脸也欲将其灭杀在襁褓中,隐忍一生的四象山山主又何必拼掉老命也要保住符子。 世间的修炼法门,大多是纳天地元气为己用,比起符道的直接勾连天地,少了一份直接。 符道,在某种程度上,尤其是在符师眼中,是要高出一筹的。 仿佛回到了那天福地之中的洞穴,外面涌动嘶吼着无数的剑魂兽,端坐在地上挥动手指的成了自己,随着手指不断挥动,一道道井字符的诞生越来越迅速,符意渐渐精纯。 姜老头看着云落脸色渐渐平缓下来,心中长出一口气,身上的一道道禁锢也没有被他震散,面带微笑,如同欣赏一位后辈的杰出作品。 体内的符力被消耗一空,真气骤然解脱束缚,流转全身,云落的手指不停,在空中再画出几笔,瞬间感觉到丹田一空,聚气下品的真气被一抽而尽,一阵虚弱感骤然来袭,跌坐在床上。 姜老头猛地一惊,震散身上的禁锢,就要冲过去,不想一道比之前所有加到一起都还要强大的符光闪烁,竟然让他身形一滞。 就这一会儿,云落睁开眼,看着姜老头,笑道:“姜前辈,我没事。” 姜老头感受了一下,然后将禁锢轻轻震散,走过去,一巴掌呼在云落头上,笑眯眯地道:“老夫受了你那么多道符,扇你一巴掌不过分吧?” 云落捂着脑袋,一脸真诚,“不过分不过分。” “孺子可教。” 吩咐云落去看看裴镇,姜老头独自在屋子里,打开窗子,望着山崖之下,心里琢磨着:荀老头还真是够下本钱啊,把这小子的丹田弄得跟平常人四五倍那么大,聚气下品的真气量都快赶上凝元境下品了。真不怕这傻乎乎的云小子自暴自弃吗? 还别说,半日聚气,一个月了,还是聚气下品,换个人估计早疯了,这傻小子还跟没事人一样,也是个奇葩。 云落也学姜老头蹲在一把椅子上,看着裴镇微微痛苦的面孔,想起那晚跟裴镇在月下的屋脊上喝酒,聊起的那些话,他嘴角泛起温暖的笑意。 裴镇睁开眼睛,四周一望,看见云落,有气无力地笑道:“干嘛这么色眯眯地看着我。” 云落的声音也很轻,“受苦了。” 裴镇微微紧张地问道:“没事了?” “没事了。比以前更好。” “那就好,我睡会儿。” 说完这句话,裴镇真的就这样躺在被染成血红色的药汤中睡着了,眉头舒展,心神宁静,发出轻微的鼾声。 擦了擦微微湿润的眼角,云落走出小屋,找到姜老头,“姜前辈,我们开始下一步吧。” ------------------------------------------ 霍北真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走到了小灵脉,范离阳现身相见,看着霍北真道:“你可算来了,那三位找了老夫多少回了。” 霍北真长叹一声,“长老会那边你也知道,我现在还脑壳疼呢。” 如此年轻六境剑修,只要霍北真愿意,未来成为剑宗的一个长老那是手拿把攥的事,故而此次陈清风允许霍北真旁听,众长老均无异议,谁也不愿这么平白无故地得罪一个前途无量的未来长老。 这两天,霍北真算是真正见识了剑宗背后的云波诡谲,错综复杂。 那个给崔顾递送符箓的女子,是剑宗的一位女弟子,陈清风本意是废去修为,逐出山门,便立刻有长老说,还是交给崔家处置的好,毕竟是崔家内斗。 乍一听似乎也说得过去,但仔细一想,这难道不是剑宗弟子勾结外人,暗害自家弟子?凭什么要交给崔家? 这一桩先不说,还有更扯的。 有长老推理道这符剑不可能一直被那个自杀的弟子保管,一定是有人暗中接触,下了命令并且将符剑交给了他,可以顺着这条线挖下去。 便又有长老提议了,在那之前那么多下过山的弟子挨个盘查吗?把人家当做罪人盘查之后,这些弟子能不心生怨怼,之后还如何为剑宗劳心劳力,为了这么一桩小事,而坏了剑宗基业,这划得来吗? 笑话!这怎么就是小事了,弟子被谋害而不查明,坏了规矩,乱了人心,这才是坏了剑宗基业!偷换概念一个比一个纯熟,偏偏还一副正气凛然为了剑宗着想的嘴脸,谁知道背地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瓜葛。 霍北真这些天真的忍得很辛苦。 所以,当宗主师尊让他来这儿的时候,他长舒一口气。 范离阳点点头,“我也知道些风声,所以也没去请示该如何回复他们,可算把你等来了。” 霍北真扔出一句,“都不容易。”朝范离阳拱拱手,去了小屋。 他看着被他召集出来的一男二女,虽然精气神挺足,但眉宇之间还是有些忧色,便笑道:“不用担心云落和裴镇了,他们很好,在剑宗呢。” 三人闻言又惊又喜,符天启疑惑道:“在剑宗?为啥不回来这儿?” 陆琦和崔雉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之前云落就有一个月没有回来,这次应该也一样。 看似经过了那么多事,其实这会儿也就才是他们试炼完成的第二天傍晚。 霍北真道:“他们在疗伤呢。好了,别担心他们了,我是来给你带好消息来的。” 三人目光中有疑惑,霍北真道:“忘了?试炼是有奖励的啊,你们三个是试炼的前三甲,这奖励还没发呢。” 三人这一天多都没来得及想这个事,这会儿被霍北真提起,又得知二人没事的消息,倒是有了些激动和兴奋。 霍北真咦了一声,“都到上品了?” 三人嘿嘿一笑,还是有些自豪。 经历了之前的战斗,数次的消耗与补充,这一天多陆琦和崔雉将精力都放在了修炼上,符天启在休整之后也是进境神速,赶上了二女的步伐。 霍北真道:“那就好些,明天的奖励会有个小仪式,你们修为高点,也好应对。” 崔雉目光一凝,“会有风波?” 霍北真平静道:“有比较,就会有风波。” 第四十章 各怀心思好戏又登台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小屋门前,没有杀人放火,却也气氛肃然。 姜老头端坐在门前的空地上,云落站在他的对面,面色凝重。 “谨守心神,先试着催发剑气。” 声音在心湖之上响起,吓了云落一跳,好在姜老头立马跟他解释了这是心湖涟漪,等他结丹之后也可以做到,这样与人沟通就很方便。 云落尽量做到心如止水,剑气九转的呼吸法门早已是日常习惯,将真气按照运气法门运转,手中木剑顿时绽放出光芒,挥手一劈,便是一道剑气直奔姜老头而去。 不见他如何动作,剑气从他身上透过,击在地上,竟只击起一些灰尘。 原来他早已在瞬间移动躲避再回归原位,速度太快,让人误以为没动过一样。 云落也不吃惊,姜老头早告诉过他这是一个小天地,别说他的一剑,就连姜老头自己全力一剑,或许都只能在这地上斩出一道裂痕。 之所以是或许,因为这样的傻事,姜老头没干过。 姜老头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心湖之上,“现在,试着来。” 云落盘膝坐下,不想姜老头一声呵斥,“站着!” 云落只好乖乖站起,努力让自己沉浸入之前那样的情绪之中,朝着前方挥出一剑,一道剑气冲出,击在地上,姜老头眼皮子都没动。 云落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收束心神,深呼吸几口,观想着下午画符时的心境,又朝前挥出一剑,依然只是一道纯粹的剑气。 好在云落自小便心性坚韧,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有什么动摇,一剑接着一剑,不多时,便已经挥出了十余剑,可惜,没有一剑能够画成符线。 云落略作调息,回想着这会儿的心态、心境与下午之时有何不同,如何能够沉入到下午的那样的状态之中。 “若是模仿,符道就不会如此困难了。”姜老头语气平淡,他虽然不懂符道,但修行到他这样的份儿上,不妨碍他了解一些符道的基础知识。 他曾与一位符道大师聊过,那位大师坦言,符道没有什么可以口口相传的技巧,需要的是对天地元气的感应,说白了,这是一门吃天赋饭的,没天赋,就是白搭,所以到了最后,那位大师还感叹道四象山能够传承数百年,着实不易。 云落被姜老头这句话猛然惊醒,回想起那位帅气大叔的话,“符道的传承,无法模仿前人的路,每一位符师,都是独一无二的。” 符师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么每一位符师的不同时期的符又怎么会是一模一样的呢? 手不自觉地抬起,轻轻挥出一道剑气,剑身在空气中闪过,一道白色的剑气却悬停在了空中。 姜老头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或许是天地间的第一道剑符,仿若悬停在云落面前的一道白光,隐隐散发着剑气和符箓的味道。 云落还欲挥手画出第二笔,抬手之后,却又只是一道剑光。 之前那道剑符无人维持,在片刻之后崩碎,化作天地元气,消失在天地之间。 云落这才惊觉,自己刚恢复不多的真气,就在那一笔之后,便少了快五分之一。 换算一下,自己若是全盛状态,差不多能画出个十多笔,两道剑符而已。 姜老头默默起身,看着云落道:“还不错,明天继续。” 心中却已经翻起骇浪惊涛,这便是剑符道?这便是青云首创,符临研究的剑符道?他已经能够预想道若是云落能够将其练成,对这座天下会有多么大的冲击。 云落有些诧异,这才刚开始不久啊。 姜老头没好气地道:“你不用涨境界了吗?一个月了,都还是个聚气下品,你好意思?” 云落这才反应过来,之前每天都在被姜老头捶打,紧跟着又去了试炼,一直没想起境界这回事。 正要内视一下,姜老头更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就快突破了,赶紧的啊!” ------------------------------------------------------ 临近四月,气温已经渐渐升高,催促着人们褪下外衣,在难得一见的阳光下展露自己优美的身姿。 茶摊的老板们机灵地将桌椅搬到可以晒到太阳的街头巷口,不多时,便能坐满一脸享受地晒着太阳的茶客。 在西岭剑宗的山门之内,同样热闹。 当初在创派之时,剑宗祖师便有意为之,剑宗之内的气温就是要比外界更冷冽上几分。 所以,虽说雪山下的风依旧带着些微寒,三三两两走在一片山道之上的弟子脸上却洋溢着热情,这帮都是炼体有成的弟子们在热情地拥抱着即将来临的夏日。毕竟夏日的清凉还是要比冬日的严寒更讨喜一些。 他们热情的还有另一个,今天是今年的剑魂福地小组试炼的嘉奖仪式,不用上课不说,还能一睹已经被誉为剑宗双姝的两位美女娇颜。 所以,虽然传课老师说的是自愿,但几乎所有三境之下的弟子都跑了过去,甚至还有些三境之上的好事之徒也去凑了热闹。 当霍北真领着陆琦、崔雉、符天启三人到达二年级授课厅外大广场的时候,也被这个阵仗吓了一跳。 这次在上首主位摆了三把椅子,陈清风居中,白清越居左,一个抱剑的中年男子居右。 广场中,二年级弟子站在正中央,其余各年级弟子或内门弟子则在左右两边侧立旁观。 陆琦三人在霍北真的引导下,站在二年级弟子前列,他们敏锐地发现,这些弟子之前一直存在的敌意或排斥,似乎没有了,甚至隐隐还有些骄傲。 瞧见崔陆二女的绝色风姿,周遭顿时一阵骚动,响起不绝的交谈声。 一个微胖的执事上前一步,开口喊道:“肃静!” “四天前,我们举行了剑宗一年一度的小组试炼,在宗主和长老会诸位长老的英明领导下,这次试炼取得了圆满成功!大家鼓掌!” 掌声之中,上首三位俱是面无表情,崔雉和陆琦相视一笑,这算不算当众打脸? “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嘉奖仪式,奖励表现最出色的三名弟子。我们......额......下面,请宗主训话!” 白清越实在受不了这个二货在这儿乱讲,先是跟陈清风沟通一声,然后直接以心声呵斥他进行下一步。 陈清风清了清嗓子,“此次试炼,发生了一些意外,这是我们的失职。” 那位这些天里都流连于各色应酬中的剑宗执事,之前还不明就里,听完这句,昨夜美妇相伴喝进去的那些醇酒,俱都化作冷汗刷刷流下,顿觉天旋地转,这酒后劲好大,现在才上头,似乎感觉到周遭都是嘲讽嬉笑的眼神,两腿一软,瘫坐在地。 “但是!这次试炼最终的结果是成功的,你们都很优秀!” 陈清风眼神威严,扫视一圈广场之上,“正如我在试炼开始之前对你们所言,别人都说你们这一届是失败的,是弱小的,但是,你们用你们的拼搏、奋斗、不服输的精神,狠狠地打了那些看不起你们之人的脸!” 二年级的众弟子们脸上泛起红光,昂首挺胸,与有荣焉。 周遭一些其他年级的弟子有的面无表情,反正跟自己没啥关系;有的瘪了瘪嘴,心中不屑;更有的眼神阴翳。 陈清风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你们早入门一些的年级,被誉为剑宗选材的大年,可是他们试炼的成绩却没有你们出色,你们用你们的实际行动,和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或许你们,才是更优秀的!” 白清越双眉一挑,抱剑男子的神色也是微微一动,宗主这是何意? 霍北真霍然变色,师尊这是干啥,将这帮孩子架在火上烤吗? 崔雉、陆琦、符天启三人对视一眼,心中一紧,虽然霍师兄说过可能会有风波,但没想到这风波是由宗主亲自挑起! 围观众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三年级的弟子,眼神中有些嘲弄和幸灾乐祸。 三年级的弟子们顿觉浑身不自在,有些要强之人已经紧紧握住了双拳,青筋暴起,眼喷赤火,少年心性,最受不得激,受不了气。 三年级当年试炼的前三,第一雷鸣已经跻身三境,独自修炼,今天被之前的同学拉着来了此处,第二则是刘浮丘,现在是聚气巅峰,快要突破了。第三汤轩,聚气上品,因为刘浮丘跟着白清越住在副宗主的小院中,所以他如今便住在甲一号房。 三人碰巧站得不远,身后各有拥趸。 雷鸣眉头微皱,修为高了眼界自然跟着高了,便在想着宗主这番话到底有意还是无意; 刘浮丘淡然自若,仿若没有听到宗主讲的那些,什么有意无意,摆明了就是引人上钩呢,要是宗主说话这么没水平,姨父还会被压到现在? 至于汤轩则是有些咬牙切齿的不忿了,雷鸣已走,刘浮丘又时常不在,他便一直是三年级的第一人,当前更是隐隐以三年级代言人自居,如今受辱,怒不可遏。 董慎和俞横站在汤轩的身旁,刘浮丘从那封密信之后便刻意减少了与他们二人的往来,二人也没有办法。之前看见霍北真领进来只有三人,并未看见云落和裴镇的身影,心中一喜,此刻瞥见汤轩的表情,俞横便心生一计,朝汤轩轻声说了些什么,汤轩双目一亮,点点头。 陈清风面容平淡,又说出一句,“那便在诸位师兄的见证下,为最优秀的你们加冕吧!” 一个身影从一侧走出,朝着上首恭敬施礼道:“宗主且慢。” 居然真的有人出来搞事情。 那位绝望的执事似乎寻着了一丝光亮,生出一丝力量站起,伸出手指,朝着那个身影吼道:“大胆!宗主训话谁允许你来捣乱,还不退回去!” 那个身影微微一震,随后咬牙低头站在原地。 陈清风转头,看着那位微胖的执事冷漠道:“常执事,好大的官威啊!” 常执事的手僵在原地,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宗主,陈清风却没再理他,面带微笑地看着下方的人影,“你是叫汤轩是吧,我记得你,你有什么事?” 常执事应声倒地,双眼翻白,竟是晕了过去,便有人将其拖了下去,如同一条死狗。 汤轩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心道:这些豪阀贵子果然有其不凡之处,今后还得多跟他们交流交流。 汤轩朗声道:“多谢宗主,我只是看着几位师弟师妹,俱都还是炼体境,很是好奇他们如此修为如何能够在险象环生的福地之中存活到最后,并且还有如此多斩获。想来定有不凡之处,汤轩常听师长教诲,我等弟子之间应多交流沟通,方可取长补短,有所裨益。故特来请教。” 俞横在一旁眼带笑意,之前正是他跟这汤轩说,以此为借口,讨教一番,不仅可以巩固壮大他在年级中声望,而且还能在剑宗大佬面前好好再露一把脸。 至于另外一些隐藏的小心思,单纯莽撞的汤轩如何想得到,他俞公子和董大少现在可不会去当那出头鸟,没了云落,可还有崔家和陆家。 陈清风听着频频点头,深以为然,眼神微不可查地瞥向远方一下,然后望着陆琦等三人道:“你们三位意下如何?” 第四十一章 古老的战斗方式 偌大的广场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三人的回应。 符天启轻轻迈出一步,这样的时候,男人没有躲在女人背后的资格,平静道:“好!” 崔雉和陆琦没想到他直接站了出来,恍惚间,此刻他的样子和当日在洞穴之中抬手画符,覆灭剑魂兽的样子重合,瘦小的身躯显得高大了起来。 场中一片哗然,谁也没有想到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个子先站了出来。 汤轩微微一笑,伸手一让,“请师弟赐教。” 二年级的众人望着汤轩气定神闲的架势,心中一片颓丧,却没有人敢说点什么。 人群中,郑伏龙眼神挣扎,他明白仅仅是炼体上品的符天启绝对不是汤轩的对手,甚至会毫无还手之力,自己是不是应该站出来,同是聚气境,或许能多挣扎几招,至少能多出一丝丝希望。 可是......哎......那一步终究没有向前跨出。 一个三年级的弟子大声道:“汤师兄,下手有点分寸啊,这是嘉奖仪式呢。哈哈!” 三年级的弟子们纷纷发出夸张的哄笑声,白清越和抱剑男子都瞥向陈清风,想要从他脸上看到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陈清风无视霍北真求救的眼神,神色平静。 “说得好!这是嘉奖仪式呢,还是要注意分寸,别给你们打残了。” 一个嚣张的声音从广场外的门边响起,转头望去,崔雉和陆琦如释重负,符天启也面带喜色。 云落扶着步履蹒跚的裴镇,出现在大门口。 不用说,那嚣张的回应定然是从裴镇嘴里冒出来的,被姜老头打得满地找牙,到此刻都还浑身是伤,似乎并不妨碍他打打嘴炮。 至于打架,身边有人啊。 其实两人早早就到了门口,只是这嘉奖仪式,他们两人出现就会很尴尬,所以便在门外旁听了一会,场中的动静早已尽收耳中。 至于陈清风的态度,云落和裴镇来之前早已心中有数,因为这是姜老头的意思。 “像老夫这样的绝世高手,亲自出手对付你们两个弱鸡,实在没有意思,这样吧,我给你们找几个稍微强壮些的弱鸡,你们弱鸡互啄。” 姜老头,双手负后,一派高人风范。 裴镇小声嘀咕了一句,“臭不要脸。” 姜老头一记鞭腿闪电般甩出,裴镇这两天的锻炼还是有些效果,竟然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子往后倒滑而出,姜老头鞭腿落地后轻轻一点,一颗拳头已经停放在裴镇的鼻尖,之所以没有砸下去,是因为裴镇的身上,刚刚结痂的伤疤在那一躲之下全部裂开,浑身渗血,状貌甚惨。 裴镇哆嗦道:“你还说你不是臭不要脸,以大欺小。” 云落扶着额头,真是个铁憨憨。 姜老头气极反笑,拳头稍稍上移,砸在裴镇的脑门上,倒飞撞在门板上,昏迷瘫倒在地。 他看着云落道:“一会你就打两个吧。” 随即姜老头又得自作自受地给这臭小子疗伤,一阵元气输入,伤口飞速重新结痂。 后来在路上,云落问过裴镇为啥要在姜老头面前这么嘴臭,裴镇笑嘻嘻地道:“他以前揍过我叔父,我帮我叔父报仇来的。” 云落无语地竖起大拇指。 广场上,汤轩听见这句话,先是一惊,然后看清云落和裴镇的身影时,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嗤笑,一个炼体境,一个好点,也就聚气下品,就敢在这儿大放厥词。 哪怕你是半日聚气又如何,到底你还没成长起来,天才?老子打的就是天才! 交谈之声再次响起,许多人都只是在入门大典上见过云落,而之后的半日聚气更是盛名远扬,也有些不知道的,便有人在一旁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 走到近前,二年级的人群自动为他俩让出一条道路,云落朝着众人微微点头示意,他也能感觉得出这些人的接纳。 裴镇却臭着个脸,看着郑伏龙道:“为什么不是你?” 郑伏龙面现愧色,长叹一声,低下了头,云落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的双眼,真挚地道:“如果有下次,希望你能站出来。修行不止修力,亦是修心。” 郑伏龙浑身一震,朝着云落深深一拜。 两人走上前,先对着上首的宗主长老和霍北真施礼,然后笑着朝陆琦、崔雉微微点头,并肩而立,裴镇轻轻搂着符天启,笑道:“好样的,天启。” 符天启微微有些羞赧,陆琦和崔雉的眼中也俱是笑意。 汤轩刻意让自己的面色和善一些,微笑道:“这位便是云落师弟吧,早早听闻大名,不知为何三甲之中未见大名呢?” 云落正欲拱手作答,裴镇不耐烦地道:“要打就打,别那么磨叽。” 陈清风故意板起脸,“裴镇,慎言!同门切磋而已,无关什么年级荣誉。” “是是是,小子知错。”裴镇装模作样地拱拱手。 汤轩面带微笑,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咦?不对啊,不是说云落师弟半日聚气吗?为何这一个月过去了,还是聚气下品?莫非是有什么问题?” 云落面无表情,“汤师兄到底是来干啥的?” 二年级的弟子稍稍退后,在正中间留出一块空地。汤轩解下腰间的长剑,看着云落,“你的剑呢?” 云落一拍脑袋,每次都要忘,真是败笔,连忙屁颠屁颠地跑去广场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把木剑。 汤轩以为云落是故意托大,冷哼一声,“云师弟不愧是天才。” 周遭众人也是神情各异,有同样以为云落托大的,面露冷笑;也有不明白此举何意的,面带疑惑;更有二年级众人,神色精彩,郑伏龙微微笑着,云师弟真有趣,不知为何,虽然实力看起来悬殊,但他总觉得这位天才师弟可以创造出奇迹。 上首的三把椅子上,白清越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便是你的计划?” 陈清风轻笑道:“白师弟何出此言。” 抱剑男子语气清冷,就如未破镜之前的霍北真,或者说当初的霍北真就是模仿的他,“实力差距太大,难。” 陈清风微笑着,不置可否。 陆琦轻轻抓紧了衣角,你才受了那么重的伤,能胜吗? 崔雉的眼底有些黯然,实力差距太大了,争取保平或者小负也不算丢了颜面了。 云落神情微冷,他对面前之人并无好感,平静道:“汤师兄请吧。” 汤轩微微震惊,“你要让我先出剑?” 云落手持木剑,沉默的语言代表了他的态度。 汤轩低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长剑出鞘,真气灌注其中,只见原本笔直光亮的剑身上,泛起片片荧光,看上去似乎瞬间长满了鱼鳞,剑身微微弓起,似乎一条鱼弯曲鱼脊,随时准备弹射而出。 “鱼鳞剑诀!” “汤师兄一上来就用了大招,看来是要速战速决啊!” 四周响起交谈声。 云落双脚一蹬,就要朝前冲去,汤轩冷笑道:“晚了!”同时,真气一弹,剑身瞬间绷直,一片鱼鳞被洒落开来,旋转着向云落笼罩过去。 云落并未因此而有所犹豫,身形在一瞬之间形成无数次地躲闪,穿过那一片天地元气的攻击区,出现在汤轩的面前,木剑搭在汤轩的肩上,冷冷道:“汤师兄,承让了。” 裴镇等人与二年级的弟子们齐声欢呼! 在外人看来,这次比试与之前云落和郑伏龙之间的比试没什么区别,都是对方先甩出一剑,云落轻轻一躲,然后就出现在对方面前。 但在上首三人的眼中却不一样,他们可以很清楚地捕捉到云落的身形,发动的时机刚好是汤轩发力已尽之时,过程中以诡异的身法躲避掉剑气,再趁汤轩新力未生,成功得手。 白清越忍不住赞叹道:“漂亮!” 他心中惊讶,这孩子能有这样的实战经验,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抱剑男子亦是点头,显然也很惊艳于云落的表现,他的心中更是觉得这样的战斗方式仿佛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 嘴上依然平淡道:“有些取巧。” 陈清风也不反驳,呵呵地笑着。 人群中,郑伏龙此次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比起之前一战,有了更多的明悟。 在剑宗学习以来,剑经上都在讲怎么操纵天地元气,如何使出更厉害的剑招,到最后便是天人闲坐山巅,挥手弹指间,飞剑杀敌于千里之外。 但未曾想过,若是有人近身之后应该如何。 旋即,郑伏龙便摇了摇头,人再快能快到哪儿去,还能比得过飞剑不成?在他看来云落是走了捷径,但终究不是大道。 恍惚间,那颗被云落打击得摇摇欲坠的道心似乎又坚定了几分。 与他同样这么觉得的还有人群中的另外一位,雷鸣,三年级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早已自行修炼的他今次被一个好友生拉硬拽着过来,不想却见到了这位天才如此别具一格的剑修战斗方式。 他轻轻走出人群,看着垂头丧气,满脸不服的汤轩,“输了还不认?还要在此丢人现眼?” 汤轩猛地抬头,双目赤红,雷鸣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终于汤轩还是将手中长剑一收,恨了一眼云落,走了回去。 雷鸣朝陈清风拱手道:“宗主,雷鸣见云师弟的...额...剑术......独特,心生好奇,愿向云师弟讨教一番,还望宗主成全。” 满场哗然,裴镇带头叫喊道:“打了小的还有老的是吧?自己修行时间长修为高就不说了,还车轮战,要脸不要?” 二年级的弟子见有人带头,也跟着起哄起来。 三年级弟子虽然也觉得有些不合适,但关键时刻,屁股要摆正,立场要坚定,便跟二年级弟子对骂了起来。 雷鸣并未理睬裴镇的话,看着宗主道:“宗主放心,雷鸣绝无他意,纯粹技痒,想亲身感受一下云师弟的剑术。”说着还转头看着云落,“云师弟应该相信我绝无他意。” 云落倒不相信他,虽然他也感觉这个雷鸣要磊落一些,他只是相信姜老头,老头说过,自己要一打二,之前的汤轩,现在的雷鸣么? 想到这儿,他转身朝着陈清风道:“宗主,我愿意跟雷师兄讨教几招。” 陆琦和崔雉不由齐声惊呼一声,“云落!” 裴镇歪着头,对着崔雉道:“你这么关心他我很吃醋啊。” 说完不等崔雉动作,连忙道:“别动!有伤。” 陆琦却反应过来,双目一亮,“你不担心他?” 裴镇一脸真诚道:“担心没用啊。不被打死就算好的了。” 第四十二章 天赋还是太差了 有风,吹动两人的衣角,云落握住木剑剑柄的手微微用力,指间关节有些发白。 雷鸣微笑着,胜券在握,在他看来,这一战只是体验一下云落刚才那看起来有些奇特的剑修战斗方式而已,于是他开口了,“云师弟,还要我先出剑吗?” 云落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雷鸣微微一笑,长剑平举,已有风雷之声。 云落却在此时动了,围观众人眼前一花,云落已经到了雷鸣的身前,手中木剑朝着雷鸣劈砍而去。 围观众人瞪大了眼珠,莫非雷鸣师兄也会被这样轻易地击败? 裴镇和陆琦等人脸上却殊无喜意,自小见多识广的他们,自然知道,雷鸣和汤轩的不同,准确来说,是三境和二境的不同。 雷鸣脸上的微笑不变,云落的木剑尚未近身,一阵大力涌来,将其震飞出去。 笑容反而凝固了,雷鸣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原本在他的计划中,云落是会被震飞在他预想的某个点上,然后自己的风雷剑将刚好催发,将其笼罩。 云落在地上滑出一截,木剑撑地,刚才在接触那一瞬间,姜老头的魔鬼训练起了效果,他本能地在空中强行扭转了一丝方向,看着雷鸣的剑气笼罩在身旁不远,心有余悸。 心中默默道:这便是三境么? 裴镇搂着符天启,看符天启有些疑惑,便解释道:“二境和三境之所以有天壤之别,甚至世人大多认为入了三境才算真正的修行者的原因是,三境真气化液,将那原本在丹田之中的真气压缩到极致,转化为真元,然后流转全身,身体中的经脉窍穴等都将得到再次淬炼,而且这种淬炼比起炼体镜的淬炼要强大得多。” 陆琦接过话头,“三境之上的修士,随着意念一动,瞬间在体外形成一个真元防护,护住身体,只用武技,很难突破。” 崔雉也难得开口,“云落之前对阵三境之下的人,身法迅疾,只要近身,对方的确难防,但对于三境,很难了,到头来依旧只能拼剑招,拼真元,而这些,他比不过雷鸣。” 郑伏龙的心中也有些复杂,一方面他希望作为二年级代表的云落至少能跟雷鸣拼个有来有往,不至于被蹂躏;另一方面却希望雷鸣的方向是正确的,让他对自己的修行之路能够更坚定。 上首的白清越微微摇头,看向陈清风,“宗主还有信心?” 陈清风笑容高深莫测,“不妨看完。” 抱剑男子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开口,继续盯着下方。 雷鸣脸上重新挂起笑容,看着云落,“云师弟小心了。” 长剑上风雷之气重现,剑光带着呼啸直奔云落,云落只能以身法接连躲避。 不幸的是,他并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样的比试,姜老头跟他对练之时,从未使用过真元,都是以身法直接破了他的剑招,而那景玉衡所授的剑式,姜老头是明令过他不准擅自使用的。 更加不幸的是,雷鸣见此情况,改变了剑气的方式,风雷剑法,风雷并用,之前以雷为主,追求杀力,现在雷鸣便以风为主,追求覆盖面积,导致云落的躲避愈发艰难,终于被一道剑光正面击中,整个人倒飞出去,砸在地面之上,手中木剑断成几截,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裴镇几人大惊,就要跑去,云落伸出一只手,轻轻摆了摆,起身默默地去那边台上再取了一把木剑,伸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挤出一丝笑容,“再来。” 雷鸣摇摇头,“没用的。” 白清越也心中叹息,“没用的。” 霍北真心里清楚,若是不用祖师传下的剑招,云落是打不过这个雷鸣的,有些不忍地看着云落,“没用的。” 云落笑了笑,“剑,就是要朝着更强者而出的。有你在,我想我的剑会更快一些。” 抱剑男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异彩,他很欣赏这句话。 雷鸣默默地回味着这句话,点了点头,收起轻视,开始将云落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虽然这个对手在他看来很弱,但值得尊敬。 场中再次激荡起雷鸣的风雷剑气,云落身法更快,数次近身攻击,都被雷鸣的真元防护住。 数次不中,雷鸣心中有些焦躁,之前他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剑修对战,不由自主地加大了真元输出力度,寄希望一击而中,结束这场令他陌生的战斗。 云落心中平静,对雷鸣的心态看得清楚,更加小心地闪避着,姜老头之前的训练中,对他身法的细微控制抓得尤其变态,以至于一直以真气催动身法的云落,到现在都还剩下一半的真气。 眼看着雷鸣的攻击越来越强,云落十分狼狈地避过一道雷鸣最强的攻击之后,敏锐地察觉到雷鸣的下一道攻击减弱了。 身形一晃,整个人瞬间出现在雷鸣的身后,木剑高举,就要劈砍而下。 雷鸣嘴角勾起笑意,终于上钩了,等的就是你这下。 他骤然转身,真元灌入,剑身上泛起雷光,朝着云落平刺出一剑。 眼看剑招已老,避无可避的云落却在刹那间身子一旋,以极其扭曲的身法往右边闪开,右脚重重一踏,整个人凌空跃起,剑气九转全力运转,手中木剑直直地劈向雷鸣。 雷鸣一击不中,连忙侧身,情急之下,长剑脱手,激射而出。 尘埃落定,云落咳着血,倒在地上,以肘支地,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右手上的木剑已经不见了踪影,身子上挂着一柄穿透身体的长剑。 雷鸣站在地上,看着还在飘落的木屑,面容晦涩难明。 霍北真连忙跑到云落身旁,轻轻扶着他,将长剑抽出,甩给雷鸣,然后朝云落缓缓渡入一丝真元疗伤。 陈清风站起,宣布道:“这讨教到此为止,双方各自歇息,接下来开始嘉奖仪式。” 雷鸣看着云落,微微点了点头,迈步走开。 三年级的众弟子们本来欢呼着准备迎接雷鸣,不料雷鸣直接走了出去,留下他们面面相觑。原本设想好的那些吹捧与嘲讽自然也都没有派上用场。 云落也被霍北真轻轻扶到一个角落中,早有人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接下来的嘉奖仪式波澜不惊,按照原定三甲的奖励,悟道石的使用时间依次为一月、半月、十天。 陆琦问道:“宗主,我们三人一共可以使用五十五天,这其中的时间分配可否由我们自行确定?”陈清风看了眼白清越和抱剑男子,两人均无异议,便点头应下,吩咐三人明早前往宗主大殿,开始修行。 比起两场比试,这仪式倒颇有些虎头蛇尾之感。 仪式一结束,裴镇等人便朝云落围了过去,身后还跟着好些二年级的弟子。 裴镇先问了云落的伤情,云落道:“不碍事。” 郑伏龙和甘苏领着那些二年级的弟子围过来,至于赵恪自然是已经离去。 郑伏龙有些遗憾地道:“还以为你能继续创造奇迹呢。” 云落微微笑道:“生活中哪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奇迹,奇迹只是生活的点缀,而不是生活的常态。” 甘苏也报以笑容,“可是我们觉得,奇迹似乎是你的常态。” 云落摇着头,“这个心态可不好,对我尤其不好。” 众人会心一笑。 时时刻刻追求那些奇迹,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们会去记住那些璀璨的点缀,但终归还是要回到生活的常态,常态之中才有平平淡淡长长久久的幸福,这样才是人生。 小灵脉的房间依然如故,云落推门进去,恍如隔世。 伤口处的剑气已经被霍北真清除,命人仔细包扎了起来,云落看着放在床头的那身麻衣,再次涌起了那个古怪的念头,哑然失笑。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开了门,五人聚集在云落的小屋之中,却是云落先开了口:“天启,你的伤如何了?” 符天启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没事了。” 裴镇仰趟在云落的床上,感慨道:“你啊,自己都那个德行了,还想着关心别人。” 崔雉看不过去,一脚踹向他悬在外面的小腿,“能不能有个人样?” 裴镇捂着腿,“疼!疼!” 云落一脸无奈。陆琦开口道:“我们的意思是我们五人一起用这个悟道石,刚好每人十一天。” 云落惊讶道:“这也行?” 裴镇笑着坐起,“刚才霍师兄送我们回来,我悄悄问了他,他说不让别人知道就行。” 云落却想起之前从广场上离开时,陈清风以心声告诉他的话,让他白天在这儿好好突破境界,每天晚上要去剑阁小屋。 于是他朝着众人道:“你们去吧,四个人也就十三天多点,刚好能赶上剑冠大比。” 裴镇先惊讶道:“你不去?”转头便想起了什么,指了指剑阁的方向,“不会又是?” 云落笑着点点头,裴镇双手抱拳,“壮士!保重!” 裴镇朝陆琦道:“你们别劝了,他是真有事了。咱们自己玩去!” 接下来的一番闲聊之后,众人散去。 云落将符天启留下,向他请教了一些他画符的经验之后,一脸无奈地将他送走。 他问了很多,符天启的回答也很简单,就那些样子,随手一画不就成了吗? 云落无力地仰趟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房顶,自己果然是天赋太差了。 -------------------------------------------- 清河郡,崔家本宅,宅子占地极广,几乎绵延围住了一座山头,宅中有山有水,有清溪碧潭,有繁花巨树。 最核心的山腰处,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身着青衫,面相威严,正端坐在一处凉亭中的石桌上,看着手上的信,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凉亭外,站着两个中年男子,背朝凉亭,目不斜视。 老头轻轻唤了一声,一个男子转身快步走入。 老头道:“你去一趟北渊,找到将军府的那位大总管,告诉他薛镇在剑宗遭遇附骨符剑的刺杀。” 男子点头应下,见老头没有别的吩咐,转身离去,干脆利落。 老头又将另一个中年男子唤进来,吩咐道:“去请家主过来。” 男子看了看四周,稍有迟疑,老头淡淡道:“真当老头子我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不成。” 男子抱拳,快步走出,步履生风,仿佛深怕老头子一个人在此多待一瞬。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衣的威严男子快步走入,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与老头子有几分相似,入了凉亭,便双膝下跪,“父亲。” 老头淡淡道:“起来吧。” 锦衣男子心中微微有些忐忑,父亲一年到头都不愿见自己几面,这次主动将自己唤来,不知有什么大事发生。 “你为什么纵容崔鹤对付雉丫头?” 冷漠的一句话,让锦衣男子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双膝一软,再次跪下。 第四十三章 聪明人与看守者 四月初的清河,不热。 山间很幽静,这份幽静,让飞鸟叽叽喳喳的声音显得异常刺耳,也让跪在地上的崔家家主更加惶恐。 任何一个传承悠久的宗门或者家族,明面上的宗主家主都不是最大的底蕴,虽然那个位置也能拥有极大的权力,但这份权力从来都是不牢靠的。 如同此时,跪在地上的崔赐,就很清楚,只要面前的父亲愿意撂下那么一句话,自己屁股下的椅子就可以立马换人,那个声震大端王朝,享尽荣华富贵的崔家家主,就将不再是他。 所以,他此刻觉得这山间的风吹得他好冷,这枝头的鸟叫得他好烦。 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回复父亲时,却听见一声,“起来。” 他有些茫然,老头冷哼一声,“喜欢跪就跪着。” 崔赐连忙站起。 老头问道:“朝廷的诏令收到了吧,你怎么打算的?” 崔赐感到膝盖微微发酸,却不敢去揉,恭敬道:“朝廷此举甚是反常,必有深意,我们崔家还是不要掺和得太深比较好。” 老头瞥了他一眼,“人坏是坏了点,幸好还不蠢。” 崔赐当然知道在说自己,只好干笑着应下。 “那准备派谁去?” 崔赐想了想,一道灵光闪现,“就让三长老去吧?” 三长老崔鸿,明面上崔鹤的最大支持者。 老头拿出一张信纸,提起笔,写下一行字,吹了吹墨迹,递给崔赐,“装起来,交给崔鸿,告诉他,若是形势到了他必须在西岭剑宗和朝廷之间做出选择时,就打开来看。” 崔赐在一旁亲眼看见那一行字迹的写就,背心再次流出冷汗,恭敬地接过。 老头挥了挥手,他缓缓退下。 走到离那座凉亭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才敢微微放松,望着山下连绵的亭台楼阁,崔家的现任家主叹了口气,自己还嫩得很啊。 老头看着凉亭外欲言又止的中年男子,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对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心腹道:“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不事先阻止?” 男子点点头,老头想了想,将崔雉寄回来的密信递给他,“雉丫头就不会像你这么想。” 男子接过密信,一字一句地看完,恭敬地递回给老头,感慨道:“大小姐果然不凡!” 老头放声大笑,气吞万里如虎。 ------------------------------------- “父亲,我准备亲自前去。” 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对眼前的老头道。 老头没有回答,他正在专心地对付一笼蟹黄汤包,用一根吸管轻轻戳破薄皮,吮吸一口鲜美的汤汁,发出一声舒服咂吧声,汤汁喝完,再将那晶莹的薄皮蘸上一点香醋,塞进嘴里,闭目享受。 中年男子也不着急,反而在老头吃完之后,默契地递去一张湿巾,老头对他点了个赞,中年男子无奈地笑了笑。 擦了擦手,将毛巾叠放在桌上,老头伸个懒腰,“我猜啊,崔炎那个老坏蛋就不会让崔赐去。” 中年男子微微有些吃惊,“崔家对局势的态度已经恶化如斯?” 老头笑了笑,手拿着那张毛巾道:“如果你输了,接下来这一个月都得这样伺候我吃灌汤包。” 中年男子闭目沉吟,虽说自家老祖宗是开玩笑的口吻,但若是谁敢不当真,必然落得个凄惨下场。 不过,有一个人除外。 名叫陆运的中年男子想起自己那个宝贝女儿,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半晌,一只信鸽翩然飞来,上面写着“崔鸿受命前往西岭剑宗。” 陆运叹息道:“父亲高见,儿子实在不及。” 老头眼神盯着另一个蟹黄汤包,嘴里说着,“眼里看着的是个包子,心里想着的,得是个天下。” 同样的戏码,不同的选择,在北海王家、湖南袁家、东山谢家、西川刘家之中接连上演。 镇江陆、清河崔、湖南袁、北海王、西川刘、东山谢。 大端王朝境内的六大豪阀,合称“江河湖海、无问西东。” 气魄之大,曾经让大端王朝的开国皇帝杨灏都曾无奈道:“朕与六族共治天下耶?” ------------------------------------------------------------------------------ 在大端王朝遥远到很远的西南边境,有一片连绵的群山,群山呈东北-西南走向,绵延数百里,山脊不高,坡度平缓。峰峦叠翠,雄伟挺拔,古木参天,峭壁悬崖,洞府隐没其间,珍禽异兽,奇花名药繁多。 群山数不胜数,便得名号,十万大山。 群山之中,流水潺潺,有清风拂面。山上,时而林木昏暗,细雨霏霏;时而云散天晴,霞光万道。 两个神仙般的玉人就这层林如洗、百鸟欢唱之间,并肩缓缓前行。 女子身着绿衣,肩若刀削腰若约素,从背影看去气质柔弱动人,面庞之上,细长如远山的双眉,衬上一双灿若星辰的黑亮眸子,再搭上一身合体的劲装,又让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十足。 她行走在这如画般的仙境,却面带忧色,开口道:“咱们应该怎么办?” 询问的对象自然是身旁与她并肩前行的男子,男子身材修长,面容俊美异常,但一双眼睛却是温和亲切,使得这张脸少了几分妖异之感,平添一些温暖。 他闻言轻轻牵起女子微微有些冰凉的手,“没事,既然发来了诏令,咱们照办就是。” 女子登时转身,看着他道:“那怎么行,我们都到了这儿了,那杨灏还不肯放过我们吗?” 两人的身份在这几句对话中呼之欲出,正是四象山中仅剩的二象,“绣虎”周墨与“青鸾”郭右棠。 周墨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示意她不用惊慌,“既然诏令能发给我们,就说明我们的动向一直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此举既是真要我们去,也是一种示威。” 感觉到手中的纤纤玉手温度似乎更低了,他微微握紧了几分,“我也一直在想,这样躲下去并不是什么办法,这次不如趁此机会走出去一下。” 郭右棠的眼神中有震惊有不解更有恐惧,“四象山只剩我们两个了。” 周墨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抱着她微微发冷的身躯,“所以我们不能都去,就我去吧。” 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周墨手臂微微用力,轻声道:“听我说完。这次我们既然是奉诏令出去,想必杨灏与荀忧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对付我,只要没有大军围攻,我自保还是没问题的。更何况,我想去找一找,两位师兄的消息。” 身上的手臂一松,郭右棠撑起身子看着周墨,“你还是不相信他们已经不在了。” 周墨点点头,“是的,我不相信。当年之事太过突然,许多线索都被掩埋进了历史,前些年一直忙着提升修为实力好保护你,保护宗门,等到稍微空下来,却又迁居至此。符师兄和曹师兄俱是一时人杰,不会这么无声无息地死掉,无论如何都会有线索留下来。” “我把符阵的传承整理好了,放在祖师堂中,我一走你便开启大阵封山,直到我回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周墨轻抚着郭右棠的脸颊,“只是要辛苦你一阵了。” 郭右棠重新将头贴在爱郎的胸膛,感受着跳动的炙热,眼泪无声流下。 她知道她劝不住,她也不会去劝,她怕多劝上几句,会令周墨为难。 周墨静静地抱着心爱的女人,鼻尖嗅着她发丝的清香,睁开眼,神情坚毅。 数年之前,曾有评语流传世间。 天下之才共一石,“绣虎”周墨,独占八斗。 引来天下哗然。 四象山式微,周墨闭门潜修,并无事迹传出,天下人渐渐都将这句话抛诸脑后,偶尔想起,都引为笑谈。 ------------------------------------------------------------------------------- 黑夜里,小屋中,云落盘膝而坐,手中拿着长剑。 对面是姜老头冰冷的面孔,“你行不行?不行趁早滚蛋。” 云落抿着嘴,不言不语,趁着未明的天光,挥出一剑,一道白色的剑光停在身前。 不止姜老头,云落对此也已经见怪不怪,这些天之中,他每每能画出这样一道或者两道剑符,但始终坚持不到将整个符箓画完。 不是后面画出前面的剑符就已经崩散,就是后面所画的剑符跟前面根本就不搭。 区区一道井字符,困住云落五六天。 对于这种强悍诡异到连他这样的剑道大宗师都无法估量的大道,姜老头心中也是焦急,他虽然心知这剑符道绝对不是那么轻松就可以练成的,但心中仍然不可避免地将希望寄托在荀郁那个老不死的所谓的识障之上,希望云落可以一蹴而就。 所以,言语上始终刻意地保持着冰冷和不满意,没有让云落察觉出丝毫的异样。 正因为这样的一如既往,云落心中哀叹着,自己这天赋真是没救了,练个这个都练这么久,眼看着之前那帅气大叔所说的七八天时间已经快到了,自己还是,哎。 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振作精神,开始催发剑符。 ---------------------------------------------------------------------------------- 小灵脉的平台上,四个少男少女围成一圈坐在某一间屋子中,间隔放在四人中间的三张案几上,摆放着一块黝黑的石头,正随着几人的呼吸,跃动着光芒。 不知云落如果在此,会不会认出,这个就是一直摆在他身后的那种石头。 陆琦轻轻地睁开眼,呼出一口浊气,瞅了瞅身旁几人,吐了吐舌头,又重新闭目修炼。 刚才自己开辟丹田的轰然声响,果然只有自己听见了。 过得半天,崔雉又悄悄睁眼,再次闭上眼睛,调整气息。 霍北真仰躺在小屋外的草坪上,翘起一条腿,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正闭目晒着太阳。 范离阳在一旁轻轻感慨道:“你破镜之后真的性情大变。” 霍北真睁开眼睛,又迅速眯成一条缝,瞅着天上的月亮,“不是变了,是回来了。” 范离阳有些不解,霍北真朝着身后的屋子仰了仰头,“剑宗都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剑冠大比开始的前奏 一场剑冠大比,如同一块磁铁,将四面八方的各种势力朝着西岭剑宗吸引,从天幕之上俯瞰,那些雄踞一方的大修士们都在朝着蜀国的西岭雪山汇集。 陈清风有些苦恼地揉着太阳穴,即使霍北真之前传来裴镇等四人接连破镜以及云落升入聚气中品的消息,也没能让他轻松半分,到这会儿,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将剑冠大比往后放上两年,等云落他们成长起来更好? 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摇头否决,《接天剑经》、问剑山、剑冠大比,这些都是没有什么先后顺序的,要么都别做,要么就得都做了,杨灏可不会对自己的宗门有什么心慈手软。 他推开祖师堂的木门,深深吸了一口凌冽寒冷的空气,看着自己呼出的长长白气,山间涌动着的云海,就如同此刻翻涌的天下局势,自己要如何带领剑宗搏出一个未来? 随着大端王朝国师荀忧轻施一计,原本信心满满的陈清风就变得坐立不安。 陈清风越是坐立不安,柴玉璞就越是怡然自得。 他悠闲地躺在一辆奢华宽敞的马车之中,享受着美貌侍女的服侍,时不时还上下其手,逗弄得侍女连声娇笑,媚眼如丝。 他的眼神却是一片清明,各色的欲望和享受,都只是在某些目标达成之后的放松,或者说他个人人生大道之上的调剂,这位清溪剑池的掌门,很清楚他要的是什么。 以他的马车为中心,前后相加,是一个长长的队伍。 近十辆马车的车轴从这官道之上缓缓滚过,每辆马车周边,都还簇拥着三五个江湖武夫,随时候着马车之上的剑仙老爷们的种种要求。 这支队伍,从清溪剑池离开,朝着西陵剑宗的方向,已经走了一两天了。 队伍中,一个名叫温凉的少年正是护卫的武夫之一,少年习武的天分不错,十几岁的年纪已经算得上江湖一把好手,奈何没有修行的天赋,在这修行者至上的时代,只能沦为奴仆一般的护卫。 好在少年性子不错,看得开,成天乐呵呵的也没个烦恼。 这是他第一次跟着师父出来,原本还有些洒脱欢快,并未太将师父的告诫放在眼里。 不过经历了上午的一件事之后,他在队伍之中,就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低眉顺目得很。 上午走到一处山林间时,一批不长眼的山贼拦路劫道,都不等他们这些护卫出手,便有一袭红衣从某架马车中飞出,轻轻松松将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屠戮殆尽。 在少年温凉的身边,一个看着颇有些书卷气息的汉子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既然有圣天子在上,为何还有如此多人流离失所,朝廷之失啊。” 温凉侧过头,正要看看汉子的表情,一道绿光闪过,穿透汉子的太阳穴,又转瞬没入了一辆马车。 悲悯的神情还凝固在汉子的脸上来不及褪去。 温凉突然间有些发冷,两条腿微微有些颤抖,就要喊出声来,一双坚定有力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推着他朝前走去。 温凉还要说些什么,按住他肩膀的师父摇了摇头,轻轻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朝前走去。 队伍缓缓走过,汉子的尸体躺在路中,就像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头。 柴玉璞很满意队伍剩下人的态度,重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服侍。 那个汉子犯了忌讳,如果剩下这些人胆敢有个只言片语,他不介意全部清洗掉。 无非就是重新养一批狗而已,天底下愿意到清溪剑池当狗的人,可海了去了。 只要能实现自己的那些目标,他可以不择手段,百无禁忌柴玉璞; 但有些事情,他不会留下一丁点的隐患和风险,谨小慎微柴掌门。 “呵呵,师尊还真是谨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随意地躺在车厢之中,一袭红衣煞是惹眼,搂着一个美艳的师姐,与他的师尊一般,并不规矩。 那师姐也是经过风浪的,要不也没有那个决断在少年刚一日聚气的时候,就毅然投入他的怀抱,等那些个后知后觉的师姐妹反应过来,两人早已如胶似漆了。 所以她知道自己面前的师弟或者说爱郎可以肆无忌惮地评价师尊,但自己若是说错一句,就可能会被打落尘埃,而面前这位或许都不会替自己求上一句情。 她望着眼前这张面如冠玉的脸,似乎想要从面庞直接看到冰冷残酷的内心。 “说两句没啥大不了的,我对师尊还是很尊敬的,师尊不会怪罪,别担心。” 少年以为师姐是畏惧师尊,不敢开口,还安慰了几句。 “时圣,你也要小心,这次去剑宗或许也会有风波。” 师姐语带关切,眼神之中一片诚挚。 不是对圣者的尊称,而是这位一日聚气的天才少年,本身就拥有这么一个气魄极大的名字。 时圣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拍了拍手中的柔荑,心里想着的都是那个半日聚气的剑宗弟子,好像叫什么云落?还是个孤儿出身,也不知道踩了什么狗屎运。 若只是侥幸登天,声名鹊起,我时圣的心胸也容得下你这么一个弱者,但不幸的是,你偏偏要来撞到我的枪口上,不将你狠狠踩下,怎么还我大道前方,一片坦途。 想到这里,时圣又突然想起了那个所谓的清溪剑池年轻一辈第一人,对啊,还有你,若是没有你,我的日子想必会过得舒心很多吧。 “哼!”一声冷哼从鼻孔里发出,柳乘风静静地盘膝坐下一辆马车中,时圣和他那位美艳师姐或者说是情人就在他身后的车厢中,里面的动静让他鄙夷不已。 时圣对自己的敌意从未掩饰,自己也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清溪剑池有史以来最天才的弟子。 大道修行,有天赋就够了,若是如此,那曾经风光无限,引领剑修年青一代的剑宗霍北真又如何连续两年败于自己剑下? 此番前去,霍北真,就与我做个了断吧。 柳乘风重新冷静了下来,心神再次沉浸到修炼之中。 柴玉璞把玩着两把匕首,互相摩擦着,看向侍女,“知道这叫什么吗?” 侍女骤然被问起,紧张得不行,怯生生地道:“匕首?” 柴玉璞摇了摇头,轻轻敲击着两把匕首,“这叫砥砺。” ---------------------------------------------------------------------------- 姜老头难得紧张地盯着眼前,只见几条剑符线已经互相交叉成形,就差最后一笔了。 云落这次没有陷入之前的误区,没有再去尝试着模仿任何感觉,整个人闭目沉浸在对天地元气的感应中,感觉到元气在自己身旁的飘动,他抬起剑,观想着对面的姜老头,他用自己的符意清清楚楚地勾连起了天地,一剑挥出。 一道白色剑符线缓缓飘向之前的那几条,轻轻一触,整个符意顿时圆满,云落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姜老头道:“前辈,来了!” 姜老头感觉到一张无处不在的剑网将自己笼罩,明明只是几道剑气,却因为符意的勾连,让人生出漫天剑雨的感觉。 转瞬间,姜老头觉得浑身一紧,数道剑气牵引着大量的天地元气在自己身上轰然炸开。 云落瞪大了眼睛,想要好好看看这个小绝招的效果。 白光闪耀之后,当姜老头完好地出现在云落面前,仅仅发丝有些微微凌乱,衣服上破了一个小口子,云落的脸上不受控制地写满了失落。 自己苦练好几天,姜前辈坐在那里不闪不避,都只能有这样的效果,真是个败笔。 姜老头神情古怪地看着云落,“小子,你咋了?” 云落有气无力地道:“姜前辈,我是不是很没用啊,感觉这个招式完全不像帅气大叔所说的那样厉害啊,你一点事都没有。” 姜老头身形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云落身旁,一巴掌给他抡了过去,“你还想我有事啊?!” 云落连忙捂着脑袋躲到一边,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个招式好像没什么用。” 姜老头再次让云落避无可避地挨上一巴掌,“你还想怎样啊,你个二境中品的弱鸡练个什么招式就想打败我啊!” 云落眼睛一亮,听这话意思是威力还行?好奇道:“姜前辈你几境啊,你觉得威力不错么?”说完不等姜老头动作就先捂着后脑勺。 姜老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几境?很多境!多到你想不到的那么多境!” 云落微微有些急躁,“姜前辈,这招到底怎么样啊?” 姜老头收起玩笑的语气,郑重道:“五境之下,一击必中。” 云落张大了嘴巴,这么厉害? 姜老头语不惊人死不休,“若是你霍师兄没有破入六境,你又能一直催发这样的剑符,或许你能打败他。” 云落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真这么强? 姜老头郑重地道:“你现在压箱底的就四招,三招景祖师所传的剑招,一招这个井字剑符。这些天你勤加练习,务必做到熟练。” 云落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赶?” 姜老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再去创造个奇迹试试,为老夫夺一个剑冠回来。” 云落愣在原地,满脸不敢相信,“你疯啦?” 然后,不出预料地被一巴掌扇了个趔趄。 姜老头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只剩下一阵开怀大笑声回荡在小天地的山谷中。 第四十五章 风雨欲来战欲起 西岭剑宗宗门一共九峰,以八峰拱卫一座主峰的格局,环抱而立。 主峰,便是宗主所居,也是云落等三境之下的普通弟子日常活动的区域,只有到了三境之上,才可去其余各峰独自修行,当然也可以选择留在主峰。 那么选择哪座山头就很重要了,通常意义上,选择了哪座山头,便会被算作哪座山头之人,需要为山头出力,当然山头的长老也会为其提供必要的指导与保护,形成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格局。 云落和裴镇等人站在宗主大殿之外的平台上,他们是被突然召唤过来,听霍北真为他们讲那次剑魂福地试炼后终于落定的余波。 宗主竭力要求对那把符剑进行的追查,不过却因为他收到的一封密信,终止了,让剑宗其余众长老长出一口气。 接触崔顾的那名女子被陈清风亲自打碎丹田,废去修为,遣返回了她自己的家族,引得他的父亲,也就是那个崔家大公子的母族的一位长老勃然大怒,说要来剑宗问罪。 对此,剑宗长老会却是一致的不以为然,我连皇帝都得罪了,还怕你一个小家族?你又不是崔家本宅。 至于崔顾,自然是交给了崔家自行处置,由于崔顾还未入内门独自修行,所以仍然算作主峰之人,陈清风自请削减明年主峰资源一成。 驭兽决的泄露却成了一桩悬案,许轻侯凭借记忆画出来的画像,居然在剑宗完全找不到相似之人,而那人在与许轻侯的接触中,并未留下任何线索。又因为部分长老的强烈反对,陈清风无奈宣布终止追查,使用秘法将许轻侯的记忆抹去,逐出山门。 同时由于查不出具体人,便将所有知晓驭兽决的长老所在山头,削减明年资源一成。 有陈清风的例子在前,这些长老虽然不甘,但也只能乖乖接受。 说完之后,霍北真语带歉意地朝几人道:“师尊虽尽力想为诸位讨个公道,但多方掣肘,师弟师妹多多谅解。” 众人连声道不敢不敢,今日剑宗这些时日以来,他们能感受到陈清风和霍北真对自己的维护和照顾,而且这个结果已经比预想中的要好很多了。 裴镇却在琢磨着,那密信该不会是叔父寄来的吧? 霍北真告辞离去,离去之前告诉五人,前来剑宗参加剑冠大比的各方势力应该在今天就会陆续抵达,他还要协助师尊去处理事情,五人这两天就自行休整一下。 云落感受到霍北真临走之前看向自己的那种鼓励的眼神,心中无奈,我才修行一个多月,你们这是让我去挨揍的。 等霍北真走后,裴镇才一脸兴奋地跟云落来了个熊抱,只是在将将要抱紧的时候,突然停住,试探着碰了碰云落的肩膀,小心问道:“没事吧?” 云落笑着摇摇头,裴镇这才猛地抱紧,然后古怪地道:“那老不死的转性了?不是他风格啊!” 云落无奈地看着陆琦和崔雉窃窃私语一脸鄙夷的表情,大声道:“松开啊,我不喜欢男人。” 裴镇如同被雷击一般跳开,看着云落,云落朝二女努努嘴,裴镇连忙朝着崔雉道:“媳妇儿,你听我解释。” 回应他的,不再是熟悉的鞭腿,而是一句“恶心!” 符天启掩嘴偷笑,被裴镇逮个正着,对不起了天启,好像我只能欺负欺负你了! 在裴镇和符天启的追逐打闹声中,云落看着陆琦和崔雉,微笑道:“你们都破镜了。” 陆琦得意地仰起头,“你再不加油,小心被我们超过。” 崔雉没有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云落这才破天荒地有了紧迫感,似乎这境界是有些低了。 五人缓缓朝小灵脉走去,走在一截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男子,只望一眼,就让人觉得如同望见了一团冰雪。 五人避让在一旁,男子同他们擦肩而过,一股寒气同时在身体和心中升起。 男子走过五人身旁,朝着宗主大殿行去,步履沉稳,不急不缓,不多时就已经抵达了大殿。 殿门无风自开,陈清风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进来。” 迈步走入,站在陈清风的对面,男子恭敬地行着大礼,“白宋拜见宗主。” 待其礼行一半,一阵清风拂过,陈清风受了他半礼。 陈清风正色道:“该说的,你父亲应该都会详细告诉你,我就一句话,大胆去做,剑宗一定会支持你。” 白宋深深鞠躬。 陈清风稍稍有些迟疑,还是提了一句,“邢天跟他父亲应该快到了。” 白宋微微一笑。 陈清风挥了挥手,示意白宋可以离开了。 白宋却并未挪动脚步,而是问了陈清风一句话。 等到五人回到小灵脉,刚才见过的那个清冷身影依旧挥散不去,裴镇疑惑道:“这是何方神圣,感觉有些厉害啊。” 云落最近和姜老头打交道比较多,或多或少还是听了些说法,“剑气剑意能够收放自如才算更好,他似乎有点像没有破镜之前的霍师兄。” 符天启默默道:“像一把被冻了很久的剑。” 云落看着陆琦和崔雉,“陆师妹、崔师妹?” 陆琦微笑着点点头,“挺帅的。” 崔雉迟疑了一下,跟着点点头。 云落扶额,裴镇大惊,“男人的脸不能当饭吃啊,媳妇儿,不要被小白脸迷惑了啊!” 范离阳从一旁走来,站在众人不远处轻轻咳嗽一声,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范离阳笑呵呵地道:“刚才你们说得开心,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不会怪罪吧?” 众人连忙道范执事说的哪里话,崔雉却破天荒地有些脸红,裴镇问道:“范执事可知那人是谁?” 范离阳道:“那人啊,便是白副宗主的儿子,白宋。” “白宋?” “没听过啊?” “白宋是谁?” 看着几人你望我我望你的迷惑,范离阳便继续说道:“在云落上山之前,剑宗这十几年来两个最杰出的天才,一个是你们熟悉的霍北真,一个就是这个白宋。至于云落来了之后,似乎有了个剑宗三杰的称号被好事者起了出来。” 裴镇不在乎道:“剑宗三杰?我们小灵脉五霸说话了吗?” 陆琦噗嗤一笑,符天启也跟那儿傻乐,崔雉本想动手的,看了看范离阳,低着头不说话,暂时放过这个二货。 范离阳也笑道:“你们没听过他很正常,他已经闭关了将近一年了,这次出关,想必是为了剑冠大比而来的。” 裴镇一听,“意思是还不到四境?” 剑宗的剑冠大比,名为剑冠,实际上是在剑宗所有四境之下的弟子中选择一个最强之人,倾力培养。 之所以将门槛定在四境之下,也经历过剑宗几代人的摸索,最初是所有弟子都可以参加,但后来渐渐发现,越是那些已经很强大的修士,其固有的习惯和思维就越强,甚至有的已经形成了本能,宗门的培养很有限制,于是慢慢地经过许多次试验,才将门槛定在了四境。 这个境界之下的弟子,对修行有了一些感悟,但又还有许多的空白等待填补,非常适宜于作为剑冠培养。 这些消息,裴镇等人既然知道剑冠大比即将开始,自然是已经了解清楚了。 范离阳呵呵一笑,“裴师侄,切莫心生轻视,白宋七日炼体、一月聚气、三月入三境,至今修行时间刚过两年,已是三境巅峰的修为。” 这一串修行记录,众人也是心服口服。 稍一沉默之后,裴镇拍了拍云落的肩膀,“没事兄弟,还是没你快!” 不等云落说话,范离阳已经骤然转身,同时有个清冷的嗓音响起,“所以,我来看看那个比我快的人长什么样。” 范离阳微微有些紧张,倒不是因为白宋的修为已经可以与他匹敌,而是这身份不好处置。 “白师侄,可不要胡来。” 范离阳刻意将那个辈分咬得重了些。 白宋朝他微微拱手,算是打了招呼,随意地走到小屋前,望着这一排小屋,“这里,霍师兄住过,我也住过,你们也住了,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你们配吗?” 说道最后,转过身来,一身剑意勃发,朝着云落等人压了过来。 范离阳立刻挡在五人身前,语气转冷,“白师侄,注意分寸。” 白宋微笑道:“我来之前,宗主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范离阳气势顿时一泄。 云落从范离阳身后走出,朝着白宋平静施礼道:“云落见过白师兄。” 白宋眉毛一挑,“倒是有些胆量,比我那废物表弟强。” 云落等人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在这里也跟他们起过冲突的名字,三年级的第一人,刘浮丘。 裴镇、陆琦、崔雉、符天启默默上前,站在了云落的身旁,这样看去,倒像是五人一起保护着身后的范离阳。 白宋微笑道:“看来霍师兄的第一课教得确实不错。” 他盯着云落的双眼,“如果你愿意,我们切磋一剑。如果不愿意,我就此离去。” 从头到尾,没看其余四人一眼,就连崔陆二女的天香国色仿佛都不能动摇他剑心分毫。 裴镇连忙拉住云落的袖子,陆琦等人也是紧张关切的看着云落,眼神中的意思很明确,好汉不吃眼前亏。 云落轻轻拍了拍裴镇的手,朝陆琦等人递去一个让她们放心的眼神,看着白宋道:“多谢白师兄赐教。” 直到听了云落这句话,白宋的眼中才闪过一丝异色,冲着云落微微点头。 裴镇等人被范离阳护着退到一旁,草坪之上,云落和白宋相对而立。 山门处,藤蔓巨墙缓缓挪开,西岭剑宗副宗主白清越领着一行接待人员站在山门处,听着越来越响的马蹄声,望着越来越近的那一队骑手,平静的神情下,心中思绪万千。 第一支抵达西岭剑宗的观礼队伍,横断刀庄,在庄主邢昭远和少庄主邢天的率领下,抵达西岭剑宗。 剑冠大比序幕正式拉开。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四十六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清风突然出现在小灵脉,大袖一挥,裴镇等人的眼前顿时失去了云落和白宋的踪影,只剩一片朦胧。 片刻之后,眼前重新恢复了清明,云落已经换了一身衣衫,虚弱地坐在地上,陈清风和白宋已经不知去向。 裴镇骂骂咧咧地跑过去想要将云落扶起,云落示意自己没事,呆坐着回味刚才的那场比拼。 在众人看不见的衣衫之下,两处深可见骨的剑伤交叉在胸前,隐隐作痛。 云落缓缓起身,先是朝范离阳致谢,然后朝着众人展颜一笑,“白师兄很厉害的。” 看着众人一脸无语的样子,云落轻松道:“打得累了,我去睡会儿。” 缓缓踱着步子走入了自己的小屋,轻轻把门关上,在搭好门栓的那一刹那,直直地倒在地上。 眉梢之上,都结着淡淡的冰霜。 一处山道中,陈清风缓缓前行,白宋微微落后他一个身位,跟随在后。 “怎么样?没让你这心高气傲的天才失望吧?” 白宋平静道:“不错。” 陈清风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道:“邢昭远和邢天已经到了。” 白宋眼中涌起战意,却被陈清风接下来的一句话弄得满头雾水,“你说如果让邢天去参加剑冠大比怎么样?” 白宋再绷不住表情,惊讶道:“那怎么可以?!” 陈清风语不惊人死不休,“所有前来观礼的宗门弟子,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来参加。你觉得如何?” 白宋喃喃道:“长老会竟然也会同意?” “不同意又能怎么办?真以为别人是来观礼的?”陈清风感慨地拍了拍白宋的肩膀,“所以,你和邢天那一战,就留到剑冠大比上去吧,正好,你的剑伤也得养个一天两天的吧。” 听完最后一句话,白宋心中郁闷,默默行礼,“宗主,我去养伤了。” 陈清风摆摆手,缓缓朝着宗主大殿走去。 风在山间吹过,山道上独自前行的身影,清风寂寥。 云落静静地盘膝调养,两道剑伤单说皮肉受创对现在的他而言不算什么,只是附带的剑气伤害比较麻烦,刚才就是被那阵冰寒的剑气弄得晕厥在地。 随着剑气九转呼吸法门的自动运行,从剑气九转的十八个窍穴之中,窜出一道道剑气,组在一起,如同一位巡狩八方的君王,在云落的体内涤荡一圈,一些隐伤都被一一抓了出来,白宋留下的那些冰寒凌厉的剑气,被这道剑气绞得粉碎,巡狩完毕,剑气自动归位,重新藏在窍穴之中。 这一切,还在昏迷之中的云落并不知晓,他只在悠悠醒转之后,发现只剩下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剑气已经不知所踪,他感慨着姜老头把自己身体锻炼得真棒,赶紧将之前匆匆换下的血衣从屋内地上捡起,默默先藏好了,回头再处理掉。 凝神内视,丹田之中的真气已经十分浓郁,如同一汪海水,比起下品时那一团雾气,现在已经有了十足的气海的样子。 云落之前也有想过要不要去冲击一下聚气上品,甚至三境,不过刚把这个想法告诉姜老头,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姜老头那会气呼呼地说着要好好教育教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以为修行就这么简单,想上就上? 云落便只好默默地在聚气中品打熬,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得益于他远超常人大小的丹田,他的真气,现在还叫真气,比起寻常的聚气上品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敲门声从门外响起,云落起身开了门,裴镇鬼鬼祟祟地闪了进来。 “韩叔刚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把门一关好,裴镇就开口说道。 云落指了指范离阳的小屋,裴镇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玉佩,输入真气,玉佩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将二人笼罩,“这也是我刚收到的,叔父带给我的。” 云落这才放心问道:“信也是薛军神寄给你的?” 裴镇摇摇头,“雁总管寄来的。” 云落也不知道雁总管是谁,裴镇便跟他简单说了一下。 十几年前,一个落魄的文人偷偷穿过两国边境,投奔了那会儿还是亲王的薛征。 几年之后,薛征自请削去王爵,领大将军,开将军府,对北渊实行全面的军队整顿,那个落魄文人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府一人之下的大总管。 据说此人的老家乃是在大端王朝,因为惹到了仇家而被灭了族,只有他逃脱了出去。 云落听完啧啧称奇,裴镇道:“你就不关心信上写的什么?” 云落说:“你来找我不就是要讲么?” 裴镇道:“我要讲你也得问啊?” 云落纳闷道:“你都要讲我为啥还要问?” 裴镇无语,“你不问让我很没有聊天的感觉啊。” 云落:“......” 裴镇道:“你脑子这么死板,怎么找媳妇。” 云落:“你的媳妇找好了吗?” 裴镇白了他一眼,“过分了啊兄弟。” 云落嘿嘿一笑,“信上写的什么?” 裴镇精神一振,装作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四周,压低了声音道:“信上说......” 云落没好气地打断道:“你戏也太多了吧?” 裴镇这才恢复了正经,“信上说,叔父得知我险些被附骨符剑刺杀之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穿着一身青衫就出了门,几天之后回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又过了几天,才传来叔父单枪匹马,连踏枕戈山、厉兵山、寝甲沙海,踹了我大哥二哥三哥一人一脚,丢下一句,这半个月就在床上好好反省,然后回了将军府。” 云落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对薛征的豪气奔放大感佩服和向往。 裴镇又道:“起初几位皇兄门下还有人欲借此弹劾叔父目无法纪,却被父皇直接撸掉官职,贬为草原奴隶。” 云落道:“看来你的父皇还是明事理的。” 裴镇冷笑一声,“哼,他?!算了不说他了,雁总管在信里还说了,叔父不放心我,这次命他前来剑宗观礼剑冠大比,算日子估计也就这两天了。” 云落感慨道:“你叔父对你真好。” 裴镇自豪道:“那是,从小我叔父最疼我了。” 刚一说完,想起了什么,嬉笑着一把搂住云落的肩膀,另一只手勾了勾云落的下巴,“没事,今后哥罩着你!小妞,给大爷笑一个。” 云落恶心地把他的手拍开,崔雉冰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裴镇,还说你不喜欢男人!” 伴随着陆琦和符天启偷笑声。 两人一惊,望着没有真气输入没了光芒的玉佩,裴镇哀嚎一声,冲到崔雉门外,“媳妇儿,你听我解释啊!” 云落默默帮他收起玉佩,苦笑着骂了一句,“活该!” --------------------------------------- 温凉默默地走在队伍之中,愈发沉默。 他们的队伍又少了两个人,一个不小心惹到了那个红衣少年的女伴,被红衣少年一剑劈成了两半。另一个则是受不了想要逃跑,被一剑穿心。 想到暴尸荒野中的三人,温凉的心口只剩下凉。 对于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武夫而言,这样的江湖似乎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眼见着远方已经渐渐清晰的一座雪山,温凉暗自庆幸着这段路程即将结束。 大义镇的镇口,剑宗的一名执事正胆战心惊地站着,心里无声咒骂着执事堂的长老,谁不知道清溪剑池跟自家西岭剑宗的血海深仇,好死不死自己被派来这儿接他们。 平日里老子可没少孝敬,关键时候,居然这么整老子。 老天爷保佑,让我平平安安跑完这一程,回头我一定每天焚香祭拜,果蔬血食样样不少。 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执事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快,来了!来了!怎么办! 马车队在镇口缓缓停下,显然是认出了执事身上的剑宗服饰,执事一咬牙,硬着头皮迈出一步,“柴掌门,奉宗主令,剑宗执事唐钰在此迎接诸位。” 他低着头,声音不可抑制地有些微微颤抖。 一个温和的嗓音在身旁响起,“唐执事辛苦了。” 唐钰惊讶地抬头,在他对面,是一张在画像上见过无数次,剑宗诸多执事长老心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清溪剑池的掌门柴玉璞! 唐钰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拱手道:“柴掌门一路劳累,剑宗早已备好休息之处,请随我来。” 柴玉璞点点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唐钰的双手,“有劳唐执事。” 说完柴玉璞便返回了马车,唐钰楞在原地,这么顺利? 柴玉璞的马车换到首位,他掀起马车的侧帘,“唐执事,咱们走吧?” 唐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好的好的。” 翻身上马,当先领着车队前往山门。 山门处,莫清山红着脸在那里左右踱步,心中烦躁。 与唐钰不同,他倒不担心清溪剑池敢在这儿撒什么野,只是他打心眼里瞧不上清溪剑池,觉得让他来这儿迎接他们,纯属长老会恶心他。 看着唐钰那小子骑着马,带着后面长长的马车队伍,似乎还心情他n的有些舒畅,莫清山之前还对他有些同情的心思瞬间消散,反而还带了些鄙夷。 等到马车来到山门处,唐钰下来复命,莫清山冷冷地应了一声,搞得本以为会得到夸赞的唐钰满头雾水。 莫清山正欲发作,不想柴玉璞已经从当先的马车上走了下来,笑呵呵地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莫清山莫长老了,莫长老的灵山剑诀柴某早已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随着他的下车,清溪剑池的所有弟子也都下了马车,以示对剑宗的尊敬。 伸手不打笑脸人,憋着一肚子气的莫长老也不好发作,只好冷冷地道:“柴掌门一路辛苦,这便随我上山吧。” 柴玉璞笑着拱拱手,望着路旁巨大的石剑和对面的藤蔓巨墙,感慨道:“剑宗不愧是天下剑修圣地,这份气魄我等是远远不及啊。” 莫清山搞不清这柴玉璞打的什么算盘,只好依旧冷冷道:“柴掌门谦虚了,请。” 柴玉璞也不再多说,跟着莫清山走了进去,临走时还不忘对唐钰交待一声,“还请唐执事将我们随行扈从安排一番,有劳。” 唐钰连忙恭敬地应下,换来莫清山冷冷一瞪。 陈清风同白清越站在一处高台之上,看着山门处的融洽场景,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涌起不妙的感觉。 不管众人的心思如何,时间依然坚定地往前走着,再有一天,便是剑冠大比的日子。 --------------------------------------------- 从西蜀往十万大山,一路都是崇山峻岭,一人一马,急速地奔驰在山间。 第四十七章 四象绣虎俏周郎 短短十余天,岑无心的白马帮在蜀国的地下江湖之中横冲直撞,飞速壮大。 从原来的南城几条街道的头头,到现在,已经能够在南城地下的话事堂里有一张摆在第三位的椅子。 这一切自然令搏杀在街头的白马帮众们欢欣鼓舞,走在街上,腰杆也硬了几分,哪怕遇见椅子位置暂时还在自家老大前面的那两帮之人,白马帮众们也是一副视之如土鸡瓦狗的心态。 但在白马帮的上层,却不是这般洋洋得意,轻松自在。 一处隐秘的阁楼之上,白马帮的上层齐聚在一间包厢之内,里面飘荡着焦虑的烟雾,却没有一个人说开窗通风。 一个如老农一般普通的老头砸吧着旱烟斗,皱着眉头说道:“这几天,在新接手的地盘里,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帮众遇袭事件了。” 另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伸出两指,轻轻叩着桌面,“火云帮和大风会隐隐有了些结盟的趋势,似乎想要稳住自己的盘面,来一起对付我们。” 屋子里坐着的七八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些自己渠道的忧虑和困境,但也仅仅只是忧虑,依旧对自家帮派的大业充满了信心。 他们信心的来源之一,便是一直坐在上首默默听着的帮主岑无心,修行者,岑无心。 岑无心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先是跟众人讨论了一番,然后道:“大伙儿先回去,我和先生商量一下,很快就会有指令下来。” 听岑无心提到先生,众人神情又是一凛,他们的信心之二就是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先生,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但就是这样,在先生的运筹帷幄之下,他们白马帮就是能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眼见那些曾经让自己仰望的大帮会一个个被自己踩碎在地,让这些自小习惯了帮派斗争的人甚至产生了一种,我们是怎么被这样的乌合之众压制那么久的感觉。 这位先生自然便是隐居在锦城的符临。 岑无心的隐秘小院中,符临和曹夜来相对而坐,桌上终于不再摆着酒,而是泡着两盏蜀地独有的高山绿茶。 曹夜来暗自开心,这意味着自家师兄已经渐渐找回当年风采,想到这儿,便语带调侃地道:“师兄就不关心一下白马帮接下来要遭到的反弹?” 符临端起茶盏,瞥了一眼曹夜来,“有你在,我担心什么。” 吹了吹茶叶,饮一口清亮的茶汤,味醇回甘,沁人心脾, 曹夜来道:“那你这可是耍赖了。我可从来没插手过这些。” 符临端着茶盏,“你来不会是为了这么点小事吧?” 曹夜来虽然很不愿意打扰师兄难得的一段清闲日子,但还是开了口,“周墨来了西岭剑宗。” 符临的手微微一抖,茶汤倾洒在白衣上。 ------------------------------------------ 原来在众人的预想之中,白宋和邢天所谓的大道之争,霍北真与柳乘风积年恩怨,云落和时圣的天命之争,却因为剑宗对剑冠大比的安排,清溪剑池出人意料的退让,并未出现,令一些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让另一些人觉得无聊。 所幸这种无聊,在今天被另一个高潮取代。 远避十万大山的四象山,也派出了代表参加,半个时辰之前,剑宗告知了众人这名代表的身份,便有了此刻山门处,人潮涌动的情景。 据说那位四象山帅到没边,才华横溢的周郎,已经过了锦城,直奔大义镇而来了。 队伍中有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修士,也有心有不甘要来见识见识的男弟子。 其中就有云落裴镇等五人,选了个小山包,远远地看着。 当然,在整个队伍的前方,还站着许多大佬。 天下五宗,西岭剑宗、横断刀庄、紫霄宫、四象山、丹鼎洞,已有四家在此。 横断刀庄的掌门邢昭远与邢天并肩而立,邢昭远与符临等人曾经亦有深交,只是当年并未参与凌青云之事,对四象山在那之后的凄凉境遇一直心有戚戚,但迫于压力,自保尚且艰难,很难伸出援手。 其实他们在来之前甚至还想过绕路前往四象山,与四象山之人同路,也能略作保护,但一是不知其山门具体位置,二是把不准他们是否会派人参加,于是作罢。 紫霄宫的掌教李稚川,是一个身着道袍的老头,身形高大,手持拂尘,仙风道骨,一派高人风姿。 丹鼎洞此番领头的是一个瘦小的老头,名叫葛寻,乃是丹鼎洞的副洞主,一对三角眼,两撇小胡子,很没有气质地与清溪剑池柴玉璞站在一起,甚至还略略靠后半个身位,看起来如同柴玉璞的下属一般。 也正因如此,邢昭远、李稚川等人都尽量离他远远的,神色冷淡,不过那葛寻也不以为意。 西岭剑宗的宗主陈清风第一次主动站到山门处迎接,对此,其余各宗心中虽偶有不平,但也在意料之中。 四象山一直以来便与西岭剑宗最为交好,两宗许多事情都有交叉帮扶。 也是因此,在当年那场大变故之后,四象山被打压得最为凄惨,而今有这样正大光明的机会,陈清风肯定不会吝惜给予自家盟友这样的场面和声势。 在五宗大佬的身后,便是几大家族之人,比如陆家的某位长老、王家的某位长老等也已经到了。 再之后还有一些小派小教的人,比如那儒教、佛教,亦是来了些人。 旧情、恩怨、好奇、无聊,这些人都是出于种种原因,跟着陈清风一起来到了山门之前。 远远看去,端的是阵容庞大,声势惊人。 刚刚带着自家人马穿过大义镇,便望见了如此阵仗,崔家三长老崔鸿心中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谁说大人物就是云淡风轻,不以物喜,只是寻常的东西对他而言太过普通而已。 对于崔鸿而言,能够得到五宗以及其他豪族列队相迎,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刺激得他那颗在外人看来古井不波,老谋深算的心,竟有些乱了方寸。 当马车驶近,崔鸿走出之时,他差点忽略了后方人群中发出的整齐的叹息声,但他还是听到了,这让他整个人神情微微一滞,莫非不是来迎接我的? 陈清风既然在这儿,倒也不好不说话,便上前一步,打了个招呼,然后吩咐身旁的另一位长老接待崔长老前去歇息。 这让崔鸿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成了陈清风亲自迎接的第一人。 崔鸿这才确定,还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巨大的落差让他脸有些微微发红,暗自庆幸着刚才没乱说什么感谢诸位在此等候的话,不过想想还是觉得很尴尬。 这也让他愈发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值得这么多的大人物小角色都聚在这儿等着,吩咐手下跟着剑宗长老去安顿,崔鸿走向陆家王家等人聚集的地方,准备一看究竟。 山包上,陆琦调笑道:“看来你们家的长老以为是来接他的呢。” 崔雉冷着脸,“若不是怕丢崔家的脸,我倒希望他越糗越好。” 陆琦歪着头,“不对付?” 崔雉寒声,“崔鹤的死忠。” 陆琦恍然大悟,“难怪。” 山下,一匹快马狂奔而来,上面的骑手在临近石剑处紧紧勒住,喘着道:“宗主,来了!” 众人神情一震,抬头望去。 在他身后,一匹白马以一种舒展而快速地韵律奔跑着,没有飞速奔驰的急迫,也没有气喘吁吁的疲惫,更不像慢慢前行的慵懒,看起来就已经很舒服。 陈清风等人却微微有些诧异地对望了几眼。 等到白马行驶到近前停住,后方的人群中也响起了一些失望的叹息声,或者窃窃私语声。 因为那白马之上的青衫人虽然身形修长,气态雅致,但面上却覆着一个青色的面具。 青衫人远远地停住马,在马背上轻轻一点,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缓步朝着众人走来。 陈清风当先走出,笑呵呵地问道:“可是四象绣虎俏周郎?” 青衫人哭笑不得,“在下何时有了这样的外号,陈宗主莫要取笑。” 陈清风正欲回话,却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啊宗主,这戴着面具,谁知道什么样呢,您还是别捧他了。” 陈清风回头望去,正是刚才差点闹出笑话的崔鸿,在与陆家长老打听之后,此刻听着周墨前来的动静,心中更是恼恨,一个苟延残喘的四象山,凭什么享受这样的待遇。 周墨听见这话,微微一笑,“这位兄台提醒得对,此时此刻,确实不该以面具示人。” 说完轻轻从脸上取下了面具。 聚集在山门处的许多女修士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在那一刹那停止了,眼前出现的那张俊秀到不似凡人的面庞,剑眉入鬓,春水化眸,那些赶路带来的无法避免的风尘憔悴之感,不仅没有减弱他的魅力丝毫,反而让他整个人仿佛更像个真实的人。 崔鸿狠狠地道:“还真是个小白脸。” 陈清风盯着他,沉声道:“诸位均是我宗贵客,崔长老,慎言!” 不等崔鸿辩解,在他后面的诸多女修士不干了,叽叽喳喳地就开始数落起崔鸿来,大人物又怎么了,法不责众嘛。 崔鸿老脸一红,干脆坐下充耳不闻,这会儿要是灰溜溜地走了那才尴尬。 陈清风打过招呼,接着便是有那些相熟之人来一一照面,邢昭远带着邢天一起来见礼,热情地寒暄几句之后,邢昭远以心湖之声道:“没想到你会来,没想到你一个人来。” 周墨微笑不变,同样以心声道:“多谢邢掌门挂怀,与其偏安残喘,不如以进为退。” 邢昭远道:“你多小心,如有需要,我会帮你。” 周墨轻轻地拍了拍邢昭远的手,递去一个温暖的眼神,转身与李稚川见礼。 山包上,裴镇一脸紧张地看着崔雉,看得崔雉有些心烦,冷冷道:“你干嘛?” 裴镇道:“没啥没啥。” 崔雉嘲讽道:“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你除了口花花还会什么?” 裴镇指着云落道:“他刚才也一样这么看着陆师妹啊!” 云落脸一红,“裴镇,你胡说。” 陆琦牵起崔雉转身走了出去,云落一脸埋怨地看着裴镇,裴镇搂着一脸懵懂的符天启,朝云落说道:“我在给你助攻啊,懂不懂?!” 在山门处,周墨依旧仪态从容优雅地跟各方势力见礼寒暄。 突然一匹快马跑来,急急停住,骑手飞奔到陈清风身旁,附手在其耳边说了些什么。 陈清风面色忽然一变,变得异常严肃。 第四十八章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 陈清风朝着山门处的众人道:“有劳诸位在此久候,不妨进山稍作歇息,我已命人备好酒宴,晚上为诸位接风洗尘。” 众人齐声应了一句,便要在剑宗弟子的带领下回到各自休息之所。 却有一个和煦温醇的嗓音调笑道:“诸位,来都来了,不妨先见一面再走?” 众人一惊,连五宗掌门这些大修士亦是疑惑转头,从大义镇通往剑宗山门的路上,数匹快马飞奔而来,当先一匹遥遥领先,说话的正是那马上骑手。 人群后面好些人面面相觑,似乎不曾见过此人,却又想着,若是无名之辈,又岂敢当着众多高手如此态度。 那骑手在临近石剑时突然勒马,胯下骏马几乎人立而起,最终稳稳停住,显示了来人娴熟精良的控马技术。 翻身下马,却是一个身着草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面容说不上俊美,也算不得难看,仔细看去五官还有一些清秀,只是修剪整齐的胡须将这种清秀掩盖得一点不剩。 “雁惊寒?!”一声惊呼从人群中传出,引来一阵骚动。 前排的诸位掌门除了皱眉,神情凝重之外到没有什么惊讶,显然早已认出了来人。 北渊军神薛征薛大将军的第一心腹,将军府大总管,雁惊寒。 陈清风身为地主,也只好无奈出头,“雁总管,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雁惊寒有些疑惑道:“咦?难不成大将军将时间说错了?这里不是要举行剑冠大比吗?” 丹鼎洞的副洞主葛寻冷哼一声,“呵!大端王朝的西岭剑宗剑冠大比,跟你北渊将军府有何干系!” 雁惊寒眼底闪过一道寒光,面容却依然不变道:“啧啧,这位老大爷虽然行将就木,却仍有一副俐齿伶牙,虽然都是些狗屁不通的话,但雁某还是佩服的。” 葛寻大怒道:“竖子尔敢!” 雁惊寒神色一凝,扫视全场,尤其眼神在某处山包上微微一顿,朗声道:“天下五宗,天下五宗,敢问这位黄土都埋到脖子上的老不死,天下人的五宗,何时又变成大端王朝的五宗了?” 葛寻暴怒,当着这么多宗门同道的面被如此侮辱,怎生忍得,说着就要冲上去与雁惊寒较量一番,却被身旁的柴玉璞一把拉住,以心声道:“葛洞主稍安勿躁,据传言,雁惊寒性子谨慎,处事得体,此番如此作态,必有后招。” 面子归面子,一旦说到这些利益得失,葛寻顿时就冷静了下来,只是目光之中尤自恨恨地看着雁惊寒。 雁惊寒一愣,这都忍得了?不由啧啧称奇,“看来我说的是对的了,陈宗主,看来大家还是很欢迎我的嘛。” 陈清风沉默不语,身后六大豪阀之一的湖南袁家长老忍不住张口威胁了一句,“雁惊寒,你敢孤身来我大端王朝腹地,可得小心什么意外啊。” 雁惊寒微笑道:“哟,不想这位看起来阴狠毒辣的朋友却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啊。” 他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道:“我就是怕啊,怕我在什么深山老林,荒郊野外悄无身息地就死了,到时候我家大将军想为我报仇都没办法。不过我的运气不错,居然让我就这么在这青天白日中走到了诸位的面前,这我就很放心我的安危了。” 那袁家长老既然开了口,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阴恻恻地道:“那谁知道呢,说不定雁总管喝口水都不小心呛死了呢。” 雁惊寒点点头,深以为然,“来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皇帝陛下召我去,告诉我说,尽管去,好好回去重重有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北渊百万控弦之士早就已经摩拳擦掌了。我这才敢放心来见诸位高人啊。” 说得长吁短叹,似乎仍旧心有余悸。 这才叫威胁。 一句话抛出,场中诸人顿时哑了口。 大端王朝创立不久,即使有圣天子在上,国师相辅,终归还是虚弱,而北渊薛家屹立草原已经上百年,根深蒂固,又借着当初中原动荡没少劫掠,两国国力差距悬殊,若非这些年国师的种种谋划,这仗早该打起来了,而这一打起来,吃亏的一定是大端一方。 陈清风叹了口气,作为凌青云当年的师兄,他是知道些故事的,“雁总管,你终归还是中原故土之人,何必做得如此之绝。” 语出惊人,场中一片哗然,许多人都不曾知晓,北渊大将军的第一心腹竟然是中原人! 这其中甚至包括刚才的葛寻与袁家长老等人。 雁惊寒闻言气势一寒,杀意凛然地道:“中原人!哼,你们之中有的人当初灭我全族之时,怎么不念我是中原人?当年四处围杀我之时,怎么不记得我是中原人?如今我有能力报仇了,就开始拿我是中原人这样的话来堵我,这道理都tm被你们说尽了吗!” 转头又换上一副笑脸,笑嘻嘻地对陈清风道:“陈宗主不要误会,我不是骂你,我是骂那帮跟我有血海深仇的杂碎。”说完目光还在葛寻和袁家长老以及另外几个势力的脸上掠过,好得很,恰恰来挑衅老子的就有你们。 那名袁家长老突然一身惊呼,满脸的不敢相信,“你是雁随云!!!” 当这个名字被喊出,许多人尘封已久的记忆匣子被打开了来。 衡阳雁家,曾经亦是雄踞一方的修行家族,其功法在身形速度变幻等方面颇有盛名,无奈被卷入了凌青云之死的风波之中,作为凌家的死忠,因为杨灏的命令,被丹鼎洞、袁家以及一些其他门派联合偷袭,合族覆灭,在凌青云军中的三位族人雁培风、雁穿雨、雁随云,前两位也被袭杀身亡,仅有雁随云逃脱。 此刻细细看去。此人面容果然与当年还正年少的雁随云有些相似。 葛寻也是惊骇道:“你不是在雁落山被活活烧死了吗?” 雁惊寒道:“是啊,雁家最后一个族人死在雁落山,这是一个多么完美而令人愉悦的巧合啊,所以你们这么多年对着那具焦尸都深信不疑,我真得感谢你们的愚蠢和自大。” 语气渐渐转冷,“放心,既然我来了,就一定会想办法玩死你们,血海深仇只是简单的杀了你们,那太便宜你们了。” 陈清风知道雁惊寒对剑宗不会有什么恶意,抛开当年他就曾在凌师弟的军中任职,就算现在,有薛征和薛镇这两层关系在,雁随云也不会为难剑宗。 于是走出一步,沉声道:“雁总管既然是来观礼,就请在剑宗之内,遵守我宗规矩。” 同时以心声道:“先进山再说吧,薛镇还在上边看着呢。” 本名雁随云的雁惊寒右手捂胸,朝着陈清风微微行礼道:“宗主所说雁某自然照办。” 看着那几位道:“既然陈宗主发了话,恭喜你们,可以多活几天。” 众人眼见雁惊寒的气焰滔天,都有些心惊,似乎剑宗的山门之内才是安全的所在,都有些匆忙地转身,欲朝里面走去。 不想雁惊寒却大喊一声,“慢着!” 众人无奈停步,雁惊寒眼睛一亮,走到周墨跟前,“周兄弟,一别多年,咱俩一起走,叙叙旧。” 周墨一双温和亲切的双眸中也有笑意,“雁兄。” 周墨以心湖涟漪道:“多谢雁兄好意。” 雁惊寒回之以心声,“能做的不多,有点算点。四象山的事,辛苦你了。” 周墨不动声色地道:“应该的,都是我们的选择。” 雁惊寒看着四周,想着当年凌帅和如今的大将军都曾经在这山门之内学艺,如今风景犹在,却已世情大变,物是人非事事休,心声叹息道:“是啊,都是自己的选择。” 山包之上陆琦和崔雉不知何时也回转了来,一起看着在宗主的带领下陆续返回宗门的来宾们,云落道:“我现在知道你这性子怎么学来的了。” 裴镇摊摊手,“自学成才。” 众人切了一声,一起回了小灵脉。 晚上剑宗精心准备的接风酒宴进行得波澜不惊,宾主尽欢。 能来这儿的,没几个是傻子,一时惊慌过后,回过神,都渐渐咂摸出了些许味道来。 雁惊寒此行,可不是单纯为了报仇而来。 有雁惊寒这样一个不怕撕破脸的厉害人物在这儿坐着,剑宗的这场迎宾宴又怎么可能不风平浪静? 仗着修为高就嚣张跋扈,对这些树大根深背景深厚的宗主长老不算什么。 雁惊寒倚仗凭借的,是这天下大势,越是树大根深就越顾忌重重。 哪怕他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贫弱书生,这堂中诸人也还得任他拿捏。 宴席之上,陈清风还代表剑宗宣布了一个已经在小范围内流传开来的消息,此刻剑宗山门之内,所有符合条件的别宗别派弟子,均可参加明日即将开始的剑冠大比。 届时,剑宗本宗弟子排名最高者获得剑宗的剑冠称号,最终的第一名将获得剑宗祖师堂的重宝之一,冰魄剑心。 柴玉璞虽已经知晓剑宗会让其余弟子参加剑冠大比,但仍旧被剑宗的魄力折服。 那可是冰魄剑心啊,传言在剑宗极其隐秘艰险的一处禁地之中,百年才能长出一颗,服之可凝练剑心通明,增强剑道感悟,使得剑意更加纯粹。 总之就是一句话,就算是对他柴玉璞而言,也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东西。 宴会厅中顿时议论纷纷,许多人都在后悔没有带着自家宗门最好的适龄弟子前来,虽说不奢望那最终登顶,能跟同辈天才们较量一番,见识见识也是好的啊。 比如那半日聚气的剑宗云落,比如那一日聚气的剑池时圣,还有白宋、邢天这些盛名远扬的俊杰,平日里自家弟子哪有跟人家过招的机会。 最终,宴会在热闹欢快中完美结束,宾客们各自回到安排好的地方安歇,等待着明天开始的剑冠大比。 一场注定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剑冠大比。 一场注定载入史册,影响深远的剑冠大比。 夜色之下的剑宗,灯火明灭,隐约的人声将这山谷衬托得越发幽静。 紫霄宫掌教李稚川闭目盘坐在一间房中,此次他是除开孤身一人的周墨之外,最轻车简从的一方大佬,仅仅带一个小道童随行,而且更多的还是他在照顾那个小道童。 他轻轻睁开眼,用手中拂尘,朝着已经睡熟的小道童轻轻一拂。 然后朝着房门又是一拂,房门微微打开一道缝隙,一个黑衣身影闪了进来,站在李稚川的面前。 李稚川叹息道:“你不该来我这儿的。” 对面的黑衣人抬起头,竟然就是白天气焰滔天的雁惊寒。 第四十九章 走后门的云落 雁惊寒眼中不知何时已噙满泪水,双膝一曲,径直给李稚川跪了下来。 “虽知此行可能会给恩公带来风险,但今朝得见,不知此生还有无机会再遇,只能冒险前来。” 李稚川轻轻叹息,“当年我救你,纯属不忍见雁家血脉香火断绝,并无太多高尚理由。你不必如此。” 雁惊寒抬起头,肆意流淌的泪水在脸上划出道道痕迹,“不论恩公出于何种心思,对我而言都是恩同再造,雁家满门三百零七口,终得一丝香火传承,于雁家而言,亦将感谢恩公庇护之恩。” 李稚川的神情中有一丝追忆,“想当年凌青云麾下英才云集,意气风发,横扫八荒六合,一朝身死,竟惹来如此多的人间惨剧,这天下之争,何其惨烈。” 雁惊寒渐渐止住了泪水,叹息道:“凌帅天纵之才,不世出的大英雄,竟被那杨灏算计,当真可恨。” 李稚川起身将雁惊寒轻轻扶起,这老道士竟然比起雁惊寒都还要高上半头,“该说的已经都说了,就快回去吧。” 雁惊寒也知此地不宜久留,口中说道:“恩公千万保重,若有需要,可往将军府告知,雁某必当万死不辞。” 李稚川微微一笑,“不至于不至于。” 门无风自开,屋里屋外都没有灯火,显得安静又神秘,李稚川把着雁惊寒的手,一步跨出,就已经到了百步之外的山道中,李稚川以心声道:“好孩子,保重。” 雁惊寒回了屋子,依旧有些惊讶,自己这位恩公,不争不抢、声名不显的道教掌教,却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大修士。 李稚川坐回蒲团,心中叹息着,“人力有穷,天命难违。” ------------------------------------ 周墨坐在一处房中,眼神晦暗,隐隐有些失落。 陈清风坐在他对面,安慰道:“剑宗这些年势力范围被大大限制,有些消息相对闭塞些。” 周墨微微摇头,“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心中依然有些不切实际的期望罢了。” 陈清风想了一想,大致明白了周墨的想法,“你说得对,你若没有消息,我这儿也应该是没有消息。” 看着周墨略显瘦弱的身躯,想到他和郭右棠独自支撑四象山的艰辛,陈清风道:“你这次来,其实风险很大。” 周墨不在乎地笑了笑,“我要不想死,他们恐怕还轻易杀不死我。” 陈清风哈哈一笑,“倒忘了当年那句天下流传的评语了。” 周墨略显夸张地恨恨道:“我要知道是谁把我架在火上烤,我得好好报复回来。” 告别陈清风,周墨在一个弟子的带领下朝山道走去,陈清风站在房门口,望着周墨的背影,心中敬佩。 如他那般的人才,若愿意向大端王朝微微低头,必能得到杨灏倒履相迎,境遇与现在相比何异于天壤之别,携无上荣光重振四象山也并非痴人说梦,可聪明如他,却依旧坚定地守着四象山的断井残垣,如同一个苦苦支撑着大厦将倾的蠢人。 “都是自己的选择,二位师兄,我想要知道你们的选择,很想。”山道上的周墨心中默默说道,即使诸般事实都在告诉他,符临和曹夜来已经不在了,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二位师兄就这样悄无身息地消散在这片天地间。 周墨看着周遭的夜色,漆黑浓厚,但夜色之中的点点星光,便能冲破阻碍,绘成这大美的灯火人间。 于是,他无声地笑了。 ----------------------------------- 剑宗有一处专门的比武擂台,占地宽广,修建得大气舒适。 柴玉璞看见这四周的群山,和眼前这块被平整出来的巨大平台,心中感慨着剑宗的底蕴确实深厚。 剑修行事,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陈清风在众人到齐之后便宣布了此次独特的剑冠大比的具体规程。 剑宗共有二十八名报名弟子,先通过两轮内部比赛决出七人,再由剑宗直接推举一人,凑足八人。 另外的各家选出八人,与剑宗的八人凑成十六强,通过抽签选人的方式决定对阵,直到最终决出第一名。 当消息宣布之后,一旁观礼的雁惊寒当先站起,“剑宗高风亮节,此等气魄胸襟,无愧五宗之首!” 周墨、李稚川等接连起身,就连柴玉璞和葛寻这些也只好捏着鼻子起身,称赞剑宗的高义。 剩下的几大豪阀以及其余门派等,随着陆家长老带头,也都起身齐声向陈清风致谢。 即使跟剑宗最不对付的柴玉璞等人,也不得不承认,剑宗在这个环节的设置上,完全称得上一个高风亮节的赞誉。 甚至在一些公正之人看来,剑宗几乎是自断优势,已经很偏向他们这些来宾了。 剑宗此次的剑冠大比,几乎变成了一届天下修行宗门年轻一代共同参与的盛会。 柴玉璞心中纳闷,莫非这又是国师的妙计,用了某些手段使得陈清风不得不屈服?若真如此,国师实在可怕。 葛寻悄悄以心声问柴玉璞,“柴掌门,这其中莫非有诈?” 柴玉璞心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奸诈狡猾。却仍以心声回到:“众目睽睽,如何使诈,放心便是。” 葛寻点点头,那就放心了。 崔家三长老崔鸿还未到六境,无法以心湖涟漪与人交流,只好凑过头去,低声问道身旁的王家长老,“王老哥,你可要派后辈前去试试?” 一个国字脸的老头低声道:“去啊,怎么不去!这么好的机会。” 崔鸿叹了口气,“可惜这次我没带什么后辈出来。” 周墨在四周无数炽热的眼神中安静地坐着,心里想着,这一切的玄机,应该就是在那个被剑宗推举出来的名额上了。 陈清风看着众人的表情,神色如常,心中却苦笑着回想起了那天长老会中的情景。 几天前的某个晚上,当陈清风坐在祖师堂中平静地说出自己对剑冠大比的设计想法时,毫不意外地得到了如同上次一样的反对,“你又疯啦?” 就连一直支持他的几位也都面露疑惑。 陈清风又详细地解释了一遍想法,依然没有赢得通过。 莫长老气势汹汹地道:“剑冠大比传承数百年,从未有过这样的事,这次让他们参加了剑冠大比,下次是不是就要让他们在山上修行?这剑宗未来还是不是我们的剑宗?!” 唾沫横飞地喷了一通,莫长老依然余怒未消,恨恨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或者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这样不行啊。” 陈清风眼观鼻鼻观心,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莫长老身后,一巴掌糊在他胖乎乎的后脑勺上,“你的意思是老夫连个傻子都不如咯?” 莫长老从椅子上直接被打了个趔趄,愤怒转身,“何人......姜......姜师叔。” 堂中众人连忙起身,齐齐施礼道:“姜师叔。” 姜老头走到正中,陈清风欲将椅子让给他坐,被姜老头狠狠骂了一通。 他站在堂中,收敛了玩世不恭,厉声问道:“这里我曾经常来,但现在却不应该来。所以,我想问问你们,剑宗为何不像别的宗门一样,老的不死小的不上?你们这帮如今坐在这儿的可曾想过?” 一言既出,堂中有些长老登时露出思索的神情,显然并未想过这一层。 姜老头一指白清越,“以前你是这帮人里最聪明的,你来说说?” 白清越连忙起身,“当是因为担心长老们久居高位,渐渐生出保守绥靖之心,同时新生力量无法成长,积累怨愤,两病交加,终至祸端,取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之意。” 姜太虚点点头,“你确实聪明。”白清越连忙谦虚施礼,不敢自傲。 “咱们再往深了说一说,把位置交给年轻人,我们希望年轻人做什么?当过些年你们也会面临这样一天的时候,如何反思自己这二十年的剑宗长老生涯,又想要告诫后辈些什么?” “其实那些话,可以早点想想,说给现在的自己听,或许也为时未晚。” “我们希望他们锐意进取、敢闯敢干,以新生力量特有的朝气和冲劲,去为剑宗拼搏下一片更广阔的天空;我们也希望他们老成持重、深谋远虑,用卓越的手段和布局,去解决剑宗无时无刻不在面临的各种各样困难与挑战;归根结底,我们希望他们能够站在我们的肩膀上,做得更好,而不是躺在前人的余荫下,就想着怎么护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底蕴和传承,不是戴在脚上,令人挪不开步子的镣铐,而应当是手中挥舞的砸破一切险阻的大锤。” 伴随着这句话,姜老头一步跨出,身形消失在原地,祖师堂中一片寂静。 在长久的沉思之后,话题重启,陈清风的建议很快得到了通过,并且在众人的完善之下,将一些细节修补得更完善。 只有在决定推选一人的时候,有人对云落的名字提出了些许异议,不过在陈清风讲出云落入山一月半,都在跟姜师叔学剑之后,这些异议瞬间随着祖师堂外凛冽的寒风,飘散不见。 姜老头站在剑宗的一处禁地中,面前是数个衣冠冢,他拎着一坛酒,挨个坟前都倒上些,然后默默坐下,喝了一口,“今天我去了一趟祖师堂,虽然这不合规矩,但谁让你们都走得早呢,没人管得了我。” 说到这里,更是难过,拎起酒坛又灌了一口,“那帮兔崽子心思没问题,就是脑子不好使,只想得到见招拆招,不会破局掀桌子,老李,你当年不就最擅长这个吗,满肚子坏点子,就没传点给你的徒弟?” 注定是没有回答的,姜老头又在这儿絮絮叨叨了许久,坛中酒慢慢喝完,他有些醉了。 ------------------------------------------------------ 昨天,这二十八位报名参加的弟子已经进行了一番秘密比试,决出了七位优胜者。 这场比试被陈清风藏匿了起来,大端王朝或许存在的那些隐秘想法也宣告无疾而终。 就在陈清风愣神的当口,七个胜出者在白清越的带领下走入了场中的擂台之上。 白清越朝着上首的陈清风道:“宗主,我宗七位参加剑冠大比的优胜者全员到此,请宗主吩咐。” 陈清风道:“我们还有个推举人选没有公布是吧?” 白清越道:“是。” 陈清风道:“那就一起来跟各方长辈英才们见个礼吧。” 环视一圈,看见在弟子群中的一个小小团体,微笑道:“云落,你上来。” 裴镇等人自然早就知道了这个安排,平静地拍了拍云落,祝他好运。 心里却都没什么芥蒂,因为至少此时此刻的云落就是要比他们优秀,这帮真正的天才心中想的,是要如何尽快地赶上甚至超过他。 可有的人却不这么想,戴龙涛跟董慎、俞横等人站在一起,眼中的嫉妒之色浓厚,暗自啐了一口,为何在这天下英雄面前出风头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泥腿子。 董慎跟俞横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沉沉的忧虑。 对于场中的各派宗主掌门而言,则是大感好奇,半日聚气,闻所未闻,一时间议论交谈声顿起。 总之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云落的身上。 云落竭力让自己神情平静,心里却对姜老头又埋怨又感激,非得给自己弄这么个亮相的法子。 陈清风起身,清了清嗓子,“接下来,我为大家介绍一下我宗参加大比的八位弟子。” “白宋,三境。” 站在队伍最左侧领头的白宋跨出一步,朝着四方拱手,神情清冷。 邢天看着那道身影,涌起浓浓的战意。 “冷冰洋,三境。” 在白宋身后,一个高大男子跟白宋一样,跨出一步,朝四方行礼,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冷傲。 “剑宗弟子果然都是些冰疙瘩。”一个小宗门的女弟子小声嘟囔道。 立刻便被自家掌门扇了一耳光,低声呵斥道:“闭嘴!” 那掌门瞧了瞧上首的陈清风,神色惴惴不安。 陈清风朝他微微一笑,轻轻摆了摆手,继续念道:“青如是,三境。” 第三位的竟是一位女子,神色不再清冷,反而有些江南女子的清秀温婉,浅笑着朝四周行礼。 当陈清风念完第七位,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云落。 “云落,二境中品。” 堂中蓦地爆发出一阵哄笑。 第五十章 分组落位心思深 在哄笑的人中,有些剑宗的弟子,如戴龙涛之类,叫嚣得最为起劲。 人群之中也有雷鸣的身影,他也报了名,在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下来,几个同门与他站在一起,听着这哄笑声,一人嗤笑道:“没有那个实力,硬要走后门,可不会被人嘲讽吗?” 另一个同门想起了什么,问道:“老雷,听说你还曾经教训过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雷鸣迟疑了一下,“是交过手。” 那人望着前方,没注意雷鸣的表情,尤自兴奋道:“那是你心善,要是我,不给这小子打得跪地求饶都不罢休。” 雷鸣望着台上那个在漫天哄笑中依然平静的身影,沉默不语。 至于其余宗门的则更多的是惊讶和疑惑,惊讶这个半日聚气的天才少年,为何一个半月过去了,却仅仅停留在聚气中品,莫非只是昙花一现? 可若是如此,剑宗为何又会为了这样一个二境的少年浪费一个推举名额呢,这个名额给白宋,给其他人不好吗? 至于说云落可以以弱胜强,那是没有人敢这样想的。 修行境界之差几乎是不可逾越的。 三境的一个小境界,几乎就等于整个二境,这个规律在越往后越是明显。 七境的下品和中品的差距,几乎就和五境跟六境的差距一般,而七境上品和中品的差距,更犹如五境与七境一般。 即使是剑修杀力最大,强者几乎可以逾越一个小境界,但差着一个整整大境界,如何能行。 雁惊寒嘴角带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少年,就是他救下了大将军最喜欢的侄子。 雁惊寒是知道附骨符剑的厉害的,这个少年能够从那样的伤势中复出,想来定有奇遇,莫非还真有什么奇迹不成? 周墨眼见雁惊寒的脸色有异,便以心声问道:“雁大哥,与这少年有渊源?” 雁惊寒心中一动,似乎抓住了些什么,便以心声告知了薛镇在剑宗学艺以及附骨符剑之事。 果然,周墨的神情剧烈变幻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面具,覆在面上,沉默不语。 而就是这个面具,又让场中响起了一些叹息声。 擂台之上,云落平静地朝着四周行礼,然后站回原位。 他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即使身旁的几位同门对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好感。 完全能理解,别人拼死拼活历经艰险才站到这里,自己啥事没干,随随便便就能跟人家比肩而立,换做他,他也不会乐意。 裴镇等人也沉默不语,自从云落告诉他们,要去参加剑冠大比时,几人心中就有着一些猜测。尤其是眼见剑宗并没有人来弹压这些哄笑声时,几人对视一眼,弄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知道他们一定有着什么计划。 陈清风缓缓抬起双手再向下压了压,场中这才安静下来。 “下面就请各宗各派遣出自家合适的弟子。” 话音刚落,一袭红衣直接从清溪剑池的众人中飞掠出来,站在云落的对面,眼带戏谑。 云落面色如常,想来这便是清溪剑池那位一日聚气的弟子了。 裴镇在下面嘟囔道:“人倒是长得不赖,就比我差点,不过穿个红衣服,跟个娘们儿一样。” 声音并未放低,云落听到后脸上不由露出微微的笑意。 时圣自然也是听见了,目光越过云落,与裴镇的眼神在空中碰撞,冷漠道:“你会为你的大嘴巴后悔的。” 雁惊寒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随意道:“你会为你这句话后悔的。” 时圣猛然转头,盯着雁惊寒,柴玉璞连忙以心声喝止,朝着雁惊寒恭敬道:“雁总管,小儿辈不懂事,年轻气盛,言语无忌,还望雁总管不要介意,如若这位小哥乃是雁总管亲人,在下愿亲自赔罪。” 该低头的时候一点不犹豫,舍得掉面子,弯得下膝盖,雁惊寒望着陈清风,你们这个大敌可不好对付。 雁惊寒自是无所谓,今日过后薛镇的身份本就要公开,不在乎这么一会儿。 至于柴玉璞软中带硬玄机暗藏的质问,他干脆就没理,我就这样,不讲江湖规矩,你能把我怎么地? 有了时圣出头在前,陆续又有四道人影走进了擂台。 分别来自清溪剑池、丹鼎洞、王家、谢家。 崔家果然没有派出弟子,可陆家和袁家竟然也没有弟子出列。 李稚川看了看擂台之上,揉着身边小道童的脑袋道:“李子,上去跟大哥哥们玩一下吧。” 小道童揉着眼睛,似乎还有些没睡醒,迷茫地望着李稚川道:“掌教师父,为什么呀?” 李稚川想了想,“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地肺山找张道子哥哥玩吗?如果你上去打败两个以上的哥哥,这次我就带你去玩一阵子。” 小道童听完,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地就跑上了擂台,生怕掌教师父反悔。 在一帮气度不凡的少年高手旁边,突然跑来一个看起来就七八岁的小道士,便立刻有场下的弟子调笑道:“小朋友上旁边玩泥巴去,这儿办正事儿呢。” “小孩子,昨天才脱了开裆裤吧,小心被别人不小心一剑给劈死了。” 陈清风看着李稚川道:“李掌教,这?” 李稚川道:“可是不合规矩?” 陈清风摇摇头,“未到四境,自然合规。” 心里清楚了李稚川的想法,便闭嘴不再言语。 葛寻却开了口,“李掌教,还是将这小徒儿劝下来吧,这真打起来,大家可不好留手啊。” 李稚川淡淡道:“随便出手,打死算我的。” 语气平淡,声音却并未掩盖,场中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小道童自然也听见了,转过身,气鼓鼓地冷哼了一声,瞪了李稚川一眼,想了想,又朝李稚川做了个鬼脸。 台上已有六位,佛教的一位领头僧人矮下身子,硕大的光头跟旁边一颗稍微小点的光头凑在一起。 “多罗,上去跟那位小哥哥一起玩玩吧?” 小光头剧烈地摇晃着,“不去,我又不会打架。” “你就像在寺里跟师兄们玩那样就行。” “真的?” “对啊,你不觉得老跟师兄们玩挺没意思的吗?不想找别的哥哥玩一玩?” “不去,我觉得你在骗我。” “磨磨唧唧的,废话忒多。” 大光头双手用力一甩,小光头腾云驾雾。 众人再吃一惊,又来个小家伙?把咱们剑冠大比当什么了?过家家么? 小光头哇哇大叫,就要朝下跑去,小道童连忙拉住他,悄悄问道:“你也是被逼上来的吧?” 小光头对同龄人显然要放心得多,点头如小鸡啄米。 小道童小脸一皱,唉声叹气,“这些大人,就想把我们当傻子忽悠。” 小光头深以为然。 小道童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老成持重的语气道:“好好打吧,别被打死了。” 小光头吓得浑身直哆嗦,小道童双目一瞪,“别丢了我们小孩子的脸!” 小光头无奈道:“我也没办法啊。” 小道童眼珠子一转,“这样吧,我送你四字真言,保管你一下子就放开了。” 在小光头双目一亮中,小道童一本正经地缓缓道:“来都来了。” 台上的众人再憋不住笑,笑成一片,就连台下的李稚川都破天荒地觉得有些臊得慌。 一段小小的插曲之后,再没有人走上来,台上其余宗门的人数一共是七位,俱是三境弟子。 各宗掌门心中感慨道:“剑宗底蕴果然深厚,这十几年来的打压,竟然依然还能有如此多的后备力量。” 柴玉璞却在心中冷笑,“人多有什么用,修行之上,要的是最顶尖的天才。” 渐渐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默契地看向横断刀庄的位置,那里坐着一定会上场的邢天。 邢天缓缓站起,一身气势凝练,龙行虎步地走上擂台,站在白宋的对面,微笑道:“好久不见。” 白宋轻轻点头。 别宗参加的八人落定:横断刀庄邢天、紫霄宫小道童李子、丹鼎洞葛朗、清溪剑池时圣、清溪剑池魏星耀、王家弟子王衡、谢家弟子谢宝、佛教弟子小光头多罗。 陈清风瞳孔一缩,人数刚刚好,就意味有很多不好。 白清越讲解了接下来的规则,十六个人随机抽取号码,然后前八人按号码大小依次挑选对手,最终选出八组对阵。 挑选对手不用在意是否已经被选,如果有多人选择同一人为对手,那么此人可以反选。 雁惊寒望着眼含笑意的陈清风,心道:有意思。 周墨依旧微微低着头,带着面具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余人也是心思各异,更多的是在琢磨着这个规则到底对谁有利,怎么样最有利。 到这关头,自然闲话不说,八位剑宗弟子,八位别宗弟子,在白清越命人抱上来的一个箱子中,各自抽了一个蜡丸,捏开一瞧。 魏星耀的脸上露出捉摸不透的笑意,看着手上写着一字的丝绢。 剑宗弟子冷冰洋拿到了二号,丹鼎洞葛朗第三,王家王衡第四,剑宗弟子刘月舟第五。 当邢天展开手上的六字,许多人的心中都在猜测白宋的手中到底拿到了几号。 剑宗弟子青如是拿出了写着七字的丝绢。 时圣冷笑着看着云落,抖了抖手上的八字。 掉入下半区的白宋莫非在第一轮就要和邢天碰面不成? 按照规矩,魏星耀先选,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小道童和小和尚或者云落之间三选一的时候,他却选了一位拿到十五号的剑宗弟子。 冷冰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果断地选择了小和尚。 葛朗却也出人意料地没有选择小道童,而是笑眯眯地选择了云落。 他心中冷笑道,那俩看着再小再好揉捏,那也是三境啊,为啥不选这个二境的来揉捏。 第四的王衡也是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一位拿到十三号的剑宗弟子。 这一系列的举动看得台下的裴镇暗自皱眉,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第五的剑宗弟子便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小道童,没办法,剩下的人中除开同门,就只剩下小道童和谢家谢宝了,怎么看这个小道童还是要好对付一些。 一道道的目光汇集在邢天的身上,所有人都很好奇他的选择。 他淡淡一笑,看着白宋道:“成人之美?” 白清越眉头一皱。 白宋想了想,轻轻点头。 整个擂台附近都被一阵突然响起的交谈声笼罩,谁也没有想到这看起来将是最终决战的对决在第一轮就上演了。 剑宗弟子自然是支持白宋的,但是也不妨碍他们激烈地讨论着这一场对决。 “白师兄闭关一年有余,剑意精粹凝练,剑技更上一层楼,那邢天多半不是对手。” “白师兄闭关,人家就不知道修炼啦?我看此战必然激烈无比。” “诶,你哪头的?” “我话还没说完呢,再激烈,最终还是得咱们白师兄获胜啊。” “其实你说得不错,横断刀庄的《横断真解》享誉修行界,邢天作为横断刀庄的少庄主,自然了得了真传的。” “那咱们白师兄练的《大雪云龙诀》也是我们剑宗极其精妙的剑诀啊。” “哎,我说你们在这儿吵吵半天有用吗?不还得看比试结果。” “诶诶诶,你们快看。” 擂台之上已经有了新的变化,拿着八号的时圣再次出乎众人预料,没有选择最后一位剩下的剑宗弟子,而是选择了云落。 根据规则,被多人选择的云落,拥有了反选的资格。 丹鼎洞葛朗,三境上品;清溪剑池时圣,初入三境下品。 似乎很容易决定。 半日聚气、一日聚气,似乎本就是命运的巧合与安排。 不等云落说话,葛朗却先开了口,朝白清越行礼问道:“白前辈,我可以换人吗?” 白清越点点头,葛朗先挑选了最后一位剑宗弟子。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雁惊寒皱着眉,以心声对陈清风说道:“这倒像是?” 陈清风心声回应,“像是他们在逼着云落去跟时圣对决。” 无论如何,对阵就这样确定了下来。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最终都要落在这接下来真刀真枪的战斗上了。 第五十一章 道童和尚皆奇人 剑宗为参加大比的弟子设置了专门的休息区,在擂台的左右两侧,各有八个蒲团。 按照剑宗的说法,这八个蒲团下设有一个小型的元气阵,坐在上面可以加速真元的恢复。 显然,剑宗也考虑到了连续作战带来的影响。 十六位弟子,八组对阵,分成两拨走下了擂台。 小道童李子和小和尚多罗手拉着手,晃动着小短腿,走了下去。 李子皱着脸,“哎,又要打架,我都不会打。” 多罗眼睛一亮,“巧了,我也不会。” 李子瞥了他一眼,“你那是笨,我是因为仁慈。” 多罗歪着头,“你师父也老跟你讲慈悲为怀吗?” 李子有些郁闷地看着他,“你第二个上场,你又不会打架,你不着急?” 多罗一听顿时忧从中来,泪水似乎又有了决堤的趋势。 这时,一双手轻轻地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多罗和李子一起抬头。 云落笑着道:“别担心,我才二境,我都不怕。” 多罗吃了一惊,“咦,还真是二境,你怎么混到上面去的。” 李子的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你刚才在干嘛啊?” 多罗怯生生地道:“之前在地上捉蚂蚁,然后被扔到台上就光顾着害怕了。” 云落笑得更温暖了,“不要怕,你一定可以的。” 说完顺手拍了拍李子的肩膀,转身走开。 李子和多罗朝云落用自己方式恭敬地行了一礼,走回了蒲团上坐着。 被云落这么一打岔,多罗的脸色到时好了很多。 白清越也已经走下了擂台,在陈清风身旁坐下,陈清风诚挚道:“师弟,辛苦了。” 白清越强笑着摇摇头,眼神中有着浓浓的忧色。 陈清风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这种事情,自己多说多错,闭嘴比安慰管用。 一名剑宗执事上台,宣布了一些老生常谈的注意事项之后,魏星耀和名叫苏幕的剑宗弟子走上了擂台。 苏幕脚步轻松,清溪剑池这些年间,出名的好手也就那么两三个,并没有这个魏星耀。 对已经在修行界新生力量中小有名气的剑宗优秀弟子苏幕而言,不是那几个,就意味自己似乎可以开始思考下一轮的对手了。 就在双方站定之后不过数息,躺在地上吐血不起的苏幕就开始后悔自己的轻敌,他满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对方,嘶吼道:“你不是清溪剑池的人,你到底是谁?” 满场俱静。 魏星耀没有看他,朝着四周各一拱手,在剑宗弟子的鸦雀无声中走下了擂台。 陈清风心中涌起一丝不妙之感,询问地看向柴玉璞,柴玉璞起身道:“如假包换。当着天下同道,柴某岂敢行那偷梁换柱之蠢事。” 裴镇摩挲着下巴,悄悄问陆琦道:“陆师妹,你听过那个魏星耀吗?” 陆琦摇摇头,崔雉心中了然,若是连近在咫尺的陆家都没听过魏星耀的大名,此人又如此之强,想必便是清溪剑池早有预谋,故意雪藏至此时。 观礼台上,陈清风、白清越、雁惊寒等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心里琢磨着柴玉璞到底想要算计些什么。 周墨依然沉浸在思绪中。 剑宗执事将依旧不甘叫喊的苏幕扶了下去。 冷冰洋从那头走上了擂台,小和尚多罗在剑宗执事的催促声中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来,朝着云落和李子双手合十,微微鞠躬,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上了擂台,看得李子直叹气。 冷冰洋高大的身形和小和尚埕亮的光头,组合在一起有一种特别魔幻的感觉。 场下众人从刚才苏幕脆败带来的震撼中醒来,见此情景,不由得发出一阵笑声。 这样的笑声,却让冷冰洋有些尴尬。 作为剑宗目前三境中排名前列的高手,欺负一个看起来如此弱小的小和尚,冷冰洋再是一心向道,众目睽睽之下也有些棘手,偏偏接下来的事情让他更难办。 小和尚在互相行礼之后,直接盘腿坐了下来,双手合十在胸前,视死如归地看着冷冰洋道:“请出招吧。” 冷冰洋:“......” 他甚至都搞不清这是挑衅还是真心。 四周寂静无声,一道道目光如芒在背,冷冰洋长出一口气,真元运转全身,手中长剑陡然一震,散发出一阵凛冽的寒气,天地元气蜂拥着朝他汇聚过来,在剑尖所指,化作一头头巨象,咆哮着向小和尚冲去。 目之所及,似乎有漫天的风雪,夹杂着寒风将小和尚的身影包裹,淹没,消失不见,只剩下巨象的咆哮声。 白清越微微点头,冷冰洋是在他的山头修行,平日里他也会进行一些指点,很明显,他已经触碰到了《原驰蜡象诀》的一丝真意,不是元气所化巨象的庞大凶猛,而是在于那一点无处不在的苍茫和寒冷。 忽然一阵金铁相击的声音传出,紧随其后,一点金光慢慢亮起,逐渐放大,一个金色的钟形真元光罩之中,小和尚正襟危坐,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辞。 冷冰洋不由瞪大了双眼,这么打架的吗?挡是挡住了,难不成就这么一直让自己进攻?任凭自己劈砍点刺? 身为剑修,冷冰洋很小就被人告知了剑修的种种光环,尤其是那点,杀力最大。 他冷哼一声,既然你如此托大,就怪不得我手下不留情了。 长剑所指,风雪再起,象鸣如故。 只不过在几剑之后,他便单手以剑拄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光芒依旧稳固,不见丝毫晃动的那个光罩,和其中神情平和的小和尚。 偏偏就在此时,小和尚猛地睁开双眼,“你打了我那么久,该我了。” 冷冰洋心中一喜,自己其实还有完完全全的一剑之力,只是刚才灵机一动,故意示弱,小和尚果然上当了。 冷冰洋悄悄蓄力,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都有些微微发白,等着小和尚撤去光罩向自己进攻的那一刻。 紧跟着,他的双眼便猛地睁大,瞳孔中,一个金色的钟形光罩骤然放大,然后他便被一击撞下了擂台。 擂台下的人群迅速闪开一片空当,冷冰洋躺在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满脸不甘,喃喃道:“这不合常理。” 同样觉得不合常理的,还有观礼台上的许多掌门,这钟形光罩的防护如此夸张不说,竟然还能当做武器攻击,在使用者进行攻击之时还能一直防护在身,岂不是无解??? 作为五宗之主的陈清风、雁惊寒等人见识自然不同,真元罩三境以上修士皆可以催动,不过这佛教弟子居然能够练到收放自如,并且凝实坚固如此,绝非寻常。 一道道飘向佛教诸人所站地方的目光之中,自然也带着些重视,对这个一直以来对山上事不是很在意,反而默默在山下发展的神秘教派,有了些新的想法,至于是好意,还是忌惮,或者别的,这个世上肮脏事不少,既然那佛教领头之人愿意出这风头,想必是好好考虑过的。 大光头站在原地,双手合十,回应着一道道眼神,心中一片虔诚,教派根本经文之中佛陀曾有预言,今世将有千年未有之大变化,所以不得不出此风头,至于接下来的事,也有应对之策,只待此间事了,回山门后详细部署。 小和尚站在擂台上,朝着四方合十,然后小短腿晃晃悠悠地下了擂台。 小道童李子已经早早等在那儿,满意地拍了拍小和尚的光头,竖起大拇指,“不错。” 小和尚微微挺起胸膛,腼腆一笑,李子又板起脸,“不准骄傲!” 小和尚点点头,低着头默默走回了蒲团。 裴镇跟崔雉、陆琦和符天启几人面面相觑,喃喃道:“这就意味着。” “剑宗已经出战的两名弟子全灭。”崔雉冷冷地接过话头,语气之中还是听得出一丝忧虑。 陆琦也附和道:“还是几乎没有悬念的脆败。” 符天启叹了口气,该说的都被你们说了,显得我好像有点傻啊。 第三战葛朗对阵一名剑宗弟子,第四战王家王衡对阵一名剑宗弟子。 结果令围观的所有剑宗弟子,微微松了口气。 两名剑宗弟子都在苦战之后战胜了对手,略微保全了剑宗的颜面,两胜两负的成绩还不至于太过寒碜。 不过看台上的陈清风与白清越,以及观礼台四周坐着的剑宗其余长老,都是神色如常,安静地等待对方暗藏的那些杀招。 被两场精彩的苦战勾起了兴致,热血的剑宗弟子们都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第五位出战的剑宗弟子刘月舟,他要面对的对手是紫霄宫小道童李子。 李子起身摸了摸多罗的脑袋,口中念着,“蹭点运气,蹭点运气。” 多罗倒是没说什么,李稚川实在看不下去,轻咳一声,李子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小短腿飞速摇摆,一下子冲上了擂台。 有了小和尚多罗的前车之鉴,场中再没有人因为李子的身形就轻视于他,反而有些郑重。 李子心中哀嚎,“这下不好玩了,没有装逼打脸,逆袭反杀,这个比武还有什么好比的,直接宣布结果就是了嘛。” 想到这儿,神色幽怨地看着多罗,“都怪你。” 多罗睁大了懵懂的眼睛,一头雾水。 李子心中一动,又有了个鬼主意,要不当个恶人? 就是那种气焰嚣张,恨得人牙痒痒的那种,李子越想越起劲,自己小时候两三岁那会就爱缠着紫霄宫里的那些师兄讲故事,当不了大英雄,当个大反派似乎也不错啊,都是最能让人记住的。 可惜自己现在都是七八岁的大孩子了,早已不看那些幼稚而拙劣的故事,不然定能设计出非常令人气愤地情节。 带着诡异的微笑,李子目光一转,看见云落温和的笑脸,顿时泄了气,这家伙也是剑宗的,算了给他们剑宗留点面子吧。 只好强打精神与刘月舟互相行礼,刘月舟平日里也是个性子温和的,彬彬有礼地道:“长幼有别,月舟虽不一定是阁下的对手,但还是请阁下先出手吧。” 李子心里一叹,更没劲了。 出乎意料又不出意料地,刘月舟败了,败在李子层出不穷的精妙道术之下。 刘月舟拄着剑站起,脸上依旧有着笑意,“祝你好运。” 李子垂头丧气,一步三摇地下了擂台,多罗先是投桃报李地在擂台边上等着,兴奋地想跟他庆祝,谁知瞧见这么一个神色。 他一脸好奇地问道:“怎么了?你不是赢了吗?咋还这样呢?” 李子挥了挥手,“小屁孩儿,懂个屁。” 多罗委屈道:“之前你跟我说了,你跟我同一天生的。” 李子扭头一瞪,多罗立马神色严肃,点点头,“你说得对。” 李子一下子泄了气,瘫坐在蒲团上,“小小年纪就要承受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苦难,我愁啊!” 凌空飞来一个板栗,李子立马正襟危坐,看着接下来即将上演的这次剑冠大比最令人瞩目的对决。 剑宗白宋,对阵刀庄邢天; 西岭对横断; 寒剑对烈刀。 当白宋默默起身,经过云落身边时,云落轻轻开口:“祝白师兄顺利。” 白宋转头看着他,难得露出一丝微笑,“祝你顺利。” 第五十二章 长天一剑杀局现 起风了,风卷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雪粒,旋转向前,一条雪云汇集的真龙,咆哮着升空。 云落的鼻尖忽然又嗅到了一丝湿润的气味。 抬眼望去,漫天江水倒卷而上,怒涛拍向空中的真龙。 白宋和邢天都不约而同地在最开始就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观礼台上,白清越和邢昭远竭力控制住自己澎湃的心绪,但已经大幅前倾的身子出卖了他们。 陈清风揪着几根胡须,神情凝重; 雁惊寒不疾不徐地喝着茶,擂台上的这两人,跟他倒没太大关系; 周墨此刻终于从思绪中恢复了过来,朝雁惊寒微微拱手后,看向了台上; 李稚川神情如故,或者说始终就没有过什么变化,就连李子上台时也是一样; 柴玉璞与葛寻意态悠闲,不时露出微笑,似乎在以心声交流。 小小一片观礼台,就是众生百态。 当封存一年的寒剑第一次出鞘,当百炼千转的烈刀震碎包裹的布条。 冲天的剑意与刀意轰然撞在一起,若非这擂台有特殊阵法保护,台下的剑宗弟子不知还能站稳几人。 裴镇等人看得如痴如醉,这才是精妙的剑式,凝练的剑意,幻想着自己何时能练到如此境界。 云落心中想着,若是白师兄这一年磨一剑指向自己,那日一战,自己是何结局。 紊乱崩碎的天地元气重归平静,随着观礼台上掠出的两道人影,整个场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白宋和邢天各自倒在擂台一边,手中刀剑依然紧握,人却已经昏迷不醒。 白清越和邢昭远正欲动手,柴玉璞却朗声提醒道:“二位,胜负未分。” 周墨、陈清风、李稚川、雁惊寒的目光先后看向柴玉璞,他泰然自若。 一双苍劲粗糙的大手,和一双修长如玉的手,都僵在空中。 白清越和邢昭远对视一眼,这柴玉璞居心着实险恶。 现在难办了,若是强行探视疗伤,自然不合规矩,说不得两人都会被取消资格; 可若是不管不顾,万一伤到根基,大道受损,这个风险如何冒得起。 邢昭远心道:那冰魄剑心不要也罢,这是剑宗的剑冠大比,拼得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出事可就得不偿失了。 一咬牙,将邢天扶起,渡入一丝真元,开始细细查探。 陈清风的声音在白清越心湖之上响起,“白师弟,救人要紧。” 白清越心中涌起一丝感激,这个一直令自己瞧不起的宗主,在这短短月余,似乎改变颇多。 正要动手之际,白宋的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一战,就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分出了胜负。 场中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声,围观的剑宗弟子一片欢腾,他们不在乎那么多,只是看到自家的天才白师兄果然击败了刀庄天才邢天。 刀剑之争,似乎又赢了一局。 白清越道:“还行吗?” 白宋望着天,开口道:“只有迎难而上。” 白清越叹了口气,未免落人口实,他只好示意剑宗执事将其扶下去。 在白宋朝蒲团上走去,路过云落身旁,他轻轻挣开剑宗执事的搀扶,朝着云落,艰难地双手行礼,“多谢。” 云落连忙扶住,眼神之中,充满了敬重。 白宋洒然一笑,抓紧时间回去调息。 柴玉璞的瞳孔猛缩,莫非这小子还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值得白宋如此对待? 场下的众人也是面面相觑,白师兄这是闹哪出?自己赢了为什么要去谢那个走后门的小子? 裴镇几人对视一眼,心中涌起了同样的想法,“莫非就是那天的那一战,白师兄居然从云落这里得了好处?” 戴龙涛如今看云落是横竖不顺眼,见不得云落半点好,跟身边的朋友调侃道:“谢他干啥,谢他先去挨那时圣的揍,好让白师兄看清楚对方招式么?” 身边响起一阵哄笑声。 裴镇瞥了他一眼,“连上去挨揍都不敢的人,也好意思在这儿大放厥词。” 戴龙涛冷笑道:“走后门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裴镇的冷笑比他更冷,“你如果也能半日聚气,你也能拿下小组试炼第一,说不定剑宗的长老们也让你走走后门。” 戴龙涛嘴唇微动,终究没有说话,一是自己确实无言以对,二是台上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比试。 十六人中唯一的女弟子青如是对阵谢家谢宝。 场下的弟子们都在暗自祈祷,一定要赢啊,算上白宋师兄,已经有三位剑宗弟子胜出,跻身下一轮。 此战若是青如是得胜,剑宗第一轮四胜四败,也还算过得去。 传出去,便可以是剑宗力扛天下各宗英才,端的是大大的面子。 可若是青如是输了,可就是三胜五败了,跌破一半的胜率,或许就将是另一番说辞了。 什么?你说云落那场还没比? 整个场下围观的弟子中,恐怕除了极少数的人对云落获胜还心怀一丝丝奢望,其余的,没有人会认为那样的事情会发生。 这极少数的人,包括裴镇这五人,或许还包括雷鸣。 雷鸣站在人群中,身旁的同门调笑道:“老雷,你不就是被青师姐击败的嘛,你觉得她胜算如何?” 雷鸣想了想,“青师姐实力强劲,可那谢家弟子既然能被推举出来,必然也不是庸手,应当会有一番苦战吧。” 那同门瘪了瘪嘴,“推举出来就厉害啦,咱们剑宗推举出来那位怎么就那么菜呢?” 跟随着话语,看向擂台旁静坐调息的云落,眼神里充满了讥讽。 雷鸣心道:真的就那么菜吗? 看起来很厉害的青如是在一阵叹息声中无力地倒下,谢家谢宝单膝跪地,气喘如牛,但终究是赢了。 一直在六大豪阀之中敬陪末座的东山谢家长老,捋着胡须,心中得意。 前七战,三胜四败,剑宗弟子的心中却很是失落。 集体荣誉感这种东西往往是很玄妙的,身在其中,热血翻涌,难免会受到感染,会抛却一些个人的成见和利益,为了整个集体的目标去奋斗,所以渐渐地有些剑宗弟子心底竟然生出一丝期盼,期盼那个走后门靠关系的云落,能够创造奇迹。 但这些人里,不包括戴龙涛,他看似无心地叹息道:“哎,八名弟子仅仅三胜,有些丢人啊。” 裴镇转头,“小心脸被打肿了。” “可那不会发生。”戴龙涛的脸上挂满了自信的微笑,胜券在握,他似乎从未如此自信。 时圣轻飘飘地飞掠到台上,引得台上值守的剑宗执事眉头一皱。 就连邢天等人都是一步一步走上台去,一个初入三境的清溪剑池弟子却如此跋扈,令一向心高气傲的剑宗弟子怎生忍得,下方响起一阵刺耳的嘘声,时圣置若罔闻,一双目光紧紧地盯住云落。 云落也已经起身,朝着自己这边还剩下的几人微微点头致意。 白宋回以鼓励的微笑,似乎在跟邢天大战之后,他也如霍北真一般放下心结,表情丰富了起来。 小道童李子和小和尚多罗,齐声喊道:“加油!” 因为声音稍稍有些不整齐,多罗还被李子瞪了一眼,惹得他弱弱地嘟囔着,“明明是你喊早了。” 在朝着裴镇等人微微一笑后,提着剑,迈步走上了擂台。 他手里的剑,是前些天姜老头给他的,重量与之前他习惯的木剑完全一致,让云落用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第一轮的比试最后一场,一触即发,时圣却在此时转向观礼台的上首,“此次大比,天下英才汇聚,实乃修行界之盛事。能与剑宗云兄这般超卓天才对垒,时圣何其有幸,可擂台切磋,难免束手束脚,难以尽兴,时圣斗胆,请剑宗陈宗主允许,各宗各派宗主掌门见证,吾欲与云兄,生死一战。” “不可!” “不行!” “不要!” 三声惊呼从陈清风、雁惊寒、裴镇口中不约而同地喊出。 陈清风眉宇含煞,怒气冲冲地看着柴玉璞,“柴掌门,此是何意?” 柴玉璞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陈清风的质问,从袖中的一件方寸物中取出一把长剑,“此番前来剑宗,在路上偶遇一伙贼人,剿灭之后意外发现此剑,不知陈宗主可认得?” 观礼台上,戒律堂堂主章清规霍然站起,惊呼出声,“长天剑?!” 西岭剑宗四圣剑,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四圣剑作为宗门防御和攻击大阵的根本,护卫剑宗已有千年之久。 九年前,长天剑失窃,天下震动。 西岭剑宗的威风从此真正坠落。 雁惊寒叹息一声,此事还得陈清风拿主意了,自己一个外人,不合适再多嘴了。 他有些遗憾和抱歉地看着台上的云落,对不起了小兄弟。 裴镇的心湖之上响起了雁惊寒的声音,然后崔雉眼看着他的表情从欢喜到绝望。 云落低着头,抿着嘴,静静地等着答案。 心里却想起了某一天和裴镇的聊天。 他问裴镇,为什么同意崔雉将他的身世告知崔家老祖。 裴镇笑着问他这世上什么东西最牢固,他没有说话,看着裴镇,等着他自问自答。 裴镇说,是利益。 只要现在他和崔雉有着共同的利益关系,并且这个利益关系还将愈发稳固,他就丝毫不担心崔家会因此加害到他,甚至他还可以期盼崔家对他的更多投资和帮助。 云落点头,这个道理他很小就明白,他笑着说,幸好自己不用时刻经历这种利益的算计。 裴镇似乎早有准备,便很郑重地跟云落分析了一通,现在剑宗对云落对他们几人的重视和保护,本质上与一种投资并无区别,将中兴或壮大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一席话,说得云落有些哑口无言,有些事自己其实知道,只是不愿意揭露得如此赤裸裸而已。 但裴镇仍不肯罢休,问他说,如果有一天剑宗因为更大的利益或者压力放弃了你怎么办? 云落想了想,摇摇头,想不出个头绪。 拿过裴镇手里的酒壶,猛灌了一口。 裴镇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一起,黯然地望着远方。 那时的少年,便已识愁滋味。 剑阁旁边的小屋内,姜老头双手结印,试着催动某一种秘法,隔空摄取长天剑。 柴玉璞感觉到手中长剑的蠢蠢欲动,默念了一段口诀,催动真元,长天剑重新安静了下来,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 剑宗山门处,一位卢姓执事轮值守卫,他百无聊赖地喝着酒,似乎还能隐隐听见那边传来的阵阵呼喊声,暗骂了一句运气背,捏起一颗花生米,搓掉米皮,扔进嘴里,嚼得咬牙切齿,嘎嘣作响。 姜老头的身形悄然出现,吓得卢执事正欲送往嘴边的酒杯一抖,一杯酒洒了一大半。 姜老头摸出一块令牌,卢执事打眼一瞧,连忙一口吐掉口中残渣,站直了行礼。 剑宗师祖一级的令牌,比宗主还大,容不得半点马虎。 姜老头没心情跟他计较,吩咐道:“你立刻手持此令牌,用最快的速度前往国相府,找到蒋琰或者国相本人,记住一定要见到本人,将这块令牌交给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然后告诉他们,西岭有变。” 卢执事一头雾水,楞在原地,姜老头一声呵斥,“还不快去!” 卢执事连忙接过令牌,冲了出去。 马蹄飞快,卢执事一边骑,一边想着,这是剑宗哪位师祖,不是说上一辈都在十几年前一下子死光了吗?自己咋从来没有见过? 忽然,马蹄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前蹄一软,扑倒在地,马背上的卢执事摔飞出去,重重砸在石板路上,他挣扎着正要起身,四周瞬间围上来一群手拿刀剑的黑衣人。 当卢执事被押到一间房中,屋子里已经坐着一个面容油腻,嘴唇宽厚的中年男人。 刘和走进来,左手拿着三只射落的信鸽,右手拿着从卢执事身上搜出的令牌。 卫红衣仔细看了看从卢执事身上搜出来的令牌,笑着道:“这位朋友,不妨在此稍坐,喝杯清茶,看场好戏。” 第五十三章 星河漫天红蝶坠 一片乌云飘来,将阳光悄悄遮掩,从极高的天空洒落一片阴影,堪堪罩住西岭剑宗的几座山头。 柴玉璞似乎觉得话说得还有些不够彻底,轻飘飘地又甩出一句,“柴某很愿意见到二位天才倾力一战,还望陈宗主成全,若得允许,此剑当即奉还。” 阴影中,几道身影不顾风度地来到了陈清风周围,拥着陈清风走进身后的一块屏风。 李稚川眼皮低垂,不动声色,无视李子在台下上蹿下跳地示意; 周墨隔着面具静静地看着云落,看着他站在如此盛大的场合中,背影竟是如此的,孤独。 良久的沉默,场下的剑宗弟子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知道那时圣的想法就是要在这块擂台之上光明正大地杀死云落,可是为什么啊? 少年热血,剑修骄傲,都令那些不明就里的弟子们煎熬地等待着,等待他们宗主长老义正辞严地拒绝。 刘浮丘喃喃道:“连长天剑都拿出来作为交换,至于么?” 俞横和董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深处看到一丝隐藏的惊喜,心里不约而同地希望他们答应下来,以绝后患。 戴龙涛饶有兴趣地看着裴镇等人的束手无策的窘状,一阵快意涌上心头,忍不住刺激道:“你不是说他能赢吗,就让他答应啊,答应了我们又拿回了剑,又赢了比赛,一举两得啊。” 裴镇转身就要冲向戴龙涛,被崔雉等人死死拉住,裴镇恨恨地道:“等此间事了,我一定想办法好好修理修理这个瓜皮。” 符天启低着头,小声道:“等此间事了,云大哥可能已经死了。” 裴镇陡然愣住,眼泪扑簌簌地就开始往下掉。 陆琦和崔雉互相点点头,从弟子中跑了出去,跑向自家长老的位置。 陆琦朝陆家长老行礼,那位长老连忙起身还礼,自从这位长老来到剑宗,此刻还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陆琦开门见山道:“二长老可有法子救救云落?” 陆家二长老不动声色,悄悄以心声对陆琦说道:“此事乃是剑宗与朝廷的恩怨,陆家不便插手。” 陆琦面露疑惑,陆家二长老便又解释道:“柴玉璞一向是朝廷的忠犬,此等事项,若无朝廷授意,他是万万不会如此做派的。而且,据我们所知,这把长天剑乃是他前些日子亲去天京城取回的。” 陆琦喃喃道:“真的没办法么?” 陆家二长老叹息道:“大小姐,剑宗与朝廷之间的恩怨几乎可以说是不死不休,老祖宗虽然同意你来剑宗,但也不愿意你卷入这些事情之中,甚至于......殃及陆家。” 他尽量调整着措辞,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隐忧。 当崔雉走到崔家所在,崔鸿就笑道:“哟,这不是大小姐嘛?得空上老头子这儿来瞅一眼了。” 崔雉心中恼怒之极,一瞬间就有了转头回去的冲动,被她强行压下,朝着崔鸿道:“三长老,可有办法救救云落。” 崔鸿环顾左右,故作震惊,“大小姐这莫非是在求我?” 崔雉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终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崔鸿哈哈大笑,然后看着眼露期盼的崔雉,冷冷道:“不可能。” 崔雉拧身疾走,她怕多呆一瞬,就要忍不住出手。 陆琦失魂落魄地告辞,回到观众区,裴镇抬头望着陆琦和崔雉的面容,心中更是绝望。 天地俱静,不闻人声。 就连风和阳光都有些不忍,找到群山,招来乌云,遮住自己悲悯的目光。 陆琦一遍遍地扫视着这场中的众人,沉默、嘲讽、冷眼、同情,她想要记住这一张张的面孔,和这些面孔下,真实的人心。 想到这里,她落下了泪来。 云落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脸上竟出现了微微的笑意。 他平静道:“好,生死一战。” 有人跌坐在地,有人长长叹息,有人喜上眉梢,有人笑意冰冷。 几条人影从屏风后飞奔出来,从小敏锐而聪慧的云落自然可以看出,大部分的长老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看见这些尽量躲避着自己目光的人,云落似乎更加开心了。 陈清风良久的沉默,眼神之中充满了愧疚,云落看向他,四目相接,云落轻轻摇头,目光中有温暖的安慰,不怪你。 没有你的坚持,就不会有这一炷香的等待。 就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云落看见了裴镇的失魂落魄; 看见了陆琦的有心无力; 看见了崔雉的忍辱负重; 看见了符天启痛恨自己无能为力的难过; 甚至看见白宋的愤怒,李子的惆怅,和小和尚的眼泪。 而当他发现等待的时间如此之长时,他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放弃了他。 因为擂台隔绝了心声,姜老头又没有现身,他不知道老头是什么样的态度。 不过不管他怎么想,如果能有机会,他还是想要亲口对姜老头说一声,“谢谢你,老头。” 他环顾四周,一张张各色的面容,各色的人心。 就如同裴镇告诉他,这个世间最坚固的关系是利益,但裴镇却愿意为了他舍弃利益。 陈清风、崔雉、陆琦,他们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想着,便如他们一般,认清了这个世间的真相,却依然初心不改,或许这才是最疯狂的冒险,最伟大的英雄。 一切色彩斑斓的渲染都随着时圣的一声冷笑被冲洗回单调残酷的现实。 “算是有种。那就来吧!” 章清规看向柴玉璞,“柴掌门,别忘了你的承诺。” 柴玉璞一拍脑门,“差点忘了。” 将长天剑重新取出,命一名弟子持剑送过去。 章清规当先站住,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兴奋地朝其余几位长老点了点头,“是长天剑没错。” 一脸激动地递给陈清风,陈清风却不咸不淡地道:“先放着吧。” 章清规和另外几位长老互看了一眼,心中暗叹一声,那孩子纵然有些天分,但如何能有宗门根基重要? 有了长天剑,宗门大阵就可以补全,届时根基稳固,再徐图发展,无论如何也比将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稳当吧。 真不知宗主和白副宗主怎么想的。 周墨心道,柴玉璞这招诛心之计,切得极准,毒辣异常,想来便是那位大端国师的手笔了。 只是这一计的主次在哪儿,真的就是这个少年吗? 周墨脑中苦苦思索。 时圣看着云落,“天都黑了。” 云落点点头,长呼一口气,“那就来吧。” 红衣和白衣相对而立。 一时间,场中所有人呼吸停顿。 手中的长剑微微颤鸣,云落想起姜老头跟他讲的策略,身形骤然一动,出现在时圣身边。 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起手,而后高高跃起,真气暴走全身,长剑之尖骤然绽放出一团无比璀璨的光芒,朝着时圣猛地劈下。 正是西岭剑宗创派祖师景玉衡所授十六剑式的第一式,大日凌空! 李稚川一直古井不波的神情终于大变,一脸惊愕地看着擂台上升起的那一轮小小的太阳。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他曾经也见过有人使出过这个剑式。 观战人群中,雷鸣神色黯淡,原来这才是你的真正实力,如果那天你手拿的不是木剑,而是这把剑,或许我早已没了抵抗之力。 时圣显然没有想到的云落的身形能有如此之快,剑式已经近身,情急之下,时圣心神一动,一个木头傀儡飞出,迅速壮大,然后将时圣的身形死死护住。 柴玉璞微微皱眉,这个傀儡是时圣入山之前就戴在胸口的,后面更是在他的帮助下让时圣以心血祭练,作为替身。 这个木傀儡称得上是至宝,实力能够随着时圣一直上升,直到六境为止。 这也是柴玉璞放心让时圣与云落生死相搏的关键之一,三境对二境,两条命对一条命,如何会输? 可没想到在刚一接触,时圣就不得不动用了这张巨大的底牌。 而且,看样子,这张底牌还直接废掉了。 耀目的剑光直直斩下,三境实力的木傀儡被一劈为二,但同时也耗光了这一剑之力。 云落迅速退开,防备着时圣的反击。 一袭红衣上,一道口子,正是云落一剑的余威。 时圣伸手掸了掸,狞笑道:“废我傀儡,拿命来还。” 云落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本来就是赌命,还在这儿叽叽歪歪,演义话本看多了不成。 时圣揉了揉手腕,“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剑修,是怎么打架的!” 说完身形一动,瞬间出现在云落的面前,一脚踹出。 云落足底用力,身形倒滑而出,倒退中,朝着时圣的脚踝就是一剑。 时圣脚尖一让,侧踢在云落的剑身,身子拧着就是一拳砸下。 云落长剑横扫,划向时圣腰间,时圣伸手拿剑一挡,另一只脚突然蹬出,一脚蹬在云落的胸口,将其蹬飞出去,落在擂台的边缘。 云落嘴角渗出鲜血,但顾不得喘息,身子朝边上一滚,一把长剑就刚好插在他刚才跌落之处。 两人就这样,以剑对剑,以拳换拳,身子快到竟然有些模糊,只听得擂台上密密麻麻的金铁交击声和拳拳到肉的闷哼声。 剑宗弟子面面相觑,这是剑修比武?怎么看着有些像江湖武夫打架? 观礼台上,饶是诸多大派掌门也是有些纳闷,两大剑修宗派的天才少年,怎么把一场比试打成这样? 周墨微笑道:“李掌教德高望重,见多识广,可否为我等解惑?” 李稚川有些诧异周墨竟然会主动跟自己说话,深深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眼神真诚,李稚川便直接以声音道:“据我派典籍所载,在上古真仙时期,剑修的体魄乃是诸般修士之中最强的,仅凭一剑便可冯虚御风,靠得便是惊人的体魄。境界低些的剑修多靠体魄取胜,只有到了后期能够温养一口本命飞剑之后,才会多用飞剑对敌。” “只是在真仙绝迹之后,剑修炼体法门皆已失传,剑修的体魄变得愈发孱弱,而且在这过程中,飞剑杀敌的风姿又被神话,导致剑修对敌多是操纵元气,以剑气多寡强弱取胜。” 周墨被面具覆盖的面庞看不出神色,“这么说来,这二人都是得了上古剑修的修炼法门传承?” 陈清风似乎明白过来周墨的意思,“云落曾经从八十一道登顶问剑山,想必有些机缘。” 观礼台上许多目光都好奇地看向柴玉璞,他心中恼怒,神情却是不变,打着哈哈道:“时圣自然也有机缘。” 擂台上的身影逐渐缓慢了下来,让场下观战的剑宗弟子们渐渐看清了二人的样子。 云落和时圣浑身是伤,鲜血淋淋,甚至有些伤口已经深可见骨,看得有些女弟子都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时圣神色狰狞,低吼着,“你怎么也会这些,这都是属于我的!” 云落神色平静,一边挥剑,一边吐着血水道:“傻逼。” 时圣陡然加快了攻击的速度和力量,作为三境的修士,他确实有着真元的优势。 云落就如同风雨中飘摇的一株野草,任风吹雨打,死死扎根。 剑宗的弟子们没有想到这一战会如此惨烈,更没有想到云落能够坚持得如此顽强,看着擂台上随着他身形晃动出来的血滴,仿佛化作自身的热血在翻涌沸腾。 他是在为剑宗而战啊! 不知是谁,悄悄地喊了一声,“云落!” 便立即有人小声的附和,渐渐地,喊声越来越多。 直到裴镇带着哭腔的一声怒吼,所有的声嘶力竭,面红耳赤,都汇聚成了一个名字,“云落!” 渐渐地,时圣也已经力竭,出拳出剑几乎像普通人一般缓慢。 云落终于得空抹了一把脸上横流的血水和汗水,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坚持到现在吗?” 时圣艰难地递出一拳,将云落击倒在地。 云落看着头顶依旧弥漫的乌云,心中默念着:“谢谢老天爷,谢了,老头。” 双脚猛然一蹬,身子冲出,左肩撞在时圣的胸膛之上,将其撞飞出去,右手长剑从上到下挥出,划出一道弧线,一直被云落死死存着的一点真气被挥霍一空,但就这一点点,在现在也足以改变战局。 时圣飞在空中,看着云落长剑划出弧线,却不见剑光坠落,恍惚间,面前出现了一条星河,漫天的繁星就像童年的每一个孤独的夜晚,在自家院子里看见的那么美丽。 然后,星河坠落,跌落在自己的身躯之上,他感到本来就已空空如也的丹田,似乎被星河压碎了。 时圣仰趟在擂台之上,茫然,无力,浑身浴血。 云落单膝跪地,死死地撑着长剑,不让自己倒下,刚才为了翻盘,不得不用上了景祖师所传授十六剑式的第二式,星河漫天。 此刻的他,若非意志远超常人,早已昏厥在地。 听着台下的弟子齐齐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他仔细地听着,听到了惊喜、认同、担忧,想到这些,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眼角有泪划下。 泪水似乎让眼神清明了些,云落恍惚间,看到裴镇他们飞快地朝自己跑来的身影,再也坚持不住。 柴玉璞铁青着脸,时圣废了,丹田已碎,再无修行可能,救他已经毫无意义。 于是清溪剑池寂静异常,甚至没有一个人提醒自家掌门,时圣还躺在擂台之上。 直到一个少女的出现,她静静跪伏在柴玉璞面前,没有说话。 柴玉璞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以心声道:“难得你有如此情义,本座便念在师徒一场,许你二人离去,今后所行,与剑池再无关系。” 少女默默地磕了三个头,在剑池其余弟子的不解和冷笑中,转身奔向擂台。 柴玉璞心道:废物!自诩天才无双,平日里嚣张跋扈,如今大好优势居然办成这样,本座好心,便由你自生自灭吧,否则回了剑池,等待你的,可能是生不如死。 擂台上,一袭红衣躺倒在血迹中,如同一只再无力扇动翅膀的红蝶,凄凉而落寞。 不会有人来救自己的,自家的师尊不会,所有人都不会。 自己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飞扬跋扈的少年天才,不再是那个板上钉钉的未来高手,一切都在云落的那一剑之下,戛然而止。 时圣没有昏迷,但眼神已经渐渐被一团死气弥漫,直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中。 少女将时圣轻轻抱起,搂着他的头,左手缓缓度入一丝真气,然后,泪如雨下。 时圣口中有血,含糊道:“我是不是很笨?” 少女不停地摇着头,轻抚着时圣的面孔,眼泪不断的滴落下来,混着血迹,在时圣的脸上流淌出一行行血泪。 第五十四章 红衣方去红衣至 好些年以前,有一个小姑娘,从小孤苦无依,流浪四方,直到有一日,被一个青楼老鸨慧眼识珠,带入青楼之中慢慢养育。 当小姑娘出落得越发美丽,那老鸨终于在一个富商的重金之下,将她送入了一间房中。 那天之后,小姑娘便成了小女人。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来自清溪剑池的执事,那执事在春风一度之后看出了她的修行资质,带她进了山门。 同时,执事还存着有别的险恶心思。 她在入山之后,顺利地开始了修行,在此之余,还要供那执事玩乐,甚至到了后来,那执事还将她作为晋升之梯,送予某位长老。 她曾经怨憎过命运的不公,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轻生,但都被那颗不甘的心拦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了一袭鲜艳的红衣,遇到了一个张扬的少年。 红衣似火,她便如飞蛾一般扑了过去。 至少,她不用再在不同的枕席上辗转忍受。 谁曾想,那团如火的红衣并未灼伤自己,反而尽力地用自己的光芒,庇护着来自四周的黑暗。 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两个月。 她祈祷着,愿每一颗如她一般流浪的心,都能在一束光芒下,得到永远的归宿。 她叫余芝,她曾经觉得很悲惨,也曾经觉得很幸福,现在觉得很难过。 她轻轻地抱起时圣,走下擂台,朝着山门那边走去。 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通向山下,也通向未知。 陈清风吩咐了一位执事,送至山门。 整个过程中,清溪剑池未有一人发一语。 所以,余芝的脚步也迈得坚定而决绝。 乌云退散,阳光重回大地,云落缓缓睁眼,临近正午时分的阳光有些刺眼,但却比阴影要令人踏实许多。 为了不干扰比赛,裴镇他们将云落扶到蒲团之上便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此刻,看着云落缓缓醒来,所有关心他的人都长出一口气。 小道童李子兴奋得上蹿下跳,毫不意外地讨来了一个凌空板栗,坐姿变得规规矩矩,但那笑意却一直荡漾在小脸上,这才叫装逼打脸,这才叫逆袭反杀,这才是我李子最喜欢的桥段啊!这个云老哥好帅,好威风,好霸气,你这个朋友我李子交定了! 小和尚多罗的一双小胖手也在胸前合十,多谢佛陀,多谢大士,你们一定听到了多罗的愿望对不对,多罗回去一定多颂几遍经,好好修行,再也不往师父的斋饭和豆腐汤里倒香灰了。 白宋清冷的嗓音中带着关怀,“怎么样了?” 云落看着他,“只有迎难而上。” 白宋回答白清越的话,被云落一字不差地拿来回给白宋。 两人会心一笑,然后静静调息。 云落的伤在肉眼可见地结痂,速度令观礼台上和场下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妖孽体魄! 但时间仍旧太短,结痂才到一半,剑宗执事就已经开始宣布进入八强的名单。 八强的对阵,落位方式与十六强如出一辙,仍是选人。 选人的顺序就按照之前抽签的数字从小到大,依次是: 清溪剑池魏星耀、西岭剑宗云落、西岭剑宗白宋、佛教多罗、道教紫霄宫李子、西岭剑宗喻风雪、东山谢家谢宝、西岭剑宗梅枝。 前四位从后四位中挑选对手,多人选定一人,依然可以反选。 不过此次不用再上台,直接台下确定好之后,再依次上台比试即可。 对于云落而言,刚刚结束一场惨烈无比的大战,此刻抬动手脚都依然困难,很快就要开始第二轮比试,看上去如此的不公平,但奇怪的是,上到陈清风,下到裴镇等人,皆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因为他们都清楚,大道修行,运气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玄妙的东西,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只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心疼和紧张。 陆琦紧紧捏着袖口,两根青葱玉指不安地搓动着,看着云落浑身是伤的样子,莫名地有些心疼。 裴镇凑过头,笑得贱兮兮地,“紧张了?” 陆琦粉脸微微一红,“你不担心?” 裴镇不在乎地道:“担心啥,打不过认输就好了,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他说风雨中,这点伤算什么!” 陆琦皱了皱眉,“你在说些什么啊?” 裴镇嘿嘿一笑,“路边听来的小曲。” 一脸凶相的戒律堂厉横山却在此时站了出来,场下弟子顿时噤若寒蝉,心想着之前默不作声,这会儿出来耀武扬威。 作为清溪剑池仅剩的独苗,魏星耀的脸上并无半分骄傲,神色平静地思考着,然后朝等在一旁的剑宗执事报出了一个名字,西岭剑宗喻风雪。 不止周遭的观众,就连喻风雪本人也是十分诧异,后四位中,东山谢家的谢宝苦战得胜,几乎没了战力,谁选了他几乎板上钉钉地进入下一轮,这魏星耀是怎么想的。 陈清风和白清越的眼中,皆有凝重之色,这魏星耀的实力绝对不弱,柴玉璞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谢宝倒是眼睛一亮,本以为自己的晋级之路走到头了,魏星耀居然没选自己,第二个是谁来着,云落! 他虽然很厉害,但伤得比自己还惨,或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 欣喜的表情在瞬间凝固,变得震惊,但这样的震惊在整个场中此起彼伏的惊呼中又不那么显眼。 一切都因为云落报出的那个名字,“李子。” 不是惨胜无力的谢宝,而是后四位中最强的李子? 甚至都有人开始怀疑,云落是不是没看之前的比赛,还以为李子最弱了。 周墨轻轻感慨道:“好孩子。” 雁惊寒点点头,望着陈清风,“陈宗主收了个好弟子。” 陈清风心中愈发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孩子。 白清越此刻以心声对陈清风说道:“之前我还曾经一度瞧不上他,甚至多有鄙夷之语,如今看来,是我狭隘了。” 陈清风的心声有些促狭,“难道不是因为白宋。” 白清越也笑着道:“我一直以为宗主是个厚道人。” 谈笑间,心结尽解。 蒲团上,白宋看着云落,“你不必如此。” 云落洒脱地笑道:“白师兄不必挂怀,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是没法再往下走了,能为你多赢得一些休息时间也是好的。” 白宋还要说什么,云落道:“为了剑宗。” 白宋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对那位剑宗执事说出了谢宝的名字。 谢宝如丧考妣。 只剩下小和尚多罗了,在李子朝他一阵挤眉弄眼,又听到了师父的心声传讯之后,朝剑宗执事报出了李子的名字。 冷笑出现在柴玉璞的嘴角,“有意思,真有意思。” 按照规矩此刻就该李子反选了,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多罗,云落就只能去和梅枝对阵。 唯一的一场剑宗内战,云落只能朝着梅枝拱手致歉,梅枝回以微笑。 当四组对阵确定,魏星耀当先走上了擂台,喻风雪也起身上台。 云落抓紧时间调息恢复。 在剑宗弟子竭力的呐喊助威声中,喻风雪手持长剑,傲然挺立。 魏星耀沉默着开始战斗,然后沉默着结束战斗。 然后在鸦雀无声中走下擂台,静静恢复。 喻风雪的嘴角还有残留的血迹,他郑重地跟白宋道:“白师兄,他很强。” 白宋点点头,看向擂台对面的眼神冰冷。 云落排在第二位出战,缓缓起身,请剑宗执事为他找来一件新袍子套上,遮住身上的累累疤痕,缓缓朝擂台上走去。 默默地感受着体内刚刚存下的一点点真气,握剑的手指渐渐稳定下来。 梅枝站在台上,看着云落的缓缓前行的身影,心中有一丝敬佩,但更多的还是警惕。 刚才他跟时圣的战斗中所使用的剑式威力之强,根本就不像是他这样的二境修士能够催发的,不知是练习的剑阁之内的哪一部剑经。 如果他还能使出那样的一剑,这一场的胜负或许会生出一些变数。 他尽量回忆着云落的那两剑,自己应当如何抵挡,然后无力地发现,有点麻烦。 身法和体魄一直就不是自己擅长的,根本没办法阻拦云落近身,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自己的真元护体了。 一声轻响后,战斗开始。 云落真气不足,重伤在身,只能抢攻,不幸的是,梅枝和他的想法一样。 在梅枝的剑气下,云落艰难躲避,本就不多的真气即使极力控制,也在快速地消耗着,身上的伤疤更是齐齐裂开,鲜血重新渗透崭新的外袍,看起来状貌甚惨。 云落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绝境!激起了他性子里的赌性,赌了! 就如同最初,敢以凡人之身,刺杀潘重楼一般。 云落直直朝前方冲去,拼着左肩挨上一剑,一身的剑意在瞬间毫无保留地释放,令梅枝的剑微微一滞,就在这一滞之下,云落的剑从下方猛然挑起,天地元气激荡着汇集,仿若卷起滔天巨浪。 景玉衡十六剑式第三式,惊涛拍岸。 梅枝没去过海边,没见过海浪,飞在空中的他想着,海浪应该就是现在这样,拍击在岸旁,卷起千堆雪。 但他不像海岸一般坚挺稳重,一击之下,被冲得飞了起来。 幸运的是,云落的真气实在不足,梅枝并未受到什么重创。 不幸的是,梅枝看着自己已经站在擂台之外的双脚,苦笑一声,朝着云落拱手,“恭喜云师弟。” 云落耷拉着肩膀,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然后直直地仰倒在地。 裴镇自然又充当起了搬运的角色,将云落轻轻抱起,扶到蒲团之上,然后等待着他再一次醒来。 雁惊寒不由自主地抚掌惊呼,周墨也是连连点头。 白宋与谢宝的比斗没有什么悬念,恢复不多的白宋也轻松地战胜了谢宝。 不过谢宝其实也心满意足了,进了八强,关键是在六大豪阀之中,自己是走得最远的,输给白宋,更是不丢人。 云落也醒了过来,看着被陈清风破例允许陪在一旁的裴镇,笑着道:“我厉害不?” 裴镇想了想,“差我不远了,继续加油。” 云落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雁惊寒的脸上露出笑意,看来四皇子跟云落的感情真的很好,那便真的很好。 李子和多罗在上台的路上一直把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在场的许多高人都忍不住凝神偷听,听到了一场令他们苦笑不得的讨论。 “一会儿咱们怎么打啊?” “该怎么打怎么打啊!” “我打你那个乌龟壳也费劲,你要打到我也费劲,不累吗?” “不然呢,别人都打得遍体鳞伤了,你还怕累?” “咱俩打完估计就成了那个云老哥那样了。” 多罗和李子回头悄悄瞅了眼云落,打了个寒颤,真惨。 “那怎么办?” “咱俩不用真元,不用修行术法,就像小孩子一样对打怎么样?” 多罗眼睛一亮,“行啊!” 于是,在全场观众的目瞪口呆中,小道童李子和小和尚多罗,来了一场漫长滑稽的王八拳大战,最终以李子多踹了一脚分出了胜负。 这一战,为云落赢得了宝贵的恢复时间,甚至有些伤疤都已经开始脱落,但体内的真气即使在阵法加持下,也只恢复了三分之一。 不过,好歹可以斗上一斗了。 四强已经确定,清溪剑池魏星耀,西岭剑宗云落、西岭剑宗白宋、道教紫霄宫李子。 西岭剑宗仍旧占据着两个位置,这令观礼台上的长老和场下的剑宗弟子都觉得不错。 甚至对于那些之前讥讽过云落的剑宗弟子而言,云落的两场胜利如此的来之不易,更令他们惭愧。 于是看向他的眼神之中,也难得多了些敬重。 到了四强,就不再采用选人的方式了,而是抽签,确定两组对决。 然后胜者进行决赛,这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剑宗执事取出四个蜡丸,上面分别有四个数字,一三对阵,二四对阵,简单明了。 按照顺序,魏星耀、云落、白宋、李子分别选了一个蜡丸。 魏星耀对阵云落,白宋对阵李子。 云落神色平静,只要不抽到白师兄,其实都不算差,到了这会儿,哪有软柿子可捏。 真要说软柿子,可能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软柿子。 裴镇低声问道:“还打?要不放弃了吧。” 云落摇摇头,“能多消耗一分,白师兄一会儿的胜算就多一分。” 裴镇忍住没问他,万一白师兄输了呢。 魏星耀手持长剑,当先上了擂台,两场战斗下来,他几乎没多少消耗,又调息许久,状态稳定而强大。 云落又换上了一身新的外袍,耷拉着左边肩膀,走上擂台。 魏星耀看着云落,一直不言不语的他突然开口道:“我也要与你生死一战。” 云落错愕地看着他,眉头紧紧蹙成一团。 观礼台上再次响起断然的拒绝,陈清风冷冷地看向柴玉璞,“柴掌门,我需要一个解释。” 雁惊寒也面带怒容,盯着柴玉璞。 剑宗弟子所在的人群中响起漫天的嘘声,义愤填膺地谴责着清溪剑池的无耻和奸诈。 柴玉璞面不改色,“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弟子见才欣喜,生死之战方得感悟,很正常嘛!” 陈清风冷冷道:“我拒绝。” 一个嗓音响起在远处,“不,你得答应。” 说话间,一身黑衣的卫红衣慢慢走了过来,刚才的话就是从他厚重的嘴唇中翻飞出来。 陈清风心中咯噔一声,似乎一场阴谋在此时才进入到高潮,他微微拱手,“卫大人,这是何意?” 卫红衣的脚步停在柴玉璞的座位前方,令周墨、雁惊寒等人瞳孔微缩。 他并没有回答陈清风话,而是朝云落微笑道:“云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云落看着他,默不作声,心中大致已经明白了什么情况。 卫红衣接着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随我去司闻曹,然后去天京城,接受调查审问;第二,接下这一战,你若胜了,司闻曹上下绝不再与你纠葛。” 雁惊寒心中震惊,司闻曹作为大端皇帝的忠犬,居然敢说出绝不再与之纠葛这样的话,必然就是杨灏亲自授意的。这云落到底什么背景,能够惹上如此祸事? 周墨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眼神有些疑惑,又是选择? 陈清风陷入纠结,真要就此与朝廷正面决裂吗? 他悄悄以心声吩咐白清越带着长天剑去放入宗门大阵中枢,以防不测。 白清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卫红衣竟然也没有阻拦。 陈清风咬了咬牙,对不起一次不能再对不起第二次了,正欲开口。 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擂台上,姜老头一手搭在云落的肩上,一边悄悄渡入真元,一边冷冷地道:“有老夫在,你们休想!” 卫红衣眯起眼睛,“姜剑神果然还活着。” 在场中顿时响起的惊呼和骚动中,卫红衣的声音平稳而有力, “那么,姜剑神可是要抗旨?” 第五十五章 剑符道出惊天下 遥远的海风吹不过蜀地的群山,在这低矮的盆地间,空气只能缓慢又粘滞地来回游荡。 温凉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口,觉得有些烦闷,倒不是因为气温,而是这场中压抑的气氛。 作为清溪剑池的随行仆从,他们与其余宗派的仆从一起,被剑宗安排在两侧边角的斜坡看台上。 温凉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修行者之间的比斗,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而在这轮番上台的所有人之中,他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个最初也被他认为走后门的云落。 小道童李子和小和尚多罗自然吸引着大家的眼球,但云落那两场称得上壮烈的战斗,却令这个年轻的江湖武夫,热血翻涌。 尤其是他力挫时圣的第一战,那位不可一世,随手杀死自家一位师叔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的红衣少年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被云落一剑反杀,让温凉几乎忍不住欢呼出声,好在这一路上教训早已足够,才堪堪忍住。 司闻曹的大名早已无人不知,即使他不认识卫红衣,也知道这个看起来油腻猥琐的男人不是什么好惹的。 所以他就更看不懂了,为什么司闻曹也要帮着清溪剑池一起,一定要云落这样的少年天才,死? 一切仿佛都到了绝境,少年热血的支持很容易感同身受,温凉觉得自己都快要掉下泪来,悲悯云落的悲惨遭遇。 所有在那个老头凭空出现的一瞬间燃起的希望之火,都随着卫红衣的一句话,骤然熄灭。 谁敢公然抗旨? 温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一定是很厉害的老头,希望他能扭转局势。 只见那老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杨灏若有旨意要杀死云落,你拿出来,我立刻滚蛋,否则你给我滚蛋。” 温凉紧张地看向卫红衣,真的有旨意吗? 卫红衣也不动怒,平静道:“司闻曹就是执行陛下的旨意的。” 姜老头瞥了他一眼,“那就是没有旨意咯?” 温凉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期待着事情的转机。 卫红衣眉头微微皱着,眼神莫名地有些游离,“姜剑神,这样不明智。” 姜老头顿时沉默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然后等到了一句,“你说得对。” 身形消失。 温凉事后是这么跟朋友形容的:当时我就震惊了,所有人都震惊了,就连那卫大人和柴掌门都不敢相信,但那个听起来特别牛气的老剑神就是这么说了一句之后就不见了。 他的朋友一脸惊讶地问道:“然后呢?” 温凉没有开口,眼睛瞥了一眼已经空了的酒碗,朋友一脸郁闷又不得不赶紧给他满上一碗,温凉端起来喝了一口,感受着一股辛辣从喉头流到腹中再传向心间,爽快地呼出一口酒气,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跟朋友讲了起来。 大家压抑了震惊之后,交谈声便在场中响起,“刚才那位真的是传说中的姜太虚? “卫红衣都亲口确认了还能有假?” “可他只是叫的姜剑神啊!” “你别这么死脑筋啊,除开姜太虚,还有那个姓姜的敢叫剑神?” “可之前不是传说他和他的师兄师弟们都一起死在那一场伏杀了吗?” “那我怎么知道,人家厉害呗,逃了出来。” “这些年怎么完全没听到过什么动静呢?” “你问我我问谁,人家那种大剑神,做什么事还得跟咱们汇报啊?” “你这会儿说话咋这么冲呢?” 一阵沉默之后,轻轻吐出一句,“兔死狐悲......” 就在这样的交谈声中,云落再次主动开了口,“宗主,我同意。” 裴镇还没来得及阻拦,陈清风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墨刚想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柴玉璞便已经抚掌笑道:“好一个少年英雄,有胆有识,你们这一战必将扬名天下,永留青史!” 在一些恼恨的眼光下,柴玉璞泰然自若,你们就是恨死我,也无妨,可若是陛下、皇后、国师大人这么瞥我一眼,我也承受不来。 所以,皇后和国师交待的事,自然才算是大事。 云落默默地感受着已经基本恢复到全盛状态的真气,回想着姜老头的心声叮嘱。 擂台阵法隔绝的是,外界的心声,擂台之上,却没有隔断,不过这一点,也就姜老头这种剑宗老人才知道了。 姜老头告诉他,别怕,静心,就把这些天练成那个小绝招给这个货招呼过去,保管打得他屁滚尿流,让你一战成名。更何况,老夫一瞬就可以来台上,哪怕有什么变故,也不会让你出事,反正都是翻脸,怕个锤子。 擂台旁,白宋朝云落点头鼓励。 李子看着云落,希望他能再次逆风翻盘,那样我认你做偶像了。 剑宗执事让二人分头站立,魏星耀却在此时悠悠开口,“我不姓魏,我姓韦。” 云落不明就里,陈清风等剑宗长老却霍然站起,红脸莫长老怒吼道:“你再说一遍?” 韦星耀面上居然还能有笑容,他转身扫视一圈,淡淡道:“父亲让我来向剑宗问好。” 抱剑长老眼神冰冷,如同看一个死人一样盯着韦星耀,“你是韦清辉的儿子?” 似乎在听到一声肯定的回答之后,便要立刻出剑杀了此人。 韦星耀点点头,“是。” 抱剑长老的剑意轰然释放,怀中长剑已经滑到手中,陈清风的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肩上。 柴玉璞接着韦星耀的话道:“也是我清溪剑池的弟子。” 卫红衣无奈地开口道:“我只知道,他是这场比试的一方。” 一语定论,在这场比试完结之前,韦星耀无人敢动。 于是,他脸上的笑容更甚,“父亲告诉我,剑宗当年欠他的,他会慢慢讨回来,他现在没空,就由我先来拿些利息。” 莫长老恶心至极,怒骂道:“欠他?一个愿意当人家走狗的叛徒,偷走我们剑宗多部重要剑经,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当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韦星耀笑了笑,“随你们怎么说,我会一个个地击败你们剑宗的弟子,然后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将你们寄予厚望的天才,慢慢虐杀至死,让你们眼睁睁地看着,又束手无策,明白什么是正确的路。” 说到这儿,他看着云落,目光中有着逗弄和调笑,“你怕吗?” 云落平静道:“你废话真多。” 裴镇带着哭腔附和地笑了一声。 韦星耀一怔,转瞬重新笑道:“希望你接下来别哭。” 一声轻响,宣告着比试的开始。 韦星耀手中长剑微微一抖,剑身起伏不定,天地元气震荡着汇集,场中响起一阵海浪翻涌的声音。 韦清辉主修的《碧海潮生剑诀》,在儿子韦星耀的手上,重现在剑宗的山门之内。 剑宗长老们看见这一幕,皆是心中异样,雁惊寒却突然惊呼道:“云落在干什么?” 擂台之上,云落站在原地,双目定定地望着韦星耀,沉浸在对天地元气的感悟中,感受着天地元气的流淌,他抬起长剑,剑气吞吐,剑身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剑气悬停在了空中。 观礼台上,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云落,他在干什么?这是剑气?剑气怎么可能就这么悬停在空中? 符天启或许是整个场中唯一的明白人,他一拍脑门,嘟囔道,“原来你问我符箓是想做这个?” 他歪着头,思索着这个的可行性。 云落的动作飞快,他必须赶在韦星耀的剑式之前将剑符画出。 几条剑符线已经交叉成型了,但那边韦星耀的一剑也已经将发未发。 云落紧握剑柄,眼神平静,以符意勾连天地,一剑挥出。 一道白色剑符线融入之前的剑符线中,符意顿时圆满,云落的眼中露出一丝兴奋,“成了!” 韦星耀正欲朝着云落递去一剑,忽然感觉浑身一紧,无法动弹,然后漫天剑雨,倾落而下。 所有人都已经睁大着双眼,站起身来,这到底是什么邪术?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周墨的眼中异彩连连,他感受到了强烈的符箓气息,以及剑气剑意。 这少年将剑符二道合二为一了? 若真如此,他不能死,绝对不能,自己拼了命也要救下他来。 当笼罩韦星耀的白光闪耀之后,周墨微微一笑,看来用不着自己了。 韦星耀浑身浴血,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剑伤,他终于无法保持平静自信的笑容,狰狞道:“不管你这是什么邪术,我都要你死!” 说完身形就要冲上去一剑挥出,谁知话音刚落,又是一道剑符瞬间将他笼罩。 以云落的心智,怎么可能犯那种低级错误,在第一道剑符奏效之后便开始了第二道剑符的绘制,既然一道轰不死你,那就两道。 柴玉璞见势不对,自己已经因为猝不及防损失了一个时圣了,若是再将韦星耀折损在这儿,自己可就亏大了。身形一晃就要朝擂台上冲去。 陈清风在空中将其拦下,把着他的手臂落地后,笑着道:“柴掌门,生死一战,名留青史,我等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柴玉璞求助的眼神望向卫红衣,卫红衣别过头去,恍若未见。 很多人都以为这将会是一场虐杀,事实上也确实是,但没有人想到会是云落虐杀韦星耀。 当云落挥出第四道剑符之时,之前看起来无比强大的韦星耀残存的最后一口气也被斩灭,万剑穿心,凉得透透的。 整个过程,云落未动一步! 说到这儿,温凉的脸上那叫一个神采飞扬,酣畅淋漓,端起酒碗又干了一大碗酒。 身旁的朋友赶紧给他满上,迫不及待地问道:“温大哥,然后呢,然后呢?那云落是不是一战成名,走上人生巅峰了?” 温凉的眼神骤然黯淡,抿着嘴,又喝了一大碗,狠狠一拍桌子,“然后就又出事了!” 第五十六章 身世泄露天下惊 崇山峻岭之中,有山道蜿蜒;参天古木之畔,有清溪横流。 两道身影在山林中起伏穿梭,到了城镇便买来马匹飞速奔驰,为的,就是尽快赶往目的地。 ------------------------------------ 当韦星耀双目尤自圆睁,气绝身亡,听着剑宗弟子疯狂的庆祝和欢呼声,柴玉璞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完了,全都完了。 难得的天才已经废了,雪藏至今的后手也死了,皇后和国师吩咐的事情没办好,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结局? 一念至此,他看向擂台上云落的眼神之中满是恨意,甚至在思索着能不能冒险出手击杀这个少年。 雁惊寒眼神扫去,顿时冷冷道:“柴掌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事已至此,何需给他留什么情面。 柴玉璞醒过神来,故作镇定,“本座有些走神,没什么。” 雁惊寒面露寒光,“本座?” 柴玉璞心中一凛,连忙道:“柴某口不择言,望大总管见谅。” 雁惊寒收回目光,心道:这个云落,我很喜欢。而且日后必能成为四皇子的重要倚仗,得好生保护才是。 周墨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两个选择,看似必须选一个,这便是常人的思维惯性。 以荀忧的智计,必然每个选择都会留下后手,你以为你赢了,实际上还是输了。 他连忙以心声对陈清风道:“陈宗主,那把长天剑已经放回大阵了吗?” 陈清风有些奇怪周墨会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答了,“是啊,白师弟亲自去的。” 周墨斟酌了一下措辞,“检查过了?我担心荀忧还留有后手,尽量再稳妥些。” 陈清风闻言眯起双眼,想了想,“多谢提醒。” 下意识地想喊霍北真,才想起他今天不在剑宗。 随即便喊来范离阳,让他速去找姜师叔,把周墨的提醒告诉他,请他把关。 在这剑宗之内,只有姜师叔可以瞬息而至。 这边说话间,云落走下擂台,李子早早等在一旁,看着云落,一脸兴奋,“云老哥,做我偶像吧,我要天天膜拜你,太帅了!” 云落哭笑不得,“泥偶木像,我可还当不起。你比我还强啊。” 李子手作刀势,往下一切,“就这么说定了!” 擂台上第二场比试即将开始,李子却宣布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认输。 当别人诧异和质疑的眼光看向他时,李子按着肚子,皱着张小脸,苦兮兮地道:“我饿了。” 啼笑皆非,你个三境修士一两天不吃饭都没啥,在这儿装啥啊。 不过人家既然决定了,谁也没法说什么。 最终对决,就在白宋和云落之间展开。 剑冠的称号不会旁落,冰魄剑心也不会旁落,剑宗的尊严和地位也不会旁落。 这一切,都令在场的所有剑宗之人喜上眉梢。 陈清风的脸上也浮现出笑意,一场被人精心针对的剑冠大比,看似即将完美落幕。 直到,姜太虚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场中,这一次,他不比之前的温和,浑身精粹凝练到极致的剑意不再收敛,卫红衣即使在柴玉璞的迅速搀扶下,也几乎快要被压弯了膝盖,跪在地上。 姜太虚冷冷道:“我需要一个解释。” 姜太虚微微收敛了剑意,卫红衣总算能艰难地抬起头,惨笑道:“与我无关,我也掺和不了。” 一身压力骤然退去,卫红衣涨红着脸,大口喘着粗气,“姜剑神,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情,必然是不死不休。” 姜太虚心中一沉,果然他们是知道了。 陈清风此刻终于开口,“姜师叔,出了何事?” 姜太虚默不作声,看着卫红衣,卫红衣无奈只得开口道:“西蜀锦城一万镇守军,奉调前来大义镇演练。” 一时之间,场中再起惊惶,局势竟已恶化至此? 卫红衣朝姜太虚和陈清风拱手,“如若二位愿意将云落交给我带走,我可以劝退镇守军。” 周墨和雁惊寒不由得对视一眼,又是云落? 这个孩子为何让大端王朝费如此心思? 立刻有长老悄悄建议宗主答应下来,他们不敢去跟姜太虚说,只得偷偷劝着陈清风。 饶是陈清风都有些恶心,一而再再而三,胆小怯懦如此,只为了自保便愿意牺牲旁人,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心中那点小算盘还要打得更精明些吗? 他转头愤怒地吼道:“闭嘴!” 那长老显然没有想到一贯好脾气的陈清风会这样生气,一时愣在原地,稍稍缓过神来,便也怒上心头,我是为了剑宗,剑宗大还是这个孩子大,舍掉这个少年,保全剑宗上上下下千年基业,该如何选择还用想吗?! 于是,便在那儿阴阳怪气地讥讽着,姜太虚听得烦躁,终于忍不住一脚踹出,将那长老踹飞出去,冷冷道:“再要胡言乱语,别以为我不能一剑劈了你。” 云落和裴镇还在蒲团旁坐着,白宋跟李子也陪在一起。 云落平静的神色中,难免有些疑惑和无奈,看着几人,“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裴镇朝雁惊寒看去,雁惊寒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白宋摇摇头,同时看向那个长老的神情中也满是鄙夷。 李子倒是没心没肺地道:“你不会是什么前朝皇子,反贼余孽吧?我看话本演义书上都这么写。” 云落笑了笑,“怎么可能。” 李子的声音听在有些人的耳朵里,却泛起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李稚川心道:“不是死了吗?” 雁惊寒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莫非,难道,真的是? 卫红衣叹了口气,“姜剑神,陈宗主,你们还想瞒到几时,今天既然我出现在这儿,山下的军队也出现了,还能瞒得下去吗?” 陈清风的疑惑是发自内心的,“瞒什么?有什么好瞒的?” 卫红衣笑了笑,胖脸上出现几道褶子,“看来陈宗主居然不知道?姜剑神确实有够谨慎的。” 一句话,既是挑拨又是施压。 姜太虚神色平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卫红衣盯着姜太虚的脸,许久之后再次长长叹了口气,指着一个人,“我说,他!乃是凌青云的遗孤!!!” 在场的众人本来以为今天一波又一波的惊讶和波折,已经将自己折腾得麻木了,即使听到些什么都已经可以稍稍控制,谁曾想,卫红衣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局势竟然有些不受控制地骚乱起来。 实在是那个名字曾经太过耀眼,现在又太过久远。 被人从尘埃中这么骤然翻起,难免挑开漫天烟尘。 姜太虚闭着眼,听着这个名字引发的骚动,想着有多久没有听人在这样的场合中提起过这三个字,那一个人,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当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卫红衣粗短的手指看向云落时,云落僵立当场。 陈清风掠到云落身边,捧着他的脸,老泪纵横,颤声道:“你真的是凌师弟的孩子?” 云落懵在原地,喃喃道:“我不知道。” 姜太虚竭力压制住心头的激动,平淡道:“卫大人,话不能乱说,司闻曹的调查是要讲证据的。” 卫红衣点点头,竟没有反驳,而是朗声道:“既然如此,卫某可否先行告辞,也请陈宗主同意,愿意此刻离开剑宗之人随我一同下山。” 陈清风与姜太虚心声沟通之后,点头同意。 许多人再无心思观礼,只想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毕竟命比什么都重要。 飞速地起身,跟在卫红衣身后,好些竟连招呼都没有跟剑宗打一个。 开玩笑,如果那孩子真是凌青云的遗孤,剑宗恐怕将有大难,还在乎他们干嘛。 都是久经江湖的老人了,看问题得现实点,说不定就因为这会儿一个招呼,未来给自己招来什么祸事呢! 清溪剑池自然是要跟着一起下山的,不过这次柴玉璞总算派人收拾韦星耀的尸身,毕竟在剑池之内还有个韦清辉在的。 王家、谢家、刘家、袁家这些全都起身,准备离开。 陆家的长老叹息一声,也站起身来。 六大豪阀在外还是同气连枝,便都看着崔鸿,崔鸿起身欲走,突然想起走之前家主的交待,连忙从一个贴身锦囊中取出那张老祖宗亲自写就的字条,只看一眼,崔鸿便觉得天旋地转,如坠冰窟。 他终于明白了家主为什么没有派一个出色的后辈随着自己来长见识,也明白了家主为何赋予自己临场处置的大权同时并未派人监督。 “自尽” 白纸上的两个黑字,就如同一张催命符,但崔鸿还不得不照做,他可以不听大端皇帝杨灏的话,却不敢对崔家老祖的话有半点质疑。 先将纸条震为齑粉,然后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猛然拍碎自己的天灵盖,在四周各家长老的惊呼中,委顿倒地。 崔雉在台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道:我知道了,爷爷。 陆琦看着陆家长老与其余各家一起默默离去,大致也清楚了家里的想法,沉默不语。 观礼台上顿时一片空落,雁惊寒自然没走,他没必要在乎这个,即使剑宗破了,也没人敢杀他。 周墨也没走,他已经无所谓得不得罪大端王朝了。 更何况他和雁惊寒还有一个共同的理由,如果云落真的是凌青云的遗孤,那他们二人拼死也会将他保下。 令人惊讶的是横断刀庄的邢昭远和邢天也没走,邢昭远对陈清风疑惑的神情摆摆手,“山高皇帝远,不妨事。” 邢天早已醒来,此刻看着白宋,“你可不能死,咱俩比比,看谁先破入六境。” 白宋微微一笑,“好。” 而真正完全让人想不到的是还有两拨人也没动身离去。 紫霄宫,李稚川和李子静静站着; 遣走了其余人员,佛教之中大光头和小光头多罗也留了下来。 陈清风朝着几人郑重施礼。 姜太虚却看着李稚川道:“一直以来,你都是明哲保身,这次为何一反常态。” 李稚川叹息一声,“时候不同了。” 大光头也上前一步,双手合十,“时候快到了。” 云落颤抖的声音响起,“姜前辈,刚才那个卫红衣说的是真的吗?” ------------------------------------------- 一辆朴素的马车静静地行驶在从锦城通往大义镇的官道之上,端坐在前的车夫仪态从容,举止优雅,凑近了看赫然是蜀国的兵部尚书蒋琰,那么能得他驱车之人的身份便已经呼之欲出。 临近大义镇,马车却没有驶入镇中,而是拐上了一条山路,不知为何,这条山路竟然被修整地平坦开阔,马车也能径直驶入。 山路蜿蜒盘旋而上,不大的一座小山,很快到了顶,山顶之上有一座凉亭,凉亭边居然还有另一辆同样朴素的马车停在一旁。 凉亭里坐着的那个男人看见马车过来,便缓缓走出。 蒋琰轻轻跃下,朝着那人躬身施礼,“蒋琰见过国师大人。” 那人笑着扶起蒋琰,拍了拍他的手背,走到马车旁,“父亲大人,儿子恭候多时。” 第五十七章 鹤鸣峰顶奕天下(一) 鹤鸣山,正对着西岭剑宗山门的一处不高的山峰,蜀地常见的阔叶林将山体妆点得四季常青。 此刻的山顶,正上演着一场奇怪的久别重逢。 马车的帘子旁伸出一双有些苍老的手,掀起帘子。 没有理会荀忧伸出来搀扶的手,荀郁慢慢走向凉亭。 山顶上没有什么树木遮挡,四周也无高山,使得凉亭中的视野非常开阔,坐在其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剑宗的山门。 那里人声鼎沸,战马嘶鸣。 蒋琰守在马车旁,安静地站着。 荀忧待荀郁落座之后,方才坐下。 凉亭之中,有石桌石凳,一副棋盘。 荀郁食指轻叩着桌面上的金丝楠木棋盘,“还想跟我下棋?” 荀忧的面上笑容温和,“多年不曾与父亲手谈,还望父亲赐教。” 荀忧执黑先行,落子星位,微笑道:“卫红衣已经当众揭开了云落的身世。” 荀郁双指捻起一颗白子,轻轻敲落在棋盘上,“姜太虚会处理好的。” -------------------------------------- 陈清风将剑宗弟子遣回宿舍,看着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弟子,他心中毫无波澜,也算去芜存菁了。 剑宗其余长老也都被遣出去镇守各方,此刻的场中,只剩寥寥几人。 姜太虚转头望着云落,开口道:“你希望是还是不是?” 云落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只想知道真相。” 雁惊寒、周墨、李稚川、大光头、邢昭远甚至连陈清风都紧张地看着姜太虚,等着他揭开那段真相。 姜太虚仰头望天,老天爷,就不能再给我半年时间吗? 随着几滴浑浊的眼泪从双眼滚落,姜太虚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云落忽然觉得腿有些软,稍微一个趔趄,被一旁的裴镇赶紧扶住,然后他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捂着脸,渐渐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 裴镇刚伸手想要劝劝,却被过来一起陪着云落的陆琦和崔雉左右扯住衣角袖口,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让云落自己冷静冷静。 云落想起了那些寒冷刺骨,布衾多年冷似铁的冬日,脚上的冻疮都长到了膝盖,还要去求生果腹的日子; 想起了那些闷热难耐,阳光直射的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自己却还要迈动着瘦弱的双腿,赤着膀子,后背晒掉一块块皮肤,只为了能够换取几个铜板的下午; 想起了那些为了一个垃圾堆的归属而打过的架; 想起了曾经生着病,没钱买药,在床上咬着木头硬撑的夜晚; 他哭得愈发伤心,不是怨恨世道不公,也不感伤自己过得有多么苦,而是觉得,有些对不起爹娘。 他们是那样光芒耀世的大英雄,自己却把日子过到了最低微的尘埃里。 心中巨大的惊喜和激动让雁惊寒即使强行压抑着,面部也在微微抽搐; 周墨早已摘下面具,联想到雁惊寒之前所说,云落中过附骨符剑,心中激动不已; 邢昭远默不作声; 李稚川低头默诵,“无上天尊。” 大光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陈清风的老脸上糊满了了泪水,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蹲在地上抽泣的云落,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地戳中了。 姜太虚也望着云落,神情复杂,但旋即强按下心中激荡,对云落道:“云落!站起来!” 云落狠狠抹了一把脸,慢慢站了起来。 姜太虚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在哭什么?” 云落低头,沉默不语。 陆琦于心不忍正要上前说些什么,这次却被裴镇拉住,裴镇知道姜老头不会害云落的。 姜老头冷声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能够活下来,死去了多少人?” 云落的头埋得更低,依然没有话说出口,只是呜咽声仿佛更低沉了些,符天启站在一旁,看见点点滴落在云落脚尖的泪珠,心有戚戚。 “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能够平安地活到现在,又有多少人在付出着什么?” 云落缓缓抬起头,满面泪痕,声音剧烈地颤抖着,“我知道。” 姜太虚寒声道:“不!你不知道!你只是在想象,你没有看到过那一个个意气风发,风姿卓绝的年轻人为了你毅然赴死;你没有看到过那些光芒耀世,大道坦荡的人,在正值壮年的时候只为掩盖你的线索,便坦然地让人割下自己的头颅;还有那些功成名就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多少个宗门就此一蹶不振,多少个家族在一夜之间被一一屠尽,多少个英豪就此惨死在荒野陋巷!你!不知道!” 陆琦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喊道:“姜前辈,您别说了!” 经历过那些年的众人都被姜太虚的话带回了那个血雨腥风的至暗时刻,流泪伤怀,不一而足。 伴着愈发剧烈的抽泣,云落颤抖得更厉害了。 但姜太虚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厉声道:“如果你真的知道,你就不会把如此宝贵的生命,浪费在哭泣和感伤上!” “他们生下你,这的确不是你能选择的,但这是你必须去承受的。是不是觉得很残忍?可那些为你死去的英魂,不觉得残忍,你认为是宿命也好,责任也罢,你都没得选,因为你的父母,是凌青云和荀安歌!” 伴随着姜太虚怒吼着喊出父母的名字,云落双膝扑通跪地。 -------------------------------------- 凉亭中,荀忧点了点头,“姜太虚能处理好这是自然,但他时间不够。” 说完,双指将一颗旗子敲落在棋盘上。 荀郁随手放下一颗白玉棋子,“真当剑宗的宗门大阵是摆设?” 荀忧把玩着一颗黑子,然后轻轻点在棋盘一处,满意地点点头,“是啊,我都把长天剑送回给他们了,宗门大阵也补全了啊。” 荀郁摩挲着手中白玉,郑重地双指夹住,点落棋盘,皱眉道:“周墨应该看得明白的。” 荀忧笑了笑,飞快地应子,“看不看得明白都无所谓。” -------------------------------------- 云落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使劲抹了一把泪水,缓缓站起,正要开口。 镇守山门的长老飞奔而至,急切道:“姜师叔,宗主,谭擒虎要求要见二位,否则就将直接攻打山门。” 陈清风怒喝道:“大胆!真当我剑宗大阵是摆设不成!” 姜太虚看着云落,“你想问我,你该怎么做是吧?” 云落点点头,自己以前对人生的所有的规划和憧憬,都被一下子碾得支离破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心智再成熟,也不能一下子从这样的消息之中厘清理正。 姜太虚心中暗自赞叹,短短时间,就能恢复如此,青云,你的儿子可不比你差! 嘴上却吐出一句冰冷的话语,“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然后变强。” 说完又朝众人道:“我先和清风去往山门,诸位可缓缓前来。” 朝着众人一拱手,在不露痕迹地与李稚川交流一句心声之后,当先消失不见,陈清风也赶紧飞掠向山门。 二人走后,所有人迅速地朝云落围拢过来。 裴镇搂着云落的肩膀,笑着调侃道:“那天在洞穴之中,还说你最没有秘密,原来你才是秘密最大的那个人啊。” 陆琦欲言又止,崔雉把她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极低,“帮他开导情绪呢。” 陆琦恍然大悟,崔雉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一脸了然的坏笑,“关心则乱啊?” 雁惊寒的一声小主公在嘴边徘徊许久,却怎么都不能也无法再喊出口,到最后只能拍了拍云落的肩膀,说了些鼓励的话语。 周墨也是如此,此刻也不方便问些什么,便笑着鼓励了云落几声。 邢昭远是个不善言辞的,拍了拍云落的肩膀,“你父亲是我一生仰慕之人,果然虎父无犬子,你也很好!” 李稚川笑容慈祥,“云小哥,不必太过伤怀,今后若有时间,还望前来紫霄宫一会。” 大光头也走过来,“云施主,得空可来大悲寺,共参佛法。” 云落挠挠头,“我不懂道法,也不懂佛法啊。” 小光头多罗连忙说道:“佛法很简单的,会背经书就行。” 李子点点头,神情真挚,“小和尚说得对!” 场中众人哈哈一笑,一起朝着山下走去。 启程前,云落特意跟自己的四位同伴一一致谢,换来一顿调笑。 周墨走到符天启身旁,笑容温和,“小兄弟,问你点事?” 山门之外,谭擒虎拄刀而立,冷漠地看着一队队人马从剑宗之内走出,其中似乎还看见了董将军的长子和俞家长子,让他的面上不自觉地挂上一丝冷笑。 藤蔓巨墙缓缓挪开一道缝隙,陈清风走了出来,看着挺立在山门口的谭擒虎,笑着道:“谭中尉,率军来此,可有要事?” 谭擒虎是个敦实的矮壮汉子,皮肤黝黑,五官方正,闻言面无表情道:“将云落交出来。” 陈清风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若不交会有什么后果?” 谭擒虎冷哼一声,“你当我身后这些儿郎是摆设不成!” 陈清风收回那副伪装的谄媚,冷声道:“你当我剑宗宗门大阵也是摆设不成!” 谭擒虎出乎意料地笑了,“长天剑你们放好了吗?” 陈清风先是浑身一震,故作惶恐,然后缓缓道:“不劳谭中尉费心,长天剑我们还留着。” 他心中一阵后怕,幸好周墨提醒,姜师叔及时拦住了白师弟,否则真中了计了。 谭擒虎面露震惊,“你们居然没有放入宗门大阵?” 陈清风心中不无得意,拱手道:“让谭中尉失望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谭擒虎笑道:“我看你们还是放了的嘛!” 陈清风陡然一惊,转身看去,藤蔓巨墙已经逐渐剥落,宗门之内元气剧烈震荡,似乎大阵已经在破碎之中! 坐在山门之内的姜太虚一步跨出,来到宗门大阵旁,白清越口吐鲜血,委顿倒地。 一个人影,死死握住长天剑,插入宗门大阵中那个属于长天剑的凹槽之中! 第五十八章 鹤鸣峰顶奕天下(二) 鹤鸣峰顶,清风徐来,荀郁与荀忧,父子手谈,云淡风轻。 剑宗山门,金戈铁马,陈清风与谭擒虎,对峙挺立,风涌云动。 荀忧在落下一子之后,将一颗断气的白子提出,“暂时没用了。” 荀郁难得有了些凝重,开始了一盘长考。 ------------------------------------ 姜太虚双目圆睁,“章清规!你在干什么!” 那手持那柄被确认过动了手脚的长天剑,放入宗门大阵核心之中的,竟是西岭剑宗戒律堂堂主,七长老之一,陈清风最坚定的支持者,章清规! 章清规面露笑容,“姜师叔,你来晚了。” 白清越艰难的说出一句,“姜师叔,他偷袭了我,抢走了长天剑。” 姜太虚面无表情,“为什么?” 章清规平静道:“很简单,国师许了我的家族世代荣华富贵。” 姜太虚道:“你身为剑宗长老还不能保你家族荣华富贵?” 章清规突然激动道:“你以为我想当剑宗的叛徒吗?还不都是因为你们,非要跟大端王朝作对!剑宗不可能赢的,剑宗能给我的再多,那都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只有靠着大端王朝,才可以长长久久!” 姜太虚面无表情,“可你没想过,你会死?” 章清规神情一滞,瞬间又恢复正常,笑着道:“我该死,出卖了剑宗,我也没脸活,但是国师说了,我在或不在,他对我的承诺都依然有效。” 白清越在一旁突然开口,“所以,之前将驭兽诀泄露给那个许轻侯的人也是你?” 章清规叹息道:“可惜当时不知道云落的身世,否则当时就该让他死在剑魂福地之中。” 姜太虚不置可否,问道:“这把剑有什么玄虚?” 章清规嘿嘿笑道:“姜师叔此刻还想套我的话?”他顿了顿,“我也不怕告诉你,此剑被国师加持了秘法,放入大阵之中,可以令大阵崩溃,没了宗门大阵的守护,剑宗抵挡得住多少虎狼之师?” 姜太虚双指一并,六境上品的章清规被一道无法抵御的剑气斩断咽喉,身躯直直倒地,气绝之时,面容之上依旧挂着满足的笑意。 姜太虚出现在长天剑旁,凝神细看。 剑宗三大阵,根本元气大阵保证了宗门之内的元气、气候等,防护大阵为宗门重地提供着保护,攻伐大阵则威慑着胆敢来犯的敌人。 三座大阵中央的核心,就是著名的剑宗四圣剑。 作为四圣剑之一的长天剑在插入之后便大放光明,剑身之上光波流转,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一道道扭曲的符文从长天剑身之上渗透出来,随着天地元气的流转在大阵之内蠕动着,仿如一只只饥饿的蚕,啃噬着剑宗的宗门大阵。 姜太虚神色大变,赶紧上前,试图拔出长天剑,用尽浑身气力,长天剑上符光大作,纹丝不动。 连忙挥动一道道剑气试图斩杀这些符文,也如同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姜太虚有些绝望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扭曲符文,将大阵的根基慢慢啃噬,终于大阵的一角被啃噬干净,整个大阵的三方平衡再无力维持,剧烈地震荡着。 长天剑的光芒蓦地收敛,姜太虚连忙再次试图将长天剑拔出,浑身气血翻涌,握住剑柄,使劲一拔,整个人猛地跌坐在地,竟然没有一点阻碍地拔了出来。 周墨和李稚川的身影突然出现,李稚川赶紧将白清越扶起,周墨看着大阵中枢的那些符文,惊叫出声,“噬灵蚕?!” 听得周墨认识此物,姜太虚如同即将溺水之人,骤然抓住了一根稻草,眼中燃起希望,“周墨,可有办法?” 周墨神情严峻,“姜剑神,可愿让我一试?” 姜太虚连忙道:“赶紧的!大胆弄,反正没有你大阵也保不住了。” 周墨上前一步,右手轻按在大阵之中,将左手食指一咬,一股血线带着金色的符文印记沿着大阵阵法脉络朝那些扭曲符文冲去,那些符文见到这股血线,登时如同疯了一般地围了上来,周墨小心地牵引着血线将所有的符文全部吸引过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符文顺着钻入左手指的伤口中。 他先在左肩轻轻一点,然后待最后一道符文钻入,连忙封住伤口。 俊美妖异的脸上登时浮现出痛苦之色,整条左臂的皮肤之下,有无数的符文在不安扭动。 姜太虚先是一喜,然后看见周墨的样子,连忙道:“没事吧?” 周墨看着大阵中剧烈的震荡,眼神晦暗,“姜剑神,守护大阵和攻伐大阵是保不住了,宗门的根本元气大阵还有希望,您愿意试试吗?” 姜太虚心中疑惑,这还用问?连忙道:“能保一些是一些,要怎么做?” 周墨突然觉得有些难过,“需要您以身压阵。” 白清越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师叔,不可!” 李稚川也劝阻道:“修行不易。” 不曾想,姜太虚却洒脱地一摆手,“修行确实不易,所以修行有成就该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我这辈子反正也出不了剑宗,跟剑宗合二为一,也不错。” 看着周墨,“好小子,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周墨右手一点某处,“你届时需盘坐在此,然后按照我所说的方位,催动剑气,补全根本元气大阵。这一坐,或许您再也无法离开。” 说到最后,周墨已经低下了头,不忍再看姜太虚的面容。 姜太虚嘿了一声,拍了拍周墨的肩膀,“多大点儿事,还等什么!” 说完身形一闪,盘坐在周墨指定的那处地方。 姜太虚的声音似乎有些远,“然后怎么弄?” 周墨快速地说了一些阵法方位,姜太虚手指微动,正欲催发剑气,突然停住,闭合的双目睁开,看着白清越、李稚川和周墨,声音低沉而遥远。 “告诉陈清风,他这个宗主当得不错,后面的担子就得他自己扛了,小白,你多帮忙担待这点。” “老朋友,多年不见,一面之后,就是永别了,自己保重。” “周墨,你的师兄还活着,别怪他们,我们选择的,都是一条最艰难的路。” 摆摆手,随着一句悠长的叹息,剑气纵横,将濒临破碎的元气大阵一一勾连,渐渐稳定。 白清越听着那句话,不知怎么蓦然鼻头一酸,多少年没流出过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可惜了,没能跟云娃子好好告个别。” ------------------------------------ 鹤鸣山上的凉亭之中,荀郁和荀忧暂时忘了落子,而是扭头看向了剑宗的山门处,那里天地元气正在猛烈的震荡着。 剑宗三大阵中,攻伐大阵率先崩散,其实这个大阵在长天剑被人鬼使神差地偷走之后就已经失去了作用,所以并未引起太大反应; 而当防护大阵崩溃时,迅速枯萎掉落的藤蔓巨墙,山门四周停滞的小阵法,山门上原本云遮雾绕的元气防护烟消云散,一样一样,都令站在山门处的陈清风和其余之人心生恐惧。 云落等人也都已经到了山门处,刚才走到一半,李掌教突然发现了什么问题,让他们迅速前往山门处,然后他带着周墨瞬间消失。 于是此刻李子就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跟着自己的偶像一起,刚跟师傅了解了一下,居然还真可以算前朝皇子这个等级的余孽,我去,简直就是话本演义上完美的男主角,跟着他,不会错! 当最后,山中的气候和元气都开始震荡的时候,陈清风甚至都有种冲动想要自己去看看情况了,好在还是按捺住了。 山门处离不开他的守护,何况姜师叔已经去了,他搞不定的事,自己去了也是白瞎。 山门之内,不论是在宿舍休息的,还是在山峰上潜修的,全都奔了出来,惊骇地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风雪不再平静,而是呼啸着肆虐,元气不再安顺,四处冲撞,如同一头不受驯服的猛兽;繁花绿树,片片凋落,枝丫坠地。 剑宗的末日真的来了吗? 一个疑问在所有人心中升起,然后又在片刻之后得到了否定。 元气重新平顺了下来,一切似乎回到了原本的样子。 可是已经崩碎的防护、攻伐两个大阵却再也回不来了。 凉亭中,荀郁扭头看着荀忧,“棋力长进不少。” 荀忧谦虚道:“有心算无心,实属侥幸。” 荀郁神情平静,“这条大龙看样子活不了了。” 荀忧不置可否。 李稚川和周墨出现在山门处,陈清风立刻激动地望向二人,而当李稚川以心声朝陈清风说了些什么之后,陈清风整个人如遭雷击,摇摇欲坠。 站在山门处的谭擒虎神色一喜,没有看见姜太虚,看陈清风的表情,国师的计谋已经奏效! 没了宗门大阵的守护,身后的一万精兵,当可攻下剑宗,至于损伤,他无所谓。 举起右手,就要挥师而上。 一个模糊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剑宗主峰之顶,挟裹着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势,令山上山下的众人皆有种想要臣服的冲动。 当身影渐渐清晰,陈清风的脸上留下激动的泪水,朝着那道身影跪下,颤声高喊:“恭迎祖师。” 云落也看清了那个身影,正是当日在问剑山顶所见的,那个白衣仗剑的中年人。 西岭剑宗创派祖师景玉衡。 剑宗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了那道身影。 于是,在各处洞府之外,在各间宿舍门口,在各处关隘旁,在四方山门外,在剑宗的各个地方,人群缓缓下跪,齐声高喊着:“恭迎祖师。” 李稚川、邢昭远等人心中震惊,剑宗底蕴果然不凡,即使如此境地,仍旧还有后招。 荀郁看了看荀忧,荀忧微笑道:“一道残存的意志而已,哪儿有多大能耐。” 第五十九章 鹤鸣峰顶奕天下(三) 元气大阵的重新稳固,山门之内风雪平静,各种奇花异草又奇迹般地恢复了过来,天地元气再次变得亲顺乖巧。 不过此刻,却没有人在意这些,所有的眼睛都隐带泪花看向那道傲立在虚空之中的巨大身影,激动不已。 在剑宗最危急的时刻,那个被剑宗历代长老弟子反复念叨,深深崇拜的人,又回来了,祖师没有忘记我们! 景玉衡看着陈清风,眼神略微柔和了些,“你这个宗主,当得挺好,有些事,天命所在,无须自责。” 双膝跪地的陈清风,刹那间,以手撑地,低着头,死死地压抑住声音,泪如雨下,仿佛祖师的这一句话,将他十几年来默默承受,暗暗隐忍的那些烦恼苦闷,都化作了泪水,倾倒出来。 景玉衡环顾四周,声音带着些感慨,“宗门大阵,已有千年。如今烟消云散,也是命数使然。” 旋即目光遥遥望向对面鹤鸣峰顶那座凉亭之中,目光肃杀,“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应该原谅你们犯我山门,辱我传承!” 荀忧已经起身,站在峰顶,坦然承受着景玉衡的目光,面带微笑,“装神弄鬼。” 山门下,谭擒虎想起国师之前的交待,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在剑宗人喷火的目光中,他沉声喝到:“景玉衡,你只是一缕残存的意志,有几分本事能够翻天?” 景玉衡面露诧异,旋即便了然地点点头,“居然连这都知道,怪不得能够坏我宗大阵。” 谭擒虎的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国师不愧是算无遗策,这下我倒要看看你剑宗还有什么底牌,都一起亮出来吧。 于是他并无动作,如猫抓老鼠般饶有兴致地等着剑宗再翻开一张底牌。 景玉衡先是伸手虚空一抓,周墨的左臂一轻,一只噬灵蚕的虚影挣扎着被景玉衡虚握在手中,笑着道:“这个小东西居然还没灭绝。” 看向周墨,“你是四象山的人?正好,这个东西就送你了,当做酬谢。” 遥遥一送,一只噬灵蚕的魂魄悬停在周墨身前,“我已经抹去其中意志,此物已是无主之物,放心。” 周墨这才伸出手来,轻轻一碰,那只噬灵蚕瞬间消失,融入了周墨的体内。 噬灵蚕,上古凶虫,尤其善于啃噬阵法灵脉,在万般阵法之中出入无碍,因其破坏力强,难以防范,各宗都对其深恶痛绝,在上古末期被数次绞杀,几近灭绝。 但此物对专修阵法的修士极有帮助,凡其啃噬过的阵法,都会印刻在魂魄之中,若能以心血祭练,一则可研习其中阵法,二则能以噬灵蚕为媒介,暗中渗透各类阵法,故而又是历代阵修的心头好。 四象山在很早之前也曾有过一只,不过在一场大战中,被人专门针对,身死魂灭。 天下已经数百年未见此蚕身影了。 周墨刚才手下的这只虽然也只是魂魄,但却是完整的魂魄,有记忆有灵智,对周墨而言无异于至宝。 周墨遥遥致谢,景玉衡轻轻摇头。 谭擒虎等了许久,看来剑宗已经技穷,便转身朝身后的军士吼道:“儿郎们,剑宗已经回天乏术,随我一起,杀上剑宗,让这曾经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也尝尝我们热血男儿的刀剑,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杀!” 身后万人齐声应和,杀声震天。 陈清风正欲让云落等弟子赶紧退避,遣范离阳前去请受伤的白清越居中调度,让李稚川这些客人们先上山暂避。 景玉衡却微笑开口,“真当我是个摆设?” 平静的语气,声音居然硬生生地盖过了漫天的喊杀声,清晰响起在每个人的耳中,令那些正嚎叫着举着刀枪冲向剑宗的军士一愣。 景玉衡轻喝一声,“云落何在?” 云落微微有些诧异,站出来朗声道:“云落在此,拜见祖师。” 景玉衡虚空一抓,山门处的那把石剑冲天而起,被他握在手上,巨大的石剑配上他的法相之身,大小却是刚好,他看着云落,“看好这一剑。” 云落点点头,睁大了眼睛,不放过景玉衡的每一个动作。 持剑在手的景玉衡,气势一变,声音清冷而孤傲,“剑宗,不是因为这块土地而存在,也不是因为这些大阵而存在,更不是因为剑阁里的剑经而存在,它只为了每一个剑宗人而存在!这片土地没了,那些大阵崩了,那一本本看似珍贵的剑经毁了,只要人还在,剑宗就在,有人在,剑宗永远不亡,因为剑宗,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剑宗!这样的剑宗,你们如何能够摧垮!” 此刻天地间蓦地先后响起四个声音,“景玉衡,不可!” “此事不合规矩,赶紧住手!否则休怪老夫无情!” “这就不合适了。” “有些过了。” 山门前的李稚川,鹤鸣峰顶的荀郁顿时瞳孔猛缩,却默不作声。 景玉衡冷哼一声,“且不说此事有因,即便我不合规矩,也轮不到你们几个来管。” 将手中长剑高举,大喝一声,“剑宗弟子,随我祭剑!” 那一天,剑宗所有的长老执事弟子的长剑齐齐出鞘,发出颤颤的剑鸣,一道道剑气汇聚而起,随着景玉衡手中的长剑斩下,谭擒虎和身后的一万军士在无比惊骇的目光中,连带着手中刀剑,身上铠甲,化为齑粉。 冲天的剑气将在山门外斩出了一道长长的巨大剑痕,堪堪到鹤鸣峰的山脚边,像是警告又像是挑衅。 一剑之威,恐怖如斯。(致敬一句) 那帮远远退回大义镇的各宗各派之人,都轻抚着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 荀忧眯起双眼,随即叹息着坐回凉亭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片棋子被荀郁一一提走,“这一劫没打好啊。” 荀郁看着棋盘,“存地失人,则人地两失;存人失地,则人地两存。景玉衡不愧为一代英豪。” 荀忧揉着眉心,面色愁苦。 荀郁望着他,嗤笑一声,“不用在我面前装,我知道你有后手。” 荀忧的笑容重回脸上,似乎一个军方大将和一万精兵的烟消云散,完全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将一枚棋子夹在手上,点落棋盘,“知子莫若父。” 虚空之中,景玉衡的身影已经十分黯淡,摇摇晃晃似乎就要崩散,他却面带微笑地朝着剑宗的所有人道:“记住了,剑宗的强大,是因为人。” 剑宗的所有人俱是心神激荡,在陈清风的带领下,齐声高喊,“谨遵祖师教诲。” 景玉衡此刻微笑着看向云落,“当年遇见你的父亲,有些话忘了告诉他,令我很后悔。幸好遇见了你,就都告诉你吧。” 随着这一句话,景玉衡的身形崩散,一个光团,悄悄没入云落的识海之中。 宗门之内各处响起一阵哭喊声,送别一直守护着自己的祖师。 云落愣愣地跪着,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跌宕起伏,此刻骤得平静,让他觉得恍如隔世。 当陈清风缓缓起身,云落、裴镇等也都跟着起身。 李稚川上前一步,打个稽首,“既然此间事了,陈宗主想必有诸多善后事宜,我便带着李子回去了,不多叨扰。” 陈清风连忙还礼,李稚川一摆拂尘,拉着李子转身离去。 李子连忙扭过头,看着云落,“偶像,记得来看我啊!” 云落笑着朝他挥挥手。 紧接着,横断刀庄之人也在邢昭远的带领下离去,大光头带着小光头一起跟众人告别之后,也去与先行离去的佛教众人汇合,然后返回山门。 只剩下周墨和雁惊寒还留在此地,雁惊寒道:“陈宗主,宗内还有诸多事务急需您去处置,不必在乎我俩。” 陈清风心中无奈,确实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自己,姜师叔的情况、防护大阵崩坏之后的应对、那些在危难时刻弃剑宗而逃的弟子的处置、人心的安抚,种种事项,都令自己头大。 只好朝二人拱拱手,“那就请二位自便,顺便将云落他们护送至住处。” 在二人点头之后,陈清风看着这五个弟子,心中一片温暖,这便是祖师所说的剑宗之兴在人吧。 亲切地拍了拍每个人的肩头,陈清风飞掠而去。 众人正欲朝山门之内走去,一个人影飞奔而至,到了山门前,先是悄悄露头窥探了一眼,然后大叫着跑来,“小镇,小镇,你没事吧?” 裴镇听见这熟悉的喊声,连忙转身道:“韩叔,韩叔,我没事!” 韩朝恩赶紧把着裴镇上下看了看,“幸好,幸好,没事就好。”说完还拍拍胸脯,一阵后怕。 裴镇道:“韩叔你怎么来了?” 韩朝恩低声道:“刚才我看见大队军士从大义镇过来剑宗,当时就想着遭了,想偷偷潜过来看你来着,可是他们人实在太多,根本没法过来,我就只有等着。后来我又瞧着一大帮修行者从剑宗撤出来,甚至还有好些剑宗弟子,我这心里就更慌了。你要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大将军、大总管交待啊!” 这时,一个一直背身朝着韩朝恩的人默默转身,“你可以当面向我交待。” 韩朝恩抬眼一瞧,大惊失色,连忙单膝下跪道:“属下参见大总管。” 雁惊寒将他扶起,“开个玩笑,你做得挺好。” 周墨却插话道:“韩老哥,可否将你看到的那些从剑宗撤下去的人的动向跟我们说说?” 韩朝恩略有迟疑地看着雁惊寒,雁惊寒点点头,“这位是四象山的绣虎,周墨周山主。” 周墨连忙摆手,“雁大哥不要取笑我,我们暂时还没有山主。” 雁惊寒笑了笑,“难不成叫你周绣虎?” 周墨哈哈笑道:“韩老哥称呼我周墨就好。” 韩朝恩听得刚才那一声雁大哥,哪里还敢怠慢,“周山主,我在镇子口亲眼瞧见,司闻曹的卫红衣领着一大帮修行者穿过军阵,来了大义镇上,然后就让他们各自离去。” 周墨追问道:“卫红衣呢?” 韩朝恩略微想了想,“好像领着那清溪剑池的柴玉璞和一个弟子一起走了。” 雁惊寒此刻也听出了不对劲,“走了?” 韩朝恩微微有些紧张,又仔细回想了下,肯定地点着头,“对,就是走了,清溪剑池其他人都还在镇子上,就他们三个走了,而且好像还很急,骑的马,都没坐马车。” 云落突然插话道:“他们应该是去了锦城。” “锦城?”雁惊寒有些疑惑。 周墨双手一合,“看来锦城之中,也有变故。” 云落想了想,看着裴镇等人,“你们可还记得咱们刚到二年级那天,意图打伤我的赵恪?” 裴镇点点头,“记得啊,后面咱们不还让霍师兄帮忙查了嘛,说是蜀国王太子的门客。” 云落沉声道:“可是我跟蜀国王太子素无瓜葛,为何他要对我不利?” 崔雉接过话头,“那就要看你得罪的其他人跟王太子有无瓜葛了。” 云落的三言两语,已经让周墨心中有了轮廓,此刻他便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年轻人的剖析。 陆琦也跟着道:“后面霍师兄查到秦如初在来的路上被俞横耽误了时间,这才没能阻止那场比试。” 云落又道:“然后那个阻挠赵恪挑衅我的甘苏,其实是蜀国大公子的门客。” 几句话,将整条脉络理得清楚了。 符天启点点头,“是的,我刚才看见了,赵恪、董慎、俞横这些人都已经跟着卫红衣悄悄走了。” 雁惊寒对几个少年的表现很是惊艳,满脸堆笑,“所以,你们的结论是?” 云落与几人对视一眼,都朝他点点头,他便肯定道:“今夜蜀国王城之内,或许会有一场政变。” 雁惊寒和周墨相视而笑,正欲夸奖几句,不想已经有人替他们代劳了。 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响起,“啧啧,不愧是凌青云的儿子,居然这样就能猜出国师的计划。” 周墨和雁惊寒迅速一前一后将几人护在身后,雁惊寒声音微冷,“谁?!” 飘忽的声音怪笑着,“雁大总管,居然不认得我了。” 雁惊寒沉默不语,周墨却平静道:“听闻清音阁在秦璃阁主的带领下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的刺客宗门,不知此次来的是哪位副阁主?” 清音阁,原本叫做青衣阁,乃是一个传承悠久的刺客门派,后来投靠大端王朝之后,被大端王朝皇后荀清歌,改为清音阁。 阁主秦璃,八境巅峰,稳稳当当的天下前三,据传两位副阁主在大端王朝毫不吝惜的砸钱之下,也生生被堆上了八境。 如果仅说八境高手数量的话,或许清音阁已经是天下第一大宗门了。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谁敢保证那些传承悠久的门派家族里,没有隐藏的底牌,没有些个靠着秘法苟延残喘的老不死。 当那个飘忽的声音又道:“四象绣虎,名不虚传,老夫郑黯。” 雁惊寒和周墨的心直入谷底,郑黯,清音阁副阁主,八境下品,再是泥塑纸糊,那也是八境, 二人俱是七境下品,如何能敌? 雁惊寒故作平静道:“郑阁主,当知我和薛镇的身份,莫非真要与我北渊开战不成?” 郑黯嘿嘿一笑,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云落等五人紧紧围成一个圆,云落和陆琦,裴镇和崔雉将符天启护在当中,神情亦是凝重异常。 “国师吩咐了,只要能杀了这小子,别的事,他去想办法,我这一介莽夫,就不费那个脑子了。” 郑黯顿了顿,又道:“你们最好就束手待擒,这样的话我就把这小子杀了,保管你们毫发无伤,毕竟又是将军府、又是崔家陆家的,哪怕国师也够头疼的。” 雁惊寒和周墨都能感受道四周明显的禁锢,显然这个郑黯已经布下了结界,雁惊寒以心声问道:“能出去吗?” 周墨的回答有些无奈,“他们知道我的来路,这个结界阵法没有用一丝符箓。” 正说着,周墨神情一动,将那条景玉衡所赠的噬灵蚕悄悄放出,无形的噬灵蚕无声地开始啃噬起这个结界阵法。 周墨心中大喜,与雁惊寒悄悄交流几句,一边以退出的补偿为借口与郑黯周旋起来。 郑黯大喜,能不伤到其余人那是最好,便耐着性子与二人讨价还价。 一来二去,结界突然一阵摇晃,郑黯登时反应过来,怒喝道:“你们耍我!” 周墨心神一动,噬灵蚕骤然缩回体内,大吼一声,“逃!” 他将云落抓起,身形一晃,从一个方向击破结界,冲了出去。 雁惊寒护着几人朝另一个方向跑出,他不担心自己,没有云落,他们几个不会被针对,他只是深深地为周墨担忧。 周墨右手不断地飞舞,甩出一道道符箓,瞬间布下符阵,带着云落瞬间移到数百步之外,紧追在身后的郑黯被符阵一困,大喝一声,真元暴起,将符阵瞬间击溃,迅速拉近距离。 周墨神情平静,本来就是随手布下的小符阵,能拖一会是一会儿。 一边感慨着实力差距,一边继续布下一个个小符阵,带着云落拼命逃亡。 但郑黯已经有了准备,距离在不断地被拉近。 郑黯其实在噬灵蚕啃噬不久之后便已经发现了结界的变化,压下那一瞬间想戳破对方谋划的冲动,他耐着性子陪着二人,等待着某一个人将云落单独带走,并且暗暗祈祷,那个人不要是雁惊寒。 看着周墨和云落的背影越来越近,感觉到周墨布下符阵的速度越来越慢,郑黯嘴角浮现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你是什么四象绣虎,才华无双,又有什么用,这终究是个修行者的世界啊! 随手摧毁掉一个符阵之后,郑黯朝着云落的背心,右手一拍,发出致命一击。 第六十章 鹤鸣峰顶奕天下(四) 鹤鸣峰顶,凉亭中的气氛不再像之前那般云淡风轻,在临近尘埃落定的时刻,终于变得凝重了起来。 棋子点落棋盘的声音,清脆悦耳。 荀郁眉头紧皱,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是啊,也只有清音阁阁主级别的刺客有可能避开我的耳目,悄悄来到剑宗周围。” 荀忧没有嘲讽,这座天下,没有人有那个能力嘲讽坐在自己对面的父亲。 这是父亲在过往的人生中,用对手的鲜血和尸体一次次验证过的真理。 自己曾经侥幸胜过的那一局,所仰仗和借助的东西太多了。 但也正是因为那一局,触及了父亲的逆鳞,令自己和父亲终于彻底决裂。 今天对坐的,已经不再是父亲与儿子,而是蜀国国相和大端国师。 事实上,荀忧心中了然,若非云落,父亲或许此生都不会和自己再见一面。 于是,他静静地端详着棋盘,等待父亲的回应。 投子认负,或是困兽犹斗。 荀郁望着端坐在马车上的蒋琰,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没想过为什么今天是蒋琰送我来的?” 荀忧眉毛一挑,低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文叔能请来谁?” 天下明面上的八境修士,就寥寥那么些人。 荀郁没有正面回答,摩挲着一枚棋子,“你算准了我因为顾忌蜀地苍生,不会与你们正面决裂,所以不能直接出手。我便去找了个人帮忙。” 荀忧的脑中骤然划过一丝亮光,震惊之色瞬间出现又瞬间被掩藏,苦笑道:“没想到您还能想到他,也能请出来他。” 荀郁也没有嘲讽对手,而是望着天边,面露感慨,“别的事,自然请不出来,但青云既然还有遗孤,那么他便一定会来。” 说话间,将一枚棋子坚定地点在一处,“也只有他,不用顾忌你们分毫!” --------------------------------------- 周墨感受到背后猛然震荡的天地元气,心中暗道:对不起,右棠,来生再见! 大吼一声,“逃!”同时将云落猛地远远甩出,转身瞬间布下大堆符阵,掏空了逃亡路上暗暗准备的所有家底。 虽然心知在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差距之下,这些仓促结成的符阵几乎没有多大作用,但他依然平静地看着那个飞速凝结的巨掌,静待死亡。 周墨的举动被郑黯看得清楚,他并没有立即去追云落,而是看着即将毙命在自己手上的四象山绣虎,笑容冰冷残酷。等解决了他,一个二境的小孩子,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 他心想着,不让你死在我们刺客常用的那些阴暗杀招之下,也算敬你是条汉子了。 符阵不出预料地被瞬间摧毁,巨掌来势不减,就在周墨即将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时候,一道磅礴凌厉地剑光悄无声息地炸起,将那个让他心生无力的巨掌轻松斩碎。 于无声处起惊雷! 接着周墨便感觉后脖子被人向后一扯,整个人倒飞出去,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白衣剑客。 周墨去势未消,便被人从旁伸手扶住,转头看去,一个青衫老头正带着云落站在一旁。 那老头先是长出一口气,然后面带微笑地道:“总算没误了事,久闻四象绣虎的大名,今日总算有缘得见。” 周墨先是一惊,自己与此人并未见过,他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份的? 转眼见云落没事,似乎与这老头还认识,周墨心中一松,不再计较,拱手回礼,“不敢当。” 云落朝周墨深深鞠躬,“多谢周先生舍命相救,如此大恩,云落此生定当铭记。” 周墨将云落扶起,“不必如此。” 那边的郑黯突然被人拦住,先是一惊,而后看着面前的人,一个满脸胡茬子,头发随意束在脑后的白衣人,心中暗道一声不妙。 自己刚才那一掌,乃是货真价实的八境一击,不然也不会让七境的周墨无法抵御,但却被此人一剑斩碎,足见此人实力不弱。 想到这儿,郑黯轻轻拱手,“这位朋友,清音阁办事,还请行个方便。朋友修行不易,还是不要卷到这些朝廷大事中来的好。” 看似谦卑友好的语言中,隐含着威胁,相信一个能够修行到这样地步的人,当明白取舍。 那白衣人冷冷开口,“滚,饶你不死。” 嗓音有些沙哑滞涩,感觉像是许久未曾说话的人。 狠厉之色渐渐浮现在郑黯脸上,“给脸不要脸,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周墨连忙大声提醒道:“此人是清音阁副阁主郑黯,八境下品,阁下小心。” 白衣人闻言回头一望,似乎在感谢周墨的提醒。 郑黯趁此机会,身形一动,以清音阁独有的诡异身法,出现在白衣人身旁,瞬间发出阴狠毒辣的一击。 白衣人头也不回,气势一变,冲天的剑气不再隐藏,骤然喷薄而出,剑气疯狂流淌如瀑布,仅凭这剑气就将郑黯的一击冲得粉碎,然后随手向后递去一剑。 就在郑黯带着满脸的惊骇欲绝被劈成两半的时候,周墨的高喊的一声小心才冲出口中,在这片山林之中久久回荡。 白衣人嗤了一声,“纸糊的八境。” 周墨觉得有些事情自己还是应该说清楚,自己当然不在意,但不小心坑害了别的好心人,就不合适了。 便朝那位看起来就不是很好说话的白衣人一拱手,“阁下修为通天,可此人乃是清音阁副阁主,乃是大端王朝皇后荀清歌的嫡系,斩杀此人,当会有些后患,阁下切勿泄露,今后此间事项由我一力承担。” 白衣人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冒出一句,“人不错,就是有些磨叽。” 周墨哑然失笑,老头嘿嘿一笑,“绣虎先生,你应该认识他的。” 周墨疑惑地看着仗剑而立的白衣人,身形挺拔,面容被胡须遮掩一半,但就看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便知道此人面容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可是,自己真的不认识啊! 老头的声音继续传来,“怎么说呢,他和你算是邻居。” 周墨猛地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人,再想起刚才他对大端王朝满不在乎的态度,瞬间明白了此人的身份,快步走出,走到白衣人身前,恭敬施礼,“周墨见过白衣剑仙!” 老头拍了拍云落的肩膀,“去吧,去跟你杨叔叔打个招呼,他曾经是你父亲的贴身亲卫。” 片刻之后,周墨看着前方缓缓前行的白衣身影,和被他紧紧搂住肩膀的云落,二人似乎还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心中翻涌起澎湃的回忆。 二十多年前,凌青云下山举事,横扫八方,有个少年就一直是他的贴身亲卫。 少年总是习惯身着白衣,高冷不爱言语,举止潇洒利落,一到战场却又悍不畏死,每每杀得血染白袍。 少年本身的剑道天分就高,又多蒙凌青云悉心指点,短短几年,便已跻身七境,并且在之后渐渐搏出了一个白衣剑仙的赫赫威名。 凌青云的妻子荀安歌也对这个少年关爱有加,少年视二人如兄如姊,一片融洽温馨。 但这一切都在十六年前的那天画上了终点。 凌青云和荀安歌惨死凌云阁,被人施计调开的少年赶到的时候,早已大局收官。 少年事后的反应并未在江湖之中流传,大家只是知道在凌府覆灭之后的第二天,少年便一人一马,远走十万大山,避世不出,开始还有许多人曾以各种方式求见,都被一一无视。 渐渐的,大家都慢慢遗忘了这位白衣剑仙。 少年姓杨,名清。 他的亲哥哥,便是如今大端王朝永定皇帝杨灏。 他在远走十万大山之前,被他一剑劈碎的诏书,曾写着册封他为大端王朝睿亲王。 周墨扭头看向跟自己并肩前行的老头,感慨道:“蛟龙起,风雨兴。” 老头微微一笑,“绣虎先生藏拙多年,该是大放光明的时候了。” 周墨也微笑道:“周墨正有好多事情,想要请教文先生。” 老头原来正是文伟,几天前,他被国相秘密遣去十万大山,请杨清出山,昼夜不停,终于及时赶到。 文伟点点头,眼神望向鹤鸣峰方向,“等今夜过去,当与绣虎先生一一讲明。” 一行四人,就这样朝着西岭剑宗慢慢走去。 刚走出不远,一道人影飞掠而至,正是匆匆赶来助阵的雁惊寒。 他刚才将其余的几个少年送到半山腰,让他们去通知陈清风,便转身朝着周墨离去的方向飞掠过来。 一眼瞧见搂住云落的杨清,误以为云落已经被挟持了,催动真元,就要出手相救,周墨赶紧提醒着拦下,正要向雁惊寒说些什么,杨清已经淡淡开口,神情中有一丝不确定,“雁随云?” 雁惊寒一惊,此人是谁?这么多年自己相貌已有大变,他是如何能一眼认出自己来? 文伟也快步上前,笑着道:“一个个说太麻烦,一会儿一起介绍吧。” 周墨也就不好多嘴,拉着一头雾水的雁惊寒一起朝着剑宗走去。 刚到山门,除开受伤的白清越和毙命的章清规,陈清风和五位长老一共六人已经齐刷刷地飞掠至此,刚好与云落等人碰上。 陈清风伸手拦住身后的长老,看着云落,又看了看搂着云落的杨清,再望见二人身后的三个熟人中,那位国相府的老头,终于长出一口气,关切道:“云落,你没事吧?” 云落摇摇头,杨清顺势松开手臂,云落这才行礼道:“多谢宗主和诸位长老关心。” 陈清风一阵后怕地自言自语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看着杨清,拱手问道:“不知阁下是?” 文伟乐呵呵地走出来,“我来跟你们介绍介绍吧。” ------------------------------------- 鹤鸣峰顶,荀忧仰天长叹,“惨啊,惨啊,费了那么多心血和财宝好不容易堆出来的八品,就这么没了活路了。” 荀郁淡淡道:“万一杨清手下留情呢。” 荀忧神情激动,双手一甩,大袖舞动,“杨清是什么人?长得是人畜无害,那可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这辈子就服大姐夫和大姐。当初......” 荀郁冷声打断,“你应该没有资格再用这个称呼了。” 荀忧神情一滞,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哀怨道:“看样子这条大龙是保不住了,居然下到被杀大龙,我真是愚蠢之极啊。” 荀郁却再次皱起双眉,“你这样,反而让我有些不安。” 荀忧哀怨地夹起一颗棋子,“您和蒋琰都出来了,希望锦城里的那些蠢货能知道把握机会啊。” 第六十一章 鹤鸣峰顶奕天下(五) 锦城,宛若一个被晒蔫了的美娇娘,趁着太阳被四周的群山遮住了光芒,赶紧给自己偷偷蒙上一层幽暗的凉纱,缓解一天的暑热。 四面城门早早地被关了起来,让城中的黄紫公卿、大小百姓都能够安心地享受夜色中的悠闲与安逸。 可偏偏今夜有些不同。 因为偏偏有那么些人,闲不住。 随着一阵沉闷的吱呀声,南城厚重大门被缓缓打开,一个浑身罩着甲胄的武将当先策马冲入,在他身后,是两千装备精良的百战精兵。 城楼上,守卫军士笔直站立,巡视各方,城门守将站在正中,这么多双眼睛,似乎没有一人看见了刚才天大的动静。 从南城迅速涌入的铁甲洪流不作停顿,沿着正南宽阔笔直的南城大街,轰隆隆地冲向目的地。 位于锦城正中央的蜀王宫。 整齐刺耳的马蹄声顷刻间镇压了周遭的一切喧嚣。 正端着酒杯高谈阔论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听曲的,吆五喝六面红耳赤喝酒划拳的,各色的场所中,各样的活动,都在瞬间惊愕之后迅速终结。 胆儿小的赶紧回家窝着,招呼好一家老小,牢牢关好家门,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祈祷着赶快天明,尘埃落定; 胆儿大的悄悄朝着声音来源偷偷摸去,瞅瞅到底什么情况,那就是接下来一年的谈资和本钱。 宫前广场也位于王宫的南门外,暗合帝王坐北朝南的规矩。 王宫禁卫军的头子曾安世在宫墙上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陛下同意将城外拱卫的一万镇守军尽数调往西岭剑宗,让他心中深深忧虑。 倒不是担心谭擒虎跟他麾下的一万精兵有什么下场,杀山上神仙,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到,没了镇守军在四周的拱卫,真要出点乱子,这小小王宫,自己麾下这千把个人,济得了多大事? 长叹一声,没办法啊,永定陛下对诸侯王的管控一向很严,军队、将领,名义上归诸侯王管束,实际上全是由天京城的兵部直接掌控,哪个诸侯王要想私蓄军队,等待他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自家这位蜀王,又是个尤其谨慎的性子,半点不逾矩,自己手上这点人马就硬生生被他压在一千这条人数红线上,多一个都不行。 自己有一次跟一个朋友闲聊,人家就说了,别家诸侯王宫城禁卫军限额也是一千,但别家办法多啊。 一个正式编制的禁卫军,得配一个帮忙穿盔戴甲的吧,得配一个洗马喂马的吧,说不得再来一个伺候起居的,一个正编配上三四个扈从,这队伍瞬间就能涨到四五千来。 曾安世恍然大悟,然后曾经私下跟蜀王乔周很隐晦地提出过这个办法,没曾想还挨了一顿板子,蜀王撂下一句,如若再提,定斩不饶的狠话甩袖子就走了。 曾安世转念一想,或许也就是蜀王这样的态度,才能令所有人意外地从天京城讨来一块世袭罔替的牌子吧。 世袭罔替,世袭罔替,这王位可一下子就成了香饽饽了啊! 沉浸在思绪中的曾安世蓦然被一阵马蹄声惊醒,在疑惑间,站在高处的他,目光透过笔直漫长的南城大街,先是瞧见那当先一骑头盔上的红缨,而后视野瞬间被汹涌的铁甲洪流填满。 于是他用上全身力气,嘶吼道:“敌袭!” 眼看着大队人马越来越近,曾安世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口中不停地吩咐着一道道指令,自有随从军士一一吩咐下去,片刻之间,宫城上,已是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一个军士死死勾住弓弦,箭尖始终指向心中隐隐的那条线,那是有效杀伤的最大射程。 片刻之后,惊骇之色迅速爬满他的面庞,这帮乱军居然没有在射程之外停下,而是径直朝着宫墙冲了过来! 耳畔听得一声大喊,“放!” 下意识右手一松,离弦之箭破空而去,扎进一个乱军甲胄之间的空隙,令他从马上一头栽下,但身后的洪流没有片刻的停息,瞬间将那人碾成一团肉泥,呼啸而过。 在队伍中有两骑越众而出,一左一右护卫在当先的将领身边,二人手中不是军士惯用的大刀长枪之类,而是各持一柄薄薄的剑。 就是这样的两把剑,轻轻吞吐着些许剑光,将笼罩向将领的箭雨搅得粉碎。 在曾安世刻意早早调遣安排的箭雨下,叛军队伍丢下了数百具尸体,朝着宫墙冲去,然后就没了踪影! 曾安世气急败坏地飞奔到宫墙的另一头,看着鱼贯而入的乱军,诅咒着那些叛国内应的祖宗十八代,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个口哨,使劲吹响。 尖利的哨音响彻夜空。 叛军冲入之后,便迅速下马集结,然后叫嚷着朝正殿方向冲去。 当先的将领听见哨声,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不知曾安世在搞什么鬼? 没想到曾安世如此心狠,居然将宫墙上几乎大半的军士全部拉到了正面城墙,那一阵密集而猛烈的箭雨,估计能把储备在宫墙的箭支消耗大半。 使得自己只能硬着头皮以伤亡换时间,借着内应迅速通过,反正今夜只要达成目标就行,就算这两千人全交代在这儿,也无妨。 突破南宫门后,通往正殿的路上,还需要通过一道小南宫门,顾名思义,就是比南宫门规模小些,基本也没啥防御能力。 其中一个持剑军士牢牢护卫在将领身旁,心中正默默吐槽着这些宫门的名字,还真是够接地气的,突然瞳孔猛缩。 那位边跑边想事情的将领只感觉自己被人拉着手臂,朝旁边一扯,然后飞了起来。 落地之后连忙扭头一看,惊呼出声,“这什么玩意儿!” 只见从小南宫门中涌出二三十个军士,人人手中平举着一个小小的弓箭一样的东西,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不停地迸射出一支支又急又快的箭矢。 由于距离很近,这些人又都瞄准着甲胄的缝隙,箭矢杀伤力大大加强,面前的叛军如同稻草一般被收割,但终归叛军太多,后面的叛军顶着前面尸首杀到了面前,这些军士面色平静,在各自释放最后一支箭矢之后,将手中器物摔烂在地,然后被一涌而上的叛军砍下头颅。 可就这么一停滞,身后,曾安世已经迅速整合起一批守军,叫喊着追了上来。 那将领跟身边持剑军士一番密议之后,果断将军队分成两拨,一拨跟着他抓紧冲向正殿,甚至后宫去擒拿蜀王,另一拨把着小南宫门,在另一位持剑军士的带领下,阻挡着前来追逐的守军。 当曾安世冲到小南宫门前,瞧着那个持剑当先而立的军士时,心道不妙,这人应该是个修行者。 眼中蓦地亮起一抹雪白的剑光,照亮了他的瞳孔,也照亮了渐渐黑透的夜色。 当曾安世的头颅在空中飞舞时,他脑海中最后一丝念头便是,去他n的修行者! 那军士一剑结果了曾安世,怒吼一声,“蜀王有难,王太子入宫相救,谁敢阻拦,视同叛乱!” 跟在曾安世身后的守军们在这一剑之下,群龙无首、面面相觑。 那军士适时再喝一声,“放下刀剑,既往不咎!” 叮叮当当的刀剑坠地声,让持剑军士暗暗长舒一口气,自己的赌博成功了,这数百个军士如果真的一涌而上,跟自己搏命,自己恐怕真得交待在这儿。 连忙让身后的军士将这些人一一捆起,刀剑收缴,分出数十个人将他们押解到一边,招呼剩下的人连忙追了上去。 此刻的王宫中,已经乱作一团,南宫门外的喊杀声远远地传遍整个宫城,一时间,哭喊声,奔走呼号声四起。 蜀王乔周在王宫供奉何公公的陪同下,来到了正殿之中。 眼前大开的殿门,令带兵飞奔而至的叛军将领微微一愣,吩咐军士将大殿团团围住之后,从怀中摸出一支烟花,点燃引信,烟花带着呼啸声迅速升空,然后在夜空中猛然炸开。 将领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在那位持剑军士的陪同下,迈步走入了正殿之中。 蜀王乔周仓促之下没来得及戴上王冠,略微有些凌乱的花白头发无从隐藏,给人一种老迈、狼狈的形象。 但他的神情却是镇定而从容,看着缓缓走来的二人,微微眯起双眼。 那将领在殿中站定,轻轻取下头盔,露出一张威严的方脸。 朝着上方单膝下跪,拱手道:“董磐拜见蜀王。” 乔周神色之中没有一丝惊讶,只是平静道:“董磐,不好好在苍梧郡守着,跑到宫里来干什么?” 董磐一愣,这还用问吗?但是你问了,叫我怎么答啊? 乔周一声冷笑,“好意思做,不好意思答?” 董磐微微低头,老实说,蜀王对自己还算得上优厚,一向也是信任有加,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没说过什么二话,只是,有些事情,终究自己做不得主啊。 乔周又看向那个持剑军士,笑着问道:“阁下又是个什么讲究?” 持剑军士扯掉头盔,握着剑朝乔周微微拱手,“清溪剑池柴玉璞,见过蜀王。” 乔周转头看着何公公,笑容不改,“孤很想看看,哪个儿子这么争气,能请来这样的大人物助阵。” ------------------------------------------------ 鹤鸣峰顶,凉亭中点起几盏灯笼。 荀郁摇着头,“身为一朝国师,却以如此手段对待诸侯,不是长久之计。” 荀忧定定地看着对面的父亲,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在许多年前的家中,他曾经对自己谆谆教诲的那样,“小忧,做事要看长远,少去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 荀忧使劲晃了晃脑袋,无用的怀念和感伤是他认为最没有用的事情之一,他缓缓道:“您应该知道为什么。” 荀郁叹了口气,“就算是要对付我,以国本为代价,也太不划算了。” 荀忧也摇着头,“划算的,划算的。” 荀郁凝眉细看着棋盘,抬起头,额头被挤压出深深的抬头纹,“这对乔周不公平。” 荀忧再次摇了摇头,“公平的。不然您觉得他凭什么可以拿得到一个世袭罔替。” 荀郁点点头,有些恍然,“但是,乔周还是会很伤心的。” 荀忧摊摊手,“世事难两全。” 荀郁夹起一颗棋子,“那就该我落子回应了!” -------------------------------------------------- “父王,久等了!” 四匹快马直冲到正殿门口方才停下,就连小南宫门前的台阶都是策马直入。 当先一人翻身下马,朝殿中跑去,站在殿门口,平整了几下呼吸,缓缓走入,说出了刚才那句话。 乔周眯着眼,“你就这么骑马冲进来的?” 蜀国王太子乔琬,理了理身上的锦衣华服,满脸是胜利的喜悦,“这不是怕父亲等得久了吗?” 身后三位随从也跟着走进。 乔周看着几人,“早听说你跟董家、俞家几家公子都走得近,看来确实有效果啊。” “董磐,哪个是你儿子啊?” 董慎上前一步,“董慎见过蜀王。” 乔周看着另一个相貌俊美的年轻人,“那你就是俞家老大了?” 俞横也走出一步,“俞横见过蜀王。” 乔周感慨了一句,“俞家的钱开路,董家的兵杀敌,剑池的剑立威,当真是一把好算盘。” 说完,他又看向最后一人,“那你又是谁家的?” 那人亦是行礼道:“赵恪拜见蜀王。” 乔周有些疑惑,何公公附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不曾想乔周面容一变,轻叹一声,“你来趟这摊浑水干什么。” 乔琬朝董磐和柴玉璞微微点头,朗声道:“父王,您年纪大了,就好好歇着吧,国事繁重,儿子为您代劳。” 乔周不置可否,“这就算是逼宫了?” 笑容从乔琬的脸上褪下,“父王,何必在这儿装傻,这人都死了一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环顾自己身后,“镇守军已经没了,如今这城中,就是董将军的兵马最多;你身后的何公公能打得过清溪剑池的柴掌门?国相和蒋琰都不在城中,没人会来救你的。” “我要是你就果断退了位,我保管您老颐养天年,舒舒服服的,否则,可休怪我无情了!” 乔周似乎被乔琬戳破了伪装,面色上有了惊慌之色,站起来颤声道:“当真不讲多年父子之情,养育之恩?” 乔琬的声音斩钉截铁,“帝王家自古无情!” 乔周跌坐回座位,失魂落魄。 一阵马蹄声响起,一个声音在马背上高喊着,传入大殿,“父王,乔衍前来救驾!” 第六十二章 鹤鸣峰顶奕天下(六) 夜色在月色的衬托下,更显神秘的美感。 鹤鸣峰顶,凉亭中,荀郁和荀忧默默对弈。 凉亭外,蒋琰和荀忧的随从各自安坐,互不相扰。 西岭剑宗,小灵脉,云落、裴镇、崔雉、陆琦、符天启围坐一圈,低声密语,笑意盈盈。 宗主大殿内,宗主陈清风,白清越等六位长老端坐一堂,神情凝重地商议着剑宗的大小难题。 一处清雅的客舍之中,杨清、文伟、雁惊寒、周墨,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佐酒小菜,他们端起酒杯,食一碗人间烟火,饮几杯人生起落。 而在半日路程之外的锦城之中,也无人入眠。 蜀王乔周的庶长子乔衍,策马径直冲到了正殿门口,忙不迭的翻身下马,跑到殿中,朝着乔周跪下道:“父王,您没事吧?” 乔周看了一眼他和他身后的两个随从,“没事,起来吧。” 乔衍没有起身,而是再次跪伏在地,“方才事情紧急,在宫内纵马,还请父王恕罪。” 乔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既然都说了事情紧急了,事急从权,无妨。” “谢父王。”乔衍缓缓起身,站到乔周椅子下方的台阶旁,将乔周护在身后,怒视乔琬。 奇怪的是,乔琬在乔衍这一番动作下,居然毫无表示,就这么静静看着。 在乔衍站定后,乔琬才冷哼一声,朝身后几个人道:“看吧,我的父王从来都是这样,同样的事,我做了,就是跋扈嚣张,他做了,就是聪慧善良。” 说完这个,乔琬死死盯着乔衍,“庶出的杂种,本来还怕你逃了,想着上哪儿去抓你,没想到直接送上门来了,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乔衍静静地站着,乔琬如此恶毒的话语都没能激起他面容上一丝波澜,“这便是你的计划?叛军攻城,弑父杀兄?这样血染的王座,你坐得安稳吗?” 乔琬呵呵冷笑,身后有着倚仗,自然也是不怕,上前一步伸出食指戳着乔衍的额头,“你不会是当你的贤明大公子当傻了吧?帝王家,哪儿有什么温良恭俭,只有胜利者才可以书写过去,制定未来!” 乔衍就这么任由他的弟弟戳着他的额头,甚至蹭破了一点额头上的皮肉,也依然面不改色,“父亲本来就是要将王位传给你的,何必这么心急?” 乔琬哼了一声,“恐怕我再不动手,这世袭罔替的王爵就到了你的手上了吧?” 抬头望向高坐的乔周,“父王,怎么说?咱们在这儿可是已经磨叽了很久了,给个说法吧?” 随着这句话,下方数道目光都望向蜀王。 乔周看着下方,脸色涨红,嗫嗫嚅嚅地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最终只剩下长长一声叹息。 正当乔琬面现狠厉,要有所决断的时候,乔衍的声音响起,“你不会成功的。” 乔琬猛地盯向他,恶狠狠地道:“聒噪!” 说完就要一脚踹向乔衍的腹部。 乔衍身后,跟云落一个年级的甘苏连忙一把将乔衍朝后一拉。 乔琬眼见此人身手不凡,退回自家人身旁,指着乔衍道:“上!先杀了这个杂种!” 身旁的董慎和俞横身形一动。 -------------------------------------------- 一个不大的院子中,站着数十位白马帮众。 队伍的最前方是白马帮的上层长老们,在他们身后的这些人都是现在白马帮中管着不少手下的大小头子。 原本白马帮没有这么多中层的,可是如今地盘大大扩张,尤其是在前两天,在帮主和军师的带领下,不仅成功抵御了火云帮和大风会的联手反击,还趁势直上,干脆灭了这两个帮派,坐上南城地下的头一把交椅,这便使得许多最初的白马帮众,扶摇直上,成了手底下管着一条街道或者两条巷子的小头目。 所以,此刻的院中,所有人的神情中满是狂热,这狂热,是这短短十几二十天时间里,目不暇接的战斗和胜利所带来的。 他们在等候着自家的帮主和军师,那已是他们的神明。 小院的屋中,符临坐在一张桌前,两指轻叩着桌面,看着眼前肃然挺立的岑无心,开口问了一句,“既然你已经知道你师父的身份,那我问你,为何他不直接调用他的人?” 这个身份,自然不会是最深的那个身份,而是明面上锦城地下龙头,升仙湖市话事人的身份。 岑无心身形不动,想了想,缓缓开口,“无心愚钝,还请符先生解惑。” 符临也不生气,只是提了一句,“今后要学着多想想。” 得到岑无心真挚的回应之后,便为他娓娓道来,“你师父统一锦城地下,制定地下世界的规矩已有不短年份,这些年安安稳稳的日子里,不仅在各帮各派之中产生了难以厘清的利益纠葛,而且温养出了一大帮热血平息,耽于享乐的各方大佬。”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润了一口,“但若要这帮人重新做起那刀头舔血,稍有不慎便坠入万丈深渊的事情,即使以你师父的威望,也不可能。” 他看着微微皱起眉头的岑无心,“你在想什么?可以说实话。” 岑无心面现纠结,终于还是坦言相告,“我在想,师父是不是在利用我。” 符临将手中茶盏放下,凝望着岑无心真诚的眼神,“我可以告诉你,是。” 岑无心身形不动,但袖中的双拳悄然握紧。 符临瞥了一眼他的袖口,笑了笑,“你师父到现在有没有对不起你?” 岑无心果断地摇了摇头。 符临又问,“你师父对你有无恩情?” 岑无心果断点头,“恩比天大。” “那为何我说你师父在利用你,你便心生动摇,难以平静?” 岑无心浑身一震,缓缓低下头。 符临自己给自己续上一杯茶水,吹了吹茶沫,轻轻嘬了一口,淡淡道:“听说江湖草莽,平生最重义气?” 岑无心抬头看着符临,“人在江湖,义字当先。” 符临笑意盈盈,“那这个义字都有些什么含义?” 岑无心知道符临此问当有深意,但还是一五一十讲出了自己曾经的理解,“不图回报,不论贫贱,不畏险阻。” 符临点头嗯了一声,“总结起来,就是纯粹二字?” 岑无心略一思量,觉得符临总结得太到位了,不住点头。 符临看着手中的茶盏,洁白的瓷壁中,仿佛有嫩绿的竹叶在缓缓浮沉,上下游走间,将透明的白水浸染出一片清明,他开口道:“可这世间何来纯粹?交友之道,过分追求心性上的纯洁,不好。” 岑无心微微睁大了眼睛,面露疑惑。 符临笑了笑,“若一个人,做到了你之前所说的事,他算不算你的挚友,兄弟。你愿不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岑无心坚定地道:“会!” “那倘若有一天,你发现他居然将金银财宝置于你们兄弟感情之上,你当如何?” “弃而远之。” “若是将权势美色置于其上?” “弃而远之。” “妻儿老小呢?” “弃......”岑无心终究没有吐出那个词。 符临笑着道:“你看,这便是你的立场,但也有那样的江湖豪侠,他们不在乎权势美色、也不在乎妻儿老小,他们就喜欢金银财宝,他们的答案便又不一样。他们纯粹吗?” 岑无心皱着眉,默默思索着。 符临的声音不疾不徐,“我们习惯以圣人的准则去要求他人,而以俗人的心思来约束自己。要求朋友兄弟对自己都要纯粹透彻,自己却摆弄着那些小九九而不自知。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朋友兄弟的立场都要跟自己一样,你视金钱如粪土,而他却囊中羞涩,莫非你们便做不得朋友了?在已经成为朋友的基础上,只要没有蓄意伤害过自己,那便不算有过,如果还帮助了自己,那便是一件很值得自己开心的事,一件需要自己去感激的事。” 岑无心迷茫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朝着符临长揖及地,“多谢符先生指点。” 符临微笑道:“去吧,点好人手,咱们准备出发。” 看着岑无心推门出去的背影,符临端起茶盏,将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和着茶汤一口咽回肚中, “许多人要求纯粹,其实是在算计得失。” 之所以没说,是因为岑无心不是。 ----------------------------------------- 下达那个杀掉乔衍的命令后,负手挺立的乔琬面带着自信的微笑,自己这边,有七境中品的清溪剑池柴掌门亲自坐镇,外面还有一个六境下品的柳乘风守在小南宫门,另外董慎俞横赵恪这些也都是二境的修行者,你一个不会修行之人,今天算是插翅难逃了。 忽然,两双手一左一右将他的手臂朝旁一扯,然后向后一扭,乔琬大惊,“董慎!俞横!你们干什么?!” 赵恪大惊,正要有所动作,一道剑光闪过,被柴玉璞斩断了脖颈,头颅滚落在地。 柴玉璞淡淡道:“王上说得不错,这摊浑水岂是你能够趟的。” 王座上,乔周轻轻叹息。 乔琬扭头朝董慎和俞横怒吼道:“你们干什么,是要你们杀了他啊!” 二人面无表情。 乔衍缓缓走过来,董慎和俞横一人一脚踢在乔琬的腿弯,让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乔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虽然不认我这个哥哥,我还是得认你这个愚蠢的弟弟啊。” 乔琬双目喷火,乔衍摇着头,“你就没想过,外面小南宫门有重兵有高手,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乔琬大惊失色,望向柴玉璞,柴玉璞的眼神之中,满是淡漠。 他拼命挣扎,两双手却如铁钳一般将他牢牢制住。 乔衍从俞横的腰间拔出长剑,轻轻架在乔琬的肩头,“愚蠢的弟弟,虽然你犯下如此大错,求我,跪在地上好好求我,或许我能饶你一命。” 乔琬声音已经变得尖利起来,“做梦,你个庶出的杂种,老子这辈子都不会求你一个字,老子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乔周的声音突然响起,“衍儿,留下你弟弟性命吧。” 乔衍扭头望着他的父王,满脸惊愕,“父王,兴兵谋反,乃是死罪啊!” 乔周叹息道:“我会将他贬为庶人,留得一条性命。” 乔衍仰天长叹,一把将手中长剑扔在地上,踉跄着转身,失魂落魄地就要朝大殿外走去。 董慎和俞横对视一眼,何公公察觉到不妙,飞扑过来,却被柴玉璞在空中拦下,董慎拔出长剑,一剑穿透了乔琬的心口。 乔琬满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董慎,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奉承巴结的董慎,居然敢真的就在这大殿之上,一剑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乔周颓然地瘫倒在王座上,仰望着大殿的穹顶,眼泪无声滑落。 已经快走到大殿门口的乔衍被身后的动静惊动,转身一看,猛冲过来一把推开董慎,抱着乔琬已经没了气息的尸体,哭得声泪俱下。 董磐和柴玉璞对视一眼,然后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沉声道:“王上!大公子贤良开明,温和仁厚,乃是蜀国上下,人心所向。如今二公子已经故去,还望王上早作决断,以安民心。” 乔周缓缓收回目光,拿起手绢,擦了擦眼角的几滴浊泪,望着哭得撕心裂肺的乔衍,语气终于变得淡漠起来,“这便是你的计划吗?乔衍?” 乔衍茫然地抬起头。 乔周看着柴玉璞,“国师的手笔果然厉害。似乎由不得我不听了。” 柴玉璞朝乔周歉意地拱了拱手。 乔周看着茫然抽泣的乔衍,冷意都已经攀上了嘴角,“装了一辈子贤明,终于装不下去了?是不是安儿也在你的计划之内啊?” 乔衍抹了把泪水,缓缓起身,“父王,这样撕破脸很没劲的。” 乔周一拍座前的案几,蜀王的威严终于散发出来,“你为了这个位置,使些小手段,用些小伎俩,我都无所谓。可你为什么要杀了你的弟弟,血浓于水啊?这椅子就那么重要,能让你六亲不认?” 乔衍抬起头,第一次直面自己父王的愤怒,“你这样的想法,怎么能坐好蜀国的王座。该让就让出来吧。” 乔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让呢?是不是你就要派人杀了乔安,让我不让也得让?” 乔衍居然笑了,“父王还是挺聪明的。” 乔周微微前倾着身体,“要是还不让,你是不是还会直接杀了我?” 乔衍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颐养天年的日子还是要给父王留着的。” 乔周愤怒地一拳砸在案几上,不顾手上的疼痛,“陛下和国师就当真允许你们这样胡作非为?” 乔衍凝视着乔周,“亲爱的父王,陛下和国师,是不允许你继续胡作非为了。” 乔周坐回王座,默不作声。 “父王,早做决断,或许我还来得及去召回那位刚出发去乔安家里的柳剑仙。” ------------------------------------------- 在西城的一个密室中,端坐着几个男人。 董家家主董磐的亲弟弟,董蒲; 俞家家主,俞一搏; 阴阳家戴家老祖,戴明镜。 戴家家主戴将舒因为用秘法推算随荷,被血誓反噬,已成废人,不得已,已经退隐的戴家老祖又出山主事。 董蒲跟他哥哥的样貌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沉声道:“此刻大哥那边应该已经尘埃落地了。” 俞一搏皱着眉,“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董蒲瞥了俞一搏一眼,本欲讽刺几句,但想着全赖此人收买城防军,大哥才得以迅速入城,稍稍和缓了语气,“两千靖南军精锐,在这锦城之内,还能有什么变故?” 俞一搏点点头,“说得也是。” 转头就朝着戴明镜道:“老爷子可否再帮我们推算一二?让我们也好踏实些。” 董蒲两眼一瞪,感情你这个浑身铜臭的还是不放心我大哥? 戴明镜缓缓摇头,“卦不二算,此事我已经算过,今夜王位必当易主。” 俞一搏端起桌上的酒杯,“那就祝我们此次再搏得一个大未来!” ------------------------------------------ 山顶上的气温已经很低了,所幸四人都有修行,寻常寒暑都不在话下。 荀忧皱眉看着桌上的棋子,已然活不成了,干脆投子认负。 “不下了,不下了。什么都被你算着的,赢不了!” 荀郁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怎么赢的?” 荀忧撇了撇嘴,“你告诉我霍北真一天前就到了乔安的府上保护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没救了。至于别的,你愿意说早说了,你要藏我也很难挖得出来。” 荀郁也不管桌上被荀忧撒得散乱的棋子,“那就这样?” 荀忧起身,鞠躬拱手,“恭送父亲。” 荀郁站起来,朝着马车缓缓走去,蒋琰早早已经候在一旁。 荀郁在上车之前,突然停住,转头看着一直跟在身后的荀忧,“送你句话吧?” 荀忧恭谨道:“洗耳恭听。”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荀忧看着远去的马车,哈哈大笑,虽然不认父子,认个大爷也不错。 ------------------------------------------- 长街上,只有月光铺地,街的这头,站着一高一低两个身影。 那头,站着另一个剑客。 “我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 “我想到了,所以一直在等你。” “你从剑冠大比之前就离开了西岭?” “是。” “那多半我们的计划也没有用了。” “是。” “可是我还是想要跟你打一架。” “应该的。” “分胜负还是分生死。” “都分了吧。” 那一边,清溪剑池的柳乘风,拔出了他的长剑。 这一边,西岭剑宗的霍北真,让身后的少年站到一旁,从背后抽出剑来。 柳乘风催动着剑诀,霍北真朝着他猛冲过去。 两人刚刚温养的本名飞剑在空中一碰,激起点点星火。 当霍北真再次牵起少年的手,朝着王宫走去时,长街月色下的那轮小小的太阳,才刚刚散尽余光。 在南宫门外满地的尸体中穿行,身旁少年的手一片冰凉,身子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但脚步始终坚定,神情坚毅。 霍北真轻轻说道:“别怕,你都是要做蜀王的人了。” 少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会记得国相府和西岭剑宗的恩情。” 霍北真却停了下来,转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看着少年的眼睛,“要为了蜀地的子民和人心。” 少年歪着头想了想,“我明白了。” 霍北真轻轻一笑,“走吧。” 他牵着少年,两个身影,没入南宫门幽暗的城门洞中。 符临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一大帮宫城守军俘虏旁,将数十个毫无防备的看守轻松放倒。 在他身后,岑无心带着白马帮的骨干悄悄潜入,将这些守军一个个解开,让他们重新拿起刀剑。 符临看着他们,气势陡然一变,深藏多年的煞气再度释放,平静道:“随我平叛。” 岑无心看着符临的身影,似乎与平日里那个悠然平和的符先生截然不同,好像,真是个从尸山血海中趟过的战场杀神! 守军刚见识了符临神出鬼没的手段,又看着身边多了这么多健壮汉子,心中大定,再被符临的气势一摄,轰然点头,“诺!” 在一身白衣的符临带领下,朝着小南宫门冲了过去。 霍北真就这样静静牵着少年的手,无声地走在漫天喧嚣之后。 ------------------------------------------------ 乔周无奈地开口,“曹先生,你说得对,我认了。” 笑容凝固在乔衍脸上,柴玉璞原本松垮的身形微微收紧,董慎和俞横取回长剑,持在手中。 一个身影从王座背后的屏风中走出。 一袭黑衣,面容冷峻。 柴玉璞如临大敌,他只知道,在此人现身之前,他的神识从未察觉到此殿中还有旁人。 跟在乔衍身后进来的两个随从,甘苏自然持剑护卫,而另一个却无声地退到了角落。 黑衣人先朝乔周微微鞠躬,朝着何公公点了点头,然后笑着跟下面殿中的人打了个招呼,“意不意外?” 柴玉璞冷哼一声,“装神弄鬼,让本座来试试你的斤两。” 曹夜来连忙一指何公公,“你的对手是他。” 随即以心声对何公公道:“拖住他几息,我来解决了那个清音阁的刺客。” 正说话间,一柄尖刺朝着曹夜来的后心突然刺出,曹夜来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 柴玉璞对上何公公,乔衍抓住机会,让甘苏、董慎、俞横一起上前,就要趁此机会结果了乔周的性命。 乔周坐在王座上,面不改色。 就在三柄长剑都要刺向乔周身体时,曹夜来的身影忽然出现,将三人一人一脚踹翻在地,左手还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 将头颅扔在殿中,看着头颅上兀自睁着的眼睛,轻蔑地说了一句,“比身法,我是你祖宗。” 顺便朝着还在缠斗的柴玉璞和何公公道:“柴掌门,歇了吧。” 柴玉璞心中恼恨,这个伪装成乔衍护卫的清音阁六境上品刺客怎么如此不济事,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定然可以杀了这个老太监,现在却不得不收手了。 他不担心自己的性命,打不过,逃是没问题的,更何况,尘埃落定后,也不大可能有人敢杀自己,毕竟这还是大端王朝的土地。 何公公狼狈地退下,柴玉璞手中长剑就已经令他难受,更何况还有柄神出鬼没的本命飞剑,差点要了自己老命。 曹夜来看着乔衍,“怎么样大公子,还玩儿吗?” 乔衍恨恨地看了他一眼,阴恻恻地道:“怎么不玩,我手上还有近千军士,听说八境巅峰在不逃的情况下也就能对付两三千精兵,不知阁下到了八境没有?” 曹夜来闻言,神情有些严肃,看着乔周,“王上,这就难办了。” 乔衍哈哈大笑,正要让董磐吩咐进攻,突然从小南宫门处传来一声整齐的“诺!” 紧接着,便是喧嚣的喊杀声,直奔正殿而来。 第六十三章 少女心事最迷人 天边的一抹亮光,将笼罩在天空的昏沉刺破,那被束缚在大地上漆黑如墨的夜色迅速地逃逸开去,锦城之中越发明亮了起来。 早起的人小心翼翼地从门缝中偷窥着门外的情况。 昨夜那一夜的马蹄声,呼喊声,甲胄碰撞声,合力给许多人的眼睛装上了硕大的黑眼圈。 直到国相府的马车难得摆出仪仗,巡城一圈之后,锦城似乎才真正重新醒了过来。 各色房门立马打开,间间店铺迅速营业。 酒楼的后厨重新燃起烟火,胖乎乎的掌勺师傅又听到了老板娘熟悉的喝骂声,肉脸堆着笑; 渔歌巷的女子在经历了一夜陌生又紧张的独守空房之后,重新绽放出笑颜,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这就是十多年来国相赐予这个国度和这座城市的底气和信心。 坐在马车之中的,不是荀郁,而是荀忧。 他默默念叨着一句话: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 自己还差得远啊。 马车径直驶向宫城,南宫门外的广场上依稀还能看见些箭痕,但已无丝毫血迹。 荀忧揉了揉微微发酸的眼睛,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合过眼,马不停蹄地赶到锦城,就被荀郁扔上这个马车去巡城,国师也不容易啊。 王宫正殿之内,蜀王乔周已经不在殿中,高坐在王座上的,是蜀王的第三子,乔安,一个略显瘦弱的少年。 荀郁静静地站在大殿上,朝微微有些紧张的乔安投去一个和蔼的微笑。 乔安顿时觉得轻松了些,可惜霍大哥已经离开了,否则在他身边,我会更加放松的。 荀忧迈着步子走入殿门,一夜不睡,风姿依旧卓越。 在荀忧朝乔安行礼之后,在蒋琰的带领下,除开荀郁之外的殿中群臣齐声朝荀忧行礼,“参见国师大人。” 荀忧笑着让他们免礼,从怀中取出一张盖好金印的封王诏书。 立刻有人抬来案几,荀忧叹息着在上面写上乔安的名字,这里本来是该写上乔衍二字的。 写完之后,荀忧拍了拍手,“恭贺蜀王。荀忧告辞。” 乔安道:“国师走好。” 蒋琰强忍着笑意,荀忧脚下一滞,摇着头出去了。 一切似乎都这么自然而然地过去了,其中的曲折和蜿蜒不足为外人道。 人们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很惊讶地发现董家没了,俞家没了,戴家也没了。 而且,再也没见过老蜀王和大公子、世子殿下的身影。 司闻曹里,倒还是那个油腻的黑衣胖子卫红衣在主事。 ----------------------------------- 剑宗在黎明后苏醒,弟子们在惶惶中醒来。 所幸早早便有各个传课老师守在宿舍前,带着弟子们,照例开始每天的修行; 独自修行的弟子也在自家山头,瞧见了自家长老,逐一安抚之后,心思大定。 这一切自然都是剑宗长老们一夜未歇换来的。 章清规的山头则由陈清风亲自送去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宣布他们一切照旧,并且即将为他们派来新的长老。 当风尘仆仆的霍北真赶回剑宗,范离阳已经早早守在山门,在霍北真的惊讶中,将昨日剑宗的跌宕起伏一一讲来。 一路行到到宗主大殿,霍北真却发现此刻的殿中,除开宗主和六位长老,还有云落这五个少年、雁惊寒、周墨、文伟、白宋,以及一个白衣剑客。 霍北真与陈清风行礼后,他望着那名胡子拉碴的白衣剑客,声音颤抖,“可是白衣剑仙杨清前辈?” 杨清微微一笑,点点头,他昨日已经对云落在剑宗的大小事情有了些了解,所以此刻也不吝惜一丝温和。 霍北真神情激动,长揖及地,“霍北真三生有幸,竟能亲见杨剑仙真颜。” 殿中诸位长老相视一笑,昨天他们的表现,比这好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众人皆知,霍北真一直视杨清为偶像,曾不止一次想要去十万大山游历,就希望有那渺茫的机会能够一见杨清真颜。 胆大包天的裴镇居然敢起哄一声,他们年纪小,只是听说杨清很厉害,但至于如何厉害,没见过没经历过,自然心里就少了些压力。 不过这一声可是吓得雁惊寒连连使眼色。 杨清起身将霍北真扶起,“年纪轻轻,剑道造诣已是不错了。感谢对云落的照拂。” 霍北真连称不敢,陈清风笑着道:“北真,你把昨夜情况跟大家说说吧,我们都好奇着呢。” 为了防止消息走漏,锦城那边的谋划,剑宗内就姜太虚、陈清风和霍北真三人知晓。 直到今早,陈清风才按照国相吩咐的向众人告知昨夜锦城有变,文伟也将国相的一些部署简单说了说。 而就在刚才绿竹堂收到的飞鸽传书,关于锦城事变也说得个语焉不详,无疑将殿内众人的好奇心推到了顶点。 一切,都只有在霍北真这个亲历者的口中说来,才最具有故事性。 霍北真也不矫情,开始娓娓道来。 前面姜太虚和国相的一番联手布局已经由文伟大致讲了,霍北真讲述的重点就是那一夜的宫变。 他先是讲述了从曹先生处听来的,最开始的厮杀反转。 当说到曾安世果断调兵,力挫靖南军,却有内应开了宫门时,雁惊寒等人神色黯然,似乎想到了当年的一些故事; 当说到曾安世调集国相府主持秘密训练的连弩兵收割大片头颅,却被柳乘风一剑斩下自家头颅时,一片拍桌义愤声响起; 当说到乔琬被剑宗弟子董慎一剑刺死时,殿中众人无不唏嘘感慨; 当说到乔周怒斥乔衍虚伪无情,乔衍撕破脸皮,强势逼宫时,云落这几个少年虽然知道结果,也不禁握住拳头,心中紧张; 当讲起曹夜来现身,轻松诛杀清音阁高阶刺客,攻守之势转瞬易位,尤其是曹先生那句,“比身法,我是你祖宗!”时,众人长出一口气,心神激荡,尤其是云落更是满脸通红,与有荣焉; 而在那位符先生领着由岑无心的白马帮众和数百宫城守卫杀到正殿门口,将包围住正殿的叛军反包围之后,他便牵着三公子乔安的手,缓缓走入了大殿之中。 当柴玉璞看见霍北真之后,登时便如斗败的公鸡,没了战斗意志。 董慎、俞横、甘苏这些人,见了霍北真,积威日久之下,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将乔安护送到蜀王身旁,便静静等着那位曹先生的安排。 曹先生只是对柴玉璞说道:“柴掌门,要离去,便现在离去,晚了,可就没办法了。” 柴玉璞当真不顾旁的,转身飞掠而走。 听到这儿,剑宗有些长老心中也在微微叹息,要是就这样杀了柴玉璞多好。 雁惊寒呵呵笑道:“留着柴玉璞实在是个妙招,他此番一事无成,还输掉好多底牌,一个熟悉的手下败将总比一个陌生人要好对付。” 那些人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称赞雁总管高见。 故事的结局其实很简单,心灰意冷的乔周将王位传给了乔安,但却拒绝了曹先生的提议,决定带着乔衍隐姓埋名,在何公公的守护下,平淡度日。 殿内其余人自然难逃一死,只是可惜了这些称得上一时英才的人。 至于其余叛军,没了带头的,被统一押解到一旁,听候国相的发落,在霍北真动身回剑宗的时候,国相还未回来,所以具体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整个过程中,周墨一直在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压制着颤抖的双手。 他明白,那位符先生和曹先生一定就是自己的符师兄和曹师兄。 虽然昨天姜剑神告诉过自己,他们没死,可骤然听见身边人讲着他们那些就在不远的地方,做着的大事,让自己如何控制得住。 雁惊寒自然察觉到了周墨的异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清风等人自是对霍北真一番夸赞。 大殿之中的气氛活跃起来,昨天的种种惊涛骇浪,大家都平安地挺过来了。 杨清默默起身,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他朝着陈清风和诸位长老一拱手,那几位连同有伤在身的白清越都连忙起身还礼。 杨清道:“承蒙诸位招待,我欲带着云落去一趟锦城,面见国相。” 陈清风自无不允,“这是应有之义,白衣剑仙请便。” 雁惊寒和周墨也起身,朝众人施礼,“我二人也一道前去,就不多叨扰诸位。” 众长老也赶紧回礼。 文伟自然不用多说,是要领着众人去见国相的 云落看着杨清,“杨叔叔,你等等我,我去跟姜前辈道个别。” 杨清神情一滞,多年来疏于表情管理,一下子被云落看出了问题,“怎么了?不能去吗?” 杨清只好求助的看着陈清风,陈清风连忙出来解围,“姜师叔昨天受了伤,此刻正在静养调息,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吧?等你从锦城回来再去也不迟。” 云落想想也是,不过依旧狐疑地看着杨清,他总觉得杨清刚才的神情有些古怪。 不过到底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杨清迅速调整了神情,让云落看不出一丝异样来。 云落只好悻悻地跟裴镇、陆琦、崔雉、符天启暂时告别,跟着杨清四人下了山。 裴镇他们也知道云落身世泄露之后,必然有许多情况要跟国相好好谋划,也没多说,只是远远看着几人离去的身影。 符天启小声嘀咕道:“云大哥不会不回来了吧?” 裴镇笑着拍了拍符天启的脑袋,“想什么呢,怎么会。他在剑宗才待多久。” 话音未落,便朝着山下飞奔了出去,陆琦紧跟着冲了出去,崔雉和符天启自然跟在身后。 在山门口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云落,裴镇死死搂住一脸懵懂的云落,久久不愿松开,在云落的背后身后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才放开他,一脸灿烂的笑容道:“兄弟,保重啊。” 符天启也抱了抱云落,“云大哥,保重。” 陆琦走上前,凝神看着云落,他似乎比之前刚见的时候又高了几分,脸庞也帅气了几分,看着看着满脸羞红,银牙一咬,双臂一环,将云落轻轻抱了一下,然后在云落身体瞬间僵硬的时候,松手转身。 少女心事无常又迷人,或许只有在这生离或是死别之际,才会被强力地撕扯掉遮掩,露出早已深藏的浓浓情愫。 崔雉刚要上前,裴镇连忙拦住,“媳妇儿,你就别抱了。” 崔雉不动声色地一脚跺在他脚背上,疼得裴镇龇牙咧嘴,崔雉朝云落躬身一礼,“保重。” 云落疑惑道:“你们这是干嘛,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想到这儿,他小心地问杨清,“杨叔叔,我们会回来吧?” 杨清还没答话,雁惊寒抢先道:“肯定要回来啊,我还有好多事没跟裴镇交待呢,怎么可能不回来。” 云落这才放下心来,朝几人挥挥手,跟着杨清上了马车。 裴镇先是朝回转的陆琦竖起大拇指,惹来一记久违的鞭腿。 然后几人就这样看着马车缓缓而去。 告别的时候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就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就是最后一眼。 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出现在这几个美好的少年身上。 当初他们曾一起向星空许愿,等到似水流年,不知他们还能否在同一片星辰下,遇见。 --------------------------------------------- 剑宗所在的西岭雪山,对望着当日荀郁和荀忧对弈的鹤鸣峰,而在两峰之间,原本有着大大小小的一些山沟、丘陵,不过被当日景玉衡的天人一剑,斩出了一道巨大的深沟,如同一条干枯的河道。 这天,深沟旁,驶来了几辆马车,马车就这样停下,紧接着又有一队工匠来搭起了几间房子,马车上的人和这些工匠就此在这儿住了下来。 一个清早,站在深沟的边缘,一个富家翁模样的老人,正慢慢踱着步子,他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道:“对这儿有什么想法?” 年轻人沉默不语。 老人在另一个老头的搀扶下走下深沟,伸手摸了摸微微发烫的地面,望着跟着下来的年轻人那张熟悉的面孔,“这下面,有地热泉水。” 年轻人诧异地看着老人。 老人缓缓起身,“你知道为什么国师要换掉我,要你上位?” 年轻人终于开口,“因为你一直支持国相。” 老人望着远远的大义镇上升起的炊烟,“那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会支持国相?” 年轻人摇摇头,心里的一些答案,明知是错误的,就不用讲出来了。 “你为了权势,可以一口答应下来会帮着国师和朝廷一起除掉国相,因为他对你的权势无用,反而会碍事。可是你没有看到国相为了蜀地的民生福祉做了多少事情,只要是为了蜀地的百姓好,为了蜀地的山河秀丽、民生富庶,老头子我就能忍,何况国相从来就让我忍过。” 年轻人闻言一震。 “看看那边的炊烟袅袅、麦浪稻林,不同样值得你去守护?”老人拍拍手,“造了那么多杀孽,为蜀地、为锦城,做点贡献吧。” 年轻沉默半晌,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老人的脸上没有笑容,走过年轻人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你弟弟就埋在着山腰上,先去给他上个坟吧。” 年轻人的眼中顿时滚落许多温热的泪珠。 下游的工人们打出的深井中,同时冒出滚滚热流。 名叫乔衍的年轻人,就此成为了这处日后享誉蜀中的温泉胜地的大掌柜。 第六十四章 密室有风,心中有雨 两匹快马,一辆马车,快速地穿过大义镇,直奔锦城而去。 马车上,杨清看着云落红红的脸和神思不属的样子,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和一些,抽了抽鼻子,“爱情的味道。” 那片绯红迅速蔓延到了耳根,云落连忙否认,“杨叔叔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杨清嘿嘿一笑,重新默不作声,虽然想着能尽量代替凌大哥扮演起父亲的角色,照顾云落,不过这事儿他实在有些不擅长。 漫长的沉默之后,云落也觉得有些气闷,撩起侧帘,看着道旁的花花草草,人来人往。 少年武夫温凉在队伍中慢慢地走着。 清溪剑池的人在来的时候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到头来却是损失惨重,愁云惨淡。 今晨柴玉璞赶到之后,连忙带着所有的剑池之人,动身迅速赶回清溪剑池,让他们这些江湖武夫仆从自己走回去,此刻的队伍中,便只有这些相熟的武夫们。 所以,这支队伍之中甚至还有些轻松和愉悦。 刚听到这个消息,看着远去的柴掌门一行,温凉诧异地问师父,他师父端起一杯茶水,告诉他,此次蜀国之行损失惨重,难保消息传回之后剑池有异动,柴掌门这是赶着回去照看大局呢。 当时温凉看着端坐的师父,终于感觉到了一丝高人风范。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响起,引得温凉侧目一看,咦?戴着面具那个,不是那特别帅的四象山的人吗?叫什么虎来着? 在他身后还有一辆马车,马车上一个脑袋微微伸出,当温凉看清了那张脸,不由自主惊喜地叫出了声,“云少侠,云少侠!” 听见这个很江湖的称呼,云落诧异的循着声音望去,一个圆脸少年正涨红了脸,朝自己挥着手臂大喊,他不禁朝少年笑了笑。 温凉看见云落朝他微笑,更大声喊道:“云少侠,我叫温凉!” 云落朝他竖起大拇指,然后缓缓放下窗帘,反复念叨了几遍,“好名字。” 杨清默不作声,这样的场景,以及比这疯狂许多倍的场景,以前,他和凌大哥都没少经历过,想到凌大哥,心里又有了些失落。 温凉的师父本来走在队伍最后,赶紧跑过来一把捂着他的嘴,呵斥道:“不要命了!” 温凉挣扎着拉开师父的手,小声抗议,“云少侠不是那样的人!” 他师父面露狠色,作势就要一板栗敲在他脑袋上,但也不敢言语,生怕那剑仙一剑飞来,削了自己徒弟的脑袋。 温凉脖子一缩,愤愤不平地继续走着,心里却乐开了花,云少侠在对我笑啊,哈哈。 -------------------------------------- 锦城中,岑无心的小院里,只有符临和曹夜来。 岑无心去了南城的话事堂,如今坐上第一把交椅的他,有许多的事务要做。 加之在昨晚的事情中,立了大功,如今的白马帮甚至可以说有了官家背景,重新制定一些秩序,分配一些利益自不必说,帮派内部的精简裁汰,整顿风气这些自然是少不了的。 院子里,符临看着桌上的铜镜,始终觉得不爽利,对着曹夜来,“帮我看看,胡子刮干净了没?脸上还有没有什么没弄干净的?” 曹夜来哭笑不得,“师兄,已经第四遍了,又不是喊你去相亲。” 符临瞪了他一眼,曹夜来哭笑道:“你还以为是前些日子你那邋里邋遢的样子啊,这么些天干干净净的还能有什么脏的。” 符临气势一泄,“这周师弟不是马上来了吗,咱们当师兄的能不准备好些?” 曹夜来没好气地道:“师兄啊,虽然说你也是一表人才,当年也一大堆云英未嫁的姑娘追着你,可你得看跟谁比啊,周墨那张脸,那是人长的吗?” 符临一个板栗敲过去,“胡说八道什么呢!赶紧进去换衣服,该出发了。” 曹夜来自然是躲得过那一板栗的,可谁让他是自己师兄呢,只好长吁短叹哀声叹气地走进屋,拿起符临吩咐岑无心买来的新衣服换上。 哎,浑身不得劲儿。 ----------------------------------------- 马车在那间老旧的小院门口停下,文伟看着院门,无声叹了口气,今日之后,又得挪地方了,又或者会直接住回国相府? 临时充当马车夫的雁惊寒先跳了下来,紧跟着杨清带着云落走下马车。 云落看着熟悉的院墙,没有太多惊讶,当他看到是文爷爷带着杨清来救自己的时候,对自己师父的身份就已经有了猜测。 他的心里,此刻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既像是近乡情更怯,又像是真相揭开前的紧张。 杨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墨的面具遮盖了所有的表情,只是那一双灿若星辰的温和双眸,明亮闪耀。 随着五人站定,文伟上前,推开院门,当先走了进去。 然后便站在门内,将众人一一伸手领入。 院子中,只有荀郁、符临、曹夜来,蒋琰没有来,他正主持着新王登基后的大清洗。 如同天河降下的暴雨,将这座城市的一些污垢冲刷进下水道中,每一次涤荡,便会多一丝清明。 当然,这需要卓越的政治智慧和手腕,才能抽丝剥茧,理得清楚。 好在,有蒋琰。 原本坐着的三人早已起身,荀郁轻轻一挥,一座小天地瞬间布下,笼罩住这里的一切言语和动静。 当走在最前面的周墨亲眼看见面前迎上来的两张面容,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着,他轻轻取下面具,定定地望着两位阔别已久的师兄。 符临和曹夜来走到他的跟前,声音有些沙哑和哽咽,朝他缓缓施礼,“周师弟。” 周墨突然有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生生将这种冲动死死抑住,化作了一声,“好久不见。” 曹夜来突然笑着道:“你看,师兄,我赢了。” 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周墨疑惑地望着他,曹夜来连忙解释,“你来之前我和师兄打赌,你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师兄说会问我们过得好不好之类的,我说以周师弟这满腹经纶又骚包矫情的性格,肯定会说什么好久不见之类的。” 周墨缓缓道:“恭喜曹师兄终于赢过一次符师兄了。” 一句话,将三人的回忆带回了当年在四象山上的日子,周墨的泪珠骤然滚落,“二位师兄,四象山......没了。” 符临无声揽过周墨和曹夜来的肩头,三人搭着肩围成一圈,低头沉默无语,院中众人闻言皆是神色一黯。 少顷,三人抬头,走向众人。 刚才站立的中间,依稀可见点点水渍。 荀郁先是朝周墨点头微笑,而后看向他身后的雁惊寒,“随云,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原名雁随云的雁惊寒洒脱一笑,朝着荀郁恭敬行礼,“雁随云见过荀叔叔。” 让开道路,荀郁先跟杨清对了个眼,然后看着云落,“臭小子,不知道喊人吗?” 云落看着面前的这个老头,原本在他的心中,他是自己的师父,教自己读书识字,教自己为人处世,教自己武技,教自己修行的一个普普通通但值得自己一辈子信任和感恩的老头。 然而,他才知道,他是蜀国国相,是当朝国丈,是国师生父,是八境巅峰的天下前三。 最后,他还是自己的外公? 云落走上前去,双膝下跪,将所有的敬意和感激化作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云落拜见......师父。” 终究还是没能喊出那声亲昵的外公。 荀郁暗叹一声,将他轻轻扶起,这才跟杨清开口招呼,“怎么,这傻小子不喊人,你也不喊人了?” 雁惊寒等人暗自偷笑,也就荀叔叔还能治治这个清冷孤傲的白衣剑仙了。 杨清看着荀郁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知不觉间,记忆中那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荀叔叔已经垂垂老矣,想到这些年,想到云落,杨清双手一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杨清见过荀叔叔。” 荀郁满意地朝后一仰,把云落拉到身旁,挥挥手,“你们几个先互相聊聊。” 杨清居然先走过去,对符临拱手道:“符兄,久违了。” 作为以前凌青云手下最耐死战的神符营统领,符临在杨清心中的地位着实不低。 符临也连忙回礼,看着身旁的几人,感慨着,“真没想到,我们竟还能相遇。” 杨清平静地回应,“也少了很多人。” 众人的目光默契地看着云落,心里都在想着,尤其是那个最核心的人。 荀郁正准备跟云落好好唠叨几句,看见这几个人的目光,没好气地道:“都是些闷葫芦,聊会儿天都不会。” 起身拉着云落当先朝一间屋子走去,文伟在一旁笑呵呵地伸手一领,“几位,这边。” 在路上,曹夜来走在符临身旁,符临面朝前方淡淡道,“我记得你前些天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说的,好久不见,怎么说?满腹经纶又闷骚矫情?” 周墨和雁惊寒偷笑一声。 曹夜来脚步一滞,随即苦笑跟上,师兄啊,不带你这么腹黑记仇的。 不多时,当几人站在那间极其隐蔽的密室中,望见前方两个牌位背后挂着的画像,几个中年男人霎时间,泪流满面。 多少年了,只在睡梦和想象中出现过的样貌,又这样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 然而更令人伤感的是,他们终究是真的不在了,永远地离开了。 云落呆呆地望着那两张画像上的身影,男的挺拔俊雅,负手而立,儒雅的样貌居然透露出一种睥睨四方的霸气;女的面容绝美,仪态自然,静静站定,似乎在和看着画像的人对望着,眉眼中尽是温柔的笑意。 这便是自己的父母吗? “这便是你的父母。”荀郁缓缓上前点起一炷香,走向云落,“去给他们上一炷迟到了十几年的香吧。” 云落下意识地接过,两眼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两张画像。 他缓缓上前,双手平稳地将香插进香炉,而后跪在蒲团上,分别磕下了三个虔诚的响头。 可他心里着实涌不起太多的悲伤,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了。 十多年的孤苦生活,让他此刻的心中更多的反而是一种,感伤。 感伤这样优秀的人,这样超卓的人,命运怎生就如此不公,让他们英年早逝,徒留满地思念。 云落的情绪,自然被荀郁和文伟看在眼里,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叹,文伟的眼神仿佛在劝慰着荀郁,别急,慢慢来,让孩子缓缓。 接着杨清等人也逐一给凌青云夫妇上香。 青烟袅袅,时光仿佛倒转回了那些年,眼前熟悉的身影,在自己耳畔说着那记忆犹新的言语。 --------------------------- 一场大战过后的清晨,三人走出帐篷,来到战场旁边的一座山头,望着旷野上旭日初升,他晃动着手中的酒壶,“小清,喝一口?” 自己摇了摇头,嫂子在一旁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腰间。 他便弱弱地道:“摇什么头,大剑仙怎么能不喝酒呢。”想了想,再一叹气,自己灌了一口,“算了,那你就努力做第一个不喝酒的大剑仙吧。” 喝完酒,他便开始指点自己的剑术,自己被击倒在地,仰头望去,他沐浴在阳光下,宛若天神。 ---------------------------- 当自己浑身是伤地从床上醒来,睁眼瞧见的便是凌帅关切的眼神,止住自己挣扎着起来行礼的念头,他板着脸,“我的错,今后不会再让你们置身那样的险境了,你也不要太搏命了。” 他望着自己的眼睛,真挚而诚恳,“符临,记住,这条路上,少死一个人,都是天大的好事。” 自己默默地望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后面才知道,那天他伤得比自己还重。 ----------------------------- “随云,你得加油了啊,这样不努力,什么时候赶得上你的两个哥哥啊?” 他在巡营时,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 “哪有,我很努力的,主要是培风大哥太厉害了,穿雨哥哥也厉害。” 他故作严肃,“那是你还不够努力啊,你要起得比他们早,睡得比他们晚才行。” 自己嘟囔道:“那还不如你教我几招。” 没曾想,他笑着道:“好啊,改天教你几招。” 正是那几招,让自己在那场逃亡的最后一战中保住了性命。 ------------------------------ “你就是雾隐先生的徒弟?” “对啊。” 他悄悄把自己搂到一旁,小声说道:“加油,好好练,我看好你,回头超过你师兄,狠狠挫挫他的锐气,我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自己斜眼一瞥,“你谁啊?” 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我是个好人。” 到后来,当自己明白过来的时候,却不明白了,好人为什么不长命呢? ------------------------------- 周墨没有跟凌青云夫妇有过直接的接触,那些故事却早已耳熟能详,心向往之。 他望着密室中升腾的青烟,没人知道这些烟雾会去向哪里,青烟燃尽,只剩下一段段蜷曲的香灰落满炉底,风一吹,能闻见思念的味道。 这密室居然有风。 第六十五章 一书定情,仗剑远游 “其实我很想在这儿再挂一副画像,摆一副香火,祭奠另外一个人。” 荀郁悠悠的声音响起,从尘封的记忆里勾起一段回忆。 众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病恹恹的男人,身形消瘦,面容清癯,又透出几分儒雅。 他走路总是不疾不徐,面带着和善的笑意,手上永远拿着一张洁白的手绢,不时捂嘴咳嗽,如此病弱,却仿佛天大的事都压不垮他瘦弱的肩膀 坐在帐中,马车中,伴着咳嗽,谋算着凌家大军兵锋所指。 曾有人说,若将这支大军比作一个人,凌青云是灵魂,副帅杨灏是四肢,而军师秦陵,则是真正的大脑。 荀郁牵起云落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实际上却是向所有人讲着,“当初青云和安歌骤然身亡,天京城中一片动荡,正是秦陵独力苦苦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凌府,这点符临有所了解。” 符临点点头。 荀郁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深邃的眼眸印着云落的双眼,“你能够幸存,是秦陵用命换来的。” 云落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一直萦绕多年的梦中形象,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父亲,现在看来或许有可能是师父口中的秦陵? 听到那一句用命换来的,不知怎的,心中似有一个地方仿佛被打了一拳,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只好学着那话本上教的,将头轻轻仰起,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我之所以没有在这里祭奠秦陵,还有其余那些也值得祭奠的人,是因为我觉得,这应该是你的使命!” 说罢,他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给云落。 云落心中肃然,双膝下跪,郑重地双手接过书册,不顾低头掉落的眼泪,沉声应下,“是。” 荀郁起身,缓缓讲着,既是跟云落解惑,也是向众人坦陈。 “这本书册是秦陵亲笔所书,记载了青云身故后发生的大小事情,以及他众多调查的结果。当日云落被送出天京城,此书便一直放在他的襁褓之中到了这儿。” “在那次巨变中,无数人从云端被打落尘埃,也有无数人随着杨灏,鸡犬升天。就说蜀国境内,负责传递消息的跑堂小厮,后面成了蜀国巨富。” “负责暗开城门的城门官,变成了蜀国的吏部尚书。” “伪造军令,调开拱卫在天京城郊亲卫营的随军书吏,变成了蜀国的太傅。” 荀郁缓缓转身,扶起云落,面朝众人,神情之中有些自豪和骄傲,“这三个人,都已经被云落亲手杀死。” 众人反应不同,但都是心中快慰,眼带笑意。 有的事情,从来没有太多的理所当然。 若是云落不堪,他们顶多念在凌帅当年恩情,能拉上一把已算是对当年事有了交待。 毕竟这些人俱是一时人杰,亦非凌家家奴。 某种程度上,许多待遇,是云落自己实打实挣下的,让人家觉得可以拉你一把,扶你一程,甚至值得舍命相救。 这世间许多事,追根求本,无非如此。 云落还有些愣神,没想到师父当年给自己设置的修行三个任务,是这样的缘由。 荀郁看着他,“接下来,好好看看这本书册,长路漫漫,有的事,不是我们计较,而是世道不该如此,他们欠我们的,欠这个世道的,我们都要一一讨回来。” 云落跪在地上沉声应下,“我回了剑宗之后,会好好记住这本书册上的东西,然后努力修行,慢慢去讨债。” 铿锵有力的一句话说完,换来密室中,众人的沉默。 终于恶人还得外公来当。 荀郁叹息一声,摸着他的头,“孩子,剑宗你是回不去了。” 云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双眼透露出一股震惊和不敢相信,“为什么?” 符临于心不忍,上前劝慰,“孩子,你可能还不是很清楚你的身世到底意味着什么。” 曹夜来也接话道:“意味着,你将面临大端王朝疯狂的绞杀,清音阁杀手、司闻曹探子、朝廷鹰犬,随时可能会出现在你的身边,对你发出致命一击。一旦你现身在某个公开而固定的地方,只要时间足够,大端王朝会毫不犹豫地集结大军直接扑杀。” 雁惊寒见状也帮了句腔,“你的存在,在杨灏的心中,可能比起北渊的皇帝更重要。不要觉得夸张,有你这杆旗帜,当年许多主动沉入水底的人或事便会重新浮起,搅乱杨灏苦心经营的这一池春水。这便是动摇国本。” 云落再是早熟,也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听到这些话,着实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那我要怎么办?” 杨清清冷的声音响起,“你跟着我,自己修行。我是你父亲的亲卫,就再当一回你的亲卫。” 云落闭着眼,低着头,抿着嘴,沉默着。 密室的微风依旧不知从何处飘来,众人都跟着沉默,等着那个答案。 云落睁开双眼,转头看着画像上的爹娘,再看着荀郁花白的头发,“师父,我能写几封信请您帮我送去剑宗吗?” 荀郁点头,“那是自然。跟着你文爷爷去写吧。” 文伟带着云落走了出去,看着云落离去时稍显踉跄的脚步,符临叹息一声,“早慧得让人心疼。” 曹夜来和雁惊寒点了点头,周墨沉吟不语。 杨清却摇了摇头,“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得好好改改。没点霸气。” 荀郁斜眼瞥着他,“要都像你当年那么棒槌,他早活不过十岁了。” 杨清沉默了,他忘了,他和他的哥哥杨灏本身就出身豪族,自小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又有名师指点,生活自是一帆风顺,后面稍有挫折,又有凌大哥为自己兜底解难。 而云落,他一直都是个孤儿啊,这十多年里,他过的日子,就是彻头彻尾最落魄的孤儿过的日子啊。 周墨终于开口,“没能回去见一眼姜剑神,或许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 荀郁语带感慨,“那个老伙计也是个苦命人,此番以身压阵,也算求仁得仁了。” 荀郁的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突然神情一动,“多年前我曾与剑宗上一任宗主闲聊,他偶然提起过,西岭剑宗的宗门大阵曾经有过多次破损,事后都由四象山的阵修帮忙进行了修补。” 几道目光都望向周墨,周墨点点头,“荀叔叔所言不错,我当日也在大阵中察觉到了一些四象山的手法,所以才能指点姜剑神如何压阵。” 他抬起头,眉头微微皱起,“其实从昨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但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太大,而且所耗极多。” 荀郁一摆手,“只要有可能,咱们还是努把力,景玉衡那天说得好,人是最重要的。” 杨清在一旁,看似随意地讲了一句,“为何不拆了重来?” 周墨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重建一座大阵的话,消耗可能会再大些,但是成功的把握至少高出五成。” 荀郁面带微笑,“顶多就是剑宗弟子受些时日的罪而已,对他们还有好处。” --------------------------------------------- 一处房间,文伟守在门外,云落端坐房中,桌上已经摆好了几个信封,写给宗主陈清风的、写给符天启的、写给姜老头的、写给崔雉的。 此刻他正提笔写的,是交给裴镇的,兄弟之间,真情流露,酣畅淋漓,不一会儿就写好了满满两张信纸。 再写好信封,云落稍稍犹豫着,想了想,把给崔雉的信纸也抽了出来,一并装到了写给裴镇的信封中。 再写了一张纸条放入崔雉的信封中。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铺平一张信纸,第一笔就手一抖,笔迹凌乱,只好再换一张信纸,费了好大功夫,方才平心静气,开始写这最重要的一封信。 许久之后,云落打开门,将手中的一叠信封郑重地交给文伟,“劳烦文爷爷了。” 文伟笑了笑,“没事,早些回来就是。” 文伟指了指石桌,“咱们也不用进去了,就在这儿等他们吧,应该快了。” 方才坐定,几道身影已经悄悄出现在院中。 杨清越众而出,“打个招呼吧,我们走了。” 白衣剑仙行事,永远这么干脆利落。 既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同意了不会再回剑宗,云落也没过多的矫情,迈步上前。 出人意料地,他并没有按照寻常礼仪先跟荀郁道别,而是按照认识的时间,先与雁惊寒、周墨、符临、曹夜来、文伟一一作别。 众人都温言勉励着他,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心疼,也有蛟龙入海,行云布雨的期望。 最后,他站在荀郁跟前,现在的他还比荀郁要矮上不少,微微仰视着,他看见了皱纹,看见了白发,看见了眼神中的悲悯和睿智。 于是他双膝下跪,再次磕了三个响头,顶着微微发动的额头站起,“师父保重。” 荀郁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照顾好自己。” 看着云落跟着杨清缓缓朝外走去的背影,荀郁终究没能忍住,“云落?” 云落停步转头。 “就不能叫一声别的?” 云落鼻头再次一酸,想到这些年间老人的良苦用心,殚精竭虑,他默默转身,用极低的声音,喊了一声,“外公。” 然后大步朝外走去。 听得耳中荀郁老怀欣慰的笑声,不知为何,今日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 西岭剑宗来了客人,有回头客,也有稀客。 周墨和雁惊寒去而复返; 符临和曹夜来名义上是第一次前来; 更关键的是,国相亲临剑宗。 在得到事先传讯之后,剑宗巨头亲至山门外数里迎接。 ------------------------------------- 裴镇端坐在屋里,打开云落给他的信封,发现居然是两叠信纸,中间还夹着一张纸条,“崔师妹的信是下面这封。” 裴镇在心里默默为云落竖起了大拇指,兄弟,懂行!上道! 写给自己的信都没看,裴镇便悄悄先打开了写给崔雉的,正读了一行,一阵砸门声响起,“裴镇,开门!” 裴镇一阵心虚,嚷嚷着,“我睡觉呢,明天再说吧。” “太阳还没落山,你蒙谁呢?”崔雉声音里的寒冷能把人冻成冰棍,“再不开,你别后悔。” 话音刚落,裴镇便谄笑着出现在她的眼前。 崔雉右手一伸,“拿来!” 裴镇装傻,“什么啊?” 崔雉左手抖开一张纸条,“崔师妹的信在裴镇那儿。让我们原谅这个小心眼吧。” 裴镇心中收回了对云落的点赞,改为大拇指倒竖,坑爹呢?! 符天启坐在桌前,默默看着云落写给自己的信,一遍又一遍,对隔壁的大动静充耳不闻,满脸都是笑意。 云大哥,保重。 我会很快变得更厉害的,代替你保护大家。 陆琦的脸红得发烫,本来回到小屋之后就一直静不下心,有点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怎么就在这大庭广众地抱了他呢,结果这会儿临近黄昏,他又给送来这么一份羞人的书信。 少女的心,正怦怦乱跳。 虽说早已游历四方,道心坚定,已是见惯千奇百怪,终究难逃男女迷情。 特别是信上那些羞人的字眼,自己怎么就一抬眼就能瞅见呢。 还说什么自己身无长物,没什么东西可送,回头补上。 本小姐稀罕你的东西吗? 哎,他怎么就没送点什么呢! 自己是不是要像那信上所说等着他回来,等着他去陆家,反正就是等着呢? 时节欲黄昏,佳人独倚门。 ----------------------------------- 一辆马车安静又迅疾地行驶在官道上,没有仪仗,没有护卫,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车夫。 马车里坐的,正是大端王朝的国师荀忧。 他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景玉衡现身时的那四个声音,眉头蹙得紧紧的。 仿佛丝毫不担心回京之后,会不会面临陛下的怒火,同僚的质疑。 他只是仰倒在马车中的软塌上,哀嚎一声,“吾为天下忧啊!” 然后便沉沉睡去。 ----------------------------------- 夕阳下的山路上,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正并肩走着。 转过一个路口,阳光终于没了树林的遮挡,铺洒过来,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如同两柄宁折不弯的长剑。 长剑悄悄没入山林,不知何时,能够在这天下,再放光芒。 少年此去,万里长风。 第六十六章 衡阳四姓无雁声 一条湘江水,蜿蜒向北流。 它尽力蜿蜒扭曲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尽可能多地哺育着沿岸的乡野城郭。 衡阳城,就端坐在湘江畔,笑纳着湘江的慷慨馈赠,酝酿出一片繁华。 商旅竞集,绕城而居,比屋而鳞列者,不下数千户。 街道上,郑惜朝和郑念夕两兄妹正缓缓走着。 男俊女靓,走在街头,既没有不长眼的地痞流氓上来撞上来,也没有流言蜚语指指点点,因为这座城中的人都知道,这是郑家的两个天才后辈。 对于这座小城来说,什么是天才?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算; 机敏聪慧、出口成章,也行; 但只有一种是无可争议的一等一的天才,那就是可以修行的。 若是能被修行者认定为修道胚子,那便是最顶尖的天才中的天才,而郑家这两兄妹,就是。 不比妹妹的蹦蹦跳跳,没心没肺,郑惜朝的神色有些低沉,紧锁眉头似乎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 “嘿!”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招呼,一只手突然拍在自己左边肩膀上。 郑惜朝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发现左边没人,都不用回头,没好气地道:“小妹!幼不幼稚!” 郑念夕从右边冒出来,嘿嘿一笑,“哥,想什么呢?” 郑惜朝拿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也没辙,勉强笑了笑,“没什么。走吧,我们去江边看看。” 郑念夕看了他一眼,扭头风风火火地就朝江边冲去。 郑惜朝无奈一叹,赶紧在她从人群中消失前跟上。 至于身后那些悄悄跟着的护卫,自己赶上来吧。 到了江边,两个人大口地喘着粗气,相视一笑,这是他们每日里难得的休闲放松方式。 随即不顾形象地仰倒在草地上,看着湛蓝的天空中有鸟飞过,郑惜朝难得将心神放空,双目失焦。 郑念夕也望着天,不转头地悄悄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在担心田家。” 双眼顿时恢复了清明,郑惜朝知道自己的妹妹看似大条,其实心中精细敏锐得很,他便低声说道:“这衡阳四姓,西袁、东李、北郑、南田,袁家虽是旁枝,背靠大树,自然高枕无忧;李家与城外石鼓山寻真观渊源颇深,也算有了倚仗;只有我们郑家和田家,看似家大业大,实际上却如丰墙峭址,重而无基。” 郑念夕其实是很不喜欢去思虑这些权势、争斗之事的,可是每每看见爷爷、父亲乃至哥哥为了一些事情烦忧,便不由自主地希望自己能够为他们分担些。 对于哥哥最近的烦忧,她也曾好好想过,“可是,就算是田家想要将我们举荐给那个什么离火门,我们进去之后,壮大的也是我们郑家啊,他田家除了能攀上一份香火情,还能有啥好处?” 郑惜朝暗叹一声,妹妹的想法已经比寻常女子要高上许多,但还不够高,他所担心的,是田家的阴谋更加深远。 转过头,郑惜朝说了句旁的,“你知道吗?以前这衡阳城,只有一个大姓。” 郑念夕顿时来了兴趣,坐起身子盯着自家哥哥,这还真不知道。 郑惜朝没有卖关子,仰躺着平静说道:“雁,就是回雁峰的雁,以前这衡阳城中,雁姓一家独大,族内修行者都有数十位。” 郑念夕惊讶地张了张嘴,如今整个衡阳城明面上的修行者也就十几位吧?一家就有数十位,太厉害了。 郑惜朝语不惊人死不休,“修为最高的,据说已经到了七境上品。” 想想如今衡阳城里,那个五境上品的袁家大供奉就能称得上定海神针,郑念夕彻底失语,半晌后才问道:“然后呢?他们搬走了?” 郑惜朝摇了摇头,眼神黯然,“死了。” 郑念夕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然后在郑惜朝的下一句话后变得更加不可思议。 “一夜之间,阖族被灭。” 郑念夕喃喃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郑惜朝神色木然,摇着头,“据说当年雁家行事,颇有仁义之风,乐善好施,衡阳城中一片安定。” 他坐起身,转头看着妹妹的眼睛,“所以我怕,我怕我们郑家,也会一样。” 郑念夕无力地瘫倒在草地上,茫然地应了一句,“更怕这个结局,是因为我们二人而起。” 郑惜朝看着从江上缓缓飘来的游船,没有应声。 ----------------------------------- 一艘游船顺江而下,船上莺莺燕燕,花花绿绿,衬着四周的山色清濛,江雾弥漫,恍若置身仙境之中。 宽阔的船舱内,有三个男人正迷醉在那些燕瘦环肥,媚态各异的姑娘间,纵情欢饮,嬉笑高歌。 第四个男人端坐,默默饮酒,不苟言笑,让身边的女子都觉得好生无趣,却又不敢抱怨一句。 在下首坐着个颇有些仙风道骨的中年文士,可那一双手的动静,却丝毫看不出一点清静无为的意思。 在怀中女子令人心神摇晃的声音里,他笑着与左手的一个少年说道:“大公子,我们再一起敬袁公子一杯,感谢袁公子此番招待,若非袁公子高义,这一夜时间,石某如何能在这仙界之中流连忘返。” 左手少年哈哈一笑,身上挂着的姑娘们识趣地起开,“石先生说得不错,袁兄,小弟与石先生再敬你一杯。” 高坐上首的一位青年男子爽快地笑道:“二位不必客气,都是我袁无忌的朋友,在这儿,无忌就好!” 三人痛快地饮下杯中美酒,那仙风道骨的石先生却轻轻一叹,“袁公子,其实我有点恨你。” 在他右手的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中年人眼神微微一凝。 左手的少年也是一惊,那袁公子眯着眼,“石先生此言何意?” 石先生无视左手少年接连的眼色,叹着气,“我一想到回去之后,即将过着的那些食不甘味、神思不属的日子,我能不恨你吗?” 舱中短暂的沉默后,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袁公子擦着笑出的眼泪,指了指左手少年,“田封,你家供奉可真会说话啊。” 接着又点了点石先生,“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中年人泄去气势,低下头,尽量让嘴角的鄙夷藏得深一些。 又是一阵欢饮之后,游船缓缓靠向江边渡口。 不知那石先生看见了什么,神情微微一滞,沉声道:“袁公子,要不咱们换一个渡口?” 袁公子疑惑地看着他,“为何?” 石先生朝远方一努嘴,“郑家那两位正在渡口旁呢。” 喝得迷迷糊糊的袁公子斜眼一瞥石先生,“关我屁事。” 石先生叹息一声,“知道袁公子百无禁忌,可这二位已经是咱们衡阳城中头两号的修行天才了,能够踏上修行大道的,咱们还是避其锋芒吧。” 田封嗤笑一声,“石先生,这过于谨慎了吧,我们与他二人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仇怨,何必要像老鼠见着猫一样躲着走呢,我们在这衡阳城里也是有名有号,有头有脸的,可不愿当那低贱之辈。” 袁无忌看着草地上悠闲的两人,喝得通红的眼睛里,透出轻蔑,“天才,我见过的天才还少了吗?就是本家里那些不得了的天才,不还是勾肩搭背地兄弟相称,到了衡阳城,自家地盘还能被人撵着走?!” 衡阳袁家,虽是旁枝,可却是很近的旁枝,不比崔顾那般远到血脉稀薄,自然地位尚可,袁无忌的话也不全是吹嘘。 有水分,但不多。 袁无忌一挥手,“走!跟我去会会这两个天才!” 那位中年人连忙阻拦,“二公子,老爷吩咐过,不得生事。咱们径直回家的好。” 石先生也是急得跳脚,这怎么还弄巧成拙了,连声劝道:“袁公子,咱们不躲了,就从这个渡口下吧,听许先生的,径直回家便是,不必妄生事端。” 酒劲上头的袁公子哪里听得进,“老子就是要让他们明白,这衡阳城谁说了算!不是你出了两个小辈就能骑在袁家头上作威作福的!走!” 船未停稳,便当先跳了下去,一个站立不稳,就要摔入江中,所幸被跟着下来的那位中年人,也是袁家三供奉的许先生连忙一把扶住。 可是袁无忌满肚子的酒水哪经得起这么一晃,顿时扶着渡口的木桥,弓着腰,哇哇大吐。 躺在不远处草坪上的郑念夕先看见这位嚣张跋扈之名,声震衡阳的袁家公子差点掉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紧接着又瞧见他弯腰狂吐,连忙掩着鼻子,面露厌恶,仿佛那股泛着酸臭的酒气已经顺着风,飘到了这边。 有机灵的游船侍从早早取来清水候在一旁,吐了个七荤八素的袁公子抬头看见郑念夕捂着鼻子一脸厌憎的表情,登时勃然大怒,端过清水漱了一口,狠狠吐掉之后便朝着二人冲了过去。 许先生暗叹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田封和石先生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也故作焦急地跟上。 郑惜朝看见这位臭名昭著的袁家浪荡子冲过来,就暗道一声不妙,有些后悔今日带着妹妹来了这边。 平日里他们都是去北门外的,可不巧今日北门那边新修了工事,乌烟瘴气的,便带着妹妹来了西门,好巧不巧,却碰上这般事情。 袁无忌在几步外站定,斜眼瞥着二人,“听说你们两个现在很威风啊?” 郑惜朝的眼神在田家大公子和供奉的脸上扫过,看见二人故作事不关己的脸色,心中有了计较。 “不知袁兄此言何意?” 郑惜朝心知自家的那些护卫,对上袁家供奉,讨不了好的。 于是强忍心中厌恶,亲切地喊了一声袁兄,将姿态放得很低。 袁无忌微微一愣,似乎也没想到郑惜朝这么回答,视线又扫到郑念夕厌恶的表情,眯着眼道:“郑姑娘就这么看不起我袁无忌?” 郑念夕心中明白,无奈收起了厌恶的表情,低着头不说话。 袁无忌再次愣住,什么情况,逆来顺受啊这是。 身后的石先生哈哈一笑,“袁公子,原来郑家兄妹如此通情达理,看来这都是误会啊。” 袁无忌点点头,“看来你二人还是识趣的嘛。” 石先生又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我们请二位再去游船之上,大家把酒言欢,冰释前嫌,今后多多交流如何?” 郑惜朝暗道糟糕,不出所料,郑念夕立即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去!” 去个屁,我现在都能闻到你们几个身上那恶心的脂粉味。 袁无忌刚刚双目一亮,正有此意,就被郑念夕的拒绝破了一盆冷水,眯起双眼,“看来你们果然看不起我。” 郑惜朝正要说上几句,袁无忌看着郑念夕清纯美丽的脸庞,不禁一股邪火涌上,狞声道:“今天可由不得你,本来想让你当座上宾,现在老子要好好收拾收拾你。” 郑惜朝心中对搬弄风雨的田家人恨之入骨,看着一步步走过来的袁无忌,伸手一拦,“袁兄,有话好说,这其中有误会。” 袁无忌边走边要伸手拍向郑惜朝,“误会你大爷,这臭娘们儿看不起老子,老子亲眼看见的!” 郑惜朝心中一叹,闪电般伸出右脚,一脚踹在袁无忌胸口,踹得他斜飞出去。 转身拉起郑念夕的手,“小妹,跑!” 田封和石先生连忙跑去扶起袁无忌,许先生走过去,拍开二人的手,“二公子,他们跑不了,咱们先回家吧,事后上郑府讨说法就行。” 袁无忌嘴角渗出鲜血,咆哮道:“老子现在就要抓住他们,老子要扒了那小娘们的衣服,让那臭小子在一旁看着!” 许先生还想再劝,袁无忌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记住了,我是主子!” 许先生低着头,沉默。 袁无忌借着酒劲扇出这一巴掌后,也是瞬间清醒了些,连忙凑过去想说些什么。 许先生已经默默转身,朝着郑惜朝和郑念夕的方向就要追去。 郑家隐藏的护卫出现,被许先生几下撂倒,就连那个三境的供奉,也没跟许先生过上几招,眼睁睁地看着许先生飞掠而去。 那三境供奉跌倒在地,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号,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飞上空中,轰然炸开! 袁无忌晃了晃头,对刚才自己的冲动有些后悔,转念又放下,管他呢,自有父亲处理。 当即朝田封和石先生二人一挥手,“追!” 三人也赶紧跟上。 郑惜朝和郑念夕跑得飞快,幸好二人平日里习惯这样跑步,所以一直还维持着步伐。 他们没有选择从西门朝城中跑去,而是沿着江边,朝北门外跑去。 比起离西城门的距离,他们郑家在北门外的几处据点,反而还要近些。 当那处据点出现在视野的最前方,郑惜朝先是听见那声信号,果不其然,护卫们没能阻拦住。 紧接着不久,便又听见身后的破空声,转头望去,那位袁家的随从身形起伏,飞速接近。 郑惜朝一咬牙,鼓起最后的气力拉着郑念夕朝着前方跑去。 路过一颗大树下,二人瞧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正坐在一处火堆旁,用木枝穿起一条不大的鱼,正凝神烤着。 他看见二人,还抬头微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 郑念夕正要开口,郑惜朝摇了摇头,牵着她继续朝前跑去。 二人刚走,一个灰衣中年人又飞速掠过。 斗笠少年嘴角浮起笑意,好人呐! 然后便无奈地看着刚烤好的鱼,一番细心叮嘱,“你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被烤焦了,也别被野狗野狼吃了。乖,我去去就回。” 第六十七章 一条烤鱼的波折生涯 湘江依旧默默流淌,只偶尔用一团浪花跟岸旁的礁石、水上的游船,打上一个心照不宣的招呼。 衡阳城,无声矗立,用灰色石砖砌起高耸的城墙,庇护一方安宁。 城中,人来人往,买卖的吆喝声、行人的欢笑交谈声,与食肆饭馆的香味一起,汇聚出衡阳城的一片欣欣向荣。 江与城,城与人,人与江,似乎都能够一片和谐。 最难和谐的,只有那人与人。 正在后花园中,迈着步子散心的郑家主心骨,郑勤郑老爷子,耳畔听得那声尖响,抬头一看,空中的烟雾已经缓缓消散,在他心头迅速凝结出一片阴翳。 他轻轻吆喝一声,当先冲了出去,一个黑衣身影默默闪现,紧随其后。 二人没有朝着烟花信号所在的西门飞掠,而是径直去了北门,郑勤相信自己的孙子孙女,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 事实上,郑惜朝和郑念夕也的确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但,无奈的是,他们依旧无法逾越凡人与修行者之间,巨大的实力鸿沟。 这一段不算很长的路,当许先生在经历与袁无忌的冲突,摆平了郑家护卫,出发之际,郑惜朝和郑念夕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超过一半的路程。 然后,正当离那处据点只有数百步远,再近上些就可以大喊接应时,许先生已经堪堪可以抓住二人。 郑惜朝心中绝望,心知落在那个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袁家二公子手里,此番定然讨不了什么好,尤其是身旁的妹妹。 他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妹妹终究体力稍逊,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步履蹒跚。 心神稍一松懈,脚下一个不注意,绊在了一块石头上,连带着妹妹一起摔倒在地。 望着逼近的袁家供奉,郑惜朝心中却在想着一个看似无关的念头,若是刚才向那少年求救,让他帮上一帮,甚至阻上一阻,自己和妹妹是不是就能够逃出生天了? 这个念头只浮起一瞬,便被郑惜朝狠狠摇头甩出,有所为有所不为,那样不厚道。 “不厚道!”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论是跌落在地一脸绝望的郑惜朝、郑念夕,还是正要下手擒拿的许先生,皆是一脸惊讶地望着突然出现,却又刚才见过的身影。 那个戴着斗笠,一袭青衫的烤鱼少年。 少年仿佛意犹未尽,继续指着许先生喷了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两个小孩,还有一个是小姑娘,羞不羞?!” 仗义归仗义,感激归感激。 可这袁家供奉身为四境高手,捏死一个毫无背景的乡野少年,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郑念夕不由心急大喊,“小哥哥,你快走,这儿没你的事。” 不想那少年脑子木木的,朝郑念夕竖起大拇指,“你就很厚道。” 再看着沉默不语,但眼中尽是忧色的郑惜朝,咧嘴一笑,“你也很厚道。” 许先生知道郑家护卫已经示警,自己必须要在郑家主事之人赶来前将二人带走,眼前少年虽也是修行者,但只三境的修为,在自己面前可讨不了什么好。 许先生看向那少年,“袁家办事,与你无关。” 少年低下头,藏在斗笠下的脸看不清神色,轻轻扔出一句,“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当狗。” 身子瞬间弯成弓形,暴射而出,在许先生惊愕的眼神中,一拳递向他的面门,同时大喊一声,“走!” 郑惜朝瞬间明了,微一抱拳,牵起妹妹的手,转身冲出。 许先生仓促一架,被那突兀出现的一拳打得倒退数步,看着就要跑远的二人,心知此事难办了。 不过再怎么样,还是要给主家一个交代的,气机缓缓凝聚,带起周边的元气微微震荡,许先生要出重手了。 他淡淡开口,“刚给了你机会,为何不走?” 斗笠少年也不慌张,没有回答,反而微笑着问道:“我说我是剑修,你信不信?” 许先生的嗤笑还没来得及完全发出,少年手上凭空多了一把长剑。 “方寸物?” 许先生没说二话,转身便走。 过江猛龙,惹不起。 少年挠挠头,想起自己的烤鱼,连忙跑了过去。 至于身法,自然是让许先生察觉不到那种。 当许先生再次路过那颗树下,原本正津津有味埋头吃着烤鱼的斗笠少年,看见许先生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咧嘴一笑。 笑得很是憨厚。 气喘吁吁三步一停的袁无忌等人方才跑出一小会儿,便看见许先生飞奔而至。 瞧着他独自一人,袁无忌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逃了?” 许先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神色略显焦急地说道:“二公子,随我速速回家。” 袁无忌神色一怒,正要开口,许先生骤然伸出右手,在其脖颈处轻轻一切,扶着昏迷的袁无忌,朝田家二人冷冷道:“二位自便。” 然后飞速离去。 田封和田家供奉石先生面面相觑,石先生开了口,“你先回去禀报老爷,我去看看。” 田封也不扭捏,径直转了身,石先生深吸一口气,朝前蹑手蹑脚地走去。 很多事,单纯讲利益,反而干脆得多。 一条鱼还没吃几口,少年便低声叹息,“想好好吃条烤鱼,真不容易。” 缓缓抬起头,刚好看到郑惜朝和郑念夕,面色焦急地带着两个老人朝这边跑来。 少年能够明显感觉到二人看见自己时,那种长舒一口的状态,放下手中的烤鱼,缓缓站起,嘴角噙着笑意,望着前来的两大两小。 跟在郑惜朝身后的郑勤老爷子一把按住想要先上前的孙子,上前一步,恭敬地鞠躬行礼,“老夫郑勤,多谢小兄弟仗义相救。” 少年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似乎更多了些。 谁先开口,这意思可不一样。 他郑重回礼,“老爷子不必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有之义。” 郑勤哈哈一笑,似有深意地说了一句,“江湖武夫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跟小兄弟可不怎么搭。哈哈。” 少年沉声道:“道理就是道理,只有对错,并无高下。” 郑勤蓦地收敛了笑意,朝少年一拱手,“受教了。” 少年摆摆手,“老爷子不必抬举,郑家门风如何,观几位行径可见一斑。这些浅显之言,是小子卖弄了。” 心里却嘟囔着,这些老狐狸,拍马屁的功夫真是厉害。 郑勤略一沉吟,没说别的,招呼郑惜朝和郑念夕过来与少年郑重道谢,自然又是一番客套。 郑念夕却是个胆儿大的,围着少年转了一圈,还凑过头去,想要好好看看少年被斗笠挡住的那些许容颜,被郑勤低声呵斥一声,少年轻笑道:“无妨。” 郑念夕嘟囔着,“恩公啊,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们都告诉你三个名字了。” 少年被这声恩公搞得哭笑不得,然后笑着回答,“凌荀。” 郑念夕又追着问了哪个凌,哪个荀,少年都一一讲了。 郑勤终于没有再让这个古灵精怪无法无天的孙女继续下去,抱拳行礼,“再次谢过小兄弟仗义相救。” 然后略一沉吟,“我看小兄弟一路风尘,想是出门游历。郑家在城郊有一处隐秘庄园,小兄弟若不嫌弃,可否前往小住几日?略作歇息。” 名叫凌荀的少年摇摇头,大大的斗笠让这个摇头动作显得有些呆萌,郑念夕不禁噗嗤一笑,被郑勤再次狠狠瞪了一眼,连忙收住。 却在郑勤转身之后,朝他无声做了个鬼脸。 这一切都被凌荀瞧在眼里,心中哑然失笑,嘴上却开口道:“多谢老爷子美意,小的自在惯了。” 看着郑勤欲言又止的神情,凌荀神色平静,“无妨。” 郑勤这才一拱手,带着郑家兄妹离去。 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的黑衣老头也向云落无声鞠躬,然后转身跟上。 稍微走出几步,郑念夕疑惑地看向自己爷爷,“爷爷,为什么不请凌大哥参加你后天的五十大寿?” 郑勤宠溺地揉了揉郑念夕的头,“问你哥哥。” 郑惜朝平静开口,“凌兄弟仗义相救,并且能击败四境的许先生,在我们衡阳城已经算得上一号人物,大张旗鼓地邀请他去往郑家,难免会给人一种我们郑家在借势的感觉。” “更何况,后天的大寿,可算不得一桩平顺的喜事。”郑勤接过话头,抬头看着衡阳城上空的风云变幻,“做人要厚道啊!” 不远处,正功聚双耳,尖着耳朵偷听的凌荀,点点头,深以为然。 郑念夕瘪了瘪嘴,“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大个忙,咱只是动动嘴皮子,没啥实质性的表示。那可不怎么厚道。” 郑勤神情一滞,无奈苦笑,“这么年轻的修行高手,咱随便拿点金银财宝打发了那才叫侮辱。等过了后天,若是郑家安然无恙,再去寻寻凌小兄弟吧。” 凌荀看着手上已经凉透了的烤鱼,想了想还是没有重新生火,就这样慢条斯理地吃着。 比起小时候的日子,比起过去一年的日子,还能健健康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吃着烤鱼,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所以,他心中有些郁闷,其实啊,郑老爷子,给点金银财宝就好了,不算侮辱的。 云落、凌荀,到底哪个是真名,哪个是化名,少年已经不想去纠结。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叫云落,但他想着,若是需要重新取个名,便就叫凌荀吧。 以父为姓,以母为名。 曾经有过那么一小段时间,他会想为什么自己要是凌青云和荀安歌的儿子,为什么自己要去背负那些莫名其妙的家国情仇。 外公荀郁没有告诉过他,白衣剑仙杨清没有告诉过他,符临、曹夜来、文伟、雁惊寒都没有告诉过他。 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一个最终的答案,但慢慢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触摸到了一些模糊的真相。 他突然心中哀嚎着,“就不能让我好好吃顿烤鱼吗?” 一抬头,石先生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另一端。 第六十八章 斗笠少年,落拓白衫 故作无知的云落,定定地望着故作镇定的石先生,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还透着些许呆萌。 石先生温和地笑着走近,“小兄弟,吃鱼呢?” 云落点点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将手里的烤鱼朝石先生一递,“来一口?” 石先生看着像是被狗啃缺了的鱼身子,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太多的鄙夷,摆摆手,“打听个事儿?” 见着石先生没有接过去,云落长舒一口气,连忙收回来,啃了一口,看得石先生肝疼。 “小兄弟,刚才这儿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云落疑惑地抬起头,睁大了无辜的双眼,顶着斗笠的脑袋使劲摇了摇。 石先生看着云落坐的位置,估算了一下,事发地或许还在前面一点,这个普普通通的乡野少年自然是看不到的。 保险起见,准备再问上一句就走,“那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这儿经过啊?” 云落歪着头,想了想,在石先生的期待中点了点头,“先是有一对少男少女从这儿跑过去,跑得好快,诶,你知道不,那个小姑娘长得好漂亮啊!” 石先生眼见少年说得兴起,把烤鱼往木架子上一放,就要跟他好好聊聊男人的话题,连忙伸手拦住,“小兄弟,然后呢?说事儿。” 云落被这么一拦,似乎一下子没了兴致,重新拿起串着烤鱼的木棍,再咬一口,一边咀嚼一边懒洋洋地继续开口,“然后就有个跑得更快的男的也从这儿跑了过去。” 石先生眼神一凝,这应该就是许先生了,看来他的确是去追了的,语气稍微迫切了些,“然后呢?” 少年就这么望着石先生,没有开口。 石先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哑然失笑,从怀中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对面的少年。 被他眼放绿光地一把接住,原本还想要放在嘴边咬一咬,看见石先生的装束,讪笑了一下,揣进了胸口,将后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然后没过多久就看着那个跑得最快的男的又逃难一样地从这儿又跑了回去。” 仿佛生怕石先生不懂,少年还配上了手势。 石先生点点头,“就没再见过别人?” 云落摇了摇头,“没了,那俩少男少女也没再出现过,尤其是那个长得可漂亮的小姑娘,哎,能让我再看一眼多好,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说着还配上长吁短叹。 其实心中在默念着:陆姑娘啊,崔师妹啊,我是在演戏啊,你们别上心,别介意啊。 他还是没裴镇那么厚脸皮,直接就媳妇儿媳妇儿的喊着。 石先生心中也在冷哼,又贪财又好色,机缘巧合碰见这么一桩事情,不知是你的福分还是你的悲哀。 有些犹豫要不要顺手结果了他,想了想,大事要紧,不必横生波折了。 看着那少年尤自开心无虑,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样子,石先生在飞掠离去时,嘴角勾起冷笑。 云落揉了揉表情过多有些疲惫的脸颊,叹了口气,“阁下旁观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学学那位先生,给点赏钱什么的啊。” 一袭泛白长衫缓缓出现在云落的视野中,容颜消瘦,神色落拓的中年人在云落旁边蹲下,看着云落手上的烤鱼,“给我来一口?” 云落默默递过去。 中年人十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看着令人很是赏心悦目。 他轻轻用两根手指,扯下鱼肋部的一条,将木棍递还给云落,然后把鱼肉放入嘴中,缓缓咀嚼。 云落接过这条命途多舛的烤鱼,看着中年人。 “吃了别人东西是不是应该夸一夸?” “手艺不错。” “还能更敷衍些?” “真的不错。” 云落点点头,这应该是说真的了。 中年人主动开了口,“你隐藏气机的法门很高级。” 云落默不作声。 中年人继续说,“六境之下的,都看不穿。” 依然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来这儿?” 云落扭头看了他一眼,“接下来是不是要问,我有什么梦想了?” 中年人一愣,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云落看着早已燃尽的火堆,“放心,我不会为难郑家。” 中年人点点头,似乎很相信云落的话。 云落不动声色,“可是,我也不会保郑家。” 中年人叹了口气。 云落再次扭头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他们为什么非得逼你现身?” 中年人再次叹了口气。 云落眉头也不禁皱起,“既然没什么聊的,就请自便吧。” 中年人缓缓站起,理了理长衫,朝云落一拱手,“萧雨多谢公子的烤鱼。” 云落摆摆手,示意无所谓。 名叫萧雨的中年人转身离去。 云落终于可以安心吃完这条悲哀的鱼。 当云落躺在一处草地上,翘起二郎腿,江风拂面,吹动了过往的回忆。 当日从锦城离开后不久,自己都还没从那种离别的伤感,剧变的茫然中恢复,一脸孤傲的杨叔叔就给了自己一个晴天霹雳。 “接下来,你自己走。” “我现在不是在自己走吗?” “我会在暗中保护你,但是仅限于那些你无法抵御的追杀或者埋伏。同境界或者我认为你能应付的事情,我不会出面。” 云落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走是什么意思,不禁有些慌张。 “如果我应付不了呢?” “应付不了就说明你不配做凌大哥和嫂子的儿子,也不值得还有这么多人即将为你奉献出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 云落呆立在原地。 “秦陵的手书自己好好看,两天之后我来取。” 一扭头,白衣身影已经不知所踪。 云落只好强打精神,先寻了一处隐秘的林间,从怀中掏出那本书册,默默看了起来。 渴了就喝点山泉水,饿了摘点野果子,猎上一些野兽,烤了充饥。 在这两天倒是没怎么去想别的事情,因为秦陵在书册上记载的东西太多太杂,又太过耸人听闻。 直到两天后,当云落看完第三遍,差不多已经全部记下时,杨清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 拿走册子之后,也没有径直消失,而是教了云落一些野外生活的诀窍,尤其是烤东西的方法。 按杨清的说法,这两天云落烤出来的东西,他闻着都犯恶心。 紧接着,云落又开始消化景玉衡当日遗留下来的识海光团,转瞬又是几日过去。 云落在一番思索之后,决定先从南边开始游历,于是少年郎就这样背起行囊,出了山。 过了两天,杨清又看不下去,现身扔给云落一个稀有的方寸物,云落终于可以不用像个赶路人一样背着大包小包了。 又过了些日子,当云落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冲突中受了伤,杨清又现身教给他一个敛藏气机的法门。 就这样,云落在不停的奔波、战斗、修行、交游中,只一年时间,已经突破到了三境巅峰。 这期间,无论是被人设计,几乎陷入必死之局;还是正面冲突,以一敌多,重伤濒死,杨清都信守着他的承诺,没有帮云落递出一剑。 他只是在事后的现身中,不断调整着云落的各项技能。 此刻,云落缓缓眯起眼,带着嘴角的笑意,将要沉沉睡去。 那些曾经的磨难,置身其中时,觉得如此的难熬和痛苦,一旦挺了过去,换来的,只是事后的微微一笑。 内心早已足够强大。 ------------------------------------- 袁家,衡阳城中无可置疑的龙头,四姓之首。 袁家的家主袁洪端坐在书房中,许先生安静地站在书桌对面。 袁洪开口,“你是说一个从未见过的,身怀方寸物的三品巅峰剑修,救下了郑家的那对兄妹。” “是,年纪不超过二十。”许先生点了点头,顺便指出了另外一个重点, 袁洪揉了揉眉心,望着许先生,“有没有可能是易容?” 许先生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在他回来的路上仔细想过,“应当不会。” “那有没有可能是传说中郑家背后的那个人伪装的?毕竟你说他戴着斗笠。” 许先生苦笑一声,“有些手段对修行者没有意义,那位我曾经远远感受过气机,完全不像。” 袁洪起身,在宽敞的书房里慢慢踱着步子,“这田家想挑起我们和郑家的矛盾,让我们袁家出手对付郑家,无非就是想着后面他来当个和事佬,图谋郑家那对兄妹。此事我已知晓,否则也不会让田封和那个石成山跟无忌往来。” “只是,田老儿明知我母亲视无忌为心头肉,为何还敢从无忌身上入手,就不怕鸡飞蛋打,反而引火烧身吗?” 许先生在一旁默不作声,安静地等着。 袁洪再次揉了揉发涨的眉心,“许先生,就先这样吧,我好好思虑一番。” 许先生恭敬行礼,正欲转身离去。 袁洪在身后轻喊了一声,“许先生?” 他转过身,一脸疑惑。 袁洪抱拳躬身,“我代无忌向您道歉。” 许先生眼中顿时涌出晶莹,默默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看着许先生的身影消失在书房之外,袁洪的神情蓦地一变,带着些冷漠,坐回书桌,思考这一局中的变数。 郑家之中,郑勤和郑惜朝坐在一间密室中,密室里还有郑惜朝的父亲,也是明面上郑家的家主,郑韬。 郑念夕自然是被赶回了闺房之中。 郑韬方才听儿子讲完今天的前前后后,有些疑惑,“这田家的挑拨如此明显,难道他们真当袁洪是个傻子不成?” 郑勤瞥了他一眼,“若非那位凌荀小哥,田家的计谋可就奏效了。” 郑惜朝点点头,“只说计谋的话,不管过程如何,达到效果就是好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和爷爷,“必须要搞明白田家到底打的什么算盘,目的到底只是我和妹妹还是什么旁的,这样我们才能反客为主,掌握主动,否则一直见招拆招,疲于应付,就太被动了。” 郑勤点了点头,看着自己儿子,“你说你怎么连你儿子都比不过呢。” 郑韬心中既是自豪又是心酸,只好讪笑道:“惜朝那是公认的大天才,您儿子我自然是比不过的。可他有一点比不过我啊。” 郑勤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郑韬平静而又理所当然地开口,“他没我那么好的父亲。” 郑惜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郑勤伸出食指点在他额头上,“我看他是马屁没你拍得好。” 郑韬也不躲闪,笑意盈盈,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父亲眼底的笑意。 一番小嬉闹之后,郑勤沉声道:“是得抓紧搞清楚田家的具体谋算了。” 郑惜朝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爷爷放心,田家人应该马上就会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之前陪在郑勤身旁去救人的黑衣老头悄悄出现,声音沙哑,“田家来人了。” 第六十九章 行走的王爵 临近中午,日光渐渐狠辣起来。 氤氲着江上的水汽,让人有种置身蒸笼的感觉,浑身黏糊糊的不舒坦。 原本还四处起落,遨游不停的江上白鹭也蔫答答地不知缩到哪儿乘凉去了。 云落将休息的地方一退再退,到后面,干脆藏进了江边的树林中,借着林荫和山间清风,方才凉爽了些。 按照他原本规划的路线,此刻应该在离衡阳城数百里外的零陵城中,可巧合的是,之前在零陵城畔的一番偶遇,让云落得了些不一样的风声。 那是一个地气蒸腾的午后,官道上几无行人。 别说人了,就连野狗都没一条,估计全趴在那些山林石边,吐着舌头避暑呢。 一袭青衫,独自上路的云落没来由地想起以前帮着城边菜农种地的日子。 足蒸暑土热,背灼炎天光。 所以,有些时候,他便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好矫情的。 谁不是生而不易呢。 这样想着,似乎背上两道未愈的伤口,疼痛也消了好些。 就这么默默走到了零陵城畔。 同这大端王朝内的大多数城池一样,城边多半会有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而在这些大树浓密的树荫下,一定会支起些或简陋或整齐的茶铺,为过往的行人、商贩提供对付暑热的小小地界。 当云落随意坐在一张略显老旧的木桌上,茶铺老板,一个跛脚的老头子拎着大茶壶给他倒了一碗劣质茶叶泡出的浑浊茶汤。 云落也不在意,大口地喝着,虽说差不多也快到了寒暑不侵的境界,但这荫凉地儿看着都要舒服些。 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让茶铺中的许多人都抬起头,这个时辰还跑马的,可不多见。 马儿意外地在茶铺停下,一个锦衣男子翻身下马,利落的动作,俊朗的样貌,让旁观的众人都暗自喝彩一声。 跛脚老头先把马儿栓到一旁,让它歇歇荫凉,喝点清水,锦衣男子自己便走进了茶铺。 不巧,不大的茶铺,每张桌子上都坐着一个或者两个人,后来者要想坐下,就只能寻人拼桌。 当看着这个锦衣男子最终在自己对面坐下时,云落心中一乐,看来这铺子里我还算不那么磕碜的啊。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沉默。 跛脚老头颠着过来倒上茶水,锦衣男子瞧着老头黝黑的手、指甲缝里的污泥、满是污渍的茶壶,以及面前这个破了口的茶碗,眉头拧成一团。 他死死地盯着碗里那浑浊的茶汤,又疑惑地看着对面的小哥,这小哥看起来也还算个体面人啊? 云落瞧见他的目光,端起茶碗,微微一抬,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锦衣男子叹息一声,也端起茶碗,试着喝了一口。 一股酸涩,甚至还带着些渣滓的口感,让锦衣男子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茶汤,把碗朝桌上一磕就要叫骂起来。 “袁兄,出门在外,凑合过。” 锦衣男子楞在当场,面现警惕。 云落微笑着,又说了一句,“看来袁兄不是很渴。” 锦衣男子这才发现是自己对面这位,同样聚音成线道:“何出此言?” “这茶水还是尝得出那么一丁点的茶水味的。” 若是很渴,自然可以忍受这些。 锦衣男子明白过来,心中警惕却没有放松半点。 云落看着他的样子,便朝他的袖口努了努嘴,袖口的内里,有着袁家独特的暗纹。 锦衣男子这才明白云落为什么能够喊破自己的姓氏,不动声色地问道:“阁下与我袁家有旧?” 云落一脸高深莫测,“袁镝长老可还安好?” 锦衣男子的身体微微前倾,“您认识三长老?” 云落轻叹一声,“袁镝长老与我家长辈有旧。” 锦衣男子也算缜密,便详细问了云落袁镝的长相身形等等,云落对答如流。 锦衣男子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声音中也有些叹息的意味,“三长老如今的日子却不好过了。” “为何?” “一年前,三长老带队去了西岭剑宗,不曾想与那雁惊寒起了冲突,谁能想到如今北渊将军府大总管居然是当年凌氏余孽。” 云落心中大致明白了缘由,嘴上却故作不懂,“这跟三长老可没啥关系啊?” “谁说不是呢,可是如今那雁惊寒有了那么大的靠山,我们袁家虽不至于俯首帖耳,但却总得有个姿态。这种事,总得把台阶摆出来人家才好顺势下台吧。” 云落故作恍然,“于是三长老就被推出来做了替罪羊?” “是啊,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哦,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凌荀。” “袁杉。” “袁兄不在家中养尊处优,为何此刻还在外奔波?” “哎!”袁杉叹息一声,“还不是因为三长老的事。” 看着云落脸上的疑惑,袁杉解释道:“在我们这样的家族,一个长老的失势,就意味着一次利益的重新洗牌。此番三长老估计连长老位都保不住了,原本属于他的那些势力,自然是要被别人瓜分替代的。” “这些更替是由长老堂颁下命令?” 袁杉摇摇头,“哪会那么轻松平和,到处都是血腥啊,跟那抢夺尸体的秃鹫差不多,抢下多少算多少,然后才是长老堂里的谈判。” 云落露出微笑,“看来袁兄不在失势的范围内,小弟在此恭喜了。” 袁杉也面露微笑,“凌兄弟真是个聪明人。” 二人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许是那些茶渣都沉淀了些,此刻喝来,居然破天荒地有了些清冽。 云落笑着道:“袁兄既然出现在此处,莫非此地附近,也有原属于三长老的势力?” 袁杉点点头,“三长老最嫡系的势力,除开在本家的,便是衡阳城中的袁家,衡阳袁家势力可不小,并且深得三长老器重,甚至有消息说,那袁家家主本就是三长老的亲生血脉,此事涉及到袁家一些隐秘,恕我不便多言。” 云落道:“那是自然,我与袁兄虽一见如故,但袁兄愿与我讲这些已足见心胸坦荡。” 二人哈哈一笑,给旁边的人吓了一跳,两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陌生人,突然来这么一阵大笑,可不令人惊吓么。 紧接着,云落又以刚出山为由,向袁杉打听了些修行界的情况。 毕竟平日里茶楼酒肆之中多是市井常人,嚷嚷些江湖事自然有些用处,可对修行界的了解还是太少,以至于多有夸张之语,比不得袁杉这样的世家豪族子弟的眼界。 在袁杉的话语中,云落映照着自己之前断断续续的了解,终于对自己关心的人和事有了较为清晰的轮廓。 周墨与国相现身西岭剑宗,在符临和曹夜来的暗中帮助下,修复了剑宗的宗门元气大阵,并且还重建了宗门防护大阵和攻伐大阵。 一时间,修行界中人,重新想起了天下之才独占八斗的四象山绣虎,周墨声名大震。 云落最关心的,还是姜太虚的情况。 当初离开剑宗很远之后,杨清才告诉他姜太虚以身压阵的事情,云落在痛哭之后,无精打采地过了好些天,才被杨清一剑劈醒。 而后多方搜集,却是众说纷纭,有说姜太虚死了的,有说被救下来但是再无修为的,也有说姜剑神顺势突破,直入八境巅峰的。 此刻袁杉的消息中,也是一样没个确切,想来是剑宗虚虚实实,刻意为之了。 雁惊寒回了北渊,然后收到了大端王朝国师荀忧的亲笔信和重礼,当日那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不知何时再起波澜。 清溪剑池在柴玉璞回去之后起了一场内乱,柴玉璞在陛下亲卫的帮助下强势镇压了下来,清晰剑池虽然元气大伤,但也算肃清内患,在大端王朝的支持下,发展势头依然强劲。 “要说最牵挂人心的,还是那个凌青云的遗孤了!”袁杉说着说着来了兴致,“自从那日在剑冠大比上横空出世,身世暴露之后,便再无踪迹。山上山下,各方势力都接到了大端王朝的悬赏令,只要发现此人线索,皆有重赏,如果擒住此人......” 袁杉再端起茶碗,主动跟云落碰了一下,然后郑重地道:“可封王!” 云落神色震惊,惊呼一声,“那这人可是行走的王爵啊!” “谁说不是呢,现在天下之人可都是日夜祈求着云落落在自己手里,那可就是数不尽的荣华,享不完的富贵啊!” 云落点头称是,喃喃道:“要是我能抓住此人就好了。” 袁杉以为他是被这样的架势震撼了,笑着道:“凌兄弟,咱们还是好好喝茶,这事儿可落不到咱手上。我可听说那云落聚气境就能击败三境巅峰了,还是小命要紧。” 云落也端起茶杯,哈哈一笑,“小命要紧。” 喝完茶水,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二人起身,云落掏出几个铜板一并付了茶钱,袁杉自然不会跟他计较这点小钱,接过跛脚老汉递过的缰绳,牵着马抱拳道:“道左相逢,一见如故,望与凌兄弟早日再会。” 云落也是抱拳行礼,“早日再会!” 袁杉正欲翻身上马,突然几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他定睛一看,连忙牵着马拉着云落避在一旁。 待得几骑驰过,在烟尘中,云落疑惑问道:“什么讲究?” 袁杉神情凝重,“离火门的。” “离火门?” “凌兄弟不知道?”袁杉先是一惊,旋即释然,“想来兄弟是刚下山,对此还不了解。” 云落点点头,袁杉便为他解释一番,“离火门原本是丹鼎洞的附属宗门,差不多半年多以前,不知撞了什么大运,招了一个不得了的天才,那天才自己厉害不说,居然还能改良了离火门的功法,离火门的实力迅速膨胀起来,四处攻伐兼并,从那些小门派里网罗不到聚气境的人才,改修离火门功法,而后又将魔爪伸向了各处山下城池和家族,但凡有修道资质的,都被他强要了去。” 袁杉皱着眉头,“说来也怪,离火门这么大动作,丹鼎洞没出来制止不说,就连我们袁家也无动于衷。” 云落其实对离火门的情况已有了解,故作不懂只是为了听听袁杉有没有不一样的说法。 再无事情,二人便就此别过。 云落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骑,摸了摸自己易容后的脸,感慨一声,“好人啊!” ...... 短暂谋划之后,云落便提前赶到了衡阳城。 所以,那天撞见郑惜朝和郑念夕兄妹,可以说是有心算无心。 ----------------------------------------- 郑家密室之中,郑惜朝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郑勤和郑韬相对而坐。 能够坐稳郑家家主位置的郑韬自然不会真如之前在儿子面前表现的那般窝囊。 他手指轻叩着桌子,微微凝眉,“父亲,此事要不联系一下那位?” 郑勤双目猛地一瞪,随即又暗沉下来,“萧先生与我郑家只是世交,并无庇护我们的义务,此事休得再提。” 郑韬却难得强硬地反驳,“我却觉得此事,就有可能是冲他而来。” 郑勤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不语。 郑韬连忙趁热打铁,“父亲,不如与萧先生联系推演一番,好早作计较,毕竟咱们还是有着这么大个家族啊。” 郑勤的眼神低垂,神色黯淡,“你让我很失望。” 郑韬看着父亲,神情急切,“我是为了郑家上上下下上百口人。” “若没有萧先生,我们郑家根本就不可能有今日,也不可能挺过那几个大的劫难!如今就算是人家冲着萧先生而来,我们郑家站在萧先生身前,又怎么了?” “如今日子过好了,就开始舍不得了?保持初心的代价太高,就要做那自己不齿之人了?”老头子郑勤即使压低了声音,也有些须发皆张,慷慨激昂的意味,“做人,不能忘本。行得正,坐得直,遵循本心的代价或许真的很高,但我心安!” “这就算是我这个当爹的,再给你上的一课!送你一句话,就是李家那小子常常挂在嘴边那句,带着这句话,自己去祠堂里跪三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说完郑勤就拂袖出了密室,前往客厅。 当他抵达之时,田家家主田桓正在厅中饮茶,石成山侍立在他身后。 田桓看见居然是郑勤亲自接见,有些惊讶,连忙起身,“田桓见过郑世叔。” 郑勤椅子旁的茶盏,看着状貌甚恭的田桓,心中冷笑,平淡道:“田桓,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 郑家祠堂中,郑韬默默跪着,神色变幻,时而歉疚、羞愧,时而又痛苦、挣扎。 唯一不变的,是口中念叨的那句,“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七十章 乱迷局石鼓寻真 日头高悬,天气炎热,郑家客厅中的气氛却瞬间凝固如冰窟。 倒茶水的侍女,随侍在门外的小厮,个个胆战心惊,直到郑勤一挥手,才如蒙大赦般滚蛋。 田桓没想到郑勤如此直接。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的意外。 原本在他的计划中,上门之后,接待他的会是郑韬,双方一阵客套,然后自己说出袁家欲兴师问罪,郑韬在心知肚明之下假意愤怒,自己再挑拨几句,顺便抛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诱饵,看看效果。 毕竟脸面下藏着的利益才是最现实的东西。 这一切都断送在郑勤直白的询问下。 不过,阴谋家总是不缺少机变的。 “世叔啊,我是来向您求救的。” 看着田桓的谄笑,郑勤眉毛一挑,算是回复了。 田桓装作不在意,拍着大腿,哀叹道:“本以为能得点个好处,谁知道却接了个烫手山芋啊!” 郑勤无动于衷,再给你一句话,三句话都说不到正题,你就可以滚了。 田桓哭丧着脸,“离火门的掌门,来我家了!” 郑勤板着脸,“关我屁事。” “世叔啊,我也没别的意思,人家掌门都亲自来了,可见诚意。您就让小朝和小夕跟那位掌门见个面嘛,成与不成,都当结个善缘如何?” 郑勤盯着田桓那张脸瞧了又瞧,似乎要看透到他的内心深处。 身后的石先生似乎都能感受到自家家主的紧张。 郑勤突然一笑,“自无不可,那便请那位掌门后天一起来吃顿饭如何?” 田桓大喜,“多谢世叔体谅。” 郑勤摆摆手,就要端茶送客。 田桓却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为表感谢,告诉世叔一个消息。袁家背后那位本家长老,已经确认被逐出了长老堂。” 然后在郑勤的震惊中,转身走出。 郑勤端着茶杯,默默看着两个身影远远离开,心情复杂。 出了郑家,马车早已候在门外。 “老爷?回家还是?” 懂本分的车夫只会在这时问上一句。 田桓丢下一句,“去袁家。”便上了马车。 在车上坐定,石先生略有不解,“老爷,此刻再去袁家?” 默契的阴谋家自然都是心照不宣。 田桓嘿嘿一笑,“自然去再给袁洪撒点鱼饵,不然他怎么会上钩。” 石先生点点头,又学到了一课,这就是阳谋。 袁家门口,田桓安静地在门口站着,汗珠如豆,点点淌下,就连身后的石先生面上都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怒气,他依旧一脸平静。 袁家门口的几个小厮有说有笑地在那儿指指点点,看着这位同样属于四姓之一的田家家主,神色中并无半分尊敬,只有不加掩饰的嘲讽和轻蔑。 他们的高傲也有理由可以解释,多少年来,这座城名义上有县令主簿,但民众只知有四大姓,这四姓之中,大多数又只认袁姓。 这也是大多数小城的实情,胥吏们才是真正接触民众的,那高高在上的长官,圆融练达自然是好,若是想要做点什么,手段又不够高的话,被架空其实都算是好的结果。 而衡阳城里的这些胥吏,大半都属于袁家。 总的来说,就一句话,剩余三家加在一起,都不一定能抗衡得了他一个袁家。 袁家人,在这座城,永远都是眼高于顶。 也有资格眼高于顶。 终于,一个管事模样的缓缓踱着步子出来,慢悠悠地走到田桓身前,敷衍地一拱手,“田老爷。” 田桓在城里是有官职在身的,但似乎两人都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衡阳城中的,家国之辨。 田桓陪上一个笑容,“陈管事,袁老爷可在家?” 管事伸手往旁边一领,“老爷此刻正有要事,田老爷且随我到偏厅稍坐。” 田桓看着管事的手臂所指,那儿有一道偏门。 他看了看管事的脸,似乎有些不确定,但管事的神色告诉他是这个意思。 田桓稳稳站定,突然轻笑了一声,“陈管事,这袁府的门槛高,自是不假,你们把我田某晾在门外待得再久都没问题,田某不会在意。可始终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碰了之后,性质就变了,到时我田某成了笑柄,你袁家也会犯了众怒。” 姓陈的管事神色一变,似乎此刻方才想起,眼前这位谦卑的中年人,也是衡阳四姓的一位家主。 又或者,此刻才真正把此人当做和袁家地位平等的一姓之主。 他恭敬施礼,“田老爷请门厅稍坐,我马上回禀家主。” 当田桓方才在门厅坐定,小厮端来的热茶刚放在手边,袁洪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厅之中。 田桓也恢复了谦卑的神色。 来到正厅坐定,袁洪一如既往地气势豪迈,挥洒自如,“田兄难得登门,可有要事?” 田桓的双手在双腿间握成拳装,甚是拘谨,咬牙开口,“我是来向袁兄求救的。” 袁洪看着眼前这个谦卑恭顺的人,刚因为他门口那番话兴起的些许好感,瞬间消逝殆尽,甚至起了些羞于此人为伍的感觉。 他冷漠开口,“我有什么好帮你的。” 田桓朝前挪了挪,只剩半边屁股沾着椅子,述说着离火门的霸道,逼迫自家必须要交出郑家兄妹,自己去了郑家又吃了闭门羹的事。 袁洪更是冷笑,“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田桓苦笑道:“谁说不是呢。可眼下也没了办法,只好求助袁兄出面,此时若成,我田家日后定当以袁兄,以袁家马首是瞻!” 袁洪不为所动,“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为了得到你田家,我得罪一个郑家,有什么意义?何况郑家的实力似乎比你还要高些。” 田桓看着袁洪,想要从他威严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但宣告失败,于是一丝狠色出现在他眼中,“若是再加上李家呢?” 袁洪终于动容,“李家?” 由不得他不激动,就在刚才,他得到飞鸽传书,自己最大的倚仗,彻底没了。 袁家三长老袁镝在失势近一年后,终于被撸掉了长老的帽子。 那些最近一年中,对自家地盘觊觎已久,苦苦压抑的对手们都将浮出水面,露出爪牙,朝着自己这块肥肉扑来。 刚才自己还真是在密室中与自家供奉商谈,愈发明白形势的严峻。 若田桓所言为真,李家愿意一同倒向自己,干脆趁此机会直接灭了郑家,岂不是能将这衡阳城打造成铁板一块,到时再去本家徐徐图之,或许就能逃出生天来。 田桓一脸急切地看着袁洪的表情,将内心深处的胜券在握掩藏地非常好。 一个面临困境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筹码和资本的。 果然,袁洪尽量掩饰自己的激动,故作平静地问道:“李家?你凭什么能做李家的主?” 田桓的样子依旧谦卑,“如果我能做李家的主,对于此事,袁兄还会担心什么?” 袁洪想也不想,“自然是那位在郑家身后若隐若现的神秘人。” 田桓叹了口气,拍着膝盖,稍稍坐起一点点,“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做李家的主。那人跟寻真观交恶了。” 云落漫步在一座山头。 在这片土地上,有一座非常出名的山,山若衡器,故名衡山,山南有城,故名衡阳。 可现在的云落,没有去往那座相传曾是上古神祇封正所在,有茂林修竹终年翠绿,奇花异草四时放香的衡山,而是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小山,石鼓山。 四面凭虚,其形如鼓。 他来这儿,只是想见一个人。 看着寻真观旁边的那个小茅庐,里面隐现的人影,他笑着自言自语,“运气不错。” 等到云落走近茅庐,茅庐的主人已经站在门口迎接。 云落恭敬施礼,“凌荀见过李公子。” 主人笑容温和,“凌公子请进,用杯清茶。” 云落跟在主人的身后进了茅庐,陈设简单,最多的就是书册。 在茅庐主人泡茶的当口,云落微笑道:“我原以为市井之口,多有夸张之嫌,今日一见,反倒觉得他们还可以再生动些。” 茅庐的主人正襟危坐,泡茶的动作一丝不苟,当把装满清亮茶汤的茶盏递给云落之后,方才微笑回应,“于我何加?” 云落点点头,“有人来此,李公子都会亲自出迎相待?” 茅庐主人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可不是来开客栈茶铺的。” 云落哈哈一笑,“那李公子来此是治学,还是逃避,又或者兼而有之?” 场面上依旧笑意盈盈,话题却已很深。 茅庐主人,衡阳李家的大公子,李宽。 一个被整个衡阳城念叨在口中的奇人,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却偏偏去那寻真观旁结庐而居。 有人猜测是李家指使的,为了更好地跟李家背后的寻真观打好关系而有意为之; 有稍微了解些内情的,知晓这位李大公子曾经也是个修行胚子,估计是来寻真观学道的; 而至于,最深的内幕,或许只有几大姓的高层知晓。 这位李公子是个修行胚子不假,但却没有拜入道教,而是不知犯了什么失心疯,痴迷上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教派,儒教。 那个教派甚至连个居所都没有,也没啥出名的大修士,打架不行,嘴皮子也不厉害,来来回回就是些四处浪荡的弟子,嘴里念叨着那些没用的仁啊,义啊的。 偏偏就把这李大公子给迷惑得不行,家里管着不让,干脆就跑来寻真观,在旁边弄个茅庐蹲着。 更蹊跷的是,寻真观的观主偏偏还准了,不仅如此,还主动为他说话,劝走了带着人马铁了心要把李宽绑回去的李家家主李计。 无可奈何的李家家主李计临走前撂下一句狠话,“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回了李家,却被自家夫人的粉拳玉腿一顿捶打,“什么你没生,那是老娘生的!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问过我吗?我不管,我的好儿子就不能受了苦!” 于是,亲自登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了半天,最终在多番拉锯下达成了协议,李宽同意自己母亲帮忙修缮一下茅庐,弄得舒坦点。 然后李宽看着母亲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的泥瓦工匠迅速出现,只能一声苦笑,知子莫若母。 此刻的李宽,凝神望着云落,“凌公子觉得这个世道如何?” 云落微微低头,沉默了一会,“不好。” “有何不好?” “为何不好?” “如何变好?” “如何才算是好?” 李宽接连抛出四个问题,大袖一摆,就要坐而论道。 一个苍老的嗓音响起,“李宽,此事不急。凌公子,不如进观一叙?” 云落抬头,“老观主?” 苍老的声音有些笑意,“老人跟前不说老,妇人面前只称美。” 云落连连拱手,“观主不仅道法高明,活得也通透。” 寻真观主笑了笑,“用李宽的话来说,孺子可教!” 被搅了兴致,李宽也没有一点不满,端起茶盏敬了云落一杯,“一会儿再聊。” 当云落走入观中,正殿内,一个发须皆白的老道士手持拂尘,头上子午簪、芙蓉冠,微笑着看着云落。 二人见礼后,老道士微笑望着云落,“蛟龙过处风雨兴,云公子驾临衡阳,这城中必将风雨飘摇。” 云落如临大敌。 正殿中,突然有冲天剑气悬而未发。 第七十一章 离火门红衣重现 站在石鼓山上,身后林木葱郁,眼前湘江、蒸水、耒水三江环绕,端的是个修身养性,静心治学的好地方。 寻真观里,又是另一片景象。 感受着凌冽的剑意剑气,老道士可以确定会有一把飞剑随时可以在自己有任何动作前取下自己头颅。 老道士丝毫不慌,反而微笑道:“杨剑仙,护道辛苦,不妨现身一叙?” 一声冷哼算作回应。 老道士看着云落,笑容不变,“我是掌教的师弟。” 云落不动声色,“哪个掌教?” 老道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云公子有些紧张。” 云落心里腹诽道:“废话,能不紧张么,打又打不过,还一口一个云公子。” 老道士不再逗弄云落,收敛神色,“我是李稚川的师弟。” 云落皱着眉,“可我易了容的。” 老道士估摸着杨清此刻不会再一剑劈死自己了,缓缓起身,“易容只能欺骗眼睛,修行者看的是气机。” “可我们没见过。” “你就当我猜的吧。”老道士对云落的谨慎似乎有些不耐烦。 一道剑气似乎又从正殿中升起。 “你这就是耍流氓了啊。”老道士无奈地看着那道剑气,“算了算了,实话告诉你,我跟天机山也有些渊源。” 云落从脖子上取出那个吊坠,“这个?” 老道士点了点头,“这是邹荷送给你的吧?” 云落惊喜道:“您认识邹姨?” 老道士神色古怪,含糊道:“那是自然。” 他当然不会提起当年去天机山上跟当时正当壮年的邹老头切磋学问时,被古灵精怪的邹荷作弄得满山乱窜的囧事。 偏偏云落这小子这会儿却没了眼力见儿,追着老道士问,“前辈,邹姨跟您熟吗?” 老道士横眉冷眼,“小子,过分了啊!” 让一头雾水的云落坐下,老道士直入正题,“放心,此地我已布下小天地,除了你我,没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 说完这句,老道士立马顿了顿,“还有那位。” “我找你,是因为此次衡阳城中的情况,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牵涉到的东西不止一座衡阳城的归属那么简单。” 云落点点头,这几天根据他的观察和推演,确实不是简单的四姓之争。 “衡阳,有衡山。衡山,有神祇。相传衡山乃是上古火神祝融封正和飞升之地,如今那衡山最高峰依然叫做祝融峰。” 老道士的声音在空旷的正殿中响起,然后渐渐被骤起的山风淹没。 许久之后,云落方才神色难明地从观中走出,茅庐门口,李宽已经在微笑地等着他。 云落叹了口气,挤出很不情愿的笑脸,硬着头皮走入了茅庐,与李宽论那天地大道。 正殿之中,老道士端坐着,对那道突然出现在殿中的身影,并无丝毫惊慌诧异。 杨清冷声道:“李稚川安排的?” 老道士叹了口气,“哪有这么长的手。” “风险太大。” “收益也太高。若真让那人拿了,很是不妙。” “你连你自己徒弟都管不好,还敢插手云落的事?” “只是给云公子讲讲情况,提个建议,还是由他自己决定,老道可不敢管。” 杨清冷哼一声,“不敢,也不配。” 他看着老道士,又补了一句,“哪怕以你真实的修为。” 老道士也不动怒,望着殿门外的目光似乎想穿透围墙、树林、山石,直直看进人来人往的衡阳城中,“我只是觉得我那徒弟,还可以抢救一下。” ----------------------------------------- “只要没死透,就还可以抢救一下!”袁家的密室中,大供奉袁铭拧着眉毛,沉声道。 袁洪情绪也没有太多沮丧,不轻言放弃,是每一个上位者的基本素质,“铭叔对田桓的话怎么看?” 田桓刚才的一举一动,都被暗处的袁铭看了个真切。 一送走此人,袁洪和袁铭就开始了密议。 袁铭神色严肃,一边在密室中来回踱步,一边分析,“此人如此卑躬屈膝,多半所谋甚大,联合三家之力,趁郑家五十大寿之时,一战而定,田家只要那两个孩子,李家只要郑家背后的人死,虽说这两点都是找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怎么都透出一股勉强的意味。而郑家剩下的地盘利益,我们袁家拿大头,此后他们还要唯我们马首是瞻。在我们袁家最兴盛的时候,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好事啊。” 袁洪将头埋进手掌中,顺带狠狠揉了一把脸,抬起头,眼神里有些黯然,“可是铭叔,我们还有得选吗?” 袁铭抬头望着屋顶,他从来没觉得着这袁家的屋顶如此之低,低到似乎就将塌倒下来,将这偌大的袁家压垮。 袁铭叹了口气,“再商议一下,尽量搞清楚他们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 ---------------------------------------- “您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李家家主李计望着对面那位风采照人的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姓齐,名紫衣。 一个很有志向的名字。 所以齐紫衣一直很有志向。 他很年轻,但说话很有用。 年轻是因为年龄,这没办法。 有用是因为自己的修为,和背后的寻真观。 作为一位不到二十五岁的四境上品修士,和一位六境下品修士的弟子,他有足够的资本在这衡阳城中,横行霸道。 哪怕他那位六境的师父曾经公开表示,不会掺和衡阳城中的利益之争。 齐紫衣没有横行霸道,反而谦和有礼,温文尔雅。 以至于每次齐紫衣出现在城中,都会引得那些姑娘、妇人的围观,她们看着齐紫衣一身青衣缓缓走在街头,眼神之中总会流转着一些感慨和怜惜。 感慨好一个神仙般的人儿,怜惜这个人儿总是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那种孤独寂寥的感觉。 女人的心思总是要比男人敏锐得多。 像李计就从来没感觉到这些,只是默默地发现了这个老观主的亲传弟子,看似随和实则孤傲的性子。 齐紫衣又随和地笑了,“您在担心什么?” 李计明白了齐紫衣的意思,你担心什么呢,没有我寻真观,你李家早没了,如今让你做点事,有什么好磨磨唧唧,扭扭捏捏的呢? 于是,他又问,“那我要如何做。” 齐紫衣的笑容更温和了,“只需让萧雨现身。” ------------------------------------------ 田家之中,田桓今日估计是摆脱不了这卑躬屈膝的样子了。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面前的离火门大长老,也是曾经的离火门掌门,耿烈。 曾经的耿烈性子一点都不烈。 丹鼎洞下四个附属门派,震木、坎水、巽风、离火。 离火门一直敬陪末座。 直到有一天,有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走进了离火门中,将他从掌门的位置上请了下来。 耿烈的性子就随着离火门的一天天壮大,越来越烈。 他愤怒的手指似乎都快戳中眼前这个田家家主的额头,口中的唾沫星子早已糊了对方一脸。 “就让你找两个人,你都办不好,怎么让我们掌门满意,我们掌门不满意,离火门凭什么当你田家的后盾?” 田桓谄笑着,“耿长老放心,我已经跟那郑家说好了,后天请掌门和夫人一起去往郑家,届时掌门的气质必将令郑家上下老小为之倾倒,两个小小弟子,自然不在话下。” 耿烈的手掌在木桌上一拍,实木桌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掌门,掌门,什么活儿都掌门干了,要你干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在获取了必要的信息反馈之后,耿烈挥手将田桓赶走,余怒未消地朝田家之内的一座小院走去。 小院门前,当两个侍女抬头看见远远走来的耿烈时,他的脸上已经换上了比之前田桓更谄媚的笑容。 “二位姐姐,掌门在吗?” 侍女轻笑一声,“耿长老别开玩笑了,掌门和夫人都在里面。” 耿烈立即道:“那我过会儿再来。” 正要转身,里面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耿长老进来吧。” 两个侍女立刻将门轻轻推开,耿烈快步走进。 看着卑躬屈膝的耿烈,掌门无奈摇头,“耿长老,我说了,不必如此,你是我门大长老,得拿出个样子来。” 耿烈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掌门放心,在外人面前定然不给离火门丢人!可在掌门这儿,耿烈就是您的一条忠犬!” 掌门无奈叹气,旁边的掌门夫人艳光四射,轻笑着拍了拍掌门的手,轻启朱唇,“耿长老忠心耿耿,多好。” 耿烈似乎此刻才发现掌门夫人的存在,朝着夫人的位置一拱手,“夫人所言极是。”眼神都没有朝那个方向看去。 掌门不再勉强,“说说吧,事情怎么样了?” 耿烈便胆战心惊地将田桓的回复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心中紧张地等待掌门的愤怒。 掌门一般不生气,但若是真惹到了他,那可是动辄能一剑劈了别人的。 此事虽不至于到那种地步,但掌门的愤怒,岂是谁都能随便承受的。 出乎意料的是,掌门微微一笑,“后天?那好,告诉田桓,后天备好车马,礼物我们自行准备。” 耿烈出了小院,一直拐过了两道回廊,才瘫坐着,长出一口气。 心中一阵后怕,真怕掌门气他办事不力,一剑劈了自己。 哎,掌门怎么老喜欢用剑劈人呢,又不是剑修。 当然不是剑修啊,要是剑修,怎么可能对咱离火门的功法如此熟悉,居然能改良功法,就是祖师爷再世也不过如此啊。 小院内,掌门轻轻牵起夫人的手,“夫人,快了,等过了这两天,我就又能上个台阶了。” 他的美艳夫人轻笑着,依偎在他胸膛,“我不求你要成多高的修士,只要你安安稳稳的。” 掌门轻轻拍着夫人的玉肩,“放心,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夕阳洒进小院,照亮了院中的一袭红衣。 余芝就这样依偎在时圣的胸膛,享受黄昏的美好和静谧。 时圣的目光中似有追忆,追忆着那段人生中最黑暗的岁月。 不过幸好,有她陪在身边。 曾经有人告诉他,她不值得自己对她好,他说,我眼里的好,是我喜欢就好,是她就好。 后来有人提醒她,他不值得自己对他好,她说,爱,是所有的理由和答案。 除了彼此,人间都是陈词滥调。 第七十二章 风雨兴各有谋算 很小的时候,时圣还不叫时圣,或许叫二狗,或许叫傻蛋。 在江南地界的一个小山村里,和村里的其他小孩子一样,流着鼻涕,穿着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服,一头乱成鸡窝的头发。 但不一样的是,他从不跟他们一起玩,他觉得他们玩的东西很幼稚。 社群的荒诞就在于此,你觉得其余人都很幼稚的时候,其余人便都会觉得你是个傻子。 他就这样一直被村里人叫成傻子,母亲早早死了,父亲教了几次,发现没用之后便不管不顾。 后面父亲取了个续弦,生了个娃,就更不在乎这个丢脸的孩子。 续弦的心肠说不上良善,好在也不算歹毒,照顾着他的温饱,至少不至于早早夭亡。 他每天的兴趣就是一个人去山野之中,寻幽探密。就连那些村里大人都害怕的地方,他也视若寻常地来来回回。 聪明的他也不会走太远,差不多日出而去,日落而归。 他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可能出现的猛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收拾花鸟鱼虫,到了晚上,便躺在屋子前的草地上,和天上的星辰聊天,给予它们孤单的照料。 就这样,他在一天偶然跌入了一个洞穴中,摔得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几个人声。 “这个孩子怎么样?” “怎么样对我们来说有区别吗?” “也是,那就他了?”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上一次就被人搅了局,还是得选个厉害点的。” “机缘一事,听天由命。” “是啊,像那人那种天资怎么可能短时间再出现。” “嗯,那好,就他了。” 等他醒来,他已经躺在洞穴之外,似乎感觉身上有了些不同,但又说不上来。 晚上睡在硬邦邦的木床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四个神仙跟自己讲了个故事,还为自己取了个名字。 醒来之后又是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时圣。 再之后,自己就被一个游历至此的弟子带去了清溪剑池,而后一日聚气,成为名震一时的天才。 时圣,不就是四圣么? ----------------------------------- “四圣么?” 云落蹲在一颗大树的枝丫上,在心中默默念叨。 之前在寻真观中,老观主云遮雾绕地跟自己讲了半天,只字没提四圣,但自己听懂了。 因为景玉衡祖师所说忘了告诉自己父亲的事,也是这些。 传言上古修真浩劫,群仙大战,打得天地破碎,灵气崩散。 有天仙不忍生灵浩劫,舍身开辟天庭,收众仙于天庭之内,重建天地秩序。 群仙归位之前,合力为人间留下四圣,以独门秘法镇守天地之间,守护人间气运,代代传承,已有千年之久。 他们掌观山河,人间大小事务都尽收眼底,笔落春秋,口含天宪,眼蕴日月,剑守八方。 他们很厉害,他们也不厉害。 因为当初的天仙为他们制定了许多规矩,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除非自保,否则不得亲自出手。 所以,高居天幕的他们,在人间的存在感极低,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从未听过。 修行者修行至九境天人大长生,再等到天门开时,便可飞升入天庭。 但若想要成为九境天人,最基础的条件就是,取得仙格。 像荀郁、薛征、秦璃等八境巅峰,距离九境天人,很重要也是最必要的一步就是仙格,没有仙格,止步于此,一切休提。 这些仙格,只会在上古遗迹之中可能有传承。 千年以降,几乎绝大多数的仙格都早已被人寻获使用,如今天下,若是再有一枚仙格现世,必将引来一场惊世大战。 世间明面上的八品,暗地里藏着的老不死,都会闻风而动。 幸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在这衡阳城中。 祝融峰中的确有个祝融的遗迹秘境,但其中仙格早已被人取走,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没了仙格,如今的祝融秘境引不起强者的兴趣,却遭到了其他有心人的惦记。 这其中,就有老观主那志向远大的弟子,齐紫衣。 云落再想起之前和李宽那一番绞尽脑汁的对话问答,暗自吐槽一句,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啊。 纵身跃下树枝,便开始朝着衡阳城中奔去。 衡阳城,倚着湘江,水路通达,贸易繁盛,自然人丁兴旺,一片繁华。 云落没有戴着斗笠,那个形象必然是某些视线的重点,而是一副行路书生的打扮,拐进了一条陋巷。 这是北门附近的一条巷子,只需看两侧密密麻麻的晾衣杆,杂物堆,就知道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居所。 他在一间不起眼的小木门前停步,朝着巷口的方向再数了一遍,确认没错后轻轻叩响了门板。 萧雨来给他开了门。 “我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 云落叹了口气,“劳碌的命,没法子。” 萧雨也不答话,端坐在一张竹椅上,静静看着云落。 云落也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我没想到你连水都不给喝一口。” 萧雨歉意一笑,起身给云落倒了杯水。 云落双手接过,喝了一口,聚音成线道:“我更没想到,祝融秘境的守灵人,会隐居在这条陋巷。” 萧雨微微低着的头看不清神色,半晌之后抬起头,“全知道了?” 放下水杯,云落看着萧雨的眼睛,“差不多吧,我们需要好好商量一下。” -------------------------------------- “没什么好商量的!” 袁洪厌恶地看着自己的嫡子,将他一脚踹翻在地上,“什么时候了,一点不知事!” 袁无忌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居然敢踢我,还当着奶奶的面?! 他连忙装作凄惨地哭嚎着朝奶奶怀里扑去,这一招在过去屡试不爽,哪怕父亲就是对自己说话重一点,都会被奶奶狠狠骂上一顿。 可这次不一样了,他的奶奶只是抱着他的头,也跟着抹起了眼泪,“我的好孙子,好无忌,乖啊,这会儿就别给你父亲添乱了,就在奶奶这儿,好好歇着。” 袁洪朝着母亲一鞠躬,转身出了门。 刚才将一些情况简单跟母亲说了说,久经风雨的母亲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好好叮嘱了袁洪几句。 还说了些人最重要,荣华富贵什么的都是过眼云烟,千万保重好自己的话,让袁洪也是好一番感动。 就这个当口,那浑小子就瞅准时机跳了出来,居然还敢质问袁洪为什么不放他出去浪荡。 袁洪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巴掌给他糊在墙上。 走回书房的他依旧是余怒未消,叫来一个侍女,狠狠地发泄过一番之后,才衣衫凌乱,面色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 和大供奉商议半天,先是从城门处的眼线情报中确认了这些日子没有大批可疑之人混入,排除掉本家的掺和之后,他们大致理出了一条脉络,这条隐藏在田桓谦卑神色背后的阴谋线索,令袁洪不寒而栗。 他望着房顶的眼神渐渐凝实,“李代桃僵么?真当我袁家已经死了?” ---------------------------------------- “袁家已经死了。就差盖上棺材板而已。” 田家家主田桓接过对面李家家主李计递过来的茶水,轻声说着一个他确定的事实。 李计默不作声,没办法,为了齐紫衣的要求,他只能捏着鼻子跟田桓合作。 “李兄,按照咱们说好的,袁家的人归我,地盘钱粮归你。” 李计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浊气,“田兄,等棺材板盖好了再说吧。” 田桓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先说断,后不乱。今后这衡阳城中,我们两家通力合作,可不能起什么乱子。” 李计点点头,“若是如此,自然是最好。” 不知他是说的瓜分袁家,还是一切平安。 起风了,听着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 二人默契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心神却都已经期待起后天的那个中午。 郑家之中,却是一片忙碌,后宅和下人都察觉不到什么,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布置着老太爷五十大寿的各色装潢。 郑惜朝和郑念夕干脆躲进了后花园的一处小凉亭中,吃着糕点。 郑念夕用脑袋杵在桌沿,双手无力地垂放着,嘴里塞了慢慢一嘴的糕点,含糊不清地边嚼边嘟囔着了一句。 郑惜朝没听清楚,也没回她,皱眉沉思,默默地朝嘴里塞着一块块糕点,吞咽得毫无精髓。 郑念夕抬头一望,叹了口气,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气鼓鼓地磕了起来。 片刻之后,郑惜朝终于开口了,“小妹,你想去离火门吗?” 郑念夕把手中剩下的几颗瓜子磕完,借着这个当口思索了一会儿,“我连离火门什么样都不知道。” “若是挺好呢?”郑惜朝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倾向。 郑念夕自然察觉到了这个倾向,“你也了解过,似乎不是那么好。” 郑惜朝颓然地仰在椅子上,想起来这些日子搜集的那些情报,无力反驳。 郑念夕接着提醒道:“你也说了,不是一个离火门那么简单的事情。” 郑惜朝垂下头,第一次感觉如此的无力。 “我们应该相信爷爷,相信父亲,然后相信自己。” 郑念夕破天荒地安慰起哥哥来。 郑惜朝抬起头,自家妹妹的神情反倒振奋起来,“俗话不是说了嘛,天无绝人之路!” 郑惜朝眨了眨眼睛,转头看着亭外。 亭外下起了雨,雨打在亭上,滴落阶前。 两个天才少年心里是知愁的。 忧愁着郑家这艘看似还不错的大船能否平稳穿过此次的风浪; 忧愁着自己的未来是在何方。 人生无常,便是人生之常。 ------------------------------------------- 风雨涌向衡阳城,有人逆势而行,打伞出了城门。 独自登上了石鼓山,走向了那间茅庐,看见了想见的人。 李宽的笑容点亮了有些昏暗的风雨。 不用笑问客从何处来,他知道来者是谁。 “于县令,乘风雨而至,可有要事?” 来人在茅庐前站定,“我对李先生的学问很感兴趣。” 李宽行礼致谢,直起身来,“为官声还是为民生?” 来人平静道:“都有。” 李宽侧身一领,“于大人请。” 点起油灯,二人轻声讨论。 雨渐渐地停了,风吹开乌云,天上重新露出玉盘,洒下大片的月色。 衡阳县令于安世朝衡阳李家大公子李宽郑重行礼拜别,转身没入山林夜色之中。 李宽看着于安世默默远去,自己也默默回到茅庐。 月光在这静谧的山顶铺满。 月下有人,人在读书。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第七十三章 贺寿诞袁家发难 五月十四,宜嫁娶、祈福、祭祀。 衡阳城中,今日繁华的核心,在北边。 车马粼粼皆往北去,庆贺郑家老太爷五十大寿。 整个郑家被喜庆装点,全家上下都起了个大早,老少的脸上皆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唯一知情的几人都将心中的担忧深埋心底。 上午,先是家中众人一一向老太爷祝贺,送上礼物。 老爷子郑勤笑呵呵地受着,从旁边管家手中的托盘里取出早已备好的各色赏赐发下。 喜气洋洋。 很快就轮到了郑惜朝和郑念夕两兄妹。 郑惜朝身穿一套枣红色的衣衫,恭敬地朝着爷爷行礼恭贺,待他起身,郑勤取出一个锦囊递出,一脸笑容地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没事,放轻松。” 郑惜朝还没来得及回话,郑念夕已经蹦蹦跳跳地跑来,两眼笑得眯成月牙,甜甜地喊道:“爷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郑勤正要说话,一旁候着的郑韬一把将她扯住,低声呵斥道:“怎么还穿着绿衣服,赶紧回去换了。” 郑勤轻轻摆手,“没事,绿的好,绿的看着新鲜,年轻。” 拉着略显委屈的郑念夕的手,从旁边取出另一个小锦囊,“来,念夕丫头,给你的。” 郑念夕就要打开,郑勤轻轻按着她的手,“回头再看。” 绿衣姑娘笑容满面,转身离去,走之前还不忘朝着自己的亲爹,扮个鬼脸,冷哼一声。 让郑韬简直是又气又笑。 时间坚定不移地朝前走去,在郑家许多人的期待,和小部分人的忐忑中,临近了正午。 大小马车挤满了郑家门前宽阔的街道,郑韬在门口迎客,郑勤站在正厅之前一一致谢,贺礼自有管事收下,归类。 待各方客人来得差不多了,众人便开始等着这些年衡阳城中大事的几位固定的主角登场。 和往常许多次一样,田家的马车第一个到达,但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却让旁人一头雾水。 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红衣少年,牵着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迤迤然地走入了郑家大门。 田家的家主田桓,从后面一辆马车上赶紧跳下,带着自家供奉石成山一起,紧紧跟上。 而更令人诧异的是,郑家两位似乎对此并不惊讶,郑韬直接领着几人来到主厅之前。 众人伸长了脖子,看着走在前面似乎不是那么协调的一男一女,议论之声嗡嗡四起。 “这少年莫不是什么豪阀公子?怎么能让田老爷如此侍奉。” “别的不说,那少年旁边的女子可真是艳光四射,人间极品啊。” “小心说话,能让田老爷如此的人,岂是咱们惹得起的。” “她怎么没直接去往后院,而是来这满是男人的前院呢?” 时圣并没有拿什么架子,而是带着余芝一起,恭谨行礼,“贺郑老爷子大寿。” 郑勤大笑着,“时掌门如此年少有为,真令老夫汗颜,愿今后离火门在时掌门的带领下越发壮大!” 一言既出,堂中鸦雀无声。 离火门?就是那个最近风头一时无两的离火门? 刚才那个盯着余芝看了又看,还点评了两句的人后悔地捂住了嘴巴,发现身旁的人似乎都隐隐离自己远了些。 时圣微笑道:“还需郑老爷子多多支持。” 田桓紧张地看着郑勤,等着他的决断。 郑勤面色不变,轻轻吩咐了一声,“去请少爷和小姐过来。” 不多时,郑惜朝和郑念夕便来到了郑勤身边。 听完爷爷的介绍,两人原本的忐忑在一瞬间转为了震惊,没有想到传言中凶神恶煞,四处作恶的离火门,掌门居然如此年轻。 郑念夕更是瞪大了一双美目,有点小帅啊。 心里对离火门似乎不那么抗拒了。 时圣朝他们温和一笑,然后凝神看了一眼,确认了二人的修行天赋,正要开口。 郑韬已经领着李家的家主走了进来。 郑勤笑着望向时圣,“时掌门,咱们稍后细谈,如何?” 时圣点点头,“郑老爷子先忙。” 从头到尾,两人没有提过一句余芝,似乎这样一个女子突兀的出现在前院,对他们来说都是理所当然,或者毫不在意。 可余芝不这么想,在座位上坐定之后,轻声拧了一把时圣的腰间,“我说了我去后院,非不让,这下好了,人家看我都怪怪的。” 时圣扭头歉意地看着她,“委屈你了,不过今天特殊,我不敢让你离开我身边。” 余芝何尝不知这个理由,发了点小脾气也重新笑意盈盈地看着后面的客人。 于是她就直接看到了那一袭青衣道袍。 齐紫衣发现了这道目光,看见余芝,他微微点头致意,似乎并不惊奇。 时圣冷哼一声,回望过去,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并无波澜。 李计带着齐紫衣也落了座,田桓自然上去攀谈起来,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前院众人在经历了刚才离火门的突然震惊之后又活泛了过来。 看见齐紫衣时,都庆幸自家老婆闺女不在,否则又是一番吵闹。 在李家人落座后,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门外,等待向来压轴出场的袁家人。 两辆马车缓缓停下,袁洪和袁铭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第二辆马车里,却没有走出袁家家眷,而是走下了袁家的二供奉和三供奉,二供奉是个山泽野修,叫吴四郎,三供奉就是云落的熟人了,许先生,许成,也是一位山泽野修。 站在门口的郑韬心中暗自一凛,不是什么好征兆。 但也只能强装镇定,招呼过后领着袁洪和三人去了正厅。 有人没有听从安排回去后院,而是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这边,当看见许先生时,其中一位义愤填膺,“居然还好意思来!” 正是郑惜朝和郑念夕兄妹。 郑惜朝没有接话,眉头皱起,他当然不知道袁洪没有带家眷来的事情,只是看着他一人带着三位供奉,就明白了,此番真是恶客临门,宴无好宴了。 郑惜朝都能察觉到的事,主桌上的几个人精岂能没有感知,田桓和李计对视一眼,李计神色平淡,田桓却有难以抑制的激动,袁家上钩了。 齐紫衣面容古井不波,时圣和余芝装作未见。 郑勤心中暗叹一声,故作不查。 袁洪却并无什么动作,一如往常,大咧咧地跟郑勤见了礼,说上几句客套话,便被人引上了座位。 现在,就只差最后的客人了,和过往的大多数场合一样,这名义上的最后一位,反倒是可有可无。 衡阳县令于安世步行着走到了郑家门前,看着一直等候在门口的郑韬,面露笑意。 当他跟郑勤一番恭候,送上一方算不得名贵的砚台后,走向了属于自己的主宾之位。 他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袁洪,平静地开口,“袁县丞,何时县尉成了你的家臣,城中兵马成了你的私兵了?” 袁洪很想回他一句,不是一直都是吗? 最终还是换了个说法,“县令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兴许是严县尉觉得城中不安,自行率兵保卫各家大户吧。除暴安良,守卫一方,不就是军队职责所在吗?” 袁洪的声音未加掩饰,整个主桌之上都听得明明白白。 于安世神情一滞,冷笑着沉默。 田桓和李计再次默默对视,袁洪这招不可谓不高,调集军队护卫,家族仇杀械斗和冲击杀害军伍那可是两码子事。 后宅无忧,在这里又带来高手镇压,这一局,袁洪布得不可谓不精彩。 郑勤站在主厅门前,面向院中,从旁边管事举着的托盘上,端起酒杯,朝院中众人朗声道:“承蒙诸位厚爱,前来相贺,郑某不胜荣幸,略备薄酒,以谢诸位!” 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倒进喉咙,亮出杯底。 院中人早已全部站起,尽皆饮尽杯中酒,盛宴开席! 郑勤返回主厅,在自己座位上坐定,一番招呼后,好戏开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如往常。 当袁洪轻咳一声,这张主桌之上的所有目光便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只见他叹息一声,“世叔啊,前些日子,本家长老那边传来消息,他想收个徒弟,我看您这两个孙子孙女就很不错,不如就将这份机缘给了他们?也算我这做叔叔的一片心意了。” 诸般神情骤然浮现在众人不同的脸上,这其中,最多的便是惊愕。 然后许多的目光都投向了默默吃菜的时圣,离火门年轻的掌门。 郑勤心中冷笑,本家长老,哪个长老? 悄悄躲在一旁的郑惜朝握住妹妹的手,轻声道:“别怕。” 他瞬间明白了爷爷为什么那么爽快地让自己和妹妹出来与这位离火门掌门相见了。 郑念夕点点头,看着那一身红衣,他应该会阻止的吧。 时圣正埋头吃着,突然发现了四周的沉默,愕然地抬起头。 郑勤没有说话,此刻说任何的话都不合适。 袁洪却开口了,“不知时掌门可愿意割爱?” 桌上许多人心中闪过各色念头,最近嚣张跋扈,纵横无忌的离火门,会怎么应对呢? 田桓想要将这两兄妹献给离火门的事情,在这个圈子里可不是什么秘密。 田桓急得暗自跳脚,这袁洪怎么从郑家兄妹入手,挑衅离火门呢,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他错了,当袁洪知道离火门来了衡阳到了郑家之后,便决定了这样做,他必须要确定离火门的态度,若是离火门无法掌控,或者说不配合,甚至站到了郑家那面,那么这次的事情就要完全另做打算。 对他来说,甚至帮着郑家顺手灭了田家和李家,也无不可,只要郑家愿意暂时将衡阳城交给他来统领,抵御住了这次的风波。 在这个前提下,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时圣看着神情严肃的袁洪,突然笑了,“湖南袁家,可是我们这个地界最好的去处,若真如袁家主所说,我时圣,没什么割不割爱的。” 他居然退缩了! 离火门退了! 桌上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郑惜朝一个没拉住,郑念夕冲了出去,朝着时圣大喊道:“你是个骗子!我恨你!” 引得外面院中不明就里的宾客伸着脖子朝里面瞅着,郑府的管事连忙去安抚着,没事没事。 郑韬赶紧起身将二人押送到后院,命人严加看管。 郑勤也是连忙道歉。 一头雾水的时圣摆了摆手,余芝凑到他耳边说了句,“无端招惹的桃花债。” 时圣这才明白过来,呵呵一笑。 袁洪却不管这些,心中大定,胜券在握的他,看着郑勤阴晴不定的脸,“世叔,还是将两位小天才再请出来吧?” --------------------------------------- 在北城的热闹喧嚣中,一个身着发白旧长衫的中年人,默默地朝西城走去。 他的步子很缓,缓得像城外孤单流淌的江水; 他的步子也很稳,稳得就像北门外的衡山之巅。 第七十四章 人间事风骨难得 郑府之中一片喧哗热闹的景象,觥筹交错,喝酒划拳。 端着酒杯四处敬酒的,坐在位置上窃窃私语的,各色的人扮演着各色的戏。 一个大事,往往就是一次难得的相聚、沟通和交流。 这样的情景在后院之中也差不太多,郑家主母,也就是郑韬的妻子安氏看着预留出来,此刻却空置的袁家人的位置,将那丝隐藏的担忧深埋心底。 有些事,自家男人虽然不说,但作为枕边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一丝端倪。 无可奈何之下,她也只能强装跟这些难得一聚的妇人们,讨论着家长里短。 不比后院的一团和气,主厅之中的气氛近乎凝固。 袁洪的强势谁也没想到,如今他的强势逼问下,郑勤应该如何应对? 郑勤轻轻转动着头,视线在主桌上众人脸上扫过,田桓和李计无声地躲开,齐紫衣面带微笑地与之对视,时圣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有坐在时圣身旁的余芝眼神中有一丝歉意。 而在他旁边的于安世也只能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郑勤朝着想要有所动作的儿子郑韬悄悄摆了摆手,看着袁洪,“那就打过再说吧。” 袁洪瞳孔一缩,这个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莫非郑家背后那位今日已经到了此处? 郑勤轻轻一拍手,一个黑衣老头悄然出现,郑家的大供奉。 当看到此人时,袁洪暗自长舒一口气,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笑意,也有些激动。 “我说郑世叔?病急可不能乱投医啊。” 郑勤目光平静,“打过再说。” “真打?” “生死有命。”郑勤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袁洪哼了一声,没想到这郑老儿如此决绝,幸好自己也有准备。 于是,他朝着隔壁桌使了个眼色。 袁铭一直关注着这边,默默起身。 袁洪看着郑勤,想要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却宣告失败,只好开口,“世叔,可还有好些客人没走呢,您确定?” “等不及的是你们。”郑勤嗤笑一声,平静地和袁洪对视,“若是今日被你们得逞,反正郑家也没了,有什么所谓?” 袁洪悻悻地笑了笑,原本嘴边挂着那句“我们就要两个孩子,不至于”这类的话也被咽回肚子中,不再挑衅。 不愧是多活了十几年的老人,看问题透彻着呢。 郑勤再次默默环顾一圈,果然不出所料,自己抛出郑家被灭这样的惊天炸雷,这些人没一个惊慌失措的。 吐出胸中压抑已久的浊气,山雨欲来,半点不由人,人要做的,无非挣扎求活而已。 要灭我郑家,那就拿出你的实力来!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要战便战! 我只希望郑家没有一根断掉的脊梁。 他的眼神看向自家的供奉,有些愧疚,只是对不住你这老伙计了。 黑衣老头轻轻摇头,嘴角竟然有一丝微笑,然后一声怒喝,“袁铭,来战!” 毫不掩饰的声音,响彻整个前院,令许多还沉浸在欢笑声中的宾客骤然惊醒,酒杯筷子掉落一地。 要打架? 袁铭是谁? 谁这么大胆敢在郑老爷子寿宴上闹事?不想活了? 妈个巴子,老子运气这么衰,好不容易喝个酒都喝不尽兴! 完了,郑家果然和袁家决裂了,衡阳城中又将是一场剧变。 不行,我得躲在这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完了完了,得罪袁家,郑家完了,我得赶紧跑。 乱作一团的众人脑中闪现出各色的念头,然后被早有准备的郑韬带着管事面无表情地引导离开。 就在前院宾客四散逃走的喧嚣中,袁铭站到了黑衣老头的对面,“展虔,你跟我打过两次,都输了,这是第三次。” 名叫展虔的黑衣老头平静开口,“赢了,命拿走。” 主厅之前被迅速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郑勤默默感受着手心渗出的汗水,看着在空地上对立的二人,神色黯然而决绝。 袁洪微微有些紧张地轻搓手指,这也是袁家突围的第一步。 时圣的面无表情,齐紫衣始终微笑,但相同的是,二人神色中透露出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淡漠。 于安世有些不忍,但看着田家家主田桓和李家家主李计神色兴奋的样子,心中的某些念头愈发坚定了起来。 至于各家的其余供奉,自然是翘首眺望,这可以算作衡阳城中,最顶尖的修行者之战了。 五境上品,雄镇衡阳城十年的袁家大供奉袁铭, 五境中品,郑家首席供奉展虔。 生死一战,就在突然的一声惊雷之后,骤然开启。 涌动的天地元气拂乱了场中许多人的发丝,让他们微眯起双眼,却无法将他们视线挪开分毫。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下,将二人从头到尾,淋了个透。 当看着展虔被自己的全力一掌,一击毙命之后,袁铭默默低头,眼神晦暗。 展虔仰倒在地,双目闭合,神色安详。 雨水迅速地把展虔尸体上的鲜血冲洗干净,不知流向何处。 反正大雨冲刷过后,又是一片清明,健忘的人们就又会忘记那些血腥和肮脏。 郑勤冲进场中,抱着展虔的尸体,大雨之下,早已分不清脸上纵横流淌的,到底是浑浊的老泪还是雨水。 伴随着袁洪的一声轻笑,似乎大局已定。 袁铭默默走回袁洪身后,依然还在回味着刚才那一战。 展虔算是自己的老对手了,刚才一战却完全迥异于两人过往的两次交手,展虔似乎就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的,只图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不过一个小境界的差距,自己怎么可能让他得手。 只是自己那决定战局的一掌其实他是完全可以避开的,他却选择了玉石俱焚的打法,拼着必死,也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伤势。 袁铭内视一番,细细查探,尤其是刚才被展虔最后一击打中的左臂,他始终觉得有些异样。 却发现只是一些筋骨伤势,对他们这样的修行者而言,就只如普通人的皮外伤。 袁洪在确认了袁铭无事之后,看了一眼田桓和李计,瞧着二人脸上一如往常对自己的谄媚和谦卑,笑着对场中说道:“世叔,小心点,别着凉了。” 郑勤恍若未闻,主厅旁边却骤然冲出几人,当先的便是郑惜朝与郑念夕兄妹,紧跟在身后的还有郑勤的夫人曹氏,郑韬的夫人安氏,以及一些郑家的其他兄妹亲戚。 刚才前院之人的逃离,自然带走了后院中的许多家眷,一时间后院里也是惊惶一片,郑韬的妻子安氏性子温婉,平日里自是很好,此刻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压不住场面。 所幸郑勤的夫人曹氏站了出来,神色平静,有条不紊地发下各项指令,迅速地稳住了局面,而后便带着这些至亲赶来了前院。 郑韬连忙过去接住众人,看着安氏,神色埋怨,“不是让你管好后院吗,跑前院来干什么?” 安氏正欲辩解,曹氏却帮她说了话,“郑家的事,便是郑家所有人的事。” 曹氏盯着郑韬的眼睛,“不只是你们男人的事。” 郑韬心中一叹,默默鞠躬,不再言语。 曹氏看着两个孩子发疯了一般地朝郑勤跑去,双目中滚下热泪,吩咐郑韬,“把两个孩子拉回来。” 她提起裙摆,缓缓朝雨中伤心落魄的身影走了过去。 就像几十年前,他们初见时一样。 那时的明媚少女和落魄少年。 如今鬓角雪染,岁月刻痕,两颗心却还是那样的紧密,真是一件值得天下所有有情人高兴的事。 曹氏撩开被淋湿后贴在面上的发丝,轻轻开口,语带嗔怪,“姓郑的,为什么要瞒着我。” 郑勤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温柔的歉意,“对不起。” 曹氏走过去,将郑勤轻轻扶起,郑韬赶紧亲自过来将展虔的尸体背走。 她握住他的手,她望着他的眼,一眼便是半生。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不要做依附于你的花朵,等待着你为我的生命做一切的判决。我要做那于你并肩的大树,根须相缠于地底,枝叶相拥于风中。” 她摸着他的脸,心疼道:“傻瓜,说好了同生同死,怎么能毁约呢?” 郑勤早已泣不成声,她便再拍拍他的手背,“我知道你也有好多话要跟我说,咱么先跟家里的恶客打个招呼,然后再慢慢说好不好?” 郑勤终于释然地笑了笑,“那你可不能秋后算账,记我的仇啊?” 曹氏回给他一个他看了一辈子的白眼。 郑勤哈哈一笑,牵着她的手,转身面向袁洪,朗声大喊,“郑家郑勤!” “郑家郑曹氏!” “求战!” “你疯了?!”袁洪不敢相信地看着郑勤,一个三境的老头,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就要跟自己家强大的供奉决斗,这不是找死吗? 紧跟着,又有两个声音响起,“郑家郑韬!” “郑家郑安氏!” “求战!” 郑勤叹了口气,看着牵起儿媳的手站到自己身旁的儿子,目光中有怜惜,有悲伤,但更多的是欣慰。 这个在自己阴影下默默活了几十年的儿子,算不上天才,但也绝不平庸,终于还是没有因此而走上歪路。 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起你。 “郑惜朝!” “郑念夕!” “郑经纶!” “郑......” 一个个名字响起在小院中,最终汇聚成一个响亮的词,“求战!” 于安世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余芝欲言又止,终于只化作一声长叹。 李计高声劝阻着,“郑世叔,一家老小几十口人,不能意气用事啊,不如请那位出来,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 郑勤看着他的眼神之中,满是不屑与嘲弄。 袁洪从最初的震惊过后冷笑起来,“干什么?感动自己就不算输?你当演话本小说呢?” 郑勤看向袁洪的眼神之中居然出现了怜悯,“强者即正确?” 袁洪道:“不然呢?” 郑勤的声音从容,“如果仅凭一两场胜负就能说明对错,那谁还会过着错误的生活?你还年轻,还不懂什么叫风骨,什么叫脊梁,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是要高于所谓的利益,甚至高于生命的,那才是我们这座天下前进的动力。希望你还有时间,去从人生中慢慢学会这些。” 袁洪勃然大怒,“你们找死!”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那位袁家二供奉吴四郎飞掠而出,此刻大局底定,不趁机捞点功勋,怎么对得起自己山泽野修的身份。 至于屠杀眼前这些几乎可以算作普通人的老幼妇孺,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名声,开什么玩笑,老子是野修啊! 带着嘴角残忍而冰冷的笑意,五境下品的吴四郎朝着郑勤和曹氏飞去,然后凌空拍出一掌。 郑勤感受着那道虚幻巨掌中凝聚的磅礴元气,平静地转头,看着身旁的妻子,两人的眼中皆是笑意。 于安世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所以他没能看到那一抹雪白的剑光,是如何闪耀着劈碎巨掌,将胜券在握的吴四郎劈得倒飞出去的情景。 他只是在众人的惊呼中睁眼,看见一个青衫斗笠少年郎,灿烂的笑容。 第七十五章 乱袁府围魏救赵 风雨如晦,鸡犬不宁。 郑惜朝和郑念夕本来已抱着必死之心,谁知峰回路转,有人神兵天降。 郑念夕面露惊喜,脱口而出,“恩公!” 郑勤和郑韬对视一眼,有惊喜也有焦急。 能活着,没人愿意死。 焦急的是,群狼环伺,多一个人出现,或许只是多一条命搭进来。 吴四郎倒在地上,想了想,干脆晕了算球。 袁洪惊怒交加,喝道:“你是谁?” 袁家三供奉许成悄悄在袁洪耳边说了一句,袁洪恍然大悟。 “一个三境剑修就敢来这儿闹事,你的家中长辈没告诉过你天外有天?” 袁铭却眯起眼,“他已经四境了。” 许成凝神一看,忽然感觉双腿一软。 他可以确定,两天前相见时,这个少年是货真价实的三境巅峰。 两天,就可以突破一个大境界吗? 许成苦笑着,这便是自己这样的山泽野修和大宗门的谱牒修士的差距么? 就在几个袁家人讨论着云落的时候,云落看都没看他们。 他只是静静地平视前方,目光在时圣和齐紫衣的身上来回游荡。 他确认了,那一袭红衣,就是时圣! 在之前偷偷潜伏的时候,云落的心中就曾经涌起惊涛骇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人在丹田破碎之后,还能继续修行!!! 到了此刻,藏在斗笠下的脸上已经重回平静,云落轻轻取下斗笠,心念一动,斗笠消失不见。 这一幕又让袁铭瞳孔猛缩,方寸物! 时圣默默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眉头微皱。 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弥漫在心间,但看样子似乎又真的没有见过。 袁洪环顾一圈,注意到了时圣的异样,看着时圣,“时掌门认识?” 他说的认识自然不是简单的认识。 时圣缓缓摇了摇头,“不认识。” 袁洪心中大定,对云落道:“既然你要掺和进来,就别怪我无情。” 云落笑了笑,没有在意袁洪,只是皱眉看着袁铭,一个在五境上品停留多年的人,一人镇压一城十余年的人,打是打不过的,绝对打不过。 没破镜的霍师兄估计能行,自己只是昨夜才破入四境,差得太远。 可云落一点也不慌张,而是平静开口,“我打不过你。” 袁铭心中虽然怀疑云落是不是什么大家豪族子弟,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过不去现在这一关,万事皆休。 于是他缓缓道:“那你还真是不走运。” “没事,你的对手不是我。”云落依然淡定。 袁铭皱眉,“我可没那么多时间跟你打机锋。” 云落点点头,“那我长话短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我,以及我身后的郑家,屠戮干净,畅快恣意;二是赶紧带着你的人滚回袁家,去你的老巢救火。” 随着云落的话语,袁铭和袁洪猛地抬头望向西城方向,一股大雨都浇不灭的浓烟,冲天而起! ----------------------------------------- 衡阳城的县尉严宝兴端坐在袁家大门外,率领着衡阳城中除开必要城防军之外的所有军力,将袁府团团围住。 他惬意地端起一盏茶,嘬了一口,心情轻松而愉悦,畅想着等袁老爷度过了此关,自己凭着此次护卫大本营的功劳,定然能在袁老爷那边更进一步,然后在这衡阳城中也能更进一步。 忽然几颗雨点掉落头脸上,不等他吩咐,便立刻有军士撑起一把硕大的巨伞,为严县尉遮风挡雨。 严宝兴仰倒在椅子上,心中满足,年少时无数次心急火燎的追,现在才能在这儿风轻云淡地等。 谁说什么人间不值得,一切都很值得啊。 想着想着,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搭上自己的肩膀,帮自己按压着僵硬的肩膀,酸爽之感让他不由得呻吟出声,都没有时间去顾及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 “金银财宝,醇酒美妇,生杀予夺,作威作福,挺好。” 那双手的主人开口说道,声音平稳而从容。 严宝兴喃喃道:“是很好。” “可首先是有命来享受。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严宝兴瞬间惊醒,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肩膀上的那双手如铁钳般将自己牢牢锁住;想要大喊,却发现嗓子里发不出声,只能无奈地张张嘴。 一扭头,发现身边已经围上了许多护卫,却都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那个声音依然从容地传递到他的耳边,“我现在跟你说的话,旁人听不见。”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袁洪交给你的任务,但是我会立即杀了你,就像我刚才说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第二,就以救火为名,带着你的队伍冲进去,到时候是抢是劫,全凭你自己的心意。因为袁家马上就要完蛋了。”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选择了。” 严宝兴沉默了一会,为难道:“可是这哪儿来的火啊?” 那个声音轻笑了一声,“稍等一下。” 随即松开了按住严宝兴的手,让他可以自由活动。 严宝兴感觉到肩上一松,先是暗暗蓄力,然后猛地朝着护卫人群中一扑,口中大喊着,“杀了他。” 等到几个护卫将自己团团护住,他才有时间打量那个悄无声息就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身影。 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长衫,面容消瘦,神色落拓,就像是个落魄的文士。 自然就是悄然前来的萧雨。 他看着喊叫着冲上来的军士,叹了口气,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 严宝兴心道不妙,还没来得及有何动作,一只手又搭在自己肩头,语带埋怨地道:“就知道你不会老实。” 严宝兴这下老实了。 两人就这样并肩看着袁府,直到看见一团火光燃起。 “兄弟们,入府救火!” 严宝兴一声大吼,包围在袁府之外的一众军士顿时如潮水般涌入袁府。 刚才的一吼似乎也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严宝兴只感觉双膝发软,有些无力。 萧雨将他扶住,笑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董随军也在涌入袁府的军士人群中,作为一个性格豪爽的小头目,行动中,他身边聚集着一帮唯他马首是瞻的兄弟们。 当进了袁府,看见满目琳琅,奇珍异宝,董随军不由得咒骂了一声,狗日的袁家真他n的有钱! 引得周遭兄弟们连连点头。 董随军越想越气不过,自己劳心劳力,还得在这儿给袁家守着家当,一念骤生,他将要好的兄弟们聚拢起来,“这袁家看来是遭了大难了,要不也不会叫咱们给他守着家,咱们进都进来了,要不干脆捞他一笔?” 一个军士摇了摇头,“董哥,袁家多厉害,严县尉都是他们的人,哪儿能说倒就倒。咱拿了人东西,到时候追究起来,命都没了!” 董随军嗤笑了一声,戳着那家伙的脑门,“所以说你笨啊,看事情咋能这么看。” 他环顾一圈,都是熟面孔,压低声音,指着周遭乌泱泱的军士,“你敢保证,那些家伙不会动手?到时候黄泥巴掉裤裆里谁说得清?咱东西也没拿,好处也没占,还跟着倒霉?” 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样子,董随军再加一把火,“你以为严县尉让我们都进来是干啥,救火需要这么多人?咱们只拿财物,不伤人命,到时候狗咬狗一嘴毛,法不责众,袁家能把我们这些人都杀了怎地!别忘了,咱可是朝廷的人!” 众人恍然大悟,猛地点头,也不计较董随军的言语中将自己也骂了进去的事实,眼放绿光地看向四周。 同样的剧情,在另外三个小头目,彭五溪,曹杀虎,芈有才的身边同时上演。 传说祝融封正飞升之后,有八姓后裔,己、秃、斟、妘、董、彭、曹、芈。 在那段早已淹没在时光里,不为人知的隐秘历史中,被称作祝融八姓。 几颗石子,落入原本平静的池塘,激起层层涟漪。 涌入袁家的将士,慢慢都陷入了癫狂之中。 一时间,袁府之内,鸡飞狗跳。 在袁府旁边的一处宅院,站着七八条人影,他们在不安地来回走动,等着外面的消息传来。 他们便是袁洪最不希望看见的人,袁家人。 来抢夺他在本家中的位置的袁家人。 来取走他在衡阳城中多年基业的袁家人。 这是依附于袁家新晋长老的势力,从穷乡僻壤到这繁华的衡阳城,他们心中的野心之火早已熊熊燃烧。 袁镝已经倒了,这衡阳城中当然应该继续姓袁,但怎么可能还是袁镝的袁。 居中有一个老者,是这一支袁氏旁枝的主事人,袁洞。 此刻他有些忐忑地看着身旁的中年人,前些日子,新晋长老袁铠吩咐了自己此事,同时将这位中年人调给自己。 一个与衡阳袁家大供奉袁铭同为五境上品的修行者,是自家此行最大的信心。 他忐忑开口,“楚先生,老朽总觉得心中不安。” 被他称作楚先生的中年人呵呵一笑,“老哥,您就将接管这衡阳袁家偌大的势力了,咱们长老怎么说的来着?每临大事有静气。” 袁洞赧然一笑,“这不还没板上钉钉嘛,心里慌,哈哈。” 楚先生点点头,“这是自然,袁家的规矩,先抢到手里才算数,没尘埃落定之前都不作数。” 袁洞深表同意,看着身旁的子侄,俱是自家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修行者,不过最强的也不过三境,此番还得看自己这把老骨头和身旁楚先生的。 没办法,新晋长老,家底不厚啊。 他恼恨开口,“可恨这袁洪居然敢调集朝廷官兵护卫私宅,要不咱们就能趁他老巢空虚,一举拿下。” 楚先生呵呵一笑,“老哥,你要想,他势力越大,只要拿下,这些不都是你的嘛。” 袁洞嘿嘿一笑。 楚先生看着北城方向,“何况他去了北面,可不一定会顺利。”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旁边喧嚣大作,望过去,一股浓烟升腾。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妙,一条人影撞入院中,袁洞定睛一看,是自己派去查探消息的子侄。 那人冲到袁洞身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洞爷爷,楚先生,严宝兴率兵攻入了袁府,正在四处劫掠!” 院中登时响起一阵惊呼,楚先生和袁洞没有去计较为什么,而是异口同声道:“得行动了!” 楚先生跟袁洞迅速商议一番,袁洞发下命令,几条人影朝着袁府方向,趁乱进入。 严宝兴听到自己的亲信禀报手下的大头兵门在府中四处劫掠的消息,感觉自己的头也大了。 面色惨白地呢喃道:“乱了乱了,全他n的乱了!” 扭头看着萧雨,神色幽怨。 萧雨有些想笑,你一个带兵打仗的,能不能有点气概,搞得我像是在欺负小姑娘一样。 他嘴唇微动,聚音成线,跟严宝兴说了几句。 严宝兴双眼一亮,赶紧吩咐下去。 袁洞等人的方向很明确,直奔后宅,至少先擒下些重要的人质,至少确保此番能够全身而退。 当他们挥舞着刀剑,留下满地尸体,站在袁家后院的主楼前,一个气度雍容,仪态端庄高贵的老太太拄着杖站在门前,护住身后一帮袁洪的嫡系亲眷。 她平静地看着这几个残杀了众多袁家亲眷的凶人,开口道:“听说新上的长老叫袁铠?” 袁洞正要开口,身后一个子侄便怒喝道:“长老的名讳是你随便喊的?!” 老太太一声冷笑,似乎是说给自己身后的众人,又像是说给对面的恶徒,“你们看,这就是没家教的样子。” 那人脸一红,被袁洞一声低声呵斥,默默退到一旁。 袁洞上前施礼,“袁洞见过婶婶。” 老太太呵呵一笑,“你我年纪差不多,看来辈分大点是要占些便宜。” 旋即点点头,“这就对咯,袁家内斗,可以鲜血淋淋,可以残忍暴虐,但袁家的规矩和做派别丢了,否则,变成了那些小门小户的仇杀之举,端的是无趣浅薄之极。” 袁洞深深鞠躬,“侄儿受教了。” 老太太摆摆手,“倚老卖老太多了也令人生厌,记住了,今后执掌衡阳,要拿出袁家人的风采来!” 对面众人尽皆肃然,面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竟是心生景仰,自叹弗如。 许多事,终究需要时间的积淀。 老太太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众人,再侧耳听了听前院的喧嚣,瞅了瞅那股直冲云霄的黑烟,视线最终停留在袁洞脸上,手中拐杖一顿,脸上的皱纹被笑容挤作一团,“那么,谁来取下老太婆的项上头颅?” 第七十六章 趁乱走金蝉脱壳 衡阳城的中一片晦暗,雨水不见任何变小的趋势,仿佛老天爷也知晓今日这城中的动荡和血腥,铁了心要用一场雨水,冲刷出一个干净的天地。 袁洞站在场中,浑身湿透,浑然不觉,他只皱着眉,思考这一步应该怎样走才好。 于是,楚先生上前一步,“这事还是我来代劳吧。” 袁洞感激地看着他,楚先生缓缓前行。 袁家老太太强装镇定,但握住拐杖的手,终于还是在微微颤抖。 死亡面前,终究是人人平等。 楚先生平静地伸手,天地元气朝他的手掌汇集。 袁家老太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 从郑家望去,那道浓烟如此醒目,冲击着场中每个人的心弦。 田桓偷偷望向袁洪,面露震惊。 他是在笑?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袁洪不仅在笑,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笑,他瞧着对面的少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着实不简单。” 云落看起来有些疑惑,挠了挠头,“怎么感觉你一点不紧张呢?” 袁洪哈哈一笑,“你知道我的袁府之外布置了什么?数百精兵!怎么你还能给我变出个七境高手冲进府中?” 他伸出手指,凌空点了点云落,“有点小聪明,弄个奸细进去点一把火就想把我骗走?当我这些年的饭白吃的?” 云落更惆怅了,挠着头的手就没有放下来过,“就算护卫袁府的那些军士战力没那么强,数百军士抵挡一个五境六境的高手还是没有一点没问题的,何况根本就没几个人敢正经对朝廷官兵出手。” 身后的郑勤也是跟云落道:“小兄弟,此局难解,对方势大,您的恩情我郑家老小在九泉之下也定会铭记于心。但事已至此,还请小兄弟速速离去得好。” 郑惜朝暗自攥紧了拳头,再次痛恨着自己的无力,他仰起头,无声向天祈祷,“我郑惜朝今日若能不死,日后定当奋力修行自强!” 听了几人的对话,于安世眼中方才亮起的一丝光芒缓缓熄灭。 置身在一片绝望之中,云落反而突然笑了。 他眼中亮起明亮的光彩,挠头的手也放下,看着袁洪,“你的算盘打得很不错,可是犯了一个很简单但是又很不容易察觉的错误。” 听到这句话,齐紫衣眼睛一亮,时圣也瞬间反应了过来。 云落看着齐紫衣,“可否请齐道长为袁家主解惑?” 齐紫衣很纳闷地看着云落,不知道他为何会让自己来说,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伴着一惯温和的笑容,“军士群聚,可挡高手,自然没有问题。但军队和一个人还是不一样的,军队是听号令的。” 齐紫衣的话才讲到这儿,袁洪已经飞奔而出,袁铭一脚踢在装晕的吴四郎身上,“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然后与许先生,并肩飞掠出去。 吴四郎睁开眼,叹息一声,跟了上去。 袁家人瞬间走了干净。 于安世此刻也明白了云落所说的错误在哪儿,若是用诸多军士围剿某位高手,那自然可以以此计算,但放在袁家这样的情况,对方之人何须与军士死斗。 他朝郑家人拱拱手,便径直离开。 齐紫衣朝云落打个稽首,“阁下高明,紫衣佩服。” 云落点点头,算是招呼了。 然后齐紫衣便招呼李计离开,离去时还不忘朝郑勤和郑韬行礼。 郑勤和郑韬也一板一眼地回礼。 只是双方的脸色都不是很好就是了。 时圣也带着田家众人离去,路过云落身边时,他盯着云落的脸,“我们认识?” 云落笑了笑,“可能。” 时圣点点头,走了。 田桓满脸堆笑地跟郑勤行礼,郑勤板着脸默默回礼。 不多时,郑家重回宁静。 郑惜朝和郑念夕都没有对自己父亲和爷爷刚才跟那些人行礼的事有任何言语,经过了这一次,二人在飞快地成长着。 站在郑勤身后的许多郑家子侄亲眷都如蒙大赦般瘫坐在地,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惊魂未定的脸,看着那些被雨水淋湿散乱不堪的发丝,看着狼狈的衣衫,然后,都想起了之前那一根根挺直的腰背,和没有弯曲的膝盖。 放声大笑,然后抱头痛哭。 郑勤带着自己的夫人曹氏,向云落郑重施礼,“多谢凌公子相救我郑家满门,大恩大德,郑家永世不忘。” 刚才当着众人,不便透露姓氏身份,此刻才能正式相称。 曹氏也说道:“今后老婆子必将为您供上长生牌,日日念诵恩德。” 吓得云落连连摆手,说着不用。 他看着走过来行礼的郑韬夫妇和郑惜朝兄妹,神情转而严肃,“此番也并非我一人之力,去袁家那边的,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位。” 郑勤刚才就有所猜测,此刻得到云落亲口承认,不禁感慨长叹,“我们郑家实在亏欠先生良多。” 郑韬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羞愧,“父亲高见,孩儿一念之差,差点酿成大祸。” 他看见云落不解,便将当日和父亲的争吵详细讲了一遍,云落笑着道:“郑家家风如此,必有福报。” 郑勤试探着问道:“凌公子与先生熟识?” 云落想了想,“算是吧。对了,这事儿可还早着呢,离尘埃落定还差着老远。” 他看了看郑惜朝和郑念夕兄妹,对郑勤和郑韬道:“接下来我需要带他们去个地方,你们愿意吗?” 郑韬张口欲问,郑勤已经果断开口,“我相信凌公子。” 云落笑了笑,望着两兄妹,“接下来你们还有麻烦,跟我出去躲一躲,愿意吗?” 郑惜朝和郑念夕连忙点头,神情中竟然还有一丝兴奋,看得云落一脸无语。 在等二人去换衣服的当口,云落跟郑勤和郑韬聊了些当下的情况。 袁家那边已经有其他袁家人渗入了城中,也有高手,所以必将是一场龙争虎斗,萧先生所做的一是令袁家必须回援从而解救郑家,二是让二袁龙争虎斗,趁此机会将袁家赶出衡阳。 若是最终真的成了,这袁家走后必将留下大批的势力真空,这城中风云一时半会儿可是停歇不了的。 说到这儿,他看着郑勤和郑韬,“二位没点想法?” 郑勤经过了此事,已经真正认可了自家儿子,便示意让他来说。 郑韬想了想,“要说没想法是不可能的,但不瞒凌公子,我们郑家一直没什么修行者,展叔因为是父亲多年好友,这才一直支撑着我们郑家,如今展叔故去,郑家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云落笑问一句,“找几个野修当供奉还不简单?” 郑韬神情严肃,“且不说忠心与否,单说这行事、人品,若是来了郑家,行了恶事,坏了家风,败了名声,我们宁可不要。” 云落点点头,深以为然,“这也就是萧先生愿意一直帮扶你们的原因之一。要不我给你们指条路?” 郑勤和郑韬都凑过脑袋,云落在二人耳边,轻声说了个名字。 二人先是神情大变,异口同声道:“怎么可能?” 云落笑而不语,等二人略一思量,回过味儿来,郑韬由衷感慨道:“高明!” 郑勤却将眉头皱得更紧,“凌公子,此事可算是开了先河了。” 云落笑容不变,“老爷子,错的事情,改了又当如何?” 郑勤一愣,哑然失笑,“善莫大焉。” 当云落带着郑惜朝和郑念夕坐上马车,悄悄出城之后,郑勤和郑韬并肩而立,看着马车驶过的痕迹被大雨洗净,面带微笑。 所以人生往往就是如此,你哭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笑,笑着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哭,。 当袁铭带着袁洪当先冲到袁府,门外乱作一团的军士赶紧让出道路,让心急如焚的几人冲入府中,直奔后院而去。 而当袁洪来到后院中,楚先生束手而立,身旁站着袁洞,以及他带来的子侄。 袁洪看着满地的尸体,目眦欲裂,厉声道:“我的妻儿老小呢?” 楚先生面无表情,“死了。” 袁洪双拳紧握,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了掌心肉里,“你们会死得很惨!” 楚先生一哂,“都这会儿了,放什么狠话,真刀真枪打过就完了。” 袁铭突然开口,“你们是哪一支?” 袁洞默默上前一步,“耒阳袁洞。” 袁洪冷笑,“果然是你们这帮穷鬼跑得最快。” 袁洞点点头,“人穷了,就得多劳累点。” “严宝兴!”袁洪一声怒喝,吓破了胆的严县尉胆战心惊地滚了出来。 袁洪顾不上计较之前的事情,朝着楚先生几人一指,“调兵,杀了他们!” 楚先生和袁洞如临大敌,如果真的调集兵马围攻,今天可就难办了。 等了半晌却不见严宝兴动静,袁洪扭头,双目一瞪,积威之下,严宝兴只觉得双腿又要软了,嗫嗫嚅嚅不敢开口。 心里默默祈祷着,那位高人,您可千万不要坑我啊! 袁洪大怒,正要发火,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我不同意。” 严宝兴如释重负。 众人目光汇集的声音来处,于安世迈步走来。 “朝廷官兵,岂能私用!” 第七十七章 局中局祝融秘境 不见停歇的大雨,一片狼藉的府邸,满地横陈的尸体,神态各异的人群,一同奏响袁府繁华落幕的挽歌。 攻守异位,袁洞和楚先生这些入侵者守在主楼的门前,袁洪带着三位供奉站在台阶之下,外围还散落包围着一众军士。 袁洪听到于安世铿锵有力的坚定话语,尤自不敢相信,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牙蹦出来,“你再说一遍?!” 神色平静的于安世定定地望着这个曾经在衡阳城中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袁家家主,看着他此刻的状若疯魔,竭斯底里,心中涌动着冷漠的快意,所以他也一字一句地回答着,“朝廷官兵,岂能私用!” 严宝兴看着县令大人的背影,嘴唇微微颤抖着,心里不住地念叨,天神庇佑天神庇佑。 袁洪还要说些什么,袁铭拉了他一下,他很清楚袁洪此刻的心理。 袁洪自幼聪颖过人,但命运弄人,他无法修行。 因为并非修行者,在真刀真枪的对决中出不了力,心中本就自责,在这些本来应该由他布置安排,发挥作用的事情上,再出了纰漏,他心中如何能够承受得了。 袁铭拍了拍袁洪的肩膀,望着于安世,“于县令,这些贼人入我袁府,劫掠屠杀,朝廷官兵这个总得管吧,莫非保境安民不是朝廷职责所在?” 袁洪狠狠一拍脑袋,自己刚才那是怎么了,冲昏了头脑,意气用事起来了。 袁洞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等着于安世的答复。 “不愧是袁家大供奉,看事情果然透彻。”于安世的神情如故,“那好,就由本官率兵捉拿下这些贼人,扭送县衙,关押起来细细审问,届时将幕后主使等涉案人员一并捉拿归案,按照我朝律法逐一审判。” “你休想!” “休想!” 此刻异口同声呵斥于安世的,居然是袁洪和袁洞这两个对峙双方的头头。 袁铭无声叹息,心知此事已不可为,转头看着袁洞身旁的楚先生,默默调息。 若是如此做了,两家人都别想再得到袁家本家的认可。 于安世两手一摊,“所以说,这是你们袁家的家事,就别以国事之名来动用公器了。” 吴四郎和许先生一直默默站在袁铭的身侧。 身为山泽野修,趋吉避凶的眼光自然是基本能力,两人平日里虽然对彼此行事作风都颇不以为然,相交甚少,此刻却默契地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浓浓忧色。 两人的耳畔突然听得袁铭的一声吩咐,转头一看,袁铭已经朝着楚先生一指击出,天地元气化作一道凌厉的指法,径直点向楚先生的面门。 两人略一迟疑,也分别对上了袁洞和其余弟子。 两拨人马,瞬间化作了三组对决,袁铭对上了楚先生,两个五境上品的捉对厮杀,将会决定袁家的归属。 五境下品的吴四郎对上五境下品的袁洞,一个出工不出力,一个充满欲望和动力,虽然境界相当,看起来却有点一边倒的样子。 而四境中品的许成,对上袁洞的一干最高修为才三境的子侄,仿若虎入羊群,几无一合之敌。 看得袁洪在一旁暗自欣喜,等到许成收拾了这些小的,再去襄助吴四郎,然后再一同收拾掉那个跟大供奉交手之人,此局形势一片大好啊! 袁洞也发现了这一点,情不自禁加大了真元流转的速度,一道道天地元气化作的掌、拳疯狂地朝着吴四郎倾泻而去。 吴四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三组对决的玄机,一旦形势好了,野修何惧拼命,抖擞精神,在袁洞的变得疯狂的攻击下,反而越战越勇。 一切似乎都无可避免的朝着有利于衡阳袁家的方向在发展。 可偏偏就有聪明人,生生将这一局扳了回来。 他看到了袁家最大的弱点。 许成已经击倒了两人,还剩下四个伤势各异的对手,忽然间,其中三人状若疯魔,一起扑了上来,而剩下那个境界最低,只有二境聚气中品的少年,脱离战团,飞奔向了站在一旁的袁洪。 虽然他境界低微,但他也是修行者啊,你袁洪虽是家主,可惜,你不能修行! 许成大惊,正要回身相救,却被那三人死死缠住,甚至不顾死伤。 吴四郎先是一惊,然后眼珠子一转,装作没看见,跟袁洞打得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袁铭大惊,对面的楚先生却一改刚才的守势,真元疯狂流转,朝着袁铭急攻。 袁洪看着对方越来越近的身影,傲然挺立,双目威严,他是袁家家主,死也要死得威风凛凛。 当死亡临近,袁洪的心中居然没有太多的遗憾和波澜。 这个结局其实在得知三长老被逐出长老堂的那一天就已经可以预料,只是心有不甘,垂死挣扎而已。 这些亲眷,自己也不欠他们,过往的十几年中,作威作福,也算是让他们享尽了荣华富贵。 如今一切都化作过眼云烟,随风去,随雨流。 他没来由地想起有一天在城中的一处茶楼中,听得一个说书先生的定场诗,“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总是前人栽树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是啊,不就是换了个长老,就换了批人吗,都是权力的依附品,有什么好争的。 他的眼眶竟然微微泛红,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事。 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呢?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找我,都说是三长老,可为什么最终你也不跟我相认? 半世枭雄,看尽繁华的袁家家主袁洪临死前,脑海中却只想着这件最简单的事。 他的心中一片平静,眼角有泪滑落。 那少年激动地看着自己牵引的天地元气化作拳头,就要击碎袁洪的心口,忽然耳畔听得一声小心,还没回过头,便被许成一巴掌拍碎了脑袋。 当袁洪看着许成拼着受伤,也要相救自己时,突然对自己过往的人生产生了诸多的怀疑。 他之前玩弄心术,内心中明明看不起许成,却也装出一副礼贤下士,平辈论交的样子,谁曾想,在整个人生最危难的此时,救自己性命的,却正是自己视若奴仆的许成。 他瞧见许成嘴角的鲜血,眼角露出笑意,“多谢许先生。” 许成来不及客套,丢下一句“家主小心!”便转身迎上攻来的三人。 袁铭也是口吐鲜血,刚才心急想要来解救袁洪,被楚先生逮住机会,瞬移到他背后,印上一掌。 此刻看得袁洪得救,他真元蓬勃而出,第一次全力出手,务求尽快击毙楚先生,抵定大局。 同时还朝吴四郎甩出一句,“若敢留手,天涯海角追杀于你!” 吴四郎刚才其实已经起了袁洪若死,自己便偷偷溜走的念头,被袁铭这么一喊,多年威慑之下,只得重新抖擞精神,跟袁洞斗在一起。 袁铭气势磅礴,一人镇压一城多年所积淀的气场是楚先生拍马不及的,更何况本身在这个境界的积累和战斗经验就比不上袁铭,瞬间被压制得死死的,只能苦苦支撑着。 吴四郎在袁铭的敲打之下也开始出力,袁洞也亏在战斗经验不足,被野修吴四郎渐渐压制。 而许成那边就更不用说,掌下又击倒一人,只剩两个伤势不轻的还在苦苦周旋着。 一切在许成的凛然大义,奋不顾身之下,似乎又重回正轨。 当袁铭瞅准机会,伸直左臂,带着海量磅礴的真元就要横扫向楚先生的头颅,将其一击毙命时,忽然感觉真元一滞,动作瞬间变慢,楚先生大喜,朝旁边一躲,然后直接又是一脚踹中袁铭的胸口,将其踹得倒飞出去。 紧接着,袁铭的真元便时有停滞,楚先生也深知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倾尽全力,在袁铭的身上留下了累累伤痕。 袁铭心中恍然,想明白了为何展虔宁可一死都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痕,自己定然是因此中了什么奇毒或者秘法。 强撑着身子,感受着已经多处受损的经脉,丹田中原本几乎成型的金丹都快要有些崩溃的迹象。 他惨然一笑,回头望着呆立在原地一脸紧张的袁洪,聚音成线地说了一句话,看着他惊愕的脸,面露微笑,然后转身一把死死搂住冲过来想要趁机结果了自己的楚先生,带着他撞入主楼之中,然后便是一声轰然的炸响。 剧烈的元气波动将主楼炸得粉碎,朝着四周迅速扩散开来,袁洪被刚解决了那些弟子腾出手来的许成扑倒在地上,死死护住。 待得烟尘散尽,主楼原本所在已经再无片瓦,整个被一位五境修士的自爆所摧毁,放眼看去,四处皆是断臂残肢,宛如人间地狱。 楚先生浑身是血地躺倒在废墟中,经脉尽断,已然气绝。 袁洞靠得比较近,也受了不小的冲击。 而吴四郎,早已不见了踪影。 于安世等人站得稍远,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身上被一些木屑杂物刮伤了。 两支袁家,一边还剩两人,一边只剩一个。 许成扶着袁洪站起,袁洞也转身凝视着袁洪,他艰难地开口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刻不宜再打了。” 袁洪披头散发地放声大笑,“你们侵我府邸,屠我亲眷,杀我至亲,此刻觉得不划算了,拍拍屁股就说算了,我今日若答应了你,我还是人吗?” 袁洞皱起眉,“我可以当你的供奉,仍旧以你为尊,你我两家共享衡阳。” 当他说出这个条件,他的心中是非常不甘心的,但没办法,再打下去,自家那支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 他相信一个合格的家主会懂得如何权衡这些利弊。 袁洪冷笑了一声,“是啊,如果你早说我或许还会好好权衡,很大可能会答应你。但现在,我不是袁家家主了,我是一个死了老婆孩子,父亲母亲的可怜人,我是要报仇的,没什么有这个重要了。” 疯了!他已经疯了!袁洞心中一沉。 “其实我们没有杀了你的至亲。”袁洞的话犹如一颗惊雷,劈在袁洪的心上。 “他们在哪儿?”袁洪急切道,“如果他们没死,我可以考虑答应你。” “死了,被你家大供奉自爆炸死了。” 原来他们并没有杀死袁老太太他们,而是将这些人打晕了关在主楼中,当做人质。 谁知道,却被决意自爆的袁铭直接炸死。 袁洞真的是欲哭无泪。 袁洪闻言,右手一撂袍子,双膝给许成跪下,“许先生,求你为我袁家老小,报仇雪恨!” 作为一个一直还比较有操守的野修,许成木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挣扎, 如果答应,对方是个五境下品的修士,虽然负伤严重,但隔着一个大境界境界,自己又如何打得过。 如果拒绝......许成看着跪在地上的袁洪,想起过往的十余年,长叹一声,将其轻轻扶起,“我尽力吧。” 袁洪瞬间泪如雨下,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又多么不合理,也知道许成将会面临多大的危险,没想到许成就这样答应了,回想起自己的曾经,他终于伸出手来,拉着许成的衣衫,“许先生,大恩大德,我袁洪永世不忘,你走吧,回头若是我能有坟,记得帮我倒上一碗烈酒。” 许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他深鞠一躬,而后转身离去。 袁洪大笑着,“袁洞,这大好的袁家,爷赏你了!” 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刺入胸口,直直倒下。 然后被早有预料返回过来的许成轻轻接住。 在意识消亡的那一刻,他心里想着,原来我一直是父母双全,皆在身边的,真好。 袁洞瘫坐在地,看着许成背走了袁洪的尸首,看着自家子侄中还活着的那两个艰难地坐起,再看着楚先生,似乎的确是死了。 他仰望着天空,结束了吗? 而当他胸口一疼,看着突出来的一截剑尖时,他的脸上泛起苦笑。 想起在耒阳的乡村里,自家也有个大大的庄园,捕鱼、喂鸟,养花、种菜,儿孙环绕、妻妾成群,庭院和谐、邻里亲近。 自己真不该来趟这摊浑水啊。 真的还想继续活在这珍贵的人间,看日光强烈,水波温柔。 可惜了。 袁洞缓缓气绝。 吴四郎从他身后抽出长剑,拎着滴血的剑将那两个重伤的袁家子弟一一刺死,转头微笑着看着于安世,“于县令,这未来的衡阳城中,是不是应该多一个吴家?” 于安世还没答话,有两个身影从他身后走出,其中一人冷哼道:“你怕是青楼的假酒喝多了。” ------------------------------------- 云落带着二人行走在山路中,浑身再次湿透,他看着两个一声不吭在泥泞中跋涉的少年,暗自赞许,浑然忘了自己也比人家大不了几岁。 马车早在出了城不远,就让车夫驶向了别的方向,三人一路潜行,进入了衡山之中,他们的目的地,便是衡山主峰,祝融峰。 作为衡山七十二峰的主峰,祝融峰挺拔突起,高度犹在周边芙蓉、紫盖、天柱、祥光、烟霞、轸宿诸峰之上。 不多时,三人就已经站在了祝融峰顶的祝融殿前。 郑念夕看着殿门前的匾额,疑惑道:“凌大哥,你不是说咱们要去祝融殿吗?为什么这上面写的是圣帝殿啊?” 云落微笑不语,一个声音在一旁响起,“圣帝殿就是祝融殿,祝融就是圣帝的名字。” 随着话音,萧雨的身形缓缓出现,落拓白衫,凄风冷雨,好一个惨淡光景。 郑惜朝和郑念夕都不知道萧雨的存在,此刻看着这人突兀出现,皆有些害怕,默默朝云落靠得紧了些。 云落朝萧雨歉意一笑,萧雨无奈摇头。 萧雨看了看天色,朗声道:“两位,一路相随,现在也到了地方了,出来见个面吧。” 齐紫衣和时圣的身影分别从山路的两侧出现,祝融殿前不大的平台上,便已经站上了六个人。 萧雨平静问道:“祝融秘境的仙格早已没了,圣帝当初遗留的珍宝也已经被人取走,此地无非就是座空坟而已。你们费尽心思想让我现身,想要进去是为了什么?” 齐紫衣轻摇拂尘,奇怪的是他手中拂尘淋了这么多雨,也都还飘飘欲飞,仿佛雨水没有一点影响一样。他笑着道:“离得这么近,想去看看,说不定能有些机缘。” 萧雨摇摇头,“就为了这个,便可以牺牲这么多人命?” 齐紫衣对萧雨的想法似乎有些诧异,“登山道,便只求登高。” 云落闻言翻了个白眼。 萧雨不再争辩,看着时圣,一袭红衣在雨中也仍旧惹眼,“你呢?” 时圣习惯了直来直去,“里面有我想要的功法。” 萧雨沉默了一下,“离火门,圣帝是火神,道理讲得通,不过或许你会失望。” 时圣神色如常,“没关系。” 萧雨面朝大殿门口的牌匾,“你们就那么肯定我会带你们进去?” 身后两人报之以沉默。 萧雨叹了口气,“那就等会儿吧。” 郑惜朝和郑念夕站在云落的身旁,看着两人,齐紫衣他们认识,衡阳城中大名鼎鼎的天才道士,之前郑念夕还被别家的姐妹拉着一起在大街上偷偷瞧过,确实有一副好看的皮囊。 而旁边那一身红衣,却让他们的心神有些不宁,从刚才那位落拓大叔的言语中,似乎郑家发生的事,只是这两人为了逼他现身才搞出来的,这么说来,离火门之前对自己的势在必得,和后面面对袁家的退缩隐忍,其实都是一场戏咯? 少年心性都是如此不可理喻。 哪怕我不喜欢你,但你怎么能看不上我? 于是此刻,郑惜朝再次沉默,心里回荡的还是之前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心中涌起的无限念头,都是要变强。 郑念夕悄悄望着云落的侧脸,之前怎么没发现凌大哥这么帅呢,比那臭道士和坏掌门都帅多了。 云落一扭头,看见郑念夕一脸花痴的表情,吓了一跳,姑娘,你心可真大! 时圣默默上前,盯着云落,“我们认识。” 云落笑着回答,“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 “那得看你感觉得对不对。” “我的感觉一向不会出错。” “那你感觉一下这位先生什么时候会开门让我们进去?” 时圣径直走开。 云落笑意盈盈,还不忘看着齐紫衣微笑几下,让年轻道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在郑家时就觉得这个少年有点不对劲,老是盯着自己,该不会有什么不良癖好吧? 就这样,在几个人的各怀心思中,时间跟着掉落地面的雨水一起缓缓流逝。 萧雨望着天,轻声道:“时辰到了。” 第七十八章 最后的黄雀 祝融峰上,圣帝殿前。 风雨如故,众目所向。 不见萧雨有什么动作,一把晶莹剔透的红玉钥匙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飞舞盘旋一圈之后,准确地贴在圣帝殿门上的凹槽中。 霎时间,红光大作,点亮整个衡山之巅。 从衡阳城中看去,仿佛有人高举着一把巨大的火炬,照亮人间。 大门开启,刺目的光芒让众人看不清里面的情景,只有一阵热浪铺面而来,郑惜朝和郑念夕倒觉得非常舒坦,因为这阵热浪刚好将他们的衣衫略微蒸干了些,让没有真气真元在身的二人瞬间暖和了许多。 齐紫衣和时圣努力地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楚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可惜只是徒劳。 云落倒是十分坦然,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带着这两个人进去,然后自己瞎逛逛,能捞点是点,没有也无所谓。 里面的情况萧雨大致跟自己讲过,反正自己此行算是一身轻松。 萧雨平静道:“赶紧进去吧,一刻钟之后,大门会自动关闭,再要打开,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话音刚落,一袭红衣飞入了光门。 齐紫衣静静地站立不动,看着云落和郑家兄妹,萧雨此番开启秘境,主要便是为了这两兄妹,虽然不知有何玄机,但跟着他们,肯定不会错。 云落诧异地看着齐紫衣,“你不进去?” 齐紫衣微笑道:“不急。” 云落笑了,“等我啊?” 齐紫衣默默打了个寒颤,闭上了嘴。 看着那道神秘的光门,郑念夕有些紧张,“凌大哥,我们也要进去?” 云落看了看郑惜朝,少年仅此一变,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瞳孔中有着激荡的野心。 云落刚想伸手拍一拍郑念夕的肩膀,突然觉得不妥,僵在空中,讷讷地收回来,“要去的,要去的,去了有好处。” 不再磨蹭,三人朝着光门缓缓走去,临到门前,云落聚音成线对萧雨道:“不会有问题?” 萧雨知道他是在担心郑惜朝的心境,摇摇头,“该是他的跑不掉。” 云落长出一口气,带着两人进了光门。 平台上只剩下萧雨和齐紫衣了。 萧雨也不催促,默默地望着远方,神色一如既往地落寞。 “早就听说祝融秘境有守灵人,原来便是先生。”齐紫衣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恭谨。 萧雨却没有接话。 废话,你要不知道的话,会费尽心思逼我现身? 有些事,说出来,反而不美。 齐紫衣没有动怒,看着萧雨,笑意温和,“这么说,郑惜朝和郑念夕兄妹其中有一人必是祝融秘境的传承者了?” 萧雨再无淡然,大惊失色,“你从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 齐紫衣嘿嘿一笑,不再理会萧雨,迈步走进了光门。 等到光门缓缓熄灭,萧雨的神色瞬间恢复了正常,想着齐紫衣的话,笑容满面地说了一句他这些天刚从云落那儿听来的话,“傻x!” -------------------------------------- 衡阳城中,当他一剑穿心,袁洞身死道消,衡阳袁家阖族全灭之时,吴四郎的心中有着无尽的快意。 隐忍多年,终于觅得机会,一剑定江山! 他憧憬着未来的衡阳城,即将会有以他为首的吴家的一片广袤天地,届时自己再慢慢突破,未必不能重现袁家的风光。 他很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的抉择,否则就像那许成,除了得到袁洪那个废物的尸体,还能有什么? 嘴角的笑意中断于一句话,“你怕是青楼的假酒喝多了!” 吴四郎拎着剑,看着突然出现的田家家主和李家家主,刚才那句话就是从田家家主田桓的口中说出来的。 手中的剑是底气,也是勇气,他望着田桓,“田家主有意见?” 一个自家供奉就四境中品,排位在衡阳四姓最末尾的家族家主,并不会被他太放在眼里。 田桓早已没了之前时常挂在脸上的谄媚笑容,神色威严,“不是我有意见,是大家都有意见!” 吴四郎笑问道:“都谁啊?站出来我瞅瞅?” 一个五境野修的威胁,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敢不当回事? 这是个什么世界,这是修行者的世界,实力为尊! 袁铭已经死了,郑家那个五境供奉也死了,李家背后是寻真观,一向不管事,只剩下个田家,那个独苗苗的四境供奉真不够自己看的。 这衡阳城中,我就想问一句,还有谁?! 笑容凝固在脸上,吴四郎看着田桓和李计,以及他们身后站出来的供奉,呢喃道:“你们不要命了?” 李计往前一步,掷地有声,“衡阳城中自有规矩,你这等背主求荣之徒,吾等羞与你为伍!” 吴四郎皱着眉,m的,这帮道貌岸然的牲口,果然是不见亲棺不掉泪! 手中长剑一抖,斜眼看着田李二位家主,“谁不服?问过我手中长剑!” 田桓大义凛然,“纵然你修为高又如何,若是这衡阳城中只凭修为高低便能说一不二,那岂不是回到了丛林之中,弱肉强食,再无法度?!” 田桓转身看着身后一直静立的石成山,深鞠一躬,“石先生,我田桓今日求你,诛杀此獠,以正我衡阳城中规矩!” 一旁的李计也同时向石成山鞠躬,“请石先生为我衡阳城出手!” 石成山沉默半晌,终于重重一叹,“老爷以国士待我,我岂能不以国士报之。” 吴四郎心中冷笑,本来还想掺和一脚就算了,既然你们如此不识相,干脆就玩上一把大的! 紧张地看着虽然负了不轻的伤,但五境修为显露无疑,自有一番高手气度的吴四郎,田桓颤声对缓缓上前的石成山道:“石先生,你若身死,我必与你陪葬!” 石成山转身,眼角已有泪光。 然后朝着吴四郎,全力飞掠而去。 于安世在一旁冷眼瞧着田桓和李计的表演,听着他们一口一个为了衡阳,却完全无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衡阳之主,心中有秋风萧瑟。 然后瞬间变成了冬日肃杀。 因为他看见石成山手中拎起了吴四郎死不瞑目的头颅。 于安世扭头看向田桓,看着他终于张狂地大笑,“哈哈哈哈,谁都没想到吧,终究还是我田桓笑到了最后,五境了不起啊?老子也有五境供奉!” 之前吴四郎纯粹抱着震慑众人的心思,一直好整以暇地等着四境中品的石成山出手,眼光甚至都在田桓和李计身上逡巡,想着要不干脆把这两家也灭了。 谁知石成山突然以五境修为全力一击,吴四郎仓促应对,旋即就被石成山早早计算好的第二击削掉头颅。 到死他都没明白,石成山如何能够隐匿自身的修为。 同样的疑惑,还出现在李计的脸上,他看向田桓的神色比之前恭谨了些,“田兄,你这供奉是五境?” 田桓虽然得意,但对于李家身后的寻真观依然满是忌惮,故而依旧客气,“李兄有所不知,我田家祖上曾有奇遇,学得了一道隐匿法门,而这位石先生。”他看向石成山,“其实却是我的妻弟。” 石成山将吴四郎的头颅一丢,朝着李计走过来,行了一礼。 李计心中忌惮,但面上却惊喜道:“哎哟,难得难得,田兄,恭喜啊!” 各有心机又一团和气的三人言笑晏晏,田桓道:“李兄,如今袁家已去,咱们只能撑起这破败的衡阳城了。” 李计点头,“是啊,郑家伤,袁家亡,我们只有多辛苦点了。” 田桓搓着手,“之前所说这袁家的人却是都死了,有点难办啊。” 田桓讲的是之前二人密议,若是扳倒袁家,田桓要袁家的人,李计要袁家的财物。 李计点点头,深以为然,“是啊,不若咱们共同管理好袁家的各色遗留吧,四六分如何?” 他看着田桓笑眯眯不说话的表情,心里暗骂一句,继续开口,“你能者多劳,就让我偷个懒,你六我四。” 田桓一把把住李计的手,在李计的惊骇中,笑着道:“李兄,今后的衡阳,还看你我!” 一声冷哼响起,于安世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忍不住了,“二位,未免有些太过张狂了。” 田桓似乎此刻才看见于安世,表情夸张,“哎哟,于县令!失敬失敬。” 脸上看不出一点尊敬的意思。 于安世冷声道:“意思是,如今这衡阳城,是你田桓主事?” 田桓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 转头看看石成山和李计,三人一同哈哈大笑。 看了一场好戏,见证了不可一世的袁家就此覆灭的严宝兴,心中震撼,震撼于这事情的离奇波折,也震撼于之前那个中年男子预言的准确。 所以,当他听见于安世喝令他整队围住田桓和李计时,他完全没有犹豫,因为这也是那位先生的交待之一。 田桓看着四周的军士,并不惊慌,“于县令,这可就过了。” 李计也怒气冲冲,“于县令,你这是做甚!” 于安世平静道:“若是你们就此老实下来,你们的好日子照样过,可若是你们还要搅风搅雨,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田桓皱紧双眉,“你是想要掌控这衡阳城?” 于安世双眉一挑,“不行?” 田桓两手一摊,“你有那个能力吗?有人?还是有钱?” 于安世望着李计,李计别过视线。 一个爽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于县令,这人和钱,我们郑家支援了!” 似乎大家都很喜欢这种关键时刻浇灭对方希望的操作。 ---------------------------------------------------- 石鼓山上,寻真观的老道士难得出了观门,李宽也难得出了茅庐。 两人站在山巅,一起望着祝融峰上的红光,久久不语。 当红光熄灭,李宽道:“紫衣肯定还是进去了。” 老道士拍了一把栏杆,“就他这样,怎么可能穿得上紫衣。” 李宽笑了笑,“那观主觉得那几人中,谁日后成就最高?” “你说你在衡阳城的一番谋划多么精妙,于安世成功掌了权,开了天下先例,这衡阳成了你儒教的试验田,老道我都忍不住击节赞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老道士斜眼看了看他,“你是不是傻?” 第七十九章 城中事了,秘境争锋 李宽苦笑一声,“没想到观主对凌荀的评价如此之高。”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别人?”老观主双眉一挑,有些惊异。 他望着祝融峰顶缓缓熄灭的红光,“要知道郑家兄妹其中之一极有可能是祝融的转世之身;离火门时圣也是背景惊人,大难不死,如今再有后福,已经是四境上品;就连我那心思不正的徒儿,也是四境上品,前途无量;怎么就轮得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四境下品的凌荀了?” 李宽沉默了一会,“直觉。” 老观主摇摇头,“你小子不说实话。” 李宽狡黠一笑,“凌公子王霸之气侧漏,让人一见就心神摇曳,升起臣服之心,比起其余几人,简直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老观主苦笑不得,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挥挥袖子回了观中。 李宽望着山下默默奔涌的江水,小声嘟囔了句,“其实我说的是真的。” 然后也转身回了茅庐。 杨清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嘴角挂着笑意,去了祝融峰顶。 李宽在茅庐中拿着一本书,口中却在默念着些“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俗语,不时抚胸,一阵后怕。 祝融峰顶,萧雨在几人进入之后便在门口盘腿坐下,不多时,他抬起头望着那身比他明亮许多的白衣,起身行礼,“萧雨见过白衣剑仙。” 杨清冷冷道:“我对你们的谋划没兴趣,但若敢伤害他一分,你们会很后悔。” 萧雨脸上的落寞更深了些,“此事虽是我与老观主和李宽三人借势谋划,但您请放心,对云公子我们不会有任何的伤害。” 他回头看了看重新紧闭的大门,再望向杨清的眼神中有了些笑意,“相反,我想送他一个大机缘。相信云公子能够把握住。” 杨清皱眉,他对云落说过,一切的事他自己去决定,只要不是一个七境八境的想要诛杀云落,他杨清绝不帮忙出剑。 但这不代表云落如果出事,他杨清不会对那些害了云落的人,秋后算账。 此番云落在此局当中,并没有被蒙在鼓里,反而顺势而为,做些事,他看在眼里,觉得也还是不错。 只是太过相信萧雨,贸然进入祝融秘境这件事,让他心中稍有不安。 萧雨看着杨清紧锁的眉头,神色怅然,讲出了一个隐秘,“当年我与培风和穿雨是拜把子的兄弟,那会儿随云还小,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玩。” 雁培风、雁穿雨、雁随云,当年雁家去往凌青云大军中的三杰。 杨清闻言再不说话,身形消失不见。 萧雨轻吐一口浊气,闭目不言。 再温柔平和宁静的雨,也有把人浸透的威力。 当云落与郑家兄妹穿过炙热的光门,眼前一花,便站在了一处平台上。 衣衫早已干透,更奇特的是,此地再无一分炎热之感,反而清新宜人。 抬头望去,眼前是一条宏伟巨大的石阶,石阶上已经有一袭红衣正在缓缓向上,石阶的顶部,立着一个巨大的牌坊,金光闪闪,瑞气喷舞,牌坊上还有一块牌匾,上面有字。 郑念夕努力地看清了那几个字,疑惑道:“南天门?” “天门?”云落心中默念了两遍,身体感受着周遭充裕的灵气,有些震撼。 是啊,虽然是火神,谁说就一定是烈焰滔天,炙热难耐了。 郑惜朝平静道:“咱们走吧。” 说完当先迈步走上石阶,云落和郑念夕对望一眼,云落摊摊手,默默跟上。 在云落三人走出不久,齐紫衣也出现在了平台上,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感受着此地的灵气和环境,眼神中涌动着炙热,一步步朝上行去。 云落跟郑念夕走在一排,郑惜朝走在二人前方,郑念夕望着哥哥的背影,浓浓忧色浮现在俏脸之上,她轻轻扯了扯云落的袖子,“凌大哥,我觉得我哥有点不对劲。” 云落朝她微笑一下,“没事,等他缓缓。” 郑念夕鼓着腮帮子,撅着小嘴,吐出一口气,表示自己很无奈。 云落看着她憨态可掬的样子,笑着道:“走,咱们跟上。” 时圣走完最后一级台阶,仰头看着这宏伟异常的天门,碧沉沉,若琉璃造就;明幌幌,如宝玉妆成。 他想起之前的那个梦,梦里自己的四个神秘师父曾经对自己说过,前往衡阳城,找到祝融秘境,然后去取得自己的大机缘。 如今自己真的来到这秘境中,光是这道入口的大门,便让他心生摇曳,可想而知这里面的风光。 这次机缘一定不能放过,若是此地真有火神传承,等合了传承,自身实力更进一步,离火门又能壮大许多,届时师父们安排的任务,自己完成的可能性就又大了几分。 对,还有那云落,当日一剑之耻,日后定当加倍奉还。 他深吸一口气,抬腿走入。 他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云落就在他的身后,而云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惦记着,他只是一脸无奈地看着郑惜朝坚定的脚步,就不能等我们好好欣赏一下这天门的壮观和瑰丽吗? 齐紫衣脚步极快,云落等人刚刚经过南天门,他便已经走到了牌匾下方,他绕着柱子四处转悠,看着柱子上盘旋的龙形,竟然将拂尘往腰上一插,抱着柱子爬了上去。 爬完一根,又爬了第二根。 等到他心满意足地离去时,手中赫然攥着两颗红光流转的宝珠。 就在他经过后不久,南天门的光彩蓦地收敛,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玉石牌坊,再无半分仙家气魄。 幸好云落不知道这些,若是知道了,肯定想要暴揍郑惜朝一顿,否则以他那谨小慎微,惜财如命的性子,别说齐紫衣手上的宝珠,估计连龙身上的鳞片都能给掰下来装进方寸物中带走。 过了南天门,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上有几座假山,却并无水池之类的相伴,左边有一小片建筑,右边有一小片建筑,正中是一处大殿,遥望过去,大殿背后,似乎还有玄机。 空旷的广场上,散落着许多破碎的骸骨、衣衫和残破的兵器,云落仔细地瞧着,似乎有些兵器上隐隐还有神光流转,他眼珠子一转,迅速地在广场上搜寻起来。 当他忙碌半天,心满意足地回到郑念夕和郑惜朝身边时,不说时圣那鄙夷的眼神,就连郑念夕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凌大哥,你捡这些东西干嘛?” 云落老脸一红,故作镇定地说,“我比较喜欢搜集这些古玩,你们看这些衣衫都是古人样式,想来这些兵器也是,搜集起来,日后慢慢赏玩也不错。” 听云落这么说,郑惜朝和郑念夕都默默走开,不多时,郑念夕递给云落一个波光流转的玉牌,居然丝毫无损,“凌大哥,我刚去旁边假山的缝隙帮你找到的。” 郑惜朝也递过来一把完好无损的短剑,对云落郑重道:“多谢凌大哥一路相护。” 云落瞅了瞅手中的两件东西,再想起自己之前捡的那些,两相对比,都什么破烂玩意儿,心中感慨着,萧兄啊,这下我是彻底相信你说的了。 时圣沉默半天,选择了直奔正殿而去。 云落看着离去的红色身影,对郑家兄妹道:“两位啊,接下来,咱们这样,你们想往哪儿走,咱就往哪儿走,你们带路,我护卫。” 郑念夕苦着小脸,“我们怎么知道,这里我们也没来过啊。” 郑惜朝闭着眼睛,看着右边的一片建筑,“我们去右边。” 说完就迈步走出,云落让郑念夕跟上,然后转身看着想要跟在后面的齐紫衣,笑眯眯地道:“你要敢跟来,我们先打一架。” 齐紫衣平静道:“我们打一架,郑家兄妹没了保护,岂不是让时圣捡了大便宜。” 云落一副混不吝的样子,“那我不管,看你不爽。” 齐紫衣一甩拂尘,径直往左边去了。 云落这才乐呵呵地跟着二人去了。 这处曾经有众多大修士激战过的广场,在许多许多年之后,终于又迎来了新人的脚步,然后这些脚步短暂停留后又决绝地离开,挥挥衣袖,只有一个人带走了许多破碎的宝物。 广场静默着,这些尸骸也静默着,等待此次寻宝的最终赢家。 若是他们有意识,估计会想,只要不是那个不要脸的捡垃圾的就行。 ----------------------------------- 衡阳城,田家,小院中,余芝独坐。 她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担忧,心忧时圣的独自离去。 她时常会想,若是她和时圣都是普通人该有多好,那样就能平静而安心地度过每一天,直到白头。 那些生活,温柔、有趣,不会太过激烈; 那些三餐、四季,不会太过匆忙; 因为他们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去慢慢浪费。 但现在没有。 时圣做不到,他有他的使命,所以她便一路相随。 她想着这一年中的跌宕起伏,想着时圣俊俏的面庞和温柔的话语,慵懒地呢喃着,“你是朝露,是晚星,是我一切的欢喜,只需看着你的双眼,未饮酒,已酩酊。” 站在门口的两个侍女捂嘴偷笑,眉眼之中满是艳羡,好一副伉俪情深的思念光景。 只是这光景并不长久,很遗憾地被院门外的一个卑微声音打断。 离火门大长老耿烈的声音响起,“夫人,袁家阖族被灭,但田桓的谋算落空,郑家投靠县令,严宝兴带着军士正在肃清全城。咱们要不要早做准备?” 余芝的脸色瞬间变得端庄而威严,她平静道:“大长老莫慌,我们是客人,他衡阳城有什么变故,还能扯上咱们不成?至于田家,借他田桓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耿烈点点头,语气更加谦卑,“夫人说得极是,只是就怕田桓脑子不好使,毕竟谁都没想到那个石成山居然是五境的修士。” 余芝沉默半晌,“备好马车,咱们去拜访一下这位于县令。” 耿烈愣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飞快离去。 掌门和夫人果然都是了不得的人才,我老耿当初的决定可真是明智! ------------------------------------ 湘江从南向北蜿蜒而去,在衡阳城的下游,一艘小船,船头一个渔夫兼船夫轻轻摇着橹,船舱内坐着一个浑身湿透,神色木然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昨夜被人悄悄送到城外,等待城中尘埃落定再做打算。 不曾想噩耗传来,年轻人一个想不开就投了江,被这个老渔夫救起。 老渔夫轻轻问道:“如今全家皆死,你一人独活,可有打算?” 年轻人麻木地摇了摇头,眼泪又无声流下。 老渔夫又道:“想不想报仇?” 年轻人的眼里骤然绽放出一丝亮光。 老渔夫嘿嘿一笑,望着江水,“那就好好听我安排。” 无忌,百无禁忌,挺好挺好。 第八十章 火神传承 秘境之中,三拨人各有方向。 时圣的目的最是纯粹,直奔主题,至于旁的,根本不放在眼里。 郑家兄妹毫无逻辑,也无想法,只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在引导着他们行事,云落自然一路相随,东抠抠西摸摸,捡了一口袋杂七杂八的东西。 齐紫衣没人知道他到底在谋算着什么,他也不像云落啥玩意儿都捡,但就凭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一路上没少摸到些宝贝。 当然,这些宝贝对于当年出现在祝融秘境中的那批最低也是七境的人而言,都不算什么事儿,比起仙格之重,这些东西连弯腰捡一下都嫌麻烦,更何况还要苦苦摸索,不想却便宜了齐紫衣和云落。 时圣站在正殿门口,望着和秘境入口处一模一样的牌匾,牌匾上一模一样的“圣帝殿”三个大字,对当年祝融圣帝的审美有些无奈。 大门敞开着,或许是之前就没关上过,又或许在之前抢夺仙格的大战中,已经损坏。 反正时圣在稍一踟蹰之后,便抬脚跨过门槛,进了正殿。 抬眼微微一扫,正殿之中,甚是宽阔,居中有一尊高大的雕像,只要看着便不由自主地被他吸住目光。 之见雕像男子红发飞扬如火焰升腾,面容刚猛,手持一把火焰长枪,身披皮甲,足底还缭绕着一片火红,顾盼生姿,睥睨四方。 这雕像栩栩如生,仿若祝融圣帝重新活了过来,正在这儿审视着那些胆敢闯入他陵寝之人。 时圣微微恭敬地朝着雕像行了大礼,然后继续环顾打量,殿中除了这个巨大的雕像之外,还有两侧各两个,一共四个随官雕像,在时圣看来,也都是刚猛威武,没啥区别。 他的眼神默默地扫过每一处角落,殿内没多少精美的装饰,想来也不符合祝融圣帝的刚猛路数。 仔细看,还是能发现许多当年大战的痕迹。 四个随官雕像有三个都已经残破,一个没了脑袋,一个少了肩膀手臂,另一个甚至被打没了半边身子,只剩一个双手拿着两块石头的,侥幸完好。 地上同样散落着一些尸骸和器物,而且这些器物明显品轶比广场上的那些高了许多,但依然无法撩动时圣的心弦。 取舍之道,深深烙印在时圣的心中。 他又将视线重新挪回祝融雕像上,小心翼翼地前后转悠一圈,发现即使当年这儿发生了如此惨烈的大战,这座最核心的巨大雕像居然完好无损。 “是因为禁制吗?”他喃喃道,伸出手来,试探着往前一伸。 一阵红光闪过,将他的手烫得一下子缩了回来。 时圣不惊反喜,暗自运转离火门的功法,一身真元如火龙巡狩四方,再次触摸上去。 他嘴角的笑意在扩大,果然!手中的触感便已经没那么烫了。 他嘿嘿一笑,果然不出师父们所料,在此地,火系功法是最能获利的。 时圣不知道的是,他的四圣师父们的猜测是有依据的,当初祝融秘境的仙格,就是被一位修行火属功法的八境巅峰修士获得,一举入了九境,转头大战杀得这里满地尸骸。 四圣虽然监察人间,但这些天仙秘境之中,是无法查知的,所以,只能凭借后来的情况进行推测,这也才有了时圣对离火门的早早布局。 可是,有个问题,时圣当初可是修行了清溪剑池的功法的,为什么又能修行离火门功法呢? 修行界的基本常识不都是只能修行一种功法吗? 否则之前西岭剑宗收徒也不用在普通人之中选材了。 其实这就是时圣命运的眷顾了,或者说四圣的眷顾了。 当初他被云落一剑斩得经脉尽断丹田破碎之后,四圣曾有过一次密议,最终决定不更换人选,便合力施展秘法,为他重塑肉身。 所以后来他才能重新接续经脉,重开丹田。 余芝一直以为这是他们爱的奇迹,老天垂怜,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没错。 对于功法,他当初丹田一碎,经脉一断,清溪剑池的功法痕迹自然没了,而重新接上之后,他便被四圣传授了一篇火系的高级功法,一路顺风顺水,重开丹田,直入四境。 同样,这也是为何他会去离火门,也能够改良离火门功法的原因。 对现在的他而言,体内真气自然是火系的功法,但清溪剑池的真气运转方式他也会,当他驾驭着离火门的真气以清溪剑池剑修的运转方式出剑时,剑气之中还可以附带有火系攻击。 这是时圣最大的杀手锏。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离火剑气跟云落压箱底的大杀招,剑符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彼此的这一切,势必还会对战的二人都不知道,谜底只有随着战斗的落幕,一起揭开。 时圣的真气越发地熟练和磅礴,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令他欣喜若狂的事情,当他的真气以某种节奏和韵律契合上守护这个雕像的红光时,红光中会反哺给他一股极其精纯的火系灵力。 于是,他干脆跳上了雕像的台子,盘膝坐下,默默地继续吸取。 四境神意境的三个小境界,兴神、得意、归真。 时圣此刻的境界就是四境归真,早已明悟了真元修行的神、意。 五境通玄境全境只做一件事,就是凝结金丹。 凝结金丹的三个小步骤,就是五境的三个小境界,旋合、脉生、纹现。 而当金丹彻底凝结,修士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六境知命境。 到了六境,才算得上真正的一方强者。 因为前五境的攀升更重修力,而从六境知命境起,七境问天境,八境合道境,直至九境天人大长生,都是更重修心,故而也有下五境和上四境的说法。 上四境中,被一个小境界的门槛卡住一辈子,真不是什么稀罕事。 想要从四境神意境升入五境知命境,就要试着将丹田中流淌积蓄的真元转化为气旋,当气旋一成,真元的凝练程度和威力大小,便与当初一片汪洋时不可同日而语,从而便能迈上五境大门槛。 九境修行所蕴含的道理,从修力上说便是压缩,凝练,从修心上说,便是明悟自身,契合大道至理,到最后再心力相合,形成自家小天地,去明悟天地规则。 当自家小天地与外界的大天地相连同步,规则相合,只说修为,便可遨游八方,成就天人。 时间悄悄流逝,时圣体内的真元隐隐开始不再是一片汪洋,而是开始缓缓地有了些凝聚的气象,他将要努力地让这片真气之海,旋转起来,届时自己就将跨入五境。 齐紫衣穿过了两重院落,眼前骤然一亮。 只见一片月色如银,均匀地铺洒下来。 手边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三个大字,“望月台” 沿着石碑旁的阶梯,拾阶而上,在一处不大的平台上站定,平台四周围着栏杆。 齐紫衣环顾一圈,发现这哪儿是什么平台,分明就是一块顶部稍稍平整的巨大石头。 按照几人进入的时间来看,此刻远远没到天黑之际,可这望月台上,已经有一轮明月行到中天,皓月临空,银光四射。 地上还刻有一句诗,但却只有上句,“人间朗魄已落尽” 齐紫衣微微一笑,他已经认出了此地是何人手笔,盘膝坐下,手持拂尘,念叨一句“此地清光犹未低”,缓缓入定。 他在心中冥想着“月府素曜太阴皇君”,默诵太阴星君宝诰。 月光中的清辉缓缓朝着他的身体凝聚。 这边,云落丝毫不知道实力的平衡已经被缓缓打破,巨大的危机已经渐渐笼罩住自己。 相反,他还很幸福。 真的,这一路上,云落算是真的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福缘深厚,什么叫做天命所归。 那日密议,萧雨告诉他,郑家兄妹是祝融秘境之中的天命之主,自己只需要护着他俩就行,因为萧雨身为守灵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秘境一步的。 云落虽然应下,其实心中一直是有疑虑的。 刚才在广场上,人家随手捡个东西都比自己吭哧吭哧刨半天好使,这点疑虑就已经几乎打消了。 而现在,云落纯粹就当长见识了。 郑惜朝几乎不做停顿地走着,也不知目的地在哪儿。 而郑念夕跟在他身后,觉得累了,就停下来歇一口气,然后顺手就能摸出点啥来。 走路不小心摔个跟头,也能磕得一块青砖空空作响,顶着额头上的包给挖开,又是个莫名其妙的宝物。 总之时不时地停留在某处,就总能摸到点什么来,然后她都以没地方装为由,送给了云落,搞得云落怪不好意思的,连忙收下。 行走江湖,不要斤斤计较。 云落已经将自己之前捡的那些东西都清了出去,毕竟方寸物中空间有限。 他此刻心神之中默默盘点着目前的收获,两柄剑,一短一长,应该都是之前那次大战的遗留之物; 一块玉牌,是郑念夕从假山缝隙中帮他捡来的; 一颗避水珠,是郑念夕休息时顺手从一个雕像手里取下来的,而自己站在旁边半天,都没看见那儿有这么一颗珠子; 一个木头雕像,雕刻的是一个身着绿袍的男子,面容刚猛,惹得云落一阵腹诽,怎么穿得如此妖艳; 最令云落开心的,就是郑念夕一脑袋磕出来的,也是郑念夕以为最不值钱的东西,一叠黄纸,云落识货,那是最上等的金色符纸,在这上面写就的符箓,威力比起寻常符箓可是要大上许多许多倍。 云落打定主意,回头把这个符箓送给那位教自己剑符道的大叔,报答他教自己符箓之道的恩情。 当然,这事儿还得跟郑念夕商量过后才行,毕竟人家少不更事,不知轻重,张口就送给自己,自己哪儿能真捏在手上不还了。就当她是暂存在自己这儿吧。 云落看着郑念夕,心中默默祈祷着,赶紧找到那件火浣衣吧。 在进来之前,萧雨就曾经对他专门交待过,一定要找到一件火浣衣,然后他为云落设计的那条退路才有可能实现,就能确保云落平安无事。 之前一路上,云落眼珠子都快瞪瞎了,也没见着任何线索,现在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郑念夕这个小丫头身上了。 至于郑惜朝,云落想着就有些愁,这小子估计是受了刺激,进来之后寡言少语,一直神神秘秘的,云落望着他的背影,摩挲着下巴,难不成自己猜测他跟祝融圣帝有些关系这事儿是真的? 跟着郑惜朝的脚步,云落和郑念夕穿过两重院落,然后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住了眼睛。 当他们渐渐适应了光线,抬头正好望见一出绝美景象。 远方,从金边到红光,红日喷薄而出,日光闪耀,照射在平台之上。 平台上铺满的是鲜艳的红砖,是云落从未见过的搭配。 一种搭配没人用,说明这个搭配肯定有问题,这是云落以前的想法,但现在不一样,他觉得是没找对用它的地方。 比如在这儿,日光降临,瞬间蒸腾出一片火海,映着金色的日光,一种豪迈和壮阔填满每个人的心间。 很快就日上中天,再日落西山,当最后一丝余晖还未散尽,那边的光芒便已经再次渗出。 云落看着这样的天大手笔,心中震撼不已,这便是上古天仙的实力吗? 郑惜朝静静地站在那儿,看了一遍又一遍。 再好的风景,起初震撼,继而平淡,最后烦腻,总逃不脱这样的循环,风景本身无罪,有罪的是人。 比如郑念夕。 她就已经很不耐烦地催促了自己哥哥两次了,郑惜朝恍若未闻。 云落抱着手臂,静静地旁观,也不插手,他对自己的运气没啥信心,索性由着这俩折腾。 等看到第五遍,郑念夕已经放弃了,气鼓鼓地靠在墙壁上,恨恨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没办法,从小自己就是听哥哥的,他那性子,看着温和,实际上犟得要死,劝了两次不行,自己再懒得费那口舌。 郑惜朝却在此刻默默转身,看着地面,沉吟不语。 云落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也在暗自琢磨着其中玄机。 日光反反复复,地面明亮又阴影,然后眼尖的云落却在此时敏锐地发现,有一块靠边的地砖,至始至终都没有被阴影完全覆盖,哪怕是日落和日出之间微不可查地时间中,它依旧有着一丝阳光照射的光亮。 再看一遍,云落确认无误。 于是他轻咳一声,走上前去,朝着郑惜朝点了点那块红砖。 郑念夕一看云落有了动作,也连忙凑了过去。 郑惜朝起先还不明白,当又看了一轮日出日落之后,神色一喜,脱口而出,“火种?” 云落微笑道:“或许换个说法,就是火神传承。” 郑惜朝看着云落,云落看着他眼神中的祈求和自以为隐藏得极好的戒备,突然觉得好没意思,摆摆手,“我没兴趣。” 然后转身走开两步。 郑念夕也瘪瘪嘴,“有什么好的,哥,你要小心啊。”跑去跟云落站在一起。 郑惜朝不再答话,便试图将那块红砖撬起,谁知弄了半天,红砖纹丝不动。 云落实在瞧不过去,提醒了一声,“用血试试?” 郑惜朝恍然大悟,毫不犹豫地咬破了指尖,朝着红砖滴落一滴鲜血。 郑念夕看得头皮发麻,打了个寒颤,不疼吗? 血缓缓浸入了那块红砖,忽然间,红光大作,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意志降临,“吾乃火神,赐汝传承。” ----------------------------------------------- 在云端的高处,一处高到不知道多高的空间,仙禽飞舞,异兽四出,奇花异草争相开放,奇人异士三五成群,正是天庭。 此时正在举行一次小范围的聚会,一个红发男子双手负后,随意地站在一处,站姿就透露出一股霸气。 一个男子缓缓走向红发男子,恭敬行礼后苦着脸道:“火神,景玉衡领着那帮剑修又在四处惹是生非,搞得四处不宁。” 红发男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与我有关?” 那男子受这一瞥,心中一紧,强笑着道:“他们剑修杀力是大,又喜欢抱团,但他们就敢肆无忌惮?别忘了,这天庭之中可还是有火神您这样的天仙做主呢。” 红发男子再不看他,“上了天就好好当自己的仙人,跟人间的事情自有人负责,用不着你们帮倒忙。人家有理有据,你若再来我这儿搬弄是非,我赐你一枪你接得住吗?” 男子脸色一变,连忙告罪。 红发男子却没再理他,而是突然心神一动,疑惑道:“咦?火神传承居然被人找到了?” 话音一落,许多刚才便关注着这边的仙人瞬间围了过来,其中就包括那位曾经取得祝融留下的仙格,却没能获得传承的修士黄皓,后来飞升之后,自然投靠在祝融门下。 有仙人望着他,调笑道:“你没找到的,还是被人找到了。” 黄皓也不计较,只是等着火神发话。 红发男子自然便是祝融,他看着围上来的众人,有些无奈,伸出右手,幻化出一道光幕,正是自己在人间遗留的祝融秘境之中的场景。 掌观山河,天仙本事。 看得场中许多真仙一阵艳羡。 众人的目光快速地望向光幕,看清了那个被祝融虚影一指点在眉心的少年。 凭着这个传承,只要天赋不太差,修到个七品八品的几乎可以说是水到渠成,至于天人飞升,那就得看有没有仙格,以及什么时候开天门了。 天门不开,就算有仙格的九品也只能在人间待着。 但毋庸置疑,这个少年的运气是极好的。 黄皓有些郁闷,自己当初真没什么时间在这处地方多待,群敌环伺,等拿了仙格,又太过忘形,一阵厮杀之后,直接就到了时限被传送了出来。 等看清了传承者,他们的视线里,又出现了两道飞奔的人影。 黄皓的嘴角勾起笑意,仿佛回到了之前自己在秘境中厮杀抢夺的舍命岁月里。 这传承,哪有那么好得的。 第八十一章 谁言大道只独行 祝融秘境中,日月同辉,不知昼夜。 但当那道红光降世,忽然惊醒,继而撒腿狂奔的两条人影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目前的机缘虽然于自身裨益不小,但若是真有祝融传承,并且不是自己的话,这其中关节,对这两人而言,不难想通。 时圣和齐紫衣的身影在广场上相遇,齐紫衣很干脆地说了一句,“联手。” “好,杀了那个护卫的少年,打断传承。”时圣也不扭捏。 “若是能成,这其中的功法、秘术都可以给你,传承如果还在并且能抢到,你也可以拿走。其余宝物和东西都归我。” 时圣略有狐疑,如此大的好处都让给自己? “我的功法不合,且志不在此。”齐紫衣很光棍。 时圣点点头,“成交!” 率先朝红光的方向冲了过去,齐紫衣连忙跟上。 刚才的对话看似繁杂,其实不过一瞬之事。 至始至终,二人都没想过那个护卫少年可能会对他们的计划有什么影响。 在他们眼中,既然三足鼎立之势已经瓦解,那个神意境下品的少年,便只是土鸡瓦狗,插标卖首之辈罢了。 看着郑惜朝被自称是祝融的红发男子虚影一指点在眉心,郑念夕不禁有些紧张,云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没事。” 突然,他的眉头一皱,身子一转,将郑念夕朝身后一扯,手中已经握住了一把长剑。 他冷冷地看着一起走来的两人似有默契的样子,一颗心直直沉入谷底。 两个四境上品,而且都是一方天才,自己一个才进四境不到两天的人,怎么护住身后两个手无寸铁,毫无战力的小孩。 他在心中默默吐槽着,老萧,坑爹啊你! 云落瞥了一眼还顶着一根指头,似无察觉的郑惜朝, 又看着时圣,笑了笑,将手中长剑收起,转瞬便从方寸物中取出另一把长剑,笑着道:“好久不见。” 时圣原本冷漠平静的脸瞬间涨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正是这把剑,曾经赐予了他人生最耻辱的失败和最灰暗的岁月,他声音冰冷,“原来是你,怪不得。” 齐紫衣正要相劝,现在办事要紧,管他什么恩怨情仇都先放一放啊。 云落赶紧插话,“打个商量,放这个小姑娘走,人家什么也没干,也不懂修行,咱们光明正大打一场,如何?” 时圣沉默不语,齐紫衣正要说话,突然云落真元喷涌,搂着郑念夕,朝着并肩站着的两人猛冲过来,长剑平刺,剑尖吞吐着剑光,一人一剑,竟有骑军奔腾冲刺的凌厉气势。 这便是景玉衡十六剑式的其中一式,铁骑凿阵! 时圣和齐紫衣各自催动真气,试图拦截,均告失败,看着一往无前的剑、人,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朝两侧一让,转而冲向了郑惜朝。 云落从方寸物中取出一个信号弹,塞到郑念夕手上,聚音成线,飞快地说道:“你去找一件火浣衣,找到之后就在原地拉响这个,然后去正殿之后的岩浆池旁等我。” 说完就将郑念夕朝外猛地一掷,转身真元暴走,在二人的攻击堪堪触及郑惜朝时,剑取守势,横在胸前,将两道攻击死死挡住。 喉头一甜,喷出大口鲜血。 他含着血含糊道:“时圣,你的骄傲呢?” 趁着说话的空隙,他站起身来,依然能够笑着道:“那个神采飞扬的天才少年,终于也变得如这个世道一般扭曲和泥泞吗?” 齐紫衣轻声提醒道:“别中计,传承要紧。” 无奈之情充斥在齐紫衣的心中,若非刚才自己发现了时圣的修为忽然有了大幅增长,站在了通玄境的门槛上,自己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地说话嘛。 这会儿却生怕一句话惹恼了这位离火门掌门,甚至于和这少年调转矛头,先解决了自己,那自己的大计划可就泡了汤了。 时圣点点头,若是没有西岭一战从云端跌落,心性大涨的经历,自己或许会热血上头,先打了再说,而现在。 他轻笑了声,我知轻重了,而云落你呢?懂进退了没? 望着眼前这个握着剑,死死护住身后郑惜朝的少年,他摇了摇头,看来他还是不懂。 他朝齐紫衣递去一个眼神,齐紫衣点头表示会意。 时圣神意境巅峰的真元再无保留,一道火龙从他的掌心喷出,咆哮着一爪抓向云落的头顶。 云落不敢怠慢,长剑高举,以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姿势一剑劈出,一团刺目的亮光在剑尖凝聚,飞速迎上火龙的双爪。 大日凌空! 看着那轮仿若太阳的光亮将整条火龙炸碎,余波还重创了接踵而至的另一条,云落的脸上没有一点欣喜之色。 他感觉到时圣修为又有增长是一方面,更令他无奈的是,就在自己刚迎上时圣之时,齐紫衣已经飞速从他身旁掠过,拂尘轻摇,甩向郑惜朝的头顶。 云落哪怕毅然决然地挨了时圣一击,长剑飞速朝身后击出一道剑气,试图拦截,但也已经晚了。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已经极其淡薄的祝融虚影看着即将临身的拂尘,轻轻一叹,瞬间消失,化作一个光罩,将郑惜朝包裹在内。 齐紫衣的拂尘终于落下,神意境上品的全力一击,击在光罩上,如泥牛入海,不见任何反应。 云落单膝跪地,拄着剑,吐着血,神色满是轻松后的快意,“机关算尽太聪明。” 齐紫衣面有不甘,朝着光罩又是一击,依然如故。 郑惜朝蓦地睁开双眼,看向齐紫衣。 齐紫衣将拂尘紧握,如临大敌。 云落扭头看着抿嘴不语的时圣,带着嘴角的鲜血笑问道:“还打吗?” 一片沉默中,郑惜朝转过身来,看着吐血受伤的云落,看着虎视眈眈又满是忌惮的时圣和齐紫衣,脑海中回响着刚才祝融虚影所说的话,“赐汝一击之力,速往正殿雕像。” 于是,他迈动了步子,朝着云落走去。 云落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绽放,便已凝固。 郑惜朝无视了他,从他身旁无声走过。 时圣浑身真元激荡,随时准备着出手。 悄悄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齐紫衣紧握拂尘的指关节都有些微微发白。 然后郑惜朝又走过了他们二人,朝着外面缓缓走去。 待其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齐紫衣忽然捧腹大笑,时圣看着单膝跪地,强弩之末的云落,神情之中满是嘲讽,“值得吗?” ------------------------------------ 天庭之中,围在祝融身旁的众仙人面面相觑,又不敢吭声。 谁能想到取得火神传承之人,是这样的心性。 于是,不少眼光悄悄地瞥向了面无表情的火神。 祝融的红发依然飞扬,不发一言。 那个曾经抢得了火神仙格的黄皓却开了口,“大道至上。” 眼见火神表情如故,众人便顺着这句话开始恭维起来。 什么“大道争先,心无旁骛。” 什么“一心向道,飞升可期。” 到最后,诸如“那小子多管闲事,否则这位少年早得了传承,哪有这么多事。”之类的话也被夹带着说出了口。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我说,你们就不能要点脸吗?” 众人闻言,转头一看,我去!这个灾星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高大的白衣剑客上前,朝着祝融恭敬行礼,“景玉衡见过火神。” 祝融冷冷答道:“我没邀请你。” 景玉衡勉强挤出点笑容,“偶然路过,便进来拜访一下火神。” 祝融微微点了一下头,“拜访完了,可以走了。” 景玉衡有些尴尬,正要琢磨着什么理由可以留下。 祝融却盯着这个在天庭之中声名显赫,号称真仙战力第一人的白衣剑客,不愿过多为难,他看了看手心,问道:“跟你有关。” 景玉衡点了点头,跟他有关的,是谁就不用指出来了。 于是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些幸灾乐祸。 最早来向祝融挑拨的那个真仙更是阴恻恻地道:“好你个景玉衡,口口声声说着天上人间,各自为政,自己却暗地里影响人间,是何居心!” 景玉衡嘲讽地看着他,先是沉默。 那人便更来了劲儿,“你怂恿天帝,减小与人间勾连,降低气运供奉,被天帝委任稽查天人勾连,自己却背地里却偷偷联络人间,你这是监守自盗!” 景玉衡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这么蠢,当初是怎么当上仙人的! 他望着祝融,“火神,他骂你。” 那人连忙辩解,“火神,景玉衡混淆黑白,我明明是在骂他。” 祝融平静道:“你的意思也是你当初留下的传承?” 景玉衡点头。 那人愤怒朝他一指,“姓景的,休要胡说八道,你的传承者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 景玉衡双指并拢一抹,一道剑光闪过,那人的手指应声而落,“这件肮脏事,你也好意思再提?!” 那人惨叫着,犹不忘在祝融面前挑拨,“火神,您看他居然如此大胆,敢在您面前出手伤人!” 祝融语气微微有些冷,伸手一拂,那人登时消失在云端,他转头看着景玉衡,“你有些过了。” 景玉衡故作惶恐,“火神明鉴,此人暗通人间,私练香火之道,已禀明天帝,这次来便是来捉拿他审问的。” 他转头看着消失不见的人影,有些无奈。 祝融微微有点尴尬,此刻旁边却有一直关注着秘境之中的仙人,发出了一声惊呼,“你们快看!” 祝融低头看去,景玉衡也赶紧凑过脑袋,就在刚才的一番言辞交锋时,秘境之中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巨变! 第八十二章 剑符道再现,儒衫入城 其时,日落西山,光影黯淡。 云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在时圣和齐紫衣二人看来,他的心情应该与这边的落日一般,渐渐低沉。 毕竟自己舍命相护之人,却为了所谓大道,将他当成了弃子。 他们还不曾知晓,云落曾经对郑惜朝的另外一次救援。 也不曾知晓,这道传承,其实,也算云落的功劳。 即使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他们看透这修行路上的人情冷暖了,心中的某些冰冷念头,更坚定了几分。 这其实比郑惜朝对云落的伤害更让云落难过,他多么希望郑惜朝能够为他做点什么,好用那样的事实告诉眼前的这两人,大道不该如此之窄,世道不应如此之坏。 但恰好相反的事实,让云落很是遗憾。 不过十六年的孤苦生活练就的铁打神经,又已在剑宗的风云变幻中,百炼成钢,他没有气馁,所以,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于是,他抬起头,居然笑了,洁白的牙齿和鲜红的血迹相映成辉,“为什么不值得?” 时圣摇摇头,“因为你救了他,所以你会陨落于此。” 齐紫衣的脸上又重新有了笑意,“云落,陨落。好巧。” 云落看了他一眼,“你师父叫你回家吃饭。” 齐紫衣笑容一滞。 要说什么人能让他这个内心深处极度自命不凡的人还能略微有些敬畏的话,就只有自己的师父了,那个永远云淡风轻,双眼似乎能看透人心的老道士。 云落看着时圣,“你不觉得这个时间地点都不是很合适吗?” 时圣神情平静而冰冷,“我只看结果,你死了,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转头望着齐紫衣,“我们的结盟继续有效,出去之后,离火门也可以跟你合作。” 齐紫衣朝云落打个稽首,“那贫道就失礼了。” 云落眉毛一挑,嘲弄地看着齐紫衣,“衡阳城里那些暗恋你的少女少妇们知道你是这么个德行吗?” “贫道一心向道。”齐紫衣神色肃穆。 时圣手上突然多了一柄红色剑柄的长剑,原来也有方寸物在身。 “我用剑杀你。”他看着云落,嘲讽依旧,“怎么还希望那个抛弃你的少年回来救你?” 齐紫衣将拂尘一摆,“说不定是等那个小姑娘呢?” 话音未落,便已齐齐出手! 云落虽早有防备,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一句,“境界占优,二打一,还要偷袭,你们能不能要点脸啊!” 拖延时间的意图被时圣识破,这会儿即使突围也没地方可去,留在这儿又是等死。 云落在仓促应对的同时,陷入了危险的纠结之中。 而那边,郑念夕反复念叨着火浣衣,火浣衣,已经搜完了整个正殿,以及后面的小山谷,也看见了凌大哥告诉她的岩浆池。 正当她反复寻找无果无比焦急地再次回到正殿中时,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她欢喜地跑到他的面前,“哥?你怎么出来了?” 郑惜朝看着妹妹,眼露笑意,“我拿到了传承,需要到正殿中吸收感悟。” 然后他发现郑念夕不断朝他身后望去,他有些纳闷,“怎么了?” 郑念夕神情焦急,“凌大哥呢?” 郑惜朝神情突然阴沉,“还在观日台。” “你为什么不救他?你拿了传承应该很厉害啊!”郑念夕更加焦急。 “我只有一击之力,救了他,我便无法自保。”郑惜朝的言下之意很是清楚。 郑念夕摇着头,缓缓后退,满脸地难以置信,“我不相信这样的话是从我哥哥嘴里说出来的,你到底是谁?” 郑惜朝道:“我就是你哥哥,那个曾经偷偷带着你去江边玩水的哥哥。” 郑念夕突然崩溃地哭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变成这样,你忘了凌大哥救过我们吗?从袁家供奉的手下!就在刚才,他还救过我们,把我送了出来,相信他也救了你,否则你也不会安全离开,你为什么不救他,传承有什么好?” 她满脸泪水地喃喃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懂很多的道理,你会教我很多的事情,就连那天被袁家供奉追杀的绝望之时,你还会为了不给无辜之人惹麻烦而不去向凌大哥求救,那样的人才是我哥,你不是!” 郑惜朝上前一步,一把按住妹妹的肩膀,盯着妹妹的眼睛,“火神传承能让我变强,而那些道理能吗?不能!我们郑家家风如何?有口皆碑,声名远扬,可是大难临头,除开一个修行了的展爷爷,我们其余人除了引颈就戮还能怎样?能跟那些恶人讲道理吗?所以我要变强,我要强大到足以保护我想保护的所有人!” 郑念夕眼里噙满了泪水,“你说的大难临头,也是凌大哥救了我们全家!” 郑惜朝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黯然,自己一直强行给自己洗脑,试图不去想凌荀对自己的好,想让这一次的冷漠显得心安理得一些,却终于败给了郑念夕的话语,准确来说,是败给了铁一般无可置疑的事实。 他低下头,第一次没了底气,小声说道:“我会记得他,以后慢慢回报他。” 郑念夕蓦地大吼一声,“没有以后了!” 顺手抓起地上的一件破烂兵器朝着郑惜朝扔去,转身跑出了正殿。 郑惜朝不闪不避,任由那件兵器撞上身上的光罩,无力地摔在地上,听着兵器落地的哐当脆响,郑惜朝的心,也崩碎一地。 随着郑念夕的奔跑,眼泪在空中零散坠落,她焦急地念叨着火浣衣火浣衣,火浣衣,你在哪里,快出来吧,火浣衣。 她甚至有些后悔刚才跟自己那个全然大变的哥哥浪费那么久的时间。 如果云落能够知晓她的想法,一定会对她表示极度的认同。 他感觉喉咙中已经被鲜血填满了,每活动一下,就要涌到嘴中。 身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时圣两剑和齐紫衣的一记拂尘,外伤已见骨,内伤动脏腑。 幸好齐紫衣和李子虽然同为道教弟子,但齐紫衣没学会李子那么多奇奇怪怪层出不穷的道术,否则自己早交待在这儿了。 同时也庆幸着自己听了萧雨的话,在此次之前,加快进了四境神意境,否则只以三境凝元境,对上面前的两人,自己干脆投降求个全尸的好。 他感受着体内不多的真元,再次挥动长剑,化守为攻,剑气飞舞,充盈在此处空间。 他在赌,赌萧雨说的没错,赌郑念夕能够及时找到,然后按计划进行。 但他的筹码不多了,若是再有几息依然无果的话,自己只能先逃了,毕竟再拖下去,估计自己连逃跑的气力都要没了。 当他再一次,被二人的攻击结结实实打在身上,身形如断线纸鸢狠狠砸在墙壁上时,耳中终于听到了一个期盼已久的声音,“砰!” 重新升起的红日,将第一缕阳光投射在他的脸上,他嘴角含笑,看着飞扑而来想要结果自己的时圣和在身后封锁自己去路的齐紫衣,长剑剑气吞吐,在空中以极快的速度画出两个井字。 剑符道,井字符! 时圣和齐紫衣看着云落诡异的动作还没来得及行动,便觉得浑身一紧,一瞬间无法动弹。 云落用遗憾的眼神深深望了一眼二人,看着他们如案板上待宰羔羊,长叹一口气,如果是一个人就好了。 他放过了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转身飞奔逃走,瞬间消失。 这次的放过,在许多年之后,每每想起,都让云落懊恼不已。 可是,人生哪儿来那么多早知道和悔不当初。 也只一瞬之后,时圣和齐紫衣便挣脱了束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浓浓的后怕和忌惮。 不用再说什么,两人全力朝外飞掠追杀出去,心中皆升起一个念头,这人必须死在这里,否则后患无穷。 齐紫衣心中更是惊骇,一个四境下品就能这么邪性么?这少年到底什么来头?! ------------------------------------------------------- 衡阳城里的雨下个不停。 雨滴在屋顶的青砖黛瓦上结成一片,努力地想要渗透进每一丝缝隙。 是想要涤荡干净每一处污垢,还是想要借机侵入别人的领地? 衡阳城中,结队披甲,叮当作响,四处游走的满城军士,也如同这连绵的雨水,给不同的人,带去不同的期盼和忌惮。 于安世在县衙之中,笑容满面地亲自给郑勤和郑韬奉上茶水。 在郑家父子的故作惶恐中,也故意板起脸,“郑家如此深明大义,实乃衡阳之福,本官礼敬两盏清茶,又算得了什么!” 郑勤和郑韬这才接下,实话说,即使那凌公子将整个脉络跟他二人大致说过一遍,并且明确说了来找于安世,他二人也在家中密议了半天,下了很大决心。 原因不在于利益得失,而是坏了规矩。 此时的天下,豪族世家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改朝换代,对他们而言无非是龙椅上换了个姓而已。 还没有哪个王朝能够有那个能力,管得到每一处郡县,大端王朝也不例外。 王朝之中的大小王国、郡县城邦、乡野村落哪个不是由当地的世家豪族把持着的,真正说得上话的,都不是那些朝廷官员,而是一个个的家主族长。 听起来,永定皇帝那句“朕与六族共治天下邪?”是多么辛酸和无奈,但实际上,这也还是往好了说的,真要逼急了,六族合力换个皇帝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蜀国在那位神秘国相的治理下能够稍微好那么一点点,但也只是程度不同,并无实质区别。 但此次衡阳城中,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若是郑家完全向于安世投诚,在袁家已灭的情况下,于安世很有可能能够完全掌控衡阳,完全依照朝廷律法行事,这可是开了先河啊。 郑韬始终担心自家这样的做派会被整个天下的世家大族所记恨。 郑勤却想起云落临走时的那句,“老爷子,错的事情,改了又当如何?” 豪族把持政权,只为一族之利,干的那些伤天害理,惨无人道的事,郑勤这一生可见得不少了。 于是,在他最终拍板之下,郑家终于走出了这一步。 他们为于安世提供了县衙急需的各种小吏,筹算、计量、工程、账房。 有了这些底气,于安世才敢有恃无恐地去清除一直吸附在县衙这条脉络上的各家蛀虫,当然郑家的已经变成了益虫。 那一份自己在此地为官数年,冷眼旁观所写下的名单,被巡城官兵拿着,从一处处宅院,一间间酒楼,或者一张张温床上扯出一个个踉跄惊惶的身影,一时间,县衙大牢人满为患。 田家之中,田桓和石成山相对而坐,田封站在一旁。 田桓长叹一声,看着石成山,“这些年苦了你了,本以为终究能大获全胜,弥补这些年咱们的伏低做小,谁知道,居然杀出个于安世,郑家那两个不要脸的居然敢投靠官府,真是丢尽了咱们大族的颜面!”说到最后,胸中怒气难平,一拳砸在桌上。 田封在一旁插了一句,“我们田家也有七八人进了大牢。” 石成山面色阴翳,当初为了麻痹所有人,自己这一出戏就演了好些年,眼看就要功成,哎! 不甘和阴狠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看着田桓,“姐夫,要不干脆直接斩首?釜底抽薪!” 田桓悚然一惊,望着对面妻弟,然后缓缓沉默,思虑着其中得失。 县衙中,因为于安世吩咐属吏无需避讳,故而郑勤和郑韬在此旁听了一条条禀报统计,听得胆战心惊。 郑韬瞅着个空隙,试探地问道:“于大人,这行动会不会过激了些?” 于安世望着门外,大雨已经在厅前挂起了雨帘,他沉声道:“除恶务尽,我们必须要以伐毛洗髓,削株掘根的态势,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将这些败类一网打尽,还这衡阳城一片朗朗乾坤!” 在这番豪言壮语之后,他转头温和地朝二人笑着道:“如此,也才不负二位的良苦用心!” 郑勤和郑韬自然起身致谢,待坐下后,郑韬斟酌了一番措辞,“于大人,我担心这城中人人自危,再经有心人煽动,可就不是很妙了。” 郑勤眉头依然紧皱,“而且,郑家能提供这些属吏、钱粮、物资,但修行者却是没有的,而田家至少明面上还有个五境修士。于大人,这终究是个修行者的世界啊。” 于安世朝郑勤深深一拜,“多谢郑老爷子关心。” 起身后,看着二人,胸有成竹道:“二位放心,此事,我早有安排。” 刚说完,一个属吏匆匆跑来,“大人,离火门掌门夫人求见。” “她来干什么?”于安世双眉一挑,有些疑惑,最终还是点头,让属吏引她进来。 一个有跟脚的门派,自己可不怕对方敢对自己有什么动作,所以在吩咐郑家二人进后堂赞避,自己端坐着等待那位夫人的前来。 余芝在耿烈的陪伴下走入县衙,打记事以来,似乎这才是第一次进到这所谓的为民做主的官府之中,县衙不大,进了大门没走多远就能遥望见坐在堂上的于安世。 当她站到于安世的面前,轻施一礼,于安世心中忍不住感慨一句,“真丽人也。” 于安世看着余芝,“不知时夫人此来何意?” 或许是被那声时夫人喊得开心,余芝露出笑容,朱唇轻启,“衡阳城风雨大兴,于大人想必正是用人之际,若有差遣,我离火门愿鼎力相助。” 于安世疑惑道:“这些事,为何不见时掌门出面?” 余芝平静回答,“他有事外出了。” 于安世恍然大悟,想了想对方的处境,由衷佩服这个女子的洞察和决断,但他笑着道:“多谢时夫人厚爱,感谢离火门深明大义,这份恩情我于安世记下了,诸位可在县衙之中暂歇,等待时掌门回转。若有需要本官自会前来相求。” 余芝抬头,眼中也有疑惑。 兴许是男人对漂亮女人天生没多少抵抗力,于安世也泄露了些天机,“时夫人比别人来得早了些,挺好。若来得晚了,恐怕就不是这番待遇了。” 余芝愕然地看着他。 北门外,有一身儒衫,撑着伞,缓缓走入了衡阳城中。 在他身后还有几个游学儒士背着书箱,缓缓而行。 在几人身后,还有一辆牛车,一个打扮穷酸,头发花白的老头捧着本书,默默看着,身子随着牛车的颠簸,起伏摇摆,却始终目不转睛。 当牛车驶入城门的刹那,衡阳城,风停雨歇。 第八十三章 竟然还有这等好事 跟衡阳城中的风雨大作不同,秘境之中无风也无雨,但此刻的情形却比任何一场风雨都要激烈和刺激。 当云落冲出东边的院落,刚好看到郑念夕努力朝着正殿后方奔跑的身影,一把将其扯进怀中,抱着她瞬间消失在正殿的楼宇中。 时圣和齐紫衣朝着信号烟花升起的西面冲去,发现空无一人之后,才惊觉中计。 幸亏郑念夕聪明,明白云落让她在原地拉响信号烟花的意思。 二人没有迟疑,转身朝着正殿方向追了过去。 在经过正殿时,二人看见闭目盘坐在祝融雕像脚下的郑惜朝,嘴角勾起一道不屑的冷笑,冲入了正殿的后方。 正殿方向,一共三重地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正殿,正殿背后是一处小山,山上有亭,而在山的背面,就是这秘境之中唯一的一处有水的地方。 如果它能够被称之为水的话。 云落神色黯然地站着,看着飞速接近的时圣和齐紫衣。 郑念夕站在他身后,手中拿着一件火红的长衫,面色潮红一片。 在二人的身后,是沸腾了千年之久的岩浆,鲜红一片,热气蒸腾。 时圣冷冷道:“无非早死晚死而已,能逃哪儿去。” 对时圣而言,云落是他的梦魇,将他从高高的云端一剑斩落,经历了人生最凄惨的一段时光。所以他才会不顾骄傲,选择与齐紫衣联手,也要将云落彻底杀死。 至于齐紫衣,他的表现就很耐人寻味了,传承他说不要,云落也跟他素无仇怨,可偏偏他就好像铁了心地要与时圣一起杀了云落。 感觉像一根搅屎棍? 云落苦笑过后,咬牙道:“我还有选择。” 齐紫衣轻笑一声,“去跟那位得了传承的负心人求救?” 二人其实并不会太担心这个,没有什么传承可以让一个普通少年一瞬间成为大修士的,那少年最多就是有些之前祝融虚影传下的保命手段,或者一击之力而已。 云落平静道:“我可以选择不死在你们手里!” 说罢转身从郑念夕手中拿起长衫将二人迅速一裹,纵身跃向了岩浆池中。 时圣和齐紫衣阻拦不及,看着一抹红色坠向岩浆池,目瞪口呆,对云落的决绝感到十分震撼。 云落低头看着怀里的郑念夕,柔声道:“怕吗?” 发丝在炎热的炙烤下已经微微卷起,在死亡的阴影已经完全笼罩着自己的时候,郑念夕将头轻轻贴向云落的胸口,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轻轻说了句,“不怕。” “砰”地一声,二人坠入岩浆,再无踪影。 齐紫衣喃喃道:“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时圣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他就是云落。” 齐紫衣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那张传遍全国的诏令,生擒此人可封王的许诺在王朝境内几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看着重新沸腾,不见二人丝毫踪迹的岩浆池,似乎有一顶王冠也融化在其中。 轻轻一叹,转身离去。 似乎没了云落,两人的结盟也自然瓦解。 天庭之上,众仙惊呼出声的,正是刚才云落带着郑念夕投入岩浆的一幕。 有些仙人看向景玉衡的眼神都有些揶揄,十几年前死了一个,如今又死一个? 也有些暗地里长舒一口气,这个少年从之前以一敌二的表现来看,如果能成长起来,恐怕又是一个景玉衡,早点死了才好。 更细心些的,正琢磨着那少年逃离时那奇怪地一剑,狐疑地看向景玉衡,莫非这个杀才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招数没用出来过? 景玉衡看着那些遮遮掩掩的目光,一声冷哼。 有个胆大的仙人,看着沉默不语的火神,鼓起勇气哼了一声,“任你在天庭之中嘚瑟,你那传人可是已经凉了!” 只要有人敢开口,就不乏有人敢附和。 立即就又有声音笑着道:“那恐怕不会凉,热化了吧。” 随即响起一阵哄笑,场中顿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景玉衡看着周围还一些若有所思或者淡定自如的仙人,又瞥了一眼那几个笑作一团得意忘形的,他叹了口气,“幸好天庭之中不全是你们这样的蠢货,还有这么多明事理的同道,还有火神这样的天仙大能,否则我都要怀疑我飞升上来干啥了。” 跟景玉衡不对付的那几个仙人嘴角冷笑,死鸭子嘴硬,你再怎么故作淡定,也改变不了事实。 景玉衡伸出一指,吓得那几个人往后一退,怎么,你还敢当着火神杀人,哦不,杀仙不成? “你们啊,要不是生在了当年天帝火神等天仙大能开辟天庭的好时候,就凭这蠢劲都不配站在天庭之上。” “你!”一言既出,惹得那几人满脸涨红。 景玉衡冷哼一声,“你什么你!我什么我!犯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一位仙人实在忍不住了,“景玉衡!你仗着剑术高、剑意强,实在太过无礼,尤其是当着火神的面,你今天要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老夫跟你没完!” 景玉衡面色古怪,居然笑着看向那几人,“口口声声喊着火神火神,你们就不知道火神还有个神位?” 一语惊醒场中人,众仙这才反应过来,望向火神。 不是众人无知,而是火神的际遇太过离奇,这两个神位又完全不搭,所以平日里压根就没想起这回事儿来。 当年祝融因为立下大功,在衡山封正,因衡山地处南方,南方属火,祝融又极善于用火,因火立下大功,故为火神,又因火之本在水,便又令祝融兼领南海水神之责。 故而这天地间就有了: 火神祝融; 南海水神祝融。 那边一位仙人犹不死心,“就算火神还有水神神位,你那传承弟子也死在这岩浆池中了。” 景玉衡瞥了他一眼,干脆懒得搭理这种蠢货。 一位同来的真仙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都有些发颤,看着祝融,“火神,莫非这岩浆池底便是您南海水神神位传承所在?” 祝融红发飞扬,神色平静,头也不抬,只默默盯着秘境之中,轻轻说了个,“是。” 那帮刚才还出言嘲讽景玉衡的真仙们瞬间脸色煞白。 场中又有人问,“火神,记得南海水神的仙格好像还没被取走?” 当祝融再次平静回答,“是。” 场中瞬间沸腾,响起嗡嗡的交谈声。 有些人看着景玉衡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似乎又想起了漫长的岁月中,被景玉衡随意支配的恐惧。 景玉衡哈哈一笑,朝着祝融深深一拜,“火神,玉衡告退。” 祝融朝他点点头。 景玉衡路过那几位时,冷冷丢下一句,“记住,剑修是直来直往,不是没长脑子。” 扬长而去。 祝融看着景玉衡的身影沉默良久,他不会认为一向行事清高简单的景玉衡,只是来这儿耀武扬威一番,跟一帮敌对仙人打打嘴炮,甚至不惜冒犯自己。 这其中的关节,值得好好思量。 只有傻子才会以为这天庭之内,一片祥和。 想到这儿,祝融的微微抬头,看着那几个刚才跟景玉衡起冲突的真仙,这些该不会真是傻子吧? 他无语地微微摇头,继续低头掌观山河。 郑念夕的心一直跳得飞快,听见耳畔传来另一个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她闭起双目,似要与他合一。 感受着越来越逼人的热浪,已经从炙热转为了烘烤,她心里想着,就这样与他死在一起,似乎也不错。 少女心事就是如此迷人,有时的千山万水都抵不过微微一瞥,心中的某个念头就会像疯长的草,去迎接想象的春天。 云落自然不知道怀中少女此刻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心里只是还在忐忑着,萧兄啊,你可别骗我。 若是萧雨跟他说你进去之后就跳进那个岩浆池,除非云落是傻子才会信。 可是前面一系列的东西,都证明了萧雨所言的正确,郑惜朝真的拿了传承,郑念夕也真的找到了火浣衣,更何况还有时圣的齐紫衣的穷追猛赶,让云落既愿意赌这一把,也不得不赌这一把。 而当两人裹着火浣衣坠入岩浆池中,在一阵钻心的烧烫中,云落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萧雨,你大爷的!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云落悠悠醒转,郑念夕还在他的怀中安睡,两人现在的形象,就如同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妇在床上裹着被子相拥而眠。 云落心中默念,陆姑娘,事急从权,我可没别的心思啊。 一这么想着,似乎对面的娇躯似乎又更玲珑了些,吓得云落赶紧将身上火浣衣一扯,站了起来。 他先是摸了摸之前感受到烧烫的地方,奇怪的是却没有一点伤痕,甚至连之前被时圣和齐紫衣打出的伤势都已恢复如常。 他好奇地看向四周,林木葱郁,灵气浓厚,身前是一片茫茫白雾,而身后有一大片建筑。 正要细细打量,郑念夕也缓缓醒来,她先是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当发现云落的身影后,才长处一口气,起身拎起火浣衣,笑着喊了声,“凌大哥。” 声音软糯,眉眼弯弯。 云落心中一颤,生出些许不妙之感,强笑道:“你醒啦?” 郑念夕点点头,看着四周,“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云落抬起头,看着二人头上,“这里有块牌坊。” 二人头上,是一个三间四柱冲天式的石牌坊,上面刻有四个大字,“海不扬波。” 郑念夕的眼神从茫然,渐渐凝聚,最终化成震惊。 她惊呼出声,“这地方我来过!” 云落大喜,“你来过?这是哪儿?” 郑念夕看着云落兴奋的神色,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云落:“......” 郑念夕急忙道:“我以前做梦的时候来过,还经常来,我记得这个牌坊,这里好像是什么南海神庙。” “南海神庙?”云落反复念叨了几遍,自己不是跳入了火神祝融秘境的岩浆池中吗?怎么会到什么南海神庙中来?水火不容,这是天下至理啊。 郑念夕看着云落疑惑的眼神,一把抓起他的手,“我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这儿我熟得很。” 云落欲言又止,只好被她拉着朝前走去,站在背后,看不见郑念夕自鸣得意的眼神和微微发红的耳根。 祝融峰顶,萧雨心中一动,抬头望着重新出现的阳光,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八十四章 水神庙中情愫已深 穿过牌坊,穿过立有一对精美青石华表的宽阔的庭院,站在一对红砂岩石狮子的中间,云落惊讶地伸手一指,不着痕迹地摆脱了郑念夕的柔荑,“居然真的是南海神庙!” 郑念夕自豪地挺起胸膛,“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云落竭力让自己不去看那已经初具规模的景象,转头望着这道门的前塾台,台上左右两侧各有一个神像,一个抬手遮目,做眺望状;一个举手附耳,做凝听状。 “这是千里眼和顺风耳。”郑念夕的清脆的声音再次传来。 云落点点头,这他是知道的,民间也多有这些故事传说,口口相传。 郑念夕跑过去,从两个雕像上分别取出一颗珠子,放在手心掂了掂,“凌大哥,咱们一个一个吧。” 云落惊奇道:“这是什么?” 郑念夕一脸得意,“我之前在梦里就经常玩的,没想到还真的在那儿。快选吧,咱们一人一个。” 在郑念夕的催促下,云落随便选了一颗,反正也不知道哪颗是哪颗。 正端详间,郑念夕道:“云大哥,试着滴上一滴血。” 云落想了想,试试看吧,应该没啥问题,于是从指点逼出一滴血来,滴落在珠子上,一阵红光闪过,珠子消失不见,云落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篇口诀。 半晌过后,云落从凝神中退出,原来自己拿的是顺风耳的修炼口诀,那么郑念夕就是千里眼咯? 他转头望着郑念夕,发现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右手食指上一排牙印,神情幽怨,“凌大哥,我怕疼。” 折腾半天后,云落这才抬头看着门上的楹联,也是现在民间贴春联的样式,“白浪起时浪花拍天山骨折呼吸雷风;黑云去后云芽拂渚海怀开吞吐星月。” 好一番海神气魄,看得云落心神激荡。 他看着郑念夕,“咱们进去看看?” 郑念夕刚拿了千里眼的口诀,正惊叹于修行的奇妙,怎么会滴下一滴血,这珠子就能消失不见,就能在脑海中幻化出一道口诀,虽然自己还修炼不了,但也很神奇呀! 于是她点头如小鸡啄米,“里面好大的,还有好多好东西。走吧!” 云落赶紧迈动步子,生怕一会儿郑念夕又伸出手来拉自己。 迈进这第一道大门,里面又是一个庭院,和之前的空旷不同,这个院中有两块石碑,被各自固定在凉亭中,二人慢慢浏览,这里倒没什么稀奇的,都是些歌功颂德之语。 穿过庭院,二人又来到了一道门口,郑念夕抢先指着门前石阶下的两个石鼓,跟云落讲道:“凌大哥,你看,这两个石鼓像不像咱们的石鼓山?” 云落仔细一瞧,是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又想起了李宽、老观主,想起了他们和萧雨一起在衡阳布下的这一局。 收豪族之权,归朝廷之手,兴教化之功,成百姓之福。 所谋甚大,却又不为一己私利,着实令人钦佩。 说起萧雨,莫非这里就是萧雨跟自己说的所谓机缘? 可是一个水神的神庙,跟自己一个剑修能有什么关系,功法也不合。 转念一想,若是多几样如刚才顺风耳口诀之类的东西,也算不虚此行了。 算了,这会儿想这些干嘛啊,云落摇摇头,才发现郑念夕伸出右手,在自己跟前挥舞,睁大了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他疑惑道:“怎么了?” 郑念夕瘪瘪嘴,“我见你半天不搭理我,怔怔出神地,还以为你犯什么迷瘴了呢。” 云落呵呵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当先走了进去。 穿过门上一块写着“圣德咸沾”的匾额,来到了第三个庭院,他笑着跟郑念夕调侃道:“你看这南海神庙可比之前祝融峰上的祝融秘境要阔气得多,都三进了。” 郑念夕有些郁闷,她哪里不知道云落揉她脑袋意味着什么,闻言强笑一声,继续沉默。 云落扭头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放眼打量四周,庭院中也没什么东西,就两颗大树,满树橘红,花大而美,树姿巍峨。 云落疑惑道:“这树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感觉我好像见过。” 郑念夕头也不抬地答道:“木棉。” “对,你也认识这个?” 郑念夕抬起头,茫然地问道:“什么啊?” 云落笑着道:“木棉树啊。” 郑念夕恍然大悟,“哦,原来这个树叫木棉啊!” 云落眉头一皱,牵起郑念夕的手,迅速倒退,回到方才那道门外。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郑念夕,“念夕妹妹,你刚才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对劲的?” 郑念夕还是一脸茫然,“怎么了凌大哥,我很好啊。” 云落想了想,换了个角度,“念夕妹妹,你之前在梦里进去过大殿吗?” 郑念夕摇了摇头,“没有,每次都走在大殿门口就走不进去了。” 云落有些忌惮地遥望向已经出现在视线之内的大殿,殿门紧闭,不知里面有什么玄机。 是机缘,是陷阱,是迷乱,还是什么都没有,云落有些踌躇。 支撑着他走过过去十六年的困顿时光的,是谨慎; 但在进入西岭之后到现在一年多几个月的时间,生活教会他的,是进取。 大道之上,不进则退。 想起大道,云落在纠结中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曾经那么纯净正义的少年,却在遭逢巨变之后,将成长的道路,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从各种的道路和脉络之中,拎起了最简单也最极端的那条。 那条看似最为清晰的脉络,实际上却暗藏着凶险,这份凶险不在外,而在心。 因为它的本质,还是认可了弱肉强食这样的丛林法则,而忽略了人类社会中本应存在的良善、道德、伦理。 若是早些失败自省还好,就怕一帆风顺,越陷越深,然后无法自拔。 哎,凌大哥又走神了。 郑念夕心中叹息一句,但也没有催促,只静静地看着云落凝神思考的侧脸,对她来说,去不去都无所谓,反正跟凌大哥在一起就好了。 曾经自己也是如此依恋自己的哥哥,可是,为什么哥哥就变成了那样呢?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是好人,凌大哥他们才会来救我们吗,我们才能够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吗? 可若是干尽坏事,自己再厉害也碰到更厉害的人,到时候又有谁会来帮自己呢? 郑念夕琢磨着,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为什么天才的哥哥却想不明白呢? 她有些难过。 云落回过神来,看着郑念夕,“念夕妹妹,我们进去看看。” 郑念夕正在沉思中,被一语打断,无神点头,“哦,好啊。” 云落无奈地看着这个天真少女,你就这么相信我么,世道艰险,人心险恶懂不懂啊。 他想了想,做了个决定。 “念夕妹妹,我要跟你坦白个事。”云落神情严肃,很郑重地开口。 谁知郑念夕一把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不要说什么哥哥妹妹的,我就喜欢你了,管你喜不喜欢我,怎么着吧,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云落目瞪口呆,你是裴镇的徒弟吧,戏精啊! 云落开口,“不是说这个。” “不说这个啊,那行,凌大哥你说吧。”郑念夕瞬间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势。 云落毫无办法,便直接坦言相告,“其实我的真名不叫凌荀,你也不该叫我凌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们,只是因为......” “别说了,凌大哥,我相信你,你快说说你真名叫什么,我听听看好不好听。” “云落。” “云落,云落,挺好听的啊!”郑念夕反复念叨着云落云落,突然神情一变,满脸震惊之色。 云落神色平静,以为少女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 “原来名字可以随便改啊!那我是不是也能改一个?”郑念夕震惊半天,最后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云落擦了擦头上骤然冒出的冷汗,算了吧,就这样就好。 于是,二人重新起身,再次迈步走入了那个神秘的庭院中。 ---------------------------------- 西岭剑宗,陆琦正拎着一把剑跟裴镇对练,剑气纵横,剑意勃发,当裴镇被陆琦一剑的真元击中,倒飞出去跌落在地上时,他下意识地想吐槽一句,“你吃春药啦!” 生生忍住,换了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生猛!” 想想还是不对,最后只说出口一句简短的话,“你咋啦?” 观战的符天启和崔雉连忙将裴镇扶起。 陆琦朝裴镇歉意地拱拱手,皱着眉,“不知道。” 第八十五章 千年苦念终不敌心中道义 祝融秘境之中,日月同辉。 南海神庙内,一片清冷。 这让云落十分不解,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为什么会是相通的。 如若不是相通,那自己和郑念夕又是如何能从那岩浆池中来到这儿的。 “又是天仙手段么?”云落喃喃自语。 “凌大哥你说什么?”郑念夕歪着脑袋,从他身后伸出。 云落还没来得及答话,郑念夕又开口道:“哦不对,云大哥。” 随着这句话,还附赠一个甜美的微笑,表示歉意。 云落摇摇头,也没说话,将她挡回在身后,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把长剑,握在手中,屏息凝神。 想了想,又换成了姜太虚之前送给他那把,威力更大,用起来更顺手。 这两把剑,云落分别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姜太虚送的叫“山河”,自己后面在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中抢来的那把叫“千钧。” 杨清在暗中听到这两个名字时,曾经默然无语许久。 听荀叔叔说这小子不是读了很多书吗?他莫不是都看的话本小说不成? 现在的云落可没空想那些,他紧紧握着“山河”剑,一步步缓缓朝正殿大门走去。 这小心翼翼的架势,吓得身后的郑念夕都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腰,蹑手蹑脚。 到了门前,云落用手牵引着天地元气,轻轻朝前一推,长剑已经举起。 一双木门发出一声吱呀的转动声,在云落的如临大敌中缓缓打开。 当目光看向台上的雕像时,云落如遭雷击! 那台上的雕像,竟与祝融秘境中祝融的形象完全一样,一头红发,睥睨四方。 只是手中火焰长枪变成了碧水长枪,脚底踩得也不再是一团火焰,而是朵朵碧浪。 怎么会!!! 居然又是祝融! 他不是火神吗?! 而当身后的郑念夕好奇地看向高台之上,她的眼神瞬间变得茫然。 她径直从云落的身后走出,朝着殿内走去。 糟了!又来了! 云落连忙伸手一拉,这次却不像之前那般轻松,郑念夕的身体上传来一阵大力,甩开了云落的阻拦。 云落大惊,脑海中浮现出萧雨的话,到了秘境中,你就只管跟着他们二人行事就好,保管不会出错。 这是“秘境”包括这个南海水神庙吗? 事已至此,他只能恨恨地说上一句,“再信你一次!” 握着剑跟上了郑念夕。 他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着正殿,只见擎楼托顶,横梁飞架,驼峰斗拱,显得甚是雄伟。 郑念夕来到高台之前,朝祝融缓缓行礼。 云落在一旁瞧着,这礼却不是那种敬神拜神之礼,却似乎像一种打招呼的礼节。 行过礼,郑念夕起身朝着雕像之后缓缓走去,云落赶紧跟上。 看着郑念夕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穿过了正殿,走入了殿后,云落这才发现殿后居然还有洞天。 一个小小院子外,一处精巧的宫殿出现在眼前,横匾上写着“昭灵宫”三个大字,大门两侧各有楹联,“辅祝赤以佑炎州坤德神功崇祀典,涉扶胥而安宝殿云裳风佩肃仪型” 看着“辅祝赤”三个字,云落终于确认了,这里的确是祝融的另一处神殿。 而看完整副楹联,这座昭灵宫的主人也就呼之欲出了。 云落看着郑念夕茫然的眼神和不加停顿的脚步,心中自然而然地涌起那个猜测,莫非她不是祝融转世,而是祝融夫人的转世之身? 若是如此,自己该怎么办? 郑念夕朝着昭灵宫的大门步步走去,伸出右手,指尖已经堪堪要触碰到殿门,突然一个身影突兀出现在她的手和殿门之间,死死地握住她的手腕。 正是云落。 他气沉丹田,以真元低吼一声,“念夕妹妹!!!” 郑念夕浑身一震,双眼登时恢复清明,看着二人的样子,吓了一跳,缩回手,“云大哥,我们这是在哪儿?” 云落拉着她后退几步,然后看向她的双眼,神色异常严肃,“刚才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记得了?” 郑念夕茫然地摇了摇头,云落心里一沉,看着紧闭的大门,刚才在正殿之前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可是退出去,就又得经过正殿,谁知道正殿之中有没有问题? 郑念夕开口问道:“云大哥,刚才怎么了?” 云落沉声道:“刚才你不知怎么突然就朝里面走,我拉都拉不住,而且那眼神平淡而冷漠。” 正说话间,郑念夕冷冷甩开了他的手,云落朝她双眼一看,顿觉糟糕! 他身形一移,挡住郑念夕的去路,郑念夕平静开口,“请你让开。” 云落不为所动。 郑念夕再次开口,这次言语之中有了些愠怒,咬字也更用力了些,“请你让开!” 云落道:“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 “你的家不在这儿。” “我的家就在这儿!” 云落终于直面了现实,“你是谁?” 郑念夕抬头望着“昭灵宫”三个大字,淡漠的眼神中有了一丝怀念和温柔,“吾乃祝融之妻,明顺夫人。” 靴子落地,云落反而有了些坦然,“那你和念夕又是怎么回事?” 郑念夕望着他,“你很关心她?” 云落眉毛一挑,“不然呢?” 郑念夕或者说明顺夫人也不动怒,兴许是适应了这副躯体,许多情绪也逐一回归,不再仅仅是些淡漠,她朝前走去,口中说着,“进来吧,我跟你详细讲讲。” 云落退后几步,依然没有让开道路。 明顺夫人的眼中竟然有了些笑意,“还真是谨慎呢!” 云落只是目光坚定地平视着她。 明顺夫人看了他一眼,知晓眼前这个少年对自己的冒犯事出有因,而且自己神力未复,强行行动也有些风险,干脆一挥衣袖,坐在了宫门前的台阶上,“想听就坐下来慢慢听。” 云落依言坐下,他有种直觉,只要不进那个宫门,似乎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我原本是百越之地的一个养蚕女。”明顺夫人缓缓开口,明明还是郑念夕的声音,可在云落听来,却似乎换了一个人,她向云落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本是百越之地的养蚕女的她,在一天偶遇刚刚兼领南海水神的祝融,一见钟情,被祝融迎娶为夫人,因为祝融本职还是火神,当时统领人间的仙皇便命她协助管理南海,赐予和南海水神一样的法力,并赐号“明顺”,所以也才有了明顺夫人这样的说法。 明顺夫人温柔贤良,悲天悯人,不仅看顾一方碧海,还主动帮忙送子达嗣,得南海百姓衷心拥戴。 后来人间乱战,火神也参与其中,和水神打了一场极其著名的水火之战。 说到这儿,明顺夫人叹息一声,“我就被人围杀暗害了。” 紧接着,天庭开辟,人间真仙以上全部飞升,祝融也无奈上天,夫妻二人就此天人永隔。 “我在人间兜兜转转,转世重生,逐渐觉醒,只为了回到此地,与我的夫君重聚。”明顺夫人悠悠一叹,望着云落,“你还要拦我吗?” 云落平静道:“可是念夕会怎样?” 明顺夫人没有回答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宫门,“我只要走进我原本的寝宫,就能瞬间恢复我原来的神位法力,飞升天门,你还敢拦我吗?” 云落倔强得像一头蠢驴,“念夕会怎么样?” 明顺夫人咯咯笑道:“还真是关心挂念呢!” 她突然抬头望天,“喂!你呢?你看看人家,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我?我知道你在看!等我上天了再好好跟你算账!” 天庭上,祝融在二人出现在南海神庙时就已经消去了秘境之中传出的声音,而在明顺第一次觉醒时,更是直接挥退了场中众仙,偌大的府邸,就剩他自己在默默地看着。 等听到这声带着埋怨的问候时,一向霸气威武的火神,竟然感觉眼眶泛红,他仰起头,喃喃道:“明顺。” 当年明顺骤然身死,他曾狂性大发,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水火之战的最后,原本势均力敌的二人,竟然打出了一场碾压之战,水神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水神麾下那些被祝融怀疑跟此事有关的人,直接被屠戮了个干净。水神颜面无存,这才有了后面失控后的蠢事,和人间破碎。 可当天庭开辟,飞升之际,祝融依旧没有找到自己妻子的转世之身,在曾经圣皇如今天帝的严令下,无奈飞升。 天门常闭,天庭又以大法力屏蔽了对人间的感应,祝融就只有在日复一日中慢慢等待。 好在天仙闭关,动不动就是百十年,这日子倒也过得不慢。 只是有些孤单和思念罢了。 昭灵宫前,明顺夫人回过头来,看着云落,玩笑道:“就问你怕不怕!” 云落当然怕啊,当明顺夫人说出火神一直在看着此地时,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哆嗦,开玩笑呢,上古天仙,能不怕吗? 可是,人世间的好多事,怕不怕又有什么关系。 他竭力站稳脚步,不露出一点怯意,“那就请夫人告知念夕的结局到底为何?” 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吞噬?融合?湮灭? 那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没了吗? 明顺夫人叹息一声,“何必要明知故问呢。” 云落脚下一个踉跄,看着明顺夫人,“凭什么?就凭您是仙人?就可以肆意剥夺他人的生命?” 明顺夫人沉默良久,然后抬头,“一个仙人总归是要比一个凡人重要的吧。” 这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毫无底气。 因为明顺夫人一直以来,便不是一个视凡人如蝼蚁的淡漠仙人。 这也是云落的运气,换了旁的仙人,早就将云落这只小小蚂蚁碾死算球。 云落挑眉,“为何?” 明顺夫人右手捻起一片衣角,缓缓揉搓着,“仙人成仙,都有大磨难,都曾对这方天地有过贡献,而且实力强横,于天地而言,必然也能做出更多凡人所不及之事。就我而言,曾经护佑南海碧波万顷,生民无数,活百万人之功,不能取一人之命?” 刚开始,明顺夫人还讲得有些逻辑混乱,前言不接后语,到了后面,却是越说越顺,竟有了些理直气壮的意味。 越是到了危难关头,云落的心思便越是平静,就如同此刻,他听完明顺夫人的言语,压抑着心底的狂怒,连敬语都省了,直接道:“若是你生而为仙,不曾为人,也就罢了。可你曾经是人,在这转世的岁月中也一直为人,当知人生不易。死一人而活万人也好,活百万人也罢,我云落就想问你一句,这个人如果是你呢?” “这个人如果是你呢?”明顺夫人的脑海里久久地回荡着云落最后平静而严厉的质问。 她想起了那时的南海之滨,没有水神,大家只能将一个个娇艳的少女扔入水中,跪求着万里波澄; 她想起了在她有一世转世,生在一个大家族,犯了事,需要人去顶包时,被选中的那一支如丧考妣的样子,而其他族人却觉得牺牲他们保全全族,多好; 她接着想,在她十几次的转世之中,遇到、见到过太多次的诸如此类,但似乎只要自己没能成为那个倒霉之人,都有理由去支持这样的事情,可若是选到了你,又有谁会管你,愿意不愿意呢。 反正她明顺第一个不愿意。 所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云落看着明顺夫人低头沉思,神情无比紧张,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张娇笑的脸,“云大哥,你怎么这样盯着我啊!” 云落的脸上刹那间有泪流淌。 真神人也。 天庭上,火神站在天帝的大殿中,行礼道:“天帝,我想下凡一趟。” 天帝眉头皱起,此事可不算小,何况还是天仙,威严的声音响起,“发生了何事?” 火神抬头,“我找到明顺了。” 第八十六章 人间喜怒各有缘法 “那倒是事出有因,可你当知晓规矩。”天帝的声音高远宏大。 祝融深深一拜,“她在南海神庙,望天帝准允。” 天帝皱起的眉头展开,对于祝融,他一直信任倚仗有加,本以为是到人间某处山河,原来是去自家曾经的陵寝,那便好办多了,“准。” “谢天帝。” 南海水神庙中,云落看着郑念夕无知无觉的笑容,劫后余生之感涌上心头的同时,感慨着有时候知道得少些,真的会开心许多。 目光凝视着郑念夕,多么明媚亮丽的姑娘,若是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 有些事,没遇上,不知道,便罢了。 若是遇上了,又怎么能枉顾本心,去接受一些难过的事实。 可是,明顺夫人,又该如何呢? 千年等待,人间浮沉,就应该再次默默离去吗? 云落打心底里钦佩明顺夫人的选择,可是却怎么都不忍心带着郑念夕就此离去。 世道之中,好人似乎总是不好命。 他将头深埋在双臂之间,有些难过。 所以他没有看到一道突兀出现的红色身影。 只是当郑念夕一声惊呼时,他才猛地抬头,然后呆若木鸡。 火神?圣帝?祝融?活的?! 旺盛的求生欲将他从呆愣中缓了过来,立刻行大礼拜见。 祝融不见动作,一道仙元将云落扶起,然后钻入他的体内,云落登时面色一变,痛苦不已地昏迷倒地。 郑念夕看着骤然发生的一幕,想要冲过去,却发现浑身已经无法动弹,只好叫嚷道:“火神大人,您把云大哥怎么了?!” 祝融没有搭理她,而是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别使性子了,明顺。” 郑念夕的眼里登时蒙上了一层水雾,“火神大人,求求您了,您别伤害云大哥啊!” 祝融看着郑念夕的双眼,继续道:“还在生气?天庭规矩森严,严禁私自联络人间,我也只是在当初升天之时,留下一道诏令,命人搜寻你的转世身影,不曾想一等就等到了今日。” 郑念夕还在苦苦地哀求着,早已声泪俱下。 祝融叹了口气,“我在天庭里找着你的样子做了个雕像,日日摩挲思念,千年下来,雕像身上的......” 正流着泪的郑念夕突然噗嗤一笑,“流氓!不准说了。” 祝融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正经行礼,“夫人。” 明顺夫人也行礼道:“夫君。” 所行之礼,正是云落方才在大殿中所见之礼。 明顺夫人缓步上前,伸手摩挲着祝融的面庞,“我好想你。” 祝融将她一把搂住,嗅着她发丝的清香,“我也是。” 明顺夫人将他一把推开,“你抱的是别人,闻的也是别人。” 祝融笑了笑,“你的转世之身,不就是你吗?” 明顺夫人却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她转头看着云落痛苦不已的表情,“你把他怎么了?” 祝融瞥了一眼,“送了他一丝,极小的一丝仙元,看他接不接得住。” 明顺夫人急得一跳脚,“会死人的!” “他阻拦夫人归位,难道不该罚?若非念着他带你来此,立有大功,我早让他灰飞烟灭了。”祝融平淡道。 明顺夫人斜瞥了他一眼,“哟,火神大人,长本事了啊,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先在我这儿耀武扬威起来了啊!” 祝融连忙告饶,“夫人恕罪恕罪,这样,夫君我一会儿送他个东西,权当奖赏了。” 看着明顺夫人依然不罢休的样子,他连忙道:“放心,死不了。” 明顺夫人这才面色和缓起来。 不管什么身份的夫妻,只要有爱在,私下里都免不了这些戏谑打闹,因为,这才是爱最本真的样子。 明顺夫人似乎习惯了坐在阶前,祝融自然陪坐在一旁。 “其实我觉得他说得挺对的。”明顺夫人突然说道。 “他说什么了?”祝融一头雾水。 明顺夫人柳眉倒竖,瞪了他一眼。 祝融连忙装作恍然大悟,“那个啊,这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乱说话,你别放在心上。” 明顺夫人默默道:“他说得对,我为什么不放在心上。” 祝融的神情严肃起来,“你真的这么觉得?” 明顺夫人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抬起头望着祝融,“我希望这个孩子活着。” 祝融明白她是在说什么,沉吟不语。 明顺夫人还想要说些什么,被祝融伸手止住,他郑重问道:“你要跟我上天吗?” 明顺夫人一把拧向祝融的腰间,佯怒道:“火神大人,看来您还真是长本事了啊,府里藏着多少娇艳仙子啊,你是不是就希望我说不去啊,到时候就把我放在这儿,继续过你的潇洒日子!我说呢,一千多年了,都不来找我,你就不怕我转世出点什么问题?” 祝融心里暗抽自己嘴巴,怎么会问这样的傻问题! 当年自己可是在明顺的古灵精怪下练就了一身好本事的,这么多年下来,却都还给了时间。 想着这么多年,他便有些难过,一把将明顺抱进怀中,呢喃道:“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明顺夫人本来还欲挣扎一下,闻言却浑身一僵,双手也轻轻环住了祝融的腰。 昭灵宫前,寂静无声,只有真爱流淌,以及在地上抽搐翻滚的云落。 良久之后,二人分开,祝融道:“我会将这个姑娘的魂魄抽离出来,然后以当初你的金身神像为寄,教她水神大道,届时,她在晋升六境之后就可以凝聚人形,自由活动了。” 明顺夫人想了想,“还是将我的魂魄抽离出来吧,这具肉身本身也是她的,届时我直接重塑金身就好。” 祝融有些为难,“会很疼。” “那你说是我一个天仙能忍,还是一个凡人小姑娘能忍?” 祝融无奈,点了点头。 从相识起,祝融和明顺便一直是这样,明顺的小性子其实都藏着她自己的善良和坚持,不善言语却见多识广的祝融岂会不知。 若是真的只是无脑使性子,以祝融的性格,早一巴掌拍死了。 从一个养蚕女到天仙之妻,明顺从来没有把祝融当做高高在上的神像供起来,俯首低眉,百依百顺,而是将他拉下来,做了一对,有人味儿的夫妻。 祝融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很感激明顺,所以就更不想让明顺再受一点苦。 他看着明顺,试图再劝劝,还没张嘴,被明顺一瞪,只好唉声叹气地说了声,“准备好了吗?” 明顺夫人或者说是郑念夕点了点头,眼带笑意。 片刻之后,一道虚影被祝融从郑念夕的身体中缓缓抽离,祝融一指点在虚影的肩头,让她缓缓凝实,然后赶紧从自己的芥子物中取出衣衫披在她的身上。 祝融抱着仍在微微颤抖的明顺夫人,“很疼吧?” 明顺夫人仰头看着祝融关切的眼神,强笑道:“再疼也该这么做。” “你的这个状态只能维持一个时辰,我们得抓紧飞升。”祝融这次说得很郑重。 明顺点点头,“那我们抓紧跟这两个小朋友打个招呼吧。” 祝融一指点在郑念夕的眉心,原本茫然站立,眼神空洞的郑念夕瞬间活了过来,她望着对面那张浅笑的脸,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是明顺,郑念夕,你好。” 郑念夕呆呆地应了声,“嗯,啊,好啊。” “怎么说呢,我一直在你的身体里,感谢你这十几年的照顾。”明顺郑重地朝她一拱手。 郑念夕却在想着,遭了,那岂不是我什么想法都被她知道了,就连我喜欢云大哥的事......瞬间有两坨红霞飞上面庞。 明顺会心一笑,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对这么脑回路有些清奇的小姑娘也是无奈。 郑念夕赶紧跑到云落身旁,祝融开口道:“他没事。你喜欢他?” 瞅了瞅云落,好像是昏迷的样子,应该听不见自己说话吧,郑念夕红着耳根子,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现在可以选一条路,要么我送你回家,要么留在这儿,我会传你水神功法。”祝融的声音平淡。 “我要回家。”郑念夕毫不犹豫。 “听我说完。”祝融眉头微皱,“天地将有大变,这是我的猜测,你可以不信。他必然会被牵扯其中,面对重重敌手,艰难困境,你不想帮他?” 若非看在自己夫人的面子上,祝融几乎很少对人说过这么多话。 他对于天地之间的猜测是有根据的,虽然竭力装作不问世事,但天上人间的暗流汹涌,他心知肚明。 对于云落,纯粹是因为景玉衡说这是他的传承弟子,有了这层身份,想不被牵扯进里面都难。 而且刚才自己看了一眼,这少年修行的底子打得极好,一身剑心剑意,凝练纯粹,很是难得,这样的人,如果天地有变,不可能不出头。 郑念夕闻言沉默,明顺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柔声说了一句,“最好的感情,是要能互相扶持,若一方只是另一方的附庸,那如何长久?等到他风云际会,荣耀天下,会是一个平凡的普通小姑娘陪在他身边吗?傻孩子,那是话本上的故事而已。” 郑念夕咬着嘴唇,心中天人交战。 “以你的资质,不出意外三五年内,就能到六境知命境,届时你就可以自由出入此地。” 祝融在一旁一语收官,郑念夕郑重点头。 祝融轻轻一挥,一个光团朝郑念夕飘去,渗进了她的识海。 “这是这个秘境的操控之法,以及南海水神的修行功法。” 郑念夕看了看祝融,欲言又止,善解人意的明顺笑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郑念夕小声道:“我吃什么?” 祝融从鼻孔中喷出一阵无奈,明顺掩嘴轻笑,“跟我来。” 她推开昭灵宫的大门,宫内正中树立的雕像正是明顺,那雕像在明顺走入跨过宫门的瞬间神光大作,尽皆没入明顺的魂灵之躯,重回神位。 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和祝融都没有一点惊奇,郑念夕却是吃惊地张大了嘴。 明顺指着宫殿一脚的一汪泉眼,“这就是你的食粮。” 郑念夕瞬间苦恼,俏脸皱起,心道:光喝水不顶饱啊。此刻已经有些饿了的她,想念起了家里的各色吃食,珍馐美味,更难受了。 明顺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乃南海水运精华,亦有为修行水属功法的修士涤荡经脉之功效。每次只需一滴,便能抵数天之饥渴,你现在境界低微,万勿多食。”右手轻轻一挥,一滴泉水飞入了郑念夕的口中。 郑念夕瞬间感觉美味醉人,然后竟真的醉倒了。 明顺将她扶到了床榻上歇息,然后担忧地看了一眼祝融,“会不会多了些?” 祝融微笑道:“无妨,有你在她体内十几年,她的经脉早已异于常人,接得住这份机缘。” 明顺瞅了一眼殿外,“那个少年接不接得住?” 祝融一耸肩,谁知道呢。 云落只感觉自己置身在一片烈火炼狱之中,跟这份炙热相比,当年问剑山上的烈火考验简直是清爽宜人。 可云落终究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普通的凡人少年了,渐渐适应了之后,他开始尝试着如同当年最初修行一般,从一丝一缕开始,试着缓缓驾驭那道精纯到了极致的真元,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叫仙元,只是感慨这真元真是精纯,这么小一丝,比自己所有真元蕴含的能量都大。 当他缓缓醒来,看着那道火红的身影,赶紧起身,郑重行礼,“多谢火神大恩。” 祝融瞧了一眼,还不错,能这么快就醒过来。 行吧,那就便宜你小子了。 手一挥,一个碧绿色的晶体从昭灵宫中飞出,悬停在云落跟前。 云落面露疑惑,祝融朝他点点头,在外人面前,祝融是惜字如金。 轻轻伸出手去一碰,碧绿色的晶体瞬间消失不见,云落忽然发现自己的丹田之中多了一样东西,内视一看,正是那个晶体。 祝融的声音传来,“南海水神的仙格。” 云落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没听错? “你没听错,那就是南海水神的仙格。”郑念夕轻笑着走了出来,咦,念夕妹妹怎么换了身衣服? 云落狐疑地看着祝融,莫非,刚才。 祝融此刻很想把这小子一巴掌拍死。 走出来的正是明顺,她笑着道:“我是明顺,你的念夕妹妹在里面睡着呢。” 云落想要冲进去看看,又看着冷眼冷面的祝融,踟蹰不敢。 “去吧。”明顺将祝融往边上一拉,让开道路,同时在祝融腰间不露痕迹地拧了一把,低声道:“吓着人家孩子了。” 祝融抿着嘴,不敢言语。 云落看着平躺在床榻上,睡容甜美的郑念夕,心中大定。 来到祝融夫妇二人跟前,“二位高义,云落铭记一生。” 祝融将心中那句,“你铭记有用吗?”生生忍住,害怕腰间再伸来一支魔爪。 明顺浅笑一声,“这仙格呢,本来是我要用的,可是如今他来接我,我就用不着了。所幸送给你,感谢你多次相救。” 明顺又提醒道:“抓紧炼化,你现在境界低微,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行。” 云落赶紧连声称是,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嗯,不是幻觉啊。 祝融实在有点看这小子不顺眼,于是他又赏了云落一记仙元,云落再次昏迷倒地。 明顺正要生气,祝融赶紧道:“我是在帮他。” 是啊,你说算帮吗,当然算啦,一道天仙仙元,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有你这么帮的吗? 明顺只好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将云落隔空摄起,放在榻上,和郑念夕并肩躺在一起。 祝融瘪了瘪嘴,“恶趣味。” 明顺面无表情,“这么漂亮的姑娘,你说会有人不喜欢吗?” 祝融看着自己老婆和床上那个小姑娘一模一样的脸,肯定地说道:“怎么可能!必须人见人爱。” 明顺扭头,笑容满面。 祝融心中无声叹气,充满了幸福的无奈感,在二人脑中分别留下一道神念,搂着明顺的腰肢,瞬间消失在南海神庙之中。 当二人站在祝融秘境,明顺才想起一件事,“夫君,到时候,那个少年从神庙里出去,可是在扶胥镇啊!” 祝融板着脸,装作恍然大悟,“啊,忘了。” 明顺连忙说着,“走,去把他带到这儿来。” 祝融赶紧拉住,“夫人,我们既然会忘,说明这就是天意,我们为仙之人,不应该更信天命吗?说不定这少年在那边就会有别的机缘好处呢!” 明顺想了想,似乎也没啥问题,“好吧。” 殊不知,就是这样的一次遗忘,让云落经历了人生最跌宕的一段时光。 二人隐去身形,当走到正殿,看见依旧盘膝而坐的郑惜朝时,明顺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情,祝融却平静道:“各有缘法。” 明顺冷哼一声,“什么缘法,若非他与他妹妹朝夕相处,沾染了我的些许气息,能得这方天地认可?更何况那传承都还是云落找见的,处处提防不说,居然见死不救,这样的人,我想着他得了你的传承都恶心!” 祝融默默道:“既然留下秘境、仙格、传承,就是有缘者得之,只怪我当初设置传承时,没想到心性这些。” “对啊,你说你怎么回事,连这些都想不到。”明顺气鼓鼓的。 祝融笑道:“那时所有的念头都在担心你,传承这些都是敷衍的小事。” 看着明顺再次感动地抱住自己,祝融心道,哈哈,功力尽复! 二人又去了浴日亭和望月台旁赏了景,瞧见了分头别路四处逡巡的时圣和齐紫衣,齐紫衣口中念念有词,说个不停。 祝融看着已经失去光彩的南天门,神色严肃,右手一挥,秘境之中的三人瞬间被转移了出去。 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祝融峰顶,已经可以遥望日出。 原本端坐的萧雨心中狂跳,转头朝向圣帝殿门,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整个人被瞬移进了秘境之中,出现在南天门的台阶之下。 他双膝下跪,神情激动。 一个威严淡漠的声音响起,“做得很好。” 萧雨双手撑地,早已泪流满面。 萧氏一族,守着衡阳的祝融秘境已有千年之久,以搜寻圣帝夫人的转世之身为己任,不曾中断,如今终得圆满,圣帝再临人间。 他只觉得身上一轻,当初圣帝诏令,便如压在他们一族身上的重担,天威凝如实质,如今被功成,自然卸下。 一团火红出现在自己面前,“收下,炼化。”祝融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感,简单而直接。 萧雨看着面前的离火真精,赶紧收敛激荡的心神,将这团离火真精引入体内。 他的意识缓缓模糊,恍惚间,似乎听到还有个女性的声音,柔声对他说了句,“谢谢。” 然后,他便彻底昏死过去。 祝融和明顺相视一笑,飞升天庭。 祝融峰顶,郑惜朝、时圣、齐紫衣三人呈三角之势,面面相觑。 僵持间,郑惜朝缓缓站起,朝着山下的路,势必要从二人中间穿过,于是他就这么直直地走了过去,步履轻松,呼吸自在,时圣和齐紫衣谁都没敢出手。 直到郑惜朝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二人才叹息一声,又打量了一眼对方,各自离去。 没办法,谁都看得出郑惜朝现在还没有修行,可谁都吃不准郑惜朝到底有没有什么保命手段,两人又各自在秘境之中有所收获,都不愿当那个出头鸟,而留下一个满腹算计的人在自己背后捡漏。 当郑惜朝确定二人再看不见自己时,撒腿飞奔,后背被冷汗浸湿的衣衫在风中显得格外凉快。 他什么都没有。 但只要逃回了家,便什么都有了。 南海神庙中,云落缓缓醒来,右手在迷糊中似乎碰到了一个东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然后捏了捏,猛地坐起,神色大惊! 第八十七章 有人走有人念 郑念夕熟睡的脸庞安静又甜美,这一天的情节太过刺激,这个方才豆蔻年华的姑娘应该着实有些疲惫。 仔仔细细检查过自己的衣衫的云落还不放心,再看了看郑念夕的衣衫,终于定下心来。 脑海中一道神念开启,霸气刚猛的祝融出现,简明扼要地跟云落说了离去的方法,并且叮嘱他一定要尽快炼化仙格,否则必将惹来杀身之祸。最后,甩下一句“醒来前赶紧滚。”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云落自然听得明白意思,也听得出祝融冷言冷语之中暗藏的关心,所以说自己是真得赶紧离去,免得耽误了郑念夕的大道修行? 内视感受了一下那一块碧绿的晶体,默默悬在丹田之中,毫无变化。 云落狠狠搓了搓脸,顺势两手交叠撑在膝盖上,将下巴搁在手上,无语地道:“我还没学炼物法诀啊......” 刚说完,又是一道神念开启,给云落吓了个够呛。 明顺夫人的声音温柔,“我猜你不知道怎么炼化仙格吧?寻常炼物法诀虽然也可以炼化仙格,但效率太低,我传你一门上古炼物诀,好好记着。” 等神念终了,云落由衷感慨一句,还是明顺姐姐好啊,善解人意,不像火神,神神叨叨的故作深沉。 脑海中蓦地听见一声冷哼,祝融的身影突兀出现又迅速消失。 云落吓得直接从床上跌了下去。 当时还在祝融秘境中闲逛的明顺掩嘴偷笑,“夫君我们是不是捉弄得过了些?” 祝融握着明顺的手,“仙格啊。” 明顺顿时点了点头,“是啊,仙格啊!” “没了吧?”明顺冷不丁冒了一句。 祝融点点头,“没了。” 两人哈哈一笑。 “没了吧?”云落眼中全是警惕之色,成功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又等了半晌,再无动静,云落这才心有余悸地爬起,开始思量接下来的路。 他先是在昭灵宫中找了一圈,也没找见什么笔墨纸砚,干脆撕下一片衣衫,直接咬破指尖,留了句话,轻轻放在郑念夕的手边。 娇颜在侧,奈何心有所属。 他叹息一声,按下心中犹豫,按照祝融所交代的路线,来到了“海不扬波”牌坊外的广场上。 正是他和郑念夕初到此地的地方。 广场边上的一团迷雾罩住了外面的一切未知。 未知往往最令人恐惧。 云落深吸一口气,念动祝融教授的咒语,然后便眼见着迷雾无声张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片平静的海水。 一艘小舟横陈碧波之上,微微晃动。 不是野渡,小舟自横。 云落跨坐上去,回望这静谧的南海神庙,目光越过重重院落,落在昭灵宫的方向。 他轻声道:“念夕妹妹,愿你万紫千红花不谢,冬暖夏凉四时春。” 小舟无桨,自行飘动,一人一舟,孤独地去往未知的旅程。 -------------------------------------- 当萧雨从祝融秘境中醒来,那一团离火真精已经变得温顺而乖巧,悬浮在丹田之中,等待他的炼化。 他浑身的经脉被离火真精涤荡了一遍,连一些早年修行的暗伤隐患也被一一治愈,天仙手段着实神秘。 卸下大任,骤得大赏,他的神色不再落拓,却充满了无奈。 不敢吐槽圣帝,可他实实在在被坑了。 郑家那边倒好说,郑念夕也算得了机缘,无非多等几年的事。 可想着白衣剑仙的犀利剑气,他实在是脑壳疼。 所以,他就这么呆呆地坐在台上,迟迟没有挪动步子。 平日里,在他那条隐居的陋巷中,父母各奔生计,不大的孩子们成群疯玩。 他没事便会教巷子里的孩子们读书识字,孩子的父母见了也乐见其成,反正不给钱不是,平日里嘴上甜点,恭恭敬敬地喊上两句萧先生,对他们来说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虽然也不知道这读书识字有什么用,可艺多不压身的道理,对这些艰难讨生活的汉子妇人而言,再明白不过。 有一次,斜对门王家的三娃子就曾经写过这么一句话,让萧雨记忆犹新,“要是笑过了头,就会飞到天上去;要想回到地面,必须做件伤心的事。” 萧雨现在就想对王三娃子送上迟来的夸奖。 精辟! 又等了半天,他终于狠下心来,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总不能一直在这儿窝着吧。 当他故作镇定地出现在圣帝殿的大门外,果不其然看见了杨清挺立如剑的身影。 杨清没有说话,他出现在这儿就把话都说完了。 愁苦困顿的神情重回脸上,萧雨恭敬道:“白衣剑仙,云公子应该是在南海扶胥镇。” “应该?”杨清身上有剑意勃发。 萧雨苦笑一声,“圣帝手段,我这个守灵人实在难以揣测,请白衣剑仙见谅。” 看着杨清隐隐有要出剑的动作,他连忙道:“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云公子此次大有收获,甚至可能是一桩难以想象的大机缘。” 杨清冷声道:“你要再不好好说话,今后可能就说不了话了。” 到了这会儿,萧雨也只能光棍了,“在下所言句句属实,云公子的确安然无恙,白衣剑仙实在要取了我这条命我也没办法。” 剑气升空,萧雨的眼前亮起一抹雪白,他闭上了眼睛。 睁眼时,看着身旁的一道剑痕,他长揖及地。 杨清冷冷道:“把命留好了。”转身消失不见。 萧雨后背衣衫尽湿,定了定神,朝着山下城中慢慢走去。 他有些事情还要跟郑家交待一下。 郑家,此刻却是乱作一团。 郑家下人在之前的大乱之中四散逃跑了一大批,如今却听说大局已定,郑家不仅没倒,郑家老爷和老老爷反而成了这场大戏的赢家。 于是便有好些下人成群结伴地,匆匆忙忙地想要回来,却被郑家几位得了老夫人吩咐的管事拦在外面,按照老夫人的说法,就算是茅厕,走的时候也得把屁股擦干净了,何况是郑家! 管事们一点不觉得粗鄙,反倒都听得在理,舒坦,少夫人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所以要不大家都打心眼里服老夫人呢。 别的不说,就之前当着那袁家瘟神还有其余几家家主,老夫人和老爷子那一番伉俪情深和慷慨激昂,简直是震撼人心,必将成为衡阳城中久久流传的佳话。 等到后面少爷小姐修行有成,这衡阳城还不是郑家的天下? 要说哪里还有那么点小问题,就是刚才少爷回来时没带上小姐,似乎老爷的神色有点不对劲。 想到这儿,管事们心里又有点烦闷,于是看向门口那些苦苦哀求的叛徒们,眼色更是不善。 郑家子嗣不少,但只要单独说少爷,小姐,无需冠上名头的,便只有郑惜朝和郑念夕了。 而此刻的郑惜朝却在密室中,迎接一场他意料之外的暴风骤雨。 郑家老爷子郑勤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极力平静,眼中却有藏不住的骄傲与兴奋的孙子,心中一片黯然,“意思是说,你开始在火神雕像下吸纳传承后,便不知晓你妹妹的踪影了?” 郑惜朝有些愕然,听爷爷这意思似乎还有些怪罪自己?便连忙道:“当时时间紧急,那离火门时圣和寻真观齐紫衣虎视眈眈,孙子只想赶紧吸纳传承,没顾得上......” 旁边的郑韬一声怒吼,“跪下!” 郑惜朝的余光看着一向对自己爱护有加的爷爷无动于衷,只好缓缓跪下。 郑韬愤怒地指着他的儿子,“为什么不把你妹妹带回来?那传承固然重要,但能有与你朝夕相伴十几年的妹妹重要?” 郑惜朝反驳道:“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懂修行,也是被人转移出来的,历经艰险才下山回家,我拿回了火神传承,还不是为了能够保护郑家?你们为何不曾安慰过我一句?!” 他终究还是不敢说出自己犹有一击之力的事实。 “你!”郑韬作势欲打,郑惜朝直跪着不动,郑勤赶紧拦下。 老爷子吩咐一声,“起来吧,回房间好好休息休息,此事我们稍后再慢慢说。” 郑惜朝跪着不动,郑勤过去将他扶起,“你是我们郑家的栋梁,男子汉要受得下委屈,男子汉更要拎得清是非。去吧,好好歇着。” 郑惜朝这才拜别出门,心里在想着些什么无人知晓。 等看着郑惜朝出去,郑勤关上房门,看着犹在气头上的郑韬,叹息道:“惜朝这孩子没说实话。” 郑韬端起桌上的茶水猛灌了一口,余怒未消。 郑勤道:“他从头到尾没有提一句凌小哥,恐怕是在这其中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而念夕丫头性子单纯良善,多半跟他有了争执。” 老爷子一语中的,多活的几十年真没白费。 “若真是如此,我亲手杀了他!”郑韬咬牙切齿。 郑勤也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你杀得了吗?人家已经是火神传人了。” 郑韬愕然,然后垂头丧气,“惜朝以前不是这样的。” 郑勤摇摇头,“少年心性本就不稳,遭逢大变,走了极端,是极有可能之事。再说,此事只是我们的猜测,也不要胡乱行动。” “当务之急,是要知晓凌小哥和念夕丫头的下落。”他看了一眼郑韬,站起身来,“恐怕我得去找一趟萧先生了。” “我去吧父亲。”郑韬跟着站起。 郑勤摇摇头,“你的大事,是在县衙。” 郑韬神色犹豫,“父亲真觉得那事能成?” 郑勤望着他,突然笑道:“只要是好事,做就是了,成不成,无愧于心。” 郑韬肃然称是。 郑勤刚走出密室,就有一个心腹管事过来,递过一封信,说是刚送来的,也不知送信人是谁。 郑勤急匆匆地拿着信回了密室,打开看完,心头一块大石终于放下,将信递给郑韬。 二人相视一笑。 好人还是有好报的嘛。 ------------------------------ 不知过了多久,郑念夕从榻上醒来,脑海中一道神念自动开启,正是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明顺夫人,她笑着道:“这次长教训了吧,今后可千万注意不要喝多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呢,就在这儿好好修行,等到了知命境你就可以出去啦。” 紧跟着她向郑念夕详细讲了这座神庙中的各种机关和景物,笑着跟懵懂的少女喊了一声要努力哦,缓缓消失。 郑念夕好好消化了一下,才有精力反应过来,有一个人不见了。 连忙起身,张望间,手摸到了一块刚好放在手边的布条,她认得,这是凌大哥的衣服。 只打开瞥了一眼,她便立刻发疯一般地冲了出去,冲到了海不扬波牌坊外的广场上,却始终冲不进那团迷雾。 她跌坐在石板地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美目之中,雾气朦胧,终于化作眼泪滚滚而下。 曾经,她觉得她的眼睛很大,大得可以容下山川、河流、日月、星辰。 现在,她埋怨着自己的眼睛怎么这么小,小到容不下一句话,两行泪。 她定定地看着布条上鲜红的字,心中一片灰暗。 “我走了,再见。” 第八十八章 三年之约,天京城见 漆黑的夜如同一张巨大而沉重的黑色幕布,笼罩着整个天地。 在这厚重的夜色里,云落默默前行,只有水声相伴,不知时间,不问西东。 云落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自己的方寸物中原本东西不多,一个小小行囊,几件衣服,一个斗笠,一个自己做的木质书箱,里面装满了他这一年中随手收集的各种杂书。 两柄长剑,“山河”与“千钧”,反正他个人是很满意这两个名字的。 然后有一小叠写好的符箓,当初符临教给他符箓的基础道理,顺带精心挑选了几样“简单”的符箓画法教给云落,攻击用的“鸣雷掣电符”、“缩地成寸符”,跑路用的“屏气敛息符”、“千里疾行符”。就这四张符,云落花了一年的时间,画废了无数张符纸才算勉强学会。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符天启。 另外就是些瓶瓶罐罐了,他现在用不着什么伤药,身体恢复速度极其变态,所以这些瓶瓶罐罐都是些调味香料,自从被杨清吐槽过他烤出来的东西难吃之后,云落在美食的道路上蒙头狂奔,现在他折腾出来的东西,已经不比那些大酒楼掌勺师傅做的差了。 就这么点东西,让人忍不住感慨寒酸,杨清每次默默看着他把那些破玩意儿当宝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看看自己的那些方寸物,很想把里面琳琅满目的大小宝物砸在他脸上,让他别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二傻子一样,你是凌大哥的儿子啊! 不过杨清不知道的是,他心中的“二傻子”傻人有傻福,这一趟可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最醒目的两柄剑,一长一短,此刻云落才有时间细看,夜视什么的对修行者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长剑上刻有铭文,仔细辨认出两个字“宵练”。 云落瘪瘪嘴,什么奇怪名字,比我起的差远了。 又拿出短剑,上面写着“轻吕”,云落摇了摇头,也不认识,回头问问杨叔吧。 说起杨叔,也不知道这儿出去是个什么地方,是不是到了湘江上,到时候怎么联系杨叔呢,哎,算了,先不想了,靠了岸找人问问看吧。 于是将两柄剑又放回方寸物中,接着拿出一块玉牌,他反复看了看,没别的,就玉质好得不行,看来自己这见识还得好好加强一下啊。 云落一边感慨一边又取出那个木头雕像,神色一惊,之前没注意,这不是火神吗?怎么又会穿着绿袍啊?莫非这就是祝融以南海水神现身的样子? 收起木雕,最后就是那叠金色符纸和避水珠了,这两样东西他没拿出来,不是因为他清楚明白,而是担心拿出来一不小心风吹飞了,或者手滑掉了。 这会儿,这个谨慎的财迷方才想起,不是要把这些东西还给念夕妹妹吗,怎么给带出来! 他琢磨着要不要回去,那小舟也奇异地停在原地,等待云落的决定。 算了,这会儿回去更扯不清了,就当给念夕妹妹好好保管着吧,后面还给郑家,或者当面还给她都行。 当然,这一趟最大的收获还是此刻静静悬浮在丹田之中的碧绿色晶体了。 云落到现在都还处在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中,仙格就这样被自己拿到了? 无数大修士梦寐以求的仙格,就这样落在了自己手上? 突然他想起了荀郁,外公站在合道境巅峰多年,应该便是没有仙格,自己能不能把这个仙格转赠给外公呢? 想到这儿,云落试着将仙格从丹田中移出,徒劳无功。 疑惑间,脑海中又是一道神念开启,祝融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想不到你居然真的会有这么愚蠢的念头,你要把这个仙格拿出来可以,你的丹田也废了。是你的你就好好拿着,拿好了!愚蠢!”骂了一句之后,祝融身影再次在云落识海中消散。 云落:“......” 忽然间,一束光,把眼前的黑夜烫出个窟窿,穿向不可知的远方。 云落缓缓地靠近了那团越来越大的光,原来是一个依然忙碌的码头。 于是,他牢记着祝融的吩咐,迅速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张屏气敛息符贴在身上。 张得安从码头的大船上卸下最后一大包货物,二十年的苦力生涯,让脚下颤颤巍巍的舢板不会影响到他分毫的平衡,将货物整齐地垒上停靠在码头边的马车,点头哈腰地从货船管事手里接过一小把铜板,张得安取下挂在腰间的汗巾,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拧干汗巾,长出一口气,又是丰收的一天啊。 跟来往的同行兄弟们打过招呼,他随意挑了一块石碑坐下,再抹了一把重新渗出的汗水,然后一袭青衫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老哥,请问此处可有客栈?” 换过一身干净青衫的云落从一处阴暗地跃上码头,小舟自然不用他去管,自行返回了南海神庙中。 他看着张得安比较面善,便主动攀谈起来。 张得安只需一眼,从靴子到头饰,都被他记在心里,这是在码头上历练多年的本事,也是他能够成为这片码头上收入最多的苦力之一的原因。 这一眼可大有讲究,看的时间长了会惹祸,短了又没用,视线如何停留游走,要看哪些细节,都是老张准备传家的本事。 只一眼,他知晓眼前少年跟自己不是一类人,浑身上下不说多华贵,但也算不上差,主要看气质。 于是他恭谨地起身,朝着这个外乡口音的年轻人道:“公子,这客栈啊,镇子上有不少,贵的便宜的都有。” 云落心里一沉,不对劲,不是衡阳口音。 点点头,拱手致谢,准备离去。 张得安又说了一句,“那些客栈宰客厉害,公子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公道点的。” 话刚出口,张得安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多这句嘴! 云落却因为这句话,转身笑道,“那就劳烦老哥?” 张得安如释重负,说了句公子稍等,便跑去对面仓库的屋檐下,从搭在木架子上的一排衣衫中准确抽出自己的上衣,笑呵呵地跟上云落。 看着张得安欲言又止的模样,云落温和一笑,“老哥可是想考考我为什么你们都把衣衫脱在那边?” 张得安眼露震惊。 “按道理,穿着衣衫扛东西自然是要舒服些。”云落边走边说,“可是衣服贵啊。” 说完云落望着张得安,二人默契地哈哈一笑。 张得安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云落一眼,不对啊。 “老哥又想说,我看起来不像能知道这些的?”云落又打趣道。 张得安愕然,莫不是遇着神仙了?可这左近可几百年没听过什么神仙踪影了。 带着一丝怀念,云落笑着道:“我也干过这行。” 这下张得安更狐疑了,琢磨着这位公子也像是个和善人,便壮着胆子回了一嘴,“这老张可不信。” 云落没有回答他,而是斜望着天上月,“好多事,我自己都不信。” 张得安带着云落朝码头旁的镇子继续走去,打心里佩服着这个少年公子。 之前被杨清嫌弃,被祝融鄙视,没办法,对比起他们,云落确实还差得远。 可不代表云落真的有多差,相反,对比起这座天下的多数人,云落已经足够优秀了。 优秀到面前风韵犹存的客栈老板娘都有意无意想要将那双青葱玉手拂向云落的胸膛,这扶胥镇上,可是好久没有来过这么俊的后生公子了。 张得安轻咳一声,“邵大妹子,你可得给这位公子一个厚道价啊。” “知道了知道了,话多。”听见这个一下子让自己掉了档次的土气称呼,老板娘恨恨地看了老张一眼,转头又微笑着跟云落道:“公子,想要个什么房间啊,我家客房可都是干净整洁,上房的窗户外还能看海呢。” 听着这声音里的腻歪,云落微微一笑,“那就来那能看海的上房。” “公子请随我来。”老板娘亲自带着云落去到楼上,看着那扭得欢快的腰肢,云落神色平静,张得安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拒绝了老板娘把酒言欢的邀请,云落在房间中独自坐下,心中坦然。 刚才和张得安的攀谈中,他确定了自己身处的,是距离衡阳将近千里之外的南越,意味着自己和杨叔就此走散。甚至杨叔都不一定知晓自己的下落,自己也没必要在此苦等,那么自己需要好好想想未来的路了。 望着窗外的海,辽阔、澎湃、平静、寂寞,似乎能够容下许多的词,也能够容下云落此刻纷乱的心,所以他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自己的外公,蜀国国相荀郁,虽然为自己谋划了许多,但从来没有向自己明确地提出过什么要求,只是将残酷的真相随着秦陵的那本手册一起,摊开在自己面前。 仿佛在说,孩子,你的人生,你自己去选吧。 想起秦陵,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手册上记载的种种,那得是多么狠辣的心,恶毒的手,才能酿造出那一幕幕的人间惨剧。 自己的父母到底因何而死? 秦陵又是如何亡故,是谁杀了他? 又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暗中将凌家大军拨弄得四分五裂? 云落的心中有着满腔的悲愤和疑问想要亲口问问如今那高坐龙椅之上的身影。 于是,他第一次下定了决心,他要亲自走入那座雄伟的天京城中,走入那重重宫闱之内,朝那位曾经是自己姨父,如今是自己杀父杀母的仇敌,问上一句,为什么! 外公已经老了,姜老头也已经老了,文爷爷头发也白了,如此多的人等待一个真相已经等待了十七年了,他们等不了多久了。 云落的手心多出一柄山河剑,杨灏,三年之后,我们天京城见! 我有满腔悲愤,欲以三尺剑言。 时年,永定十七年初夏。 ---------------------------------- 天京城雄伟壮阔,高耸而立。 雄城之中还有雄城,那便是皇城。 一阵风穿过重重宫闱,停留在永定皇帝的案头,翻动书页。 那个身着龙袍的男人面容英俊,两撇胡子恰到好处地为他添上足够的威严。 他默默在被风翻开的新页上写下一个“叁”,凝神细思。 三年后,他的修为就能突破到八境,成为帝王之中少见的大修士,身强体壮,年富力强,足够应付细碎而繁密的政务。 三年后,他和国师二十年的韬光隐忍就将正式结束,在国内的秘仓之中,会有足够数十万大军打上一年的军粮,会有海量精良的军阵物资源源不断地被储存起来,会有一支能够抗衡北渊暴雪狼骑军的骑兵被悄无身息地训练成功,兵锋所指,正是北边那个如今威风八面,气焰喧天的草原王朝。 到时,一个雄伟的大帝国将会在自己手中创造,他会向历史、向未来、向天下人证明,他杨灏才是最适合的天命之主,不是那个已经被埋进了历史的凌青云! 至于那个消息满天飞的遗孤,如今胸怀天下的杨灏,只是吩咐了几句,便自然会有滔天骇浪将其吞没,这便是权力和力量。 我有雄才大略,欲与天下人陈。 时年,永定十七年初夏。 第八十九章 嘿!畜牲! 海风挟裹着一缕咸湿,游走在扶胥镇的夜空中。 透过敞开的窗户,拥抱着风; 看着海水和礁石打架,能听见浪花的怒吼,也能听见礁石在沉默; 云落感受着这种从未见过的激荡,心神宁静,默诵着明顺夫人传授的炼物口诀,物我两忘。 张得安哼着号子,自行回了家,兜里铜板叮当响,为他伴奏。 名叫邵灵芝的客栈老板娘扭动着水蛇腰呵斥着那些胖厨子和瘦跑堂,又扭着腰离去,留下一帮牲口眼冒绿光。 对大多数人来讲,明天和今天没什么不同,今夜且睡下,管他明朝会如何。 可明天还真就不一样了。 云落迤迤然开门下了楼,却发现堂中已经坐满了许多客人,大多围成一桌,桌上摆满了各色食盘,边吃边聊,意态悠闲。 问过小二,说是此地风俗,云落想了想,自己独身一人,也不好弄,干脆叫了几样吃食让小二送到房中,自己转身上了楼。 转身之际,瞥见老板娘从后厨出来,似乎神色不大好,云落笑了笑,回了房间。 邵灵芝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个青衫身影,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坐在柜台前,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口的大街,眉头拧作一团。 张得安走了进来,先瞥了一眼柜台,然后便笑呵呵地跟堂中众人打招呼,随意挑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小二熟门熟路地端上早已备好的餐食,张得安埋着头吃了起来。 云落也在慢慢吃着,此地饮食与蜀中迥异,因为靠海,多在菜肴之中加入些海货生鲜,而且不在其中加入太多的佐料,吃的就是个新鲜口味。 云落当然谈不上喜欢,但也一点都不排斥,别有一番滋味嘛。 他打定主意,先在此地隐居着,一方面万一萧雨知晓情况,杨叔可能会找来,最关键的是,自己需要赶紧偷摸地炼化了仙格,否则贸然露出踪影,引来有心人,便如稚童持金过闹市,后果可就难说了。 张得安今天吃得极快,吃完却又不急着走,跟着同桌人在那儿闲聊胡扯。 当邵灵芝远远瞧见一身天蓝色薄衫出现在视野之中时,面色唰地煞白。 那道身影在三五人的簇拥下,轻笑着走入了这间看起来算不得多么富丽堂皇的清水客栈。 不为别的,只因这里有一朵他心心念念已久的灵芝。 就在这身天蓝跨入的一瞬间,原本气氛热烈而欢乐的大堂中,鸦雀无声。 众人纷纷起身,齐喊道:“见过蒲公子。” 身着天蓝的男子笑着点头,“好说好说。” 若是看到这幅真挚温暖的笑容,你便一位这位蒲公子是个好相与之人,那便错了。 心狠手辣,笑里藏刀的把戏,这位名叫蒲显的蒲家大公子,玩得可是出神入化。 多少曾经与他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之人,转头就被他阴狠弄死。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的,甘家算这扶胥镇上的大户了吧,甘家少爷和这位蒲家公子可是自小一起玩到大的,没少一起干些伤天害理的事。 前些日子,甘少爷的一个姨娘回家省亲,不巧被这位蒲家公子看见了,怎么都要搞上手。 先是暗中与甘少爷商量,那甘少爷虽然也不是个东西,好歹还存了点人性,又以为蒲公子跟他相交莫逆,自己拒绝了就没事儿了,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那蒲公子在跟甘少爷求了三次都被拒绝之后,居然带着自家豢养的狗腿子,径直冲到了甘家,就当着甘家众人的面,就在甘家的大堂之上,强要了那甘少爷的姨娘。 气得甘家老爷子当场身亡,甘少爷目呲欲裂,破口大骂,被蒲公子一刀砍了脑袋,扛起甘少爷的姨娘扬长而去,那姨娘至今还被关在蒲家不知踪影。 当事情传出,众人皆对蒲公子的狠辣又有了新的认知。 有那不知情的人便曾在私下偷偷问道,按说甘家也是大户,为何反抗不了。 懂行的便会嗤笑一声,怎么反抗,那蒲家府上,有这扶胥镇上唯一的一位修行者,那位真名叫做元印的修行者,对蒲家父子言听计从,寻常江湖高手,十个八个不够人一个人随便打的。 那人又奇怪,难道那蒲家老爷不管自己儿子这无法无天的行径? 便换来一声叹息,要说这也是冤孽,当初蒲家夫人生下蒲家公子时难产而死,蒲公子自幼没了娘,蒲老爷自然对他宠溺异常,谁知小时候聪明伶俐的蒲公子,竟有了那不伦之癖,活泼可爱的小娘子不要,偏对那明艳妖娆的妇女爱不释手。 那人恍然大悟的同时,将本已准备好的第三个问题咽回了肚子,跟着叹息起来。 蒲公子也在叹息,“你知道吗,为了摘你这朵灵芝,我可生生等了五年啊。” 邵灵芝陪笑道:“蒲公子说笑了,灵芝蒲柳之姿何劳蒲公子挂念。蒲公子要吃点什么,我亲自去准备。”说着就要朝后厨走去。 一个狗腿子立马拦住去路,蒲公子轻笑一声,“我想吃你,如何?” 邵灵芝缩回柜台,再次强笑道:“我没什么好吃的,蒲公子莫要取笑灵芝。” 蒲公子笑容玩味,“我就喜欢吃这熟透了的水蜜桃啊。” 说着就要伸出手去挑弄邵灵芝的下巴,被邵灵芝一下子避开。 蒲公子也不生气,平和地道:“那个庇护了你五年的船务官已经离任了,在这扶胥镇中,还有谁能护得住你?” 邵灵芝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蒲公子再次诱导着,“何苦守着这么个小店面,耽误了你的大好年华,跟了我,以后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美美地做个少夫人,多好。” 邵灵芝抬起头,望着此刻蒲公子无比真挚的眼神,心里却想起那些在扶胥镇中早已口口相传的惨事。 有些民妇稍有几分姿色,便被蒲公子抢了去,玩弄些时日腻了再给扔回去; 有的贞烈的,便要多遭许多罪,甚至最惨的一个,再被蒲公子玩腻了之后,直接赏给了自己的狗腿子们,被生生折磨致死; 至于有没有像蒲公子口中所说的金丝雀,或许会有。 但即使有,也不可能是我邵灵芝! 邵灵芝面色犹豫,缓缓上前,“可是......” 蒲公子胸有成竹地看着她,不想,异变突生! 邵灵芝骤然从袖中变出一把匕首,身体飞跃而起,朝着蒲公子的颈部重重扎下。 看着柔媚的客栈老板娘竟是身负不俗武技! 身后的食客之中,也有两人朝着蒲公子冲来,手中各自亮出出一柄长剑,朝着蒲公子的要害直刺而去。 另外还有两人朝着那个蒲家的修行者冲去,面上皆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为的就只是要缠住他那么一瞬。 是的,这是一个局中局。 蒲公子的倒行逆施,残暴无德,早激起了扶胥镇中的民怨,在得知他会来强抢邵灵芝之后。 便有人找到邵灵芝,合演出这么一出戏。 邵灵芝为了自保自无不可,更何况找到她的人,也是这么多年一直暗中帮助自己的人。 他们还安排了死士,不惜性命,只要缠住那位修行者,剩余的江湖高手就能将蒲公子刺死。 万事大吉,为民除害。 可惜世道往往如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元印嗤笑一声,这些在寻常人眼中快若奔雷的江湖武夫,在他看来,缓慢至极,四处都是破绽。 轻轻拍出几下,牵引着天地元气将击向蒲公子的三人拍得倒飞出去,这才好整以暇地抽出腰畔长剑,两剑刺出,那两个想要缠上自己的死士,顿时一死一伤。 邵灵芝撞上背后的柜子,木屑四溅,嘴角鲜血流出,跌坐在地。 她目光呆滞,没想到一直隐藏的武技在修行者的手下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元印五指成爪,抓住那个受伤的死士的头颅,虚提起来,问道:“说说同伙?” 那名死士肋部鲜血汨汨流出,嘴巴紧闭。 元印的手微微用力,那名死士的头骨瞬间有了些许的变形,面色痛苦不堪,整个人悬在空中,难以抑制地抖动起来。 元印道:“看一看,是谁,指出来,你就不用死,其实我挺看好你,说不定可以传你个一招半式。” 死士依然没有张口。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放了他,此事我做的主。” 已经缓缓站起的邵灵芝再次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因为她知道,当这个人站出来,就意味着他们此次计划的最终底牌也没了。 站出来的人,正是张得安。 之前在袭击中面不改色的蒲公子转过身去,看着他,笑了声,“很好。” 元印轻轻用力,一颗头颅在他手中爆碎,洒落一地花白。 张得安愤怒握拳,恨恨地看着元印。 元印斜看了他一眼,“怎么?不服?打我啊!” 跟在蒲公子身旁的那些狗腿子们随即响起一阵哄笑。 元印很庆幸当初上山学艺不成,没有选择留在山上当一个管事,而是下了山,最终在这处小镇落脚。 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用去操心别的,自有蒲家父子为他做好,自己每天就是跟着到处晃荡,没事在府中左拥右抱,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因为他就是这个小镇上横行无忌的王。 蒲公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再挣扎的邵灵芝,“对修行者而言,江湖武夫练得再好,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他看着邵灵芝面无血色的脸,决定给她脆弱的心关最后一击,“现在知道修行者有多厉害了吧。你说你那个死鬼老公,当年成了我们镇第一个修行之人,多么风光,居然脑子抽了去加入什么凌家军,落得个尸骨全无的下场。要不然,这小镇上,还不是你家说了算,你就是熟得再透,我也不敢多看一眼呐。” 邵灵芝神色木然,就此认命。 张得安瞥了一眼楼上依然紧闭的房门,暗叹一声,悄悄蓄力,准备垂死挣扎。 蒲公子和元印对视一个眼神,元印朝着张得安走去,蒲公子绕过柜台,就要俯身搂向邵灵芝的腰肢。 突然传来一声轻呼,“嘿!畜牲!” 堂中众人尽皆抬头,二楼的栏杆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袭青衫。 第九十章 凌家公子走了又来 大堂里,海风吹不到,海水拍不进,朝廷管不了,蒲家就是天。 所以,即使那袭青衫出现,也没有几个人认为他就能翻得了天。 这少年看起来细皮嫩肉的,身上也没个几两虬结扎实的肌肉,估计连江湖武夫的几拳都挨不下来,多半只是个热血上头的愣头青罢了。 至于修行者,那是谁也不会去想的,要真那么容易就有修行者来,这个扶胥镇上还会是他蒲家独大这么多年? 这穷乡僻壤最边陲的小镇,据说多少多少年以前曾经繁华过,自打那传说中的南海神庙没了踪影,就慢慢破败了,以前忙碌的港口,现在也衰退了,大船都去了百里之外的黄水港停靠,只有些小船还会偶尔在这儿靠靠岸,时间都没个准,苦力的日子也越来越难干。 这个镇上最出名的苦力,就是刚刚站出来的张得安了,可惜他也马上要死了。 堂中的食客们除了脸上有些兔死狐悲的哀伤与愤慨,并不慌张,也没人溜走,因为谁都知道只要你没惹到蒲公子,或者他没看上你点啥,蒲公子不会大开杀戒的。 你看,蒲公子现在不都还在笑嘛。 蒲显的确在笑,他收回手,直起腰,看着二楼的少年,“果然有埋伏啊!” 身旁的狗腿子们在元印的带领下,哈哈大笑。 云落上身前倾,手肘支在栏杆上,笑着说:“打个商量,放过她。” 蒲显转过身来,仰望着楼上的笑脸,“你的姘头?” 身后的邵灵芝突然挺身,挥动匕首再度刺向蒲显。 元印竟无丝毫慌张,甚至没有动作。 蒲显转身,一个巴掌准确地扇在邵灵芝的脸上,将她扇飞在地。 张得安瞳孔猛缩,这蒲显居然也是精通武技,而且还不低! 重新抬头道:“你看,不是我不放过她,是她不放过我啊。” 云落笑容不改,“放过她。” 一丝恼怒出现在蒲显的脸上,他一把抓起邵灵芝的头发,将她的头扯起,凑近深深闻了一口,“多好的妇人,本来准备锦衣玉食待你,可如今,就只能等我玩腻了,再赏给别人了。” 他转头看着身边的扈从们,“你们真走运。” 那帮扈从眼放绿光,目光皆在邵灵芝衣袍下的玲珑曲线上游移。 云落眉头皱起,“真不给面子?” 蒲显哈哈大笑,走出柜台,看着躺在地上无力动弹的一名刺客,一脚跺在他的脸上,脚腕用力一拧,笑望向楼上,“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给你面子。” 张得安突然喊道:“公子快走,没你的事。” 元印一掌拍出,印在张得安的胸口,天地元气将他砸得倒飞出去,一路撞碎不少桌椅,打烂一堆菜碟,残羹冷炙四散零落在身上,混着吐出的鲜血,一片狼藉,甚是凄惨。 元印知道蒲公子的某些癖好,手底下收了力,专门留了张得安一条命。 云落轻叹一声,有些事,遇上了就没办法袖手旁观。 更何况,刚才凌家军三个字,牵动了云落的心神,如果是自己猜测的那样,那父债子偿,该是自己帮忙还掉的。 只是,刚拟好的计划又得变了。 他从栏杆上轻轻跃下,落地无声。 蒲显挪开踩在那名可怜刺客脸上的脚掌,拍手道:“哟,原来还是位武技高手。” 元印轻蔑一笑。 云落根本没有理他,而是望向躺在地上的张得安,“有多少故意算计的成分?” 张得安嘴角一片鲜红,苦笑着摇摇头,“蚍蜉撼树,多个念想而已,哪里谈得上算计。” 云落点点头,明白对方言语中的意思。 转头看着毫无惧色的蒲显,“我真的好想一拳打死你。” “还放狠话?”堂中有些人疑惑地交换一个隐晦的眼神,这少年还嫌死得不够快?还是真的另有依仗? 蒲显故作惊慌,仿佛心有余悸般拍了拍胸口,“我也真的好想被你一拳打死。可惜。” 话才说到一半,两道天地元气化作的巨掌接连拍向云落。 元印趁青衫少年没有防备,已经悄然出手! 看着元先生远超之前的出手阵势,蒲家的众人望向云落的目光已如死人。 云落望着这个二境巅峰的所谓修行者,眼中有着深深的厌恶。 于是,他不退反进,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一抹青色如风,掠过场中,身形再现,堂中众人情不自禁地起身惊呼。 在扶胥镇横行无忌,强大得令人无力的元印,此刻却如同一只弱小无助的鸡仔被这位青衫少年掐着脖子拎在空中。 云落笑望着蒲显,“怎么说?” 蒲显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蒲显狗眼无珠,惹恼仙师,只求仙师不要杀我,蒲家上下必当做牛做马,以附仙师尾翼,任凭驱遣。” 说完连连磕头,仿佛仙师若不答应,自己就不会停。 这边,一身真气被封的元印艰难地从喉中挤出一句话,“我是西岭剑宗弟子,你不能杀我!” 元印方才只觉得一阵滔天剑意朝着自己汹涌而来,浑身一僵,便被这少年以真元封住了全身真气,动弹不得。 之前也曾有一位修士偶然路过此地,完全不敌对方的元印也是亮出西岭剑宗的招牌才保住性命。 元印紧张地看着云落,眼底还有一丝期盼,看刚才的剑意多半是个剑修,若是剑修,必然知道西岭剑宗的厉害,此次自己或许还可以逃脱生天。 直到此刻张得安等人才知晓元印的真正出身,居然是那西岭剑宗之人。 西岭剑宗盛名悠长,饶是这千里之外的边陲小镇也知晓一些威名,只是他们想不到,为什么素有侠名的西岭剑宗,会培养出元印这样的败类。 云落看了看手中的脑袋,拎起拳头,一拳砸下,“你也配提剑宗!” 脑浆崩碎,当场毙命。 蒲家一帮狗腿子吓破了胆,就要四散逃开。 不等云落有所动作,早有食客将大门堵住,痛打落水狗这样的事,似乎天底下就没有不擅长的人。 好在客栈的位置稍微偏远了些,此刻镇子上的人大多也在吃早茶闲聊,或是各自忙碌,外面并没有什么人聚集围观。 先前偶尔几个,也被蒲家的狗腿子们驱散了,想必此刻这些狗腿子的心里该会有些后悔。 眼见逃跑不成,这帮人便又齐刷刷地跪在蒲公子身后,祈祷着那位仙师只将自己等人当个屁。 张得安起身将自己这方的伤员扶到一旁,又默默将两具尸体收拢,神情悲戚。 云落走入柜台,双手极有分寸地将邵灵芝扶起,柔声道:“老板娘受苦了。” 邵灵芝眼神中重新有了神采,如那江湖儿女一般,朝云落抱拳鞠躬,“灵芝感谢仙师救命之恩。” 云落早已收回双手,看了一眼还在磕头不止的蒲公子,对邵灵芝道:“此事由老板娘做主吧。” 邵灵芝愕然地望向云落,得到云落再次确认之后,她心中忐忑。 她确信自己并不认识云落,相反,在将云落引来此地的过程中,她和张得安的心思还有些不那么经得起推敲,这位仙师不仅不计较,还果断地现身出手,此刻居然还让自己决定蒲显的生死,到底是何意?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邵灵芝一如既往地果断,就像当年,整个家中就只有她一人坚定地支持自己丈夫的理想一样,而且输了就输了,她在这十几年中并未有过一丝的后悔,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形单影只之际,难以抑制地泪湿枕巾而已。 她按下心中疑惑,拎着匕首走到蒲显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地磕头的蒲显。 就如片刻之前,蒲显也曾俯视着她一样。 客栈中静可闻针,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邵灵芝身上,等待着她的决定。 “生而为人,你真的不配。” 说罢,高举匕首,带着蒲显曾经坐下的无数业障,狠狠扎下。 一直跪地磕头求饶的蒲显对头顶发生的一切都听在耳中,闻言心中一沉,死到临头,只能拼一把了。 云落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直到被这柄匕首穿透了天灵,插入脑中,被云落突然封住身体,动弹不得的蒲显才明白曾经那些人面对自己和元印时的无力。 当他倒地闭目之时,看见那双绣花鞋包裹着的双脚,心中涌起最后一个纯粹念头,“娘,我来陪你了。” 一个磕头的人死了,身后的人磕头磕得更厉害了。 云落身形晃动,双手接连拍出,等到再次回到柜台,场中就只剩下他、邵灵芝和张得安三个站着的人了。 看着邵灵芝骤然惊恐的眼神,云落笑了笑,“放心,只是晕过去了。” 张得安恭敬道:“不知仙师可是有何见教?” 云落伸出手,拍了拍张得安的肩膀,在张得安瞬间僵直的时候,笑着道:“张老哥,我姓凌,你就叫我凌老弟就好了。” 张得安蓦地神情大变,邵灵芝的脸上再度失去了血色。 云落诧异道:“怎么了?” 张得安看了一眼邵灵芝,心道,难道真的是天意如此? 他悠悠一叹,“二十多年前,这扶胥镇上也曾经来过一位姓凌的公子。” ------------------------------- 湘江朝北,有船向南。 船老大很是开心地数着兜里的银钱, 昨晚入夜时分,一位客人突然找到他,想要包下整艘船,去往珠河入海口的一个小镇。 路途遥远,船老大自然一番犹疑,不过在那位客人砸下一大堆银钱之后,此行便自然而然地成立了。 原本已足够他赚个盆满钵满的旅程才开始不久,海龙帮出身的船老大却又开始动起了别的心思。 大江大河之上,船来船往,却不是全然随心所欲,每条航路皆有不同的家族势力管辖着的,而这些家族之中,势力最庞大的,便是那六族之首的镇江陆家。 陆家在这航运之上的势力怎么说呢,船老大曾经听说,独霸湘江的海龙帮龙头,在陆家航运管事面前几乎就没直起过腰。 既然航路都各有势力,除开官船与管辖者自家船只,寻常船只要想过界,自然是要交上一笔过路费的。 船老大大致琢磨了一下自己这一趟所需要花费的海量买路钱,十分肉疼。 按说这钱那位客人已经给足了的,犹有许多富余。 可这人心坏就坏在这点,进了自己包里,就仿佛吞进了嘴里,再多掏出去一分,都好似在割自己身上的肉一般。 罢了,干他一票! 船老大走出船舱,遥望了一眼站在甲板上沉默无声的白衣身影,转头下了舱室,还是要寻上几个得力手下,人多才好办事。 船老大亲自拎着食盒,在两位水手的陪同下走上甲板,来到那身白衣身边,恭谨地谄笑道:“爷,给您送吃食来了。” 白衣人自然就是杨清,他瞥了一眼,点点头,示意他放在一边就行。 船老大放下食盒,依然陪笑道:“船上条件有限,吃食简陋,请爷勿怪。” 从身后水手手中取过一个酒壶,递向杨清,“所幸船里还存有几坛陈年老酒,请爷赏鉴。” 杨清深深望了他一眼,船老大神色稍有躲闪,但双手依然坚定。 杨清便从他手中接过酒壶,先是开盖闻了一闻,微一点头,然后一饮而尽。 船老大的眼底有止不住的喜意,和身后两位水手交换了一个大功告成的眼神。 这壶酒是陈年老酒不假,但这里面可足足加了半包蒙汗药,此人一口喝下,再厉害的江湖高手也得倒下。 一边默默等待药劲上头,船老大心中甚至一边开始为这位气度不凡的白衣人总结起来,要怪啊,就怪你行走江湖,居然连财不露白的道理都不懂,自己取死,可怨不得我。 “自己取死,可怨不得我!”杨清的声音冷漠而冰寒。 船老大惊愕抬头,一道剑气已经从他的眉心一闪而逝。 看着惊慌逃窜的两个水手,杨清随意喊了一声,“站住。” 两个水手果然不敢再迈动一步,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其中一人甚至裆底都有了水渍,正滴落而下。 “重新选个懂行的主事之人,告诉他,加快前进,到时船是他的,我还另有重赏。滚吧。” 两个水手连滚带爬地下了甲板。 杨清继续看着涛涛江水,想起扶胥镇来。 当年自己也曾陪着凌大哥去过的那个小镇,如今云落又机缘巧合地流落此地。 他喃喃道:“真有天命?” 可惜,江水无言,两侧山峦无声。 第九十一章 那些关于恶龙的担忧 “快!” “赶紧跟上!” “家伙事儿都给我握紧了!” 纷乱的脚步,夹杂着杂乱的呼号与呵斥声突然响起在扶胥镇不算很宽的石板路上。 蒲家老爷蒲利坐在轿子里,轿夫面色涨红,气喘吁吁,但脚下依旧飞快,因为这是蒲老爷的命令。 蒲家管事跟在一旁,上气不接下气。 之前,一个青皮急匆匆地来到蒲家大门口,嚷嚷着公子出事了,先是被门房撵了出去,青皮犹不死心,继续在那儿大声嚷嚷,路过的管事终于觉得不对,赶紧拉过来细问。 结果那青皮也说不清具体什么事儿,只是说蒲公子进了邵寡妇的客栈,先是遭到一波刺杀,然后又有个青衫人出现,跟蒲公子等人对峙,自己躲在对面阁楼上偷看,不想那青衫人瞥了自己一眼,自己就浑身发冷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看着客栈大门紧闭,心知不妙就赶紧来给蒲老爷报信来了。 管事也不敢擅自决断,一路小跑进了府中,硬着头皮将老爷从一位小娘子的肚皮上请起来。 要说这蒲家父子也真是奇特,口味各自相反,简直是父子界的一朵奇葩。 蒲利先听了大致的情况,想起这一趟有元印在呢,这扶胥镇上还能掀得起什么风浪,衣服都懒得穿,就要再次埋头苦干。 管事连忙补充一句,“听那青皮说,那少年面生得很,许是外地来的。” 蒲利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起身穿衣,毕竟事关自己最宝贝的儿子,小娘子多的是,儿子可就一个啊。 于是就有了此刻眼前的这一幕。 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海边的日头异常毒辣,邵寡妇的清水客栈大门紧闭,透露出一丝不详的意味。 蒲利先是命人在门前喊上几声,被点中那个人硬着头皮上去远远站着,被管事一脚踹在屁股上,“站这么远,还用你喊?!” 那人只好哆哆嗦嗦地上前,粗着嗓子嚎了几声。 “没反应?”门口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不成全都已经走了? 蒲利心中登时涌上浓浓的不妙之感,吩咐人撞开大门。 看着众人脚下犹豫的样子,蒲利轻哼一声,“嗬!我说的话不管用了是吧?” 众人瞬间想起蒲老爷是如何铸就他在这扶胥镇中的鼎鼎威名的,硬着头皮冲上去,合力撞开了大门。 然后,便呆立在原地,有些人甚至开始呕吐了起来。 等蒲利分开众人,走入堂中,无视四处横陈的尸体和地上有些五颜六色的液体,一眼就瞧见了那个柜台前双膝跪地,上身直立的身影,他的头上似乎还插着,蒲利眯眼细看,一柄匕首!!! 蒲利微胖的身躯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蒲显的尸体前,当看清自己儿子脸上的鲜血和头顶的匕首,他仰天怒吼,悲愤异常。 到底也算是一方土霸王,心性过硬,他并没有太多沉浸在悲痛中,而是迅速抓住了眼前的关键问题,站起身来,吩咐道:“元先生呢?给我找!” 当务之急,是要先弄明白,这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站在门口的众人胆战心惊地看着满屋横躺的尸体,一边走进一边惊叹,怎么死了如此多的人? 直到有个胆子大的,伸出手指试了试鼻息,惊呼道:“活的!” 于是纷纷有手指朝着大堂中横七八竖躺着的人鼻下伸去。 最后他们发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事情。 除开蒲公子,就只有一具衣着华贵的无头尸身,只是昏迷不醒,包括几个客栈的厨子跑堂,几乎都可以说是毫发无伤。 当蒲家管事瞧见那具无头尸身时,眼珠子顿时就悄悄转了起来。 那是元印的衣衫,蒲利认得,若是元印死了,就意味着许多事情将会变得复杂起来。 蒲利当机立断,故作镇定,“来人,将公子的遗体抬回去,剩下的继续寻找元先生踪迹,一有消息立马禀报。” 当先就起身准备朝外走去。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语调却是他从未听过的,因为那个声音一惯是谦卑恭谨的。 “老爷,元先生不就在这儿嘛?” 蒲利瞬间转头,一双眼如鹰鹫般死死盯住对面那个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多年的男人。 管事坦然自若,第一次在这双眼睛的凝视下轻松微笑道:“没了元先生,老爷还是老爷吗?” ----------------------------- 扶胥镇北面的一处山包上,云落带着邵灵芝、张得安坐着歇会儿,吃点干粮。 邵灵芝和张得安各自挎着一个不算多大的行囊,看着云落欲言又止。 云落笑着道:“张老哥,邵姐姐,我说了,不用拘束,有什么话就说吧。” 本来按照辈分,自己该叫邵灵芝阿姨的,不过云落可没那么头贴,好歹行走江湖也有一年多了不是。 邵灵芝和张得安对视一眼,她开口问道:“仙师,哦不,凌公子,为何一定要我们背井离乡?” 先前在客栈大堂,还没说上几句话,云落便吩咐二人速速收拾行囊,随他离去。 至于那些伤员死者,云落也掏出自己不多的一点银钱,让张得安好生安置。 邵灵芝远嫁来此,丈夫一去不返,尸骨无存后公婆也相继离世,孤身一人。 张得安打了一辈子光棍,也无牵无挂。 按说要二人离开也不是什么问题,但人活了半辈子,哪会没点乡土情结,说走就能走的。 云落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听过少年和恶龙的故事吗?” 二人摇摇头,云落便简单说了一下,讲到少年坐在恶龙的尸身上,慢慢变成了恶龙时,云落凝望着二人,“没了元印,倒行逆施的蒲家必然会败亡,可惜立刻便会有新的一家坐在蒲家的尸身上,做起同样的事。届时,又当如何?” 张得安点点头,“的确,蒲家之前的刘家、吴家,每一家都曾是笼罩在扶胥镇上空的阴影,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干的也都是一样的事。” 邵灵芝喃喃道:“难道就没办法了么?” 云落望着远方,“办法一定是有的,也有人已经在试着去做一些事情去看看效果,就在不久前我就亲身经历过一次,不过我还不确定能不能成,所以还得继续走走,多看一看,多想一想。” 他对二人微笑道:“所以,在此期间,我为你们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至少能保证你们安宁富足的生活。若是几年内有了好的办法,届时我再护送你们回来。” 邵灵芝问道:“我和老张二人与凌公子非亲非故,不知公子为何如此照顾?” 邵灵芝没有理会对面张得安拼命朝她挤眉弄眼的提醒,直直望着云落,前路未知,若是有坑,早死晚死都得死。 云落看着这双坚定无畏的双眼,心中敬佩,却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转头看着胆战心惊的张得安,“张老哥,刚才没说上几句,现在有空好好讲讲当年的事?” 张得安看了一眼邵灵芝,她点了点头,张得安便开口娓娓道来。 二十多年前,那会儿这个扶胥镇上还有那么点繁华,也有不少船只在这儿停泊、装卸,人员货物流动颇多,所以镇子里也算是藏龙卧虎,不时也有修行者往来,本地人的第一个修行者就是邵灵芝当年的夫君连家大公子连骁。 说到这儿,张得安长吁短叹道如果是当年,哪里轮得到蒲家那个元印耀武扬威,结果被邵灵芝冷冷打断,“说正题。” 张得安只好继续说回这头。 后来呢,不知怎么的,就传出此地有异宝出世的消息,一时间又蜂拥来了许多修行者,其中,就有那位凌公子。 他只带着一个不爱言语的随从,二人俱是白衫仗剑。 也是因缘巧合,刚巧碰到外出赏景回家的连骁,凌公子和连骁一见如故,当夜二人便住进了连家。 第二天,镇上的修行者们都去了传言中异宝出世的地方,凌公子带着随从,与连骁一起,也去凑了热闹。 也不知为何,当天那里就发生了一场大战,张得安偷偷摸摸跟去,躲在一个山包上,瞧见凌公子竟然压根都没出手,只是面色自若地与连骁交谈着,他的随从手持一把剑,剑光四射,剑气纵横,顷刻就将十几位修行者杀了个精光。 “回来之后,连骁就跟他的父母说,要跟着那位凌公子去从军,怎么劝都不听。”张得安说到这儿,瞥了一眼邵灵芝,“还是灵芝力排众议,坚定支持下,连骁才安心离去。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扶胥镇前任的船务官,说是曾见过连骁,故而对我们尤其是灵芝多有照拂,他一直不肯透露连骁的情况,直到有一次喝醉后,才不自主地吐露实情。” “死了。”邵灵芝木然接过话头。 云落心中黯然,起身道:“咱们走吧。” 邵灵芝没有动作,望着云落,“凌公子,你还没告诉刚才问题的答案。” 吓得张得安赶紧护在她身前,讨好地望着云落,希望不要因此惹恼了仙师。 云落瞧着她倔强坚定的眼神,没有生气,轻声道:“往前,找个客栈,我慢慢跟你们说。” 张得安赶紧一把拉起邵灵芝,朝前方走去。 扶胥镇往西,翻过两座小山头,走出大约一百多里,便是另外一个小镇。 云落照顾着二人的脚程,一路缓行,等三人寻了间客栈,安顿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云落对二人道:“早点歇息,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紧跟着又补了一句,“放心,我没有恶意。” 瞧着云落回了房间,张得安一脸后怕,“灵芝,你别这么倔了,我看得出来凌公子对我们的确没什么恶意,小心真惹恼了人家。” 邵灵芝知道张得安是在为自己着想,叹息道:“其实我也知道,但就是想心里有个底。总比这样稀里糊涂地任人摆布的好。” 张得安叹息一声,“凌公子都说了,明天会跟我们详细交代,安心睡吧,反正咱俩加起来也不够人家一只手打的,担心也没用。” 说完张得安转身出门,就要朝自己房间走去。 在脚跨出房门的一瞬间,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细如蚊蝇的言语,“谢谢了。” 他脚下一顿,旋即恢复了正常,迈步走了出去。 隔壁的房间中,云落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全,心道,我当年可是糊里糊涂地被他们摆弄了十几年,习惯就好。 坐在房间内的书桌前,他铺开信纸,备好笔墨,开始写下一封封的书信。 晨光在鸡鸣的催促中如约而至。 三人俱是起了个大早,在楼下用过早点便一起退房离开。 走到一处无人山野,云落开口道:“就这儿吧,跟二位说一说。” 张得安和邵灵芝登时齐齐看着云落。 云落挠挠头,“听说过蜀国吗?” 邵灵芝茫然地摇摇头,张得安点头道:“我知道。” “那就好说,你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蜀国,蜀国富裕安宁,不临刀兵,不起战乱。”云落看着邵灵芝,“蜀中多美女,一方水土正适合邵姐姐。” 邵灵芝破天荒地有些羞红,不知是否想起了昨夜在云落面前自己故作的放浪姿态。 不等二人答话,云落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从中抽出一封,“我这儿有几封信,你们到了蜀国国都锦城,先去找锦城白马帮的帮主岑无心,若是见到了,就把这封信亲自交给他即可。” 紧接着又拿出第二封,“若是没有见到岑无心,便可以去往蜀国兵部尚书府,将这封信当面交给蜀国兵部尚书蒋琰。” 旋即又抽出第三封,“若是二者皆没见到,你们就持这封信,去往蜀国国相府,不用找国相,将这封信交给门房即可。” “至于剩下的,只要你们找到一个人,把这些信封都给他们就行。” “另外,邵姐姐昨天问我的问题,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们,因为知道了反而对你们不好,届时到了蜀国,自然有人安顿好你们的日子,会告诉你们答案。” “那个答案不仅能够回答我为什么会对你们如此,也能回答你们为何一定要背井离乡。” 看着有些目瞪口呆的两人,云落拍打着手中的信封,“怎么了?有问题吗?” 张得安咽了口口水,“兵部尚书、国相?这得多大的官啊?” 云落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习以为常的一些事情,在旁人看来已经是如此的不平凡。 海风继续朝着山林中送来湿润,却在日头下变成湿热的蒸汽,邵灵芝的鼻尖也渗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她看着云落,“多谢凌公子。” 云落轻轻摇头,“还没完呢,你们真正应该担心的,是如何平安抵达蜀国。” 此去长路千里,一路山河险峻。 而云落,是不可能护送他们返回蜀国的。 第九十二章 好好的水潭洗什么澡 炎热的天气混着海边特有的水汽氤氲,让邵灵芝和张得安浑身闷热难受。 云落刚才的话,又给这份湿热中加上一点压抑,二人顿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扶胥镇在大端王朝正南偏东一点,而蜀国可是在西南腹地,若只是路程长远二人倒也吃得了这个苦,可是一路上的山贼土匪、大小宗门,两个连顶尖江湖武夫都不算的离乡之人,如何能够平安到那遥远的锦城? “充满了意外的可能。”云落也承认道,“但是,你们不能留在扶胥镇了,留下绝对是个死,而且会死得很惨。” 具体原因云落没有告诉二人,但其实道理很简单,万一云落行踪败露,扶胥镇上跟他有过接触的二人必然会被严刑拷打,小命难留不说,各种折辱也必然是少不了的。 “只有蜀国,我可以确保那里能保二位余生平安。”云落的语气诚恳且真挚。 邵灵芝骨子里的倔强再度涌现,“好!我赌了!” 张得安见状也没办法,也点了点头,“我们去蜀国。” 云落从怀中掏出四张符箓,“千里疾行符”和“屏气敛息符”各两张,分给二人,“这两张符箓,一张可以令你的速度快若奔马,且在符箓消散前都不会力竭;另一张可以使你们的气息完全收敛,普通三境之下的修行者也无法凭气机发现和锁定你们。你们没有真气,所以这些符箓我已经处理过了,使用时用血液勾连,然后拍在自己身上即可。有这两张符箓足以应付一切的江湖武夫了,至于修行者,只要你二人谨小慎微,想必不会有什么修行者来找麻烦。” 两人赶紧将符箓接过贴身放好,朝云落抱拳,“多谢凌公子。” 云落摇摇头,“此次事起仓促,我也无法兼顾,算是我在勉强二位,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又是一番客套言辞之后,邵灵芝和张得安告辞离去。 望着二人的背影,云落肃然长立,深揖及地,敬那些当年为了理想而抛头颅洒热血的济济英才。 转身朝北,飞掠而去,不见踪影。 三天后,他出现在一处稍显荒凉,但灵气还算凑合的山岭。 此地距离扶胥镇已近五百里之遥,又几无人烟,云落打定主意要在此找个地方,抓紧炼化仙格。 在山中逡巡许久,一些猛兽长虫起初瞧见云落还想填填肚子,只是当他稍稍释放出一点收敛的剑意,便登时转身,逃之夭夭,还唯恐逃得不够快。 终于,云落在两山之间的一个山谷泉下,找到一个极其隐秘的洞穴。 此地山水相依,花木丛生,山泉从上而下,在谷底冲出一个不大的水潭,再缓缓流走。 洞穴就巧妙地设计在山泉瀑布的背后,被绿树繁花掩印。 好一个潜居之所。 云落先是在外闭目感知了一番,没有发现修行者的气机,这才大胆入内。 以他感知的敏锐程度,六境知命境之下,基本逃不过。 而当世知命境以上的修士,不是在大宗门之中担任长老,就是在大家族之内担任供奉,少有隐居枯坐的,所以云落才敢放心一试。 闪身进入洞穴,云落惊讶地发现此地居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般,杂草丛生,脏乱无序,而是干净清爽,几无尘埃。 若非在洞穴中不见任何装饰和陈设,云落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居住了。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往里走仔细看了一圈。 洞穴不大,洞门处一张石榻,一张石桌,四张石凳,在墙壁上凿了些许如内嵌的柜子一般的凹槽。 往里走,一块石头屏风后面,是一张石床,估计是原先洞穴主人休息的地方。 云落仔细检查下,居然发现在石头屏风的对面,有一个小巧的机关,轻轻一旋,一扇满是透气孔眼的石门收缩入了墙壁,露出一个如衣柜大小的格子,莫非便是原先墓主人用作衣柜的地方? 云落想了想,要不就在这石门之中吧,反正自己炼化仙格也不需要那么大的空间。 于是他坐进了石门中的格子,当石门重新关好,云落背靠石墙,些许孔眼中透出光亮洒在身上,感觉十分安心。 凝神内视,四天来,断断续续炼化一些,悬浮在丹田上空的仙格已经有了一丝丝的缩小。 云落心中大定,信心满满,只要有变化就行,花功夫的事,自己从来不怕。 默念明顺夫人所传的炼物口诀,丹田中的仙格开始缓慢地转动,云落渐渐物我两忘。 此刻的云落还不知道,多亏了他的谨慎,这才避免了一出天大的尴尬。 ------------------------------------------------ 扶胥镇上,蒲家老爷蒲利的尸体早被镇民们剁成了肉酱,就连早已死去的蒲公子和元印也不例外。 今日蒲家大门重开,可府门上的牌匾早已换了姓氏。 蒲家原先的管事朱琛反戈一击,不仅成了压垮蒲家最后一根稻草,而且还在这场权力更迭中,攫取了最大的利益。 今天他高坐主位,开门迎宾,用一场盛大的喜宴,开启扶胥镇的新篇章。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几日里跟那帮被蒲家压弯了腰杆的饿狼们斗智斗勇,威逼利诱,分化结盟,什么招式都用上了,好不容易才稳定了局面,实在是累啊。 另一方面就是蒲家父子留下的莺莺燕燕,这些天里自己可没少在上面浪费精力,虚啊。 就像甘家那姨娘,甘老爷还想将她要回去,自己就只能将锅扣在蒲公子身上了,开玩笑,老子辛辛苦苦隐忍这么多年,爬上这个位置,为的是啥,不就是这荣华富贵,醇酒美妇吗? 渐渐宾客都来了,似乎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由衷地喜悦,除掉了一头恶龙,终于可以得享安宁了。 朱琛的脸上重新挂起笑容,站到大门处,跟上门的宾客一一打着招呼。 宾客们都觉得脸上有光,你看着朱管事,哦不,朱老爷就是不一样多么和蔼可亲,比起蒲家那对恶霸父子简直不知道高到哪儿去了,这扶胥镇终于要好起来了。 一时间,宾主尽欢。 就在宴席已开,朱琛挨桌敬酒,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之际。 一人一骑策马入了扶胥镇,径直去往清水客栈。 随手撕掉那张自制的封条,走入大堂,细细查探来,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痕迹。 当那个身着黑衣的骑手从清水客栈来到热闹喧嚣的朱府大门,正值盛宴终了,宾客意兴阑珊。 朱琛新提拔的门房也灌下几杯黄汤,红着脸,翘着二郎腿,哼着一首小曲,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当那袭黑衣闯入他的视线,却没有瞧他一眼时,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权力受到了严重的侮辱和侵犯。 这怎么能行! “站住!干什么的!” 门房一声趾高气扬的呼喝,成功震慑住了黑衣人朝里迈动的步伐。 他心中得意,什么玩意儿,一点规矩都不懂,这里是朱府!扶胥镇第一大家! 从蒲家到朱府,这样的转变似乎对他来说没有一点滞涩,自然得很。 他伸出手,遥遥点了点,“来庆贺的?来这么晚,两手空空,懂不懂规矩?” 黑衣人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门房如坠冰窟,在这大热天的居然浑身发冷,看着那身黑衣继续走进了府中,嗫嗫嚅嚅发不出一声叫喊。 朱琛看起来喝得脸颊通红,醉眼惺忪,但实际上却神思清明,自家地位还不稳,此刻只是暂时的妥协和平衡,蒲家的残余也还需要肃清,各家势力的暗中谋划也需要一一应对,难呐! 其实只需要有一点,就能立刻解决目前的所有问题。 可他朱琛做不到,当然这镇上的其他家也做不到,否则蒲家也就不会嚣张横行这么多年。 但凡修行者,没几个人看得起扶胥镇这三瓜俩枣,老子天赋异禀,不是为了在你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兜兜转转的。 所以,朱琛只能另寻他路,同时祈求着天降大运,如同当初元印出现在蒲家门口一样。 于是,他就在花花绿绿的宾客中,一眼瞧见了那身醒目的黑衣。 朱琛客气地迎了上去,却碰了一鼻子灰,黑衣人压根没有理他,径直走到主厅之中,掏出一块腰牌,“司闻曹办案,这儿谁主事?” 扶胥镇实在太过偏远,就连镇上的几个大家的老爷都有没听过司闻曹大名的。 可是朱琛是听过的,喝入肚中的酒水瞬间化作冷汗留下,赶紧下跪,一边应答的同时一边想着莫非是为蒲家父子而来? 当朱琛跪下,不管知不知道司闻曹的,都迅速起身跪下,放眼望去,只剩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黑衣人开门见山,“前些天镇子上死了个修行者?” 朱琛一听,琢磨出点味道来,看来不是为了蒲家父子,那么这会不会是自己崛起的机会呢? 司闻曹这颗大树,也可靠得很啊。 于是,朱琛的眼珠子又转了起来,同时也不妨碍他恭谨回答:“是的。” “都起来吧,你跟我详细说说。”黑衣人一指朱琛。 朱琛大喜过望,清水客栈大堂中的情况已经由那些醒来的食客和厨子宣扬得人尽皆知,朱琛也没有添油加醋,一五一十地讲了。 果然黑衣人根本没有关心蒲显的死,而是重点问了元印的情况,以及杀死元印的少年。 黑衣人复盘思考了一会,忽然脑中一道灵光闪过,看着朱琛,“你是说,那少年曾经对元印说了一句,你也配提剑宗?” 朱琛点点头,那天在客栈中发生的一切,他都找了当事人多番论证,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没放过。 黑衣人挥了挥手,“你们继续。” 朱琛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大人鞍马劳顿,要不为大人准备些酒菜,稍作歇息?” 黑衣人看着朱琛,忽然微笑道:“有心了。待我回转,再上门叨扰。” 看着黑衣人转身离去的身影,朱琛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一切都很美好啊。 ------------------------------------------------- 一切都很顺利啊。 云落在这石门的小格子中已经枯坐了一天一夜,随着对炼物法诀的熟练,加上这么长时间专注的炼化,仙格已经肉眼可见地小了一圈。 他不知道的是,若是八境修士,这种炼化几乎可以再瞬息之间完成,而他以四境下品的修为获得仙格,不知道是不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人。 更令云落欣喜的是,他发现,随着仙格的炼化,自己的实力也有了提升,此刻丹田之中的真元已经变得浓稠了许多,同样的一丝真元所蕴含的能量,已经是以前的将近一倍。 看来这个炼化还有额外功效,真好。 从方寸物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干粮,匆匆吃下,云落又愉快地沉浸在炼化之中。 正在物我两忘之际,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将云落瞬间惊醒,还没来得及动作,声音就已经来到了洞穴之内。 “师姐,好久没出来放风了,在水潭中游游泳,再在这石床上小憩一会儿,这舒服的感觉还真是怀念啊。” “赶紧把衣服穿上,大白天的,也不怕被人瞧了去。” “嘻嘻,怕什么,好几年了,这儿哪有别人来啊。” 云落:“......” 第九十三章 特别提名神操作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洞穴中久久回荡,云落的心头没有一丝荡漾,反而充满了慌乱,怎么办? 这个难题超纲了啊。 他琢磨着,若是裴镇在这儿处理这些应该比较得心应手吧。 剑宗主峰的一个洞府中,独自修炼的裴镇突然打了个喷嚏,他疑惑地看着四周的冰雪,莫不是还能感冒了? 正纠结间,外面的言语继续,娇笑清脆的声音响起,“师姐,你对那份榜单怎么看?” 一个温婉声音没好气地道:“还能怎么看,用眼睛看呗!” 在云落看不见的洞穴入口处,两个女子已经穿好了衣裳,年纪较小点的大约十五岁,长得娇憨可爱,一身红色长裙,活泼靓丽,一看就不是个好对付的;被称作师姐的那个女子年纪稍长,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出落得如亭亭玉立,身着翠绿色的碎花长裙,明眸皓齿,美貌端庄。 二人俱是附近一家名叫落梅宗的宗门弟子,师姐名叫梅晴雪,师妹名叫梅挽枝,趁着游历的机会,来这儿放松休闲一番。 虽说落梅宗名气不如天下五宗那么大,但也算是一方豪强,毕竟能冠以宗字头的山门怎么可能会差到哪儿去。 更何况落梅宗还有个特点,让它在这修行界拥有一份天然的崇高地位,那就是整个落梅宗上下,都是女子。 多年以来有诸多修士与落梅宗弟子结为道侣,而在这种长达数百年的开枝散叶之下,落梅宗又一直谨守本分,毫无野心,便在这修行界愈发超然,甚至有人曾经笑言,除了天下五宗,估计最不能惹的就是落梅宗,惹了落梅宗就相当于惹了整个修行界。 梅晴雪和梅挽枝都是落梅宗当代宗主梅南岭的关门弟子。 梅挽枝修行天分极高,三年多的时间,即使在梅南岭刻意压制下,修为也已经到了凝元境巅峰,可偏偏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于是宗主梅南岭便暗中命梅晴雪时刻照拂着些。 没曾想,梅晴雪看似性子娴静,骨子里也有些疯狂,时不时二人偷偷一块四处疯玩,梅南岭反倒自觉有梅晴雪照看着,不管不顾。 这处水潭和洞穴便是她们在三年前发现的,百越之地,四季皆是闷热潮湿,二人便时不时地来此处戏水,玩乐,虽说几乎已经寒暑不侵,但谁会拒绝这样好玩而舒服的事呢。 梅挽枝一个蹦跳抱住梅晴雪,将头深深埋进面前的饱满间,含糊不清地道:“让我好好抱抱上了胭脂榜的师姐,否则以后嫁给哪个青年俊彦,我就抱不到了。” 梅晴雪一个板栗敲在她的头上,“贫嘴。” 梅挽枝跳坐在石榻上,疑惑道:“师姐,你说为什么会有人突然做这么一份榜单呢?” 不等梅晴雪答话,她先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天榜十人,小天榜十人,胭脂榜十人。要把这些都排出来,得有多少信息,多厉害啊!” 梅晴雪笑着道:“可是人家就是排出来了啊,而且据说,上榜之人对这份榜单都很认可啊。” 云落此刻已经停下了炼化,被几份榜单抓住了心神,凝神偷听。 梅挽枝嘟囔着嘴,“我就不服!” 瞄了一眼梅晴雪,赶紧补充道:“师姐怎么能只在胭脂榜排第十呢!那个什么大端公主凭什么能排第一,还不是因为她老爹是皇帝;对对对,还有那排第二的陆琦、排第三的崔雉,一个个的,哪儿是比美啊,纯粹是比家世啊!” 云落的心怦怦直跳,陆师妹也上了那胭脂榜?还排第二? 云落觉得他也不服,他的陆师妹怎么都应该排到第一的,崔师妹排第二,这还差不多。 梅晴雪白了她一眼,在石桌旁的石凳上缓缓坐下,“大端公主我没见过,可是当年荀皇后也是艳绝天下之人,陛下据说也是风采照人,仪表堂堂,大端公主又怎么会差了去。更何况,一年多以前,有一次随师尊前往陆家,为一位娶了我们落梅宗师姐的长老贺寿,曾亲眼见过那位江东明珠的风采,你师姐我啊,自愧弗如。” 云落暗自点头,自愧弗如就对了。 梅晴雪的一番话说得小师妹哑口无言,她眼珠子一转,“那就说咱们师尊吧,师尊多厉害啊,想我堂堂纵横天下的挽枝仙子,怎么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如此惊世骇俗的修为都不能排进天榜吗?” 梅晴雪习惯了师妹的没正经,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自夸,“天榜十人,俱是八境合道境的大修士,这还没算那三位合道境巅峰的定海神针。比如说排在第三、第四、第五的三位剑仙,西岭剑宗的老剑神姜太虚、大端王朝首席供奉长安、隐居十万大山十多年的白衣剑仙杨清,俱是合道境中品的修为,咱师尊是万万打不过的。” 云落心中大石突然落地,既然姜老头上了天榜,就说明老头没什么事,挺好。 至于杨叔居然如此厉害,云落倒是有些小惊讶的。 梅挽枝强行犟嘴道:“不是说还有个读书的老头吗,读书还能读出个什么厉害修为来,多半是嘴皮子功夫。” “你说的是排名第七的儒教教主庄晋莒吧,这位老先生其实跟咱们师尊有过切磋。”梅晴雪淡淡道。 梅挽枝一下子来了兴趣,“师姐,怎么说?咱师尊是不是将他打得屁滚尿流。” “哎呀,女孩子家家的,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梅晴雪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师尊输了,庄老先生连手都没动,还真就动了动嘴皮子。” 梅挽枝一下子愣住,“你是做梦梦见的吧,怎么可能。” 梅晴雪摇摇头,面露茫然,“我也不知道,当时比试完了之后,师尊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请了庄先生进山详谈,后面我就不清楚了。” 云落暗自惊叹,没想到儒教教主的实力已经如此强悍,就不知道外面二位姑娘的师尊是什么境界。 梅挽枝一下子泄了气,最后喃喃道:“像我这样的绝世天才都不能进个小天榜什么的?” 梅晴雪知道自家师妹既是有那少年心性,又是无聊调笑,便由着她的性子,陪她慢慢聊着,“小天榜?你还记得小天榜上多了个备注是什么不?” “我知道,修行时间。”梅挽枝想到这个更没了脾气。 “对啊,小天榜不分排名,上榜限制是三十岁以下,不说别的天才,就说看起来最差的那位,现年二十八岁,修行了十五年的北渊二皇子,人家也是知命境中品的修为了,你拿头去比啊?”说到最后,梅晴雪也用上了梅挽枝常用的话。 别说,还真挺舒服的。 梅挽枝突然眼前一亮,“那我比那个特别提名的总比得过吧?” 说起这个也是有趣,此次的小天榜上,居然多了一个特别提名人选,一个四境神意境的名字挤在一堆六境知命境的高手中,煞是扎眼。 梅晴雪的悠悠叹息道:“那位名叫云落的少年,虽然才到神意境,可是人家有仙格了啊!” 云落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惊呼。 可此刻的洞中都是修行者,不说凝元境巅峰的梅挽枝,梅晴雪自己就已经是通玄境下品,这一声再低也瞒不过她的耳朵,她的身形瞬间来到那个暗门处,沉声道:“谁!出来!” 梅挽枝也站在她身后,真元流转,蓄势待发。 ----------------------------------------- 一大早,在朱琛的殷殷期盼中,那个身着黑衣的司闻曹大人还真的回来了,带着七八个同样身着黑衣的同僚,并且真的住进了朱府,住进了朱琛早早为他们腾出的房间中。 朱琛自知未来在此一搏,于是尽力巴结,再起盛宴款待不说,还将原本蒲家父子搜罗的各色美人送入了大人们的房间。 武龙,司闻曹黄水县探子,而这黄水县,也就他一个司闻曹之人。 在国师的力主之下,司闻曹在天下的每处县治都派驻了人,但也只能到县治为止,一是人手实在短缺,二是根本缺乏严密的系统来管理。 所以说,武龙其实算是司闻曹最底层的探子,但武大人从来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度过一生。 此次听线报说扶胥镇发生了命案,按说此类案子根本不在司闻曹的管辖范围之内,但不同的是,线报说此次还死了一个修行者,武大人便亲自出马了。 而在初步查探之后,他似乎隐隐觉得,一个一步升天的机会有可能就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在他黄水县的书房之中,案头珍藏着一封诏令抄本和一个少年的详细资料。 这一年多来,他曾经无数次拿出来细细琢磨,希望能从中读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前两天,他一回了黄水县,便力邀周遭几县的同僚一起前来,并且修书一封,前往郡城,请求那边的支援。 所以,此刻在他的同僚们都在荒唐享乐的时候,他却将屋中的那个女人赶了出去,独坐在书桌前,闭目沉思。 他心中焦急,唯恐那少年逃得远了。 但不是所有地同僚都如他一般有心,被放置在这些穷乡僻壤,大多数人心中想的,便是安逸享乐,度此余生,至于那些名利,似乎早都看淡了。 武龙深知此事没有他们襄助是万万不行的,那少年能轻松虐杀二境巅峰的元印,他一个人是断断应付不来的。便也只能按住性子,默默等待,同时细细想一想有没有遗漏之处。 直到各个房间云消雨歇,各自沉睡一会儿,下午日头稍稍弱了些,武龙才去将各位同僚一一叫醒。 又唤来朱琛,细细问过那少年的年龄容貌武功等等,便朝着清水客栈中走去。 在客栈一番查验后,武龙又带着同僚们登上了镇子旁边的山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四周地形,思考那少年和另外几人的逃窜方向。 这也多亏张得安心思缜密,找的同伙都是那独身之人,当日离去之时又让他们隐蔽起来,这些日子也没出来露面,镇子中的人都以为他们是死了或者逃了,也没细细查探,否则定然给武龙几人找了去。 几人看着四周地形,一条去往黄水县城的,最早被排除。 另外一条是通往黄水港的小道,还有一条就是去往西面的群山。 几人商量一番,有人觉得逃亡群山之中可能性最大,也有人觉得或许会朝黄水港去,那边人多,趁乱坐船逃亡也不是不可能。 议论纷纷之际,一艘船缓缓靠在扶胥港的码头上。 吃水极浅,分明没有载货。 可这扶胥港,又怎么会有不载货的船停靠! 第九十四章 八面来风杀云落 当货船缓缓靠在码头,新任的船老大长出一口气,感概着富贵险中求。 就在刚才,那位白衣豪客果然如他起初承诺的那般,再次扔出一大包金银,砸得船老大眉开眼笑。 不过拿了钱财就得替人办事,这趟路还有最后一个小任务得办。 麻溜地顺着舢板窜下船头,看着码头上只有零零散散的三五个无精打采的汉子,船老大微微有些诧异,这样一个码头可以称得上破败荒凉了,不知那白衣豪客为何要花如此重金,急急忙忙地千里赶来此地。 不过这样的话他是万万不会去问的,当年带他走水路的老师傅交代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行走江湖,少说多做,总不会错。 更何况,听说那白衣豪客居然是个山上神仙,那晚不见动作,弹指间就让身负一身不俗武艺的原来老大气绝身亡。自己嫌命长了才会去打探那些。 可有的事却是需要去打探的,他叹了口气,换上一副笑脸,在几个懒洋洋的搬夫苦力之中挑了个面善些的年轻汉子,开口问道:小哥,跟您打听个事儿? 那苦力汉子抬头瞅了他一眼,尤其是看了看他的手,重新低下头去。 船老大一拍脑门,嗨,一时激动,居然忘了这些,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在手中一掂,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引得汉子重新抬起头来。 “小哥,问一下,最近小镇上可有什么生人进出?” “有。”苦力汉子干脆地答复到。 船老大心头一喜,“可否详细说说?” 不等汉子说话,他主动将几个铜板放在汉子早早摊开的手心,又从怀中摸出另外几个铜板,等候着对方的话。 “前些日子来了个少年,约莫就是三四天之前,结果啊,就出了个大事。” 船老大正等着下文,愕然发现汉子又停住了,船老大笑着道:“小哥,也不能太狠了吧。” 那汉子瘪了瘪嘴,“爱听不听。” 船老大一愣,旋即将那几个铜板搁在汉子手心,苦笑道:“还是你们会做生意啊。” 打定主意不再往外面多掏一个铜板了。 苦力汉子也知道见好就收,一股脑将后面发生的事讲了,反正这事在镇子上已经人尽皆知,自己算是白赚了这么多铜板。 船老大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那个少年和那个寡妇一起逃了?” 苦力汉子正要答话,却突然闭了嘴,船老大还以为少年又要讹钱,正要无奈掏兜,一只手突然按住他的肩头,“你打听那个少年干什么?” 他愕然回首,只见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如同左右护法,将自己牢牢钳在中间。 船老大心中一惊,强装镇定道:“二位有何贵干,我只是初来乍到,好奇一番。” 一个黑衣人冷笑一声,“希望你待会儿在我的审问下,还能这么淡定。” 船老大念头急转思虑着对策,突然一个声音突然在他心头响起,“忽悠他们上船。” 是白衣神仙的声音! 船老大心中大定,朝着左右的黑衣人道:“小的真是多嘴问了一句,二位大人不信可随我上船看看,问问船上的水手们,小的可有行那不法之事。” 之前瞧见大船靠岸,八个探子互相合计,人数不多,根本不敢分兵,否则到时候根本传不回线索。索性赌上一赌,于是剩余六人直接去往可能性更大的群山小道追踪,另外二人就去货船这边查找线索。 所以,船老大此刻的话语正中二人下怀。黑衣人笑道:“如此最好,若是我等查明你并无不法之事,自然无事。” 二人虽然不是修行者,但皆身负高超武技,且有司闻曹的身份,在这大端王朝之内,敢朝他们出手的,屈指可数。 船老大大喜,伸手一领,“二位大人,这边请。” 上得船来,船老大又得了暗中吩咐将二人带到了还算宽敞的舱室中。 两身黑衣一走入舱室,就看到了伫立在舱室正中的一身白衣。 白衣人抬起头,“你们此行主事者是谁?” 黑衣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从怀中摸出司闻曹的腰牌,“司闻曹办事,阁下还是最好不要插手的好。” 话音刚落,一道剑气瞬间穿透眉心,黑衣人惊愕的表情都来不及浮现,就已经气绝身亡。 船老大惊骇欲绝,心道完了完了,司闻曹的人也敢杀,自己这趟恐怕是遭了大难,难以脱身了。 白衣人看着另外一个,“你来说。” 剩下的那位司闻曹探子呆呆地看着同僚的尸体,不敢相信真的有人敢这么干脆地朝自己出手。 可既然护身符没用,又面对着这么一位剑修,他哪敢再磨叽,一五一十将武龙如何找到他们,他们如何分头行动讲了个干脆。 白衣人点点头,叹息一声,“何苦呢。” 探子疑惑抬头,刚好迎上又一道剑气。 白衣人看着船老大,“自行返回,不该说的别说,我不会死,你们会死得很惨。” 说完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 船老大一下子跌坐在原地,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抚了抚几乎要跳出胸口的小心肝,忽然又连滚带爬地吩咐着水手们,启程返程。 至于那两具黑衣尸体,自然是在路上喂鱼。 小镇西面的群山之间,六个司闻曹的探子正隐隐散开又互为犄角地探查着各种痕迹。 刚才他们在一处山包旁发现了人坐过的痕迹和一些干粮的碎屑,顿时信心大振,朝前前进的速度更快了些。 武龙走在最前面,心中急迫之下,已经快要超出阵型范围了。 忽然听见身后一身惨叫,他连忙寻了个地方回身一瞧,只见一个青衫身影忽然出现,如虎入羊群,手中长剑纵横飞舞,自己的同僚们应声倒地。 胸有大志的武大人怎么能死在这儿呢! 于是他没有冲上去帮助自己那些正在浴血厮杀的同僚,刚好身旁有个树洞,他便闪身躲了进去,竭力屏住呼吸。 待到外面动静停歇,他听见了两句令他心脏都要跳出胸膛的话。 “就这么些小鱼小虾,就想杀我云落?!” “都以为我要逃,谁想小爷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躲在这看似最危险的镇子上,静静看你们乱跑” 不知过了多久,武龙悄悄探出了头,飞奔下了山,来到镇子上,顾不得招呼,从朱府中扯出快马,飞奔回了黄水县。 一桩巨大的机缘真的来了! 镇子旁边的一处小山包上,视野开阔,重新换回白衣,收起长剑的杨清静静看着那匹仓皇逃走的快马,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不到两天,一个消息飞快地传遍天下,云落藏在扶胥镇! 更关键的事,这个消息来自司闻曹! 一时间八方云动,无数人快马加鞭直奔小小的扶胥镇而去。 虚假的云落在扶胥镇静待八方来敌,云淡风轻。 真实的云落在洞穴中苦思应对之策,冷汗涔涔。 怎么办,怎么办? 梅晴雪再次沉声喝道:“阁下若是再不出来,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感应之下,她确定藏身之人的气息在神意境,所以她才没有立即逃走,而是要一探究竟。 云落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想起裴镇的话,做事情,得跳出束缚。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奇葩的应对之策。 见里面依然没有动静,梅晴雪朝梅挽枝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开启机关,自己则是真元流转,蓄势待发。 当梅挽枝扭动机关,那扇石门缓缓开启,出现在眼前的一幕令儿女惊呆了。 只见一个面容英俊身着青衫的男子正盘坐着,却双目紧闭,眉头紧皱,面现痛苦之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时而还有些潮红,嘴角挂着一丝血迹。 梅晴雪没有放松警惕,“阁下何人,为何在此?” 男子并未回答,双目依然紧闭,忽然喷出一口鲜血。 二女面面相觑,什么情况? 梅挽枝也壮起胆子,喊道:“喂,师姐问你话呢,你要不回答,可别怪我挽枝仙子不讲情面哈,你去这大庾岭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挽枝仙子的大名!” 那男子依旧无动于衷,口中又缓缓流出一口鲜血。 “师姐,他受伤了诶?” “我知道。”梅晴雪这才放下了戒备,双手收回。 “我们要不要给他治伤啊?” 梅晴雪摇摇头,“我不懂疗伤,更何况他伤得不轻,不敢轻易出手。” “师姐,你说我要再对他说一句话,他会不会再吐一口血?” 梅晴雪:“......” “走吧,咱们抓紧回去回禀师尊,听她老人家怎么说。” “师姐,你说过千万不要说女人老的啊。” 梅晴雪:“......” “师姐告诉师尊,她岂不是就知道我们这个好地方了?” 梅晴雪再忍不住,赏过去一个板栗。 梅挽枝捂着脑门,唉声叹气,“想我挽枝仙子就是太过有情有义,终究做不得那莫得感情的杀手啊!” 梅晴雪都快哭了,拉着梅挽枝转身离去。离去时还不忘将那机关给合上。 等二女远去,云落依然没有动作,只是默默将刚才刻意逆行的真元赶紧调顺,受伤这种事,受得多了,自然就有了经验了。 而洞穴外,梅晴雪静静站了许久,凝神细听,毫无动静,终于放心离去。 刚才在洞中,她也曾故意露出过两三次破绽,对方始终没有出手,如今二人离去许久,洞中也无丝毫动静,想必真是个伤重之人。 那自己可以抓紧跟师尊回禀,是好是坏,届时师尊一来便知。 等走得远了,梅挽枝疑惑道:“师姐啊,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将他带回去?” 梅晴雪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背啊?” 洞穴中,云落估摸着二人是真的走远了,放出神识,确认之后,掩着嘴偷笑了起来,刚才那小姑娘真是太可乐了。 而那位心思缜密的师姐,长得虽然是挺美,对得起胭脂榜的排名,不过比起陆师妹还是差了好些,美人计可不管用,自己心如古井无波,如那小姑娘说的,莫得感情。 擦了擦嘴上的血迹,云落缓缓起身,朝着山外潜行离开。 第九十五章 鸿福齐天孙大运 大庾岭,自东北朝西南方向,横跨甚远,重重山丘叠放之间,有一道身影正在起伏奔驰。 云落趁着这会儿赶紧逃得远远的,他虽然没听过落梅宗的大名,但也知道既然是宗字头的山门,就定然不会好相与。 而且此刻萦绕在他心头最大的疑惑就是突然出现的那份榜单,和榜单上自己的名字。 他眉头紧皱,事情并不简单。 且不说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么一份榜单,也不纠结为什么会给自己弄个特别提名,自己被针对肯定是理所当然,自己也已经逐步接受了这个过程。 最最关键的事情是,为什么会有其他人知道自己有仙格的事!!! 仙格之事发生在南海神庙之中,是火神亲自交给自己的,在场的除了火神和自己,就是明顺夫人和念夕妹妹。 明顺夫人自然是和火神站在一头的,她和火神都没有泄露的理由和动机,相反二人还都曾分别告诫自己千万要小心仙格,尽快炼化。 念夕妹妹更不用说,待在南海神庙中独自修行,根本没可能跟外面接触。 这就让云落十分疑惑了,那么还能有谁知道此事呢? 莫非是火神升天之后,不小心说漏了嘴,然后被一些心怀叵测的仙人泄露天机? 其实云落已经基本摸到了事实的真相。 倒不是火神说漏了嘴,而是当日在火神府邸之中聚会时,就有真仙当场问过火神关于仙格的问题,祝融也没多想,或者说不愿意多想,十分干脆地就回答了。 当然这些仙人并不知道到底在谁那儿,是被明顺夫人带走了,还是给了那个小姑娘,或者真给了云落。 但并不妨碍他们将这件事情安排在云落的头上,因为很多时候,莫须有实在是一个太过合理好用的理由。 云落的心里大致有了些猜测,能够在短时间内炮制出如此缜密且令人信服的榜单,人间应当只有四圣能够办到。 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就会被四圣视作眼中钉,被如此针对呢? 莫非跟父亲当年有关? 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跟四圣的关联。 就这样边想边找,却始终徒劳无获,再没找见如之前那般称心如意的洞穴。 想到外面可能整个天下都在觊觎着自己身上的仙格,云落把心一横,干脆做一回那土拨鼠。 他选了一处草地,心念一动,从方寸物中取出那把“千钧”挥动着就朝下面挖了起来。 不多时,一个如衣柜大小的方形坑洞,就在他的手中成形,他掂了掂手中的剑,略带歉意地道:“兄弟,辛苦你了。” 好好的长剑被当作锄头,可千钧却不会说话,带着满腹委屈被默默放回了方寸物中。 云落又陆续砍下一些坚实的木棍,两头削尖,横插在坑顶,铺上一件旧衣裳,再用泥土花草点缀弄得跟原来的平地一样。 最后,将刚才的痕迹收拾干净,从预留的小口子跳入坑中,如法炮制,将洞口封好,留出两个通风口,便大功告成。 云落仍旧不放心,从方寸物中取出仅剩的两张“敛息屏气符”,贴在自己身上,然后在坑底放好的青石上坐下,心神沉入丹田,随着默念口诀,悬浮在丹田上的仙格再次开始缓缓转动起来。 他算了算时间,按照之前的速度,再给自己三天完整的时间,仙格就将炼化完成,届时自己便能够放心地外出了。 日头渐渐西斜,暮色沉降,暗下去的天地又在不久后被晨光重新点亮。 云落还在这边默默地炼化着自己的仙格,进展迅速。 而之前的洞穴前,落下了三道人影。 一身雍容宫装的梅南岭望着前方隐现的洞穴,美貌端庄的面容神情娴淡,“就是这儿?” 梅晴雪正要答话,梅挽枝迅速开口,“师尊真是好眼力。” 梅晴雪翻个白眼,梅挽枝得到一个板栗,梅南岭淡淡道:“那咱们就去看看你们说的那个少年郎。” “师尊,您玉体金贵,可千万小心啊。”梅挽枝揉着脑袋道。 梅晴雪浅浅一笑,“师尊可不像你,冒冒失失的。” 梅南岭不动声色,朝着洞穴中缓缓走去,同时神识放开,探寻四周。 梅晴雪和梅挽枝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神情紧张。 直到走进洞穴,扭动机关,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暗格,两个女弟子才发出一声惊呼。 梅南岭转身看着两个心爱弟子,神色平静,“不见了。” 梅晴雪喃喃道:“莫非被人寻着踪迹,给杀死了?” “不知道,未见真人不好妄下评论。此地暂时你们不要再来了。”梅南岭眉头微微皱起,“走吧,先回去了。落梅宴就要到了,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呢。” 梅晴雪点头,梅挽枝正要开口,被师姐悄悄扯了扯衣角,便也闭口不言,跟着师尊回了落梅宗。 天色渐黑,一个身影悄悄出现在大庾岭的群山之中。 一个青年模样的男子四处游荡着,神情紧张。 男子的家就住在着大庾岭山下的农家,原本在这大庾岭下世代务农,这小子原本也没个名字,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一位偶然路过讨碗水喝的老道士取了个“大运”的名字,于是原本这辈子都会被人喊作孙娃子的他,就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孙大运。 要说也奇怪,孙大运的运气还真就像名字里取的一样大,挡也挡不住,家里那块被锄头翻过几十年的地,硬是能被他拿个铲子乱铲,铲出一块金子来,他爹娘悄悄咪咪地卖了,好歹让家里过上了富足的日子,给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 凡此种种简直数不胜数。 日子好了,兜里有几个闲钱了,两口子也琢磨着干脆让孩子学学读书识字,看镇子上的大户人家的孩子哪个不识字的。 于是就给孙大运送到镇子上一个老先生那儿读书识字,路途遥远干脆就寄宿在老先生家里。 几年前,这小子休学回家,走在那条走了十多年的山路上,一个不小心摔到路边,脑袋磕在一块石头上,脑袋起了个包,没破,反倒是石头裂开,从里面摸出了一瓶丹药和一本册子。 孙大运打开一翻,心脏顿时怦怦直跳。 前些日子,老先生多喝了几杯浊酒,告诉他这个天下最厉害的其实是那些修行者,举手投足,皆有凡人不及之力,给孙大运震撼得不行,那是他第一次听说修行者的故事。 而他手中的册子就是一本修行入门的秘籍。 在翻来覆去看了好些天,背得滚瓜烂熟之后,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自己就开始修炼了起来,可是前面炼了三五天,一点反应没有。 孙大运掏出那个不知道来历的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丹药,沉思良久,把心一横,就喂进了嘴里。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孙大运就已经成了一位修行者,进入了最低端的炼体镜下品境界。 孙大运的人生就完全改变了,他开始有了别的想法和念头。 几年的时间内,他四处小心翼翼地游走,慢慢了解了许多修行的内幕,知晓了修行者之中,除开自己这样的山泽野修,还有那进入宗门山头,传承有序,水到渠成的谱牒仙师。 也知道了这个世间是什么样子,知晓了大端王朝,知晓了大端王朝北面还有个厉害的北渊王朝,知道了天下五宗,知道了清溪剑池,也知道了就在这大庾岭上,就有一个落梅宗。 而在这样的游走之中,他也四处撞大运,丹药、法宝、奇珍样样不少,甚至他还在失足跌落一个洞窟中,从一具尸骸的身旁,见到了一个无主的方寸物。 他就在这样的知晓和寻获之中,悄悄爬到了凝元境中品。 如今的孙大运,早早不再是当年那个泥腿子农民,凝元境的修为已经很是不错,所以,他琢磨着,自己再去落梅宗碰碰运气。 再过两天,不就是落梅宗三年一度的落梅宴了嘛,到时天下才俊云集大庾岭,自己或许又有奇遇呢。 可是参加落梅宴,没个压箱底的好物件怎么行,这些年为了提升修为,他卖掉了许多好东西,此刻的方寸物中都只剩下些寒酸物件,干脆今晚就在这附近搜寻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吧。 别笑,这还真是孙大运独有的修行之道,起初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等到后来事实一次次验证了他的逆天气运后,孙大运觉得,自己莫非真是那天选之子? 趁着夜色,在山中游荡许久,孙大运没什么大的收获,撞见的那些世俗古玩,完全激不起他的兴趣。 事实上,这才正常,这片大庾岭早已被这小子扫荡过许多次了,哪里还会剩下多少珍稀物件,那些奇珍异宝可不会像地里的庄稼割了一茬又一茬。 没点拿得出手的东西,如何去那落梅宴晃荡。 孙大运有些垂头丧气,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一片草地。 没走出几步,他看着四周,这儿不是刚走过吗? 摇摇头离开,没过多久,当他在一次经过这儿时,他心中涌起了熟悉的感觉。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这儿一定有好东西,一定有超乎我想象的好东西。 于是他俯下身,慢慢搜寻,突然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坑中。 他不惊反喜,果然啊,老天爷果然眷顾我孙大运。 对别人来说,掉坑是坏事,对他而言,哪次掉进坑里不赚个盆满钵满的。 他朝四周一瞧,瘪了瘪嘴,这个坑稍微有点小,估计没什么好东西。 当脑袋转向另一侧,瞧见一个盘坐的人影,并没感受到那边的丝毫人气,孙大运这才眼放绿光地搓着手笑道:“这才对嘛!”  第九十六章 山泽野修,唯力是图 黑夜中的坑洞内,幽暗又阴冷,但孙大运的脸上却不见一点害怕,反而充满了喜庆。 他嘿嘿笑着,搓着手急迫地走到那具“尸体”旁,打眼瞧了瞧,更是喜上眉梢。 居然是一具才坐化不久的尸体,肉身一点都没有腐烂,多半会有好东西啊。 当他兴奋地指尖触摸到了“尸体”的衣衫,感受着指腹传来的那一丝令人惶恐的温热,整个人迅速朝后飞掠。 不曾想被他认为是一具尸体的人速度更快,他的肩上瞬间便搭上了一柄长剑,那人略微有些沙哑地开口道:“别动。” 云落早早的便听到了动静,在敛气屏息符的帮助下,整个人并无半分气机泄露,宛若一具尸体。 他的神识默默观测着孙大运的一举一动,有些诧异此人胆子居然如此之大。 孙大运牙齿都在上下打架,战战兢兢地道:“前辈好。” 说好的大运呢?这不倒大霉了吗! 云落听见这声前辈,伸手摸了摸嘴边长出的一圈胡茬子,想了想,心生一计。 “老夫正在闭关,你这小毛贼居然摸到了老夫头上,找死是不?!”云落凶神恶煞的言语,将一个一言不合就要拔剑杀人的老怪物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孙大运忙不迭地跪地磕头,“前辈饶命,前辈饶命,小的只是失足掉落此地,无意惊扰了前辈,前辈饶命!” “一句无意惊扰就算了?我看你鬼鬼祟祟的就不像个好人。说!到底意欲何为?”云落继续扮着黑脸。 这哪儿敢说啊,孙大运心里琢磨道,这么多年的野修生涯,可没白混,于是他突然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前辈明鉴啊,我本是那丹鼎洞弟子,跟着师父出来去往落梅宗参加落梅宴来着,可不巧师父突然有事离去,吩咐我自行前往落梅宗,一个不注意迷了路,误打误撞才掉下来惊扰了前辈的。请前辈宽恕,回头我一定禀明师父,他老人家.......” 话没说完,便突然感觉肩上一沉,长剑锋利的剑刃贴上脖子,一片冰凉,更冰凉的还有耳中听见的声音,“怎么,想要拿你师父来威胁老夫?老夫就这会儿把你宰了,天高皇帝远,你那师父知道个屁!” “我没那个意思,前辈千万别误会!”孙大运欲哭无泪。 “葛寻与我熟识。”云落冷不丁冒出一句。 孙大运茫然地抬起头来,“啊?” 然后便被云落一脚踹翻在地,“你我都是山泽野修,就别装什么宗门弟子了。” 孙大运再次茫然道:“前辈说的哪里话?” “你连丹鼎洞的副洞主都不认识还在这儿装什么丹鼎洞弟子,滚起来,老夫有话要问,答得好了,饶你一命。”云落说完,还真就撤剑转身。 孙大运眼珠子一转,自己的方寸物里好像还有个逃命的宝贝,届时这个老魔头不一定追得上自己。 正要跃出洞口,忽然一柄长剑擦着自己的面门钉在坑壁上,云落淡淡道:“别想逃,除非我放你,否则你是逃不掉的。” 孙大运这下才彻底死心,乖乖来到云落跟前。 “我看你样子似乎是在寻宝。”云落率先抛出一个话题。 孙大运想了想,干脆直说算球,“是的,前辈,过两天就是落梅宗三年一度的落梅宴了,晚辈想来这儿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有点什么机缘。” 一边说着心里一边哀嚎,结果碰上你这么个经验老到的野修,算自己倒霉。 他却没想起,若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山泽野修,此刻的他早已身首异处,身死道消了。 云落疑惑地望着他,都临到头了才出来碰碰机缘?真当机缘满地跑不成? 他平静道:“你一个凝元境野修,也敢去落梅宴晃悠?” 孙大运感觉这个前辈看起来厉害,此刻似乎还挺好说话,便稍微放松了那么一丢丢,“虽说那落梅宴是落梅宗宴请天下俊彦,去往落梅宗赏花观景,可也没有明说不让咱野修去啊。更何况落梅宴上发生的诸多传奇,其中就有咱们野修出生的一位修士,与一位落梅宗仙子情投意合,喜结连理,最终双双跻身七境,成为大族供奉的往事呢。” 云落大致了解了落梅宴是怎么回事,皱着眉,“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孙大运讪笑道:“万一这样的好事也被我碰上了呢。” 云落更奇怪了,这小子怎么满脑子想的都是碰运气,撞大运呢,就这样的念头,一个野修是怎么修到凝元境的,而且在他看来,这小子的凝元境底子还不算太差,跟一些大宗弟子也差不多。 于是他略微有些鄙夷道:“落梅宴上那些年轻俊彦必然都有自家长老师父带队,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喽啰能撞什么大运。” 孙大运打开了话匣子,说话也随意了起来,一脸得意道:“前辈有所不知,恰巧此次落梅宴那些长老高手们大多都有事去不了。” 云落挑眉,“为何?” 孙大运身子微微前倾,不由自主地低声道:“前辈可听过云落?” “.......” 云落心道,我该怎么回答,听过还是没听过,最终默默点了点头。 孙大运道:“这个消息可是我好不容易偷听来的,告诉了前辈,前辈能否不计较刚才的冒犯?” 云落眉毛一挑,声音陡然提高,“嗯??” “没有没有,当我向前辈赔罪。”孙大运连忙道:“两天前,一个消息突然被飞快地传递到天下各处,说那一直被朝廷通缉,却又苦苦搜寻不得的云落出现在百越之地的扶胥镇上,为了不惊扰此人,天下各路好手闻风而动,布下天罗地网,要在那扶胥镇上瓮中捉鳖,一定要杀死此獠!” 云落轻笑一声,“那云落是傻子不成,不知道跑?哪儿来的消息,不可信。” 孙大运申辩道:“这可是司闻曹的消息,据说那云落先是在扶胥镇犯下了一桩命案,被几位司闻曹的大人查到了蛛丝马迹,可他居然胆大包天地没有逃走,反而持剑伏杀了几位司闻曹的探子,要不是有一位大人见机得快,躲过了伏杀,这消息还传不出来呢。” 云落愣在原地,心道,前面的信息都是对的,可自己真是逃走了的,那么后面持剑杀人的是谁呢? 一个白衣清冷的身影骤然出现在脑海中,杨叔? 可若是杨叔出手,那探子怎么可能躲得过去? 一丝亮光闪过,云落脑中明白了杨清的想法,他是故意放走那名探子回去禀报消息的,然后以自己为饵,故意引那些敌对之人前来扶胥镇,一方面减轻云落身上的目光,另一方面能够消灭一些对方的势力。 可是,多危险啊。 云落想起那张随时如万年寒冰的脸庞,以及那些冷嘲热讽中暗藏的关心和爱护,顿时鼻头一酸,就有泪水想要涌出。 连忙挥手道:“没事儿了,你走吧。” 孙大运聊得正开心,一脸诧异。 云落低着头,“不想走?” 孙大运连忙连滚带爬地转身,跳出了坑底。 一边飞奔着离开此地,一边心中疑惑着莫非自己的运气失灵了,这次居然一无所获。 想了想,多半今晚跟这儿反冲,明晚再来,绕开这个地方。 云落呆呆地坐在原地,想着扶胥镇上的风雨,思绪从那儿蔓延开去。 最终的结论化作一句话,得尽快变强才行啊! 三年之后的天京城,总不能依然让外公、让杨叔为自己出头。 自己目前是四境神意境下品,至少要到七境问天境中品,届时自己身为剑修,战力接近问天境巅峰,方才有那个可能。 三年,三境,难如登天。 就这样默默修行肯定是行不通了,必须得如刚才那小子一般,撞撞大运才行了。 想到这儿,他无奈一笑,跃出了这个坑中,今夜的修行,干脆就学那枝头鸟吧。 明天,换个坑。 第二天,夜色如约而至。 同样的,孙大运也依然相信自己的运气,跟着如约而至的夜色,再次来到大庾岭。 今夜定然有个好收成。 孙大运继续茫然地走着,像这种时候,一般来说,他都会听从心中的直觉。 直觉带着他去哪儿就去哪儿,然后便会收获满满。 当然,有一个地方是要刻意绕开的,自己可千万不能头铁。 当他在离那个禁忌之地远远的一处草地上,再次一脚踩空,落入一个坑洞时,他的心里是欢喜的。 等等,这个坑怎么样式有点熟悉! 再一扭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孙大运欲哭无泪。 云落也是满脸无奈,“你头铁啊?!” -------------------------------------- 扶胥镇是一个港口,南面抱海,西面靠山,东面就一条小道通往黄水港,那里也是黄水县的县治所在,只有北面,有一条官道,虽然有些破败不堪,但好歹是条大路。 五匹快马正疾驰在这路上,一行皆着绿色长衫,其中一个中年人笑道:“掌门,这次咱们春潮宫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啊,谁想那云落居然藏在扶胥镇,被我们抢了先。” 跑在最前头的一个老头眼神锐利,沉声道:“那么此行就定然不容有失,一定得成功。事关我春潮宫百年基业,诸位万勿懈怠!” “喏!”剩下几人皆抱拳称是。 突然一声轻笑响彻在他们耳边,一个清冷声音淡淡道:“还真是齐心协力啊!” 几人大惊,勒马四望。 第九十七章 落梅宴将起,英才云集 大庾岭,又称梅岭。 因为岭上,开满了梅花。 可惜就要落了。 虽然在落梅宗的宗门大阵影响下,这些梅花已经被枝头挽留了许久,可终究敌不过天地大道。 那到底是梅挽枝,还是枝挽梅呢? 梅挽枝就无聊地坐在一株梅树的枝丫上,噘着嘴,皱起眉,两条已经有些修长意味的腿迎风晃荡,思索着这个无聊地问题。 梅晴雪斜倚在树干旁,伸出手,接上几瓣早生去意的梅花瓣,然后真元轻吐,看着这些花瓣在掌心方寸间轻舞飞扬。 两人,一树,无数花,不需言语,便是一副绝美的风景。 可是想要挽枝仙子一直沉默可不容易,她气鼓鼓地看着山脚下隐约可见的人影憧憧,“好不容易清静了三年,这些恶心的人又来了。” 瞧见师姐依然沉浸在掌心的小游戏中,梅挽枝继续自顾自地愤怒道:“就不能不办什么落梅宴么!” 梅晴雪依旧沉默,挽枝仙子轻喊道:“说你呢!你要嫁人了!” 梅晴雪身子微微一颤,无力地叹息一声,掌心的花瓣没了真元的操纵,也无力地坠入手心,再被一阵微风,带向了不知何处。 梅晴雪看着那些注定要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洁白花瓣,竟有些想要掉下泪来。 梅挽枝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跃下了枝头,站在对面,瞧着梅晴雪眼中的哀伤,终于破天荒地开口道歉:“师姐,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梅晴雪强笑一声,“就像梅花终究要落下枝头,又哪有不嫁人的落梅宗弟子呢。” 梅挽枝沉默不语,但眼神中的倔强和愤愤不平却是毫不隐藏。 她想起昨晚偷偷瞧见的师尊与师姐的对话,听见师尊吩咐之后,师姐从慌乱到愤怒再到悲愤直到最后认命的心如死灰,种种情绪,都被她瞧在眼里。 她知道,师尊一直都知道她在偷听,可并没有阻拦,因为有些话也是提前说给她梅挽枝的。 于是,她就更生气了。 梅晴雪的视线扫向山下,那些隐约的人影中,就有某一个男子,会是自己今后相伴一生的道侣,可那个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人品如何,性情如何,自己一概不知,这便是在这世间,生为女子的悲哀么? 她回想起师尊昨夜的话,虽然是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但她又何尝不知师尊话中隐藏的意思。 上了胭脂榜,于那大端王朝公主,于那江东明珠,于那崔氏长女,皆是一种被认可的荣耀,是她们本来便已经璀璨的王冠上,多镶嵌上的一颗明珠。 可对于她这样的落梅宗弟子,又有何益? 无非引来更多人的觊觎,那些庞大到落梅宗根本惹不起的势力中,就将会有更多的眼睛投向梅岭之上。 趁着如今那些眼睛还在盯着别处,还没来得及对落梅宗提出什么要求,自己还能有一点点自主选择的权力,虽然是在这极少数的人中匆匆选定,但也至少也叫有得选。 比起未来被迫去到某个豪族嫡子的家中当一名侍妾,去到某个宗门实权人物的房内沦为玩物,如今这样的情况,已经是师尊为自己极力筹谋的结果了。 想到这儿,她又叹了一口气,几乎永远娴淡的梅晴雪,只觉今日有叹不完的气。 风过,梅花也跟着,纷纷如雨落。 山脚下的一大片酒肆商铺中,却迥异于山间的低沉哀婉,只有大片的热闹。 来自各方的青年俊彦,几乎在同时云集在了落梅宗山下的这个小镇上。 同西岭剑宗山门外的大义镇一样,这个小镇也因落梅宗而兴,平日里顾客不多,但令商家们欣慰的是,不论是下山放松的落梅宗仙子,还是前来拜访的外人,出手都很阔绰。而每三年一次的落梅宴,则是令这些商家们疯狂的日子。 什么时候的男人最能花钱,最爱花钱,最敢花钱,当然是追女人的时候了。 在这些商家们的概念中,追女人都不舍得花钱的,算什么男人,何况你追的还是那落梅宗的女仙子。 这一套理论也往往说得那些前来参加落梅宴的热血青年们止不住点头,掏空腰包也不能在心仪的仙子面前掉了份儿! 所以,对这个小镇上的商家而言,山上落梅宴三天,山下开心吃三年的说法一点也不夸张。 落梅宴可不只是单纯的一场宴会,而是落梅宗以自身特殊地位,邀请的天下英才们,共聚一堂,交流学习的一次盛会。 第一天,正宴,大家相互见面,留名; 第二天,出游,在梅岭上,落梅宗弟子与前来参加宴会的才俊们同游梅岭,在梅岭古道上漫步,赏漫天花雨飘落的奇景; 第三天,切磋,各方才俊在落梅宗的演武场上,切磋竞技,交流心得。 然后,一场落梅宴才宣告完美结束。 而在这场宴会中的种种,都将产生不小的影响。 不论是有多少青年才俊和落梅宗弟子情投意合,而后家族或宗门代表上门提亲,喜结连理; 或者那些切磋比试的结果又将会传进修行界之中,成为各种排名的依据,也成为许多大势力投资一些潜力人选的重要参考; 反正,落梅宴,不是来跟美女仙子吃顿饭那么简单。 这些事,就连山下小镇上的商贩这么多年下来,也咂摸出了些味道来,如今除了赚钱,一大爱好就是悄悄点评那些翩翩而来的贵公子们。 镇子上最大的酒楼名字起得有些味道,南山居。 店里的小二应付着满满当当的客人,忙得脚不沾地,掌柜的却和账房先生在后堂中,悠然饮茶。 掌柜的名叫陶贵,很地道的酒楼老板的名字,账房先生名叫曾若梦,却是个一点也不像账房先生的名字。 陶贵给曾若梦端上一杯清茶,“曾先生,此次来的人阵仗可不小啊。” 曾若梦面容清瘦,气度甚至还有那么点从容淡定的意味,他轻笑道:“哪次阵仗小了?” “那是,那是。”陶贵哈哈一笑,瞬间又正色道:“可这回又有不同,大的厉害的几乎都没来,小的厉害的几乎全来了。” 曾若梦点了点头,“这倒确实不同。” 陶贵压低了声音,“听说是因为扶胥镇那边出了事,这些大人物都赶过去了?” 曾若梦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恩,比起那件事,这落梅宴自然得往后稍稍。” 陶贵感慨道:“可惜啊,我这一介凡人,没点神仙本事,否则我也想去扶胥镇碰碰运气,那可是王爵啊,我滴个乖乖。” 曾若梦望了望窗外,没有接话,转过头,“掌柜的可了解此次具体来了哪些才俊?” 这个问题陶贵可是专门了解了个清楚,难得在曾先生面前显摆一下,他自然得郑重对待,“据我所知就有,湖南袁家,由家主嫡子之一的袁枢带领,来了三五个;镇江陆家,由家主嫡子陆瑜带领,也来了两三个;还有东山谢家,由一位长老带队,带着同样是家主嫡子之一的谢宇,以及其余后辈六人。” 曾若梦点点头,“暗地里肯定也有高手保护。” “那是自然,这都是万金之躯,怎么可能独自远行。”陶贵附和道:“但也有一个独自前来的,郁南。” “就是那位人称豫章麒麟的郁南?”曾若梦淡淡问道。 陶贵点点头,“恩,就是那个曾经豪言要娶江东明珠为妻的郁南。” 曾若梦鄙夷道:“不是豪言要娶江东明珠为妻吗?那还来凑什么热闹?” 陶贵一摊手,谁知道呢。 曾若梦又问道,“各家修行宗门没派什么年青一代的厉害人物来?” “五宗一个人也没来。”陶贵无奈道,“刚听见这消息的时候我也纳闷,仔细一想,倒也好理解了。您看啊,先说那西岭剑宗吧,年轻一代第一人霍北真已经跻身六境,自然拉不下那个脸面跟这些人再争,剩下的那位剑冠白宋,又是个痴心于剑的,其余厉害点的,陆家和崔家两位大小姐自然是不会来的,剩下两个杰出弟子,一个叫什么符天启的声名不显,另外那位北渊的四皇子倒确实是个人才,据说短短一年多,已经到了神意境,真个吓人,想不通他为什么没来看看。除了这些,西岭剑宗也没啥声名显赫的弟子了。” 曾若梦又喝了一大口茶水,缓缓道:“别忘了还有一个。” 陶贵一拍脑门,“嗨,那不能算啊,云落确实厉害,可现在还在扶胥镇被一帮高人惦记着呢,哪能出现在这儿,再说,他也不敢啊!” 曾若梦点点了,沉默不语,等着陶贵继续说下文。 “说完了西岭剑宗,紫霄宫就不必提了,没啥出名的弟子,就一个之前在西岭剑宗剑冠大比上横空出世的李子,可那是个小屁孩,落梅宴这样的事,还是不大合适吧。”说到这儿陶贵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意味深长地微笑,“剩下的横断刀庄太远,素来跟落梅宗没啥往来,四象山避世不出,哦,我说错了,五宗也不是没人来,丹鼎洞倒是来了几个,不过没啥名气。” “谁还把丹鼎洞当五宗看呢,清溪剑池都比他够资格。”曾若梦似乎很看不起丹鼎洞的样子。 “要说清溪剑池也是郁闷,本来年轻一代还挺厉害,结果,在西岭,两个天才一死一废,那柴掌门回了山门还镇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整个元气大伤。”陶贵叹息的样子让他一点都不像个操心着酒楼生意的老板,倒像是指点江山的天人修士。 又闲聊了一会,陶贵看了看日头,瞅了瞅计时的沙漏,低声道:“曾先生,待会儿咱们可有好戏看了。” 看着曾若梦不解的眼神,陶贵一脸得意,“过一会儿,袁家、陆家、谢家的三位公子以及那位豫章麒麟,都将来我这小店。” 曾若梦深深看了陶贵一眼,没有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明白,一个人能够在短短十年,从一个沿街捡垃圾的流浪少年,变成现在坐拥整个镇子上最大酒楼,最大客栈和第二大包袱铺的老板,那必然会有些超出常人的智慧和手段。 他现在有些期待,一会儿的场景了。 ------------------------------------------ “你是不是很期待那个什么落梅宴?” “啊?什么落梅宴?我怎么不知道?吃饭的吗?” 鞭腿已经进化成了剑气,一剑飞去,“装!落梅宗的仙子可是很漂亮的!” “媳妇儿,怎么可能,再漂亮能有你漂亮啊?” “哦?意思是比我漂亮你就会去咯?” 裴镇顿时头大,这该怎么回!但同时他也欣喜万分,因为吃醋代表着在乎。 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在我心中是最漂亮最美的,不会有人比你美了。” 崔雉冷冷看了他一眼,扔下一句,“本小姐本来就最美!”转身潇洒离去。 在裴镇看不见的脸上,崔雉悄悄勾起一个微笑,忽然,又想起听见某个消息瞬间沉默寡言的陆妹妹,叹息一声,轻轻敲响了一扇房门,“陆妹妹,是我。” 看着崔雉离开,裴镇脸上的笑容也悄悄褪去,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流了很多泪,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却发现时间却没有停在那里,等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和自己的兄弟并肩奋战。 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陷入绝境,而自己无能为力。 一个身影悄悄走到他的身旁,“裴大哥,我们来练剑吧。” 裴镇转头,看见泪痕犹未干涸的符天启,笑容哀伤。 第九十八章 吾儿郁南有天人之姿 人的名,树的影。 当一片阴影笼罩过来,有人觉得荫凉,有人觉得恐惧,也有人无所谓。 这就是袁家的袁枢带着一位家中兄弟,踏入南山居时,大堂中众人的心理状态。 南山居的大堂布置得跟寻常酒楼有些不同,临街的一面共计十六扇木门只开了四扇,用作客人进出,柜台就在进门的右手一角,柜台的旁边就是后厨,然后另外三面,沿着墙,布置着数个雅间,围在中间的就是大堂桌子。 茅房,洗手池等,却是在大堂后门外的小院中。 陶贵和曾若梦饮茶谈事的后堂也在这边,透过刻意镂空用以采光的窗户,刚好可以大致瞥见厅中情形。 陶贵轻嘿一声,“来了!” 曾若梦只抬头一瞥便收回了目光,想着爆满的大堂,望向陶贵的眼神有些疑惑。 陶贵笑了笑,示意曾先生拭目以待。 小二自然早早就迎了上去,袁枢看着这满满当当的厅堂,眉头皱起。 要说这个人啊,就是神奇,对有的人,面对面他也看不明白你的眼神;对有的人,明明背过了身,他却能一眼察觉到你心头所想。 袁枢身后的那位青年男子,身着蓝色暗纹锦袍,轻轻咳了一声,“袁家谈事,诸位撤了吧。” 堂中的食客大多也是前来参加落梅宴的各方人士,闻言面面相觑,怎么着?听着意思是要清场? 这袁家就如此霸道? 后堂中,曾若梦抬头看了陶贵一眼,看见他似乎云淡风轻一点不担心自家生意受损的样子,便沉吟不语。 那蓝衣青年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似乎有些诧异道:“咦?袁家说话不好使了?” 瞬间便有人起身准备离去,面子事小,小命事大。 门口突然响起一声爽朗的笑声,“又不是什么密谈,清场就没必要了吧。” 蓝衣青年猛地转身,双眼眯起。 袁枢也缓缓转过身来,望向来人,轻轻拍了拍蓝衣青年,嘴唇微动。 蓝衣青年脸色瞬间一变,迅速归于平静,平静之中更有谦卑。 来人笑着朝袁枢点了点头,他是不大喜欢这种张扬跋扈的做派的。 袁枢朝来人微微拱手,“陆兄弟来得挺早。” 来人摇摇头,“守时而已。” 说完便唤过店小二,询问能否腾出两个雅间,陆家会给客人一些补偿。 小二早得了掌柜吩咐,里面有四个雅间本就是自家的托儿坐着的,就等着到时腾出来,登时便应了下来,还说着陆公子不用客气。 来人正是陆家嫡子,陆琦的弟弟,陆瑜。 陆瑜生得也是俊逸非凡,面容与陆琦有几分相似,成长经历也大致相同,故而行事风范,亦颇有乃姐之风。 就在这等待的当口,堂中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袁枢和陆琦二人身上,听这意思,这便是传说中来参加此次落梅宴的袁枢和陆瑜了? 袁陆两家顶级豪阀的嫡子,等闲可是难得一见,不曾想今日在这小镇的酒楼中,居然能得见两位! 更何况自己还在坐着喝酒,两位超级贵公子居然还站着等座,就这光景,都够自己回家跟人吹上好几年的了。 那边刚收拾完,袁枢正欲迈步过去,陆瑜轻笑一声,“袁兄稍等。” 袁枢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 可就是这一点时间差,让袁枢意识到自己跟陆瑜修行上的差距。 陆瑜的一声“谢兄”,让堂中再次响起一阵惊呼声,能被陆公子如此称呼的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谢家,谢宇。 袁枢看了看谢宇,微一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谢家自从上任家主突然身故之后,声势急转直下,原本仅次于陆家的他们,如此在六族之中似乎也就比一直垫底的西川刘家强上一点了。 谢宇也不气恼,拱手回礼,然后三人一起进了雅间,他们各自的随从或者叫同行之人便去了隔壁。 三人端坐,各自无言。 一眼看去似乎三人都很平静,但若是细细查看,便有不同。 袁枢隐现怒容,陆瑜从容淡定,谢宇心事满怀。 堂中的几十张桌子上,交谈声四起,纷纷议论这三位公子齐聚此地是为何?莫非皆是为了那名列胭脂榜上的晴雪仙子而来?总不能单纯过来吃个饭吧。 堂中的气氛在另一个人踏入时,达到了最高潮。 那一身白衣,飘然若雪,步履从容,气质卓然,俊美的面上始终挂着和煦的微笑,令人忍不住心生向往和亲近。 豫章有嘉树,卓然玉麒麟。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郁南郁公子。 不同于刚才那三位出身就含着金钥匙的豪阀贵公子,这位郁公子那可是实打实的平民出身。 自小就有神童美誉,在豫章郡中颇有名声,这一任豫章郡的太守偶然与他撞见,几番闲聊之下,对其十分喜爱,厚着脸皮去了趟越王宫,亲自跟越王求了一份修行功法,回来交给他。 而这郁公子也没有辜负太守的苦心,修行之路异常顺遂,破镜如喝水吃饭,如今仅仅三年时间,就已经站在了神意境巅峰,能够触摸到通玄境的门槛了。 郁南也因此声名大噪,在清溪剑池的时圣折戟西岭之后,更是被誉为吴越之地的第一天才。 就连郁南那只知种地的父亲,如今在锦衣玉食的温养下,会时不时捻着胡须念叨一句:“吾儿郁南有天人之姿。” 更何况郁公子与那张扬跋扈的时圣不同,待人彬彬有礼,温和宽厚,在百姓之中的声名更是非同凡响。 这也正常,市井百姓会嫉妒那些比自己过得好上那么一点的人,会觉得他们只是侥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若是那人过得比自己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仿若云泥之别时,他们有的,便只有因他出身与自己相同而愈发由衷的崇拜了。 如今的郁南就享受到了这样的崇拜,在走向那件已有三人静坐的雅间的路上,不停有人起身朝他问好,他也一一微笑点头回应。 短短的一段路,走的时间可不短。 “沽名钓誉。”袁枢终于忍不住了。 陆瑜微笑点头,“十分赞同。” 袁枢诧异地看了陆瑜一眼,有些惊讶陆瑜的附和,旋即想起一个传言,便瞬间明白了过来。 谢宇依旧无动于衷。 郁南终于走到了雅间的门口,望着里面安坐的三人,躬身恭敬地施礼道:“郁南见过三位公子。” 三人没有答话,郁南便一直这样躬身不起。 堂中人鸦雀无声。 后堂中,曾若梦摇了摇头,“其心可诛。” 陶贵叹息着起身,拎起一个小箱子,“该我出场了。” 袁枢看着堂中那些本来就不友善如今更不友善的目光,冷漠道:“还有空座。” 郁南这才起身,脸上笑容不改,“多谢三位公子。” 一张八仙桌,四人却坐在了四个方向,陆瑜甚至都没看郁南一眼。 陶贵的时间卡得刚刚好,在郁南入座的一瞬间,便出现在了大堂中,拎着箱子一路小跑到雅间门口。 肉脸上堆着笑意,“哎呀呀,没想到四位公子都如此赏光,莅临小店,鄙人真是感激涕零。” 袁枢淡淡开口,“陶掌柜,既然你遣人说有关于此次落梅宴的好东西,那就赶紧拿出来吧。” 陶贵连声道:“是是是,这就拿。” 袁枢接着补了一句,“若是糊弄我等,你当知晓后果。” 陶贵的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他那袖子擦了擦,陪笑道:“定然令几位公子满意。” 他轻轻拍了拍手里的箱子,“四位公子可愿猜一猜这箱子中是什么?” 袁枢、陆瑜、谢宇三人瞥了一眼便默不作声,有的事情于他们而言,还真是少做少错,毕竟他们可不需要什么额外的名声了。 郁南扭头看了一眼箱子的大小,笑着道:“莫非是书册一类的东西?” 陶贵点点头,“正是四本书册。” 随即陶贵便向几人,实际也是向堂中众人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书册可不是普通书册,册子上凝聚的乃是陶贵及其手下关系网数年积淀,上面囊括了落梅宴的详细介绍,各项流程内容,有哪些侧重点,有何需要注意的地方,陈述详尽。 而且最关键的,还有落梅宗当前的弟子介绍,尤其是最后几大页上,以图文的形式详细列举了落梅宴举办时,落梅宗女弟子中排名前十五的各位仙子。 当然这个排名是陶贵自己的排名,他相信,随着时间,这排名会越来越准确。 毕竟,这本小小的册子,又将是他的一个聚宝盆之一。 一席话听得众人好奇心大起,心里都想着,以往关于落梅宴的一切只是口口相传,难免有遗漏或者陈述不当之处,如今有了这本堪称官方教程的东西,岂不是便利许多? 更何况还有那仙子图册,想想都是令人激动的东西啊。 精通商贾之道的陆瑜笑道:“陶掌柜,你这个局布得可不小啊!” 陶贵连忙躬身陪笑,“陆公子勿怪,小的只是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应该第一时间给到几位公子,这才斗胆请来几位公子率先赏鉴。” 说完便打开箱子,拿出四本刊印精良的图册,毕恭毕敬地给四人一人递上一本。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跟这个手腕独到的掌柜计较的,袁枢、陆瑜和谢宇三人便随手翻开,一打开,目光便陷了进去,不得不说,这掌柜弄出来的东西,还真是不错。 看见雅间中的四人静静观看,被好奇心捉弄着的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心中焦急。 陶贵看着这样的状态,心中大定,再等等,火候还差点,一会儿再将那些稍微差上那么一些的册子拿出来卖给这些冤大头们。 郁南轻轻拍打着书册,微笑道:“我就先不看了,毕竟早已心有所属。” 陆瑜闻言猛地抬头,冷冷道:“真要找死,我可以成全你。” 郁南故作诧异,“陆公子何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下仰慕令姐又有何错?莫非真如那传言所说,豪族门阀皆视寒门为蝼蚁?” 陆瑜一拍桌子,却不知道如何反驳,瞧着周遭那一道道被郁南煽动起来的目光,本就不是很善于诡辩的他只能愤怒地甩出一句,“你不配!” 郁南神态从容,“配不配你说了不算,得令姐说了才算,说不定届时我与令姐便一见倾心,喜结连理,届时陆公子可还要叫我一声姐夫才是。” 陆瑜手中拳头紧握,很想就此打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亵渎家姐的道貌岸然之人,可还真打杀不得。 且不说自己修为暂时还不如此人。此人言语处处透着歪理,哪怕就是家族供奉出手,事后也会有一番大波澜。 更何况,出发前,父亲曾与自己讲过,此人的背后或许另有谋划,让自己千万小心。 于是他看着眼前这张微笑的脸,愈发地恶心。 瞧着那高高在上的陆公子被郁公子挤兑的脸青红不定的,堂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 却有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放屁!” 虽然极其压抑,但对于神意境巅峰的郁南而言,听得自是清清楚楚。 他扭过头,循着声音望去,“哪位道友对郁某如此不满?” 没人回答。 只有一个故作镇定的肩膀在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 郁南起身走过去,在他旁边站定,“这位小哥,刚才可是你说的?” 旁边顿时站起一个中年人,抱拳道:“郁公子,小徒无知,还望郁公子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郁南笑呵呵地道:“原来是两位江湖武夫啊,这落梅宴上没点修为可不好玩啊。” 心里想着,众目睽睽,算你命大,还能多活几天。 说罢,就要故作大度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暗中送入两道真元,搅碎他的经脉,让他慢慢生机断绝而亡。 就在手掌快要碰到少年的肩膀时,另一只手沉稳地捏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青衫少年,看着一袭青衫笑着说道:“他说你放屁,我觉得很对。” 孙大运在一旁捂着额头,心中哀嚎。 ---------------------------------------- 梅岭之巅,便是落梅宗的宗主大殿。 大殿之上,无声地坐着一个宫装美妇。 她想起昨夜对晴雪丫头说的话,看着晴雪丫头情绪的剧烈起伏波动,却始终隐忍克制,她心如刀割,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啊,多么懂事的一个丫头啊,可为什么偏偏是生在落梅宗呢! 她还想起了许多天以前,那个陶胖子跪在自己面前,跟自己讲的那个想法,多么的恶心,多么的羞耻,可她最后还是同意了,因为自己是这落梅宗的宗主啊,所思所想,都要为全宗上上的数十位弟子,要为了宗门数百年传承的基业。 为什么自己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为什么自己要是这落梅宗的宗主,到最后,她更是想起当年曾经随着一支军队路过这里的那个男人,如果当年自己是跟他走了呢? 只要一想起那些令人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第九十九章 逃犯、野修、武夫 南山居,大堂内。 有许多张惊愕的脸,和许多双坐看好戏的眼。 郁南朝外轻轻一挣,云落便将手松开。 昨天晚上,当他第二次遇见孙大运时,他自己都无奈了。 于是详详细细地问了孙大运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孙大运也懵了,这到底是冤家路窄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孙大运决定再赌一次自己逆天的运气。 干脆把心一横,把自己过往经历和此次寻宝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跟云落讲了。 云落听完震惊不已,若是在此次游历之前,他或许不会相信这些,会认为孙大运在乱扯。 但经历了祝融秘境之中,郑家兄妹的神奇之后,他算是对这些事有些接受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落梅宴?” 孙大运挠了挠脑袋,“不知道,总觉得应该去一趟,好像有什么好事在等着我一样。” 云落心中一动,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清了清嗓子,“两次相逢,便是缘分了,这样吧,老夫正好闭关也差不多了,索性就陪你走上一遭。” 孙大运大喜过望,不管怎么说,这位前辈的实力碾压自己是一点问题没有的,有他做臂助,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云落与他约好,第二天一早在此地汇合,然后一同出发,孙大运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又是一夜之后,云落看了看丹田中仅剩一个枣核大小的仙格,跳出坑底,一边找了条小溪洗漱,一边默默再次感受丹田之中的情景。 随着他对明顺夫人传给他的炼物口诀越发熟悉,现在居然真的可以做到一心二用了,只不过这效率就大大减缓就是了。 云落暗自测算了一下,估摸到了晚上戌时末便能完全炼化成功,届时自己便能放下心中大石了。 对着溪水,用一柄小匕首刮掉冒出来的胡须,再洗去易容,看着水中倒映出的那张非常熟悉但又有点陌生的脸,他笑着道:“好久不见。” 等在孙大运面前出现时,云落已经再次易容完成,以凌公子的形象示人。 孙大运张大了嘴巴看着清爽干净的云落,这怎么跟我想象中的野修老怪物,啊呸,老前辈的形象不一样啊。 两次坑底相见,前辈都是胡子拉碴的,看着便像是个中年人,如今这年级莫不是比我还小? 云落只瞥了一眼孙大运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双手负后,神情冷峻,淡淡道:“本座早年间曾服用过一粒上古灵药养颜丹,此生面容永固。” 伴随着这句话,一阵微风吹过,将云落的衣衫吹得轻轻飞扬,看起来飘然若仙。 孙大运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就说为什么会两次遇见前辈,原来他才是我的大机缘啊。 就这样,二人就一起到了落梅宗下的小镇。 行走江湖,云落也学会了裴镇的那一招,到了这个陌生小镇,直接就带着孙大运去了人气最旺的酒楼吃饭。 而这酒楼,刚好就是南山居。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出手救人,第一是因为被救之人他认识,正是那个去过西岭,还在路上跟自己打过招呼的武夫温凉; 第二则是因为陆师妹了。 的确,这样出头不符合云落此行的宗旨,贸然得罪这么一个声名卓著之人,更是可能给自己带来许多预料之外的风波。 可是涉及到陆师妹,自己还讲什么道理。 男女之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所以,他说道:“他说你放屁,我觉得很对。” 郁南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变,“不知郁某又如何得罪了二位?莫非二位也是仰慕陆姑娘之人?” 云落瞧见这种笑容就恶心,为什么这些自以为厉害的所谓天才,都喜欢挂着这种道貌岸然的微笑,自以为清风朗月,温润如玉? 算你运气背,遇见人称天才杀手的我! 他的手掌落在温凉的肩头,“你为什么觉得他在放屁?” 温凉摇摇头不敢说话。 云落温声道:“反正你也把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得罪了,若是我帮得了你,自是不怕,若是我帮不了你,你们师徒二人定然会在近日暴毙身亡,万事皆休,倒不如此时说个痛快!” 温凉抬起头,看着云落,他感觉这位仙师虽然面容与云公子不同,可那双眸子却似乎如云公子一般,让人安心。 温凉一咬牙,腾地站起,看着郁南,“陆仙子和云公子情投意合,你比云公子差远了!” 他始终记得听说陆仙子和云公子互相爱慕的传言时,自己当时内心的激动。 在剑冠大比的擂台旁,他曾见过陆仙子的国色天香,他那会儿就觉得只有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云公子。 一席话,吓得他的师父一个站立不稳,跌坐在凳子上。 云落心中大笑,好小子,对路!没白救你! 郁南眉毛一挑,“你是说那个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云落?那个如今被围困在扶胥镇上,即将毙命的云落?陆姑娘会看上他?再说,他云落敢娶,你陆家敢嫁吗?” 说到最后,他反而转身,定定地看着雅间内的陆瑜。 陆瑜沉默。 云落心中叹了口气,小舅子啊,你比你姐还是差了点啊。 郁南转身大笑,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算了,本公子素来仁义,便不计较你二人的冒犯了。” 堂中登时响起一片赞誉之声,什么郁公子高义,我等佩服之类的连绵不绝。 郁南正要转身走回雅间,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打一架吧,让我看看你配不配给云落提鞋。” 孙大运瞬间缩到了桌子下,如丧考妣。 这前辈莫非脑子不好使? 郁南疑惑转头,看着那身青衫,这人脑子有问题? 本来准备在事后随便料理这几个胆敢冒犯自己的人,如今有了这样的借口,干脆借此立威也是不错的。 便微笑道:“拳脚无眼,一出手万一伤到阁下就不好了。” 殊不知云落却打的也是这个算盘,此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冲着陆琦而去,背后定有阴谋,或许是冲着陆家,或许是冲着别的,但无论如何陆琦都会是受伤害之人,既然如此,便不如趁机灭了他的念想。 于是云落笑着道:“要分输赢便要做好分生死的准备。” “菜鸡你给郁公子提鞋都不配!” “居然敢如此冒犯郁公子,郁公子!给他点颜色看看!” 落梅宗所在的大庾岭离豫章郡城不远,此地郁南的拥趸着实不少,在云落挑衅之后,瞬间群情激愤,嚷嚷着让郁南好好收拾一下此人。 郁南微笑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陶贵站在一旁,眉头皱起。 后堂中,曾若梦暗叹一声,神情萧瑟。 雅间中,三道目光都望向那个青衫身影,两人看戏,只有陆瑜的神情复杂,在纠结着要不要救下此人。 一触即发的战斗,却因为一个走入堂中的身影戛然而止。 一位落梅宗的长老走入堂中,轻咳一声,“宗主有令,请诸位俊彦稍作歇息,申时上山,届时在山门处会有我宗弟子接引。” 说罢,那名女长老瞥了一眼对峙的郁南和云落,随口说道:“落梅宴上,会为诸位提供光明正大的切磋舞台。” 郁南便笑着朝那位长老拱了拱手,“郁南明白。” 却聚音成线对云落道:“多留你两天。” 云落也哀叹一声,“看来想要今天打死你是不现实的了,多留你两天狗命。” 不过他却不是聚音成线说给郁南一个人,而是大大方方地开了口。 落梅宗的女长老起初欣慰地看着郁南,这孩子真不错,长得好,人品也好,修行也好,不知此番会不会看上宗门内哪个女弟子。 听完云落的话,她的脸上却蒙上了一层寒霜,厌恶地瞪了云落一眼,转身离去。 这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同样的感觉出现在堂中许多人的心头,这小子哪儿来的底气跟郁公子叫板! 也有人叹息道,年纪轻轻就傻了,真可怜。 郁南理也不理,转头回了雅间。 当云落坐回自己原本的座位,那些在他左近之人迅速逃开,生怕旁人以为自己跟这倒霉蛋是一路的。 云落笑眯眯地把着也想要躲开的孙大运的手,“就知道大运兄弟不会弃我而去。” 孙大运连连挣脱了许久,都纹丝不动,简直欲哭无泪,认命道:“是是是,我自然与前辈一头。” 云落招呼温凉和他师父来和自己坐在一起。 二人得罪了郁南,也没别的倚仗,只好战战兢兢地坐过来 一桌四人,一逃犯、一野修、两个武夫。 好一个神奇组合。 ------------------------------------- 扶胥镇依旧炎热,镇子北面的官道上,即使有林荫遮蔽,也没能给人太多清凉之感。 只有那些被雇来搬运尸体的苦力们,觉得不热,因为早已遍体生寒。 看着地上的残肢断臂,血肉模糊,太吓人了。 这些原本都是那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啊,就这么被一剑又一剑地砍杀在这狭长官道中。 想到这儿,几个苦力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斜靠在一根树枝上闭目养神的白衣剑客。 几天前,这人找到他们,说接下来几天让他们帮忙搬个东西,苦力们自然是乐意啊,在哪儿搬不是搬,能挣钱就行。 结果到了这儿一看,差点没疯了。 但那白衣人两句话就让这帮苦力老老实实地搬了起来。 “这些尸体身上的东西你们可以随便拿。” “这些尸体你们不搬,一场雨水下来,镇子里面就会起瘟疫。” 这便是威逼加利诱么? 于是他们便开始挖坑,埋土,撒石灰,每天也就忙一阵,但挣得银钱能抵一两年的,这些苦力也就欣然接受了。 好不容易收拾完,几个人正靠着树歇会,那些锄头,铲子都被随意扔在一旁。 突然那个白衣剑客的声音传来,“你们的任务做完了,可以回去了。” 几人纳闷地抬起头,咋了,咋突然就完了呢? 可那白衣剑客却轻喝一声,“快走!” 声音响起在耳边,宛若雷鸣,几人连忙连滚带爬地逃走。 凌乱的脚步渐远,急促的蹄声渐渐靠近。 一个紫衣剑客缓缓勒马,抬起头,望着树枝上的人影,叹息道:“这次声势闹得有些大了。” 杨清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紫衣人坐在马上,马儿也神奇地静立不动,他揉了揉太阳穴,“曹选亲自到我门口站了一个多时辰,硬要我来一趟,其实我也不想来。” 杨清依然沉默。 “可是不来不行啊,你这五六天,知命境一下的小人物不说,光知命境及以上的高手就杀了快二十多个了吧,好多宗门的掌门、长老瞬间空了一大半,这样不行啊!” “福祸自招。”杨清终于冷冷开口。 紫衣剑客的脸上却有了笑意,“还愿意跟我说话就好。是!他们是不该想着来杀那个孩子,但你差不多出出气就行了,杀得狠了,这不更是给那孩子树敌嘛?” 杨清摇了摇头,“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紫衣剑客叹了口气,本来还想再说些杀得狠了挡不住北边的虎狼之类的话,也被他咽进了肚子,他看着那身白衣,“这个世道真是王八蛋。” 杨清手中突然出现一柄长剑,“出剑吧。” 紫衣剑客歪着头想了想,拨转马头,“算了,不打了。” “不打你怎么交差?” “如今的我已经不需要交差了。” 紫衣剑客看着杨清,“能够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 没有等到回答,他只好策马离去。 官道上,紫衣渐渐远去,白衣神色复杂。 世间传言,天京有剑,剑名长安,可保长治久安。 却不知,长安是人,是握剑之人。 天榜第四,剑客长安。 第一百章 梅花落时,情缘起 南山居,酒楼,大堂内。 当落梅宗那位风韵犹存的长老离去,陶贵适时地让小二拿出数百本印刷地稍微差上那么一丢丢的书。 店里店外,同时售卖。 售价不高,不过十两银子,出乎意料又在陶贵意料之中地被抢购一空。 这还是在一人限购三本的情况之下。 要知道,十两银子,足够那些不是修行者的普通人用上数月甚至一年的了。 陶贵与四位公子致谢之后,一边感慨着还是修行者的钱好赚,一边摇摇晃晃地回了后堂。 当然,在进入后堂前,还不忘远望了一眼,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青衫少年郎。 谁知那少年居然端起酒杯,朝自己咧嘴一笑,那笑容温暖而纯真。 陶贵打了个寒颤,摇着头去了后堂。 云落拿起买来的册子,简单翻了翻,便递给了孙大运。 刚才孙大运本来还欲自己再买上一本,被云落拦住,开玩笑,行走江湖一年有余的云公子,怎么会交这些智商税。 半个时辰之内,这些册子的价值会直线上涨,甚至可能飙到五十两的高位。 但过了一个时辰之后,便会迅速回落,直到降价成三两,一两的。 本来这位陶掌柜想吃的也不是这次的钱,可以预想,在下一届落梅宴,一些制作更加精良的册子会在落梅宴开始前半个月就开始售卖,并且一直保持高价,直到落梅宴最终开始。 所以,他刚才才会跟那个微胖的身影笑着举杯。 堂中人员渐渐散去。 郁南离去之时,眼神都没朝这边瞥上一眼,似乎之前在堂中发生的小插曲,根本不能影响他分毫。 这样的潇洒姿态,更是引得那些郁公子的拥趸们暗自赞叹不已。 清风朗月,无事挂怀,郁公子自有潇洒气度。 袁枢和谢宇离去之时,都深深望了一眼那张四周空空的桌子,尤其是那个面带笑意的青衫少年。 陆瑜缓缓走到云落面前,轻轻拱手,“多谢阁下仗义直言。” 云落心中点头,小舅子的心肠还不算坏,有的救。 他笑问道:“堂堂镇江陆家,还怕这等沽名钓誉之辈?” 陆瑜叹了口气,没有回答,重新抱拳,“一切小心。若有需要,可前来青梅园求助。” 云落微一举杯,笑着道:“好说。” 看来此人还不知道到底惹到了什么人,陆瑜暗叹一声,转身离开。 云落心中一沉,看来这郁南的背后果然有事,陆家差不多摸到了些端倪,故而不敢擅动。 他看着三人,“走吧,咱回客栈。” 温凉和他的师父稍有迟疑,云落瞬间明白过来,“无妨,与我们一起便好。” 看着四个走出客栈的身影,陶贵摇头道:“还有客栈敢收留他们吗?” 曾若梦平静道:“你的客栈可以啊。” 陶贵端起杯水,“可我的客栈也就几个上等别院没人了。” “那就上等别院。”曾若梦也端起茶水,轻轻饮了一口。 陶贵悚然变色,“曾先生此言当真?” 曾若梦拿起一本陶贵命人制作的小册子,默默翻看。 陶贵喊来一个伙计,吩咐了一句,在伙计惊愕的神情中,呵斥一句,“照办就是!” 曾若梦抬头看了陶贵一眼。 陶贵大咧咧地坐下来,满不在乎地一笑。 ------------------------------------------- 当云落四人来到本来下榻的客栈,却发现自己已经进不去客栈了。 客栈掌柜开门做生意,也不愿得罪人,便在门口哀求着,“这位公子啊,您就行行好,换一家吧,我这儿是实在不敢留您住宿了。” 说完还苦着脸从怀中掏出押金和房费,递向云落。 孙大运冷哼一声,就要说话,云落轻轻一咳,接过银子,笑了笑,带着三人转身离去。 意料之中的事,他甚至想着自己幸好没行李,否则行李估计会被直接扔出来。 果然,接下来的两三家客栈都将几人拒之门外。 甚至还有家客栈的掌柜带着小二在门口一顿嘲讽,嘴里说着诸如不知天高地厚,这就是惹恼郁公子的下场之类的话,惹得周遭看热闹的许多人连声叫好。 温凉的师父是个中正持重的中年人,他斟酌着开口道:“这位仙师,要不我们晚上就在那荒郊野外露宿一晚吧?” 云落笑着摆了摆手,看着不远处的一张硕大招牌,“那儿可还有一家呢。” 孙大运再叹一口气,心里郁闷,当时怎么没看出来这个前辈居然是个铁憨憨。 四周看热闹的人更是觉得好笑,真是不见亲棺不掉泪,不到大河心不死。 这镇子上谁不知道,那南山居的陶胖子最是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如今你把郁公子开罪得那么惨,陶胖子不将你乱棍打出来就不错了。 嗯,别说,还真有可能乱棍打出,那心黑的陶胖子干得出这样的事。 一行四人的去向已经成了此刻小镇上最大的热闹。 除开那些一路围观的无聊之人,郁南站在一间二楼的房中,从窗户里看着那几个身影,面带冷笑。 袁枢、谢宇也在自己的下榻之处,推窗遥望。 只有陆瑜,站在青梅园的亭子中,听着手下人连续的汇报,眉头拧成川字,他在想着要不要干脆请这几人住进青梅园。 当云落当先,带着孙大运,温凉师徒,走近南山居客栈的门口时,客栈掌柜带着几个小二瞬间跑了出来。 围观之人哈哈大笑,果然不出所料,皆是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四人如何挨骂。 郁南冷笑一声,就要收回视线。 袁枢和谢宇各自微微摇头,就要转身坐下。 而这三人的动作,却在下一瞬被街上突然想起的惊呼声拉了回来。 三人连忙回头望去。 只见客栈掌柜在那青衫人面前执礼甚恭,恭恭敬敬地将一行四人请入了客栈中。 离得近些的,甚至还听见掌柜口中说着的是什么上等别院! 当云落快要跨入客栈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上身朝后仰着,扭过身子朝着四周围观的众人抱拳道:“多谢诸位一路相送!” 说完,还不忘朝着某个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郁南一巴掌砸在窗棱上,气愤不已,“那陶贵居然胆敢如此!” 一个声音缓缓开口,“每临大事有静气。那小儿得罪了你,杀了便是,不要因此乱了大事方寸。” 郁南霍然肃立,抱拳称是。 陆瑜终于下定决心,就将几人请进来吧,毕竟是为了家姐出头,虽说来历不明,还有武夫,但也不是多大问题。 正要开口,一个手下飞奔进来,对陆瑜讲了刚才的情景。 陆瑜先是一惊,随即放声大笑,笑得很是开心。 一场关于住所的闹剧,最终以这样惊掉许多人下巴的方式结束。 孙大运走在云落身后,看着雅致安静的别院,活动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还好,没问题。 温凉的师父也是一脸震惊,反倒是温凉觉得理所当然。 他觉得这位公子就像当初的云少侠一样,给他的感觉很温和很亲近,这样的好人就应该这么厉害。 走进一间别院中,掌柜的笑呵呵地跟云落和身后几人拱手,“诸位,这儿就是我们东家专门吩咐为诸位备下的别院,房间足够,用具齐全,有什么需要拉一拉门口的铃铛,自然会有小二前来听凭吩咐。小的就不多打扰了。” 云落跟掌柜的笑着点点头,送他到院门口,抱拳道:“代我向陶掌柜问好。” 转过身来,发现孙大运和温凉师徒都还站在原地等着自己。 他笑着问道:“那咱喝会儿茶?” 孙大运这会儿有了眼力劲,赶紧煮水泡茶。 等候的空闲,云落看着温凉的师父,疑惑道:“二位到这落梅宴可是有事?” 落梅宴本来就是修行界的聚会,两个江湖武夫没事跑到这儿来,也无怪乎云落有此问题。 更何况云落依稀记得这二人似乎是那清溪剑池的扈从,来这落梅宗莫非另有要事。 只是因为如今身份深藏,这第二层考虑便不会说出口来。 温凉的师父叹息一声,便简单讲了几句。 原来上次西岭事后,清溪剑池之内发生了一场大变故,韦清辉儿子死了,自然不干,聚拢一帮势力公然叛乱,意欲夺权,最后仍被有皇室支持的柴玉璞镇压下来。 不过经此一变,清溪剑池元气大伤,尤其是高阶战力和中生代的力量被消耗了许多,柴玉璞便痛定思痛,一改往日激进方针,收缩力量,力图整肃内部,重聚人心。 于是,如温凉师徒这般,往日为了享受才聘用过来的护卫们都被辞退,侍婢也遣散许多。 温凉的师父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回到老家,而是带着温凉四处游历,希望徒儿增长见识,开阔心胸。 之前在清溪剑池便曾听过落梅宴的消息,此次温凉千求万求,才悄悄带着他来落梅宴看看热闹。 说到这儿,中年武夫拱手道:“还未谢过仙师救命之恩。” 温凉也连忙起身,毕恭毕敬地拱手致谢。 云落从孙大运手中接过一杯茶水,“二位不必如此。我看那郁南也没把你们怎么样,救命之恩无从说起。另外,我姓凌,不必叫我仙师。” 温凉的师父却摇了摇头,“我虽不懂修行,但行走江湖,琢磨人心的本事还是有点的。那位郁公子无非是想沽名钓誉,故而不会当着众人之面打杀了我们,不过事后算账必然是少不了的,更何况,他当时朝我这徒儿肩上的那一拍,若非仙师,哦不,凌公子阻拦,恐怕我这徒儿也就活不了几天了。” 云落有些诧异于此人的睿智,缓缓点头,“老哥看事情如此通透,真是可惜了。” 温凉师徒也从孙大运手中接过茶水,连连致谢。 温凉的师父知道云落口中的可惜是什么意思,扭头看了一眼心爱的徒弟,叹息一声,“修行之道,变幻莫测,既然没有那个仙缘,我等凡人,便只有艰难求生而已。” 孙大运随口说道:“的确如此,这天下的修行者,没几个把凡人当人的。” “你呢?”云落问道。 孙大运自顾自喝了一杯茶水,将茶杯一放,“前辈,我怎么样无所谓啊,关键是绝大多数人怎么想,怎么做。” 温凉的师父一口饮尽手中茶水,语气之中夹杂着悲愤和无奈,“人类不会怜悯蝼蚁,或许偶尔会有几个心存善意的会呵护几下,但绝大多数人是不会在意这些自己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东西。想要活着,就要看人脸色,谨言慎行。” 这句话的最后,几乎就是指名道姓地对温凉的谆谆教诲了。 少年武夫低着头,抿着嘴,眼眶通红,神情悲愤。 云落轻轻拍了拍温凉的肩膀,摇着头,“不会修行,并不代表就是蝼蚁。我们都是人,本质上没有任何的不同。谁的拳头大,谁就能随心所欲,这样的道理不对。” 孙大运嗤笑道:“可这个世道不就是这样子么?” 温凉抬头望着云落。 云落目光坚定,沉声道:“那就是这个世道不对!” 温凉的眼中骤然点起光亮。 孙大运悄悄瘪了瘪嘴,完了,前辈脑子又秀逗了。 云落看着温凉,“小兄弟,我也粗通武技,要不我们切磋一下?” 温凉跃跃欲试,看着师父,“可以吗?” 他的师父连忙道:“凌公子,拳脚争斗,粗劣不堪,有损仙姿。” 云落摆摆手,“我也是穷苦出身,有个屁的仙姿。” ------------------------------ 申时,当四人缓缓走在山道上,走在最后的孙大运悄悄瞧着云落的身影,神情古怪,这前辈脑子时灵时不灵的,这下子可怎么搞哦,今晚别又弄出什么大事啊。 微微有些一瘸一拐的温凉却是满脸笑意,刚才一战收获良多,回头武技定然能大涨几分。 温凉的师父却是满脸沉思,方才凌公子指点温凉过后,专门拉着自己聊了几句。 他问自己接下来有何打算。 自己的本意是游历一番,便返回老家,了此残生。 凌公子却问他有没有想过带温凉去从军? 凌公子说,如今庙堂和宗门之间的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变化,军队之中,合千百人之力,就算是那合道境的修士也得好好掂量一番。 他刚测试过,温凉武技天赋很高,甚至可以说是卓绝,正是适合军阵之中历练厮杀,若是能搏出一番前程,总是好过就此默默无闻过上一辈子的。 不过,凌公子也明言,军阵之上,生死只在一瞬间,当不得儿戏,好好考虑。 最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毕竟除了这一生,我们都没有别的时间。” 所以,此刻中年武夫便一直在好好考虑。 四周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不过当看清四人面孔时,都有意无意地与之保持距离。 云落乐得清闲,就这么走到了落梅宗的山门处。 从山门起,一路上,隔不了多远就会有一个落梅宗的女弟子指引路线。 孙大运只觉得七弯八绕,迷迷糊糊,云落却眼神微凛,这是个阵法。 每名女弟子所站的位置刚好就是阵法的各处节点,若无这些弟子引导,恐怕外人几乎进入不了。 梅晴雪和梅挽枝站在一颗梅树旁,静静地看着一个个走过的身影。 梅挽枝识趣地没有开口叽叽喳喳,只是默默陪着师姐。 直到一行四人的出现。 梅挽枝眼睛一亮,摇了摇师姐的手臂,“师姐你看!那不是?” 梅晴雪的视线移去,也瞧见了那一身青衫。 第一百零一章 你的圈套,我的将计就计 落梅宗的大阵屏蔽了云落的感知,他并不知道有两双眼睛正在惊讶地看着他。 他只是默默前行,用自己仅仅学了些皮毛的阵法知识与大阵相映照,收获颇丰。 当年景玉衡赠送给他的那些知识,这一年来已经被他融合吸收得差不多了,等于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让云落弥补了许多童年少年时期见识不足的亏。 当一行四人穿过一个梅花搭建的拱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笔直的台阶就从脚下延伸向山顶,彰显着堂堂仙家气魄。 两侧亭台楼阁,俱是精巧有序,顶部有座气势非凡的大殿,正在等候众人的脚步。 当云落四人在人群中缓缓拾阶而上,最终站在台阶的尽头时,才发现眼前竟是一个异常宽阔的平台,穿过平台,才是方才在下方看见的大殿。 孙大运嘟囔着怪不得刚才只看得见一个房顶。 此时离晚宴开始的酉时还有一会,平台上已经站着不少人。 站在平台上朝四周望去,入目尽是一片素雅的白色,梅岭虽说不高,站在这梅岭之巅,竟也有了些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落梅宗的布置也显示出了不俗的品味,没有用那些世俗之中庆典常用的大红之色,而是以各种梅花主题的物品、字画装点四周,一是装饰之用,二是供人等候之时赏阅。 与四周的景色融为一体,赏心悦目。 前来参加宴会的人分为两种,第一种便是像云落等人这般,听闻落梅宴大名自行前来的;第二种则是那些声名已显的青年才俊,将会有落梅宗制作的请柬送去,主动邀请。 当然来不来,则全凭自愿。 所以,像此次的几家公子、郁南等人都是有着请柬的。 不过如今天下局势不安,落梅宴的范围便不如数十年前那般广袤,基本就仅限于楚国、越国、吴国这三国之地。 在落梅宴最盛的岁月里,从极西之地到东海之滨,从北边草原,到南蛮部落,皆有才俊千里奔赴。 那些有着请柬的客人便能够坐入主厅之中,一人一张案几,宽坐,悠闲。 没有请柬的便只能在外面的广场上打挤,虽然落梅宗在广场上也布置数百张密密麻麻的案几,但如果碰上哪一届参加的人多了,没有座位那是经常的事。 好在这次不会,没有那么多人。 云落等人便干脆挑了个角落,默默坐下。 温凉师徒自然不会在意,看看热闹,长长见识就行了。 孙大运却似乎心有不甘,觉得自己还来得挺早,前面那么多空座,为什么不去坐呢! 结果云落只是淡淡的一句“生死自负”,便给孙大运吓得老老实实躲在云落身旁。 这句话还真不是开玩笑,此刻云落的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定,如同有什么猛兽在窥探自己一般,但自己悄悄放出神识,却完全查探不到什么东西。 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做了一个决定,将孙大运扯过来,悄悄说道:“守着我,我要准备一个护身法宝,届时咱们的性命安全就全看它了,不得大意。” 孙大运惶恐道:“前辈,此处有危险?” 云落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只要有那法宝,便没有危险。” 孙大运肃然称是,一脸警惕地守着云落。 云落悄悄盘坐,静心炼化仙格。 郁南此番没有最后一个来,而是很早便上了山。 对待那些豪族子弟,和对待宗派前辈,郁公子很懂得拿捏其中的不同。 不仅如此,在被一个姿容俏丽的侍女红着脸给引入主厅之后,他更是给落梅宗宗主梅南岭带了一件重宝,显得自己礼数周全,又姿态谦逊。 看得在主厅之中端坐的几位落梅宗长老频频点头,大加赞赏。 梅南岭居中而坐,看着曾经被珍藏在越王宫中,如今被郁南捧在手上的那件霓裳羽衣,淡淡开口,“郁公子有心了,如此重宝,本座不敢擅取,还请郁公子收回。” 几位长老闻言瞬间神色一变,齐刷刷地看着宗主,梅南岭恍如未见。 郁南却也不气恼,心念一动,霓裳羽衣凭空消失,显然也是身怀方寸物。 梅南岭再度开口,“梅岭大好风光难得,千年古道传承不易,还望郁公子放下忧愁,玩得开心。” 郁南点头称是,“此刻离酉时尚有一小会儿,不知郁南可否随意逛逛。” 梅南岭微微颔首,看着那名侍女道:“香影,你便带着郁公子四处走走吧,记得时辰。” 这落梅宴上的侍女其实都是落梅宗的女弟子,梅香影自然也不例外,她俏脸更红了,点头称是,朝郁南嫣然一笑,“公子这边请。” 郁南轻轻拱手,“有劳仙子。” 二人便就这样出去了。 在落梅宗的亭台楼阁中四处转着,梅香影在一旁细心解说,郁南频频点头微笑。 那笑容让梅香影都不太敢细看,生怕自己看痴了。 转过一个屋角,郁南的耳朵一动,凝神听见了一些声音。 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师姐!刚才那个就是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人吧?” 另一个声音温柔似水,闲适淡然,“看起来像是。” 清脆女声急了,“怎么能算是呢,一样的青色衣衫,一样的面孔,就连头上的头巾颜色都一样是白色的。” 声音突然放低,“师姐,要不你就选他吧?都是缘分啊,嘻嘻。” “要死啊你!说什么呢!” 梅香影看郁南脚步放缓,以为是好奇这间屋子,便开口道:“这里是我们平日里赏梅的地方之一。” 她的声音显然惊动了里面的人,清脆的女声怪叫一声,“啊,有人,师姐快跑。” 郁南只看见一红一绿两道身影飞掠而去。 他疑惑地看着梅香影,故作不知,“这是?” 梅香影叹了口气,“这便是宗主的两位关门弟子,晴雪师妹和挽枝师妹。” 她心中忧伤,自己虽然在落梅宗也算姿容出众,天资不错,但总是稳稳地被梅晴雪压过一头。 大家提起落梅宗这一代都是梅晴雪梅晴雪,根本没别人什么事。 如今梅晴雪上了胭脂榜,声名更盛,身旁这位郁公子见了她,恐怕眼里就再无自己了。 她却不知道,此刻郁南的心中更是心思急转。 落梅宗在他的大计划中有大作用,他已经将其视作囊中之物。 可若是如刚才自己所偷听到的言语,那此行的变数可就大大增加了。 青衫、白头巾!等等!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个令他蔑视厌恶的身影,似乎也是青衫,白头巾? 他缓缓思索,一个计划在脑海中成型。 回过神,看着梅香影正盯着他的脸怔怔出神。 他微微一笑,“原来那就是梅晴雪。” 梅香影语气当中有些微微的幽怨,“是啊,人家如今是胭脂榜上有名的人。” 郁南看着梅香影,“我有些纳闷。” 梅香影疑惑道:“怎么了?公子请讲。” “排胭脂榜的人怎么会遗漏掉香影这么美的仙子。” 梅香影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低着头道:“公子莫要取笑人家。” “暗香浮动、疏影横斜,怎么就要比那冬日晴雪差了。”郁南轻轻牵起梅香影的手,“香影,你好美。” 梅香影嘤咛一声,软软投入郁南宽厚的臂膀中。 酉时临近,郁南和梅香影缓缓回到主厅,路过厅门前的广场时,他的视线悄悄搜寻半天,终于在一个角落,看见了那个以白头巾束发,身着青衫,静静盘坐的身影。 郁南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迈步进了主厅之中。 主厅里,当看见脸颊红透的梅香影时,梅南岭的眼中蓦地爆出一丝精光,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梅香影的身姿,这才缓缓熄灭。 若是这妮子把持不住,做下一些丑事,可就怪不得自己这个宗主不讲情面了。 主厅中,袁枢、陆瑜、谢宇等人俱已到齐,他们族中子弟也都能够凭借着一个姓氏,在这主厅之内占据一个座位。 至于那些暗中陪同的长老、供奉、随从等,也都早早有人引到了一旁的偏厅之中。 整个宴会进行得波澜不惊,先是梅南岭起身致辞,感谢众人的盛情,祝大家在这三日之内玩得开心。 随即换上一身白衣的梅晴雪,缓缓出场,戴着一层轻柔的面纱,面容若隐若现,身姿似水柔美,将主厅之内众人的眼光都牢牢吸住。 在她的带领下,七位落梅宗当代最优秀的弟子,一起为众人表演了落梅宴上最出名的保留节目,落英缤纷舞。 主厅内,人人如痴如醉。 主厅外,早已全部站起,就连孙大运也忘了之前的吩咐,和温凉师徒一起伸长了脖子瞧着,顺便还腹诽两句,之前真该坐在前面一点的。 只有云落,此刻还沉浸在炼化中。 片刻之后,一曲舞尽,九天之上的仙女缓缓落入凡间,又转瞬消失不见,徒留满地洁白的梅花瓣,引人无限遐思。 厅内厅外,骤然响起一阵轰然的叫好声。 那些大族出身,曾经对落梅宴不以为然的子弟也声嘶力竭地鼓掌叫好,算是明白之前自家长辈为何都还对落梅宴有着美好的回忆。 郁南也在不住鼓掌,心中更坚定了要收编落梅宗的决心。 趁着此刻,他悄悄起身,来到侧门出,问了侍女茅厕的方位,便朝那边走去。 云落也在喧嚣骤起时悄悄睁眼,长出一口浊气,经过约一个时辰的炼化,仙格只剩下极其微小的一丝了。 之所以没有炼化完,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一个情况,果断停住了,反正也就是心意一动的事,等回头找个隐蔽点的环境再说吧。 他端起桌上的酒水,看着四周狂热的人群,嘿嘿一笑。 忽然,一个纸团从身侧飞来,被云落一把抓住,扭头望去,只来得及看见一身翠绿色衣衫一闪即逝。 他悄悄打开,“梅岭古道一见。” 纸条上还画了个线路图,落款是“晴雪”。 云落眯起双眼,随即再次笑了起来。 他拍了拍还在兴奋中的孙大运,“我去个茅房,你看着点。” 孙大运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被云落一巴掌糊在后脑勺上,压低了声音道:“有危险,看好了!” 孙大运这才惊醒,连忙点头,守在温凉师徒旁边。 按照线路图上的指引,云落来到了梅岭古道的入口。 斑驳的青石依旧坚固,上面“梅岭”二字依旧猩红,使得这座城门要塞如一头沉默的凶兽,张开了它的嘴巴,等着不怕死的人自投罗网。 云落在门口站了许久,迈步走入。 门洞不长,大约十步,当云落走到第八步时,他骤然蹬地,身子朝前一冲。 在第九步的头顶,一柄长剑无声刺出,而门洞出口一道元气巨掌带着风雷之声轰然压下。 第一百零二章 姑爷你好啊 天庭之上,火神宫中。 景玉衡安静地坐着,盯着眼前的案几,似要把它看出一朵花来。 一身火红,霸气无比的祝融坐姿随意,但也默不吭声。 一个身着碧绿色长裙的女子拎着两坛子酒缓缓走出,笑着道:“我要不来你们是不是准备一直这么僵下去?” 景玉衡脸上瞬间浮现出笑容,起身一拜,“还未恭喜明顺夫人重塑金身。” 明顺也不矫情,将酒坛子往景玉衡桌上一放,“就这一坛,火神前些日子为了我的事,可没少被那些心黑的敲诈好酒,这库存都快见底了。” 说完将另一坛子放在祝融的案几上,然后就在他身边坐下。 景玉衡回到座位上,打开一闻,嘿嘿一笑,灌了一口,心满意足。 罢了,就看在美酒仙酿的份上吧。 他再次起身,来到祝融面前,郑重行礼,“谢过火神及明顺夫人赠予云落仙格之恩。” 祝融看了他一眼,就又要低下头去,被明顺一肘子敲在肋间,只好开口,“玉衡不必客气。” 看着景玉衡马上回到座位上,开始一口一口地喝着自己珍藏的仙酿时,祝融有点郁闷,于是,也狠狠灌了一大口,一抹嘴巴,说道:“那仙格是好,可对现在的他而言,却不一定是好事。” 景玉衡瞬间一凛,正色问道:“火神此言何意?” 景玉衡不拿范儿了,祝融自然也就不摆架子了,他轻叩着面前的案几,“玉衡可知道仙格到底是何物?” 景玉衡摇摇头,“天庭初开,我是第一批飞升之人,没用过仙格。不过据我当年残存意志的感知,似乎有大道规则。” 祝融点头又摇头,“不全是大道规则,大道规则在合道境中品就已有接触,仙格中有原本仙人对大道规则的明悟自然不假,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类似天地认可的资格。就如此刻人间的合道境巅峰修士,你说他们的实力跟天庭上这些真仙有什么区别,没有,甚至比普通真仙还要强,而且越往后,灵气越稀薄时的合道境巅峰修士就越强,毕竟门槛高了。” 景玉衡眉头皱起,“可为什么当年那些修士一旦拿到了仙格,就能反过头来虐杀原本势均力敌之人” “听我说完。”祝融瞥了景玉衡一眼,没点眼力劲啊,“对于这些人来说,就如同在宗门里任职,能力够了,资历也够了,可就是位置升不上去。而你那传承弟子如今却是能力不足,却给硬推到某个位置,这就会出现几个问题。” 祝融再灌了一口,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就是得不到天地认可,被直接灭杀。” 明顺夫人瞬间神情紧张起来,她还挺喜欢那个孩子的。 祝融连忙道:“当然这个几乎不可能。” 腰上便又挨了一肘子。 祝融再伸出一根手指,“第二,境界不稳,直接被仙格炼化完成后降临的天地伟力震散,这个也不大可能,你那传承弟子的基础还是打得极好。” 这次祝融不敢再大喘气,一口气说了出来。 “这个天地伟力,就是你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仙格一旦炼化,天地伟力降临,提升仙格拥有者的体质,并且会让其体验一段时间的天地伟力,在这个时间内,实力等同于天仙,不过时间很短,并且限定了地理范围,主要是感悟。” 他再伸出一根手指,“这第三点,就比较关键了,一旦得到天地认可了,他的境界就麻烦了。” 景玉衡和明顺夫人都面露疑惑。 祝融朝后一仰,还是瘫坐着舒服啊。 这次不是手肘了,明顺夫人笑望着景玉衡,偷偷在某人大腿上一拧。 祝融连忙坐起,喝口酒掩饰了尴尬,“这事你们都没遇见过,只有当初订立天地规矩时的那批天仙还知道些,恰好这其中就有我。” 说完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明顺,娘子啊,你夫君好歹也是老牌天仙,给点面子啊。 明顺面无表情,轻轻捏了捏手指。 祝融只好一语道破天机,“得了仙格,修的便是仙元了!” 景玉衡神色一变。 明顺疑惑道:“挺好的啊,仙元比起如今人间的真元什么的厉害多了啊,云落到时基本都能越境战斗了。等他修到合道境巅峰,那岂不是堪比天仙?” 祝融沉声道:“只要他成仙,战力一定就是天仙战力。” 明顺更加疑惑了,不过他还没开口,景玉衡便为她解开了疑惑,“明顺夫人有所不知,如今天地灵气早已稀薄不堪,如今人间的合道境,不超过二十之数。比起当年成百上千之盛况,判若云泥。” 这个情况,明顺倒是头一次听说,她便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景玉衡瞥了祝融一眼,心道,你丈夫的事,还是他自己说吧, 祝融面无表情,“当年水火之战,天柱倒塌,虽说补天成功,但灵气便开始泄露,千年过去,早已大不如前。” 明顺忽然抱着祝融,也不顾及景玉衡,在祝融的脸上使劲亲了一口,笑着道:“夫君,你好帅呀!” 景玉衡如遭雷击,这两口子,搞什么玩意儿? ------------------------ 梅岭古道的夜色已浓,但对于修行者而言并无太大影响。 当那柄悄无声息的剑和那道挟风雷而落的掌,骤然偷袭之时,云落的身形已经瞬间冲过了门洞,随着心念一动,长剑瞬间握在手中,转身呵呵一笑,“没想到光明磊落的郁公子也喜欢干这样的肮脏事。” 门洞的黑暗中,郁南和一个黑衣中年人,默默走出。 郁南手中的长剑一震,发出一声轻吟,他看着云落,微微一笑,“挡我路者,杀无赦。” 话音一落,风带着梅花的香味盘旋而来,那是天地元气的震荡。 郁南神意境巅峰的真元喷薄而出,化作一头瑞兽咆哮着抓向云落,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正是那传说中的神兽麒麟。 云落轻笑一声,“连剑意都要弄成麒麟,你真是太骚包了。” 他脚尖一拧,脚掌撑地,身形倏地激射而出,长剑平刺,剑尖吞吐着剑光,以“铁骑凿阵式”朝郁南冲去。 麒麟被云落一剑穿透,气势不减,直冲郁南而来。 郁南眼神一凛,这倒是出人意料的打法,若非有着剑气、剑光,竟像是江湖武夫的招式。 他也不是庸才,身形瞬间倒滑而出,消减云落的气势,同时长剑急速挥出,一道道剑气迅速织就一张细密的网,借以阻拦云落的来势。 按说他的应对不可谓不迅速,但他遇上的是云落,跟惨的是,他还用剑。 姜太虚在指点云落练习这一式时曾说过,骑兵策马奔腾,要的就是一个一往无前,追亡逐北。用此剑招则必须要有此气势。 如今,郁南面对云落的铁骑凿阵,选择了避让,而最不应该的,就是避让。 当郁南退出一截,眼看后背就要贴上门洞的青砖之时,他骇然发现,云落不仅气势丝毫未减,反而愈加雄浑,剑尖更是在飞速接近自己,直指咽喉。 就在此时,一只手骤然伸出,将郁南朝旁边一扯,正是那个黑衣人,他另一只手上真元流转,就等着云落收不住气势,撞上青石,稍有迟滞之时,就会一掌压下。 云落的左手骤然变化出另一柄剑,正是他最熟悉的“山河”,右手的“千钧”在青石上一点,身子瞬间在空中旋转,带动着左手顺势劈出。 一道雪白剑气如瀑布,从空中直挂而下,劈向一旁的黑衣人。 景玉衡剑式第六式,“长河飞瀑”。 黑衣人心中叫苦,这少年只有神意境下品境界,实力怎生如此之强,早知道刚才便不该让郁公子单独杀敌。 不然以自己通玄境下品和郁公子神意境巅峰的实力,一起出手围杀,少年岂能有还手之力。 他双手迅速交织,浑厚的真元在手中幻化出一张藤条盾牌。 盾牌刚一成型,那道剑气飞瀑就砸落下来,发出一声金石交击的声音,然后盾牌轰然破碎。 黑衣人大惊失色,郁南终于反应过来,长剑横举,取守势,然后二人便一起被砸飞出去。 郁南首当其冲,喷出一口鲜血,黑衣人还好,只受了些皮外伤。 黑衣人看着郁南的样子,想起出发前师父的吩咐,心中既懊恼又愤怒,双手平举,真元流转,一柄长枪迅速成型。 云落看了看郁南现在的样子,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谁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变故。 顾不得许多了,他手中长剑微微一颤,剑气吞吐,在空中迅速画出几笔,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几条白色的剑符线轰然一震,消失在原地。 黑衣人凝聚的长枪到了紧要关头,正要朝云落掷,忽然浑身一紧,动弹不得,然后眼前便闪过一道白色的光亮。 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眼,就是看见自己无头的尸首旁,那杆长枪在缓缓消散,一个青衫少年的剑尖,滴落几滴鲜血。 郁南惊呼,“剑符道!你是云落!” 作为吴越之地的第一天才,胸怀大志,身负重任的郁南对目前整座天下其余知名天才都曾有过细致的分析,而他背后的势力也有足够的能力为他提供详尽的资料。 这其中,他印象最深的,便是云落在西岭剑冠大比上对阵清溪剑池韦星耀的最后一战中,那横空出世,近乎妖术的一击。 莫名其妙地对手就被禁锢住了,虽然这时间只有一瞬,但对于高手而言,这一瞬,便足够改变战局,或者击杀对手。 后来,慢慢就有人给这一击取了个名字,剑符道。 虽然不知道是谁最先想出来的,但大家都觉得很贴切,便这么用了。 其中一个后续影响便是,四象山的声势为之一振,许多人似乎这才想起,符箓之道的神奇。 云落茫然道:“云落是谁?你个心黑的小人一肚子坏水可别往我脑袋上泼!” 郁南喷出一口老血,神情阴险,“敢在这儿现身,你死定了!” “放屁,云落明明在那扶胥镇,少给小爷挖坑。”云落长剑一抖,“看你不爽很久了!” 郁南看着云落,神色惶恐,“别杀我!” “现在知道怕了?晚了!”云落朝着郁南走去,走到他面前,长剑斜举,就要一剑结果了他。 就在即将落在郁南头颅上时,云落突然用力朝着旁边一斩。 那里瞬间出现的一个锦衣老者挥手轻轻一拍,云落便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 郁南起身,朝着老者恭谨一拜,“郁南无能,劳动大人出手。” 原来他刚才的惶恐都是装出来的。 不过,其实云落的单纯也是装出来的,他早就猜到还有埋伏,否则也避不开锦衣老者那一击。 锦袍老者摆了摆手,看着地上头身分离的弟子,“可惜了,刚才那阵风云变幻,没有下出一场雨来,否则暴雨黑夜,才是个毁尸灭迹好时候。” 他看着云落,“你能躲过我的第一击,就已经很不简单。” 云落一声嗤笑。 锦袍老者继续道:“不管你是不是云落,你都得死。” 云落笑着问道:“我要真是云落,你就不怕白衣剑仙出来一剑砍了你个老不死的?” 锦袍老者哈哈一笑,“杨清?不过丧家之犬,过街之鼠而已,我倒是想好好会会他。” 云落心中一凛,只能赌上一赌了,方才自己在炼化到最后时,天地变色,自己似乎有种感觉,若是完全炼化,定然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 根据自己的猜测,大概率这情况会是好的,所以自己也才敢来赴这个明知有鬼的约。 他正要念动口诀,炼化最后一丝仙格。 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在他的身后,“尉迟老儿,你羞也不羞,竟敢放如此大话。” 锦袍老者听见这个声音,干脆带着郁南转身便走。 云落眼前一花,一个穿着一件青色绸衫的老头站在自己面前,笑着道:“姑爷你好啊。” 第一百零三章 朝廷和圣水盟的隐秘 黑夜的梅岭古道,暗香浮动。 落梅如雨,奔向生命的终途。 云落看着眼前的青衣老者,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要到了终途。 以前这个档次的高手似乎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或者不用自己去面对的,并没有太过直观地感受过这种实力悬殊带来的压抑和无力。 云落心中苦笑,这就是所谓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么? 自己还是大意了。 但没到最后一刻,谁说得清什么呢。 于是,他装傻道:“什么姑爷?我不认识你。” 青衣老者掸了掸衣服,“介绍一下,老夫陆绩,琦儿的二叔,不知姑爷现在认识我了没?” 陆师妹的二叔? 云落摇摇头,“不认识。” 青衣老者嘿嘿一笑,“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他的声音想起在云落的心湖之上,“姑爷知道圣水盟吗?” 云落摇摇头,“我不是你姑爷。” 青衣老者神色如常,声音继续,“圣水盟由镇江陆家、清河崔家、湖南袁家、北海王家发起成立,后来又加入了西川刘家和东山谢家。六族共为一体,同气连枝,守护族血传承。” 云落靠坐在一颗梅树下,不言不语,想起那八个字:江河湖海,无问西东。 “千年以降,每每战乱一起,或是朝政一变,我等大族必然是首当其冲,引颈就戮,稍有不慎便是家破人亡之局面。故而我们的先祖高瞻远瞩,几族互引为援,共同抵抗这岁月变幻中的滚滚洪流,只希望族血得存,香火永继。” 云落依然没有开口。 于是,渐渐黑透的夜色里,两身青色相对,一站一坐,在漫天白色梅花下,寂静无声,画面说不出地诡异。 “可是,和平总是短暂的,斗争才是永恒的主题。圣水盟的六族得享了多年和平,在族人辛劳的双手下,自然积累起了不少的财富。不曾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财富便引来了旁人的觊觎。” 青衣老者的神色略微有些愤慨,“这个旁人,就是大端皇帝杨灏和国师荀忧!” 他的双拳紧握,响起在云落心湖之上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如今四海升平,民众安居乐业,有何不好?可那杨灏却为了满足他的一己私欲,欲拖天下人入水火!” “他要攻打北渊,收复草原,从王朝政权的角度上说自无不可,亦是情理之中。可他偏偏不愿意与民生息,以待国力尽复,却要行那急于求成之举,意图三年内完成战争准备。” 云落此刻心中终于按捺不住震惊,三年?这么巧? 这么说,我三年后上天京城,正是杨灏准备与北渊开战的前夕?或者,是已经开战? 他的神色自然逃不过陆绩的眼睛,陆绩接着道:“可支撑大军出征,需要庞大到海量的军费开支,如今的国库尚显空虚,又如何支撑得起。” 他看着云落悠悠一叹,“所以,他就把目光瞄准了我们六族辛苦挣下的财富。我们六族在他杨灏的眼中,不过就是那待宰的肥猪,一刀宰了,一个个族人便是那流淌的猪血,堆积的财富便是那猪肉厚厚的肥膘,世代积累的物资便是那带着肉的骨头,杨灏一点都不打算放过。” “这是何道理?莫非我们聪明、勤劳努力了些,多存下了些家业,便该当遭此横祸?” “如今屠刀已经举起,举刀之人便是荀忧,而那个郁南,则是被推到前台的执行者。” 陆绩说到这儿,云落算是大致明白了情况。 心湖之中接着响起声音,“想必现在姑爷明白了那郁南为什么能得太守青眼,越王传功。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敢,又为什么要明目张胆地放言要娶琦儿,而作为六族之首的陆家却并未有所表示,要知道琦儿是整个陆家的掌上明珠。” “不过这个所谓的豫章麒麟,不过是荀忧推到前面的一个替死鬼,可偏偏就这么一个替死鬼,却让我们无比膈应。想必刚才姑爷也见识过了此人的风采气度,可愿意琦儿今后被迫委身于这样的小人?” “更何况,若只是我们六族受难也就罢了,战事一起,好不容易得以安定的百姓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届时流民四起,民不聊生,生民何辜,生民何辜啊!” 陆绩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姑爷生父是受万人景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却遭杨灏这个卑鄙小人毒手,何等悲壮,何等令人扼腕,姑爷如今不得不流落天涯,孤苦伶仃,每每想起,许多经历了当年之事的老人,都潸然泪下。我们六族愿助姑爷拨乱反正,重登大宝!” “这个世间,只有利益是最稳固的关系。既然我们与姑爷有着共同的敌人,姑爷又与琦儿情投意合,与崔家姑娘亦是生死之交,姑爷想必不会不相信我们的诚意吧?” “若是姑爷愿意,我们可以从一些小事之上试着合作,看看彼此诚意。” “这里有一封信,信上写有一个地址,姑爷若是愿意,就可前往,届时我们详谈。” “为表诚意,我们愿意为姑爷,先做一件事。” 云落抬起头,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睛,然后听到了一个词,“脱身。” 云落终于开口,“我得好好想想。” 陆绩一点也不气恼,反而暗自点头,若是云落此刻仍旧装傻的话,他便要怀疑他值不值得合作了,即使他身上有仙格。 陆绩甚至已经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但恢弘壮阔的气息,想必便是仙格了,但他没有动心,因为有的事更大。 比起飞升成仙,还要大。 他笑着开口,“姑爷看来没事,那就自行回去,这落梅宴放心参加,不会有事。” 他身形一晃,瞬间消失,只剩一句话,再在云落心湖上响起,“时间紧迫,五日之内,还请姑爷给个答复。” 云落起身,长出一口气,真元恢复了流转,还是太弱啊。 他想了想,自然不会对陆绩的话全盘相信,不过陆绩还是为他理出了一条脉络,就是朝廷和豪族之间的暗流涌动。 这是自然,没有哪一个强大的中央政权会容忍自己的辖境之内有这样尾大不掉的势力,必然会以一方的失败或者妥协为结束。 小时候在破落巷里的书铺上看过的一本杂书上怎么说的来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杨灏固然卑鄙,可那圣水盟,又真的是如陆绩所言那般全然无辜吗? 衡阳城中,见识了只是袁氏本家一个旁支衡阳袁家的种种恶行,云落还会单纯地认为那些掌握着更大权力更多财富的豪族会如陆绩口中无辜的小白兔一般,人畜无害? 但毕竟陆绩讲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陆琦。 云落绝对不会允许陆琦受到伤害,那是他的陆师妹。 他轻轻揉了揉脑袋,此事需好好想想。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接下来的规划,云落确实没想到郁南会一下认出自己来,本以为还能拖上两三天,等落梅宴结束之后再离开,如今看来计划得变了。 陆绩让他可以放心参加落梅宴,想必也会帮忙做些事情。 云落会全然相信他吗?必然不会啊,如果真遇到了什么事儿,人缩了也就缩了,留下自己傻不愣登地干瞪眼,好玩吗? 于是他从方寸物中取出一件黑衣,又给自己简单易了容,再次溜上了广场。 广场上,气氛依旧热烈,各方才俊们端着杯子四处结交认识,借着酒兴纵论古今,指点江山,好不爽快。 虽然不让进那主厅之中,在梅宗主面前露个脸,但也足够开心了。 就连孙大运三人都被人敬了几杯酒,不过三人牢记云落之前的叮嘱,不敢大意。 悄悄来到的云落发现,郁南浑如一个没事人一样,正在主厅之内谈笑风生,不由赞叹了一句这位仁兄在道貌岸然上真是登峰造极。 他无声地接近孙大运,然后聚音成线地说道:“出了大事,宴会结束,你带着温凉师徒速速下山,但不要回客栈了,我们在镇子外面的小山包上见。”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孙大运一跳,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点头。 这种事情孙大运还是靠得住的,毕竟怕死。 宴会接近尾声,落梅宗全是女弟子,自然不便留宿任何外人,所有前来参加的人都将陆续下山。 而且落梅宗当初的设计也巧妙,下山不用再走那梅林阵,而是直接沿着台阶下去,穿过一道光门,自然便出现在了山门前。 作为野修,孙大运还是有些门道的,他没有冒冒失失地冲在最前面,而是混在了最大的那波人流之中,默默跟随着。 没了云落在一旁,似乎大家都没认出来这三人。 等走着走着,三人就从队伍中悄无声息地溜走,来到了与云落约定的那个小山包上。 一身黑衣已经守候在那儿,云落转身,先是看着温凉师徒,“二位的行李我已经取过来了,放心。” 然后便对孙大运道:“咱们得赶紧离开了。” 孙大运刚参加如此精彩热烈的宴会,对第二天的与美同游正是满心期待之际,骤然听说要离开,心中十分不舍。 那份不舍连温凉都看得出来。 因为温凉其实也挺不舍的,不过温少侠拎得清啊,亏你还是修行者,什么叫轻重缓急都不知道吗? 温凉看着孙大运,气不打一处来。 云落微笑着说:“可以啊,那我和他俩走。你在这儿好自为之。” 孙大运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要说得罪了那个郁公子吧,也没我什么事儿啊。 其他的还能有什么问题,小爷我鸿福齐天,怕过谁。 想到落梅宴上,那些美貌惊艳的仙子们,如果少了自己的一份关心,多半会很伤感。 孙大运咬了咬牙道:“前辈一路走好。二位一路走好。” 云落也不勉强,带着温凉师徒转身就走。 孙大运看着云落三人离去的背影,正有那么点替他们遗憾,大好风光享受不了。 刚走出几步,云落想了想,还是跟他说一声,免得遭了无妄之灾。 孙大运看着云落突然转过身,心中得意,怎么着,果然离不开小爷我吧。 云落开口道:“估计最晚明天,就会有大军或者司闻曹的人来抓我,你作为跟我亲密接触过的人,早做准备。” 孙大运连滚带爬地跟上云落,哭丧着脸,“前辈,哦不,大爷,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云落当先小跑起来,“先离了此地再说。” ------------------------------------ 陆家在这个镇子中的住地在青梅园。 青梅深处,青衣陆绩和另一位老头对坐着。 那老头问道:“你对他说那么多,估计你自己都不信吧?” 陆绩淡淡一笑,“我从来没就想他全信。甚至可以夸张了某些他注定不会相信的话。但是,真真假假,只要他信了一条就够。” 他坐下来,端起一杯茶,再次确认了一句,“恩,足够了。” 第一百零四章 我想请你回去 夜深了,落梅宗的盛宴早已终了,前来的客人们也大多下山歇息。 但就如今夜梅岭山间,无时无刻不在吹拂的风一般。 落梅宗的灯火也从未熄灭,主厅之中,曾有鼎沸人声,此刻静可闻针。 梅南岭望着主厅之中的一块白布,以及白布之上那具头首分离的尸体,眉头紧皱。 郁南站在那块白布旁边,手里轻轻敲着折扇。 竹扇骨敲着掌心肉上的声音不大,却一下下响起在落梅宗其他长老的心间,如雷鸣。 袁枢望着那个挟势威逼的白衣身影,神色有些许的不自在,不知不觉,自己似乎已经落后了某些同龄人了? 摇摇头,重回清明,暗暗下定了某些决心。 陆瑜以手托腮,想要看清楚这个六族公敌如何亮出隐藏的獠牙。 至于六族公敌这个说法,只是陆家自己宣扬的,毕竟六族之中早非往日之团结。 谢宇倒是早早带着谢家弟子离开,一是表明态度,二是真心看不惯这郁南。 一个长老实在受不了这种诡异的静默对峙,忍不住开口道:“郁公子,这位高先生身着黑衣,不在偏厅之中,却在梅岭古道之上,莫不是欲行不轨吧?” 郁南手中的折扇一停,点头道:“说得好,我也正有此疑问。” 他疑惑地看着四周,“那么,他是对谁行不轨呢?” “这......”落梅宗的长老一时哑然。 折扇继续敲落在掌心,郁南重新笑了起来,“或许是我这位高大哥,只是觉得烦闷出去散散步呢?” “可谁曾想,却在这本以为风平浪静的落梅宗内,被人砍掉了头颅。”说着说着,郁南的神色愈发悲戚,似乎便要掉下泪来。 一位长老连忙辩解道:“我落梅宗一向平安,并无歹人出没,怎会如此?” 郁南却蓦地冷笑一声,断喝道:“听这位长老的意思,是认为我们将高大哥暗害了,栽赃落梅宗不成?!” 他愈发愤怒,“你当你落梅宗有多了不得,值得一位通玄境的高手,自愿赴死?” 那长老瞬间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是说......” “闭嘴!”梅南岭一声断喝。 那长老瞬间闭紧了嘴巴,讷讷的坐回原位。 梅南岭起身抱拳,“郁公子,此事落梅宗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旋即,她又朝着主厅之外拱手,朗声道:“也请尉迟前辈放心。” 一个苍老的嗓音似乎从远处响起,又似乎就说在每个人的耳边,“好个女娃儿,如此不俗,郁南,那就走吧,让梅宗主好好准备这个交代。” 郁南躬身告辞。 至于这具尸体,好像理所当然应该留在落梅宗。 待郁南走后,袁枢、陆瑜也陆续起身,带着剩余人等告辞离去。 不多时,方才还满满当当的主厅之中,就只剩下落梅宗的自己人。 梅南岭跌坐在座位上,神色落寞。 一个长老试探着问道:“宗主,是否要搜山?” 梅南岭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好好准备明天的游览,我自己静一静。” “另外,此事封锁消息,不得告知其余人等,明日一切照旧” 这!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但梅南岭积威深重,只好点头离去。 梅南岭轻轻挥手,风轻轻将灯火吹灭。 从远处看去,梅岭之巅的明珠,瞬间黯淡下来。 她蜷起双腿,缩进椅子里,空旷的主厅里,只剩一具冰冷无言的尸体相伴。 她喃喃道:“如此心狠,不吃下落梅宗誓不罢休?” ---------------------------------------- 最深沉的黑夜里,云落一行四人朝着大庾岭的边缘走去。 温凉师徒在这样的夜色之中看不大清,云落和孙大运只好一人扶着一个,速度大减。 孙大运数次张口欲言,最后都收了回去。 直到天色蒙蒙,山野之中不闻鸡鸣,只有晨光相伴。 看了看温凉的状态,再望了望四周的情况,云落决定先停下来歇口气。 温凉立刻瘫在一块石头上,不愿动弹,看他的师父,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夜的跋山涉水,行走在黑暗之中更耗精力,两位江湖武夫早已是强弩之末。 云落从方寸物中取出些干粮,又去旁边小溪接了些清水,递给二人,让他们好好休息。 看着在一旁蹲着的孙大运,云落悄悄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拿出一块干粮递给他。 孙大运连忙接过,云落笑了笑,聚音成线,“其实我不是什么前辈。” 孙大运咬了一口,慢慢嚼了,然后同样聚音成线回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云落一挑眉,孙大运慢条斯理地道:“山泽野修才没有你这样的气魄,也没你这样的从容气度,更何况,身上的方寸物这些,不可能每个山泽野修都有我这样的运气,你定然是大宗豪阀的弟子,甚至是嫡传弟子。” 云落笑了笑,“既然看破,为何不说破。” “你也没有以这个身份逼迫我什么,我何必多此一举。”看着云落不相信的神色,孙大运只好把实话讲了出来,“因为我打不过你啊。” 云落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一起来,我很高兴。我也知道你之前想跟我说什么,但此事因我而起,我怎么可能丢下他们。” 孙大运瘪了瘪嘴,心中满是不认同。 云落平静地道:“我刚才能丢下他们,一会儿就可能丢下你。” 孙大运沉默了一小会,“各有命数,愿赌服输。” “不,这不叫命。”云落的眼中亮起光彩,又瞬间黯淡,没有跟孙大运掰扯一些内心深处的想法,而是扭头问道:“这次害你跟我一起逃亡,坏了你的落梅宴,不怪我?” “怪啊,我是个山泽野修,我的机缘都没了,能不怪吗?但打不过你,有什么法子?”孙大运摇着脑袋,叹着气,倒是光棍。 云落心里琢磨着,这货应该能跟裴镇比较聊得来。 想了想,还是下定了决心,他望着前方影影绰绰的林子,“这次的逃亡,危险很大,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所以,既然是因为而起,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们一些事。” 孙大运瘪瘪嘴,“说不说都没啥,还是那句话,各有命数,只要你不是那个云落,我相信小爷我都能逃出生天。” 云落看着他,一脸笑意。 孙大运扭头一看,瞬间惊恐莫名,愣在原地。 云落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朝着温凉师徒走去,他从内心深处并未觉得两个江湖武夫就要低人一等,所以那些告诉过孙大运的事情,他也会告诉这二人。 其实他甚至都想着,告诉他们是不是一件好事,但最终还是下了决心。 没有杨叔在暗中的守护,自己的项上人头随时可能被人取走,凶险无比,还是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当他走到温凉的身边,少年武夫瞬间起身,云落一把按下,看向温凉的师父,笑着道:“好些了没?” 一个小小的动作,兼顾了二人,显然这一年多的历练让云落成长不少。 当云落在稍作铺垫之后,以聚音成线的手段悄悄说出自己的身份时。 温凉的师父一脸惊骇,温凉却兴奋异常。 若非云落事先说过让他不要声张,那声惊呼就不是苦苦压抑,而是响彻山林了。 他围着云落,“天啊,我真的能离您这么近吗?我自从那次之后做梦都经常梦到您,幻想着要是能和您一起闯荡江湖就好了,天啊,真的实现了吗?” 他师父赶紧一个板栗赏过去,让他规矩点。 云落对这个心大的少年也是没辙,笑着提醒道:“我们是在逃亡,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他一手按在温凉的肩膀,渡过去一丝极其细微的真元,在他体内游走一圈,再收了回来。 在温凉师父的身上一样,如法炮制。 二人都觉得瞬间一清,有些疲惫尽消之感。 云落道:“二位体质并非修行者,修行者的丹药吃了之后,会透支二位的身体,影响未来,故而只能用这个办法简单调整一下,伤害极小。” 二人赶紧抱拳致谢。 孙大运在一旁听了直瘪嘴,心中暗道一声滥好人。 云落又道:“跟着我的风险会很大,当然离去也可能被抓到,所以,你们想好,要不要跟我继续。” 在得到坚定而肯定的答复之后,四人便重新上路。 再是一个半天,日头正毒,几人已经接近了大庾岭的边缘。 当转过一条山路,看见路中一个清瘦的身影时,云落悄悄将剩余三人挡在身后,如临大敌。 那个身影看着云落,“不要紧张,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曾若梦,南山居的账房先生,” 云落眉头皱起,“曾先生苦苦追寻而来,有何指教?” “我想请你回去。” “不可能。” “高宣是你杀的。” “不认识。” “郁南身旁的那个黑衣中年人。” “然后呢?” “如今郁南借此人之死,问罪落梅宗,我觉得你应该回去解释一下。” 场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安静起来。 其余的人,都紧盯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 扶胥镇上,如今早已全然大变。 朝廷派来的船务官成了这里最大的天。 因为这位船务官,居然是个修行者,而且是神意境的修行者。 这样的变故,令苦心孤诣多年的朱琛郁闷不已,却不得不认命。 那位曾经试图攀附的司闻曹武龙大人,也再无了半点音讯。 年轻的船务官曹昱此刻正站在扶胥镇北面的山道中,一边骂着那个傻子武龙坑惨了司闻曹,一边看着四周的剑痕和血迹。 心中对那位一人一剑,万夫不得过的白衣剑仙甚是佩服,不过此刻,他是要搜集更多的线索。 一个二十出头的神意境,在哪个宗门,哪个王国,甚至在王朝腹心都是值得重点培养的好苗子,大天才。 更何况,身为司闻曹统领曹选侄儿的自己。 但,不远万里来这个扶胥镇,他却无半点怨言。 一是因为那傻子武龙的关系,司闻曹现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必须要有个顶事儿的来坐镇此地; 二是因为最近这里的风云激荡,实在太过刺激,也实在隐藏了太多秘密。 他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深地挖出那些被隐藏的故事。 比如,前些天帮忙抬尸体的苦力,比如自己昨天才找到的那几个参与了清水客栈变故的刺客。 他闻着依旧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心中想着,那日剑仙长安和剑仙杨清的见面,也就是在自己所站的位置,可惜,一场万众期待的战斗并没有发生。 如今,长安已经返回了天京城。 杨清也不知了去向。 所以,他想知道,杨清去了哪儿,顺便想了解,云落在哪里? 那么,杨清到底去了哪儿呢? 第一百零五章 该做的得做,不该死的不能死 桂阳郡,位于大庾岭落梅宗所在的始兴郡城和衡阳县城之间。 时值下午,郡城之外的官道上,一匹快马正在疾驰。 马上,杨清戴着斗笠,任由快马刮起的风再大,斗笠也稳当得没有一丝晃荡。 他在城门外缓缓勒马,跳下马来,来到几乎每座大点的城镇外都会有的茶铺,坐下歇息。 其实并不是他要歇息,而是马要歇息。 随意点了一碗茶水,他也不喝,只是默默坐着。 云落应该知道回衡阳找自己,如今衡阳的局势安稳,暂时没多大问题,自己只要尽快回去,不出意外便能重聚。 他的心中其实有些忐忑,生怕云落出事。 到时,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荀叔叔,更有何颜面去见凌大哥和嫂嫂。 一个贫苦少年在旁边逡巡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来到杨清身旁,将一张字条朝杨清桌上一拍,便逃也似的走了。 虽说这人看起来不好惹,还拿着剑,但自己送这张字条,就能得五两银子,就是赌命也值了。 杨清一直知道这个少年在围着自己转悠,不过他并不在意,神识微微外放,方圆数里之内,并无威胁。 他看着桌上的字条,没有动手。 字条无风自动,在杨清真元的操纵下缓缓打开。 是一幅画,画上一片梅林之上,飘落着一团硕大的青色团云。 梅上云?云下梅? 下方还有个落款“陆” 杨清却瞬间明白了这幅画的意思。 杨清双目一凝,字条瞬间化为齑粉。 他愤怒地朝桌子一拍,木头桌子瞬间也化作一堆木屑。 “陆家敢尔!” 杨清的心中咆哮,飞速起身,将马一扯,疾驰而去。 临走时,还不忘给吓了一跳的老板扔出一锭银子,这是凌大哥当年教的规矩,杨清现在都还一直记得。 凌大哥那么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偏偏对这些小事计较得很。 杨清知道落梅宴,当初他甚至还和凌大哥以及另一个曾经的朋友一起去过,算算时间,今日应该已经是第二日了,自己是否能赶在落梅宴结束之前抵达,就得看运气了。 他心中暗道,如果云落出事,即使有陆琦的顾忌,自己也定会问剑陆家祖师堂,看看那个几十年没出过手的陆家老祖,如今到了什么境界。 至于陆家或许是好意,哼,杨清会信这个? 一马、一人、一剑,朝着落梅宗所在的大庾岭疾驰而去。 ----------------------------------------------- 在杨清朝着落梅宗出发的时候,云落带着孙大运和温凉师徒,跟着曾若梦一起,即将重新抵达梅岭下的小镇。 孙大运一路上垂头丧气,哀叹连连。 他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云落为什么会同意返回落梅宗。 即使那句掷地有声,听得温凉和他师父眼中异彩连连,曾若梦频频点头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也不行。 就为了什么不能殃及无辜之人,就要牺牲掉自己的性命? 就为了什么心中道义,就要甘去闯龙潭虎穴,赴刀山火海? 逗呢! 这不符合小爷山泽野修的为人习惯啊。 他看着步履蹒跚又坚定的温凉师徒,感慨着,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到了小镇外,曾若梦带着他们坐上了两辆早早等在镇子外面的马车。 他和云落一辆,孙大运和温凉师徒一辆。 此刻的镇子中并没有什么行人,大批的人都还在山上,与美同游,吟诗作赋,不亦乐乎。 孙大运上了车子,和温凉师徒相对而坐,看着这两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是不是傻,都不知道想点办法拦他一下。撒泼打滚,声泪俱下都不会吗?” 温凉的师父如今已经渐渐适应了与像云落这种善待他们的修行者相处,笑着问了一句,“孙仙师不也没拦,您都拦不住,我们俩怎么能行?” 孙大运低声道:“会死人的,你们懂不懂啊?” 温凉师父沉声道:“我师徒二人的命是凌公子救下的,大不了还给他,没什么好怕的。” 云落在告知二人身份之后便曾告诫过,一定称呼自己为凌公子,千万别说漏了嘴。 温凉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害怕了,那你怎么不走呢。” 孙大运没有答话,默默抱着头,一脸苦恼,我鸿福齐天孙大运这是撞上什么邪了,尽遇上这些破事、破人。 能打的吧,脑子不好使;不能打的吧,脑子也不好使。 只剩下自己苦苦支撑大局,力挽狂澜了。 怎么走嘛! 孙大运有点脑壳疼。 前面的车厢中,曾若梦和云落也是相对而坐。 曾若梦清瘦的脸上有些愧色,“抱歉。” 云落摇了摇头,“其实在那一瞬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曾若梦静静听着,云落的声音也没什么沮丧和难过,“怎么说呢,这日子里的难关和挑战是正常的,欢喜和平顺才是意外。逃避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能解决问题的,只有面对。” 曾若梦叹了口气,“若是你这样的人死了,对这个世间是个损失。” 云落笑了笑,“这哪儿至于。” 曾若梦的眼神中有回忆,似乎想起了一些故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可惜,他已经死了,而那的确实这个世间的一大损失。” 云落没有接话,让人静静地沉浸在回忆中也不失为一种成全。 曾若梦回过神来,笑了笑,“有人说,当一个人喜欢回忆过去,要么是他现在过得不好,要么是他老了。” 云落笑着道:“曾先生既过得不错,也没老。” 曾若梦看着云落的眼睛,“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只要将这事与落梅宗撇开,我会尽力保你无事。” 云落笑了笑,“哪怕得罪郁南,得罪背后的越王,得罪越王背后的朝廷?” 曾若梦瞬间沉默,良久之后才开口,“君子仁心,当有此报。不怕。” 云落也沉默了,为什么自己遇见的好人,大多都过得不大好? 马车在镇子深处的一栋小楼旁边停下。 曾若梦带着四人进去,在院子中站定,“此地是我私人的住所,环境清幽,一应物品俱可取用,诸位可在此安歇,餐食自会有人送来。” 他朝着云落道:“明天一早,我陪你一同上山。” 云落点点头。 曾若梦转身离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郑重拱手,“还未请教尊姓?” 云落连忙回礼,“鄙姓凌。” 曾若梦的身子微微一僵,转瞬恢复,笑着道:“好姓。” 说完,快步离去。 温凉站在院子里,四处环顾了一下,看着四周精致的门窗、陈设,“凌大哥,这儿真的很不错啊。” 云落还没开口,孙大运抢先嗤笑一声,“牢里问斩的头一天,也会给你吃顿好的。我看这小老儿,就打的这个主意。” 云落无奈笑了笑,“你们歇息去吧,这一天走得也累了。反正明天也是我去,你们啊就在这儿躺着就行了。” 孙大运眉毛一挑,“躺着等死?” 云落笑着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放心,我不会死。” 旋即正色道:“真的。” 孙大运再次瘪嘴,骗小孩呢? 然后在房中沐浴的时候,他却不自觉的哼起了小调。 云落独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默默理了理思路,归根结底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死在这儿。” 否则如何对得起那么多等着自己成长的人。 想必外公一定会很伤心,杨叔也会很伤心,陆师妹更是会伤心的,还有随荷、崔师妹、裴镇、天启,姜老头、陈宗主、霍师兄肯定也会伤心,还有曹大哥、岑大哥、念夕妹妹那么多的人也会伤心。 想到有这么多人会为自己伤心,云落竟然变得开心了起来。 开心得甚至流下了眼泪,滴滴泪珠带走了心中的彷徨和犹豫,渗进了青石之内,再不出现。 他记起那两幅画像,那两个灿若天上星辰,天造地设的神仙般的人儿,他抹了把眼泪,“爹、娘,你们放心,我还有好多事没去做呢,怎么可能死在这儿呢!” 说完他便笑了起来,笑得温暖又单纯,就像是一个在父母的呵护下,无忧长大的孩子。 ---------------------------------------------- 西岭剑宗,早已恢复,甚至更甚往昔的宗门大阵内,某一处地方,有两个曼妙身影正在起落飞舞,身形相错间,金石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符天启坐在一旁,以手托腮,百无聊赖。 本来该陪他练剑的裴镇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哪儿鬼混去了,半天没见人了。 当陆琦和崔雉都默契地收了手,脸上的香汗把发梢牢牢粘在脸颊上,不让它遭受风的袭扰。 崔雉收剑入鞘,看着如今比自己还沉默的陆琦,“陆妹妹,你的心境不对。” 陆琦微微叹气,走到一旁,坐在一块青石上,沉思不语。 符天启突然道:“云大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崔雉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符天启一阵无语,“天启啊,这句话这些天你已经说了第二十七遍了。” 符天启楞了一下,弱弱地道:“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嘛。” 陆琦强笑一下,看着符天启,轻声道:“谢谢。” 山风吹来,却带不来一丝自己希望的消息。 但有人可以。 裴镇跌跌撞撞地冲到三人歇息的地方,气喘吁吁。 一手扶着膝盖,一手在空中指着,“那啥......云......杨......” 崔雉瞪了他一眼,把他拉到旁边坐下,“气喘匀了好好说话!” 裴镇缓了缓,咽下一口口水,扯着干涸的嗓子开口,语气中满是迫不及待要跟人分享的兴奋和喜悦。 “云落没事!在扶胥镇的不是云落。” 陆琦瞬间站起,两手抓着裴镇的肩膀,颤声道:“真的吗?” 裴镇看着陆琦激动的脸,也是笑着道:“真的,蒋大人亲口跟我说的。而且啊,还不止云落没事这么一个好消息。” 陆琦摇了摇裴镇的肩膀,“还有什么?” 崔雉冷不丁咳嗽了一声,陆琦瞬间脸一红,讷讷收回双手。 裴镇开心道:“原来这是白衣剑仙设下的一个圈套,专门让那些想杀了云落邀功的坏蛋去往扶胥镇,然后白衣剑仙一剑一个,一剑两个,挨个儿给砍了个干净。据说知命境以上的高手就被杀了有二十多个,好多心黑的门派一下子高层战力全死绝了。” 三人拍手称快,裴镇又道:“据说大端王朝不得不一边赶紧阻拦别人再去送死,一边请出了剑仙长安去拦住白衣剑仙。” 陆琦等人都是知晓新出的天榜的,长安的排名犹在杨清之前,于是紧张问道:“那杨前辈有事吗?” “自然是无事,不知怎的,二人没打起来,散了。反正这会啊,司闻曹是把脸丢大了。”裴镇笑嘻嘻地道。 陆琦接着问道:“那云落呢?云落到底在哪儿?” 裴镇神情一滞,随即道:“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这不是好事嘛,我们要都知道他在哪儿了,岂不是他的行踪又暴露了。” 陆琦点点头,也是,久违的笑容又重新爬上了俏脸。 当四人兴高采烈地朝着住处走去,准备开心庆祝一下。 崔雉悄悄靠近裴镇,笑嘻嘻地道:“陆师妹的手软不?” 裴镇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大事不妙,撒腿狂奔。 崔雉在后面拎着裙摆追去,“裴镇,给我站住!你死定了!” 裴镇一边跑着一边想,都死定了还站住,小爷我又不傻! 第一百零六章 原来人间不独行 梅岭的梅花如雨,坠下枝头,在山间谷底铺陈出赏心悦目,又哀怨凄婉的一片洁白。 梅晴雪依旧蒙着一层朦胧的面纱,与落梅宗的弟子一起,为前来参加落梅宴的客人们做着导游,不时低声向身边的人介绍一些梅岭风情。 有美相伴,雄性自然很愿意展露自己的能力,不管是腹中文墨、胸中韬略或是那不俗修为。 便有那自认风雅之人,瞧着这漫山遍野的梅林,笑着对身旁的落梅宗仙子道:“世人皆言梅有四贵,不知仙子可否为我等解惑。” 那落梅宗弟子故作不知,俏脸上涌起好奇,“还有这等说法?” “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这便是那梅之四贵。”那人轻轻一摆手中折扇,摆出一番从容气度。 落梅宗弟子,先是故意装作琢磨一番,然后由衷感慨道:“的确说得极是,公子果然大才。” 那人终归还是不忘谦虚一番,“拾人牙慧罢了,不作数不作数。” 身旁的其余众人听了这句才稍微好受了些,若是此人借势高傲,那可别怪我等要杀一杀你那点小威风了。 更有那酸掉大牙的爱慕者,瞧着身边落梅宗仙子的款款身姿,婀娜体态,朱唇轻启吐出的清脆声音,掩面娇笑的醉人神态,深情款款地吟上一句,“款款梅花笑,殷殷爱梅情。” 羞得仙子脸上红霞飞起,四周起哄之声不断。 山间更有那些一个激动,便在梅林之中舞剑之人,有操纵掉落花瓣曼妙飞舞之人。 午间更是在梅林之中,坐入梅花坞,摆上梅花宴,喝起梅花酿,听听梅花曲,再见梅花舞。 总而言之,一天的游览,所有人都觉得不虚此行。 就连那些心里装着许多事情的,如袁枢、陆瑜、谢宇乃至于郁南,都由衷觉得,这落梅宴果然大有乐趣。 只不过落梅宗的这些好,在不同的人心中,产生着不同的影响罢了。 一天终了,下山之时,郁南朝着在山门处送客的长老微微一笑,可惜如今这位长老却早没了郁南初次上山时那种怎么看怎么喜欢的笑脸,整张脸面无表情,看着郁南就如一个陌生人一般。 郁南就更开心了,他聚音成线道:“转告梅宗主,我等着她的交代。” 旋即悠哉悠哉地朝山下走去。 落梅宗长老看着那道依旧潇洒从容的身影,咬牙切齿。 ---------------------- 夜色之下,正是许多阴谋诞生之时。 阴谋家们似乎都觉得这漆黑的夜色能够遮掩住自己丑恶的心思; 又或者可以理直气壮地将自己的黑心掏出来,而不像在光明下显得那么丑恶。 尉迟老头挥手布下一个小结界,隔断周遭的探听和窥视,看着面前毕恭毕敬的郁南,神色之中有着赞同,“昨日你的决断很正确很及时,我很欣赏,完全不必在意。” 郁南心道,其实我也不在意,只不过表面上的神色却有些沉重,“可是高大哥......” 尉迟老头看破不说破,摆了摆手,“我等欲成此大事,非枭雄之心不可,高宣遗憾身死,但能为此再做贡献,想必他也是开心的。” 郁南不再矫情,肃然称是,“今日一游,更觉落梅宗潜力无限,必须将其纳入麾下,届时它那盘根错节的势力将会是我们的绝大助力。” 尉迟老头点点头,“不错,但梅南岭苦心经营十几年,积威太深,而且对我们戒备十足,根本不愿合作。” 郁南断然道:“所以她必须死。” 尉迟老头深深望了眼前的白衣年轻人一眼,缓缓点头。 ------------------------ 陆家的青梅园中,依旧是青梅深处的小桌旁,陆瑜坐在下首,陆绩和那个老头对坐。 陆绩同样挥手隔绝一片小天地,三人密议一会儿。 他看着陆瑜心中不忍的神色,对当年父亲和大哥的教育方式愈发质疑。 琦儿一个姑娘家还好,瑜儿这个未来要做陆家家主的人,却也养成了这幅悲天悯人,没有杀伐决断的性子,那些隐姓埋名的游历,那些观道听书参禅真的合适吗? 他平静说道:“必要时,你可以出头,救下梅晴雪。” 陆瑜霍然抬头。 陆绩又补充道:“不,一定要出头,而且要率先出头。” 转瞬又叹息一声,“不过这个情况不大会发生就是了。” 陆瑜试探着问了句,“梅宗主呢?” 短短两天,几次接触,他内心的直觉告诉他,梅南岭是个很好的人,似乎又像是个很苦的人。 那个一直无言的老头突然开口,“必死无疑。” 陆瑜惊呼,“为何?” 陆绩和那个老头都沉默着,神色惘然。 这世间的利益啊,皆是如此肮脏又让人前赴后继。 ---------------------- 袁家同样在进行着这样一场对话。 一直没有露过面的袁家二长老袁钰端坐在椅子上,袁枢站在下方,垂手肃立。 袁钰捋着胡子,微笑着,“既然尉迟老儿已经出手了,那我们袁家也不能闲着,总得做点什么,让尉迟老儿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 袁枢默不作声,等着二长老吩咐。 袁钰的目光顺着黑夜飘向梅岭,依稀可见点点灯火,“尉迟老儿和郁家小儿无非是想将落梅宗收入麾下,借此撬动某些暗藏的巨大利益,这点盘算本不足为道。” 他站起身来,“可如今,六族之中,早非昔日之团结,群龙无首,各自为政,六族理事会形同虚设,却给了朝廷可趁之机。这点盘算竟还成了一招妙棋。” 他看着袁枢疑惑的目光,便耐着性子多解释了一句。 “如今朝廷的屠刀已经举起,六族中无论哪族只要敢率先站出来,就可能迎来雷霆镇压。”、 袁枢瞬间明白过来,“可如今六族已非往日之团结,其余五族非但不一定会做坚实后盾,共御外侮,反而可能落井下石,趁势瓜分了此族。” 可袁枢也有疑惑,按说在他的印象中,六族的长老们都是实力强横而且智谋深远,难道看不穿这些,任由朝廷各个击破? 在他说出这些疑问后,袁钰先是哈哈一笑,随即郑重道:“枢儿,你虽比起世上大多数同龄人已经优秀得多,但毕竟涉世未深,不懂杨灏和荀忧这一手的玄妙。” “利益,归根结底,还是利益。如今六族早非往日之六族,每一族的势力都近乎裂土封王,如此庞大的利益面前,就是各族长老会之中也是明争暗斗,互为掣肘,想象袁镝下台之时袁家的腥风血雨?各族已是如此,更何谈统合六族之力,共抗外敌。” “朝廷这一子,是落在人心上啊!” “荀忧此人,果真无愧智计无双之美誉。” 他回过身,坐回座位,笑着道:“扯远了,刚才那你你可以稍稍琢磨,但别想太深,这事太大,就是你的父亲和老祖们都不一定琢磨得明白。咱们还是讲讲眼下吧。” 袁枢拱手,“请二长老吩咐。” 袁钰捋了捋胡须,“总的来说,尉迟老儿或者说朝廷的计划就只有两步,杀死梅南岭,让落梅宗再无凝聚向心之力,然后控制继任者。” 说到这儿,他笑着考较起袁枢来,“你觉得继任者会是谁?” 袁枢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身影,脱口而出,“梅晴雪?” 袁钰点点头,“正是梅晴雪,所以朝廷的第二步就是,娶到梅晴雪,借以控制落梅宗。” 片刻之后,当袁枢回到自己房间,脑海中还在反复回荡着二长老的话。 “杀死梅南岭这样的事,就让朝廷去做恶人便好,甚至我们还可以配合,届时桃子由我们来摘到就行,所以,你的任务,就是娶到梅晴雪。” 他想到那个绝美又娴淡的女子,心中一团火热。 ------------------------------- 作为许多人暗自算计的核心,梅南岭正坐在主厅之中,依旧是孤单而寂寥。 辉煌的灯火只能带给她冰冷,静立的弟子侍女更是让她觉得人间独行。 其实她需要的只是一双温暖的臂膀,和一个坚实的胸膛。 可惜了,从前有过,但没有了,所以以后也再也不会有了。 高宣的尸体还躺在落梅宗,死因依旧不明。 除了梅岭古道入口的要塞的一块青石上多了一点剑痕,对面的大树下,多了一丝血迹,便再无线索。 要从参加人员的变动上查找更不可能,她暗中命人统计过,两天的人员变动不小,有走的有来的,根本无从查起。 更何况,能瞬杀一个通玄境高手的,来参加落梅宴的这些人里,似乎还找不出来。 所以,明天该怎么办呢? 一个侍女迈着细碎的步子,快步走了进来。 梅南岭迅速驱散眼中的那些伤感,重新变得威严又端庄起来。 侍女递上一封信,说是一个不知名的人送来的,请宗主亲启。 是非时节,梅南岭也不敢怠慢,拆开信封,打开信纸。 只扫了一眼,她沉声道:“你们都出去。” 侍女们还有些诧异,梅南岭一声断喝,“出去!” 侍女们飞速逃离了主厅。 梅南岭挥手熄灭了所有的灯,在黑暗中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信纸。 渐渐流泪,到泣不成声,最后死死压抑着声音,大哭起来。 手中信纸被揪成一团,如同被揪紧的心! 原来人间不独行。 ---------------------------- 时光不会理会任何人的催促和阻拦,平静地将夜幕撕开,带来不平静的一天。 落梅宗前的广场上,搭起了看台。 留出中间宽大的场地,这是第三天各方才俊比试的地方。 这会儿,依旧如往常一般,落梅宗的女弟子们站在梅林迷阵的各处节点,迎接这些青年才俊们上山。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登山,许多人都已经与某些女弟子熟络了,便有意无意打个招呼,开个无伤大雅或者略带些韵味的玩笑,整个场中一片欢乐。 就如孙大运所言,无知,是幸福的。 等这些人都上了山,女弟子们也撤回了山顶,众人才发现,怎么没见着晴雪仙子呢? 不过梅南岭轻咳一声,已经走出来致辞了。 难得换上了一身白衣的曾若梦带着依旧青衫仗剑的云落,朝着落梅宗走去。 云落略有不解,“为何不跟了那些人一起上去?” 曾若梦步履不停,“早了上去,定然被发现,事情会出变故。” 云落道:“那我们怎么穿过梅林迷阵?” 曾若梦微微一笑,“跟我走便是。” 云落心道,莫非真如我之前的猜测,曾先生与落梅宗大有渊源不成? 跟着曾若梦的脚步,二人果真轻松的穿过了梅林。 只是曾若梦在路过一处时,微微一顿,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又继续前行。 云落瞥了一眼四周,没有什么东西啊,便赶紧跟上。 刚走出梅林,听见上面已经渐起的喧嚣,曾若梦长出一口气,看着云落,“差不多,时候刚好。” 云落正要点头,一个声音响起,“二位小友,难得相逢,陪老夫聊会儿天如何?” 第一百零七章 落梅坠南岭 浮生曾若梦 广场上的喧嚣已经传进了云落和曾若梦的耳中,可如今,二人寸步不得前进。 一个老头轻飘飘地站在二人上方的石阶上,笑着说:“老头子如今很少能跟人好好聊聊了,难得有空,二位小友赏个脸。” 曾若梦恭敬拱手,“我等上山还有要事,请老先生行个方便。” 老头摇了摇头,“聊会儿天,时候到了自然让你们上去,时候不到那便是不行。” 曾若梦低着头,“这么说老先生是有意在此等着我了?” 老头摇摇头,“只要这会儿还要上山的,那便是都不行了。” 曾若梦眼中骤然一凝,沉声道:“那曾某便得罪了!” 老头嗤笑一声,“一个知命境巅峰,一个底子不错的神意境下品,就敢在老夫面前口出狂言。” 问天境上品的气势不再收敛,朝着二人压去,曾若梦和云落如临大敌,苦苦支撑。 ---------------------- 广场上气氛也如山下台阶上一般凝固。 梅南岭也如曾若梦一般受着巨大的威压。 就在刚才,当自己刚说完开场致辞,郁南便起身,依旧轻敲着折扇,向自己索要落梅宗调查的结论。 原本不知情的弟子们这才明白发生了何事,人心惶惶。 看着郁南悲愤欲哭的样子,梅南岭心底涌起的恶心都不再掩饰。 但再恶心,自己也得要给出个交待。 而昨晚那封信中所说的,便是自己将给出的交待。 可是,人为什么还没来呢? 梅南岭在尽量地拖延着时间,可有人却不愿夜长梦多。 尉迟老头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现身,作为越王的首席供奉,他的实力在八王供奉之中都是最顶尖的。 因为他是合道境。 一个合道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座天下有数的十余人,意味着一国一城的擎天巨柱,也意味着梅南岭完全无力抗拒。 台阶上依旧没有人出现,梅南岭先是想拖延一时,说着凶手已经找到,只是需要等一等。 尉迟老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若是真的抓到凶手,你会不关在落梅宗?你会不直接交给我们?这会儿又要等一等,等了一天了,老夫可不想再等了!” 梅南岭无言,只好谢罪,承诺落梅宗愿意为此承担后果。 长老们垂头丧气,弟子们乱做一团。 前来观礼的众人本欲四散离去,却被眼尖之人发现袁家陆家谢家那几位都稳坐如山,便陆续安定了下来。 只是看着仙子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有些心疼罢了。 不曾想,尉迟老头却缓缓开口,“此事虽说发生在落梅宗,落梅宗定然是有责任的,骤失爱徒,老夫心中悲痛也是不假,可我也不是个不讲道理之人。” 落梅宗众人眼前一亮,此事莫非还有转机? 唯有梅南岭双目一凝,她可不相信尉迟老头会安什么好心。 尉迟老头大手一挥,“这样吧,落梅宗派出一人与老夫过招切磋一番,三招为限,三招之后老夫这点心头堵自然也消了,此事便一笔勾销,绝不再提!” 场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许多人并不清楚尉迟老头的身份和境界,但不妨碍他们明白这是个很高的高手。 跟他对战,必然是死。 陆绩坐在陆家背后的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暗自为尉迟老头这一计点赞。 梅南岭若是自己应战,必死无疑不说,尉迟老头也避免落下逼死梅南岭的名声; 可梅南岭若是派出了别人,自然在落梅宗无上的威望便会瞬间瓦解,各方势力的渗透策反便会轻而易举。 这便是阳谋,由不得你梅南岭不接。 梅南岭一个趔趄,差点站立不稳,她恨恨地看着尉迟老头微笑的脸,竟是要我死了才罢休? 她的视线在身后的长老和弟子们脸上扫过,看着一双双躲避的眼神,她有些难过。 想到那个送来一封信给了自己希望,却迟迟没有出现的人,心中就更难过了。 尉迟老头看着梅南岭变幻的神情,内心其实微微有些紧张,若是梅南岭不答应此事,自己后续还真不好插手。 所幸,他听到了期盼的答案。 一年前刚刚跻身问天境的梅南岭踏出一步,朝着合道境下品的尉迟老头沉声道:“请尉迟前辈指点。” 落梅宗的长老们瞬间长出一口气,女弟子更是欢呼雀跃。 耳中传来的欢呼和轻松,瞬间击垮了她最后的心防。 这便是我牺牲一生幸福,都要守护的宗门? 陆瑜轻轻别过头去,心有不忍。 他看着那些姿容俏丽的落梅宗弟子脸上犹带的笑意,第一次直观地明白了姐姐当年说的那句,再好看的皮囊,都比不上一颗鲜活有趣的心。 这些人的心,或许早已残败枯萎了吧。 郁南无声退下,面带笑意。 环顾一圈,没有发现梅晴雪的身影,倒是令他很意外。 同样一直关注着梅晴雪身影的还有袁枢,既然二长老说了梅南岭必死,那梅南岭就一定是死定了,不值得他再多耗心神,如今他脑子里只在想着一件事,那便是如何拿下梅晴雪。 谢宇倒是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这趟落梅宴之行,他似乎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对什么事情都不怎么上心。 尉迟老头沉声道:“你是我晚辈,老夫也不欺你,老夫把境界压到与你一致,且由你先出手。” 陆绩嗤笑一声,这牌坊立得,无知外人还真说不出什么话来。 没有人想死,心如死灰的梅南岭也不例外,而且收到昨夜那封信之后,她更不想死。 于是全身真元轰然爆发,四朵梅花骤然出现在尉迟老头的身旁,前后左右封死去路,瞬间合拢。 尉迟老头果然将境界压在问天境下品,双手掐诀,四支虚幻大手凭空出现,一拳、一掌、一指分别击碎三朵梅花,正前方的手掌骤然放大,直接将面前的梅花捏碎。 他轻喝一声,“该我了!” 右手轻抬,中指微曲于拇指之下,猛地弹出。 一点光亮先如米粒,等临近梅南岭身前是已如一轮红日。 梅南岭双手急速挥舞,朵朵梅花成链状、网状将红日困住,然后朵朵巨大的梅花旋转着如同利刃,将红日切割分离,最后被梅南岭一拳打碎。 趁着这一拳击出的机会,梅南岭的左手真元悄然凝聚,朝着尉迟老头大袖一甩。 场中顿时飘落漫天花雨,每一瓣花瓣都是梅南岭的真元凝聚,朝着尉迟老头罩下。 若是有心人在此或许能够认出,这便是山下的梅林迷阵的缩小版。 梅南岭心中盘算,若是能以此阵困住尉迟老头,届时他破阵便是一击,自己再以逸待劳布下防护,便只需接下来最后一击,便能撑过三招结束,当着众人之面,他总不能反悔不算。 尉迟老头一生厮杀无数,对梅南岭打的什么算盘一清二楚,大致清楚梅南岭实力在什么地步之后,他嘴角冷笑,双手一挥,一阵赤红色的真元如火一般喷薄而出,将那片虚幻的梅花烧了干净。 他看着没有抢攻,反而严阵以待的梅南岭,既然你等着接我的最后一击,那就看看你能不能接得下吧。 他右手握拳,朝着梅南岭猛地击出。 空中蓦地出现一头火红色的赤鸟,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冲向梅南岭。 梅南岭身前密布的层层梅林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赤鸟势如破竹直直撞来。 梅南岭心念一动,一把油纸伞转瞬出现在她的手中,被她一把撑开。 赤鸟径直撞在油纸伞上,只一瞬之后,油纸伞也崩碎开来。 那只赤鸟虽然身形黯淡,但依旧撞入了梅南岭的怀中,将她撞得高高飞起,撞入主厅之内。 台阶上,老头轻轻一收,叹了口气,“算了,没得聊,你们上去吧。” 曾若梦心知不妙,身形一晃,飞速朝上冲去。 云落瞥了一眼老头,赶紧跟上。 等二人离去,老头才缓缓朝上走去,抬头望着云落的身影,开心道:“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曾若梦冲上台阶,眼前所见,便是梅南岭被赤鸟撞飞的样子。 梅南岭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来袭,瞬间侵入自己的经脉之中,她飘飞在空中,看着主厅的穹顶,伸出手来,好高啊,我都飞到这么高了,可离这穹顶都还有那么远的距离。 师父,我好累啊,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结束了吗?一切都结束了吧。 从这么高摔下去,一定会很疼的吧,可我怕疼。 这个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师父,一个就是他了。 可是,我将要见到师父,却永远见不到他了。 真是可惜了。 再见了。 一双温暖的臂弯接住了她,一个坚实的胸膛让她的头可以轻轻靠住。 梅南岭抬起头,看着那张比起印象中清瘦了许多,苍老了许多的脸,笑着说:“你来啦?” 曾若梦泣不成声,“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梅南岭轻轻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竖在他的嘴唇边,哎呀,胡子都没刮干净,扎得手疼,没个女人照料真是恼火,可是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你来了,就好。” 她定定望着那双在梦里出现过无数回的眼睛,“此生能够再见,便已是幸运。” 曾若梦的泪珠滴落在梅南岭的脸上,他伸出手轻轻拭去,“我一直在山下,在南山居。” 梅南岭的脸上闪过一丝恍然,“我早该想到的,南山居,不就是南山居住的地方吗,我真是太笨了。” 她突然吐出大口的鲜血,洒落在曾若梦的白袍上,“你是因为我太笨了,才不来见我的吗?” 曾若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还想不想见我。” 梅南岭想起了那年的雨夜,自己在师门和他之间,终于选择了师门,在雨夜之中,他的苦苦哀求和自己强装的决绝。 她笑了起来,看着曾若梦白衣上的猩红,“果然是一想起那些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呢。” 她轻轻擦了擦曾若梦脸上的泪水,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干净,“别哭了,我们还能重逢不应该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吗?也别给我渡入真元了,我没救了,经脉已断,天仙难治,让我与你好好说会儿话。” 曾若梦连忙点头,带着满脸的眼泪,“好好好。” “外面那些人都来欺负我,宗门里的也不帮我,我好累好难过。” “这次我怕我顶不过去了,只好把晴雪和挽枝关在了梅林迷阵里,你回头帮我把她们放出来。” “你要告诉她们不许伤心,师父卸下了担子,见到了爱人,又能做回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你不许陪我去死,我与你错过的今生,那就用来世补上,等我先下去跟师父商量一下,看在我为了宗门辛苦这么多年的份上,这次她应该会同意吧。” “不同意也不管了,我这回可不要再听她的了。” “南山,我们下辈子,再见吧。” 梅南岭的手骤然垂落。 落梅坠南岭浮生曾若梦。 “南岭!!!!!!”曾若梦仰天长啸。 云落守在一旁,也伸手擦拭着眼泪。 一直冷眼旁观的尉迟老儿身旁,刚才在山下阻拦二人的老头忽然出现,看着曾若梦,惊骇道:“你!你是庾南山!!!” 第一百零八章 庾南山又如何 山下小镇,镇后有院。 就在云落跟着曾若梦上山后不久,孙大运偷偷摸摸爬起来,又悄悄咪咪地敲开温凉的房门。 “温不热,想不想出去玩玩。” 温凉掏了掏耳朵,怀疑是自己没睡醒引起的幻听,“你说啥玩意儿?” 他性子里从来不怕这些修行者,许多时候的隐忍无非是为了保命而已。 孙大运不在乎地摆摆手,“名字就是个代号,管那么多。咱们去落梅宗看看去。” “凌公子说了让我们在这儿等着,切勿乱跑的啊。”温凉对云落的吩咐记得很牢。 孙大运无语道:“凌公子凌公子,你那么佩服他,你不知道去帮帮人家啊,人家现在随时有性命之危,咱们去尽尽绵薄之力也好啊,还安安心心在这儿睡大觉,谁给你这么大的心啊!” 温凉被孙大运这么一说,难得的觉得这圆脸小胖子虽然经常胡言乱语,但这几句话说得还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忽然,他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师父站在门口,“孙仙师说得对,我们应该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温凉也连忙站起,赶紧表态,“对,我们确实应该去。” 孙大运心道,这二愣子师徒俩还挺好忽悠。 不过他连忙摆手,对着温凉师父道:“你老就别去了,我照顾一个还行,照顾两个可就麻烦了。就麻烦你啊,在家看着点,有什么情况帮忙处理一下。” 温凉师父自知自己并非修行者,确实能力有限,只好拱手道:“那还请孙仙师照顾好小徒。” 转头又朝温凉沉声道:“若有需要,当舍身取义!” 温凉肃然拱手。 孙大运挠挠头,这话说得,小命最重要不是。 就这样,孙大运和温凉偷偷摸摸地朝着山上飞奔而去。 临近山头,孙大运突然停下,温凉诧异道:“咋了?孙胖子。” 孙大运一头暴汗,“你叫我什么?” 温凉不在乎地道:“名字就是个代号,管那么多。” 孙大运真的很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愣子一拳砸下去,想了想云落,忍了。 他望着山门前的梅林,“你记得路吗?” 温凉点点头,“记得啊,那儿不就是入口嘛!从那儿就上去了。” 孙大运一巴掌糊在温凉后脑勺上,低吼道:“人家那是迷阵!” 温凉捂着脑袋嚷嚷道:“孙胖子,你再这样小爷不跟你客气了啊!” 孙大运斜眼瞥着他,“怎么着,还想练练?” “有种像凌公子一样,只比拳脚。” “他犯傻我也跟着犯二啊?”孙大运瘪了瘪嘴,摇晃着就朝入口走去。 温凉在后面喊道:“你不是说有迷阵吗?” 孙大运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哥们儿赌运气!” 温凉暗骂一句二货,不得不赶紧跟上。 进了梅林,二人七弯八绕,温凉在里面走得都要筋疲力尽了,鼓起最后一丝力气骂道:“孙胖子,你的运气死哪儿去了?” 孙大运急躁道:“老子哪知道,估计是被你那凌公子吓了两吓给吓跑了吧!” 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掉进了一个坑里。 孙大运反而开心起来,不一样的坑,一样的操作,说明运气还在啊。 而当他环顾这个整洁干净,四周用水晶石砌满墙壁的洞穴,发现了两个背对背坐着的婀娜身影时,他心中想着,莫非要一次性补偿小爷这些天的郁闷? 他正要围着二女细看,头顶上传来温凉的叫喊声:“死胖子,你没死吧?” “你再喊一句我保证不打死你!”孙大运咬牙切齿。 梅晴雪和梅挽枝肩并肩背对着,被师尊禁锢了一段时间的修为,又捆在这里,无法动弹。 想起师尊临行前对自己说的话,二女心中十分忧心师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或者落梅宗出什么事了。 而当孙大运掉下来之后,二人在心忧师尊之余,则更多开始忧心起自己的安危来。 毕竟这个圆脸小胖子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啊。 自己二人如今又修为全无,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是任他施为? 于是二人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口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孙大运一扶额头,二位仙子,别扭了,到时候我不想做什么也忍不住要做点什么了。 孙大运大喊一声:“温不热,滚下来帮忙。” 温凉一惊,连忙跳下,对身负不俗武技的他来说,这点高度还是不成问题。 他看着两个姑娘,又看了看孙大运,“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孙大运一脚踹去,“你有那么快啊!” 二人连忙手忙脚乱地给二女把绳子解开,最后才记起扯掉二人口中的丝巾。 然后孙大运和温凉就只顾着看着梅晴雪发呆了。 真美啊! 梅挽枝大喊道:“你们两个看什么看!干什么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孙大运回过神来,嘿了一声,“你个小矮个怎么如此不识相,小爷我不来这儿怎么救你们?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嘛,我要想做点什么坏事,会把你们解开?你看你那戒备的眼神,温不热告诉他,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就那个色色色。” “色厉内荏。”温凉面无表情。 梅晴雪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扯了扯梅挽枝的衣袖,朝着二人郑重道:“梅晴雪谢过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孙大运和温凉对视一眼,怪不得这么漂亮,自己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了。 梅挽枝忍不住提醒道:“师姐,你怎么把真名说出来了!” 梅晴雪浅笑道:“放心,我看二位公子并非歹人。” 孙大运把胸脯一挺,“看见没,师姐就是师姐,见识就跟你个小矮个不同。” 梅挽枝气得张牙舞爪,“你说谁是小矮个!” 孙大运伸出一只手,横着在肩膀处比划了一下,“说你。” 梅挽枝哇哇大叫,“我跟你拼了!” 梅晴雪忍不住提醒道:“挽枝,别闹了,我们还是快些上山吧。” 梅挽枝顿时急迫,“对对对,上山上山!” 她小跑到洞口,轻轻一跃,跳起了一尺高...... 她看着梅晴雪,眼神幽怨。 孙大运忍不住吐槽一句,“傻不傻。” 梅挽枝作势又要吹胡子瞪眼,梅晴雪赶紧拉住,朝着孙大运和温凉微微一福,“二位公子,能否帮助我们出去?” 温凉连忙点头,“好的,好的。” 温凉站到洞口处,量了量高度,洞口也不低,大概两人高。 他趴在洞口旁边,“二位仙子踩着我的肩膀,就能够得到洞口可以爬出去了。” 梅晴雪微微有些疑惑,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那公子最后怎么出去?” 温凉这才恍然大悟,突然看见之前帮她们的绳子,兴奋道:“我用这个就好了。” 孙大运简直无语,一边走着一边道:“一个个的脑子都不好使,没有你孙哥我,你们可怎么办哦。” 他默默走到温凉旁边,一把抓起温凉,朝上一扔。 温凉吓得哇哇大叫,然后摔出了洞口。 “咦?孙胖子,挺厉害啊。” 孙大运在下面喊道:“温不热,一会稍微扶一下,不过我可警告你别揩油哈,小心我去你凌公子面前告你刁状。” 梅晴雪听着俏脸一红,同时也记住了凌公子这个名字。 接下来孙大运就不大好直接抱着甩了,干脆蹲下来,两手展开平放在地,掌心朝上,看着梅晴雪道:“晴雪仙子,请踩上来吧。” 梅晴雪看着孙大运的动作,心道方才自己还恶意揣测此人,可如今看来,此人不但没有趁机作恶,反倒为了自己和师妹甘愿如此,实在是自己的不对。 她的心性当得起中正平和四字,同时又有些与世无争,所以才积攒出一种超然的气质来。 她朝着孙大运一拜,“辛苦公子了。” 颤颤巍巍踩上两只脚,孙大运闻着那股愈发清晰的体香,按捺住心中火热,轻喝一声,“温不热!” 双手真元一吐,微一用劲,梅晴雪稍微倾斜着朝着洞口飞去,温凉连忙将梅晴雪扶住。 接触一下,难免碰触,温凉臊得满脸通红,梅晴雪的脸自从二人出现倒是一直那么红,看不出什么变化。 孙大运继续蹲下,看着梅挽枝,“小矮个儿,想什么呢,快点啊。” 梅挽枝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等本姑娘修为尽复,到时候慢慢回报你! 孙大运一笑,心道:哟呵,还敢这么嚣张!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等梅挽枝站上他的双手,孙大运朝上用力一推。 梅挽枝径直窜上空中,吓得她花容失色。 更关键的是,她似乎是直直上去的,看样子还会再跌下去。 温凉见势不妙,灵机一动,将腰带解下,就要甩出去将其扯过来。 这时,突然一个人影从洞中跃出,刚好一手揽住梅挽枝纤细的腰肢,缓缓落在旁边的草地上。 两人四目相对,心底突然起了些异样,转瞬之间,便立刻分开。 孙大运搓着手,梅挽枝拍着腰,似乎都有些脏东西得打掉。 他忽然发现了温凉的异样,双目一凝,“温不热,你都开始解腰带了,是不是人啊!” 温凉看着手里的腰带,无语凝噎。 梅晴雪正色道:“咱们赶紧上去吧。” 孙大运也点头,“我们走!” 一行四人,迅速上山。 等他们站在台阶上,映入眼帘的,便是师尊躺在一个男人怀中,双目紧闭的画面。 梅岭间的山风依旧轻柔,将一片片梅花轻轻送回大地。 梅岭之巅的平台上,却有许多人遍体身寒。 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们依然在揉着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一个大宗的宗主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当众打杀了。 这两天众人对落梅宗已经生出许多好感,对那位面冷心热的梅宗主也是颇有些认可,不曾想就这样被这个老头一拳打死了。 这个世界果真如此残酷而直接吗? 而那个突然出现在老头身边的老头,又是谁? 这个新来的老头口中说的庾南山又是谁? 为什么此刻晴雪仙子又出现了? 晴雪仙子身旁的那个小姑娘是谁,还长得挺漂亮? 那两个傻小子是谁?咦不就是那天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傻子嘛,怎么又跟这些人搅在一起了?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们此刻的脑子中只如一团浆糊。 只好静待这答案挨个揭晓。 云落看着孙大运和温凉,无奈道:“你们怎么来了?” 孙大运看着温凉,也是无奈摇头,“就这个小子啊,在你走了之后死缠烂打,硬要我带他来这儿,说是要为凌公子排忧解难。虽然我觉得他弱得跟菜鸡一样,但是我敬佩他的精神啊,所以只好带着他来了。” 温凉看着孙大运,“......” 云落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多谢。站在后面点,保护好自己。” 孙大运连忙拉着温凉躲到主厅的一个角落里。 温凉一肘子敲在孙大运身上,“孙胖子,谢了!” 孙大运没好气地道:“真是个傻子,小爷我是怕挨骂。” 温凉没说什么,这点东西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孙大运的眼神看着主厅之中,略微黯淡了下来,“修为那么高了,依然被更高的打死,人间真是不值得啊。” 温凉默默说了句,“若是这个世道的道理不再是拳头大小呢?” 孙大运猛地转头看着温凉,温凉连忙道:“凌公子说的。” 梅晴雪和梅挽枝跪在梅南岭的尸体前,哭得撕心裂肺。 没想到师尊把自己关入梅林阵中,是要独自面对这么大的大事,甚至大过了生死。 在离别的时候,没有自己在旁边,师尊该是多么孤单,多么无助。 梅晴雪流着泪静静地看着师尊仿若熟睡的面容,心细如发的她却发现始终萦绕在师尊眉宇之间的淡淡忧愁终于烟消云散。 梅挽枝就是单纯地伤心,师尊,您都还没把我养大呢,还有那么多东西都没教给我,怎么就走了呢? 我天天净给你惹麻烦了,我还想着等我能够为落梅宗顶起一片天时,好好报答您老人家呢,您怎么就走了呢? 曾若梦带着脸上未干的泪痕,和仍未平息的心,却不得不来安慰另外的人,他轻轻开口,“你们怎么出来了?” 梅晴雪看着曾若梦,“不知阁下?” 梅挽枝抽泣着,指着曾若梦,“你...你不是...那个......客栈......的账房先生吗?” 之前她乔装打扮,悄悄溜到山下喝酒时还曾经见过这个人。 曾若梦点点头,“是,我就是南山居的账房先生。” 他看着外面的风景,神色怅惘,终于把目光盯在那个出声询问的老头身上,“或者说,我也叫庾南山!” 出声询问的老头正是袁家二长老袁钰,他方才为了配合尉迟老头,故意拦住其余人等,就是不想让梅南岭之死再生波折。 谁曾想,被他拦住的人竟是庾南山! 尉迟老头一直云淡风轻的眉头猛地皱成一团。 一直关注着这边的陆绩也霍然站起。 袁枢、陆瑜、郁南三人都不解,这个名字他们从未听闻,竟能让此刻场中三位顶尖高手都霍然变色? 一直沉默的谢宇此刻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不大,却平静地飞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庾南山,原大庾岭庾家长子,凌青云起事之初的左膀右臂,总管军中大小事务,在凌青云基业开创初期居功至伟,后因故离开凌青云,接替他位置的,便是当今陛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 梅晴雪的神色黯然,喃喃道:“原来您便是南山先生。” 她只在很早以前听师尊提起过一次,当时醉酒的师尊跟她零零碎碎唠叨了许多她的往事,直到昏睡过去之前,嘴里呢喃的也是南山、南山。 袁枢、陆瑜和郁南等自然是震惊莫名。 但也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仔细听去,甚至有很多人在问,“凌青云是谁?” 尉迟老头突然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笑道:“人的名树的影,不得不说,你的名气太大了,大到我们几个都被你吓着了。可是,那毕竟是当年,如今的你,不过是个知命境罢了,何值一提?” 袁钰和陆绩也瞬间反应过来,对啊,不过是个知命境而已。 凌青云都能死了,庾南山又如何?  第一百零九章 你嚣张,我比你更跋扈 庾南山又如何? 是啊,当年名声再大,曾经成就再高,在这梅岭之巅,目前来看,还是凭拳头说话。 云落心中又是一惊,父亲当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哪儿都有他的故人。 又或者当真是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将自己牵引到了这些地方? 不过无论如何,事情又变得复杂起来了。 云落看着虎视眈眈的尉迟老头和袁钰,脑海中回想起祝融秘境里,自己所见的满地尸骸,心中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脑补出了当时的画面,一群合道境大修士们涌入秘境之中,抢夺火神仙格,最终被一个人得到。 当他炼化成功之后,突然实力大增,原本势均力敌的场面,瞬间变成了单方虐杀,于是这才遗留下了满地尸骸。 至于这种实力大增是永久的还是暂时的,云落不清楚,但只要有这样的情况就好了,他要对付的,也就那么两个或者三个人。 他聚音成线快速对庾南山说了一句。 庾南山眼睛一眯,以心声对梅晴雪说了一句。 梅晴雪楞在原地,庾南山又道:“相信我。” 梅晴雪心念一动,一根梅枝出现在她的手上,稍一迟疑,最终递给了庾南山。 尉迟老头此刻并没有大开杀戒的意思,不过既然遇见了庾南山,顺手带回去,试试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自然是可以的。 至于这个云落嘛。 干脆帮陛下顺手杀了吧。 就是不知道陆家那个问天境巅峰的陆绩和身旁这个问天境上品的袁钰,会不会阻拦自己。 他想试探一下。 于是他向前迈出一步,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平衡。 云落也一步移出,护在几人身前。 尉迟老头呵呵一笑,“怎么,你这种废物还想朝我出手?” 他的视线跃过云落,落在庾南山身上,“我对你的有些事还挺感兴趣,跟我走吧。” 庾南山霍然起身,双手交叠,虚空中顿时出现一座山岳,朝着尉迟老头狠狠压下。 与此同时,云落手中瞬间握紧一柄“山河”,剑气画符,井字符瞬间降临在尉迟老头身上,云落猛然前冲,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长剑出手,“大日凌空”、“星河漫天”、“惊涛拍岸”、“铁骑凿阵”、“长河飞瀑”,云落竟是一口气挥出五个剑式,浑然一体,漫天的剑气飞舞,蔚为壮观。 饶是知道尉迟大人的修为,郁南旁观着也是心中略有紧张,毕竟这阵势看起来太过吓人。 尉迟老头觉得身上微微有一点紧,嗤笑一身,一拳将头顶的山岳击碎,大袖一甩,四周剑气瞬间消弭散落,顺势一脚踹在猛冲而来的云落身上,将其踹得倒飞出好远。 刚好砸向孙大运和温凉所在的方位。 孙大运将温凉一脚踹开,死死接住云落,重重地撞在背后的墙上,喷出一口鲜血。 温凉连忙冲过来,“凌公子,没事吧?” 云落眼神坚毅,摇了摇头,“一会儿你们好好待着。” 他默默调息,准备炼化那最后一丝仙格。 尉迟老头也在摇头,“算是有那么点雕虫小技,未来可以不当废物,可终究还是废物,不是靠着自家父亲的名声就能耀武扬威逞英雄的。” 一时间,场中俱静,所有人都震撼于尉迟老头的强大,此局似乎已经无解。 忽然,尉迟老头心头一动,望向山下的石阶。 一个白衣身影缓缓从石阶上走出。 陆绩重新坐回了座位,心情放松之下,还让一个后辈给他端来了一盏茶水。 云落放松下来,将丹田上那最后一丝碧绿重新牢牢封住。 庾南山苦笑一声,不曾想,重逢之际是如此境遇。 袁钰偷偷朝着一旁挪步,他还有大好荣华,没必要重蹈袁镝的覆辙。 尉迟老头转身看着,看着那个身影朝着主厅之中走去。 云落挣扎着起身,刚才尉迟老头没有下死手,自己的伤不重,但确实有点疼。 杨清伸手查探了一下伤势,将云落按住,“没事,歇会儿。” 他走到庾南山身旁,与之肩并肩站着,“有些时间没见了。幸好你及时打开了护山大阵。” “我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庾南山的神情有些落寞感慨。 “节哀。”杨清拍了拍庾南山的肩膀。 看似顺畅的对话,实际上说的是两件事。 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些不耐烦和蔑视,“你就是杨清啊?” 尉迟老头看着杨清旁若无人的样子,心中并无丝毫畏惧。 因为他实际上,并非合道境下品,而是在一年前,已经悄悄突破到了合道境中品。 只是为了某些想法,一直以合道境下品示人而已。 那晚在梅岭要塞,如果他铁了心要杀死云落,一个陆绩是拦不下来的。 他的方寸物中还随身携带有一件难得的防御重宝,至少能保障他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他看着同样是合道境中品,却能够名列天榜第五的杨清,很不服气,你没什么好厉害的。 杨清眯着眼,“听说你说我是丧家之犬、过街之鼠?” “听说你想好好会会我?” 尉迟老头霍然转头,盯着陆绩。 陆绩举起茶盏,旁若无人地喝着。 平日里,你个老不死的,没少给我陆家使绊子,现在给你上点眼药又怎么了? 你先活下来再说。 尉迟老头突然一笑,“那又如何?” 杨清扭头,看着庾南山,“当年我们可没少收拾这些头铁的憨货。” 庾南山哈哈一笑。 杨清不见动作,尉迟老头忽然如临大敌,心念一动,一个通体金黄的古钟悬在他的头顶。 一旁观战的袁钰瞳孔微缩,“东皇钟?” 杨清心中冷哼,一个东皇钟的仿制品就是你的倚仗么? 一抹晶莹的剑光从杨清身体中掠出,骤然大放光芒,化作一柄巨剑,四周缭绕着云雾,那是杨清几乎凝如实质的剑气。 云落瞪大了眼,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杨清的本命飞剑。 巨剑猛地砸落在古钟之上,发出轰然的震动和响声,陆绩和袁钰默契地挥手布下一个结界,挡住对围观众人的冲击。 杨清这边剑气外放,化作一道剑气墙,将身后的梅晴雪几人和云落几人牢牢挡住。 古钟之上骤然出现了一道裂纹,看得尉迟老头心疼不已。 杨清看着他,神色鄙夷,“怎么?就你这种废物还想朝我出手?” 庾南山听得心中快意,杨清还是如多年前一样,要说心眼小起来的时候是真小。 杨清看着尉迟老头的神色,“怎么,不服?不服就干啊!” 说完,本命飞剑再次光芒大作,巨剑以更夸张的姿态猛然斩下。 尉迟老头苦着脸,连忙将古钟重新祭起。 巨剑和古钟的碰撞发出比之前更大的声音,让陆绩和袁钰都觉得有些吃力。 轰地一声,古钟碎成两半。 尉迟老头须发凌乱,衣衫破碎,吐出一口鲜血。 这被他心血祭练的古钟被杨清两剑斩碎,让自己也受了不小的牵连。 而如今,他终于意识到天榜的排名不是乱排的,像自己这样的问道境中品,杨清估摸着一个人打两三个都没问题,毕竟是剑修啊。 他看着再次升空的飞剑,他涨红着脸,终于挤出一句屈辱的道歉,“尉迟重华有眼无珠,得罪了白衣剑仙和云公子,还请白衣剑仙见谅。” 郁南呆呆地看着在他心中算无遗策宛若天神的尉迟大人,有些不敢相信。 尉迟重华心里也苦啊,不过再苦能有小命重要吗? 修行到现在,老夫也不容易啊。 杨清笑道:“这就对了嘛,我和云落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尉迟重华长出一口气,赶紧拱手,“多谢白衣剑仙。” 但场中更多的人,却在为另一个称呼震惊,云落?! 那个少年是云落? 袁枢望着站在大殿一角的青衫身影,不敢相信。 郁南倒是早就知道,可杨清此刻公然说出,那自己和尉迟大人本来还有的一些隐秘谋划也没办法实施了。 谢宇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在杨清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了云落的身份。 只有陆瑜呆呆地看着那个青衫身影,想起在南山居的客栈中,他为姐姐出头的情景,想起刚才敢朝着尉迟重华出剑的样子,他摇着头,吐出一句,“可还是配不上我姐啊!” 头上挨了个凌空板栗,得!二叔肯定事先知道。 对于场中那些不知情的围观群众而言,就更是夸张了,大端王朝对云落的悬赏是贯彻到了每一处郡县,力争让天下皆知。 行走的王爵这个称呼更是深入人心。 不过看着那个白衣仗剑的身影,还是算了,哪怕是皇帝位子也不敢去抢啊。 庾南山目光呆滞,他虽偏居此地,但消息还算是灵通,陶贵专门有渠道从四处搜集。 所以,他知道云落是谁,望着杨清,声音微颤,“他是青云的儿子?” 杨清沉默着点了点头。 庾南山苦笑一声,若非杨清及时出现,自己差点闯下大祸,将本已逃出生天的云落带回来,让他置身在这样的绝境之中。 若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又事后得知的话,估计终身都将在悔恨中度过吧。 他此刻才终于明白,那日在大庾岭的某一处山头上,少年的纠结有多么沉重,最后的决定又有多么伟大。 他喃喃道:“他真的很像青云,不愧是青云的儿子。” 杨清傲娇地点点头,“那是。” 他看着如释重负的尉迟重华,扭头对庾南山道:“说完我们的事,该说你的事了。” 当二人随意的话语传到尉迟重华的耳中,他瞳孔猛缩,汗毛倒竖,多年未曾有过的生死一线的感觉再度浮上心间。 在他的头顶,一柄飞剑在盘旋着,杨清冷漠开口,“你这儿还打死了我未来的嫂子,这事儿还没算呢。” 第一百一十章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梅岭之巅,伫立了数百年的大殿和广场,曾经静默地见证过无数的风云变幻。 今天,显然也并非寻常的一天。 在这一天之间,它陪着广场上的人一道,见证了这段跌宕起伏。 一个身着红衣,戴着帽子的青年忍不住感慨一句,“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 通俗又充满哲理的话,引来身边人连连点头。 在白衣剑仙杨清出现之前,那尉迟重华是何等威风凛凛,张扬跋扈,轻描淡写就压得对面的死的死,伤的伤,毫无抵抗之力。 而在杨清出现之后,一人一剑,轻描淡写就逆转了局势,逼得尉迟重华不得不屈辱道歉不说,此刻竟是要了他的命,去偿还梅宗主的债! 仗着拳头大就耀武扬威果然不好,遇见拳头更大的,总要吃大亏。 可如今这世道,不将拳头,不讲背景,还能讲什么呢? 一辈子很长,成长却只需要几个瞬间。 场中众人觉得自己已经经历了许多个瞬间。 尉迟重华看着盘旋在头顶的飞剑,心中无比清楚这一剑要是下来,自己定然是抵挡不住的,不禁急切开口,“白衣剑仙,此事我愿作补偿,请您示下!” 杨清看了一眼庾南山,庾南山道:“当年我可比你狠多了。” 杨清一笑,突然神色一变,眼神微凝,飞剑急速朝尉迟重华眉心飞去。 尉迟重华连忙双手连拍,试图尽量拦下飞剑。 飞剑势如破竹,堪堪要没入尉迟重华眉心之时,另外一柄通体碧绿的飞剑在空中跳跃着,穿过空间,竖起在尉迟重华的眉心处,挡住杨清的这把晶莹飞剑。 一个紫衣剑客跃上台阶,抚着胸口,似乎心有余悸。 杨清叹了口气,“阴魂不散。” 尉迟重华劫后余生,连忙转头看去,瞬间恭敬行礼,“尉迟重华见过长安大人,谢大人救命之恩。” 陆绩和袁钰都默不作声,对朝廷的人,他们没必要巴结也没太多必要敌视。 长安朝他点了点头,看着杨清,“我承认,用了点小手段,有些抱歉。” 本命飞剑已经缩回了窍穴之中,杨清握着手中长剑,眉毛一挑,“怎么说?” 长安想了想,一挥手,隔绝了两人交谈的声音,不让外人听见,“尉迟重华不能死。死了这事我压不下来。” 杨清淡淡道:“没谁不能死的。” “那你身后的云落呢?” “他们连凌大哥都杀了,还在乎云落?只是杀不了而已。” 长安看着杨清,又瞥了一眼他身边的庾南山,也是个故人啊,他沉默一会儿,“其实我都想杀了云落。” 杨清眉毛一挑,“那就是今天得分个生死?” 长安连忙摆手,“何必呢。我就说说。” “话不能乱说。” “我只是想,但绝不会亲自动手,这是承诺。但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想杀他?” 杨清示意有屁快放。 长安叹了口气,“你是知道我的根脚的,杨灏是个好皇帝,或者说至少在当皇帝这件事上,他做得不错。” 杨清一脸鄙夷,“可他登基路上那些肮脏和鲜血呢?” 长安一摊手,“这我不在乎,因为天下百姓也不在乎。” “可我在乎!还有许多人都在乎!”杨清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激动。 长安叹了口气,“你们对于这座天下的人来说,何异于九牛一毛。” “有些事,不可能就那么算了的。”杨清的语气决绝而坚定。 长安摇头,“对于天下的百姓而言,能吃上一碗饱饭,养得活子女,过得下日子,就行了。他们不想改朝换代,也禁不起这个动荡。” 杨清再次挑眉,“那就没得聊了?” 长安手中也出现一把碧绿色的长剑,“真不想打架的。” 杨清寒声道:“长安,你可清楚此刻你出手意味着什么!” 长安的神色微微有些遗憾,对,就是遗憾,“很清楚。” 杨清勃然大怒,十几年闭关之后,第一次不再压抑自己的剑气,全力出手。 长安突然祭出一尊宝塔,将二人笼罩进去。 众人看着高高悬停在空中的宝塔,目瞪口呆。 两位剑仙从最初的故人相逢模样,开始嘴唇微动,似有争吵,再到最后拔剑相向,又瞬间消失。 尉迟重华瞬间反应过来,仰天大笑。 长安缠住了杨清,那此地又重新归自己支配了。 经过刚才的头铁尝试,他如今对天榜的排名深信不疑,长安第四,杨清第五,那么杨清必定凶多吉少。 夜长梦多,别像刚才一样横生枝节了,就赶紧做正事。 他沉声道:“场中无关人员,速速滚蛋!” 原本密密麻麻在看台之上的众人,轰然如作鸟兽散,一转眼,刚才还将广场围得满满当当的人群已经四散离去。 在长长的台阶上飞速奔跑,不时滚作一团,凌乱不堪。 落梅宗的长老和弟子都缩在主厅内的一角,噤若寒蝉。 安坐着的,便只有袁、陆、谢三家子弟了。 尉迟重华朝着郁南看了一眼,郁南连忙迅速地跑了过来。 虽说刚才尉迟大人在杨清的表现算不得好,可这并不妨碍人家依旧是合道境的大修士。 这些问题上,郁南可不会犯傻。 反而,他还要比之前更卖力些,更尊敬些,这才是真正得到尉迟大人青睐,走进他的内心的办法。 不得不说,这个郁南,心机不似少年。 袁枢双目微凝,要开始第二步了吗? 郁南看着已经止住了悲伤的梅晴雪,郑重一拜,“晴雪姑娘请节哀。” 梅晴雪看着郁南,正要欠身致谢,庾南山平静说道:“刚才害死你师尊的,就是这位尉迟重华。” 梅晴雪瞬间站起,冷面寒霜,朱唇不启。 郁南摇着头,“晴雪姑娘,您痛失恩师之情郁南能够理解,可是尉迟大人也是在这落梅宴上痛失爱徒啊。” 说完他将高宣身死,梅南岭承诺之事简单讲了。 “高大哥的尸首如今都还在落梅宗内停放,不得入土为安,即使是这样,尉迟大人也宽宏大度,并未纠缠落梅宗,只是请落梅宗派人与之切磋,以消心中忧伤,递出一个台阶,打算轻轻揭过此事。梅宗主却主动出面,在与梅宗主公开切磋中,尉迟大人不仅压了境界,而且还让梅宗主先出的手,只是不曾想失手伤了宗主,这一切纯属误会。” 他转身看着还剩下的众人,尤其是指着那些缩在一边的落梅宗长老和弟子,“此事众目睽睽,皆可作证,晴雪姑娘不相信我的话,也应该相信你们自家长老和师兄妹的话吧。” 他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在梅香影脸上掠过。 梅香影悄悄上前一步,“晴雪师妹,此事确如郁公子所言。” 有人开了头,自然便有人接下去。 何况在她们听来,似乎的确如这位风度翩翩的郁公子所言,并无夸张之处。 再说了,如今宗主没了,郁公子势大,还是不能得罪了。 甚至有长老都叹息一声,“晴雪丫头,宗主之死,确如郁公子所言,怪不得尉迟大人。” 瞧瞧、瞧瞧!南岭,这就是你为之守护一生的落梅宗,你的师姐师妹,你的弟子下属! 庾南山心中冷漠,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梅南岭,和默默跪在她身旁,对一切恍若未闻的梅挽枝,痛心不已。 云落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等着看郁南耍什么花招。 梅晴雪贝齿轻咬朱唇,看着郁南,没有说话。 郁南连连摆手,“长老切勿如此说话,宗主之死,尉迟大人与我都深感愧疚,尉迟大人愿担任落梅宗的记名供奉,若落梅宗有难,尉迟大人定当代为援手。” 一阵喜色顿时浮现在落梅宗的诸多长老弟子身上,落梅宗修为最高的不过是梅南岭的问天境下品,这么多年靠着些手腕和多年积攒的香火情苦苦支撑,已是艰难。 若是能得到尉迟重华这样的合道境中品大修士作为供奉,今后哪里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此刻的她们恨不得赶紧应下,免得尉迟重华反悔。 郁南抛出一句还不够,他凝望着梅晴雪绝美的面容,“我愿娶晴雪为妻,恩爱一生,倾尽全力,守护晴雪及落梅宗平安,成全梅宗主毕生夙愿。” 云落面露讥讽,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庾南山将郁南和尉迟重华的计划看得明明白白,不过他没有出声,想要看看梅南岭的这位爱徒自己会作何选择,是不是那只长脸蛋身段,不长脑袋的花瓶。 梅香影花容失色,一个站立不稳,看着郁南就要说话,尉迟重华双目一凝,真元悄悄侵入她的身体,将她一下子放倒。 旁人连忙扶住,只当她是忧心劳累过度,晕厥了。 立刻便有长老劝道:“晴雪丫头,这是好事啊,你和郁公子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应下此事,可不是后半辈子幸福无忧么。” 不等梅晴雪说话,一个声音在主厅外响起。 “啧啧啧,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了,郁公子这张嘴了不得了不得。” 众人一看,却是袁家袁枢。 郁南转身,盯着袁枢,“郁南句句真心,袁兄此言何意。” 袁枢笑着开口,“听了郁公子的话,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虽然我当着这么多人,把你们宗主打死了,可那是你们宗主自找的,怪不得我,相反啊,我都没用全力,你们还应该感激我。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啊?等于说杀了你们的人,你们还得欠我的情,然后还得赔我一个名列胭脂榜的天才女修才行,这世间可有这样的好事?这不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是什么?” 刚才那个开口劝说梅晴雪的长老臊得满脸羞红,闭口不言。 袁枢的神情蓦地庄重严肃起来,“你伙同尉迟重华,设计逼迫落梅宗,被梅宗主所阻,便借机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打杀了梅宗主,如今却还要借机渗透落梅宗,迎娶晴雪仙子。郁南你好坏的心肠!” 尉迟重华凝如实质的锐利目光盯住袁枢,“袁家小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袁枢承受重压,苦苦支撑,却始终挺直着腰杆。 袁钰站到袁枢身前,替他挡住这道目光,“怎么,你们能做还怕人说?恼羞成怒?你郁南之前不还口口声声,非江东明珠不娶吗?” 他是铁了心要拉上陆家一起下水。 郁南平静道:“越王殿下也有两个平妃。” 陆瑜腾地一下站起,“做你大爷的春秋白日梦!” 云落高喊一声,“骂得好!” 袁枢继续朝着梅晴雪深情道:“梅姑娘莫怕,我袁枢对姑娘一见倾心,思慕良多,必不让此等奸诈小人的奸计得逞,他若敢借势相逼,我袁家定当鼎力相助!” 尉迟重华冷冷道:“你能代表袁家?” 袁枢神色平静,袁钰笑着说,“我觉得能的。” 庾南山叹了口气,若非之前在山下,就是这袁钰将自己和云落拦住,否则只看这会儿,袁家倒真是义正辞严,慷慨激昂,说不定自己也会倾向袁家。 陆绩一个凌空板栗打在陆瑜的脑袋上,陆瑜连忙起身,“晴雪姑娘莫怕,我陆家也支持你!”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不过娶妻就算了,我现在还没结婚的打算。” 一句话让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多了一丝滑稽。 袁钰看了看陆绩,这陆老二还是够意思,关键时刻还是六族自己人靠得住啊。 余光扫了一眼低头安坐的谢宇,谢家也没来什么人,小辈说话也不顶用,算了,不勉强他了。 喜色重新出现在落梅宗众人的脸上,谢天谢地,无论梅晴雪怎么选,这落梅宗都算是安全了。 尉迟重华见势不妙,心思急转,干脆调转枪头,看着一直不吭声的梅晴雪,“梅姑娘,看来你需要做个选择了。” 袁钰心中琢磨着,让梅晴雪此时做出选择,选择袁枢的可能性极大,毕竟她的师尊是因尉迟重华而死,故而也开口道:“梅姑娘,不必心忧,只要尊从内心即可,老夫也承诺,若是你选了枢儿,老夫也可以在落梅宗当个记名供奉。” 背负着许多双来自平日里熟悉的长老、师姐妹殷殷期盼的目光,梅晴雪终于开了口。 “感谢大家好意,晴雪只愿为恩师守陵,为宗门尽力,暂时无心私事。” 一个落梅宗弟子忍不住开口道:“你选一个,就是为宗门出力啊!” 庾南山再忍不住,朝着那姑娘怒吼道:“给老子闭嘴!” 尉迟重华叹息一声,“女娃娃,今天可由不得你啊。” 袁钰也笑着道:“梅姑娘,还是选一个吧。” “你们聋了啊?没听见人家说了没心思吗?” 云落缓缓上前,一脸恶心。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且让我为人间撑个腰 一语落地,满堂皆惊。 孙大运赶紧一把将温凉一起按倒在角落里,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喃喃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落梅宗那些花枝招展娇滴滴的弟子们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青衫少年,一身衣服也就是个普通材质,全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看起来远不及郁公子和袁公子潇洒,也要为晴雪出头吗? 为了美人,当真不要性命了? 不过听说此人就是云落啊,是朝廷通缉的钦犯诶,擒了他就能立马封王,如此说来也是个大人物啊,想到这样的人也为了晴雪这么拼命,姑娘们的心里便又有些失落了。 梅晴雪倒没想那么多,她只是看着这个只是曾经见过两面,没有说过话的男子。 自幼心思纯净的她,对人心有种非常敏锐的直觉。 她能感觉得出来,云落的挺身而出,和刚才两个看似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贵公子,从人心上那些根本不同。 庾南山一把将云落朝身后一拉,挡在他的身前,扭头瞪了他一眼,“瞎出什么风头!” 云落:“......” 之前咱俩是投缘的忘年交,你好我好;这下子就要当我叔了呗。 当然心底的那些温暖也不必再提。 尉迟重华气极反笑,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你还以为有白衣剑仙护着你呢?” 袁钰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和善可亲,“云小友如此说话,可就令人不快了。” 陆绩依旧稳坐在陆家子弟之中,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头发生的情景。 当初从西岭剑宗那边传来消息,琦儿似乎与这小子情投意合,陆家的祖师堂之中曾经掀起过一场激烈争辩。 大多数的长老都认为在如今朝廷已经准备朝六族下手之际,应该尽快切割二人的关系,以免触怒朝廷,毕竟云落可是杨灏的心头刺。 甚至有人在心中嘀咕着,当初就不该把大小姐送到西岭剑宗去,否则哪儿会有这么多事。 不过这话也只能憋在心里,此事当初是老祖亲自敲定的,谁敢多嘴。 但也有那么一两个长老觉得挺好,至少也应该静观其变,云落身边凝聚的实力可不小,当年凌青云的故旧又会有多少愿意为了这样一个小子重新冒出头来,也尤未可知。 其中一个长老掸了掸衣袍,笑着道:“陆家是商人,该懂得奇货可居的道理。” 此事最终由陆家家主,也就是陆琦的生父一锤定音,静观其变。 那个最支持云落的长老,就是陆绩。 所以,有些布局,也都由陆绩全权负责。 当然,这种支持跟荀郁杨清等人完全不同,他脚下的立场永远是站在陆家。 也就是在那之后,他曾命人找来资料,仔细反复研究过云落可查的经历和行事风格,慢慢整理出了一些有迹可循的脉络来。 其中最紧要的一条就是,这小子总能在绝境之中折腾出点东西。 他的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下又弹起,心中琢磨,所以,一会出面保上一保? 庾南山平静道:“晴雪姑娘嫁不嫁人,她自己说了算。” 袁钰摇摇头,“你错了,她说了不算,拳头说了算。” 尉迟重华懒得废话,凌空一抓,一只元气大手瞬间拎起落梅宗长老,“选!不选她就得死!” “哎,吃相有点难看了啊。” 陆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尉迟重华冷哼一声,“既然没你事儿,就老老实实闭嘴。” 陆绩果真闭口不言。 过犹不及,过犹不及啊。 那位被尉迟重华真元化作的大手捏起,悬在空中的长老惊惶失色,“晴雪丫头,你还犹豫什么?这么好的二位公子你都不选,这么好的事情你都不做,你是铁了心要老身为你殒命不成?你的师父尸骨未寒,你就要让她一生守护的宗门为你的私心殉葬不成!” 梅晴雪面色惨白,死死咬着的嘴唇渗出一丝鲜血,眼神中渐渐弥漫出一丝绝望。 双腿一软,一双手伸出,将她稳稳扶住,然后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掌。 梅挽枝终于从痛苦中回过了神,她扶着梅晴雪,看着空中曾经雍容气派,不可一世,如今面目狰狞,青筋暴起的老女人,张口就骂,“你个臭不要脸的老女人,凭什么要师姐为了你们的荣华富贵牺牲自己的一生!” 庾南山转过头,看着二女,终于有了些欣慰,“为自己而活,为理想而活,不用背负太多。” 袁钰望着庾南山,神情居然有些感慨,“庾南山啊庾南山,这么多年了,你看看你,还是这么幼稚,你们那些理想也就能激起点少年热血,这个世界归根结底讲的还是利益和拳头,凌青云好不容易练成了天底下最大的一只拳头,却舍不得用,结果如何?那些你们希望他们做回自己,为自己为理想而活的人,最终他们的选择又是什么?” 庾南山眼神渐渐黯淡,自己在这些年里,也曾不止一次的复盘,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当年之错到底在哪里,却始终没有个令自己心服口服的答案。 难道真如袁钰所说,这世道的滚滚洪流,终究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可改? 温凉伸出脖子,在角落里看得浑身冰冷。 他想起自己那些任由别人驱使,小心翼翼求活,却动辄被打杀的长辈; 想起那些在游历途中,所见到的种种欺凌,种种弱者如蝼蚁的惨状; 他看着依然躺在地上渐渐冰冷的梅南岭; 看着被人苦苦相逼,弱小无助的梅晴雪; 看着尉迟重华肆意跋扈的神色,看着袁钰智珠在握的样子,看着郁南袁枢,看着那困住了白衣剑仙的宝塔; 他双目通红,再顾不得许多,挣脱了孙大运,带着十几年的悲愤,和一腔郁郁不得出的少年热血,怒吼道:“这人间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 尉迟重华冷冷道:“是的,没有。” 催动的真元大手再次一紧,落梅宗那个长老满脸涨红。 云落横移出一步,笑着道:“是吗?那就且让我为这人间公道,撑一撑腰!” 他身子一弓,随着他一个大大的懒腰撑起,丹田之中最后一抹碧绿消失无踪。 天上骤然形成了一团乌云,随着一声响亮的雷鸣,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尉迟重华顿觉不妙,朝着云落一掌拍出。 一阵碧绿色的光芒瞬间将云落笼罩在内,尉迟重华的攻击如同泥牛入海,丝毫不起作用。 云落轻轻握了握拳,果然如此强大么? 他看着尉迟重华,狞笑一声,身形一晃。 下一瞬间,不可一世的尉迟重华,被云落单手掐住脖子,死死按在广场地上。 尉迟重华合道境的磅礴真元竟都被牢牢禁锢,失去修行之力的他仰倒在地上,滚落的连绵雨珠打得他睁眼都有些艰难。 甚是狼狈! 此刻的他才终于记起小天榜上的那个特别提名,这便是仙格的力量吗? 雨水中,那身青衫本不耀眼,此刻却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就连广场上坐着的各族子弟都忘了进去躲雨,而是呆呆看着那个单手压得尉迟重华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年。 云落扭头,望着梅晴雪,微笑道:“把眼睛闭上。” 梅晴雪呆呆地闭上了眼睛。 尉迟重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惊骇欲绝,拼命挣扎,无奈那双笼罩着碧绿光芒的手上,有着自己根本无法抵御的力量。 云落低头,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要相信,人间是有公道的。杀了你们这些不讲公道的,自然就有公道了。” 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然后重重砸下。 尉迟重华头颅爆碎,连带着上半身都被砸入了广场的地面之下。 越王宫首席供奉,八王供奉之中实力最强之人,合道境中品的大修士,就这么死在云落的一拳之下。 云落起身,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流淌,感受着微微黯淡了些的光芒,看着一个已经悄悄移动到广场边缘,正准备朝山下逃去的身影,笑着道:“接下来,该你了。” 袁钰汗毛倒竖,惊骇欲绝,撒腿就朝山下飞奔。 刚迈出一步,衣领就被一只大手扯住,然后被云落如出一辙地按在地上。 就离着尉迟重华碎裂的尸身不远。 袁钰涨红着脸,脖子上传来的巨力,让他体验到这数十年间都不曾体会过的狼狈和惨淡。 雨水呛进了嘴里,艰难的咳嗽让脸涨得更红。 云落看着他,左手握拳,高高举起,“此刻的你,是不是很绝望?信奉拳头,那我们便用拳头说话?” 袁钰的眼神之中满是祈求,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袁家二长老,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醇酒美妇,自己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云落突然松开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袁钰顿时不住咳嗽,“未来的日子里,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看着这个天下的变化。” 袁钰大喜过望,连忙谦卑道:“多谢云公子,多谢云公子,袁钰此生必定铭记......” “可惜的是,你是不能像以前那样看了。想必那时,你会看得更清楚。” 云落一掌拍在袁钰的丹田上。 袁钰神色一滞,丹田轰然破碎,金丹崩裂四散,玉宫、云桥、天阶缓缓湮灭,原本已经堪堪触摸到的三千大道,回归虚无。 他猛吐出一口鲜血,看着云落,眼神转为了怨毒。 云落起身,淡淡道:“杀害梅宗主,你也有份。” 袁钰再吐一口老血,脖子一歪,昏死过去。 当云落的视线望着陆绩,陆瑜连忙道:“那谁,二叔可没害你。” 陆绩也神情紧张,如临大敌。 云落点点头,“倒是实话,毕竟我是讲道理的。” 云落看着陆绩,“多谢。” 谢他至少曾出言相帮。 陆绩长出一口气。 云落身上的碧绿色光芒在迅速地黯淡下去,他就这样站在场中,默默地体会着。 而场中的所有人,也都这样看着他,一动不动。 那些眼神中,有崇拜、有欣慰、有怨恨、有诅咒、也有冷漠。 就如同他曾经遭受、现在经历、未来还会遇到的,这个纷繁人间的种种。 第一百一十二章 青衫观道,梅花自囚 (今天确实只有一更,但是却比平常两更的字数还要多。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哈哈。八月八号,晚上八点,大章送给诸位,祝大家发发发!有没有那么点感动,是不是感动得想要投上八张月票,八张红票什么的了?那就来吧!还等什么呢?ps:这章的字数也有惊喜,有心人发现一波?) 一场骤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只是可惜了那些花瓣,本就摇摇欲坠,这便被雨水直接打落在地。 当真零落成泥,只等碾作尘了。 但落梅宗大殿内外的众人根本没有心思伤春悲秋。 梅花明年还能再发,逝去的生命,丢掉的修为又怎么重生? 想到这儿,众人看着那身静立的青衫,心中的情绪就更复杂了。 那可是一个合道境,一个问天境啊。 庾南山的嘴角微笑,这孩子,还真跟青云一样,总能搞出点事情来。 想到这儿,他的眼神飘向了依旧悬浮在空中的宝塔,不知道杨清怎么样了。 宝塔如同一个巨大的方寸物,不过与寻常方寸物不同的是,能装活人。 可两位已经拔剑相向的天榜大剑仙却并没有像此刻外界猜测的那般,在里面打生打死,而是对坐在一张桌前。 长安神情严肃,“我说的这些全非虚言,出了这儿,你定不可泄露半点,不论口说、笔写,聚音成线还是心湖涟漪都不行。” 杨清点头,“你如此大费周章,我当然知晓轻重。何况你说的这些事,都这么大。” 长安笑了笑,“变得如当年一般能多说几个字了,好事。” 杨清冷面甩出一句,“你就不怕刚才没接住我的第一剑?” 长安重新正色,“不这样,我都不敢放心。为了求个真实,我只能冒这个险。” 长安再补一句,“就连这玲珑塔,我也不敢随意进入,就怕时机不对,理由不当,引来关注。” 杨清吐出一口浊气,这事儿,还的确不小,连一向世事不扰于心的他都觉得压力异常之大。 可再大,只要是该接的,也得接下来啊。 长安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塔中可以清晰看见外面的情况,外面完全窥探不到里面。 “云落很不错。” “那是。”提到云落,杨清又是一副傲娇神色。 长安摇了摇头,拿杨清没办法,缓缓起身,“庾南山都在担心这边了,咱们该出去了。” 杨清也起身,两人互相看了看对方整整齐齐的衣服,叹气挠头。 “有三道剑痕就够了!” “凭什么,我身上有四道。” “我排名比你高啊,给我留点面子。” “那你出点血。” “不行,最多让你在背上留个脚印。” “胸口行不行?” “滚蛋!” “你的头发太整齐了,我给你弄弄。” “我觉得你袍子还不够破,我帮你处理一下。” “我觉得还是要见见血才真实。” “你大爷,不疼啊!” “不是你说的以假乱真嘛!” 两个在外人面前孤傲清冷的大剑仙,经过了如菜场买菜一般的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重新出现在广场上,打破了此间诡异而静谧的氛围。 两个衣衫上满是剑痕,头发凌乱,身上鲜血淋漓,凄惨如乞丐的身影依旧对峙,浑身剑气萦绕,手中长剑紧握。 身着白衣的杨清迅速挥手,布下一个结界,在四周的一片惊呼响起之前,笼罩住云落,免得打扰了他这无比珍贵的机缘。 按长安的说法,他这次的机缘大到令他都嫉妒,那就更好了。 长安的声音有点喘,“杨清,既然云落无事,你我就此罢手如何?” 杨清长剑一抖,“你想打就打,想停就停?” 长安十分无奈,“刚才是你先动手的。” “锃”地一声,长剑归鞘,杨清转身朝着庾南山走去。 长安也没有理会四周骤然响起的讨论声,去查看尉迟重华的尸首和袁钰的伤势。 陆绩眯起双眼,暗自心惊感慨,这二人惨烈厮杀如此之久,剑气依旧这般强盛,天榜之人,实力果然深不可测。 那些看热闹的大族子弟们则对两位大剑仙的对决兴趣非凡,虽然没有分出什么胜负,但看二人的衣衫伤势,一定是很激烈啊,脑补一番,满脸兴奋。 少不得回去之后,这一架,在不同的嘴里会变出不同的样子。 但不论如何变幻,总会多出一个少女或少年,在这一战中,扮演着不小的戏份。 长安看着尉迟重华被一拳打爆的头颅,嘴角抽搐。 至于袁钰,嘿嘿,他活着,估计比死了还难受。 一个没了修为的袁家二长老,还能算袁家二长老吗? 他起身,没有去管胆战心惊,惶恐不安的郁南和袁枢,而是走向了谢家。 谢宇平静抬头,对上那个仰望多年之人的眼神。 那人伸出手来,“走吧,随我学剑。” 他默默起身,也伸出手。 就这样,一袭紫衣带着自己第一个也将是唯一一个弟子,飘然远去。 在二人离去不久,谢家之中的一个老头才缓缓站起,带着族中子弟,默默下山。 直到此刻,这些族中子弟里一些机敏的人,方才反应过来,看样子,宇哥这一趟,是专门为了这事儿来的?族里似乎也知道? 谢家老头面有喜色,这件族中多方谋划多年之事,终于成了,谢家的未来又多了一道大大的保险。 在谢家离去不久,袁家一个年长些的中年男子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组织袁家众人默默离去,那位中年人亲自搀扶着呆若木鸡的袁枢,而袁钰,只是随便挑了个身材壮的,让他扛起跟上。 毕竟枢少爷依旧是枢少爷,而二长老可就不会再是二长老了。 在袁家摸爬滚打多年的中年人,心思通透得很,有些事是没有奇迹的。 陆绩也带着众人离去,不过相对于别家,陆家的礼数还是周到些,陆绩亲自跟杨清和庾南山打了招呼,陆瑜也跑去跟梅晴雪说了声。 只是陆瑜在路过依然静默站立的云落身边时,深深看了一眼,似乎觉得姐姐的眼光还是有那么点不错的。 杨清瞥了一眼站在原地的郁南,“还不滚?等剑啊?” 郁南洒然一笑,恢复了神采,朝着梅晴雪拱手,“晴雪姑娘,虽然如此,但我对你的爱慕之情一如往昔,盼再有后缘,郁南告辞,晴雪姑娘珍重。” “至于尉迟大人和高大哥尸首,我晚些时候遣人来取,还望晴雪姑娘和庾先生行个方便。” 庾南山想说点什么,被杨清微微扯了扯衣袖。 郁南潇洒下山。 引得那些心情重新轻松起来的女弟子们眼中放光,不愧是郁公子,如此大变,竟依然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哎呀,实在是太喜欢了! 等郁南走后,杨清以心湖涟漪对庾南山解释道:“他还不能死。所以没必要为难他了。” 庾南山同样用心声问他,“接下来怎么打算?” 杨清哂笑一声,“你先把落梅宗的摊子收拾好吧。” 庾南山点点头,转身走到一直守着梅南岭尸首的梅晴雪和梅挽枝身旁,朝二女点点头,“你们做得很好,接下来的事你们放心。” 他弯下腰,抱起梅南岭的尸身,走到宗主位置上,将她放下,心中默默道:你被困在这个位置上二十余年,如今终于解脱了。虽然不想将你再放到这儿,但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也做个见证。过会儿我再陪你去你喜欢的梅岭古道。 三个长老默默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杨清心中冷笑,果然,外敌一去,内患便起。 落梅宗里的这些女人真是被梅南岭惯坏了,不知天高地厚,只会狗盆里抢食。 一个长老上前一步,“庾先生,您看这个咱们宗门里都是女子,现在其余人也走了,您几位单独在这儿也不大合适,您说是吧?” 她吃准了庾南山跟梅南岭如此深情,必不会如之前那些人一般对落梅宗不利。 好人嘛,不拿来欺负,难道脑子坏了去欺负那些得罪不起的坏人吗? 不过此刻她看着庾南山微微有些不妙的脸色,连忙补充道:“老身不是那个意思,庾先生千万别误会,庾先生、杨剑仙还有那云公子为我落梅宗得以躲过大难出力良多,我落梅宗上下感激不尽,只是此刻确实多有不便,诸位可在山下歇息,待我们将宗门事务安排妥帖,将宗主安葬,我们几位长老再专程登门感谢诸位。” 她琢磨着这一番话,虽然算不得多周全,但想说的意思也说到了,想藏的意思也藏住了。 一直偷偷瞧着这边,如今感觉有点稳当了,便重新站起身来的孙大运神色鄙夷,什么宗门仙师,比起我们山泽野修还不如。 温凉木木讷讷的,还不清楚其中凶险,双眼眯起,正回味着云落方才的神勇英姿。 庾南山望着她,她也望着庾南山。 杨清左手按了按握剑的右手,忍住了想要拔剑砍了此人的冲动。 这些事,庾南山会比自己处置得好。 关键是,他来处理,更好。 “你真当我不会杀了你?”庾南山眉头一皱。 那位长老心头一紧,不过既然出了这个头,就干脆一条道走到黑! 她强笑道:“庾先生说哪里话,老身一心为了落梅宗着想,庾先生既与宗主有旧,又怎会伤害一个对落梅宗忠心耿耿之人。” 梅挽枝和梅晴雪忽然感觉浑身一松,体内真元恢复流转,原来师尊为她们设置的禁锢时辰已到,自行解除了。 短短半日,对习惯了修行之便利的二人来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梅挽枝终于得以聚音成线对师姐说话了,“师姐,为什么庾先生要杀了雪莹长老?” 梅晴雪面上犹有戚色,却直接开了口,她平静的声音在这主厅中响起,“庾先生之所以说要杀了雪莹长老,是因为咱们这位雪莹长老心思不正。她是想借机将庾先生、杨剑仙和云公子他们都支下山去,然后一个通玄境下品的我和一个凝元境巅峰的你,如何应付得了她这个知命境中品呢,说不得连掌门信物都要被抢去,由她自己当上这个落梅宗的宗主。届时大局已定,她又占着大义,庾先生等外人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 “梅晴雪!别在这儿血口喷人,你还有没有点长幼尊卑!”这位梅晴雪口中的雪莹长老转身怒目。 “梅雪莹,你若一心求死,我可以成全你。”庾南山的语气中依旧听不出什么起伏。 她猛地回头,看着出言威胁的庾南山,一字一句道:“庾先生,可是要插手我落梅宗内务?” 刚才有两位与她有过眼神交流的长老也连忙开口。 一个劝说,“庾先生,切莫动怒,宗主尸骨未寒,便再杀我宗之人,这可如何使得!” 一个怒骂,“还以为你们是什么好人,结果跟之前那些也是一丘之貉,动辄威逼打杀我宗长老,还不是贪图我宗势力!” 一唱一和,引得诸多旁人纷纷点头。 庾南山点点头,呵呵,好些个伶牙俐齿之人,这些话,对着尉迟重华对着袁钰怎么不说? 他心念一动,一块令牌出现在手中,随意抛向落梅宗长老弟子们所在的方位。 “有没有识货的告诉大家这是什么东西?” 一个长老呆呆接住,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异样,就是一块刻着山岭屋舍的令牌,咦,这好像是梅岭和落梅宗山门? 一个最为年长,今天从头到尾一直淡定沉默的老妪伸出手来,从一个年轻长老手中取过令牌,放在手心仔细端详片刻,望向庾南山,老泪纵横,“可是外宗宗主令?” 庾南山淡然负手,“总算有个见识多点的。” 那老妪迅速前行到庾南山跟前,在一片惊呼中,行大礼下拜,“落梅宗内宗长老梅霜白,参见外宗宗主。” 庾南山快步扶起,苦笑一声,“按门规,你是内宗长老,无需如此见礼的。” 老妪感慨地扶着庾南山的手,摇头哽咽。 落梅宗这些年里的风雨飘摇,惨淡经营,何其苦也。 梅雪莹大惊,梅霜白是如今落梅宗内,资历最老的长老,若是她倒向对方,自己的谋划哪里还能有着落。 连忙开口,“霜白长老,你怎么了?什么内宗外宗的?” 梅霜白转过身,看着堂中的这些年轻的面孔,神色浮现出一丝追忆,“那是我才刚入宗门的时候,我的师尊告诉我的。” 紧接着梅霜白为众人讲述了一段落梅宗的悲壮往事。 原本是没有落梅宗的,只有落梅门,落梅门以女子立派,在整个修行界中独树一帜,但亦有诸多不便。 于是二代祖师便与其道侣商量,由其道侣在落梅门山下成立了外门,原本的落梅门则改为内门。 内门依然全是女子,而外门则由男子构成,负责内门的防御和对外接触交流之事。 外门之主,即为内门副门主,凌驾于一众长老之上,但永远无法接任内门门主。 正是在这样的设计下,落梅门迅速壮大,成功升为宗字头山门。 落梅门成了落梅宗,内门外门也改成了内宗外宗。 不独独有此番尉迟重华和郁南这样的野心家觊觎落梅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落梅宗独特的宗门情况让它在历史上也曾遭遇过多次险境。 最惨烈的,就是百余年前。 当时,落梅宗内宗老宗主新去,继任的内宗宗主尚幼,又有强力长老心怀不轨。 内宗先是起了一场叛乱,中坚力量损失不小,但终于在外宗的帮助下,稳住了局势。 但刚刚平息不久,就有一伙不明身份的蒙面人趁机忽然集结进犯。 “听当时的师尊说,那一战打得极其惨烈,内宗高层死伤甚多,新任宗主憋着口气,身先士卒也死在了战场上。”梅霜白望着远方,叹了口气,“外宗,直接被打没了。” 所幸援兵到的及时,才堪堪在梅林迷阵前赶退了敌人,救下内宗。 临时接任的内宗新宗主看着百废待兴的宗门,开始恢复重建内宗,从头到尾只字未提外宗重建之事,只是为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奠仪式。 “从那之后,外宗就渐渐被有意地遗忘掉了。到现在,差不多该有百年了吧。”梅霜白的神情落寞,“但是宗门典籍之内,没有任何的删改,外宗的一切贡献都被一一记录在案,只是你们都没去看而已。” 梅雪莹越听越心惊,若是这庾南山真是外宗宗主,那他做些事情那可就合情合理,自己再无理由反对,不行,必须得想想办法。 她眼珠一转,冷冷开口,“既然百年前的祖师没有重建外宗,那就意味着外宗就此被除了名,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外宗宗主。” 梅霜白神情一滞,没想到这位雪莹长老居然会如此言语。 庾南山无声朝前,跟梅霜白并肩站着,笑道:“霜白长老没料到有人利欲熏心到良心都黑完了的地步吧?” 梅霜白也叹息一声,“是老身老了,跟不上咯。” 庾南山看着梅雪莹,笑问,“你知道我拿这个令牌出来是为了什么吗?” 梅雪莹冷眼看着他,刹那间神情一变,想要出手反击,但忽然一阵剑意铺天盖地地压在她的神魂之上,让她无法动弹,只好眼睁睁看着一片虚影旋转着割破自己的喉咙。 “为的,只是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好杀了你这种没良心的蠢货”庾南山冷冷开口。 他转头看着刚才出言相帮梅雪莹的另外二人,“二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两个女子连忙摆手。 庾南山朝着梅霜白恭敬一拜,“请霜白长老暂时主持此间大局。” 梅霜白疑惑道:“你呢?” 庾南山看着宗主座位上的梅南岭,“我去送她最后一程。” 梅霜白叹了口气,“此间无事,放心去吧。” 庾南山笑了笑,总算不都是那般货色。 ------------------------- 云落感觉自己置身在一片混沌之中,茫然不知东西。 忽然间,轰地一声,眼前渐渐清晰,视野之中出现了茫茫大地,那些茫然的雾气升天,化作充盈着苍茫气息的鸿蒙紫气,再浓缩成一滴滴的液体,如雨水般滴落在大地之上,雨水连绵不绝越来越大,连绵不绝,状若天河飞瀑,填入世界上的各处低洼,形成大小江河,大小江河纵横汇聚,终于在一处巨大的坑底出现了海洋。 云落的神识猛然惊醒,这不就像是我的丹田吗? 刚才的天地初开,不就是丹田开辟的情景吗? 紫气化液,莫不就是那聚气凝露? 刚才从天而落的雨,不就是凝元境的三个小境界,“春雨”“飞瀑”“江河”吗? 云落惊醒得很及时,他大约望见了关于修行最大的奥妙,只是最终能否真正触碰到这个奥妙,就还得看他的悟性和资质了。 人修大道,求得长生。 便需要在自己身体之中开辟出一片小天地,这片小天地从何而来,就是仿那外界大天地而来。 这便有那道法自然的说法。 此道非只道教之道,而是大道,剑修是剑道,符箓是符道,各路修士皆有自身所行之道。 当初划定修行九大境界初代修士,正是仿造的外界大天地,将自身小天地的种种关隘明确指出了来。 这几乎算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大智慧。 只是数千年以来,大家渐渐熟悉了这样的境界划分,早习以为常,却忽略了去从这些境界划分之中寻找这最根本的道理。 世间之事,往往如此。 世人皆知的基础学问往往最是容易被人看轻的,那些抓住某个小点大加阐述的言论,却往往赢得无数赞誉跟喝彩。 输赢得失不自知。 云落的神情愈发专注,如果他猜得不错,这个世界即将演化的,便正是他目前所处的神意境。 神意境三个小境界,“兴神”“得意”“归真”,重点在揣摩真元运用的神意,要求修行者对体内真元的理解达到更高的层次,才能发挥出真元的全部力量。 云落目前处在神意境下品,也就是“兴神”的层次,还在揣摩真元的种种妙用,然后便是得其深意,最后再返璞归真,就能成功踏足通玄境。 正想着,海面上,风雨大兴。 有浪翻腾,卷起怒涛拍岸; 有雨倾盆,洒落漫天水汽; 有风呼啸,大兴雨浪之威; 有雷轰鸣,照亮方寸天地。 他的神识穿过厚重的海水,又看见无边汪洋之中的种种情景。 看见了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那暗流急涌,漩涡处处,杀机重重。 果真妙用万千,存乎一心。 渐渐风平浪静,日照万里波澄,云落又瞧见那海面蒸腾出氤氲水雾,弥漫千里碧波之上。 水雾升腾,汇作云霞,被风推着,来到大地之上,来到高山之巅。 或是化作雨水,径直洒落地面;或是化为积雪,纷纷坠地而后消融。 这些洒落在各处的雨水雪水又在那经年累月之中悄悄汇入小溪、清泉、小河、大江,最后成百川东到海之势,重归汪洋。 在这样的过程中,有那久旱逢甘霖,龟裂大地重归一体,有那暴雨成灾,山洪肆虐摧林倒石。 一样的水,或为甘泉解渴,或为朝露晶莹;或令山野清新,万物一洗,或令霉菌四起,污垢丛生;或利舟楫,输万物于八方,或解山林,倾泥沙而毁城郭。 水的本身依旧只是水,就如真元只是真元,能杀人,能救人,能为山岳重千钧,能做青丝绕指柔,云落心中渐渐升起明悟。 这方天地的演化还在继续。 万顷碧涛以阴阳旋合之势缓缓开始旋转,然后愈发地缩小,渐渐凝实,形成一个金色的球状物,球上缓缓生出脉络,仔细看去,竟是那山川河流,飞禽走兽,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尽皆纤毫毕现于上。 紧跟着九道丹纹渐次出现在金色大球之上,大球也最终凝炼成一颗浑圆的金丹。 一时风雨大兴,金光大作。 云落只觉得双目微微刺痛,脑海中如同万千针扎,但他咬着牙,尽量地看着。 他知道,这是极其难得的大道机缘。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或许是这个天下古往今来,第一个能够在神意境就看见这一幕的修士。 上古天仙,自然成道,并无仙格一说。 而后天庭开辟,真仙以仙格飞升,能抢下仙格的几乎也都是合道境修士,这些仙格中蕴含的大道演化,对他们而言作用并不太大,因为这都已经是他们曾经走过的路,无法更改。 可如今云落以神意境就能亲自感受到这样的演化过程,对他未来的成就,几乎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如果他能抓住的话。 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多看,尽可能看久一点,看多一点。 但观道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自身神魂的承受度,天地规则哪是随意承受得起的。 小世界中,在金丹对面的云海之上,遥遥出现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玉宫,宏伟壮阔,又似乎遥不可及。 人生有难当如何? 逢山铺路、遇水搭桥。 从金丹上缓缓走出一个小人,他开始搭建起一道云桥,朝着玉宫的方向缓慢而又坚定地延伸过去。 当云桥来到玉宫之下,又再修一条天阶,朝着宫门努力升起。 终于当这条从金丹伸出的路与玉宫成功触碰的一瞬间,天地猛然一震,再次清晰了几分。 云落的双目之中已经流下血泪,整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问剑山最后几步时那种神魂备受煎熬的弱小无助之中。 他狠狠咬着牙,再看一眼,多看一眼。 小人卯足了劲,将玉宫沉重高大的宫门缓缓推开,从中间泄露出大片刺目的天光,沐浴在这天光之下,小人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盘坐闭目,开始沉思。 不一会儿,小人起身,走入玉宫,宫中漂浮着各色各样的丝线,小人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终于选择了一根,手指轻轻触碰之下,那丝线瞬间没入了小人的身体。 云落眼前一黑,再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梅岭古道蜿蜒在梅林的山间树下,穿梭在最美妙的落梅如雨之中,这条路也是前来观赏的最佳线路。 可偏偏曾经就有那么一个姑娘,就只喜欢站在古道的山坡高处,高高地看下去,那种风高气清,那种满目壮观。 也曾有一个少年,在众人都去往古道上赏花时,一个人悄悄爬上了这处山坡。 于是少女和少年相遇了。 可惜,花漫道,月浸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喜欢这里,就多在这儿看看吧。” 庾南山捧起最后一抔土,洒落在一座坟上。 一抔黄土,掩尽烦忧。 梅晴雪和梅挽枝通红着双眼,跪在墓碑前。 杨清带着云落和孙大运等人已经下了山,临行前,杨清以心声对庾南山说,让他完成此间事后,速速下山,与他一会,然后他就得赶紧带着云落离去,以免事情有变。 所以,庾南山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再等,等到一位姑娘的心湖之中平静祥和,等到她深思熟虑。 “晴雪,你怎么考虑的。” 梅晴雪跪在地上,死死望着墓碑,茫然摇着头,“晴雪不知。” 梅挽枝扭头看着庾南山,语带责备,“就不能过些时间?” 庾南山并不生气,甚至还觉得有些温暖,两个姑娘在今天的举动着实令他欣慰和赞赏。 不过他还是摇着头,“不能。” 梅挽枝唉声叹气,忽然眼前一亮,看着庾南山,伸手指向自己,“我行不行?” 庾南山点点头,梅挽枝正要强装开心,庾南山又道:“三年后。” 梅挽枝彻底没了脾气。 “你师尊临走时说过,并不要求你继承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是荣耀也是责任,更是牢笼。她就是被这样的牢笼囚禁了一生,所以她希望你们能够自由地选择。” 当庾南山说出这样的话,梅晴雪的眼睛亮起,似有光芒。 庾南山心中一叹,看着梅晴雪,终于说出了那句不愿说出口的话,“云落和陆家小姐情投意合,这是真的。” 现在早早死心,总比未来次次受伤的好。 梅晴雪瞬间如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地。 一次奇妙的邂逅,一次悄然的关注,一次在绝境之中,守在自己身前,力退强敌的英武姿态。 足够在一位怀春少女的心中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可那个让你明白了什么是爱的人,却把他的爱给了其他人。 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可笑又最真实的笑话吗? 她摸着身旁梅挽枝的头,没有说话。 起身朝着庾南山恭敬一拜,“晴雪愿长留梅岭,以承师尊遗志。还请庾先生助我。” 庾南山用真元将其虚扶起来,“那是自然。” 他看着重新跪在梅南岭墓前,久久无语的婀娜身影,心碎欲裂,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梅南岭。 梅岭最美的花,又将在那冰冷的座位上悄然开放又凋谢,孤独、冷清、寂寥、惆怅。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梅挽枝陪着师姐,一直陪着,陪一辈子。 因为她知道师尊有多么孤独, 她不想师姐像师尊那么孤单。 师姐其实很怕孤单的。 于是,她心中想着,圆脸小胖子,不好意思了,拜拜了。 少女心事,因为最无常,所以最迷人。 ------------------------------------ 大庾岭的山道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并肩走着。 谢宇本来执意要落后半个身位,长安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辈剑士,只需仰望剑道顶峰。” 谢宇便乖乖跟他并排前行。 长安问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答应你父亲?” 谢宇想了半晌,“我只好奇你之前为什么不答应。” “因为你之前还不够资格。” “什么资格?” 长安想了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长安?” “一人持剑,保一方长治久安。” 长安嗤笑一声,“多好的话啊,差点连我自己都信了。” “难道不是?” 长安摇摇头,“当然不是。你师父我只是个孤儿,侥幸被你师父的师父捡来,练就了一身本事,便有这么多好心人为我的名字想了这么好的寓意。” “可是师父还是没说你为什么叫长安?” “因为你师父我出生的地方叫长安!” 斜阳拉长了身影,静默了人声,长安看着身旁的少年,心中满是笑意,等着吧,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是好眼光会说话 山下有镇,镇后有院,院中有人,正在来回踱着步子。 步子越走越快,心中越来越急。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都还没回来。 该不会是真出了什么事吧? 想着自己的徒儿一个人弱小无助,他十分后悔之前轻易就答应了那位孙仙师,让温凉独自跟他上山。 有自己在旁边,好歹有个照应啊! 好的长辈总是这样,所以人间总有温暖。 他左等右等,忽然听到外面远远似乎传出些喧哗之声,像是山上有人下来了。 他连忙搭起凳子,爬到墙头上想要往外瞧去。 可这幽静的院子是在太幽静了,树木丛生,满眼尽是青绿之色,啥人影都看不见啊。 他跳下凳子,小心将凳子放回原处,还拿袖子擦了擦,继续焦急起来。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算了!孙仙师说得也有理,万一一会儿有人来什么的,没人应付。 不行!我还是得出去看看,至少看看什么情况嘛! 算了!我一介武夫,也帮不上什么忙,别添乱才是。 不行!真得出去看看,万一他们出了事,自己还干坐在这儿有什么用! 终于在反复纠结中,他下定了决心。 走!出去打探消息去! 刚迈动一步,突然听见了门环轻叩的声音。 大喜过望的他快步冲过,一把拉开院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个微胖的男人。 他诧异又迟疑道:“陶掌柜?” 站在门口的正是陶贵,他左手拎着食盒,右手从地上拎起刚敲门放下的酒坛子,笑着道:“老哥,进去说话?” 温凉师父还略有迟疑,陶贵就已经朝里面迈进了步子。 温凉师父转念一想,人家是掌柜的,那位曾先生也是他手下的账房先生,这应该是没啥吧。 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他从外面进来,必然就有消息啊,自己问他不就成了,这样既没有出去,又得到了消息,多好。 于是赶紧快步跟上那个微胖却迅速的身影。 陶贵就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一样一样的精致菜肴,摆好碗筷,笑眯眯地看着温凉师父,“老哥,坐下说?” 温凉师父赶紧坐下,也不客套,直接开口,“陶掌柜,外面情况如何了?” 陶贵拿出两个酒碗,倒上一碗,递给温凉师父,“老哥莫急,喝口酒,咱慢慢聊。” 温凉师父急得跳脚,这怎么能不急嘛! 正要发作,看着陶贵笑眯眯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对啊,那曾先生也是他的账房先生啊,他都这么淡定,肯定就是没事了,自己着急忙慌的干啥! 他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 举起酒碗,和陶贵轻轻一碰,端到嘴边,一仰脖子全倒了进去。 舒坦!上次喝了这酒就觉得不错,不过对比起来,还是这次味道更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不要钱的关系。 陶贵的笑容始终没变,将手中筷子一顿,“敢问老哥尊姓大名?” 温凉师父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关飞鸿,陶掌柜叫我老关就行。” 陶贵敲了下筷子,由衷感叹,“好名字啊!” 瞬间收起,抱歉道:“早年是沿街讨饭的,坏习惯,见谅见谅。” 关飞鸿,也就是温凉师父笑了笑,感觉瞬间跟这位客栈大掌柜拉近了距离,“那可看不出来,如今陶掌柜可是一身贵气,比起我们这些庄稼把式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陶贵心头微微有点诧异,哟呵,还真是个老江湖啊。 于是主动挑起了那个关飞鸿感兴趣的话题,“山上刚下来了一大帮人。” 关飞鸿自认已经想透了其中关节,此刻还真就不急不缓,轻轻嗯了一声。 陶贵稍一琢磨,明白了过来,眼睛眯得更细了,“他们说,山上出了大事了!” 轻飘飘地一句话让关飞鸿瞬间脚趾都抓紧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什么大事?” 陶贵端起酒碗,“走一个,润润嗓子再说。” 关飞鸿不得不端起酒碗跟陶贵碰了一下,一口闷掉,连那声必备的咂摸嘴巴的声音都没心思,只从喉咙里吐出一口酒气,便盯着陶贵。 此刻下山的人,也就是在杨清被长安困进了玲珑塔,尉迟重华重新抖擞威风时被赶下来的那批。 所以,山上的情报也就截止在那时。 关飞鸿急得一拍桌子,“这可如何是好,那尉迟重华如此厉害,竟连梅宗主都给打死了,白衣剑仙也被困住了,我那徒弟和凌公子、孙仙师可怎么办?” 陶贵叹了口气,“是啊,这些大修士真个太厉害了,如何敌得过呢?” 关飞鸿稍微定了定神,疑惑不已,“咦,不对啊,陶掌柜,看你刚才进来那浑不在意的样子,是不是后面还有什么情况?” 陶贵摇了摇头,或许是觉得刚才摇得不够坚定,就再坚定地摇了摇头。 关飞鸿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吐槽一句,“那你彪啊?” 陶贵安坐不动,也不在意,笑了笑,“因为同样的话我听到的和你听到的不一样。” 关飞鸿面露疑惑。 陶贵起身,绕着桌子,边走边说,“第一,原来那个一直助我良多,名为账房,实为幕僚的曾先生,居然是曾经名震天下的庾南山。” “第二,原来那个救下令师徒二人的青衫少年,居然就是如今名满天下的凌青云遗孤,云落。” “而我,只是对他们有信心而已。” 关飞鸿到底是个武夫,脑子还是稍微简单了些,“这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有信心有啥用。” 陶贵哈哈一笑,坐回石凳,给自己倒上一碗酒,“简单来说就一句话,咱们啊就在这儿放下一切吃好这顿饭,他们输了,咱俩都得死,就当是顿断头饭了。” “可若是他们赢了,我就能赢他个盆满钵满!这顿酒也就当是庆贺了。” 关飞鸿一想,赢你大爷,你又没徒弟在那儿,自己一个光棍当然无所谓了。 起身就要朝山上冲去。 陶贵平静道:“且不说关老哥能不能过得了那梅林迷阵上得山去,就算上去了,又能做什么?打得过那尉迟重华不成?” 关飞鸿重重叹了口气,迈向门外的脚步并没有丝毫停止。 就在他即将拉开院门时,陶贵的声音从身后再次响起,“我有一个能打败尉迟重华这样的人的办法,关老哥想不想知道?” 关飞鸿瞬间回到座位上,“陶掌柜请讲。” 看着关飞鸿急迫的神情,陶贵没有卖关子,“军队。” 关飞鸿顿时眉头一皱,莫非云公子也跟陶贵说了?不可能,二人也不认识。 便试探道:“军队?” 陶贵点点头,“数千精兵兵锋所指,便是如尉迟重华这样的合道境大修士也只能黯然远遁,不敢撄其锋。” 关飞鸿无语,“我上哪儿找几千精兵去,开什么玩笑呢!” “现在没有,未来却不一定。”陶贵主动给关飞鸿倒上一碗酒,“如今的落梅宗内,若无事,他们自然很快便会返回,若有事,老哥与其于事无补白白送了性命,反倒不如想方设法,为爱徒报仇雪恨。” 关飞鸿看着陶贵,“可这跟陶掌柜有什么关系?” 陶贵哈哈一笑,“我是个生意人,那是笔大生意。” 他端起酒碗,举在空中,“老哥若是有此意愿,我愿从中协助,放心,我也不会要挟你做什么,我只是结个善缘。” 说完朝着关飞鸿微微示意,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老哥慢慢考虑,我这就走了。” 不等关飞鸿说话,他果然迈步出了院子,回了镇上。 关飞鸿看着满桌佳肴,只不停喝酒。 ---------------------- 山道上,杨清背着云落走在前面。 孙大运和温凉跟在背后,大气都不敢出。 只好各自沉默,紧紧跟上。 孙大运想着走的时候,小矮个愁眉苦脸的样子,任凭自己怎么跟她挤眉弄眼,都没搭理自己。 忽然惊觉起来,莫不是喜欢上她了? 转念又自嘲一声,怎么可能,要喜欢也是喜欢晴雪仙子啊。 就小矮个那没完全长开的脸蛋,干巴巴的身子,要啥没啥的,怎么会。 不过为什么心中一直这么闷得慌呢。 温凉的少年热血终于平复了下来,脑海中依旧回荡着云落一拳打爆不可一世的尉迟重华的画面。 真是爽啊! 这一趟虽然惊险,不过不仅救下了云大哥,还见识这么厉害的场面,真是不虚此行啊。 不知不觉,云少侠变成了云公子,又变成了云大哥。 走到半路,杨清忽然停步。 两个闷头跟上的少年差点一头撞在杨清的背上。 杨清将云落放下来,孙大运和温凉正疑惑间,云落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清眼前的三张面孔后,云落笑得很开心,“杨叔,你们都在啊,真好。” 杨清没有说话,拍了拍云落的肩膀,示意自己没事。 毕竟这身褴褛衣衫,看起来确实是惨了点。 他刚转过身,突然瞪大了眼睛又重新看着云落。 云落疑惑道:“怎么了?” 杨清迅速回归了面无表情,按捺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淡淡开口,“你的境界。” 云落这才惊觉,看着杨清,杨清点点头,“仙格。” 温凉好奇问道:“怎么了?” 孙大运刚听了个境界,也好奇地支起耳朵。 云落苦笑一声,“神意境巅峰了。” 孙大运心中狂骂,你还苦笑个屁啊! 他无语地摸着脑袋,莫非真是把我的运气全部抢走了不成? 云落醒了,孙大运和温凉总算轻松些了,可以不担心杨清看自己不顺眼一剑砍了。 回到小院,关飞鸿通红着脸起来迎接,看见安然无恙的三人,神色一松,然后醉倒过去。 孙大运连忙一把扶住,一边跟温凉一起将他抬进屋里,一边骂骂咧咧,“小爷我在山上,险象环生,打生打死,差点就回不来了,你倒好,在这儿吃着好菜喝着好酒,要不要脸!” 想了想,更气了,“关键是还喝醉了!丢不丢人!” 温凉倒没怎么生气,他知道自己师父一向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凌公子会不会生气啊。” 孙大运瞅了他一眼,“他会因为你的愚蠢而生气。” 温凉指着自己,“我?为啥?” 孙大运没好气地道:“还叫个屁的凌大哥,现在整个镇子上有谁不知道他是云落?” 温凉讪讪一笑,这时云落走了进来,笑着问,“没事吧?” 温凉摇摇头,“没事,谢谢凌......云大哥关心。” 云落点点头,正要转身出门,孙大运一把拉住,聚音成线的问道:“云兄,白衣剑仙和长安剑仙打的那一架怎么样啊?” 云落摊手,“我也不知道。” 孙大运急切道:“你就不能问问吗?我们可好奇了!” 云落想了想,“好吧。” 三人走出房门,杨清正在院中四处打量,打量庾南山这些年住的地方。 云落问道:“杨叔,还没问你呢,在塔里和长安剑仙那一战怎么样?连我这两个朋友也很好奇。” 杨清转身,正要开口。 孙大运突然严肃道:“云兄,你这个问题就很没有水准了,那一战怎么样还用说吗?肯定是白衣剑仙赢了嘛,你是没看见长安剑仙身上那个凄惨。我好奇的是,白衣剑仙怎么把长安剑仙打败的,过程,过程懂么!” 云落望着这个圆脸小胖子,“......” 杨清面上露出一丝极浅的微笑,点点头,“是个懂行的。” 孙大运嘿嘿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孙大运。” “好名字,该有大运,这个送给你了。”杨清掌心出现一个戒指状的方寸物,扔给孙大运。 孙大运连忙接下,犹豫半天,“白衣剑仙前辈啊,能换一个不?方寸物我有了。” 云落都有些为这二货感到悲哀了,谁知杨清竟真没生气。 又从某个方寸物中取出一颗丹药,“快到神意境了,这个刚好用得上。” 孙大运连忙欢天喜地地接过来,口中不住道谢。 杨清看着温凉,想了想,从一个尘封多年的方寸物中取出一颗本以为永远用不上的丹药,抛给他,“这个给你。放心吃。” 温凉连忙接过,郑重致谢。 云落便带着杨清去洗漱换衣服,两个少年站在院中,眉开眼笑。 白衣剑仙真好啊。 ----------------- 在去往天京城的官道上,两匹快马正在歇息吃草。 一个少年蹲在地上,看着斜靠在一棵树旁的师父,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师父,一直有点好奇你那天和白衣剑仙那一架打得怎么样?” 他的师父叼着根狗尾巴草,“你是想问谁赢了?” 少年连忙摆手,“怎么会,肯定是师父赢了啊,白衣剑仙虽然厉害,那也不是师父的对手啊。” 他的师父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的徒弟,好眼光!” 第一百一十四章 隐秘之下,人间可值得? 小镇上仍旧喧嚣,各路才俊们在各家客栈、酒楼之中,进行着离别前的欢聚。 同时,也神情炙热地低声讨论着今天山上的惊人变故。 谁能想到,身为主人的落梅宗宗主居然被郁公子身后的尉迟重华强势镇杀; 谁又能想到,合道境的尉迟重华又会被突然出现的白衣剑仙逼得屈辱认错; 谁还能想到,白衣剑仙却又被本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长安剑仙缠住手脚? 可惜可惜,却不让我们看见那最终的结局。 “来了来了!”一个男子风风火火地冲进一个包厢,边掀起帘子边嚷嚷着。 他抓起桌上的一杯茶水,一口灌下。 顺匀了气,他便洋洋自得地讲起刚刚从一个谢家好友口中听来的精彩后续。 对于瞬间将包厢包围的那些外人,他也没有驱赶,讲故事嘛,观众越多,才越有感觉。 当他说到云落笑着起身,口中说着“且让我为这人间公道撑一撑腰”时,不管是何立场,众人瞬间感觉头皮发麻,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尽皆轰然叫了声好。 可当他说到那个将他们赶下山来的尉迟重华被云落一拳打爆了头颅,当场身死道消之时。 就有许多理智之人不相信了。 再是热血再是努力,那四境的神意境,和八境的合道境,能比吗? 结果人群中有些个看得通透的一句话就平息了质疑。 “你要昨天跟我说梅宗主会死我也不信。” 而那位带过来消息的男子更是高深莫测地开口,“打死个尉迟重华你们就受不了啦?我告诉你,云落还把袁家二长老一身问天境上品的惊人修为,一掌废了。” 满堂皆惊。 不愧是行走的王爵啊! 看来这爵位可不是谁都能拿得住的啊。 于是,在愈发热烈的讨论之中,人群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 在他们看来,就今天这一出大戏,比起平平淡淡的落梅宴圆满结束还要有趣得多。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至于有人死,有人废。 那又不是我,管那么多,我只管自己刺激就足够了。 庾先生已经下了山,说是晚上才会返回。 梅挽枝依旧静静跪在坟前,陪着同样跪着的师姐。 梅挽枝轻轻开口,“师姐,你说他们会为师尊难过吗?” 梅晴雪看着那块用梅树削成的墓碑,别致但也简陋,上面梅南岭三个字清晰可见,可这是不是师尊留在这个世间仅有的痕迹了呢? 她沉默半晌,“他们只会当一个谈资,甚至一个笑话。”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为了今后不当别人口中的谈资,眼中的笑话,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梅挽枝望着师姐缓缓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自己不大的小心肝儿疼死了。 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也就不想再说了。 见了面,又能如何? 杨清静静坐在装满热水的硕大浴桶中。 对如今的他而言,所谓的热水解乏这些几乎早没了功效,他只是单纯喜欢这种感觉而已。 他要好好消化一下长安告诉他的那些惊人隐秘。 修行界不太平,从来都不太平。 随时随地的小纷争,几年一度的大争端,甚至数十年就有一次的乱斗劫难。 原来背后都有着一双隐形的手在默默操纵。 世俗之中也不曾太平过。 有些如流星般划过的王朝仅有数十年的寿命; 长点的有个一二百年,最长的便是前朝,大廉王朝,国祚四百余年。 他从未去思考过这些是为何,只当是天命所归,世事更替而已。 如今,却有了令人信服的新解释。 接下来的那个猜测,长安猜准了吗? 自己要怎么办呢? 一向信奉用剑说话的杨清很不喜欢这样的弯弯绕绕,但并不代表他不会。 他缓缓滑入水中,将整个脑袋也浸在水里,希望这样能想清楚一点。 日落黄昏,残阳夕照。 杨清一身白衣,湿漉漉的头发被一根白色头巾随意地系着,正和赶回来的庾南山并肩缓行在小院旁的山道上。 山路幽静,蜿蜒幽静,绿树掩映,百草丰茂。 庾南山随手扯了两根狗尾巴草,递给杨清一根,杨清摆了摆手。 庾南山将剩下一根叼在嘴里,笑着说道:“以前不挺喜欢的吗?” “自从发现有一个人也很喜欢,我就不喜欢了。”杨清面无表情。 他转头看着庾南山消瘦的脸,“当年你不该走。” “不得不走。”庾南山抬起头,望着远处天边残阳给云朵镶上的金边,神情满是感慨。 杨清沉默,确实如庾南山所言,当初杨灏加入之后便迅速跻身了核心层,他和庾南山功能重合,旗鼓相当,却又不能兼容,使得当初军中都有了些分裂的苗头。 这样的事,一个处理不好,就容易变成老臣和新贵之间的政治博弈,而整个势力便会自觉站队,这是凌青云和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我很好奇,那一夜你们聊了些什么,为什么走的是你。”杨清向庾南山问道。 他所说的,正是在当时矛盾最激化的时候,杨灏却亲自登门拜访庾南山,二人彻夜长谈一晚,第二天,庾南山又与凌青云密谈许久,黯然辞行,而后就此归隐。 庾南山摇了摇头,“我们聊的,是对未来的分歧。你哥哥......” 杨清断然道:“他早不是我哥。” 庾南山笑了笑,“杨灏认为,百姓都是愚昧的,甚至整个天下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愚昧的,天下应该被如极少部分精英所统治,其余之人,便只管服从便是,这样整个天下才会变得更好。” “而我认为,这样的好,只是他觉得的好,甚至少部分觉得的好,人都是自主而独立的,没有人愿意沦为一个会说话的工具而已,好不好,应该是整座天下一起认为。这也是当初我愿意追随凌大哥一起的原因。” “杨灏知道凌大哥的想法,也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我,便转了个思路,从我们当初的大军发展的角度来提,他的思路,更适合我们的发展。最终我认可了他的说法。” “当时我以为,有凌大哥在,只要他的思路坚定,杨灏的想法无非就是自己的念头而已,既然能够有利于我们的事业发展,最终定然可以达到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便离去了。” “其实这个分歧我告诉过凌大哥,但他没太在意。或许他在意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庾南山想起自己当初听闻那些惨事时的悲痛,眼眶骤然泛红。 杨清想起了那个爱叼着狗尾巴草的人告诉自己的那些话,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觉得什么样的人间,才是好的人间?” 庾南山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中,杨清不像是会问这么大的问题的人,当年每当自己和凌大哥以及秦陵他们讨论这些的时候,杨清都是抱着剑在一旁打瞌睡。 杨清的脸瞬间不自觉地有那么点微红,梗着脖子,“二十年了,不许我有点长进?” 庾南山先是笑得弯下了腰,停不下来。 杨清面无表情,“庾大哥,别忘了你现在打不过我。” 庾南山立刻挺身,神情严肃,“这个问题。我还真想过。”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先弄明白另一个问题,什么是人间?” “人间,不是某几个人的人间,不是某些势力的人间,人间,是所有人的人间。” 他跳上路边的一块青石,面朝杨清,夕阳最后的余光洒落在他的背上,映照出一片金光,宛若神祗。 他静静讲述着,杨清默默听着。 山间的风也在此刻安静下来,不忍打扰。 小院中,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对着满桌菜肴大快朵颐。 菜肴是方才两个伙计火急火燎地送来的。 方才温凉师父醉倒之后,云落瞧见桌上的两副碗筷,便明白陶贵曾经来过。 而当自己安然下山之后,他却识趣地没有出现,让云落觉得真是他真是个聪明人。 一顿饱餐,三个人摸着滚圆的肚子,舒坦地坐着。 云落突然想起杨叔出门前的交待,对温凉说道:“杨叔给你的丹药还在吧,他让你赶紧吃了。” 温凉没有方寸物,所以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掀开,好几下之后才看见那一粒黑乎乎的药丸。 孙大运嘴角抽搐,“至于嘛,这么郑重!” 温凉怒目而视,云落笑着道:“一会儿敢不敢当面说一句?” 孙大运啪地给自己嘴巴来了一记响亮,“我错了,掌嘴。” 这下轮到云落嘴角抽搐了。 温凉看着掌心黑乎乎的药丸,他只敢承认有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的担忧,“云大哥,这是什么功效?” 云落笑了笑,“杨叔说了,体质天生,你这个年龄再好的丹药也不能让你能够修行。不过这颗丹药是易筋伐髓的,吃了之后能最大程度地改善你的体质,至少练武也比别人厉害点。” 温凉如今对修行早就放弃了希望,听到这个功效,大喜过望,连忙扔进嘴里,一口吞下。 在二人的期待中,等了半晌,温凉疑惑道:“没什么动静啊?” 云落也有些纳闷,按理说杨叔不可能搞个假丹药糊弄人啊。 孙大运死死捂住嘴巴,生怕又说出一句值得掌嘴谢罪的话来。 忽然,一阵腹鼓如雷鸣,温凉捂着肚子,一边冲向茅房,一边嚎叫着,“这他大爷的是泻药啊!” 云落和孙大运面面相觑。 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一股恶臭渐渐弥漫开来。 饶是闻过大大小小各种坑底难闻气味的孙大运都忍不住捂着鼻子哀嚎着,“什么玩意儿啊!!!” 云落和孙大运以手掩鼻,夺门而出。 偌大的庭院中,就只剩下蹲在地上,死死抓住茅房门板,面色铁青的温凉。 和他那醉酒昏睡,睡意香甜,不时还嚼几下嘴巴,不知梦到了什么的师父。 山路上,日头终究还是不顾人间的挽留,决然坠入了山间。 庾南山从论道的慷慨激昂中醒来,神情忽然萧索。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终究是改变不了的。” 杨清沉声道:“知道了方向,总是可以努力的。” 庾南山嗤笑一声,“又不是没有努力过。” 他抬起头,望着杨清,“是不是要回去了?” 杨清点点头,“刚才院子里会有点臭,现在应该好了。” 他看着庾南山脸上的消瘦和萧索,想起了凌大哥,想起了西岭剑宗整整死去的一代人,想起凌家军中默默死去的那么多理想,想起秦陵在绝笔手书中所写下的那一段话。 “为众人抱薪者,已冻毙风雪;为人间开路者,已困死荆棘;而众人,沉默者有之,讪笑者有之。”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步步挖坑请君入瓮 北渊,并不像大端王朝的百姓所想象的那般,全是帐篷和骏马牛羊,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 事实上,经过数百年的整顿和努力,这个占据着广袤草原群山的政权,除了饮食习惯和特产风物,其余方面早已跟南面没有太多的差别了。 渊皇,是草原上的牧民、战士和农民们,对北渊皇帝的敬称。 对于渊皇常住的大城,他们也敬称为长生城,希望渊皇长生永在,护佑草原安宁。 过去常常有一些中原王朝出使北渊的使臣不理解草原上对于渊皇的这种发自内心的崇敬和拥护,认为是这些狄夷的愚昧无知。 实际上,他们若是知晓,在薛家一统草原之前,如今这片土地的水草丰美,安宁祥和之下,埋葬过多少的鲜血和残忍,想必理解起来就会简单许多了。 如今在位的渊皇名叫薛律,草原的人民对他依旧景仰,但北渊的达官显贵暗地里或多或少地感觉他只是运气实在太好了而已。 摊上了个千百年难遇的好弟弟,又摊上了一个百年难得的杰出大萨满。 好弟弟自然就是薛征,合道境巅峰的个人修为,与蜀国荀郁、清音阁秦璃并肩站在当世个人战力的前三。 同时还熟读兵书,对军阵韬略亦有不俗造诣,在北渊号称百万的控弦之士中,赢得了一个“军神”的尊称。 这两样就足以让一个人成为令人敬仰之人,但并不能成为一个皇帝的好弟弟。 薛征还有第三样,就是忠心,他对皇位没有任何的觊觎之心,那些胆敢劝说他篡位的谋士或心腹,都被他一个个削掉头颅,送进了长生城的深宫之中。 而现今的大萨满敕勒大人,虽说比起军神大人稍微差了点,但合道境上品的修为,也足以让他成为北渊近百年的大萨满中最杰出者。 让人无语的是,他也对渊皇死心塌地,忠心不二。 有了这样的好弟弟和大萨满,薛律的皇位能坐不稳吗? 比起往常的那些拿着弯刀骑着骏马,四处镇压平叛的渊皇,如今的薛律,日子过得可谓是好极了。 每日纵情声色,醉心各类杂学,无心政事,对自家的儿子们的争权夺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搞得北渊政坛一片乌烟瘴气。 这不,四皇子实在是受不了,都跑到西岭剑宗去了。 可他那些哥哥都还不放过他,据说一年多以前还联合起来派人刺杀他呢! 好在四皇子吉人自有天相,安然无恙。 事后震怒的军神大人将三位皇子一一教训了一顿,可也没管多久。 外甥打灯笼,照旧! 依然是你争我抢,几个派系互相攻击,对人不对事,荒唐啊! 谁让渊皇自己不管教呢! 说到这儿,绿柳楼二楼的一个包间里,一个身着蓝色长衫的中年人重重叹了口气,转头望着一楼的一张空无一人的桌子,那老头怎么还不来。 绿柳楼,算不上长生城中最大最豪华的酒楼,但却是最别致的酒楼之一。 不为别的,就因为它这儿别致,有那传闻中大端王朝最富庶的江南之地的地道风光,你看看那雕梁画栋,看看那飞檐斗拱,哪样不是咱这儿没有的。 再说酒菜,这酒是纯纯正正的江南黄酒和剑南春烧,这菜,所有的佐料都是从大端王朝的腹心运送而来。 便是瓜果蔬菜这些不易储存运输的,绿柳楼的大东家也硬是在这草原寻了一处绿洲,自个儿雇人种出来。 所以,绿柳楼的消费那也是高得很,兜里没点东西,可不敢轻易进来晃荡。 可这个蓝衫中年人和他的两个同行者来这儿却不是为了来体验江南风光的。 绿柳楼于旁人或许是稀奇,但对他们而言,来得多了也就那样了。 三人此次前来,却独独是为了来听书的。 前些日子,绿柳楼中来了个说书老头,在这儿坐着讲那“蒙族大汗建立大元帝国”的故事。 虽说这天下从未有过什么蒙族,也不曾听说什么大元帝国,但说书先生本身就是这长生城里的稀罕物件儿,所以也零星有些好奇的侧过耳朵听了几句。 谁知这不听还好,一听就根本停不下来。 那大汗本是大部族首领之子,弓马娴熟,英勇雄武,可惜厉害的父亲早早便死了,自己好不容易挣扎着活了下来,自己妻子又被敌人抢了去。 听众们都是草原儿郎,马背上的英雄,如何受得这种屈辱,纷纷感同身受,义愤填膺。 第二天就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说书先生也没过多欣喜,依旧绘声绘色地讲着。 终究是要成为大汗的男人,他并未气馁,而是重新振作,一步步崛起,终于打败了当年的死敌,为父亲报了大仇,而且成功被推选为草原上王汗联军的首领。 第三天,几乎掏得起那个钱都涌入了绿柳楼,在门外排起了长队,在绿柳楼掌柜苦苦哀求下,说书先生重复讲了三场才算完。 说大汗成了首领,那些不希望他崛起的人便也组成了联军,联军的头目就是大汗的一生死敌战木合,他率领着自己的联军,就要在草原上和大汗一决高下,决定草原之主了。 正精彩间,说书先生的一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令所有人心头如有猫抓。 这不,今天这绿柳楼中早早的便已人满为患,来得晚的,就只能等下一场了。 这间房间内的三人,一个黄衣老头儿居中而坐,蓝衫中年人和另外一个白衣年轻人分坐两侧,房门打开,三人的视线都可以清晰地看到说书老头的桌子。 黄衣老头没有理会刚才蓝衫中年人对朝政的牢骚,默默给自己倒了杯清亮的酒,先端到鼻子下闻了闻,才放到嘴边,双唇一滋溜,酒水先在唇齿间一转,然后一股辛辣便弥漫整个口腔,缓缓吞下,感受着从喉咙直达腹部的火辣感觉,老头才发出一声满足的感慨。 “这么好的酒,比起咱们草原上的马奶酒,可好了不知多少,就是不容易喝到啊。” 蓝衫中年人点了点头,“这倒是,绿柳楼规矩,大堂一桌仅限一壶,包间限两壶,还真不够王爷喝的。” 白衣年轻人浑不在意地说道:“这有何难,王爷若是想要,我命人从大端寻几个酿酒师父来,酿他个够。据说酿造方法也简单,无非就是些粮食,买来就行了!” 他的家世富饶,在整个北渊也勉强拍得上些名号,这点事还真不叫事。 黄衣老头瞅了一眼白衣年轻人,笑眯眯地道:“当真?” 白衣年轻人随口答道:“这有何难,一些酒水而已。” 黄衣老头放下酒杯,将酒壶拿起,递给蓝衫中年人,中年人一脸错愕地接过。 黄衣老头蓦地一巴掌抽在白衣年轻人脸上,“酒水而已?这一壶壶装的,都是粮食!他大端有粮,他愿造就造,老子们北渊没粮,每一粒粮食,都得省着吃,你还拿来酿酒!滚!” 说完还犹不解气地踹了白衣年轻人一脚。 白衣年轻人忙不迭地连滚带爬地朝外跑去,却被一双皂青色长靴挡在门口。 他抬头一看,神色瞬间惶恐,正要惊呼,那双长靴身后蓦地伸出一只手,点在他的脖颈处,让他委顿倒地。 长靴主人都看都没看这个白衣人,先是悄悄跟包间里的另外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便抬脚走进了包厢。 黄衣老头赶紧站起来让座,身穿一身青色宽大袍子的长靴主人一把给他按住,“就凭五叔刚才那段话,就值得坐在着上首。” 黄衣老头哪儿敢啊,哭丧着脸,“我说陛......那啥啊,你要真想弄死我就直接弄死吧,也别搞这花招了。” 能让北渊的王爷如此作态的人,这青袍长靴主人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薛律哈哈一笑,“五叔还是这么喜欢跟我开玩笑。” 也不矫情,往黄衣老头的上首位一坐。 他的随从坐在刚才白衣年轻人的位置,黄衣老头坐在蓝衫中年人的位置。 拎着酒壶满头大汗的蓝衫中年人先是下意识地想坐在下首,然后被黄衣老头一声轻轻咳嗽惊醒,连忙捧着酒壶站在一旁。 薛律笑着说道:“都说这说书先生舌灿莲花,那故事听得传奇热血,我来见识见识。可惜来得晚了些,没地儿了,跟五叔挤一挤,不会扰了五叔的雅兴吧?” 黄衣老头瘪了瘪嘴,“我说会,你会走吗?” 薛律摇了摇头,“不会。” 黄衣老头有点郁闷,转头瞪了蓝衫中年人一眼,“愣着干嘛,没看见烦着呢嘛,倒酒啊!” 蓝衫中年人连忙手忙脚乱地寻了几个干净杯子,倒上几杯。 薛律如刚才黄衣老头一般,细细品了一杯,面上有感慨之色,“荀忧这一计是真狠啊。” 黄衣老头点点头,“确实打中了命脉之上。” 二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里的慎重中,想起了书上记载的,薛家崛起之前,草原上为了一车粮食,就能搭上数十上百条人命的悲惨往事,当年的草原,太穷了。 薛律蓦地长出一口气,“想法应对就是了,别扰了今日兴致。”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爆发出一阵轰然的喝彩叫喊声,循声望去,一个花白胡子,身着麻衣的说书先生缓缓走上那张众人瞩目的桌旁。 他先是恭敬地朝着四周一圈拱手,引来更大的欢呼声,然后在一张早早摆好的椅子上坐下。 清了清嗓子,将桌上的醒木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顿时满堂俱静。 薛律环顾四周,看着这个只有自己和他二人的小世界,顿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哑然失笑,“先生若要见我,何须费如此周章?” 说书先生两手一拱,微微躬身,“见过渊皇。” 看似大不敬的举动,薛律却并无一丝不忿,只因对面站着的,是四圣之一。 在他们的眼中,如今的传承数百年的草原薛家也好,新登大位不久的大端杨家也罢,无非是这片人间的过客。 有人住得长一点,就像之前的大廉王朝和如今的北渊薛家;有人来去匆匆,就如同历史上那些短命王朝,但终究改变不了过客的宿命。 唯有传承千年从未断绝,掌观山河监察人间的他们四支,仿佛才是人间真正的主人。 薛律也微微欠身,“薛律见过先生。” 既然是他来见自己,那么该有的架子还是得有。 说书先生笑了笑,“想必渊皇对我们四个也有所耳闻?” 薛律点了点头,并无言语。 四圣虽说不为大众所知,但作为这天下唯二两座皇宫的主人之一,薛律还是在皇宫密档中了解过。 “我们四个,有人说什么口含天宪、笔落春秋、眼蕴日月、剑守八方,实际上呢就是耍嘴皮子,玩笔杆子的,转眼珠子的,和那个傻不愣登抱着剑当媳妇儿的。” 说书先生的形容很是诙谐,但薛律没有笑。 他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对方出牌,或者等一个自己人。 说书先生看着薛律,“渊皇雄才大略,却故意示弱于人,想必另有图谋?” 薛律洒然一笑,“我都做到这个位置了,还有什么好图谋的,图谋一统江山么?” “那又有何不可?”说书先生死死盯住薛律的双眼。 薛律摇了摇头,神色也有些难明,“数百年传承不易,我可不想薛家基业断在我手里。” “如今之北渊在渊皇的管理下,兵强马壮,坐拥百万猛士,又有北渊军神辅佐,万众齐心。而南面新朝初立,根基不稳,又有当年大逆遗孤现世,正内外交困。此时不做考虑,更待何时?”不愧是监管人间的四圣,说书先生如今天下的情况很是了解。 薛律沉默地望着说书先生,如果就这么点东西,真对不起四圣的名头。 说书先生呵呵一笑,“不愧是草原雄主,看看这个吧。”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颗珠子,珠子缓缓转动,里面出现了一幅幅画面。 紧锣密鼓赶制兵器的匠人,隐藏在山间悄悄锻炼的军队,一片山谷中悄悄饲养的马群,以粮食之名源源不断运输囤积的军需物资,以及某个极其隐秘的山腹之中正摆放着的北渊地图,和一群围在地图下亢奋讨论的将领。 薛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神情不要有太大的起伏,他甚至感觉肌肉已经不自觉地有了抽搐。 说书老人盯着他,“渊皇,狮子搏兔,亦当全力啊。” 薛律缓缓开口,“再想想。” 说书先生还要说什么,一声冷哼骤然闯入这片小天地中,将小天地搅个稀碎。 薛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依旧端坐在包间之中,说书先生正讲到激动处,喝彩连连。 自己的对面,坐着一个面容与自己有几分相似,身穿暗红色劲装的男子,隔断了自己望向说书先生的视线。 黄衣老头、他的随从以及蓝衫中年人都对此人的突然出现有些不知所措,正欲起身见礼,那人也跟之前薛律一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薛律朝他一笑,用眼神感谢他的及时出现。 二人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那随从正要跟上,薛律却吩咐他好好听完。 每当跟自己的好弟弟在一起时,薛律都十分放松。 不管有多少人分别在兄弟二人之间说过什么挑拨的话,二人都从未动摇。 薛征送去宫中的多少头颅,他薛律送去大将军府的,只会更多。 薛征开口道:“我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就赶紧过来了,没事吧?” 薛律笑了笑,“如果密档记载无误,他们不能对我们出手的,放心。” 回望一眼依旧人头攒动的绿柳楼,薛征心中也有些震惊,没想到是四圣亲临。 真说打架,自己并不怕,但四圣的厉害是厉害在那些传承千年的古术秘法,就如同刚才那出隔绝天地,另立空间,当今修士几乎几乎就再也不会了。 薛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只是南面已经在磨刀了,没几天太平日子了。” 薛征眼中顿时精光爆射,片刻方才平息,“小镇该回来了。” 薛律点点头,“你安排吧。我得好好想想。” 陪着哥哥一起走回了皇宫后,薛征默默离去。 赶走了所有的宦官侍女,薛律一个人在御书房沉默了许久。 随从听完今日的内容便匆忙回宫复命,薛律问道:“说说那个故事。” 当说到大汗建立起草原汗国,而后弯刀铁骑,纵横天下,最终用自己的双手打造出了一个囊括整个天下的大帝国时,薛律的心,剧烈起伏。 ----------------------------------- 比起北面那座长生城来,南面的天京城自然是要雄伟壮阔得多。 如那说书先生那般引动全城的情况,几乎很少出现在天京城中,因为天京城太大了。 所以,衬托得天京城深处的那座皇宫也太幽静了些。 在这个幽静的宫城里,一处更幽静的宫室之中,也在进行着一场幽静的对话。 身着明黄色龙袍,面容英俊的杨灏正端坐着翻动手中的情报。 云纹锦袍,大袖飘飘的国师荀忧也坐在下方的椅子上,眉头微微皱起,显然也是在思虑着什么。 杨灏放下情报,开口问道:“六族那边有什么新进展么?” 荀忧嗤笑了一声,“貔貅当惯了,哪里还能吐得出来。” 杨灏也呵呵一笑,“那赌约就立下了?” “这事就由不得他们了,给了台阶还不下,还真敢造反不成?”荀忧揉着眉心道。 杨灏缓缓起身,“若是真有那魄力,六族合力举起反旗,如你我这般多半是个阶下囚的待遇。” 荀忧跟着站起,“打仗若是只是摆摆账面,那天下就没什么纷争了。躲在背后耍些鬼蜮伎俩,舒坦惯了,哪儿还敢拎着脑袋上阵。” “所幸,我们还有初心。”杨灏沉声开口,荀忧躬身行礼。 又走了几步,杨灏看着荀忧,“你确定他们会去找云落?” 荀忧两手一摊,“如果他们能在这天下再找出一个二十岁以下,比云落还强的天才来,我也没招。” “愿一切顺利。”杨灏哈哈一笑。 攘外必先安内,你们这几头肥猪,乖乖认命,朕还可以给你们一个优待,若是敢跳出来,就别怪朕心狠手辣了。 至于云落,顺手为之而已。 若非担心给自己岳父逼急了,你还能多活这一年多? 荀忧看着杨灏高大的背影,轻声说道:“愿一切顺利。” ------------------------------- 庾南山终究拒绝了杨清的邀请,不再出山。 他选择了终老在这梅岭山下,协助梅晴雪,重振落梅宗。 即使杨清看出了他心结已解,破境在即,他也只是笑笑,说那很好,可以多帮着落梅宗做些事情了。 杨清不再勉强。 独而不孤,生活各自理想。 等到此刻夜色朦胧时,他和云落才时间好好交流一下这几日的情况。 云落自然对杨清没什么隐瞒,而杨清却以心声对云落说了一句,“假如周边有人偷听,捡能说的说。” 云落错愕,合道境中品的杨清也怕人偷听? 旋即想起了景玉衡当初告诉他的四圣之事,心头震惊,四圣这么厉害? 实际上四圣并非如云落所想那般,能够对人间事能够了如指掌。 掌观山河听起来厉害,可每一刻世间发生的事情如此之多,四圣加一起也就四双眼睛,哪里看得过来。 如同高坐天幕之上,俯瞰人间灯火,那星星点点,何其多也。 所以,四圣的策略就只能是看着那些最厉害的和最关键的,如同那人间灯火最亮之处,饶是这样,也常常顾此失彼。 但不幸的是,杨清这样的天榜第五人,又与云落这位目前天下局势最紧要之人坐在一处的话,多半是其重点照顾的对象,所以,杨清今日知晓此事之后,才会有这样的要求。 于是,云落便只讲了从南海水神庙出来之后,遇见了邵灵芝和张得安,而后他让二人隐居起来,隐姓埋名。 杨清顿时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热血激昂的连骁,可惜后来也死了。 他听说云落让连骁的遗孀隐居起来,正要责备他为什么不将其安排去锦城,忽然看见云落眼中狡黠的笑意,便也松了口气。 而后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找地方炼化仙格,差不多了就来了这儿。 说到这儿,云落犹豫一番,还是将陆绩对他的言语说了一遍,他有些拿不准。 杨清听完也一阵头大,自己本来就不大喜欢这些弯弯绕绕,谁知道这一天之内,还能来两个。 揉着太阳穴,他干脆对云落道:“你等我一下。” 不等云落答话,他的身形就一闪而逝。 青梅园中依旧住着陆家的子弟们,他们没有像袁家一般急着返回,而是休整一晚,明早再走。 园子深处的那张桌子旁,陆绩一人独坐了许久,似乎是在等人。 终于,他神情一动,望着忽然出现的白衣身影,起身行礼,“陆绩见过白衣剑仙。” 对修行界而言,达者为尊,辈分什么的从来都不是问题。 杨清冷冷开口,“说说你的计划。”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或者是,你们的计划。” 陆绩神情郑重,“白衣剑仙可曾听过雾隐大会?” 杨清点点头,曹夜来和曹夜来的师父都是雾隐大会曾经的魁首,“刺客界的盛会?” “是的,可这一次不是了。”陆绩缓缓开口,“前些日子,荀忧的弟子携着他的亲笔信,依次拜访了六族在天京城的分部。各部将信紧急送回本家,信上荀忧张口就是各族为朝廷贡献两千万两军费。” 杨清眉头皱起,真又要打仗了? 陆绩继续说着,“一千万两是什么数目,白衣剑仙定然明白,六族虽说富甲一方,但要掏出两千万两,没有哪家不是伤筋动骨的,虽然不想触怒朝廷,但也不得不一一婉拒了。” “谁知这早在荀忧的意料之中,他早有准备,在我们婉拒之后,他的第二封信又送到了各族本家,提出了一个赌约。” 杨清看着陆绩,等他的下文。 陆绩一边微微摇着头,一边缓缓道:“他说朝廷只有一家,六族可有六家,他可以吃点亏,正好雾隐大会也要开始了,就借着雾隐大会群雄云集之际,朝廷和六族各出三人,双方来场赌斗。” “赌注就是,若朝廷输了,此事自然不再提,并且承诺三年之内,不再对六族提任何额外要求,且这三年之中六族税负减半;若朝廷胜了,六族不仅各两千万两照付,额外还需各自承担二十万石军粮。” 杨清看着他,“你们答应了?” 陆绩苦笑一声,“还有十天,荀忧给了我们十天的时间,十天之后必须给出答复。当日得知此事,六族理事会便紧急召开了一个会议,但也没能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杨清冷哼一声,“于是你就打起了云落的主意?” 陆绩不敢否认,“云公子和大小姐情投意合,我们不会害他。” 杨清双指一抹,一缕剑气从陆绩的面门划过,割下他一缕发梢,却不伤其余分毫。 陆绩此刻才明白问天境巅峰的自己和杨清有多大差距,冷汗登时流下。 杨清哼了一声,离去前丢下一句,“这得看云落自己的意思。” 等杨清身影消失,陆绩长出一口气,喃喃道:“谁会害自家姑爷呢。” 杨清的身形重新出现在桌旁,“你若是说句别的,此刻已经死了。” 等杨清再次消失许久,陆绩才摸着自己的胸口,满脸笑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尽是离别,各奔东西 在杨清走了许久之后,青梅园深处的小桌子上重新对坐着两个人。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头看着陆绩,“为何不说你曾跟尉迟重华做下交易,掩盖云落行踪之事?” 陆绩摇了摇头,“好歹也是个问天境巅峰的人,我不要面子的啊?” 老头哈哈一笑,“陆二爷讲面子不讲收成,这个笑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收成?对什么样的人要有什么样的路数,这才能有好收成。” 老头反应倒也迅速,点点头,“如此看来,希望很大了?” 看着陆绩点头称是,老头脸上的欣喜一闪而过,旋即道:“可朝廷说的三个人,有了这位云公子,还差两位啊。” 会做生意的陆二爷回答道:“朝廷漫天要价,我们六族就不能落地还钱?他说三场就三场?咱搞个一局定胜负行不行?” 老头先是一惊,然后沉默片刻,缓缓道:“自从我族前任家主突然暴毙之后,多蒙陆家关照,此事我们自然同意,可其余四族?” 陆绩胸有成竹,“应该没什么问题。” 老头犹豫了一下,“听说那边可是有已经到了知命境的天才。” 陆绩揉着眉心,“这可是一位一拳捶爆了合道境高手的人。” 老头再不言语,自己默默衡量其中得失。 陆绩望着四周已经漆黑的夜色,面无表情,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山风吹过,从青梅园落进了镇后小院。 杨清将陆绩的算盘跟云落讲了,云落一边感慨杨叔真是雷厉风行,一边开始仔细琢磨着。 杨清看着云落,“陆家的算盘打得看似简单,内里还是很有讲究的,你是不是已经心动了?” 挠着头,云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杨清心中叹息,对于云落和陆琦这一对,他实际上并不是太看好。 双方各自的牵扯都太多了,要最终走到一起,不知得经历多少坎坷艰险。 不过就他的性格而言,喜欢了就喜欢了,斤斤计较,处处算计反而为他不喜。 所以也没多嘴一句。 至于接下来的事,在长安告诉他那些隐秘之后,可能就要有所变化了。 “接下来,我们可能需要分开一段时间。” 云落疑惑抬头,但并无惊惶。 杨清心中暗自赞许,若是养成了对自己的依赖,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他以心声对云落说道:“我要回一趟锦城,如果你决定要去参加雾隐大会,我会请曹夜来去找你。” 他顿了顿,云落的心湖上再起涟漪,“你答应陆家此事也不一定就是坏事,首先他们想要你帮忙,那就得先拿出诚意来,比如帮你提升修为什么的,天底下哪有白帮的好事。其次,反正你与朝廷之间早已水火不容,如此正好将六族绑上你的战车,不过这六只貔貅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要多加小心。最后就是,我会去西岭,帮你邀功的。” 最后一句说完,云落满脸臊得通红,杨清笑意促狭。 “去准备一下,咱们得连夜离开。” 听了杨清的吩咐,云落没什么意外,今天在山上泄露了行踪,自己早就想脚底板抹油了。 出了门,却发现温凉的师父关飞鸿站在院子中,神情焦急地来回踱步。 云落便喊了一声,关飞鸿连忙跑过来,“凌公子,您谈完事了?” 云落笑了笑,“可是对那天我的提议有了决定?” 关飞鸿也不拿捏,三言两语将陶贵找他的经过讲了,然后说道:“我觉得您说得有理,那陶掌柜也所言非虚,此事或许才是温凉的正途。” 云落点点头,“那陶掌柜是个精明人,能跟庾先生相处如此多年,想必性情上并无太大瑕疵,可以信任。实在不放心,事先跟庾先生商量商量。” 关飞鸿忽然起身,双膝一屈就要跪下,云落连忙一把扶住,“您这是干啥。” 关飞鸿神情激动,“在遇见凌公子之前,我本以为这世间修行者皆如清溪剑池中人一般,视我等为蝼蚁草芥,可公子不仅对我等一视同仁,还多有照拂,温凉又得公子帮助,裨益长远,大恩大德,老关我铭记一生!” “您言重了。我也没做什么,实在要感谢的话,若是日后过得好了些,能够对那些不那么好的人,多几分善意和帮扶,就够了。” 关飞鸿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 云落指了指里面的房间,“温凉还在睡着?” 关飞鸿望着门窗里透出的灯火,面上浮现出些欣慰,“嗯,凌公子是要走了吗?” 云落举手抱拳,“老哥,那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江湖再见?” 关飞鸿听着云落刻意说的这种他们江湖武夫常讲的话,心头温暖,“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江湖再见!” 云落刚刚转身,关飞鸿突然喊住云落,“云公子!” 诧异回头,关飞鸿再一抱拳,“好人一生平安!” 云落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朝着孙大运的屋子中走去。 敲了敲门没反应,云落干脆直接推开。 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凝元境巅峰的修行者会听不见敲门声? 一把将用被子蒙着头装睡的孙大运抓起,“你要再装死,我不介意真的打死你。” 孙大运蒙着被子嘟囔着,“蒙谁呢!你舍得?” 云落气笑了,“我这一拳可是连尉迟重华的脑袋都能捶爆的,你自己掂量一下。” 孙大运连忙将被子扯下,看着云落,欲言又止。 云落也在床头坐下,神情很是郑重,“真不想跟我走?” 孙大运低着头想了想,“倒也不是。跟你在一起虽然说危险吧,但还挺有意思的。” 云落没有接话,等着孙大运自己决定。 “可是,我怕死啊。”孙大运很难为情地说出了那个最根本的理由,等着云落的嘲讽。 被云落嘲讽一下没事,幸好那个温不热这会儿还在睡着,否则被他知道了那才叫郁闷。 没想到云落不仅没有嘲讽,反而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也很怕死。” 孙大运一副见鬼了的表情,“骗谁呢,见谁都敢怼,说你怕死,谁信?” 云落摇了摇头,“为什么不信,没有谁想去死,活着多好,不想死自然就是怕死。” “怕死却又不怕死?”孙大运喃喃道。 “怕死是为了好好活着,但活着不是简单的活着而已。”看似拗口的话,云落相信孙大运是能够听懂的,“若只是为了生命的存在本身而活,那没什么意思,对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而言,他们三十岁就死了,只是六十岁才埋。” 为什么是三十岁,就因为迈过了童年的无知,少年的热血,青年的理想之后,在三十岁的年纪,自认为认清了世情,看透了世道,便活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为了所谓的理想和坚持,便抛头颅洒热血?一命呜呼了,不也万事皆休?”孙大运依旧在质疑着,这摆明了不符合我辈野修的原则嘛。 云落笑了笑,先用手比划了一个小圆,“这是我刚才说的,是我们行事的根本出发点。” 接着再在这小圆外画一个大圆,“而这个,就是我们如何去实现。” 他点了点并不存在的大圆,看着孙大运,“我和你一样怕死,所以我们不能死,不能死就要提前想好许多应对之策,让自己不陷在必死之境。是层出不穷的保命底牌也好,是层层交织的布局谋划也罢,都是让我们不死的手段。” “好好活着是本心,如何不死是手段,只有本心没有手段是傻,只有手段忘了本心是恶。”他站起身来,伸出右手,“我们该出发了,还有很长的路。” 孙大运犹豫着,终于咬牙伸出右手,和云落的手搭在一起。 云落用力握了一下,笑着道:“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出发。” 孙大运看着云落转身将要离去的背影,问道:“为什么?” 云落转头笑看着他,“你不知道,那天你和温凉出现在落梅宗时,我心中有多么感动。” 等云落走后,孙大运一边收拾一边嘟囔着,“上了贼船再想下来就难了啊。” 云落走出房门,心中有句话没有说出口,“若是当手段用尽,依旧危难之时,还敢坚守本心吗?” 他的答案是,舍生取义。 杨清站在窗前,“看似胆小,实则有情有义,看似猥琐盘算,实则能舍能离。有意思的年轻人。” 云落站在一旁,“杨叔你也很年轻啊。” “别人跟我玩这一套我多半会赏他一剑。”杨清扭头看着他,忽然在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至于你嘛,我就笑纳了。” 云落也哈哈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杨叔,我这儿有两柄剑,你帮我看看?” 说完从方寸物中取出了一长一短两柄剑,长的刻有铭文“宵练”,短的刻有铭文“轻吕”。 杨清仔细一看,神色渐起变化,半晌后才长出一口气,他郑重看着云落,“这两把剑现在是属于你的?” 云落想了想,点点头。 杨清拿起那把“宵练”长剑,“暂时将这柄剑借给我,我身上的宝物你随便挑,另外我还欠你一个大人情。” 云落连忙摆摆手,“杨叔需要就拿去就是了,反正我也不认识,在我手上也是蒙尘吃灰,不如在杨叔手上大放异彩。” 杨清摇摇头,“我只能借,这是你的机缘,若是后面你剑道有成,这柄剑依旧是你的,随时取回。” 云落有些急了,“无论这柄剑有多么重要,杨叔为了我毅然出关,又不辞辛劳,守护我这么久,多次救我性命,我也还没送过杨叔什么礼物,这柄剑就当我送给杨叔的谢礼了。” 杨清摸了摸云落的脑袋,不知不觉一年时间又蹿高了些,他笑了笑,“我先借用一下。不说了,我们走吧。” 他让云落把“轻吕”短剑收好,一起走出了房门。 门外孙大运和关飞鸿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见云落和杨清一起走出,二人连忙起身,端正地站着。 杨清在外人面前依旧高冷,云落便与关飞鸿打了个招呼,温凉还在熟睡中,也就不管了。 三人朝外走去,路过关飞鸿身边时,杨清突然停步,闪电般地伸出右手,一掌拍在关飞鸿的后背上。 关飞鸿一下子喷出大口鲜血,云落立马急了,“杨叔?!” 关飞鸿却连连摆手,“凌公子,你误会了。” 云落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定睛一看,关飞鸿吐出来的全是黑色的淤血。 “早年间练武,没能得到名师指点,本就有些暗伤,后来在对敌时又曾挨过一掌,这后心一直隐隐作痛,多亏方才白衣剑仙这一掌。” 云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杨叔,这个......” 杨清冷哼一声,迈步走出。 云落和孙大运朝关飞鸿摆了摆手,赶紧跟上。 身后,关飞鸿看着离去的三人,单膝跪地,“关飞鸿谢过白衣剑仙、云公子、孙仙师大恩!” 三人趁着夜色离了小镇,当走在梅岭山下时,杨清似有所感地回望了一眼梅岭之巅。 在那里,庾南山和梅晴雪静静站着。 庾南山叹息一声,“不如不见。” 梅晴雪擦掉眼角泪珠。 梅花落了,山巅飘起了细雨,她站在夜色中,站在夜雨里,心柔软而委屈。 她望着那个极其模糊的背影,他是她穷极一生都做不完的梦,她是他的一念之间吹过的风。 再见了。 师尊说过,当一个人从你的生命中飘过,不用记得他,记得他飘过时,漫天的云彩就好了。 她轻轻挥手,似在送别一个远去的故人,又似在送别曾经天真烂漫的自己。 梅挽枝独自坐在梅林迷阵中的那个坑底,手上拿着一捧梅花瓣,用真气将它送上天空,然后看着它无力坠回。 她幽怨叹息,“看来你也和我一样,不会有人帮你了。” 夜深了,温凉缓缓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被一股刺鼻的臭味惊醒,起身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沾满了如黑色淤泥一般的东西,给他吓得不轻。 一个声音在一旁响起,“浴桶里水给你放好了,赶紧去洗了。” 温凉这才发现坐在床边的师父,连忙点了点头,跑去了浴室。 先用水瓢舀起水来,将身上这些污垢全部冲下,这才跳进了浴桶中。 他悄悄握了握拳,默默感受着此刻浑身肌肉中充盈的力量,苦笑着摇头,这力量还真是来之不易。 昨下午,自己强忍着惊人的臭味,终于等到了排泄停止的那一刻。 两腿酸麻地缓缓挪动到自己房间,一头栽在床上,就此不省人事。 现在看来,药力都还在起作用,将自己体内深处的那些污垢都排了个干净。 “舒坦啊!”温凉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地半躺在宽大的浴桶里。 “干净衣服给你放这个架子上了,一会儿换上。之前那衣服扔了。” 关飞鸿的声音想起在浴桶便的屏风外。 温凉随口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云大哥和孙胖子他们都睡了?” 屏风外,关飞鸿的脚步一滞,沉默片刻后,还是如实说了,“他们已经走了。” 温凉猛地从浴桶中窜出,看着师父,难以置信,“走了?” 关飞鸿无语道:“穿上衣服。” 温凉这才下意识双手一捂,赶紧将衣服穿好。 院中的小桌旁,师徒二人对坐着。 关飞鸿的声音低沉,“云公子身份暴露,必然是要早些离去的。不止是他们,我们也得尽快离开。” 温凉还沉浸在再次与偶像分别的落寞中,喃喃道:“去哪儿?” 关飞鸿轻轻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让他从无神中醒来。 他看着温凉的眼睛,“我们只是江湖武夫,不可能一直跟着云公子,那样只是他的累赘。” 温凉神色黯然,对这一点没法不认同。 “既然你崇拜云公子,咱们就尽量让自己好一些,争取在某些时候,在云公子需要的时候,能够帮得上忙。” 温凉师父的言语让温凉眼前一亮,他抬起头看着师父。 关飞鸿沉声道:“我们去从军!” “从军?”温凉一声惊呼。 “对,从军!从明天起,你就要开始看各种兵书,学习军阵韬略,个人勇武我相信以你的武学天赋,当无问题。只有这样,当你能爬到一定的位置时,我们才有可能帮得上云公子他们。”关飞鸿的声音坚定,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温凉想了一会,坚定地点点头,“好!既然不能修行,那就另辟蹊径,搏出一个未来!” 关飞鸿长出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两个信封,递给温凉,“这是云公子和孙仙师写给你的信。” 温凉连忙接过,拿在手中,却对先看哪一封纠结了起来。 终于决定了,先看孙胖子的,“温不热啊,既然要去从军就好好从,从不上个大将军啥的,别说你认识我,姓孙的丢不起那个人!” 他微微一笑,可以确定的确是孙大运写的了,这口气,没谁能模仿得这么惟妙惟肖。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地拆开云落给他的信封,上面只有一个挥舞的拳头,和一行简短的字。 “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 温凉笑着跟师父说道:“师父你看,云大哥就是比孙胖子会说话。” 笑着笑着,脸上就已经流满了泪水。 夜色最浓之时,当庾南山和陶贵一起来到小院门口,轻轻扣响门环,温凉立刻就跑去开了门。 陶贵看着桌上已经收拾好的包袱,满脸笑容,“关老哥,那咱们这就出发?” 关飞鸿点了点头,将包袱一挎,带着温凉朝庾南山抱拳行礼,“这两日多有打扰,感谢庾先生。” 庾南山笑着摆了摆手,“放心去吧,陶掌柜是个生意人,不干坏事。” 关飞鸿沉声应下,温凉也说道:“庾先生放心,温凉一定好好做事!” 庾南山拍了拍温凉的肩头,“我相信你,因为你是云落的朋友。” 温凉感觉鼻头又是一酸,赶紧微微仰头,跟着陶贵走出。 陶贵朝庾南山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二人离开。 接下来,他要去豫章郡,找到那条早早搭好的线,先将这师徒二人塞进军营。 庾南山在院中这张这几日许多人坐过的石桌旁坐下,似乎院子中还残留着几日来的喧闹人气,可实际上却已经又是孓然一身了。 今天挽枝丫头跟自己悄悄说自己已经两鬓斑白了,让他没来由地好一阵伤感。 他摸着鬓角,感慨着人世向来悲多欢少。 在人生的前半段中忙着长大,却要在后半段里被迫忙着送别。 他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壶酒水,一口一口,喝掉那些烦忧。 --------------------------------------- 三个修行者的脚程都快,第二天天亮,三人就已经走出了大庾岭的范围。 在一个山间休息时,看着山脚下那些懒洋洋穿行集结,去往落梅宗方向的军队,云落哑然失笑。 估计这些队伍想的也是自己赶紧跑了吧,他们跑一趟就当尽了职了。 可一想到杨清马上就要离去,他就不怎么笑得出来了。 若是没了杨清,自己和孙大运若是被数百精兵围困的话,脱身或许都会成问题。 刚好这会儿杨清就开口了,“那我们就到这儿,接下来你们就按照计划,去陆家信上说的那个地方。” 云落早有准备还好,孙大运吓得直接从石头上摔了下来,他嘴唇哆嗦着,“白...白。” 杨清点点头,“那我走了。” 孙大运一激动,终于舌头捋直了,“白衣剑仙别走啊,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杨清看着他,“我看好你。” 说完身形消失不见。 孙大运无力跌坐在地,“我都不看好我自己啊!” 云落一脚轻踹在他的屁股上,“别装了,赶紧的,上路了。” “呸呸呸!上路上路,不能说个吉利点的啊,说动身了不行吗?”孙大运吐槽不停。 云落笑着说,“是是是,你肉多你有理。” ------------------------------ 衡阳城外数十里的山林中,两个身影正在急速奔跑,在二人身后,一个手摇一把蒲扇的老头正在从容前行。 他步子迈得轻缓,可那一步就是十余步的距离,让他能够轻松跟在二人的身后。 “呵呵,还是朵带刺的花呢,既然被老夫看上了,焉能有逃脱之理?” 前面二人不闻不顾,只管撒腿狂奔。 老头又跟了一会,笑着道:“哟,看来还有宝贝啊,之前使了个收敛气机的宝贝,差点让你们逃了,这会又是啥?能让两个江湖武夫跑这么久?” 他看着其中一个丰腴又婀娜的背影,眼神炙热,不再犹豫,大步上前,一双手就要朝二人拍去。 邵灵芝和张得安对视一眼,眼中皆有绝望之色。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李子大侠风范 群山密林,人烟罕至。 山间算不上炎热,但邵灵芝和张得安的脸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脚上的“千里疾行符”并不能真的支撑他们跑上千里,更何况,身后的人更快。 听着背后老者不断的言语,二人心中并无动摇,无非就是个死而已,只是答应了那位凌公子的事,自己就做不到了,有些遗憾。 邵灵芝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蓦地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握在掌心,准备在那老者抓住自己之前先结果了自己。 老者哈哈一笑,“想死,还没跟老夫快活,你想死都难!” 他大手一甩,分出两股真元瞬间缠住邵灵芝的双手,然后又有一只元气化作的大手在邵灵芝准备咬舌自尽前捏住她的下颚。 邵灵芝拼命示意张得安赶紧结果了她,比起某个可以预见的凄惨结果,她宁愿死。 可张得安如何下得去手! 二人的表情都被那老者看在眼里,他并不慌张,反而乐呵呵地等着看张得安会如何决断。 反正这男的就算下手也无济于事。 山泽野修出身的他,对玩弄人心这些那是再熟悉不过的。 看着这些蝼蚁在生死之间的人心浮动,已经成了他的一大乐趣。 在他的老巢洞府,甚至有些原本是那恩爱夫妻的,如今妻子成了他的玩物,丈夫成了他的走狗,一些恶趣味就自不必提。 他现在想着,是不是一会先不杀了这个男的,或许会别有一番乐趣。 邵灵芝杏眼一瞪,张得安也不是什么柔软性子,含着满腔悲愤,将袖中暗藏的匕首握在手中,朝着邵灵芝就要一下子刺出。 “呔!哪里来的歹人,竟敢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持械行凶!” 一个小道士突然出现,一把抓住张得安的手,怒目相向! 张得安只觉得有一把铁钳死死钳住自己的手腕,丝毫动弹不得。 他知道自己的气力有多大,所以惊骇这小道士怎有如此巨力。 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指着那个蒲扇老者的方位喊道:“小道长误会了,是那人要为非作歹。” 小道士扭头一看,呀!还真有人! 他看了看邵灵芝,邵灵芝眼神示意张得安说的是真的。 于是小道士一个蹦跳,朝向蒲扇老者,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呔!哪里来的歹人,竟敢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强抢民女,还不速速住手!” 蒲扇老者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嘴,满嘴江湖话,是那市井话本看多了?还是脑子有问题? 他渐渐眯起眼睛,这小道士突然出现的那一下,分明是有修为在身的,看气息似乎还是神意境,这么年轻的神意境,莫不是道教某座道观的嫡传弟子不成? 可是这衡阳附近本就道门不显,方圆数百里也就一个寻真观稍微有点名气。 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衡阳,所以早就打听清楚了,那观里就一个知命境下品的老观主和神意境上品的年轻道士,可没听说过什么小道士。 谨慎起见,他继续控制着邵灵芝,不动声色地问道:“小道长何方人士,可有师长同行,或许我们有些误会。” 小道士挠了挠头,“误会?到底怎么回事啊,能不能让我好好行侠仗义了!” 说完他大手,哦不,小手一挥,大气道:“我没有师长,你直接跟我讲吧!” 蒲扇老者点点头,“我跟你说啊,事情是这样的。” 与此同时,他心中狞笑一声,既然没有师长,就别怪老夫教你做人了! 手中蒲扇骤然扇出,一股真元化作一道罡风直冲小道士而去。 小道士大惊失色,两只小手胡乱挥舞,真元竟然也给他舞出了一道墙,整个人不住后退,但也堪堪挡住了罡风。 老者攻击小道士,邵灵芝瞬间得到了解放,她没有登时逃跑,而是一咬银牙,抓住小道士的衣领,朝后拉去。 这个名叫冯蕉的老者很是吃惊,他本是云梦大泽之中隐居的众多野修之一,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本《清凉罡风诀》的功法,这罡风既伤体也伤魂,据说练到极高处,吹出的罡风可以令刮碎仙人魂魄。 手中的蒲扇就是配合功法的法器,用以激发罡风对敌,曾经有一个死对头,就这样被他用罡风吹得形销骨立,最后灰飞烟灭。 他就以这本功法为基础,修炼到了通玄境的上品,如今,受衡阳城中田家的秘密邀请,前来担任供奉,助田家重掌衡阳大权,届时锦衣玉食自不必说,田家也将全力为他服务。 受够了野修日子的他想了想,也不错,便悄悄来了。 不曾想,路上正好碰见了邵灵芝,对偏好这一口的冯蕉而言,简直是人间绝色,怎么可能放过。 眼看大功告成,谁知蹦出来个小道士,刚才一记罡风都没能将他吹飞出去。 冯蕉冷哼一声,看来还是个底子不错的神意境,倒也算个不小的天才了,可惜遇上了自己! 他真元狂吐,朝着依旧手舞足蹈的小道士连扇三下。 小道士的神色蓦地一变,轻轻将扯住自己衣领的那双手拍开,看着二人:“稍微躲开一点,不要走远。” 说完,气势一变,转身不退反进,直接迎着那两道罡风。 邵灵芝和张得安赶紧躲在一旁,神情紧张。 从他们二人的眼中,瞧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只见从那位看起来还有一丝可爱的小道士手中不停地变幻出层出不穷的道术,一会儿移形换位,一会儿法剑飞舞,蒲扇老者手中的扇子挥舞得越来越快,却始终没有一道攻击砸中小道士的身体。 忽然,小道士大喝一声,“呔!还不束手就擒!” 冯蕉心中从焦急到恼怒,再到最后的惊惧。 想也没想,直接调转身形,想要一走了之。 美妇没了就没了,小命没了可就万事皆休。 小道士冷哼一声,“既然遇见了本大侠,岂有让你逃跑之理。” 小手一挥,一道金色的绳索骤然出现在冯蕉身旁,然后瞬间将其捆了个结实。 不远处的一座山峰顶上,两个身影并肩站着,二人皆手持拂尘,头上子午簪,俱是仙风道骨,超然出尘,一个身形高大的老道士头戴翠色莲华冠,一个须发皆白稍微矮一些的道士头戴芙蓉冠。 头戴芙蓉冠的道士笑呵呵地开口,“就任由李子这么胡闹?” 高大道士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回去就把那些给他带话本小说的弟子全部狠狠揍一顿。” “不过李子这身道术确实学得不错,真是天赋异禀。”芙蓉冠道士仔细看着李子的动作,感慨道。 高大道士瞥了他一眼,“比你那徒弟是要好些。” 芙蓉冠道士神色郁闷,“师兄,你要这么说,这天可没法聊了啊。” 高大道士嘿嘿一笑,“走吧,抓紧去把你徒弟的事情解决了,我还有任务给他呢。” 两个身影缓缓走下山头。 这边,小道士蹲在冯蕉的身旁,擦了擦头上的汗,“你这贼人,身手却是不弱。” 冯蕉心头绝望,哪里碰上这么个厉害之极又脑子有病的小道士。 他肥胖的身子不住扭动,看着小道士稚气未脱的脸,和分明只有神意境的气息,真的想一头撞死。 不过到底是野修,心志还是坚韧的,既然你喜欢玩这江湖套路,本座就陪你玩玩。 他哭丧着脸,“小道长误会了啊,这两人本来就是我洞府之中的奴仆,却偏偏走脱了去,想要私奔,我只是来捉拿他们回去的啊!” 李子顿时一愣,“啊?那岂不是我搞错了?” 这么好骗?冯蕉心头大喜,“是啊,我本无意与道长交手,只是方才以为您是他们请来的帮手,所以才一时激动朝您出手的。” 李子挠了挠头,有些尴尬,“那怎么办?” 冯蕉连忙道:“没事没事,方才是我冒犯在先,我向小道长赔罪,咱们就此揭过便是。” 见状不对的邵灵芝和张得安连忙跑来,邵灵芝急切道:“小道长千万别听他胡言乱语,我二人与他素不相识,路过衡阳,此人见色起意,欲掳走我们,实在是心肠歹毒。” 李子眼神一凝,看着冯蕉。 冯蕉心知要遭,连忙挣扎道:“小道长现在看见这二人的嘴脸了吧,从我洞府中逃脱,生了二心不说,见我遭难,不念多年照拂之情,反倒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届时死无对证,正好他们这对狗男女逍遥自在!你我皆为修行之人,当知修行不易,我愿以毕生修为起誓,若有半句虚言,修为尽废!” 他还想伸出手来指天发誓,却发现被捆住得无法动弹,只好无力的扑腾了一下。 李子点点头,若是以修为起誓,这个代价还是很大的。 邵灵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二人来自南海扶胥镇,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如何能成你洞府中人?” 张得安大惊失色,伸手想要去捂住邵灵芝的嘴巴,却为时已晚。 一个刚走到山脚下的高大道士闻言一步跨出,来到邵灵芝的身边,笑容和蔼,“你二人是从扶胥镇来的?” ----------------- 云落又重新易了容,本来的样子自然不能用,如今凌荀的这张脸也是众人皆知了,只好再换上一个面孔。 孙大运瞅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张大了嘴,目瞪口呆,似乎有些惊讶。 云落心中得意,厉害吧,这个易容术还是跟杨叔学了好久才学会的。 孙大运紧接着开口道:“你是不是傻,不知道给自己画得帅气一点?” 云落:“......” 他看了看孙大运,稳妥起见,给你也来一个吧。 孙大运虽然极力拒绝,但依旧没有作用。 中午时分,一个圆脸微胖又俊俏的白净少年,与一个平平无奇的木讷少年一起,走入了始兴郡城的大门。 找了个铺子,买了两烧饼,顺便问了路,然后一边啃,一边走,来到了城中一栋幽静的宅子中。 不等他们叩响门环,陆绩就已经亲自拉开了院门。 他看着面前两张陌生面孔,微微一愣,随即笑着道:“还真是挺别致的。” 云落看见陆绩在此并不惊讶,问天境高手的脚程自然比自己二人要快得多。 他笑了笑,“劳烦二叔了。” 陆绩哈哈一笑,似乎很喜欢这声亲昵的二叔,伸手一领,“走吧,早就在等你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总有风波找上门 庭院深深,花树相间。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孙大运看得啧啧称奇,庾先生那个曾经让他觉得很不错的院子,比起这儿,说难听点,不啻于天壤之别。 云落只是在心中感慨,走到哪儿都有他们的别院产业,六族势力何其大,底蕴何其深也。 陆绩面上毫无自矜之色,只是一处极小并不出彩的小院子而已,没什么需要炫耀的。 若非此番有事,或许他一生都不会踏足此间。 他领着二人来到一个院中之院,这个小院就跟庾南山那个大小差不多,两间卧房,两间书房,另有几个生活所用的单独房间。 陆绩先跟二人介绍一番之后,“这个小院位于这座宅院的中央位置,两位贤侄这两天就在此院安住。若是实在无聊去城里逛逛也行。” 云落躬身谢过,然后看着陆绩,“还要等人?” 陆绩脸上笑意更甚,云落越是聪敏机警,他就越有信心,“嗯,此事事关重大,六族会各派代表前来决议。” 云落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只是届时出席一下就可以。”陆绩神情依旧和善。 云落低着头,应了一声好。 陆绩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朝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孙大运用眼神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去。 孙大运估摸着陆绩走远了,赶紧过去关好院门,看着云落,“你情绪不太对。” 云落伸出食指竖起在嘴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哪有,只是有点累而已。” 孙大运脸色一变。 云落微微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远处走在围墙外的陆绩笑着点了点头,回了自己房间,就等六族代表到齐了。 二人梳洗一番,换上衣服,直接彻底放松地昏睡了一场。 毕竟昨天的一天一夜,不论是对心神还是对体力消耗都不小。 至少这里的安全还是可以放心的。 这一睡,就睡到了深夜。 云落从床上坐起,默默起身,趁着这个难得宁静的时间,感悟修行。 自己的修为在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观道之后,悄然来到了神意境的巅峰,直接跃过了“得意”和“归真”两个小境界。 如今的丹田之中,原本乳白色的真元如今已经尽皆转为了淡金色,看起来比之前似乎高级了许多,也凝练了许多。 云落吓了一跳,真元颜色变了怎么都不会是件小事,仔仔细细地看着弥漫在丹田之中的淡金色,脑海中回想起了火神之前在南海水神庙中给自己的那两缕仙元,似乎也是金色? 不过他那是耀目的紫金色,自己这个还是淡金色。 莫非正是那两缕火神仙元,将自己的丹田中的真元染成了这样的颜色? 若是火神知道云落此刻的想法,估计毫不犹豫地一巴掌就呼过去了,蠢不蠢啊,这就是仙元! 云落试着操控了一下,感觉没什么问题,似乎力量还更加磅礴了些,便稍稍放下心来。 他现在甚至觉得自己只要再努上那么一点点力,就能够驱动那凝练之极淡金色真元驱动旋转,从而迈入第五境通玄境下品。 一颗仙格带给云落的造化还真是不小。 不过到底要不要呢?云落有些犹豫,尤其是想到下午陆绩的神情和言语,似乎这一趟并不会太过顺利。 这就是云落,对细微之处的观察和感悟真的是极其敏锐。 他长出一口气,先干了再说,修为高一些,总归机会大一些。 神意巅峰和通玄下品并没有太多区别,不像之前的仙格,无所谓什么底牌不底牌的。 于是他静静凝神,试着驱动庞大的真元,将它们旋转凝实。 一坐便坐到了晨光微熹,天光大亮。 孙大运洗漱干净,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里喝着茶,看着杯子中澄澈清凉的茶汤,感慨着,“这好茶就是不一样。哎!想想小爷我这样的山泽野修,竟也有被陆家二长老迎接入府,奉为贵宾的一天,嘿嘿。” 说来也奇怪,他一见着杨清就跟耗子见了猫没啥区别,可看着陆绩、庾南山这些,反倒一点也不紧张。 完全没有那些野修见到这些牒谱大修士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和自卑。 正说话间,云落的房门开了,神采奕奕的云落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衫从房中走出。 孙大运新倒上一杯茶水,放在桌上,调笑道:“云公子,怎么起得这么晚?” 走过来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云落赞许地点了点头,笑着道:“刚睡醒了,闲着无聊破了个境,稍微多耽搁了些。” 孙大运一口将嘴里的茶水喷了个干净,呛得不行,咳了半天,连泪花都咳出来才稍微好点。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云落,神情悲壮,“小心遭雷劈!” 云落郑重地点点头,“我记下了。” 孙大运无语,沉默一会,再次抬头,“真的?”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孙大运忽然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捂着脸哀嚎,“这不是做梦啊!” 云落被这个骚操作惊得目瞪口呆,赶紧喝了几杯茶水压压惊。 说来也是心酸,这几乎算是云落正经喝到过最好的茶水了。 当年在破落巷中的孤苦生涯自不必提,后来在西岭剑宗也没好好待上多久,而后一年的颠沛流离哪里有什么机会喝茶。 只有这会,借着六族之便,才能尝一尝他们的奢华享受。 想到这儿,云落心道,似六族这般,朝廷怎么可能容忍得了。 孙大运的垂头丧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喝了两杯茶水就重新精神起来了。 “咱们出去逛逛?” 云落想了想,点点头。 刚准备出门,就碰见亲自拎着食盒过来的陆绩。 二人又只好返回,吃了一顿精致华丽的早点,才抚着微微滚圆的肚皮出了院子。 始兴郡物产丰饶,尤以矿产最为出名。 有矿之地多土豪,故而这城中的繁华竟不比一些国都差上太多。 二人悠然穿行在并不太拥挤的人流之中,东瞅瞅,西看看。 孙大运时不时还上手摸一摸。 就这样,竟也给孙大运淘到了几件宝贝,给他高兴得不行。 等到中午时分,二人一合计,干脆就在外边吃了算了。 入乡随俗,品尝一下地道风味也是不错的。 孙大运虽说就长在离此地不算远的大庾岭,但还从未踏足过这始兴郡城。 所以,还是只能按着云落从裴镇那儿学来的法子,去到城中最大最火爆的酒楼,点了几个招牌菜吃着。 大快朵颐之后,二人静静饮着茶水,略作歇息。 孙大运水喝多了,起身去了茅房,云落端坐着,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想着自己接下来的事,心头难免罩上许多阴霾。 他知道孙大运其实就是想拉着他出来散散心,别蹲在屋里烦忧,这是这个孙胖子总是把自己那点心思藏得深深的,不让人看见。 云落笑了笑,这就是山泽野修的自我修养吗? 默默喝了两杯茶,他突然耳朵一动,朝茅房方向冲去。 这间酒楼的茅房也和梅岭下的南山居一样,在酒楼背后的院子中,从大堂走出,穿过一个小院子,茅房就在院子那头。 这样既不算远,又能避免有些味道飘到大堂,影响了食客。 孙大运朝着茅房小跑过去,一阵舒坦的释放过后,洗了手,悠然地朝着大堂返回。 一不留神,跟一个穿着天蓝色水纹锦衣的年轻男子撞了个肩对肩,他连忙转身道:“抱歉抱歉。” 锦衣男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哪儿来的贱货,走路不长眼睛?” 孙大运默不吭声,朝着大堂走去。 谁曾想那锦衣男子一个跨步,重新挡在他身前,冷笑一声,“这都能忍?” 孙大运低着头,“不小心冲撞了大人,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 锦衣男子突然聚音成线对他说道:“陆二爷请来的就是你这种货色?” 孙大运骤然转身,朝着茅房方向冲去。 锦衣男子嘿嘿一笑,一步跨出,抓住孙大运衣领,朝后一甩,然后凌空跃起,朝着孙大运一脚踹出。 孙大运的身体如断线风筝,狠狠砸落在大堂的窗棱上,发出一声轰响,掉落满地灰尘。 隔壁的一栋高楼上,一个刚好可以看见这边状况的雅间之中,有四个打扮各异,动作不同的男人。 陆绩安坐着吃菜喝酒; 曾经与他在青梅园密谈的老头屁股倒也坐着,只是伸长了脖子朝外面看去; 另外两个相貌威严的老人负手站在窗边,正轻声交谈。 其中一个穿着暗红色袍子的老头开口道:“老王,你就这么有把握那小子会出来接招?” 另一位跟酒楼院子中的男子同样身着天蓝色锦衣的老头自信一笑,“朋友挨了打,要是连站出来讨公道的勇气都没有的话,还不如趁早死了算了。” 他扭头望着泰然自若的陆绩,“你说是吧,陆小二。” 听了这个很是不给面子的称呼,陆绩仿若未闻。 天蓝色衣衫的老头冷哼一声,转过头去,继续看着院中。 暗红色袍子的老头也点头道:“王霆已经是通玄境巅峰,一只脚站上知命境的人了,那小子若是见机不对,自己溜了,也正好合了我等心意。” 这会儿,就轮到陆绩一声冷哼了。 天蓝色衣衫的老头愤怒转身正要发作,雅间的房门却被突然推开,又有一个老头迈步走进。 老头扫了一眼屋中四人,笑着道:“哟,还挺齐全,陆家老二、王家老二、谢家老三、刘家老大都在啊。” 四人都朝着这个走入的老头恭敬行礼,不为别的,就因为此人是袁家大长老袁钦。 在袁家崛起的过程之中,此人居功至伟,如今地位超然,等同家主,等闲不会露面。 这次居然破天荒的亲自过来,是有何缘故? 一屋子的老狐狸们都开始暗自琢磨起来。 王家二长老王泰看着袁钦,“没想到居然是您老亲自前来。” 袁钦却没有回答,呵呵一笑,看着窗外,“瞧什么呢?” 王泰朝那边院子努了努嘴,“年轻人闹着玩呢。” 袁钦走上前,瞧见一袭青衫时,面容变得十分古怪。 为什么老子亲自来,还不是因为这倒霉孩子! 他看着院子里傲然站着的那个天蓝色身影,又瞅了瞅王泰,“那是你们王家那个天才?叫王什么来着?” 王泰自豪地开口,“王霆。” 袁钦点点头,“对对对,王霆,王霆。” 王泰正等着袁钦夸上几句,不想袁钦却转身一屁股坐下,拿起一个空杯倒了杯酒,“陆二爷,谢三爷,我们走一个?” 陆绩和谢家三长老连忙举杯,那边王泰面色铁青。 小院中,孙大运砸在大堂窗棱上,堂中顿时惊起鸡飞狗跳,他自己也喷出一口鲜血,委顿瘫坐之际,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轻轻扶起。 孙大运有些绝望地看着那身青衫,喝道:“你快走,他是冲你来的!” 云落摇了摇头,用真元扯过一把椅子,将孙大运扶坐在上面,笑着说:“他打了你,我怎么可能走。” 孙大运的脸上泪水和血迹混成一块,带这些哭腔,“你傻不傻!” 那边一个孤傲声音响起,“废话讲完了没?” 第一百一十九章 虎父岂有犬子 热闹喧嚣的酒楼在某一瞬间陷入奇怪的死寂,然后又在下一瞬间变得更加喧闹。 令人诧异的是,这些食客们竟然不是四散奔逃,而是抢夺靠窗的最佳观战位置。 有矿之地,各矿械斗那是常有之事,逐渐养成了始兴郡中人好勇斗狠的热血性子,难得有场好看的架打,当然是挤破了头也要选个好位置啦。 不止食客,就连小二、厨子都忍不住从后厨油乎乎的门口伸出脖子来。 气得掌柜的吹胡子瞪眼,只是自己也忍不住朝那边瞟上几眼。 王霆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心中更是笑意,就是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打杀了此人,那才叫过瘾。 别以为之前趁着自己闭关,赢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其余弱鸡,就要不完了不得,居然还敢将手伸到六族的地盘里来。 他看着那个磨磨唧唧的青衫少年,长得也是平平无奇,看起来还呆头呆脑的,明知道自己就是要让他出来,还不赶紧逃了保命,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于是他把玩着手指,不耐烦地道:“废话讲完了没?” 云落扭头看着他,开始慢慢挽起衣袖,“这么急着找死?” 四周围观的群众猛地想起一阵喝彩声,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嘛。 王霆差点笑出声来,不止无知,还愚蠢狂妄,罢了,本来想教训你一顿,臊臊陆家面子就撵出去的,这下只好弄死你了。 他伸出一只右手,剩余四指弯起,只剩下食指伸直,然后勾了勾,配合着脸上轻蔑的神情,这个样子说不出的讨打。 于是,理所当然地又换来一阵喝彩声。 昨天分开之前,杨清曾教过云落一个很古老的气机查验法门,为的就是云落游历之时能够提早躲避那些高阶修士。 所以,此刻的他能很清楚地知道对面这个身着天蓝色衣衫的男子,是一位通玄境巅峰的修行者。 而自己,嗯,今早上刚进入通玄境。 几乎整整一境之差,但好在没有大境界的差距。 既然没有大境界的差距,那打就完了! 小院中,青衫骤然化作一缕青烟,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又倒飞回了起点。 对面的王霆负手而立,面露讥讽。 云落没有如孙大运一般狼狈,而是飘然落地,浑身不见伤势。 略一试探,他明白了此人不同于他之前所遇见别的修行者,此人体魄很是强大,或许有独特的炼体功法。 不过云落心中笑了笑,比挨打,估计天下少有能比过自己的。 比起表面上的云淡风轻,王霆心中也是暗自一凛,他因为天生体质的关系,老祖宗特意赐下了一门上古炼体功法,走的是气体双修的路子,目前同阶之中,从未有人体魄能够跟他相提并论的。 这个境界跟自己差了许多的少年却能够硬抗自己一击,倒也有些可取之处。 不过,也仅仅是有些可取之处而已,比起自己来,还差得远呢。 既然如此,就让我用拳头打死你吧,想必效果会更加震撼。 两人居然想到一块去了。 王霆舍弃了境界上的优势,云落舍弃了之前无往不利的剑道。 青色和天蓝色在院中猛然撞在一起,又弹开,再次撞上,快得看不清人影,只听见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和闷哼。 孙大运握紧了椅子把手,神情紧张。 旁边的高楼上也有人神色紧张。 站在窗边的换成了谢家三长老谢卞和刘家大长老刘璋,王家二长老王泰出乎意料地坐回了凳子上,也开始悠闲地喝酒吃菜。 袁家大长老袁钦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么有信心?” 王泰淡淡道:“若是使出那吹得神乎其神的剑符道我还想看看,拼体魄,那就是他自己找死了。” 说完他夹起一块冰镇的鱼肉,递进嘴里,眯着眼感受着口中的细腻柔嫩。 袁钦又看了一眼陆绩,看着他依旧不以为然,便也呵呵一笑,自顾自喝起酒来。 王泰突然开口,“陆二爷不会插手两个小辈的比试吧?” 袁钦微微眯眼,看来这王家是非得置云落于死地,想一举两得不成? 陆绩毫不客气地瞥了他一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好!好一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咱就静候结果吧!”王泰一拍桌子,赶紧坐实这事。 谢卞和刘璋自然可以看清院中二人的动作,谢卞感慨道:“王霆的体魄还真是吓人。” 同为六族,表面上自然都还是过得去的,刘璋笑了笑,“王霆天生体质特殊,王家老祖亲自为他找来上古功法《九转搬山诀》供其修行,在闭关之前曾有个体魄同阶无敌的称号。” 谢卞看着始终处于下风的云落,眉头紧紧皱起。 小院中,孙大运已经完全看不清越来越快的二人身影,身后的看客们自然更是只能瞥见两抹颜色。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叫喊连连,外行看热闹,这两人打得可不是热闹非凡么。 王霆身上只受了些轻伤,却有几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对面的青衫身影上,他还能好整以暇地刺激道:“就这点能耐?挠痒痒呢?” 云落默不吭声,一拳一脚都蕴含着体内淡金色的真元,继续朝着王霆攻去。 日头渐渐偏转,时间飞速流逝,王霆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体力终究不是无穷的。 当众人能够看清二人样子时,场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云落浑身浴血,王霆稍微好些,不过也周身是伤。 王霆朝着云落冲来,右腿屈起,照着云落的面门就是一记膝撞,云落双臂一并,护在身前,王霆右手握拳,一拳朝云落的脑门砸落。 云落顺势屈膝,身子朝下一沉,避过铁拳,趁此机会抓住王霆的脚踝,身子一拧,甩起来朝着地上就是一砸,王霆左腿猛地收起再弹出,一脚蹬在云落的胸膛上。 王霆被重重砸落在青石地面,云落被踹得倒飞几步。 连看客都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口,两人各吐一口鲜血,又撞在一起,拳拳到肉,惨烈至极。 在谢卞和刘璋的连声惊呼下,王泰坐不住了,来到窗边,朝下看去。 袁钦看着陆绩以心声问道:“不去看看?” 陆绩平静地讲了真话,“我怕他记恨我。” “你没出面制止,人还能猜不出来?” “总比被发现围观好些。” 袁钦点点头,也打消了起身观战的念头。 王霆无力地单膝跪地,口中含着血沫,“你是我见过最抗揍的。” 云落还能站着,吐了口唾沫,“主要是你的拳头太弱了。” 他刚刚开口,王霆就再次冲出,跌跌撞撞地来了一个肩靠,撞向云落,想要趁机偷袭。 谁知云落早有预料,侧身一让,右手肘顺势砸在王霆的背心,紧跟着干脆整个人朝着倒地的王霆压下,右手肘再次狠狠砸在王霆的后脑勺上,让王霆的面门结结实实地撞在石板地上。 他顺势死死架住王霆的脖子,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道:“给我说说你是哪家的?” 王霆浑身浴血,浑身上下断骨无数,从他开始修行以来,就从未受过如此重伤。 他强睁着糊满鲜血的眼睛,看着凑在自己面前那张脸,想要知道这个明显伤势比自己还要重上一些的人,是怎么能够在现在还可以动弹的。 他有些后悔,后悔最开始没有第一时间直接用境界压制,直接将此人打杀了事。 不过也无妨,对他这样的天才而言,输一场是好事,甚至早点输比晚点输好,越早输代价越小,越早经历挫折就越早成长起来。 他看着云落,将心底深处那个日后必杀此人的念头藏起,强笑着说,“王家嫡子。” 他感觉到压住自己的手微微一僵,心中冷笑,知道怕了?若是我告诉你在隔壁还有我族中二长老压阵,你岂不是手都要哆嗦? 隔壁楼上,王泰面色铁青,他根本没有想到王霆会输,在觉得丢了大大的面子之余,他也和王霆想的一样,早点受些挫折是好事,未来的路会走得更远。 到了他这样的位置,看问题又岂会鼠目寸光。 不过云落的下一个动作就让他惊慌失措,就要一下跃出阁楼。陆绩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伸手一挡,面无表情地开口,“生死有命。” 王泰双目喷火,“姓陆的,可是要与我王家不死不休?” 陆绩还没说话,袁钦却站起身来,沉声喝道:“王泰,六族一体,有的话可不要乱讲!” 王泰哑然,袁钦既然表明了他的态度,那自己还真没法出面救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下方。 云落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王霆的耳边,“这么说,那边阁楼上一直观望的,就有你们族中的长辈咯?” 声音如同一个阴冷的魔头,让王霆顿时浑身冰凉。 他惊骇地看着云落的眼睛,眼里一片冰寒和冷酷,他瞬间开始拼命挣扎起来。 可已经强弩之末的身体又哪里挣脱得了。 云落左手淡金色的真元流转,朝着王霆的太阳穴,一拳轰下。 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和一些溅上的红白之物,云落扭头,看向阁楼方向,眼神冰冷,咧嘴一笑。 然后,晕厥倒地。 孙大运一把抱住云落,哭得稀里哗啦。 那边阁楼上,袁钦感慨道:“果真虎父无犬子!” 第一百二十章 凑巧的巧合与有意的意外 始兴郡城之中的激情一战尘埃落定,在始兴郡城数百里之外的衡阳县城周边,一场早已尘埃落定的战斗正在荡起余波。 密林山道,鸟鸣蝉噪。 劫后余生的邵灵芝惊骇地看着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老道士,仙风道骨,一看就是高人模样。 话已出口定然也是收不回来的,只好坦言,“老道长知道扶胥镇?” 李稚川哈哈一笑,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瞧着在地上不安扭动的冯蕉,“咱们一会儿再说,先把这个胡说八道的恶人处理了。” 冯焦感应着李稚川身上如高山大岳般的磅礴气机,顿时如丧考妣。 自己那点小心思骗过这个傻乎乎的弟子不难,可要骗过他师父那就没可能了。 于是看着李子的眼神也充满了怨毒,你这小子忒不地道,不是说没师长随行吗? 不巧刚好看见李子嬉笑调皮的小眼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这小子是在故意装傻逗自己玩呢! 想不到我堂堂纵横云梦大泽十余年的冯大仙长,今日却在这山沟里翻了船。 山风呜咽,似乎也在为他奏响挽歌。 李子小胸膛一挺,指着地上不安扭动的冯焦,“你这恶人,强抢民女,杀人害命不说,还阴险狡诈,信口雌黄,本大侠今日便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恶人!” 冯焦心知必死,脖子一横,倒也光棍。 不料那个深不可测的高大道士却扭头看着他,一道心声响起在冯焦心湖之上,“想不想活命?” 冯焦原本已是绝望的心瞬间燃起希望的火光,也没管暴不暴露,看着李稚川不住点头。 李稚川道袍一挥,冯焦瞬间晕了过去,他将收回手中的绳索扔给李子,“我来处置他。” 然后扭头跟缓缓走过来的师弟说了句,“劳烦师弟先把他收押起来。” 他面朝邵灵芝和张得安,微笑一声,“我不仅知道扶胥镇,我还知道你二人受谁所托,要去往何处,你们信吗?” 邵灵芝和张得安下意识摇了摇头,不敢相信,旋即又觉得这老道士挺厉害的可不能得罪了于是又点了点头。 李子看着好笑,不禁笑出了声。 李稚川伸手揉着李子的脑袋,“你还想不想你的那个偶像了?” 李子两眼放光,拉着李稚川的手,“想啊,咋不想!” 不过瞬间又耷拉下来,“可是偶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等了这么久他也不来找我。” “如果请你帮你偶像办个事,你答应吗?” 李子捏着下巴,“那得看什么事了。” 李稚川指着邵灵芝和张得安,“他们二人就是受你偶像所托,去往锦城的,你愿不愿意护送一程?” 李子瞬间扭头,死死盯着李稚川。 李稚川装作没看见,“你不是一直想去闯荡江湖嘛,正好遂了你的意啊。” “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没有。”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 李子瞬间表情一变,拍了拍手,“那好吧。本大侠临危受命,扶危济困,二位壮士就与我一道,共赴锦城吧。” 邵灵芝和张得安还愣在原地,这到底怎么回事,似乎没问我们一声啊。 李子跳上一块石头,让自己的视线跟二人齐平,看着二人,“我帮你们捋一捋啊,之前你们被追杀呢,是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你们,谁知这一救呢,居然发现你们是我一个特别崇拜的大哥的朋友,正好呢,你们有难,我又有空,干脆我就替我那大哥护送你们前往锦城,皆大欢喜!没看过话本小说吗?那上面都这么写的,你说巧不巧,无巧不成书啊!” 邵灵芝和张得安目瞪口呆,张得安看着眼前的小屁孩,哦不,小仙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您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锦城?” 李子小手一挥,满不在乎地道:“猜的呗,还能咋的!”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一旦有了决定,还是沉不住气。 他扯了扯道袍,稍稍有些不耐烦,“这个路上慢慢说吧,有什么可犹豫的,我要害你们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邵灵芝扯了扯张得安的衣角,深深一拜,“那就多谢小道长了。” 同时朝着李稚川和后来出现的寻真观老观主施礼道:“也多谢二位道长相助。” 张得安也一一感谢。 李稚川点点头,跟李子说,“事不宜迟,赶紧出发。” 李子回头瞪了他一眼,我怎么感觉你还是要赶我走一样! 李稚川的声音想起在李子的心湖之上,“一路小心,不要暴露身份,遇上事儿身上法宝法器随便用,别心疼,人活着才是最主要的。” 李子这才嘴角笑了笑,故意露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知道了知道了,话多!” 对二人说,“你们稍等我一下。” 旋即躲进了一块大石头后面,不一会儿,一个十来岁的寻常小孩就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子老气横秋的上下瞅了瞅,唉声叹气,“果然,还是只有道袍能体现出我的帅气。” 李稚川凌空甩去一个板栗,李子就这样带着邵灵芝和张得安扬长而去。 三人的身形缓缓被密林吞没,头戴芙蓉冠的寻真观老观主忧心忡忡道:“真不担心李子出事儿?” 李稚川望着天上振翅飞过的鸟,“总被我护着可不行,该放出去了,要不几年之后如何担当得起大任。” “万一出事儿了怎么办?”老观主还是不放心这个惊才绝艳的师侄。 “能杀他的不敢杀,敢杀他的不能杀。”李稚川道袍一甩,“若是能杀又敢冒着风险杀了,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可实际上李稚川心中却是难得的轻松,这小猴子太皮了,这些年可把自己这老骨头折腾得够呛,终于逮着机会让他自己做点事,自己也终于能清静点了。 老观主显然对李稚川略显腹黑的心思并不知情,还暗叹一声,都不容易啊。 他一把将冯焦拎在手里,跟着师兄一起去离去。 自打从祝融秘境中出来之后,齐紫衣就被老观主禁足在观中。 午后的阳光在江面上氤氲出万千气象,站在寻真观里的一处观景台就能欣赏到这一奇景。 这以前是齐紫衣最喜欢待的地方。 可这些天里他甚至都没有出现在观景台,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翻阅道藏。 此刻他正坐在一颗古树下,手中捧着的,也是一本道藏。 古树浓荫,素茶道藏,年轻道士,清风徐来。 一声轻咳响起在他的耳旁,齐紫衣骤然抬头,瞧见两个人影站在他的面前。 眼神从疑惑到惊讶再到惶恐,齐紫衣连忙起身,朝那位素未谋面的高大道士行起了道门大礼,“齐紫衣拜见掌教。” 然后再跟师父行礼。 李稚川笑了笑,将他扶起,“若是你连我都认不出来,我这次也就没必要来这一趟了。” 齐紫衣心中一凛,看来有事与自己有关。 老观主陪着李稚川坐下,齐紫衣识趣地端来茶水,亲自倒上,垂手在一旁,静候吩咐。 李稚川将手中拂尘一甩,凝望着眼前的这幅大好皮囊,“你想当天仙在人间的代言人,你当得了吗?” 齐紫衣被说破心中隐藏之念,但却毫不慌张,只是神态愈发恭谨。 李稚川端起一个茶杯看着,“你太弱了,就连道教一教你都无法全力掌控,天上那些视人间如蝼蚁的仙人又如何看得起你?” 齐紫衣恭敬道:“掌教教训得是。” “若非你是我师侄,我早一巴掌拍死你了。” 齐紫衣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虽然这句话意味着自己不用被拍死,但那股威压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 威压是什么,威压无非就是光环给人的心理压力。 道教掌教、紫霄宫宫主、天榜第一人、合道境上品大修士,无一不是极其厉害的光环,当一个集这些光环于一身的人,对你说几句重话,又有几人淡定得了。 李稚川见好就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说吧,你在祝融秘境中鼓捣了些什么?” 齐紫衣丝毫没有隐瞒,将自己所见所闻详细说来。 自己尤其细心关注的那些大修士遗言、天仙刻字、碑文秘法也都一一讲了。 李稚川点点头,“有这个心,不过选错了路。” 他点了点齐紫衣,“你的路,在天京城。” 齐紫衣愕然,天京城? “接下来,我许你离开寻真观,去天京城布道,在此期间,以紫霄宫为首的天下道门会全力支持你。三年之内,若是你能够得到皇帝接见,为皇帝讲道,我便许你别开生面。” 李稚川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可这句话落在老观主和齐紫衣二人的耳中,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不可!” “当真!” 师徒二人同时开口,却是完全不同的意见。 李稚川伸手朝下微微压了压,对齐紫衣道:“你先去琢磨琢磨,有什么还要问的,咱们一会儿再谈。” 齐紫衣朝二人行礼后退下,神情激动。 老观主以心声道:“师兄!你明知我这徒儿心中野心勃勃,为何不加以抑制,反倒催长起来了。” “堵不如疏,疏不及用。野心这玩意儿,用好了,可不是什么坏事。”李稚川似乎胸有成竹。 一手养大的徒儿,几乎等于一个儿子,老观主的心里对齐紫衣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否则以齐紫衣近年来的有些行径,早被老观主打杀了。 所以,李稚川这三言两语如何能说得通他。 李稚川自然也看得出这一点,他端起茶杯,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师弟可知道我为什么让齐紫衣自己再去琢磨琢磨?” 老观主摇摇头,他虽然也是个厉害人物,但从小就样样不如自己这个师兄。 “因为我要先说服你啊。”李稚川放下茶杯,“一会儿与我一起迎接一个客人,等见过了他,你再想想?” 老观主黑着脸点头应下。 李稚川忽然抬头,“来了。” ------------------------------ 孙大运抱起云落,朝外走去。 拥挤的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两个狠人啊,拳拳到肉,最后生生打死了。 关键是从头到尾,两人都没说几句话,姓甚名谁,有何仇怨,围观之人一概不知,这场架看得,精彩又遗憾。 便有些机灵的想要去尾随孙大运,瞅瞅住在哪儿,看能不能挖出些消息来。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就被忽然出现的一队黑衣人拦在了一条街道外,眼睁睁看着孙大运消失不见。 孙大运紧咬着牙关,心里想着,路上若有人敢拦路,他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云落安全送到陆家别院。 然而一路通畅。 当他把云落放在床上,去打来一盆热水正要去为云落擦拭身体时,陆绩推开门走了进来。 孙大运看着那张已经有些熟悉的脸上,依旧挂着的笑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 三境凝元境巅峰的山泽野修孙大运,将手中的一盆热水径直泼向了七境问天境巅峰的镇江陆家二长老陆绩。 陆绩不闪不避,抹了一把脸,发丝上还挂着水珠,冷冷道:“这么想死?” 第一百二十一章 紫衣入京,书院开山 院中院,烈日炎炎,一片肃杀。 隐藏在树枝之中刚刚消停一会儿的知了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惊起一阵刺耳的喧嚣。 两腿战战的孙大运,目光却死死地硬扛着来自陆绩轻描淡写的压迫。 看着这个圆脸少年的样子,陆绩突然一笑,“算个爷们儿,去给他清洗吧。” 转身就朝外走去,临跨出门前,他扭头道:“不想死,就不要闹,等云落醒过来再说。” 本已抱着必死之心的孙大运呆呆地站着,这就完了? 这陆家二长老是良心发现了吗? 他使劲摇了摇头,重新打了清水,去给云落擦拭身体。 不知换了多少盆血水,才终于擦拭干净。 云落的身上几乎就没多少完好的地方,尤其是手和脚受伤尤其严重。 看得孙大运嘴角不停抽搐,眼泪吧嗒吧嗒地朝下掉。 等他将布巾水盆放好,再回来时,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云落的身上,一些浅一点的伤口竟然已经开始缓缓结痂! 欣喜过后,孙大运在床边坐下,口中不停嘟囔着,变态!真变态! ---------------------- 石鼓山巅,有树有花,有道观,有茅庐。 道观中,李稚川早已缓缓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那个穿着件破旧却干净整洁的儒衫,安步缓行的老头,笑着道:“都不舍得换件新衣服?” “都是糟老头子,穷讲究干啥。”老头对李稚川没多少尊敬,瘪了瘪嘴。 李稚川扭头看着自己师弟,“不用我介绍了吧?” 老观主打个稽首,“张曼青见过庄教主。” 老头正是儒教当代教主,天榜第七的庄晋莒。 庄晋莒回以儒教大礼,“日后还要多叨扰老观主了。” 一丝疑惑之色出现在寻真观老观主张曼青的脸上,有什么好叨扰的? 但总不能在这儿问啊,于是拂尘一领,“庄教主言重了,咱们进去说。” 走进观中,依旧是在刚才的那颗古树桌下。 李稚川挥手布下一个结界,隔断一切的动静。 看着庄晋莒疑惑的神情,李稚川摊摊手,“聊胜于无嘛。” 庄晋莒哈哈一笑,张曼青也无奈摇头。 庄晋莒突然抬头望天,云淡风轻地道:“几位圣人,猜猜我们将要聊点什么?” 笑意盈盈的李稚川,伸出手指,虚点着他,“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狂?拿下一个衡阳城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老夫聊发少年狂!”庄晋莒大袖一甩,开始跟二人以心声交流。 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上,摇晃着一艘渔船。 一个老渔夫手里拿着个酒壶,身旁放着个鱼篓,正翘着腿靠坐在舱壁小憩。 他忽然冷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随着心念微动,他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其余三位,四人开始共同推演接下来的情况。 过了许久,他悠悠起身,摇着橹,渔船带着他缓缓朝着家里游去。 小渔船晃晃悠悠地靠了岸,喝得有些微醺的老渔夫从渔船上下来,两鬓斑白,所幸常年劳作,身子骨还算康健。 他戴起斗笠,左手提着鱼篓,右手拿着酒壶,朝岸边的小茅屋走去。 小舟横卧,斗笠低垂。 茅屋之中,快步走出一个年轻人,赶紧两手接过鱼篓和酒壶。 老渔夫进了门,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抬起眼皮,“给你的书看得怎么样了?” 年轻人连忙点头,“今日进展甚快。” 老渔夫打了个哈欠,“你还有二十多天的时间,自己努力吧。” 说完这句,竟是直接沉沉睡去。 年轻人赶紧从床上取过一张薄毯,盖在老渔夫的身上,然后继续看书去了。 他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双眼,暗自道,袁无忌,不要忘了袁家的血海深仇! 又重新振作出许多精力,翻动着面前的书本。 寻真观中的密谈也终于结束,二人送走庄晋莒,来到观中的观景台,望着山下的三江交汇,碧水涛涛,壮阔恢弘,气象万千。 李稚川看着师弟,笑着问道:“何如?” 张曼青无奈点点头,将齐紫衣唤了出来。 齐紫衣正沉浸在一种柳暗花明的喜悦中,李稚川短短几句话,为他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过的大门。 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中,他就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光明的未来,那些足以实现他一直以来心愿的未来。 而李稚川最后提到的那句“别开生面”,更是让他每每想到,呼吸都有些停滞。 不过当他出现在李稚川和张曼青面前时,那些激动和兴奋都被隐藏得极好,神态又已经变得十分谦恭。 李稚川依旧看着山下汇流的三江,淡淡开口,“想好了吗?” 齐紫衣望了一眼师尊,张曼青转开头去,齐紫衣便坚定答复,“紫衣愿赴天京城!” 张曼青暗叹一声,不再言语。 李稚川转头,盯着齐紫衣年轻的脸,“你籍籍无名,贸然去往天京城,如何打开局面?” “先出名,再养望,而后造势,继而顺势入宫。”显然齐紫衣已经有了思量。 李稚川难得由衷点了点头,看来自己的确没有看错人。 他用眼神示意张曼青,张曼青面无表情地从观中的一处偏房中拎出一个人来,扔在齐紫衣的脚边。 正是那位雄心勃勃想要去往衡阳城中尽享人间清福的云梦大泽野修冯蕉。 “既然说了教中会支持你,那就不假。”李稚川将手中拂尘一点,“此人乃云梦大泽的一个通玄境上品野修,好色荒淫,平日里没少掳掠地方良家关押洞府之中,实为一方之祸。” 他看着齐紫衣,“想好怎么利用了吗?” 齐紫衣兴奋点头。 “那此人就交给你了。”李稚川迈步离去,将空间留给即将分别的师徒二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人生聚散,既无常,也有其中道理。 江水奔流不停,山峦沉默无言,唯有江上山间的风声吹拂,奏响别离之意。 齐紫衣双膝下跪,重重磕了三个真心实意的响头。 凝望着眼前曾经依赖,后来厌烦,但始终熟悉的面孔,他心中微微有些发紧。 “师尊,徒儿去了。” 张曼青别过头去,无言地挥了挥手。 齐紫衣沉默站起,将依旧昏迷中的冯蕉拎在手上,转身离去。 走到拐角处,他忍不住回头再望了一眼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师父。 夕阳下,师父的背似乎也有些佝偻了。 他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走了出去。 江水不停,毕竟东流去。 山岳无言,匆匆皆过客。 将拂尘收进了方寸物中,李稚川背着手,来到李宽曾经隐居的茅庐旁边。 眼前似乎能看见在曾经的许多个白天黑夜之中,那位坐在这里的读书人, 耳畔似乎都能听到陪着那位读书人的,清风翻书声,鸟鸣蝉叫声,朗朗读书声。 如今,这些声音开始在衡阳城中响起。 接下来,又将重新在这石鼓山上响起。 最后,能否响起在整座人间,就要看这一场千年未有之大变了。 从茅庐走出,走过寻真观的门口,就又是一片宽阔的山崖平台。 李稚川来到山崖边上,看了看天上,辽阔高远; 看了看地上,深厚古朴; 再望着山下的衡阳城,看着这天地之中的纷繁人间,人心鬼蜮,教化当兴。 -------------------- 三天之后,有桂阳郡衡阳县城外石鼓山寻真观道士齐紫衣,孤身入云梦大泽,逆势斩杀通玄境上品野修冯蕉,解救妇女数十人,奴仆近百名。 一时声名大噪,事迹传遍整个楚国,成为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更得桂阳郡太守青眼,楚王亲自接见。 齐紫衣却舍弃到手的荣华富贵,一件道袍,一柄拂尘,去往天京城。 楚王感慨不已,为其修书一封,急递入京。 三天之后,石鼓山上人头攒动,儒教石鼓书院开工仪式正式举行。 衡阳县令于安世率城中官吏亲临,郑家、李家、田家,三家重要人物全部到场。 儒教教主庄晋莒携座下亲传弟子亲眼见证。 石鼓书院首任山长,正是李宽。 庄晋莒亲笔写下匾额“天下第一书院”,交予李宽,只等日后书院建成,便可高挂门楣之上。 这座被后世誉为天下书院之首,儒教兴盛之基的书院,在这天收下了第一批十人弟子。 三天之后,离火门掌门时圣,被推选为丹鼎洞长老,成为天下五宗之一的丹鼎洞创派以来,第一位二十岁以下的长老,也是第一位知命境以下的长老。 清溪剑池柴玉璞亲自登门祝贺。 这对本已成仇人的曾经师徒,出人意料地把臂言欢。 时圣的道侣余芝更是被柴玉璞亲自传授清溪剑池最上乘的剑诀。 一时间,修行界震动。 三天之后,伤势尽复的云落,跟着陆绩,来到了院中的议事厅。 屋中只有七人。 镇江陆家二长老陆绩、清河崔家二长老崔贤、湖南袁家大长老袁钦、北海王家二长老王泰、东山谢家三长老谢卞、西川刘家大长老刘璋。 以及,云落。 在王泰极力压抑的怨毒目光中,云落坦然坐下。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跟你们讲感情了 江河湖海,无问西东。 圣水盟的六族暗中影响着这座天下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树大根深,枝叶繁茂。 此次面对开国不久的大端王朝皇帝和国师隐隐举起的屠刀,他们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派了几个长老碰个头。 若是再有个几十年,等到王朝换了皇帝,国力日上,他们甚至都不用再理会皇帝的野心,自然会有那些被他们渗透了的群臣勋贵,将皇帝的命令悄悄堵在天京城中。 所以此刻这间算不得大的议事厅中,气氛算不得多么凝重,反而让一些人有了心思琢磨一些旁的事情。 毕竟没有外忧,就起内患,似乎是这座天下的传统。 外面的蝉鸣鼓噪,穿堂凉风习习,好一派夏日消暑的惬意光景。 议事厅里,有些话却带着十足火气。 王泰冷哼一声,“你谁啊?这儿有你的座吗?” 率先发难的果然是王泰。 云落翘起二郎腿,笑着开口,“我当着你的面把你侄孙打死,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王泰一拍桌子,就要当场发作,“你!” 云落笑容淡定,既然来了这间屋子,自己就不会有事。 果然一个声音便出来为他解围。 “王二爷,咱们谈正事。”陆绩眉头微皱。 王泰指着云落,“他杀了霆儿,我岂能罢休!” 这里面最为德高望重,地位最尊崇的袁钦轻抬眼皮,“只许你家王霆打死别人,不许别人打死王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王霆挑衅出手在先。王泰,你们王家的家法可别拿到我们这个台上来说!” 云落饶有兴趣地看着袁钦,这位袁家大长老的立场可有些出乎意料。 更出乎意料的是,袁钦感应到云落的目光,居然扭头朝他微微一笑。 这搞得云落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自己连着丢翻袁家两位长老,三长老袁镝,二长老袁钰,如今来的这个大长老袁钦,居然还会对自己笑脸相迎? 他不知道此刻袁钦的心中也有些微微郁闷,按说老二老三之前也都位高权重,谁知接连在跟这小子有关的事情上栽了跟头,甚是诡异。 虽说老三是因为雁惊寒的关系,但追根溯源,也是能扯到这小子身上来的。 至于老二就不用说了,活生生被这小子弄废了,如今还是靠着自己力保,才能落下个不被仇人搞死的下场。 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今日地位,这一趟,可得小心翼翼一点。 该低头低头,该认怂认怂,反正完好无损地回去族里才是最紧要的。 不得不说,这位帮助袁家崛起的大长老看问题看得很通透,很谨慎。 不愧是走过大风大浪的,知道阴沟最容易翻船,尤其是本身就翻过几次船的阴沟。 王泰被袁钦一说,顿时面容涨红,欲言又止,旁边的刘家大长老刘璋赶紧出来打个圆场,给个台阶,王泰才顺势走下。 陆绩这才清了清嗓子,“此次劳烦诸位前来,是为了商议如何应对荀忧提出的赌局。诸位有何想法? 袁钦首先开口,“咱们这位智计无双的国师,出手向来讲究阳谋,此番也是一样,由不得我们不答应。既然他提出这样的赌局,想必就有必胜之信念。双方开战,情报就很是重要了。” 谢卞点点头,“袁长老此言可谓一针见血,我们若不能搞清楚朝廷的状况,那就没什么头绪可言了。” 陆绩作为此次的召集者,自然对这方面有所准备。 他取出几份情报,分发给众人,就连云落都有一份,让众人对这位陆二爷的评价又高了些许。 在众人看文件的同时,陆绩也为众人解释道:“咱们首先看荀忧这个赌局的限制条件,二十岁以下,修行不满十年,不限宗门,不限男女,甚至不限国别。这就意味着荀忧的手中,至少有三个以上符合这样条件之人。” 几位长老都沉默不语,心中在默默盘算着就自己的了解,自己族中可有这样的人。 如今修行界公认开始修行的最佳时间是在十二岁到十五岁,太小的话对各种修行之道理解不了,太大了就会错过最佳体质发育期。 所以,绝大多数的修行者也都是在这个时间开始修行的。 二十岁以下,那就是修行五到八年这样的时间。 普通天才两年差不多能站上三境凝元境,再有三到四年迈入四境神意境,再有五年左右,运气好就能进入通玄境,若是再想要成功凝聚出那一颗金丹,跻身知命境,少说也要再有十年时间。 就这样,若是二十年能够成就一个知命境强者,许多宗门和豪族都已经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事实上,各种意外层出不穷,夭折的,道心失守的,心关难破的,机缘未到的,被某个小境界卡上个七八年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如王家的王霆,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极其难得的天才了,八年时间,以通玄境巅峰的境界,比起那小天榜十人中的最后一名,现年二十二岁,修行七年,知命境下品的儒教朱晦,只差了些许。 想到这儿,有些目光就不自觉地瞟向了云落,谁曾想,这么一个王家麒麟子,活生生地被这位打死了。 陆绩的声音继续响起,“如果一个月以前,或许我们会比较难办,可如今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参照,那就是小天榜。” “大家想必如今对天榜和小天榜的权威不会再有怀疑了吧,小天榜上,不满二十的只有三位,一位是北渊将军府的八骏之一,一位是清音阁主秦璃的儿子秦明月,另一位则是北渊小萨满。” “令人庆幸的是,荀忧的那位嫡传弟子,去年刚满了二十岁,否则,如今已经是知命境中品的他能出战的话,我们就很被动了。” 王泰接过话头,“这么说的话,朝廷肯定是不可能去请北渊的人出战的,最有可能出战其中一人的便是秦明月了?” 西川刘家大长老刘璋突然想到,“朝廷不能请北渊的人,我们可以请啊,反正这要求上不也写了,不限国别。” 一直没有吭声的崔家二长老崔贤冷哼一声,“刘长老可别昏了头。” 谢卞的语气就要缓和许多,“刘长老,这可是朝廷跟我们挖的坑啊,这场比试是不限国别,但平日里可没有这说法。若是我们真找了北渊的人,事后找机会给我们扣上个里通敌国的罪名,我们可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了。” 刘璋顿时臊红了脸,又后悔莫及,一时心急想要表现一番,竟没想明白这一点。 “家国大义还是要的,否则激起民怨,就难办了。”陆绩的声音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温和地响起,“所以我们也只能在大端王朝之内来找。” 崔贤叹息一声,“若是再等上几年,等我族大小姐和陆家大小姐成长起来,应付此事,应当不在话下。” 陆绩看着这帮老狐狸,十分无语,明知道我推荐的人就是云落,在这儿顾左右而言他,还把崔雉和琦儿拉出来,真是心累! 众人也不由得点头称是,崔家大小姐和陆家大小姐果真是不负盛名,如今方才修行一年出头,各自修为都已经来到了神意境,一年四境,何其骇人听闻! 想到这儿,终于忽然反应过来,望向那个闭眼似乎在酣睡的年轻人。 他好像是和崔家小姐、陆家小姐一起开始修行的来着? 如今的境界? 杨清教给云落隐藏气机的法门在这些知命境之上的长老们面前没有作用。 他们都能清楚地感知到通玄境下品的气息!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有了对比,才有了震撼。 什么叫震撼,一年四境叫不叫震撼! 那一年五境呢? 一年五境,够震撼了吧! 不够吗? 五境巅峰的王霆被这个只修行了一年的少年,用王霆最自傲的方式活活打死! 够了不? 如果不够的话,还有! 半日聚气够不够? 打死合道境尉迟重华够不够? 废掉问天境袁钰够不够? 许多事,因为脚下立场的关系,人会下意识地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但不想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陆绩很适时地开口,“不用想别的了,我推荐云落,替我们出战。” 他不想再跟这帮老狐狸磨叽,直接挑明。 事情被陆绩毫无征兆地强行推动到了摊牌的一刻。 议事厅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这些长老们似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经历过这样必须站队,表明态度的时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惧怕这样的时刻。 谢卞第一个旗帜鲜明地支持,“我同意。” 袁钦将手中情报轻轻放下,手指屈起,在桌面上轻轻一叩,“我也同意。” 王泰瞳孔猛缩,从袁钦现身之初,他便觉得他的态度很是奇怪。 几乎可以说是旗帜鲜明地站在陆绩一侧,莫非陆家和袁家有什么隐秘勾当不成? 他的视线狐疑地在陆绩和袁钦面上逡巡,但对面那两个老谋深算之人又岂会给他看出什么来。 陆绩心中也有疑惑,但终归是好事,至于旁的,日后再说。 他们都不知道,袁钦的态度只是因为云落而已。 最终剩余五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崔贤,若是崔贤同意,王泰的反对自然没什么用处,他和刘璋也只好顺势同意。 可若是崔贤反对,那三对三的比例,可就变故颇多了。 议事厅中清幽宁静,崔贤神情淡定,脑中回想起出发前,跟家主的那段对话。 当时,刚从山腰上下来的家主崔赐,和自己在山脚的一个凉亭中碰面。 自己询问家主此番对陆家推举云落的看法,以及自己应该拿出个什么态度。 家主让亲随拿一根布巾去旁边的山泉中镇一镇,然后取回来好好擦了一把脸,神清气爽之后,看着自己,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觉得雉儿怎么样?” 自己连忙道:“大小姐天纵奇才,短短一年多一点就已经到了神意境,令人佩服之极。” 家主瞅了自己一眼,神情古怪,“那你觉得江东明珠又如何?” 这关陆家什么事儿啊?莫非家主对二女之间的隐隐较劲也很在意不成? 他斟酌着开口,“那陆家小姐自然也是不错,如今修为境界也能勉强跟得上小姐,不过比起小姐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哈哈哈哈!”家主指着自己笑了笑,“是个会说话的。” 自己也只好跟着干笑。 谁知家主忽然收敛了笑意,“这么会说话,为啥脑子就不好使?” “啊?” “啊什么啊,不论是雉儿还是陆琦,跟云落在一起的时候都听他的,你把雉儿吹得那么高,还不明白自己该怎么选吗!” 家主拂袖离去。 剩下呆坐在原地的自己。 但这位崔家二长老崔贤不知道的是,出了凉亭,走在一条无人山道上的自家家主,摇头晃脑地感慨着,“这么训人的感觉真不错!” 他甚至想着,每次在老爷子那边挨了训,都找个人像这样重新演一遍。 崔赐那边的小心思自然不提,这边议事厅中,崔贤的答案很明了。 他点点头,“我同意。” 王泰浑身一瘫,这不仅仅是一个出战人选这么简单的事。 一旦云落成功被推选为出战人选之一,至少在出战之前,六族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包括六族自己人,王泰所设想的为王霆复仇就只能延后; 同时,他能带着王霆过来,王霆之所以要去主动挑衅云落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此战所蕴含的巨大利益。 在最开始六族理事会的紧急会议上,就确定了一个事情,三位代表六族出战之人,可以得到一次进入化龙池的机会。 若是最终得胜,六族更有奖励。 化龙池,又名升龙池,传言为上古真龙栖息飞升之地,机缘巧合又费尽心思才被六族先祖得到。 龙族体魄尤其坚韧,就有这化龙池之功,人类修士进入池中,可以池水淬炼体魄。 池中更有大小龙魂无数,若能捕获,可裨益壮大自身神魂,乃是六族至宝之一。 所以,王霆才会被老祖吩咐出关,跟着王泰前来始兴郡。 陆绩曾在发往六族的信函上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回复朝廷,一战定胜负,三战反而变数太多,更不好掌控,得到了部分家主的同意,于是就让这六位长老在此次议事时一并表决了。 这也才有了一场对云落来说毫无道理,对王霆来说势在必得的一场打斗。 只是王家老小,都低估了云落,或者说是高估了自己。 王泰和刘璋看着大势已去,也只好点头同意。 于是,六位长老最终全票通过云落代表六族出战的提议。 接下来,便是表决陆绩的第二项提议,是否同意一战定胜负。 一战定胜负对于六族而言相对更加可控,即使王泰再不愿意,背后有着各自家主意志的几人也最终全票通过了这一提议。 所以,最后的最后,结论就是由云落全权代表六族出战与朝廷那场价值连城的赌局,一战定胜负! 当这边讨论结束,云落似乎才刚从瞌睡中醒来。 他使劲眨了眨眼,似乎在驱散睡意,然后笑看着六位位高权重,名震一方的长老,“聊完了?” 略有疑惑的陆绩点点头。 云落重新翘起二郎腿,“你们聊完了你们的,就该我跟你们聊聊我的了。” 陆绩眉头一皱,袁钦和崔贤眼观鼻鼻观心,刘璋和谢卞也沉默不语。 王泰冷哼一声,“你有什么好聊的。” 云落将手在桌上一拍,“说得好,那我就先从你王长老聊起?” 不等王泰作何反应,“开个玩笑。”云落缓缓收回手来,“我这么个虾兵蟹将,无名小卒,怎么敢在几位长老的面前如此放肆。” 王泰刚才还被吓了一跳,这会儿倒回过神来,“知道就好。” 云落也不跟他计较,而是望向陆绩,“我看不止陆长老的算盘打得好,在座的几位大人物的算盘也没差到哪儿去啊!敢情这个事儿,还成了你们六族施舍给我的机会了?” 被挑破暗藏的心思,场中诸位依然无动于衷,人是你陆绩找来的,恶人自然是由你来当。 云落看着这几张依旧沉稳的老脸,暗自啧啧称奇,自己这点道行还真是差得远啊。 陆绩轻咳一声,“云落,此事。” “陆长老,我愿意来趟这趟浑水的原因是什么,你应当清楚。有些糊弄傻子的话就别拿出来说了,说了之后伤感情。”云落笑眯眯地打断了陆绩的话,心中一片落寞。 伤感情,哪里还有什么感情。 开始还对陆绩存着一丝希望,可自从王霆出现的那一刹那,他便在内心中痛恨自己的天真。 当温情脉脉的面纱揭开,露出底下如出一辙的冰凉算计,让人如何不心寒。 他甚至想着,如果是自己不慎被王霆打死,陆绩可会为自己收尸? 或许会的吧,毕竟自己身后还有外公,还有杨叔,还有许多真正关心自己人。 既然有这么多人在背后关心着自己,自己还扭捏个球! 六族既然要把这个事,当个生意做,我就跟你们好好做一回生意! 陆绩愕然抬头,“云落,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真的有必要吗?云落叹了口气,“说说看吧,六族给我的好处是什么?” 简短的言语刺破伪装,外面蝉鸣得越发欢快,议事厅中沉默异常,这话,依旧只能由陆绩来接。 “化龙池。”陆绩平静道。 云落挠了挠头,“那是什么玩意儿?”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该我的,谁也拿不走! 议事厅外面的池塘中一只小青蛙猛地从水中跃上一张荷叶,摇摇晃晃,白白的肚皮臌胀,发出呱呱的响声。 盘踞在枝头的夏蝉们,受不得这个挑衅,骤然响成一片,铺天盖地的刺耳声音全方位地朝着小青蛙笼罩去。 小青蛙悠然张望,等着蝉鸣停歇,再次重重叫上几声,自然又引来一阵恼羞成怒的蝉鸣。 “呵呵,云小友说话真是风趣。”性子最为温和的谢卞打着圆场。 王泰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嘲讽仇人的机会,“孤陋寡闻到这种境界,也是难得。” “抱歉抱歉,修行时日尚短,都学着怎么打架杀人去了,这些知识确实了解得少,孤陋寡闻,孤陋寡闻。”云落满脸歉意,朝众人拱手。 陆绩叹了口气,前几天可没发现这孩子如此牙尖嘴利。 袁钦看着王泰涨红的脸,也不好意思大模大样地嘲笑,只好装作和善地笑着对云落解释了一通化龙池的来历,功效。 “不瞒你说,我们在座的六人中,也不是全去过化龙池的,没有为六族立下大功,或者接下大任务,再强的天才都没有资格。” 原来如此,云落心中这才了然。 好东西啊,只要能提升修为,提升战力,云落向来是多多益善。 如今他通玄境下品的修为,战力自己也不太清楚,估摸着打个通玄巅峰应该是没问题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跟知命境的高手过过招,毕竟有个大门槛在。 化龙池若真如袁钦所说,能够极大地增强体魄,壮大神魂,对现在的自己而言,确实是有大用。 他朝袁钦真挚地道了谢,无论出发点如何,此刻的他,是实打实的帮了自己,这便值得自己实打实的谢意。 这也是荀郁从下暗自教会他的一个立身为人很基础的道理。 “勿因人废事,勿因人废论,勿因人废行。” 对于这句话,荀郁从未阐述过自己的观点,而是让云落自己琢磨,于是云落琢磨出了自己的理解:人生天地,行事之中,难免挟裹许多利益和立场,很难用一种客观公正地去看待许多事情。 导致顺着某些错误的脉络人心,做出许多错误的应对和理解。 一个人做的某一件事,应该单纯看这件事的对错,而不是因为是谁做的,这件事本身的好坏就会有不同。 大善人做了恶事,恶事依旧是恶事,不值得宽容甚至歌颂;十恶不赦之人若是做了一件好事,也依旧值得对这件好事本身的赞许。 话的正确与否,也不在于它是不是权威所言,而只看这句话本身。若是师父说错了,我也不应当因为那是师父所说便奉若圭臬。 而这其中就又涉及到许多的圈定与切割,毕竟人的行为是前后联系的,这又需要我们去公正认识单个事情的同时,讲这些事串联起来思量,避免一叶障目。 当时,荀郁听了云落很郑重的阐述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他自己去揣摩,不走极端便好。 这也才有了突逢大变,被各种世事无情冲击之后,那个始终没有变得冷血极端的云落。 若是他自以为是地觉得已经看透了人情冷暖,看透了这个血淋淋的世界和冰冷残酷的人生,也开始用这些冰冷和残忍去对待世界,也就不会有如今的际遇了。 陆绩的一句话将神思再拉回了议事厅中,他略带歉意地开口,“此事早已定好,本来就打算一会儿告知你的。” 云落笑了笑,“如此说来,是我错怪陆长老了?” 陆绩听见云落略带着些疑问的口气,心头一沉,内心在飞速的天人交战,最终淡淡讲了一句,“无妨。” 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云落夸张地大笑了几声,站起身来,双手撑住面前的案几,身子前倾,盯着陆绩,“三个名额,变成一个名额,我还得感谢陆长老的赏赐,不愧是会打算盘的陆二爷啊!” 陆绩眉头紧皱,“云落,你误会了......” 王泰一拍桌子,沉闷的响声回荡在议事厅中,“给你一次,已经是对得起你了。还敢在这儿要挟我们,嫌命长了不成!” 身为六族位高权重的长老,上哪儿不是被别人奉若上宾。 此刻六人齐聚,反倒被一个小儿肆无忌惮的咄咄相逼,王泰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云落镇定地看着他,听懂了他言语中的威胁,也不动怒,镇定地看着他,“上一个在我面前如此嚣张的人,名叫尉迟重华。” 王泰阴冷一笑,“那是因为仙格之故,我就不信你现在还有那个本事!” 说完双手掐诀,朝外一推,一柄真元巨锤瞬间出现在云落的面前,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云落狠狠砸下。 问天境下品的修为显露无疑! 风吹动了发丝,更带动了衣角,在巨大的威压下,云落微微眯起眼,神情淡定,毫不慌张。 当那柄巨锤悬停在空中,距离云落的面门只有一拳之隔,却终究没有砸下来时,云落笑着问,“几十岁的人了,还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 王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似乎就要忍不住将云落砸死当场,陆绩大袖一卷,那柄巨锤顿时消散无踪,他望着云落,“三次可能有些困难。” 云落眼含笑意,“这就对了嘛。既然双方各取所需,那就好好谈谈,别总摆着高高在上的架子,觉得是在施舍一般。” “云小友气度非凡,说得也极是。当初我们六族理事会是曾经给出三个名额,可那是给三个人的,如今只有云小友一位,却依旧占据三个名额,我们如何向理事会交待?”袁钦一点没有平日在袁家的霸气,一直都是和蔼可亲。 “更何况你用得了那么多吗?”王泰似乎也平息了怒火,稍稍淡定了些。 刘璋也附和一句,“云小友有所不知,化龙池只有首次进入之时,效果最佳,后面再用就几乎没了功效。” 云落缓缓坐下,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望着众人,“首先,三个名额既然最初愿意给出来,那就意味着六族愿意为跟朝廷这一战付出这个代价,难道说变成一战定胜负了,就不愿出这个代价了?袁长老这样和善亲切的忠厚长者,不至于这么糊弄我这个小孩子吧?” 和善亲切?!!! 忠厚长者?!!! 其余五人听完之后强忍着笑,杀人如麻,凶名赫赫的袁钦若都能算得上和善亲切的忠厚长者了,这世间还有恶人吗? 不曾想袁钦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浮沉世间这么多年,终于得遇知音,云小友好眼光!” 说完他还竖起了大拇指,看样子也就是桌上无酒,否则可能要与云落把臂同欢了。 剩下五人一阵恶寒,嘴角抽搐。 云落朝袁钦拱了拱手,挤眉弄眼地回应了袁长老的好意,转头看着王泰。 “该我的就是我的,我就算拿出去一颗铜板卖了,你管得着吗?” 王泰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腾地升起,好在终究是久居高位之人,忍一下还是没有问题的。 谢卞和刘璋对视一眼,不禁摇了摇头,一颗铜板,说得我都想买了。 一阵良久的沉默。 云落微闭着双眼,听着外面的蝉鸣蛙叫,嗅着风中若有若无的树叶和青草被阳光蒸腾的味道,这就是夏天的感觉。 他并不着急,就让六人以心声交流便是。 他要的只是那个结果。 片刻之后,陆绩开口,“我们答应你。三次机会,不过我个人建议你最好带旁人一起,刘长老所言不虚,一个人一次就够了,多了没效果。” 云落忽然又变成了陆绩熟悉的那个云落,他起身恭敬地朝着几人拱了拱手,“多谢诸位,多谢二叔提醒,如此的话,三次机会我就当着诸位分配了。我自己一次,跟我同行的那位孙大运一次,另外一次就送给陆师妹,烦请二叔转告,日后安排。” 陆绩听见第一声二叔时心中就一咯噔,等听见云落当众说出将第三次机会送给陆琦时,陆绩的心中不禁苦笑,小小少年,心机着实不浅,轻描淡写,就在众人心头插下一颗钉子。 他只好无视周遭嫉妒怀疑的眼神,对云落拱手致谢。 云落看着一直较为沉默的崔贤,“崔长老,本来应该给崔师妹留下一次的,但是想了想不大合适,还是让她自己日后的夫婿为她张罗吧,也劳烦长老转告崔师妹一声,不要记恨云落。” 崔贤满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也拱手应下。 云落于是起身,神态恭谨地朝六人躬身致谢,“既然如此,小子便退下了,不打扰诸位。” 等他转身离去,众人才看见他背后的一圈圈醒目的汗渍,袁钦由衷感慨,“果然英雄出少年!” 陆绩更是狐疑,你这袁家大长老是看上云落啥了,又是虎父无犬子,又是英雄出少年,莫不是也有姑娘要选夫婿不成? 王泰叹了口气,“咱们还是都低估他了。” “自幼被荀郁大人教导长大,又先后有姜剑神和白衣剑仙言传身教,怎么可能差了。”崔贤也点点头。 王泰郁闷不已,“如此说来,今天由我来扮这个黑脸,我是亏大了啊。” 袁钦笑了笑,“今天情形,这个黑脸除了你,谁还能扮得如此自然,而不令人起疑?” “那还是亏了。”王泰叹了口气。 说完这句,剩下五人的目光都很默契地看着陆绩,似乎陆家今天是赚翻了啊。 陆绩揉着脸,“我说你们别这样啊,没看见人家看我已经跟看敌人一样了。” 谢卞笑着调侃一句,“可你们家生了个好姑娘啊。” 陆绩看着外面的阳光,声音沉稳,“所以,我才会主张此事,诸位,咱们可以换换思路了,若是将其同化?” 众人神情一凛,都眯起眼睛,想着一个可能,若是六族再得凌家旧部的势力? 议事厅中陷入平静。 静水流深。 小院中,圆脸胖子孙大运正神态焦急地来回走着,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吱呀”一声,云落推门走入,孙大运赶紧迎上,正要说什么,云落一摆手,在院中树荫下的石桌旁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倒出茶水就一杯一杯地干着。 一连喝了五杯,他才长出一口气,看着孙大运,面带笑意。 孙大运也是满头雾水,弄啥咧? 云落笑着问他,“知道化龙池吗?” 孙大运挠了挠头,“那是什么玩意儿?”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是我的兄弟! 难得的风吹动了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风声中,云落将袁钦的解释照搬了一遍。 “啪”地一声,孙大运手里的茶杯从无力的掌心滑落,摔在地面的青石上,砰然碎裂。 他张大了嘴巴,脑中一片空白。 狂喜之色逐渐弥漫在整张圆脸上,他的手在颤抖着,声音也在颤抖着,“真的吗?” 云落满脸微笑,“我不像你,会拿这些事情开玩笑。” 喜悦来得快,去得也快。 孙大运忽然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似乎作出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云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还是把机会留下自己用吧。” “化龙池只有第一次有用,去再多次也一样。”云落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并不为孙大运的决定感到奇怪。 “那你就送给别人!你以前在西岭剑宗的那些朋友们,你其余的朋友们。” 云落神色不变,“那为什么不能送给你?” “我不配!”孙大运腾地站起,用手戳着自己的鼻尖,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不配!我就是一个山野村夫,踩了狗屎运才能成为一个山泽野修,一条在土堆里刨食的野狗!我也配享用六族至宝的化龙池?” 神情激动地发泄一通后,他又讷讷地坐下来,神情萧索地道:“云落,我已经很谢谢你了,你愿意带着我和你经历这么多,不嫌弃我的累赘,我很知足了。从小我就常听我爹娘说,人要懂得知足,懂得感恩。” 云落望着孙大运光芒散去,神色黯淡的双眼,忽然鼻头一酸,竟就要掉下泪来。 没有谁不想成为大英雄,没有谁不想让自己越来越强,越来越好。 让世人仰望,让那小娘子一个个心神摇曳,自己便是世界的中心。 谁愿意错过这些鲤鱼跃龙门的机会,谁就是傻子。 越是如此,孙大运这种识时务的“傻”,就越让云落心疼和难过。 他连忙仰起头,定了定神,来到孙大运身旁,将他一把拉起,“我以前比你还惨,你至少父母双全,而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艰难苟活的孤儿。可是,有人教过我,这世上,没有谁天生就该比谁活得差。” 孙大运低着头,缓缓摇晃着脑袋,“不成的,不成的。我没那种命,怎么轮也轮不到我,自己要懂事。” 一滴眼泪瞬间从眼角滑落,云落伸手死死把住孙大运的肩膀,“听着!我们虽然相遇的时间不长,但我们一同经历的很多。” “你总是喜欢将那些心思死死藏在心底,怕给人看见,但我都看见了!我们都是苦过来的,活着就已经用尽了我们几乎所有的力气。那我们就更要好好活着,抓住了一切的机会,好好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快乐,也没有什么比活着更艰辛。” “既然当日在落梅宗上,三境大修士孙大运敢偷摸上山,和我站在一起,对抗那个八境小杂毛尉迟重华。如今他就应该和我一起,去对抗化龙池的凶险和恐怖。因为,孙大运是云落的兄弟!” 孙大运艰难地抬起头,呆呆看着云落的眼睛,“兄弟?” “对啊,兄弟!”云落笑了笑, 孙大运抿着嘴,还有些犹豫。 “你是不是害怕?”云落开始疑惑着另一个原因。 “你才害怕呢!干就干,怕个卵!”孙大运抹了一把眼角,挺胸抬头。 “那就行,我还以为你怂了呢!”云落笑嘻嘻地坐回座位。 “姓云的,别以为你了不得,你的兄弟能有我的兄弟厉害吗?老子兄弟叫云落,你的兄弟算个啥?”孙大运哼哼唧唧地,表情嚣张。 云落目瞪口呆,随即笑了起来,挺好,能这么说话,那就没啥心结了。 “我的兄弟不多。其中还有个叫裴镇的,你们应该会很投缘,回头介绍给你认识啊。” 孙大运一听,这还了得,感情孙哥我还不是天下独一份? 他桌子一拍,“那姓裴的什么来头,回头让孙爷好好会会他。” 云落端起茶杯,望向西岭所在的方向,眼中尽是笑意,“回头见面了你们慢慢聊吧。” ------------------------------------------- 这天,一辆马车缓缓来到锦城东边的城门处。 守城官兵只是掀起帘子瞄了一眼马车里面,一对夫妻带着个小孩子,便给放行了过去。 只是在马车走了后,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远去的车辙,那个妇人长得还挺不赖的。 不过在锦城地界,可没谁敢乱来,国相定下的规矩,没人敢犯。 起初这些官兵还不适应,觉得束手束脚的,老子当了几十年兵了,从那大廉朝到现在,谁有过那么多条条框框。 可是在国相府用鲜血为他们验证了守规矩的必要性之后,他们也只好耐着性子,换了个活法。 谁曾想,就这么慢慢的,居然发现自己这些当兵的不再像以前那般遭百姓嫌弃了,不仅如此,偶尔还能得左右邻居真心实意地请着喝两口,不为了自己手上那么一丁点的小权力,单纯就是亲近亲近。 自己还真能从他们的眼里看到那么一点叫做尊敬的东西。 嘿嘿,还以为国相当年是忽悠我们的呢! 想到这儿,这位守城兵面上笑了笑,看着一个颤颤巍巍推着独轮车进城的老头,连忙帮着扶着,送过城门洞,又吩咐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兵送一程。 老头儿连忙感谢,竖起大拇指,“咱蜀国的兵爷就是好啊!” 守城兵笑了笑,赶紧又跑回队列中,继续站岗,浑身是劲。 马车在人群中缓慢地行驶着,邵灵芝掀起侧帘,看着一排排鳞次栉比的沿街店铺,各色旗帜招展,看着一个个安步缓行的男女老少,笑容满面,她使劲吸了一口弥漫在街市上的气味,那是安稳繁华的味道。 李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着张得安和邵灵芝,“到了?” 张得安赶紧点了点头。 李子打了个哈欠,“那我们就按照偶像说的,先去白马帮吧。” 张得安赶紧跟车夫招呼了一声,马车拐向南城。 张得安默默看着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孩子,这一路上,可多亏了这位小道长。 剪径山贼,拦路马匪,没一个能从这位看上去瘦小可爱的小道长手下讨得了好。 还有那些个山野密林之中称霸一方的隐居仙师,不惹事的还好,一旦见色起意或者什么别的缘故跳出来想做点什么,都被这位小道长教训了一顿。 只是这位小道长实在是被那话本演义毒害得够呛,一路上还缠着自己问了好多江湖黑话,然后自己表演得不亦乐乎。 甚至路过一处庄园,听说那附近正在开武林大会,小道长还硬拉着自己去围观了一阵,回来就不住摇头,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这跟书上写的不太一样啊...... 不过到了锦城附近,这半日路程,就十分安稳了,这让张得安不禁对锦城未来的日子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不一会儿,马车就来到了南城。 对于白马帮的情况,这个外来的车夫自然也不是很熟悉,三人付过车钱,便下了马车,步行前往。 包裹行李都被李子放进了方寸物,两手空空的三人,活像一对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的夫妇。 张得安随意找了个店铺,买了几块糕点,顺口问道:“老板,麻烦问一下,我想找白马帮的人,该怎么找?” 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汉子精壮有力,莫不是要去入会? 扭头朝一个坐在隔壁抄手铺子里埋头吃饭的男子努了努嘴,低声道:“那就是,找他就行。” 张得安赶紧致谢,去到那人身旁,堆起笑容,“这位大哥,跟您打听个事儿?” 男子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吃着。 张得安犹豫了一会,又开口道:“大哥......” “没看见老子还在吃饭嘛?”男子扭头朝他骂了一句,又埋头吃着。 张得安只好闭嘴不言,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 所幸一碗抄手很快就吃完了,男子起身,斜眼看着一直守在一旁的张得安,“说吧,什么事儿?” 边说边朝外走去,张得安疑惑地看了一眼,这还没给钱呢吧? 没曾想,老板还在一旁点头哈腰,“龙爷,您慢走。” 张得安只好按捺住心中疑惑,“跟龙爷打听一下白马帮的事。” 被喊作龙爷的男子蓦地转头,一双眼睛盯着张得安,“干什么?” “那个,我有事想找一下岑帮主。”张得安不好多说。 龙爷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张得安,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你?你知道咱们帮主什么身份,是你说见就见的?” 说话间,邵灵芝缓缓走来,李子百无聊赖地跟在身后,一步一甩腿,她朝龙爷一福,“我们夫妇确有要事求见岑帮主,还请大哥帮忙传个话。” 好死不死,这龙爷也是个脑子不开窍,也不长眼的,看见邵灵芝就有些玩意儿上了脑,故作为难地道:“也不是不行,可帮主高高在上,即使是我龙爷想见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不这样,二位随我到寒舍稍住,等我联系好了,就带二位过去。” 他心里想着,到了我的地盘,到时可就由不得你了。 至于那个小屁孩,他压根就没看进眼里。 邵灵芝和张得安对视一眼,张得安便拱手道:“那太麻烦龙爷了,我们夫妇还是寻一间客栈住下,龙爷随时吩咐?” 龙爷故作不爽,“诶?来了这儿,哪有住客栈的道理,回头不让兄弟们笑话我龙爷嘛!走,随我前去!” 说完就将手伸向张得安,拉着他就要朝自己家中走去。 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胡来,只等到了老巢,才好施展他混迹市井多年的鬼蜮伎俩。 这时,那个一直默不吭声的李子不耐烦地道:“带我们去找你的老大。” 龙爷面色一变,冷哼一声,“小屁孩,看清楚你在跟谁说话!” 李子脚下一动,小手捏住龙爷的手腕,龙爷大吃一惊,就要抽出手来,谁知那双小手只是微微握紧,他便觉得有千钧巨力死死箍住自己的手腕,直欲断裂。 “疼!疼!疼!小爷饶命!”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 李子将手一松,一脚踹在他小腿上,“带路!” 龙爷赶紧应下,带着他朝白马帮的一处分舵走去,他眼珠子急转,这小屁孩有古怪!不过无妨,如今白马帮壮大,南城的十处分舵都有修行者坐镇,我的老大就是厉害的修行者,到时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邵灵芝和张得安有些紧张,毕竟人生地不熟,惹恼了地头蛇,总归不是件好事。 李子两手交叉,抱在脑后,却在想别的事。 老头子虽然让我来送人,却没告诉我接下来去哪儿汇合啊?莫非要我自己跑回紫霄宫? 按说不至于啊,这老头子老谋深算的,肯定是想要甩掉我! 哎!大意了。 不!还是老头子太阴险了! 拐过三条街道,就来到了白马帮在南城的其中一个分舵,也是这位分管一条街道的龙爷顶头老大的“办公场所”。 分舵的院子在一条略显僻静的巷子中,平平无奇的院门口,站着两个百无聊赖的盯梢帮众。 刚到门口,龙爷便朝门外放哨的两位帮中兄弟使了个眼色,一行四人刚走进院门,龙爷立马几步蹿进厅中,大喊道:“白老大,有人砸场子来了!” 话音刚落,院门“砰”得关上,四周的房门飞快打开,手拿棍棒的帮众立马出现,将一脸紧张的邵灵芝和张得安,以及嘴角微笑的李子,围在中间。 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威严的大汉缓缓从主厅中走出,朝着张得安一拱手,“不知兄台来我白马帮有何贵干?” 龙爷在一旁悄悄扯了扯老大的衣角,小声说道:“老大,不是这个,是那个小孩。” 李子哼哼两声,自从那次见识了武林大会的真实场景之后,再没了扮演江湖豪侠的兴致,对这个没有立刻出手的大汉还算感官不错,便懒洋洋地道:“跟岑无心说一声,我有事找他。” 大汉双目一凝,神态略有恭谨,“兄......小兄弟,可是与我们帮主有旧?” “让你叫你就叫嘛,有没有旧他来了不就知道了,话多!”李子翻了个白眼。 邵灵芝一看这可不行,连忙上前一步,“这位大哥,我们受人之托,与岑帮主有事相商。” 当然,她也不会明说送信之事。 大汉想了想,冲邵灵芝一抱拳,“阁下可有信物?” 邵灵芝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不过她补了一句,“你只要让我亲眼见到他,他就明白。” 龙爷连忙道:“大哥,我看他们就是故意来找茬的,咱们办了他们!” 大汉一巴掌糊在龙爷的脑袋上,“给老子闭嘴!” 身为一个二境聚气境的修行者,大汉完全看不清李子的深浅,稳妥起见,他吩咐一个手下去总舵请帮主。 不明就里,肯定是不能直接领到总舵去的,至于来不来,帮主自己决定吧。 手下刚刚转身,大汉又喊道:“回来!” 他悄悄说道:“请军师一起。” 手下兴奋地点点头,白马帮的核心跟灵魂自然是帮主,可要说到最神秘的无疑就是军师大人了。 不知此番借此机会能不能看一眼军师大人真容,听帮中的大哥们说,军师大人神机妙算,又英勇无敌,在白马帮浮出水面,改变自身命运的那个晚上,宛如天神下凡。 可惜的是,对于那晚上的事,许多参加过的大哥们都不跟人细说,每当问起,就只是高深莫测地一笑了之,挠得他心里痒痒。 等手下走了,大汉冲三人抱拳,请他们到厅中用茶。 李子也不客气,大剌剌地走了进去,在一张椅子上,翘起小二郎腿,打起了瞌睡。 邵灵芝和张得安跟大汉随意攀谈了几句,得知大汉名叫白真,是白马帮这个分舵的主事,手下管着这一片十几条街道。 龙爷只是他众多小弟之一,管着一条星繁巷。 而他们口中的龙爷此刻正战战兢兢地在一间偏房中,遥望着这边,谁曾想,三人居然被白老大奉为座上宾了! 偏房中坐着的其余弟兄调侃道:“龙四,这下踢铁板上了吧,我看你小子刚才就没安好心!” “谁不知道咱们龙爷精力旺盛,喜欢在床上打滚呢!” “所以啊,我猜龙四你肯定就是瞧见人家长得美,心里又打歪主意了吧!” “别说,这婆娘模样还真的是好看!”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着,对于龙四的许多行径,平日里有些帮众本就不大看得惯,逮着机会当然使劲洗他。 龙四铁青着脸,心中暗自祈祷帮主跟他们不认识,最好能直接打杀了几人。 锦城东门,在李子他们的马车进城不久之后,一个身着白衣的剑客缓缓步行走入城中。 杨清伸了个懒腰,这一路上急速奔波,刚巧在江州瞧见了李子他们三个,但李子却完全不认识杨清。 当他看见邵灵芝时,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神采飞扬的连骁,心怀愧疚,便护送了三人一程。 等看着三人进了城门,他才晃晃悠悠去往国相府,一路上都在琢磨荀叔叔会怎么问自己,可不能太丢人了啊。 西岭剑宗,四个年轻人又聚在一起,两个姑娘凑在一起吃糕点,裴镇偷偷劝符天启喝酒,心中一起牵挂着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人,那个本该和他们在一起的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风将起! 白马帮,一个在最近一年声名鹊起,大有一统锦城地下王朝之势的新兴帮派。 在最初崛起的过程中,帮主岑无心还需亲力亲为,亲手去打下一个个地盘。 这一切在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剧变动荡的夜晚得到了彻底改变,新王登基,锦城大清洗,白马帮摇身一变,居然有了官方默许。 自此岑无心便神隐于市,沉心修行,只是在定时召开的帮派高层会议上露个脸,时不时部署一些大战略方针,白马帮也在这样的节奏中,稳步壮大。 到了这个时候,大势已成,接下来无非就是顺水推舟的局面,只要约束着不犯些大忌就行。 所以,当白真的这位手下来了总舵,向坐镇此地的一位长老禀明此事之后,这位长老也在犹豫着要不要通报帮主。 毕竟现在的帮主,早已不是以前那个随便谁都能见着的小人物了啊。 在白真手下期盼的眼神中,长老咬了咬牙,白真说得对,见不见,让帮主自行定夺,错了无非挨个骂,真要错过了什么大事,可就麻烦了。 不得不说,在符临的指点敲打下,白马帮的中高层还是像模像样的了。 长老再次细细问过前后情况,就连几人的衣着打扮都事无巨细,然后站起身来,亲自去了帮主隐居之地,这种事,让别人去他可不放心。 在那座不知名的小院中,岑无心已经刮去了曾经标志性的络腮胡子,露出一张其实还很年轻的脸庞。 按照符先生的说法,年轻时候总想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些,这种心理很好理解,但现在的他不需要了,甚至他越年轻,就越没人敢轻视他。 岑无心在静静地调息,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有修行资质,当初师父来找自己时,自己都还难以置信,可如今,却也是货真价实的聚气境巅峰修士了。 一年两境,算不得多大的天才,但也还算是有些天分的。 如今的岑无心,手下有着锦城地下排得上号的大帮派,自身还成为了修行者,同时还能结识师父、符先生、国相甚至跟蜀王搭得上话。 这是以前在街头巷尾,跟人混迹打架的那个小混混岑无心想都不敢想的,经过了那一夜宫廷剧变之后,他也很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这些际遇,都是因为什么,或者说因为谁。 他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收功,从桌上拎起茶壶,倒了杯水,望着天空。 云兄弟,你还好吗? 头顶上的一个铃铛轻轻摇动,发出清脆又轻微的响声。 虽然这院子里的任何一点响动,都瞒不过符先生的神识,但岑无心觉得,能轻一点就是一点,那是自己的礼数和心意。 所以他设计了这么一个铃铛,每有要事需要找他,不用敲门,只需在门口拉动铃铛,他就会到前院议事。 符先生知道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岑无心悄悄起身,走到了前院之中。 长老恭敬地将白真那边的情况细细禀报了,岑无心伸手摩挲着下巴,琢磨着。 “哦,帮主,白真还说了,希望帮主最好能请军师大人一起。”长老忽然想起来这句。 岑无心眉头瞬间一皱,需要劳动符先生? 他有些犹豫,就在这时,内院的院门再次被打开,一身白衣的符临从里面走出,对岑无心点点头,然后看着那位满脸激动的长老,柔声问道,“你说那孩子约莫十岁大小?” 长老赶紧点头,符临又问道:“有头发没?” “啊?”长老一愣,旋即点头,“有的有的。” 符临笑了笑,看着岑无心,“估计是件好事,以防万一,我和你一起。” 岑无心点点头,“有劳先生。” “你做得很好。”符临拍了拍那位长老的肩膀,和岑无心一起走了出去。 长老呆呆立在原地,神情激动万分。 到了白真所在的分舵,岑无心当先走了进去。 符临跟在他身后,但这处分舵除了白真,没人认识他,而他早在白真神情一变时,就以心声告诉他暂勿声张。 此刻分舵中的所有人都现身,齐声招呼,“属下参见帮主!” 邵灵芝和张得安也赶紧起身,看着走来的岑无心,心中暗道,这位帮主可真年轻啊。 李子依旧翘着二郎腿,吃着水果,悠闲自在。 龙爷,或者说龙四一脸紧张地望着主厅之中,这次会面的情况很可能就将决定他在白马帮的前程。 岑无心略微皱眉,看着面前这两张陌生的面孔,抱拳道:“我似乎不曾见过二位。” 人群中的龙四喜形于色,得意地朝周边的兄弟们挑了挑眉,似乎在说,“看见了没,这就是我龙四的眼力!” 张得安双手一抱拳,正要开口,李子一个蹦跳挡在张得安身前,不过瘦小的他似乎也挡不住身后的矮壮身躯,差不多是那么个意思就行。 他看着岑无心一丝不苟的头发,干净整齐的衣裳,看着他面上没有一点胡茬子的洁净,看着眼前这个手握一方重权,锦衣玉食的精致男子,冷哼一声,“我记得你们这些帮会里都喜欢讲一句,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岑无心不明就里,只是身后的符先生也没发话,便放下心来,认真道:“是。” “那我怎么看见有的兄弟俩,一个奔波辛劳,亡命天涯;一个锦衣玉食,怡然自得呢?”李子的小脸上隐隐有着怒气。 符临苦笑一声,挥手布下一个结界,隔断二人的话语,不让旁人听到。 岑无心心中一动,莫非是? 他神情激动,“小兄弟可是云兄弟派来的?” “云兄弟?你也配叫我偶像兄弟?”李子瞅着他,依旧愤愤不平,“我偶像亡命天涯都还记得给你写信,你看看你,可了不得了啊。” 他指了指自己风尘仆仆的衣衫,脏兮兮的鞋子,“小爷我风尘仆仆赶来锦城,却连岑大帮主的面都差点见不着,还要受那欺行霸市,见色起意,吃东西不给钱的小混混的气,岑大帮主可真厉害啊!” 岑无心眼神一凛,还有这等事!旋即目光柔和下来,“小兄弟误会了,我岑无心不是那等人,云兄弟的情况我一直牵挂得紧,可是他远在天涯,我能力卑微,实在力有未逮。” “切!都是借口!”李子才懒得听这种套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符临只好从岑无心身后走出,笑了笑,“李掌教没和小道长一起来?” 李子神情一变,鼻孔朝天,“你谁啊?” “若是李掌教知晓小道长今日做派,会不会多赏几个板栗?” 李子心中咯噔一下,大事不妙,他怎么知道老头子喜欢打我板栗的? 小脸瞬间一变,笑嘻嘻地开口,“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啊。” 符临摇了摇头,“我可没什么鼎鼎大名,但我知道一个鼎鼎大名的大侠,叫李子!” “上道!有眼力!”李子竖起大拇指,然后看向岑无心,拍了拍手“既然这样,这两位就交给你们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再见!” 说完脚踩七星步,就要偷偷溜走,被符临一把抓住衣领,“一会儿跟我去见见你偶像的师父再说。” --------------------------------------------- 杨清刚走入城中,心湖上就响起了一阵涟漪,他的脸上泛起笑意,荀叔叔的实力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 按照荀郁所说的地址,杨清来到了一个新的小院子,走进院子,发现陈设一如之前。 将白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神情慵懒的荀郁躺在藤椅上,“没办法,年纪大了,总是越来越恋旧。” “我先去上柱香?” 坐在石桌旁喝茶的文伟默默起身,带着杨清去给凌青云和荀安歌上香。 依旧是与之前的院子如出一辙的密室,物品摆放都几乎一样,让杨清仿佛置身在之前的院落中,真不知道荀郁和文伟是怎么办到的。 杨清捻起一炷香,恭恭敬敬地给凌青云敬上,然后再给荀安歌的画像前插上一柱。 一转头,荀郁的身影已经悄悄出现,他以心声道:“说说吧,那件能够让你舍掉云落都要赶回来的大事。” 杨清皱着眉,指了指天上。 荀郁笑了笑,继续以心声讲道:“原来你也知道了。” 杨清叹了口气,荀郁的心声继续,“看来告诉你这个秘密的人,也警告过你,不要轻易对别人说,即使是心湖涟漪也不成。” 杨清愕然抬头,心声之中充满了疑惑,“您怎么知道?” 荀郁没有回答他,而是寻了张椅子坐下,“你知道为什么连心湖涟漪也不成吗?” 杨清摇了摇头。 “四圣监察人间,有秘法可以捞取一些人的心湖涟漪,即使只是一些片段,配上四圣独有的大推演术,也能推演出个大概来。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如今的人间,心声交流也不保险的原因。” 杨清没有接话,荀叔叔既然敢这么说,就一定还有个但是。 “但是,那是对于那些心湖不稳的低阶修士而言,基本来说,知命境以下修士的心湖涟漪,四圣若想捞取毫无障碍。所以你那些事情若对云落说,四圣只要想探知,就很简单。” “从知命境开始,心湖在金丹的帮助下越发巩固,等到了合道境,四圣也只能很艰难地捞取一些极小的片段了。” 荀郁笑着指了指自己,“若是像老头子我这般境界,我不想让他们听,他们一个字也听不见。” “可惜,你才合道境中品,境界上差了些,心湖还有缝隙。所以,接下来,你说,我来听。” 杨清长出一口气,能这样那是最好不过,这个秘密如果一直憋在自己心里,肯定能给自己憋出毛病来。 他徐徐以心声对荀郁讲述了之前长安在玲珑塔中对他讲的事情,听得荀郁面色沉重。 最后,他还将长安的推断说了出来,“上次战争结束得太快,人间这块土里的庄稼还剩许多没有割掉,还在肆意汲取土里的养分,作为照看田地的人,他们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接下来山上山下应该都会有一场大事,将这些庄稼收割完毕,否则,土地的肥力耗尽,变成了一块废土,看田人也没法跟天上的主人交待。” 荀郁的手指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轻叩桌面,对于那四位,虽然早有知晓,但有些关节一直想不通,如今杨清说的这样的一番话,将他许多的疑惑都解开了。 一时间,许多的盘算都不自觉地从心中浮起,被荀郁暂时按下,他还有一个很关心的问题。 “云落那边?” 杨清连忙将云落的情况,陆绩的盘算,和他们的决定跟荀郁也说了。 荀郁脑中一道亮光闪过,嘴角勾起笑意,既然如此,那就玩一把大的吧。 杨清看着荀郁古怪的神情,疑惑地看着文伟。 文伟两手一摊,“我只知道又有人要倒霉了。” 浑身轻松的杨清哈哈一笑。 能不跟荀叔叔做敌人实在是一件很令人快乐的事情。 荀郁突然神情一动,“符临来了?” 三人刚刚从密室中走出,就看见符临怀里夹着个小孩子,来了小院。 看见荀郁的一瞬间,他如释重负地将李子一把放下,取出塞在李子嘴里的干净布巾。 李子立刻就要朝外冲去,荀郁伸手轻轻一划,李子就莫名其妙地直直冲到了荀郁面前。 荀郁看着李子惊恐的眼神,笑着摸摸他的头,“别怕,我是你师父的熟人。” 李子睁大了眼睛,他却不知道,这次他是给他师父当送信人来了。 荀郁收回放在李子头顶的手,李稚川留下的信息被他完整接收到了,他看着院中的大小人儿,一时英杰,又看了一眼摇曳的翠竹绿叶,缓缓吐出一句,“大风将起!”  第一百二十六章 片纸亦能寄相思 一阵略微有些肃穆的气氛笼罩在小院之中,杨清望着眼前背脊挺直,豪迈激情的身影,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荀叔叔如此兴奋而郑重的神情,即使当年凌大哥去逐鹿天下,他也没能从荀叔叔身上看到太多的激情和兴趣。 看着没人站出来接话,一时有些尴尬的场面,符临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荀叔,好东西。” 荀郁笑着接过来,“小兔崽子,总算还记得。” “呀,你真是我偶像的师父啊?”李子这下总算相信了。 也不怪他,这院子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同时,一个也打不过,这让他幼小的心灵有点受伤。 荀郁眉毛一挑,“怎么,不像?” 李子连忙道:“像!很像!” 背过脸去唉声叹气,对这些自己打不过的人,说话都不敢好好说,真是难受。 想我李子大侠纵横江湖,今天怎么跌了这么个大坑。 他气呼呼地朝身边的石桌一坐,管也没管,拿起桌上的糕点就开始吃着。 咬了一口,蓦地瞪大了眼睛,哟呵!味道这么好? 荀郁笑骂一句,“李稚川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憨货来。” 李子只当做没听见,我又打不过你,我才不出头呢,在心里拿小本本记下,等回头跟老头子告状,如果他也打不过,我们两师徒就一起当缩头乌龟好了。 缓缓拆开信封,抽出信纸,看着轻轻薄薄的两页,荀郁眉头隐隐一皱。 这么两页纸能写些什么,真是的! 文伟在一旁伸长了脖子偷偷瞧着,荀郁回身笑着轻轻一脚踹去,“你个老东西,偷窥什么!你以为云落记得起你?” 文伟大笑着躲开,“我可看见了,最后一段,让你代他向我问好来着!快问啊!” “信不信我捶死你。”荀郁扬了扬拳头。 李子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幼稚!真幼稚!这些把戏我跟师兄们好几年前都已经不玩了。 哎,还是专心对付我的糕点吧。 荀郁心满意足地合上信,郑重收好,虽然尽是在给老夫找麻烦,不过看在这一口一个外公的份上,老夫不跟你计较了。 他看着正和杨清低声交谈的符临,“那两位扶胥镇来的客人现在在哪儿?” “岑无心安排在他的小院之中暂歇。” 荀郁扭头跟文伟道:“老伙计,这事儿交给你了。务必给人安顿好了。” “什么讲究?”文伟并不知晓二人身份,便多问一句。 杨清三言两语将二人的来历讲了一番,李子尖起耳朵偷偷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 文伟看着荀郁,“你见不见?” “我说你这个老东西今天是铁了心要讨打是吧?”荀郁瞪着文伟,“你才贱呢!” 李子捂着额头,直接无语,你看我说吧,幼稚到不行了都。 荀郁在藤椅上躺下,摆摆手,“不见了,触景生情,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 “杨清,不用急着回去,在锦城稍微歇歇。晚上把蒋琰和曹夜来一起叫来这儿议事。” 白衣剑仙点头应下,和符临就要转身离去。 荀郁指了指吃得心满意足地李子,“把他带走,省得在这儿看着烦。” 李子大侠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正要怒斥一句老东西说什么呢! 忽然被人一把拎起衣领,然后顺势夹在腋下,那块布巾又及时地塞进嘴里。 杨清夹着李子,和符临一起离开。 文伟也跟着一起,他要去安排邵灵芝和张得安的事情。 小院又重新恢复了宁静,藤椅摇晃,蝉鸣伴奏声中,荀郁眯起眼睛,千年未有之大变化啊,那就让老夫陪你们玩一把大的! 可惜,姜太虚受困于当年诺言,不能出山,否则,更好玩了。 ------------------------------------------ 夕阳下,几匹快马疾驰向西岭剑宗,岑无心一马当先,在山门口勒马,将手中缰绳扔给身后的随从,朝山门走去。 之前斜插在山门外的石剑早已没了踪影,在当日景玉衡的惊世一剑之后化作虚无。 藤蔓巨墙也被一片流转的光幕取代,但剑宗依然还是剑宗。 岑无心来到光幕前,还未开口,光幕便张开一道口子。 一个青衫身影缓缓走出,正是今日值守山门的剑宗新晋长老,霍北真。 他拱手行礼,“岑兄弟,别来无恙。” 对这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过的白马帮帮主,还是有些好感的。 更何况,据说在云落没来西岭之前,就曾与此人相交莫逆。 所以,不苟言笑的霍北真并没有吝惜一个笑脸。 岑无心连忙回礼,“无心见过霍长老,霍长老风采更甚往昔。” 霍北真虚指了他一下,“若是旁人说这些,可就要被我撵回去了。”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岑无心道:“亲自跑这一趟,可是有事?” 岑无心点点头,“确有要事,求见宗主。” “那走吧。”霍北真领着岑无心走入,吩咐一个执事将岑无心的随从请入茶舍中休息。 岑无心的随从们远远望着离去的两个身影,窃窃私语,“瞧瞧,这就是咱们帮主的排面。” 引得众人都纷纷点头,与有荣焉。 山道上,岑无心开口道:“是云兄弟来信了。” 喜色顿时出现在霍北真的面上,“果然是好事。师尊听了一定很高兴。” 翠鸟欢鸣,泉水叮咚,催促着两人都不禁加快了脚步。 宗主大殿外,陈清风和白清越并肩而立,眺望剑宗的大片山头。 这一年来陈清风的笑容越来越多,他稍稍扭头,看着白清越,“白师弟,如何?” 白清越的脸上也挂起笑容,“所以你是师兄呢,现在看来当初师尊的眼光确实不错。” 明明是认输的话,由他说来却不见半点沮丧。 因为当年他和陈清风的争斗是货真价实的君子之争,都是为了剑宗千年基业的存续而争。 “剑宗之所以能成为天下剑修的圣地,不在于宗门之内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剑仙,有多少世间罕见的剑经秘籍,而在于我们始终秉持的那一颗剑修的心。所以,剑宗的存亡,只在于这颗心的存亡与否。”陈清风凝望远方,“若是成了清溪剑池那般,再多几个姜师叔,那也不是剑宗了。” “这也是上次景祖师所言之至理,不得不承认,那些年我想极端了。”白清越缓缓叹了一口气。 一只手在白清越的肩上轻拍几下,陈清风既是安慰也是劝诫道:“往事就是往事,着眼未来吧,朝廷的压力依然如故,甚至更加强劲,各方的情况也没有改善多少,这宗门,还需要你我以及诸位师兄弟共同撑一撑。” 白清越后退一步,恭敬道:“愿听宗主号令。” “你这就是在发气了啊。”陈清风故意板起脸。 “那就师兄弟齐心,共克时艰?”白清越的眼中也有笑意。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一笑,胸中尽是壮怀激烈。 当霍北真带着岑无心出现时,陈清风和白清越已经收敛了神情,安静地望着二人。 岑无心快步上前,挨个行礼,“岑无心见过陈宗主。” “见过白副宗主。” 虽说称呼别人职位最好不要带个“副”字,但若是当着正职的面,岑无心还是分得清状况的。 毕竟已经经历了大风大浪,成了锦城说得上话的大人物了不是。 陈清风和白清越都笑着应了一声,陈清风捋着胡须微笑道:“岑帮主从未莅临我剑宗,此番是有何要事?” 霍北真在一旁笑着不说话,默默等着看师尊和白师叔的表情变化。 岑无心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双手恭敬地递给陈清风,口中道:“云落兄弟托人带回来的亲笔书信,我不放心旁人,只好亲自给宗主送来。” 他的话才刚讲了个开头,陈清风就惊喜地扯断了几根胡须,连忙伸手接过。 霍北真捂嘴偷笑,他印象中,师尊的这点胡须都是被云落师弟吓得扯断的,从当初的问剑山,到大殿之中的半日聚气,再到现在。 云落新得江湖匪号,“胡须杀手。” 一点感慨又缓缓在霍北真的心头升起,这就一年多了啊,其中的跌宕起伏,离合悲欢自不用多言。 回首望去,仿佛意志消沉的自己带着懵懵懂懂的他们进行入门测试,就在昨天。 可现在都已经境遇各异,各自成长。 时光,果然是最禁不起往回看的。 沉思被一阵笑声打断,陈清风一手拿着信纸,一手又不长记性地捋着胡须,发出一阵欣慰的笑声。 霍北真稍稍有些无奈,只好出声提醒道:“师尊,好歹请岑帮主进去歇歇啊。” 陈清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拍脑门,一脸歉意,“抱歉抱歉,岑帮主,这边请。” 岑无心连连摆手,“没事没事,陈宗主不用客气。” 陈清风埋怨地看着霍北真,“北真,你怎么搞的,不早点提醒我!” 霍北真一脸无辜,感情这还怨我? 得,谁让你是宗主,又是师尊呢。 白清越看着他,报以同情的微笑。 吩咐人给岑无心端上茶水、点心,陈清风正美滋滋地看着信,心湖上忽然想起一个声音,“陈清风,还不快带着信滚过来!” 剑阁背后的小屋中,须发尽白的姜太虚盘坐在床榻上,须发都是因为当初以身压阵造成的影响,若是周墨和荀郁再晚来两天,估计世间就不会再有姜剑神这么一说了。 剑宗山门之内的动静,只要姜太虚想知道,他都能知晓,如同四圣在人间一般。 当岑无心说出云落来信的那一刻,他的神识就被吸引了过去。 看着这个陈清风自己跟那儿看得起劲,姜太虚心里急得跟猫抓一样; 看着陈清风还不懂得赶紧把给自己的信送来,姜太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好出声提醒。 至于云落有没有专门给自己写一封信这样的问题,姜太虚想都没去想,小兔崽子他敢! 那边陈清风苦涩一笑,将手中还没细细看完的信交给白清越,又瞅了一眼霍北真,“跟你们也都有关,慢慢看吧。” 说完又从剩下的四个信封中拿出一个,将剩下的三封交给霍北真,“去给他们送去吧。” 他朝岑无心拱拱手,“岑帮主,失陪一下。” 岑无心连忙站起,“陈宗主您忙。” 陈清风将那封信揣进怀中,唉声叹气地朝着剑阁方向飞掠而去。 哎,谁让他是师叔呢! 霍北真心中快意,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宗主大殿中,霍北真凑过脑袋,和白清越一起看着白清越手上的信纸。 信上,云落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近况,说自己刚从扶胥镇出来,接下来可能还要再继续游历。然后问候了宗主,问候了诸位长老,尤其提了他霍北真和白宋两位师兄,询问两位师兄的近况,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剑宗越来越好。 岑无心也在一旁补充道:“这是云落托两个当年凌帅的故人送来的,路上遇了歹人,幸好紫霄宫李掌教出现,救下了二人,然后李掌教还命他的嫡传弟子李子亲自护送二人抵达锦城。” 说实话,这是一封充满了客套的信,但二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只因写信之人不同,和送信之路的坎坷。 等二人看完,岑无心也站起身来,“既然信已经送到,无心就不多打扰,就此告辞。” 白清越看着天色已晚,便挽留他在剑宗歇息,明早再返回锦城。 霍北真也是这个建议,说明日他亲自护送岑无心返回,岑无心想了想,看着已经落下山头的太阳,便同意了。 连夜返回锦城,万一出些什么变故,可划不来。 人嘛,活得越好,就越惜命。 三人都离了宗主大殿,霍北真先陪着岑无心去客舍,然后还要去主峰的那几个洞府送信。 白清越也要返回自家山头,顺便跟儿子聊上几句,云落在信上说他已经神意境下品了,儿子现在还在神意境上品,差距在缩小了,得鞭策一下。 空旷的宗主大殿中,风声呜咽,帷幔轻摇,仿佛也在为陈清风表示同情。 陈清风满脸堆笑,“姜师叔,许久不见,您风采更甚啊!” 姜太虚板着脸,冷哼一声,“溜须拍马恐怕你是来错地方了。” “我都是真心实意的,每当想着剑宗有师叔坐镇,我睡觉都睡得安稳些,惟愿师叔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姜太虚眼皮子一抬,“你再不把信拿出来,你就别走了,我们好好练练剑。” 陈清风连忙将贴身放在怀中的信封朝姜太虚身旁一放,一溜烟地跑了,“清风告辞!”的声音飘荡在风中。 姜太虚拆开信封,打开信纸,一字一句地读着,脸上先是泛起温暖的笑意,渐渐却红了眼眶,到最后,仰起脖子,愤愤骂道:“小兔崽子,老夫哪里需要你来操心,先管好你自己的破事儿吧!” 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只听得见几句呢喃,“别死在外面,别死,千万别死。” 一天练剑,俱是精疲力竭。 陆琦和崔雉各占了一块青石盘坐调息; 裴镇跃上枝头,斜倚着树干,闭目养神; 符天启蹲在树底下,拿着根树枝,似在默默画圈。 当霍北真走到主峰的这一处小平台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笑着吆喝一声,“裴镇,你是猴子变的?” 陆琦、崔雉和符天启连忙起身行礼。 裴镇从树上跃下,轻飘飘地踩在地面,身形潇洒,样貌英武,再配上一身剪裁合体的剑宗弟子袍,端的是赏心悦目。 可就是不能开口,一开口就破了功,“哟,这不是豁达师兄,豁达长老嘛!” 霍北真无奈,“你能不能把字咬清楚了?” 裴镇朝刚才崔雉坐过的青石上一坐,满不在乎地道:“看心情。” “恩,说得好,我辈行事,存乎一心,裴镇,我得好好向你学习啊。”霍北真由衷地点头。 裴镇反而觉得有点古怪,他歪着头仔细瞅着霍北真,“霍师兄,感觉你有阴谋。” “我能有什么阴谋。”霍北真洒脱地道。 不等裴镇说话,他叹了口气,“我给你们送东西来了,本来是四个人都有,不过裴镇说得对,做事看心情,我现在就看他有点不爽,所以没他的份了。” “切!公报私仇啊?没什么好稀罕的。”裴镇朝后一躺,二郎腿一翘,浑不在意。 霍北真眼中尽是恶作剧得逞的笑意,从怀中掏出三个信封,将最厚的一封递给了陆琦,最薄的一封给了符天启,中间一封给了崔雉。 “好好看,既然那位不稀罕就不用给他了。”说完霍北真转身走掉。 当三人云里雾里地接过信封,一看信封上的字迹时,符天启最先惊叫出声,他修行符箓,对字迹什么的最是敏感,这分明是云大哥的字啊! 紧跟着陆琦也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一把将信封捂在胸口,压住那颗剧烈跳动的心。 崔雉看见上面写着“裴镇、崔雉亲启”时,也反应过来,脸上满是笑意,除了云落,没人会这么写信。 裴镇顿时支起身子,问道:“你们咋了?” 没人理他。 人人都低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东西。 他飞快地跑到崔雉身旁,当瞧见信纸时,瞬间激动不已,伸手就要拿过。 崔雉灵巧躲过,笑意促狭,“你自己说的不稀罕的。” 慢慢朝山下走去的霍北真不出意料地听见山顶上,裴镇愤怒的嚎叫,“霍师兄,你大爷的!” ------------------------------------------ 锦城中,荀郁的小院内,荀郁依旧躺在藤椅上,四张石凳子上分别坐着杨清、符临、蒋琰、曹夜来。 文伟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荀郁起身,看着众人,神情郑重而兴奋,“诸位,今天咱们聊点真正的大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国相落子风骤起 夏夜的蜀地,闷热的盆地中没有一丝风。 得益于国相多年的悉心治理,许多城中百姓才敢放心地开窗而眠,希望能够朝外面浓厚的夜色,借来一丝凉意。 当他们缓缓入睡时,他们的国相也刚送走客人。 荀郁依旧躺在藤椅上,回想刚才的言语有没有疏漏,有没有打草惊蛇的地方,毕竟天上有四双眼睛在盯着呢。 千年,似乎是一个人心之中虚无但又实实在在存在的的界限。 天庭之中,暗流涌动,天帝与十二天仙镇压群仙,统领天庭的局面隐隐有了松动。 一些实力强劲的真仙各自抱团,目的却又统一,都是希望能够突破原有的利益格局,让自己来享受这块诱人的蛋糕。 人间,各方利益集团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想着怎么能够最大限度的保住甚至强化自己的利益。 四圣监察人间,看顾气运,可对这芸芸众生而言,谁想脑门子上一直有几双眼睛盯着呢? 更何况千年以降,这四支传人的手段愈发不堪,立场不正,早已失去了人心。 荀郁晃动着藤椅,在悠扬的吱呀声中凝神细想,或许他们也察觉到了,索性便打起了这一不做二不休的盘算? 对那六族而言,如何永葆族血传承,富贵不散,才是最紧要之事,其余的人间,纵然生灵涂炭,与他们何干? 荀郁想起了十多年前,圣水盟拉自己入伙时,给自己写的劝信,“帝位多易,皇朝数改,唯族唯血,永享太平。” 当时自己那封回信据说被六族理事会狠狠嘲讽了一番,说是沽名钓誉之极,当时自己写的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富贵几何,威福无量,唯民唯义,无愧于心。” 啧啧,如今看这样子,这六只吸血虫是把触角伸到我这外孙身上去了啊。 他伸了个懒腰,希望云落这小子,能把持得住哦。 至于两座皇廷,草原上那个薛律其实不是个省油的灯,韬光养晦,暗地里把北渊这潭水搅来搅去,却又能不失安稳,还是有些手段的。 薛征是个人才,可就是立身太正,儒教那句话用在他身上最是适合,“君子可欺之以方”。 想起大端王朝王座上的二女儿和二女婿,荀郁就有些气闷,搞那些小手段有用吗?真当天上没眼睛看着?还不如堂堂正正的,励精图治一番。 荀清歌头发长见识短也就罢了,你杨灏身为一个开国皇帝,不羞愧吗? 至于国师荀忧,荀郁长叹一声,身为老子的儿子,你可以被人弄死,被人打死,就是不能蠢死,好自为之。 天下风云激荡,不自知的人海了去了。 也罢,没那个能力的,安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是好事,掺和进来,连炮灰都没得当。 敢来玩这一局的,没一个好相与的。 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努把力,争取别让身边太多人当了那炮灰才好。 想到这儿,荀郁站起身来,一边自我安慰着能者多劳,一边缓缓进了房间。 还有封寄往风雪之巅的信要写。 ----------------------------------------------- 夜色最深之时,也是离光明最近之时。 一身黑衣急速落在剑宗的山门前,惊醒了正在打坐值守的霍北真。 当看清来人衣袍帷帽笼罩下的面孔,如临大敌的霍北真松了口气,连忙将其迎入。 “我来找老剑神。”黑衣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就算对他而言,数个时辰从锦城飞掠来此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霍北真赶紧应下,带着他朝剑阁行去。 来到剑阁旁边的木门处,木门自动打开,黑衣人朝霍北真拱手致谢,走了进去。 霍北真看着被夜色吞没的身影,朝着宗主大殿的方向奔去,多半是有了大事。 小屋前,姜太虚已经站在门外,看着快步走来的黑衣人,皱了皱眉,“这么晚来,事情不小?” 黑衣人点点头,“老剑神,咱们进屋说?” 姜太虚点点头,二人进了屋子,分别坐好,姜太虚给黑衣人倒了杯茶水,“先稳稳气息吧,荀郁这么吝啬,马都舍不得给你来一匹?” 黑衣人取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个年老的面孔,正是文伟,他笑了笑,“晚上骑马,还没有这样来得爽利。” “说吧,什么事儿。” 文伟放下手中茶盏,先跟姜太虚讲了荀忧和六族的赌约,然后道:“云落将会替六族出战,国相的意思是,剑宗可以遣一批弟子外出游历,长长见识,毕竟雾隐大会也是一件盛事。” 姜太虚默默思量这其中的关节,荀郁心思深沉,每次出手都有深意,此番是个什么意思? 结果装模作样想了半天也想不透彻,反而搅得脑袋更是一团乱麻。 若是杨清在此,一定大生知己之感,咱们练剑的,直来直去,哪儿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不明白就出剑便是。 “直接说吧,荀郁又想搞什么花样?”姜太虚放弃了挣扎。 文伟犹豫地指了指天上,姜太虚神情骤然严肃起来,这么大? 在瞬间动容之后,姜太虚恢复了正常,自信道:“老夫坐镇此地,便不会比荀郁差,你跟他怎么说的,也可以跟我说。” 文伟点点头,果然如国相所料,便以心湖涟漪对姜太虚讲道:“国相估计,此番雾隐大会,四圣或许会有大阴谋......” 匆匆赶来的陈清风和霍北真悄悄来到剑阁旁,等着文伟从里面出来。 二人悄然而立,看着灯火下,那些依旧在剑阁之中盘坐翻阅,勤奋修行的弟子,神色欣慰。 “上次剑冠大比虽然跌宕,但如今来看,对我剑宗实在是好事。”霍北真感慨道。 陈清风又捋起了胡须,“云落珠玉在前,白宋桂冠在后,又机缘巧合地裁汰了许多心怀二志的投机弟子,如今的剑宗,自然比之前更加团结和强大。欣欣向荣啊。” 霍北真神色诚恳,“都是师尊执掌之功。” “溜须拍马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霍北真嘿嘿一笑。 说话间,文伟悄然走出。 陈清风飘落在他身旁,正要开口,姜太虚的声音响起在他的心间,“别问了,进来。” 陈清风只好跟文伟打了个招呼,吩咐霍北真带着文伟好好歇息,便进了木门。 看着陈清风走入,姜太虚开门见山,“那四位如今是什么境界了?” “陆琦最高,神意境中品,崔雉裴镇和符天启都在神意境下品。”陈清风对几人的情况一直密切关注着,应答如流。 姜太虚点点头,“一年出头,就已经四境了,果然都是了不得的天才啊。” 陈清风也点头附和道:“江东明珠盛名无虚,崔雉和裴镇也都是各有大来头,只是这符天启还挺神奇的,居然一直跟得上三人的脚步。” 姜太虚嘿嘿一笑,也不说破,“我要说真打起架来,符天启可能是这四个人里面最厉害的,你信不信?” 陈清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信啊,那就走着瞧嘛。我想着,也该让他们出去游历一下了,老是窝在剑宗,不是什么好事。”姜太虚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这儿。 “师叔不可!”陈清风瞬间急了,或许感觉到自己语气有点问题,缓了口气,斟酌了一下措辞道:“师叔,如今朝廷对我们剑宗依然敌视,出了蜀地仍是处处凶险,这几个孩子跟云落白宋他们一起肩负着剑宗中兴的希望,贸然出去,一旦出了变故,可就追悔莫及了啊!” 姜太虚哼了一声,“那得修到什么地步才敢出去。” 他站起身来,“神意、通玄、知命、问天、合道,如此说来,是不是得修到老夫这个境界才敢啊?” 陈清风一时语塞,犹豫道:“也不能这么说,总得有自保之力吧。” “以你的境界,在我面前有自保之力吗?”姜太虚打击起人来毫不留情,没事,他这位师侄就是这个性子,多骂两句就骂醒了。 不过呢,毕竟是宗主了,还是留点面子吧。 于是,姜太虚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说:“清风啊,我知道你支撑这剑宗大小事务,着实不易,希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要出什么纰漏,让这些好苗子都安安稳稳地长大才好,是这个道理吧?” 陈清风不住点头,谢天谢地,姜师叔还能体谅。 “可是,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不说这些孩子不经历外面的风吹雨打能不能真正成才,就只是看这天下风云,变幻无常,又哪里来那么多时间供他们慢慢长大啊。”姜太虚想着刚才文伟说的话,心头一片沉重。 “可是......” “没什么可是。剑宗中兴?哼,什么时候剑宗中兴的重任要落到几个瘦弱的年轻肩膀上去了!”姜太虚双手负后,昂首望天,神情睥睨。 陈清风还想说什么,被姜太虚挥手止住,“问问他们自己的意见吧,如果他们愿意,就让霍北真一路随行。” “是。”陈清风满腹的言语最终只化作了这一声沉重的答应。 看着陈清风被夜色吞没的背影,姜太虚意兴阑珊,好师侄,别怪师叔专断,谁不想个安稳呢,可安稳不是躲起来就能得的啊。 荷叶凝珠,不及东风一场啊。 -------------------------------------- 在同一片夜色中,四个少年少女各怀心思,无人入睡。 符天启将手里的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了,日渐轮廓分明的脸上笑容始终就没有褪去。 云大哥,你一定要保重,我会更快地强大起来,好来帮你。 你的剑符道也该更新点新花样了,老是井字符,你不烦对手都烦了。 我这儿可是有好多新符箓,专门为你挑选的。 哎,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你。 崔雉的手上也翻动着信纸,平安,真好。 幸亏霍师兄将信先交给了我,否则多半又会被那个二货藏着不给。 哎,北渊那边,是不是让家里想想办法? 躲能躲到什么时候,该主动出击就得主动出击啊。 蛾眉微蹙,玄衣端坐的崔雉开始琢磨起庙堂大事。 裴镇就没这样的觉悟,偷偷跑出洞府,爬上树枝,从方寸物中摸出一壶酒来。 兄弟的信,用来下酒是最好不过。 一句话,一口酒,快意之极。 看见云落才神意境下品,裴镇瘪了瘪嘴,什么天才,不也被本天才赶上了嘛! 开心,喝一口。 旋即又想着,就这点境界,怎么应对那么多的危难呢? 烦躁,又喝一口。 月隐云后,人在枝头,一口接着一口,喝进肚子的,都是思念和担忧。 陆琦是最幸福的。 少年人之间有迹可循同时也毫无道理的爱恋并没有被距离和时间磨灭。 “我时常在想,怎么就能遇见那么好的陆师妹呢,那么好的陆师妹能被我遇见,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她红着脸暗啐一口,油嘴滑舌,怪不得能跟裴镇做朋友。 “你正可爱,我正百无聊赖。” 胡说,亡命天涯了都,还什么百无聊赖。 “我从来没觉得爱你是一件多么正式的事情,因为这早就化作了我每天如呼吸一般正常的事。” 咦!!!受不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太肉麻了。 一句一句的情话如同放大了无数倍,让陆琦一眼就能从密密麻麻字堆里挑出来。 至于那些絮絮叨叨的日常,陆琦已经看了一晚上了,尤其是那些女人名字,都记下了。 她合上信纸,喃喃道:“云落,我想你了。” --------------------------------------- 在整座天下最炎热的夏季,天机山顶依旧弥漫着风雪。 寒风在为数不多的树林之中呼啸而过,地上的雪粒趁势攀高,随风狂舞。 在这样的环境中,大小动物似乎都染上了一身褪不去的白色皮毛。 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一丝青绿。 渐渐的,那一丝青绿缓缓走近,越来越亮眼。 直到最终化作一个苗条的姑娘,穿着单薄的青绿衣衫,姿容秀丽,一双不算很大的眼睛中尽是灵动,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和脸上浅浅的酒窝。 面容稚气未脱,体态已婀娜有致。 她缓缓朝着石屋中走去,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小姨,我回来了。”她看着一个坐在门外无聊喝酒的女子,笑着喊了一声,眼睛眯成了月牙。 “随荷啊,今天感觉怎么样?”女子也望着她,眼神宠溺地问道。 随荷打了个哈欠,“就那样啊,随随便便修炼一会儿。” 女子正是当初带着随荷回山的邹荷,她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你这孩子。就不能用点心?” 嘴上埋怨,可心里却已经很是满意了。 天机山的修行有自己独特之处,在修行界通用的境界之外,还有专门的天机秘术,如今随荷这丫头短短一年,总共九重的天机秘术已经修到了五重,简直是骇人听闻,要知道自己修行了二十多年,如今也不过八重境界。 随荷一屁股坐在邹荷的旁边,脑袋枕在邹荷的大腿上,“哎,修行境界老是提不起来,难受。” 想到这儿,邹荷噗嗤一笑,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些,如今这丫头才刚到聚气境中品,比起修行天机秘术,简直慢得跟乌龟爬一般。 尤其是去年听说了云落半日聚气,丫头高兴半天之后,硬是自己闷闷不乐了三天三夜,嚷嚷着不学天机秘术了,要专心修行。 差点没被她外公吊在树上狠狠收拾一顿。 “咳!”一个苍老的嗓音响起在二人耳旁,随荷一下子弹起站直,邹荷也瞬间坐得端庄,酒坛子悄悄收进了方寸物中。 “外公!” “父亲!” 天机山主邹演,乃是和荀郁等人同一辈的人,也是寻真观老观主张曼青曾经的好友,自从年轻时下山游历之后,在这天机山上一坐就是数十年,以九重天机秘术,坐看了数十年的人间风云。 已经苍老得须发皆白的邹演看着这对仿若母女的女人,心头微微叹了口气,便对刚才没个正形的事情不再计较,“刚才国相府又来信了。” 邹荷双眉一挑,“又有什么事?” 随荷瞪大了眼睛,希望能听到一些关于落哥哥的消息。 当邹演张口讲了那些荀郁亲笔写下的秘密和请求后,邹荷腾地站起,隐隐有着怒容,“荀叔叔这是故意的吗?” 邹演心疼地看了二女儿一眼,“那么大的秘密你都没关注,就只盯着这件小事,说明你心里还有他啊。” “放屁!”粗俗的话语配上邹荷高贵圣洁的面容,简直是人间奇景,“从那一天起,老娘早就忘了他了!” “咳咳,你骂我干啥?”邹演一脸无奈。 一旁掩嘴偷笑的随荷,换来邹荷狠狠一瞪。 邹荷冷静下来,再回味了一下荀郁的信上内容,心中已经有了判断,自己多半还真得跑这一趟。 因为天机山嫡传修士的功法特性,能够遮掩天机,所以邹演可以在这儿肆无忌惮地开口,而不用担心四圣偷窥,同样如果有天机山嫡传陪同,遮掩气机和天机,四圣的大推演术也无从下手。 想想云落小时候,正是邹荷一路相护,同时又留下随荷始终陪伴,这才没被四圣找见。 正因为这样,荀郁在信上请邹荷下山,陪同杨清一起悄悄去往召开雾隐大会的雾隐谷。 对于这事,邹荷还真是误会了。 原本在荀郁心中,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是姜太虚的,可惜姜太虚受困当年誓言,自囚于西岭剑宗,白白浪费了一个顶尖战力。 邹演看了看随荷,想着若是邹荷走了,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可不好照看,干脆让邹荷一起带走算了。 于是他问随荷,“你想不想见你的落哥哥?” 随荷眼中肉眼可见地亮起光芒,映着漫天风雪,一闪一闪,“想!” 邹荷在一旁嘟囔一句,“他都不来天机山看你,你屁颠屁颠跑去看他干啥!” “山不来就你,你不知道就山啊!你呀,就是被这点可笑的自尊毁了大好姻缘。”邹演说到后面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邹荷的额头。 “好个屁!”当年的怨念,每每提起,都是一阵火大。 邹演拂袖而去,“你们俩自己准备吧,明天就出发。” “好耶!”随荷欢呼雀跃地应下来,要去见落哥哥了,能不开心嘛。 邹荷看得心烦,一把按在随荷的头顶,使劲揉了揉,将随荷原本整齐的秀发揉得乱作一团,随风乱飞。 随荷也不在意,哼着小调就进了石屋,不跟你计较。 邹荷心中更是烦闷,变出酒坛子,使劲灌了几口。 白衣剑仙,哼!你给老娘等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故人遗泽今荣耀 蜀国人民是幸福的,偏安西南,远离战乱,即使在最动荡的年代,也没遭来多少兵荒。 最近的十几年,又有不折腾的王室和睿智的国相,整个蜀国都洋溢着一种向上的美好心境。 这样的宁静祥和,悠闲富足,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外乡人,来这儿游历甚至扎根。 这不,罗家巷外面的和盛大街上,就又新开了一家客栈。 矮壮的老板身手矫健地扯下新招牌上的红布,“清水客栈”四个大字醒目又喜庆。 插上酒旗,点燃一串鞭炮。 欢喜的烟雾还未散去,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黑火的味道,小孩子们已经满地乱跑,去捡着那些没有燃尽的炮仗。 街坊四邻也都过来拱手道贺,没钱的捧个人场,有钱的捧个钱场。 再加上一些图新鲜的客人,陆续将客栈一楼的大堂填了个满。 邵灵芝斜倚在柜台,笑意盈盈。 凌荀小兄弟果然没有乱说,在自己见到了岑帮主的当天,就有一位老先生来找到了自己二人。 之前自己还忐忑着寄人篱下会不会有诸多问题,谁知老先生没有一点盛气凌人,反而细致地询问自己的想法。 当时自己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那得看能干什么。 老先生哈哈一笑,说了句很霸气的话,“在这锦城,只要不伤天害理,你只管说你想干什么,能不能干不用操心,不能干就找个能干的来帮忙便是。” 最终自己还是决定了重新干起做了十几年的老本行,开客栈。 老先生没再说啥,点点头,问了自己可有选好的位置? 看着自己摇头之后,老先生便和蔼地说那就由他来定? 得到自己肯定的答复后,老先生就让自己和张得安先安心住下,最迟三天,新客栈就可以开张了,第一批人他来张罗,后面自己若是觉得不好,就自己更换,不用顾忌。 这一切让原本惴惴不安的自己和张得安更加惶恐,常年辛苦讨生活的二人很早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 当自己鼓起勇气问了这个问题之后,老先生忽然沉默,再重新笑着开口,“因为你们是凌荀介绍来的,就凭你们手上的那几封信,就远远不止值这些。” 但其实二人并不知道的是,文伟在离去时,更想讲的那句话,始终没有讲出口,往事已矣,何必徒增烦恼。 “姑娘,这是你应得的。” 作为连骁的遗孀,让你平白多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难,已经是我们做得不好,这点事情又算什么。 “哟!老板娘可真漂亮啊!” 一声带着些调侃笑意的声音将邵灵芝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白色绸衫,手拿折扇的一个年轻人,正站在柜台前,笑望着自己。 看见此人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邵灵芝眉头微皱,刚才人来人往这么多,都没见谁真的主动调笑一句,这人什么来头。 张得安快步走上,挡在柜台前,隔断此人望向邵灵芝的视线,双手抱拳,沉声道:“朋友,敝店今日开业,来了就请入座,几杯薄酒,老张请了。” 年轻人将扇子一合,朝手中一拍,笑问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身为枕江楼东家的大公子,一方巨富不说,朝廷上下的关系可一点不少,就连一年多前吏部尚书死在枕江楼旁那么大的事,也没动摇半分。 你一个开这么个小破客栈的,真不算什么东西。 若不是凑巧看见这么一位正值最妙年纪的美妇人站在柜台,沈月明沈大公子连踏进这破地方一步的想法都不会有。 沈月明看着邵灵芝的面孔,再上下打量一下身段,心中涌起一团火热。 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金叶子,搁在柜台上,“这位姐姐,咱们认识一下?” 邵灵芝冷面寒霜,“公子请自重。” 沈月明呵呵一笑,哟呵,胃口还不小,没事,我啥都没有,就是有钱。 又加了一把,胜券在握地看着邵灵芝。 张得安正要上前一步,被一个沈月明的随从一把按住。 壮硕有力的张得安竟挣脱不得,显然这随从也不是个普通人。 “沈月明,你会很后悔你今天的举动!” 邵灵芝和张得安瞧见快步走入的人时,长出一口气。 沈月明扭头看见岑无心的面孔时,心中咯噔一声,他哪儿会不知道岑无心,枕江楼达官显贵云集,这个名字在最近的一年可没少从那些金贵的嘴巴里说起。 算了,忍了! 商贾之家的人,自然不缺少这点忍气吞声的本事,他讪讪一笑,“原来是岑帮主照看的地方,月明打扰了。” 说完就要朝外走去。 岑无心轻轻横移一步,挡住沈月明的去路。 沈月明霍然抬头,“岑帮主,我沈家也不是吃素的,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岑无心面无表情, “岑无心!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沈月明不由加大了嗓门,顿时原本热闹的大堂,寂静无声,才注意到这边的冲突。 有人就要偷偷溜走,也有人想要坐着看看热闹。 岑无心转身朝着众人拱手,“诸位继续吃喝,一点小事。” 如今的白马帮声名在外,同时又与民相安,某种程度上更像是在协助官府管理市井之间。 所以听了岑无心这句话,许多人还真就安下心来,只是眼睛都在朝这边瞅着。 沈月明面色铁青,岑无心言语中的意思就是自己在他眼里不过一点小事,无足挂齿。 这对于一个年纪轻轻,心高气傲的贵公子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 “怎么?不服?那就跟我坐会儿,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岑无心眼神之中有着深深的讥讽。 张得安吩咐伙计安排出一张桌子,岑无心当先坐下,看着站着不动的沈月明,“这儿是没有你枕江楼好,但是就当陪我坐坐了,沈公子赏个脸。” 沈月明狐疑地看着岑无心,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先静观其变,于是也坐了下来,不吃不喝。 不仅他搞不懂,就连迎客的张得安和柜台中的邵灵芝也搞不懂,岑先生这是要干啥? 岑无心看着坐立不安的沈月明,心中冷笑,回去哭去吧,谁让你运气这么差,碰上国相要立威呢。 门外响起一声叫喊,“蜀国兵部尚书蒋琰蒋大人恭贺清水客栈开业大吉,赠花篮一对!” 一片惊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堂中许多人都冲到了门口,看着一个尚书府的管事送来一对花篮,摆放好,然后跟矮壮的老板笑呵呵地道贺几句,转身离去。 我滴个乖乖,蒋大人,幼麟,小国相啊! 许多目光都看向老板和老板娘,这二位居然有如此大背景?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张得安和邵灵芝是一对。 沈月明面色惨白,蒋琰,怪不得岑无心有如此底气。 岑无心嗤笑一声,自顾自地倒上一杯酒。 门外紧接着又有喊声响起,“西岭剑宗副宗主白清越恭贺清水客栈开业大吉,赠花篮一对!” “这......” 刚回了座位的客人们面面相觑,跟西岭剑宗也有关系? 还是副宗主? 世间从来不缺少看热闹的人,清水客栈外的大街上顿时围上了许多人群,指指点点的男子,抱着孩子的少妇,手里拎着锅铲的老妪都伸长了脖子望着这边的景象。 似乎这个开在他们身边的客栈背景越大,他们也越是与有荣焉。 岑无心看着沈月明,戏谑道:“沈公子,如何?” 沈月明如丧考妣,两座大山啊这是。 因为王室的低调,这几乎算得上是蜀国除了国相之外最大的大山了。 幸好,不是国相出马,否则自己干脆一头撞死得了,免得连累了家里。 “国相府恭贺清水客栈开业大吉,赠花篮一对!” 沈月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吓得本来就已经两腿发软的随从们又一阵惊慌。 岑无心哈哈一笑,不去管他,起身去迎接文先生。 文伟笑呵呵地走了进来,拍了怕张得安的肩膀,看着邵灵芝,“姑娘,放心,来了这儿,便再没人能伤害到你。” 邵灵芝刹那间泪如雨下,她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 那张意气风发的面孔,仿佛出现在眼前,他看着自己充满自信地笑着,“灵芝,等我回来,带你过真正的好日子。” 她轻轻伸出手去,想要摸了一摸他的脸,却抓了个空,她的骁哥,终究是回不来了。 国相的小院中,荀郁和蒋琰对坐,蒋琰给荀郁递去一杯茶,“我还以为您会让他们悄悄安定下来就好。” 荀郁摇了摇头,“为啥?他们又不是什么罪人。凭什么来了这儿还得隐姓埋名,过着跟以前一样胆战心惊的日子。” 他望着天上,“既然在这儿,我能给他们的荣耀和风光,就要给足了,这都是他们应得的,很早,就应得的。” 蒋琰轻轻叹息一声,默默喝茶。 ------------------------------------- 将时间倒回三天前。 当孙大运决定了要跟云落一起去往化龙池之后,他悄悄拉着云落进了屋子。 不明就里的云落疑惑地看着他从自己的方寸物中取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摆满了几乎一间屋子的地下。 “兄弟,看看,哥们的家当都在这儿了,咱琢磨一下有什么用得上的没有。”孙大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望着云落。 云落哭笑不得,但又不能寒了孙大运一片好心,于是便也跟着他盘腿坐下,一起来盘点地上的东西。 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还有珠子、玉佩、镇尺、宝剑,更有一些连云落都说不上来的东西。 云落看着他,“你这都是上哪儿弄得这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 孙大运压低了声音,特神秘地道:“坑里。” 云落突然看见了一个东西,拿起来,“咦?这是什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小云落,你好啊! 云落的手中,拿起的是一块龙形的玉佩,样式很是精美,玉佩的背面刻着四个铭文,“行云布雨”。 孙大运瞧见那块玉佩,脸上满是笑意,“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没想到你还真一眼相中了。” “给我看的?”云落有些纳闷,自己对这些宝物没啥了解啊。 “可不是嘛,我手上总共就只有两样东西跟龙有关,本来呢,打算混在这里面让你慢慢选来着,谁知道一眼就看中了,没劲。” 孙大运干脆破罐子破摔,拿起另外一样东西,递给云落,“喏,还有这个。” 他递给云落的第二件东西,并不是什么龙形的物件,而是一颗珠子,乍看上去是纯黑色的,仔细看去却隐隐有波光流转,是一种青幽透亮的颜色。 “这跟龙有啥关系?”云落先是有些纳闷,旋即想起了什么,诧异道:“莫非是骊珠?” 难得有自己显摆的机会,孙大运自然不会放过,“不错,正是那传说中的骊珠,据说是骊龙颔下所生,也有龙衔骊珠的说法。” “哟,可以啊,孙胖子,懂得可还不少么。” 孙大运嘿嘿一笑,我会告诉你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吗? 云落仔细地看着这两样东西,虽然不懂,但凭感觉,他觉得这两样应该都是好东西。 他扬了扬手里的玉佩和珠子,“这都是你掉坑里捡的?” “小爷我的运气可不止在坑里。”说起运气,可就挠到孙大运的痒痒了,胸脯挺起,自豪道:“昨天,咱俩逛街,你记得吧,我随手买的。” “就这?花了多少钱?”云落预先在心里估算了个数字,自己昨天还真没怎么注意孙大运顺手淘的这些东西。 孙大运竖起一根手指。 “十万两?这么多?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云落虽然不识货,但不代表他不懂行情。 若是这两件宝物真像自己猜测的那般是个宝物级别的,一件几万两都是有价无市。 孙大运白了他一眼,跟看傻子一样,“一百两,一样五十。” 云落心中一跳,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你觉得这两样东西值什么价?” “怎么着几万两还是值的。所以才叫捡漏嘛!”孙大运还在洋洋自得,对于鸿福齐天的他来说,这好像还真是正常操作。。 “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云落眉头拧成一团,“那家店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说完一把抓住孙大运的手就要朝外跑去。 孙大运连忙喊道:“等我把东西收起来啊!” 片刻过后,两人冲到了大街上。 来来往往的行人被自己的家长里短填满了脑袋,早忘了几天前的惨烈战斗。 再加上二人都换了衣服,此刻走在街上并没有什么人注意。 没有流连,孙大运带着云落直奔那家卖些稀奇玩意儿的店铺。 那天他就是在这儿走着被那胖掌柜的吆喝声吸引进了铺子。 今天,胖掌柜却没了那个心情吆喝,正百无聊赖地翘着脚喝茶,看着二人走入,认出了圆脸少年,连忙快步走出,“哟,小哥,您又来选物件了?这次准备瞧点什么?” 孙大运先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几句,云落在一旁仔细打量这个掌柜,看不出一点修行者的气质来,莫非真是个普通人? “掌柜的,我想问问这个玉佩还有吗?”云落扬了扬手中的玉佩,刚才出来就没还给孙大运。 胖掌柜看了一眼,“有的有的,还有一个。” 说完胖掌柜就冲进了柜台,拿出一个极其精美的木盒子,放在台上,笑着道:“刚好还有一块。” 云落伸出手,“给我看看。” 谁知胖掌柜忽然一把捂住,笑嘻嘻地道:“小兄弟,咱先把话说在前头,上次卖给你们的价格我事后觉得亏了,这剩下的一块,可就不会是之前那个价了。” 云落眉头皱起,“多少?” 胖掌柜竖起一根手指,斩钉截铁地道:“一百两!” 云落拉着孙大运转身便走,口中嚷嚷着,“我就是个看我兄弟这个玉佩不错,想来买个跟他一样的,你这老板也太黑心了,罢了罢了。” 孙大运也是个老江湖的,神情也是自然而然的愤慨,扭头道:“哼!我好心带着哥们来照顾你生意,你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胖掌柜死死盯住二人离去的脚步,云落在心中默默倒数着三二一。 终于,在云落的右脚即将迈出门槛时,胖掌柜输了,他连忙喊道:“小哥,回来好好说。” 云落和孙大运并未停步,而是继续向前迈了一步。 胖掌柜显示出了与他肥胖身躯不相符的协调性,快步拉住故意拖后一步的孙大运的衣服,“小哥,小哥,别走啊,咱好好说。好好说。” 装作无奈地看了掌柜的一眼,孙大运喊了一声云落,二人才回转到柜台。 在云落的愤愤不平,胖掌柜的心花怒放,以及孙大运的居中调和下,第二块上面写着“隐介藏形”的龙形玉佩,最终以六十两的价格成交。 但云落其实心中有些失落,从这个胖掌柜的表现来看,并不像是一个蓄意想要将这个东西送给自己的人,莫非真是孙大运捡漏,自己多疑了? 思索间,胖掌柜将玉佩装进盒子,叹了口气,连盒子一起递给云落,“小哥,其实你赚了,这盒子也不止值十两银子。” 云落有些好奇,“买玉佩可没有一定得送盒子这一说,掌柜的大可以留下自己用啊。” 胖掌柜再次叹了口气,肉疼的心理都写在了脸上,“这两玉佩是之前我低价收的,卖家呢也没说别的,只是要求若是被人一起买了,或者卖掉第二块时,一定要连盒子一起送了,当时我也答应了。做生意的虽然见钱眼开,但也要讲个心安,讲个诚信不是?” “掌柜的好人品!”云落心中一动,先夸了一句,又不着痕迹地问道:“为啥一定要连盒子一起?” “谁知道呢,那人反正是说的不忍心看见祖传的东西没个地方放着。”胖掌柜胖手一挥,随口答道。 云落又问了那珠子的事,可惜,珠子就那一颗。 离了铺子,云落和孙大运一步不敢停留,飞快地回了小院。 在铺子旁,隐匿身形的陆绩皱着眉头,看样子是个普通的买卖,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回到院子,招来一直在此地看守院子的陆家奴仆,询问了那家铺子的情况。 那个在始兴郡城也算个大人物的陆家奴仆神态谦卑至极,说这店子在这城里开了好些年了,胖掌柜一直就是四处搜罗各色稀奇物件,反正也没少挣。 他悄悄瞅着陆绩的神色,琢磨着这家店的掌柜到底是走了大运,还是倒了大霉。 不想陆绩却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出门前,陆绩又随口一句,“别自作聪明。” 瞬间打消了这位陆家奴仆心中刚涌起的一点小心思。 在云落暂住的小院中,他和孙大运坐在房中,倚着床榻席地而坐,手里端详着两块玉佩,玉质按照如今的评定来说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的材质,光芒暗沉不说,仔细看去里面还杂质颇多,确实卖不起什么高价,只是样式实在精美,估计胖掌柜也只是看这样式,加上买来价格不高,赌一把而已。 “行云布雨”、“隐介藏形”。 两个铭文很准确的描绘了龙的两种形态,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行云布雨,小则隐介藏形,升于虚空之间,隐于波涛之内。 云落看着抱着盒子研究的孙大运,“有什么头绪没?” 孙大运无奈地摇了摇头,云落便将玉佩递给孙大运,换过来盒子,同时不忘嘱咐一句,“先别朝里面灌注真元。” 孙大运先是一愣,然后登时便明白了过来。 作为最后的试验手段,若真是什么宝物,动静肯定不小,还是先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再说。 云落抱着盒子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连盒子上刻着的图案都看得清清楚楚,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将盒子横放在膝头,下意识地手指轻叩,开始仔细复盘这个玉佩之事。 忽然,他和孙大运惊愕的对视一眼,看向他的手指。 在他的手指下,一阵略微有些不一样的声音在响起,这个盒子的盖子,竟然不是一块整木,而是中空的!!! 孙大运赶紧围过来,云落手忙脚乱地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拆开的口子。 他看了眼孙大运,不得已,只能这样了。 双指并拢作剑,指尖冒出些许剑气,从盒盖的内侧,小心翼翼地竖着切出一道口子。 仔细看了看,还看不出什么情况,又在那道口子旁横着划了一道。 然后撬起一角,歪着脖子从缝里看了一眼,里面好像是有东西。 干脆直接将下方的木板切下,果然在夹层中,看见了一张纸条。 两个少年再次对视一眼,小心肝怦怦直跳,心中涌起一阵激动和兴奋。 而当云落打开纸条,瞧见纸条上开头的一行字时,顿时头皮发麻,有魂飞魄散之感! “小云落,你好啊!”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封信! 窗外不停鼓噪的蝉似乎在一刹那停止了鸣叫,原本清凉的房间充斥着一种烦闷的气氛。 云落下意识地扯了扯衣领,深深呼吸一口,继续看下去。 “小云落,你好啊!” “听说你要去化龙池了,我担心你不大懂,就跟你讲讲那个水蛇窝里的门道吧。” 接下来,写信人用十分精炼而准确的语言,将化龙池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 也不知是此人真的全知全能,还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袁家大长老袁钦讲述的那些明面上的浅显信息,信里一个字没提,说的都是些称得上隐秘的内容。 按照这个神秘人的说法,化龙池就在云梦大泽的深处,原本只是龙族祖龙在陆上的一处行宫。 祖龙出没之处风雨大兴,所以就将行宫建在这陆上最大的湖泊之中。 龙性本淫,祖龙偶尔在此休息之时,与这大泽之中的各类雌兽生下了许多的龙子龙孙。 可祖龙之血脉高贵纯正,这些“杂种”自然是入不得龙族的,论实力也达不到纯正龙族后裔的档次。 祖龙架不住众多“后宫”的哀求,也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正,便在行宫之中以龙血布下化龙大阵,以净化这些后裔的血脉,提升他们的能力,甚至觉醒龙族应有的天赋之力。 但他也曾明言,若想化龙,九死一生,让这些后裔们自己斟酌。 这就是祖龙的高明之处,任何一件事情或者一个群体,没有希望是最可怕的,也是必然要出事的。 只要有了希望,哪怕这个希望再渺茫,再困难,也不会再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最开始许多后裔还不信,兴高采烈地进了化龙池,结果形销骨立,神形俱灭。 这些“杂种”们才明白过来祖龙不是在吓唬他们,而是真的,这才慎重了起来。 就像大多数的社群一般,这数量不少的祖龙后裔们也分化出了几个大层次。 许多自觉不行的,便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自我安慰着,虽然不是真龙,好歹也有点沾亲带故不是; 也有些有点念想,努力之后发现还是信心不足的,只好郁闷无奈; 但最终也有胸怀壮志的,毅然进了化龙池,然后死了,自然换来一些嘲讽,也更加成为了那些保守的理由; 只有真正实力与机缘皆备的,成功化龙,成为了纯正的祖龙后裔。 这些历经坎坷方才成道的,反倒成了祖龙最得力的臂助,比起那些天生真龙的更能打能战。 世事之间,颇多有趣和相似之处。 后来随着天庭建立,作为十二天仙之一的祖龙也飞升天庭,带走了世间所有真仙以上的真龙,这化龙池一时间竟成了无主之物。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惨烈厮杀抢夺,最终被圣水盟先祖合力收入囊中。 而后更是牺牲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逐渐琢磨出了人类修士如何使用化龙池的方法。 当初的化龙池之所以能够化龙,最关键的是有祖龙的血脉加持。 自从祖龙飞升,这血脉就已经日渐稀薄,直到几近于无,对天生体魄极强的龙族之属而言,聊胜于无。 可对于体魄孱弱的人类修士而言就稀罕了,人类修士进入其中,将依次经历剥皮、剔肉、碎骨、焚脏之痛,仅留得神魂不灭,守住一丝清明。 再破而后立,以龙血重塑肉身,达到龙族的体魄强度。 不过,神秘人在信上也明说了,几乎没有人做到过这一点,因为实在是太痛了。 “我知道小云落不怕痛,可是啊,我还是建议你不要逞强,差不多最多到了碎骨完成就可以了。” 看到这句话,云落一阵头大,这人对自己的了解可不少啊。 神秘人又接着讲了关于神魂的情况。 化龙池中,还残存着大大小小的魂魄,那些都是曾经死在了化龙池中的祖龙后裔,被鸡贼的祖龙悄悄留下一缕残魂,游荡其中,为后来者增加一份机缘,同时也增加一份风险。 这些龙魂没有神智,只是凭借着本能会去围剿那些进入化龙池中的生物。 “小云落,不要怕,那些龙魂都是纸老虎,只会一招嗷嗷叫,你到时候就别理他,固守心神,任由龙吟震荡你的神魂就好,虽然我知道你不会,但还是要再提醒一句,别吓尿了。” 云落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孙大运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在信的末尾,神秘人说道,两块玉佩都是曾经祖龙亲自佩戴过的,当年就是留在了这座行宫之中,后来在厮杀中流落了出来,是他废了好大劲才找到的。 玉佩里的那些黑不溜秋的东西,实际上并不是杂质,他猜测可能是祖龙留下的一些传承,届时在化龙池中注入真气,试试看,或许会有意外收获,当然也可能是意外伤害,这个事,小云落自己做决定就好了。 至于骊珠,就比较好用了,那是云梦大泽历史上极其出名的一条成功过了化龙池的骊龙战死之后精魄所化,带着它进去,水波不兴,群魂蛰伏。 “算了,好人做到底,我再送你一篇《御龙诀》,到时候可能会有奇效。不用谢,因为我是一个好人。” 紧跟着就是《御龙诀》的十六句口诀。 “还是要说再见了,记住我们的第一封信,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哦。” 落款:“一个好人”。 当最后一个字读完,孙大运和云落面面相觑,刚才看信时的各种情绪都瞬间消失无踪,心神中只剩下一种难以置信,然后恐惧的感觉。 似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安排着一切。 云落将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就的信小心翼翼地收起,想了想,连木盒子也一并放入了方寸物中。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呆坐在床边,许久许久。 鸟鸣蝉噪屋更静,少年心忧无人问。 人,终究是要自己长大,有许多事,得自己判断,自己选择。 这些大大小小的选择,最终就会组成你的一生。 ------------------------------------- 午后,几辆外表古朴的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几个昼夜不停不休,终于驶近了云梦大泽,停在了巴丘城外。 陆绩从内饰豪奢的马车上下来,走向同样下了马车的云落和孙大运。 他的脸上神采奕奕,丝毫不见一点旅途劳顿的疲惫神色,“知道这是哪儿吗?” 孙大运装傻,云落也故作不知地摇了摇头,然后凝神感受了一下,开口道:“空气中水气浓郁,当是在大江大湖之畔,莫不是快要到了?” 陆绩点点头,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池轮廓,“那就是巴丘城了。” “巴丘?”云落先是一愣,忽然大惊。 “没想到吧,这化龙池居然会和雾隐谷一样,都在这云梦大泽之中。”陆绩的神情中有些戏谑,等着看两人脸上的惊讶。 云落和孙大运凭借自身卓越的演技,没有辜负陆二爷的厚望。 云落满脸震惊,声音都在微微发颤,“这化龙池也在云梦大泽之中?” 孙大运更是使劲揉着脸,茫然四顾。 “今天咱们就直接进大泽之中,稍作歇息,明日一早就直接去化龙池。” 陆绩作为此次行动的主要负责人,早已经安排好了行程。 云落和孙大运自无不可,稍稍活动了一下之后,马蹄声重新响起,带着一行人,摇摇晃晃地进了云梦大泽。 至此与外界失联。 ------------------------------------- 锦城之中,杨清安静地坐在一个院子里。 曹夜来已经动身前往云梦大泽,找机会对云落进行必要的指导。 符临也有他自己的任务。 当然,自己也不例外。 荀叔叔这次的设计非常完美,不仅能够规避掉许多风险,更是能让云落得些大好处。 对自己而言,难度也不会太大。 可是,这两天每每想起这个任务,白衣剑仙就是一阵头大。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里。 “嘿!你好啊,我叫邹荷,你叫什么名字?” “咦?怎么不说话?凌大哥,他是个哑巴吗?” 那边传来凌大哥的笑声,自己轻轻一跃,拔剑将一条被悄悄扔在身后的小蛇砍成两段。 扭头说了一句,“无聊。” 姑娘瞬间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终究还是将脚步放缓,回头望着她。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那你说说看,怎么赔我的小蛇。” 姑娘神色狡黠,拍着手走到自己身旁。 你自己想扔出来吓我,还怪我不成? 自己默默想着这些,有些懊悔刚才停下来干嘛,于是再次转身走掉。 就这一次碰面,开启了两个人欢喜冤家的三年时光。 可惜,终究自己还是在最后一刻退缩了。 即使她再勇敢地朝自己靠近,也奈何不了,自己犹犹豫豫地远远逃开。 为了这事,她黯然返回了天机山,自己也在难得被大嫂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更加冰封。 她坦坦荡荡,而自己口是心非。 明明心里每一个念头都在呐喊着我喜欢你,做出的每一个动作却都在散发着僵硬和恐惧。 但自己忘了,所有的热情和主动都不是无限的,终究会在一刹那的明悟和心如死灰之后,彻底失望。 大嫂骂自己的那句话说得对,“你只记得她坚强,却忘了她也只是个需要人爱得女人。”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可这些事,还能有再一次的机会吗? 杨清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些悔恨,和期待。 但是就在一句话之后,消失无踪。 院门被一脚踹开,“杨清,给老娘滚出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惊变突起计划乱 跟着邹荷一起走入院中的随荷一脸惊恐,呆呆望着自己的小姨。 仿若瞧见了一头母暴龙。 那个印象中潇洒温婉,聪慧果决的小姨哪儿去了? 邹荷大剌剌地走进院子,看着没在房间里,而就坐在院子中的白衣身影时,神情一滞。 杨清站起身来,凝望着眼前这张没有被风雪侵蚀,反而像是被冻住了年龄的脸庞,展颜一笑,“好久不见。” 随荷的小心脏怦怦直跳,这个大叔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见你大爷!”邹荷眼眶微微一红,瞬间凝住心神,装作恶狠狠地开口。 随荷实在看不下去,扯了扯小姨的衣角,“小姨,你怎么能骂人呢?” 邹荷愣住,这让老娘怎么解释! 说当年就是这个男人把老娘甩了? 我还要脸不要了! 杨清看着这个已经渐渐长成的小姑娘,笑着道:“你就是随荷吧,我听云落说过你。” “啊?真的,大叔认识落哥哥?那快给我讲讲落哥哥的故事吧!” 随荷一个蹦跳就要朝杨清跑去,结果被邹荷一把扯住衣领,拽回身后。 邹荷扭头郑重地跟她说道:“随荷,小姨告诉你,越好看的男人越不是东西,千万别被他们的表象蒙蔽了!” “啊?我觉得落哥哥最好看了。” 邹荷无语,孩子,你什么时候瞎的? 她看着依旧笑着站在原地的杨清,“笑什么笑?以前什么时候都板着个脸装深沉,现在知道笑了?笑个屁啊!” 她拉着随荷就朝院门外走去,“麻溜的收拾东西,老娘耐性不好!” 杨清苦笑着跟上,心中还挺开心。 能骂自己,比起视而不见的冷漠,好多了。 真的。 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锦城,易过容的杨清坐在帘子前,挥着鞭子当起了车夫。 原本另有一个车夫的,结果被邹荷赶回去了,将鞭子朝杨清手上一丢,“你的位置在那儿!” 杨清只好摇着头老老实实地赶起了车。 车厢里,随荷小声问道:“小姨,这大叔是谁啊?” “你听过白衣剑仙吗?”邹荷随口道。 随荷不住点头,小鸡啄米一般,神情更是激动,“听过听过,据说白衣剑仙不仅修为高深,长得也俊美非凡,一身白衣,剑气纵横,风流无双,是无数山上仙子的梦中情人呢!” 杨清在帘子外,嘴角翘起,心中暗竖一个大拇指,小丫头,不愧是和云落生活过那么长时间的,有眼光。 邹荷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随意地朝帘子外努了努嘴,“就他!” 随荷愣住,半晌才憋出一句,“那为啥你还对人家那么凶?”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啥!” 邹荷揉了揉随荷的脑袋,扭头冲外面吼道:“会不会驾车啊!开稳点能死啊!” 被按住脑袋的随荷感觉一个偶像形象在自己心中无情幻灭了。 ------------------------------------- 就在离云梦大泽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繁华的城市。 长沙城,楚国王都。 湘江横穿而过,将这座大城一分为二。 湘人、湘江、湘菜,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一方独特的风俗民情。 可惜在衡阳、始兴这些地方,云落都是心中有事,匆匆来往,没能好好领略。 在这长沙城中,却有人时常来此,亲历这热辣的凡俗风味。 作为整个荆湘之地的心脏,再借着一条湘江带来的便利,长沙城的繁华并不比锦城差。 长沙城中有一间高档而雅致的酒楼,名叫望湘楼,以地道的湘菜和清雅的装潢而出名。 这里正是余芝每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最爱。 离火门就在长沙城外不远,平常没事的时候,余芝就常来城中晃悠。 起初时圣强烈要求陪着她一起,可余芝以不想耽误他修行为名坚定地拒绝了。 时圣只好多派几个人陪着一起跟着,可随着余芝的修为也在快速提升,如今已经即将跨入神意境,那些顶多凝元境的护卫便没了意义,现在她每次出来,都只带一个贴身婢女而已。 此刻两人就坐在望湘楼的一个雅间之中,静静吃着喜欢的味道。 婢女悄悄看着掌门夫人,哎呀,夫人真美,真好看! 也只有这样的夫人,才能配得上那么厉害的掌门了。 可不,咱们掌门这么年轻,就已经成了上宗的长老,听门里人说,上宗还从未有过这么年轻的长老呢! 一时间,想得痴了,耳中听见一声呼唤,“细柳,想什么呢?” 名唤细柳的婢女这才反应过来,“哦,没什么没什么。” 余芝微笑道:“我脸上有花不成,一直盯着。” “我就是在看,夫人怎么如此美丽。”细柳也嬉笑一声。 夫人脾气很好,对自己这些下人也从不打骂,能服侍夫人真是天大的福分了。 余芝叹了口气“看来这菜是油放多了。” “啊?那我去叫小二重新做一份上来。”细柳说着就要起身。 余芝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不用了,就是让你油嘴滑舌才好呢!” 细柳吐了吐舌头,才反应过来夫人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了一个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夫人,你和掌门的关系怎么能一直这么好呢?” 问完她便紧张地盯着夫人,若是夫人不高兴了自己一定得第一时间道歉。 之前门里的老嬷嬷就教过自己,做下人的千万别因为老爷夫人对自己好就得意忘形,那是要吃大亏的。 骤然被问起这个问题,余芝还有些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和时圣都改变了对方的许多习惯,也建立起了许多习惯,或许其中最大的习惯就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彼此。 只是习惯吗,当然不是。 还有更深的爱意,可这其中有一个她一直担心的问题,自己的男人太优秀了,优秀到与自己的恩爱或许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束缚。 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她看着一脸紧张地小丫头,笑了笑,“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吃菜吧。” 吃过饭,默默喝会儿茶的功夫,余芝神情一动,听到了隔壁忽然响起的开门声,脚步声和交谈声。 “老张老张,你今天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 “嗨!就是那朝廷和六族的那个赌局啊!” “哦哦哦!刚听说刚听说,我还以为你问啥呢!” “一战定胜负啊,可真刺激!” “是啊,可是朝廷也没说赌什么,只说是为了雾隐大会助兴,谁信呢!” “糊弄人的,这后面肯定有秘密。诶,你听说对阵双方的人选了吧?” “听说了,代表朝廷出战的是清音阁阁主秦璃大人的亲儿子秦明月,十九岁的知命境下品,乖乖,可是了不得啊!” “这个咱都知道,古怪的是,六族那边派出的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看姓氏也不是六族嫡系,这就有点看不懂了啊!” 余芝凝神细听,雾隐大会就在云梦大泽之畔举行,不论是丹鼎洞还是离火门届时应该都会有些动作,这个情报不可谓不重要。 “是啊,我也纳闷呢,你说这个,这个,凌什么,凌什么来着?” “凌荀!” “对对对,凌荀!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那边的谈话还在继续,这边的余芝已经面色大变。 别人不知道凌荀是谁,可自己的夫君可是知道的,上次从衡阳城回来,就对自己悄悄说了。 这云落什么时候又成了六族的人了? 自家夫君一直视其为死敌,若这个消息传出,会不会又突发什么变故? 她果断起身,“细柳,咱们回去了。” 小姑娘有些惊讶,但也识相地没有说话,径直结了账,弄好马车,二人快速朝离火门赶去。 此刻的离火门中,时圣正在盘坐修行,准备在今天突破到通玄境中品。 从祝融秘境离开到现在短短十几天,时圣就已经突破了神意境到通玄境的门槛,同时在通玄境下品成功将丹田中的气海旋合,准备开始生发金丹的脉络,迈入通玄境中品。 这一切都来源于四圣对他身体的彻底改造,以及上古秘法与丹药的加成。 端坐不动的他忽然眼前一花,再一看清时,已经身处一个小空间之中,眼前站着一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夫。 时圣没有一点惊慌,反而欣喜行礼,“师父!” “起来吧,跟你说个事。” “师父请讲。” “跟你那位死敌有关。” 片刻过后,时圣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精光四射。 不多时,余芝缓缓朝着他走来。 当余芝瞧见时圣的神情时,心中就是一沉,她太了解时圣了。 “我今天去城里听到了一个消息。”余芝开始悄悄试探。 时圣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边轻轻道:“我知道,云落代表六族跟朝廷的赌局。” 余芝喃喃道:“你知道了?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时圣在她耳边轻轻又说了一句。 “不行!”余芝惊骇地撑起身子,看着时圣的面孔,“我不想要你冒这个险!” 时圣扶着她的肩头,“相信我,这次就让我彻底解决了这个心结,日后好好过咱们的小日子。” “可是......” “没什么可是。”时圣用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唇上,“为了你,我也不会出事。” ------------------------------------- “陛下!时圣这是胡闹!”荀忧难得有些激动地甩着手中的一张纸条。 “这些大事,哪儿是他一个小小通玄境就能掺和进来搅风搅雨的。我们有完善的计划,一定能达成想要的目标,时圣这是在横生枝节,平白增加了许多不可控的地方!” 杨灏眉头皱紧,“这个事儿,确实是有些突然。” 荀忧附和道:“何止突然,简直猝不及防。我这些日子翻阅宫廷中关于圣水盟的秘闻,已经制定下了许多对付圣水盟的延续策略,不论那一战结果如何,六族都逃不脱我们的掌心。但时圣这么一搞,这一战很可能就会生变,届时,整个计划就将被全盘推翻,无数人力物力都浪费进去了。” 杨灏看着苦口婆心的荀忧,长长叹了口气,“可是朕也想让那孩子早点去跟他爹娘团聚,最近的日子,朕愈发有些心神不宁。” 他挥手制止了荀忧还欲张开的嘴,“此事且让朕好好思量一番。” 荀忧只好无奈闭嘴。 就在凌荀和秦明月将分别代表六族和朝廷在雾隐大会上进行一场助兴比武的消息传开后的第二天。 另一个消息又传遍了整座天下。 时圣将在雾隐大会召开之前,公开挑战云落,生死一战。 杨灏发下诏令,在此之前,对云落的一切通缉和追杀停止。 一时,天下震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化龙池畔有蛟龙 锦城,国相居住的小院之中,传来了一声茶杯被重重摔碎在地的声音,荀郁气急败坏地站在院中,眼前站着面面相觑不敢动弹的蒋琰和符临。 文伟默默挥动真元,将这些碎片残渣清理干净。 “真他n的不要脸,不要脸!”荀郁再无之前的云淡风轻,他甚至指着天上,“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处心积虑要对付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羞也不羞?啊?!” 千里之外,一个一直关注着这边,正在慢慢摇橹的老渔夫抖了抖蓑衣上的水滴,嘴角勾起。 等他心神微动,传递出一丝心念之后。 更远的草原上,一个骑着马晃晃悠悠朝南方走去的说书先生拍了拍脸上的尘土,发出一声嗤笑。 一间不知道位于何方的房中,正在默默写字的中年人手下一顿,一滴墨汁滴落在洁白的纸面上,引得他长长一叹。 东海之滨,一个浑身剑气缭绕,看不清身形的男子端坐不动,神情亦无动于衷。 怒气渐渐消散,荀郁瞅了一眼站着的三人,“过来啊,商量商量怎么办啊!” 三人赶紧围了上去。 此番四圣挑动时圣出手,挑战云落,釜底抽薪,杨灏自然乐见其成,但国相的计划几乎可以说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甚至有可能说云落的性命都会受到直接的威胁。 毕竟时圣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托大了。 一只信鸽扑腾着翅膀稳稳落在小院之中。 文伟走过去,解下信筒,抽出信纸来,瞬间苦笑。 在蒋琰和符临疑惑的神情中,他将信纸交给了荀郁。 “从西岭来的。” 荀郁打开瞅了一眼,刚刚压抑下来的火气瞬间又扑腾而起,将信纸朝桌上一扔,“把笔墨拿来!” 蒋琰伸手从桌上捡起,和符临一起看去,“姓荀的,怎么回事?” 他俩默默对视一眼,怪不得国相会这么生气,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文伟将笔墨放下,在一旁暗叹一声,可以理解啊,因为国相的建议,霍北真带着剑宗四个极其优秀的天才刚刚动身出发,这边就出现了这样的变故,姜太虚不可能不焦虑。 想归想,三人的目光还是汇聚到了国相正在急速游走的笔锋上。 “什么怎么回事,老子的外孙我还能不上心吗?你问这么多有个屁用,老老实实在你的剑宗待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蒋琰揉了揉脸,原来你是这样的国相。 千里之外的老渔夫嘿嘿一笑,一条鱼儿从水里高高跃起,他提起鱼篓正好接住,那条精力旺盛的鱼儿在篓中使劲扑腾,终归无济于事。 ------------------------------------- 当整座天下都在为了两组对战震动时,身兼云落和凌荀两大身份的少年正站在一处洞府外,望着眼前的碧波万顷,水光粼粼。 他也看过海,当日在扶胥镇,见识过大海的激荡和汹涌澎湃。 但此刻望见烟波浩渺的云梦大泽,心中又涌起了别样的观感。 这里宁静,沉默,静水流深,一望无际。 但越是宁静沉默就越让人心中涌动着一份神秘和未知。 无言之中有大恐怖。 水面上飘荡的云雾,仿若置身在渺渺云端,为这儿取下云梦大泽这个名字的人,真是天才。 他想着,那条据说有着稀薄的祖龙血脉的蛟龙是藏在这里的哪一片碧波之下? 神秘的化龙池又隐藏在什么样的不可知之地? 这片无边大泽之中又有多少山泽野修藏匿,多少巨兽盘踞? “想什么呢?”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在想,前路如这烟波茫茫,又如这水下世界般未知,到底该何去何从。”云落的脸上有深深的忧虑。 孙大运神色严肃,“怎么了这是?临到头了开始琢磨起这个来了,怂了吗?” “怂你大爷!逗你玩儿呢!”云落笑了笑,“明天就要进去了你不紧张?”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兄弟我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孙大运胸口一拍,满不在乎。 不过看着云落一脸戏谑,他很快就绷不住了,举手投降。 没辙,自己这点底细全给这小子知道了。 孙大运回想起在路上,云落偷偷将骊珠强塞给自己,又拼命给自己使眼色让自己不许说话,不许拒绝的样子,心中甚是温暖。 “不过啊,虽然有运气,但是该做的准备得做好了,尤其是这儿。”云落拍着孙大运的肩膀,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孙大运郑重地点了点头,也跟他一起望着脚下的云梦大泽。 放心,兄弟,既然你能把这么好的机会交给我,我就一定不能辜负了你的义气。 能多拿一份,就绝不少拿一丝。 能把这化龙池给丫的搬空了最好! “好好记着我给你的十六字真言。” 云落拍拍他的肩膀,回去打坐休息去了。 孙大运找了块石头坐下,静静发呆。 第二天一早,陆绩就带着二人来到了湖边的一处码头。 同行的长老们都没有出现,也没有随从,只有他们三人。 孙大运望着空空如也的湖面,诧异道:“陆二爷,船呢?” 陆绩微微一笑,手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木船模型。 “咱们就坐这个?”孙大运有些难以置信。 陆绩嘿嘿一笑,将小舟朝上一抛。 只见小舟迎风怒长,瞬间变成了一条可容纳十余人的小船,悬浮在水面上。 陆绩当先跳了上去,看着二人,“来吧。” 云落没有丝毫犹豫,也跟着跳了上去。 陆绩心中暗赞,同时也难免有些遗憾,最初的那丝信任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不过无妨,只要他跟琦儿还有这层关系在,自己跟他的关系其实并无所谓,至少不是仇人不是。 陆家能好,就行。 孙大运颤颤巍巍,犹犹豫豫,最终在云落的一声大吼中摔入了小舟之中。 真是苦了这位从来没下过水,也不会游泳的大运兄了。 小舟无桨自动,朝着大泽之中缓缓飘去。 正当孙大运面色惨白地抓着船舷,云落心生疑惑之时,陆绩的解释恰到好处地响起。 “云梦大泽之中多凶兽,尤其是在大泽深处,那条如今名列天榜第六的蛟龙,传说也在大泽深处的某座湖底宫殿之中。” “所以我们必须乘坐这样的特殊符舟,才能往返化龙池,以免遭到凶兽攻击。” “此物是我圣水盟先祖合力打造的一件至宝,真仙境界之下,均不能撼动丝毫,所以一会儿你们万勿慌张,只管安坐,若是自己从符舟中跳出去,我可救不了你们。” 说完,陆绩还瞥了一眼孙大运,这话主要就是说给他听的。 圆脸小胖子将手指扣得更紧了,我滴妈呀,吓死个人了。 云落却听出了里面蕴含的信息,“意思是一会儿还会有凶兽来攻击我们?” “虽说这化龙池已经基本失去了化龙的功效,但作为祖龙当年的行宫,这帮龙子龙孙惦记得紧呢。”陆绩神色淡然。 孙大运不得不通过说点话来缓解自己的紧张,“这就跟占了人家祖坟一个道理,有没有用不管,面子上过不去。” 陆绩哑然失笑,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云落望向四周,风平浪静,不像是有什么风险的样子。 “这些畜生狡猾着呢,在它们跃出水面扑向你之前,是绝对不会让你察觉到的。”陆绩似乎对这里还很了解。 话音刚落,从小舟的旁边骤然升腾出一只巨兽,遮天蔽日,洒落大片阴影。 云落惊讶地抬头,只见一条巨大的鲶鱼,几如一艘货船那般大小,在空中鱼尾弯起,鱼身成弓状,将鱼尾朝着小舟重重一抽。 云落也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船舷,孙大运更是整个人都快趴在了船上,只有陆绩神色淡然,昂首挺立。 鱼尾充满力量地抽在小舟上,发出一声轰响。 孙大运愕然抬头,看着云落同样惊讶地神情,这么神奇的吗?居然连震都没震一下? 扭头看去,那一尾巨大的鲶鱼倒是被震得倒飞出去好远,无力地摔落在湖面上,溅起漫天水花。 小舟似乎没有受到任何的干扰,依旧坚定地朝前面飘去。 这会儿孙大运也差不多敢坐起来了,面色松缓许多。 紧跟着,二人还见识了两三波攻击,这些巨兽一个比一个看着凶猛,但都如陆绩所言,无法撼动小舟分毫。 孙大运在第二波攻击无功而返之极就敢站起身来了,到后面甚至开启了嘲讽。 “来啊,小爷在这儿呢,打我啊!” “加把劲,再努努力都能成功了,诶,别走啊!” 当此刻他瞧见远远的水面上,露出一个硕大的头颅时,更是兴高采烈。 “嘿,过来玩儿啊,小爷我洗干净了等你哦!” 陆绩沉声喝道:“别说话,他是龙骄。” 孙大运满不在乎,“龙骄是谁啊!” 云落一把捂住他的嘴巴,“龙骄就是天榜第六的那条蛟龙!” 孙大运两腿一软,直接趴在了舱底。 云落一手扶着他,一边扭过头,望着那颗硕大的龙头上,两个大如灯笼,幽亮深邃的眼睛。 那双眼睛从小舟看向陆绩,最后跟自己对视着,云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双眼睛从淡漠、怨恨,转为了炙热? 龙骄蓦然一动,身子腾空而起,通体金色,长如山岳的蛟龙之身扭动,从腹下伸出一只龙爪,按向小舟。 陆绩神色一变,口中迅速默念一句口诀,小舟瞬间激射而出,堪堪避过了这一爪。 龙骄犹不死心,身躯快速一扭,右爪再次按下,两根长长的金色龙须猛然伸直,就要将小舟捆在原地。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逃出生天入龙宫 遥不知其广博的云梦大泽依旧笼罩在一片梦幻的云雾之中,大泽之外并不会有谁注意到,在大泽深处,正在发生的冲突。 陆绩心中恼怒,龙骄这是怎么了,之前盟里符舟来往,他也就顶多远远看上一眼,大多数时候连看都不愿意看。 怎么轮到自己操纵时,偏偏就死缠烂打来了。 虽说对符舟有着信心,问天境巅峰的修为也完全称得上一方高手。 但对面是龙骄啊,一条由蛇化蟒,再由蟒化蛟的云梦大泽之主,一条拥有祖龙血脉的合道境中品蛟龙,自己还是差得远啊。 万一符舟受损,自己回去可不好跟盟里交待。 先逃吧,看看龙骄到底是什么心思。 后有龙爪按下,前有龙须缠绕。 陆绩轻喝一声,“坐稳了。” 随着他口中念诀,小舟朝右边迅速一转,逃出这个简单的包围圈,然后再向着化龙池所在的小岛激射而去。 龙骄似乎也发现了身躯庞大的不便之处,身子一摇,化作一个身着金色长袍,留起长长胡须,头上隐隐伸出两只龙角的中年威严男子,身形极速而起,跟上符舟。 虽说化龙池是曾经的祖龙行宫,但在他知晓化龙池对他而言早已没了功效之后,他便不再上心。 偶尔制造点麻烦,率领虾兵蟹将攻打一番,也无非是做做样子,安抚一下手下人心而已。 可这次不一样。 他从那个小子身上,闻到了祖龙的气息。 虽然极其淡薄,多半是被那小子放进了方寸物中,可凡是祖龙后裔,对这些气息是何等敏锐,既然遇上了,又怎能让你有逃脱之理! 对于龙族而言,血脉是第一位的,血脉越是纯正越是高级,就能平添许多能力。 他曾经机缘巧合,搜集到了一片祖龙鳞片,就让他在跨过知命境的大门槛时,有了许多造化,成功进化为蛟龙之身,也才有了如今的龙骄。 正是怀着这些念头,龙骄全力出击,朝着符舟就又是一掌拍出。 随着龙骄化作人身,符舟失去了小快灵的优势,避无可避地挨了一击。 船上依旧没有震动,陆绩之前所说的真仙以下皆无忧,果然不是夸张。 孙大运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心口,出了口浊气,可抬头望向云落,却发现他依旧一脸严肃。 随着他的眼神望去,孙大运找到了云落严肃的根源,陆绩转过身,看着龙骄,如临大敌。 若是真的无忧,陆二爷此刻不是应该乐呵呵地翘起二郎腿吗? 此刻陆绩的心中有些焦急,符舟自然可以承受真仙以下的所有攻击,但不是无限次的。 若是次数多了,蚁多咬死象,这世间,哪有绝对攻不破的堡垒。 更何况符舟是需要使用者以真元操纵的,昨晚自己就已经给符舟蓄满了能。 抗下刚才的几次攻击,也不过消耗了不到五分之一而已。 没曾想龙骄的实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这一击,就将剩余的能量消耗了一半。 陆绩只能默默将自身的真元灌入,维持小舟的防御。 自己这一身问天境巅峰的真元,也不过就充满两次而已,换而言之,还能再挨五下。 陆绩望着就要再次发动攻击的龙骄,“龙先生,我们圣水盟与您一直相安无事,何意今次苦追不放?若是陆绩有得罪之处,请您明示。” 原来是陆家后辈,他们家那个老祖还算个人物,跟我有那么点交情,不过涉及到此事,没得情面可讲。 龙骄暗自想着,也不可能吐露实情,既然这样。 “没啥,就是看你们不顺眼,那个胖子,脸长得太圆了。” 猝不及防之下,符舟又挨一记。 只剩四次了! 孙大运气得不行,又不敢开口激怒对方。 陆绩心中明白龙骄不愿意说实话,可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此事已经解不开了。 一直硬扛着也不是个办法,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他一咬牙,不再吝惜真元,符舟蓦地光芒大盛,速度再次加快了一倍。 这就是符舟的神奇,若是如荀郁这等人来操纵,龙骄或许连边都挨不着。 龙骄眼神一凝,想跑? 一人一舟便在这广阔的湖面上展开了追逐战。 龙骄身为蛟龙,速度本就是长项。 从远处看去,只见一抹金光狠狠砸在了小舟之上,然后再次弹开。 还剩三击。 不,只剩两击了,维持符舟这个速度,消耗了陆绩大量的真元。 他望着前方已经隐隐露出一点点轮廓的小岛,又看了一眼身后再次靠拢的龙骄,赌了! 他只维持了一击的防护,而将真元全部灌入符舟,真元极速消耗之下,符舟速度再次加快。 同时他朗声高喊,“陆家陆绩前来化龙池,请长老相助!” 龙骄神色一变,找死! 合道境中品的修为再无丝毫保留,整个人凌空跃起,右手握拳,朝着小舟轰然砸落。 孙大运和云落都惊骇地望着那个暴虐强大的身影,看着一个拳头越来越大,最终和小舟无形的防护光罩狠狠撞在一起。 龙骄倒飞出去,可陆绩的嘴角也终于渗出了鲜血。 小舟防御宣告破碎。 丹田之中几乎空空如也的他,看着依旧还有一段极小距离的小岛,和再次快速接近的龙骄,心头一片绝望。 孙大运此刻却站起了身子,和云落并肩望着那身快速接近的金色,神情坦然。 云落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山河”长剑,微微发白的指关节显露出了他内心的紧张,但毫无胆怯。 就在此时,一声苍老的笑声响起,“你个不长记性的畜生,还敢来这儿撒野?” 从小岛上蓦地升起一点亮光,然后迅速放大,竟是一缕剑气雄浑如斯,宛若倒卷的飞瀑,直奔龙骄而去。 云落心神摇曳,想必那一招“长河飞瀑”在景祖师手中使出,也会有这样的威力吧。 这下轮到龙骄如临大敌了,按理说既然援兵出现,事不可为,此刻他便应该退走。 可他如何甘心! 那是祖龙的东西,有了它说不定自己合道上品就有望了,再加上自己的体魄优势,到时候哪里还用遵循什么四圣的规矩,缩在这云梦大泽之中不得出去。 于是,他把心一横,不退反进,手中瞬间出现一杆黑色长枪,将长枪一横,凭借着体魄之坚,兵器之利,硬抗了这道剑气。 剑气与长枪相接,发出一声轰响,然后长枪寸断,龙骄双手一架,剑气砸落,仿佛砍在玄铁之上,龙骄瞬间被砸进深水之中。 他嘴角吐出大口鲜血,顾不得伤势,身形一变,现出蛟龙之身,一爪朝着再无防御的小舟按下。 “孽畜还不死心!”另一个苍老声音响起。 一片光幕瞬间撒下,将龙骄隔断在外。 一根绳索蓦地从岛上探出,将小舟朝里一扯。 一爪落空,再抬头,小舟已经消失无踪。 无比愤怒的龙骄甩动着状若山岳的龙身,狠狠甩向小岛,同时发出一声声愤怒的龙吟。 大泽水面之上,风雨大兴,浊浪滔天。 大泽之中,万兽雌伏,不明白是谁将这位大泽之主惹得如此疯狂。 小岛却亮起一层光幕,将外面的风雨都隔绝在外。 只是那一声声带着无边愤怒的龙吟,让孙大运有些脸色发白,云落的神色都有了些不自然。 此刻的陆绩倒是长出一口气,恢复了从容。 小舟在绳索的牵引下,速度极快,瞬间就来到了一个码头。 绳索蓦地消失不见,陆绩带着二人上岸,将符舟收起。 云落抬头望去,此地鸟语花香,奇花异草四处皆是,奇石楼阁错落间杂,不曾想在这大泽深处的小岛上,竟然能有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 陆绩笑了笑,“很神奇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比你们还震惊。” 捧哏大师孙大运悄悄出手,“陆二爷,咱不是去化龙池吗?咋来这儿了?” “你觉得化龙池应该是什么样的?”陆绩笑嘻嘻地望着他。 “腥风血雨,阴森恐怖,下面鲜红的血仿若岩浆,四周墙壁上都被人用血写着我恨,我好痛之类的。” 云落噗嗤一笑,陆绩也无奈地摇摇头,“若是那样,化龙池还能成为六族至宝,大家抢着去吗?” 他迈动脚步,沿着一条精美宽阔的青石阶梯,拾阶而上,边走边说道:“告诉你们也无妨,一会儿好有所准备。这化龙池乃是以前龙族祖龙的一处陆上行宫,祖龙知道吧?” 两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坏小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这都不知道,你们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陆绩忍不住吐槽一句,“祖龙就是龙族先祖,天地间的第一条真龙,天庭十二天仙之一,他以四海为家,只是偶尔才来陆上,便在这陆上最大的云梦大泽中修了个行宫,供他落脚。” 孙大运默默嘟囔一句,“原来四海为家还有这个意思。” 云落捂着额头,这个憨货。 陆绩也不计较,“所以,这化龙池是很漂亮的,但真正的化龙池还在上面,咱们上去再说。” 迈步之前,他扭头对二人郑重道:“在这岛上,有四族的长老驻守,刚才正是他们出手救下了我们,一会儿你们给我放尊重点,别跟对我一样嘻嘻哈哈的。” 说完就带着二人朝上面走去。 绕过一路上各种绝美的风景,三人的面前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宏伟气派的宫殿群。 “真他n的壮观啊!”孙大运情不自禁地感慨着。 云落的脑海中想象着一副画面,风雨随身的祖龙来到这云梦大泽,按下云头,化作人身,出现在这小岛上的山巅,腰间佩戴着自己方寸物中的玉佩。 心念微动,他感觉到,两块玉佩都在微微发热。  第一百三十四章 化龙池畔四长老 微风拂面,宫殿顶上金色琉璃瓦闪耀,连成一片金光弥漫。 陆绩微微眯起眼,望着先祖们费尽心思为自己这些后人创下的基业,心潮澎湃。 云落却还在回味着刚才陆绩有一句话中的用词,“陆长老,您刚才说四族长老在此驻守?” 陆绩转过头来,近距离望着云落易容后有些陌生的脸庞,依旧熟悉的眼眸,心中着实为他的敏锐赞叹,又为这个生分的称呼感到遗憾。 “我还以为你们会忽略过去呢。”陆绩的语气中有着自豪,“不错,最初的圣水盟,只有四家。” 江河湖海,无问西东。 镇江陆、清河崔、湖南袁、北海王、西川刘、东山谢。 哪四家? 云落没有询问,等着陆绩自己揭晓答案。 “西川刘和东山谢都是三百多年前,增补进来的。此事涉及到我圣水盟中一段极其隐秘之事。”陆绩缓缓说道。 正当云落和孙大运正尖起耳朵准备好好听这段隐秘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在耳旁。 “小绩儿!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赶紧过来请安!” 陆绩脸颊上迅速升起一片红晕,扭头走在最前面,不让后面两个小辈瞧见自己的窘状。 资格、辈分这种东西,就是这么尴尬。 在他身后,孙大运朝云落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又指了指陆绩的背影,无声地笑得很是夸张。 云落眼观鼻,鼻观心,苦苦憋住。 你孙大运要作死别拉着我。 忽然孙大运的脚踝像是被什么东西朝后拉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将一脸懵逼的孙大运扶起,云落这下可以放心大笑了,“见识到了吧?傻不傻啊你。” 跟着陆绩的脚步,穿过那些装潢得华丽至极的重重院落,云落死死按住孙大运蠢蠢欲动的手,来到了位于宫殿群正中的一个广场上。 广场正中,有一汪碧泉,清澈见底。 在广场的四个角落,分别有一座不大的凉亭,亭中都盘坐着一个灰衣老头。 从东门走入广场之后,陆绩便立刻将长衫一撩,双膝下跪,“陆家陆绩,拜见长老,拜见三爷爷。感谢长老们出手相救。” 云落微微一顿,双手抱拳,正要长揖及地。 一股大力骤然袭来,仿佛一只大手把住云落的肩头就要朝下按去。 云落膝盖微曲,剑气九转的呼吸法门早已经成为日常,只在一瞬惊慌之后便立即稳住了身形。 “咦?” 随着这个声音,那双大手力量陡增。 陆绩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大喊,“长老请勿动怒,此二人非我圣水盟后裔。” 按在云落肩上的力量瞬间消失,一个老头开口道:“不是盟里人,有什么资格来这儿。” 云落和孙大运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 三言两语解释了二人来此的原因之后,陆绩从方寸物中取出六族理事会会签的许可令,高高举起在手上。 东南角的那位陆家长老大手一挥,许可令无风自动,飘向老头手中。 老头看了一眼后,又飞向东北角。 如此飞完一圈,四人都亲自验证之后,东南角的陆家长老点了点头,“既然有理事会许可,自然没有问题。至于你刚才所说赌战之事,姓王的这块黑炭蠢是蠢了点,但手上功夫还是不弱的,这少年底子还是可以。” 西北方向一个肤色黝黑的老头冷哼一声,“陆老三,你个蔫坏的货色嘴巴放干净点!” 陆绩苦笑一声,这四位平日里估计实在是无聊,也只能拌嘴调剂了。 内心深处,他对这几位有着敬佩,也有着同情和怜悯。 此地就是一座囚牢,这四位都曾是位高权重之人,如今却只能在这儿枯坐,日复一日,直到老死。 就为了守着这座化龙池。 当然,这点同情和怜悯他是一点都不敢流露出来,否则被这四位当场打死,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他小心翼翼地道:“四位长老,那我就把这二位交给您们了,三日之后,我再来接他们。” 陆姓长老说道:“人留下,没问题。不过走你是走不了了,龙骄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一直守在出口处不肯离去。” 云落心中暗自一凛,果然,龙骄一定是感应到了自己玉佩的气息。 之前对视的那一眼,龙骄最后眼神中的炙热,深深烙印在云落的脑海之中。 对龙族后裔而言,有着祖龙血脉、气息的东西都是天地间最好的,最值得自己拼命追求的。 这么说来,那个神秘人在信上所说的内容多半就是真的? 不过他的面上并没有任何的表情,孙大运也默默低头。 陆绩眉头深深皱起,百思不得其解。 那边东北角的袁家长老呵呵一笑,“无妨,等此间事了,我们四人为你开路便是。” 陆绩识趣地退下。 云落和孙大运并肩站在广场上,一时有些尴尬。 “小子,知道化龙池在哪儿吗?” 还是看起来最和善的陆家长老开了口。 还能是哪儿,你们四个围在中间的,就只有这个小水潭。 孙大运低声朝云落说道:“兄弟,不会就是这个小澡堂子吧?” 吓得云落赶紧想要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过为时已晚。 “哼!年轻人,胆子不小,一会儿别哭。” 被陆长老称作王黑炭的王家长老冷哼一声。 “行了,咱也别逗弄这些小辈了,你们开始吧。” 东北角的崔家长老催促道。 说完从陆长老手中抛出两块红色的方形器物。 这是之前圣水盟先祖牺牲了无数人力之后才琢磨出的办法,极大降低了进入化龙池的危险。 化龙池也才真正能为他们所用。 云落和孙大运赶紧接过,对视一眼,稍稍迟疑一下之后,就开始脱起了衣服。 “停停停!你们tm还真当是来泡澡啊?” 王黑炭眼珠子都瞪圆了,连忙大吼道。 袁家长老和崔家长老都哈哈大笑,陆长老无奈摇头,小绩儿上哪儿找来这么两个憨货! 看着孙大运和云落更茫然的样子,陆长老只好出面收拾自家后辈留下的残局。 “小绩儿没跟你们说过这些?” 瞧着两个摇头摇得十分默契的少年,陆长老有种把陆绩拉过来捶一顿的冲动。 “化龙池只针对活物,你们穿着衣服直接沉入池底,正常呼吸即可。” “进去之后,会先后经历剥皮、剔肉、碎骨、焚脏等肉身折磨。” “你们不用惊慌,承受不住了就捏破此物,池水就将自动为你们重塑身体。” “池中龙魂有涤荡神魂之功效,需守住神思清明,否则天仙出手也救不了你们。” 四位长老你一言我一语,就将情况简单介绍完毕。 “多谢长老解惑。”云落作揖一圈,又问道:“请问长老,我们二人是轮流下去,还是一起?” “一起下去便是,你们感应不到对方的存在。这就是化龙池的神妙。”王黑炭看着这个少年颇有好感,便主动答复。 云落躬身致谢,拍了拍孙大运的肩膀,“加油。” 说完当先朝着化龙池走了过去。 不大的水潭,清澈见底,不见游鱼,不见浮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云落跃入池中,盘坐沉入尺底。 孙大运站在池边,伸了伸脚,又缩了回来。 反复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袁家长老看不下去,伸手一挥,孙大运仿佛被人从背后一推,整个人成大字,拍进了水中。 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你们觉得这俩孩子能坚持多久?” “另外那个我不知道,被我拍下去这个能坚持两个时辰就不错了。”袁长老瘪了瘪嘴。 王黑炭开口道:“我觉得先下去这个说不定能坚持十个时辰左右。” “王黑炭,你这么看好这少年?这化龙池可有很久没有人坚持到十二个时辰了。”崔长老微微有些诧异。 “我方才第二下用了将近五成的力,这少年也没跪下,底子确实不错。” “诶,上次来人不是说你家有个叫王霆的后辈不错嘛?盟里咋没派他出战?” 说起王霆,王黑炭神色之中颇有自豪,“霆儿兴许是在闭关吧,若是霆儿来此,我可就要把时间往十六十八个时辰上算了。” 几位长老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天地间重回一片寂静。  第一百三十五章 满腹烦忧可下酒 云梦大泽,多山,多水,更多山泽野修。 穷隐山林,难觅踪迹; 几十里外,便有世俗城郭,人间繁华任行。 这世间或许再难寻到一处地方,如这里一般适合野修盘踞。 没人去统计过到底有多少野修、精怪盘踞在这广袤的八百里大泽周边,因为大泽实在太大了。 或许在其他地方,一个通玄境的野修已经是能够叱咤一方的人物,可在这云梦大泽之中,并没有太多的存在感。 同时,也注定没什么靠得住的朋友。 野修嘛,修的就是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曾经在左近山头有着一点小小名声的蒲扇仙冯蕉,被那位衡阳城外寻真观的年轻道士端了老巢,灭了道行,身首异处之后,他那些所谓的生前好友,个个静默无声,似乎这个人从未在这云梦大泽之中存在过一般。 对于那颗如今还悬挂在桂阳郡城外的头颅,那些曾经与之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的野修朋友,讪笑、讥讽、警醒,却并无半分愤怒和同仇敌忾。 甚至在某一天,冯蕉曾经莺莺燕燕、春意融融的洞府,悄悄入驻了新的主人。 大好洞府,浪费了不是可惜了嘛。 人送外号如意仙的贺如意坐在主位上,翘起二郎腿,满意地看着如今属于自己的洞府。 “冯蕉啊冯蕉,你死得好......惨啊!” 当他突然瞧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麻衣老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自己给洞府设下的禁制没有丝毫反应时,下意识地给这句话加了个尾巴。 高大老人冷冷道:“你与冯蕉乃是旧识?” 贺如意心思急转,在一瞬间选定了自己应对的方向。 “何止是熟识,我们过从甚密,情同手足!” “那你为何要霸占他的洞府?”高大老人不为所动。 听见霸占这个词,贺如意心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决断。 可是,冯焦不是野修吗?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师尊长辈之类的啊? 哎,不管了,先应付过去再说。 他神色黯然,长长叹息,“哎!哪里是什么霸占啊,前辈有所不知,在我这冯蕉兄弟故去之后不久,就有好些个不长眼的想要来霸占此地。” “本来野修行事,独来独往,可我与冯蕉兄弟毕竟关系不同,终究还是不忍心让他辛苦开辟的洞府被宵小占据玷污,只好来此坐镇,这才没让那些人得逞。” 贺如意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偷偷朝高大老人瞅去。 瞧见他下意识地微微点头时,心中大喜,这一关算是基本过去了。 “如此说来,倒是我想岔了。”果然,高大老人神色稍稍和缓了些。 老江湖的如意仙哪会接错话,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换做是我,一眼看去,也会这么认为的。” 高大老人终于有了丝笑容,“如此说来,你与冯蕉的关系很不一般?” 贺如意如今已经确定这位老者是冯蕉的某位故交,心中感慨这冯蕉还真是好命,居然还能有人来为他报仇。 既然如此,这人是不是也可以成为自己的臂助呢? 心中思索,嘴上也没闲着,“那是当然,我与冯蕉兄弟亲密无间,只恨自己修行未成,不能为兄弟手刃仇敌!” 说着贺如意眼眶通红,竟要掉下泪来。 梯子给前辈架好了,前辈要踩上来吗? 高大老人上前一步,拍了拍贺如意的肩膀,“不要伤心,老夫或许可以帮忙一二。” 贺如意心中大喜,真是心想事成啊,立刻打蛇随棍上,“多谢前辈!” “别急,别急。”高大老人按住他就要行礼的双手。 “我说的帮忙是,既然你和他那么好,那就去见他吧。” 高大老人伸手一按,和冯蕉同为通玄境上品的贺如意,如同背负山岳,被生生压碎了浑身骨骼,压成一团肉泥。 闻见这血腥气,高大老人皱了皱眉,一挥手,这团肉泥便被甩出了洞府,落入大泽水中,引来群鱼疯狂抢食。 他重新在这椅子上坐下,皱着眉,静静思索。 一天之后,附近的山头都在传说着一个消息,一位知命境的高手,打杀了贺如意,占据了冯蕉的洞府。 引得这一片区域唯一的一位知命境野修按捺不住,主动上门。 这一次会面,吸引了附近几乎所有野修的目光,因为这决定着接下来这片区域的实力格局。 一个时辰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一幕出现了,二人居然言笑晏晏地走出了洞府。 原本那位知命境野修还当众宣布了一个消息,他们将逐一拜访周边势力,共同团结起来,选拔有潜力的野修,支持他参与雾隐大会。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人不以为然,但更有许多人勃然色变,这可是一个惊天消息。 这个举措,讲得简单点,叫整合; 讲得深点,就是宗门的雏形啊! 平静神秘的云梦大泽,渐渐喧嚣了起来。 ------------------------------------- 江州,与锦城隔着数座大山,原本从空中看去距离不远的两座城池,经过弯弯绕绕的山路之后,竟然要三四天才能抵达。 这座和长沙城一样因为水运和码头兴起的城市,有着和长沙城一样的热辣和活泼。 当霍北真带着陆琦、崔雉、裴镇、符天启,一行五人,坐在江州城中的一间酒楼中时,鼻腔里充斥的,都是麻辣鲜香的味道。 这便是这座城市的灵魂。 这处地方,是符天启选的。 江州城他曾经和师父来过,这座名叫古渝味的酒楼可是让师父馋了好久,可惜,当时囊中羞涩,没能进去得了。 说到这儿,符天启还一脸遗憾,似乎为师父觉得难过。 唯一知情的霍北真嘴角抽搐,符先生啊,你把你的弟子瞒得是真苦啊。 当五人在雅间中坐定后不久,几乎是同时,霍北真、陆琦、崔雉各自收到了来自剑宗、陆家、崔家之人送来的情报。 三人各自看了一眼,原本外出游历的轻松自在骤然消失无踪,脸上只剩下凝重。 裴镇心中焦急,一把拿过崔雉手里的情报。 霍北真也默默将自己手中的纸条递给符天启,怅然不语。 陆琦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纸条。 “雾隐大会,六族与朝廷赌战,六族代表凌荀对阵朝廷代表秦明月。” “丹鼎洞长老、离火门掌门时圣以生死挑战云落,朝廷诏令准许。” “大小姐,云落为您争取了一次前往化龙池的机会,族里为您保留下来了。” 以前很小的时候,年幼的陆琦被爷爷抱在怀中,她看着一杯一杯喝着酒的爷爷,有些疑惑,“爷爷,为什么小孩子不能喝酒呢?” 爷爷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望着远处奔流的江河,叹了口气,转头笑着捏了捏她的粉脸,“因为小孩子不用喝酒就已经很开心了啊!” 在所有的目光注视下,陆琦望着霍北真,“霍师兄,有酒吗?”  第一百三十六章 风流不能下流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每个人都曾在小时候盼望着长大,又有多少人在长大后想回到过去。 回到那并无闲事挂心头的时光里,惬意徜徉。 对此刻坐在古渝味之中的少年们而言,长大实在是一番太过猝不及防的遭遇。 生离、或死别,惊变、或噩耗,生活总是满怀好意地用各样的波澜,消解着我们日子里的乏味和平和,姑且当它是好意吧,否则这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呢? 陆琦和崔雉一杯一杯地碰着,一口一口地干着。 从第一口的辛辣呛人,到后面的渐渐柔顺,再到最后的麻木,两个心事满怀的姑娘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偌大的家族之中,就鲜有不喝酒之人。 因为生活太难,只有在喝酒之时,才能短暂地离开那俗世的纷扰,忘忧酒,可忘忧,难忘忧。 裴镇担心地看着两个师妹,朝霍北真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霍北真以心声对他道:“让她们放松一下也好,你心中定然也有忧虑,要不你也喝点吧。” 裴镇摇摇头,“出门在外的,还是小心为妙。” “想要来惹事,得先问过我手里的剑。”霍北真笑了笑,“如果我的剑也不行,那你清醒着也没什么用。” 裴镇二话不说,大手一挥,“小二,再来两壶酒!” 然后按住情绪低落的符天启,“天启,来!” 霍北真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对这些孩子来说,醒酒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无妨。 只是,千里之外的云落,哎! 这老荫茶怎么这么苦。 两张国色天香的面孔上,都悄悄爬上了一丝绯红,醉得憨态可掬。 符天启被裴镇一杯一杯地灌着,很快脸庞就红得跟猴屁股一样,趴在桌上睡着了。 按照某些奇怪的规律,这样一行在这鱼龙混杂、人来人往的酒楼之中,往往都会遇到一些头铁之人,做些无脑之事。 可惜,今天这次,风平浪静。 霍北真叫来小二,付过饭钱,再吩咐他去雇来一辆宽大的马车。 他拍了拍还能动弹的裴镇,让他扶着崔雉。 自己将符天启朝肩上一扛,另一只手,扶着陆琦,缓缓朝外走去。 永远都是一身玄色衣衫的崔雉,在醉态之下,没了往日的冷面寒脸,时不时冲裴镇展颜一笑,百媚横生。 白衣如仙,气质超然的陆琦,此刻也仿如从姑射山上落入人间,食了人间烟火,有了些烟火气息,步子虚浮,跌跌撞撞,好在霍北真牢牢把着她的手臂。 再加上被霍北真扛在肩上的符天启,这一行五人,将堂中的眼球牢牢吸引。 男的先瞧瞧崔雉,再看看陆琦; 女的东瞅瞅裴镇,西瞄瞄霍北真; 俱是两眼放光。 稍过一会,率先反应过来的女人眼睛眯起,笑着对身边的男人问道:“好看不?” 还在发呆的男人下意识地点点头,女人一把扯起男人的耳朵,“你再点下脑壳试一哈呐?” 男人这才魂飞魄散,看着自家媳妇那张熟悉的、微微发黄的脸庞,一脸正气,“娘子,你最好看了,我看那两个姑娘虽说也算是不错,可比起我娘子来还是差了好些!” “两个?你还看了两个?可以啊,胃口不小啊!”女人的嗓门瞬间提高了一丝,手上的力道也大了一分。 男人连忙哆嗦着,“疼!疼!我只是瞧着旁人都在看,所以好奇了一眼,结果发现两个都没娘子好看,真不知道他们在稀罕些什么!” 女人哼哼两声,缓缓松开手,悄悄一脚跺在男人的脚背上,“油嘴滑舌!” 男人长出一口气,至于那些什么你不也在看男人的话,是打死也不敢说的。 这些姑娘看看也就算了,日子,还是得跟自家娘子过下去。 拎得清,才过得好。 那些拎不清的,总是要吃大亏的。 江州城有江州侯,江州侯府中有个小公子,生得相貌堂堂,也是一个风流人物,自诩风流而不下流。 当他瞧见陆续被扶上停在古渝味门口的马车上的两位姑娘时,惊鸿两瞥之下,瞬间迈动脚步,来到马车旁。 “两位姑娘,在下江建木,有缘相见,可否相识一番?” 裴镇刚刚将崔雉和陆琦扶上马车,瞅了一眼这个小子,“你谁啊?” “我是江建木啊。”江建木也不动怒。 裴镇心烦意乱,挥了挥手,“没空,滚蛋。” 随即从霍北真手里接过符天启,也放入车厢。 “有没有空是姑娘说了算,姑娘可否答应一声?”江建木提高声调,喊了一声。 崔雉在迷醉中只觉得烦躁,“滚!” 江建木还想再问问另一位姑娘的意见,自己怎么看也比这个满嘴脏话,不讲礼貌的男子要好些不是。 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一个青衣男子对他微笑道:“朋友,适可而止。” 江建木歪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远远退开。 霍北真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吩咐车夫挥动马鞭。 裴镇留在车上照顾三人,霍北真翻身上马,缓缓跟上。 原本骑来的五匹快马中剩下的四匹,只好顺便处理给了马车行。 江建木呆呆地看着远去的马车,一脸遗憾。 身后一位随从凑过脑袋,“公子,要不要?” 说着他的神情中露出一丝阴狠! 江建木扭头盯着他,忽然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跟着我这么久了,都还不懂事,流氓才用抢的!” 人家看不上就看不上呗,爱情这种事,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 这些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的莽汉,哪里懂得爱情的美妙。 江建木长长叹息一声。 实际上,是因为打不过啊。 一辆缓缓行驶在江州城的马车中,邹荷朝着外面吼道:“你行不行啊?随荷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不等外面的杨清答话,被她搂在怀里的随荷弱弱地抬起头,“小姨,是你的肚子在叫。” 邹荷一把揉在随荷的脑袋上,故作阴险地笑着,“小随荷长大了,翅膀硬了?” 随荷郁闷地闭上了嘴,等着吃小姨说的好吃的。 邹荷的脑海中都还能记起许多年前,在古渝味的那个夜晚,大家对酒当歌,从黄昏日落喝到月上中天,再喝到晨光微熹,鸡鸣犬吠。 印象中,只记得了那里的酒,却忘了菜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也就是在那一晚上,她和他迷迷糊糊被怂恿得喝了一碗交杯酒,事后常常被凌大哥调笑。 想到这里,她心中又腾地升起一阵火气,“姓杨的,你到底行不行!” 杨清一阵头大,你要说我别的我也就忍了,男人怎么能不行呢! 破天荒地反驳了一句,“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吗?” 邹荷柳眉倒竖,“占老娘便宜?姓杨的,胆儿肥了?这么肥的胆儿当年为啥要跑啊?” 杨清识趣地闭了嘴,直想扇自己两嘴巴子,多这句嘴干嘛! 当马车缓缓停靠在古渝味的门口,车夫杨清跳在一旁,邹荷牵着随荷走出马车,刚刚目送霍北真一行离开的江建木眼睛一亮。  第一百三十七章 消愁怀旧皆饮酒 声名远扬的古渝味酒楼下,人来人往,宾客进出,络绎不绝。 邹荷牵着随荷的手,站在道旁,仰头望着那块挂了许多年的门匾,神色中满是追忆。 杨清将马车赶到一旁,交给小厮。 一个摇着一把折扇的年轻男子,缓缓踱步而来,在邹荷旁边站定。 “姑娘,可是第一次来江州?” 邹荷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同时以心声对杨清说,“一边待着,别打岔,看见老娘有多受欢迎了没?” “这江州城中,要说味道地道,这古渝味确是首屈一指,可终究鱼龙混杂,环境还是差了些。要说味道和环境兼备,这城中有个地方,比这儿好多了。” 江建木缓缓抛出鱼饵,等着这位姑娘上钩。 心中想着,今天这运气是真好啊,居然能在这小块地方,接连遇见三位这么漂亮的姑娘。 甚至,甚至啊,就连这姑娘牵着的小妹妹,都是个即将长开的美人胚子。 不过呢,建木兄我还是有操守的,不至于不至于。 邹荷扭着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很有钱?还是很有权?” 哟呵,是个明白人,不过你不是因为我的美貌和才华看上我,让我有点心伤。 江建木手中折扇一撑,“家父江州侯。” “那就是又有权又有钱咯?”邹荷点点头,“如果我不搭理你,会有什么后果?” “伤心!”江建木潇洒地把折扇收起,在掌心一拍,“真的,非常伤心。为姑娘的见识伤心,为我们这段没有开始便夭折了的缘分伤心。” “没别的了?”邹荷疑惑道。 江建木神色诚恳,“当然没别的啊,我江建木从不干那些仗势欺人之事,抢来的,还有什么趣味。” 邹荷冲他微微一笑,“恭喜你,捡回一条命。” 随即牵着随荷走入了大堂。 江建木正要挪步,说点什么,忽然浑身一冷,在大夏天的日头下如坠冰窟,同时似乎有万把利剑,凌厉地指向自己。 为这位姑娘驾车的白衣车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跟了进去。 随从们连忙围过来,呆站在原地的江建木神情呆滞,半晌过后才挤出一句话来。 “这些人都太不讲礼貌了!” 邹荷问小二要了个雅间,刚巧,就在霍北真他们刚坐过的那间。 邹荷让随荷先进去坐着,然后站在门口,朝跟过来的杨清招了招手。 杨清疑惑上前,邹荷一脚跺在他的脚背上,还使劲拧了拧。 “瞧见了没,老娘不是没人要!” 随即潇洒入座。 杨清站在原地,苦笑摇头。 不多时,小二托着大盘小碟就来了,将一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杨清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哑巴了?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点这么多,吃得完吗?”邹荷斜眼一瞥。 杨清刚拿起的筷子只好又放下,“点这么多,吃得完吗?” “要你管!你谁啊?管得着吗?我点给我心爱的小随荷吃不行啊!”邹荷的回应像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砸向杨清。 随荷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小姨这个操作实在是,啧啧。 我还是老老实实吃饭吧。 小姨没骗我,这饭菜还真好吃,除了有点辣,跟我当年在锦城和落哥哥吃的味道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啊。 在随荷大快朵颐之际,邹荷要了两壶酒,都摆在她面前。 杨清瞅了一眼,学乖了,默默吃菜。 “砰”一壶酒放在了杨清面前。 邹荷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杨清也记起了许多年前在这儿的那一场大酒,几乎从不喝酒的他,喝了个酩酊大醉。 可惜,再来这儿,物是人非。 凌大哥、秦大哥、还有好多人都不在了。 还好,你还在。 杨清将杯子端起,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喉咙流入,一股辛辣。 “接下来怎么办?小落那边可是有了新情况了。”邹荷毫无征兆地以心声说道。 杨清皱了皱眉,“我相信荀叔叔。” “荀叔叔要是那么可靠,就不会有凌大哥和荀姐姐的事了。”邹荷并不同意杨清的看法。 “那是个意外。”想起那些事,杨清干脆拎起酒壶,给自己猛灌了一口。 “那这次呢?再次意外怎么办?”邹荷也愈发烦心,杯中酒不停。 杨清凝望着眼前的这张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孔,坚定道:“当年没能护住凌大哥,这次舍了性命也要护住云落。” “你别......”情急喊了个开头,邹荷立刻强装镇定,“别喝那么多。喝醉了找谁驾车。” 开什么玩笑,合道境中品大剑仙,喝这种凡间酒水,不想醉的话,一辈子都不会醉。 杨清嘴角勾起笑意,默默给自己倒上一杯,怡然自得地朝嘴边递去。 忽然一只手伸出,将杯子朝上一拱,酒水瞬间洒落一脸。 扭头望去,邹荷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快吃吧,酒留在马车上我陪你喝。晚了就不好跟上他们几个了。”杨清丝毫没有动怒,难得温和道。 “要你管!陪我喝酒,你谁啊?” 邹荷拍了拍随荷的背,“小丫头,吃慢点,脑袋都快埋进碗里去了。” 当三人重新上路,随荷躺在马车的软塌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里想着:“落哥哥,你在干嘛呢?” ------------------------------------- 孙大运在来之前设想过,开始会很痛,然后会更痛,但只要咬牙挺过去,最后估计也就麻木了。 但当他进了化龙池之后才明白,根本不是他想的那回事。 剥皮,真的就像是有人生生将自己的皮肉撕开一个口子,然后顺着脚底,缓缓掀起。 更关键的是,他发现在这个池中,自己的各项触觉都灵敏了许多,让这份痛苦在自己的脑海中放大了无数倍。 整个过程逼真而清晰。 他差点在第一个瞬间就要承受不住,捏破那块方形玉牌。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紧咬牙关,坚固的牙齿都缓缓碎裂。 瞪圆了双眼,眼眶崩裂,血泪横流,浑然不觉。 整个皮被剥下,从外面四位长老的角度看去,并没有什么变化,衣衫依旧存在,只是从一张血肉淋漓的通红面孔上,分辨出,他已经扛过了第一阶段。 化龙池边,四个长老的视线都汇集在池中。 这个圆脸小胖子虽然跌跌撞撞,可终究成功撑过了两个时辰,不仅如此,坚持到现在,已经将近四个时辰了。 但这并不能引起这四位的惊奇,他们视线真正汇集的中心,是另外的那个青衫少年。 自从他坐下去之后,就几乎没动弹过,像是睡着了一般。 对比起旁边的孙大运,对比起之前来化龙池的圣水盟弟子,在里面痛苦抽搐翻滚的样子,实在是太过诡异。 云落跃入池中,便觉眼前一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之中。 一个身着金色袍子,高大魁梧的中年人站在自己眼前,面容如罩云雾,模糊不清,单手负后,透露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他的手中拿着一块玉佩,低头瞧着。 云落一瞅腰间,空空如也。 之前在来路上,经过龙骄那么一闹,云落心中大定,悄悄从方寸物中取出这块刻有“隐介藏形”铭文的玉佩,挂在腰间。 孙大运已经拿了骊珠,所以另一块刻着“行云布雨”的,他就留在方寸物中,准备留给陆师妹了。 可此刻,那块“隐介藏形”的玉佩已经出现在了中年人的手中。 所以,结合那封密信,云落的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判断,可终究信息太少,不敢妄下定论。 中年人转过身来,看着掌心的玉佩,轻轻开口,“这玉佩是你的?” 云落点了点头,“是我买来的。” “人族?” 云落愈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点了点头。 中年人语气转冷,“果然这化龙池也被你们人族劫掠了去!” 云落沉默,在此刻,沉默是最好的应答。 中年人蓦地伸出手来,云落瞬间被吸入他的手中,咽喉被这只大手死死卡住。 “抢了我的化龙池,还想拿着玉佩来取我传承,做梦!” 说完,手指收紧,就要捏死这个人族少年。 第一百三十八章 转危为安传承到 云落曾经设想过在化龙池中遇到的无数情形,但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真元被制,整个人被凌空提起,即使拼命挣扎,也毫无作用。 眼瞅着难得的机缘就要成为一桩祸事,掐住脖子的大手却突然微微松开。 云落终于能稍稍喘气了。 “你身上居然有仙格?”中年人的声音中微微有些诧异。 从天庭之中投下意志的他很清楚,如今的人间几乎早没了仙格存在,这明显才通玄境的少年怎么会有仙格? 等等,之前那个红毛把她夫人接上了天,听说就是把仙格给了别人,所以才求了好几个老不死的去帮忙重塑金身。 莫非就是这个少年? 红毛说把仙格给了谁来着? 龙族漫长的生命中,积累了太过庞杂的记忆,让这头祖龙想起事情来总是有些困扰。 对!我想起来了!说是那个耍剑的传承弟子! 这还杀个锤儿! 到时候红毛和耍剑的一起来找老子要说法,烦都烦死。 想到这儿,他愤愤不平地将云落朝地上一扔,转身就要离去。 “咳咳,祖龙大人,咳,请稍等。” 云落挣扎着撑起身子。 祖龙丝毫不意外云落能够叫破自己的身份,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也没资格被红毛和耍剑那个看上。 他转过身,想听一下这个少年会说些什么。 云落起身,长揖及地,“祖龙大人,您还没教我传承呢。” 云雾缭绕的面容看不清神色,不过云落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怒意,“真当我不会杀了你?” 重新站直,云落神色平静,“天庭之中,也不是一团和气。身为十二天仙之一的您,并不是永远都高枕无忧。” “这跟你一个小小通玄境修士有什么关系。”祖龙也收敛了情绪,语气淡漠。 云落洒然一笑,“您刚才没杀我,应该是跟我身上的仙格有关,那么想必就是跟火神大人有关,甚至还可能跟我派景祖师有关,至少你们不是仇人。” “既然不是仇人,那就有可能合作。天庭之中的事,的确跟我没关系,可跟我这两位长辈难道也没关系吗?” 祖龙陷入沉思,开始权衡起来。 成年人,尤其是像祖龙这般活过了漫长岁月的天仙,见过太多之后,早已明白,利益才是最好的理由。 云落的声音继续响起,“不过,一个很现实的事情是,我并不能影响到火神大人或者景祖师的意志,这一点,需要您自己去把握。我只能承诺给您人间的利益。” “人间?在人间,你更是一个五境的小喽啰,能给我承诺什么?”刚才的一番话,在某种程度上消去了祖龙对云落的轻视,所以这个问题,问起来还是很郑重的。 “这座人间,唯一三个合道境巅峰,一个是我外公,一个是我好兄弟的叔叔。天榜前五里,有三个肯定会站在我这边的高手。” 该借势的时候,云落毫不含糊,没有合适的筹码拉近双方的实力对比,凭什么能展开对等的谈判。 “更重要的是,我到现在只修行了一年,不仅到了通玄境,而且还能拿着您的玉佩来到这化龙池。” 多余的话,云落并没有多说,一个现在,一个未来,该讲的意思祖龙一定明白。 “你的父亲,可是凌青云?”明明是个疑问句,可祖龙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 云落点头承认,“正是家父。” “好,你说服我了。”祖龙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子前倾,充满摄人的压迫力,“记得,你需要回馈我。” 虽然心中诧异为何提起父亲,此事便成了,但此刻并无瑕细想,云落沉声道:“不违人伦道义之事,云落定当办到。” 萦绕在祖龙面庞之上的云雾散去,露出一张极其年轻俊美的脸庞,额头两侧伸出一对龙角,难以想象祖龙是如何用这样一张脸,给所有见到他的人一种中年人的感觉的。 他嘴角翘起,“年纪不大,心眼不少。放心,到了我这等地步,伤天害理就是在伤自己。” 云落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容灿烂。 “不过,你只拿了这块隐介藏形的玉佩,我便只能给你这一部分的传承。”祖龙饶有兴趣地望着云落的脸,“不如,你将你方寸物中藏着的另一块行云布雨的玉佩一并拿出来,就可以得到我全部的传承了。” 云落坚定地摇了摇头,“祖龙大人,我能否再请求你在下一个人拿着这块玉佩前来化龙池之时,您不要为难她,教给她应有的传承。” “女的?”祖龙脸上笑意更甚。 云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哈哈,小子,对胃口。就冲你这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性格,我答应你!” 云落在高兴之余,心中腹诽,我什么时候说过爱美人不爱江山了?听起来像个昏君一样。 笑容收敛,祖龙的神色郑重起来,“龙者,能显能隐,能幽能明,升则行云布雨,潜则隐介藏形。这便是这两块玉佩的含义。隐介藏形,就是龙族潜行、隐匿、由山岳之大化为芥子之小的本事。你看好了。” 说完,他将手中玉佩轻轻抛起,悬浮在半空中。 果然如神秘人在信上猜测的一般,一道道虚影依次从玉佩中释放出来,化作一个个动作。 云落聚精会神地看着,不时还跟着模仿。 等一遍看完,祖龙开口,“记住这份口诀。” 随即口诵道:“龙乘时变,登天潜渊,天阔水深,渊涧幽险......” 云落喃喃地跟着念起。 祖龙又讲解了一番之后,神念一动,一个光团飘飞出去,没入云落的识海。 “这里是口诀和身形的详细讲解,自己回头慢慢琢磨。” 云落起身行礼,“谢祖龙大人。” 祖龙眯起眼,“无妨,只要你记得你的承诺,我现在都已经想好了要你干啥了。” 云落一惊,这么快。 “别急,你现在做不到。回头你能做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他将手中变得晶莹剔透的玉佩抛给云落,“留个作个纪念吧,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 云落正要告别,忽然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祖龙大人且慢!” “你小子事儿还真多。”祖龙这次没有生气,他的时间多的是。 云落赶紧三言两语将龙骄的事情说了,“祖龙大人可有吩咐,云落可以代劳。” “红毛是怎么看上你这小子的,肚子里弯弯肠子可真不少!”祖龙戏谑一句,“也行,若真如你所言,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后辈遭欺负不是。” 他伸手一招,刚回到云落手上的玉佩又飞回他的手中,再扔回云落手上时,玉佩隐隐染上一层红晕。 “这里面有我一道神念,届时你可以直接给他,你想做的事,我已经吩咐他了。”祖龙再次转身。 “祖龙大人。” “事不过三,真当我没脾气?” “谢谢您。” “只为利益。” 随着祖龙身影消失,云落将玉佩放回方寸物中。 还没来得及思索红毛是谁时。 刹那间,天地一变,一阵剧痛袭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庆云现剑气九转 云梦大泽,风雨依旧。 小岛上,微风终于再次吹起,四位长老也终于长出一口气。 因为,他终于动了。 刚刚从那个未知空间之中退出的云落,心神还未来得及放松片刻,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开始了化龙之旅。 此刻他经历的这一切跟孙大运再无区别,一样的剥皮剔肉,碎骨焚脏。 那边的孙大运已经接近昏厥,死死支撑,勉力维持着灵台清明。 心中念叨着,孙大运,不能怂,千万不能辜负了兄弟的好意! 这边的云落,才刚刚开始。 在经历了一瞬间的慌乱之后,云落迅速平静了下来。 对他而言,剥皮虽痛,但也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无他,唯习惯尔。 姜太虚当年教他练剑,就曾经让他亲手剥下自己的皮肉,手还不能有过多的颤抖。 按照姜老头的话来说,剑修出剑,无时无刻都需要一个稳定。 数个时辰在四周长老瞪得越来越圆的眼珠子下悄悄流过,云落又重新回归了如之前一般入定的状态,可那张血肉淋淋的通红面孔,清晰地表明他已经完成了剥皮。 四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神情中皆有震惊。 扛过第一阶段不可怕,如此轻松地扛过才令人震惊。 对于这帮出身豪族,自幼锦衣玉食的长老们而言,难以想象云落是靠着自己丰富的受虐经验硬扛过来的。 西北角的崔长老眉头皱起,“这小子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宝物?怎么会如此轻松?” “咱们在这儿坐了几十年了,带着各种稀奇古怪宝物进来的后辈见得多了,在这化龙池有过半分作用?”陆长老显然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因为陆绩推荐的关系,下意识地有一点点为云落说话的意思。 东北角上,被戏称为王黑炭的王家长老摇着头,“看来我还是小看他了,以这样的体魄,说不定勉强能做霆儿的对手。” 盘坐在西南角凉亭中的袁家长老嘿嘿一笑,“《上古搬山诀》大名鼎鼎,只论体魄,同龄人中恐怕鲜有人能成为王霆的对手。” 王黑炭自豪地笑了笑。 若是陆绩在这儿,听见这番对话,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水中的青衫下,云落的易容早已经没了,恢复了真实面貌。 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有些狰狞,眉毛没了,牙关紧咬,鲜血淋漓。 正常讲,仅仅是这第二阶段不至于让云落如此痛苦,但在这化龙池中,全身的感官被放大了许多,让这份疼痛来得也汹涌了许多。 浑身血肉被渐渐剥离,他感受着那一丝丝那些附着在骨头上肉条也一一扯起,眼珠子被取下,舌头被扯落,疼得冷汗直流。 说来神奇,此刻的他,却依旧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衣袍之下,只剩下一副骨架的样子。 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一柄重锤,砸落在自己的脚掌之上,脚骨寸断。 云落已经无法控制浑身的颤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可这种虚幻的感觉,如何能够避得开! “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了。” 两句异口同声的话,一个微微带着点遗憾,一个是充满自信的判断。 在碎骨进行后不久,孙大运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化龙池中,手上却没还没来得及捏破那块方形的红色玉牌! 云落也开始了剧烈地抖动,再不像之前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 “这个圆脸少年......哎!”袁长老抚着膝盖,遗憾之色尽显无疑。 没有及时捏碎玉牌,没有终止化龙池的侵蚀,自身又神思已断,活不成了! 崔长老倒是古井无波,“这化龙池中,向他这种不知进退,不自量力的人还少了吗?” 历史上,即使在六族研究出了玉牌之后,也有许多“志存高远”的后辈,卯足了劲要走得更远一些,错失最佳时间,最终身死道消的。 另外两声代表着赞同的叹息,如同为孙大运奏响的挽歌。 “你们快看!”袁长老坐直了身子,脖子伸得老长,震惊地望着池中瘫倒的孙大运。 三道目光紧跟着看过去。 只见一团金色庆云缓缓从他的脑袋上凝聚起来,然后渐渐扩大,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随着这团庆云的包裹,已经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孙大运,四人望去,竟都感觉到了一种叫做安详的情绪。 王黑炭揉了揉眼睛,“这他n的是这么回事,这俩小子身上怪事怎么这么多!陆老三,你家小绩儿找的什么人啊?” “什么我家找的,这是六族合议,盟里通过的,屎盆子别乱扣。”陆家长老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关键时候,这些话一定得首先堵死了。 崔家长老吐了口浊气,“庆云?这不是天庭仙人才能有的东西吗?” “怎么可能!仙人才这点能耐?”王黑炭并不相信崔长老所说。 一个真仙至少都是九境天人,像这么圆脸小胖子这般的凝元境巅峰,怎么可能是仙人呢! “是啊,更何况如今的天庭,根本不会让仙人偷偷溜下来。”陆长老缓缓摇头,“不会是仙人的。” 袁家长老心中也认可王家和陆家二人的判断,“可是,这终究是庆云啊。” “对啊,这庆云该如何解释?”崔长老也疑惑着。 陆长缓缓道:“或许是什么新奇法宝也不一定,修行一事本就诸多玄妙。” 另外三位一瘪嘴,刚才说法宝无用的是你,这会儿以法宝来解释的也是你,话都被你说完了吗? 陆长老自然也知晓如此难以服众,便沉声开口,“等这少年出来之后咱们细细盘问,若真有问题,我们四人坐镇此地,他也无处可逃!” 敲定了孙大运这边,四人的目光自然又转向了另一个青衫少年。 他越抖越厉害,整个坐姿已散,似乎也随时都会像孙大运一般晕厥过去。 “总不会这个少年也有庆云吧?”袁长老呵呵一笑。 此刻的云落却是笑不出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浑身骨骼被大力一寸寸敲断,同时在化龙池的感官放大中,疼得他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 单靠意志忍受是不行的,人的意志也终究有承受不了的时候,必须得想想办法了。 云落尽力定了定心声,深吸一口气,开始专注以剑气九转的法门进行呼吸。 一呼一吸之间,真元如同一头火龙,从剑气九转的十八个关键窍穴一一呼啸而过。 在极其艰难地完成了第一遍之后,他又埋头开始第二遍,尽量不让自己将心神专注在外面的疼痛上。 呼吸从紊乱到有序,节奏从急促到绵长。 体内的那头火龙愈发雄浑,云落欣喜地发现,这十八个关键窍穴又被开垦得更深更大了些。 大喜过望的他一遍又一遍地以心神跟随着火龙在体内巡狩、涤荡、开垦、精进。 随着心神的转移,身体似乎渐渐地不再是那么痛了。 人性有的时候就是如此奇妙,一件事或一个人,当你从忍受变成索取,你就不会再计较着那些曾经让你难以忍受的东西,而是全身心地关注着它能给你带来的利益。 事情还是那些事情,人也还是那些人,心境不同,结果就不同。 就这样,外面的四个老头都惊愕地发现,这个青衫少年居然重新坐了起来,直挺挺地,从容不迫。 “真他n的邪了门了!”王黑炭骂骂咧咧,此刻他不再去提什么王霆了,就算他的霆儿来,估计也不会比这少年还厉害。 夜色踏着回归湖面的雾气,悄悄到来。 广场四周,许多巨大的夜明珠也开始无声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就在这夜色中,两个各有神秘的少年度过了进入化龙池后的第十二个时辰。 凉亭的檐柱坚定地拒绝了夜明珠的照耀,四位长老盘坐的身躯被阴影笼罩,瞧不清面容。 化龙池中,在庆云内安睡的孙大运,平稳从容的云落,跟这些阴影下的面容一起,诡异而寂静。  第一百四十章 离锦城符临出山 山顶上的化龙池畔诡异而寂静; 山下也进行着一场同样诡异而寂静的凝望。 陆绩盘坐在半山的一处观景亭中,对于他这样的修士而言,打坐调息个三五天根本不算什么。 在小岛的大阵边缘,出口外的水域上,同样有一个身穿金袍的中年男子盘坐在水面上,默默打坐。 陆绩睁眼望去,龙骄抬眼瞧来。 一个眼神疑惑,一个神情淡漠。 陆绩始终想不明白龙骄在发什么疯; 龙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拿到祖龙的东西。 若非这碍人的大阵阻碍,此刻的他早已杀上了化龙池,那四个最高也不过合道境下品的长老,若是没有大阵的加持,能济得了什么事! 对视一会儿,两人又同时默契地闭上了眼。 看了又没用,何苦浪费心神。 今夜瞧不见月,就算有月,也无人来赏。 庆云之中,孙大运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一身空荡荡的衣服依旧摆着侧卧的姿势。 崔长老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焚脏!多少年了,咱们有多少年没见过到这第四阶段的人了?” “不是多少年,而是我们四人就从来没有见过。”陆长老摇着头,同样觉得难以置信。 可惜了啊,不是咱们圣水盟的人。 同样的念头升起在其余三人的脑海中,真是可惜。 既然可惜,几人的想法就有些纠结。 一边希望瞧见一些奇迹的发生,这是作为亲历者的惯常心理; 另一方面,自视甚高的他们,却希望这两个少年止步于此,别将圣水盟那么多的后辈比了下去。 这不,袁长老就开了尊口,“体魄这关能过,龙魂的关可不好过。” 王黑炭点点头,“体魄、神魂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修炼路数,通常来说,都只能精通一种。” 陆长老也附和道:“是啊,只有传闻中上古剑修体魄神魂双修,都很强大。” “你看这俩小子,像是上古剑修吗?哈哈。”王黑炭哈哈一笑。 其余三位也都微笑附和,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云落那边,剑气九转愈发雄浑,顺带着周遭的许多小窍穴也被挖了出来,被火龙击破关隘,兴奋中的云落最大限度地无视着肉体的痛苦。 云落并不知道,景玉衡的剑气九转哪怕在上古剑修的诸多炼体功法之中也是极其强大的。 十二天仙之中,肉身公认最强大的祖龙之所以愿意高看一眼仅是真仙的景玉衡,就是因为他的体魄之强,杀伐之盛,合二为一,十分难缠。 祖龙曾经暗自琢磨过,这个耍剑的战力估计已经达到了天仙层次。 要知道,明面上,天仙和真仙只有一个区别,就是先天成道和后天成道,不可更改逾越。 但实际上这十二位天仙却并不是纯粹只是运气好,他们从战力到各类秘法再到战斗经验,都不是寻常真仙可以比拟的。 所以,祖龙能够对景玉衡有这样的评价,足见这位西岭剑宗的创派祖师有多惊才绝艳。 随着碎骨的完成,云落在不知不觉间,也同样进入了焚脏的阶段。 真龙吐火,焚尽世间万物。 烈火炼狱之中,云落体内的那头火龙气势更甚,借着外面的火势,一遍遍从周身窍穴中呼啸而过,撞破一道道艰深的关卡。 云落想起祖龙在临走前还曾再次考验自己的话,“外面的化龙池会很痛苦,你若愿意将另一块玉佩现在交出来,我不仅给你所有传承,而且直接送你一滴精血。不仅不用遭那大罪,而且比起化龙池的效果还好得多。” 当看见自己坚定地摇了摇头之后,祖龙才哈哈大笑地离去。 此刻云落以心神看着自己体内的火龙,这便是我的选择。 少年豪迈快意,小岛上,天光大亮。 ------------------------------------- 锦城,和盛大街上,有一家新开的客栈生意很是红火,店面不大,装修得还挺雅致。 店里面的大厨那手艺,真是不错。 最关键的是,听说这客栈的背景大得不行,据说啊,枕江楼的公子就因为言语得罪了客栈老板娘,居然被老板赶来这门口跪了一跪,这才算是揭过了。 那可是枕江楼啊,啧啧。 客栈的布局跟寻常客栈没什么区别,一楼吃饭,二楼住宿,只是在后院,还隔出了几个小院,作为最高档的客房。 其中一间位置最好的客房内,这些时日,都只住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屁孩。 “唧唧唧、唧唧唧” 枝头的鸟儿欢快地叫着,阳光洒入城中,在地上铺起薄薄的一层金黄,夏日的晨光总是来得早些。 小院床上凌乱不堪,扭成一团的薄被中突然伸出一只小短腿来,直直地立在空中,稍一停顿后再重重地倒向一旁,带动着腿的主人也完成了翻身的动作,趴在这团被子上,继续呼呼大睡。 等到日头渐起,气温缓缓升高,满头大汗的李子才终于从床上抬起脑袋。 支起身子,望了望外面刺目的阳光,又软倒在床上。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兴高采烈、兴致勃勃、兴趣盎然地护送着张老哥和邵大姐来了锦城,也顺顺利利送了信,谁知道居然落得这么个下场。 想起那个符先生和那个姓荀的老头,李子气呼呼地一拍床榻,要不是小爷我打不过,我早就收拾你们了! 也不对,毕竟是偶像的师父和朋友,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不行,欺负小爷的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想着李子又是一阵郁闷。 我太难了! 正想着,小院外,有人轻轻敲着院门。 李子腾地飞起,嚷嚷一声,“来了!”,双脚精确地钻进鞋子里,跑过去开了门。 当瞧见敲门人的面孔时,李子脸一垮,怏怏不乐地转身进了屋子,招呼都没打。 符临笑着走了进去,将手中的食盒搁在院中的石桌上,跟着李子进去。 “住得还习惯吗?” 李子把头埋进被子里,撅着小屁股,瓮声瓮气地道:“习惯个%#%#@%&!” 符临也不动怒,走过去,一巴掌给他屁股上轻轻扇去,“起来洗漱,吃饭。吃完饭我们就走。” 将被子一撩,再次被蒙出一脑门子汗的李子没有计较符临的“无礼”,惊喜道:“去哪儿?” 管他去哪儿,能出去就行,别把我关在这儿,又不给点话本小说看,无聊死了。 “你不是不习惯嘛,不习惯我带你找你师傅去。”符临转身出了屋子。 “感谢天尊!”李子显然不承认这是符临的好心,只认为是天尊赐福。 在床上蹦蹦跳跳几下之后,冲进了浴房洗澡,然后从方寸物中取出干净的衣衫换上,来到石桌旁。 符临早为他打开了食盒,取出吃的,摆好了碗筷,等着李子大侠用早膳。 吃了几口,李子满意地点点头,“这儿,虽然你们人不咋地,这东西还真是好吃。” 符临笑了笑,没想到李掌教能教出这么个徒儿来。 等李子吃完,他站起身来,“收拾一下,我先带你去看看你偶像以前住的地方。” 李子双目一亮,冲进了房中。  第一百四十一章 肉身重塑龙魂吟 罗家巷里,依旧尘土遍地,满地乱窜的散养鸡鸭掉落出来的鸡屎鸭粪,半掩在灰尘里,稍不注意就会和鞋底板深情相拥。 巷子里的汉子和妇女终于相信了之前那个老头看似胡说八道的话,云娃子还真是撞了大运,得了仙缘,去了那传说中神仙遍地的西岭剑宗修行当神仙去了。 每当谈及此事,这些看着云落长大的男男女女都觉得与有荣焉。 拉板车的也觉得多了些气力,在大户人家浆洗衣物的妇人也偶尔能多得管事们一点好脸色。 对于一起苦过的人,若是一朝比自己过得好了些,大概率人们是会嫉妒的; 可若是过得比自己好了太多太多,心中便只有因为曾经旧识而带来的自豪和满足了。 可惜,这样的自豪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一纸传遍天下的诏令下达,云落身为凌青云遗孤的身份被公之于众,成了人人垂涎的行走王爵。 当日里那些挺着胸脯说起自己曾经看着一个剑宗神仙长大的汉子妇女闭了嘴,眼睁睁看着这条巷子中,莫名其妙地搬来了好几户陌生面孔。 白天争吵着鸡毛蒜皮,在外人面前和那凌青云的遗孤坚决划清界限,说起来恨不得咬牙切齿。 回了家,窝在自家的被窝里,才敢说上两句,云娃子真是太惨了,没过上两天好日子,就又成了这样。 然后在几声带着点心疼地叹息中吹灭了油灯,卸下一天的疲惫。 质朴而市侩,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可以极其圆融地镶嵌在一个躯壳之中,都是生活所迫。 幸好李子没有被生活逼迫过,他只被他师父收拾过。 所以此刻才能乐此不疲地在地上密布的鸡屎鸭粪中跳来跳去,符临看得直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当来到那间已经紧闭了许久的门口,符临一指,以心声道:“这就是云落原来住的地方。” 李子先瞅了瞅这个破破烂烂的屋子和摇摇欲坠的门板,再一个蹦跳来到门前,透过木头的缝隙朝里看去。 瞧见里面的家徒四壁,再望向符临时,一对大眼睛已经有了些雾气。 符临牵起他的手,同样以心声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走吧。” 李子怏怏不乐地跟着符临出了巷子,坐上一辆马车,缓缓离去。 在云落的旧居斜对面的一间房中,两个汉子正对坐着,望着即将走出巷子的一大一小,“要不要追?” “我先跟上去,你去禀报卫统领。” 于是,一个看似木讷的男子,在符临和李子刚刚登上马车时,便悄悄混入了人流之中,远远吊住了马车。 司闻曹的蜀国分部之内,卫红衣正烦恼地看着手上的一封密信,另一只手抹着自己油亮的头发,眉头紧锁。 他觉得自己在蜀国挺好的,百姓安居乐业不说,朝堂里也没那么多恶心人的烂事,国相虽然跟自己不对路,但也从来没有干涉自己的正常行动,就连他去查云落也不例外。 对此,他还是很感激国相的高风亮节,或者说卓越的政治智慧。 可是,这个美好的环境自己呆不长久了。 他将那封信朝桌上一拍,整个人无力地以头撞桌,额头重重落在信上,闭目沉思。 “大人,大人?” 一阵呼唤声将其叫起,卫红衣茫然地抬起头,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 他一把扯下站在额头上的信纸,这才看清眼前的人,“你不是在罗家巷吗?” 汉子急切道:“大人,刚才有个男的,带着个小孩儿,去了云落的旧居。” 若是往常,卫红衣一定抓紧追踪了,但此刻,想起国相,想起这封信,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挥了挥手,“看就看吧,一间房子还能不让人看吗?下去吧。” 显然这汉子也被统领大人这反常的态度震惊了,呆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卫红衣揉了一把脸,“这个说明不了什么,国相还是云落的外公呢,我们要不要把国相也抓起来啊?下去吧,朝廷不是也有诏令嘛。” 他口中的诏令,正是关于时圣对云落挑战的那封。 汉子叹了口气,出了门,去将跟踪马车的同伴叫了回去。 卫红衣仰躺在椅子上,脑中回想起自己来到锦城之初,国相曾经在一次私人宴请上,对自己说过的话。 这个国家就如一个精密的机械,制度便是机械运转的方式,朝廷是什么呢,朝廷是看顾这个机械的手。 掌权者不能无视制度,凌驾于制度之上,任意妄为,否则,坏了制度,不是这机械崩溃,就是这双手遭到反噬。 你来,我不欢迎,但我接受。 因为你们司闻曹的存在,对于这个机械的运转是有帮助的,我能管你,但我不会瞎管你,你也不要乱来。 当时还年轻的自己,听见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背心瞬间被冷汗打湿,只好点头。 接下来的这么多年,自己终于慢慢明白了国相所说的道理。 虽然跟自己过往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但自己隐隐有了些危险的念头,似乎国相说的,是对的。 他再次拿起这张信纸,看着上面的字,沉默,良久地沉默。 “恭喜啊卫胖子,你要来接替我当这司闻曹统领了,我呢,得为之前扶胥镇的事谢罪,会被发配到楚国,你的调令应该就在这两天,好好收拾一下。去了天京城,别欺负我的那些老部下。” 深深藏在司闻曹大院最里面的这间密室里,此刻并没有风,卫红衣却打了个寒颤,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凉意。 ------------------------------------- 同样觉得背脊发凉的,还有在化龙池畔围观的四位长老。 他们第一次见到了红色方形玉牌的另一种用法。 随着焚脏的彻底结束,孙大运他手中的玉牌崩碎,化作一团精纯的血雾,弥漫包裹住他的身体。 这团血雾又如同一个药引子,带动着四周池水朝他疯狂涌动。 脏腑归位、骨骼再生、肌肉重塑,最后,一层闪耀着金光的肌肤彰显着此刻孙大运的肉身有多么强大。 但他,依旧还在庆云中酣睡。 原本在肉身重塑之后就会立即出现的龙魂,此刻如冬眠一般,不见踪影。 四个长老已经呆滞了,这小子身上怎么能如此古怪。 光是玉牌能那样用就已经让他们惊讶不已,后面龙魂也没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他们无法干预化龙池中的情况,都想将这小子立刻拎出来仔细盘问了。 那块方形玉牌是圣水盟先祖大智慧的凝聚。 原本的化龙池进去之后是要死死扛过四个阶段,才能得到以祖龙之血,重塑肉身的机会。 后来在付出了诸多性命试验之后,圣水盟先祖尝试着将池水中的祖龙之血剥离一些,让人类在承受不住之时,能主动唤醒祖龙之血,强行开启重塑的进程。 没想到居然成功了,于是当时四家的先祖们才从化龙池中剥离出了四百块玉牌。 四百块,对应着原本四族,如今六族如此多的人,对应着漫长的数百年,足见进入这化龙池的机会有多么难得。 云落抢下三块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还真是挺让圣水盟肉疼的。 但圣水盟如今顾忌的,还是朝廷,根本不敢让朝廷开了这个口子,所以才忍了云落。 其实当日此事敲定之时,几位长老看着云落的笑脸就在心中冷笑。 别高兴得太早,想要在化龙池里得好处,就看你有没有那么本事了。 六族后辈之中,那些绝顶天才之人去了化龙池,哪个不是如同在鬼门关走上一遭。 他们打死也想不到,此刻化龙池畔的状况。 陆崔袁王四位长老,看着在化龙池中酣睡的孙大运,嘴角不住抽搐。 另一边,云落身子也在不住抖动,再不去想,那些疼痛终究还是太厉害了了。 可庆幸的是,他也终究要熬出头了。 体内的火龙欢快地在体内如犁庭扫穴一般,将那些原本深藏的窍穴一一冲开,一遍又一遍。 剑气九转的十八个关键窍穴比起入池之前大了一倍有余,云落自信使用起景祖师的剑招来,威力也会大上许多。 随着最后一阵惊人的剧痛袭来,云落竭力维持着灵台的一丝清明。 放在怀中的红色玉牌飘飞出来,砰然碎裂,化作一团血雾,将云落笼罩其中。 疼痛骤消,云落感觉仿佛在母体之中一般,温暖宁静。 他也开始经历孙大运所经历的肉身重塑之旅。 只是到了最后,他瞧着浑身上下的金光闪闪,有些无奈。 我又不是真龙,这今后怎么见人啊。 仿佛听见了云落的腹诽,那层金光悄悄没入了皮肤之中,不见踪影。 云落一脸惊喜,这么神奇的吗? 惊喜之色还未完全释放便凝固在脸上,一声响亮的龙吟炸响在神魂之上,罡风呼啸。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千年恨解龙语咒 龙吟方泽,虎啸山丘。 当一声带着愤怒的高亢龙吟忽然在云落神魂之上炸响,罡风阵阵,吓得云落一个激灵时。 瞧见清澈的池水中,终于开始出现黑影,云落也有了动静之后,围观的四位长老终于放下了一点心。 总算还有些事情一如往常。 对许多人尤其是身居高位之人而言,喜欢那些习以为常的事,习以为常的人,并不意味着保守,而是他们很清楚地明白,一如往常,代表着自己熟悉,熟悉就代表着可控。 那些未知的事,或许会变得更好,或许会变得更坏,但所有的改变都意味着另一件事,那就是失控。 对风险的认识和把控,或许才是世间所谓“胜利者从不赌博”的真谛所在。 就如同这四位在此坐镇的长老一般,当化龙池中的许多事情变得和他们过往的数十年中反复验证过的不一样时,他们恐慌了。 高高在上的心态崩塌了,当发现这一切并非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时,对未知的恐惧开始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们。 直到龙魂出现,云落有了动静,感觉事情终于回到了正轨时,他们才不自知地长出一口浊气。 亲眼目睹了云落体魄的强大之后,他们开始自然而然又不怀好意地看衰云落接下来的遭遇。 似乎都能瞧见一个强盛的体魄之下,孱弱的魂灵,在龙吟声中飘摇不定,随时有魂火熄灭之危。 可惜,他们瞧不见,这声龙吟之声,带着罡风呼啸过云落的神魂时,如遇山岗,只能刮下些零星碎石。 云落这才发现,自己眼前的一道游走的黑影,长短粗细如自己手臂一般,长得跟龙骄有些相似,看样子也是一头蛟龙。 一击无果,这道龙魂仿佛被激怒了,开始招朋引伴。 云落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好几条游走的虚影,有龙首龟身的、有虎头龙身的、有龙首狮身的、更有有首无身的狰狞怪兽,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云落看得起劲,这一个个的看起来,的确都不像是纯种的祖龙血脉。 龙首龟身那个就是祖龙跟乌龟所生? 虎头的那个,莫不是就是与老虎所生? 那个像是一条鱼的,便是与鱼所生? 哇,这个身形最小的,怎么瞧着有点像癞蛤蟆啊? 想起祖龙潇洒俊逸的样貌,再看看眼前,云落不由打了个寒颤,这也太荤素不忌了! 猛然间,这些大小虚影齐齐开口,汇聚成一声比先前巨大数倍的响亮龙吟,震荡云落的神魂。 同时,猛烈的罡风此番从四面八方而来,狠狠吹落在云落的神魂之上。 云落赶紧固守心神,感受着神魂之中的杂质被罡风一点点带离出去,挺好。 这罡风,他可没少吹,当初姜太虚在那一个月中,就曾经每隔两日,便以剑罡涤荡云落的神魂,要他剑心通明,剑意纯粹。 所以,此刻的云落才能稍有轻松。 心念一动间,他想起了那短短十六个字的《御龙诀》,神秘人前面的内容都得到了印证,想来还是值得相信的? 一不做二不休,云落在心中默念起来。 一遍诵完,云落只觉有铺天盖地的怨毒与恨意笼罩在自己四周,睁眼一看,映入眼帘的,各色身形上那一张张形貌迥异的脸上,都写着仇恨。 一个声音,低沉响起,“你怎么会《龙语咒》?” 云落心中一动,能够与这些龙魂沟通? 他试着在心中默念,“你是谁?” “吾就在你面前,吾乃赑屃。” 果然,外面的龙魂能够听见他此刻的心声。 云落赶紧再念一遍《御龙诀》。 “别念了!一遍就够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正是那虎头龙身的龙魂。 当瞧见云落的眼神望去时,它开口道:“吾乃狴犴。” 云落默默道:“我是个来化龙池中历练的人类修士。这个口诀叫《龙语咒》?” “龙语晦涩艰深,外族难以学会,这是上古人类和龙族沟通时的一个法咒,念诵后,可建立心念桥,直接沟通。”狴犴的性子稍微好点,跟云落解释了一句。 其他虚影就没那么友好了,依旧满面仇恨地怒吼着,刮起罡风。 赑屃轻轻一甩尾,将最近的一条虚影远远撞开,这才让场中安静下来。 “你们为何满是怨毒仇恨之情?我有什么能帮助到你们的?” 既然它们愿意与自己交流,云落也不吝惜结个善缘,既有祖龙的关系,也因为接下来陆师妹要来,能多扫清点障碍是点啊。 “呵呵,为什么?若是你也如我们这般被骗入化龙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千百年来只能沦为他人增长修为的工具,你不怨毒?”赑屃摇晃着脑袋,看不出一点笑意。 “骗进来?”云落有些吃惊,他想起信上不是说他们主动进来,实力不足的就死在里面了吗? 不过后面那句话还是别问的好,免得惹祸上身。 狴犴淡淡开口,“准确地说,是引诱。” 云落心中大致想象出了一幅画面,祖龙将化龙池建好,诓骗这些杂裔的后代说此地可提纯血脉,化作真龙,于是这些龙子龙孙兴高采烈地跳了进去,结果被祖龙将魂魄拘禁在里面,千年不得出。 同时,还不得不为后来的历练者涤荡神魂,能不怨恨嘛。 可之前感觉祖龙大人不像是这么阴险的人啊?云落有些想不明白。 “那我能怎么帮你们。”云落神色诚恳。 狴犴冷笑一声,“帮?怎么帮?能够解开我们拘禁的办法就是毁了这化龙池,但一旦失去这个化龙池作为藏身之地,我们这些魂魄也会瞬间被天地灭杀,那就是真的消亡了,比现在还惨。” 云落沉默不语,半晌道:“就没别的法子了?” “有。”赑屃游到云落面前,眼睛直直盯着云落,“若是父亲大人能够主动解开这个禁制,并且为我们重塑肉身,我们便可得救。” 云落神色淡然,“你怎么知道的?” “我闻到了父亲血液的味道,比这池子里早已稀薄的血液浓厚得多。”赑屃目光灼灼。 云落叹了口气,“我的确见到了祖龙大人。” 一瞬间,几乎全部的龙魂都围到了云落的身边。 从外面看去,那些黑影已经几乎将盘坐的那个青衫少年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家长老有些惊讶地调笑道,“也算死得壮烈了。” 不可能信有人能够被这么多龙魂围攻而安然无恙,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少年魂火熄灭的情景。 至于小绩儿说的什么赌战,从大廉朝末年便开始坐镇此地的几位长老,从未将朝廷放在眼里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只为你这一句话 群体社会中,如何维持自己在竞争中的优势地位,无非就是壮大自身,和削弱对手两种手段。 对这一点,坐镇在化龙池畔的四位长老都已经十分熟稔。 当这两个少年在化龙池中的表现,一举击碎他们高高在上的优越心态之后,他们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担心。 担心这两位表现远远超出他们这些年中所见到的六族后辈之人,会在今后的生命中,对六族造成巨大的威胁。 于是,当云落被这些龙魂围攻之时,他们还未来得及细想其中蹊跷,心中率先涌起的情绪就是放松。 如此悄无声一地死了一个也好,毕竟上了岸,自己等人碍于理事会许可令是没法出手的。 如果说旁边那个在庆云中酣睡的少年给他们的感觉是诡异和古怪; 这个青衫少年就让他们觉得惊讶和不安了。 四个眼光毒辣的老头都看得出来,这少年是自己生生扛过了四个阶段的无边痛苦,这等心志和毅力,他们自知如今养尊处优的六族后辈们是没有的。 或许只有在圣水盟还未崛起时,自家的那些老祖们身上能看见。 死吧,能被这么多龙魂围攻而死,也算一件壮烈之事了。 可惜,他们的盘算落空了,池水中那片黑压压地包裹住云落的龙魂们,此刻却正好奇而期待地看着云落。 只为他刚才提到的那个伟大的名字,祖龙。 狴犴还是有些不放心,“你所见到的父亲大人长什么样?” 即使他们如今满腔的仇恨和怨毒,也依然毕恭毕敬地称呼祖龙为父亲。 祖龙之威,何其盛也。 或许对他们而言,怨恨也好,愤怒也罢,到头来无非也只是想有那么个机会当面问问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为什么而已吧。 云落平静地描述了那个俊美妖异,头生两角的年轻男子,引得所有龙魂都心生激荡。 是的,是父亲没错! 一千年了,在这幽暗的化龙池中,孤魂们游荡了一千年,卑微地等待着那个神一样男人的出现,只为了一句为什么。 可是,他来了,却没来见他们。 想到这儿,这些龙魂们又有了些伤感。 云落心生不忍,“祖龙大人也挂念着你们。” “呵呵,朋友,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赑屃摇着脑袋,语气听起来有些黯然。 云落忽然心中一动,想起祖龙离去时说的那句,我现在都已经想好了要你干啥了。 自己身处人间,祖龙离去之后,人间还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 莫非就是此事? 说来这些龙魂也实在可怜,本该遨游九天之上,如今却只能以残魂寄托于这小小的化龙池中,一困就是千年。 想到这两层,有的话他就敢赌上一赌了。 “我并非是在好言诓骗诸位,祖龙大人真的挂念着大家。不仅如此,我会尽量想办法将诸位救出去。” 云落诚恳的言语再次引发一阵骚动。 “只是我暂时能力不足,不过诸位放心,这是我云落的承诺,我一定会想办法将诸位救出此地。” “呵呵,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不过此事不是一腔热血就能办到的。” “我们这些龙子已经有许多年没跟别人交流过了,今天能够与你聊上几句,已经很开心了。” 四周响起一阵附和之声,或沉闷、或清脆、或响亮、或豪迈,但都透露出些快乐。 云落也笑了笑,“的确,我现在这么说是会让大家觉得有些不切实际,但我会尽力,也请大家再等等。” “好!等了这么多年,我们也不怕多等上个几十上百年的,既然公子有这份心,我们就静候佳音。若真能逃出生天,必将终生念公子大恩大德!” 没什么好扭捏的,对于他们来说,能成定然真心实意地感恩一生,不能成,也当有个念想了。 有人说,比绝望更残酷的是给你希望然后再让这个希望破灭。 狗屁!那是他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绝望,那种暗无天日,那种四面不得脱身的压抑,那种想死都做不到的绝望,早已经让他们这群苟延残喘的龙魂真正地麻木了起来。 哪怕能有一丝缝隙,能透出一丝光来,也能填满这个黑透了千年的囚室。 能有云落这一句话,他们就已经很感动了。 “公子,稳住了!” 看样子是龙魂之中老大的赑屃轻吼一声,然后发出极其一声响亮的龙吟。 云落吓了一跳,却发现这罡风吹落到自己神魂之上时,却有着跟之前完全不同的温柔和缠绵。 虽然很不想用这样暧昧的词汇,但这的确实云落心中真实的感觉。 罡风轻轻地缠绕住他的神魂,将那些神魂中的暗伤、杂质渐渐剥离,吹落。 其余的龙魂也放声齐吼,风从四面吹来,有泪从眼角流下。 这也曾经是一群鲜活的生命,也曾在这个世间纵横过欢笑过,却在这千年幽囚之后,只因一点言语上的善意,就愿意给予如此感性的回应。 这种显得有些幼稚的单纯,如同当初孙大运显得无比窝囊的懂事一般,让云落心疼地掉下泪来。 放心!我一定救你们出去,不为祖龙大人,不为别的什么,只为我自己! 风停了,云落感觉自己的神魂比起之前缩小了许多,但却是净若琉璃,清明澄澈,透露出一股神圣的味道。 “请诸位放心,云落在此,以吾之性命起誓,必将尽力解救诸位,或许不能成,或许结果不会圆满,但我会努力去做,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其实,你之前愿意给出一个承诺,我们就已经很开心了。没必要起誓。”赑屃虽然摇着头,眼神中却有藏不住的感激和认同。 云落笑了笑,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矫情,“有个事情想问问,我还有个朋友一起进了化龙池,他现在怎么样了?” 狴犴也笑着道:“那是你朋友?你这朋友来头可不小。” 云落想起了骊珠的事,“您是说骊珠?” 狴犴正要开口,旁边赑屃咳了一声,接过话来,“正是骊珠,所以我们都没攻击他。” “不过若是公子的朋友,我们可以温柔地攻击一下。”狴犴笑了笑。 “那个,我能联系上他吗?”云落试探地问了一句。 “按说是不能的,化龙池中,是彼此独立的空间,只有我们这些魂体可以自由穿梭。”赑屃答复道。 云落目光灼灼,等着它说那个但是。 “但是你有龙语咒,可以与我们交流,若是他也会龙语咒的话,我们就能做桥,帮你们传话。” “这龙语咒,他倒是也会,可是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念出来了。”云落想到这儿也是一阵头大。 赑屃眼中露出笑意,“只要他会就不难。公子稍等。” 凉亭中的四家长老盯着化龙池中,神情微微有些不解。 这小子神魂竟然如此强大不成,这么多龙魂合力攻击,他都能撑这么久! “动了动了!”王黑炭率先叫道。 “都看着呢,谁眼睛瞎是咋的,一惊一乍的。”心态放松之下,长老们也有心思调笑两句。 那团乌泱泱的龙魂瞬间离去,只留下一两条还在四周逡巡,露出一个盘坐着双目紧闭,不见动弹的青衫少年。 “死了!死得透透的了!”王黑炭终于真的放松下来。 陆长老却双目微凛,“不对,你们还记得之前化龙池里死了人是怎么处理的?” “会被池水直接溶解,化作池水中的养料。”崔长老也想起来此事,他们坐镇这么多年,也见证过一两次死亡。 袁长老却摇了摇头,“会不会是因为这次两人一起下去,那边还没结束,所以还没开始动作?” 虽然心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几人也只好将希望寄托在这上面。 就在此时,笼罩住孙大运的庆云却悄悄消失,孙大运揉着眼睛醒来,忽然瞧见四周环绕的诸多虚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这tm都什么玩意儿!!! 想要逃开,却发现根本无处可逃。 一条龙魂朝着他发出一声响亮的龙吟,孙大运汗毛倒竖,只觉一阵罡风朝着自己的神魂上吹去。 感受着自己孱弱的神魂被吹得东摇西晃,孙大运手足无措。 主要还是没睡醒。 这条龙魂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竟然很通人性地等孙大运醒醒瞌睡。 其实也不用,光是周遭这么恐怖的画面,孙大运的瞌睡也早就没了。 他苦苦思索着,怎么办怎么办? 有了!你们这些小长虫!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你孙大爷的厉害! 他盘膝端坐,云落之前专门提醒过他的《御龙诀》被他从口中缓缓诵出。 于是,一段奇妙的对话就此产生。 “孙大运?” 我去!这是什么情况,还产生幻觉了不成。 孙大运没有理会,继续默诵《御龙诀》 “孙胖子!” 咦?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还能是谁,我是云落啊!” 乖乖!这幻境端的厉害,若不是小爷我机警聪慧,肯定就着了道了。 “哼!你要是云落,我就是凌青云!” 那边的云落欲哭无泪,“孙胖子,你皮痒痒了是不是?” 听见这个语气,孙大运心里有点打鼓了,幻境真能这么厉害?这不分明就是云落的口气嘛! 他有些忐忑地问道:“你是云落?” “不然呢?是你爹啊!”云落自然也要把刚才的话还给他。 兄弟之间,怎么舒坦怎么来。 “呀,你还真是云落啊,兄弟,我可想死你了,没你在旁边,我差点死这儿!” “没事,别慌,现在有我在。“ “行行行,你说,我要怎么弄,好干死这帮%¥#&%¥” 孙大运疑惑道:“咦?为什么这句话说不出去呢?我再试试啊!” 一声比之前高亢许多倍的龙吟轰然炸响,孙大运的神魂如风雨中飘摇的小草,孤苦无助。 云落猜到孙大运这小子多半嘴不把门,得罪了人家,连忙道:“你丫别乱讲,听我说!” “好好好,你说,我听着。” “接下来,你就别反抗,好好坐着,固守心神,这些龙族的朋友们会帮你涤荡神魂,让你神魂清澈,心神通明,对未来的修行大有裨益。” “我去你大爷的!老子差点就信了你的邪!还别反抗!真当老子傻啊!你这狗r的幻境还真是个人才,能想出这种损招来!”孙大运如同被扎了屁股的猴子,破口大骂。 孙胖子啊孙胖子,这可是你自找的。 云落无奈地看着面带笑意的赑屃,“您直接上吧,别弄死了就成。” 第一百四十四章 才脱虎口又遇龙 曾有人赞这八百里云梦大泽,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小岛的大阵虽然隔绝了外力的侵扰,万幸没有隔断这云梦大泽的巍巍大观。 时节欲黄昏,此刻的湖面,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可惜化龙池中的云落和孙大运无法欣赏,化龙池畔的四位长老也无心欣赏。 当孙大运好不容易熬过了赑屃和狴犴率领的诸多龙魂的轮番摧残,正虚弱无力之际,赑屃又来到了云落身旁。 “云公子,此间事了,咱们就此别过。”赑屃沉稳的声音中,能听出明明白白的恋恋不舍。 云落也沉声道:“后会有期!” “真的?” “一定!” “保重!” “保重!” 赑屃轻轻摇动身躯,游到一处,转身望着云落,“保重!” 四周招摇的龙魂齐声高喊,“保重!” 金光闪过,云落和一脸茫然的孙大运出现在化龙池外。 云落心中恍然,原来出化龙池还需要赑屃来开启机关。 狴犴来到大哥的身旁,“为什么不让我说庆云的事?” 赑屃摇晃着龙首,“谁没有点秘密呢,既然他的朋友不想告诉他,我们也别多生事端。” “你相信吗?” “至少我能感觉得到他不是在骗我们。”赑屃轻轻撞了狴犴一下,“对咱们这些千年囚徒来说,宁可信其有吧。” 它扭头看着周遭,螭吻、蒲牢、狻猊、嘲风、囚牛、睚眦、负屃,还有许多许多的兄弟们,他们都等得太久了啊。 化龙池重归沉静,等待着新人,或者新生。 化龙池上,却不是那么平静。 当瞧见龙魂群离开孙大运,重新涌去云落身旁时,四人心中就暗道不妙。 而在云落和孙大运完好无损地出了池子之后,这四位长老才苦涩地发现,自己依旧高兴得太早了。 云落轻轻拍了拍孙大运,悠悠醒来的孙大运看着云落,“兄弟!真的是你吗?刚才池子里跟我说话的真的是你?” 话音一落,四位长老双目骤然爆射出精光,云落心头猛地一沉。 “说什么呢,你不会是陷入幻境了吧?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话,我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说着他抓住孙大运的手微不可查地轻轻用力。 “哦哦哦,是!可能是幻境,幻境。”孙大运连遭两番折腾,脑子有点迷糊,但心中的默契让他依然浮夸地接下了云落的话。 他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手,“谢天谢地,全手全脚。咦这金光闪闪的怎么回事,不能收起来吗?” 话音一落,金光隐藏进了肌肤。 孙大运惊喜道:“我去!你看,好神奇啊!” 云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别闹了,先说正事。” 说完,他朝着四周一圈拱手,“多谢四位长老的看顾之情。凌荀就此告辞。” 六族是以凌荀的名义和朝廷禀报的,许可令上写的也是凌荀的名字,此刻云落自然也是以凌荀之名向这四人告辞。 一个粗豪嗓音冷哼一声,“就此告辞?恐怕凌公子得稍微等等了。” 循着声音望过去,正是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王家长老。 云落心中疑惑,在化龙池中,自己并没有暴露什么不该暴露的东西啊,这是为何? “王长老有何吩咐,还请示下。” “凌公子不必如此严肃,我们只是有些问题想要问问这位小哥。”袁家长老出来帮腔了,随着他的话语,伸手虚指了一下孙大运。 “我?”孙大运有些吃惊,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山泽野修,碍你们什么事儿了? “孙小哥,是哪家宗门的才俊啊,家住何处师从何人?”崔长老眯着眼睛,看样子是在笑,可是怎么都没有笑的意思。 这就是所谓的皮笑肉不笑么?云落暗自琢磨着。 孙大运一头雾水,但也不避讳什么,“我就是个山泽野修,跟云落关系好,他带我来的。” 没什么好自卑的,因为孙大运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人。 四条挑起的眉毛将一种叫做震惊的神色表现得淋漓尽致。 陆长老喃喃道:“野修?” 王黑炭冷哼一声,“诓谁呢!野修能来化龙池?” “野修为何就不能来化龙池?”心知情况不妙,这四位多半有了些别的心思,云落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 “这么说来,凌公子还是个大善人不成?把来这化龙池的机会当做白菜一样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在送?”崔长老的眼睛继续眯着,现在连皮也没笑了。 “我另一个名额送给了陆琦。”云落平静道。 有脾气你就当着陆家长老面,承认陆琦也是阿猫阿狗。 陆长老顿时心头一跳,这事可就有些变味了。 连忙以心声招呼陆绩,赶紧滚过来。 三双眼睛都有些狐疑地望向陆长老,莫非你这老小子什么都知道? 不知道是该怪他们把化龙池看得太重,还是怪云落把化龙池看得太轻。 对他们而言,化龙池多么珍贵,圣水盟甚至专门派遣他们这样的长老来亲自坐镇,怎么会有人愿意随便将化龙池这样的机会送给别人,还是个山泽野修? 谁信呐! 可从云落的角度来说,一个机缘而已,我愿意当这个善财童子,你管得着吗? 事情涉及到了陆家,话便不是那么好说了。 这几位虽然在此已经坐了许多年,可族里不定期还是有情报送来,对于如陆琦、崔雉以及王霆这般各家杰出的后辈,虽然没见过,但名头已经不陌生了。 这下子,气氛略微有了些尴尬。 所幸,陆绩出现了。 他先朝四位长老打了招呼,同时以心声,快速地对陆长老说了族里的考虑,云落和陆琦的关系。 陆长老这头老狐狸心里顿时有了定计。 他开口对陆绩说道:“小绩儿,我来问你,这位孙大运出身底细,你可清楚?” 陆绩望了一眼来自王长老、袁长老、崔长老灼灼的目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三爷爷也没跟自己暗示一声。 他又看了看悄悄挡在孙大运身前的云落,如实说道:“在凌荀决定将一个名额赠予孙大运后,盟里便组织了人员对孙大运进行了调查。确认他出生在大庾岭下的一个农家,的确为山泽野修,并无其余背景。” 话音刚落,别的长老还没开口,孙大运先不干了,“姓陆的,你这就不厚道了啊!” “放肆!”王黑炭轻喝一声,轻轻挥手,一掌拍向孙大运。 云落如临大敌,一步迈出,长剑瞬间握在手中,剑身以守势横在胸前,挡在那一掌的去路之上。 一股大力袭来,长剑陡然弯曲,云落止不住地后退几步,面色涨红,可终究还是挡下了。 王黑炭还要动手,陆绩高呼,“王长老,请勿坏了规矩!” 对于一个严密的组织,规矩比什么都大,没了规矩,组织便不再是组织。 王黑炭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只好愤愤收手。 陆长老赶紧抢先下了定论,“既然理事会自有考虑,我等便不再多言。你们去吧。” 崔长老和袁长老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 这四人中,陆长老修为最高,陆家在圣水盟实力也一直居首,所以他们也一直隐隐以陆长老为尊,此刻他开了口,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反正对于他们这些形如囚徒的人来说,外界的事情,已经与他们并无太多相干了。 说来也好笑,这处被六族中人奉为至宝的化龙池,如今却是一帮囚徒看管着另一帮囚徒。 世事就是这样荒诞而残酷。 陆绩也望着三爷爷,同样欲言又止。 陆长老笑了笑,“龙骄的事不用着急,我们为你开路。” 陆绩这才放心带着二人离开。 走到门口,云落转身,深深看了一眼王家长老,然后离去。 袁长老调笑道:“王黑炭,瞧见没,人家记恨上你了!” 崔长老和陆长老也配合着哈哈一笑。 没有人把这当回事,经此一别,余生难得再见。 一路无言,因为此处根本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 来到码头,陆绩照样抛出重新蓄满真元的符舟,这次孙大运不再那么胆战心惊了。 轮到陆二爷心中忐忑,因为,龙骄还没走! 站在符舟上,他高喊一声,“长老助我!” 从头顶的宫殿中传出几声长笑,陆绩催动符舟,急速驶离。 就在符舟两侧,两道剑气如滚龙壁,仿若一剑焚江,一剑煮海。 一左一右的剑气蒸腾起漫天水雾,就在这左右剑气之中,漫天水雾之内,符舟极速前行。 面对声势如此浩大的剑气,即使是身为合道境中品的龙骄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他避开剑气行走的方向,兜着斜线朝着符舟拼命追赶,这是他成道的机缘,绝对不能错过! 你们几个老不死的若是能一剑劈开这云梦大泽,老子认了! 遗憾的是,坐镇化龙池畔的四位长老本身境界不高,只不过依靠着大阵之力,同气连枝,方才有此威势,这剑气自然也不可能一路滚到岸边。 事实上,在行出不远,剑气的威势就已经大减。 但机敏的陆绩,依然借着漫天水雾的遮掩,逃得远远的了。 从身后追赶的龙骄眼中看去,几不可见。 龙骄显露真身,奋起全身真元,将速度发挥到了极致,一点点拉近与符舟的距离。 从米粒大小到一团黑影,再到依稀可见人身,再到最后,符舟离岸不远时,云落却已经可以从那双巨大的眼眸中,瞧见自己的倒影。 龙骄追近了。 云梦大泽之中的这番动静,自然不会再次寂静无声。 湖中的巨兽大鱼、虾兵蟹将们都一脸惊恐地看着这片湖水的主人,同时,望向那艘小小符舟的眼神,又满是怜悯。 大泽之畔的某个洞府,占地极广,仆役无数。 一个高大的老者正与一帮其余的野修一起,商议着某件大事。 原本在冯焦洞府附近山头称雄的那位知命境野修张遂满脸笑容。 果然,自己的选择没错,跟着这位道友,这路子果然越走越广,当初自己听来觉得异想天开的事情,如今看来,居然有了些眉目。 不仅如此,就连今日这位在整个大泽的野修之中都鼎鼎大名的蒋苍蒋道友,不仅亲自接见,而且还大摆筵席,以酒会友。 想到这儿,他觉得这日子才叫没白过! 蒋苍,无宗无派,全凭自己,能够修到如今问天境下品的修为,在这广袤的云梦大泽,占据一方山水,的确称得上一句人杰。 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正因如此,他的心中有着些更大的目标。 只是,这件事阻力重重,有人愿意冲锋陷阵,自己当然乐见其成。 若是成了,自己摘下桃子,若是不成,自己也不至于落得什么不好的下场。 所以,在张遂带着这个高大老者来找他时,他其实就已经等了许久了。 今日这场宴会,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他悄悄瞥了那个端坐不动的高大老者一眼,发现他突然眉头一皱。 与此同时,自己也感应到了大泽之中,一股剧烈的元气波动。 他心中悚然一惊,这么说来,此人的神识之强,不亚于自己? 二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对视一眼,高大老者伸手一领,让蒋苍先行,自己跟着他走到了洞府之外。 其余的人不明所以,也跟着出来。 灵气波动之处,离岸尚远,一团模糊,蒋苍只好等着他们近上一些。 他都看不清,更别提其余人了。 个个伸长脖子,等着那场追逐在自己的视野中清晰起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苦苦追来的苦果 “快看,居然是龙骄大人!” “龙骄大人在干什么?” “湖面上还有条小舟!” “舟上还有人呢!” 随着那场追逐逐渐靠近岸边,不止站在最前面的蒋苍看了个清清楚楚,在他身后,许多修为较低的野修也渐渐瞧了个大概。 听见身后的叽叽喳喳,蒋苍忽然心中涌起一股烦躁,扭头怒喝一声,“都给老子闭嘴!” 杂音顿消。 趁着扭头的机会,蒋苍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稍稍落后一步的那个高大老者,见他面色平静,如古井无波,心中暗自称赞,看来自己这养气功夫还得再练练啊。 力量都是相对的。 这是陆绩的父亲,陆家老爷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聪明的陆绩很早就铭记于心,但今日才真正感同身受。 问天境巅峰的陆二爷,行走在这座天下的绝大多数地方,都可以肆无忌惮,无忧无虑。 偏偏这云梦大泽,就是为数不多的,他需要谨言慎行的地方。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在自己已经足够谨慎的情况下,龙骄为何要对自己苦追不放。 合道境中品了不起啊? 天榜第六了不起啊? 是的,还真了不起。 想到这儿,陆绩在依旧全力催动符舟之余,面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 如果遇上别的高手,家大业大的,或者出身朝廷、宗门、豪族的,搬出陆家来,那都有得情面可讲。 可对于龙骄,陆二爷的算盘打得再响,也无济于事。 一声巨响,龙骄的蛟龙真身猛地一甩,巨大的龙尾抽在符舟的光罩上,符舟纹丝不动,龙骄被远远弹飞。 可船上三人殊无喜色,经过了两天前的那一场遭遇之后,云落和孙大运也都明白了符舟的特性。 云落望着陆绩,问道:“陆二爷,逃得了吗?” 陆绩回望着身后再次追近的龙骄,苦笑着摇头,“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位龙先生到底是发了什么疯,还是它真的疯了。” 孙大运心中想着,自己不是还有个骊珠嘛,实在不行给这龙先生扔出去,趁着他去捡东西时,自己三人正好溜了。 这一招在他过往的野修生涯之中,可没少用,也无往不利。 想到这儿,孙大运便开口问道:“咱们是不是上了岸就安全了?” 陆绩叹了口气,“他也可以上岸啊。” 孙大运拧着眉毛,哎,小爷的伟大计划胎死腹中。 蒋苍的洞府前,野修们瞧着云梦大泽毫无争议的“第一人”充满威势的攻击,砸向那相比起来微不足道的小舟,却是那般结果时,忍不住再次发出了齐声惊呼。 蒋苍双手负后,眯起眼,视线中,一条重新全速追击的金色蛟龙异常扎眼。 他微微侧首,望向一侧身后,“李道友,你希望这场追逐结果如何?” 高大老者心中一跳,果然来了! 他凝神望着湖面,开口道:“我只认识龙骄大人,那小舟上的却是一个也不认得。” “小舟上的,便是六族之人。”蒋苍淡淡开口,又多解释一句道:“那不是普通小舟,而是符舟。” “蒋道友见识如此广博,李某自愧弗如。”高大老者笑着恭维。 “哪里哪里。”蒋苍也笑着摆摆手,“这些年间,见过这符舟几次罢了。” 说完,他扭头盯着高大老者的面容,“李道友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高大老者神色坦然,“这有悬念吗?” 在蒋苍的疑惑中,他再补上一句,“那可是野修之光,龙骄大人啊!” 蒋苍凝望着他,蓦地发出一声夸张的大笑,还拍了拍高大老者的肩膀。 高大老者也跟着嘿嘿笑着,志同道合,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二人身后,并不知道刚才这番试探的野修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湖面上的状况。 在他们看来,龙骄大人亲自出马,这小舟再厉害,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事实上也真如他们所说。 巨大的龙爪又一次狠狠拍在符舟的光罩之上,依旧被符舟稳稳扛住,但看着陆绩已经微微摇晃的身形,所有人都知道,形势已经很危急了。 龙骄气势大振,沉闷的声音在三人的上空响起,“你们逃不掉的!” 仰头看着凶焰滔天的巨大龙首,陆绩竭力维持着神色的平静,“龙先生,我陆家与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苦苦相逼。” “拿陆家来吓唬我?看来你还没认清形势!” 龙骄是不可能透露一点自己真实的想法的,事关祖龙,他不想有一点变数。 至于陆家,他当然不愿意得罪,可此事毕竟不同,若能得了祖龙之宝,自己躲进这大泽之中,陆家又能如何? 说完就又是一爪抓落,趁着陆绩分心之际,龙须更是突然缠住了符舟。 形势已经坏到了极致。 站在蒋苍洞府之外的高大老者神色如常,可心中在万般纠结之后,终于右脚悄悄探出些许,作势就要迈出一步来。 只是忽然瞧见了湖面上顿起的变故,又悄悄收回了脚。 符舟上,云落突然开口,“二叔,逃不是办法,让我来吧!” 陆绩和孙大运看着云落,还未开答话,云落手心忽然出现了一颗珠子,他看着陆绩,神色严肃,“相信我,看好他!” 谁也没有想到,他就这样,握着珠子突然跳出了符舟,坠入湖中。 “云落!你干啥啊?!”孙大运连忙伸手捞了一把,却连衣角都没碰到。 他想也没想,就跟着朝外跳去,刚一跃起,就被陆绩揪住衣领,扯了回来。 “姓陆的!你干啥!”孙大运悲痛欲绝。 “云落是疯子?” “你他n的才是疯子呢!” “那你就该相信你的兄弟。”陆绩将他制住,扔在符舟之上。 之所以他有这么多时间处理孙大运,是因为就在云落跃入湖中的一瞬间,龙骄还真就放弃了符舟,入水追击云落去了。 陆绩盘腿坐在符舟的一头,神色冰冷,原来龙骄的真正目的居然是云落? 这事云落自己知道吗? 对陆二爷来说,知道与不知道,意味很多。 若是知道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又知道些什么?龙骄又是为何要苦追云落不放? 外边的危机暂时解除,陆二爷的算盘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云落手里拿着的,正是之前郑念夕所赠送的避水珠,拿着它,就可以在水里自由来去,自由呼吸。 所以,他在入湖之后,便直接寻了个湖中石,坐着等人。 当那身金色衣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云落平静起身,作了个揖。 “倒是个不怕死的。”龙骄冷哼一声,右手一伸,“交出来吧。” 云落心知他说的是啥,可依旧开口道:“云落不知龙先生说的是何物。” 龙骄的神色微微一变,“云落?你是云落?” 他虽被四圣禁止走出云梦大泽,可对于一个胸怀大志的枭雄而言,情报依旧不会少,尤其是缠绕在云落身上的诸多大事,那可算不上小。 荀郁、姜太虚、杨清,站在这个少年背后的这几个人,比起陆家来,他更不愿意招惹。 云落点点头,脸上并无分毫自矜之意。 “如此,你的命我的确不愿意动,但该拿的东西你得给我。” 龙骄皱着眉,此事波折还真不少。 他瞧着云落似乎又要问他是什么东西的样子,不耐烦地道:“你身上应该有一样跟龙有关的物件。” 云落心中微笑,果然,这位龙先生还真是谨慎得很,到现在都不说实话。 若非自己有祖龙的承诺,还真不大敢单独面对这样一个霸道的枭雄。 他从怀中,取出那块被祖龙加持过的,刻着“隐介藏形”四字的玉佩,在手中扬了扬,“龙先生说的,可是这个?” 从这块玉佩上,龙骄并未感应到分毫祖龙气息,正要摇头,可随着云落右手一抹,他的瞳孔猛然缩紧,右手一探,从云落手中抢了过来。 云落刚按照祖龙教给他的方法,抹去了上面的禁止,玉佩便被瞬间抢走。 但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意吟吟地看着激动不已的龙骄。 龙骄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这块隐隐泛着一层红光的玉佩,感应着那浓厚的祖龙血气,心神激荡。 原本还想着抢下此物,就悄悄隐藏起来慢慢炼化,可如今这般的气息,如何藏得住,难道要在这儿炼化不成? 他望了望四周,似乎四面都有看不见的敌人随时要围攻自己。 犹豫间,那道红晕却仿若通灵一般,直接没入了龙骄的丹田之中,化作一团精炼至极的红色,等待龙骄日后慢慢炼化。 龙骄的惊惶都还没来得及完全释放,脑海中已然出现了一道神念。 一个与他一样身着金袍,可袍子档次比他高了无数倍的中年人出现在他的识海之中。 他单手负后,面容云遮雾绕,气势傲然,冷冷开口,“还不跪下!” 龙骄应声下跪,因为这是祖龙,是自己仰望一生的龙族之祖。 “念你修行不易,赐精血一丝。” 又是一句平静的话,惹来龙骄眼含热泪,自己这样的边远龙裔,居然没有被祖龙大人遗忘! “别高兴得太早。作为代价,你眼前的这个少年,将是你此生的主人,他所说的一切你都必须照办,即使让你死,也一样。”中年人的面容看不清,可语气中却能听见清晰的笑意,“所以,你应该祈祷,他不要让你去死。” 说完这句,祖龙的身影消失,龙骄恢复了神智。 此刻的湖底,孱弱的少年云落淡然站立,大泽之主龙骄面朝少年,双膝跪地。 多么奇妙的一幅画面。 龙骄缓缓抬起头,纵横云梦大泽的一代枭雄,望着眼前的少年,眼底缓缓升起浓郁杀机。 枭雄心性,如何甘心。 ------------------------------------- 天庭,一座占地极广,奢华无比的宫殿中,一个中年男子默默睁开了一双闭目多年的眼,站起身,悄悄离了隐居多年的宫殿,去往那个曾经被他讥讽为乞丐屋子的火神宫。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少年如蛟龙 如果在之前,有人告诉云落,有一天你可以坦然地独自面对一个合道境修士的浓烈杀机,云落一定会吐他一脸唾沫,开什么玩笑! 可现在,他却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真的就笑看着龙骄不加掩饰的杀意,“龙先生,想杀了我?” 他并不知道祖龙到底给了龙骄什么,也不知道为何龙骄突然便对自己杀机大盛。 但有一点他敢去赌的是,祖龙不至于那么无聊,在放过了自己并且给了自己传承之后,又让他的这位龙裔来将自己杀了。 至于祖龙会不会疏忽了之类的可能,云落从来不会低估任何一位天仙,虽然他只见过一位真正的天仙。 即使背后冷汗涔涔,他依旧面带笑意。 龙骄望着眼前的青衫少年,那笑容看得他更加心烦,大手一探,就要捏死此人。 忽然丹田中红光大盛,合道境的磅礴真元瞬间被完全压制,龙骄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一切气力,虚弱倒地。 识海之中,祖龙的身影再次出现,面容依旧模糊不清,言语中带笑,“胆子不小啊?” 龙骄疼得满地打滚,搅动着湖底的淤泥和沙土,水中一片模糊。 “能从草莽修成蛟龙,就觉得自己是个枭雄,不甘人下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再有下次,呵呵,我亲手杀死的真龙都有无数条了,来试试。” 神念消失,红光蓦地收敛,真元恢复了流转,龙骄却仰躺在湖底,看着眼前浑浊的湖水,两眼茫然。 一种对自己、对祖龙、对命运的无力感在心间交织弥漫。 云落就这样静静地等着,等待龙骄再次面对他时的神情,他也很好奇,祖龙到底说了些什么。 龙骄站起身来,看向云落,看向一张平静的脸。 他挥手布下一片结界,隔断外面的窥探,叹了口气,“祖龙大人命我从今以后,唯云公子马首是瞻。” 顿了顿,他又开口补充道:“即使命我去死,我也不得有丝毫犹豫。” 说完,他单膝下跪,双手抱拳,“请云公子示下,龙骄必当遵命!” 云落的心中掀起巨浪,祖龙送了这么大个礼物? 原本他向祖龙提起龙骄,是存了些借势的心思。 作为天榜第六的高端战力,这样的人物,即使不能站在自己这边,也绝不能站在朝廷或者其余与自己为敌的立场上。 归根结底,他只是想借此结个善缘而已,没想到祖龙更加干脆,直接命令龙骄为自己所用。 他也瞬间明白了为何龙骄之前会对自己涌起那么大的杀意,对龙骄这样的枭雄而言,若是这般认命,这般听话,又怎么能历经艰险爬到如此地位,他又怎么可能就此甘心? 不过,遗憾的是,他遇上了祖龙。 那么,现在轮到自己回应了。 云落默默沉思的当口,龙骄也在看着他,他看着少年眉头微皱,看着少年沉默思量,然后看着少年展颜一笑。 云落伸出手,笑着把住龙骄的手臂,朝上一扶,龙骄顺势站起。 “龙先生说的哪里话,咱们修行求长生,怎么会死呢。” 收回手,云落看向龙骄的目光没有变得居高临下,依然平静从容,“云落感谢祖龙大人的厚爱,也请龙先生放心,云落必不会过多打扰先生清修。只是若云落碰巧有些事情实在力有不逮,便只能请龙先生襄助一臂之力了。” “云公子客气了,但凭吩咐。”龙骄恭敬道。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法螺递给云落,“云公子若有吩咐,只需吹响此螺,在云梦大泽之内,龙骄都将现身前来。只是如今龙骄无法离开云梦大泽,还请云公子见谅。” 云落郑重地双手接过,放入方寸物中,然后笑了笑,“既然如此,便不多打扰龙先生了,云落告辞。” “云公子保重。”龙骄恭敬地行了一礼。 刚迈出一步,云落忽然转身,“龙先生?” “云公子请讲。” “我更愿意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合作,争取共赢。” 龙骄猛地抬头,眼前一张灿烂的笑脸,他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云落远去。 在最开始,他故作谦卑,单膝跪地跟云落坦诚祖龙的吩咐之后,他对云落的选择有三种猜测。 要么,云落得知之后,嚣张跋扈,对自己呼来喝去,那自己拼死也会想办法与之同归于尽,我龙骄大好男儿,怎能受此大辱! 要么,云落胆战心惊,根本不敢接下这份因果,那自己自然乐得其成,心中也会瞧不起这小子。 只有最后一种选择,是他很不愿意云落做到,可偏偏云落做到了的。 云落依旧平等地与之对话,同时并没有放弃祖龙给自己营造的大好局面,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地与龙骄完成了约定。 但真正为二人之间的关系盖棺定论的,还是临走前,云落的最后一句。 龙骄的目光穿透重重水雾,有一个身影即将浮出水面,他心中默默想着,得认真琢磨一下了。 蛟龙出水,风雨大兴。 符舟上,陆绩依旧端坐在船头。 被四仰八叉扔着的孙大运一直骂骂咧咧,在不敢骂得过火的前提下能骂这么久,足见孙胖子的词汇之丰富。 云落悄悄出现在水面之上,朝瞬间察觉到他的陆绩点了点头,来到孙大运的头顶。 孙大运双眼之上,原本云雾蒙蒙的天空,被一张俊秀的面容取代。 狂喜之色瞬间涌现,正要一跃而起,给自己的好兄弟一个拥抱,却完全动弹不得。 陆绩走过来,拍开对他的禁制,驾着符舟,驶向岸边。 孙大运坐起身来,瞅了瞅云落,云落笑着摇头,示意没事。 蒋苍的洞府外,蒋苍和高大老者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有疑惑之色,却也没有开口,转身进了洞府。 身后的诸多野修们也识趣地安静了下来,默默跟着进去,闭口不谈。 许多时候,一个群体的下层都是极其敏感而机警的,他们对于风向的细微变动都洞若观火,任何一点点气氛的微妙变化都能引起他们足够的警惕,只有这样,这个群体中才有他们的生存空间。 比起赌博性质的冒头,他们更愿意带着点屈辱意思的明哲保身,活着,虽然活得差点,但好歹是活着。 说不清对错,个人选择而已。 就这样,宴席继续,所有的风波都被酒香肉味驱散,刚才的一切并未发生。 离着蒋苍洞府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一直悄悄注视着蒋苍那边情形的身影,默默从山头离开。 湖面重归平静,偶尔被微风吹起丝丝涟漪,将倒映湖中的山色一并皱起,又再缓缓展开。 祥和宁静之下,似乎这里并不曾上演过什么战斗。 化龙池静默在大泽中心,龙骄回了自己的巢穴,野修们欢饮继续,符舟上了岸,被放进了陆二爷的方寸物中。 陆绩带着二人回了出发前住过的洞府,让二人先歇息一下,自己转身欲走。 “陆长老,就不好奇我是如何脱的身?” 陆绩脚步一顿,没有转身,“你愿意说,自然会说。” “跟二叔,我当然愿意。”云落笑得十分纯真。 又来了,陆绩现在宁愿云落叫自己陆长老,生分点也没事,反倒是每次叫自己二叔,感觉都没啥好事。 在桌子旁坐下,吩咐下人送上来热茶,他端起一杯,吹了口茶沫,“那就说吧。” 回了这儿,便又是会打算盘的陆二爷了。 云落叹了口气,“二叔可还记得我进化龙池的时候,身上戴着一个玉佩?” 陆绩回想一下,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点了点头。 “要说我也是倒霉,那是我之前在梅岭随手捡的,看着好看就给带着了,琢磨着一个龙形玉佩去了化龙池说不定能有什么好事就给带上了,谁知道屁用没有不说,还被龙骄给盯上了。” 云落越说越郁闷,脸上的神色也配合着勾勒出两个大写的郁闷。 “之前我琢磨着不会是因为这个玉佩吧,刚好又有避水珠,所以就想着试试,结果一下去,就给龙骄抢走了玉佩,他说这是什么前辈遗物,还想顺手杀了我,还好我自报家门,才被他饶过一命。” 陆绩听完,神色不变,将手中茶盏放下,“完了?” “完了。”云落也同样微笑着。 陆绩起身,拍了拍云落的肩膀,出了房门。 估摸着陆绩走远了,孙大运凑过头去,“这么拙劣的谎言,连我都骗不过。” 云落伸了个懒腰,“对于很多事情而言,大家要的是个态度,并不关心真相。” 孙大运沉默着,想起了过往的好些事,不得不缓缓点着头。 云落这小子的脑子还真好使。 稍微坐了会儿,云落和孙大运一起,来到陆绩的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陆绩开了门,脸上出现了熟悉的温和笑容,“要走了?” 孙大运狐疑地在两张面孔之间来回看着,这两人是不是串通好的,怎么感觉自己跟个傻子没啥区别啊。 云落也点点头,“准备自己逛逛。就不多叨扰陆长老了。” “这会儿又是陆长老了?”陆绩笑容玩味。 云落嘿嘿一笑。 “行,一个月之后,雾隐谷,别忘了。我会提前三天在这儿等你,你也最好稍微早点来。”陆绩提醒一声。 云落笑着答应,然后转身。 陆绩望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一张纸条。 终于,当那两个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处时,陆绩还是开口喊了声,“云落!” 云落诧异转头,然后瞧见一张纸条在真元的操纵下飞来。 他一把拿下,看着陆绩冲自己挥了挥手,“保重!” 云落展开一看,是时圣挑战自己的情报。 他默默将纸条收起,把着孙大运的肩膀,两个年轻人走出庇护,再次闯入风雨中。 ------------------------------------- 九天之上,天庭隐秘虚空。 在天庭的正南方,那座占地广袤,却又极其简朴的火神宫中。 红发飘扬,红色皮甲的祝融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在不停轮流敲击着桌面。 威严霸气的面容上难得有了些烦恼,两条浓密的眉毛在眉心处拧成一条,怔怔出神。 他的脑海中,回想起那天和景玉衡在这宫中的交谈。 当初天庭开辟时,在群仙的极力主张下,天庭之中设下了巨大的法阵,屏蔽了所有的神识窥探,让这些身负惊天修为的仙人,在天庭之中也如凡人一般,顶多称得上个耳聪目明而已。 对于这样的情况,天帝虽然极其不甘心,但也无奈,毕竟没有人想在他人全方位的监控下生活。 因此,火神宫中的这场谈话也才能得以展开。 当聊完了云落的仙格的问题之后,明顺夫人打着哈欠,回了后堂。 祝融看着桌面,不动声色,“玉衡难得登门,不会就只是蹭酒喝的吧。” 景玉衡心中憋笑,看来火神还真是对自己这坛子酒怨念颇深啊。 他定了定神,酝酿了一下措辞,“为了如今这天庭之中的暗流涌动。” 祝融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那你找错人了。” “火神一向超然,这点玉衡自然知道,可是有些事情,却由不得火神超然了。” 祝融更是嗤笑一声,“我倒想听听能是什么事?” 景玉衡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当初天庭开辟,全赖天帝和包括火神您在内的十二天仙,故而也才有那超然的地位,和天庭之中绝对的话语权。对这些人而言,需要的是什么?是稳定,是因循旧事,比如对人间,就像现在这般,沦为天庭附庸,派人看管,形同圈养,不时收取气运香火即可。不知这一点火神可同意?” 祝融默不吭声,灌了一口酒。 “可是人心个个不同,日子久了,总会有那么些变化。”景玉衡神色感慨,“天上有变,人间也已有变。” “有那么些仙人就想着,既然自己从眼前的局面之中得不到什么东西,那干脆就破了这个局面,浑水摸鱼也好,重订秩序也罢,反正就是闹他个底朝天。” “更关键的是,十二天仙毕竟只有十二个,如今这天庭之中有多少人?” 景玉衡说了一大堆,祝融依旧面不改色,“能打就行,不在乎人多人少。” “人间呢?”景玉衡追问一句。 “与我何干。”祝融干脆利落。 景玉衡不再勉强,“今日只是随意聊聊,还有些时日,火神若有吩咐,玉衡再登门拜访。” 那天的对话就这样匆匆结束。 余波却一直在祝融心间荡漾至今。 对于天庭的情况,身为天仙的他自然有所了解,但一向与世无争的他没想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波及如此之广,值得景玉衡冒险上门提醒。 想到这儿,他两条眉毛拧得更紧了,从里屋提出一坛子酒来,正要拍开泥封,忽然神色一动,将酒坛子藏到身后。 一个身着金袍的男人出现在宫门之外,嚷嚷着,“红毛,还不出来迎接本龙!” “恶心人的小泥鳅!”祝融骂骂咧咧地起了身,朝外走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终究也只是少年 火神宫,宽敞大气,简约明亮,在红色的妆点下,又能透出一丝庄重肃穆的感觉。 可惜,这些在祖龙眼中,就只剩下一个评价,乞丐屋。 祝融瞧见那个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微微摇头的身影,就气不打一处来,“老泥鳅,不在你家守着你的金银财宝,娇妻美妾,跑我这儿来干啥?” 祖龙抽了抽鼻子,俊美的脸上满是狡黠的笑意,“来喝酒来了!” 说着就当先朝里面走去。 祝融无奈地跟着进去。 老泥鳅既然没有让宫人引自己进来,想必就是有事要谈,自己自然也不会声张。 正殿中,祖龙大剌剌地坐着,“把好酒搬出来吧,听说你给那几个不要脸的勒索了好多,总不至于不愿意跟老朋友分享一坛吧?” “都喝完了。”祝融面无表情。 祖龙用左手托着自己那张令众生癫狂的脸,望向上首的祝融,满脸幽怨。 祝融打了个寒颤,“你个死变态,别来恶心我!” 将一些玩笑的情绪微微收敛,祖龙微笑着,“我前两天去了一趟人间。” 祝融眉毛一挑,“也不知谁这么倒霉,居然得了你的传承。” 天仙若要亲身下凡,必须经天帝准许,传告天庭,就如祝融之前下去接明顺一样,是不可能悄无声息的。 既然祝融并未听到风声,那就只剩下神念下凡一说了。 仙人成仙之后,飞升之前,可以在人间留下一些传承,若是后人触动了传承,神念就可以出现在传承空间之中,不被天庭拘束,也被如今的天庭称作另类下凡。 下凡之后的神念与人间并无接触,只是在独特的传承空间之中,但有个关键就是,能遇到人间修士,了解到一些人间情报。 在某种程度上,对于只靠四圣定期上报人间情况的天庭而言,也算是一种补充,所以,天庭对这一块并无监管。 当初祝融秘境之中的传承本来也可以设置成这种,祝融嫌麻烦,主动斩断了与传承的联系,只留下了一个机械的意志在哪儿,否则,遇上祝融神念,如郑惜朝那般做派,多半会被祝融直接一巴掌拍死,哪儿还能真的取走传承。 “哟,长本事了,也学会思考了啊。”祖龙调侃道。 祝融无动于衷,平视前方,“要说就说,不说就滚。” “无趣,你这样的人仙人就算是长生不老,又有何乐趣可言。” 祖龙唉声叹气,瞧着祝融隐隐有点起身赶人的意思,终于好好说话了,“我遇到了一个年轻人。” 祝融扭头望着他。 祖龙心里焦急,快啊,快问我啊,我好逗逗你啊。 “你说不说?”祝融眉头皱起。 哎,算了。 也怪我,脑子秀逗了,居然想着跟这个木头逗着玩。 祖龙真正将所有玩世不恭的情绪收起,开始进入今天的正题。 “少年的名字叫云落。” “哦。”祝融点了点头。 祖龙微微惊讶,“你这是什么反应?” “那我该什么反应?” 祝融其实在祖龙刚说下了凡就猜到了,要么是拿了自己仙格的云落,要么是取了自己传承的那个少年。 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调戏着祖龙。 祖龙歪着脑袋,“你是不是将南海水神的仙格给了他?” “是啊。”祝融答应得很干脆。 祖龙眼珠子一转,好你个红毛,居然敢逗我! 索性也不说话,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 祝融可不愿意这货在自己这儿多待,“起来!干嘛呢!说说你那传承的事。” “好好说话?”祖龙眼睛都没睁开。 “嗯,好好说话。”祝融赶紧应道。 祖龙这才直起身子,“本来差点把他给捏死,还好感应到了仙格,后面就把传承给了他了。” 祝融轻敲着桌面,“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祖龙呵呵一笑,“你不也是一样?” “我那是顺手而为,没什么别的。”祝融轻摇着头。 “咱们谁不知道谁啊,装啥啊装!”说到这儿,祖龙也有点怀念,“没点心眼的早给弄死求了,何至于如今只剩下十二个了。” 祝融沉默着。 祖龙笑了笑,不去想那些往事了,老子还年轻着呢,“你愿意把仙格给他,是不是因为他的身世?” “身世?什么身世?” 祖龙惊讶地挑眉,他自然能看出祝融的疑惑是真是假,“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景玉衡的传承弟子,其余一概不知。”祝融缓缓道:“而且我给他仙格,更多是因为明顺的关系。” 祖龙哈哈一笑,“要不说我俩谈得来呢,都是痴情人啊!” “滚!”祝融很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开什么玩笑,你这条老淫虫也配谈情? “只有过一个就叫专一吗?”祖龙潇洒一笑,“我不过是在苦苦找寻那个我心目中一直爱慕的姑娘罢了,可惜啊可惜,寻遍天下,都找不到。” “你还能再恶心点吗?”祝融毫不客气。 纹着金边的大袖一挥,祖龙正色道:“他的父亲,就是凌青云!” “凌青云?”祝融一愣,“就是那个差点一统人间的剑修?” “当年凌青云想做一件大事,可惜功败垂成,自己身死道消不说,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庞大势力也瞬间烟消云散。可如今这小子如果能成长起来,那些曾经与凌青云有着共同理想的人,或许又会聚集到他的身边,卷土重来。”祖龙缓缓说着自己这两天的一些思考。 “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祝融看似粗豪的外表下,藏着深沉的谨慎。 祖龙并不计较祝融的装傻,相反,他还感到很开心,这样的盟友才是值得相信的盟友。 他主动来,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 他望着祝融威猛霸气的样貌,“火神大人,你不会也还以为天庭就永远是这样的天庭,人间还会永远是那样一个人间吧?” 祝融呼出一口浊气,双目一凝,“那么,你觉得那个少年如何?” “我觉得可以。”祖龙直截了当地说了结论。 “那我们可以聊聊。”到了这会儿,祝融才终于松了口。 “等一下。”祖龙忽然伸出手,在祝融诧异地目光中,他笑着道:“先把酒拿来。” 祝融哭笑不得地从身后的暗格里取出刚藏好的那坛子酒,扔给祖龙,“贪婪、好色、好酒,敢要你这样的盟友,也真是我心大。” 祖龙拍开泥封,直接就着坛子猛灌一口,发出一声惬意的呻吟,然后笑着道:“那是你不懂生活。” 红发、金袍,火神、祖龙,就这样悄悄地交谈着,声音越来越低沉,神情越来越严肃。 ------------------------------------- 云落的声音也越来越低,神情也越来越严肃。 他拒绝了陆绩提供的马车,跟孙大运一起悄悄踏上了前往巴丘城的路途。 等走出好远,他才终于敢和孙大运聊上些化龙池中的情况。 结果没想到孙大运居然对后面的事完全不记得了,一问三不知。 自从知道了四圣之事后,云落也不敢大意,干脆隐去了和赑屃、狴犴等龙魂交流的情况。 说完了化龙池,话题不可避免地就转到了临走时的那条情报上。 孙大运是听过时圣的大名的。 灵敏的耳朵,机警的眼神,抹了蜜的嘴巴,抹了油的脚板。 这是孙大运心中,野修的自我修养。 所以,他没少用自己的耳朵听见时圣的大名。 所以,他很担心云落的选择。 在一个月后,一个知命境的秦明月在雾隐谷等着他,如今又来了个时圣要跟他生死决斗。 孙大运觉得自己当个小喽啰挺好的,像云落这种“大人物”的日子,自己可承受不起。 云落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跟孙大运解释,一边走着,一边分析。 然后声音渐渐低沉,神情愈发严肃。 很显然,杨灏不想再等了。 不想给自己三年的时间成长到足够给他造成麻烦的地步,当然,杨灏也不知道自己三年后仗剑上天京的打算。 同样显然的是,四圣也亮出了爪牙。 这是不是又意味着一件更糟糕的事,就是朝廷和四圣已经勾结在一起了? 云落想得烦闷,不顾孙大运的拒绝,拉着他来到路旁的树林中坐会儿。 寻了一块大青石,孙大运叹着气用真元一挥,将石头擦拭干净,两人一屁股坐下。 树木丛生的林间,清凉得甚至有些微寒; 幽暗的光线,和影影绰绰的树影很自然地营造出了些适合情绪疯长蔓延的气氛。 云落茫然四顾,重压重重,生死关卡,只有一个孙大运陪在身侧。 一种几乎从未出现在他心间的孤独感瞬间涌起,将他淹没。 他抬头望着天空,浓荫蔽日,只能从树枝树叶的缝隙中瞅见一点点亮色。 即使在树木之上,又还有着云层,将阳光遮蔽。 我心向阳,困不得出。 四顾皆敌,末路途穷。 孤独的同时,一些无力和挫败,似乎要在心底的土壤上悄悄萌芽。 一片叶子悄悄从树上掉落,在极其细微的风中,身不由己地打着旋儿,无力地朝着大地的怀抱落去。 云落呆呆地看着那片树叶,看着它从高高的枝头,缓慢而坚定地落到自己的眼前。 然后骤然被震得粉碎,一柄不知从何出现的长剑悄无声息地直直刺向自己的面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唯有拔剑! 林间的风,极其轻微。 若不是那片树叶坠落之际的摇摆,或许不会有人注意它的存在。 就如这柄突兀出现的长剑,若非它骤然出现在云落的眼前,谁会注意到握住长剑那位几乎与这片密林融为一体的刺客。 云落的瞳孔猛缩,一点剑尖却在急速放大。 直到剑尖堪堪要戳进自己的眉心时,云落似乎才从那种异样的心境之中脱身出来,可是,为时已晚,避无可避! 忽然,他福至心灵地抬起两个手掌,掌心相对,用力一合! 手掌上金光闪现,一阵金石之音响起,终于在剑尖上凝聚的真元刚刚戳破自己眉心的一点皮肉时,死死夹住了剑身! 直到此刻,孙大运的一声惊呼才从耳边响起,“小心!” 他两腿在青石上用力一蹬,朝着握剑的刺客扑去。 刺客双手用劲,想要将剑尖再刺入分毫,却被云落死死夹住。 进不成,那就退! 他再次运劲想抽出长剑,再次失败。 看着身侧扑过来的圆脸少年,他恨恨望了云落一眼,撒开握剑的手,飘然远去。 望着那道身影远去,喊住想要追击的孙大运,云落如释重负地将夹住剑的手放开,长剑哐当一声落在青石之上,长出一口气。 异变突生! 面朝云落的孙大运将云落猛然一推,一柄长剑瞬间在他腹部刺出一阵火花,那名刺客轻咦了一声,再一用劲,长剑终于没入他的身体。 云落这才茫然地抬起头来,瞧见眼前的一幕,目眦欲裂! 刺客眼见不妙,就要拔剑离去。 孙大运有样学样,双手上涌起金光,瞬间握住剑身。 但他的修为毕竟没有云落高,被那名刺客直接倒拖出去,他依旧不肯放手! 瞧见急速冲来的云落,刺客恨恨撒手,一脚踹在孙大运胸口,借势一蹬,同样远去。 云落冲过去,一把抱起孙大运,“怎么样?没事吧?” 孙大运拔出长剑,捂着肚子,虚弱地笑着,“妈的,这剑上有毒。” 说完,脖子一歪,晕了过去。 云落抱着他,将两把长剑捡起,朝着陆家在云梦泽的据点跑去。 飞快的步伐,坚毅的神情,云落再无半分似刚才一般的孤独、茫然和迟疑。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回孙大运,然后查出这帮刺客的来路,血债血偿! 径直冲入院子,刚得了下人通报的陆绩已经到了院中迎接,见状也没有多言,直接将人送入房间。 陆绩看着嘴唇微微有些发紫的孙大运,一边查看他的情况,一边对焦急站在一旁的云落说道:“说说情况。” 云落将情况三言两语讲了,同时取出两把长剑,陆绩接过仔细看了看,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真的是毒药。” 云落惊讶道:“都是毒药了还好?” 陆绩伸出手,按在孙大运的腹部伤口,问天境巅峰的真元从伤口中涌入,笑了笑,“通常意义上,毒药对修行者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天地元气是可以将一切毒药逼出身体的。” “那为什么还有人要用毒呢?”陆绩的话让云落很是疑惑。 “虽然不能毒死人,但在对决之中,毒药总是可以起一些作用的,迟缓、混乱、迷离,各种对战斗不利的状况都是施毒者想要的效果。”陆绩的手静止不动,仿佛在帮孙大运止血一般。 云落释然地点点头,“这么说,如果不用管他,他也能自动醒来?” 陆绩笑着摇头,“在医家有个说法,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废话,这点毒自然毒不死我,或许也毒不死你,但可以毒死他。没有结成金丹之前,本质上你们还是凡人之躯,需要主动去跟天地索要元气转化为真元,但若是毒性已经让你失去了意识,你又怎么自行解毒?” 陆绩没说的话云落也知道,结成金丹之后,金丹自行运转,调息、吐纳都可以随时进行,那自然毒性会被渐渐驱逐出去。 说完,陆绩就站起身来,将孙大运体内的一股黑血吸起,然后甩入早命人备好的铜盆之中。 他拍拍云落的肩膀,“好好缓缓,他底子不错,又去过化龙池,估计一会儿就能醒。” 云落恭敬地鞠了一躬,由衷道:“谢谢二叔。” 陆绩一愣,随即笑着走了出去。 云落走到床边,看着孙大运渐渐恢复了血色的嘴唇,和渐渐舒展开的眉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他在床边坐下,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都怪我,居然在那儿想那些有的没的,害得你遭此大罪,我真该死!” “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一起,我有什么好怕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孤独个屁,烦恼个屁啊!” “我真的没想到那会儿居然会有刺客,这也是我第一次遇到刺客,我跟你说,其实我自己也当过刺客,我杀的第三个人就是刺杀的。” “幸好你没事,我完全不敢想象,如果你真的有事,我能怎么办!” “咳咳,我说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什么毛病?”一句戏谑的话语突然响起。 云落猛然抬头,挂着泪珠的脸上写满了惊喜,映入眼帘的,是孙大运带着虚弱的笑容。 一刻钟之中,云落悄悄来到那处曾经和孙大运一起远眺过云梦大泽的平台处。 早早等在那里的陆绩,转过身,“又睡下了?” “嗯,吃了点东西,让他歇会儿。”云落来到陆绩的身旁,和他一起眺望着云梦大泽。 “不是我。”陆绩轻轻开口。 “我知道。” “我也看不出来是谁。” “我会把他们找出来的。” “你有点恐惧。” “因为我不想死。” “雾隐大会,其实就是这些人的舞台,刺客的盛会。” “你的意思是这些天我最好一直躲在你的庇护下?” “你实在是太聪明了。” “不,我不聪明,比如等他伤一好我就会离开。” “还是信不过我?” 云落笑着摇摇头,“当然信得过,我还要请二叔帮我一个忙。” “你说。” “麻烦你找人帮我宣告出去,我接下时圣这一战,地点就在巴丘城,时间二十天之后。” “不跟国相和白衣剑仙商量商量?” “我相信他们会支持我。” “那你更应该跟我一起。” “我从来不知道依赖是什么感觉,习惯了。” 陆绩这才想起这是一个在襁褓中就已经父母双亡的孤儿,看着他温暖的笑容,鼻头忽然有点发酸。 “好,我这就命人去办。” “谢谢二叔。” 陆绩叹了口气,留他独自一人在这儿望着八百里云梦大泽,浩瀚无垠。 云落悄然握紧双拳,没得躲,不用躲。 当自己稍有怯懦,便是身边人遭殃。 既然这个世界,没有一步自己可以退让的空间。 那就来吧,来战! 少年意气少年游,凶途险道可曾愁! 人生亦是一场漫长艰难的战斗,为了理想,为了希望,我们能做的,唯有,拔剑!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们来了 大端王朝的腹心之地,一条大江自西向东,蜿蜒入海。 哺育着沿岸无数子民的同时,也为这座天下提供了一条便利的航道。 默默奔流的江面被大船船身划破,愤怒的江水和船底碰撞出无数的浪花,然后在余波中重新归于平静。 两侧的群山,起伏巍峨。 雾气倾于山间,轻松化作一副水墨丹青,自然才是最写意的山水画师。 大船的甲板上,站着四个少年人,和一个稍微老那么一点点的青衫年轻人。 四人都已经脱去了剑宗弟子服,换上了自己的常服。 重新穿上自己在草原上最喜欢的黑色劲装的裴镇,似乎也找回了些在草原上的勇武气势,昂首立在船头最前沿,似在与大船一起破浪前行。 玄衣崔雉、白衣陆琦都戴上了一顶和衣服颜色一样的帷帽,站在一旁窃窃私语,时不时传来些悦耳的笑声。 符天启穿着出发前师父托人给送来的一身白衣,不再瘦弱的身体已经能够将衣服饱满地撑起来,面容上棱角渐渐清晰,竟也生得一副好皮囊。 青衫仗剑的霍北真伸手架在符天启的肩膀上,借力斜倚着身子,居然透出一股子慵懒的意味。 对于霍师兄在突破到了知命境之后的性情变化,崔雉和陆琦曾经还为此聊过些少女闲谈。 崔雉觉得遗憾,冷峻孤傲如万古寒冰的霍师兄,结果晚节不保,枉费自己还曾悄悄花痴一场。 陆琦却笑着说我倒觉得挺好啊,以前那样子像是谁都欠他的钱一样,像现在这样,多点人气儿,多好。 崔雉翻了个白眼,陆琦伸手挠中她的痒痒肉,一下子破了崔大小姐的冷面寒霜,两人噗嗤一笑,扭作一团。 船行过波涛,转过一个平缓的弯道,远方缓缓出现了一座城池的轮廓。 霍北真扭过头,看着那位一直悄然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船老大,“老哥,前方可是巴丘城?” 船老大连忙点头,“仙师说得不错,那正是巴丘城,看路程,估摸半个时辰咱们就能靠岸了。” “好嘞,谢谢老哥。”霍北真笑着说了声。 船老大连忙惶恐道:“仙师万勿客气,能为大小姐和诸位仙师服务,是小的的荣幸。” 霍北真也不好再矫情什么,之前他就已经劝过一次,让这位船老大去休息,被人家断然拒绝了。 后来一想,暗骂自己还是不够人情练达。 能够在陆琦面前露个脸,甚至为陆琦做点事,这机会可不是每个陆家人都能有的,自己的一番好意说不定在人家心中成了不解风情,从中作梗。 以前光顾着练剑了,这些事情,还得多看多学多想啊。 左手改撑为搂,搂着符天启就朝船头走了几步。 裴镇他们自然也听到了船老大的话,默契地围拢过来。 “前面就到了,到了之后,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然后等着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四个少年点头应下。 这一行五人,自打在江州听了云落的消息之后,一致同意更改了原本陆路游历的线路。 因为镇江陆家在大江航运上近乎垄断的地位,陆琦便命人找来一艘大船,一行五人顺江而下,直奔位于云梦大泽之畔的巴丘城。 一路上,昼夜不停,仅仅用了不到三天,就已经即将抵达目的地。 一场游历变成了一场赶路,或者一场驰援,但众人并无半点怨言。 看着前方城池的轮廓越来越近,他们心中有激动,有忐忑。 激动着即将见到云落,忐忑着外面有没有发生什么新的状况。 这时,一个黑衣人从船舱中缓缓走出,来到甲板,迎着江风水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船老大惊骇欲绝,这船上什么时候有别人了! 赶紧蹿过去伸手护在五人的身前,惊恐道:“什么人?” 黑衣人默不作声,笑意吟吟。 船老大又是一声大喊,“朋友,这是陆家的船,还请给个面子。” 见着黑衣人依旧沉默,船老大正欲再说什么,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老哥别激动,这是我们的朋友。” “什么朋友,上船也不打声......”船老大下意识地就要埋怨一句,却生生忍了下来。 开什么玩笑,大小姐的朋友上船还用跟自己打招呼? 想到这儿,船老大真想几巴掌抽烂自己这张破嘴,霍北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哥,去歇会儿吧,准备靠岸的事。” 这下船老大没有坚持,转身先跟陆琦恭谨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挨个问候之后,朝舱室中走去。 路过黑衣人身边时,鼓起勇气,“这位仙师见谅,小的有眼无珠,冲撞贵客。” 黑衣人依旧笑着,“不知者不罪。” 船老大长出一口气,快步离了甲板。 霍北真带着几人转身,朝着黑衣人行礼道:“曹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搭个便船,省点气力。” 原来黑衣人正是在他们几人之前离了锦城的曹夜来。 他说得没错,要从锦城来到这云梦大泽,沿着大江走航运是最好最快的路子。 霍北真哈哈一笑,想起身后的四个少年好像都不认识曹夜来,便朝他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曹夜来以心湖涟漪道:“无妨。” 其实符天启是见过曹夜来的,可是在那个知晓自己身世的夜晚,心神激荡之下并未看清一袭黑袍笼罩的曹夜来面容,就被符临弄晕了过去。 其余三人因为一直在剑宗的关系,都不曾亲眼见过曹夜来的真容。 霍北真清了清嗓子,“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便是鼎鼎大名,威震一方......” “北真,别搞得那么花哨。”曹夜来有些无语。 “这位就是曹先生,四象山灵蛟的大名你们总该知道吧。”霍北真看着四个少年。 裴镇当先行礼,“裴镇见过曹先生。” 陆琦和崔雉也赶紧摘下自己的帷帽,露出两张绝美的容颜,盈盈一拜,清脆的声音从朱唇贝齿中发出,“陆琦/崔雉,见过曹先生。” 符天启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站在原地。 曹夜来也不催促,笑着看向他。 其余几人也发现了符天启的异样,裴镇连忙低声道:“天启,天启!” 符天启终于开了口,“你不是死了吗?” 裴镇大惊,就要跑过去捂住符天启的嘴。 虽然听说四象山是我们这头的,可你也不能这样放肆啊! 霍北真却将裴镇拉住,顺便朝后让开一步,将空间留给这对师叔和师侄。 “侥幸活了下来。我们见过的。”曹夜来叹了口气。 “那晚来找师父的就是你?” 曹夜来点点头。 符天启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曹夜来轻轻搂住他,在他的耳畔低声说这些什么。 符天启不住点头。 另一边,裴镇悄悄问霍北真,“霍师兄,什么情况?” 陆琦和崔雉也同样投以好奇的眼神。 霍北真以心声对三人道:“天启就是四象山当年符子。他的师父正是四象山雕龙先生。” 裴镇面露震惊,他并不知道符子是什么意思,但他怎么都无法将当日剑宗入门测试时所见的那个邋遢大汉,和传闻中俊逸勇武的四象山雕龙联系在一起。 陆琦和崔雉却是知道符子的鼎鼎大名的,怪不得符天启懂那么多符箓之道。 但崔雉不知道的是,四象山宗门覆灭,符天启生父身亡,她崔家可是其中的绝对主力。 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地捉弄着世间的一切。 陆琦想着,若是雕龙先生,为什么那天拒绝救治云落呢? “符子之事,正是四象山覆灭的重要原因,天启并非故意隐瞒你们,事实上,他也是在云落试炼受伤之后才知道。” 霍北真很清楚少年们对于友谊神圣纯洁的向往,做了些必要的解释。 裴镇摇着头,“就算真的隐瞒我们也不会怪他的。” 陆琦和崔雉看着那边拥抱着的两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日头缓缓升高,雾气也被逐渐驱散。 随着船身一震,巴丘城到了。 陆续下了船,几人在来到了陆家在巴丘城中的一处宅院。 若是以往,崔雉可能还会跟陆琦争上一争,凭什么住你家,当我崔家在这儿没产业是咋的。 可如今她却丝毫不介意此时,谁让她们已经是好姐妹了呢。 刚在院中坐定,就立刻有管事送来了最新搜集的情报。 霍北真和曹夜来默契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六族的网太大了,效率之高,实在是令人震惊。 情报上简练地讲述了云落等人去往化龙池,再出来,然后在山道遇刺,而后返回陆家据点的情况。 在陆绩的刻意安排下,没有提及龙骄的情况。 最关键的是,云落已经公开接下了时圣的挑战,二十天后,地点就在巴丘城。 此刻,已经还剩十九天了。 曹夜来站起身来,“我先去找他。” 杀手已经出现,云落却并无应对的经验,自己这边的进展必须得抓紧了。 “我们跟您一块!”其余五人也异口同声地道。 曹夜来看着陆琦,“陆姑娘,麻烦你找一份地图给我,再帮我找一匹马。我先走,你们随后跟上。” 陆琦点头,去跟管事吩咐了一声,很快,两份地图送到,马儿也在院门口等着。 曹夜来取走一份,拱手抱拳,“先行一步。” 说完众人眼前一花,已经失去了曹夜来的踪影。 裴镇目瞪口呆,“这身法也太帅了吧。” 霍北真强笑一声,“你以为灵蛟之名是怎么来的?” 他看着四张焦急地脸,“那咱们也出发吧。” 五匹快马的马蹄敲击在石板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朝着云梦大泽奔去。 ------------------------------------- 云梦大泽的陆家别院门口,云落和孙大运朝着陆绩拜别。 陆绩看着两个少年,“还是不要护送?” 云落笑着摇头,“总不能护送一辈子吧。” 陆绩不再说话,笑着跟他们挥挥手。 云落忽然想起个事,对陆绩歉意一笑,“从化龙池出来,就忘了易容了。” 陆绩笑着说,“无妨。” 两个少年翻身上马,再次上路。 跑了一阵,将马速放缓,云落仔细看着孙大运,依旧有些担忧,“真的没事了?” 孙大运拍了拍自己的伤口,“虽然我自己都不信,但这真的发生了。” 只半天一夜,这伤口就完成了从止血、结痂再到脱落、恢复如初的全过程。 “这化龙池果然有点门道啊!” 此刻孙大运才开始琢磨着昨天的那场打斗,随着心念一动,一层金光再次闪现。 他看着云落,“兄弟,你说我这身体,现在干得过那王霆不?” 云落嘿嘿一笑,“那你去问问他?” “问你大爷,身死道消了,上哪儿问去!”孙大运得意洋洋地挥动着自己的拳头,小爷我现在真是强大啊! 正得意间,孙大运忽然神情一变。 云落关切地看着他,“咋了?” 孙大运苦着脸,“我好像要破境了。” “好事啊!有啥好郁闷的!”云落欣喜道。 孙大运环顾一圈,曲折的山道,层层的密林,怎么看都是个破境的好地方,“在这儿?” 云落想了想,“能压一下不?” 孙大运默默感受了一下,“压两三个时辰没问题。” “行,那咱们快马加鞭,赶到巴丘城中去!” 一抽马鞭,马儿欢快地迈动马蹄,朝着巴丘城奔去。 孙大运大叫一声,“等等小爷。” 沉默的路,路旁沉默的树,以及那些流淌的风,都在等着见证,一群少年们,在陌生的地方,和熟悉的人,那场不期而遇。  第一百五十章 伏杀、反杀、思念、重逢 情真意切玉无瑕,欢宴罢,宾客归家。 高大老者和张遂一起返回了自家山头附近,张遂的笑容带着些谦卑,他岂能看不出来蒋苍大人对身旁这位李道友的看重。 既然如此,自己必然得抓紧讨好了。 若是等未来李道友青云直上了,自己可就悔之莫及了。 至于面子,对野修而言,能当饭吃还是能干啥? 将李道友送到他如今的洞府门口,回去的路上,张遂还在琢磨着,这李道友的名字可真是有点古怪啊,姓李名某,就叫李某。 多半是个化名,不过这云梦大泽中用化名的多了去了,没谁会计较。 他伸了个懒腰,觉得未来一片大好,做着梦,梦见自己已经成了云梦宗的长老。 李某回了洞府,发现桌子上赫然躺着一封书信。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意,拆开一看,笑意更甚,转身便出了洞府。 按照书信上说的路线,他来到了一处极其隐秘的山谷。 望向四周的层林,踩着厚厚的落叶,再瞧了眼身后狭窄的出口,他微微颔首,“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 “为什么不是杀人的好地方?”一个阴冷声音伴随着一个黑衣身影响起。 李某转过头,看着此人,眼神中闪过一丝狐疑,“你偷偷潜入我的洞府,说愿意与我们合作,原来是幌子?” “你觉得呢?”黑衣人一点不慌,在这个名叫李某的高大老头踏入山谷的那一瞬间,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洞府的禁制都那般不堪一击,真人又会好得到哪儿去。 “为什么不呢?这野修遍地的云梦大泽,就是现成的人手和宗门地盘,若能整合到一起,到时我们何须看他人脸色,我们加起来比五宗还强,比六族还富,比朝廷还大!”李某神色诚恳地倾诉着自己的愿景。 仿佛听到了一个无聊的笑话,黑衣人冷哼一声,“所以你得死啊!” 话音未落,便直接出手,夜长梦多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知命境上品的强大真元惊扰起许多沉睡的落叶,黑衣人手中举起两根骨棒,四道兽魂虚影便瞬间出现在高大老者的周围,前后左右锁死他的退路。 黑衣人骨棒猛地一敲,兽魂虚影也顿时朝着中间一合,合拢的中心,正是李某所在! 发丝被真元激荡起来的风吹得恣意飞舞,李某忽然一笑,一步跨出,消失不见。 兽魂猛然碰撞,无声地荡开一圈强烈的真元波动,黑衣人的眼前却已经失去了李某的踪影。 黑衣人惊骇欲绝,他不至于觉得这样就能让李某灰飞烟灭,再单纯的知命境修士,那也是实打实的知命境。 忽然,一只手从他的身后按在了他的头顶上。 将一团新形成的肉泥甩进了落叶堆的深处,李某再次一步跨出,一把抓住另一个正疯狂逃窜的黑衣人的衣领,笑着道:“本来想兜底,现在看来还不如一起出手啊。” 另一位黑衣人膝盖一软,“前辈饶命,前辈饶命。我俩也是鬼迷了心窍,我愿意参与前辈的大事,任劳任怨、马首是瞻!” “你们是朝廷的人。” 李某淡淡开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黑衣人一愣,随即疯狂摇头,“前辈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只是这大泽之中的普通野修,先前无非是与前辈理念不同罢了。” 他膝行上前一步,“不过自今日起,我愿意为前辈马前卒,为前辈的宏愿添砖加瓦。!” 李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露讥讽,“你一个问天境这么装得累不累?” 当那个问天境刚被说出口的时候,那个跪着的黑衣人手中便瞬间出现了一柄泛着幽幽蓝光的匕首,灌注真元,朝着李某的双腿猛然一划。 又因为刚才膝行上前了一步的关系,这个距离刚刚好。 匕首毫无阻碍地划过了李某的双腿,黑衣人的瞳孔却猛然缩紧,只是残影! 而此刻,一只温暖的大手悄悄按在了他的头顶,让他如坠冰窟。 “你信不信,我比你还能装。”李某的声音平静。 黑衣人面露惨笑,出乎意料地挥手,击在自己的面门上,瞬间毙命。 李某松开手掌,将黑衣人的方寸物都搜刮一遍,站起身来,略带惋惜地道:“其实我想留你一命的。” 本来想将尸体处理了,李某却忽然改了主意,没有去管,悄悄地回了自己洞府。 一张老脸上,皱纹堆起,满是笑容,挺好,若这云梦大泽尽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就没什么意义了。 不枉自己一直装得这么辛苦啊。 他望着洞府外,有些想李子了。 他来了这儿,一定很开心。 李某,真实身份是道教紫霄宫掌教,李稚川。 天榜第一人。 此刻却伪装成了一位无名小卒,知命野修,悄悄潜入了这云梦大泽之中。 他默默拿出那些方寸物,试着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令他惊喜的情报或者物件。 ------------------------------------- 巴丘城很近,就坐落在云梦大泽的边缘,登临高处,大泽之浩荡壮美尽收眼底。 不过从陆家小院沿着山道来到巴丘城也需要个四五十里。 山道上,云落一马当先,同时又隐隐照顾着后面孙大运的速度。 他是存着要先开路的心思,如果真的还有杀手,自己也可以率先撞开陷阱,为身后的孙大运示警。 路过那片曾经中伏的树林,云落瞅了一眼,旋即策马离开。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坐下骏马前蹄忽然踏空。 马儿一身悲鸣,重重翻起摔落在地,脖颈扭断,眼看就不活了。 坐在他身上的云落自然也被掀飞出去。 好在云落反应已是极快,在即将腾空时用脚尖在马身上一点,总算借着点力,生生改变了飞起的方向。 堪堪避开并排飞来的三只破甲箭,身子无可避免地朝着地面坠落。 两个早早埋伏在一旁的杀手骤然出现,一左一右两剑夹击,就等着从空中无处借力的云落自投罗网。 云落心念一动,“山河”长剑握在左手,“千钧”握在右手。 强行扭过腰,两剑挥舞,点在杀手各自的长剑之上,借势一荡,稳稳落地。 这看起来复杂冗长的变化,实际上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云落落地之后,孙大运才堪堪勒住奔马。 如今的情况反倒看起来有点像孙大运和云落一前一后包围着这两名杀手。 如果他们实力再强点的话。 这两个杀手看着严阵以待的云落,竟然没有动作就离开了。 留下云落和孙大运面面相觑。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不错不错,应变不错。” 云落先是猛地转身,如临大敌,当瞧见那个黑衣人的面容时,如释重负。 不过仍旧迟疑地道:“曹大哥?” 曹夜来笑了笑,“虽然辈分比较乱,但是我喜欢这个称呼。” 云落这才真正放心,干脆跑过去给他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曹大哥,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欢迎欢迎!曹大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新认识的兄弟,叫孙大运。” 云落将一旁手足无措的孙大运拉到面前,跟曹夜来介绍起来。 曹夜来笑着说,“我听过你,杨清讲起过。” 孙大运紧张顿消,瞧瞧,瞧瞧,这排面!白衣剑仙都亲口夸赞,了不起,了不起。 不过他可不敢在曹夜来面前飘,虽然不知道这曹大哥到底何方神圣,但只要是云落的长辈,好像就没一个好惹的。 就冲他敢直呼白衣剑仙大名的样子,舔就完了! “曹大哥好,我是小孙。”孙大运点头哈腰。 曹夜来哈哈大笑,要不是之前杨清有过铺垫,自己刚才的情报上又看见这小子为云落挡了一剑,真不敢相信他能和云落成为兄弟。 云落想起刚才的情况,疑惑道:“曹大哥你早就到了?” “嗯,路上瞧见这俩小子,干脆就在这儿盯着了,他俩是我故意放走的。”曹夜来淡淡道。 云落嗯了一声。 孙大运一脸茫然,你们在说什么,没头没尾的,为啥要放走啊? 可是,他虽然不知道,但他也不敢问啊。 还好,曹夜来似乎知道他的疑惑,开始解惑。 “这俩是清音阁的杀手,实力不高,恰好只有通玄境巅峰,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落点点头,“试探。” “对,试试你的深浅。”曹夜来赞许地拍了拍云落的肩膀,叹了口气,“不过若是你不争气,直接被弄死了,相信他们也会很开心的。” 孙大运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 云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曹大哥,我们走吧,孙大运快要破镜了,我们得去巴丘城找个地方。” 曹夜来笑容玩味,“一会儿你就不在乎他破不破境了。” 云落愕然抬头。 孙大运眉头一皱,这老小子说什么呢,虽然你是前辈,怎么能这么说我兄弟呢,怎么能这么说我呢! 正想着,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近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胜却人间无数 从官道青石换成了山道土路,马蹄声急促如一。 当云落站在原地,瞧见转过弯道的五匹快马,和马上的五个骑手时,他笑了,笑得很是开心。 视线一下子就锁住了当中的那个白色倩影,从眼底升起的温柔渐渐扩散在整张面容之上。 双手下意识地搓着袖角,想要上前迎接,又觉得有些不妥,脚尖数次将出未出,看得孙大运在一旁叹息不已。 得!这明摆着的事,相好的来了。 原来我这好兄弟还是个见色忘义的主啊。 哎!看这情况,没得说,还是个雏儿,这扭捏样,跟第一次去烟花柳巷的初哥儿没啥区别。 小爷我虽然也没在那儿纵情声色,玩弄风月过,可好歹也从几个野修朋友们那儿学来了丰富的学问不是,实战不成问题! 想到这儿,孙大运才想着仔细瞧一眼云落的相好的长什么样,结果这一看,就挪不开眼了。 乖乖!我滴个乖乖!这是什么神仙人物,长得也太漂亮了吧。 “唉唉!口水!”曹夜来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孙大运连忙将就要流淌出来的哈喇子一口咽下,看得曹夜来直犯恶心。 他扭头看着曹夜来,“姑娘!哦不,曹大哥,这都是何方神圣啊?” 曹夜来无语地看着这个二货,要不是你是云落的朋友,老子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他们就是云落在西岭剑宗的同门。”曹夜来最终还是解释了一句。 就在说话间,马蹄声渐止,马上人落地。 霍北真刚想说什么,裴镇早已快步冲过去,将那个青衫少年紧紧搂住,“兄弟,想死你了!” 崔雉嘴角勾起笑意,记起之前在剑宗的小灵脉,调戏裴镇龙阳之好的事情。 云落也笑着道:“我也想你们啊,你们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还是等一会儿霍师兄跟你说吧,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如今他最擅长了。”裴镇拍了拍云落的背,松开手走到一边。 霍北真只能扶额苦笑,完了完了,形象已经全毁了。 一袭白衣的符天启已经有了些潇洒气质,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内敛寡言,朝着云落刚要行礼,就被云落一把拉入怀中。 在一瞬间的愕然之后,缓缓笑了起来,也伸手拍了拍云落的背。 云落松开手,看着他,在肩头比划了一下,“可以啊天启,都长这么高了。” 说完还一拳轻轻捶在他的胸口,“身子也变健壮了。” 符天启羞涩一笑,走到一旁。 玄色劲装的崔雉,看起来英姿飒爽,云落看着她笑着说,“咱俩就别抱了,免得有些人跳脚。” 崔雉望着眼前的少年,跟之前分开时没什么变化,她忽然上前一步,将云落瞬间僵直的身躯轻轻一抱,一触即分,轻声道:“保重!” 不比一向超然,万物不绕于心的陆琦,对家族事务参与颇多的她,明白云落将要走的路上将会面临着什么样的艰险困阻。 别看如今似乎云落和六族关系不错,可若是他真的要子承父志,六族必将是他最大的敌人之一。 届时,自己将如何自处? 她又看了一眼那边静默站着的白衣身影,陆妹妹,你又将如何自处? 想到这儿,她神色黯然。 裴镇凑过脑袋,刚想说话,就被她一脚跺在脚背上。 云落对着走过来的霍北真抱拳行礼,“霍师兄。” 霍北真眼中尽是促狭的笑意,“回头再聊,现在先忙你的正事去吧。” 裴镇嘿嘿一笑,“果然,霍师兄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喜欢搞事情。” 崔雉又是一脚跺去,裴镇机敏一躲,崔雉霍然扭头,目光灼灼,裴镇只好又乖乖的伸出脚来。 崔雉冷哼一声,并无动作。 裴镇得意地笑了。 孙大运站在曹夜来身旁,看得嘴角抽搐,这哥们怕不是个傻子吧。 曹夜来和霍北真带着几人朝旁边走了几步。 将地方留给两位分别许久的少年和少女。 云落看向那个一直停留在原地的她,终于迈动了步子,一步一步来到她跟前。 “你还好吗?” 陆琦一双美目中光波流转,也不答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云落。 “那个...我很想你,很多时候都在想,不过因为那些事情的关系,我没法回去看你,可我真的很想你。” 看着陆琦依旧不答话的样子,云落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神情急切而真诚,“真的,你看,这是我这一年来游历的经过,一有空闲我就会把它写下来,为的就是给你看。” 说完他将手中的册子递向陆琦。 陆琦看着他,还是没有动静。 云落有些摸不着头脑,练剑无数次都稳定无比的手此刻却有些微微颤抖,莫不是她不喜欢? 想到这儿,他就想收回册子。 陆琦却突然伸出手来,接过册子,望着那张紧张地面孔,“这么想我,为什么不抱我?” 云落一把将陆琦搂入怀中,喃喃道:“陆师妹。” “换个称呼。”陆琦将头缓缓靠在云落的胸膛上,轻声道。 陆琦耳中听见那颗心忽然一阵狂跳,云落声音颤抖,试探地轻轻唤了一声,“琦儿?” “嗯。”陆琦的眼睛眯成月牙,笑容满面。 曹夜来静静望着两个相拥在一起的年轻人,感慨良多。 欲你不欢喜,欲你不恐惧。 人生天地间,一辈子漫长又短暂。 都说那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咱们这些脆弱又容易满足的人类啊,不就是靠着仅有的这点偶尔且小小的欢喜,才能走过迈过生活中那些庞大而繁多的不如意吗? 挺好,真的。 ---------------------------------------------- 一直关注着那边的人群中,异口同声地响起一声被甜得腻歪的故作嫌弃声。 “咦......” 这两个声音的主人也在瞬间找到了彼此。 裴镇抱拳,“哟,这位兄弟看着面生啊,怎么称呼?” 孙大运眉毛一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庾岭孙大运!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哦,我姓薛。你就是大运兄弟?”裴镇一脸夸张地感慨。 哟,你也听过小爷大名啊,看来排面着实不小,孙大运一脸得意,朝众人一一抱拳,“孙大运见过诸位。” 霍北真微笑着回礼,符天启也恭敬回了礼,就连崔雉都微微拱了拱手。 裴镇自然而然地勾着他的肩膀,顺便将符天启扯过来,“他叫符天启,我们都是云落的好兄弟。既然你也是云落的好兄弟,那我们就都是好兄弟了!” 崔雉在一旁默默瘪嘴,朋友的朋友就一定是朋友吗? 也就裴镇这样的人才会这么天真吧。 不过挺好的。 草原辽阔,心境太小了怎么镇得住。 孙大运冲着裴镇竖起一根大拇指,“兄弟好眼光,我与兄弟也是一见如故。之前云落还说我与他一个叫裴镇的兄弟聊得来,我看他就不懂我,或者不懂你,那姓裴的能有兄弟这般豪情洒脱?” 其余几个人的表情瞬间古怪了起来,可是看着裴镇的孙大运却没有发现。 裴镇面色不变,真诚地点点头,“要我说也是,我跟大运兄弟才是一见如故,那裴镇算个什么东西。” “诶,也不能这么说,能够跟云落当好兄弟的,又能差到哪儿去,咱还是不能这么贬低人家。”孙大运摆摆手,正色道:“不过我觉得回头等见了裴镇我还是要跟他好好说上一嘴。不好意思,我更喜欢薛兄。” “哈哈。”裴镇笑得前俯后仰,冲孙大运连竖大拇指。 一旁的曹夜来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不小心玩砸了 山间有鸟鸣虫叫,路旁璧人长立。 云落从方寸物中取出那个玉佩,交到陆琦的手里。 “去化龙池用得上,关系我都给你打点好了。” 陆琦噗嗤一笑,“你把化龙池当什么了,入朝为官吗?还要打点关系。” 云落也不解释,高深莫测地一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嘿嘿。 陆琦将玉佩收起,伸手抚着云落的脸颊,“这一年很苦吧?” 轻轻按住佳人的青葱玉手,云落点点头,“是有些苦。” “怎么个苦法?” “其实,若有你在,便不那么苦了。” 陆琦哼了一声,抽回手来,“看来你的日子一点也不苦。” “为什么?” “若没有什么故事,又怎会变得如此油嘴滑舌。是哪些仙子给你的日子调了蜜啊?”陆琦眨巴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笑呵呵地瞅着云落。 云落心里直发毛,这笑容,再傻也知道有风险啊,比那大剑仙的剑气还要可怕。 心里暗自琢磨着,之前那一年天天净忙着打打杀杀了,后来也无非是念夕妹妹,邵姐姐,晴雪仙子,都是正常来往,没有任何逾矩之处啊。 谁知就是他这一想,却让陆琦瞧出了端倪,“好啊,云落,还真有啊?” 云落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都写册子上了,绝无二心!” “谁信呢!”陆琦恨恨转身。 可这才刚一扭过去,又开始后悔了。 他这一年多颠沛流离,历尽凶险,好不容易盼来了相逢,自己有什么小性子好耍的呢,到时分开了又来后悔,我陆琦可不干这些蠢事。 可这毕竟在假装生气呢,总不能立马又转回去吧,那多没面子。 娘亲之前就说过,世间男子都是蹬鼻子上脸的,万不能姿态太低了,教人看轻。 可我觉得云落不是这样的啊。 好些个念头从脑海中跳出,乱糟糟地打着架。 陆琦只好在心里急切地叫唤着,快来哄我啊,快来哄我啊! 就像一个站在高台上想要下去的,急切地等着情郎给自己搭好梯子。 结果她的情郎却在一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一下子就把陆姑娘,哦不,把琦儿弄生气了呢。 陆琦不着痕迹地侧过一点头,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气得差点要翻白眼。 碰也不敢碰,话又不敢说,犹犹豫豫,扭扭捏捏的。 你练武修行时候的气势上哪儿去了! 聪慧无双的江东明珠,终究还是少女的心,还不清楚这种患得患失的克制和谨慎是多么难能可贵。 陆琦低声道:“你就不会哄哄我吗?” 如蒙大赦的云落,颤颤巍巍地把着陆琦的肩膀,见她没有反对,这才敢将她再次抱在怀中,“琦儿,我之前听过一句话说得很好,真正的情爱是没有缝隙的。如你我之间,早容不下任何人。” 爱情就是这样霸道而令人神往,唯你、唯一。 陆琦轻轻搂着他,享受着片刻温存。 因为离别之后,又将是无限心酸。 如这人间大多数时候一样,欢乐总是短暂的。 他俩终究也不能这样一直抱着,那边还有好些人在等着呢。 看着牵手并肩走来的青衫白衣,众人脸上都有着由衷的笑意。 裴镇更是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好在这次没有被崔雉无情镇压。 曹夜来刚刚已经抽空去将自己的马儿牵来,这会儿拍了拍手,“正好,那我们出发吧。” 当各自翻身上马,云落和陆琦站在仅剩的一匹马旁边时,终于明白过来曹夜来说的正好是什么意思。 云落哈哈一笑,右手在陆琦腰间一环,带着她就飞到了马上。 裴镇怪叫一声,“走咯!” 一行八人又回到了巴丘城中陆家小院。 在门前,早早守候在一旁的陆家管事瞧见眼前的一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崔雉冷冷吩咐一声,“这儿没你的事,安排房间去!” 陆琦俏脸绯红,气息都有些不稳,云落微微弓着身子,神色也有些尴尬。 陆琦狠狠在云落腰间掐了一把,扭头跑进了院子。 “你欺负她了?”崔雉冷着脸问道。 一帮大老爷们哈哈大笑,裴镇赶紧推着崔雉,“没有的事,你快进去吧。” 一头雾水的崔雉进了院子,干脆去问陆琦去了。 在众人戏谑的眼光中,云落弱弱地道:“我是个男人啊。” 小小风波过去,一帮人都在院中坐下闲聊。 云落突然一拍脑袋,将孙大运拉过来,对着众人道:“抱歉,刚才一时情急,忘了跟大家介绍。” 裴镇笑着道:“不用不用,我们都熟了。” “不不不,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的。”云落坚持道:“这位,是我在落梅宗参加落梅宴时结识的好兄弟,孙大运。” “这位是曹大哥,刚已经介绍过了。” 曹夜来微微颔首。 “这位是我们在西岭剑宗的师兄,霍北真霍师兄,别看霍师兄年轻,如今已是知命境剑修,也是咱们西岭剑宗的长老了。” 霍北真笑着抱拳,孙大运赶紧回了一礼。 此刻,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裴镇,裴镇自己也是欲言又止,符天启的面上,甚至隐隐有些不安。 “这位是我在剑宗的好兄弟,与我一起入门的,裴镇。” 话音一落,场中气氛顿时凝固。 裴镇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孙大运在微微愣神之后,哈哈大笑,“裴兄弟果然是个妙人,幸会幸会。” 裴镇只好红着脸跟他见了礼。 云落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点异样,但还是先带着孙大运逐一跟符天启、崔雉见了礼。 最后,他牵起陆琦的手,“我痴长你半岁,这你就只能叫嫂子了。” 陆琦大囧,学着崔雉一脚踩在云落的脚面,娇哼一声,对着孙大运郑重地抱拳行礼,“西岭剑宗弟子陆琦见过孙道友。” 孙大运手忙脚乱地回了礼。 这时云落才跳着脚看着裴镇,“你们刚才怎么了?” 裴镇破天荒地有些难堪,孙大运连忙道:“没什么,那啥,云落,没事的话我去破境了。” 说完就朝着自己的房间中走去。 云落瞪着裴镇,“兄弟,到底怎么回事。” 裴镇只好苦着脸将刚才戏弄孙大运的事情说了,同时也叫屈道:“他都把话喂到我嘴边了,我一时兴起就跟着玩了一下,并无恶意啊。” 长叹一声,云落指了指裴镇,跑去了孙大运的房中,这小子马上要破境,可别因为这个心境不稳。 陆琦也才知道事情经过,她走到裴镇面前,轻声道:“小镇,这事我觉得你做得有些欠考虑。” 我觉得、欠考虑。 很陆琦的发言。 裴镇揪着自己的头发,埋着头,微微摇着。 “错了就认,该道歉道歉,该干嘛干嘛,坐这儿烦躁有什么用。” 冷着脸,直指解决之道。 也是很崔雉的语气。 霍北真有些诧异,“刚才孙小兄弟说什么?破境?” 曹夜来有意为孙大运涨涨脸,故作高深地嗯了一声。 符天启喃喃道:“又是个破境当喝水吃饭的?” 曹夜来在裴镇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拍了拍裴镇的肩膀,“抬起头来。” 看着茫然抬头的裴镇,曹夜来缓缓道:“我知道,你不是看不起野修出生的孙大运。如果是那样,你也不会成为云落的朋友,更不会被薛军神认可。” “你只是心中郁闷或者是压抑,为什么是他能够陪在云落身边,而不是自认跟云落情同手足的你;云落曾经为你挡下过生死一剑,差点一命呜呼,所以你觉得为云落挡剑的也应该是你;你知道你自己不能跟着云落游历天下,又知道云落将要面对怎样恐怖的艰难险阻,你心中更是难过。” “可是,这并不关孙大运的事,他也是一颗真心,你下意识地迁怒于他,虽有迹可循,但毫无道理。” 曹夜来的一席话咋一听来觉得简直胡说八道,将这友情说得跟后妃争宠一般,可一看裴镇的神色,似乎他还很认同? 可仔细一琢磨,似乎有像是有那么点门道。 裴镇起身,“我这就去给大运兄弟道歉。” 崔雉一把拉住他,“人家在破境,你这去了不是添乱嘛!”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你永远不会独行 小院的房间中,刚踏进来关好门的云落还没有开口,孙大运就已经转身笑着说:“我说我真的没事,你会相信吗?” 云落居然很认真的想了想了,“以我对裴镇的了解,他应该没有那样的意思。” 回忆起当初与他结识的经过,云落又补充了一句,“我与他相识之时,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所以啊,你就更没必要担心我了。我不止运大,心也大。”孙大运一屁股坐在床上,轻声道:“我已经很知足了。” 云落不再多说,“那开始吧,我守着你。” 孙大运郑重地从方寸物中取出杨清送给他的丹药,掀开包裹的丝巾,三指捏起,微仰着头,正要放入口中,忽然停住,转头忧心忡忡地看着云落,“这个不会跟温不热那粒丹药一样吧?这么多人可有点丢脸啊。” 云落先是一愣,反应过来温不热就是温凉之后,笑着道:“他那是淬体的,你这不至于。” 也是哈,要是丹药都得来那么一出,那些个山上宗门还怎么过日子了。 丢进嘴里,一口咽下,丹药缓缓化开,一股热流升起,夹带着精纯的药力,孙大运沉浸进了修炼之中。 三境凝元升四境神意,就是真元化液,只是水磨功夫。 虽说这个水磨功夫也跟天赋心性有关,有人一日千里,也有的终其一生都提不上去,但在破境一事上,的确并不是什么难关。 从神意境开始,就将慢慢从修力转为修心了,那里,才是修行者们真正拉开档次的地方。 所以,此刻的孙大运并不是十分需要云落在一旁的照看。 这只是云落自己的一种态度,而孙大运也欣然接受。 盘腿坐在他对面的云落,歪着头,开始想一些之前一直没工夫想的事情。 当初历经艰险,从剑宗学到了上半部的《接天剑经》,不曾想机缘巧合之下,景祖师教给自己的十六剑式正是剑经的下半部,让自己或许成了这个世间唯一一个拥有完整《接天剑经》的人了。 能够作为西岭剑宗压箱底的宗主亲传,《接天剑经》的确神妙无比。 在过去的一年,大大小小的战斗,云落对此深有感触。 剑修凭什么能够比寻常修士强一个小境界,就是因为剑修所修行功法的特殊。 有些不懂行的以为只要用剑的便是剑修,只会令人笑掉大牙。 剑修功法能够提升修行者体内真元运行和输出的效率,同样境界之下,攻防手段都会强上一些,再加上剑气本身就是杀力最大的真元输出形态,这也才有了所谓的跨越小境界一说。 而自己以《接天剑经》功法为基础,更是比起寻常剑修功法要强上许多。 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能屡屡战胜那些比自己境界高上一点的敌人,正是因为身为剑修以及修行《接天剑经》的缘故。 当然,还有姜老头为自己打下的好底子。 在他体内,淡金色的真元缓缓旋转,悄无声息,即使被身体的主人忽略掉,也毫无怨言。 按之前和王霆那一战来看,当时通玄境下品的自己和王霆那样的强通玄境巅峰打也只能是惨胜。 但经过化龙池,肉身体魄和神魂都得到了强化,临场反应和身体动作都加强不少,应该能好上不少。 想到这儿,赑屃、狴犴它们的形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们算是帮了自己大忙。 原本神魂之中的许多暗伤都被治愈,连带着整个神魂愈加凝练,按照姜老头曾经的说法,神魂越强,大道越远,自己还真是欠了他们一个大人情。 另外,还有祖龙大人教授的龙族隐介藏形之法,是不是能够在雾隐大会上派上用场,该如何使用,自己还得跟曹大哥好好请教一下。 看起来自己的筹码还真是不少,在原本能够击败一位强通玄巅峰高手的基础上,又有进益,可是。 云落胸口一沉,吐出一口浊气,秦明月毕竟是知命境了啊。 作为清音阁阁主,与荀郁、薛征同为世间三大合道境巅峰修行者的亲儿子,底子又怎可能差了?实力也怎么会弱了? 想到这儿,云落揉了一把脸,原本轻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悄然握拳。 天才?老子打的就是天才! 当老子天才杀手的名头是白叫的不成! 虽然这个名头是自己偷偷取的。 热血澎湃的时候,果然说点粗鲁的脏话才爽快啊,想到这儿,云落脸上绽放笑容。 曾经罗家巷里的孤苦少年,在这里悄悄回首,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这么远的一段路。 前路艰险?哪条路又不艰险了? 能有今天,他和孙大运一样,很知足了。 知道自己不是天生天养,无人关心,已经很好。 有人惦念,有人思念,有人关怀,那就够够的了。 为了这些惦念自己的人,自己也不能轻易地被这些惊涛骇浪吞噬,否则便只能在他们心中留下一个擦不去的印记,然后一辈子伤心。 如同自己的父母那般。 所以,没什么好逃避的,也没什么好畏惧的,风浪于我,无惧! 无声无息,他也沉浸进了修行之中。 院子中,其他人已经各自回了房间洗去风尘,稍作歇息,只有符天启陪着裴镇坐着。 裴镇趴在桌上,“你说云落不会真的生气吧?” 符天启蹲在凳子上,两手环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神情呆滞。 他一直在默默思量曹夜来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听见裴镇的问题,方才开口,“你又不是真的犯了那个大忌,云大哥又怎会生气。” 裴镇一把从桌上撑起,转身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一脸惆怅地看着符天启,“可万一云落觉得是我故意羞辱大运兄弟怎么办?” 符天启抬起眼皮,瞅着他,“如果他会这样想你,你们早做不成朋友了。” “哎。你说我是不是自找的?”裴镇气势一垮,郁闷地垂着手。 “是。”符天启郑重地点点头。 “天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安慰一下我不说,还来刺激我。” “那你还拉我喝酒不了?” “算了,刺激就刺激吧,大老爷们不喝酒咋行。” “我是说你别拉着我!” “哪有一个人喝酒的道理。” 符天启也泄了气,松开膝盖,找了把椅子瘫坐着。 压力,无处不在的压力,让这些少年或愈发沉默,或更加放纵跳脱,都是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消解着。 无忧少年,谁能无忧。 一辆缓缓行驶的马车上,随荷苦着脸听着小姨和白衣剑仙斗嘴,哦不,是小姨单方面蹂躏白衣剑仙。 她想着,白衣剑仙叔叔的脾气是真好啊,要是换了我,估计都得跟小姨打起来。 小姨怎么能这样呢! 若是她这么骂落哥哥我可不干! 想得累了,就悄悄从怀里摸出一叠桃片,偷摸吃着,眉开眼笑。 南海神庙中,郑念夕结束了一天的修行,缓缓来到“海不扬波”的牌坊外,蹲在那片雾气屏障边上,静静发呆。 凌大哥,你现在哪儿呢? 你知道我在想你吗?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如果有,那我替你高兴,你就不用替我难过了,因为我可好了,根本不会难过。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没有。 等我到了知命境,我就来找你。 等我。 梅岭之巅,落梅宗内,梅晴雪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晚课,在恭送宗主的呼喊声中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庾先生不许她再像她的师尊一般,整日窝在宗主大殿的座位里。 梅挽枝悄悄溜进来看她,两人聊了几句之后,她便委婉地将梅挽枝赶去忙她自己的了。 她怕再多说几句,自己这满心的孤单委屈将会忍不住向她倾诉。 没什么意义的,无非多一个人痛苦。 她侧躺在床榻上,玲珑曲线无人欣赏,惹人怜爱。 那张笑脸,那个身影又恼人地浮现在脑海之中,那短短的几个照面,已经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过了无数遍,可为啥就是看不腻呢。 若是当初我扔下一切,就要跟你走,如今又是个什么样的境遇呢? 淅沥的雨水悄悄落下,不知过了多久,伴着雨水的声音,终于不那么孤单的她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一艘满载着乘客,从江州悄悄扬帆入水的大船上,某一个客舱中。 李子一边在床上来回打滚,一边喊着“姓符的,我想吃东西,我好饿啊!你姓符,你就得让我幸福啊!” 符临充耳不闻,在一旁默默翻书,好多年不碰,这些兵书没啥长进嘛。 船在顺水,人将逆行。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草原上风吹草低,北渊朝廷自顾自地运转着。 渊皇出了长生城,悄无声息。 身侧只一人陪同,也已经足够。 道旁零星地长着些顽强的狗尾巴草,薛律顺手弯腰扯下两根,递给稍微落后半步的薛征一根。 薛征疑惑接过,不明就里。 薛律笑着道:“记得小时候一起出来玩,你不是最喜欢叼着这个嘛。” 薛征会心一笑,叼在嘴里,跟着皇兄慢慢上山。 叼着狗尾巴草的好处就是,既显得潇洒不羁,又不妨碍说话。 薛征在山顶寻了块大石头随意坐下,看着自己这位好弟弟,在身侧拍了拍,“坐!” 在薛征一屁股坐下后,薛律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咱哥俩有多少年没这么悠悠闲闲地出来散散心,聊聊天了?” “挺久的了。国事繁重,皇兄的确难得脱身。” 薛征刚一板一眼地回答完,就瞧见薛律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他有些错愕,“咋了?” “骂我是不?国事繁重,你觉得朕......我繁重吗?”薛律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在这座被称为北渊心脏的长生城里,祭祀有大萨满敕勒,军事有军神薛征,剩下那点政事有左右丞相,他这位渊皇,可算得上是长生城里最闲的人之一了。 薛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那也是皇兄胸襟宽广,大胆放权。” “今天咱们是兄弟,不是君臣,好好说说话。” 薛征点点头,沉默。 头顶上,群雁飞过,天高云淡。 薛律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这么多年了,你咋还是这么闷葫芦呢。” 薛征轻叹一声,“累。” 薛律将膝盖弯起,朝后蹭了蹭,坐得更稳些,“你那大总管不挺得力的嘛,该放手就得放手给他啊。学学我!” 薛征微微诧异,转头看着皇兄,“皇兄信得过他。” 薛律大咧咧地道:“南朝皇帝杀了他的全家,咱们收留了他,还给了他富贵荣华,有什么不放心的。” 薛征笑着拱手,“皇兄这胸襟确实是常人难及。” “你就别拍马屁了,别看你修为冠绝北渊,在拍马屁这项功夫上,你在这长生城里,估计得倒着数。” 薛征笑着道:“可能还是要比皇兄好点。” 薛律一愣,旋即跟薛征一起哈哈大笑。 薛律忽然想起个事儿,“绿柳楼这几天没那么热闹了吧?” “嗯,那位已经走了,现在换了个新的。依旧生意不错,不过没了当日火爆。” 薛律撑着膝头站起身来,“你说他讲得那个大英雄是真的还是假的?” 薛征也跟着站起,“自然是假的,这历史上从未有过那样的人。” 薛律皱着眉朝南眺望,转身看着薛征,“那评书上所说的那些景物风情呢?你去过南朝,跟我说说?” 薛征心底一沉,看着薛律的面孔,他知道自己的皇兄并非外界传言那般草包,相反,完全称得上雄才大略,只是碍于这些年间的天下大势和自己的极力劝阻,对国事了无兴趣,只好纵情声色而已。 若是一旦被勾起了些兴趣,这天下,可就要乱了啊。 兵戈一起,再想要和平,就难了,又将有多少骨肉尸骸散落异乡。 薛征心中暗道,皇兄,对不住了。 “没有的事,南朝的炎热烦闷,树木丛生,虫蛇鼠蚁横行,山地崎岖坎坷,远不如咱们草原的辽阔浩荡。所以,南人崇尚精巧细致,心思也多深沉绵密,更是不如咱们草原男儿纵马驰骋,引弓呼啸的豪情壮志。” 薛律听得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哈哈一笑,“看来这说书先生果然信不得。” 薛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四位,从来不是什么好心人。” “哦,对了,小镇那边你是怎么安排的?按你这么说,他的日子可不是很舒坦啊。”薛律终于想起,自己在南朝还扔着一个儿子。 提起薛镇,薛征的脸上有了些笑意,“如今才一年,约莫还是要待上三年左右再让他回来吧。” 薛律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跟我不亲,倒是跟你玩得来。他母妃也死得早,我还是该多关心关心的。” 薛征沉默,这些话他可不好接。 黯淡神色一闪而逝,薛律重新抖擞精神,“前些日子南朝皇帝给我发了封国书,按照惯例,雾隐大会要开始了,我们的人也可以动身出发了。届时就让雁惊寒领队吧,他也熟悉情况,顺便帮我看看小镇。” 薛征点头应下,跟着薛律的步子,慢慢散步回去。 回了皇宫,薛律站在宫内的高台上,视线从脚下的长生城蔓延出去,眺望着遥不可知的南面河山,眯起双眼。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裴行言,你所见所闻,可有这些。” “禀渊皇,确有。” 薛律微不可查地一声轻叹。 ---------------------------------------------- 灌城军大营,此刻许多军士正围成一圈,满脸兴奋地看着圈子中对峙的两人,议论纷纷。 “你说这小子也真是横啊,刚来军营两天,就惹下这么多事!” “那可不,不服管教!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一个新兵还要上天不成!不过我看啊,也到头了,这下蒙崇山亲自出手可有得他受的。” “我可听说这小子是直接塞进来的,不会有什么背景吧?” “放屁,背景?现在又不打仗又没军功抢,哪个有背景的吃饱了撑的来当兵?” “也是哈!快看开始了!” 原本对峙的两人,一个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汉子,和一个正常身材的少年不约而同地动了。 大汉猛地一步踏出,激起一阵尘土,硕大的拳头捏紧,朝着少年的头顶砸下。 看着这大汉壮硕的样子,谁知出手却没有一点笨拙之感,反倒隐隐有风雷之声。 谁知这少年动作更快,脚下一动,在刹那间侧身让过拳头,身子一弓,不退反进,直接撞进了大汉的怀中,来了一记贴靠。 大汉嘴角狞笑,身子挨了这一撞只是微微后退,双臂立马朝着胸前一拢,就要将这少年搂在胸口。 少年忽然身子一矮,双膝屈起一弹,居然从大汉的两腿中间滑过,一脚踹在大汉的背上。 大汉被踹了一个趔趄,猛地转身,少年又已经冲了过来,凌空跃起,照着大汉的头顶就是一肘。 大汉也不慌乱,左手一架,右手一拍,将在空中无处借力的少年拍飞出去。 少年稳稳落地,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两人又斗在一块。 围观的人群外,两个身影缓缓走来,一个身着甲胄的中年男子,国字脸,神态威严,龙行虎步,身后跟着一个稍微年轻些许的男子,同样穿着甲胄在身。 正是灌城军都尉黄大兴和副都尉言解。 当二人走近,身旁的人这才发现,大惊失色就要行礼,黄大兴伸手一按。 人群无声让开道路,黄大兴看着酣斗的二人,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言解笑了笑,“这少年进营之后,对军中一些惯例可能有些意见,并不服气,所以就跟一些老人起了争端。不过到蒙崇山这儿,就到头了。” 他说的到头,并不像之前其余人所说那般,觉得少年打不过蒙崇山,而是指到了蒙崇山这儿之后,就不再是私下解决得了的了,需要他们介入了。 黄大兴伸手摩挲着下巴,“你觉得他能打过蒙崇山吗?” “悬,蒙崇山稳居我灌城军中第一勇士已经有几年了,也正值壮年巅峰,少年虽然看起来也有些不俗武技在身,可还是难以击败蒙崇山。”言解叹了口气,“毕竟不是修行者啊。” 黄大兴眼底也有些黯然,“是啊,毕竟不是修行者啊。” 如今的军中,早没了修行者的踪影,那些愿意参军的修行者,不论是谱牒修士还是野修,都被朝廷统一收编,统一成军,陛下亲领,临到战事才可能被派到各处军中。 虽然按照传言,上千精兵可抵一位高阶修行者,看似也还有的打。 但这里面残忍的真相就是,自己手下的儿郎们,便是那填命的炮灰啊。 可这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作为他们的头,自己又如何忍心。 深吸一口气,黄大兴缓缓按下心中的情绪,眯起眼,开始凝神细看。 当喧嚣的尘土缓缓散去,少年和大汉依旧相对而站。 黄大兴和言解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许震惊之色。 而其余的观众更多还处在疑惑中。 人高马大的蒙崇山朝着少年一抱拳,瓮声瓮气地道:“我输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 围观众人看向少年的眼光已经隐隐有了些畏惧,然后也在惊讶中散去,。 少年甩了甩酸疼的手,感受着腿、背的疼痛,一屁股坐在地上,龇牙咧嘴。 心道:白衣剑仙的丹药真是厉害,不枉我受那一场大罪。 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叫温凉?” 少年头也不抬,“有事?” “呵呵,聊聊?” 温凉这才抬头一看,“你谁啊?” 说话的黄大兴对着身旁的言解苦笑一声,然后对着温凉道:“我叫黄大兴。” --------------------------------------------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裴镇和符天启猛地弹起,看向房门处。 云落和孙大运神采奕奕地走了出来。 不等裴镇和符天启说话,云落直接对符天启道:“天启,我俩去城里逛逛。” 说完就拉着欲言又止的符天启,不由分说地走掉。 剩下孙大运和裴镇,四目相对。 裴镇挠着头,满心尴尬,“那个,那啥,大运兄弟......” 孙大运一把搂着裴镇的肩膀,“请我喝酒?” 裴镇眼睛一亮,“得嘞!” 几间房内,几张脸上,都在缓缓微笑。 第一百五十五章 都是些小事 “你知道吗?在遇见云落之前,我从没有过朋友。” 孙大运看似平淡的一句话,让裴镇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陆家的院子自然什么都不缺,裴镇大咧咧地随便吩咐管事几句,迅速就安排出了一处凉亭,摆上几样佐酒小菜。 管事原本按照镇江本家的习俗烫上了两壶黄酒,裴镇喝了一口就让他换上了剑南春烧。 孙大运问裴镇会不会不大合适,裴镇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 对裴镇而言,这些事就是管事的职责所在,该指使该命令的时候没什么含糊的,对于这样的想法,陆琦、崔雉等人应该也会由衷点头称是。 可若是孙大运甚至于云落和符天启就多半不会如此,至少不会如此自然、坦然。 出身,过往,对一个人的影响深远而又似乎毫不起眼。 此刻的凉亭中,风似乎都随着孙大运这句话变得缓慢了起来。 裴镇捏着杯子,望着眼前的圆脸少年。 从化龙池中出来,得知了时圣的事之后,他和云落便干脆去了易容。 所以此刻映在裴镇眼眸里的这张脸上,面容尚显稚嫩,神色却已沧桑。 “我父母就是大庾岭下的普通农夫农妇,云落有句话形容得好,足蒸暑土热,背灼炎天光。一辈子辛辛苦苦,都走不进这样一栋宅子。”孙大运望着自己坐着的地方,神色感慨。 说着他还笑了笑,举起杯子,主动跟裴镇碰了下,然后学着裴镇一滋溜地将酒液吸进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放心,我不是来卖惨的,那毫无意义。” 裴镇也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提起酒壶主动给孙大运满上。 孙大运用手轻扶着杯子,“所以说这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无常。谁知道我就是走了狗屎运,在地里挖土能捡到金子,改善了家里生活,去学着读书认字回来的路上能捡到丹药功法,于是就这样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山泽野修。” 裴镇正襟危坐,毫无轻视之意。 “没有师承,也无人指点,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了那个野修的圈子。裴兄弟,你知道那个圈子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吗?” 裴镇摇摇头。 “野兽。没有人性的野兽!”孙大运端起杯子,正要一饮而尽,马上想到裴镇,跟他先碰了一下,“我到底是没辜负这个名字,运气不错,侥幸没被弄死。” “后来啊,我就不跟他们玩了,独来独往,虽说没什么大志向,倒也是活得滋润。裴兄弟会不会觉得很窝囊很废物?” 裴镇神色真诚地摇摇头,默默斟酒,没有插话,这种时候,自己静静聆听比说什么都好使。 孙大运似有醉意,看着裴镇,“虽然云落没有跟我说过你们的背景,但我可以想见,一定都不会差。你知道吗?在我眼中,你们这样的人,就像那话本小说里的主角一样,翱翔在这片天空下,风采卓然,万众敬仰。可是,这世界上那些连我都不如的,他们才是这座天下平凡的大多数。” “我从来没奢望过走入某个圈子,直到遇见了云落,他带我去了落梅宴,带我见了白衣剑仙,带我去了化龙池,带我遇到了你们。” 孙大运端起杯子,看着裴镇,郑重地说,“谢谢你兄弟,没有看不起我。” 裴镇赶紧端起杯子,“你怎么知道?” 孙大运嘿嘿一笑,“我是野修啊!没点本事,怎么当野修。” 裴镇笑着一饮而尽。 “我也看得出来,其实你们都挺服云落的,这儿的这么多人,都是隐隐以他为中心的,因为他值得我们佩服。” 孙大运一席话让裴镇不住点头。 孙大运抿了一口酒,喷着酒气继续道:“我在山底的泥泞里挣扎的时候,曾经无比向往着,能够站得高一些,能够奋力向上,站得高些,成为我们这些野修口中向往的人上人。在梅岭我做到了,站在我对面的,是无数人称赞的翩翩公子郁南,是湖南袁家二长老问天境的袁钰,还有那不可一世的合道境尉迟重华。” “而站在我身旁的呢,是落梅宗的宗主,是晴雪仙子,是白衣剑仙,我还见到了长安剑仙,云落还是我的好朋友。老子觉得不虚此行了啊!” “没想到,这还不止,我孙大运还能有机会被镇江陆家的二长老亲自站在门口相迎,还能有机会坐上神乎其神的符舟,还能进入六族中人都鲜有机会进入的化龙池中。我觉得很好,同时我也对云落很感激。” 裴镇端起杯子,帮孙大运稳住有些颤抖的手,“云落从来不是善财童子,他做的这些,你自然也是应得的。” 孙大运茫然地跟裴镇碰了一杯,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全倒了进去,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可是,你知道吗?当我们好不容易从化龙池出来,秦明月这块大石还沉甸甸的压在心头时,又忽然得知了时圣的事。那一瞬间,我真的有点绷不住了!” “我甚至都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卷进这一摊子浑水,老老实实当我的一个小虾米多好。到那时,我才终于明白曾经遇上过的一个大和尚跟我讲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凝望着裴镇微微有些好奇的眼神,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句话来。 “每一个你奋力想要抵达的远方,都有人拼命想要逃离。” 裴镇沉默了,他想起了自己,世人皆言皇家好,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但那个中酸楚有谁能知,自己不就是拼了命的想要逃离吗? 正想着,孙大运的声音又继续响起,“其实那两个杀手第一次前来时,云落也不应该中招的。可是他实在是太苦了,太累了,他比我坚强,坚强无数倍,可他也要绷不住了。” “我不知道他之前经历了什么,可自打我与他起,这短短的十余天时间里,我甚至觉得比我一辈子遇见的难关都还要多。但他都一一扛过来了,还要故作轻松地跟我调笑,甚至为我考量。” 孙大运霍然起身,摇摇晃晃地长长喷出一口酒气,按着裴镇的肩头,死死盯住他的双眼,“兄弟,我不是圣人,你要说我一点不生你的气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他n的实在不忍心再给云落添麻烦了啊!他已经够累了!” 说完,孙大运身子一软,醉倒在地上。 裴镇瞬间红了眼眶,连忙将他扶靠在凉亭的栏杆上,然后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大运兄弟,是我不好,我先给你赔罪,回头再向云落赔罪!” 孙大运回应他的,是响亮的鼾声。 裴镇拎起酒壶,左腿屈起立在凳子上,将左手架在膝头,右手拎着酒壶,仰起脖子朝嘴里倒下。 清亮的酒水从壶嘴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准确地落入嘴中,缓缓浸入愁肠。 他默默喝着,慢慢醉着,心里苦着,面上笑着。 远远的一间房中,陆琦轻轻道:“真的不用管?” 崔雉神色平静,“男人的心事,只能自己解决。自己没想明白,别人谁帮忙都不叫真的解决。” 陆琦轻叹了一声,“都说世间女子心事海底针,这男儿的愁思烦绪又何曾少了!” “那是因为男人都闷进了心里,闷大了胸襟,闷出了豪情,闷成了一个壮志凌云的大好男儿!”崔雉从来不掩盖自己未成男儿身的遗憾。 陆琦擦了擦眼角泪痕,挤出笑颜,“既然这边不用管,那我去忙自己的了。看看云落那边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崔雉沉默一会,在陆琦即将出门的时候,转过头喊住陆琦,在陆琦错愕的表情中,笑着道:“一起啊?” 陆琦一愣,随即一路小跑过去,挽起崔雉的手,笑靥如花,“崔姐姐最好了!” 崔雉心中叹气,“未来呢?” 旋即又想着,管他呢! -------------------------- 巴丘城雄镇云梦大泽之畔,历来也是各色人等往来杂居之处。 城外的一片湖堤上,今日刚巧没什么行人,杨柳低垂,水潮涌动,符天启跟云落并肩,正缓缓走着。 关于裴镇和孙大运的事,跨出院门不久,符天启刚提了一嘴就被云落挥手止住,笑着答复道:“让他们自己解决。” 符天启便只好跟着云落一路前行,路上在云落的强烈要求下,将自己四人在剑宗的大小事情都聊了聊。 聊了他们从小灵脉搬走了,去主峰开辟了五个相邻的洞府,专门给云落留了一间; 聊了剑冠大比之后,花了半年时间恢复的姜老剑神开始每月指导他们十天《接天剑经》的修行,四人的剑道修为突飞猛进; 聊了白宋师兄在半年前悄然奔赴横断山,与邢天放手一战,然后回来,战果不知,只是那些日子之后,白副宗主满面春风; 聊了陈宗主稍稍卸下宗门重担,白副宗主解开心结,二人双双有了进益,陈宗主跻身问天境巅峰剑修,半步合道境;白副宗主也来到了问天境上品,剑宗实力大增; 聊了章清规长老死后,霍师兄执掌了章清规的山头,并未大清洗,而是平稳过度,渐渐厘清了情况。整个剑宗弟子也在剑冠大比上的一次裁汰之后,精简凝练了许多。 顺道他还聊了云落关心的锦城事。 锦城里,董慎、俞横二人身后的家族都被连根拔起,消失无踪;戴龙涛的戴家也从锦城之中消失不见。 新蜀王乔安贯彻了老蜀王的施政策略,让权于国相,自己约束王室,蜀地依然政通人和。 只是听裴镇说老蜀王和那个勾结朝廷作恶的乔衍都没死,就在景祖师劈开的那道巨大剑痕处搞了个地热温泉,去的人还蛮多的。 裴镇拉着众人还去过一次,不过却没见到传说中的乔衍。 国相身体还好,文先生也挺好,蒋琰大人也一如既往地儒雅,曹大哥就不用说了,岑无心的白马帮在锦城地下发展迅速,他自己也顺利成了修行者。 “呼,差不多就这些吧。”符天启甩了甩手。 云落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他们分配给你的任务?” 符天启先是下意识地就要否认,可瞧见云落成竹在胸的样子,只好泄气道:“云大哥你怎么知道?” “说这么多,不是你的习惯。” 符天启嘿嘿一笑,跟上云落的步伐,“云大哥,还有个很重要的事,我给你挑选了几个符箓,你可以学一下,补充补充你的剑符道。本来挑了好多,结果临走前,我师父知道了,把我好一顿骂,说我是在喂猪!” 说完他又连忙摆手道:“云大哥,我不是说你是猪啊,是师父说我在喂猪。哎,我也不知道我在说啥!” 符天启苦着脸,这些事儿,真不是他擅长的。 云落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肩膀,一脚踩在面前的石头上,望着湖堤之外的云梦大泽,“这点小事,在意干啥。看看这云梦大泽,什么烦忧都没了。” 符天启笑着说,“以前在剑宗,我们看雪山,如今在这儿,一起看大泽。” 两人相视一笑,侧目的余光刚巧看到一柄长剑突兀刺出。 云落和符天启身形急速闪避,正要反击。 忽见一个如鬼魅一般的身影,无声出现在那名持剑杀手的身后,一手如刀,轻轻滑过。 曹夜来拎着滴血的头颅,朝湖中一抛,“事不过三的道理都不懂,死了活该。” 他看着云落道:“看来教你杀手之道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杀手训练开始 凉风习习,吹散空气中的酒味,也将体内的酒意带上了头。 裴镇迷迷糊糊地晕着,管事已经将孙大运扶进了房间,他一个人拎着酒壶,靠在朱红的凉亭柱子上,望着脚下的小池塘。 刚离开长生城的时候,自己是喜悦而庆幸的,自己一直以来期望的逃离和游历终于可以开始了。 但当马蹄跨过国境,进入大端王朝境内时,一种难以抑制的彷徨和恐慌感却骤然袭来。 回望着身后依稀可见的草原,才发现,原来,理想就是离乡。 所以当时的自己也才能那么顺理成章和云落成为朋友,再到所谓最好的兄弟。 沉溺在某种虚幻的关系之间,恣意洒脱之时,孙大运的一席话却将自己猛地敲醒。 回望相识至今,云落处处护着自己几个,为自己挡下那把致命的符剑,为自己争取到姜太虚指点剑术的机会,亡命天涯,还处处牵挂着自己。 而自己呢,除了在云落为自己中剑昏迷时流过几滴马尿,发过几下毒誓,是不是就已经把一切当作了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享受着这段关系带给自己的慰藉和自豪? 那一剑的仇,报了吗? 报个屁,连仇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好似叔父单枪匹马,连踏枕戈山、厉兵山、寝甲沙海,一人一脚,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自己又为云落分了忧了吗? 在云落举目皆敌,压力如山之时,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孙大运。 手中酒壶坠地,哐当一声脆响,裴镇沉沉睡去。 崔雉悄悄走来,将裴镇抱进了屋子,看着他熟睡的脸上,剑眉星目,英武十足,轻声笑着:“若是如此脆弱,可当不得我的男人。” 裴镇睁开眼,“我的脆弱只给你看。” 崔雉俯下身子,贴着裴镇的面上,她闻着他浓厚的酒气,他嗅着她吐气如兰,“若要帮云落,最好的办法,就是抢下那个位子。” 裴镇的眼前闪过一抹雪白,本来就已经通红的面孔似乎更红了些。 空气中还残留着香气,但佳人已出了门,裴镇呆呆望着头上房梁,没有运气逼出酒劲,而是继续沉睡过去。 睡着之后,是不是就能把想不明白的事情想得清楚些了,是不是就能够真的不去面对那些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了。 应该是吧,反正从小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 下午时分,被曹夜来领着回了小院,得知裴镇和孙大运的事情后,云落很开心。 符天启强硬要求自己先跟云大哥说了符箓的事,因为那还得练习,否则到时雾隐大会时来不及,用不上。 曹夜来也是四象山之人,自然懂得,便答应下来,同时坐在一旁准备旁观。 符天启看着他欲言又止,被曹夜来一把拍在后脑勺上,“老子是你师叔,你师父都是跟我一起学艺的!” 在云落的笑声中,符天启才郁闷地开了口。 两个时辰的讲述之后,云落庆幸曹大哥留了下来。 对符天启而言,符箓嘛,看一眼,画出来就行。 当云落问他,比如这个可以实现小范围近似于瞬移的方寸腾挪符吧,符天启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道:“不就是这么,这样,如此,这般就成了么?” 云落简直想买一块豆腐撞死算球。 还好有曹夜来,喝令符天启闭嘴,然后道:“这方寸符的符意便是要乘着天地元气在这方寸之地辗转腾挪,所以,需要以符意向天地请求,施符者能够借助天地元气的流动实现在方寸之间的瞬间变幻,关键就在一个流动和变幻,你试试看。” 关于符道,当初符临的解释已经足够清楚,符箓就是修行者向天地祈求的语言,它需要明确地告诉这片天地自己想要什么,然后等待天地的馈赠。 所以,作为连接的桥梁,表意的工具,符箓的线条就必须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这些事,对任何一个符箓的学习者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线条稍有错误就会意思不对,画符的节奏若有偏差也会让符意中断。 一切的一切,都需要精细而缜密。 可悲的是,你要是跟一位生而知之的符子讨论这个,他只会疑惑地问你,这有什么难的。 云落想着,若是一个普通人问自己的剑术估计也是这个感觉吧,你就这样一剑刺出去,他不就死了嘛! 想到这儿,他嘿嘿一笑,开始琢磨符天启教给他的三种符箓。 有刚才提到的方寸腾挪符; 也有能够再度提升真元输出力度的聚元镇雄符; 再比如这个能够将真元结成绵密细网的网意围杀符,如果以剑符道施展,原本潇洒恣意的剑气再搭配如此手段,想想都令人开心。 但曹夜来刚才也明言,“这三种符应该都是师兄专门为了你的剑符道重新设计的,你要学起来,会很难。” 符天启也点着头,“是啊,我第一次都差点没画出来。” 话音刚落,他瞅见曹夜来和云落一起投来的极其不友善的目光,弱弱道:“额,那啥,我去练剑了。” 云落道:“我教你啊?” “不用了!云大哥你忙!” 说完转身一溜烟跑了。 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 曹夜来和云落相视一笑,皆无奈摇头。 人比人气死人。 小院之中,云落默默学习符箓,曹夜来在一旁不时出言指点几句,均切中要害。 很快,日落黄昏,炊烟袅袅,晚饭的时间到了。 云落停了学习,和曹夜来并肩站在院中,等着从陆续打开的房门中,陆续走出的人。 霍北真站在房门口,笑着问:“还好?” 云落点点头,霍北真便不再言语,默默来到二人身旁站着。 陆琦开门走出,看着云落,“我明天就去找二叔。” 云落眉头皱起,“这么急?” “我都准备好了,二叔也会帮我的。”陆琦甜甜一笑,“刚好你们在这城里休息两天我就回来了,也不耽误事儿。” 云落心道也是啊,都走到这附近了,正好去了化龙池,省得日后再跑一趟。 自己跟祖龙大人和赑屃他们也都说好了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便说道:“好,明早我送你。” 曹夜来摇摇头,“你送到门口就行,劳烦霍长老送一趟。” 云落扭头,曹夜来平静道:“你时间很紧。” 陆琦握住云落的手,“没事的,霍师兄送我去就好了,陆家也有人的。” 那边崔雉也拉开门走出,看见匆忙撒手的陆琦,嘴角翘起,“云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敢这样欺负我陆妹妹!” 刚巧与她同时从后院中蹿出来的符天启,瞧见这一幕,有心为刚才的嚣张言论赎罪,连忙道:“崔师妹,不是那样的,是陆师妹主动牵的云大哥。” 曹夜来和霍北真苦苦憋笑,崔雉扑哧一声,哈哈笑着,云落无奈扶额叹息。 符天启看着陆琦杀意腾腾的眼神时,喃喃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笑闹一阵,云落主动去将裴镇和孙大运叫起。 二人催动真元,将酒气散去,瞬间恢复如初,赶紧洗漱一番,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行人去往陆家管事早早命人准备好的宴席厅内,享用他们重聚以来的第一顿饭。 在一顿意料之中的快乐、喧嚣的欢饮后,已是月上中天。 陆琦和云落并肩坐在院子中一处房顶上。 陆琦望着天,“他们说,这云梦大泽附近很难有这样清澈的月色。” 云落笑着搂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顺势靠在自己的肩头,看着她双目如一翦秋水,看着她鼻梁若湖畔秀峰,两片纤薄又不失圆润的朱唇,与精致小巧的下巴相得益彰,感叹道:“你比月色还美。” 陆琦抬眼看了眼云落,忧郁的月光笼罩下,他还是那么清澈而从容。 她朝着他靠紧了些,突然说道:“风浪大,你我都需小心前行。” 云落握住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我会的,你放心。” 陆琦心中微微叹气,不再言语。 第二天一早,在曹夜来的勒令下,云落果然只能将陆琦送到了院门口。 当霍北真、陆琦以及两个陆家人一起上马离去时,云落忽然有种自己娘子被人强抢了去的感觉。 自嘲一笑之后,他看着曹夜来,“开始吧曹大哥。” 裴镇、崔雉、符天启和孙大运都在住处房间外的石桌旁坐着,准备旁观这场难得一见的杀手训练。 曹夜来先拉着云落坐下,“你昨晚说,那天你们第一次遇见杀手时,你有些心绪不宁?” 云落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恩。可能是最近事太多,一时间心态没调整好。” 曹夜来微微摇头,“你自己当然有原因,但实际上也有外力的影响。” 在几双疑惑的眼神中,曹夜来解释道:“杀手,是赠予对手死亡的人,一切手段都是以杀死对方为前提。高阶的杀手,善于利用各色的场景,布置不同的陷阱,营造各色的氛围,借助身法之利,以有心算无心,一击即中,飘然远去。所以,我更愿意将他们称为刺客。” 云落回想着那天的场景,那个阴暗压抑的密林,重重遮掩的天幕,堆积腐烂的落叶,“也就是说,那天是他们故意将我引入了那个地方,然后引诱甚至放大我的负面情绪,让我心神不宁?” 裴镇一脸吃惊,“有这么神奇啊?” 曹夜来点点头,“而青衣阁,哦现在叫清音阁了,他们的人就很善于利用各式的外物。” “曹先生,我觉得您说得对,感觉刺客这个名字更合适一些啊,为什么要叫杀手呢?”崔雉疑惑地问道。 “以前曾有个刺客横行的年代,搞得天下人人自危。后来大廉朝太祖一统天下之后便命人合力铲除了诸多刺客门派。刺客势力奄奄一息,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蛰伏之后,在大廉朝的后期,雾隐大会才又重新办了起来,但改用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杀手称呼。” 几个少年这才恍然大悟。 曹夜来又跟他们闲扯了几句杀手的常识之后,拍了拍云落的肩膀,“扯远了,咱们还是抓紧。” 云落瞬间站起,抱拳躬身,“请曹大哥指教。” 曹夜来笑容玩味,“杀手的训练不像你们剑修,拉开架势打打杀杀那套,对杀手而言不实用。”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就这样吧,第一天的任务很简单,就在这几间房的小片院子中,你找到我,就算你过关。” 云落掏了掏耳朵,确认自己没听错吧? 裴镇几人也面面相觑,就这么几间屋子,屋子中一片小平地,别说气机感应了,就是用眼睛找也很容易啊! 曹夜来淡淡道:“先别对自己太有信心,找到了再说。” 他也看向裴镇他们,“你们几个在更好,你们坐在这儿,看着,不许出声,晚上帮他复盘。” 说完伸手轻轻捂住云落的双眼,再一拿开,云落猛地转头,眼前已经失去了曹夜来的踪迹。 孙大运竭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太厉害了吧! ----------------------------------------- 云梦大泽畔的陆家院子,当陆琦在门口下马,陆绩已经开心地笑着出门迎接来了。 陆琦盈盈一拜,“二叔。” 陆绩看着眼前这个整个陆家的掌上明珠,心中很是开心,连忙扶住,“跟二叔这么客气干啥!” 陆琦伸手,向陆绩介绍了霍北真。 “原来是霍长老,我说是哪儿来的如此才俊呢,陆绩有礼了。感谢霍长老对我这侄女儿的照顾,哎呀,果然是大江后浪推前浪,见到霍长老,才明白自己已经老了啊!” 陆琦有些羞涩地轻声道:“二叔,又不是外人,你这也太过了。” 霍北真微笑道:“霍北真见过陆长老,久闻陆长老大名。” 陆绩一笑,一拍脑门,“还愣着干嘛,走走走,咱进去歇着。” 一番收拾之后,霍北真站在自己房中默默看着云梦大泽果然如传闻一般的云雾涌动,如大江潮涌,浩渺之间,蔚为壮观。 陆绩在自己的房中布下一个小结界,严肃地看着陆琦,“你真的想好了吗?机会难得,不要轻易浪费了。” 陆琦坚定地点点头,“都来到这儿了,逃了就会有心魔的。” 陆绩认可了侄女的话,又说了些化龙池的注意事项。 陆琦起身离去,刚迈出一步,陆绩却突然叫住了她。 “琦儿,云落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陆琦稍稍沉默,然后扭头看着自己的二叔,“没有啊!”  第一百五十七章 暗流涌动各有对策 离火这个名字搭配上炎炎夏日,总让人觉得有一种灼热感扑面而来。 在没有上山之前,女婢细柳也是这般想着,忧心着自己还算得上水润的容颜会不会被炙烤得皱巴巴的,就此枯萎。 来自寻常市井的她,哪里能够料想到那些仙家手段。 离火门不大的山门内,大阵之中,一年四季皆是清爽宜人,就如掌门夫人一般,春风拂面,令人愉悦自然! 想到这里,她远远地望着前方并肩前行的两人,打心底里开心地笑着,能跟着他们,真好。 “每天都那么辛苦练剑干啥,好好歇着,空了就练练,别累着。” 依旧是一身红衣的时圣已经长得比余芝高上半头,牵起余芝的手,神色心疼。 衬着晨光里的烂漫山花,余芝愈发明艳动人,她心里轻叹,我不还是想尽量能多帮着你一点嘛,面上却笑着嗯了一声,“知道啦!” 时圣宠溺地屈起手指,刮了刮余芝小巧精致的鼻尖,继续前行。 余芝的心中满是忧虑,自家夫君是天纵之才不假,经历了之前的一番起落,如今的心性手腕也是上上之选,可云落又何曾差了!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形象,一个身着剑宗弟子服,纵使惊变突生,亦不慌不乱,不卑不亢,星河一剑击败了自己的夫君;一个一袭青衫,头戴斗笠,神兵天降,一剑救郑家于危难。 两个身影在脑海里交织旋转,化作一个沉甸甸的名字,云落。 听夫君说,在祝融峰顶的秘境之中,他和寻真观的高徒齐紫衣二人联手,都未能将云落留下,这样的情况如何能不让余芝暗自心焦。 登临高处,人胸中便总会不自觉地生出些坦荡和豪情。 时圣牵着余芝一起并肩站着,举目远眺,放眼河山大好,壮志满怀。 余芝轻轻开口,“你打算将掌门之位重新交给耿烈?” “嗯。” “那接下来呢?我们要去哪儿?” 不是你要去哪儿,而是我们要去哪儿,自然而然,理所当然。 时圣转身面对着余芝,双手握住她的柔荑,“丹鼎洞,争取在三年内,成为丹鼎洞的洞主,天下五宗之一的掌门人。” 不等余芝回答,他继续道:“但那也不是我追求的终点,离火门也好,丹鼎洞也罢,都只是跳板而已,我的目标,是要成为整个天下最强之人,开天门,入天庭,在那儿继续开始我的征程!” 余芝默默看着眼前这张神采飞扬的脸,忽然一把搂住他,靠在他的胸膛。 知道你要去太阳的方向,我仍然愿意做你背后的星光。 即使那个时候,或许不会有我。 时圣微微错愕之后,便笑着双手搂住余芝的背。 相拥的二人,看上去,美好而宁静,有种现世安稳的味道。 忽然,时圣的神色一动,一个声音响起在心湖之上。 “云落已经应战,十八天之后,巴丘城中。” 时圣的心声都有些颤抖,“好!我还以为他不敢应战呢!多谢师父。” “你很开心?” “是的师父,终于可以一解当年旧恨,同时也为师父大计添砖加瓦。” 时圣老实回答道,在师父面前,自己从不藏掖什么。 “那我就得说声抱歉了,十五天之后,你昭告天下,因为你身体抱恙,这一战延后。” 苍老的声音说着抱歉,却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来。 时圣顿时浑身一僵,敏锐的余芝感觉到了异样,抬头看去。 时圣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嗯?” 苍老的声音明显听得出不悦。 “记住了,十五天之后,不能早,也不能晚!” 冥冥之中的牵连被掐断,时圣神色落寞而沉寂。 余芝轻轻支起身子,抚着他的面颊,“怎么了?是师父那边传话过来了?” 她是知道四圣的存在的,时圣在请示了师父之后,并没有瞒着她。 时圣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微笑,“嗯,没事。” 他挥手将远远候在一旁的细柳招过来,笑着跟余芝道:“你先回去吧,我想静静。” 余芝欲言又止,转身离去。 视线中,旭日东升,时圣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一个玉玦,那是他和师父随时联系的媒介,沉默良久。 ------------------------------------------- 石鼓山顶,同样一片沉默。 大和尚苦莲带着小和尚多罗,站在寻真观老观主张曼青和石鼓书院首任山主李宽的对面,看见对面二位的沉默,双手合十,微笑问道:“有何问题?” 张曼青狐疑地看着苦莲,我要说不行,你一个天榜第八能转身就走吗? 李宽倒没什么意见,只是对于苦莲和尚说的在此建寺的念头有些不解而已,天地广袤,为何非要在这石鼓山上三家打挤? 只是他本身也是后来者,老观主不说啥,他自然也没话说。 张曼青叹了口气,“苦莲大师想必连地方都已经选好了吧?” 苦莲微笑道:“张观主慧眼。择于山腰处,面朝诸峰,背倚山体,风水尤佳。” 他又看着李宽,“若书院学子上下山时,亦可在此停留歇脚,用点斋饭茶水。” 得!什么都被你想完了,找我俩商量不就是走个过场嘛。 张曼青腹诽几句,只好答应下来,李宽也随之附议。 客套几句之后,苦莲带着多罗离去。 多罗小声问道:“师父,我怎么感觉人家不情不愿的啊?” 苦莲一脸正气,“你看错了。” 多罗又问,“我们地方都选好了再跟人家说,是不是不大好啊?” 苦莲微笑合十,“他们都是好人,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 多罗赶紧跟着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又问,“若是他们知道我们连工匠都已经请好了,总会不开心吧?” 苦莲笑着看着自己这位弟子,“闭嘴!” 就这样,一座誉满天下的佛教名寺“大孚灵岩寺”落成于石鼓山腰。 与寻真观、石鼓书院一起,成就了衡阳城、石鼓山,在这座天下未来的长久盛名。 ---------------------------------------------- 在小多罗被师父勒令闭嘴的同时,符临正被李子的聒噪折磨得有些崩溃。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你不是说带我去找我师父嘛,怎么跑这儿来了啊!” “我师父就在这儿?这么可能!他那个贪图享乐的懒惰性子,跑这个穷山恶水来干嘛!” “你不会是诓我的吧,是不是想要找个荒山野岭将小爷收拾了?” 符临一个头两个大,想着把这货抓起来抽一顿吧,这已经过了巴丘城要走进云梦大泽了,李掌教随时可能出现,被他看着还是不大合适,不收拾吧,自己难受啊! 他只好郁闷道:“荒山野岭?锦城周边难道没有荒山野岭吗?” 李子吓得直跳,“好哇!你果然是要把小爷收拾了!” 说完撒腿就要跑开,符临实在无奈,只好如当初一般,将其制住,夹在腋下。 刚走出几步,道旁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老人。 符临将李子放在地上,拍开禁制,恭谨道:“符临见过先生。” 为了某些万一的可能,他并没有以掌教之名称之。 李稚川还未开口,李子就一个蹦跳蹿上老人的身体,搂住师父,声泪俱下,“师父啊师父,李子可想死你了啊!” 一边说着,一边顺道将鼻涕眼泪不着痕迹地擦在老人的衣服上。 虽然不如之前道袍那般柔软舒适,但好歹也是件质地不错的衣服,没有擦得小爷鼻子眼睛不舒服。 李稚川将李子扯下来,“好了好了,师父知道了。” “你知道啥啊知道!你不知道我这么多天过的是什么痛苦日子,一路奔波,到了锦城还要被他们欺负、甚至软禁,一个个凶巴巴的,欺负我没人庇护没个靠山,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边说着,还一边指着符临,“就是他,他欺负得最厉害了!” 符临心中苦笑,李掌教怎么教出这么个惫懒孩子来。 李稚川伸手按在李子的头上,“好了,再胡言乱语我就要生气了。” 李子这才默默住了口。 李稚川笑着跟符临点点头,示意荀郁让李子带来的消息自己已经收到了。 然后说道:“符先生,走吧,咱们进去说。” 悄悄进了如今李稚川暂居的洞府,他先挥手让李子睡下,然后跟符临开始商量。 符临先是以心声跟李稚川说了些查漏补缺的细节。 李稚川点点头,戏谑道:“虽然这事儿你那位师弟来可能更好,不过你这脑子也够用了。” 符临微微一窘,自己自然是比不得周师弟那般算无遗策,只能多想想了。 “名字想好了吗?”李稚川问道。 “就叫林富吧。” 问天境野修林富,带着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突兀地趟入了云梦大泽的这摊浑水之中。 在被李某和蒋苍极力拉拢之后,统合派实力大增,许多原本观望之人也逐渐开始站队。 一时间,云梦大泽风云骤起。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早为你打点好了 一艘符舟,再次划过云梦大泽平静的水面,飘向化龙池。 一路上,陆绩胆战心惊,生怕龙骄再次出来拦路。 不曾想,风平浪静,龙骄甚至没有出来瞧上一眼,让陆绩在长出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的某些疑惑更深了些。 刚走上码头,上面陆长老的声音便瞬间响起,“小绩儿,你咋又来了?” 陆绩着实无力抗拒这个称呼,郁闷道:“我带琦儿来了。” 那边的声音沉默,陆绩带着陆琦上山。 对陆琦,某些说辞自然跟对云落和孙大运二人不一样。 “当年祖龙升天,带走天下所有真仙级龙族,留下这化龙池。我圣水盟先祖为了从众多势力的觊觎之中夺下并守护好它,殚精竭虑,费尽了无数性命心血,奇珍异宝,甚是壮烈。” “也正是这种无数先祖无数英才前赴后继,舍身为族的奉献精神,我们圣水盟才能数百年传承无衰,愈发壮大。” 走在曾经与云落站在一起的眺望过的高处,陆绩指着曾经的祖龙行宫,看着陆琦道:“琦儿,你看见了什么?” 陆琦顺着陆绩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一片金光闪耀,宏伟壮观,她沉默着。 陆绩神情严肃,语气慷慨,“我看见的,是血肉,是生命,是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消逝,是一条条坦荡前途断绝,这才有了我们这些后人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生而有之!” 陆琦悄然捏住袖角,眼神低垂。 陆绩望着宫殿深处的化龙池方向,叹息着,声音低沉而厚重,“那里有我们镇江陆家,清河崔家、湖南袁家和北海王家的四位长老。他们不是什么罪人被贬谪来此,相反,他们都曾是族里前途光明的新晋长老,正值壮年巅峰,前路一片光明。” “只因盟里的一句需要,便放弃了大好人生,枯坐在这化龙池畔,自囚于小小凉亭之中,孤苦终老。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能够更好守护住先祖们为我们这些后人打下的大好基业,为了你们能够更好的成长。” 陆琦的神色越来越黯,陆绩瞧在眼里,心中一声暗叹,终究没有太过相逼,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咱们过去了。” 在曲折的走廊中穿行,从高高的檐角下走过,陆绩带着陆琦终于来到了化龙池所在的广场。 陆绩带着陆琦向四位长老行礼。 当陆琦听见陆绩一声恭谨的“三爷爷”时,骤然想起了一个自己曾经听过的名字。 曾经陆家有一位天资卓越的天才剑修,二十五岁就跨入知命境,三十岁的年限一到立刻被擢升长老之位,不料却在四十岁不到的年纪,暴毙而亡。 那个名叫陆迅的天才,刚好是自己爷爷陆杭的三叔。 如今眼前这个枯坐在凉亭蒲团之上,风烛残年的老人,莫非? “小丫头,还不赶紧跪下磕头?没见过面,就不是你祖爷爷了?”陆长老笑着道。 其余几位附和着,也跟着笑了,陆琦的大名他们也有耳闻,此刻一见,的确也是不凡,所以云落当初的待遇,就不要送给这个可爱的后生小姑娘了。 陆琦赶紧跪下磕头,顺便按照圣水盟的规矩,给其余三位长老也行了大礼。 “大方得体!” “仪态端庄!” “举止优雅!” “不愧是我陆家的好后生!” 四个长老,一人一句,给陆琦点了赞,说得她微微脸红。 “丫头,化龙池里的情况知道不?”声若洪钟的王长老问道。 陆琦恭敬答道:“有所耳闻,不知明细,还请长老示下。” “剥皮、剔肉、碎骨、焚脏,历四阶而后肉身重塑,成就真龙体魄。” “而后龙魂虚影以龙吟罡风涤荡神魂清净,至高者净若琉璃。” 袁、崔二长老默契地接过话头。 一块红色方形玉牌朝着陆琦飞来,她呆呆接过,耳畔听得自己祖爷爷的笑声,“别理他们几个一肚子坏水的,事情是那么个事情,但你也千万不要强求,自打我们坐镇以来,就没......有人能够坚持完四个阶段的。量力而行,觉得承受不住了就捏碎玉牌,千万记得,否则天仙下凡也救不了你。” 当说到从来没有人的时候,陆长老想起那两个古怪的少年,难得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忍着糊弄了过去。 陆琦表面木讷,心中却一片温暖。 得知她要去化龙池的消息,云落就已经悄悄将这边的情况讲了个清楚,只是因为四圣的缘故,隐去了和祖龙以及赑屃的约定,其余的都事无巨细说给了陆琦。 所以,此刻的陆琦其实心如明镜。 可惜没有景玉衡的授权,要不然云落甚至都想将剑气九转教给陆琦。 陆琦深吸一口气,谢过祖爷爷,也谢过其余三位长老,缓缓朝着化龙池走去,身形没入池中,盘坐起来。 陆绩没有像先前一般离去,四位长老也没有赶他。 五双眼睛就齐齐盯着池中盘坐的少女。 王黑炭犹疑道:“咦?这丫头怎么跟那小子一样,坐下去没动静啊?” 袁长老附和一声,“是啊,莫不是这化龙池还有别的情况我们没发掘到?” 崔家长老摇摇头,“感觉不是池子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陆长老和陆绩对视一眼,陆长老以心声问道:“是不是带了什么特殊物件进去?如果有,这可是对盟里有大功的!” 陆绩断然道:“没有。我检查过。” 其实他心中想说的是他也不知道,但这样说了,陆琦出来之后肯定会被刁难。 算了,还是出去之后我慢慢盘问吧。 这些感情之上的弯弯绕绕,正是世间许多事情变得复杂的开始。 池中的陆琦此刻却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动静,因为她见到了奇怪的人。 陌生的空间之中,一个面容如罩云雾的男子,身穿着金袍,微笑着问:“你就是云落的小情人?” 在起初的惊慌之后,陆琦迅速平静下来,尤其是听到云落的名字,再结合云落之前将玉佩交给她之时说的打点关系的言语,聪慧如她岂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起身一拜,“陆琦见过先生。” “先生?呵呵,有些岁月没听过这个称呼了啊,看来云落没告诉过你我的身份?哦对,有那四个顺风耳在,以这小子的谨慎,肯定不会乱说的。嗯,挺好挺好,值得合作,没看错人。” 陆琦听着那人在那儿自言自语,也不敢擅自出言打断,便默默听着。 祖龙说完才一拍手,“对不住对不住,这一见到美女就话痨的毛病还是治不好,见谅。” 陆琦:“......” 云落,你给我找的什么人,确定不是在坑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我是坏人?呵呵,我还真是。”祖龙戏谑一句,笑看着陆琦的反应。 陆琦本着对云落绝对的信任,坚定地摇头,“陆琦断不会如此以为先生,请先生示下。” 祖龙点点头,“长得漂亮,脑子也不笨,是个好人才,可惜啊,本座已经过了那些年岁了。” 说完,他脸上的云雾散去,露出一张极其俊美的年轻面庞,两额伸出一对龙角。 陆琦吃惊地捂住嘴巴,想到了一个惊人的可能。 祖龙自恋地撩动了一下发梢,“给你一次机会,叫对了有惊喜。” “陆琦拜见祖龙大人。” “哟呵,你们今后这两口子,可是了不得啊。行,我既然说了,就一定会给。现在先把这个还我。” 话音一落,那块被陆琦悄悄揣在怀中的玉佩飞到了祖龙的手里。 还在为“两口子”这个称呼微微羞涩的她收敛心神,等着祖龙的吩咐。 “这个玉佩一共两块,是我当初留在人间的传承,我自己都不知道流落何方,居然被你们两口子一人拿着一个,也是不容易。” 一改跟云落的寡言少语,故作高深,陆琦面前的祖龙就跟一个卖弄才华的话痨没什么两样。 “之前云落已经拿着一块隐介藏形的玉佩,我教了他一半的传承,如今你手上这块行云布雨的玉佩,就是另一半了,想学吗?” 陆琦连忙点头,此刻谁不点头谁是傻子,谁点头慢了都是傻子。 祖龙直接将一个光团潇洒地甩入陆琦的识海,“就在这里面,回头自己慢慢琢磨。” 不是不想在这儿教,只是有的姿势不是那么帅气,别坏了形象。 对云落这个糙老爷们无所谓,美女面前,祖龙大人一向很是在意。 陆琦连忙拜谢。 “刚才我说了嘛,送你一个惊喜。”祖龙轻轻一笑,如冰雪消融,万花竞放,若非陆琦道心坚定,差点直接沦陷。 “本来是送给云落的,结果这小子硬气,也不知道他自己扛过去了没,既然你长这么漂亮,就送你吧!” 说完祖龙神色蓦地严肃,从指尖逼出一滴鲜血,他看着这滴泛着金光的血液,喃喃道:“如今哪怕是完成历练都得不到这么多了吧!” 屈指一弹,这滴精血没入陆琦眉心。 陆琦只好再次行大礼致谢,没办法,这份礼太大太重了。 她的心中,对云落的感激和温暖又重了几分。 祖龙伸手一按,让陆琦坐下,“这滴精血我加了一点禁制,你可以慢慢自由炼化,一会儿在池子中,也可以不被人看出来。所以,现在,跟我聊聊人间的情况?” 陆琦点了点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小小玩笑;神乎其技 对于祖龙的要求,陆琦没有丝毫的犹豫,在这神秘的空间里,将天下大势娓娓道来。 六族隐秘不提,剑宗内情不说,其余那些明面上的东西,一滴祖龙精血已是够够的了。 祖龙聚精会神地听着,暗自跟四圣上报天庭,众天仙传阅的那些消息对照,同时也跟自己那些隐秘渠道的消息比照,心头大致有了清晰轮廓。 时间很快过去,祖龙和陆琦同时站起身来,祖龙拍拍手,“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陆琦莞尔一笑,弯腰一拜,“陆琦亦觉不虚此行。” 祖龙无奈道:“你也不知道谦虚谦虚,也就是我这种好人,要是换了红毛那种人来,对你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径,可就要不解风情了。” 陆琦心中暗道:“红毛是谁?” 祖龙自然没有解释的意愿,正欲离去时,忽然神色一动,轻轻挥手,一块红色的方形玉牌从陆琦怀中自动飞到了祖龙手里。 陆琦心中郁闷,这干啥呢! 祖龙把玩这这块玉牌,前后左右看了又看,然后在陆琦猝不及防之下将其一把捏碎,惊呼中,一蓬血雾爆开,被祖龙吸入体内。 闭目感知了一会儿,点点头,“是个天才,确实是个天才。” 他睁眼看着陆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你们这些人族敢进入化龙池的倚仗?一旦支撑不住,就可以捏碎这个玉牌?” 陆琦点点头,并不意外祖龙能够猜出来,这本来就是人家建造的东西。 一丝略有古怪的笑意在祖龙脸上浮现,他右手掐诀,轻轻一推,陆琦只感觉自己眉心又没入了什么东西。 “好了,时间够久了,该走了。” “哦,对了。回头告诉云落,让他好好活着,别死了。” 也不等陆琦恭送一句,祖龙瞬间消失。 陆琦低着头,神色难明。 只是还未来得及思虑旁的,便如之前的云落一般,被一阵剧痛撕裂。 接下来的好多个时辰之后,陆琦才终于明白了祖龙离去时古怪的笑意是为何,心中满是腹诽,但也没有丝毫真心的怪罪。 剥皮、剔肉、碎骨、焚脏,四个阶段,陆琦真的就扛下来了。 但这却又不算是完全是她的功劳,每当陆琦要昏厥过去时,那滴精血就会主动护住陆琦的心神,让她能够在神思清明的情况下,完整感受着身体的疼痛。 这样自小连皮都没怎么擦破过的陆家大小姐欲哭无泪。 却看得周遭的四位长老和陆绩神情振奋,这小丫头可是真不错啊! 厉害厉害,厉害极了! 陆长老满意地捋着胡须,神色骄傲而自得。 ---------------------------------------------- 化龙池里的陆琦欲哭无泪,另一边她的小伙伴们却惊讶得合不拢嘴。 从早上到现在日落黄昏,几乎一整个白天的时间,他们就坐在院中,完整观看了云落和曹夜来这场“捉迷藏”的游戏。 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如此简单的一个小院子,气机感应也好,直接用眼睛看也罢,曹夜来必输无疑。 更何况这几间房子都没有后窗,唯一的进出口就只有房门和房门旁边的窗户,一旦被堵在房中,就如同瓮中捉鳖,完全无处可逃。 可是,奇迹偏偏就在他们眼前发生了。 比如他们眼看着云落走进自己屋子,找了半天,无功而出,去了别处,曹夜来迤迤然迈着步子从云落的房间中走了出来,随意挑了间房子进去。 当他们又看见云落走入曹夜来躲藏的房间中时,心跳陡然加快,觉得马上就要捉住曹夜来了,却又在片刻之后看着云落摇着头疑惑走出。 更有甚者,到了这场游戏的尾声,一身黑衣的曹夜来甚至就大剌剌地蹲在院子角落的两块黑色岩石旁,云落来来回回好几趟都没能够发现。 当曹夜来主动现身,终止了这场找寻的时候,云落早已汗流浃背,险些道心失守。 曹夜来一点也不客气,“如果是生死厮杀,你已经死了许多次了。” 云落沉默点头,神色失落。 自打修行以来,虽说风波不断、困难重重,但好歹一直都算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即使超出也不算太多,使劲蹦一蹦也还是能够得着的。 可今天这一天,这种无力感,是结结实实地将自己打醒了。 修行之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天外有天。 确如曹大哥所言,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如果是一场厮杀,自己早已死了无数次了。 围观众人中,与曹夜来关系算起来最近的符天启看着云落脸上的落寞,心中不忍,为云落开脱道:“曹师叔,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你多厉害啊,天底下身法比你强的又有几个。再说了,你真要出手,还能没有一点气机变化吗?云大哥应变还是很快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似乎在这一瞬间,他们都站在云落一旁,合力对抗曹夜来这个大魔王。 曹夜来不怒反笑,正要开口。 云落却先站了出来,拍着符天启的肩膀,看着众人,“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曹大哥说得对,我在这方面的能力还是很不足,必须要刻苦练习。” 曹夜来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个板栗敲在符天启的头上,对他也是对众人说道:“你们现在宽了云落的心,就是在害他的命!到时候一个知命境的清音阁阁主之子,跟他厮杀,是你们谁替他去死还是怎么?” 裴镇等人都默默低头,哎,难呐!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况且如今,你是那只兔子!”曹夜来的神情很是严肃。 他肩上的胆子很重,不到一个月,至少要教给云落杀手的一些基本技能和身法,否则对上秦明月,如果朝廷那边再做点手脚,云落真的有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若是云落真出了事,自己也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哎,多半是羞愧而亡。 “你如果能击败我,那十个秦明月也不够你打的。可惜,那不可能。”曹夜来向前两步,拍了拍云落的肩膀,“调整一下心态,听听他们给你复盘,一会儿我们继续。” 裴镇疑惑道:“不吃饭不睡觉么?” 曹夜来下意识就想赏他一个板栗,想着毕竟不是符天启,讷讷地收回手,“这几天吃好睡好,今后几十年就别想吃好睡好了。” 说完轻轻一跳,跃上院子边上的一颗大树枝头,靠着枝丫闭目养神。 几人七嘴八舌地跟云落讲了他们所见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诡异画面,云落结合着自己当时的感知,听得冷汗涔涔。 尤其是那两块黑色岩石,自己来来回回经过几次,甚至还曾经看过几眼,完全没有发现曹大哥的身影。 不多时,那边说完,云落看着重新站在他面前的曹夜来,心中渐渐明悟。 曹大哥越厉害,甚至说自己在他面前越难堪越无力,自己就越有进步的空间。 他来这一趟,总不能是戏弄自己玩耍的。 想到这儿,他的精神才开始重新振奋起来。 曹夜来这才开始跟他讲述一些关键,“杀手的潜伏,诀窍并不是躲藏。” 云落疑惑道:“那是什么?” “融合。将自己融入那个环境之中,成为那个环境天然的一份子。” “不论如何躲藏身形,收敛气机,总会显得突兀,而这份突兀就很容易被人察觉进而暴露。” 看着云落恍然大悟的神情,曹夜来赞许地点点头,“具体怎么做,我现在不教你,看你能不能自己琢磨出来。记住,你的神识有时候会欺骗你,你的眼睛有时候也会欺骗你。” 他朝着裴镇他们吆喝一句,“你们该干嘛干嘛,不用管我们了。” 然后朝着云落微微一笑,“继续。” 说完身形再次消失。 第一百六十章 向阳花木终逢春 夜晚,对于庞大而繁华的天京城而言,意味着欢享、喜乐、放纵、罪恶、肮脏,意味着在天光大亮的白天不好意思登上台面的一切。 但高耸的红色宫墙,威严肃穆地拒绝了周遭喧嚣的渗透,只有那些摇晃的气死风灯点亮了帝国心脏的人气。 两排灯笼当先探出,几个低眉顺目的黄门躬着身子走在前面,身后是同样提着灯笼的两排侍女,他们双目老实地盯住眼前地面,若非双脚在移动,看上去就跟雕塑一般。 前后的太监宫女提着手中的灯笼,照亮夜色笼罩中的皇宫,长长队伍的正中,华裙曳地,高贵端庄的皇后荀清歌缓步前行。 神奇的是,不论前面不看身后的,还是身后不敢抬头的,那步子却都正正好地跟着皇后娘娘的步子,严丝合缝,一点不差。 高贵的头颅下是修长美丽的脖颈,修身华美的宫装里,装着依旧玲珑有致的完美身段。 什么样的人,还是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如此尊贵优雅的皇后娘娘,离开了慵懒舒适的寝宫,闯入这片暗沉的夜色之中? 当行到终点,便只能有一名贴身宫女拎着灯笼,陪着娘娘一起走入宫门。 当来到亮着灯的房门外的石阶下时,那名宫女也只能候在此处。 荀清歌缓缓上前,推开房门,正聚在一起讨论的两个男人头也没抬。 当她转身关好房门,走上前时,其中一个男人才抬头亲切地喊了声姐姐。 直到她在两人议事的桌子旁站定,身着明黄衣衫的杨灏才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来了。” 既是招呼,又是疑问。 仔细一想,似乎又包含着一些尽在掌握的暗示。 荀清歌轻轻侧腰一拜,“秦璃托人来找了我,有些担心。” 杨灏笑着道:“怎么,对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儿子都没信心?” “秦璃希望最好时圣能够直接了结了云落。”荀清歌很忠实地做了一个传话者。 当然,世间仅有三人的合道境巅峰,也值得她跑这一趟。 杨灏低下头,继续看着桌面。 荀忧接过话,看着自家姐姐,“既然当初是秦明月主动请缨,又已经昭告天下。那姐姐不妨就告诉秦璃,不管跟谁,秦明月在雾隐大会上那一架是必须要打的。” 荀清歌干脆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她并未询问什么别的事情,也没有朝桌上多看一眼,这是她能够陪伴在一代雄主身边这么多年的原因之一,也是与之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本分。 长长的灯笼队伍再次如火龙般游走在重重殿宇之间,回到后宫。 荀忧看着杨灏,“此事真不用事先跟秦璃通个气?” 杨灏拿着一只小木棍,闻言轻敲着桌面,戏谑道:“也是,毕竟还是咱们的定海神针嘛!” 他默默想了想,“这样吧,五天之后,等秦明月出发了,再转告吧。” 荀忧坏笑道:“那这口锅就只能推给他们了?” 杨灏点了点头,又想起个事,“北渊那边?” “嗯,雁惊寒应该已经带队出发了。”荀忧答道。 二人会心一笑,继续埋头,看着桌上的一张地图。 在深夜中,写好,签下一张张调令。 宫墙隔断了喧嚣,却隔不断阴谋。 ----------------------------------- 天京城外,有一处山谷,绿荫环绕,山清水秀,翠竹鸣沙,清泉淙淙。 山水环抱之间,有座通体碧绿的小阁楼,二楼的房间里,一个年轻俊秀的黑衣男子跪坐在蒲团上,在他的对面,一盏烛火照不到的角落,是一团模糊的阴影。 “你为什么这么冲动?那摊浑水有什么必要去趟?” 阴影中的声音充满了不解和遗憾。 低着头的黑衣少年瘪了瘪嘴,又来了,我已经二十岁了!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阴影愤怒的声音依旧没能换来对方的回答。 发泄完了怒火,似乎也平息了下来,声音中多了些温和,“你真的要去?” 黑衣少年这才抬起头,“为什么不?” “你知道那个凌荀是谁吗?” “知道。” “你觉得你有个合道境巅峰的爹就了不得了?人家也有个合道境巅峰的外公,人家还有天榜第三、第五的大剑仙教授剑术。当年凌家一众余孽沉渣泛起,层出不穷,你当他是你曾经对付过的那些阿猫阿狗不成!” 阴影言辞激烈地强调着自己担忧的那些事情,旋即被少年简短的一句陈述击溃。 “我已经知命境了。” 阴影里传来一声叹息,“罢了,去吧。” 一块令牌飞出,被少年伸手接下。 “拿着这块令牌,去调三位知命境,陪练五日,然后出发。” “谢阁主。” 少年起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一身黑衣穿行在山谷之中。 秦明月,自开始修行以来,历大小三十五次任务,全部成功。 名列小天榜第九的他,因身法卓绝,清音阁中,代号“隐龙”。 ----------------------------------------------- 对于平安喜乐的许多人而言,月色总是有一种说不出静谧安详,甚至带着些凄美,柔和,它均匀地铺洒着自己的光芒,不灼人,不炙热。 云落却在这样的难得美好的月色下感受到了一种大恐怖。 他依旧没能找到曹夜来! 当曹夜来现身之后,之前几乎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云落难得有了些显而易见的沮丧。 曹夜来此刻却不像之前一般严肃,反而安慰起来,“这种潜行跟你之前所学过的那些方向有些不同,一时间,难以适应也是正常的,不要急。” 云落抿着嘴,看着小院中的几盏灯火,摇摇头,“我不急,我知道我只是没有抓住那条根本的脉络。” 一身黑衣的曹夜来只是往那儿一站就自然而然地像是要跟黑夜融为一体,他点点头,“是,脉络很重要。” 世间的许多事,当理清了最根本的那一条脉络之后,其余问题就都会渐渐清晰起来。 就像做生意,无非就是一个货品和需求的匹配而已,至于这个货品是什么样,需求怎么挖掘,那就是更细致的东西了。 云落叹了口气,这个脉络其实曹大哥已经说了,那就是融合,自己在知晓这一点之后,就应该想办法,刻意去抓这一点,可是还是徒劳。 自己莫非在这一条道上真的一点天赋也没有吗? 若是如此,还真是浪费了祖龙大人教给自己的那些传承了。 诶!等等,传承?隐介藏形,不就是? 他的脸上缓缓出现喜色,一个新奇的主意在脑海中浮现,“曹大哥,要不我们换一换,我来藏,你来找?” 曹夜来两手一摊,“我都行,不过,有区别吗?” 云落神秘一笑,“之前有人教过我一些身法,我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想试试。” 曹夜来无所谓地道:“行啊,不过别耽误太久,咱们还有正事儿呢!” 云落轻声道:“或许这也是正事儿!” 心中默念着“龙乘时变,登天潜渊,天阔水深,渊幽涧险......” 身形如电,消失不见。 曹夜来只眼前一花,在一瞬间失去了云落的身影,好在他到底实力非凡,也因为云落对祖龙这个功法还不够熟练,立刻便被曹夜来瞧见了踪迹。 不过曹夜来并未直接喝破,而是细致地观察着,看着云落时隐时现,身形飞快。 他面带惊讶同时又有着惊喜,连忙以心声道:“云落,不用局限在这个小院中,去大院子,不!直接去城里!” 云落的声音在风中传来,“不危险?” “你若是能摆脱掉我,你还有个屁的危险!”曹夜来没好气地以心声答道。 “好嘞!”云落也感觉到了曹夜来的情绪,心中大喜,暗道果然有用! 身形一晃,便出了院门。 曹夜来连忙跟上。 刚才的两声叫喊惊起了默默在房中修炼的四个少年人,崔雉走到门边,其余三个少年已经来到院中。 孙大运疑惑道:“这是出去了?” 符天启点点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在这儿了。” 裴镇打了个哈欠,“有曹大哥跟着一起,能有什么问题。” 符天启撞了一下裴镇的肩,“我拿你当兄弟,你却要当我师叔?” 裴镇讪讪一笑,“误会误会,曹先生曹先生。” 几个少年也慢慢回了房间,继续修炼,在云落的带动下,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小灵脉的那排小屋时。 那时草长莺飞,满眼皆是向阳花木。  第一百六十一章 隐介藏形,原来如此 夜色中的巴丘城远比不得千里之外的天京城那般繁华,从来支撑不起一个不夜城的称号,但总归还是有人无眠的。 同福鱼粉店,后院的灯还亮着,店掌柜童福正和自家娘子一起,在熬着明天的汤底。 作为巴丘城中最出名的衡阳鱼粉店,童掌柜就用这一碗碗鱼粉,堆出一间巴丘城中不小的宅子,攒下还算厚实的家底,娶了妻生了子,日子虽说不上富贵,倒也恩爱幸福。 如今,虽然聘下了跑堂、打荷跟下粉师傅,但童掌柜夫妇对于秘制的汤底,还是从来不肯假手他人。 按照暗地里夫妇二人的想法,这秘方和手艺,未来可是要传给儿子的。 不求他富贵荣华,至少有一技傍身,落个平安喜乐。 童福店里的鱼汤,需用猪筒子骨加黄豆熬一夜,再加入清早现杀的鱼。 一起熬成浓稠黏嘴、鲜掉眉毛的乳白色鱼汤,这样煮出来的鱼粉,再加上童福精心调制的小料,就是同福鱼粉店傲视同侪的底气。 这筒子骨放几根,黄豆加多少,鱼用什么鱼,熬多久,小料怎么调,那都是童福的不传之秘。 按照年份来算,今年该是到了开雾隐大会的时候了。 刚好在云梦大泽旁的巴丘城,自然是许多前来参加或是看热闹的首选的落脚之地。 按照以往经验,每到那个时间,这巴丘城里,都是人声鼎沸,大小酒肆饭馆生意红火得很。 前些日子,果然听说了雾隐大会要开了的消息。 这两口子就开始赶着要多备下些物料,免得到时候那些奸商们趁机涨价。 同时,自己这边的汤底、小料什么的也得多准备点。 这不,满城皆睡的时候,两口子都还在后院里忙得热火朝天呢!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正在院中弓着腰埋头清洗筒子骨的童福后脖子一凉,赶紧一缩,回头一看。 什么也没有。 正要扭头,又是一阵风过,童福将眼睛瞪圆了四处一瞅。 依然一无所获。 他家的那位正蹲在灶台前,拨弄着柴火,瞧见童福这样子,有些惊惶,“孩他爹,咋了?” 童福摇摇头,缩回身子,继续洗着,“没啥,被蚊子咬了。” “那我去烧点木粉子。” 说着,担忧丈夫的婆娘就去弄来了一盆锯末,也就是她口中的木粉子,点燃一点,熏起一阵烟雾,有着木头特有的焚烧味道。 将盆子放在童福旁边,她拍拍手,回到灶前,笑着唠叨,“哎,咱这儿啊,啥都好,就是蚊子多。” 童福抬起头,嘴角笑着,“可不是么。你小心点,别烫着!” “知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姿色平庸的婆娘白了他一眼,在童福看来,竟还有了些妩媚的味道。 他嘿嘿笑着,干劲儿又来了。 刚才吹过他脖颈的两阵微风,又继续在城中吹着。 吹过饭店门口、客栈后院、居民房顶,云落的身影在城中的各个角落一闪而逝。 同时,对祖龙的这套身法也愈发熟练。 曹夜来跟在他的身后,暂时还很轻松,只是心里却越看越惊。 抛开这一年不谈,他对云落的修行情况应该是最清楚的。 毕竟早年以兄弟相称相处,日常来往一点不少,西岭剑宗和杨清也都不会教他这些潜行本事。 那这功法可够逆天的,这才多久,竟然就有如此效果。 别看曹夜来跟得轻松,就觉得云落这套身法也就那样。 之前符天启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你是谁啊,你是曹夜来啊,你是夺得过雾隐大会魁首的四象山灵蛟啊。 实际上,仅说身法,曹夜来稳居这座天下前三甲,即使在那位被隐隐称为大端王朝定海神针的清音阁阁主,坊间传闻只要被他盯上,必死无疑的秦璃面前,曹夜来要想脱身,也并非天方夜谭。 蓦地曹夜来眼睛圆瞪,神情满是不可思议。 因为,在他的视线中,云落的身影竟然开始缓缓缩小! 这怎么可能! 什么样的身法能够让人身体变小? 听说有奇人会缩骨功,那也是在静态之下的柔韧而已,可在高速的奔行之中? 曹夜来摇着头,满是惊骇和不解。 云落自己浑然不觉,直到几乎缩小到只有先前一半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眼前的世界好像比以往更高更大了些。 这是怎么了?! 也就这么心思一分,功法的运转顿时一滞,他的身影缓缓在夜色中清晰起来,身形也一下子恢复了正常大小。 他抬头看着四周,又变得大小熟悉的东西,满脸疑惑。 转过头,看着出现在身边的曹夜来,“曹大哥,我刚才感觉周遭好像有些奇怪。” 曹夜来盯着他的眼睛,“你自己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啊?”云落更是如坠云雾。 “教你功法的人,连这都没告诉你?”曹夜来很是吃惊。 看着云落茫然地点点头,曹夜来心生无奈,“这什么人啊,教东西都没头没尾的!” 云落有些心急,“曹大哥,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变小了。” “啊?”云落低头看了一下,还伸手捏了捏,“没有啊?” 曹夜来无语,“你人变小了!” “啊?”云落更是吃惊。 “刚才,你整个人变得只有平时一半大小了。”曹夜来又多解释了一句。 震惊之下,云落的心中却隐隐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个功法自然是适用于龙族的,而自己经历了化龙池的磨砺,肉身体魄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无限接近于龙族? 会不会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是一条龙了??? 想到这儿,云落打了个寒颤,还是算了,当个人挺好。 不过若是能够如祖龙所说,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岂不是厉害极了? 云落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脱口而出,“糟了!” 曹夜来连忙道:“怎么了?” “额没什么,曹大哥,我们回去吧。” “真没什么?” “恩,真的。回去吧。” 完蛋了,隐介藏形是变小,行云布雨自然是变大咯? 云落想象着一个画面:身高两丈的陆琦,高大威武,不足四尺的自己,娇小可爱。 四目相对,欲哭无泪。 --------------------------------------- 在这片广袤的天下,云梦大泽虽声名远扬,但也并非一枝独秀,远的不说,就在不远处的豫章之畔,就有彭泽相抗。 同样,驻扎在彭泽之畔、豫章城中,被誉为江南之地最能打的军队之一的灌城军,同样也有驻扎在长沙城的星潭军与之争辉。 有趣的是,灌城军都尉黄大兴和星潭军都尉杜若言,乃当今天子龙兴之地农洪郡同乡,同年参军,各有际遇之后,如今同居都尉,执掌重镇兵权,传言二人私交还甚好,不得不说缘分的确奇妙。 在生性豪爽大气的黄大兴治下,灌城军的军营内,规矩之下,是火爆放纵,豪迈勇决。 星潭军的军营之中,气氛却完全不同。 曾经笑言黄大兴就是个不解风情只懂蛮干莽夫的杜若言,一向以智将自居。在他的影响下,星潭军中,一派旌旗整肃,有条不紊。 这一日,杜若言端坐中军大帐,笑着挥动着手里的信纸,对一位陪坐在下首的心腹幕僚笑着道:“瞧瞧,看把黄大兴这个莽夫给能的,收了个义子,还要写信来给本将炫耀一番。” 幕僚当然不会真的傻乎乎跑去接过来瞧瞧,而是故意微微伸了伸脖子,就赔笑着说,“想必黄都尉不止在信里提上一嘴,多半还得大肆夸耀一番吧?” “可不是么?你听听啊,可笑不可笑。”杜若言故作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将纸条举在面前,“武艺卓绝而不仗势凌人,秉性纯良却敢义愤出头。” “还有这个,容貌英武,身姿矫健。这是选个绣花枕头吗?” 幕僚嘿嘿一笑,“看来黄都尉对这位新收的义子是喜欢得紧啊!” 杜若言笑着将纸条放下,神色不再如刚才那般戏谑夸张,叹了口气,抓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大口,“喜欢得紧?换我我也喜欢得紧啊!” 他和黄大兴都是年少从军,三四十岁的年纪看着不大,已经是在军伍中浸淫了二十余载的老人了。 当年那场大变故时,自己只是个大头兵,什么也不懂。 不过也幸好,没能见过传说中的那位是怎么令人一见就拜,甘心跟随,懵懵懂懂地就混过来了。 那年之后,上边腾出了许多的空位子,他和黄大兴才顺势直上,有了如今风采,混成了一方重镇的实权将军。 可这年岁也在这样的攀爬之中,慢慢老去了。 若是自己跟黄大兴两家聚会,坐下后就只有大眼瞪小眼。 两个老光棍,上已无老下仍无小,夜深人静了还没个枕边人。 也不是没人说亲,像他俩这般位高权重的军方大将,多的是人旁敲侧击的提亲,从天京城里的黄紫公卿,到吴楚之地的豪阀巨富,一年要应付好多次。 当然,那些皇族勋贵自然是不敢结交自己这样的军方人士的。 可自己也不敢啊,上有雄主,自己这些实打实手里握着几万兵马的大将,但凡有一点惹人猜忌的地方,那就是从云端跌落,甚至性命不保的下场。 自己啊,想娶个妻,还只能从那普通市井之中找去,可那样的缘分又岂是那么好找的。 本来想着,就这样吧,时不时在外面尝尝鲜,哪怕无后,也是个日子。 谁想如今,这老小子居然偷偷摸摸把自己那头的人数改成了两个,那未来自己岂不是要吃大亏? 下方的幕僚瞧着杜若言的神色,开解道:“都尉莫急,这不接下来咱们这儿也有好儿郎要来嘛!” 杜若言微微瘪嘴,没敢多说什么,只是心道:传言中,那是个无法无天的浪荡子,不知道得了什么大运,竟然兵部亲自发文,自己接下已是无奈,又怎能跟黄大兴那义子相提并论。 不过,也是,昨天得了消息,原定在十天之后才会来的,也就是这两天就要到了,到时候看看再说,若真是改头换面,自己也不是不能提携一二。 刚想着,外面就有哨兵来报,“都尉,外面有位袁公子求见。” 细雨缥缈如雾。 身披甲胄的杜若言走到营门外,在凄风冷雨中,见到了那个安静站着的年轻人,神色从容而恭敬。 “袁无忌拜见杜将军。”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少年与少年的隔空对话 乘着月光皎洁,在静谧的街道上轻巧躲开巡城武侯,云落和曹夜来悄悄回到了小院中。 坐在房顶上歇了歇,曹夜来不知从哪儿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轻声道:“你这身法很好。” 云落点点头,那是自然,祖龙大人的传承怎么可能差了。 “本来我是打算第二步才教你这个的,谁知道你现在就学会了。” “那我们接下来练什么?” 曹夜来瞥了他一眼,“这就飘了?” 他伸展了一下腿,“你是觉得你第一步已经练完了?我现在跳下去,你能找得见我?” 云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直笑。 “不能感知到敌人的存在,就如同一个瞎子行走在凶险的丛林中,随时会有猛兽毒蛇蹿出来将你一口咬死。”曹夜来盯着云落,“你能一直将希望寄托在你瞬间的反应上吗?” 一直挨打可不成啊! 云落叹了口气,不过经历了刚才的成功,心中也多少有了些底气。 “那咱们继续吧!” 曹夜来抬头望了一眼天边隐约透出的天光,鱼肚白即将泛起,凝神细听,街市上已经有了些间杂的人声,他笑着道:“不急,吃了早饭再去。” 被曹夜来这么一说,云落一摸肚子,昨天没吃晚饭,这会儿还真有点饿了,“吃什么?” 曹夜来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容古怪,“昨晚那家鱼粉店可真是够香的。” 云落羞涩一笑,“我只是瞧着亮光,去看了一眼。” “嗯,我信。” “曹大哥?” “嗯?” “我觉得你这样不好。” “哈哈哈哈。”曹夜来一脚轻踹在云落屁股上。“去叫上你的小伙伴一起,出发了。” “好嘞!” 崔雉拒绝了出去抛头露面,于是只有曹夜来、云落、裴镇、符天启、孙大运五人跟着陆家管事一起,去往同福鱼粉店。 陆家管事问过曹夜来,要不要让下人买回来,就在院子里吃。 曹夜来摇着头,“这粉面之类的,就得吃口热乎的。” 所谓的陆家管事,实际上却是巴丘城这座陆家宅院的主人,也是陆家旁支,名叫陆用,在巴丘城中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只是如同始兴郡城的陆家院子主人一样,在本家大人物到来之后,只能谨守本分,好好做人。 这不,此刻陆用便只能毕恭毕敬地跟在云落几人的身后,看得那些巴丘城里的熟人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自己倒是泰然自若,身为陆家较远旁枝的他,对陆家这颗根深蒂固的巨树里,那些盘根错节弯弯绕绕的门道,以及森严的等级规矩了如指掌。 此番大小姐驾临巴丘城,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做好了,人生可能就是另一番景致了。 至于此刻这些异样眼光,陆用毫不在意,看事情得看长远啊。 思虑间,一行人就已经走到了同福鱼粉店的附近。 同样刻苦修行了一夜的三人,被空气中弥漫的鲜香味道瞬间勾起了食欲。 孙大运的肚子更是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店里才刚开门,虽然店面不大,好在煮个粉不需要多大的灶台,所以也能紧凑地摆下十余张小桌子。 此刻只零零星星地坐着一两个人,埋头吃着。 裴镇瞧着他们的样子,又抽了抽鼻子,小声道:“你之前说很好吃我还不信,现在闻闻这个味儿,好像还真不错。” 云落把着他的肩膀走进店里,“其实我也没吃过。” 裴镇一掌击在云落的肩上,“坑啊你!” 几个少年嬉嬉闹闹地挑了两张相邻的桌子坐下。 曹夜来坐下后招呼陆用一起坐下吃点,陆用连忙摇头摆手,曹夜来也不勉强。 柜台前,是童福家里那口子坐在那儿收钱,陆用走过去,为众人一人点上一碗招牌鱼粉。 柜台这头一声吆喝,柜台那头的煮粉师傅一声答应,就要从纱布罩着的粉堆里抓出粉来煮上。 谁知童福突然蹿了出来,将煮粉师傅赶到一旁,亲自动手。 童福一脸郑重,额头上都有了些冷汗。 昨夜熬得晚,刚才本来准备瞅瞅店里情况,就去后院睡上一会。 谁知一眼就瞧见了陆爷,陆爷来了,那怎敢不亲自上手! 可更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巴丘城里威风八面的陆爷,居然连个座儿都没有,只能站着伺候那几位一看穿着就不普通的少年。 乖乖,这还了得。 于是赶紧将师傅吆喝开,自己战战兢兢地煮了起来。 两手洗净,抓出分量足足的米粉,放在汤底里煮得软硬适中,整齐倒进早早调好了底料的碗里。 舀起一大勺乳白色的汤底,再撒上碧绿色的生菜、香菜,和乳白色的汤底两相辉映,佐以几片早早备好的鱼片,看着就很是不错。 童福想了想,再切了些红色米椒,洒在最上面。 零星细碎的红色、碧绿的菜色、乳白的汤底、白色的米粉,一眼望去,食欲大开。 童福亲自将一碗碗鱼粉端上两张桌上,然后朝着陆爷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 瞧见童福如此上道,陆用自然心情大好,也不吝啬回了他一个笑脸。 这一幕自然也不会逃过众人的眼,不过对于这些,也没啥好说的,低头吃粉。 只一口下去,就有几双眼睛瞪圆了,面面相觑一下,埋头狂吃。 一碗分量十足的鱼粉很快就见了底,甚至汤都没怎么剩下。 抬起头,打了个畅快的饱嗝,裴镇朝着云落竖起大拇指,“好地方!没坑兄弟我!” 云落也吃得舒坦,笑骂一声,“我什么时候坑过你了!” 随即冲着站在柜台抹着汗的童福竖起大拇指,“掌柜的好手艺!” 童福只管点头,也不知道说点啥,陆家管事笑着帮腔,“这童掌柜的衡阳鱼粉,确实是咱巴丘城中一绝。” 云落眼前一亮,“衡阳的?” 他对衡阳观感不错。 祝融大人的封正之处。 萧瑟风雨中寂寞独行的祝融秘境守灵人萧雨; 彬彬有礼,胸怀天下的读书人李宽; 寻真观里,静心清修,默看三千道藏的老观主,和他那个野心勃勃的弟子齐紫衣; 家风纯正的郑家,曾经厚道而后走了极端的郑惜朝,一如既往善良聪慧的郑念夕; 一心为民,力图突破豪族围堵,终于得偿所愿的县令于安世; 机关算尽一场空的田家,如今已化作往事烟云的袁家; 还有那三江奔流的石鼓山下,都让云落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很好。 他并不知道衡阳袁家还有人活着,也不知道这个活着的人会在未来为他制造多大的麻烦。 他只是想起自己之前去衡阳,只能可怜兮兮的在江里自己抓鱼烤了吃,都没尝到这等美味,觉得甚是遗憾。 童福战战兢兢地点点头,云落笑着道:“衡阳是个好地方啊!” 孙大运推了他一把,“老气横秋的,充大爷呢?!” 云落连忙歉意一笑,他知道孙大运在说什么,起身朝童掌柜走去。 他从方寸物中取出钱袋,拿了些铜板出来递给掌柜的。 童福连忙双手接过,毕恭毕敬。 只用手心轻轻一掂就知道,五个铜板一碗,一共五碗,合二十五个,现在手里的只多不少。 但他又不敢当着面数,万一触怒了大人物,这可如何是好。 云落扭头看着陆用,笑着道,“陆管事也来一碗?我请。” 陆用强行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不用,笑着点头,“如此便多谢公子。” 该拒绝时要拒绝,该受着时得受着。 讨好不是巴结,不是阿谀,其中微妙,妙到毫巅。 云落又数了五个铜板给童福,跟着几人转身离开。 陆用落了座,童福自然又去煮了一碗。 一次愉快的早点就这样结束了。 往回走的路上,云落悄悄红了眼睛。  第一百六十三章 池中有鱼,池中有龙 一年多以前,有个孤苦少年推着独轮车,一筐筐地送菜,那家老字号的牛肉面馆里,有冷眼旁观的伙计,有趾高气扬的老板娘,有黑心奸诈的掌柜。 到最后,竟然还每每要短了自己的工钱。 而如今,当自己来到这家鱼粉店,瞧见胆战心惊,卖力讨好的掌柜时,就仿佛看到了另一条线上的自己。 若是没有外公给的三个机会,没有成为修行者,没有凌青云遗孤这个身份,自己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吧。 可偏偏就是这样,也不一定能把日子过得好了。 孙大运在提醒自己,别这会儿过得好了,就忘了苦日子怎么过的,也别丢了对底层之人的那份恻隐和感同身受。 他不会忘的。 忘了就不是云落了。 这也是他一直愿意用着这个名字,而不是完全改做凌荀的原因。 凌荀代表的是血脉,而云落才真正意味着自己的过去。 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刚准备说话,裴镇突然怪叫一声,“完了!” 孙大运将头搭在云落的肩膀上,无语道:“你又咋了?” “我忘了给她带一份早饭了。” 孙大运切了一声,“你当院子里其他的都是死人啊?别人不知道做饭送去吗?” 裴镇想想也是啊,前几天不都是有人送饭嘛。 几个人就这样回了院子。 院子中,崔雉玄衣独坐,看着嘻嘻哈哈走来的裴镇,伸出右手。 裴镇脑子一嗡。 孙大运的声音适时响起,“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嘛,得给崔姑娘带一份,你非不带,哎!” 说完,四个人如鸟兽散。 就连曹夜来也不例外。 裴镇瞅着眼前神色不善的崔雉,无声地张了张嘴,这他n的就是好兄弟? 站在曾经裴镇和孙大运“互诉衷肠”的凉亭中,曹夜来开始和云落安排今天的修炼。 刚才已经跟陆用说了,要在院子中逛逛,并且问了陆用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能去的。 陆用扭捏半天,终于说,自己家眷居住的后院要不还是算了? 当时云落哈哈一笑,您这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曹夜来随口一句,“你们大小姐会阉了他的。” 陆用这才放心坐下,等着吃粉。 院子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假山池塘,荷叶繁华点缀其中,带着清香的微风吹过,曹夜来的声音也如这风一般轻柔,“有信心吗?” “不是很有。” “说说看?” 云落望着眼前的池塘荷叶,“我知道隐藏的诀窍是融合,但我不知道如何去找寻,找到这个融合之中的那些瑕疵和纰漏。” 曹夜来点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若是云落对于这个也是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那就真是太逆天了。 几条鱼儿结成鱼群,晃晃悠悠地从凉亭边上游过,喂养得久了,根本不怕人。 曹夜来指着鱼群,问道:“假如我能够变成了那条鱼,你要如何找到我?” “鱼?”云落盯着鱼群,咋看一眼,长得都一个样。 仔细瞧去,无非这个尾巴稍微短上些许,那个身子稍微粗壮一点,随着游动中阵型不停的变幻,饶是云落以修行者的眼里,也不是那么轻松能够跟踪和分辨的。 他功聚双目,定定地望着。 曹夜来没有出声,默默在凉亭边上的栏杆旁坐下,将两条长腿翘起在柱子上,眯起眼睛,这些事,自己想通透了,比旁人点醒要有用得多。 自己下过河,摸过溪,抓来的鱼儿向来只看大小,哪管过形态,若是曹大哥变成了一条鱼,自己该如何找到他? 这些鱼大小各异,自己又不知道曹大哥会变成什么样,怎么能找得到呢? 曹大哥出的这个问题分明就是无赖啊,人怎么可能真的变成鱼呢! 云落郁闷地揉着太阳穴,转头瞅了一眼悠然自得的曹夜来,忽然神情一动。 对啊,人怎么可能真的变成鱼呢! 他既然不能真的变成鱼,那么外人看不出来,那些鱼总该知道吧! 若是自己也变成一条鱼,不就可以很轻松地看到这个鱼群之中的两个异类了! 云落越想越兴奋。 人既然不可能真的变成鱼,那有怎么可能真的跟周遭环境融合到一起呢! 人跟环境的融合必然会有瑕疵,但如果自己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将这些看做一个整体,那必然瞧不出什么纰漏来。 可若是自己也跟这环境融为一体,那在这个环境中,除开自己的那个不协调之处,不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嘛! 云落兴奋地来回踱步,右手握拳不时击打在左手掌心。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曹夜来睁开一只眼,“想明白了?” 云落点点头,“嗯,就是融合!” 曹夜来另一只眼睛睁开,“怎么说?” “你可以融合,我也可以,这样我就能找到你!” 曹夜来的两腿放下,微笑坐起,“为了让你试验你的猜测,我们把范围缩小一点,还是回去吧。” “战场”从大院移回小院,又从小院扩到大院。 当天色黄昏,云落第十次喝破曹夜来的身形时,曹夜来微笑揉了揉他的头,“恭喜你。” 虽然还差得远,但凑合够用了。 他看着一脸喜色,刚想有所放松的云落,很心疼,但是不得不说,“咱们继续,接下来,你试着藏一藏。” 又到了夜深人静,曹夜来陪着云落坐在房顶,这次不同的是,两人一人拎了一壶酒。 曹夜来笑着调侃,“想陆姑娘了?” “啊?没有。”云落连忙否认。 “你都快把这几个字写脸上了,还装啥啊。” “哎,是有点。也不知道她那边怎么样了。”云落喝了一口酒,望着月亮,你还好吗? 一切顺利的话,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 云落并没有猜对,此刻的陆琦还在化龙池中。 当她被祖龙精血强行吊着神智,痛不欲生地熬过了四个阶段之后,那滴精血就开始主动化作精纯至极的血雾开始为她重塑肉身。 那种仿佛回到母体之中舒展温暖的感觉,让陆琦心神迷醉。 肉身重塑的过程十分顺利,但她还没来得及收摄心神,一声闷雷就炸响在神魂之上。 那狂暴的罡风如同无数柄疯狂锋锐的利刃,劈砍在她的神魂之上,掉落无数杂质山石。 瞬间慌乱后,陆琦终于记起云落说过的《御龙诀》,十六字以心神默念,极快。 一丝奇妙的联系被建立了起来,无数激动的龙魂将陆琦紧紧包裹,从外面看去,一团漆黑如墨。 就在她被龙魂包裹的瞬间,陆绩豁然起身,大惊失色,“三爷爷,这?” 不料四位长老却丝毫不慌,反而神色阴沉。 原本还沉浸在终于有自己族人能够完成四个阶段炼体喜悦中的四位长老,看到眼前的熟悉的局面,都察觉到了异样。 若是之前那两个少年身上有什么古怪自己等人不好下手的话,如今这可是自己盟里的人,有些问题,那就必须要搞清楚了。 王黑炭沉声道:“我的建议是,待其出来之后,先令交出所有方寸物,逐一查看,再行细致拷问,务必要查清楚缘由。” 袁家长老也点头,“我附议。” 陆绩大惊,“诸位长老,三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陆家长老看着他,“化龙池数十年不曾有过完整炼体之人,如今这连着一来就是三个。” 三个?意思是孙大运也完全炼体成功了? 一丝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啊,或许是这三个少年都是天赋异禀呢!” 陆长老望着池中,长长一叹,“可这龙魂的异动,那是从未出现过的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悲欢离合总无情 风在刹那间变得粘滞,外面的大阵仿佛失去了保护和调节,大泽上氤氲的水汽涌入了小岛上,尽情蒸腾着陆二爷的身体。 陆绩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脑中急速地转动着,斟酌着试探道,“如果琦儿真的是凭借自己的天赋,熬到了这一步呢?” 王黑炭声若洪钟,斩钉截铁,“不可能!” 陆绩愈发恭谨,视线在四位长老面上扫过,“万一呢?” 袁家长老皱着眉,“那也太过巧合。” 陆绩依旧执着地问道:“万一呢?” 四位长老无声对视,是啊,万一呢。 万一陆琦真就是那万中无一的天才,就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天赋做到这些事,自己方才设想的那些盘问审查,岂不是寒了她的心,白白将一个圣水盟的大好未来直接葬送? 江东明珠,可是早就盛名远扬了啊。 一个念头的升腾,便很难被抑制下去。 低着头听见四周的沉默,陆绩在心里偷偷长处一口气。 也就是眼前的四位长老,若换了旁人,这一难陆琦多半在劫难逃。 但他们不同,他们是能够为了圣水盟无私奉献至此,将自己的一生都无怨无悔地献予盟内的人。 对于他们而言,圣水盟的利益是第一位的,陆绩的算盘才能够死中求活,终于敲响。 陆琦对这些变故浑然不知。 她望着眼前龙首龟身的赑屃,“您能跟我说话?” 赑屃沉默无声,狴犴在一旁开口道:“你认识云落?” 又是云落? 陆琦点点头,“难道诸位也认识他?” “你为什么会龙语咒?” 陆琦茫然道:“这叫龙语咒?我不知道,来之前云落教我的。” 既然云落曾经提醒过自己,他已经为自己打点好了,那么自己最好就是老实回答,不要自作聪明,反而误了事。 赑屃轻轻晃动着龙首,“能跟我说说,你之前遇到了什么人吗?” 陆琦沉默,她不知道该不该说。 睚眦在身后跃跃欲试,被狴犴顶了回去。 赑屃道:“我从你身上闻到了父亲的味道。” “您是祖龙大人的儿子?”陆琦吃惊地脱口而出。 赑屃的声音低沉,“被囚禁被遗弃的儿子。” 陆琦望着四周密密麻麻的龙魂虚影,一双双夹带着期盼、怨恨、麻木的复杂眼神,咬牙道:“我之前的确见到了祖龙大人。” 她明显能感觉到四周的龙魂起了一阵骚动。 赑屃似乎是在笑着,“我们不会打听父亲大人的情况。云落还好吗?” 陆琦轻咬贝齿,神色黯然,“不是很好。” 在赑屃、狴犴的追问下,陆琦将云落近期面临的困境简单说了一下。 “那他还怎么来救我们!”一条龙魂惊呼出口,旋即被狴犴一尾巴抽飞得老远。 陆琦震惊地看着它们,“云落说的救人是要救你们?” 赑屃盯着陆琦,神色严肃,“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认识了一帮新朋友,还欠下了一个大人情,可惜那些朋友的近况不怎么好,他要想办法救他们。”陆琦喃喃道,“我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想救你们。” “你是他的妻子,或者是他喜欢的姑娘。”赑屃突然开口。 似是询问,又似陈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这样的事情,着实需要一些勇气,但陆琦坚定且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赑屃的龙首上好似也有笑意,它开口道:“姑娘,谨守心神,我们送你一份大礼。” 千丝万缕的风,轻柔而细致地雕琢着陆琦的神魂。 四面八方的威压,坚定又不那么鲁莽,缓缓将神魂凝练压实。 一睁眼,风消气散,神魂净若琉璃。 赑屃游到机关前,轻声道:“再见。” 陆琦的身影消失在了化龙池中。 看着眼前的兄弟们,赑屃道:“你们看,他没有骗我们。” 龙魂齐齐摇动,似在欢呼。 陆琦的离去波澜不惊。 四位长老最后的决定是将云落、孙大运、陆琦三人前来化龙池的种种情况详细记录下来,由陆绩转交圣水盟。 如何处置,由理事会自行定夺。 这些事,陆琦自然不知晓,她只是坐在符舟上,怔怔发呆。 “二叔,化龙池中的那些龙魂是什么来头啊?” 符舟靠岸,缓步朝着陆家院子走去的陆琦轻声问道。 一路上警惕着龙骄现身相扰的陆绩此刻也微微放松,笑着道:“要说来头可大了,它们是祖龙的第一代血亲。” 说完便挥手布下结界,跟陆琦说了这些龙子如何诞生,以及如何成为化龙池中龙魂的隐秘。 陆琦震惊不已,“这么说来,它们已经在里面被囚禁了上千年了?” “是啊,一千多年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琦沉默着,陆绩也沉默着。 叔侄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回了院子,陆琦正欲回房,陆绩从背后叫住她。 “琦儿,我们好好聊聊?” 陆琦抿着嘴,低着头,然后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昂起天鹅颈,“好!” 当陆琦走出房间,耳畔还回荡着二叔的那些话。 她双眼无神,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床榻上,蒙头大哭。 “别担心,你和云落之间我们不会阻止。” “只是,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的根在圣水盟、在六族,遇事能多想想家族。” “云落很好,很优秀,几次接触我也很喜欢。如果他能够是我们陆家之人,想必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 “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你和云落在一起,我们便得罪了朝廷,但若能得到云落的衷心认可,我们也勉强能跟族里有个交代。” “我们真心希望你能有美满幸福的爱情,如今你遇到了,好好珍惜。我们为你祝福。” 呜咽之声渐渐低沉下来,云落微笑的脸仿佛出现在眼前,笑着伸出手,“琦儿,你要去哪儿?” 在他的背后,有许多的虚影。 那是蜀国国相府、是西岭剑宗、是白衣剑仙、是雁惊寒、是曹夜来,是所有的凌家军后人; 如今,又多了那些困苦千年的龙魂。 她终于明白,崔雉当初眼神中的忧虑,行动上的迟疑。 崔雉对她们背后的这颗巨树,了解得比自己要深了太多。 陆琦想到那些云落肩上沉甸甸的希望和使命,怅然无语。 最终,她选择将自己曾经编织的那些美梦亲手打碎,化作沾湿枕巾,冰冷孤苦的眼泪。 云落,我希望你越来越好,因为你值得洒满阳光的生活。 可那样的生活,不会有我。 想想真是可惜。 ---------------------- 山间的马车还在吱呀吱呀地行驶着。 随荷偷偷藏起的零食已经从桃片变成了姜糖和椪柑,可是小姨依然没有丝毫放过白衣剑仙的意思。 只是聪明的随荷听得出来,小姨的语气已经和缓了好多,不再像之前那么凶得吓人了。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哇!是强盗! 随荷兴奋地支起身子,偷偷掀开一点车帘的缝隙,从端坐的白衣剑仙身旁瞧见了几个手持刀枪棍棒的山匪。 邹荷也没管他,自顾自地躺着无聊,几个山匪济什么事。 那个大胡子的男的好凶啊,拿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是狼牙棒! 身边那个尖嘴猴腮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一双眼睛跟老鼠一样,滴溜溜地直转。 还有那个,那么年轻,比落哥哥都大不了两岁吧,长得老实憨厚的,干点啥不好,为什么要当山匪呢? 咦,再一看,怎么还有老头子呢,看他拿个木棍都吃力的样子,能干啥? 随荷能瞧见的事情,杨清自然也能看见,他平淡道:“我若是不留呢?” 那尖嘴猴腮的汉子上前一步,恶狠狠地道:“但敢说不字,上前揪脑袋!死在荒郊外,管杀不管埋!” 杨清冷哼一声,大胡子却上前一步,“这位兄台,我等不伤性命,只求钱财。求财不贪,十两银子,您自可安然过去。” 杨清眉毛一挑,这倒有趣,“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大胡子叹了口气,“这穷山恶水的,讨点生活本就不易,奈何地方豪族心黑手辣,让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汉子,都没了活路,只能以此为生。十两银子,足够我们寨子上下数十口人凑合将就十天半月的。” 尖嘴猴腮的汉子忽然道:“大哥,别跟他们废话,依我看,他们这马车比寻常马车要宽大,多半是个有钱的主,咱一次就宰个肥的!说不定车子里还有这小白脸的家眷,一并抢了,给大哥做个压寨夫人多好!当然,大哥要是看不上,也可以赏给小弟玩玩。” “闭嘴!”大胡子将手中狼牙棒一顿,怒喝一声。 尖嘴汉子只好讷讷闭嘴,看似恭顺的神色中闪过一丝阴狠。 杨清基本弄明白了里面的关节,心中微微一叹,当初之所以愿意跟着凌大哥,不就是想让天底下这样的人,少一点,过得好一点吗? 大胡子看着杨清沉默,“兄台,我等也是出于无奈,才行此下策,想必车中坐着的也是兄台的妻女,咱们就别动刀兵,十两银子,和气收场如何?” 杨清听了这话,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说得不错,这里面的确坐着我的妻子,既然如此,来,十两银子给你。” 说完,将手深入怀中,装模作样地掏了掏,心念一动从方寸物中拿了十两银子出来。 幸好,之前因为要给云落,换了些零钱,否则还没这么少的。 将银子抛给大胡子,看着他的反应。 大胡子果然如先前所言,喝令众人让开道路。 在尖嘴汉子满眼不甘的神情中,杨清驾车离去。 大胡子将银子郑重揣入怀中,高兴道:“咱们回寨子,有吃的喽!” 其余人的面上都有着由衷的喜色,有了这十两银子,至少接下来几天不用挨饿了! 就连尖嘴汉子也附和地笑着。 山林重回寂静。 缓缓行驶的马车中,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缓缓响起,“姓杨的,你刚才说什么?” 随荷捂嘴偷笑,杨清故作不知,“什么啊?” “装傻是不?趁机占老娘便宜?” “你误会了,这不是为了脱身的权宜之计嘛!” “脱你大爷的身!几个山匪,随荷都能一只手收拾了,还给我装?” “这不是荀叔叔之前说了,尽量低调前行嘛。” 邹荷冷哼一声,“当初老娘追着你跑,你想要逃,现在又来占便宜,你说你是不是贱?” 随荷轻声地自言自语,“白衣剑仙。” 邹荷瞬间绷不住了,一把揉在随荷的脑袋上,噗嗤一笑。 杨清也扭头掀起帘子,朝随荷竖起了大拇指。 下意识看了一眼邹荷,四目相对,电光流转。 “好好驾车!” 邹荷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杨清笑呵呵地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 “杨清!” “恩。” “你喜欢我不?” 沉默,良久的沉默。 随荷的心怦怦直跳,只感觉这片天地要有大事发生,下意识都想要运转天机秘术,算上一卦。 忽然,外面马车一停,杨清转身钻进车厢,郑重地单膝跪在邹荷面前,神色严肃,“喜欢!” 风雨未来便已无声消散,天地间一片清朗,随荷在心里已经开心地哼起了小调,然后神色又蓦地转为震惊。 只见一根血红的细线从邹荷的心口探出,飞快地没入杨清的心口。 邹荷开心地拍拍手,“这下你跑不掉了!” 杨清茫然问道:“这是什么?” 他倒不一点不担心邹荷会害他,只是好奇。 随荷连忙开口,“这是我们......” 话刚开头,就被邹荷一把捂住,“没什么,一根红绳,心心相印。” 杨清摇着头,“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如今终于有了机会,既然决意携手余生,我希望你如实告诉我。” 邹荷看了他脸上坚定的神色,心知这个笨蛋有多么执拗,若不告诉他,自己未来这几年别想有安生日子。 她狠狠地使劲揉了一把随荷的脑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既然你说漏嘴了,你自己解释去!” 说完她朝着后面的软塌一滚,用锦被蒙着头。 随荷轻叹一声,对杨清道:“白衣剑仙......” 邹荷突然伸出脑袋,“叫小姨父!” 旋即又蒙了回去。 “小姨父,这是我们天机山修士特有的心血绳,早年用作与神兽订立血契,后来天地神兽渐渐消失之后,便被用作与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以自己心头血结绳,与他人相连,则有心灵相通之妙,且性命休戚与共,忠贞不二。” 杨清的心跳陡然加快,顾不得自己还半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怎么个性命休戚法?” 随荷望着小姨,轻声道:“你若死了,小姨也会死。” “若是你小姨死了呢?” 邹荷一把掀开被子,“你不知道一辈子护着老娘啊!” 随荷的声音自顾自地响起,“小姨死了,你没事。” 杨清瞬间上前一步,将邹荷紧紧拥在怀中。 十七年不曾红过的眼眶滚出热泪,将一颗心彻底融化。 那天,山风轻笑,群林欢舞。 随荷将头轻轻搁在车厢的窗棱上,看着外面,娘亲,我想你了。 “咦?那边有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坏世道下的好心人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山林中,从不缺少故事。 那里或许饱含着神秘,也可能孕育着危险,大概也曾埋葬过野心。 遗憾的是,这些都是对于那些外人或者过客而言的。 因为熟悉,每一个活在山林中的人都不曾自知。 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时钱就觉得,仁慈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情。 因为老天爷从来不曾对他仁慈,所以他有什么必要当一个滥好人。 他望着前方拿着狼牙棒,步履轻快的宋豪,偷偷瘪嘴,这就是个滥好人啊! 可惜,自己打不过他。 他突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蹲下,“哎哟哟,不成了,不成了,疼死我了!” 众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关心着。 “时猴儿,你这又是闹哪出啊?” “时小子,昨晚吃坏肚子了?” “刘伯别管他,这小子满肚子坏水,还用吃坏东西吗!” 就连头领宋豪都转身走来,“时兄弟,怎么回事?” 时钱低着头的眼珠子一转,高声嚷嚷,“哎哟哟,不行了。拉稀了!” 一手提着刀,一手扯着裤腰带就朝路边的草丛中跑去,一边还喊着,“你们先走,我得拉一会儿!” 众人也不以为意,在大声哄笑中朝着寨子走去,反正这一片林子他们都是摸熟了的,不怕时钱出什么事。 更何况,他手里还有刀呢,要是碰上点野兽,刚好宰了带回来吃肉。 时钱偷偷躲在树干后面,瞅着队伍慢慢走远,一丝阴谋得逞的微笑出现在眼前,转身朝着山下飞奔过去。 站在半山腰,寻觅半天,终于瞧见那辆马车的踪影。 “哟呵,还真是单纯的小肥羊啊,居然敢停下来,真以为风平浪静了么!” 时钱冷笑一声,朝着马车飞奔过去。 随荷的眼前,出现的,就是时钱眼神炙热,神情激动的奔跑身影。 她扭头看着依然紧紧抱在一起,如胶似漆,“不知害羞”的小姨和小姨父,“小姨父,那个尖嘴汉子又来了。” 杨清呵呵一笑,“随荷,你去处置如何?” 虽然已经是聚气境“大修士”,但随荷对于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有些胆怯,或者说抗拒,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邹荷靠着杨清的胸膛,“随荷,别怕,你就出去跟他随便说两句,一会儿,肯定还有人来。” 随荷只好掀起帘子钻了出去,怕倒不怕,只是有点烦。 时钱一步跳在马车的前方,拔刀出鞘,正要有所动作,忽然就看见一个丫头掀开帘子钻了出来。 细长的眉毛,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梁,哎哟,还有那樱桃小嘴,还有这小身段儿,啧啧,老子这下赚大发了啊! 宋豪那个傻子,居然会放过这样的好事! 他淫笑道:“小娘子,跟着哥哥上山去吧,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随荷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配吗?” 时钱也不气恼,别看你现在一副要不完了不得的样子,等我收拾了那个小白脸,将你捆上了山,可由不得你了。 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时钱的下腹涌起一团火热,有好些日子没尝着肉味了啊! 紧了紧手里的刀,他朝着马车一步步走去,眼珠子滴溜直转,“那个小白脸是你姘头还是你的什么啊?他上哪儿去了?” 随荷看得烦躁,正准备一巴掌拍过去,杨清突然掀帘钻出,半蹲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猥琐身影,“就你一个?” 时钱先是一惊,仔细掂量了一下这个小白脸,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没什么好气力,便镇定下来,怪笑着道:“对付你,我一个人就够了。” 好歹自己也是曾经学过些把式的。 杨清不动声色,“可是你们的头领说好了放我们走的。” “废话忒多!”时钱不愿意夜长梦多,提着刀就朝杨清冲来。 杨清按着随荷的肩膀,面不改色,同时轻轻用真元安抚着马匹,免得受惊。 “砰”的一声,时钱手里的刀被击飞出去。 宋豪从一侧的山上跃下,手握狼牙棒,满面怒容,“时兄弟,怎么回事?!” 时钱眼神一慌,急忙道:“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着就朝宋豪靠近,凑在他耳边想要说什么。 随荷张口欲言,被杨清轻轻用力阻止了。 杨清右手屈指一弹,一道微不可查的光芒没入宋豪的心口处。 “大哥,是这样的......” 时钱开口说话,宋豪侧耳凝听,忽然背心一痛,奋力一把将时钱推开,踉跄倒地。 他神色悲愤,“为什么?” 时钱狞笑着,“宋豪,大哥不是你这样当的,不能带着兄弟们吃香的喝辣的,谁跟你啊!” 宋豪摇着头,兀自不敢相信,“当初你鼓动我上山落草,可不是这般言语。” “不那样说,你这种迂腐之人会干这种事?放心,你的妻儿我会帮你照顾好的,嫂子那么温柔,我会好好待她的。” 说完,他还舔了一把嘴唇,那种觊觎已久的心思显露无疑。 宋豪目眦欲裂,想要挣扎起身,不料天旋地转,软弱无力。 “呵呵,这匕首上我抹了奇毒,只要中了便是无解。”时钱扬了扬手中泛着蓝光的匕首,朝宋豪走去。 他一点不担心杨清,刚才都愿意给钱买路的,哪里可能是什么厉害货色。 宋豪心如死灰,面泛黑紫。 “大哥,安心上路吧!”说着时钱就将手中匕首举起,朝着宋豪的心口狠狠扎下! 杨清微微一叹,右手握爪,真元化作大手掐住时钱的喉咙,将他高高举起。 “随荷,揍他!” 随荷瞧见刚才那一幕,已然气极,跃下马车,跳起来就给了惊骇欲绝的时钱一记响亮的耳光。 邹荷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随荷,别脏了手。” 瞧见那张更是美丽圣洁的脸,时钱却没了半点肮脏心思,这他n的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修行者!!! 你是修行者你不大摇大摆的,非要在这儿扮猪吃老虎,玩儿呢!!! “好!”随荷点头,真元化作一只小手,噼里啪啦,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很快将时钱扇成了一个猪头。 红肿不堪的嘴角流着鲜血,意识模糊的时钱兀自喃喃不休,“我错了,饶命,饶命。” 杨清将他掷在地上,朝着宋豪走去。 俯身望着那张黑气弥漫的脸,“后悔不?” 宋豪看着眼前的这位白衣男子,分明是个修行者,不过自己大限已至,也没什么好卑躬屈膝的了,干笑一声,摇摇头。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放过我们吗?” 宋豪抬起头,头上三尺有神明,老人们常说,人在做,天在看。 于是他点了点头。 杨清哈哈一笑,忽然道:“张嘴!” 宋豪下意识地张开了嘴,一粒黑乎乎的丹药没入口中。 杨清再伸手一扯,一团黑气便被他从宋豪的伤口中扯出。 随手甩入路边草丛,瞬间枯萎一片。 他低下头,看着宋豪的眼睛,“你是个好人,好人就该活得好些。” “不要因为世道坏了,就去当个坏人。好好活着,让更多的人成为好人,这个世道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宋豪呆呆地点点头,目送着白衣人起身,和那个小姑娘一起上车,顺便在离去时,还捡了根树枝,甩入了时钱的咽喉之中。 马车上,随荷问道:“小姨父,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急啊?” 杨清挠挠头,“根据上一次的测试结果来看,一会儿可能有点不雅,也有点臭。” 马车拐过山头,山谷中蓦地听见一声痛苦的高喊,“宋豪多谢仙师!卧槽!” 当一丝味道刚刚传来,邹荷立刻紧闭嗅觉,一脚踹在坏笑着的杨清腰间。 杨清笑容古怪,“轻点,这儿可不能坏,坏了今后没得用了。” --------------------------- 陆琦走后的第三天,陆家宅院去往同福鱼粉店吃早点的队伍中,多了一个玄衣美女。 冷面寒霜,偏偏不让人觉得刻薄尖利,反倒生出一种令人仰视的高贵。 不过瞧见陆爷在队伍身后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心头那点念想是不可能有了,饱饱眼福也是件好事啊。 崔雉眉头微皱,她实在不喜欢这种场面,但总不能把周遭之人的眼珠子都抠了出来吧。 都怪裴镇这个傻子,在自己面前嘀咕了一天这东西有多好吃,而且还得趁热吃,放久了就没味儿了什么的。 虽然自己觉得他就是在为他没给自己带回来找借口,不过云落和曹先生都来劝说了一次,自己也只好来试试看了。 当人群不自觉地跟着移动到了同福鱼粉店,发现这一行人居然是去吃鱼粉的,便都远远围观起来。 又是一次酣畅淋漓的早餐之后,众人返回。 这次是孙大运付的钱,依旧没让陆用给钱,算起来他已经连吃两顿白食了,可看陆用的脸上满是笑容,一点没有不好意思。 路上,裴镇笑嘻嘻地跟崔雉讨赏,“媳妇儿,是不是老好吃了?” 崔雉白了他一眼,“嗯。” “那你明天还来不来?” 崔雉第二次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媳妇儿,一会儿我们练剑吧,这两天都关着门修行,有点无聊啊。” 崔雉看了他第三眼,低着快步朝着陆家院子走去。 在踏入小院的一瞬间,崔雉满脸杀气,“姓裴的,你很嘚瑟啊!” 裴镇嬉笑着摇头,“我姓薛。” 众人无奈摇头苦笑,云落和曹夜来就在一阵鸡飞狗跳之中,开始了新一天的修行。 潜伏、身法、环境利用、连环伏击、杀手惯用手法等等这些,都是曹夜来在来的路上静心挑选的几个重点,云落必须要学会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十余天中,云落每天跟着曹夜来,在院中,在城里,在郊外,进展迅速。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修行结束之时,都会想着,为什么琦儿还没回来,她怎么样了。 陆绩曾经派人送信,说陆琦家中有事,需要耽搁几天,可这都十天了。 他的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妙之感。 还有五天,就是时圣和他的生死之战; 此战之后,便是雾隐大会上与秦明月一战。 无数势力,无数的人都在朝着巴丘城涌来。 静坐在风暴中心的云落,在这一刻,很想她。 第一百六十六章 该去就去,该爱就爱 落梅宗宗主大殿之内,专属宗主的宽大座椅刚好处在斜阳照不见的一片阴影中。 梅晴雪呆呆看着手里的情报,如果上面说的是真的,他此番还能活下去吗? 清音阁阁主之子,隐龙秦明月已经从天京城出发,直奔巴丘城而去。 云落又接下了丹鼎洞长老,离火门掌门,曾经清溪剑池天才剑修时圣的生死战书。 十天之内,两场恶战。 “你去吧。” 梅晴雪霍然抬头,望着那个身披阳光走入的修长身影。 “庾先生?” 庾南山垂手站在下方,神色怅然,“虽说我已经决意不再掺和当年之事。可云落毕竟是他的儿子。” 梅晴雪的手微微颤抖,“可是?” “你爱他,我不能绑架着你去完成你师尊的遗愿。更何况,南岭其实没什么遗愿。”庾南山的笑容,即使在阳光下也有些落寞。 梅晴雪身子微微前倾,“可是?” 庾南山笑望着她,“他们情投意合,与你何干?喜欢谁,自己说了算。” 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不是鼓励你去拆散他人,而是希望你去表达。至少轰轰烈烈爱上一场,等到我这个岁数时,不敢说无悔,起码能死心。” 梅晴雪跌坐在椅子上,念叨着那句,不敢说无悔,起码能死心。 一点点亮光从昏暗的眼眸中渐渐升起。 庾南山望着一侧角落里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笑骂道:“小丫头,出来吧!收拾收拾,和你师姐一起。” “耶!庾大叔好帅!”梅挽枝蹦跳着冲出来,眼看着就要一跃挂在庾南山的身上,被他闪电般伸出手来,按住额头。 梅挽枝也不以为意,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头发,撒开腿去抱自己的师姐去了。 她有种感觉,师姐又活过来了。 第二天一早,站在梅岭山头,庾南山和暂代落梅宗宗主的老长老梅霜白并肩而立。 梅霜白疑惑问道:“庾先生,虽说宗主也是灵秀非凡,可若是要去和江东明珠争,如何能成?” 庾南山看着那两个步履欢快的身影,转头笑着,“霜白长老,这男女情事,向来无甚道理。让她去试试,去看看,也无不可。” 山风吹拂,山巅已经只剩下庾南山一人,他喃喃自语,“看着他去死?” ----------------------------------- 离火门内,气氛愈发凝滞。 下人们低着头来去匆匆,门内成员也神色严肃,重新坐上掌门之位的前前任掌门耿烈也没有丝毫大权在握的意气风发,每日就坐在椅子上,等待着时长老或者夫人的吩咐。 在余芝的住处,即使神经大条的婢女细柳也发觉了异样,这些日子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将烦闷担忧写在脸上的夫人。 余芝呆呆地坐在院中,目光所望,都是后山的山巅。 是的,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后山的山巅,最近十多天,那里每天都坐着一身红衣。 时圣坐在山顶的一块青石上,四肢摊开,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右手死死握着那块玉玦。 师父们,原来我在你们的眼中,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我的骄傲,我的荣光,那些我曾经引以为毕生追求的东西,在你们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 想想也是啊,若没有你们,哪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荣光和骄傲。 我还是那个在山沟沟里,被人欺负孤立的傻蛋。 头发乱糟糟的跟鸡窝一般,穿着破旧的棉袄,吸溜着脏兮兮的鼻涕,哪能像如今这般,成为高高在上的丹鼎洞长老,成为天下有数的少年天才。 但这些,就是你们如此做派的原因吗? 这账不是这么算的啊! 我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你们想给就给,想拿就拿,真的当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匣子,还是一具只懂服从的木偶? 云落,曾经我看不上你,因为我有更好的师父,我有心爱的人,我能够凭自己去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可是,这他m的就是个笑话啊,我甚至还不如你,至少你身边的人,是真的把你当人啊。 阳光炽烈,时圣闭上了酸疼的眼,任由泪痕干涸,沉沉睡去。 如果可以大梦千年,不理人间事,那该有多好。 在离云落和时圣约定好对战之前的第三天,一条消息迅速地传遍天下。 丹鼎洞历史上最年轻的天才长老时圣因身体抱恙,提请将与云落一战延后。 一时间天下哗然。 ----------------------------------- “好消息!好消息!”裴镇从外面一路飞奔进了小院,看着在院中喝茶的云落和曹夜来,一愣,随即大喜,“你们也在啊?” 云落揉了揉酸疼的肩膀,顺便露出两条手臂上密密麻麻还未愈合的伤口,笑骂道:“还能天天练啊,这马上要打架了,该歇歇就要歇歇了,调整一下,准备迎战。” 因为裴镇的吆喝,两边的房间中也走出三个身影,崔雉、符天启、孙大运也来到小桌旁。 裴镇笑容古怪地将刚刚从陆管事那儿拿来的情报朝桌上一拍,得意地笑着,“没得打了!” 五双眼睛顿时汇聚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然后反应各异。 孙大运和符天启自然高兴得手舞足蹈,“好耶!” 崔雉眉头微皱,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她从小就很明白。 云落和曹夜来也皱着眉,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有凝重。 曹夜来更是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壶酒来,狠狠灌了一口,让自己清醒些。 用一个如此蹩脚的借口,在时间如此临近的这会儿,没脸没皮地要求此战延后,要说这里面没点阴谋算计,鬼都不信! 可他们是在算计什么呢? 裴镇等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二人的异样,他诧异道:“诶,我说你们二位,练功练傻了?这么好的事,哭丧着脸干啥?” 云落平静地讲了自己的疑惑和担忧,众人也迅速陷入了沉思之中。 对于这条消息,天下的反应各异。 天京城的皇宫深处,响起了一阵笑声。 清音阁的竹楼上,阴影里,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至于生气,早在十天前就气过了。 一队从北渊手持国书穿越国界走入大端王朝之内的队伍中,领头的那个身穿草青色长衫的骑手,坐在茶棚里,看着手上的情报,眉头紧皱,将它递给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年轻人,“山子,你怎么看?” 年轻人恭敬接过,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然后笑着道:“越乱越开心。” 遥远的四象山,消息到达得要晚些,周墨将手中纸条放下,嗤笑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从四面八方去往巴丘城的各方势力都在琢磨着时圣这一出的用意。 而坐镇锦城,岿然不动的蜀国国相,又在自己隐居的小院里,摔了杯子,指天怒骂,甚是愤怒而慌乱。 旋即更是出了门,去了西岭剑宗。 剑阁旁的小屋边上,姜太虚看着突然到来的荀郁,右脚一跺,天地间似乎多了一层屏障。 “说吧,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商量了。” 荀郁绷着脸,看着他,突然一笑,越笑越开心,捧着肚子直乐,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 姜太虚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等他笑声渐止,才开口道:“你发什么疯?” 荀郁抹了一把眼角渗出的眼泪,“哎呀,痛快死我了,现在这天下,想找个好好说话的地方都没有。演戏演得累死我了。” “你说,那四个傻子蠢不蠢,自己搞了些阴谋诡计,为了怕我们去阻止他,故意安排时圣来这么一出,想打乱我们的计划。” “等到这会儿,又说要取消,丢脸丢大发了!说不得还要搞得师徒离心,一地鸡毛,你说可乐不可乐?” 姜太虚敏锐地抓住了他言语中的关键点,“那你的计划到底打乱没打乱?” 荀郁神情一滞,姜太虚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荀郁却突然乐开了花,“当然没有啊!跟我玩心眼,那几个心术不正的货色顶什么事!” 心落回了肚子里,姜太虚也由衷笑了笑,好像还真挺值得高兴的。 右手一扯,从旁边的小屋里飞出两坛酒来,他扔给荀郁一坛,自己拍开一坛。 荀郁拍开泥封,闻了一口芬芳馥郁的酒气,“这剑宗的冰魄酒有些年没喝到过了啊,老姜啊,上次我救你出来是不是也得补上一坛啊。” 姜太虚抹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水,斜眼看着他,“给你脸了是不?”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从此,波澜起。 碧空如洗,白云青山和袅袅青烟一起将喧嚣的繁华冲淡,在这座离着东海不远的繁华城市之中,强行隔绝出一副出尘安逸的画卷。 信鸽姿态悠然地划过天空,悍然闯入这片新柳如烟、艳桃灼灼的宁静。 鸽子停在一个清瘦俊雅的中年男子手臂上,男子缓缓解下系在信鸽脚边的竹筒,当瞧见里面的金色信纸时,便连忙找来一本书册,对照着上面的暗语,破译出了此信的内容。 他将信纸紧紧攥在手里,以手托腮,锁眉沉思。 半晌之后,终于起身,朝着院落深处走去。 老头刚吃完早点,今天没吃他喜爱的蟹黄汤包,只随意喝了点清粥小菜,刚悠闲地喝过了茶,这会儿正提笔挥毫。 瞧见快步走来的陆运,他笑着道:“运儿,来看看为父这幅字写得如何?” 白色纸面上四个笔墨未干的大字,“如虎添翼。” 陆运轻叹一声,“父亲的字自然是极好的,可惜这翼,如今却是难添了。” 老头将手中狼毫搁在笔架上,缓缓坐下,倒了盏茶,默默抿了两口,随即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平静地道:“琦儿怎么决断的?” “按照二弟的说法,她没有回到巴丘城中去,亦未曾往巴丘城送去消息,天天关门静坐,隐有抽泣之声,应该是会选择切割。” 陆运将陆绩的话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一遍,然后紧张地看着父亲。 陆家前任家主陆杭,数十年前曾是六族之中最耀眼的明星,如今亦是六族之内最神秘的领袖,积威日久。 若是他一句话,即使如今在族中地位稳固的陆琦,也将前途难测。 “你是在担心我会迁怒琦儿?”老头子眼皮低垂,神色无波。 “是的。” “呵呵!”陆杭缓缓站起,面上居然浮现了笑意,“迁怒?我开心还差不多!她是你女儿,还是我最宝贝的孙女呢!我的孙女就得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虽然不是按照我们所想行事,但能有此决断,也不枉老夫多年悉心教导。” “可是父亲,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陆运松了口气,不迁怒自己女儿就好,但后续事项,还得有个章程才行。 陆杭揉着太阳穴,“我说,搞半天当初家主传给你是闹着玩的啊?” 陆运无语,心中腹诽,你这话我可没法接,要不你再说句别的? 陆杭重新拿起笔,在一方珍贵的砚台中舔了舔笔锋,叹了口气,墨有点少了。 陆运连忙过去,帮忙磨墨。 不一会儿,原本可以写下四个大字的纸面上,新鲜勾勒了一个硕大的黑字,流淌的墨汁恣意放纵,“拖”! 陆运心中会意,躬身退下。 不多时,陆杭的身影出现在了陆家的祖师堂前,四周暗卫皆默不作声。 他望着幽深的祠堂,推门走进。 堂中摆放着镇江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祠堂两侧,一边悬挂着历代家主画像,另一边悬挂着陆家历代有杰出功劳的族人画像。 在仿佛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陆杭坦然在正中的蒲团上跪下,开始思索。 圣水盟数百年基业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固然不假,可如今,将有千年未有之大变。 是干脆调转船头,赌把大的? 还是因循守旧,寄望六族之底蕴根基,足够扛过此番风雨。 那日,祠堂中的身影,枯坐了一天一夜。 --------------------------------- 巴丘城中,有一处极其神秘的宅院,地理位置极好,占地也不小,从外面看去,装饰更是奢华美观,可偏偏敞开的大门,平日里也不见人出入。 只有一个身材佝偻的青衣老头,每日拎着把扫帚,在门外洒扫。 偶尔遇上烟消云散、阳光普照;又或是云开雨霁、彩彻区明之时,他便搬出一把藤椅,在宅院的向阳院落里,悠闲地晒着太阳。 曾经有过富商,带着家仆数位,找到唯一那个看门的老头,趾高气扬地说他看上这儿了,让老头开个价,老头眼皮都没抬,压根就不搭理他。 外面围观之人不少,富商也不好当众行凶,放了几句狠话就离去了。 第二天,那些个昨日还气焰汹汹的富商和家仆,被一个过路的村民发现,遭人扒光了吊在城外的几颗大树下,瑟瑟发抖。 此事便传遍了巴丘城,大家便开始对这个神秘老头敬而远之。 直到一年多以后,一个云梦大泽附近新晋崛起的修行门派,在自家刚刚跻身知命境的掌门率领下,想要在巴丘城中寻觅一个落脚之处,也相中了这处院子。 对于旁人的劝告,那位凭一己之力修成知命境修士的掌门轻蔑一笑,“怎么?长得壮点的蝼蚁就不是蝼蚁了?” 当即便带着两三个心腹,去了那处宅院,将正在扫地的老头手中的扫帚一脚踢飞老远,扔出一叠银票,“本座也不欺负你,这银钱够你买两个这个宅子了,收拾东西滚吧。” 老头还真就收拾包袱离了院子。 当天夜里,那个掌门便带着门人住进了院子。 只是从那之后,所有进去了的人,都没再出来过。 第二天一早,老头又晃晃悠悠拎着包袱回了院子。 那些进去了的人,连同那位掌门在内,都在三天之后才被发现,只剩下几颗头颅串成一串,依旧悬挂在当初吊过富商的那颗树下。 官府默不吭声,民众噤若寒蝉。 从那之后,便真的没人再敢去招惹那位老头了。 所以,当今日又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黑衣男子,在一个灰衣仆人的陪伴上,一人牵着一匹马,朝着那栋宅院中走去时,如同一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水潭,四周轰动。 在无数双眼睛的悄悄注视下,那两人牵马走入。 “你们说这次是个什么下场?” “你猜这回能不能出来?” “这回我可得早些去盯着那颗树。” 周遭的窃窃私语如同恼人的苍蝇,可对于这些艰难讨生活的普罗大众而言,能够旁观他人的不幸,得以对自己的不幸自我安慰,便已经算得上老天爷难得的恩赐了。 宅院中,老头闭目养神,黑衣少年缓缓走到他身旁五步之外站定,“秦明月拜见老阁主。” 风尘仆仆的黑衣少年,便是清音阁现任阁主秦璃的亲子,隐龙秦明月。 而这个身形佝偻,貌不惊人的老头,居然是秦璃之前的清音阁,当然,那时还叫青衣阁的阁主,关隐。 关隐眼睛都不睁,冷漠道:“你是清音阁的,我青衣阁跟你有何关系?” 秦明月淡然一笑,“阁主知晓老阁主对此事依旧介怀,特命我持其亲笔手书一封,请老阁主亲启。” 说完便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向关隐,脚下终究不敢迈近一步。 这位曾经声威赫赫的老阁主在清音阁中有许多传说,最著名的一条便是,凡阁中人,无故入五步之内,杀无赦。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样一幅滑稽的画面。 关隐冷哼一声,右手一挥,那封书信被真元牵引着从秦明月的手里挣脱,悬停在关隐面前。 他冷笑着扭头,看着秦明月,“我是该说你心比天高好志向,还是该说你无知者无畏呢?” 对于秦明月刚才手上的小动作,关隐自然洞若观火。 秦明月额头渗出冷汗,自己方才有意将书信牢牢控住,想让老阁主吃个暗亏,谁曾想自己精心布设的防御在老阁主轻描淡写的真元牵引下形容虚设,此刻他才知晓老阁主的真正实力。 见着秦明月似乎有难,身后的灰衣仆从连忙上前,但也不敢迈过五步的界限,谦卑开口道:“老阁主,明月年少,还望老阁主大人有大量,看在阁主的面子上,饶恕则个。” 关隐身形如电,瞬间掐住灰衣仆从的脖子,将他按在身后的树干上,手指关节微微用力,掐得灰衣仆从满面通红,笑问一声,“拿秦璃来威胁我?” “老......阁......饶......没......”灰衣仆从艰难从口中挤出几个音节,但钳住脖子的手愈发用力,终于再发不出一个声音。 关隐扭头,看着目瞪口呆,冷汗涔涔的秦明月,“小子,你怎么说?” 秦明月单膝跪地,虽然牙关发颤,还是咬牙说了出口,“一人做事一人当,请老阁主放了黎叔,我认错挨罚。” 问天境中品的黎叔,在整个清音阁中也能排得进前五的尾巴,却在这个老头的手中毫无还手之力,秦明月不禁为自己的莽撞深深后悔。 “还算是个带把子的。”关隐冷哼一声,将灰衣仆从朝地上一丢。 “黎叔!”秦明月连忙关切地跑过去。 “死不了。滚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一扭头,关隐已经重新躺在了藤椅上。 秦明月收起了心中的每一丝自大和骄傲,垂手站在五步的距离,聆听关隐的训话。 “你觉得你很厉害?”关隐淡淡道。 秦明月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你若摇头,就只有立马滚出去的份儿了。”关隐终于坐了起来,将眼前这个黑衣少年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十四岁开始修行以来,历大小三十五次任务,无一失败,最高者击杀知命境巅峰一人,如今是知命境下品,名列小天榜第九,又是秦璃的儿子,的确有值得骄傲的地方。” 如果只是夸赞,就不会有这么多风波,所以秦明月没有说话,等着老人的下文。 “但这一次,你的对手只是一个通玄境下品,才修行不到一年半的人,想来无非是走个过场?” “老阁主,明月的确曾经这么以为。” “那你就等死吧。” 秦明月神色一动,看着老阁主。 “明早,先去见见你的对手,然后来找我。今晚你们就住那边。” 关隐抬手指了一处方位,然后挥手让他带着灰衣仆从离去。 庭院重新寂静起来,关隐眯着眼,一手拿着信,一手轻轻拍打着膝盖,回想着这些天穿梭在城中的两个身影,面容上竟然浮现出了回忆之色。 ------------------------------------------ 有位先贤曾言,这世间种种如花,欲求之,它便盛开,当求而得之,它便凋谢。 就像同福鱼粉店的鱼粉一般,再好吃,终究也是腻了。 这天一早,裴镇吆喝着再去吃一次,就当跟那掌柜的道个别了。 因为跟时圣一战取消了,云落和曹夜来又重新投入了紧锣密鼓的训练中,这会儿正在复盘昨日的训练,云落便挥挥手让他们自行去吧。 一连十余天,崔雉仿佛认命般地接受了这样的用餐方式,一行四人,再加上陆用,朝着鱼粉店走去。 童福这些天笑得合不拢嘴,有了陆爷和他的客人们,尤其是那位女仙子的光临,让他的店里每天一开门就能坐满,从早忙到晚,生意好了不止两三倍。 想着这些,哪怕每天熬得双眼通红,干起活儿来都倍儿有气力。 不过不管店里生意再好,每天早上开门,一定留上两张桌子,将桌面板凳擦得埕亮,只有在陆爷一行用过饭之后,才会允许其余食客坐下。 这规矩这么多天里一直推行得顺畅,可今早却遇上了麻烦。 来了个黑衣小哥,说什么都要坐在那儿,自己上去劝了,他却说是陆爷一行的朋友,让自己不用管。 既然是朋友,那自己便不好多说什么,到底是不是朋友,一会儿等陆爷他们来了就知道了。 这不,陆爷来了! 童福赶紧迎上去,冲着队伍最后的陆用小声道:“陆爷,这个黑衣小哥说是您几位的朋友。” 裴镇等人自然也是瞧见了那个坐在仅剩的两张空桌之一的黑衣身影,正疑惑间,黑衣人站起身来,朝着几人走来。 他在崔雉面前站定,双手抱拳,“不知姑娘姓崔还是姓陆?” 崔雉皱着眉,没有理他。 黑衣人笑了笑,“那多半就是崔姑娘了,果然跟我很配。” 不等崔雉动怒,裴镇一步跨出,挡在她身前,斜眼一瞥,“你谁啊?” 黑衣人微笑道:“我叫秦明月。” 第一百六十八章 蝼蚁性命如草芥 “我叫秦明月。” 坐在这儿吃鱼粉的众人大多是寻常市井小民,或者是来围观崔雉娇颜的闲汉,对这个名字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点想笑。 一个大老爷们,取这么个娘里娘气的名字。 可对于以裴镇为首的几位少年而言,这个名字,却正是这些日子了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的阴影。 十天后的雾隐大会上,云落就将与此人分别代表六族与朝廷,来一场关系重大的较量。 虽然谁也没明说,但众人都清楚,比跟时圣的战斗,这或许是一场更像生死之战的较量。 陆用此刻很是纠结。 第一反应肯定是赶紧回去找曹先生报信,求助,可是在这会儿走了,会不会有临阵脱逃之嫌,继而让崔家大小姐及众人心生不满? 算了,还是先去搬救兵的好,至于旁的,事后再解释吧。 悄悄转身,朝陆家宅院溜走。 陆用的动静自然被秦明月瞧在眼里,他并未阻拦,反而嘴角微笑,就怕你不去。 最前方,裴镇混不吝地瘪了瘪嘴,“秦明月?谁啊?不认识。” 符天启握在袖中的手食指微动,一旦有变,一些符箓可以瞬间出手。 崔雉也悄悄握住了爷爷之前赏赐给自己的那件防御法宝,可以抵挡知命境以下修士的攻击,虽然秦明月已经是知命境了,好歹能支撑一会儿吧。 孙大运身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但这当中最淡定的就是他了,有人与自己一起同生同死,对于向来孤独的野修而言,已经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了 裴镇的底气在于手上的手串,别说秦明月了,就是秦璃来了,他也不惧,只是愿不愿意那么做而已。 剑拔弩张之际,掌柜童福自然也瞧出了异样,他哆嗦着站了出来,对秦明月陪笑拱手道:“这位公子,那边我给您腾了一张空桌,您坐那边如何?” 秦明月森寒地望了他一眼,挥手就是一记耳光,“聒噪!” 附上真元的一击,将童福抽飞出去,猛烈地撞击在灶台的边缘,挨了一击的右脸碎成稀烂,登时便没了气息! 夜以继日,夙兴夜寐,只为了一个安稳日子的童福,在刚瞧见一点曙光的时候,连生命都被人无情践踏。 这便是这个世道蝼蚁的可悲之处。 “杀人啦!” 店里那些原本还在看热闹的食客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登时四下奔走,如鸟兽散。 童福那位普普通通的婆娘哀嚎一声,冲了过去,不顾那些红白相间的液体,只紧紧将自家汉子拥在怀中,那是她心中的天,是她余生的依靠。 如今,却都化作一具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 他和她曾经一起不辞辛劳,哪怕最忙最累,彼此一个会心的笑脸都能又激起一阵气力。 他们共同憧憬着,有没有可能将这个小宅子弄成一个大宅子,给儿子娶上一个漂亮媳妇,虽然比不上自己,好歹也还要看得过去。 然后啊,他们就可以歇一歇了,将铺子交给儿子媳妇,老两口每天就乐呵呵的颐养天年,也能够学着那大户人家,去逗逗鸟儿,养养花,过点神仙日子。 这一切,都在那一掌之下化作了虚无。 妇人原本善良本分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叫做怨毒的情绪,扭头看着秦明月,“我咒你不得好死!” 秦明月置若罔闻,踩死一只蚂蚁,连脚都不会硌一下的。 他只是笑看着眼前瞬间义愤填膺的四个少年,“怎么?不服?来干我啊!” 裴镇吐了口唾沫,三把长剑应声出鞘,四道人影朝着曹夜来围攻而去! 陆家院中,曹夜来感慨一声,“如果时圣没有爽约,这会儿你们应该已经开打了。” 云落搓着脸,“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说不定就是怕了呢?”曹夜来笑了笑。 云落摇着头,“按我对他的了解,不会。他这个人,极其骄傲自负,应该不至于临阵脱逃。” 正说话间,一个身影撞入院中。 当闯入小院,看见两个依旧端坐的身影时,谢天谢地,没有出去。 “曹......秦明月......鱼粉......”他撑着膝盖,垂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虽然断断续续,但这几个词足以让曹夜来和云落明白意思。 等陆用抬起头来,眼前已经失去了二人踪迹,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猛灌了几口。 顺过了气,又摇着头,鼓起劲儿,朝着鱼粉店撒腿飞奔过去。 鱼粉店里,桌椅碎裂,地上凌乱地躺着几个少年。 秦明月轻轻捏着手,傲然站在场中,“怎么?西岭剑宗的高徒就这么点能耐?” 崔雉靠着墙,孙大运和符天启吐着血躺在地上,胸前都是两个硕大的脚印。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靠在一根柱子上,勉强半坐的裴镇,一脚踏出踩在他的胸口,“你那叔父不是也挺厉害吗?怎么没教你点本事,还是这么废物?” 裴镇擦了一把嘴角涌出的血迹,神意境和知命境的巨大差距,让他们即使四人围攻,也没能讨得多少好,反而被秦明月轻松击退。 崔雉受伤最轻,秦明月刻意手下留情了。 但这恰恰是让裴镇觉得最憋屈的。 他右手悄悄按住左手腕上的手串,就要有所行动。 原本噙着笑意的秦明月瞬间心声警兆,汗毛倒竖,就要朝后退去。 一只手比他更快,狠狠一巴掌将他抽得倒飞出去。 曹夜来的黑衣身影护在裴镇身前,“秦璃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没教你点本事,还是这么废物?” 秦明月站起身来,曹夜来的那一巴掌羞辱的意味大过伤害,他死死盯着曹夜来,“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曹夜来压根不理他,而是望着一个隐匿在围观人群中的灰衣身影,“你要是敢出手,我会立刻杀了他。” 被秦明月称作黎叔的灰衣仆从叹息着从人群中走出,神色恭谨,“小儿辈的事,就让小儿辈自己处置如何?” 曹夜来笑了笑,“真够不要脸的。不过我这一巴掌气也出了,无所谓。” 说完还真就挑了根凳子坐下。 云落走入店中,将四人一一扶在凳子上坐下。 秦明月不再嚣张,只是走过去,望着眼前的青衫,“还以为你不敢来。” 云落没有理他,只是当看见童福的尸首时,连忙走过去,摸了摸脉搏,转头满脸的难以置信,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干的?” 秦明月眉头微皱。 “为什么?他哪儿招你了?”云落的神情中满是愤怒。 “至于吗?你亲戚?”秦明月根本不理解云落的愤怒从何而来。 云落的胸膛剧烈起伏。 那晚和曹大哥一起,在这家店的后院,第一次遇到了童福,夜已经很深了,万籁俱寂,他正和妻子一起忙碌着明天的食材,夫妇二人偶尔对视一眼,辛劳,疲惫,同时快乐着; 后来白天见到的童福,顶着通红的双眼,疲惫的神色,依然笑脸相迎八方客,亲力亲为地为自己这几人煮粉,恭敬中带着卑微。 为了什么?无非就是为了在这世间有一片安身之地,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日子。 可如今,不仅被无情击碎,那个践踏过他梦想乃至于生命的人,甚至都不明白,这有什么? 若是自己没有来这儿,兴许这一辈子,童福小心翼翼,或许还能平安到老? 那天自己幻想的某个时空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宿命? 想到这儿,云落再难抑制,山河长剑握在手中,沉声道:“秦明月!拔剑!” “云落!” “不要!” “兄弟!” 裴镇、崔雉、孙大运异口同声地阻止道。 秦明月满是疑惑,不过云落的反应却正中他的下怀,此番出来,他本就是想要一试云落的深浅。 他哈哈一笑,笑容玩味,“云公子,本来你今日的对手应该是时圣,既然那时圣胆小如鼠,怯懦避战,就由我秦明月领教一下云公子大才,日后对战那位凌荀凌公子,说不定也能有所借鉴。不过我不是剑修,也不用剑。” 说完他迈出一步,身子微沉,左手负后,右手前伸,掌心朝上,潇洒道:“请。” 四周响起一阵惊呼,这些人如今才知道,这个天天来吃鱼粉的少年,竟然就是那位曾经被朝廷通缉的云落。 怪不得有些眼熟。 曹夜来眯起眼,方才慌乱未及细想,此刻仔细复盘,似乎有种中计了的感觉。 围观的人群中,不乏为了云落和时圣一战提前来到巴丘的修行者,此刻俱是眼神炙热地看着场中,没曾想,云落和时圣一战告吹,却能看到云落和秦明月一战,也是不虚此行了啊! 大战一触即发。 远处却骤然响起一阵十分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声音高喊着,“云落,你的对手是我!” 正卖力奔跑的陆用赶紧侧身一让,马蹄掠过,抬眼望去,只见得一抹红色。  第一百六十九章 红衣迎战众人乱 人群识趣地迅速闪开一条道路,来人却在圈外勒住马匹。 马儿去势未减,被拉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惨烈的悲鸣。 一袭红衣,腾空而起,足尖在马头上轻轻一点,翻过圈子,在云落的对面站定。 秦明月眯起眼,“请问阁下......?” 云落和时圣扭头异口同声道:“闭嘴!” 曹夜来噗嗤一笑,好事啊,来个搅局的,总算能跳出被动的局面了。 云落看着时圣,“怎么来了?” 时圣平静道:“应该来,所以就来了。” 云落点点头,“不会在这儿吧?” “你选个地方。” 云落也有些为难,看着气喘吁吁冒出头来的陆用,如同找到了救星。 听了云落的要求,陆用也有些为难。 上哪儿找那么一块地儿啊,先不说这二人会不会打得四处残破,光是这些围观之人,就不好处理。 曹夜来突然开口,“陆管事,我记得城中有一座石桥?” 陆用被一语点醒,连忙道:“对对对,那个石桥不错。” 在巴丘城中,有一片湖泊,湖中狭窄处,修建有一座石拱桥,两侧又皆是平地,再适合不过了。 定好地方,云落道:“先歇会儿,我们中午时候开始?” 时圣摇摇头,“就现在吧,夜长梦多。” 云落心中疑惑,但也点头答应下来。 秦明月皱着眉,开口道:“你就是时圣?” 时圣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哪儿来的傻子? 秦明月冷哼一声,就要出手,他身后的黎叔却迅速抓住他的衣领向后滑去。 悄悄出现在云落身旁的曹夜来,看着二人,笑了笑,“年轻人,别太嚣张,要懂规矩。不是普天之下皆你娘。” 云落来到童福家的婆娘身旁,小心宽慰了几句,可惜妇人神色木然,无动于衷。 云落叹了口气,问陆用能否帮衬一二,陆用自然满口应下。 他深深望了一眼童福已经渐渐僵硬的身体,转头看着秦明月,一字一句地道:“我必杀你!” 秦明月正要回一句狠话,瞧见曹夜来满是笑意的眼神,抿起嘴,神色郁闷。 只好在心中冷笑,杀不杀不是你说了算,是强者说了算的。 而我,刚好是那个更强的。 云落和时圣并肩离去,一对生死大敌,此刻却像老友重逢。 世事之多变奇妙,着实难以言喻。 裴镇等人也渐渐恢复了些,能自行走动,自然跟在他俩身后。 曹夜来不知道又从哪儿变出来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双手交叉抱在脑后,缓缓前行,意态悠闲。 身后才是庞大的围观群众。 秦明月看着身旁的仆从,“黎叔,那人谁啊?” 黎叔遥望着那个渐渐被人群遮掩的身影,轻吐出一个名字,“曹夜来。” 秦明月一头雾水,“曹夜来是谁啊?” 黎叔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了句没来由的话,“你觉得阁主厉害吗?” “当然厉害了。” 秦明月心道这不废话嘛! 作为当世三大合道境巅峰修士,阁主还能不厉害? 黎叔没有理睬秦明月的神情,“在杀手之道上呢?” 秦明月没好气地道:“也厉害啊。” 要不然怎么坐得稳天下第一杀手宗门清音阁阁主之位。 当然,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即使跟黎叔很熟了,但这该有的礼节与尊重,秦明月还是省得。 “二十年前,阁主第一次参加雾隐大会,你猜最终结果如何?” 虽然黎叔这么问一定有深意,但是秦明月依旧执拗地相信阁主。 “阁主夺魁了?” 黎叔叹了口气,“那届的魁首就是曹夜来。” 说完他扭头看着风华正茂,心比天高的秦明月,如同瞧见了当年的自己,缓缓开口,“你们这些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曹夜来在杀手一道上是多么惊才绝艳,所以刚才他说他会杀了你,我便不敢有任何的动作。” 黎叔缓缓朝着人群移动的方向走去,剩下震撼中的秦明月独自发呆。 两日接连被老阁主和曹夜来打击,清音阁这条隐龙用三十几次成功的任务逐渐建立起的无比强大的自信,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 从长沙城到巴丘城,官道宽广而笔直,时值清晨,没几个行人,衬着山林中摇曳的枝头,显得宁静悠远。 远处的林中,骤然扑腾出一群麻雀,不多时,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就响起在了耳畔。 骑在马上的竟然是个身着长裙的女子,神色焦急,不时挥动马鞭,想让马儿跑得更快一些。 在女子焦急的呼喝声中,官道上不多的行人都连忙闪避到两边,同时看着马上女子的神色都有些奇怪,这年头哪儿有传裙子骑马的。 有懂行的甚至摇摇头,按这么个不惜马力的骑法,估计到了前方最近的巴丘城,多好的一匹马儿就得废了。 哎,怪事年年有,今年真不少。 他们不知道的是,当这位女子如往常一般起床,瞧见桌上的玉玦和一封信时,便已经花容失色。 而在匆匆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后,便立刻冲出了房间,从马厩中扯出一匹快马,便在门人的窃窃私语中下了山。 余芝死死盯住远方,寄希望那座巴丘城的轮廓赶紧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那日的消息传出,她才明白自己的夫君这些时日的怏怏不乐,郁郁寡欢,所为何事。 即使她和耿烈都明令门人不得妄议此事,耿烈甚至还直接打杀了几个长舌头的,可那些飘进心间的风言风语,又如何能隔断得了,说没就没。 所以,她一直担心时圣会做什么傻事。 让她没想到的是,时圣却似乎认命一般放下了心结,一改往日的沉默,平复如常,每天带着自己赏花观景,陪着自己练剑修行,过着安稳祥和的日子,甚至还领着自己一起,去了趟长沙城,买了好多好看的衣服,和名贵的胭脂水粉。 如今看来,却是最后的温柔。 时圣和四圣之间的关系,余芝早就知道,对于这次爽约之举,她也相信那绝不是夫君自己的意思。 可是如今时圣选择了如此决绝的方式对抗师命,即使侥幸能胜了云落,又如何过得了四圣那关? 她不想当年在西岭剑宗的故事重演。 两个苦命人好不容易互相取暖,终得一丝安定,却又要被命运无情捉弄,她不干! 想到这儿,她又狠狠朝着马臀抽了一记,马儿一声哀鸣,再次加速。 ------------------------------------------------ 信鸽振翅,停在野修林富的洞府前,一个小屁孩跃上石墩,将信鸽腿上的信筒取下。 展开一看,捏着信纸就朝洞中跑去,却忘了自己还站在半空。 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拼命扑腾几下,摔了个狗啃泥,却也顾不得喊疼,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冲了进去。 化名李某的李稚川正和化名林富的符临对坐着,商议眼下云梦大泽野修整合的局面。 李子冲进去将纸条高举,“出大事了!” 二人扭过头去,瞧见纸条上所写的内容时,皆神色一变。 李稚川锁眉,“这想必是那小子自己的意思。那几位不至于这么反复无聊。” 符临起身踱步,自言自语,“我相信云落,他应该没问题的。” 忽然李稚川神色一动,“你在此主持大局,我去去就回。如果顺利,老天爷又有礼物要送给我们了!” 符临疑惑地望向李稚川,李稚川笑着摆摆手,指了指天上,“不可说不可说。” 说完,他拍了拍李子的脑袋,“在这儿好好呆着,别惹事。” 一步跨出,便消失在了洞府中。 符临坐回原地,看着桌上没有梳理完毕的云梦泽野修势力图,定了定神,开始继续。 李子一屁股坐在刚才李稚川坐过的地方,双手撑住下巴,“符先生,你说我偶像有没有事啊?” 符临抬头看了他一眼,“李子这么厉害,他偶像岂不是更厉害,怎么可能有事。” 李子瞬间后仰,挑起大拇指,“好眼光,会说话,不愧是雕龙先生。” 符临轻笑一声,埋头继续。 --------------------------------- 同样的消息也被传递到了陆家院子,当陆绩拆开一看,神色也同样一变。 这个消息,不能不告诉陆琦,也不能不告诉那位一直想要离开的霍长老了。 即使陆琦真的愿意与云落切割,也不可能看着云落去死。 不出他所料,当他将消息分别告知二人,不出一刻钟,两匹快马上,就已经坐上了神色憔悴的陆琦,和一脸凝重的霍北真。 陆绩听着蹄声渐远,叹了口气,局面愈发复杂了。 哥哥和父亲让自己尽量拖着,拖到云开月明,这难度也越发大了。 ---------------------------------- 同样也在这天,远在蜀国锦城中的荀郁,也让文伟找人,悄悄散播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那是上次杨清回来悄悄告诉他的消息,这个消息曾经让他开心了好久,如今该是跟全天下分享的时候了。 凌青云遗孤云落,正式宣告天下,将在三年后的六月初一,问剑天京城。 算算日子,已经三年不到了。 这条还未被传开的消息,无疑又将为八方风云汇聚的雾隐大会,添上一些难以捉摸的变化。 同时,又或许在这条消息抵达巴丘城之时,云落已经死在了时圣的手中。 风云起落,仙凡莫测。  第一百七十章 初识便是再见 马蹄乘着西风,踏碎宁静,路转山头,在眼前霍然出现巴丘城雄镇云梦大泽的威武轮廓。 可前方路中,却悄悄站上了一个高大的老头。 余芝大声呼喝,提醒此人让道。 老头却像聋了一般,伫立不动。 无奈之下,余芝只好紧急扯动马头,打算从他左边穿过。 谁曾想,老头也悄悄右跨一步,好巧不巧地又挡在余芝的去路之上。 马如离弦之箭,转瞬便已经拉近了距离。 再想转换方向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余芝已经看出,这个老头似乎就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她只好使劲一拉,第一次放缓了速度。 人立而起的骏马前蹄堪堪从老头眼前扬起又落下,老头眼皮都没眨一下。 “老先生,请您让路,我有要事!” 纵然焦急,余芝依旧礼节十足,不过已经悄悄蓄力,一旦事有不妥,便要立刻先发制人。 虽然这一年多心境已经渐渐平息,但余芝还是那个当断则断的余芝。 老头看着她,轻飘飘地扔出一句,“你觉得你去了就能救得下他?” 余芝的心猛然一跳,长剑瞬间出鞘,指向老头,声音微寒,“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救的那个人。”老人神色依旧古井不波。 余芝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轻轻扯动马头,从老人身边缓缓行过。 这次老头没有阻拦,只是摇着头,“躲得过这一场,躲得过下一场吗?违背师命,真不会被秋后算账?” 余芝霍然转头,此番是真正的惊骇欲绝了,时圣与四圣的关系此人是如何知道的? 嘴上却依旧不松口,“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老头转身,望着余芝的脸,“既然左右是个死,为何不听老道士一言?” “道士?连道袍都没有。”余芝刚下意识反驳,老头的手上便悄然出现了一柄拂尘,余芝再仔细瞧着那张脸,越看越眼熟,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回忆起西岭剑宗的剑冠大比上所见过的那人,惊喜道:“您是李......” 李稚川赶紧竖起一根食指,立在嘴边,余芝也识趣地住了嘴。 “你是不是担心,我是云落那头的,不安好心?” 李稚川主动说出了余芝心里的担忧,让余芝只好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虽然比较倾向于云落,但对时圣和你没什么成见。最关键的,我来,也只是为了利益。” 紫霄宫的掌教很光棍,完全不像余芝之前所见到的那些所谓大宗门领袖那般道貌岸然,舌灿莲花。 这反而让经历过许多沧桑的余芝放心了许多。 李稚川将拂尘一挥,千丝万缕瞬间暴涨,将二人笼罩其中。 “时间紧急,长话短说。”李稚川将拂尘收回方寸物中,“我想要知道他平日和他师父是如何联系的,同时等那边结束,我想请你带他来见一下我。” “作为交换,我可以想办法让他活下来。并且逃过那几双眼睛。” 说完,他便平静地看着余芝,等待她的决定。 骤然面对如此的抉择,余芝心中纷乱。 想到什么做什么,很简单,就像她赶往巴丘城一样; 从许多种可能中去选择该做什么,很难。 但余芝只确定一件事,她要时圣活下来,她还有许多未完成的梦等着跟他一起实现,她不想时圣现在就死了。 所以,她将手中的玉玦交给了李稚川。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联系的,只是这个玉玦是他一直带在身边,这次离去却没带上,或许有用。” 李稚川伸出右手,掌心躺着一粒丹药。 “寂灭回魂丹”,服之生机断绝如寂灭,七日后可回魂。 只听这个效果,就知道有多难得。 李稚川也是下了血本,这丹药,他手里也仅余两颗,如今便只剩最后一颗了。 拂尘重新收起,变成最普通的样子。 他望着接过丹药,重新挥动马鞭离去的余芝,又看了看手中的这个玉玦,“意外之喜啊!” 有一个一直困扰他们的问题,那就是四圣是如何跟时圣联系的。 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接下来他们各方之间的协同,就将有质的飞跃。 这很重要。 而此刻他手中的这个玉玦或许就是解决之道。 ----------------------------------------- 风吹过,卷起落叶,跟头顶忽然出现的乌云一起,为这场正值上午时分的决斗平添一丝悲凉。 衣角飞舞,时圣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对面的云落,“小时候,我只是个小山村里的流浪儿,每天独来独往,照看着花草鸟兽,和头顶星辰。那时的我很快乐。” 云落静静听着,也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其实如果就那样度过一生,我也不会觉得难过和遗憾。” “后来,我的师父们给了我机缘,让我走出了那条山沟沟,这些想必如今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时圣笑了笑,云落也跟着笑了笑。 如出一辙的笑容,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不过,能笑,总必只能哭要好。 时圣的脸上开始弥漫上伤感,“我很感谢他们,如果故事到此为止的话。” 云落确认了之前的猜测,却没有多么开心。 不论什么时候,一颗真诚的心被伤害都不是件快乐的事情。 他只是想了想,“那她呢?” 时圣的脸庞更加伤感,若是此刻的天空再飘上一些细雨,应该能契合那一丝凄凉。 他抬起头,眼神明亮,“我只想让回忆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两侧桥头外的平地上,都挤满了围观的人。 此刻便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开始叫嚷着怎么还不开始。 裴镇等人怒目四望,却在人群中毫无目标。 时圣突然笑了,“他们在催我们了。” 云落也笑了,“他们要的是热闹,至于这热闹的代价,反正跟自己无关就好。” 此刻的二人,忽然有种感觉,他们就像是台上的戏子,在为周遭的观众们演一出故事,至于这故事是不是自己的,那些眼泪和痛苦怎么回事,他们并不关心。 这是沉默的大多数,也是喧闹的大多数。 时圣深吸一口气,“能与你为敌,我很开心。” 云落摇摇头,“如今的你,应该与我成为朋友的。那才是件开心的事。” “朋友?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的嘴里会出现这样的词。” 时圣落寞一笑,一柄火红色的长剑被他握在手中,望着云落,长剑一抖,“剑修时圣,请赐教。” 他放弃了以离火门的功法,而用自己的初心,用一个剑修的身份来对待这一战。 随着心念一动,云落的手中也握住了山河剑,挽了一个剑花,“剑修云落,请赐教。” 以两侧石阶之上的桥面,和左右栏杆为界,一场大战来临。 风起,卷起河畔的落叶。 剑气袭人,天地一片肃杀。 时圣的手中,长剑骤然吞吐出磅礴的火红色真元,一条火龙朝着云落直扑而来。 空中的枯叶被瞬间点燃,更助长了火龙的威势。 灼热之感扑面而来,空气中都弥漫着一丝烧焦的味道。 云落神色平静,将长剑平举,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圈,一道雪白的剑气首尾相连,升上半空,宛若一块坚固的盾牌将呼啸的火龙挡在身前。 时圣动了,长剑迎风挥出,直取云落的咽喉。 剑尖未至,剑气已经击碎了西风。 云落脚下连退,右脚却突然踩到了桥面的边缘,那便是退无可退! 可时圣的剑尖已经笔直地刺向了咽喉。 退无可退之际,云落的身子忽然朝上一冲,避开凌厉的锋芒。 时圣轻喝一声,身子也在骤然间冲天而起,一人一剑,合二为一,宛若一道惊虹现世。 云落双臂一振,双脚刚刚落地之际,身后已是剑气冲天。 时圣整个人凌空向下,剑尖铺洒出大片剑光,将云落笼罩其中。 一剑的威势,竟如此凌厉。 云落脚下是石桥,左右上方皆是剑光,这才是真正的避无可避。 只听“铛!”地一声,云落手中的山河长剑刚好不偏不倚地迎上了时圣的剑锋。 同时,他右跨一步,脚尖在一侧栏杆上一点,凌空跃起,长剑高举,剑尖的顶端蓦然爆发出一阵璀璨至极的光芒,照着正在空中无从借力的时圣一劈而下。 “大日凌空!” 时圣瞳孔猛缩,眼见离桥面还有些许距离,横卧空中避无可避,他忽然伸手一扯,腰间腰带笔直飞出卷上栏杆,整个人顺势飞出,避开了剑势。 云落眼见无功,顺势用剑身将那轮小太阳一拍,雪白剑气凝聚的光芒坠入桥下河中,轰然炸裂。 以桥为中心,下起了一阵夹杂着许多扑腾鱼虾的朦胧细雨。 在这水雾之中,二人又重新缠斗在一起。 裴镇一把抓住一条从天而降的鱼,又扔回水中,懊恼道:“学不来,真的学不来。” 符天启也点点头,“这种上古剑修的作战方式,真的跟我们不一样。” 孙大运茫然道:“有什么不同吗?” 符天启耐心解释,“孙大哥,高阶剑修飞剑杀敌这大家都知道。但如今我们这些低阶剑修的对战,无非就是两人对立,然后用真元对决,比的是谁的剑好,谁的真元强,谁的剑式高明,外人看起来天花乱坠,花哨好看。但因为不修体魄的缘故,真正遇上云大哥这种剑修,估计就是一击毙命的结果。” 崔雉突然插嘴,“而这一点,在之前剑宗的比试中,已经验证了。” 孙大运还是有些不解,“那到底云落跟你们有什么不同?” “快!想象不到的快!你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出现在你身前。” “强悍!想象不到的强悍!打不到,打不死,可他若是打你一下,你就死了。” 裴镇和符天启一人一句,半解释半郁闷。 珠玉在前,但凡有心气的很难不憋屈。 只是这憋屈和嫉妒又是两回事而已。 心气高,好事,但也一定要能见得别人好。 因为,嫉妒不仅会使你面目全非,同时并不能改变什么。 世间的道理其实并不复杂,反而浅显得让人忽略。 对于裴镇等人来说,心态从来摆得很端正。 对比起来,秦明月的心态就有些不同。 他在桥的另一端,听着两人的对话,颇有些嗤之以鼻。 什么时候了,还玩这些侠肝义胆,惺惺相惜的把戏。 而当战斗开始之后,脸上的轻蔑之色更甚。 他甚至在怀疑,正在打斗的这两人到底是不是那两个顶着偌大名头的云落和时圣。 打起架来,怎么就像那江湖武夫一般。 真元飞舞呢?剑气如虹呢? 比起那些在天京城里时常可以见到的剑修演武,简直差远了。 若非这一招一式看起来的威力还不错,若非想看个结局,他都有种转身就要走的冲动。 前些日子,在天京城新认识了个朋友,一见如故,等回去可以跟他好好聊聊。 听说他也是这附近的人,不知道认不认识时圣和云落。 水雾消散,风又重新吹起。 云落的眼前闪过一道亮光,那是一道被时圣用尽全力催发出来的光亮,似乎是一条银河从天而落,如此辉煌,如此明亮,又如此迅疾。 时圣的声音跟着剑光一起传来,“云落,还给你!” 云落顿时明白了时圣的意思,当初他就是凭借那招“星河漫天”一举翻盘,如今时圣应该也是自创或者模拟了相似的招式,要报当日一剑之仇。 云落整个人都笼罩在剑光之下,或许是性格,或许是融合了离火门功法,时圣的剑气不像寻常剑气那般冰寒刺骨,反而如他自己一般,炙热奔放,飞扬洒脱,朝着云落卷来。 沛然莫之能御! 云落心知再无法藏拙,即使秦明月在一旁窥视,自己也不得不至少掀开一张底牌,才能应对这一剑了。 他叹了口气,一点光芒从他的眼中亮起,然后越来越多的光芒闪现,结成一张绵密的细网,这是一张交织着剑气的网,一张弥漫着神秘符箓气息的网。 它倒卷而上,将满天星河全部兜住。 秦明月瞳孔猛缩,这便是剑符道? 符天启神情激动,云大哥居然真的练成了? 正当云落微微放松之时,一截剑尖,刺破了细网! 不顾交织弥漫的剑气划破手臂,时圣那条皮肉碎裂,白骨依稀的右臂,依旧坚定而平稳地持剑朝云落的胸膛刺去。 云落已无法再退,他的背后就是栏杆,就算朝两边闪避,这么近的情况下,他的身形速度,也绝不会有这一剑的速度快。 莫非这一剑就要分出此战的结果? 甚至直接分出了生死? 远处的人群中,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紧张地死死握住手中缰绳,她和身旁的师兄刚刚赶到。 云落身子尽量后仰,但剑尖已至,眼看再难闪避,必死无疑。 他的胸膛突然向下一塌,让剑尖堪堪停留在了自己肌肤之上。 时圣的手只有这么长! 不等时圣催发剑气,云落在刹那间伸出两根金光弥漫的手指,夹住了那一截剑尖。 速度之快,角度之妙,无法形容。 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他闪开身子,朝着旁边一让,然后松开剑锋。 时圣的身影也在眼前清晰,整条右臂交织着血淋淋的伤口,尤其是手掌,白骨清晰。 云落皱着眉,再次强调,“其实我们真的并没有必要分生死。” “的确,那不是我的本意。”时圣右手耷拉着,长剑已经交到了左手,抬头望着云落的眼神依旧清澈而明亮,“可是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风起,剑光寒,两道身影又重新缠斗在了一起。 剑光粉碎的落叶碎屑还飘飞在空中,两个人却已经停了下来。 并肩坐在桥旁的栏杆上,仿佛故友叙旧。 时圣望着眼前的河流,轻轻道:“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云落点点头,“应该的。有个爱你的人不容易。” “死也应该死在一起。” “那就没必要了。” “呵呵,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云落擦了一把嘴角的鲜血,“你只是在用你的方式爱她。” “为什么我们两个兜兜转转到最后坐在着众目睽睽之下,却是在谈情说爱?” 云落没好气地道:“你到底读没读过书?” “就是少了点文化,要不然也不会这样。” 云落沉默了,时圣有些纳闷,“你怎么听起来也像是情场失意的样子,你们不是挺好的吗?” 云落又叹了口气,沉默着扭头看向裴镇他们所在的地方,果然还是少了一个在意的身影。 时圣跟着扭头看去,瞬间明了,“你们之间比我和余芝难多了,你得做好思想准备。” 云落抬头,却在不经意间瞧见了那个坐在马上的白衣身影,脸上顿时泛起喜色。 时圣摇摇头,“当我没说。” 云落看着地上还在流淌的血迹,神色又转而悲戚,扭头看着时圣的脸,即使到了此刻,身着红衣的他依旧是那么神采飞扬。 曾经入了歧路,如今明了世情。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方向,却已经泥潭深陷,脱身不得。 飞扬红蝶,终究难越沧海。 云落叹了口气,“还有什么想说的?或者要我帮忙的?” 时圣咳出一口血,缓了缓,“若是可以,帮我照看一下。” 云落看着他坚定地点点头,时圣微微一笑,“差不多了。” 云落也叹息道:“差不多了。” 时圣抬起头,郑重地道:“云落,很高兴认识你。” 云落眼眶微红,时圣笑着道:“杀死一个敌人是多么开心的事,云落,再见。” 云落转过身,不忍再看,喃喃道:“再见。” 说完落寞地走下了拱桥。 时圣一个人坐在桥上,感受着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殆尽,低声呢喃,“有这么多人为我送行,真好。” 最后一片碎屑落地,他的身子朝后一仰,向着河中坠落。 长剑哐当坠地。 一阵马蹄声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高喊道:“时圣!你不许死!” 半空中,时圣艰难地扭过头去,瞧见那个身影时,嘴角弯起,轻声道:“你来啦!” 人群再次让开了道路,余芝直接驱马到了河边,不减半点速度,临到头足尖一点马头,飞上半空,将无力坠下的时圣拦腰抱住,流着泪吻上了他的双唇。 两人一马,齐齐坠入河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本命飞剑诛宵小 生命一瞬又一瞬地过去,可一瞬与一瞬之间又似隔着天河般遥远。 落入水中,水花四溅的一瞬间,余芝和时圣对视,一双深情伤感的眼,对望着一双歉疚遗憾的眼,一眼万年。 她将口中裹着糖衣的丹药,渡入了时圣的嘴中。 桥边,云落神色怅然。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众人,望向远处。 裴镇等人也疑惑回望过去,刚好瞧见分开众人走来的陆琦和她身后的霍北真。 裴镇惊喜道:“陆师妹!你们回来了?” 陆琦看着云落,犹豫地开口,“你没事吧?” 云落微微一笑,正要摆手,忽然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裴镇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对岸,秦明月瞧见这一幕,转身离去,对云落的实力有了个大致的判断。 看热闹的闲人们散去,口中念叨着没劲,传说中的那些花哨绚烂的真气几乎都没有,两个人在那儿蹦跳半天,还不如去看看武馆里的武夫呢,至少人家还拳拳到肉。 至于那些修行者,大多数也没能看到门道。 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能瞧见二人的剑道造诣。 就比如此刻重新坐回院子中老阁主关隐,他佝偻着背,坐回藤椅,感慨道:“一代更比一代强啊,这种打法,有些年没见了,一下子出来两个。可惜,转眼就又少一个。” 同样也比如霍北真,比如曹夜来,比如黎叔。 更有那些悄悄来到巴丘城的大人物,也在悄然看完之后,回去撰写一封封的情报,给自家宗门或者家族势力传递回去。 这一战,就像是云梦大泽此番激荡风云的一次前奏。 热闹、紧张、伤感、激烈、死亡。 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身不由己。 四圣自然对这一切不可能无动于衷。 不知名的小河上,老渔夫叹了口气,走回船舱,将头顶的斗笠摘下,靠在一侧,身上的蓑衣一抖,四散的水珠散落在舱内,缓缓浸入船上的木头中。 “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决绝。” 临近天京城,既宽且直的官道上,一个花白胡子的说书先生坐着打瞌睡,胯下一匹瘦马,和他一样摇摇欲坠,似乎在下一瞬,不是马儿不堪重负,就是老头跌下马鞍。 可任由过往行人目送老远,这两件令人喜闻乐见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的声音在未知的空间响起,“他一个人死了就死了,关键是不要坏了我们的大事。你的确大意了。” 某个书铺之中,一只正在不停书写的笔停了下来,握笔的手修长而干净。 “此事我们四人一同决定,责任不全在你身上。” 老渔夫叹了口气,“仔细想想其实也并无太大影响,只是可惜了这颗培养这么长时间的棋子。” 说书先生的声音呵呵一笑,“无妨,不是还有一个袁无忌嘛,那小子如何了?他那边的任务可是很重要啊。” 说起袁无忌,老渔夫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喝了一口,“可惜时间太短。武技和韬略都还有不足,但此番应该够用。” 写书的文士继续提笔,“抓大放小,尽量保证大事。” 说书先生嗯了一声,“剑圣,我们聊这么多,你怎么不说话?” 写书文士道:“他是不是没在法阵旁?” 东海之滨的无名小岛上,坐着一个周身缭绕着剑气的男子。 “有需要我出剑的时候就说。没有的话,你们定。” 原来不是不在,只是不想说法。 老渔夫笑骂道:“哪有你出剑的机会啊,没有充分的理由,让你出剑你敢吗?” 写书文士感慨道:“快了,争取让你早日随心出剑。” 说书先生也语带埋怨,“你们啊,就知道欺负我和老渔夫两个年纪大的,我这刚从长生城见了渊皇那头睡虎回来,又要去天京城跟那两头狐狸玩心眼,我太难了。” 没有人回应,说书先生也不以为意,从马背上睁开眼睛,嘴里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天京城里,还有好些事情得确认好了。 这不动则已,一动就要雷霆万钧。 至于时圣是死是活,暂时他们根本没心思搭理那些小事。 没有谁会在乎一颗棋子本身的,他们在乎的无非是棋子的依附与背叛,归根结底是自己的利益和尊严。 即使天下其余的所有人都不在意,也依然有人在意。 余芝抱着渐渐冰冷的尸体从河中走出。 原本明亮的红色被水一浸,显得冰凉冷艳。 发梢的水珠练成一串,就像心底的泪。 乌云散开,骄阳如火,余芝却觉得有些微寒。 云落有他的朋友,回了家,有人照顾。 而你,却只有我一个,不过让我稍稍有些开心的是,我也只有你一个。 但未来呢? 云落从床榻上睁开眼睛,床边或站或立地有好些人。 当然,那身白衣也在,而且正坐在床边,一脸关切。 云落先是朝她一笑,第一句话却在说别的事,“余芝和时圣有消息吗?” 曹夜来站在最远处,双手环抱在胸前,斜倚着门框,闻言道:“余芝从河中出来,抱着时圣的尸体正在朝城外走去。” 虽然在桥上便已经知晓时圣多半活不成了,可骤然听见他的死讯,一丝怅然还是难以抑制地爬上心头。 他记起时圣最后的遗言,望着曹夜来,“曹大哥,能不能麻烦你个事?” 曹夜来斜眼看了他一眼,“护送她一程?” 云落点点头。 曹夜来甩了甩手,“如果你希望十天之后是陆姑娘抱着你的尸体,我倒没什么意见。” 云落沉默了。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我去吧。” 云落愕然抬头,看着出言相助的霍北真。 霍北真笑了笑,“之前在陆家别院那些天,闲得发慌,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如此,便有劳霍师兄了。” 云落挣扎着坐起致谢,被陆琦连忙按下。 霍北真挥挥手,“走了。” 云落这才稍微轻松一点躺下。 曹夜来跟在霍北真身后出了门,裴镇刚想上前问两句,被崔雉在腰间一拧,拉着出去了。 符天启也被孙大运扯着出了门。 孙大运将一头雾水的符天启按在院中凳子上,佯装埋怨道:“小伙子没点眼力见儿啊!” 符天启更是茫然,“啊?” 孙大运无语,“小别胜新婚,懂不!” “哦!哦!哦!”符天启恍然大悟。 孙大运连忙捂住他的嘴巴,“小声点!你公鸡打鸣呢!” 木质门窗自然不能隔断两个修行者的耳朵,外面的对话被他俩都听了个清楚。 尤其是那句小别胜新婚的时候,云落饶有兴致地看着陆琦,等着看她常有的娇羞神态。 可惜他失望了,想象中的画面并未出现,陆琦的神色没有娇羞,更多的只是伤感。 云落不禁微微起身,“怎么了?有事?还是心情不好?” 陆琦故作若无其事地强笑道:“没什么。你今天实在是太冒险了,万一输了怎么办!” 原来是因为这个担心我啊,云落自以为想到了原因,笑着拍了拍胸脯,“没事,我是谁啊!天才杀手!” 陆琦白了他一眼,“好好养着,我不打扰你了。” 说着就要起身,一只手闪电般伸出,拉着她的手,“这么多天不见,你就不想我?” 陆琦伸出另一只手,一起握住云落的手,轻轻拍了拍,温柔道:“我先有事情要跟陆用交待,忙完了再说。” 说完冲他甜甜一笑。 云落呆呆地松开手,看着陆琦离去,心道:陆家多半有什么事,自己得想办法怎么能帮帮琦儿。 他觉得陆琦滞留在那边那么久的原因是这个,浑然不知晓即将到来的纠葛。 余芝双眼空洞无神地走着,抱着时圣的两手感觉不到疲惫,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了巴丘城,朝着云梦大泽走去。 一路上,许多双眼睛也注视着她的去向,甚至跟着出了城。 在城里毕竟不合适,如今到了城外可就不同了。 一个身着青色法袍的男子笑呵呵地出现在余芝的前方,看向余芝面庞的脸上甚至毫无人性地闪过一丝淫邪。 余芝空洞的眼神仿佛没有看见他,直直朝前走去。 那人后退几步依旧挡在余芝的去路之上,“自我介绍一下,鄙人丹鼎洞洞主亲传弟子,青玉山,家父震木门门主青峰远。” 余芝的声音毫无情绪起伏,“让开。” 青玉山再次后退一步,“余姑娘有什么玉山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原本丹鼎洞和离火门上下都是称余芝为时夫人或者夫人的,如今青玉山开口便是余姑娘,有些龌龊心思显而易见。 “若是时圣还在,你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时长老这不是不在了嘛!”青玉山有恃无恐。 余芝一时语塞,如此明目张胆的不要脸,也是稀罕。 青玉山知道周遭还有许多窥视甚至觊觎的人,所以干脆速战速决。 他清了清嗓子,“余姑娘,这时长老怎么说也是本宗长老,如今身死,还是需要送回门中安葬的。” 时圣的尸体回去,你余芝还能不回去不成? 余芝冷冷道:“休想!” 青玉山拍了拍胸脯,“斯人已矣,余姑娘为何不早作打算,鄙人不才,可以算得上一根可以依靠的玉柱。” 时圣啊时圣,你为了你的骄傲和梦想一走了之,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余芝沉默,首先的问题便是,如今只有神意境的她打不过通玄境的青玉山。 青玉山见状大喜,以为余芝开始心动。 他在当年初见余芝时,便为她的风情倾倒,一直心有觊觎,只是有时圣在,这些想法也只能是心底的想法而已。 他甚至还悄悄在清溪剑池打探过,得知了一个如今不再有人胆敢谈起的隐秘。 余芝之前曾是清溪剑池有些执事和长老枕席之间的玩物,直到遇见了时圣。 想起某些不可描述的画面,青玉山心中的那股邪火更难按捺,既然别人都可以,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 如今终于被他等来这个机会,他决不能错过。 至于这里面到底是一种得不到的执念作祟,还是真的喜爱余芝。 答案很显然。 他趁热打铁,“跟了我,保管你一如既往地过你的好日子,咱们鱼水同欢,只羡鸳鸯不羡仙!” 余芝心中暗唾一口,只羡鸳鸯不羡仙,你这种人也配提这句话! 她叹了口气,就要将时圣放下,不论如何,总不能束手待毙。 一个身影急速赶到,甚至扬起一阵灰尘,在余芝身侧停下。 余芝扭头看着来人,心中惊讶。 因为此人她认识,西岭剑宗霍北真。 青玉山眯着眼,“阁下也想来分一杯羹?” 霍北真根本不搭理他,看着余芝,“云落让我来送你一程。你别怪他。” 余芝摇摇头,低头看着时圣仿如熟睡的面庞,“他在信里也说了,更何况公平决斗,怪得了谁?” 青玉山听见云落这个名字,顿生不妙之感,色厉内荏道:“我们丹鼎洞内务,阁下还是自己掂量一下!” 霍北真听得厌烦,他如今性子有些变化,但不代表他愿意跟这些趁人之危的宵小多费唇舌。 心念一动,一柄纯白色如冰锥的本命飞剑悬停在青玉山的眉心处,自命不凡的青玉山甚至来不及反应。 本命飞剑! 至少知命境剑修! 许多在旁窥探之人心中一跳,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分量,缓缓离去。 更有几个知晓霍北真身份的,在他露面的瞬间,就已经调转。 这正是霍北真算计好的事情,要的就是威慑。 不然,眼前这个废物,怎么值得自己动用本命飞剑。 青玉山感受着眉心的森寒,两眼都快挤成了斗鸡眼,胆战心惊地盯着飞剑,如丧考妣。 想磕头都不敢,只好双膝跪下,连声道:“我错了我错了,请阁下饶命。” 风度、欲望、尊严,在性命面前,都那么微不足道。 听这霍北真没什么反应,便又朝余芝道:“时夫人,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请时夫人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 余芝看着霍北真,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霍北真只好做主开口,“原谅你是时圣的事。” 青玉山大喜,“我对时长老道歉,我对时长老道歉。” “我们要做的,是送你去见他。” 飞剑没入眉心,一闪而逝。 青玉山直挺挺地跪着,圆睁着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死在了这儿。 霍北真轻声道:“走吧。” 余芝没有胆怯,没有慌乱,因为并没有什么值得失去的。 她紧了紧抱着时圣的手,朝着云梦大泽走去。 那里,李掌教还在等她。 第一百七十二章 离火门恶犬弑主 一辆马车急速靠近,霍北真在余芝耳畔说了些什么之后,余芝抱着时圣上了车,霍北真也跟着跳上马车。 当马车在那条岔路口向右拐去,好些还有资格在暗中窥视的眼睛不由得圆瞪起来。 甚至连霍北真都有些意外。 居然不是回离火门,而是要去往云梦大泽。 转瞬他便释然,如今那些时圣曾经的势力或许都不再可靠,贸然回去说不定便是羊入虎口。 野修林立,广袤神秘的云梦大泽,反而更适合余芝度过余生。 不过,前提是有实力才行。 野修之间,没了所谓的道义规矩的束缚,人性的丑恶将会展现得更加赤裸。 他的神识中依旧能感应到几股不加掩饰的强大气息在一旁窥视。 因为雾隐大会的关系,巴丘城这小池塘里,涌进了许多大鱼,让这水是越来越浑了。 自己这边,此番能否浑水摸鱼,或者至少全身而退呢? 车厢内一片沉默,只剩下马蹄声和车轮转动声交织回荡。 一则消息被信鸽带回了离火门,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的耿烈连忙拆开一看,随即面沉如水。 时长老死了,夫人带着他的尸体似乎在回山的路上。 自己该如何应对,以什么样的态度应对? 身为名义上的离火门一把手,耿烈面临着一次抉择,甚至一次赌博。 在没有更多信息的情况下,去作出决定。 这个决定将关系到他未来的人生。 原本只要时圣还活着,这一切很简单,他也曾经一直坚持这么做的,并且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他也并不打算更改,做一条强者的忠犬,除了舍掉一点尊严,好处多多的。 可是,时圣竟然死了! 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自己需要重新站队了。 耿烈坐在掌门右手边的第一张椅子上,对面那个位置时留给余芝的,虽然她不常来。 而掌门之位,哪怕在时圣将位置传给他之后,也依旧被耿烈空悬以示尊重。 他腾地站起,看着上方那张铺着绒毯的椅子,目光炙热。 清溪剑池、丹鼎洞的各种可能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过,渐渐清晰。 他不由自主地迈开双腿,缓缓登上台阶,然后颤抖地坐下。 久违的舒适感从身下传来,双眼平视,视线顺着蔓延出去,两侧座椅,门外的庭院屋舍尽收眼底。 耿烈一时看得痴了,这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属于自己的离火门! 坐了良久,他站起身来,朝着原本属于时圣和余芝的庭院走去。 那里,曾是离火门最大的禁地。 但既然耿烈作出了那个选择,如今便不是了。 两个婢女依旧守在门前,看见耿烈走来,一个婢女一如往常一般颐指气使,“耿长老?干什么?掌门不在。” 在她们心中,离火门的掌门只有一个,那就是时圣。 即使耿烈已经再次就任掌门,她们的称呼也只是耿长老。 对此,耿烈不仅没有异议,反而力主此事。 另一个却恭敬地行大礼参拜,“灵溪见过耿掌门。” 那婢女惊讶扭头,“灵溪,你?” 耿烈呵呵一笑,伸出手,一巴掌扇在那位趾高气扬的婢女脸上,“老子忍你很久了!” “你敢打我?!”那名叫做彩凤的婢女一脸的不敢相信,“你就不怕掌门和夫人弄死你!” 耿烈抬脚便又是一踹,恶狠狠地道:“若非看你有几分姿色,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彩凤感觉肠子都要被踹断了,捂着肚子,蜷成一团,疼得冷汗淋漓。 灵溪却目不斜视,依旧恭敬地弯着腰,等待耿烈的吩咐。 耿烈伸出手指,挑中她的下巴,微微用力,灵溪便乖巧地配合着抬起头来。 “是个识相的,今晚就你了。” 灵溪微微一愣。 “刚夸了你,就要上天?” “灵溪不敢,谢掌门赏赐。” 耿烈哈哈大笑,松开手,一脚踹开了院门。 仰视着耿烈大剌剌地走入院中,倒在地上的婢女彩凤才猛然发现那个一直在她们面前卑躬屈膝的耿长老、耿掌门,居然那么魁梧。 她看着灵溪,依旧难以置信。 灵溪迈步过去将她扶起,神色落寞道:“傻丫头,你还没看出来吗?掌门回不来了。” 时圣和云落生死约战的消息天下皆知,更何况时圣自己的离火门了。 彩凤也不是傻子,只是过往耿烈做小伏低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如今被灵溪一语点醒,她如遭雷击。 刚被扶起来的身子一软,差点再次跌倒。 她一把抓住灵溪的手臂,急切道:“灵溪,那夫人呢?” 灵溪望着群山隔断的东北方,那是巴丘城的方向,长长叹息,“我倒希望夫人永远不要回来。” 彩凤木然地松开手,呆滞半晌,最终点头,“是啊,永远不要回来。” 走入院中,耿烈觉得这里的空气都要甜腻几分,脑中回想着曾经壮起胆子极其隐蔽地偷瞄过几眼的那个风情万种的身影,下腹顿时激起一团火热。 来到正中的房中,推门走入。 开门声和脚步声将正趴在桌上睡觉的细柳惊醒。 作为余芝贴身侍婢的她,有资格进入卧房之中的。 她揉着惺忪睡眼,看清来人,下意识道:“耿长老?” 旋即反应过来,“这是掌门和夫人的卧房,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滚出去!” 耿烈并不搭理她,而是环顾一圈,瞧见房中一处衣架上还挂这些余芝的贴身衣物,缓缓走去,顺手扯起一件,感受着细腻的手感,仿佛触摸在真人身上。 细柳大惊,怒吼着冲过去,“你干什么!居然亵渎夫人!” 耿烈随意抬起左手,一把揪住细柳的衣领,将她朝床上一扔。 右手变本加厉地将衣物放在鼻尖,深吸一口,嗅着残留的香味,邪火更甚! 柔软的床榻并未给细柳造成什么伤害,她支起身子,怒气十足,不曾想这平日里恭谨温顺的耿长老居然如此猥琐,我一定要回禀掌门和夫人,好好收拾他! “你还不快放下,等掌门和夫人回来,我一定要告诉他们,你完蛋了!” 耿烈将手中衣物小心挂上去,朝着细柳走去,狞笑道:“回来?那也要能回来啊!” 细柳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我是夫人的人,你就不怕我告诉夫人!我告诉你,你放尊重点!” 耿烈解开腰带,“现在她还没回来,就先拿你当个开胃菜吧!” 说完朝着细柳猛扑上去。 门外的彩凤听见里面细柳的哭喊,就要推门进去,灵溪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彩凤愤怒道:“你干什么?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细柳被他侮辱吗?” 灵溪摇着头,拉住彩凤的手却并无半分放松,“没事,很快就会轮到你我了。” 她看着彩凤单纯的脸,苦笑道:“你真当天下所有的修行者,都如掌门和夫人那般吗?” 彩凤的身子缓缓放松,无力地靠墙蹲下。 灵溪轻声道:“对于他们而言,我们这些凡人,跟蝼蚁有何区别。如今掌门不在了,我们的好日子到了头了。” 彩凤喃喃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灵溪也挨着她蹲下,“世道就是这样,哪儿来什么法子。” 她朝着彩凤靠近了些,“掌门和夫人把我们当人,让我们过了一年好日子,我很知足了,未来也绝不会忘记。但接下来咱们的日子,活着就好了。” 彩凤低声呜咽着,和院中细柳转为抽泣的哭声一起,凄凉哀婉。 远远看去,两个紧紧蹲在一起的人,像是在天寒地冻之中,抱团取暖。 等到里面云消雨歇,神清气爽的耿烈重新走出院门。 瞧了一眼恭敬迎接的两个婢女,微微诧异,倒是有些灵光啊。 在两人的臀上一边捏了一把,瞧见二女娇羞又不敢反抗的样子,他心情大好,朝着掌门大厅走去。 刚走入大厅,便看见另一只信鸽停在鸽笼,轻轻解下信筒,展开一瞧,眉头登时皱起。 “去了云梦大泽?没想到还不是个胸大无脑的货色。” 一屁股坐在掌门之位上,开阔的视野将他的眉头瞬间打开。 他轻咳一声,朗声道:“来人!” 一个守卫瞬间从门外小跑进来,看见耿烈坐在掌门之位上,一丝惊讶转瞬即逝。 单膝跪地,“请掌门吩咐。” 耿烈心情大好,“召集所有门人,厅中议事!” “喏!” 他回味着刚才身下夜莺初啼的爽快,攥紧了手中纸条,斩草要除根,余芝,你跑不了的。 要么滚回来上我的床,要么我就得要你的命。 谁让你的死鬼夫君,如此短命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因色起,因爱散 阳光蒸腾出水汽,吹过的风又将这些水汽在阳光下变幻出各色形状、绚烂色彩。 气蒸云梦泽,波撼巴丘城。 远处又有云雨落下,呼应着此方骄阳,气象万千,蔚为大观。 余芝却根本无视了这些美景,因为陪她看景的人已经不在了。 没了赏景的人,哪里还有赏景的心。 即将拐入山道的时候,一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人影悄然出现在路的前方。 霍北真长剑出鞘。 那人却郑重行礼,“霍长老,稍安勿动。在下并非前来寻隙,而是有一事相请。” 霍北真毫不意外对方能说出自己的身份,这个人正是一直跟在马车身后的众人之一,而且是气息最强大的一个,甚至自己也不一定有把握能够战胜。 “讲。” 来人却转向余芝,“时夫人,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 霍北真默不作声,等着余芝的答复。 余芝木然道:“他已经死了,你们还要怎样?” “我就是想确认时长老是否真的死了。” 余芝的双眼瞬间恢复了一些生气,双膝下跪,将手中时圣的尸体微微举起,颤声道:“若是阁下能救活我的夫君,余芝愿做牛做马,以谢大恩。” 那人缓缓上前,将手轻放在时圣的胸口和脖颈处,微微停顿。 在余芝期盼的眼神中,他缓缓道:“时夫人,请节哀。” 朝霍北真拱手示意之后,朝着来路离去。 余芝像是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一般,绝望的跌坐在地,泪却早已流干了。 霍北真能感受到那些在身后窥探的气息,在这个男子确认了时圣的死亡之后,也已经尽数离开。 原来你们在担心这个。 其实此刻他已经可以回转,只是他还想瞧瞧余芝到底要去向哪里,同时也算好事做到底。 余芝的心中牢记着一条路线,那是李稚川告诉她的。 此时此刻,她唯一愿意相信,或者说敢相信能相信的也只有李稚川了。 弯弯绕绕的路线,也幸亏她是一名修行者,若是一个普通人断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记住。 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当先走入一个荒芜废弃的洞府时,霍北真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莫非这是她早就找好的地方? 跟着进去,当瞧见那个端坐在洞府中等待的身影时,霍北真差点惊呼出声,好在眼疾手快,捂住了嘴巴。 竟然是符先生? 没想到这个令他熟悉的人,却让余芝勃然色变。 “你是谁?李......先生呢?” 到底知晓轻重,余芝也没敢直接说出李掌教这样的称呼。 符临站起身来,“李道友身份特殊,尽量减少活动,以免被那些查知。” 说着他指了指天上,“所以此事暂时由我代劳。时夫人大可放心。” 余芝没有轻易相信他,面上仍有犹疑。 符临两手一摊,指了指霍北真,“他你总该可以信任一二吧。” 霍北真上前,“时夫人,我虽然不知晓这到底怎么回事,但是这位符先生的确是可以信任的。” 余芝消了些疑虑,但神色明显看得出来依旧没有完全放心。 符临叹了口气,“哎,出来吧,没你还真不行。” 话音一落,一个小屁孩从一侧的石椅子背后跳了出来,低喊一声,“你们好啊!” 符临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严肃点。” 朝着余芝道:“这位你总该有印象吧。” 余芝看着李子,怎么会没印象,当初剑冠大比,小李子可是出尽了风头,还有佛教那个叫多罗的小和尚。 余芝这才疑虑顿消,看着符临,“那我该怎么做?” 符临看她依旧抱着时圣,指了指一旁的石桌,“先放下来吧,多累啊。” 余芝坚定地摇了摇头。 符临无奈道:“行吧,那就抓紧。” “抓紧干嘛?” “埋起来啊!”符临仿佛有些不可思议,这还用说? 余芝大惊失色,“这怎么行!” 埋了那不就死透了,还能活? 听了这句话,她甚至开始怀疑李稚川是不是只是为了些别的目的在诓骗她。 李子这就看不下去了,我辈侠义之士,怎么能见红颜为难。 “姐姐,是这样的,埋起来之后我们会找时间挖出来的。” 符临也平静道:“你们不会真以为没人关注着吧,不完成这一道手续,时圣就不算真的死了。” 霍北真听了悚然动容,“你们是说,时圣没死?” 李子翻了个白眼,这不废话嘛,要不然小爷来这儿干嘛! 符临点了点头,“有得活。” 霍北真看着余芝,如此来说,刚才她在山道上那段戏是演得真叫个情真意切,天衣无缝啊。 余芝长长叹息,事到如今,除了完全相信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点点头,“好!” “事不宜迟,我们抓紧。”李子摩拳擦掌。 符临突然开口,“时夫人请稍坐一下,我有点事跟霍长老说说。” 他以心声道:“你问问云落,是不是跟龙骄有关系,能不能请他帮个忙。” 霍北真也以心湖涟漪回应,声音有些疑惑,“龙骄?云梦大泽之主?那条名列天榜的蛟龙?云落怎么可能认识?” 符临笑了笑,“有些猜测而已,你问问,如果有,你再通知我们。可以到......” 符临跟霍北真说了个巴丘城的地址。 霍北真这才明白,对于这一出雾隐大会,他们这边到底做了多充足的准备。 霍北真带着满腔疑问和震惊回了巴丘城。 余芝、符临和李子三人去山间找了个地方让时圣“入土为安”。 时间紧凑,也没有棺材什么的,看着蒙上一层白布的红衣被一铲铲泥土掩盖,仿佛时圣就要真的永远离她而去一般。 她突然冲进了坑中,发疯一般将泥土刨开,将时圣的头重新抱在怀中,嚎啕大哭。 符临和李子废了好大劲才将她重新拉起,垒上坟包。 余芝哭着立起一块墓碑。 说是墓碑,实际上也只是一块刻着字的木板而已。 “亡夫时圣之墓” 然后失魂落魄地跟着符临,去了符临如今暂居的洞府。 一番动静,惹来了些嗅觉灵敏的野修,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坟堆前。 方才那个女人即使容颜憔悴,也难掩丽容,婀娜的身段,也堪称曼妙尤物。 他们无不扼腕,可惜啊,被林富抢先一步。 扭头看向墓碑,“时圣?” “时圣是谁?” 咱们这片没听过这么一号子人啊? 几双眼睛忽然对视,几乎同时想起了那个人。 毕竟这些天修行界传得最沸沸扬扬的,便是云落和时圣约战的风波。 “这莫非就是那个时圣?” “这么说时圣死了,就埋在这儿?” “刚才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就是时圣的老婆?” 想到这儿,本已渐渐平息的欲念又翻腾起来。 什么样的女人最带劲? 不是容颜,不是身姿,是那些女人身上的光环。 长得漂亮,身段儿好的青楼姑娘,花钱就能买来的,有什么趣味。 更何况青楼姑娘都要选个花魁不是。 人皆有亵渎之心,对这些无法无天的野修来说,像余芝这种曾经有着高贵身份的女人,才是最能刺激他们欲望的。 想着那些曾经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的仙子、女神、高贵夫人们,在自己身下婉转呻吟,难道不是一件极乐之事? 正当几个人猥琐意淫时,一个稍微长点脑子的突然反应过来,泼了盆冷水。 “林富可是问天境野修啊,如今人进了他的洞府,咱们还能有什么念想?” 一句大实话如同当头一棒将这几人惊醒。 虽然他们实力已经不算差,最低也是通玄境,但最高也不过知命境中品。 对问天境的林富而言,拍死他们一只手就可以。 沉默一会儿,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忽然嘿嘿笑了笑,“我们办不到,不代表别人办不到,至少我听说高老大就对这个林富和李某他们很不爽。” 另一个人激动地接过话,“对啊,高老大和林富他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皆是我们再伺机而动,就算得不到这个女人,另外的好处也是不少啊。” 野修这种利益至上的,又怎么会单纯被欲望冲昏了头,这些欲望只是一个引子,让他们可以借着编织一个更好的阴谋,从中得利而已。 这几个人中,实力最高的那个一锤定音,“就这么说定了!如果未来能有机会得到这个女人,兄弟们同享!” 几声许诺之后,众人各自回府。 符临和李稚川都没想到,一个给他们造成许多困难的阴谋,形成的原因如此简单,影响又那么深远。 没办法,他们这两个老光棍带一个小屁孩,根本没考虑这些男女之事。 老光棍清心寡欲,但年轻人可不一样。 巴丘城中陆家院子,夜深了,恢复能力变态的云落又生龙活虎地下了床。 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陆琦。 可是偏偏找了一圈都没找见,就连陆用都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敲了崔雉的房门。 崔雉的脸色隐隐有些难看,云落顾不上问陆琦的下落,先关心了一句,“怎么了?裴镇欺负你了?” 崔雉心中叹息,云落啊云落,你说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喜欢的是陆琦呢! 她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从来没爱过,所以爱错 书信意味着什么? 在分隔之时,书信是思念的传递,是鸿雁传书,是千里诉衷肠; 在相聚光阴,书信就只能是不堪别离,是留书远行,是从此两相忘。 云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算怎么回事? 不是就去跟陆管事交待点事情吗?怎么一觉醒来人都不见了。 他悚然惊觉,原来过去十余天不是有事,而是真的逃避。 “这是陆琦留下的?” 崔雉虽不忍心,也只能点了点头。 纵然面对强敌都可以毅然决然拔剑的手,此刻却不敢去接崔雉手上那封轻飘飘的信。 云落蹲在地上,双手无力地捂着脸,声音黯然,“她有说什么吗?” 崔雉差一点就忍不住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 “我想,她要说的都在信里,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云落终究还是接过了信,不过却没敢在这儿拆开,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院的房顶上,裴镇、符天启、孙大运三个人并排坐着,他们下午一起见证了陆琦的离去。 符天启叹了口气,“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孙大运在担忧之余也有疑问,“当时见面的时候不还你侬我侬的吗?咋突然变这样了?” 符天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裴大哥,你说陆师妹还会回剑宗吗?” 裴镇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出身皇族的他,到底心性还是会不一样,对有些事情有着天然的猜忌,虽然感觉不像,但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可能的。 还有一个人也跟他的想法一样。 曹夜来静静站立在一片阴影里,面沉如水,心中暗道,镇江陆家,若是我发现你们真的下了盘大棋在利用云落,就别怪我杀上你的老巢。 崔雉坐在梳妆台旁,以肘撑桌,双手捧脸,神情呆滞,这里唯一一个猜到些许真相的人是她。 陆妹妹,你真的认为,这是一个合适的时间? 离着巴丘城大概半日距离的地方,有一个小镇。 镇子是由一个古渡口慢慢聚集而成的,所以这镇子的名字也被称作古渡。 古渡镇只有一家客栈,是一个富商为自己闲不住的老父母置办的产业,人手都是自家亲眷。 老两口也是个爱干净的,因而虽然地方不算大,但还干净。 此刻客栈的一个房间中,陆琦一个人抱着被子,缩在床角,哭得稀里哗啦。 陆绩站在门外,怅然失语。 在没有见到过云落之前,他对自己的计划有很强的信心,云落吸引他的无非是他凌青云遗孤的身份,和身后牵连的那大片势力。 只要云落答应他配合他,或许就能成为下一个杨灏,江山美人,一并收入囊中。 但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见证了云落太多的惊艳,这才真正明白那些人看重云落的原因。 捶杀尉迟重华,强势镇杀王霆,化龙池中完整历练,赢下与时圣的生死战,还有跟龙骄那次神秘的会面。 都让他在欣喜之余,开始渐渐质疑,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下一个杨灏,分明就是下一个凌青云!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那便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也征得了大哥的同意和父亲的默许。 可惜,问题出在了陆琦身上。 若是旁人,威逼也好,利诱也罢,还不是只有乖乖听命就范的命。 可陆琦不同,她是他们镇江陆家最优秀的后代,是老太爷捧在掌上十几年的江东明珠。 即使他和大哥狠得下那个心,老太爷也不会同意的。 就像如今,陆琦决意要回到陆家,大哥便已经亲自逆流而上,准备在江夏迎接。 这一把,陆绩的算盘落空了,无妨,接着来就是。 十天之后,再见分晓。 陆绩听着房中的声音渐渐减缓,也转头进了房间。 结果就在他进了房间不久,就听见隔壁房门开启,陆琦走出的声音。 陆绩无奈苦笑,这丫头,什么时候了,还能这么聪慧。 心知陆琦此刻不想见他,便也没有出门。 只要陆琦在这客栈之中,在他的神识感应之内,便不会有任何问题。 戴着面纱的陆琦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时值盛夏,她却在这黑夜里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寒意来自于心间。 因为从此以后便缺少了另一颗互为依靠的心。 客栈的格局很简单,临着马路的一栋楼是接待和用饭的,马厩设在一旁,中间就是客人住宿之地,在最后就是后院居所和杂物间之类的。 陆琦就在这院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连续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黑夜,两匹快马在驿站前停下。 这个时候,客栈的老两口自然是已经睡下,其余人员也差不多都歇了,值守的小厮正准备关门,听见动静伸出脑袋一瞧,便看见马上跃下两个同样罩着面纱的劲装女子。 其中一个稍微高一些女子牵马上前,“这位小哥,可还有空房?” 就算没有,我也给您腾一间出来啊! 听着耳畔传来的空灵声音,小厮嗅着鼻尖传来的淡淡香风,再瞧了瞧虽然罩着面纱,但也依稀可见的精致轮廓,心里这般想着,嘴上连忙道:“有的有的,二位里边请。” 说着赶紧接过缰绳,在那一瞬间还想不着痕迹地朝那只青葱玉手挨上一挨,可惜被女子同样不动声色地轻巧躲开。 “如此便有劳小哥了。” 身后那位个子稍矮一些的女子也牵马过来,将缰绳朝小厮手中一丢,就要朝里走去。 结果被那位高个子女子一瞪,只好转身不情不愿地喊了声,“谢谢啊。” 小厮有些害臊地摸了摸鼻子,赶紧将二人领去房间。 前一拨去巴丘城的早就到了,后面一拨来的还没到,所以今天没什么生意,房间多着, 小厮将二人领入院子,却瞧见一位姑娘穿着白衣正在院子里晃悠。 先是吓了一跳,等定睛一看,怎么又蒙着面纱。 可即使蒙面,那种高雅气质和曼妙身姿也无法掩盖,小厮一时间竟然看痴了。 “喂!喂!” 个子稍矮的女子连喊了两声,小厮才惊醒过来,赶紧将二人领入房中。 进了房间,扫眼一看,还算干净,矮个女子直接趴在床上,“累死老娘了!” 高个女子接下面纱,轻声笑骂道:“你才多大点!更何况又不怎么累!” 矮个女子腾地坐起,“师姐!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讲点良心,我们从梅岭下来之后,马不停蹄没日没夜的跑了多久,马都换了三匹了,你跟我说不累?” “昨天听说那一战取消了,不是让你休息了一天了嘛。” 高个女子对自己这个性子惫懒的师妹有些无语。 “休息一天怎么够,累死了累死了。”矮个女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撒泼打滚,整齐的被褥瞬间被弄得凌乱不堪,“师姐啊,要不咱先在这儿睡上几天,看看景致,再慢悠悠的去见你的云公子?” 高个女子大窘,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小声点,这儿人多口杂的。” 矮个女子识趣住了嘴,出门在外,这点分寸她还是懂的。 陆琦呆呆地站在院中,死死的咬着嘴唇,神色凄然。 这就是天意吗? 沉默良久,直到嘴唇在不知不觉中渗出一丝鲜血,舌尖上的猩甜才让她骤然警醒,她朝着那个房间迈动了步子。 “砰......砰......”两声不重不急,温和有礼的敲门声响起。 房间内的二女对视一眼,皆有凝重。 高个女子起身定了定神,朗声道:“谁啊?” 回应她的依旧是两声敲门声。 她暗自戒备,真元凝聚在右手之上,用左手抽开门栓,拉开房门。 灯光倾泻在陆琦的身上,一身白色在夜色中很是扎眼。 陆琦轻施一礼,“冒昧打扰,请问我能进去说话吗?” 高个女子点了点头,侧身一让。 陆琦站在房中,朝着关好门的高个女子道:“久闻晴雪仙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没错,来人正是梅晴雪和梅挽枝师姐妹二人。 梅晴雪疑惑道:“不知阁下?” 陆琦缓缓摘下面纱。 “陆琦?!”梅晴雪失声惊呼。 旋即,满是歉意地道:“晴雪仰慕江东明珠大名已久,一时情急,还请陆姑娘勿怪。” 陆琦心中苦涩,喃喃道:“仰慕么?” 是你仰慕我,还是我该羡慕你呢。 陆琦神思不属,梅晴雪同样也有念头也在脑中急转,陆琦登门,所为何事? 莫非是因为? 这时,梅挽枝突然冲出,隔开在二人中间,毅然开口,“陆姑娘,我师姐跟你的云公子什么都没有,你不要听信谣言,冤枉好人!” 梅晴雪耳根子一红,连忙拉了拉梅挽枝。 陆琦摇了摇头,“挽枝仙子误会了,陆琦并无此意。” 梅挽枝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这么有名吗?” 陆琦心中更苦,我怎么知道? 云落将他这一年游历的大小事务都记在了册子上,像梅晴雪这种年轻貌美的女子,曾经就是陆琦重点关注的对象,可惜这些都已成了过眼云烟。 陆琦看着梅晴雪,深鞠一躬,“晴雪仙子,陆琦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梅晴雪连忙扶起,“陆姑娘万勿如此客气,请讲。” “是跟云落有关。” 梅晴雪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有种插足之人被正室找上门来的感觉。 “晴雪仙子不要误会,我想请你照顾云落。” 一言出,满屋皆惊。 那边房中,陆绩幽幽一叹,沉默不语。 ------------------------------ 云落死死捏住手中的信纸一角,陆琦在信中说了,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这封信他已经读了许多遍了,一句句话都在反复碾压他那颗濒临破碎的心。 “感谢你带给我的温暖、思念和体贴,可惜命运总是与我们作对。如果我们都是普通人该多好。” “要恨便恨我吧,是我在逃避,是我辜负了你的勇敢和努力。” “不要再为了我,去违心地做什么事情。去完成你的使命与梦想,不被束缚,不被捆绑,扶摇而上,凌青云而不止。” “爱情开始得很美丽,结束得没道理,想想真是可惜。” “云落,祝你幸福。”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为奇迹代言 有人畏惧黑暗,因为那代表着未知和恐惧。 黑夜能够掩盖一切,在绝对的黑色下,似乎整个世界都那么纯粹,纯粹的暗。 人一踏进其中,便会被挟裹,被吞噬。 但就如云落曾经与裴镇讲的,有多少人驱逐我,就有多少人欢迎我。 对这黑夜,同样有人畏惧,有人喜欢。 秦明月就很享受黑夜,从小在清音阁中长大的他,一直觉得黑夜才是他的舞台,这个舞台神秘又玄妙。 在这片舞台上,他挥舞着收割性命的镰刀,跳跃在死亡的边界,割下一颗又一颗的头颅,成就了“隐龙”的赫赫威名。 也让他成功跻身小天榜,成为这座天下最前途无量的十个年轻人之一。 所以此刻他拎着酒壶,仰躺在屋顶,惬意而潇洒。 “看来你旁观了今天那一战,对云落还是不以为然啊。” 一个声音突然想起,让秦明月汗毛倒竖,腾地起身,弓着身子,如临大敌。 以隐龙的实力,在黑夜中,就连问天境的黎叔都不一定能够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身边。 等他看清来人的面孔时,才长处一口气,神色恭敬,“老阁主。” 他今天从外面返回之后,便主动去找了关隐,谁知关隐根本没理他,没想到这会儿又主动来了。 身子佝偻的关隐淡淡道,“回答我。” “是。” “原因?” 秦明月知道关隐会问起,便将那些自己早就思虑好了的内容和盘托出。 “云落确实很强,在剑道的造诣也很高。寻常的通玄境在他面前就如土鸡瓦狗一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一点,传言无虚,盛名之下其实也副。” 关隐双手拢袖,没有打断,静静聆听下文。 一定是有个但是。 “但是,还不够。”秦明月满怀自信。 关隐这才挑眉,“不够?” 秦明月点点头,“不够。他不是寻常的通玄境,可我也不是寻常的知命境。他和我的差距,比我来之前以为的要小,但依旧差得远。” 他望着关隐,自负地道:“无非是三招打死他,还是十招打死他而已。” 关隐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个云落身上最大的特质是什么吗?” 因为眼前老人的强大,秦明月刚才那些自负和骄傲一闪而逝,重新收敛了神情,“老阁主请讲。” 关隐似乎站得有点累了,一屁股坐在房顶的青瓦上,毫无声息,秦明月也赶紧坐下,听着老人开口。 “奇迹。让那些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最终变成了现实,这就叫做奇迹。而这个云落,似乎总能办到这样的事。” 老人的一句话,勾起了秦明月的记忆,之前漫不经心浏览过的那些情报,此刻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问剑山八十一道登顶; 半日聚气; 剑冠大比以聚气境连败凝元境高手多人,最终废掉时圣,击杀韦星耀; 落梅宗捶杀越王大供奉,废去湖南袁家二长老袁钰修为; 如今又添上力挫丹鼎洞天才长老时圣。 仔细想想,关隐的话似乎也有那么一丝道理。 可是,我和他们不一样啊。 知命境巅峰的人我都能杀死,再强的通玄境,那也只是通玄境而已啊? 除非云落还能再变出一个仙格,再走一遍当初捶杀尉迟重华的老路! 可能吗? 关隐用余光看着秦明月的神色就知道,秦明月对云落依旧不以为然。 这也怪不得他,换做年轻时的自己或许也会一样。 没经历过一些手拿把攥之后的意外,没有那种劫后余生侥幸存活的惊吓,很少有人愿意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但关隐经历过,所以,他愿意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若是在雾隐谷中进行杀手对决,你的把握会不会大些?” 秦明月轻笑一声,“若是那样,他们可以提前为云落挑选墓地了。” “那就按这个准备吧。” 秦明月并未大喜,而是疑惑,“可是朝廷和六族......” 关隐挥挥手,“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说完便径直走掉。 坐在原地,秦明月眉头皱起,他隐隐觉得,此番与云落的赌战,并非如他想象的只是一些银钱和面子而已那样简单。 在这背后,像是有更深的阴谋。 离开了秦明月,关隐的身形骤然消失。 直到片刻之后,才出现在与他所住宅院相距甚远的一处房门之外。 距离之远,时间之短,身形之隐蔽,不知曹夜来若是知晓会有何感慨。 他只轻叩了一下门板,房门便无声翕开了一道缝隙,关隐闪身而入。 昏暗的灯火如豆,门缝开合的微风都能将其吹得飘摇不定。 灯火旁,坐着一个威严的中年人,在看见关隐的一瞬间,便站起身来,显露出壮硕的身形。 若是熟悉大端军方的人在此,定然会惊呼一声,因为此人正是大端王朝开国皇帝杨灏亲封,并且仍在位置上的唯一一位征字头将军,征北将军韩飞龙。 大端王朝开国之初,手握重兵的将军众多,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四征四镇、四平四安都各有册封。 但随着杨灏在荀忧的谋划下悄无声息地收回兵权,以及那帮人老的老死的死。 如今军方便只有一个老迈的胡律光领着一个大将军虚衔,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各一人,卫将军无人。 作为征字头将军之首的征北将军韩飞龙,赫然便是如今大端军方实权将军中的第三人。 这样一位跺跺脚整个军方都要抖上三抖的大佬,为何又会悄无声息地孤身前来这云梦大泽,同时还要密会早已不问世事的青衣阁老阁主关隐呢? 韩飞龙冲着关隐一抱拳,嘴角扯出一丝笑容,“关先生。” 关隐点了点头,刚才来为他开门的韩飞龙贴身护卫卢存孝赶紧上前,为关隐拉开一把椅子。 关隐毫不客气地坐下,嘴上的言语更不客气,“若不是为了老夫这外孙,看你一眼都嫌多。” 卢存孝面色一变,就要开口,却迎上关隐扭头看来的目光,如寒芒万点,周身冰冷刺骨,开不了口。 韩飞龙淡淡一笑,“我为了公事,关先生为了私事,但不论公私,只要这目的一致便行。” “说吧,接下来怎么弄?”关隐不再纠结这些,径直开口。 韩飞龙常年带兵,更是个爽快性子,用手一指桌上,赫然便是雾隐谷周边地形图,绘制得极其详尽。 他轻轻敲着桌面,笑着道:“已有计划,请关先生帮我查漏补缺一下。” 听完了计划,关隐叹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韩飞龙,“韩将军,你这头飞龙,这下真的要飞龙在天了啊。” ------------------------------------ 霍北真昨夜回来之后,本来立刻要去找云落,却被曹夜来悄悄拦了下来。 看着霍北真不解的眼神,曹夜来神情严肃,“之前在云梦大泽,你有没有发现陆琦有什么异样?” 霍北真心里一惊,“怎么了?” “陆琦走了,按说法是,不再回来。” 渐渐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的霍北真眉头紧皱,看着云落的房间,“那云落?”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阻止你的原因,以及我想知道一些跟真相有关的线索。”曹夜来神色异常严峻。 霍北真明白了第一个原因,却不明白第二个原因。 因为他在西岭剑宗之中,曾经亲眼见过许多个不同的画面,那些画面和场景都印证了陆琦对云落深刻的爱恋。 根本就没朝着那个方向去想过。 他喃喃道:“真相么?” “对!真相!陆家若是有些鬼蜮心思,欺负云落身后无人的话,我们就有些道理跟他们好好讲讲了。” 霍北真想了想,“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疑惑解开了。我和她出发时还好好的,情绪也很高涨,可是等她完成她的家族试炼,回到宅院之后,跟陆家二长老陆绩进行了一番长谈,后来我就觉得陆琦的情绪不大对劲,叫她回来也不回。如今想来,变故在那时或许就已经发生了。” 听完霍北真的讲述,曹夜来揉着眉心,陷入沉思。 过了半晌,他甩了甩脑袋,“既然理不清楚,就先不管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不要让这件事情打扰到云落跟秦明月的决战。” 霍北真也点点头,这的确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光明与黑暗的角逐从未停歇,此刻光明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天光大亮,城市又在日头的照耀下活了过来。 街市飘香,人声嘈杂。 云落一把拉开房门,呼出一口浊气。 门外原本翘首以盼的众人忽然转身,佯装在各自忙活。 云落心中一暖,至少自己还有朋友。 曹夜来起身,看着云落,一努嘴,“走,跟我出去一趟。” 云落愕然,“去哪儿?” “去了再说。” 曹夜来起身,朝霍北真使了个眼色,然后带着一头雾水的云落出了门。 “曹大哥,我们去哪儿?” 曹夜来笑了笑,“我们去放松一天。” 云落无语,“曹大哥,我没事。” 曹夜来故弄玄虚道:“管你有事没事,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没听过吗?这是我独特的训练方式。” 说完不等云落再说话,一甩马鞭,当先离去。 云落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只好无奈地跟上。 小院中,符天启疑惑地问霍北真,“霍师兄,为什么不让我们问问云大哥的情况。” 霍北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曹先生的意思。” 符天启又看向裴镇,裴镇摇摇头。 又看向自诩精于男女之道的孙大运,孙大运牛皮吹破,也低下了头。 最后还是崔雉说出了答案,“云落好不容易把这点情绪按下去,若是询问,又去给人拉起来,这不是好心办坏事吗?” 几个单纯的大小处男这才恍然大悟。 --------------------------------- 等梅挽枝从酣睡中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确认没有被师姐看见之后,嬉笑着从床上蹦起,开始穿衣洗漱。 收拾完毕,蒙上面纱的她推开门,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朝着站在院中的师姐身旁走去。 “师姐,陆姑娘呢?” “走了。” “走了?这么早?”梅挽枝有些惊讶。 梅晴雪扭头看了她一眼,“早吗?” 梅挽枝抬头看了看已经有些炽烈刺眼的阳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实际上,她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走了。”梅晴雪神色平静。 梅挽枝笑着搂着梅晴雪的胳膊,“师姐,别管她了我们去吃早饭吧。” “我不饿,你去吧。” 说完梅晴雪轻轻拨开梅挽枝的手,朝房中走去。 梅挽枝看着师姐的背影,心中疑惑,陆姑娘昨晚都那样说了,大事已定,师姐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啊! 她摇晃着小脑袋,对这些男女情事,怎么都想不明白,只好耷拉着脑袋回了房间。 师姐不去,自己怎么好去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哎,委屈你了。 梅晴雪正在整理物品,听见梅挽枝进来的动静,毫不奇怪,开口道:“挽枝,咱们走吧。” “好嘞!” 退了房,出了客栈,翻身上马,梅晴雪和梅挽枝离了古渡镇,重新上路,直奔巴丘城。 客栈小厮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那个美妙身影,怅然若失。 小爷这么英俊帅气,这仙子怎么就没看上呢! 哎!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地擦桌子端菜吧。 张远湖,作为云梦大泽中也能有个名号的通玄境野修,投靠在高老大麾下,日子不说多么爽快,但称得上一个滋润自在。 在这云梦大泽之中,大部分野修除了修炼,并没什么别的爱好。 要说有,也多半集中在美色上。 张远湖的靠山高老大,就沉溺此道。 张远湖当初能够抱住这条大腿,也是因为他为充实高老大的后宫作出了卓越贡献。 如今,在云梦大泽风云急剧变幻的当口,张远湖觉得必须把这条大腿抱得更紧些,所以,他悄悄出了洞府,想来物色一番有无合适货色。 当瞧见从远处骑马跑来的两个蒙着面纱的身影时,眼光毒辣的张远湖大喜过望。 莫非真的有神灵庇佑? 一丝淫邪从眼中闪过,要不自己先尝尝鲜?反正高老大也不在乎是不是雏儿。 张远湖凝神聚气,准备出手。 而此刻,梅晴雪和梅挽枝对暗处的一切,仍旧一无所知。  第一百七十六章 美色蒙难等英雄 有人喜欢保守,有人喜欢冒险,但没人喜欢意外。 不管这个意外会带来好处还是坏处,因为意外就代表着不可控,谁愿意把命运交给天意呢。 可天意往往就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梅晴雪皱眉瞧着这个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挺拔修长的身形将一身天蓝色的长衫撑起地恰到好处,一双桃花眼,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挂着淡淡的笑意,生得好一副皮囊。 梅挽枝凑近师姐耳边,“师姐,有点好看诶。” 梅晴雪瞪了她一眼,挽枝仙子只好委屈巴巴地识趣闭嘴。 张远湖心中暗笑,又是两个单纯好骗的? 以他的境界,自然瞧得出来二人皆是修行者,心中更是高兴,比起凡人,这些女修不仅容颜凋谢更慢,而且床榻之间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可是唯一有些棘手的是,那个他挑中的女子居然是个与他同为通玄境的修行者。 既然强掳或许会有波折,那就智取便是。 想到这儿,他微笑拱手,“二位仙子,鄙人张远湖,有幸与仙子相逢于道左,故冒昧相扰,还望仙子勿怪。” 梅晴雪淡淡道:“张道友客气,只是我二人与张道友素昧平生,就此别过。” 一声道友,既点明了自己修行者的身份,也不着痕迹地树立起与此人的疏离。 在庾南山的指点下,统领落梅宗的这段时间,梅晴雪进步良多。 说完,她双腿一夹马腹,就要催马离去。 张远湖暗瞧着梅晴雪的矫健身姿,啧啧,要夹死人啊! 他连忙道:“且慢,二位仙子可是要去往巴丘城中?” 梅晴雪勒紧缰绳,看着张远湖。 张远湖心知有戏,将手中折扇一抖,扇面撑开,轻轻摇动,故作高深道:“二位仙子可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啊。就在昨日,一场我们都以为会被取消的战斗,居然如期进行了。” 梅挽枝眉头微皱,“你这人说话怎么藏藏掖掖的。” 梅晴雪也拱手道:“张道友,有话请直言。” 张远湖感慨道:“云落和时圣展开了一场惊天厮杀,震惊全城。” 梅晴雪淡淡道:“我等柔弱女子,不喜打打杀杀,就此告辞。” 若是昨晚没遇见陆琦,她定会被这句话吸引,可是昨日一战陆琦已经告知了梅晴雪。 说完她将手中缰绳一抖,策马离去,梅挽枝自然跟在一旁。 张远湖侧身一让,并未有所动作,看似恭谨有礼。 只是他眼神阴冷,既然来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 跑出一段路,梅晴雪眺望了一下身后,发现那人并未跟来,才缓缓降低了速度,心有余悸。 梅挽枝见状,这才反应过来,“师姐,那人是个坏人?” 梅晴雪摇摇头,“不好说。只是我觉得有些古怪。最关键的是,我感觉我可能打不过他。” 梅挽枝赶紧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担心道,“那师姐我们快走吧,到了城里就好了。” 梅晴雪点点头,“恩。”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一旁的林中响起,“嘿嘿,既然知道打不过,还不束手就擒!” 梅晴雪陡然一惊,忽然鼻尖嗅到一股甜腻的香味,身下的马儿已经软软倒地。 香味有毒! 她连忙跃起,忽然觉得脑袋一沉,转头看去,梅挽枝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似要醉倒。 二女到底江湖经验尚浅,忘了立刻屏住呼吸,结果中了招。 正要运功驱散体内毒素,余光之中,张远湖已经重新出现,撒出一张闪着金光的大网,朝着她当头罩下。 张远湖的眼中不再如刚才伪装的那般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淫邪、垂涎的神色不加掩饰地闪烁着。 梅晴雪心道不妙,顾不得驱散毒素,手中甩出一根丝带,将梅挽枝一卷,足尖点在地上,玄之又玄地从大网之下逃开。 可这张网并非寻常物件,而是张远湖以心血祭练的一件法宝,张合随心,如影随形。 在这张网下,张远湖拘禁过不止一位女修,也正因如此,他进献给高老大的美色,才能从众多野修中脱颖而出,独得青眼。 瞧着梅晴雪逃脱了第一下,张远湖并不慌张,心念一动,那张大网便朝着梅晴雪追去,而他自己闲庭信步地跟在背后。 身后的大网如同一头凶兽张开的大口,想要将二女吞噬,倘若一旦成功,等待着梅晴雪和梅挽枝的,便是那无尽的深渊与黑暗。 若是全盛时期,梅晴雪独自躲开当无问题,可如今身边带着一个梅挽枝。 虽然在梅南岭逝去之后,梅挽枝发愤图强,突破四境门槛,站在神意境下品的位置上,可终究也只是个神意境,在通玄境的战斗中,只能无奈地充当一个拖油瓶的角色。 不是每个人都是云落,都有他那般际遇的。 更要命的是,梅晴雪一直没有机会运功调息,逼出刚才不小心吸入的毒素。 这就是没到知命境的坏处,没有一颗可以自行运功调息的金丹,必须要自己主动调息才行。 梅晴雪心中焦急,哪怕只有一息都行,这点毒素就可以被她完全排出,可如今哪有这样的时间给她。 脑袋愈发昏沉,步履开始散乱缓慢下来,被她搂在怀中的梅挽枝更是脸颊红透,不安扭动。 感受着自己小腹传来的阵阵热流,梅晴雪骤然想起一个可怕的事情。 这不是普通毒药,而是...... 大网无情罩下,将二女笼在其中,任凭梅晴雪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更要命的是,她脸上的面纱在挣扎中掉落,那张如梅花般纯洁美丽的娇颜显露了出来。 望着眼前这张俏丽容颜,张远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比起此女,自己之前日夜缠绵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庸脂俗粉! 他终于明白了传言的那些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人是怎么想的了,若是自己,也看不上旁的了啊! 这个祸害过无数无辜女子的男人,从来不曾真正懂得过爱情。 此刻,他心中打定主意,这个女人,一定要悄悄地弄回洞府。 不想献给高老大了。 他走过去,轻轻挑起梅晴雪的下巴,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细腻手感,冰肌玉肤,名副其实。 对上梅晴雪憎厌又恶心的眼神,他淫笑道:“别看你现在这幅样子,等跟本公子回了洞府,保管你下不了床,天天喊着郎君都不嫌腻呢!” 梅晴雪悄然调息,毒素顿时被排出体外,恢复了正常,可却已困在网中逃脱不得。 她疯狂地扭动挣扎着,却想不到在张远湖的眼中,她越是这样,越是风情妩媚。 梅晴雪恨恨开口:“光天化日之下,你就不怕被自家宗门废掉修为赶出山门吗?” 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张远湖呵呵一笑,“宗门?我他m也想有啊。” 梅晴雪暗道不妙,这人难道是野修不成? 之前听说云梦大泽附近野修众多山头林立,自己与师妹若是落入野修之手,隐入云梦大泽之中,如何能够逃出生天! 抱着一线希望,她沉声道:“我乃落梅宗宗主,并且与云落熟识,你若能放了我,我绝不追究,并且将送上厚礼。” 张远湖神情一滞,“你是落梅宗宗主?梅南岭?不对,是胭脂榜上的梅晴雪?” 梅晴雪仿佛看到了希望,“如假包换!” “哈哈哈哈!”张远湖出乎意料地蓦然放声大笑,擦了把眼泪,“没想到啊,我张远湖有朝一日竟然能将落梅宗宗主,胭脂榜上有名的女人骑在身下,予取予求!老天爷,你可真是待我不薄啊!” 他的手甚至都在微微颤抖,“梅晴雪,梅晴雪,今后就是老子的禁脔了!” “至于什么云落,关老子屁事,卷着你们往云梦大泽一躲,他能找得到老子?” 梅晴雪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 没想到居然碰上了这等事。 如果早知这样,是不是待在落梅宗更好呢? 她眼神绝望,茫然不知。 就在张远湖正要将梅晴雪提起,赶紧躲进云梦大泽之时,一个声音在他的耳旁轻轻响起。 “很遗憾,现在就找到你了。” 他猛地转头,一个黑衣男子面带笑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 而在另一侧,一个青衣少年从林中跃出,来到梅晴雪的身旁,声音温柔,心有余悸,“晴雪姑娘,我是云落,你还好吗?”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重逢依旧是少年 她曾经幻想过许多重逢的场景,偶遇也好,约见也罢,都不曾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如此狼狈不堪的重逢,却因为一丝英雄救美的意味,变得暧昧了起来。 可惜这种暧昧只是某人单方面的。 正当梅晴雪俏脸微红,娇羞得风情万种之时,云落手握长剑,朝着梅晴雪刺去。 一个通玄境的大美人吓得手足无措,干脆一把捂住脸,谁知云落轻喝一声,“别动。” 悄悄从指缝中看去,原来云落是要用剑挑破束缚住她们的这张网。 “咦?”当剑锋切割在看似柔软的网上,却仿佛和金石相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张远湖刚才被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旁的这个黑衣人吓破了胆,下意识就想要反击。 黑衣人只轻飘飘地一掌按在他的肩头,他浑身的真元便被瞬间禁锢。 耳畔听得青衣少年自报姓名,双膝一软,差点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 直到瞧见云落割不破自己的网,这才急中生智,寻觅出一条生路来。 他强撑着微笑道:“云公子,你虽然厉害,可我这件宝贝也不是白给的,没有我主动收起,你是割不破的。” 曹夜来脸上挂着淡淡的嘲讽,却没有开口帮忙。 张远湖看着云落眉头一皱,知道火候过犹不及,连忙道:“您看这样如何?您放了我,我收起网,咱们一笔勾销,今天这事儿就此揭过。” 曹夜来双目一凝,等着看云落会如何处理。 躺在地上的梅晴雪仰望着云落蹙眉沉思的面孔,怔怔出神,仿佛此事再与自己无关。 被爱情俘虏的女人,毫无理智可言。 云落将手中的山河剑收起,心念一动,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把看上去锈迹斑斑的老旧短剑,握在手中。 张远湖轻笑一声,“看来云公子还不死心,那您就试......” 笑容凝固,话音中断。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云落拿着那把短剑,轻松将困住梅晴雪和梅挽枝的大网割得七零八落。 云落将梅晴雪扶起,梅晴雪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云落,看得他心里发慌,摸着自己脸上,歉意道:“抱歉啊晴雪姑娘,昨天没睡觉,脸色有些不大好。” 梅晴雪心中的旖旎风光顿时被云落这句无心之言击碎,因为她猜到了云落为何彻夜未眠。 就像自己曾经在落梅宗里那些夜晚一样,因为在思念,因为在痛苦。 她叹了口气,恢复了正常,“多谢云公子仗义相助。” 说完将梅挽枝扶起,用真元为她将毒素驱出。 云落扭头,笑看着张远湖,“这位禽兽,如何?” 他早有猜测,当初在祝融秘境中郑念夕为自己捡来的两柄剑多半大有来头,只是上次杨清没有细说,只是郑重地借走了名为“宵练”的长剑,给自己留下了刻着“轻吕”铭文的短剑,并吩咐自己千万好生保管。 所以,刚才便拿出来试试,谁想还真的这么厉害。 张远湖正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忽然胸口一紧,喷出一口鲜血。 看着云落诧异的表情,曹夜来出声解释一句,“想必那张网是他用心血祭练过的法宝,所以被你毁坏之后,殃及自身。” 同时叮嘱一句,“来快点,这是官道。” 云落点点头,明白曹夜来是将主导权交给了自己,双手一拍,慢慢走向张远湖。 云落迈动的步子几乎没有声音,但伴随着他每一次抬腿落地,都仿佛有一柄重锤击打在张远湖的心脏之上。 他色厉内荏道:“云公子,我是高老大的人,还请你三思!” 云落疑惑道:“高老大是谁?很厉害吗?” “高老大乃是问天境野修,在这云梦大泽之中可是赫赫有名,就连在龙骄大人面前也有几分薄面。” 张远湖的话有半真半假,高老大是问天境野修不假,可要说在龙骄面前也有面子就纯属吹牛了,真要站在龙骄面前,估计龙骄一个眼神就能让高老大跪下。 更何况,就算真跟龙骄有什么关系,他跟云落炫耀也是选错了人了。 云落呵呵笑了声,“龙骄么?那还是挺厉害的。” 看着云落似乎被龙骄吓到了的样子,张远湖心中稍安,“既然云公子知道那就最好,我们就此停手如何?我冒犯了梅宗主,可您也毁了我的宝贝法宝,咱们一笔勾销。回去之后,我定当在高老大面前美言几句,大家多个朋友多条路,路也越走越宽。” 说完之后张远湖自己都感慨自己的临危不乱,巧舌如簧。 在他看来,此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云落身后,梅晴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默默看着云落,等他决定。 云落点点头,“也不是不可以。” 梅晴雪的脸唰地褪去血色,苍白如纸,怎么会这样? 张远湖得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嘛。 “诶,你刚才用哪只手摸的梅宗主来着?”云落突然问道。 张远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这只。” 一道剑光闪过,被削断的手掌冲天飞起,掉落在梅晴雪的眼前。 或许是剑太锋利,又或者这一剑太过突然,直到手掌落地,张远湖的惨叫声才忽然响起。 云落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滚!” 张远湖倒飞出去,砸入林中,顾不得右臂血流如注,连滚带爬地跑了。 曹夜来眉头微皱,最终没有说什么。 云落走到梅晴雪面前,将那只断手用真元震碎,然后踢到路旁林中。 “晴雪姑娘,让你受惊了。” 梅晴雪脸又重新红了起来,果然还是熟悉的云公子,正要说话,这时梅挽枝才悠悠醒来。 迷迷糊糊瞧见眼前有个男人,如临大敌,“淫贼!你要干什么!” 梅晴雪连忙一个板栗瞧在梅挽枝脑袋上,轻喝道:“看清楚了,这是云公子。” 梅挽枝揉了揉眼睛,还真是云落,长出一口气,“原来是师姐夫啊!” 云落:“啊?” 曹夜来心中一动,望着梅晴雪沉吟不语。 梅晴雪的耳根子都红了,使劲掐了梅挽枝一把,“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呢!” 梅挽枝连忙求饶,“师姐我错了我错了,师姐宗主,大人大量。” 看着二女嬉闹,云落心中的烦闷也少了很多,仿佛回到了落梅宗的那几天时光。 他开口问道:“晴雪姑娘,挽枝姑娘,你们怎么突然来这儿了。” 梅挽枝快言快语,“来看你啊。” 她看着梅晴雪似乎又有要动手的倾向,连忙解释道:“这不是雾隐大会嘛,听说你和秦明月要打架,我们来凑个热闹,为你助威。” 云落心中感动,抱拳道:“多谢二位,那这样吧,咱们回去说?刚好孙大运也在,也是熟人。” 梅晴雪心中正犹豫要不要跟云落住在一起,梅挽枝却已经替她答应下来,老气横秋地道:“如此便多谢云公子了。” 云落哈哈一笑,“客气啥。走吧。” 曹夜来一声口哨,他和云落骑来的两匹马从远处跑来。 而梅晴雪二人的座驾却因为中毒过深,已经气绝身亡。 于是云落便将马让给了二女。 梅晴雪连忙推辞,云落笑了笑,“我正和曹大哥练习一种身法呢,正好回去的路上就当修炼了。哦对,你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介绍。” 说完便向曹夜来和梅晴雪二人分别介绍了一番。 待彼此见了礼,梅晴雪和梅挽枝翻身上马,朝着巴丘城行去。 云落和曹夜来跟在身后。 曹夜来突然道:“你刚才太仁慈了。” “曹大哥的意思是,我该杀了他?” “已经得罪得如此彻底,为何不杀?” “额。” 曹夜来却摆摆手,“也无妨,我只是提个建议,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吧,这个也不是什么铁律。” 他心中暗叹,心慈手软是要吃大亏的,可是这种话,强行灌输是没用的,只能等云落跌了跟头,自己悟。 过了一会,曹夜来望着眼前即使驱马也要不时回头的某个身影,又开口了。 “云落?” “曹大哥请讲。” “你是榆木脑袋吗?” “啊?” “这个梅晴雪也不错啊。” “是挺不错的,长得漂亮,修行天赋也高,人也很好。” “我不是说这个。” “曹大哥你说什么呢,我们是朋友。” “呵呵。”  第一百七十八章 女子与小人 世间对渣男的定义有很多种,见异思迁、玩弄感情、脚踏两只船都在此列。 当云落领着梅晴雪和梅挽枝走入小院中,原本还忧心忡忡担心云落的众人,心中浮现的那个词正是:渣男! 崔雉心中冷笑,呵!男人! 在他们看来,陆琦这才刚走,你昨晚都还要死要活的,这会儿出趟门就带回来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外加一个美人胚子的小姑娘,闹着玩呢! 只有孙大运不一样,因为他认识这两人。 他腾地一下站起,一脸惊喜,“小矮个,你咋来了!” 原本还有些忐忑的梅挽枝听见这个称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头看见孙大运的圆脸,气呼呼地冲过去,跳起来一个板栗锤在脑门上,“圆脸小胖子怎么说话呢!看见本仙子来了也不知道赶紧出来迎接。” 孙大运也不躲闪,笑嘻嘻地拱手讨饶。 比起略显拘谨的梅晴雪,聪慧狡黠的梅挽枝显然在用自己方式活跃场中气氛。 来路上被曹大哥提点了几句,所以此刻云落一见这几个人的神色,尤其是崔雉那不那么友善的眼神,心中顿时了然。 连忙介绍道:“大家不要误会,这位是落梅宗的新任宗主梅晴雪梅宗主,另外这位是梅宗主的师妹梅挽枝。之前因落梅宴而结识,此番她们来雾隐大会观礼,方才在城外偶遇,故而邀请至此。” 梅晴雪跟着介绍大方行礼,“落梅宗梅晴雪见过诸位。” 梅挽枝也老老实实跟着师姐行礼,没办法,在礼数上,师姐跟师傅一样,一点也不潇洒。 众人将信将疑,但也连忙回礼,表面上看去一派和谐。 梅晴雪这才知道除了孙大运,其余的都是云落在西岭剑宗的师兄弟,尤其是那位和云落同样身着青衫的男子,年纪轻轻居然便已经是西岭剑宗长老了。 云落笑着道:“既然大家都认识了,不如梅宗主和挽枝姑娘也在此住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梅晴雪到底脸皮薄,下意识就想要拒绝,不过还没等她开口。 “不行!” 一个声音脱口而出。 让原本正要拍手欢迎的众人瞬间愕然,曹夜来心中暗自一叹。 开口的正是崔雉。 云落诧异地看着崔雉,崔雉冷冷注视着梅晴雪,梅晴雪平静地望着云落。 三道不同的目光结成一个错乱的循环,留下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梅挽枝一肘子砸在孙大运的肚子上,压低声音,“小胖子,这个崔姑娘跟我师姐有仇吗?” 孙大运摇摇头,“没有吧,应该见都没见过。” 裴镇左手搭在符天启的肩上,视线在三张面孔上来回流转。 我家媳妇儿今天吃火药了不成? 之前咋没看出来云落这小子有点花花肠子啊! 这么梅宗主还真够漂亮的,不过说实话,还是我媳妇儿好看点。 霍北真询问的眼神递向曹夜来,曹夜来以心湖涟漪道:“你没看见这个院里就剩一间屋子了吗?” 霍北真这才反应过来。 院子里一共八间房,原本八人各一间。 陆琦已走,就空出来了一间。 可昨天陆琦刚走,今天梅晴雪便入住,这事儿怎么想都觉得有些怪怪的。 压抑之中,梅晴雪突然开口了,“崔姑娘,我能和你聊聊吗?” 崔雉眉毛一挑,梅晴雪的主动开口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不等崔雉答话,梅晴雪执礼甚恭道:“这一点小小要求,相信素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名的崔姑娘不至于不答应吧?” 崔雉冷哼一声,当先朝外走去。 云落正欲张口,梅晴雪甜甜一笑,“云公子,无妨。挽枝,别惹祸。” 说完便跟了上去。 刚走出两步,她突然扭过头,笑着看向众人,“聊些闺房私语,诸位想必不至于偷听吧?” 正欲悄悄跟上去的裴镇讷讷停下了脚步,嘿嘿一笑,“怎么可能,我们这都大老爷们,不至于。” 梅晴雪笑着转身,跟上崔雉。 来到整个宅院中央的凉亭中,崔雉望着前方池塘,冷冷开口,“因为你是云落的朋友,我给你面子。说吧。” 梅晴雪迈步上前,和崔雉并肩而立,她也有她的骄傲。 “崔姑娘,你我素昧平生,想必你对我的冷意是因为担心我和云落不止是朋友吧?” 崔雉眼中寒意更甚,“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但我可以告诉你,陆琦和云落情投意合,此番分别不是什么永别,有我在,也不会有什么鸠占鹊巢的事情发生。” 梅晴雪转头深深看了一眼崔雉的侧颜,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恍惚,挺好看的呢。 崔雉察觉到了这道目光的停留,猛然转过头来,装作恶狠狠地瞪着梅晴雪。 梅晴雪从恍惚中恢复过来,笑着道:“是吗?可是昨晚陆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崔雉耳中却恍若晴天霹雳。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小院中,裴镇永远是那个话最多的,他朝云落挤眉弄眼,“兄弟,你说她俩会不会打起来。” 云落摇摇头,神色担忧,此刻他也渐渐琢磨过味来,明白崔雉直接拒绝的原因,暗骂自己脑子缺根弦。 梅挽枝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乌黑的眼珠子一转,随即满不在乎地道:“打就打呗,反正也打不过我师姐。” 对这个容貌俏丽,活泼可人的小姑娘,大家都挺喜欢。 裴镇便佯怒道:“哎哎哎,说什么呢,那可是我媳妇儿。” 梅挽枝瘪了瘪嘴,脸上写满了不相信,“唬谁呢,瞧你那样,人家看得上你?” 众人掩嘴偷笑。 裴镇不干了,“我说小姑娘,你裴哥不帅么?凭什么就看不上我啊。” 梅挽枝干脆不再理他,悄悄拉了拉身边笑得捧腹的孙大运,“这不会是个傻子吧?” 孙大运存心调笑裴镇,神情郑重地小声道:“你也看出来了?哎,我早就看出来了,一直不敢说。” “对对对,我一进来就这么觉得了,也是不好意思讲。”梅挽枝点头如小鸡啄米。 符天启笑得简直直不起腰,霍北真和曹夜来也是摇着头,满脸笑意。 “我说你们够了啊!真当小爷没脾气是不!”裴镇张牙舞爪地就朝二人冲去,孙大运和梅挽枝连忙闪开。 一时间,小院中,鸡飞狗跳。 只是每个人都在无意间瞥向云落,看着他的神色。 这一出打闹,某种程度上也是大家默契地在帮云落解忧,梅挽枝只是适逢其会而已。 正闹腾着,崔雉和梅晴雪走入小院。 只是二人的样子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一张张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颗鸡子,就连处变不惊的曹夜来都挑眉惊诧。 因为二女手挽着手,亲昵有加。 裴镇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崔雉身边那个女的的确不是陆琦而是梅晴雪之后,神情呆滞。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等二人走近,崔雉清了清嗓子,“一会儿我搬到陆妹妹的房中,晴雪姐姐和挽枝妹妹就住我的房间。” 晴雪姐姐,这都叫上姐姐了?什么情况? 崔雉还指了指裴镇,“一会儿你跟我一起搬。” 裴镇从震惊中陡然惊醒,“我也搬过去?” 崔雉这才反应过来话中的歧义,白了他一眼,“帮我搬东西,想什么呢?贼心不死!” 一场风波就此过去,梅晴雪和梅挽枝也就这样住了下来。 只是不论是梅挽枝、云落,或者其余的人怎样旁敲侧击,崔雉和梅晴雪都没有透露她们谈话的半点内容。 --------------------- 一边云消雨霁,风平浪静。 另一边却正是乌云密布。 高老大的洞府大厅,铺着软软绒毯,舒适宽大的座椅上,他大马金刀地坐着,身后几个美貌女人正在给他捏肩捶背,享受着如此周到服务的他却面色阴沉地看着下方跪着的人。 “你说的是真的?” 张远湖趴在地上,强忍着右手的疼痛,哭喊道:“千真万确,高老大,那个云落不仅强行将我为您物色的绝色女子夺走,还放话道什么狗屁高老大,一个野修也敢在老子面前叫嚣。” 野修出身的张远湖,很明白如何激怒另外一个野修。 果然不出所料,高老大一巴掌拍在座位前的案几上,没有动用真元的情况下,石质案几碎成细小的石块,可见其肉身体魄之强,“你说什么?!” 动静之大,吓得那些服侍在一旁的美妇们噤若寒蝉,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张远湖趴得更低了,惶恐道:“高老大,小的只是转述云落的话,那是云落说的啊。” 到底是一方枭雄,高老大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重新坐回位子,让那些美妇继续,他从一个美妇手中接过盛满酒水的杯子,仰脖子一饮而尽,浇灭胸中怒火,冷静道:“还有别的没有?” 张远湖低着头,心思急转,灵机一动,“当时我被打入林中,依稀听见他在那儿自言自语,说什么该让林富好好收拾一下这帮野修了。” 高老大猛地挑眉,双眼眯起,熟悉他的人就知道,这才是高老大真正动容的样子,那些夸张的愤怒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能在云梦大泽中厮杀上位,坐拥一大片山头的,哪个会是头脑简单喜怒无常的货色。 张远湖只知道高老大和李某林富那帮想要整合大泽野修的势力有矛盾,便灵机一动编造了自己遇到的事情,想尽最大可能引高老大出手,报自己断手之仇。 他没有想到自己胡编乱造的一句话,竟然真的撞对了云落和符临的关系。 同时,会给接下来的局势,造成如此大的波澜。 此刻的他,只是恭谨地趴着,等待高老大的答复。 高老大正要吩咐,外面跑来一个管事,“老大,任财有事求见。” 高老大略一沉吟,“让他进来。” 同时挥手让张远湖先退下。 张远湖朝外走去,刚好撞见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 下意识想要抱拳行礼,却忘了自己少了一只手的事实。 名叫任财的男子也是一愣,他虽然是知命境野修,可也清楚眼前这个张远湖是高老大比较看重的狗腿子之一,平日里也愿意给点笑脸,见状问了一句,“兄弟这是咋了?” 张远湖叹了口气,“一会儿再给任兄聊吧,高老大还在里面等着呢。” 任财点头别过,走入高老大端坐的大厅。 当身影在高老大视线中出现前的一瞬,他的脸上便挂上了愤慨和怨怼,快步走上,“任财见过高老大。” 他是知命境野修,平日也只是服从高老大管束,所以并不像张远湖那般跪拜。 高老大点点头,“有什么事?” 任财叹了口气,“高老大,我们本来抓了时圣的遗孀想要来送给您,可惜来路上被那天杀的林富遇上,他见余芝容貌绝美,身姿曼妙便给强掳了去。本来我也想算了,就当此事未曾发生,可林富说了一句话让我实在气不过,故而赶来跟高老大说一声。” 高老大再端起一杯酒,等着他的下文。 任财犹豫着道:“林富说,这等女人轮不到他姓高的。” 高老大手中的酒杯被他瞬间捏碎,酒水四溅。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两张纸条,一支兵马 雾隐大会,曾经的刺客界,如今的杀手界第一盛会。 因举办地雾隐谷而得名,同时也也因为雾隐这个名字深受杀手们的喜欢,觉得跟自家气质简直不要太相符。 需要指出的是,和普通江湖意义上那些搏命狠辣的杀手不同,修行界中所说的杀手本质上是刺客,讲究的是隐匿身形,利用外物,一击致命。 若一击不成,飘然远走,伺机而动,如附骨之锥。 所以,雾隐大会的规矩也必须要按照杀手们的习惯来,若是如曾经西岭剑宗剑冠大比一般,捉对厮杀,估计都没人愿意去参加,其余人也没有愿意去看的。 因此,雾隐大会的比赛方式很简单,将所有参赛者全部扔进雾隐谷中最中央的最危险的一段区域中,只设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有一件宝物,三日之后,谁能拿着宝物从出口出来,谁就是最终的魁首。 在这期间,不加任何限制,生死自负。 这种刺激而血腥的规则,才是雾隐大会真正声名大噪的原因。 “我一直在想,你与秦明月一战会不会有变数。擂台比武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巴丘城外的一处山坡,草木繁盛,郁郁葱葱,曹夜来坐在一块青石上,望着眼前浩渺的水波,轻声说道。 或许是因为水汽的浸染,树上枝头的绿叶翠嫩欲滴,迎风招摇,树下的青衫少年,耸然动容。 “不是擂台比武还能是啥?” 曹夜来将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随意吐掉,转身看着云落,“比如说将你二人与那些人一起扔进雾隐谷中。” 云落下意识地想要说这不公平,随即便咽了回去,甚至自嘲地笑了笑,从出生到现在,这世间哪有多少公平之事,若是愤慨能解决问题,还要修行干嘛。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曹大哥,那我该怎么办?” 看着云落没有愤懑,没有乱了方寸,而是能迅速开始寻求解决之道,曹夜来心中暗赞,“接下来,我们要改一改方式了。我将境界压在知命境下品,你我实战演练。” 云落沉声道:“好!” ------------------------------ 清晨的巴丘城,人来人往,街市上空飘荡的,是一种叫做生活的热气。 霍北真一出门,便感觉身后有人跟踪。 他佯装不知地缓缓走在街头,麻痹着那几个盯梢的人,身影忽然消失在一个巷口。 当来自不同势力的追踪着跑到巷口,追进巷子中时,他已经出现在了两条街道之外的一个香油铺子前。 按照符临交待的比划了一个手势,掌柜的便立即将他领入了后堂。 他将一颗蜡丸交给掌柜的,点了点头,就从后院跃墙离去。 掌柜的将蜡丸收好,拿起门板,一扇扇地插上铺门,挂上一个打烊休息的牌子,混进人流,悄悄出了城。 整个过程无声而有序。 下午时分,这颗蜡丸被有惊无险地送到林富,也就是符临的手上。 空旷的洞府中,只有三个人。 李子这两天跟余芝打得火热,从小跟着李稚川这个老光棍长大的他,终于感受到了女性的关怀与温暖,那是母性的光辉。 余芝也喜欢跟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子玩闹,一颗饱经沧桑的心,在这种纯粹的开心下变得活泼了起来。 当然这个开心之中还有些隐忧,就是担心时圣的情况。 当符临捏开蜡丸,取出其中的纸条一看,一丝古怪的笑意出现在嘴角。 当初李掌教说云落可能认识龙骄时,自己根本不相信,可如今这不只是认识了吧。 他手中的纸条轻轻飞舞,上面赫然写着,“若有需要,皆可。” 皆可。 哈哈,大事可成! 云落啊云落,你这孩子,总能给我惊喜。 符临真元轻吐,将纸条震碎成粉末,满脸笑意。 ------------------------------- 悄悄潜入巴丘城的韩飞龙也收到了一张纸条,他看完后同样笑了。 只是这笑容有些轻蔑,有些无奈。 将纸条递给候在一旁的卢存孝,有意考较道:“存孝,你怎么看?” 卢存孝双手接过,看了一眼,面上顿时起了不忿之色,“这姓高的算什么东西,将军愿意屈尊跟他合作已经是他八辈子的福分,前些天在那儿扭扭捏捏推三阻四不说,如今居然还大咧咧地让您去见他!” 韩飞龙笑着摆了摆手,“正事为大,事没办好面子捞得再多也没有意义。” 卢存孝赶紧肃手称是,作为韩飞龙第一心腹的他,深知此事意义重大,“将军之胸怀宽广,实在世间罕有。” “又来?”韩飞龙白了他一眼。 “嘿嘿。”卢存孝干笑两声,旋即正色道:“抛开面子,我也不建议将军去。将军虽然沙场无敌,可那毕竟是个问天境野修。” 韩飞龙缓缓起身,这些天都窝在这处小院子中,不敢露面,每日就是盘算筹划,身子有点不舒服了。 “你说得有道理。”他长长伸了个懒腰,又简单活动了一下四肢腰身,扭头看着卢存孝,“我们不也有个厉害人物嘛!” 卢存孝瞬间想起那个老人,迟疑道:“您敢相信他?” 韩飞龙一声冷哼,“利益就是这个世上最稳固的誓言。” 说完轻轻一拉门口的一根线头,外院一个铃铛轻轻响动,立刻有个步履轻盈无声的男子来到房门前。 韩飞龙并不开门,只是淡淡开口,“去请老阁主过来。” “喏!” ---------------------------------------- 时光在日夜交替中流逝,阴谋在时光流逝中交织,人员又在阴谋交织中汇集。 离雾隐大会开始还有五天,星潭军大营,杜若言反复看着手上的军令,这是前两天从天京城直接送到他手上的。 这两天,他已经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不止倒背如流,甚至连每一笔的笔划走向都快研究清楚了,心里还是不明所以。 军令上的话意思很简单,星潭军调往雾隐谷,维持秩序。 这个命令没什么出奇的,星潭军作为离雾隐谷最近的军队,上届雾隐大会就已经开始前往维护秩序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封军令虽然由兵部签发,但很明显的不同在于,用了陛下的大印,还留有国师的印章。 这就很不得了了。 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了,杜若言将军令郑重收起,看着下首恭候的幕僚,吩咐道:“把袁无忌找来。” 幕僚领命而出,不多时,身披甲胄的袁无忌掀帘走入,在杜若言面前单膝跪地,“末将袁无忌,参见杜将军。” 动作利落干净,甲胄几声脆响。 “起来吧,坐下说话。” “谢将军!”袁无忌也不矫情,在一旁坐下。 杜若言淡淡道:“原本你是个走关系进来的,本将心中并不乐意。” 袁无忌神色不变,抱拳道:“末将明白。” “可你自入营以来,毫无自矜傲人之意,一身武艺也算得上不错,几次演武表现也勉强看得过去。所以,本将准备给你个机会。”杜若言的面色古板,看不出内心想法。 袁无忌立刻起身,重新在帐中单膝跪下,沉声道:“任凭将军吩咐,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那么严重。”杜若言干笑两声,“五天之后,便是雾隐大会了,星潭军奉命前往雾隐谷维持秩序,届时你领一千兵马,协助马副都尉镇守出口,保障出口安全。” 袁无忌昂首答应,“末将领命。” “起来吧。出去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开拔。” “喏!” 袁无忌退下,掀帘走出的身影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杜若言眼睛微眯,目送他离去。 幕僚笑了笑,“将军,没想到这袁家少爷还有个兵样,是个人才啊。” 杜若言默认了前半句话,他也没想到这个纨绔子弟居然还真有一身不俗的武艺和兵法韬略; 但他心中始终有些警惕,这个警惕不是来自于袁无忌本身,而是他身后通天的关系。 他没有幕僚那般乐观。 袁无忌有这样的关系,有这样的本事,却隐忍如此,所谋甚大啊! 他叹了口气,“去请马副都尉进来吧,我们商量一下。” 第二天一早,星潭军从大营中点选五千精兵,朝着雾隐谷开拔。 此时,距离雾隐大会开始,还剩四天。  第一百八十章 千里之外风波恶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北渊的帐篷中走出了无数横刀立马的马上英雄,他们骑着骏马,挥舞着弯刀,带着力量与速度,马蹄踏碎了一处处硝烟,踏出了北渊帝国辽阔的疆域。 但,当硝烟弥散,长生城高高筑起,跟着便有更多的城池耸立在辽阔的草原上,权贵们下了马,进了城,离了帐篷,进了房。 粗砺的风,再吹不到他们的面庞; 凄冷狂暴的雨雪再也压不垮温暖的房屋,坚固的城墙。 于是他们端起酒杯,醉倒在盛世繁华之中,醉倒在女人的肚皮上。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花丛。 渊皇手下左右丞相,左丞相为尊,主要管理宗室、草原贵族,处理部落冲突,调理藩属国政;右丞相主要负责国家政务、税赋、商贸等。 在右丞相手下,和南方的大端王朝一样,设六部,分领各项事务。 作为刑部尚书的儿子,史有德也算得上长生城里的一大纨绔。 他和一位草原大贵族的独子马连山私交甚好,每日里二人爱好便是结伴流连各色青楼,左拥右抱,纵情酒色声娱。 说来也怪,南面那座天京城那些被称作皇陵少年的贵公子们,爱好在北渊常见的飞鹰走狗,张弓游猎; 长生城里的这些顶级大纨绔却皆以酒色欢娱,舞文弄墨为最高级的享乐。 细细想来,世事总是这样的荒诞滑稽。 飞鹰走狗也好,流连声色也罢,这些人总是以或张扬或糜烂的方式,在对抗着生活的乏味。 因为生活对他们而言,早已轻而易举。 只有摆在桌面上的铜镜会跟他们作对,不管他们如何冒险,如何寻求新奇,铜镜都会从不同的角度,映照出同一张得不到满足的脸。 所以,今天的史有德和马连山忽然有些腻了,当然,或许也是有些虚了。 毕竟日日纵情,心受得了,神受得了,肾也受不了。 于是他们今日打算出去逛逛,跑跑马,出身虚汗,以备明日更好地“战斗”。 身后跟着十余个狗腿子,两人并肩策马朝长生城外冲去。 长生城的西门,六个军士正端正地站着,另外四个则分别检查着进出城门的人员车马。 经过北渊军神薛征的整顿改革,北渊的军力和面貌又了提升,这一点,从守城官兵就能看得出来。 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名叫吴岩的守城军士转头看去。 瞧见有两骑带着身后的一群扈从策马冲来,搅得路上行人匆忙避让,街面一阵鸡飞狗跳,他微微摇头,这帮勋贵纨绔实在太不叫话了。 不过一会,他便双眼眯起,面露寒光,因为临近了城门,这帮人也没有丝毫要减速的意思。 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马,和马上的人。 他不打算让路,因为,他虽是个微小的守城官兵,但他守护的,却是一城安宁,这一让,便要让掉军方威严。 “长生城门,下马步行!” 他几乎是吼着喊出这句话来。 可眼前的奔马并没有感觉到身上主人有丝毫要它减慢的意思,便依旧摆动着双腿,朝前冲去。 吴岩双手紧握,你们安敢如此? 双手紧握,就要朝来人出手。 忽然冷不丁地被人朝旁边一扯,险之又险地让开了道路。 他怒目转头,拉扯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城门的一个老兵。 老兵正要跟他解释一句,忽然神色一变,吴岩顿生警觉,但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身。 “啪!” 一条长鞭呼啸着抽在吴岩的脖颈胸膛,甚至连脸角都被挂出了一道血痕。 马连山握着长鞭,鄙夷道:“不长眼的玩意儿,连老子的马都敢拦!” 说完看都不看吴岩一眼,一夹马腹,朝外冲去。 身后十余位扈从也都讥讽地看着吴岩,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又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吴岩双拳紧握,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着。 刚才那个老兵连忙扯住他的胳膊,低声道:“那是大于越马家的儿子,招惹不起啊!” 于越,北渊勋贵的称呼,有大于越和小于越之分。 区分的方式很简单,各自族人和奴隶所建的头下军州,超过五个为大于越,不足则为小于越。 而马连山之父马祁,则手握十二个头下军州,实打实的实力雄厚,在北渊草原上的大贵族,名列前茅。 这样的马连山,尤其是一个小小的城门兵可以抵抗的。 汗液渗进了伤口,火辣辣地疼,吴岩却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他看着这个这些天照顾自己良多的老兵,声音有些沙哑,“可是,这是渊皇陛下和军神大人定的规矩。” 老兵神情一滞,哑口无言,最终只是拍了拍吴岩的肩膀,叹息着干活去了。 吴岩呆呆地靠墙蹲着,无语良久。 冲出了城门,看着远方的天高地阔,草木丰茂,马连山和史有德心中畅快,更是策马狂奔。 官道上人人避让,不少让得慢了的都挨了鞭子,但瞧见对方这气势人数,许多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身上微微发汗,马连山与史有德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继续呼喊着驱马狂奔。 身后的一帮扈从也怪叫助威,声势浩大。 就在他们对面,不巧也行来了四匹马儿。 马连山随意一瞥,不是什么熟面孔,便毫不减速地冲了过去。 在这天京城里,不是他马公子的熟面孔,那便不是什么大人物,身为马祁的儿子,自幼皇宫都没少进的他,似乎有资格说这句话。 他轻喝一声,“滚开!” 当先冲了出去。 史有德也笑着跟上,既然马公子敢上,自己也没什么好怕的。 四个骑手中,其中一个红脸大汉轻轻道:“让开吧。” 话音一落,四人就朝路边一闪,两人一边,在中间留出了足够宽敞的通道。 马连山见这四个人的怂样,心中冷笑,冲过去的时候轻蔑地骂了一句,“看见马爷了不知道早点滚一边上!” 史有德跟在身后,仿佛在呼应马公子的话,手中长鞭一抖,朝着最前方的红脸汉子劈头盖脸就抽了过去。 人在奔马之上,不论是弯刀还是马鞭,威力都比在原地要大上许多。 史有德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这个红脸汉子脸上一道血淋淋的鞭痕的样子了。 忽然他手中一紧,整个人被朝后一扯,摔下马来。 奔马去势未停,于是史有德被朝前一带,整个人砸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身后的扈从瞧见史有德落马,连忙躲闪避让,也亏得骑术精湛,堪堪没把地上的史有德踩死。 北渊骑手之多,技艺之精,名不虚传。 前面已冲出一截的马连山这才反应过来身后的变故,阴沉着脸策马返回。 一个护卫恶狠狠地道:“知不知道我们是谁?敢朝史公子出手?” 另一个护卫帮腔,“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你完了!” 但没一个敢上前动手,因为刚才他们在身后瞧见,红脸汉子单手便抓住了史有德挥出的马鞭,纹丝不动,轻描淡写。 红脸汉子将手中的马鞭随意朝地上一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刚好扔在还躺在地上呻吟的史有德脸上。 他淡淡道:“那你们知道我们是谁不?” “我他m管你是谁!老子只知道你完了!”马连山神色阴沉地咬牙道。 两个护卫将史有德扶起,他揉着腰,气急败坏,“蠢货,你完了!” 红脸汉子面带笑意,“哦?那这位大言不惭的公子,你仗着什么样的家世敢这么说?” 马连山没有开口,身后的一个一直坠在最后最没有存在感的护卫却出了声,“这位是马祁大于越的独子,至于被你打伤的这位,乃是刑部尚书史大人的儿子。” 红脸汉子眉头微皱,原本散在另一侧的两骑也驱马到了他的身旁。 马连山看着红脸汉子的样子,心中冷笑,真是不见亲棺不掉泪,这下知道怕了?晚了! 右手一扬,一马鞭朝着红脸汉子挥下,老子看你还敢不敢躲,敢不敢还手。 预想中的一声脆响没有响起,红脸汉子居然再次伸手抓住了马鞭,然后朝地上一扯。 一阵大力袭来,马连山被摔倒在地上,这一次面部着地,擦破了面皮,鼻血流出,甚是狼狈。 方才出声的那位护卫连忙将马连山扶起,马连山随手擦了一把鼻血,瞧见手背的猩红,恼羞成怒,“给我杀了他!” 他不敢相信,在自己自报家门之后,居然还有人敢对自己动手,还让自己见了血! 既然你不知天高地厚,就别怪老子手下无情。 这些年,死在老子手下亡魂无数,不差你这一个。 不等这个护卫和隐藏在护卫中的另外一位修行者动手,红脸汉子用马鞭指着马连山道:“你真的不问问我是谁?” 马连山怒吼一声,“不管你是谁,你死定了!” 扶着他的护卫其实是个通玄境的修行者,暗中保护马连山。 在他看来这几人都没有修为在身,按说不至于如此镇定,可仔细看去,甚至这红脸大汉身后的其余几人还有点看戏的感觉,这让他不由心中一动。 想到这儿,语气也和缓了些,“阁下到底是谁?” 听见护卫的问话,马连山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生气地道:“韩伯,我让你杀了他!” 红脸汉子身后的一个军士轻笑一声,终于开了口,“蠢货,首先你杀不了我们将军,其次你也不敢杀!” 听见将军这个词,通玄境护卫心中一沉。 马连山却满不在乎地一笑,“原来是个当兵的,自恃几分勇武就敢如此放肆,这儿是长生城,不是你那窝里横的军营。蠢货,记住了,你们只是帝国养的狗而已,居然敢对着主人乱叫?” “我家将军姓刘,出身将军府。” 另外一个军士勃然大怒,冷冷开口。 马连山脸色一变,出身将军府,这就不好办了。 谁都知道,在长生城,除了渊皇之外,最不能惹的就是大将军。 甚至因为大将军的关系,将军府大总管雁惊寒都能在长生城不能惹的人物中名列前茅。 史有德这时却阴测测的开口,“老马,不是每个将军府的人都是大将军,不是谁都能横着走的!” 马连山顿时连连点头,面色重回镇定,将军府那么大,自己的身份在此,即使将军府,敢惹自己二人的也不多。 “哈哈,有趣,不到大河心不死啊!”一个军士笑着道:“那八骏敢惹你们不?” 另一个军士一语揭晓,“忘了说,我家将军名叫刘赫。” 马连山和史有德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扶着马连山的护卫心中苦笑,这下公子可是踢到铁板上了。 刘赫,外号赤骥,将军府八骏之首,问天境修为,尤擅统兵、军阵韬略之事,深得薛征信任。 只是因为常年在外领兵,很少在长生城中活动,导致自己等人居然不认得他。 马连山惊恐地想着自己刚才让刘赫赶紧滚到一边,给他让路,还出言讥讽,冷汗直冒; 史有德想着自己刚才居然在刘赫主动让路的情况下,还要戏弄出手,抽刘赫的马鞭? 他忽然觉得两腿有点软; 马连山抬头,看着刘赫居高临下漠然的表情,他手里握着的,那是自己抽向他的马鞭。 他觉得腿也有点软。 红脸汉子刘赫淡淡道:“你们对我出手的事,不知者不罪,我不追究。” “呼!” 几声长长的出气声响起,总算逃过一劫。 “不过。” 听着刘赫的声音,马连山和史有德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们辱我北渊将士为狗,这事,我需要跟你们长辈好好掰扯掰扯。” 刘赫俯下身子,轻声道:“大将军也是军中之人,你们说他听了会怎么想。” 轻轻的声音却仿佛一柄重锤,砸在二人身上。 马连山和史有德已经软得不像样的腿终于支撑不住,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刘将军饶命!刘将军饶命!我只是一时口误,您大人有大量。” 二人不住磕头,刘赫却只是看了一眼,将马鞭一丢,调转马头,轻夹马腹,竟然直接走掉。 马连山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怎么办?” 史有德更是面色惨白,“完了完了。” 通玄境的护卫开口,“公子,史公子,为今之计,只有赶紧追上刘将军,取得他的原谅。若是等他将事情报给大将军,那就晚了。从方才他不计较二位马鞭之事来看,应该有戏。” “对对对,追上去!” 一行十几人,又赶紧朝着刘赫一行追去。 “将军,他们追来了。” 一个随行军士轻声道。 刘赫都也不回,自顾自地前行。 马连山跟史有德也不敢超越,只是打马跟在身后,不住求饶。 刘赫恍若未闻。 不多时,便又回到了西城门处。 方才目送马连山一行嚣张远去的城门官兵,诧异地看着很快又垂头丧气返回的他们,一头雾水。 咦?这是闹的哪一出? 他们怎么跟在这几个人身后呢? 莫非也是什么大人物? 到了城门处,刘赫一行乖乖下马,牵马步行。 身后的马连山等人自然也只能乖乖下马。 城门官兵瞧见这一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尤其是之前劝说吴岩的那个老兵,值守城门这么多年的他,对这些纨绔习性再清楚不过,此刻怎么会如此老实? 刘赫的目光在官兵的脸上掠过,没有看到想看的那个人,有些诧异,便朝旁边的一个官兵问道:“小哥,你们这儿那个叫吴岩的小子哪儿去了?” “禀大人,在那儿!” 顺着军士的手指方向,一个身影落寞地坐在门洞内幽暗的小房间里,神色暗沉,毫无生气。 刘赫眉头一皱,这个吴岩是自己军中一个极有潜力的新兵,学东西极快,武技韬略皆是不俗,因为脾气还需要打磨,在一次跟人冲突之后,刘赫便将他扔到了天京城里,来当三个月的城门兵,权当磨砺。 这才来了不到半月,怎么就成了这般德行? 他轻喝一声,“吴岩,给老子滚出来!”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吴岩顿时活了过来,抬头一看,一脸惊喜地冲了出来,在刘赫面前单膝跪下,“吴岩拜见将军。” 刘赫皱眉看着吴岩从脸上蔓延到胸口的那一条鞭痕,“怎么回事?” 如果他的兵在这儿无端受了欺负,那自己这个当头的,必须为他撑腰。 吴岩仰头看着自家长官,忽然感觉鼻头一酸,带着颤音讲述了方才之事。 刘赫深知吴岩的心性,明白他不是因为那一鞭的疼痛而难过,而是因为那一鞭抽碎的,是他心中坚定的信念和理想。 这样的事,对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言,发生得太突然,太直接,太难以接受。 他心中下了一个决定,不能让一颗好苗子就此废了。 “吴岩,给老子站起来。” 吴岩乖乖站起,刘赫抬手指向吴岩身后已经噤若寒蝉的马连山,“可是他动的手?” 吴岩点点头。 马连山此刻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能重来,他一定乖乖老老实实地下马,陪着笑走出城门。 可惜,没有那个机会。 刘赫从身旁护卫腰间抽出一条马鞭,骤然挥出。 马连山身上顿时出现了一条和吴岩一模一样的鞭痕,问天境高手的控制力足见一般。 “这一鞭是我替吴岩还给你的,你要不爽,尽可以跟你家长辈求助,我在将军府等你!” 刘赫静立如塔,出言如刀。 马连山低着头,连称不敢。 “滚吧!” 随着刘赫一声断喝,方才风光招摇的十余人如斗败的公鸡穿过围观的人群低头走入城中。 至始至终,没敢再纵马飞驰。 走出老远,马连山回望着城门方向,眼神闪过一丝怨毒。 刘赫转身看向吴岩,“你要记住,有些东西没那么脆弱,没那么不堪,即使一时被摧毁,但也终将重新树立,就如同正义,或许会迟到,但永不会缺席。我们军人要做的,就是守护它,永远守护,因为它值得我们去守护!” 吴岩眼中骤然亮起闪亮的光芒,单膝跪地,泣不成声,“多谢将军!” 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看似寻常的小小冲突,会在北渊掀起多大的风浪,对整座天下的未来又有着多么深远的影响。 当其中的每一个人走向生命的终途时,他们一定会回想起今天这一切,不知那时他们是会后悔,还是欣慰,又或者感激。  第一百八十一章 凌家有子,锋芒毕露! 纷纷细雨,追着风的脚步从巴丘城的上空飘落。 街市上热闹依旧,谈买卖的,吃喝的,闲逛的,油纸伞错落碰撞,交织一幅生活的画面,这是独属于市井的鲜活气息。 云落出了门,身旁有曹夜来和霍北真相随。 雾隐大会临近,许多势力都陆续抵达,陆家崔家也不例外,前来的高手不少。 陆绩也到了巴丘城的陆家院子,虽然并未露面,但有他在,便足以让陆家院子没人敢前去滋事。 云落去找过陆绩,询问陆琦的事,陆绩一问三不知,只说是陆琦自己的决定,他已经护送陆琦返回了镇江,云落只好作罢。 此刻,三人前行的方向,是遭逢大变的同福鱼粉店。 因为得了云落的请求,陆用对此事也很上心,早在几天前已经将童福下葬,入土为安。 但童福的内人,童刘氏却因此一病不起,不食汤药,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追随自家男人而去。 好在陆用也是个聪明会办事的,以二人还尚且年幼的儿子为引子,好说歹说将童刘氏劝了起来,这几天用了汤药,终于好转。 今日云落便是前去探望,然后带着妇人一起去给童福上柱香。 马上雾隐大会开始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差错,所以曹夜来和霍北真都陪在一起。 身后那些明里暗里的盯梢的,三人都只当不察,来到了同福鱼粉店紧闭的大门前。 仰头望着那块没人擦拭似乎有些蒙尘的牌匾,眼前依稀瞧见曾经这儿的热闹欢乐。 络绎不绝的客人把店里填得满满当当,煮粉的师父忙个不停,端碗收碗的小厮脚不沾地,柜台后面的妇人听见铜板掉落的声音笑得合不拢嘴。 耳畔童福那声谦卑的招呼还在回荡,说话的人已经躺进了地下长眠。 云落叹了口气,上前扣响了房门。 没有动静。 云落神色平静地继续敲着,不慌不急,从敲门声中就透出一丝平和的味道。 过了良久,里面才传来一声虚弱的答应,带着警惕和犹疑,“谁啊?” “大姐,是我,陆用的朋友。” 一扇小小的门板取下,一脸憔悴的童刘氏站在门内,站在外面光线找不到的阴影里,“你们来啦,进来吧。” 陆用早通知安排好了,所以童刘氏才有此一说。 她说完又取下一块门板,留出一个可以通过的空隙。 云落三人也不在意,依次走入。 站在大堂,桌椅还在,灶台空空。 往日鲜香的味道早已弥散殆尽,换成了浓浓的药味在这小小空间四处飘荡而不得出。 一扭头,童刘氏已经将门板重新插好,甚至还下意识地上了锁。 云落三人看着心中暗叹,孤儿寡母,生活不易啊。 童刘氏上前,在云落面前径直跪倒,“多谢云公子仗义援手。” 云落连忙一把扶起,神色黯然,“大姐不必如此,算起来此事因我而起,童大哥的死,我也有责任。” 童刘氏摇着头,“云公子,我这种乡野妇人虽说大字不认一个,但还是晓得点简单的道理,云公子来捧我们的场就已经是看得起我们,至于后面的事,若是还怨在云公子及诸位身上,那就是不讲道理了。更何况您事后还让陆爷帮了我们那么多。” 霍北真微微诧异,没想到一个市井妇人,将这些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曹夜来神情淡定,当年凌大哥就曾说过,市井之中那些朴实的道理,才是真正落在地上的道理,比起豪阀宗门之中那些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的嘴炮强到不知哪儿去了。 云落不再纠结这个,指了指楼上,“童年还好吗?” 在童福出事之后,他便请陆用将童家的情况搜集了一下,知道童福有个十三岁的儿子童年,是两口子的心头肉。 童刘氏抹了把眼泪,“好!就是一直闷闷不乐,不说话。” “大姐,这样吧,你们收拾一下,一会儿一起去给童大哥上柱香,顺便也带童年出去散散心。” “好。诸位公子请稍等。” 说完童刘氏赶紧去了后院楼上收拾。 站在一片阴暗中,霍北真突然问道:“云落,你对这家人这么上心是因为愧疚?” 云落点点头,又摇了摇,“有些愧疚吧,毕竟我不来的话,或许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他看向柜台方向,“更多的,其实在童福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 霍北真一脸不解,曹夜来却心中一动。 云落便将自己那些年的日子跟霍北真简单讲了讲,尤其是自己的心境。 “若是我没有走上修行路,没有血脉身份,如今的自己,或许就如童福一般,在这个世界上卑躬屈膝地苟延残喘,随时警惕着被人一巴掌拍死,可拍死了也就拍死了。” 看着沉默的二人,云落笑了笑,“所以啊,你们不用太担心,既然走上了不一样的陆,我就一定会好好活着,至少不能死得太早。” 不多时,童刘氏带着一个怯生生的孩子从楼上走下来。 好好一个虎头虎脑的壮实孩子此刻面色苍白,病恹恹的,一只手悄悄抓住母亲的衣角,半躲在母亲身后。 云落皱眉,听情报说,童福的孩子活泼好动,是这一小片孩子里的孩子王,如今怎么成了这样? 童刘氏轻轻拍着童年的肩膀,心疼又带着点歉意道:“自从老童走了,这孩子一下子就不怎么说话,也不出去跟邻居玩,天天窝在家里,哎,我也没办法。” 云落灵机一动,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把刻刀和一截木头,下手如飞,很快,一个人形木雕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手中。 当他吹干净木屑,再用真元轻轻扫过,一个光滑精致的木雕大功告成。 他在童年身旁蹲下,将木雕递给他,温和地道:“小年,想你爹了就跟他说,我相信童大哥能听得见,他也不希望小年闷闷不乐。” 童年呆呆地结果木雕,当看清木雕的样子时,突然哇哇大哭。 木雕上,胖乎乎的童福双手拢袖,满脸憨厚的笑意。 恍惚间,云落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当邹姨将那个玉坠挂上自己脖子的时候,应该也是这般景象吧。 他一手摸着胸口,感受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热流,缓缓站起。 看着童刘氏担忧的神色,云落安慰道:“让孩子缓缓,哭出来就好了。” 等童年哭声渐止,一行五人前往祭拜。 童刘氏让童年先将木雕放在家里他也不听,只好作罢。 此刻稍微恢复了些生气的童年握着木雕,自顾自地喃喃自语,仿佛在跟死去的父亲对话,提着一篮子祭品的童刘氏搂着他的肩膀走在前面,云落三人跟在身后,朝城外走去。 曹夜来笑容玩味,轻轻撞了一下云落的肩膀,“没看出来啊,还有这本事?” 云落轻叹一声,“之前游历途中,没事偶尔弄着玩。” 曹夜来和霍北真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但都没有提起。 如今斯人已远走,只剩一堆木雕徒增烦忧。 三人调笑间,忽然听见一声叱骂,以及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抬头望去,童年跌倒在地,脸上一个清晰的掌印。 童刘氏连忙将手中菜篮子放在一旁,一边护着童年,一边一个劲的朝着一个女子磕头求饶。 一个白衣女子一脸嫌弃地地拍了拍身上,“贱东西,走路带上眼睛。” 看着磕头求饶的童刘氏,一阵烦闷,抬脚就要踹翻那篮子祭品。 忽然一个声音仿佛从万年寒冰中响起,“你若是敢踹下去,我保证你会后悔。” 白衣女子先是一愣,旋即想起自己的身份和同行之人,冷哼一声,真就朝着菜篮子一脚踹出。 “砰!” 仿佛一柄重锤猛然砸在她的小腿之上,凝元境上品的真元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她的小腿爆出一片血雾,腿骨寸断。 一个瞬间出现的青衫少年缓缓收回右腿,转身温和地将童刘氏和童年扶起。 他看着重新变得怯生生的童年,面露寒光。 蹲下来,眼神已经变得柔和,轻声道:“小年,疼吗?” 童年死死握住手中的木雕,摇了摇头。 意态悠闲的曹夜来和霍北真站在一旁,霍北真以心声道:“曹先生,你有没有发现一个事?” “你是说云落性情有些改变?” 霍北真一惊,“你也看出来了?自从陆琦离开,我就有点感觉。” “老虎终究是要露出獠牙的。当初杨清就觉得云落性子太软,想必如今看了会很高兴。”曹夜来嘴角带笑。 “可是,我担心会朝着暴虐的方向发展。”霍北真说出了心中隐忧。 曹夜来嘿嘿一笑,“他爹当年比他还强势。” 霍北真这下是真的吃惊了,在他听到为数不多的关于凌青云的讲述中,凌青云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平易近人的天才形象,可曹夜来的话? “你想想,当年他手下多少英雄豪杰,没点气质怎么压得住?”曹夜来面上浮现出一丝怅惘和追忆,“他对我们很好,可对于敌人,他常说的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不?” 霍北真摇摇头,废话,我当然不知道。 “一心求死的,成全他们也是在做好事啊。” 霍北真心中一凛。 这边聊得悠闲,那边可不太平。 白衣女子起初还愣住了,她根本不敢相信这人敢对她出手。 作为豫章郡一个修行门派朝露门掌门之女,这个名叫陈迎夏的女子一向骄横跋扈,在门内无人敢惹。 这还不是她倚仗的全部,更关键的是,与她同行的,乃是豫章麒麟郁南公子和他的表弟郁琮。 而郁琮,正是与她郎有情妾有意的对象。 稍一愣神,一阵剧痛便铺天盖地地袭来,让陈迎夏痛不欲生。 一个身影连忙将她扶起,“迎夏,你怎么样了?” 陈迎夏心知这腿骨没什么大问题,弄点汤药或者服用丹药,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但这屈辱怎么能忍得了! 她强忍着痛苦,一脸怨毒地看着云落,“你死定了!” 郁琮也看着云落,“蠢货,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对迎夏出手!” 云落将童家母子护在身后,淡淡道:“哦?她很厉害还是很有背景?” 不等对方答话,他自问自答道:“能被我一脚踢断腿,看来也不厉害。” 郁琮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老子告诉你,这是豫章朝露门的掌门陈见春的独女陈迎夏,你居然敢踢断她的腿!” 四周响起一阵小声的议论,似乎在讨论朝露门的厉害,陈迎夏即使被郁琮扶着,右腿巨疼,也微微挺起胸膛,面露自豪,这是她的家世带给她长久的骄傲。 她看着云落面露思索的样子,冷哼道:“怕了?那我再告诉你,我身边这位正是豫章麒麟郁公子的弟弟,你是不是腿都吓软了?” 两人互捧,倒也配合默契。 四周再次响起一阵惊呼,这次的阵势比刚才大了许多。 人的名,树的影,豫章麒麟的名头即使在山下凡人之中都广为流传,没想到这个男子竟然是郁公子的弟弟,看来这个青衫少年凶多吉少了。 陈迎夏在一瞬间的失落之后,又重新振作,郁公子比自家门派厉害是好事,要不自己费心费力巴结上郁琮这条线岂不是亏了。 郁琮想起郁南平日里的吩咐,外人面前戏要做足,所以故作大方地道:“我家哥哥素来仁厚,这样吧,你只要跪下求得陈姑娘的原谅,此事就此揭过,饶了你的狗命。” 身侧的众人不住点头,果然啊,郁公子不仅自己大度,身边人也这么有风采。 陈迎夏有些不愿意就此饶过云落,郁琮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陈迎夏顿时笑逐颜开。 那句话旁人听不见,可云落曹夜来等人都听得清楚。 “待会儿饶不饶还不是你说了算,你再好好羞辱这小子。” 童刘氏虽然知道云落很厉害,但一个市井妇人哪里知晓那些具体的,只是瞧着周边反应,好像云落因为替她和儿子出头,惹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她轻轻扯了扯云落的衣角,“云公子,要不算了,我去给那两位大人物磕头求情。” 这句话自然瞒不过陈迎夏的耳朵,她跋扈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蝼蚁贱种,多看你一眼都恶心,那个小贱种刚才居然还撞到我!” 在一道道怜悯的目光中,云落转身对童家母子笑了笑,“没事。” 随即,他看着眼前的一对狗男女,神色平静,“朝露门?没听过。郁南?很厉害吗?” 有些人悄悄认出了云落,毕竟那天与时圣一战,云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们都没有声张,而是想等着看出一出好戏。 围观的人中,更多的是这些天中才涌入巴丘城的,并不知道这个青衫少年是什么来路,只觉得这句话也太狂妄了。 陈迎夏正要讥讽回去,郁琮却悄悄扯了扯她的衣服。 郁琮不笨,反而很聪明,否则也不会被郁南看重,引为亲信。 一个可以轻松打爆凝元境上品的陈迎夏的修行者,没听过朝露门他相信,但要说没听过郁南,那就匪夷所思了。 他认定云落必有倚仗。 他的视线落在曹夜来和霍北真身上,然后对云落道:“是他们给了你底气,让你如此狂妄?” 云落还没说话,曹夜来倒先连连摆手,“郁公子不要误会,我跟这个倒霉孩子一点关系没有。” 霍北真顿觉无语,没想到曹先生还有这样的一面,被曹夜来用心声提点,他也摇头,“对,我们跟他没关系。” 云落不知曹夜来是在考验自己还是有什么别的盘算,不过也无妨,他要为童家母子讨回公道而已。 所以,速战速决吧。 他不再理会那一对做不了主又狂妄跋扈的男女,而是看着一个一直站在陈迎夏和郁琮之后,被一个中年人守护在侧的年轻人,“郁南,你说说这事怎么办?” 年轻人一身白衣,气质卓然,围观众人早有猜测,被云落一语叫破,顿时一阵骚动。 没想到豫章麒麟也来了巴丘城,更有甚者,有些胆大女子甚至高喊示爱,场面混乱。 郁南似乎早习惯了自己所到之处的这般景象,此刻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这个青衫人,自己并不认识他啊? 在落梅宗时,云落易了容,所以一时半会郁南还真没想起云落的样子。 这也算是一个思维漏洞,他下意识地将落梅宗上云落的样子当成了云落真实的样子,结果对云落传遍天下的画像反而没反应过来。 “阁下认识我?” 云落看似随意地问道:“尉迟重华的尸体你安顿好了吗?” 郁南顿时色变,再伪装不了淡定和从容,“你是云落!” 一阵比刚才所有喧嚣都要大的骚动骤然出现,云落,这个在过去一年牵动整座天下的少年,就是眼前的青衫人? 云落根本不跟他废话,指了指一脸惊骇的郁琮和陈迎夏,“他们让我跪着跟他们道歉,你怎么说?” 郁南的面色阴沉如水,他一路上顺风顺水,唯一一次栽了跟头就是栽在云落手上,那一跟头,栽掉了合道境的尉迟重华,栽掉了一个通玄境的帮手,还差点栽掉越王的信任。 这一次如果再出了纰漏,他不敢想象越王还会不会如此包容自己。 沉默半晌,他认怂了,“他们二人并不知晓云公子身份,如今既然说清楚了,自然不用。” 陈迎夏和郁琮正要说话,被郁南狠狠一瞪,登时闭了嘴。 陈迎夏只觉得自己的腿更疼了。 云落双手一拍,“好,既然我们的事了结了,我们就来说说他们的事。” 郁南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云落将童年拉到身前,看着陈迎夏,“这一巴掌,我要你道歉!” 满场哗然! 曹夜来忽然笑了,笑得很是开心。 幼虎出山,恶蛟抬头,凌家有子,锋芒毕露!  第一百八十二章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许多人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此刻的天下,儒教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还在自家不多的先生弟子中来回打转,并未普及,但一些质朴的道理在每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些话好像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拿来用一下。 陈迎夏脱口而出,“你休想!” 云落冷冷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冰寒彻骨。 如他先前所说,童福一家就像是另一个时空,另一条轨迹上的自己。 他现在为童年出头,首先当然是因为对方有错,童年受了欺负和屈辱,但同时,他好像是在为某一个自己在出头,在为这座天下无数普普通通卑微存活在底层的蝼蚁们出头,出一口憋了千年之久的郁气。 那些高高在上的山上仙人,将你们视若异类,视若蝼蚁,肆意踩踏,那今日我便将他们踩给你们看! “好!我改主意了。”云落忽然道。 郁南微微松了口气,陈迎夏的眼中又闪过一丝骄横,云落又如何,还不是怂了。 “我要你跪下向他道歉,就像你们刚才说的,跪下要有诚意些。” 神色平静的云落仿佛在说一件很随意的小事,却在周围炸开了锅。 郁南终于动怒,眯起眼,“云公子,有些过了。” 云落平静道:“过吗?我不觉得。如果你不愿,我不介意立刻打死她。” 郁南叹了口气,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身后那个一直护卫的知命境剑修手中长剑一抖,碧绿色的真元化作一道巨浪,朝着云落涌去。 他选择了出手。 云落的反应却很令人吃惊,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一般,眼睛都没眨一下。 霍北真手中长剑微微出鞘寸许,一道雪白剑气同样翻涌着迎上巨浪,两道剑气只一瞬间的相持,巨浪便消失无踪,反倒雪白剑气去势不减,如大江一线潮,澎湃地欲将那名知命境剑修吞噬。 那人本可朝后退去,暂避锋芒,可他的背后是郁南! 硬着头皮终于顶住了剑气,这位算得上一方高手的知命境剑修擦去嘴角鲜血,死死盯住霍北真,“西岭剑宗?” 霍北真微笑致意,笑容很是欠揍。 曹夜来补上一刀,“我说我们没关系你们也信?” 云落看向依旧风采卓然的郁南,“我还有事,你若是不能命令她,我就自己动手了。” 这句话似乎是在给郁南面子,给郁南台阶,可实际上也是将郁南推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一件本来与他无关之事,到如今,却成了他和云落之间的较量。 郁南聚音成线,在陈迎夏耳畔说了一句,“按他说的做吧!” 陈迎夏坚决地摇着头,“不可能,我怎么可能给这些蝼蚁道歉!打死我我也不干!” 郁南又劝了一句,“我会给你和你的门派补偿。你和郁琮的事也可以定下来。” 陈迎夏本是个心机满满的女人,要不也不会自降身份去搭上郁琮这条线,如今听郁南如此说,倒有些心动。 若是其余事,她或许早已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可这事不一样。 她觉得她有身为山上神仙的骄傲,要她向两个卑贱的蝼蚁下跪道歉,她弯不下那个腰,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她仍然摇了摇头,平静道:“即使我死,也绝不可能。” 忽然眼前一花,喉咙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掐住,举到半空,那只手的力量越来越重,缓缓握紧,陈迎夏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原本引以为傲的真元被死死禁锢住,她感觉自己如此渺小而脆弱,这是自从修行以来便再未体验过的感觉,因为,这是凡人的感觉。 她渐渐听不到四周的动静,意识越来越模糊,这就要死了吗? 忽然,掐住她脖子的手一松,空气从口鼻之中涌入,竟有种沁人心脾的甘甜。 她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咳嗽着,活着真好。 眼前是一双有些破旧的靴子,头顶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开始吧,我的耐心有限。” 陈迎夏忙不迭地双膝跪下,小声嗫嚅道:“对不起。” “大声点!” “对不起!”她几乎是用哭喊出来的这句话。 原来在死亡面前,自己的那点骄傲和尊严,什么都不是。 她跌坐在地,神情凄凉,双眼无神。 “迎夏,你还好吗?”等云落一行离去,郁琮这才故作匆忙地跑了过来,伸手搀扶。 有那么一瞬间,陈迎夏甚至想一巴掌甩在郁琮的身上,痛斥他的软弱和虚伪,可她生生忍住了。 断了腿、丢了脸,若是再毁掉了郁家这条线,自己这一趟可就算是一败涂地了。 而这一切,居然都是因为一个打了一个凡人一巴掌! 陈迎夏忽然笑了,笑得很是凄凉,自己活得好像一条摇尾乞食的狗啊。 郁南走到她身旁,“陈姑娘,我刚才说的话依然有效,你放心。” 陈迎夏转头望着那个曾经日夜出现在她梦中的面庞,那么卓然、清雅、从容、俊美,就像遥不可及的和煦阳光,和捕捉不到的清风,如今却已经在她心中落了凡尘。 她轻轻道:“谢谢郁公子。” 郁南叹了口气,“走吧,抓紧给你疗伤。” 看看,还是这么体贴细致,真是豫章麒麟啊。 她扭过头,望向云落等人离去的方向,视线里早已失去了那一抹青色。 她收回复杂的目光,生活还是要继续。 至于这一切到底是一个小插曲,还是另一种篇章的序幕,只有天知道。 出了城,曹夜来忽然问道:“我感觉你对那个女子有些莫名的敌意?” 云落想了想,自己也有些难以相信,“是不是因为她也穿着白衣的缘故?” 霍北真噗嗤一笑,如此说来,这陈迎夏还真是命衰。 云落突然道:“其实我想过今天郁南如果强出头,要不要干脆打杀了他,后面一想,琦......陆师妹已经走了,那郁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定未来我还要喝他们的喜酒呢,呵呵。” 曹夜来和霍北真听云落讲过落梅宗的故事,知道郁南对陆琦的觊觎,此刻听见云落的话,唏嘘不已。 祭祀的过程很顺畅,比起下葬时的木然,童刘氏这回哭得稀里哗啦。 能哭出来,宣泄了,就会好很多,未来的日子,这个家还得仰仗着她呢。 童年也涕泪横流,只是不再像方才在家那般嚎啕大哭,他将木雕放入怀中,给他爹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稚嫩的面上,开始有了些叫做坚毅的神色。 曹夜来和霍北真站在一旁,以心声交流。 霍北真道:“说句有点不合适的话,童福这一难,对整个童家而言,真不好说是好是坏。” 曹夜来点点头,“因祸得福吧。” “云落小时候过得真的很惨?” “惨,真惨,惨到我都看不下去,跟荀叔叔吵过好多次,哎,可惜打不过他,只能由着他去。”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你还会写诗?” “不是,是云落有天自己念的,我觉得不错就记下了,原来是有感而发啊。” 说话间,云落走上前去,轻轻将童刘氏扶起,“大姐,切莫伤心过度,小年还需要你照顾呢。” 童刘氏抹着眼泪点点头,“云公子,你对我们太好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们童家一定世代铭记于心。” 说着,童年也跪了下来,砰砰地朝云落磕了个头,吓得云落连忙将他拉起。 “大姐,小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接下来,咱们都要朝前看,大姐想想是继续把铺子支起来,还是寻个别的活计,小年呢好好吃饭,开开心心长大,未来要多帮娘亲分担。我也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怎么样?” 童年狠狠地点了点头,“我听大哥哥的。” 童刘氏一巴掌轻轻拍在童年脑袋上,“叫叔叔。” 云落连忙摆手,“就叫哥哥,就叫哥哥,那小年和大哥哥拉个勾好不好?” “好!” 说着两人伸出小拇指,勾在一起,念了那句流传千百年,但每个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拉勾语。 回去的路上再没无风波,将童家母子送回家中,云落他们回了小院。 小院里没有人,因为云落的刺激,四个刚好都是神意境下品的人,如今都在刻苦修行,好缩短与那个已经通玄境下品的背影的距离。 受他们的感染,梅晴雪和梅挽枝也不好意思偷懒。 三人在院中坐下,曹夜来挥手布下个小结界,隔断声音,霍北真问道:“又是半天浪费了,云落你到底有多少把握?” 云落抿了口茶,伸出三根手指。 “才三成?”霍北真有些担忧,看了眼曹夜来,曹夜来点点头,认可这个结论。 云落放下茶盏,笑了笑,“这是现在的,若是等到开始时,就是这个数了。” 说完他再伸出三根手指。 曹夜来眉头一皱,随即展开,面露喜色,“你要破境了?” 云落笑着点点头。 经过和曹夜来将近一月的血战试炼,化龙池的效用差不多被全部吸收,真气运用越发自如,丹田之中淡金色的真元已经几乎完全凝结成了一个气旋,就要凝结成丹,然后生出金丹脉络。 等脉络一现,自己就将跨入通玄境中品。 郁南一行几人住进了一家宅院,虽比不上陆宅的清雅,崔宅的大气,和关隐隐居的院子豪奢,但也宽敞整洁。 大人物出行,怎么能住客栈呢。 此刻的院中,正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缓缓走着。 郁琮稍微落后半个身位,偷偷瞧着前方表哥的背影,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敢问出口。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今天要忍下那般奇耻大辱?” 他没问,郁南却主动开了口。 郁琮斟酌着措辞,“嗯,我觉得那个云落有点过分了,迎夏到现在还在哭。” 郁南忽然停步,郁琮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 郁南笑望着自家表弟,“不只是你,甚至有了解之前落梅宗上我和他恩怨之人甚至还会觉得我是被他吓破了胆,再不敢与之作对,想必那个陈家丫头也是这般认为吧?” “怎么可能,表哥之前只是大意了而已,如今动动手指头也能碾死他。”郁琮连忙表明态度。 “呵呵,用不着如此,输了便是输了,而且输得一败涂地,没什么好自欺欺人的。” 郁南的心态倒放得很平,能够得到包括越王在内如此多大人物青眼,郁南确有过人之处。 “虽然你说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他太过夸张,但有一点你说对了。那才是我今天隐忍的关键。” 听见郁南的话,郁琮有些疑惑。 郁南淡淡道:“他的确就要死了。” 郁琮一愣,旋即道:“秦明月?” “不错。”郁南拍了拍表弟的肩膀,“做人做事,不逞一时快意恩仇,眼光要长远些,跟一个必死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重新迈步,步履忽然轻快了些,一些意气风发的畅快似乎又回到了身上。 重新走出了豫章麒麟那六亲不认的步伐。 夜色悄然而至,混杂着水汽的云梦泽更是一片漆黑。 时圣的尸体静静躺在一处山头,简陋的木头牌子充作墓碑,再无一丝往日飞扬,只剩英雄末路惹人悲。 一个身着黑衣的身影忽然出现,手里竟然拿着把铁锹。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正的计划 漆黑的夜,呜咽的风,崎岖的山路,嶙峋的怪石,新垒的坟,影影绰绰的树影摇动,枝叶妖异地起舞,将一种诡异恐怖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致。 那个高大身影丝毫不以为意,先细致将坟包表面一层有些风干的土刮下来放在一旁,铁锹在他手中就像绣花针一样轻,不动用丝毫真元的情况下,带着大量泥土上下翻飞,快速地将一具包裹好的尸体取出,然后将坟重新垒好。 在重新将原本的表层土铺满在坟包之后,从外看去,这个坟似乎完全没被动过。 高大身影伸手一搂,将尸体夹在腋下,消失在夜色中。 这片天地无人注意到这番动静。 原本芭蕉仙冯焦的洞府,苦心经营的繁华奢靡被齐紫衣孤身挑了,当作了进京养望的资本,紧跟着又被他的好兄弟贺如意霸占,贺如意屁股还没坐热,就被神秘野修李某一巴掌拍死,顺势占据至今。 李某,也就是如今道教执牛耳者紫霄宫掌教李稚川,天榜第一人。 此刻的他,脱下了一身黑衣,换上一件寻常衣物,慢悠悠地来到了洞府中。 那个从坟包里挖出来的尸体被布裹着,就那么平放在大厅的一张石桌上,光明正大。 李稚川毫不在意有人偷窥,以他的禁制水平,在这云梦大泽之中,他不主动放开,没有人能够窥探到里面丝毫。 就连藏在水下的那头蛟龙也不例外。 轻轻将裹住时圣的布掀开,时圣的“遗体”又重新见到了天光。 面容鲜活如生,似乎只是睡着了,他的肌肤呈现出一些病态的苍白,只因久了不见阳光而已。 他将手按在时圣的脑门之上,小心翼翼地分出一丝真元渡入,沿着经脉缓缓游走。 面色从平静转为讶异,再变为惊奇,最后定格成微笑。 “能够奉命监察人间,看顾气运,果然有点门道。”李稚川呵呵笑着,旋即摇着头叹息道:“有这些道行,好好做人不好么?人心不古啊!” 说归说,他其实内心深处对四圣变化的原因也有些揣测,谈不上苟同,但能明白。 身怀通天之道,却偏只能束缚手脚,超然物外,一代代下来,再严厉的祖训也会越来越没有约束力,手上的能耐和心中的欲望就越发蠢蠢欲动。 看着六族穷奢极欲,枝繁叶茂,看着皇族们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自己手里握着大杀器却只能干巴巴地望着的时候,有些初心,就早已变了味道。 他收回手上的真元,对时圣身体的查探已经完成了,不得不说,四圣对他的改造是成功的,整具身体非常适合修行。 这种修行,不只是针对现如今的修行界,而且就连一些上古功法也完全没问题,甚至可以兼收并蓄。 不得不说,四圣这四支这千年不断的传承,底蕴的确深厚。 不过由李稚川执掌的道教,那底蕴也不差,否则也没有那么多玄之又玄的道术。 李稚川嘿嘿笑了笑,这次收获颇丰啊。 余芝交给李稚川的玉玦已经被他极其小心地查验过,里面镌刻着一个阵法,想必这个阵法就是他们能够远距离联系的关键,只是李稚川毕竟阵法造诣不高,又担心引起四圣发现,不敢擅动。 只好暂时留着,打算回头去找找周墨。 对时圣身体的查探,让他对四圣的一些功法有了基础了解,同时也启发了他一点培养弟子的思路。 不过也有头疼的事,就是如何安置时圣和余芝,甚至他都有些把不准时圣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不知道,那就只好先聊聊了。 李稚川伸出手来,真元化作一片光雨,柔和地洒落在时圣的身躯之上,然后缓缓浸透进去。 时圣手脚率先亮起柔光,随着柔光亮起,一层灰败的雾气肉眼可见地被驱赶,朝着时圣的天灵和丹田处逃窜。 等到最后,时圣的整个身躯除开丹田和头顶皆已被柔光覆盖,两团灰败之气正蜷成一团抵御柔光的吞噬。 李稚川的掌心光芒大盛,轻喝一声,“醒来!” 骤然明亮的柔光如同大口一张,将灰败雾气吞噬不见。 时圣陡然睁开了双眼! “嗯?” 他先适应了一下并不强烈的光线,眼神渐渐凝聚,从茫然转为锐利。 一个鲤鱼打挺,时圣起身,真元凝聚在双掌,看着一个高大的背影,断喝道:“你是谁?” 李稚川头也不回,淡淡道:“醒了?” “你到底是谁?” 李稚川背朝着他,“你就不疑惑你为什么又活了过来,为什么伤势尽复?” 时圣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自己不是已经被云落打得重伤濒死,落水身亡了吗? 不对,最后余芝来了,她好像还用嘴度给我了一颗药! 可这又是什么地方,莫非是眼前之人救了自己? 想到这儿,时圣从石桌上跳下,对着李稚川的背影恭敬道:“可是前辈救了我?” “嗯。”一声平静的答复确认了答案。 时圣双膝一屈,砸在地面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郑重道:“前辈救命之恩时圣没齿难忘。” “呵呵,还算是个有点良心的。”李稚川笑着转过身来。 当时圣看清这个身形高大的老人面容时,下意识地跳起,神情戒备,“李稚川?” 李稚川也不动怒,只是冷笑一声,“刚才还是前辈,现在又直呼其名了?”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臊得时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低着头,终于对救命之恩妥协,“时圣一时口误,还望前辈莫怪。” 李稚川嘴角微笑,他方才之所以要转过身,就是要先坐实这件事,才好拿话来堵住时圣的嘴,进而影响时圣的心,挺好,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 他伸手一指,让时圣坐下,自己也回到主位上坐下,“我知道你一定有许多疑问,刚好我也有些话想问你,要不看在我是前辈的份上,我先来?” 他没再提救命之恩,这些事情说定了就算,张口闭口的,容易惹人反感。 时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稚川一脸祥和宁静的气息,“别担心,都是些小问题。比如我想问问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的?” 这还小? 时圣心中腹诽。 他沉思了一会,“暂时还不知道,余芝在哪儿?也在您这儿吗?我什么时候能见她?” 说到后面,神情很是激动。 李稚川摆摆手,“别急,说了我先问你,你的问题一会儿慢慢给你解答。” 时圣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急切,继续听李稚川的问题。 “你还想回离火门吗?”李稚川又仿佛是轻飘飘地甩出一个问题来。 时圣明白身为天榜第一人的李稚川问的不是如此简单的问题,他所说的,是自己还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吗?继续回到自己师父们的羽翼之下,当好他们的棋子吗? 他虽然刚从一段“死亡”中恢复,还未及思考,但这个问题,在他下定决心要赶赴与云落的约战时便早已有了答案。 于是,他摇了摇头,“开弓再无回头箭。” 李稚川不动声色,“听说,那一战到最后你和云落居然成了朋友?” 这些天,关于当日一战的具体细节早被他细细了解了,二人的对话也没有避讳旁人,所以才有此一问。 时圣回想起那天和云落的对话,点着头,“是的,我想他也应该是这样想的。” 说着,他的脸上竟然荡漾着微笑。 很难想象,这种关系会出现在两个打过两场生死之战举世公认的死仇身上。 还是那句话,世事无常,便是人生之常。 李稚川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然后朝头顶指了指,“最后一个问题,愿意跟他们为敌吗?” 时圣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抑制的震惊之色,震惊之余甚至还有恐惧,久久说不出话来。 李稚川笑着伸手按了按,“行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时圣觉得不妥还想张口说上几句,李稚川摇摇头,将话题转开了,“你的问题不用我给你解答,有人可以解答。我跟他们约的子时过来,现在马上到了。” 话音刚落,门外走入两个身影。 哦,不对,仔细一看是三个。 但不管几个,时圣的目光在看清来人面孔之时,便只停留在一处。 余芝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就如同她在这份爱情中所做过无数次的那般。 当年彩裙恋红衣,似飞蛾扑火。 时圣迟疑了一下,终于向前迈动了脚步,迎向余芝,不再原地等待。 四目相接,有千言万语,尽付眼波一转; 两情相悦,纵千难万险,惟愿偕老一生。 时圣张口欲言,余芝立刻用两片红唇封住了他的嘴,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够,那干脆就什么都别说。 李子伸长了脖子,瞧得津津有味,忽然一只大手覆住了他的双眼。 他连忙伸手想去刨开,无奈那双大手如铁铸一般,根本不带动弹。 “符先生,你干啥,给个面子。” “姓符的,过分了啊!” “符老大,我错了,赶紧松开啊,一会亲完了。” 符临还没松开手,李子的脑门上就挨了一个板栗,“姓符的,真过分了啊!信不信我朝你碗里吐口水尿尿啊。” 话音刚落,脑门上又挨了一记,不等他开口,一个声音淡淡道:“你信不信我给你画个牢,关你三天。” “卧槽,师父,忘了你在了,我错了。” 砰!又是个板栗赏来。 符临松开手,李子先赶紧看了看亲完了没,然后失望地一扭头,恨恨地瞪了符临一眼,然后抱着自己师父的大腿,擦了把鼻涕,干嚎着,“师父,我错了。” 李稚川根本没理他,看着牵手而立的时圣和余芝,笑着道:“那接下来我们聊点正事?” ---------------------------------- 子夜,天京城的皇宫里,也有场正事在聊。 在场四人,明黄丝袍,神色威严的杨灏高坐正中。 在他的两侧,左边坐着一个衣着寒酸的说书先生,右边坐着宽袍大袖,潇洒俊逸的国师荀忧。 而在房间的角落里,似有一团阴影。 荀忧笑着道:“没想到先生如此谨慎,还专门跑这一趟。” 说书先生苦着一张老脸,拎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递向嘴边,滋溜一声地吸了进去,感受着唇齿舌间的浓郁香气和入喉的醇厚绵远,不由地发出一声舒坦的呻吟,整张脸这才轻松舒展开来。 他将酒杯放下,拎起酒壶看样子又要倒第二杯。 一个声音居然从阴影中传出,“我们是来说事的,不是来看你喝酒的。” 荀忧微笑,杨灏平静,皆如未见。 说书先生只好叹息着将酒杯放下,“我要说我跑这一趟,就是想来尝尝宫里的美酒,你会不会生气呢?秦阁主?” 原来,这团阴影赫然就是清音阁阁主秦璃! 秦璃冷哼一声,“你最好祈祷你的计划不会有问题,否则......” 到底是顾忌到四圣的身份,和眼下的场合,秦璃没有当着杨灏的面放什么狠话。 “秦阁主啊,这一点你就该跟陛下和国师大人好好学学了,你看看这才叫大人物的气度不凡啊。”说书老人眯着眼睛,笑着道。 眼看再不出声,局面有些失控,杨灏开口道:“圣人言重了。秦阁主也是心忧亲子。” “哦对对对,陛下说得是,哎,老头子老了,差点连这都忘了。”说书老人拍了拍脑门,懊悔不已。 他看着那团阴影,轻笑道:“秦阁主,令郎武技如何?” “尚可。” “尚可?那可能有点危险。”说书老人神情微变。 “我说的尚可是我觉得,若按天下人的标准,极高。”阴影中的声音充满了自傲。 说书老人双手一拍,“这不就结了,没问题。” 阴影一愣,“这跟武技有什么关系?” 说书老人诧异地望着杨灏和荀忧,“陛下和国师没有告知秦阁主?” 杨灏心中暗骂说书老人奸诈,只好开口,“知道圣人要来,我和国师商量着还是由你亲自告诉阁主比较郑重。” 这种场面话没多少人信,但至少有个场面。 说书老人叹了口气,“那老头子就多费点口水,秦阁主,这下我多喝两杯不拦我了吧?” 阴影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 美滋滋地喝了一杯之后,说书老人站起身来,气势陡然一变。 “雾隐谷周边,将由老渔夫亲自坐镇,指挥大端王朝两千甲士,在四处我们早就勘验好的点位设下元气隔绝大阵,此阵一成,雾隐谷中元气全无,届时出入口各以三千军士聚险而守,结阵而攻,雾隐谷中的修行者无非是一群待宰羔羊而已。” 杨灏和荀忧显然早就知道这个计划,而秦璃还在震撼之中。 元气隔绝大阵?还有这种阵法?要隔绝整个雾隐谷,需要多大的手笔? 一旦没了元气,修行者便是无根之水,体内的那点真元济得了多少事,就算是自己,多半也会被千余精锐耗死吧。 可是,有个问题。 秦璃开口问道:“如此我大端的修行者势力岂不是将元气大伤,届时如何与北渊抗衡?” 荀忧也站起身来,朝着秦璃拱手致敬,笑着道:“六族是我们的人。” 秦璃大惊,想到了一个惊人的可能性,声音微变,“你是说,这本身就是一场戏?” “不错,届时六族精锐将悄悄被放行离去,同时他们带去的大量江湖好手,会被留在谷中。”荀忧的脸上全是智珠在握的笑意。 杨灏冷冷开口,“与朝廷为敌的修行者,留着有何用,杀了就杀了。” 他口中所指,自然是云落一派,包括西岭剑宗、紫霄宫以及北渊之人。 同时,此刻他开口讲这句话,也是在很委婉地敲打秦璃,八境巅峰虽然厉害,但也不能肆意妄为。 有人拿出了大棒,自然也有人拿出了胡萝卜。 荀忧道:“秦阁主放心,此番在雾隐谷主事的征北将军韩飞龙已经联系了关老阁主,同时也会派军中好手护卫秦公子,保管咱们这位隐龙,安然无恙。” “至于之前的隐瞒,还望阁主见谅,此事实在太过机密,事实上,在六族之中,也只有理事会知晓此事,下面的许多人包括高层都以为他们是真的要和朝廷赌战。” 说完,荀忧还郑重朝秦璃鞠躬致歉。 秦璃微微沉默了一会,“国师言重了,一切以国事为重。” 杨灏这时起身,朝着那团阴影微微一拜,“秦阁主无愧我大端定海神针之名。” 秦璃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陛下也言重了。咱们继续吧。” 说书先生端着酒杯,悠闲自在,“哪里还有什么事,万事俱备,提前为陛下贺,为大端贺!” 荀忧也斟上一杯酒,双手举起,满脸笑意,“为陛下贺,为大端贺!” 从阴影中也传出一句话,“为陛下贺,为大端贺!” 杨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睥睨四方,豪气干云。  第一百八十四章 脉生天地有客来 天京城的皇宫深处,举杯恭贺的欢笑声还未完全消散。 豫章郡的彭泽之畔,匆忙的脚步声正在接连响起。 小小的山包上,一个圆脸的年轻人脱去了稚嫩,身着轻甲,面容严肃,看起来已经有了些行伍之气。 他静静站在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人身后,看着灌城军的袍泽们拿着兵刃,趁着夜色,一言不吭地陆续上船。 身前国字脸的中年男人正是灌城军的都尉黄大兴,他轻轻开口,“温凉?” 圆脸男子连忙上前一步,垂手道:“都尉!” 黄大兴一把将他扯到跟前,佯怒道:“说了不听是吧?跟你说多少次了,别那么拘谨生分,是不是不听?” 温凉楞了一下,只好低头,“是,义父。” 黄大兴满意地点点头,自从第一次见到这小子之后,越看越顺眼,干脆将这小子收为了义子。 没想到一步登天的温凉,居然没有一点年轻人常有的傲骄之气,依旧不卑不亢,更令黄大兴喜不自胜,想要着力培养。 他眯着眼,“此番外出演练,是要增强我灌城军的实战能力,窝在军营里,是养不出好兵的。这次你也有任务。” 温凉诧异抬头,没想到自己才进了军中这么点时间,就有任务发下来。 他转瞬便摆正心态,肃声道:“请义父吩咐。” 黄大兴却没有直接说任务,而是笑呵呵地聊起了别的,“让你带着陷阵营训练有一段时间了,怎么样,那帮鼻孔朝天的还服你不?” 灌城军陷阵营,人数固定在五百,乃是整个灌城军中最精锐最能打武技也最高强的精锐,归黄大兴直接领导,在战时执行最艰巨的攻坚任务,前任统领正是被温凉打败的蒙崇山。 在蒙崇山被温凉击败之后,他顺势将义子温凉推了上去,将蒙崇山提拔调离,当了自己的亲卫队长,如此既给温凉找了个最合适的位置,同时也安了蒙崇山之心。 听黄大兴问起这个,温凉平静道:“开始不服,后面打服了。” 平静的外表下,温凉的内心其实一点不平静,他甚至都有些惊骇,自己的武技进步太快了,在落梅宗的时候自己还打不过师父,这才短短一个月,若是再与师父切磋,估计自己已经可以轻松完胜了。 要知道,在平凡的江湖中,他师父关飞鸿已经称得上武技高手了,否则也不会被清溪剑池选去护卫。 而这一切,莫非都是因为白衣剑仙给的那一颗丹药吗? 云大哥真是自己的福星啊,嘿嘿。 黄大兴不知道温凉的心理活动,闻言哈哈一笑,拍着温凉的肩膀,“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不过他旋即便拉下了脸,还是要敲打敲打这小子,不能让他太飘了,于是道:“不过,你也不能自矜,武技虽强,兵法韬略还比较差,得多学多想,听到了没?” 温凉知道黄大兴是为自己好,不由心中一暖,“温凉谨遵义父教诲。” 看着军士已经上船过半,黄大兴活动了一下手脚,“好了,该说正事了,既然陷阵营服你,那到了演练场地,你就带着陷阵营随时待命,届时会有演练安排给你。” 温凉闻言有些诧异,“义父你不跟我们一起?” 黄大兴迟疑了一下,“我不一定。” 温凉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黄大兴忽然神色严肃地道:“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谨记。” 温凉立马站直,也严肃道:“请都尉吩咐!” 黄大兴从怀中摸出一只金色令箭,从中间分开,将一半递向温凉,“到了演练场地,只要有人拿着这只令箭的另一半向你吩咐,无论什么命令,你都必须带着陷阵营执行。记住无论什么命令都不要奇怪,都不要犹豫,都不能质疑。即使让你们当场自尽,也必须照做。” 温凉呆呆地接过令箭,“这么严重?” “不至于让你们自尽,我只是打个比方。”黄大兴先是笑着拍了拍看起来有点吓傻了的孩子,然后郑重地说:“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必须严格遵守军令,听到没?” “是!请都尉放心!” 黄大兴长出一口气,一切皆已安排妥当,看着义子那张圆脸,一拳砸在他的胸膛,“别担心,好好干!这次干好了,通天大道等着你,义父到时为你庆功。” 温凉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谢义父!” 黄大兴迈步朝一旁走去,刚才拉着温凉来这边说说悄悄话,副都尉他们还在等着呢。 黄大兴和单膝跪地的温凉错身而过时,轻轻说了句,“到时把你师父也喊上。” 拍了拍温凉的肩膀,笑着离开。 仍旧跪着的温凉额头顿时渗出冷汗,原来义父都知道? 当初为了避嫌,也因为二人年纪差距不小,所以师父关飞鸿便进了火头军,当了军营伙夫,暗中保护。 现在看了这一切都在义父的掌握之中。 这么说来,陶掌柜疏通关系将自己和师父送入军营的事应该也暴露了?那别的事情呢?比如云大哥他们的事呢? 应该不知道吧,否则为什么还要收我当义子。 温凉自我安慰着。 想起自己和师父还故作不识,暗中相会,他摇头苦笑。 如此看来,义父对自己的确是不错。 温凉向来是个爱憎分明之人,赠之滴水,报以涌泉。 此刻暗暗下定决心,这番一定要完成好任务,给义父涨脸,以报其知遇之恩。 他缓缓起身,转身望去,火龙蜿蜒,尽数没入停靠在彭泽畔的这些大船之上。 然后他们就将悄悄启程,去进行一场陌生的实战演练。 温凉悄悄握紧了拳头,在军营中,他有信心。 雾隐大会开始前的这个夜晚,灌城军八千甲士,深夜从豫章无声启程,悄然奔赴雾隐谷。 他们要做的,是一场震惊天下的杀戮。 ------------------------------- 通玄境,修行九境第五境,结成金丹之前的准备阶段,丹成即入六境知命境。 虽说结成金丹客,方为我辈人,但也有一种说法是,通玄境才是决定大道根基的关键。 通玄通玄,通什么玄,不就是那玄之又玄的长生久视,天地自在? 决定大道高低的关键之一在于金丹的品质,而决定金丹品质高低的就是通玄境三个小境界。 旋合、脉生、纹现。 将丹田气海的磅礴真元压缩旋合,压缩的多少,压缩的程度,都会影响到金丹的品质; 后面脉生、纹现更不用说,丹脉和丹纹都和金丹品质有着直接的关系。 丹脉决定了由金丹延伸而出的玉宫品级高低,大道长短; 丹纹则决定了金丹转化元气和输出真元的速度与效率。 所以,修行古籍曾有记载,有人打磨通玄境数十年,一朝破入金丹,直指天人大长生。 但这样的人,万中无一,而且概率太低,千百年来也就那么一两位而已,所以渐渐也不再有人会这样了,毕竟一生短暂,赌不起。 云落对这些也很清楚,毕竟他早已不是刚开始那个闹出大笑话的修行雏鸟了。 现在想想,自己当时还真是傻啊,还在那儿求宗主和长老们不要把自己赶走,呵呵。 裴镇那小子也净捣乱,陆师妹和崔师妹也不知道提醒一下我。 陆师妹...... 琦儿,你还好吗? 想到这儿,原本盘坐在榻上笑意盈盈的云落眼神顿时暗沉下来。 深深呼吸几口,在胸脯的剧烈起伏中,驱散掉那些情绪,身心收敛,开始坐照内观。 丹田之中,原本磅礴无边的真元之海,如今已变成了一个淡金色的球状物,仍在缓缓旋转凝实,云落心中有数,只要再添一把劲,就将迈入通玄境中品。 之所以知道这个,除了修行者本身玄之又玄的那种直觉之外,还有就是他在完全炼化仙格之后,那次难得的观道之旅。 那些山川变幻,河流雨水,金丹玉宫,以及推门选大道,扣指问长生,都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所以,他也很期待自己的丹脉和丹纹。 随着他心念一动,接天剑经功法缓缓运转,大量的天地元气被他吞噬转化,清风飘拂,那个淡金色的小球旋转的速度猛然一快,似乎又凝实了一分。 然后猛然一震,停住不动。 云落的心底生出一股明悟,成了! 他紧张地看着自己的那颗金丹雏形,好奇自己的丹脉到底会是什么样。 一丝脉络悄悄生出,然后缓缓滋长。 “这是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座山?莫非我的丹脉是山形的?可我跟山有啥关系?” “哦对,莫非是剑宗的雪山?有可能,丹脉是修行者修行经历和修行认知的直接反映,我在剑宗踏上修行之旅,或许主峰的雪山早已印在脑海。” “咦?等等,怎么这座山这么小?” 在云落的雏形金丹上,那丝脉络勾勒出了一个山峰的造型,可这山峰实在太小了吧! 比起整个金丹而言,这个大小还不到千百分之一,若非坐照内观本来玄妙,放在外面都瞧不见! “呼,果然,还有。” 随着那丝脉络继续蔓延,云落长出了一口气,果然还有,要不真的完蛋了。 “又一座山?这又是什么讲究?” “怎么还来?” 紧跟着就在云落的震惊之下,那丝脉络的速度越来越快,在他的雏形金丹上,画上了无数座山...... “这是咋回事?我怎么就跟山扯上这么多关系了!” 云落一边不解,一边郁闷。 “咦!还有?” 在他的震惊中,那丝脉络不停,又开始勾勒别的图案。 这次是一片湖。 “水?对!山水相依,我就说嘛,我的丹脉不会这么单调的。” 说着漫长,实则也很迅速地,江河湖海尽皆出现在云落的金丹之上。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这种丹脉,一定是很厉害的了! “额......怎么还有?” 看着金丹脉络勾勒出的一轮圆日,云落猛地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可能。 莫非我的丹脉能像我之前看到的那个一样? 事实印证了他的想法。 在他的狂喜和震惊之中,金丹脉络最终完成了。 云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那颗雏形金丹,上面尽是浅浅的脉络,仔细看去,山川河流、飞禽走兽、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尽皆纤毫毕现。 一时竟看呆了。 门外院中,曹夜来和霍北真随意地坐在凳子上,算是在为云落护道。 曹夜来端起茶盏,望着云落的房间,眉头一皱,“怎么这么久?” 霍北真也有些诧异,“按说不应该啊,知命境之前的小境界,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他凑过脑袋,压低声音,“这都快两个时辰了,不会出事了吧?” 曹夜来微微摇头,“不至于,他底子那么好,而且通玄下品的境界很扎实,不然也不会这么快破境。” 霍北真还是有些不放心,“要不去看看?” 曹夜来站起身,,将手中茶盏放下,“我去瞅一眼。” 他来到云落的房间外,无声戳破窗户纸,看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他面色古怪地招呼霍北真过来,指了指那处破洞,意思是你自己看看。 霍北真一头雾水的凑过去。 端坐榻上的云落笑得嘴歪眼斜,口水流满衣襟。 两人对视一眼,这莫不是中风了? 正在犹豫要不要破门而入,陆用来到小院门口,恭敬道:“曹先生、霍先生,外面有位雁先生求见。” 曹夜来眉头一皱,“燕先生?” 一个温醇的嗓音响起,“这才一年多点,你俩什么记性?” 随着话音,一个身穿草青色长衫的中年人笑着走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两场切磋,盛会前奏。 耳畔传来熟悉的嗓音,曹夜来脸上的神色迅速从疑惑转为惊喜,一扭头,便是那张久违的面孔。 他两步迎上,和来人来了个结实的拥抱。 霍北真站在曹夜来身后,一脸笑意地冲雁惊寒抱拳行礼,“西岭剑宗霍北真见过雁总管。” 雁惊寒却不答复他,走到他身前,直接一个热情的拥抱。 霍北真身子一僵,随即也笑着拍了拍雁惊寒的的背。 不得不说,草原风俗的豪迈粗犷的确更能激发男儿血性。 雁惊寒转身看了眼跟在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然后朝曹夜来一指,“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相见的人。” 出身北渊草原大族的年轻人一身黑衣,样貌居然有些南人的清秀,身材修长,浑身精瘦,举手投足仿佛都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 听见雁惊寒的话,他陡然一喜,上前两步站定,恭敬地鞠躬道:“北渊谢崇,见过曹先生。” 曹夜来赶紧将他扶起,面露思索,骤然闪过一道灵光,试探问道:“山子?” “我说什么来着,你这位偶像还是知道你的。”雁惊寒在一旁笑着说了一句。 曹夜来哈哈一笑,“怎么会不知道,上届雾隐大会的魁首嘛。” 名叫谢崇的年轻人面上带着点羞涩,“不足挂齿,曹先生见笑了。” “居然还会害羞?这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天地你最大的谢崇?”雁惊寒夸张地笑道。 “大总管!”谢崇急得跳脚,这好不容易见到偶像一面,这大总管怎么老拆自己台呢! 曹夜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想到你们大总管是这个德行吧?要不要我跟你说几件他当年的糗事?” 谢崇两眼放光,忙不迭地点头,这感情好啊! 雁惊寒连忙把曹夜来朝座位上一扯,“喝茶,喝茶,好汉不提当年勇,说那些干啥!” 曹夜来看着他,笑容玩味。 看着谢崇期待的眼神,雁惊寒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你还真等着听啊?” 跟陆用道了声谢,四人嬉闹着坐下,陆用自然告辞离去。 曹夜来以心声问道:“陆绩没来出来迎你?” 雁惊寒同样回以心湖涟漪,“我毕竟是北边的人,这次以私人身份拜访,他也正好避嫌不出。” “咦?大总管,不是说四皇子在这儿吗?怎么没见着啊。”放下茶盏,谢崇疑惑开口。 此话一出,曹夜来倒是想起个别的,跟谢崇说了声稍等,便连忙拉着雁惊寒起身,悄悄走到云落房间的窗户边。 就在雁惊寒懵里懵懂地凑过脑袋从窗户里往里偷窥的时候,云落的房门突然拉开。 四目相对,雁惊寒尴尬地冲云落挥了挥手,“云落,你好啊!” 云落挠着头,“雁叔叔?你在干啥?” “这个......哎,先别管这个了,咱们这么久没见,好好聊聊。”说着他恨了曹夜来一眼,将云落扯到院子里面坐下。 不等雁惊寒开口,曹夜来和霍北真仔细打量云落的目光,看得云落心里发毛。 “曹大哥,霍师兄,你们咋了?” “云落,笑一个。”曹夜来神情严肃。 “到底怎么回事啊?”云落十分不解。 “你先笑一个。”霍北真也郑重地道。 恍惚间,云落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青楼姑娘,被两个豪客挑着下巴,“给爷笑一个?” “曹大哥,霍师兄你们是不是生病了?”云落一脸担忧。 “我们生什么病!倒是你,刚才看你嘴歪眼斜,笑得跟个傻子一样,还以为破境破出什么毛病来了呢!” “对啊,云落,怎么搞了这么久?” 曹夜来和霍北真你一言我一语,让云落听了个大概。 他这才真心地笑了笑,“哦,那个啊,没事,一会儿我正好请教一下你们。” 他站起身来,先朝雁惊寒行礼问安,这礼数可不能缺了。 雁惊寒受了他一礼,笑着向他介绍谢崇,“这位叫谢崇,我们将军府的。” 北渊将军府,大将军薛征麾下有八位英才,各有所长,被世人并称为八骏。 分别以代号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称之。 谢崇的代号正是“山子”,擅长潜行刺杀,伪装潜伏。 云落冲他抱拳行礼,“见过谢兄。” 谢崇看着云落听到他的名字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微微有些不爽。 毕竟年轻,难免心中有些傲气,面上便微微一沉,随意回了一礼,便坐了下来。 云落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隐隐得罪了谢崇。 霍北真不太擅长人情世故,也没察觉。 但曹夜来和雁惊寒两个人精,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曹夜来心中一动,以心声对雁惊寒道:“要不让他俩来一场?” 雁惊寒有些犹豫,“不会受伤?” “有我在呢,更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小子恢复能力多变态。” 雁惊寒嗯了一声,正要说话,曹夜来连忙提醒了一句,“越真越好。” 谢崇的不冷不热,让场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云落刚一坐下,雁惊寒将脸一板,对着谢崇道:“谢崇,怎么回事?不知道云落是凌帅后人吗?还不放尊重点?” 看着雁惊寒的面色,谢崇只好站起身,郑重行礼,只是面色依旧不太好看就是。 雁惊寒身子前倾,冲着云落赔笑道:“云落,你别见怪,这小子就是个目中无人的性子,回头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云落连忙摆手,正要开口说话,那边谢崇却看不得自家尊敬的大总管如此卑微的作态,冷哼一声,“我不是目中无人,我只看得起值得尊重的人,至于有些只靠着父辈余荫耀武扬威的,就算了吧。” 霍北真面色一变,正要开口说话,曹夜来连忙以心声道:“北真,静观其变。” 聪明的霍北真瞬间想到了什么,闭嘴不管。 云落面上微微一寒,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也不会对这样的话无动于衷。 “谢兄这是何意?” 谢崇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过激,不过此刻已经容不得他退缩,只好酝酿了一下措辞,“意思很简单,凌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假,可不代表你作为凌将军的儿子就能够如此自大,我们大总管对你这样的礼数,你自问你受得起吗?目中无人,我看你才是目中无人吧!” 不等云落说话,雁惊寒赶紧出来火上浇油,佯怒道:“谢崇!怎么说话呢!” 旋即又笑着跟云落道:“云落,别理他,这小子不知犯什么毛病了。” “大总管!”谢崇瞧着大总管的样子,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北渊,皇亲国戚也好、军方重臣草原贵族也罢,只有那些人在大总管面前毕恭毕敬的份儿,雁惊寒何曾在谁面前这样卑微过! 就因为这小子的爹是凌青云,他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 “你们打一架吧!”曹夜来突然开口。 云落和谢崇都瞬间望向曹夜来,他淡淡道:“男人的矛盾就用男人的方式解决。” “好!就怕有的人不敢!”谢崇立马答应下来,同时拿话挤兑云落。 原本看在曹夜来霍北真等人的面子上,他也就牢骚几句,如今居然有这样光明正大地教训云落,为大总管出头的好机会,他定然不会放过。 云落狐疑的目光在曹夜来、雁惊寒和霍北真三人脸上扫过,他隐隐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只是谢崇都把话摆到这个份上了,自己不上也得上了。 正好,看看自己突破到通玄境中品之后,是个什么水平。 “天地丹脉”能有什么作用。 天地丹脉,是他自己暂时取的名字,至于有没有现成名字,一会问问曹大哥他们才知道。 雁惊寒故作为难地看着曹夜来,“真打啊?” 曹夜来眉毛一挑,“你在草原待了几十年,怎么没学着点血性,反而这么磨叽!” 雁惊寒以心声恨恨道:“你趁机报复我是吧?” 嘴上却说着,“那点到为止,就当切磋了。” “就在这儿打行吗?”曹夜来向二人询问道。 谢崇四周瞧了瞧,院子方方正正,居中圆桌石凳,两侧各有一棵大树。 虽说不大,但去掉中间的圆桌和石凳的话,已经有寻常演武场大小了,更何况多有障碍物,更适合自己发挥。 他嘿嘿一笑,“我自然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云公子怎么样?会不会因为地方太小放不开手脚,施展不出自己的剑气纵横。” 雁惊寒并未告诉过他云落就是凌荀,所以对云落的印象还停留在西岭剑宗弟子的身份上。 被谢崇屡次针对,但云落并未动怒,一是知晓谢崇并无恶意,二是大致猜到了曹夜来等人的用意。 于是他平静道:“自无不可。” 谢崇心中冷哼,却并未再开口。 虽然对云落颇有微词,但他并和云落之间并无仇怨,也知晓云落与大总管和四皇子都交好,所以只想着借着切磋,挫挫云落的傲气,为大总管出口气而已。 曹夜来平静道:“开始吧。” 话音未落,谢崇身形一晃,从云落眼前消失。 云落正要找寻谢崇的身影,忽然后背一凉,生出警觉,连忙横移一步,同时带着真元的一掌拍出。 谢崇五指成爪,抓了个空,又见云落一掌拍来,干脆顺势在地上一滚,然后脚掌用力一踩,朝云落激射而来。 云落双臂屈起,小臂并拢竖在身前,谁知预想中的攻击却并未到来。 他心中暗道不妙,连忙脚踝发力,朝上跃起。 谁知还是稍晚一瞬,被谢崇一腿扫过,带到了脚底,身子一歪,就要失去平衡。 谢崇暗喜,一拳击向空处,等拳至,云落的身体也会刚好落到此处。 可云落不知为何竟凭空生出一股气力,生生向上拔高一尺,再落地时,谢崇的一拳已经招式用老,被云落一掌切在小臂之上。 不等他感受手臂骤然袭来的剧痛,云落的身影也消失在他的眼前。 谢崇心中一惊,作为北渊顶尖的杀手,他很清楚一个人能够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意味着什么。 “他的身法竟然不比我差?” 谢崇来不及思量,十余年杀手本能让他迅速躲闪开去,让云落悄无声息的一击落了空。 谢崇收敛起了轻视之心,开始正经地和云落切磋起来。 而刚才那互换的一击,竟是这场切磋,两人唯一的一次触碰。 曹夜来看到这儿才微微点头,心中大致有了数,笑着和雁惊寒、霍北真举起茶杯。 三人用心声交流。 雁惊寒道:“你说陆绩会不会在一旁偷窥?” 霍北真想了想,“他要偷窥我反正拦不住。” 曹夜来自信地饮了口茶,“他境界比我高点,但要想瞒住我出现在我附近还是不怎么现实。” 雁惊寒轻叹一声,“这秦明月是块难啃的骨头。杨灏这一招真阴啊。” 曹夜来戏谑道:“你是想骂荀忧吧,不用顾忌荀叔叔面子,他当着我们的面都骂。” 雁惊寒讪讪一笑,霍北真皱着眉,“我总觉得这事不是这么简单。” 雁惊寒拍了拍霍北真的肩膀,“我们都知道啊,但不知道的是,这个复杂是复杂在什么地方。等别人出招再拆招的滋味是真不好受。” “晚上师兄要来,届时我们碰一碰。”曹夜来突然道。 雁惊寒猛地一喜,“雕龙先生也在?那感情好啊!” “地方就在青龙街的香油铺子,这城里也藏龙卧虎,千万小心。”曹夜来提醒一声。 雁惊寒点点头,三人又重新凝神看起了切磋。 说看,不恰当,其实是在感受。 因为肉眼已经几乎无法捕捉两人的身影,空气中只留下一黑一青两道残影,只能通过神识的感知才能知晓二人的具体动作。 树上的叶子在摇动,不知是风在催促它们为二人鼓掌,还是二人带起了风,惊扰了它们清梦。 一刹那,风停了,两个身影也分开在两旁。 云落微微有些狼狈,气喘吁吁,衣衫也多有破损,而谢崇站在一旁,倒是一切如常,只须发稍乱,面色有些暗淡。 果然如先前所说,点到为止。 稍稍喘匀了气,云落拱手道:“谢兄技高一筹,云落心服口服。” 谢崇叹了口气,朝着云落郑重行礼,“云兄弟,先前是谢崇误会了,在此向你道......” 歉字还在口中,云落便一把抓住谢崇的双臂,截断话头,“哪有什么先前,我还要感谢谢兄不吝赐教呢!” “好了,你俩也别谦虚了,看样子是云落输了?”曹夜来笑着问道。 “曹大哥,你和雁叔叔一心撺掇我和谢兄切磋,不就是想看我被虐嘛,这下满意了?”云落笑呵呵地道。 谢崇被云落一语点醒,神情惊讶。 雁惊寒起身拍了拍谢崇的肩膀,“看见了吧小子,修行不能只涨境界,也要长长脑子。” 谢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的情绪和反应都在大总管和曹先生的引导掌控之中,想来这位霍长老甚至云落都了然,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由得脸上又红了一阵。 曹夜来突然一挥手,扯掉设在小院中间的结界,轻轻喊了声,“有客到!” 五声开门声接连响起,三男三女几乎同时从房间中走出。 裴镇抬眼一扫,旋即面露惊喜,飞奔过去,扑进雁惊寒的怀里,“雁叔,你怎么来了!” “杨灏递了国书,渊皇陛下就派我来了。” 裴镇搓着手,一脸贱笑,“那叔父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啊,也别太贵重,吃一粒能直入知命境那种丹药就行。” 雁惊寒佯怒地轻轻敲了一下裴镇的脑袋,“美得你!有那样的丹药我也是给云落吃了,好去打死那个秦明月。” 谢崇浑身一震,秦明月?跟云落有什么关系? 忽然脑中闪过两个名字,凌青云,凌荀。 谢崇一声苦笑,为自己刚才的无知和狭隘觉得可笑。 裴镇循声望去,“谢大哥!你也来啦!” 谢崇收敛神态,微笑道:“怎么,小镇你不欢迎?” “欢迎得很啊!来来来,我跟你们介绍介绍。” 裴镇有着草原男儿的豪爽大气,挨个向崔雉等人介绍了雁惊寒和谢崇两个,众人也分别见礼。 等最后向谢崇介绍云落的时候,谢崇主动道:“这个不用介绍了,我和云兄弟已经认识了,不止如此,我们还打了一架。” 云落笑着点头。 裴镇有些惊讶,“打架?咋回事?” 谢崇也不避讳,便将刚才自己偏激的想法如实讲了,然后道:“谁知云公子如此大才,更是胸襟广阔,不计较我的无礼,着实让我佩服。” 云落连连摆手,尤其是当着姑娘的面,微微羞红了脸,“谢兄言重了,多谢赐教。” 梅挽枝踮起脚跟,凑在师姐的耳旁,轻声道:“师姐,云公子最棒了!” 梅晴雪粉脸一红,轻轻在梅挽枝腰间拧了一把。 挽枝仙子痛并快乐着。 雁惊寒笑着插了一句,“好了,你俩别互相吹捧了。小镇,我这次倒是真带了个礼物来。” 说着从方寸物中取出一个木盒,普普通通,看不出丝毫贵重华丽,怎么看都不像是北渊将军府的大总管拿出手的东西。 雁惊寒走到崔雉的面前,在崔雉的惊讶中将盒子递给她,“崔姑娘,这是我家大将军特意为你挑选的一件礼物,他不方便来此,故托我亲手转交给你。” 崔雉原本清冷的脸上顿现激动之色,北渊军神薛征亲自为自己挑选的礼物,将军府大总管亲手送到,这样的待遇,恐怕连崔家老祖都享受不到吧。 她恭敬地双手接过,“崔雉谢薛大将军,谢雁总管。” 雁惊寒笑了笑,“大将军还说了,这不是什么威胁或绑架,只是他的祝福,希望崔姑娘一切顺心而行,行而顺心。” 顺心而行,行而顺心。 崔雉念叨着这八个字,再度行礼,“崔雉谢薛大将军。” 裴镇凑过脑袋,“媳妇儿,我叔父送的什么,打开看看?” 崔雉一脚跺在他的脚背上,面上却依旧与雁惊寒微笑示意。 雁惊寒偷笑着走开,把着曹夜来的肩膀,说了些什么,然后道:“你们年轻人玩吧,我们这些老头子就不打扰了。” 说完顺手将愣在原地的霍北真一扯,三人进了房间,默默盘算别的去了。 虽然霍北真并不是很情愿被归纳到老头子这个行列之中。 梅挽枝又悄悄扯了扯师姐的衣袖,“师姐,这个裴镇的叔父是谁啊?送个木盒子怎么感觉崔姐姐就那么高兴。” 崔雉郑重将盒子收在方寸物中,准备一会儿一个人的时候再郑重打开。 梅晴雪开口道:“崔妹妹,薛大将军莫非就是北渊军神薛征大人?” 不等崔雉答话,裴镇竖起大拇指一挑,“除了我叔父,北渊还有哪个敢自称薛大将军。” “那你岂不是就是北渊皇子?”梅晴雪有些吃惊。 裴镇正要自夸,孙大运开口道:“晴雪仙子觉得不像吧?我也这么觉得,看那猥琐急色的样子,跟我一样当个野修还差不多。” “姓孙的,小爷这几日闭关小有所成,有种单挑!”裴镇叫嚷着。 孙大运哼哼两声,“跟我单挑?你先把我兄弟云落打过了再跟我打!” 谢崇又是一惊,明明看着孙大运不过神意境啊,莫非比通玄境的云落还厉害? 先前瞧着云落只通玄境,知命境的自己揍他还不是手到擒来,结果虽然自己未出全力,但云落也没有用剑,跟自己打得有来有回。 莫非这孙大运也是一个隐藏高手? 裴镇瘪了瘪嘴,“不要脸,比我还不要脸啊。” 孙大运嘿嘿两声,“野修要什么脸。” 云落连忙出声制止两人,招呼大家坐下来喝茶。 他端起一杯茶,递给谢崇,严肃地问道,“谢兄可听说过秦明月?” 谢崇双手接过茶盏,经过刚才的切磋,早已收起对云落的轻视,他点头道:“清音阁隐龙,先前略有耳闻。不过上了小天榜之后,我便仔细研究过他。” 云落犹豫了一下,“谢兄若是和他对上,胜负如何?” 旋即补了一句,“冒昧相询,还请谢兄勿怪,若谢兄觉得唐突,可以不答。” 云落并不知晓谢崇的境界,但推断谢崇至少也是知命境,为了更准确地了解秦明月,便开口相询。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谢崇,等着他的答复。 谢崇摆摆手,心中越发肯定云落就是那个要和秦明月赌战的凌荀,“云兄弟见外了。” “按照我对那些情报的分析,若是将境界压在同境,切磋或许是他胜,但要分生死,一定是他死。” 云落追问了一句,“那刚才谢兄与我,可有压境?” 谢崇看着云落,很遗憾地道:“我方才压在知命境下品。” 在众人失落的眼神中,云落长长叹息一声。 ----------------------------- 关隐的宅院里,秦明月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老人,他不知道这会儿老阁主突然把自己叫出来所谓何事。 关隐双手拢袖,淡淡道:“我将境界压在知命境下品,你全力出手。” 秦明月心中一凛,看来是要做最后的试炼了。 “如此明月便得罪了!” 他收摄心神,右脚一跺,身形消失在原地。 当骤然荡漾在院中的微风又重新消停,佝偻老人仍然是双手拢袖,看着地上趴着宛如一条死狗的秦明月,语气依旧平淡,“没想到你这么弱。不过杀那个云落够了。” 他默默走出,秦明月嘴角渗血,艰难抬头看着关隐离去的背影,无声地笑着。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两段姻缘,悲喜谁知。 相聚的热闹猛烈而短暂,如同燃放的烟花。 所以,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一阵欢乐的喧嚣过后,众人又各自回到了房间。 只是听听云落遇见的那些事,他们似乎都能很直观地感受到一种紧迫。 仿佛有座大山缓缓朝着弱小的自己头顶压来; 又仿佛置身破落的小茅屋,眼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万幸而又不幸的是,这些压力的中心都不是他们,而是云落。 所以他们更加努力地修行,想要尽快地强大起来,好为自己的好兄弟分担一点。 若是不能彼此分忧,那兄弟还算什么兄弟呢。 雁惊寒带着谢崇告辞离去,走到门口,雁惊寒回望了一眼院子深处,和某道神识一触即分,冷哼一声,大步走远。 当天夜里,符临悄然离了洞府,来到了巴丘城中。 在香油铺子,符临、曹夜来、霍北真、雁惊寒四人密会。 而后的深夜,曹夜来带着云落,来到了云梦大泽之畔,符临早已在此等候。 云落取出法螺,轻轻吹响。 法螺的声音几不可闻,甚至盖不过那浪涌岸头,风过林间的细小声音,但在龙骄的耳畔,却如滚滚惊雷炸起。 云落吹了两声,便将法螺收起。 只一会儿,在符临和曹夜来惊讶的目光中,从水中走出一个金袍中年人。 金色的眸子只冷冷一瞥,符临和曹夜来二人便觉得遍体生寒,如芒在背。 云落上前主动招呼,“龙先生。” 龙骄神色立马转为恭敬,“云公子有何吩咐?” 符临和曹夜来无声地张了张嘴,眉眼之间写满震惊之色。 他们原以为云落只是偶然跟龙骄有了些交情而已,可按这个情形来看,可不只是交情而已啊。 云落将符临介绍给龙骄,龙骄默默听完符临的请求,神色平静,“还有吗?” 符临微微一愣,旋即摇头,“没了,若是龙先生同意,我们将......” “我同意。”龙骄直接干脆地打断符临的话,让他那些准备许久的条件都没说出口来。 龙骄转头朝着云落一抱拳,“云公子,龙骄告辞。” “龙先生。”云落忽然开口。 龙骄停步。 “我说过的,合作共赢。” 龙骄转身看着云落真挚的笑脸,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摆手道:“下次。” 旋即跃入水中,不见一丝波涛。 曹夜来和符临对视的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这么顺利? 要知道,这是龙骄啊! 传闻中从草莽崛起,力压云梦大泽数十年,如今天榜第六的蛟龙啊! 原本符临和李稚川还准备了许多丰厚的条件,一起推演了龙骄的种种反应和应对,谁曾想会是这样一种局面。 曹夜来一把搂住云落的脖子,“我说你小子身上怎么这么多秘密呢!老实交代,你和龙骄什么关系!” 云落心中苦笑,这让我怎么说,想说也不敢说啊。 只能含糊道:“可能是我比较厉害?龙先生比较欣赏我吧。” “臭不要脸。”曹夜来当然不信,正要玩笑着逼问,符临出声为云落解了围,不管如何,事情办成了就好。 至于旁的,谁还没有些秘密呢。 送走了曹夜来和云落,符临赶紧去找李稚川交流情况去了,有了龙骄的承诺,云梦大泽这一局就要好解得多了。 李稚川的洞府中,时圣和余芝也暂时隐居在此,此刻已经休息了。 主厅内,李稚川和符临对坐,他微微跺脚,隔绝出一片小天地,微笑道:“看着你藏不住的笑意,就知道事情很顺利。” 说起这事,符临到现在也依旧不敢相信,将会面的全过程跟李稚川说了一遍,感慨道:“真是想不到居然会如此轻松!” 李稚川眼神一凝,沉思一会儿,“会不会是龙骄有其他的压力,被迫如此?” 符临两手一摊,“谁能给他压力,四圣?朝廷?这些人会让他跟我们合作?” “也是,先不管了,至少暂时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了。”李稚川在桌上轻轻一拍,长出了一口气。 一丝凝重紧跟着出现在他的脸上,“说到朝廷,我们收买的眼线传出消息说,那个高欢这些日子似乎跟朝廷方面有联系。” 符临的神色一肃,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云梦大泽之中明面上除了龙骄并无合道境野修,因为到了合道境,去往天下任何一个势力都是绝对的座上宾,没必要窝在这个犄角旮旯里过穷苦日子。 如今他跟着李稚川试图整合云梦大泽的野修势力,既为此次雾隐大会做个准备,同时也为日后对抗朝廷提前埋下种子。 这种改变有人欣然接受,比如蒋苍等人。 但有人欢迎,就必然有人拒绝。 问天境上品的高欢如今就是反对他们的摇旗之人。 若是高欢做了朝廷的走狗,这云梦大泽的局势可就复杂了。 “没那么吓人,高欢既然不愿意被我们收编,应该也不会愿意被朝廷收编,否则他早就做了。”李稚川的神色倒是很淡定,说出了他的考量。 符临也立刻明白了过来,“您的意思是说高欢只是想借朝廷的手来对付我们?恐怕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吧!” 李稚川轻轻敲击着桌面,满是不解,“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突然态度如此强硬,还要跟朝廷合作,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符临也跟着陷入沉思。 两个老光棍满脸忧愁,他们打死也想不到,是因为女人。 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自古有之。 韩飞龙心满意足地从云梦大泽之中离去。 刚回到这些日子里藏匿的宅院之中,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已经无声出现在房间内。 卢存孝吓了一跳,韩飞龙到时一点不慌,恭敬鞠躬,“飞龙多谢老阁主一路相护。” 关隐冷哼一声,“你冒着这么大的险去见他,就为了让他到时帮你拦住那些可能出现的野修?” 韩飞龙点点头,“这点就已经很重要了啊,难道老阁主认为不值得?” “一帮散兵游勇济什么事。”关隐的态度符合大多数谱牒仙师对野修的态度。 但韩飞龙不是修行者,所以并没有这样的成见,“不知老阁主可听说有人正在试图整合云梦大泽中众多的野修?” 关隐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这事儿又不是什么秘密,而且也不是没人尝试过,可都失败了。” “哦?可否请老阁主详细聊聊?”韩飞龙似乎对这个事情颇有兴趣。 “我知道的大概有过三四次吧,规模有大有小,反正结局都是失败。”韩飞龙既然请求了,关隐便多说了几句,“这些人哪儿懂野修啊,那都是一群只看利益没人性的,谁给的肉多就听谁的,到头来雄心勃勃都化作身死道消。” 韩飞龙恍然大悟,“用我们带兵的说法讲,这就是群兵痞子,看着人数多,实际上却没用,只知道贪生怕死,上不得战场,打不得硬仗。” 关隐点点头,“所以说,费那么大心思,没用。那个高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想借你们的势,你别抱太大希望。” 韩飞龙赶紧抱拳,“飞龙省得,多谢老阁主提点。” “今天话讲多了,回了。”关隐摆摆手,身影没入夜色中。 估摸着关隐走远,卢存孝才开口道:“将军,那我们要不要更改计划?” 韩飞龙转身看着他,突然一个板栗敲下,“为将者,心志要坚定,三言两语就朝令夕改,那还打个屁的仗!” 卢存孝捂着脑袋,嘿嘿笑着,“将军说得是。” 韩飞龙坐在椅子上,舒坦地靠在椅背,“曹统领有没有说明天具体什么时候到?” 卢存孝摇了摇头,“没有。” 想了想,他还是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将军,那姓曹的心眼忒多,您跟他合作可得多长个心眼,否则到时候这边一完事儿,回头就给我们弄司闻曹里面去了。” 韩飞龙指着他,哈哈一笑,“那为什么不是趁这次跟他搞好关系,今后犯了事儿他也能饶我一回呢?” 卢存孝歪着脑袋一琢磨,卧槽,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哈,大拇指竖起,心服口服,“将军就是将军,看得透彻,存孝佩服之至。” 韩飞龙抓起桌上的一块木牌朝他扔去,“还治不了你这马屁精了!” 卢存孝一把抓住,笑得憨厚。 ------------------------------- 此刻被韩飞龙和卢存孝念叨的那个男人正在一处荒郊野外啃着干粮,他解下腰畔的水囊,猛灌了一口,终于费劲地咽了下去。 他倚着一块石头,神情疲惫。 在一旁的空地上点燃了两堆篝火,二十多个劲装男子围成两团,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篝火上架着的野兽尸体。 夜色之中,肉香四溢。 等到烤熟,负责烤制的男子率先扯下后腿,小跑着向曹选这边冲来,“曹老大,肉烤好了。” 曹选面露诧异,扬了扬手中剩下的半个烧饼,“你们吃就行,我这儿还有干粮。” 男子急忙道:“这哪儿行,您是我们老大,哪有我们吃肉您吃饼的道理,更何况这野兽都是您打的,拿着拿着。” 说着就把油滋滋的后腿肉往曹选手里硬塞,曹选无奈接过,却也没有吃,而是站起身来。 “这样,咱过去一块吃。” 说着就当先走了过去,环顾一圈,将手里的后腿肉递给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年轻人,“你年轻,长身体,多吃点。” 年轻人约莫二十岁上下,连忙感激地站起来,想接又不敢接,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哈哈一笑,“小子,曹老大给你你就接着,到了地方多出力就行。” 众人也哄笑着鼓噪,年轻人连忙双手接过,一口撕下大块的肉,满嘴油光,喜笑颜开。 曹选身旁立马有人为他挪开位置,他随意坐下,笑着道:“傅老爷子说得不错,咱们这一趟把差事办好了才是真的。到时候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说,有了司闻曹为咱们当靠山,就是那些山上神仙也不敢再对咱们随意折辱!” 众人轰然叫好,神情亢奋。 曹选从另一侧腰间解下一个酒葫芦,朝那位傅老爷子扔去,傅老爷子正低头撕肉,忽然将手一伸,稳稳把酒葫芦接在手中。 众人居然也都不以为意。 曹选站起身来,“傅老爷子,就这点,诸位悠着喝。” 傅老爷子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飘了出来,“好酒啊!曹老大,够意思!” 曹选挥了挥手,“诸位慢吃,我去歇会儿。” 看着要起身相送的众人连忙伸手一按,“大伙儿别客气,我们都是江湖武夫,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规矩,就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说完他看了看握在傅老爷子手里的酒葫芦,无奈道:“今晚估计只能小口喝酒了。” “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哄笑中,曹选找了块平整的石头,仰躺着默默沉思。 这帮武夫,都是楚国附近司闻曹线报里的高手,要在平日里,连一个炼体境的修行者都打不过,但等到时在雾隐谷中,可就有大用处了。 为了不走漏消息,伪装成普通人的他先是找到了德高望重又技艺不凡的傅老爷子,找了个司闻曹的探子陪他演了出戏,拉了傅老爷子入局,然后再通过他慢慢召集了这么大一帮人。 黄澄澄白花花的金银先给众人一分,一行人就上了路。 不知目的地,不知具体任务为啥,打着司闻曹的幌子,一行人都在憧憬美好的未来。 希望一切顺利啊,否则老子真是白折腾这么大一趟了。 第二天一大早,曹选领着众人悄悄潜入了一处雾气朦胧的山谷。 看着曹选轻车熟路的样子,原本还微微有些担忧的众人心中稍定。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就来到了一处石壁之外,只见曹选在石壁底下扣扣摸摸了一会儿,石壁上忽然有一块石头无声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入口来。 曹选起身拍了拍手,“走吧。” 看了看犹豫的众人,他哈哈一笑,当下走入,众人这才敢跟着鱼贯而入。 走入石壁之后,那块门板石忽然重新合上,整个空间一片漆黑。 兵器出鞘声接连响起,洞中一片慌乱。 曹选朗声道:“大家莫慌。” 旋即在墙上一拍,几个机关开启,八颗硕大的夜明珠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 众人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乃是一个巨大的洞穴,洞中石床、石桌、石凳一应俱全,显然就是为有人来刻意准备的。 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瞧着夜明珠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去。 “小心!” 曹选急切的声音响起,可惜为时已晚。 男子的手刚触到夜明珠上,就被牢牢吸住,怎么都挣脱不掉,同时男子的身躯如同破了洞的皮球,肉眼可见地干瘪下来,在凄厉的惨嚎中化作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 曹选方才阻拦不及,只能拦住了想伸手救援的旁人,他语气黯然,“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家,这儿是司闻曹仙师告诉我的一个据点,用作咱们此番任务的大本营。这房中大家行动皆可,就是千万不要起歪心思去触碰这些夜明珠,否则死了也白死。毕竟在山上神仙的眼里,咱们这些江湖武夫算个屁啊。” 众人闻言,一时皆是默然,心中又生出一些对修行者的羡慕和怨恨来。 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曹老大,这儿是什么地方?” 循声望去,正是那个昨晚接过曹选递给他肉的那个年轻人。 曹选笑了笑,“此处名叫绝元谷,正是咱们此次任务的地点。” “那您现在可以跟我们说说任务是什么了吗?” 年轻人愣头愣脑的问话让周围人觉得有些不合适,赶紧拉了拉年轻人的袖子。 就连傅老爷子也恨了他一眼,准备呵斥他几句。 曹选呵呵一笑,“无妨。本来之前不告诉大家,也是打算到了这儿跟大伙儿说的” “这次咱们的任务就是杀神仙!” 曹选铿锵有力的话回荡在洞穴之中,得来的却是一片惨白哭丧的脸。 “曹老大,您饶了我们吧,神仙哪儿是我们能杀得了的啊!” “神仙动动手指就灭了我们了,求饶还来不及呢!” “早知道是这个,给再多钱我也不来啊,这不送命嘛!” 甚至有人把矛头对准了召集人傅老爷子,“姓傅的,我们敬你德高望重,相信你,你就这么坑害江湖同道的?!” “就是,傅老爷子,你可得给个说法啊!” 都知道曹选认识司闻曹的神仙,武技身手又卓绝,众人不敢朝他发难,傅老爷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够了!”曹选一声轻喝。 洞穴之中霎时安静下来。 “要是铁定送死,把你们叫来干啥!”曹选双眼微眯,冷冷道。 “我就说曹老大还有谋划,你们急什么!” “就是!听曹老大说完不行么!” 听了曹选的话,立刻就有人当了墙头草。 看着局面得到了控制,曹选指着石壁之外,“这外面叫什么?叫绝元谷啊!绝元是什么意思,隔绝元气,懂不懂啊!” “我知道了!”立刻有脑子灵光的反应了过来。 “曹老大的意思是指,到了这里,那些神仙将失去元气,失去法力,变得跟我们一样?”一个汉子声音颤抖地问道。 曹选打了个响指,“聪明人!” “现在诸位感觉如何?美好的未来还遥远吗?”曹选满脸笑意。 安顿好了众人,曹选轻轻拍了拍手,对着众人目光道:“我还要出去一趟,大家就在这儿稍安勿躁,养精蓄锐,咱们明天大干一场!” 众人轰然称喏。 那个年轻人弱弱地问了一句,“曹大哥,你干什么去啊!” 傅老爷子这下忍不了了,当即呵斥道:“不该问的别问!” 曹选笑了笑,“总得弄点吃的吧。” 在众人的笑声中,曹选又开启机关走了出去。 他对着石壁,是双手掐诀,在石壁上布下一片禁制,隔绝了里面的声音动静。 以他知命境巅峰的修为,同时又精通禁制,寻常问天境在不细细查探的情况下应该也发现不了。 他转过身,又快速地离开,目标巴丘城。 这帮武夫以为他们所在的绝元谷,实际上,正是明天就要举办雾隐大会的雾隐谷。 ---------------------------------- 崔雉坐在桌前,郑重地将那个小木盒取出。 在此之前,她已经仔细地洗净了双手,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将眼前的木盒子打开。 只见一只大气古朴的玉簪子安静地躺在盒中,崔雉小心地将它拿出,捧在手心细看,满眼欢喜。 其实若说这簪子有多么精美华贵,并无太多出奇,崔家大小姐的闺房中比这好看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可不一样的是,这是北渊军神亲自挑选的,将军府大总管亲手送达的。 礼物之意,关键还在送礼之人。 再看盒中,咦,还有封信? 崔雉将信取出,把簪子郑重放好,这才缓缓展开信纸。 “崔雉,好名字,吾在北渊亦久闻大名。” 崔雉心中激动,又继续看去。 “冒昧送礼,还望见谅。” 薛军神太客气了,不会不会。 “吾一生无妻无子,故不识女子之物,若是样式粗鄙,或是做工不细,再请见谅。” 很好看啊,薛军神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看到这儿,因为薛征言辞的质朴,崔雉的紧张感已经消散许多。 “选择此物,只因此物质地上佳,可承受吾之真元。吾在其中已注入吾巅峰一击之力,汝可随身携带,以做防身之用。” 这!也太贵重了吧! 出身崔家的她,顿时将这个普通木盒之中的簪子价值又拉高到了极高的位置。 能储藏薛征一击之力,这样的宝物寻常如何能够寻得,普天之下都找不出多少,否则这些高阶修行者只需要在空闲时灌注真元,对敌时狂扔宝物就行了。 更何况薛征一击之力,相当于整座天下最厉害的人,为她出手一次,这价值更是无可估量。 “小镇顽劣,少不更事,性子稍显浮躁,还望汝多加提醒。” 崔雉很想把裴镇叫过来,扯着他的耳朵让他看看信上写的什么,看他今后还敢不敢在自己跟前蹦跶。 “极乐之时以苦警示,极悲之时以责醒之,人世间没什么痛苦是不能被时间淹没的,要他切记切记。” “北渊国政,当执掌在爱民守土之人手中,必要之时,汝可鞭策之。” 忽然崔雉冷汗直流,莫非自己那些心思,薛军神早已了如指掌? 她连忙向下看去,想寻求一个答案,可惜薛征已经转开了话题。 “若是小镇不堪,汝自可离去;若是两情相悦,心心相印,望汝可与之一路携手,白头到老。” “需知甘苦与共,是浮生茶,亦是人间路。” 崔雉默默颔首。 “希望有机会能够当面再聊,真的希望。祝福你们。” “最后,转告小镇,我很想他。” 崔雉呆呆地看着信纸,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亲切,忽然微微一笑。 一笑百媚生,姹紫嫣红无颜色。 她将信纸叠好放入盒中,然后将自己原本戴着的一只华美簪子取下,将那支放在外界会引起许多女人疯狂的簪子随意扔在桌上,取出薛征所赠的簪子郑重戴上。 对着铜镜,笑得连自己都迷醉了。 ----------------------- 有人在笑,有人想哭又不得哭。 陆琦静静的坐在亭子中,双膝屈起,双臂环抱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神情呆滞。 回来之后,她便一直是这幅模样,但从未流泪。 她觉得,只有在爱自己的人身边,流泪才有几分意义。 原本她也爱自己的爷爷、父亲和母亲的,可这一次不那么爱了。 因为她觉得他们也并不那么爱她。 陆杭停下手中的笔,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心中纠结不已。 在过往的几十年中,他曾经轻松地做出过无数冷血的决定,那一个个决定也奠定了镇江陆家愈发辉煌的基业。 可不知是因为老了,心软了,还是因为实在太过疼爱这个从小聪慧可爱的孙女。 陆杭觉得这一次,他好为难。 沉默良久,他将笔断然朝桌上一砸,“琦儿,若是你那位心上人此番不死,我便成全你们!是你想要的那种成全!” 听完最后一句话,陆琦的双眼猛然亮起清澈的光芒,不敢相信地颤声道:“爷爷,您说的是真的?” 陆杭以手撑桌,点了点头,心中暗道:“倘若杨灏如此都杀不死你,老子就敢在你身上押一回!” 第一百八十七章 死局如何求活 时间就如同被掬起在掌心荡漾的云梦大泽的湖水,清亮好看也好,浑浊污陋也罢,无论你如何小心,如何挽留,它终究是要不顾一切地坚定离去的。 雾隐大会,如期而至。 传言今日楚王杨洵将会亲临会场,主持大典。 同时北渊也派出了使团参加,还是由将军府大总管雁惊寒亲自领队。 这些消息令许多不知情的参会者和看热闹的人兴奋不已,没想到此届雾隐大会规格如此之高。 按照往届,天京城不会发声不说,就连楚王也多半只是派个王宫属官过来意思一下而已。 “你们可知道此次雾隐大会声势为何如此浩大?” 临近雾隐谷的山道上,众人拥簇中,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身着蓝色绸衫,神态从容,轻摇折扇,缓步前行,朝同行的几人低声问道。 同行的一个紫衣男子,闻言恭敬道:“属下愚昧,还请掌门明示。” 老者轻笑一声,将折扇一合,环顾四周,除了自己一行几人,其余人都在百步开外,这才放心地低声道:“因为朝廷要对六族下手了!” “啊?” “啊?” 身侧几人顿时响起几声惊呼! 蓝衫老者连忙竖起食指,示意众人小声点,这些人连忙四周望了望,发现似乎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这才后怕地拍了拍胸脯。 紫衣男子故意露出震惊之色,附和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此番动静如此之大。” 蓝衫老者自得地将折扇一抖,扇了两扇,“这天下又要乱咯!” 紫衣男子讨好道:“乱也是山下乱,我们叠嶂门有掌门坐镇,乱不到乱不到。” “你啊!就会瞎拍马屁,在修行界,我们叠嶂门又算得了什么。”老者用扇子轻轻在紫衣男子额头上一戳,故作严肃,可是眼里那份自得却是隐藏不住的。 紫衣男子嘿嘿笑着,“掌门教训得是。” 队伍另一侧,一个石青色劲装的男子眉头皱起,喃喃道:“北面强敌窥视,朝廷又岂会在这时和六族贸然开战,就不怕被马踏中原吗?” 蓝衫老者面色一变,目光转冷,紫衣男子冷哼一声,“迟玄策,军国大事岂是你能够妄言的!简直胡言乱语!” 劲装男子心道那你们刚才说的是风花雪月不成! 只是这话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只好默默闭嘴。 但刚才那句话却进了其余人耳中,皆觉得有理,看向自家掌门的眼神中,不由带上了些狐疑。 蓝衫老者微笑地看着劲装男子,“玄策,你懂得思考,是好事,不过军国大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有层次,有主次。” 他环顾一圈,“就拿这事来说,北渊的威胁固然不小,但若是国境之内都不得安生,还何谈对敌?就如我们的拳头,如若掌心有刺,那拳头还能握得紧吗?对敌之时还能打得出去吗?” 迟玄策点点头,“掌门说得是。” 蓝衫老者点点头,神色舒缓。 “可是六族分明已不是癣疥之疾,树大根深,甚至势力还超过了朝廷。从过往的来看,不论陛下还是国师都是以安抚为主,渗透为辅,又岂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六族撕破脸皮?” 一个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蓝衫老者的神情一滞,转头看着出声之人,又是这个不长眼的迟玄策。 他声音一寒,“那我想请教一下迟先生,那这场凌荀和秦明月的赌战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迟先生”这三个字咬得尤其重。 迟玄策再迟钝,也知道自己冒犯了,连忙低头抱拳,“玄策鲁莽,掌门勿怪。” “我哪儿当得起迟先生的道歉。”说完蓝衫老者拂袖而去。 紫衣男子看着迟玄策一声冷哼,转头跟上。 其余同行之人有的叹息一声摇头跟上掌门; 有的不知道是数落还是劝慰地说上几句: “你啊,说话也太不小心了。” “三番五次落掌门的面子,人家能不生气嘛!” 然后也同样跟紧掌门的步伐。 迟玄策站在原地,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是静静思考这个令他疑惑许久的问题。 他坚定地认为朝廷和六族是不会撕破脸开战的,但这场分明是直接对立的赌战又是怎么回事? 这其中到底有何玄机,迟玄策决定等到了现场,好好看看。 原本在这一行人百步开外的曹夜来和云落缓缓走近,方才几人的交谈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这点距离,曹夜来想听自然是听得见的。 可惜他不是周墨,也不是荀郁,没能从这段对话中心念一动,自己琢磨出些什么,如果那样的话,或许有的事情就能够避免了。 他只是微微一笑,觉得这人着实不懂人情世故,落得这般田地。 等走近了迟玄策身旁,云落好心提醒道:“这位大哥,你们的人都走远啦!” 迟玄策猛地从沉思中惊醒,抬头一望,已经只能瞧见一点自己叠嶂门师兄弟们的影子了,连忙冲云落一抱拳,“多谢阁下提醒。” 然后冲了出去,脚下一滑,差点摔上一跤,所幸还稳住了。 这便是被后人津津乐道数百年的云落与迟玄策的第一次见面。 看着迟玄策跑远,孙大运笑了笑,“这哥们儿蠢萌蠢萌的。” 裴镇也笑着感慨,“比孙胖子还蠢,也是不多见啊!” 孙大运怒目相向,裴镇横眉冷对。 曹夜来搂着云落的肩膀,“好了,你们俩个也别跟那儿演戏了,用不着你们活跃气氛,没事。对吧?云落。” “嗯。”云落抬起头,笑容灿烂。 裴镇和孙大运交换了一个眼神,安静下来,一起朝着雾隐谷走去。 这一行中,曹夜来领着云落走在最前方,身后便是裴镇、符天启、孙大运三人,崔雉、梅晴雪、梅挽枝都带着面纱并肩走在三人身后,霍北真殿后。 雁惊寒和谢崇因为还要带着北渊使团,所以直接与大端朝廷官方的接引人走了,不会跟他们一起。 这一行人自打离了陆家别院,情绪就很是低沉。 一步一步靠近雾隐谷,就好像一步一步走近了深渊。 司闻曹中曾有一位天才的审讯大师曾经说过,这世间最令人恐惧的事情,不是那些忽然的意外,也不是肉体的折磨,而是明知一个灾难的结果,自己却无力抗拒,只能一步步等它发生,无奈承受。 而此番,众人的心态也就是如此。 到了这会儿,没有人再去纠结云落为什么会同意六族的请求,替他们来比这一场,而是将心思都放在了如何破局之上。 只是无论如何想,所有的思考又都无奈地落回到跟秦明月一战的结果上来。 赢了,自然一切无碍。 输了,万事皆休。 而输,似乎是一件无可避免的事情。 除了孙大运,其余都是出身不凡的修行者,眼界自然也很通透。 即使云落当初能够以聚气境战胜凝元境,能够以神意境战胜通玄境,但对于如今通玄境的他能够战胜秦明月,还是没有人会抱太大的希望。 准确来说,秦明月一方的人是觉得云落没有任何的希望,而云落这方的,因为过往屡创奇迹,和感情因素,才抱有一丝希望。 而在谢崇到来,两人一战之后,那一丝的希望似乎也破灭了。 谢崇亲口说了,如果他将境界压到知命境下品,打不过秦明月。 但是那天,他以知命境下品的境界,赢了云落。 或许云落也是心知肚明,在那日谢崇来过之后,他便再未在众人面前露过面,日日苦修不辍。 裴镇望着身前有些萧索的青衫,咬了咬牙,开口喊道:“云落。” 云落扭头,裴镇将一串手串从腕间褪下,扯起云落的手,将手串塞进他手中。 云落识得这个手串,当日在剑魂福地中裴镇曾说过。 于是连忙摇头,就要还给裴镇,裴镇伸手死死按住,神情坚定,“自打相识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做兄弟的却没为你做过什么,就当我尽一次心意。一定要拿着!” 云落还要再说什么,裴镇故作轻松地道:“这没什么,等回去了,再让叔父给我弄一个不就行了。但对你现在而言,却是很重要的。” 想想也是,云落便不再多言,将手串戴在手上,瞬间自动贴合在腕上,晃动了一下,居然没有一点不适。 上了赌桌,谁都希望自己的筹码多一些。 站在裴镇身后的崔雉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 符天启默默看着,今天一大早出发之前,他就去过云落的房间,将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大叠符纸放在云落面前,给云落吓了一跳。 最终云落只挑了五张可能用得上的,然后和他探讨了一下关于“方寸腾挪符”、“聚元镇雄符”、“网意围杀符”的关键要点,便出发了。 一个小插曲后,队伍继续向前。 转过一个山头,赫然望见一个山谷入口,在一侧的石壁上,有人用剑气刻下了三个大字。 雾隐谷,到了。 山谷之外,站着许多军士,身披甲胄,手持兵刃,肃立值守。 看着如此阵仗,曹夜来眉头一皱,想起听说楚王要亲自前来的消息,心中这才释然。 当一行人走入谷中,才发现狭长的入口之内,居然是一片空旷的平地,飘着淡淡薄雾,如梦如幻。 平地上已经摆好了大典的台子,和贵宾座位。 作为修行界五宗之首,西岭剑宗的观礼代表,明面上朝廷还是要给足面子的,在左侧第二位摆下了两张案几和几个蒲团。 霍北真便领着众人来到了西岭剑宗的座位上坐下。 扫视一眼,自己一行,似乎是有资格坐下的势力中来得最早的。 霍北真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云落,看着他神色平静的样子,投去一个鼓励的笑容。 梅晴雪悄悄从侧后方瞧着云落棱角分明的侧脸,满是溢出的爱意和担忧。 他还能像当日在梅岭上一般,力挽狂澜,创造奇迹吗? 上苍保佑,我梅晴雪愿折寿十年,换云公子此次平安。 雾隐谷中,梅晴雪向天祈愿。 一个人摇着橹,乘着风,枕着浪,白衣飘飘,碧水悠悠。 陆琦的脸上却瞧不出一丝淡然,一颗心早已飞向了千里之外的雾隐谷中。 今天就是决战的日子了,怎么样,你还好吗? 我相信你,不管对手是谁,多么强大,我都相信你。 我拿我的爱情、我的幸福和我的一生去相信你,希望你成功。 若是,有那么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失败了,我会一辈子活在过去的那一年里,慢慢等你。 郑念夕起了个早,心神不宁的她,来到了浴日亭中,瞧着红日初升,神色恍惚。 云大哥,你还好吗? 一定要等我哦! 长沙城边,一辆宽大的马车缓缓朝着巴丘城驶去。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小姨父,我们什么时候到啊?我都等不及要见落哥哥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误打误撞识玄策 时间是生命的刻度,每一寸时光流逝,就意味着生命在缓缓消失。 但凡想将生命过得有意义一点的人,都希望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能好好过好每一天、每一个时辰、甚至每一息每一瞬。 和他们相同的是,此刻的云落也希望时间走得慢一点; 和他们不同的是,他们是为了将生命过得有意义一点,云落却是为了生命的存在本身。 他并不知道有许多人正在牵挂担忧着他,甚至连梅晴雪灼灼的目光都没有察觉。 只是平静地坐着,思索着如何从这盘死局中活下来。 《接天剑经》是他的根本,景玉衡传授的剑式也就是《接天剑经》的下半部分是他的杀招。 体魄经过了剑气九转日日淬炼,又在化龙池中塑造真龙之身,也能算得上一份倚仗。 剑符道是最后的底牌。 如今底牌还多了一张,便是裴镇送的手串,只是云落已经决定不到最后关头,不轻易使用。 毕竟那是薛军神送给裴镇保命的东西。 看着已经不少,但云落清楚,这还不够。 因为他的对手,是知命境的天才杀手,秦明月。 一颗金丹,足够抵消许多事情。 若是这一战再推迟几天就好了。 这样一个念头,一直在云落的脑海中盘旋不散。 祖龙传授的隐介藏形身法经过这么多天的反复练习,终于得窥一丝门道。 最初发现了使用这个身法时,身形大小会出现变化之后,便自以为得知了其中奥妙,在错误的方向上浪费了将十余日的时间。 现在想想也真是可笑,那可是十二天仙之一的祖龙留下的传承,又岂会只能在大小上做文章。 直到昨日,在与曹夜来最后一次的实战演练中,灵机一动在战斗中用上这种身法,才惊讶地发现了这种身法能够在战斗中逃脱神识锁定,完全收敛自身气机的妙用。 要知道高阶修行者的神识对低阶修行者几乎是碾压性的,低阶修行者的一举一动都脱不开高阶修行者神识的锁定,这也是曹夜来最担心的一点。 虽然云落的攻击不逊色,速度不逊色,但神识的差距是很难抹平的。 一颗金丹妙用无穷,知命境高手在金丹的辅助下,吊打通玄境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事。 但若是云落可以逃脱秦明月神识的锁定,再搭配上曹夜来指点的融合之法,与秦明月打起来,便至少有了不会一直被动挨打的底气。 只可惜,这一点,昨日才发现,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细细揣摩推演,丰富自己的战斗套路。 同时,符天启带来的三个符箓,在这些日子曹夜来的悉心讲解下,云落已经基本会了。 但会画并不代表能够融合进剑符道中。 剑气留存的时间短,符意不能有丝毫停顿,必须一气呵成。 对手也不可能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着自己慢慢画符,这也就要求时间要快,快到几乎是一瞬之间。 但云落到现在为止,只有昨日画出过一笔聚元镇雄符的剑气来。 威力极其惊人,可越是惊人,就越是遗憾。 默默地坐在霍北真的身后,云落胸有怒涛惊雷,面如平湖。 压抑的气氛笼罩在西岭剑宗的区域之中,裴镇觉得有些透不过气,站起身来,“我四处走走。” 大典区域不大,曹夜来和霍北真的神识都可以笼罩,便也没有阻止。 孙大运看了眼云落,选择了坐在这儿陪着。 两种性格的兄弟在同样的担忧之下选择了不同的方式缓解。 迟玄策好不容易追上了叠嶂门的师兄弟们,众人都没怎么理会他,掌门不开口,谁也不敢冒着得罪掌门的风险,去做触霉头的事。 好在他对此倒也习以为常,自顾自地跟在队伍末尾,来到了雾隐谷。 在谷口,身为叠嶂门掌门的蓝衫老者和一些同样前来观礼的小门派掌门热络地攀谈着。 其实谁都明白这样的接触不会有太多实质性的意义,但都装作一副热情的样子,互相吹嘘,兴高采烈。 有些事情一旦形成了一种潜意识的规矩,便容不得你无视,否则一个清高自傲的帽子扣下来,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除非你真的有自傲的资本。 很显然,蓝衫老者是没有的。 所以他不仅没有无视,反而主动拥抱着,一份香火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大用呢。 这本来就是他跋涉来此的用意之一。 更何况,以他们门派的身份,必然是没有座位的。 蓝衫老者停了脚步,剩下的门人自然停步簇拥在他的身后。 迟玄策也停下脚步,无聊之下四处张望着。 当瞥见四周居然有如此多的精锐军士时,他眼神一凝,脑中急速转动起来。 绝大部分人都会下意识地将这些军士与楚王的亲临挂上钩,但迟玄策不一样,他习惯多想一点,想多一点。 看着军士的装束,所学庞杂的他认出了这是驻扎在长沙城的星潭军,楚王宫也在长沙城,如此明面上倒也说得通。 可按照大端王朝的规矩,王宫是有自己护军的,地方驻军却是由天京城直接管辖,并被严禁与藩王交往,如此说来,这些星潭军的军士是奉兵部调令来此的? 也就意味着至少十天之前,调令就已经从天京城的兵部出发,送往星潭军营了? 但楚王是近日才传出要亲临雾隐谷的,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这些军士压根就和楚王无关? 可若是跟楚王无关,还能干啥呢? 迟玄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无奈可供分析的信息太少,百思不得其解。 一抬头,自家掌门又已经带着门人走远了,自然而然地,又没有叫他。 迟玄策捶了捶脑袋,自己这一想问题就过于专注的毛病是真的要改改了。 正要跑步追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兄弟,你这干嘛呢?” 迟玄策一扭头,瞧见一个英武十足的少年站在自己身旁。 瞧见迟玄策疑惑的眼神,裴镇连忙道:“你们的人走了咋都不叫你啊,我看你都被甩了两次了。” 迟玄策无奈一笑,没说什么,略一抱拳就要转身离开。 裴镇看着迟玄策的背影,叹了口气,也没多说啥,自己这儿还一肚子烦闷呢。 一直跟在蓝衫老者身后的紫衣男子悄悄转头瞥了一眼远处正在赶来的迟玄策,冷哼一声,神色不善。 三年前,迟玄策被前掌门亲自带上了山,深得前任掌门青睐,甚至有传言迟玄策会接任掌门之位,让自小上山却不得重用的紫衣男子嫉妒不已。 好在叠嶂门不久之前变了天,前掌门意外地突然离世,因其无子,身为大长老的蓝衫老者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位置。 改朝换代,自然要有新规矩,新风气。 前掌门临终时拉着蓝衫老者的手,让他一定要重用迟玄策,叠嶂门定然无忧。 蓝衫老者毫不犹豫地应允下来,等前掌门长眠进了地底,在一场试探不成之后,便又毫不犹豫地将迟玄策原本的那些优待取消。 缺少了门派的支持,迟玄策本就不高的境界增长地愈发缓慢,至今仍停留在凝元境下品。 紫衣男子和迟玄策的地位无声地调了个个。 紫衣男子去迟玄策面前炫耀过几次,可迟玄策都无动于衷。 越是这样,紫衣男子心中的那些嫉妒仇视就越得不到发泄,看着迟玄策淡然的神色就越不顺眼。 “麻烦让一让,谢谢。” “谢谢,麻烦让让。” 迟玄策在人群中穿梭,略有些密集的人群中,难免有了些磕碰,惹来一阵埋怨。 所幸此刻前来的都是些小门小派,在这种场合自然不敢张狂,抱怨几声也就算了。 等迟玄策赶上队伍,蓝衫老者淡淡一瞥,没有说话。 时间渐渐过去,裴镇四处转悠着,瞧见了横断刀庄的庄主邢昭远,可惜没瞧见邢天,否则还能去问问他和白宋师兄那一战到底如何了。 瞧见了一个穷酸老头带着四个穷酸弟子,居然也能分得一个座位,远远看去,上面写着儒教,没听过。 还瞧见了在剑冠大比上与紫霄宫李子一起大出风头的小和尚多罗,以及他的大光头师父,他们自然也有座位,位置刚好挨着儒教不远,大光头还去跟穷酸老头打了个招呼,不过看穷酸老头的样子似乎不怎么待见他。 一群人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一个红衣老头,在霍北真和邢昭远鄙夷的眼神中,坐在了丹鼎洞的那片座位。 不一会儿,等清溪剑池的柴玉璞到来之际,红衣老头恭敬中带着谄媚的神情,让裴镇都鄙夷不已。 清溪剑池的座位,犹在丹鼎洞之前。 顺着看去,清溪剑池的上方,居然是四象山。 不知四象山会派谁来,还是那个帅得掉渣的周墨吗? 裴镇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边走边看,居然走到了叠嶂门所在的位置。 他看着迟玄策,也觉得有些巧,便笑着打了个招呼。 迟玄策也笑着跟他点了点头。 迟玄策笑了,那有人就不高兴了。 紫衣男子默默打量了一下裴镇,衣着普通,没穿着什么大宗弟子服,也不像什么大人物,年纪轻轻估计也没啥本事,方才似乎瞧着这位四处转悠,想必就是那种四处攀关系的野修了! 想到这儿,他的底气这便足了起来,冷着脸呵斥了一句,“迟玄策,少跟不明不白的人来往!” 裴镇和迟玄策的眉头瞬间便皱了起来,不等迟玄策开口,裴镇先开口了,“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声音不小,蓝衫老者也扭头看了过来。 紫衣男子倒也机警,不是无脑蠢货,悄悄对蓝衫老者说了刚才瞧见裴镇四处鬼鬼祟祟地游荡,又跑来跟迟玄策搭讪的事。 蓝衫老者如今不过神意境上品修为,自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裴镇神意境下品的气机。 若是一个大宗弟子,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修为,他必然立马巴结奉承。 可方才自家亲信说他是个野修,自己瞅了瞅,也确实像。 你一个野修横个屁啊! 看在你境界尚可的份上,不收拾你了。 蓝衫老者挥了挥手,“年轻人,老夫宽厚,不跟你计较,自己走远些。” 话音一落,紫衣男子立马感慨道:“掌门果然大度。” 朝着裴镇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般,“听见了没,你们这些野修,不要想跟我们套近乎,走远些。” 裴镇一声冷笑,想起了孙大运,原来野修这么不招人待见么,“野修怎么了?野修不是人?” 果然是野修,还是个不懂事的野修,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这样一个判断。 迟玄策连忙扯住裴镇的胳膊,将他朝一旁拉去,“朋友,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听见迟玄策的话,紫衣男子差点没笑出声来,想瞌睡你就送枕头来啊,阴侧侧地道:“迟玄策,你说什么?他们?你就这么看不上我们这些师兄弟么?” 蓝衫老者心念微动,他何尝不知紫衣男子一直针对迟玄策,虽然迟玄策有些小聪明,但境界不高,又不愿为自己所用,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碍于前掌门遗命,自己也不好将其驱逐,甚至还得将其带来参加雾隐大会,免得落人口实,如今这或许是个机会? 大族有大族的勾心斗角,小门派里也有小门派里的精心算计。 蓝衫老者正是此道行家,短短一瞬,脑海中便滑过诸般念头,他淡淡开口,“既然如此看不上这个叠嶂门,为何还要赖在这儿?” 迟玄策愕然地望着蓝衫老者,聪明如他哪会猜不到蓝衫老者心中所想。 只是原本他还以为蓝衫老者只是冷遇他而已,却没想到此人一直想的是要将自己逐出叠嶂门。 蓝衫老者神色平静,“若是口误,便当着大伙儿认个错,还是一家人,若是真的如此瞧不上我们,就只有浅水不养巨龙了。” 他料准了以迟玄策的性格,定然不会低头认错,便胸有成竹地望着迟玄策。 紫衣男子嘴角勾起笑意,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迟玄策拂袖而走的情形。 迟玄策低头沉默,想起老掌门将自己从山野之间带上了山,关爱有加;想起了他临终前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些掏心窝子的话。 叹了口气,转身抱拳道:“掌门在上,玄策方才口不择言,请掌门和诸位同门勿怪。” 嗯? 蓝衫老者和紫衣男子对视一眼,面露惊讶,这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迟玄策? 不等二人答话,裴镇却不干了,他自然也看得出这两人一唱一和玩的什么把戏,比起当年他在长生城里看过的那些路数,这两人简直不入流。 他反过来抓住迟玄策的手,“兄弟,有这样的掌门和同门,这劳什子叠嶂门不待也罢!” 原本还在纠结错过了一个好机会的蓝衫老者顿时眼前一亮,板着脸冷哼道:“不待也罢?好!老夫以叠嶂门掌门的身份将你赶将出去!成全了你!” 迟玄策面色一变,就要俯首求饶,裴镇不耐烦地将他扯起,“兄弟,别受这鸟气!跟我走,保你日后飞黄腾达!” 说着拖着迟玄策就朝西岭剑宗的方向离去,迟玄策不过初入凝元境,哪里拗得过裴镇。 蓝衫老者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冷哼,“跟着一个野修飞黄腾达?做梦!” 旋即转身看着门人,故作叹息,“哎,终究还是没能留住迟玄策,我愧对老掌门啊。” “迟玄策自己反出门派,怨不得掌门。”紫衣男子立马为其开脱,转头看着其余弟子,“大家说是不是啊?” 剩下的弟子们只好昧着良心点头称是。 蓝衫老者赞许地看了紫衣男子一眼,“你看着他们二人去了哪儿,若是能帮得上忙,我们还是尽量帮一帮,也算全了宗门之谊。” 紫衣男子心领神会,同时不忘奉承一句,“掌门仁厚。” 稍微走出几步,迟玄策哭丧着脸,“兄弟,你这下可把我害苦了啊!” 裴镇觉得迟玄策也不像是个委曲求全之人,要不方才也不会为他说话,神情疑惑“他们如此欺辱,你还要赖着不走。” 迟玄策叹了口气,将老掌门的恩义大致说了一下,“我答应过老掌门,要尽心帮着叠嶂门,不能看着门派基业毁于一旦。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啊!” 听到这儿,裴镇对迟玄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没想到此人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对裴镇而言,这样的人是最对他的胃口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这些天眼看着云落陷入困局自己却束手无策时,悟出的那个道理,“要想保护别人,首先要自己强大。你够强大吗?” 迟玄策一愣,“我境界虽低,但我有脑子。” 裴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脑子顶什么用,更何况你能有什么脑子。 他笑了笑,“不说那些了,既然你说是我害了你,那我就负责,接下来你跟我走,保你比在叠嶂门好上千倍万倍。” 迟玄策无语道:“兄弟,你一个野修,自己修行已是不易,我如何能够拖累你,你快放开我,我回去求求掌门,说不定还有戏。” 裴镇更加无语,还是小爷太低调了啊! 正要说话,身后传来一声居高临下的冷冷呵斥,“滚开!” 转头望去,一个面容阴翳的少年在几个护卫的簇拥下走来,方才那声冷哼,就来自少年身侧的一个护卫口中。 裴镇看了看自己两侧,都宽着呢,感情摆谱摆到小爷头上来了啊! 想也没想,直接甩了一句,“滚你大爷!” 迟玄策抬眼一看,瞧见少年的装束,和护卫身后的几个官员服饰,差点没吓晕过去。 他声音颤抖,甚至都带着哭腔,“兄弟,这是楚王世子,咱们闯了大祸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场无聊而刻意的打脸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往往才是真话。 忘了伪装,忘了隐藏,许多人只有在那样的情形下才会暴露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裴镇深以为然,迟玄策犹不自知。 之前脱口而出的“他们”,让他被人抓住了把柄,逐出了叠嶂门; 此刻脱口而出的“咱们”,却让裴镇暗自点头,觉得这人是个好哥们。 既然你没逃避,我自然要罩着你! 他安慰地拍了拍迟玄策的肩膀,满不在乎地道:“不就是个世子嘛,没事没事。” 迟玄策欲哭无泪,我怎么认识了个傻子! 楚王世子杨桐听了裴镇的话,眼神森寒,周遭的护卫看向裴镇二人的目光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不远处,紫衣男子瞧见这一幕,连忙禀报了蓝衫老者,二人心中快意之余,也有些心有余悸,幸亏已经把这小子逐出门派,否则祸事可就大了。 二人的心中根本没想过,若是没有他们驱逐迟玄策之事,又怎么会有后面的事。 在二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杨桐的护卫主动出手,替主子分忧了。 出手的护卫虽然不知晓是谁给了这两人的勇气,敢如此张狂,但并不妨碍他出手拍死一个神意境下品和一个凝元境下品的蝼蚁。 裴镇拉着迟玄策朝后稍退一步,闪开空间,一个黑衣身影骤然出现,将这个通玄境的护卫一掌扇飞。 裴镇长出一口气,嬉笑道:“曹先生,你要来晚一步,我可就只能硬顶了。” 方才冲突刚起,他便隐蔽地望了一眼西岭剑宗的方位,曹夜来冲着他微微点头,这才放心装逼。 没点倚仗就敢乱来,那是蠢货才干的事。 若是今天裴镇孤身一人,保管在听见那声滚开之后立马滚到一边,大气都不出一声。 杨桐若要羞辱,他也会忍着,留着小命,回头再带上自己的人踩回来就是,反正大家都拼背景,谁也别说谁。 曹夜来微笑着傲立场中,仿佛刚才就是拍飞了一只苍蝇而已。 叠嶂门看热闹的两人目瞪口呆。 紫衣男子恨恨道:“莫非这野修小子真有什么背景不成?” 蓝衫老者眼珠子一转,冷笑一声,“有背景又如何,此番惹到的,那是楚王世子,” 方才迟玄策的话已经被他听在了耳中。 紫衣男子瞬间轻松下来,任你张狂,最终还是个死。 同时依旧不忘捧上一句,“掌门高见。” 其余的护卫此刻的心态和蓝衫老者一样,你们都知道这是楚王世子了,还这么蹦跶,真是嫌命长了不成? 杨桐面上的阴翳更甚,原本就心思阴沉的他此刻把玩着手上的一个扳指,“在楚国,惹到我杨桐的人,下场都不怎么好。” 裴镇一脸戏谑,“凭啥?凭你家世比人好,背景比人强?” “不够?”杨桐淡漠道。 裴镇摩挲着下巴,“你这意思是说家世好背景强就可以欺辱他人?” “不对?”若非看在曹夜来身手不凡的份上,杨桐都懒得多说一个字。 他看着曹夜来,“你跟我,我以楚王世子的身份向你保证,刚才的事我不追究,同时送你一场造化。” 说完亦是胸有成竹地等着曹夜来的答复,他不认为会有人拒绝。 一语出,满场惊。 曹夜来已经许久没有公开露过面,所以几乎没人知晓他的身份。 此刻杨桐的一句话,让他凭空遭受了许多艳羡、嫉妒的眼光。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高手,如儒教庄晋莒、佛教苦莲和尚、清溪剑池柴玉璞等人瞧见了曹夜来是从西岭剑宗的座位出来,此刻看着他身影,面露思索。 自然而然,他们不会认为曹夜来会接受。 叠嶂门那边,紫衣男子低声骂了一声,真不知道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能被楚王世子看上,说不定连带着迟玄策这蠢货也能鸡犬升天。 蓝衫老者亦是神色怏怏。 目光汇聚的中央,曹夜来似笑非笑,瞥了一眼杨桐身侧的护卫们,“你要我像他们一样给你当狗?” 杨桐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调侃,也明白了他的拒绝,转身朝着身后的楚王宫中二供奉道:“杀了他。” 不能为我所用,便死不足惜。 生于帝王家的杨桐对这些事情从小就有认知,也敢于实践,当得起一句杀伐果断。 那名问天境上品的供奉缓缓走出,惋惜道:“好不容易有这一身修为,如今就要就此交待了,真是可惜。” 曹夜来眯起眼,“这句话应该送给你。” 迟玄策此刻反而平静了下来,在他看来,裴镇和曹夜来的反应如此奇怪,应该不是自己最初料想的那般鲁莽,而是真的有所倚仗。 只是不知道这份倚仗到底有多大,能够让他们无视楚王世子的煊赫声威。 楚王供奉大怒,双手平举,真元涌动如大潮,从旁看去,仿佛有滔天浊浪咆哮着要将曹夜来吞没。 曹夜来神色严肃,正要有所动作,忽然一个高大道士站在了他的面前,右手拂尘一甩,空中便瞬间出现了一对巨大的阴阳鱼,首尾相连,缓缓旋转,将那滔天浊浪轻描淡写地挡在身前。 楚王供奉一惊,右手真元狂吐,化作无数柄鱼叉激射而出。 高大道士轻声道:“不懂适可而止,那就只有自取其辱了!” 拂尘朝前一挥,阴阳鱼旋转着朝楚王供奉压去,其中不论是那些浊浪还是鱼叉,都不能动摇其丝毫,苦苦支撑的楚王供奉真元仿若不要钱一般地倾泻而出,却在那沛然莫之能御的压力之下,压弯了膝盖。 就在这位供奉心生绝望之时,高大道士将拂尘朝后一挥,一对阴阳鱼掠回其体内,消失不见。 杨桐的心中第一次出现了些惊慌,但还强装着镇定,“你是何人,敢插手我楚王宫之事?”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我师父都不认识,还世子呢,我看改名叫傻子吧。” 裴镇噗嗤一笑,给李子竖了个大拇指,可惜李子瞧不见。 众人这才发现这高大道士左手还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道童,此刻正一脸鄙夷地看着杨桐。 杨桐大怒,正要发作,楚王供奉连忙制止住,艰难吞咽了一口口水,恭敬道:“可是李掌教?” 李掌教? 哪个李掌教? 许多小门小派的人在交头接耳,但那些大宗门中的来人却识得李稚川的面貌。 柴玉璞饶有兴致地看着,心想着这下子楚王世子可是踢到铁板上了。 李稚川也打了个稽首,“正是贫道。” 生怕杨桐一言不合冒犯了李稚川,那供奉连忙以心声向杨桐讲了李稚川的身份。 天榜第一人的名头,放在哪儿都是好使的。 杨桐骤然惊出一身冷汗,心知自己的身份在这些当世最顶尖的修行者面前压根就不值一提。 甚至于李稚川就是当场打死了他,朝廷都不一定会追究。 虽说山上山下势力有了转化,但毕竟大修行者的实力还是太过强横,世俗王朝不得不忌惮。 他连忙上前,恭敬鞠躬,“杨桐鲁莽,冒犯李掌教,还请李掌教见谅。” 场中顿时响起一阵惊呼,这李掌教到底是什么人物,竟然仅凭一个名号就让楚王世子低头认错,主动求饶? 蓝衫老者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喃喃道:“莫非是他?” 紫衣男子顾不得尊卑,好奇道:“谁啊?” “紫霄宫掌教李稚川。”蓝衫老者的言语中,有着惊恐,若是那小子是李稚川的亲信,自己得罪了他,定然讨不到好。 完了!完了! 当迟玄策看清那身道袍,又听见那个李掌教的称呼时,便瞬间明了了李稚川的身份。 他看着裴镇一如既往的镇定神情,心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倚仗。 一向和气示人的李稚川微微回了一礼,“世子殿下言重了。” 杨桐试探道:“不知李掌教与这几位有何关系?” 若是这几位都是李稚川的亲近之人,自己这场子也只能不找了。 李稚川眉毛一挑,“怎么?你还要找他们麻烦?” 杨桐连忙摆手,正要否认。 李稚川却突然笑着道:“无妨,你们的事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杨桐眼中蓦地闪过一道喜色。 李稚川转身,对曹夜来笑了笑,朗声道:“曹夜来,楚王世子要找你麻烦,贫道只能置身事外了啊。” 曹夜来微微躬身,“多谢李掌教。” 曹夜来???!!! 楚王供奉两腿一软,差点没站稳,面上满是苦涩,我刚才居然想杀了曹夜来?呵呵。 “真是曹夜来?” “我居然真的见到了灵蛟大人?” “曹夜来不是死了吗?” “四象山灵蛟又要重现天下了吗?” 无数人交头接耳,原本极低的交谈声汇集在一起,竟有喧嚣之声在山谷之中回荡。 在今天之前,如果讨论起当世最天才的杀手是谁? 或许会有人回答清音阁阁主秦璃; 或许会有见识广博之人回答是北渊的山子; 也可能有厚今薄古之人认为是冉冉升起的新星秦明月。 但,当曹夜来还活着站在他们面前时, 这个问题,便没有别的答案。 即使秦璃已经成就了合道境巅峰,站在了个人武力的顶端,但在一个纯粹杀手的眼中,曹夜来才是真正的杀手之王。 这是曹夜来自出道以来,一战一战打下来的威名。 也成就了他无可争议的雾隐大会传奇、杀手界偶像地位。 四象山灵蛟之名,响彻杀手界的每一个角落。 来到这儿的,除开如叠嶂门一般凑热闹的小门派,或是如五宗、清溪剑池等观礼之人,最多的便是要参加雾隐大会的杀手们。 他们看着那个场中傲然肃立的身影,眼神炙热。 不知是谁带头,从山谷的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有人异口同声地高喊着,最终汇成一句响亮的话语——“拜见灵蛟先生!” 柴玉璞看着西岭剑宗方向那个空着的座位,眼神阴翳; 蓝衫老者和紫衣男子在李稚川和曹夜来的轮番惊吓中,早已一屁股跌坐在地,如丧考妣; 杨桐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曹先生,方才......” 曹夜来不知瞧见了什么,忽然微微一笑,“世子殿下,不知者不罪,不过还望世子殿下今后行事可以稳妥些。” 杨桐如蒙大赦,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连连称是。 曹夜来侧身指了指身后的裴镇和迟玄策,对杨桐道:“他们......” 杨桐坚决地道:“既然与曹先生有旧,这便只是一场误会。” 曹夜来摇摇头,“我是想说,我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刚才只是一时兴起。接下来的事,我不会插手,世子殿下请自便。” 说完曹夜来偷偷以心声对裴镇说了一句,然后真就径直离去,坐回了西岭剑宗的位置。 这...... 疑惑出现在场中每个人的心头,没关系你出什么头? 一时兴起?唬谁呢? 可要有关系,为何真就这样走了? 蓝衫老者和紫衣男子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了水面一般,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既然这野修和曹先生没有关系,那凭他自己和迟玄策就报复不到叠嶂门了。 楚王供奉以心声劝着杨桐,就此揭过,算了。 杨桐也觉得有些邪门,但若要让他就此认栽,又实不甘心。 当着如此多人的面,掉了这么大的面子,不找回来,今后可就成了伴随一生的笑柄了。 既然此人与李掌教和曹先生并无瓜葛,自己收拾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杨桐面色阴沉地思考着,裴镇不耐烦了,“你打不打,不打我回去了。你说这事儿闹的,做人有点礼貌不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嘛!” 说着就拉着迟玄策的手转身要走。 看着裴镇轻描淡写无视他的样子,杨桐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对着身旁自己父王的二供奉吼道:“杀了他们!” 曹夜来默默摇了摇头,叫你稳妥点你不相信,要倒大霉咯! 楚王供奉无奈叹气,正要出手。 一个满是笑意的温醇声音响起,“他若是少了一根毫毛,你这世子估计都不好当了。” 杨桐猛地回头,瞧见自己父王和一个穿着草青色长衫的男子一并走来,男子满脸笑意,自己父王面沉如水。 楚王杨洵跟长衫男子说了一句,快步走到杨桐身边,含着十足怒气,一巴掌扇在杨桐的脸上,清晰地掌印瞬间浮现。 杨桐被扇了个趔趄,摸着自己的脸,眼神中满是疑惑和难以置信。 从小到大,这是杨洵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打他。 不过他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身着草青色长衫的男子带着身后数位明显穿着异域服侍的汉子快步走到裴镇身前,恭谨行礼,“参见四皇子!” 迟玄策张大了嘴,此刻他终于听懂了裴镇那句“不就是个世子嘛”的真正含义。 是啊,跟皇子比起来,世子又算得上什么呢。 蓝衫老者脖子一歪,竟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紫衣男子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这他娘的书里也不敢这么写啊!” 裴镇双手将雁惊寒扶起,又和他身后的谢崇以及其余人眼神招呼一番,扭头看着杨桐,神色平静,“世子殿下,你刚才说家世好背景强就可以肆意欺辱他人?”  第一百九十章 三日厮杀,云落应战 鼎沸的山谷,瞬间静可闻针。 围观之人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是对于扮猪吃虎,逆袭打脸这种桥段的天然喜爱,再加上杨桐素有恶名,能有人收拾他,自然心中快意;可另一方面,北渊的皇子,在大端王朝的腹心,可以如此张扬,对面的一国藩王却只能忍气吞声,家国大义面前,又让人觉得屈辱难安。 杨桐的脸涨成猪肝色,嗫嚅半天不敢开口。 仗势欺人的事他没少干,得理不饶人的事,那更不用说。 没想到今日,轮到了自己。 李子坐在紫霄宫的座位旁,双手交叠在脑后,翘起二郎腿,摇头晃脑,自言自语,“虽然李子大侠长大了,不再看话本了,可这种逆袭反杀的桥段,一直是本天才的最爱啊!” 僵持间,一个白衣男子越众而出,朝着裴镇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清朗的声音响彻在山谷之中,“四皇子殿下,世子殿下与您不过些许口舌之争,方才楚王已经严厉管束了世子,二位皆是天潢贵胄,一举一动干系甚大,为两国邦交计,不如就此揭过?如若化干戈为玉帛,亦不失为一段佳话。” 杨桐感激地看了白衣男子一眼,杨洵亦微微颔首。 雁惊寒眼神一凝,这话说得有些水平,而且说话的时机也选得不错。 对他而言,要化解倒是轻而易举,不过他没说话,想看看裴镇会怎么答复。 裴镇眉毛一挑,“你谁啊?” 白衣男子拱手道:“豫章郡郁南,见过四皇子。” “居然是郁公子!我说呢,气质如此超然。” “不愧是豫章麒麟,这话说得漂亮。” “不管漂不漂亮,这会儿敢站出来仗义直言就是勇气和担当了啊!” “就是,一个北渊皇子在咱们大端嚣张什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北方夷狄就是不懂礼节。” 纷纷议论,扰动人心。 李子白眼一翻,仰躺在地,无语望天,“这都是些什么蠢货啊!” 裴镇自然听得清楚,微微一笑,“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越王的心腹,叫什么豫章机灵的!” 郁南面不改色,“豫章麒麟,都是朋友们抬爱。” “郁公子,这是你应得的!” “郁公子,我们支持你!” 裴镇却摇头道:“我若答应了,就成了你的功劳,楚王一家子念你好不说,这些人也会给你戴上个勇退外敌的名号,收获满满;我若是不答应,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稳赚不赔,啧啧,如此好心机、好算计,可不是豫章小机灵么!” 李子默默鼓掌,这哥们儿不错,骂得好。 雁惊寒微微点头,小镇能看清对方的算计,还是不错,但若是如此被人牵着鼻子走,可就落了圈套了。 郁南微微欠身,“四皇子言重了,郁南只是仗义直言。” “仗义直言?哈哈!”裴镇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面容骤然严肃,“仗哪门子义?你是觉得他今天所作所为都毫无过错,还是认为我有哪句话说得不对?又或者,如今成了人上人的你,也打心底里认同那句家世好背景强就可以肆意欺辱他人?我今日若不是北渊皇子,他可能饶过我?” 郁南神色一滞,方才几番打断,直到最后杨桐都没有放弃教训裴镇,这是辩无可辩的。 不等他开口,裴镇声音一寒,“我告诉你,你那点心眼,也就能骗骗那些无知之人,此刻场中的众位豪杰英雄,又岂会看不穿你!今天这事儿怎么了结,没你说话的份儿,我兄弟说了才算,只要他发话,让我倒给这什么世子磕头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众人勃然变色,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裴镇扭头,朝着西岭剑宗的方位喊了声,“兄弟,说句话啊!” 云落一直都在沉思中,方才曹夜来甚至为他布了个结界,隔断了外界的声音。 所以之前的冲突他完全不知情。 此刻曹夜来才挥手将结界撤掉,以心声快速跟云落说了方才之事。 在无数道目光下,云落轻声道:“算了吧。” 裴镇二话不说,拉着迟玄策转身就走。 李子洋洋自得,“我偶像就是厉害啊!” 李稚川瞥了他一眼,“你不喜欢你的张道子哥哥了?” 李子腾地坐起,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张道子哥哥跟我一个水平,哪有我偶像厉害,你不懂。” “嗯?”李稚川似笑非笑。 李子连忙抱头,“错了错了!” 雁惊寒冲杨洵歉意一笑,也在接引官员的指引下,入了座。 杨桐长出一口气,再无半分嚣张气焰,老老实实跟在杨洵身后,朝着座位走去。 当郁南看清云落的面孔时,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狰狞和怨毒,旋即重新恢复了淡然。 无妨,过了今日,你就死了。 拉着迟玄策来到西岭剑宗的位置,裴镇当先介绍道:“迟玄策,迟兄弟,因为我的关系,被他们那个鸟门派逐出山门了,今后就跟我们一起混了。” 迟玄策抱拳行礼,“叠嶂......迟玄策见过诸位。” 孙大运嘿嘿一笑,拉着迟玄策挤眉弄眼道:“别跟着那小子,倒霉得很,今后咱俩多亲近,我叫孙大运,大运,懂不?” 众人哈哈一笑,裴镇满头黑线,气氛瞬间融洽了起来。 云落也笑着跟迟玄策打了个招呼,然后对裴镇道:“何必呢。” 裴镇一脸严肃,“震慑宵小,很有必要。” 迟玄策恍然大悟。 蓝衫老者悠悠醒转,抓着紫衣男子的胳膊,“迟玄策去了哪儿?” 紫衣男子哭丧着脸,朝迟玄策所在的方位指了指。 蓝衫老者瞧见“西岭剑宗”四个醒目的大字时,一口气没上来,竟又晕了过去。 小人物经不起吓,大人物胸有丘壑。 待杨洵走到正中主位上坐下之时,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朝下看去,除开两侧各有区域的各方势力之外,其余的小门小派和散修们乱糟糟地四处散落,眉头微皱,朝身旁的一个属官吩咐了几句。 很快便有王宫护卫们连同星潭军的军士一起,将这些人按区域划定位置,整个山谷瞬间整齐了许多。 同时,在一个身披甲胄的将领的护送下,两支队伍也缓缓走来。 来到正中的空地上,将领单膝下跪,抱拳道:“楚王殿下,星潭军都尉杜若言奉命将贵客送到。” 杨洵点点头,“免礼,杜都尉辛苦。” 杜若言起身,带着军士们退到一旁。 原本走在他身后的两支队伍也朝着杨洵行礼问安,而后各自走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正是前来的朝廷代表和六族代表。 一身黑衣的秦明月也跟在朝廷代表的队伍中,目光瞬间锁定了在西岭剑宗座位后面安坐的云落,笑容冰冷。 雾隐谷坐落在云梦大泽的南边,两座高山之间。 地形很奇特,形如宝瓶,两头狭长,中腹宽阔,其中常年雾气弥漫,又有无数猛兽长虫,奇花毒草,同时又再无别的出口,因此才被选为了雾隐大会的举办之地。 入口处的狭长地带被平整出来,用作开幕时的礼宾场所。 出口处也平整了一块土地,在最终嘉奖和闭幕时使用。 中腹以光幕隔断的区域便是雾隐大会中,杀手们争夺的地方了。 因为从外绕行,需耗时数日之久,且多不便。 早年杀手兴盛之时,就组织人员沿着山壁开凿了一条两人宽的山道,连接入口和出口,用作大会末尾,观礼人员通行所用。 因此,大会的基本流程也就此确定了下来,并沿用至今。 参会者从入口进,举行典礼,参赛者穿过光幕进入中腹区域,两日后,观礼者沿山道去往出口处,布设闭幕仪式。 此刻的入口处,楚王杨洵居中而坐,世子杨桐站在他的侧后方。 两侧分别便是今日赌战的双方,朝廷代表与六族代表。 雁惊寒带着北渊众人,坐在左首第一块区域,为表尊敬,他们对面的右首第一位空置。 从雁惊寒往下,依次是西岭剑宗、紫霄宫、横断刀庄、落梅宗等大小宗门。 而在右侧,因为第一个位置空置,从第二位起,依次有四象山、清溪剑池、丹鼎洞、越王府、佛教、儒教等十余个区域。 在这些贵宾座位围起的中央,由甲胄傍身的军士手持兵刃,隔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之外是如叠嶂门一般来观礼凑热闹的小门派和野修们。 当然这其中也藏着有雾隐大会的参赛者。 不大的空间,人满为患。 只有四象山和落梅宗的位置中,都空荡荡地还没有人。 杨洵有些纳闷,“四象山和落梅宗没人前来吗?” 曹夜来想了想,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也没啥藏着的必要了,于是起身跟云落告了个别,然后坦然地走到了四象山的座位上坐下。 原本还有人质疑已经没落到远避十万大山的四象山,如何有资格在这雾隐大会上坐在这儿,但当曹夜来现身之后,便无人再有一丝怨言。 梅挽枝低声道:“师姐,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啊?我们要不要过去?” 梅晴雪虽然很想待在云落身边,但既然身为落梅宗宗主,有些责任是必须要担起的。 于是也缓缓起身,跟众人告了个别,带着梅挽枝一起,走向了落梅宗的位置。 身姿摇曳,体态婀娜,即使面纱遮住了绝美的面容,也自有一番出尘气质。 梅晴雪瞬间成了场中绝对的焦点。 上至楚王杨洵,下至不知名的小小野修,大多数雄性都炙热地看着,不禁喉头滚动,咽下口水。 只是这些炙热,是止于欣赏,还是最终兴起贪念,酿成祸事,就只有每个人自己心头清楚了。 孙大运调笑道:“这雾隐大会还真是神通广大,曹先生和梅宗主隐藏得这么深,他们都知道。” 迟玄策眉头一凝,“你是说曹先生和梅宗主并未知会他们?” 孙大运被他严肃的神色吓了一跳,“兄弟,咋了?” 霍北真也扭头望了过来,迟玄策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蹊跷,如果并未知会,他们是如何得知的呢。” 孙大运拍着他的肩膀,“兄弟啊,跟我们一起,这麻烦就没断过,慢慢就习惯了啊。” 迟玄策点点头,希望是我多虑了吧。 说话间,一个楚王宫的属官走到杨洵身侧,清了清嗓子,开口宣读永定皇帝杨灏的圣旨。 意味着,雾隐大会的帷幕开始缓缓拉开。 圣旨上写得很简单,无非都是些祝贺顺利举行,预祝一切圆满之类的套话,还有就是欢迎北渊使团,寥寥几句便念完了。 场中有站的有跪的,有鞠躬的,有无动于衷的。 念完圣旨,便轮到了杨洵主持。 杨洵先是笑着看了看左右,语带商量道:“诸位,孤有个提议,咱们挨个儿向大伙儿打个招呼如何?” 这个提议自然赢来一片附和,尤其是下方的小门派中人,来凑个热闹,不多听点大人物的名号,回去怎么跟师兄弟们,同道们吹嘘,那些艳羡的眼光又怎么能生得出来。 就连李稚川、霍北真等人亦觉得是题中应有之意。 迟玄策自言自语,“莫非我真的多虑了?” 从西岭剑宗开始,绕一个圈,到曹夜来结束,众人印象最深的自然是落梅宗宗主梅晴雪。 胭脂榜上的梅晴雪。 杨洵笑了笑,“孤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按流程来吧。” 流程? 那就是那场预热许久,早已人尽皆知的赌战咯? 朝廷的代表乃是大端王朝的一名姓柳的问天境供奉,他看着六族代表们,淡淡道:“你们的人呢?” 此次六族领头的,是六族理事会的一位出身清河崔家的老人。 跟在他身后的,都是云落的熟人,以陆绩为首的六位长老,刚好便是之前在始兴郡城和云落谈判的六位,陆家二长老陆绩、崔家二长老崔贤、王家二长老王泰、谢家三长老谢卞、刘家大长老刘璋。 只有袁家大长老袁钦据说是因为身子抱恙,告病未来。 崔姓老人似乎有些瞌睡,眼皮子都没抬,“急什么?” 秦明月呵呵一笑,“柳供奉,他们的人多拖一会就能多活一会儿,是要慢些。” 朝廷这边的人自然是哈哈一笑,崔姓老人瞥了一眼秦明月,“什么时候朝廷变得这么没规矩了?” 柳供奉自然要维护秦明月,冷哼一声,“废话那么多,赶紧将那个凌荀叫出来。” 陆绩正要去请云落,秦明月却又开口了,“怎么,到这会儿了想躲,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云公子?哦不,这会儿应该叫你凌公子。” 什么意思? 许多不明就里的人面面相觑,根本没听懂秦明月在说什么。 直到,瞧见一个身影缓缓站起,走到了六族跟前。 云落??? 不是凌荀吗??? 脑袋灵光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云落就是凌荀,凌荀就是云落啊! 凌荀,凌荀,许多老人念叨着这个名字,脑海中不由想起了曾经那个整座天下最耀眼的年轻人。 最终却落得一个身死道消,大好基业拱手让人的惨烈下场。 如今他的遗孤好不容易长大,还没来得及绽放多少光芒,就要步他的后尘了吗? 杨灏还真是狠啊!荀忧也真是毒啊! 裴镇等人死死握拳,梅晴雪捏紧了衣角,脸上俱是写满忧虑。 李子跳上桌子,大声喊着,“偶像,打死他!” 对面,小光头多罗也跟着跳上桌子,大喊道:“打死他!” 大光头苦莲正要劝说他慈悲为怀,李子却隔空一瞪,“叫偶像!” 多罗连忙重新喊道:“偶像,打死他!” 时隔一年多,小李子余威犹在。 苦莲以手扶额,算了,由他去吧。 云落转身冲他们笑了笑。 崔姓老人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凌小友,此战就拜托了。” 云落鞠躬回礼,并无言语。 秦明月看着云落,“凌荀,既然刚才你磨磨唧唧想多活一会儿,我成全你如何?我们就与诸位一起进入谷中腹地,三日之后,只要你活着出来,就算你赢。” “不可!” “不可!” “不可!” 霍北真、梅晴雪、陆绩三人猛地站起异口同声地制止。 秦明月杀手出身,若是在那样的环境中,云落更是死路一条。 只有曹夜来默不吭声,他一直带着云落训练,很清楚云落如今很需要时间,甚至只需要不多的时间。 他尊重云落的选择。 而且,在那样的情况下,裴镇赠送的手串或许才能真正用得上。 云落故作惊惶地抬头,看着秦明月嘲讽的笑容,出人意料地点了头,“好!” ------------------------- 雾隐谷中,石壁之内,跟韩飞龙悄悄见面之后,曹选又从出口方向悄悄潜了回去,带了许多酒肉。 开启机关进了屋子,已经等得心急如焚的众人迎了上来。 傅老爷子率先道:“曹老大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这帮人都要将老夫撕了!” 曹选嘿嘿一笑,将放在在门外从方寸物中取出,背在背上的硕大包裹解下,朝石桌上一扔,“别撕傅老爷子,撕这个。” 有手快的连忙解开一看,香喷喷的手撕鸡、卤牛肉,甚至还有几个酒囊,大喜过望,正要动手。 傅老爷子轻喝一声,“急什么!等曹老大先吃。” 曹选连忙摆摆手,“我吃过了,就有请傅老爷子给大家分一下。” 一口酒一口肉,填饱饥肠辘辘。 这些江湖汉子快意之极。 曹选笑着道:“兄弟们,再养精蓄锐两日,到时就是咱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干了这一票,飞黄腾达的日子就到了!” 在众人亢奋的欢呼声中,他默默喝酒,但愿你们活得下来。 活下来了,我不介意赐你们一场富贵。 -------------------------- 在这同时,野修林富出了洞府,去往雾隐谷附近的一座山头。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飞鸟投林惊变始 云梦大泽浩瀚似汪洋,当一片湖水因风微皱,渐渐扩散开去,临到湖岸,竟已有了惊涛拍岸的威势。 涌动的潮水挟裹着一股誓不罢休的气势,决绝地撞向岸边,然后在青石上凋零四散,重归于平静。 继续等待下一次的风起浪涌。 沉默的不止有岸边的青石,还有岸边同样沉稳,静默的数千甲士。 数千人沿着山谷两侧各自排开,居中正对入口的一个军帐之外也站着层层甲士。 他们挺直如标枪,任凭眼前的潮水涌动,任凭身后的喧嚣顿起。 他们只会因一个人的命令而动,而那个人,如今在他们拱卫的硕大军帐之中,也在等待着什么。 远处的一座山头上,一间洞府外的平台,林富、蒋苍等问天境野修临风而立,遥遥窥视。 林富皱着眉头,“蒋兄,以往的雾隐大会也会有这么多的甲士?” 结盟益深,称呼自然也从蒋道友变成了蒋兄。 这是最基本的礼节,也是最浅显的象征,称呼尚且隔阂,何敢大事相交。 其中门道,都是些人精,自不用明说。 蒋苍摇摇头,“过往能来个五百人就不错了,此番阵仗确实大了些。” 另外一个野修插了一句,“据说杨洵亲自来了,会不会是因为他的关系?” 蒋苍点头道:“看来杨洵还是很怕死的嘛!” 众人哈哈大笑,似乎杨洵怕的是他们一样。 一片笑声中,林富沉稳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不对。不是因为杨洵。” 好在这些日子众人也都见识到了林富的修为手段,略有信服,没有出言讥讽,而是疑惑道:“为何?” 林富看了一眼蒋苍等人,“按照大端军制,地方军归属中央直管,并且严禁与驻地藩王来往。藩王也被允许有数千到万余人不等的王宫卫队存在。我们眼前的这些军士,都是驻扎在长沙城的星潭军,若非兵部调令,是不会护送杨洵的。” 到底是当年凌青云麾下神符营统领,对军事的见解依然还在。 话音一落,立刻就有机灵的人抓住了漏洞,“那若是就是兵部调令呢?” 林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那人虽心直口快,好歹不笨,登时便明白了过来。 杨洵自己有几千人的卫队,若是为了他的安危,自己带着人马来就行了,兵部吃饱了撑的,千里迢迢专门调星潭军给他。 “如此说来,这些军队是兵部调来的,可若不是为了杨洵,还能为了谁呢?没有谁有那么大面子啊!” 林富面色严峻,想到了一个可能,“谁说军队出马只是为了保护谁。” 众人悚然一惊,难道是杀人? 这个念头旋即又被林富摇头推翻,太不可思议了,也绝对不可能。 里面都是些修行者,若有三五万人牢牢钉死在入口处,或许还真能耗死里面的人,这三五千人怎么可能顶事。 更何况里面还有朝廷的自己人,兵戈一起,莫非敌我不分尽数屠杀不成? 众人议论纷纷,蒋苍的脸色却忽然阴沉了下来,望着林富的眼神变得狐疑起来。 一个野修,怎么懂那么多朝廷大事? 要知道如自己这些人,每天脑子里打转的都是修行、厮杀、美色财富这些,这个林富境界高深不说,见识手腕也俱是不凡,莫不是有什么来头,只是想把自己这些人当枪使? 野修的心思,猜疑最重。 而且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那些天真纯善、心慈手软的,早就被扔进大泽之中,喂了鱼,哪能活到今天。 当下蒋苍便以心声传讯自己几个亲近的,望着前方林富的背影,戒备了起来。 “蒋兄,莫非你们没什么疑问?” 忽然间,林富转身开口,笑意盈盈。 骤然被喊中,心中有异的蒋苍不由一愣,含糊道:“什么?啊,没什么!” 林富也不以为意,笑着走近一步。 山间忽然刮过一阵大风,在山与山的缝隙中,呼啸而过。 蒋苍莫名心中有些惊惶,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林富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有些诧异,“不应该啊,以蒋兄跟诸位的才情,当能发现我对军国大事的熟悉,能不对我的过去心生疑虑?” “这?” 几双诧异的目光互相交汇,什么情况,咋自己交代了? 蒋苍惊慌顿消,故作大度地将手一挥,顺势把住了林富的手臂,“林兄说的哪里话,谁没点秘密呢,什么都要刨根问底,这哪儿成。” 林富感激地看了一眼蒋苍,心中暗道,臭不要脸到你们这个程度的也不多见。 “诶?蒋兄这就见外了,咱们既然要通力合作,这些猜忌可不能有。之前因为不甚方便,故而略有隐瞒,还请诸位兄弟勿怪,林富这就将实情道来。” 他叹了口气,神情转为低沉,似乎每当那些原本沉入心湖底下的沉渣又翻涌起来,就会涌动着一种叫做难过的情绪。 “早年间,我的确从过军。” 林富低沉的声音,被山风挟带着钻入众人耳中。 “那是在遥远的二十几年前。” 蒋苍忽然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的人,难以置信地道:“凌家军?” 林富还沉浸在回忆中,点了点头,“是啊,正是凌家军。不过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小喽啰,没能跟凌帅亲近,也没能等到荣华富贵,凌帅他,忽然就没了!” 说到最后,林富真哭了,哭得情真意切。 这段话虽然是一场戏,可思念却没有半分作伪。 一个野修疑惑道:“凌帅没了,不是还有杨灏嘛,投靠了他,不一样可以荣华富贵?” 林富还挂着泪珠的双眼猛地爆出一阵精光,看得那个野修胆战心惊,连忙圆了一嘴,“林兄,我就是那么一说。” 林富正色道:“我林富曾经是个小兵,如今是个野修,看起来都是不入流的货色。哎,你们别这么看我,我不是妄自菲薄,这就是事实。” 包括蒋苍在内的一众野修也只能叹了口气,确实是事实。 哪怕他们修到了问天境,算得上一方高手,那些大宗豪族依旧看他们不上,想要有跟谱牒修行者一样的待遇,只有两字,做梦。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愿意掺和进此事的原因,实在是受够了那些鸟气。 林富接着开口,“我虽然如此不济,但我好歹也懂得一个词,忠义!凌帅爱兵如子,被陷害身亡,要我转头去捧凶手杨灏的臭脚,我林富做不出来!给老子再多的东西,老子也做不出来!” 林富站在山巅,慷慨陈词,背后,是碧波万顷,是青山相对,他就站在正中,光辉而伟岸。 蒋苍等人不由自主地吸纳进了某种情绪之中,映照着自己的过往。 有羞愧、有叹息、有沉思,也有坚定。 “我说句不该说的,咱们野修为什么被人看不起,不是因为咱出身低,而是因为咱行事的确不堪啊!” 林富叹了口气,挥手止住了几个张口欲辩的野修,“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我也明白,咱要是不像那样行事,根本活不到现在,对不对?” 蒋苍也叹息着道:“林兄说得在理啊,若是没有不择手段一些,咱们这儿的哥几个,早被人弄死丢进大泽喂鱼了。” 没有谁一开始就想把生活过得如此不堪,但一切都是生活所迫。 看着连连点头的众人,林富问了一句,“那为什么那些谱牒修士就能秉持所谓的道理,做个人人敬仰的仙师呢?” “有人罩着呗,打了小的来老的,打了老的来更老的,一来二去,也就没人敢动手了。”一个野修不假思索的开口,显然是怨念已久。 蒋苍若有所思,看着林富,他大致明白林富要讲什么了。 林富也朝他投去一个会心的微笑,然后笑着道:“咱们这儿的哥几个都是问天境,都算得上大人物了,咱们为啥就不能当别人的靠山,让我们麾下这些小小野修们,也能从弱到强,从小到大,同时还不用去干那些丧尽天良烧杀抢掠的无赖事?” 有个野修欲言又止,林富伸手示意他大胆讲,他才鼓起勇气开口道:“林兄,说句实在的,你和那位李道友画的饼我们很动心,虽然我们来了,但这心里啊还是不看好。为啥,咱们都是独来独往惯了的,脑袋都是栓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身死道消,自己的洞府给人住了,侍妾被人睡了,什么秘籍丹药被人占了,也没地儿说理去。你要指望咱们,难呐!” 说完他又补上一句,要多拖几个人下水,“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其余人也只好瞅着林富和蒋苍的脸色点头。 令人意外的是,林富却哈哈一笑,问了个旁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军队打仗敢那么拼命吗?” 蒋苍脑中闪过一道亮光,脱口而出,“后路无忧!” 林富心中一笑,果然不笨,我都给你铺垫到这个份上了,你要是都还接不上,就着实有点蠢了。 他冲着蒋苍一挑大拇指,“蒋兄说得不错,就是后路无忧!” 看着其余人,“兄弟们,想想咱们,即使如今境界,依旧不敢娶妻生子,生怕哪天自己挂了,他们遭了苦难。” 众人点头,之前曾有个问天境野修,自以为高枕无忧,娶了几个妻妾,生了一堆儿女,一朝出事,被仇家擒住,当着他的面凌辱了他的那些美貌妻妾和女儿,儿子被打断手脚,折磨至死,堂堂一方高手,竟活活气死当场。 “即使到了现在,也每天提醒吊胆,生怕一睡下去就起不来,出点儿事儿还不敢找人帮衬,生怕所谓的朋友不帮忙不说还趁火打劫。” 众人点头,例子就不举了,太多了。 “可军队也好、宗门也罢、甚至于豪阀大族,他们的人怎么不怕死呢?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为了正事而死,自己的一切不仅不会烟消云散,反而会更有保障,妻儿可以得到保护,财产不被剥夺甚至还有奖励,自己的英名亦会被人念叨,被人祭奠。这一切源于什么?” 众人眼神好奇。 “组织!一个有序、公正、严明的组织!” “过往的那些想要整合咱们野修的人为什么会失败,因为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利用,是索取,咱们又不是傻子,凭啥!大伙儿说对不对!” 就连蒋苍在内,一众野修哈哈一笑。 “而这次不一样,这是咱们自己的念想,咱们不想再像如今这样畏畏缩缩地活着,咱们也想活得堂堂正正,咱们要为自己的人生拼搏一回!” “建了宗门,咱们几位必然都是创派长老,众人合力,还用像现在这样过日子吗?每逢那修行界的大事,就像此刻下面的雾隐大会,咱都是要被恭恭敬敬地奉为座上宾的!” “宗门初建,要打架就打,死了也不怕,为宗门而死,一应财富俱都交由指定继承人继承,宗门会监督这一切,而且,那画像,还要被三叩九拜地抬进祖师堂,高高地挂着,日日受着香火,名字时时被人念诵,流芳百世,咱临到头了,也他娘的做回体面人!” 一席话,听得众人两眼放光。 野修看似无拘无束,实则处处受制,时时提心吊胆。 有句话说得好,没有绝对的自由。 林富的愿景恰好击中了他们的软肋,他们早已受够了如今这样的日子,已经问天境的他们,想要换个活法,想要活得堂堂正正,想要活得光明正大。 而林富站在他们的角度,句句不离“咱们”,更是无形中消去了戒心,缩短了距离,这才有了此番效果。 在蒋苍接过话头,又是一番鼓舞之后,众人才亢奋地散去。 他们都还有任务,要去给自己麾下的小弟们“布道”。 蒋苍笑望着林富,由衷佩服道:“林兄这张嘴,厉害!” 林富摆了摆手,正色道:“蒋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也真的是如此希望的。” 蒋苍神色一愣,林富平静地看着他,“难道蒋兄不期待那样的日子?” 说完他拍了拍蒋苍的肩膀,“后日一早,大事可成。” 蒋苍站在原地,转身默默看着林富走远,喃喃自语,“真的能有那一天?” 当野修林富,也就是符临离开了洞府,只身走在山道上,他望着甲士林立的雾隐谷,心中升起浓浓的不安。 “我这边已经成了,李掌教,你那边呢?” 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早已寒暑不侵的他忽然觉得,山风有些冷。 -------------------------------------- 雾隐谷外,变化正在慢慢酝酿; 雾隐谷中,变化早已发生。 不论关心云落之人如何担忧甚至绝望,他和秦明月进入谷中一战的事实已无法更改。 下方的人群中,一个年轻男子疑惑道:“咦?怎么没见参赛者啊?难不成这次全是观众?” 旁边一个带他前来的老头连忙捂住他的嘴,朝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人在意这边的动静,这才放下心来,低声严肃道:“小点声!参赛者到处都是!” 年轻人也吓得四处张望,却没发现什么端倪。 老头聚音成线道:“雾隐大会参加的都是杀手,杀手很少光明正大露脸的,否则被人记住长相身形,今后会很不方便!” 年轻人点了点头,有些明了。 老头又解释道:“雾隐大会的参赛者向来都是隐藏在人群中,等到任务下达,计时开始后,才会进入,就连清音阁的人也不例外。所以谁都不知道此刻身旁是不是站着某一位参赛者。” 年轻人额头渗出冷汗,这些杀手也太吓人了。 居中的高位上,杨洵笑着从身旁的供奉手中接过红色木盒,朗声道:“这便是此次大会的抢夺之物,具体是何物,容孤先卖个关子,但孤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向大家保证,即使如李掌教这般高人亦会眼红。” 柴玉璞笑着道:“楚王殿下,若是届时李掌教说他不眼红,您这台可不好下了啊。” 李子正要张口骂去,被李稚川默默按住了嘴,他只凝神瞥了一眼柴玉璞,柴玉璞便登时如临大敌,闭嘴不言。 杨洵笑着道:“孤信得过李掌教。” 方才自己的蠢儿子冒犯了李稚川,自己还得为他擦干净屁股啊。 李稚川冲着他微微一笑,让杨洵心中大定。 “接下来请检验谷中情况。” 自从当年雾隐大会重启之后,光幕的开启机关便由朝廷掌控,为了以示公正,会在开始前请三位问天境以上的高阶修行者通过控界之宝检验谷中情况。 通常这三人就是场中修为最高的三人。 于是此番便是天榜第一的紫霄宫李稚川、天榜第七的儒教庄晋莒以及天榜第八的佛教苦莲大光头。 三人轮流上前,接过杨洵手中的一把匕首,灌入真元,强大的神识登时弥漫整个谷中,感受着其中有无其余修行者的存在。 检验完毕,在三人一致宣布并无修行者存在之后,杨洵命供奉开启了入口处的光幕之门。 “诸位,木盒已随意放入谷中某处,一炷香之后,开始进入。” 杨洵的话音刚落,秦明月看着场下的众人,“我建议你们进去之后最好先找个地方躲一天,别乱跑,别耽误我办正事。当然,不进去最好,雾隐大会也没有第二名供你们争。” 坐在雁惊寒身后的谢崇无语道:“这货咋这么欠揍,我真想进去收拾一下他!” 雁惊寒冷冷道:“那你去吧。” 谢崇神色一滞,能去早去了,雾隐大会的历届魁首,是被严厉禁止进入光幕的,这也是秦明月不担心曹夜来进去找他麻烦的原因。 “不能去就闭嘴,发牢骚有个屁用。”难得爆了句粗口,可见此刻雁惊寒的心情有多么糟糕。 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凌帅遗孤死在谷中,自己这辈子还好意思过下去吗? 李子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对着秦明月,从裤裆里看着秦明月小声道:“你这种没水平的装逼,比我偶像差远了!” 不过秦明月的话似乎起到了效果,一炷香燃完,竟然真的还没有人敢进入光幕之中。 杨洵笑而不语,秦明月是天京城派来的,怎么搞也怪不到他头上,他乐得看场好戏。 秦明月得意地转身,看着一直沉默静立的云落,“你喜欢追杀还是伏杀?” 云落沉默不语,忽然间,一身黑色的斗篷骤然被甩到空中,一个紫色衣衫的身影一跃而上,将斗篷朝身上一裹,如大鸟投林,没入光幕之中。 一席动作行云流水,如此远距离的凌空跨越,也显示了此人不俗的身法。 看得观众轰然叫好。 只有方才那个年轻人惊骇莫名,因为那个身影冲天而起的地方,正是他的旁边。 秦明月眼中的笑意瞬间冰寒。 世间无难事,只需带头人。 有人带了头,便有人敢跟上。 陆陆续续数十道人影从人群中冲出,以各种身法,陆续没入了光幕之中。 不多时,再无人冲出。 云落忽然长出一口气,方才趁着难得时间的一番推演有了一个初步的方案,终于可以动身了。 他脚下一蹬,身形一闪而逝,冲入光幕之中。 只留下一句话还在风中回荡,“在出口等我。” 李子一个空翻,拍着李稚川的肩膀,老气横秋,“瞧见没?装逼于无形,厉害啊!” 李稚川默默将他的头按倒在蒲团上,任由他的小短手和小短腿肆意扑腾。 李掌教心中叹息,这孩子,越来越跳脱了。 裴镇猛地一挥拳,心中大定。 符天启和孙大运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只因他们都相信云落,无条件地相信。 中央高台上,秦明月脸色一沉,冷哼一声,不见动作,人已消失不见。 光幕重新合上,为期三天的雾隐大会正式拉开帷幕。 此刻在场的谁都没有想到,这三天发生的事情,会给这种天下带来那样剧烈的变化,它的影响竟那样深远。 以至于后世对这三天的一切复盘的时候,都在感慨,居然有如此多如此大的事情集中在了这三天。 这三日种种,也一起被后人命名为“三日惊变”。  第一百九十二章 第一日:追逐(上) “大端王朝,永定十六年七月初一,“三日惊变”第一日。” 有一座高大的阁楼顶层,一个身形消瘦的中年男人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他的身下,是高达九层的藏书楼,其中密密麻麻排列的书籍浩如烟海。 男人有个毕生的心愿:复盘改变三日惊变的详细细节,为世人完整揭开埋藏在那三日中的种种细节,让那些该被唾弃的被唾弃,该被铭记的被铭记。 为此,这位本可坐享如花美眷、富贵荣华的男子,枯坐此楼,已有半生之久。 四方搜集藏书、书信、回忆录等,一一查阅,至今日方敢动笔。 不过写完第一句,他便停了下来,那段历史太重了。 他拿起旁边的酒壶,猛灌了一口,剧烈的咳嗽半天之后,终于稳住手腕,提笔悬肘,一段华丽悲壮的历史,终于从他的笔尖流淌出来,重见天日。 -------------------------------------- 雾隐谷中的光幕缓缓闭合,里面的一切都不再为外人知晓,不论是位高权重的楚王杨洵,还是天榜第一的紫霄宫掌教李稚川,抑或是籍籍无名的大多数底层修行者,他们能做的,只能是等待,等待每一天结束时三位大人物一起查看并通报谷中情况,等待三日后最终结果揭晓的那一刻。 好在身为主人的杨洵不至于让这场为期三日的漫长等待太过无聊,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早早准备好的宴席如流水般上了起来。 条件所限,菜多是冷盘、瓜果,不过有酒就行。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离不开酒的。 杨洵举杯相邀,众人齐声相和。 场中热烈的气氛,更衬托出一些人的愁云惨淡。 那些都是在担忧着云落的人。 身处谷中的云落自己并不知晓,也无暇细思。 他在踏入光幕的一瞬间,便全力催动了“隐介藏形”身法。 他并未调整身形大小,而是将身法的功效都用在了气机收敛上。 整个人蓦地一凝,气机朝内一敛,急速没入了一处乱石之后消失不见。 他还有一个优势,一个从未与人言说过的优势,那便是对雾隐谷地形的熟悉。 在曹夜来参加雾隐大会之时,这个天生的杀手之王曾经肆无忌惮地踏遍了雾隐谷中几乎每一处角落,而这些信息,理所当然地传给了云落。 此刻的云落心中祈祷着秦璃托大一回,忘了告诉秦明月该多好。 只有将一点点的小优势累加起来,才可能抹平双方境界上巨大的差距。 那些虎躯一震,气势一起,就能力毙强敌的事情,只存在于话本和传说里。 秦明月跟上来得不可谓不迅速,踏入雾隐谷中的一瞬间,视线所及便是一片薄雾。 雾气缥缈不定,模糊着眼前三尺之外的种种景象。 不过这点状况是难不倒一个修行者的,更难不倒一个知命境的修行者。 秦明月将神识外放,四周景象瞬间映入脑海之中。 嗯? 他面色忽然一变,神识笼罩的范围只有寻常的一半了,而且神识范围内,只有两三个人,并无云落在内。 这位清音阁的隐龙大人轻笑一声,看来上天也希望这场游戏变得有趣一些啊。 阁主并未对自己讲述谷中情况,想来也是想考验一下自己吧。 既然第一下没抓住,他索性也不急了,站在原地,默默想了想。 片刻之后,选定了一条路追了过去。 不知是巧合还是实力使然,秦明月追去的方向,正是云落消失的方向。 雾气弥漫的空间中,不时传来一声惨嚎或者怒吼,那是人与谷中猛兽长虫的战斗之音。 一个身影正弓腰、持剑、快速奔行着,在乱石、丘陵、草木之间时隐时现。 不等那些虫兽反应过来,人已如风过,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他忽然脚下一顿,右脚瞬间向右一蹬,整个人猛地调转方向,朝着左边激射而去。 就在他身形急转之时,一柄剑刺中他的残影。 握剑之人微微一笑,“还算机警,不过既然被我追上,哪还有跑掉的道理。” 说完身形消失,又追了上去。 云落心中暗暗吃惊,怎么这么快! 但他知道,越是如此,就越不能慌乱,所以他的神色很是平静,只是紧握剑柄的手,微微发白的关节,显示了他内心的紧张。 他将祖龙身法催动到他所能催动的极致,试图脱开秦明月气机的锁定。 可惜,没能成功。 即使偶然气机能够全部收敛,立刻在下一瞬间就重新散发出来,被秦明月继续锁定。 他才领悟到这一点不过半日,对自身气机的收放远未到达随心所欲的地步。 要想在战斗中使用,即使以他的天才,也至少还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可秦明月会给他这么长的时间吗? 显然不会。 不仅如此,秦明月还希望尽快解决了他,然后顺道去拿一个雾隐大会的魁首。 当距离一点点被拉近,自己体内真元疯狂消耗,云落每到绝境之时的那股狠劲再度涌出,他做了个十分大胆同时又十分明智地决定,不逃了! ----------------------------------- 阁楼上枯坐的男子写到这儿也有些激动,停笔、饮酒、咳嗽,脸上呈现出一股病态的潮红。 他换上了一支蘸着朱砂的笔,用更小一号的字写道:“我们在生命中,无时无刻不陷入感性与理性的博弈中,但往往理性会最终败下阵来,于是我们受到感性的驱使,作出许多错误的决定。” “在被比自己强大的敌人追杀之际,每一个人的第一反应肯定都是逃,至少在最终被抓到之前,都还有逃脱的可能,于是我们就一直逃,然后被好整以暇的敌人活活耗死。这让我想起了猫抓老鼠的招数。” “但我们的英雄之所以能成为英雄,就在于,他战胜了恐惧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最危难的关头作出了最明智的决定。壮哉!” 当浮一大白!男子再次饮了一口,换上墨笔,继续写着。 --------------------------------------- “逃啊,怎么不逃了?早死晚死都得死,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秦明月微微诧异,但脸上的面容显示着他此刻内心胜券在握。 云落趁此机会抓紧调息一下,能多一丝真元也是好的。 十余年贫苦生活的历练,让他养成了一个“斤斤计较”的好习惯。 秦明月自然也看出来了他的想法,当然不可能自大到任由云落恢复,招呼都不打一声,骤然从云落的眼前消失。 隐龙之所以成为隐龙,关键就在这个隐字上。 他的身法是由秦璃修行大成之后亲自改良传授,自然高屋建瓴,精妙非凡。 秦明月自己也争气,尽得其真传,修行一日千里。 云落下意识就要转身看向身后,好在曹夜来这些时日的训练起了效果,生生忍住了转身的欲望,将神识放出在身外五尺,同时目光逡巡,手臂微微下垂,紧握长剑,准备随时出手。 身形正在四周飘摇不定的秦明月微微诧异,原本他以为云落会下意识地转身,他便会抓住他刚转过去的时机,从原本消失的位置再次出现,一剑洞穿他的心口。 不过也无妨,秦明月轻轻笑了几声。 笑声传入云落的耳中,便如同有无数个秦明月在自己的四面八方轻笑一般。 忽然一柄长剑无声刺出,毒蛇吐信,从云落的身后直刺他的后心。 长剑侵入了云落身后五尺的范围,可他依旧没有察觉。 直到长剑近身三尺,云落才汗毛倒竖,骤生警觉。 避无可避,云落赶紧甩出一张早放在右袖中符天启亲手画就的“方寸腾挪符”,身形玄之又玄地闪过剑锋,瞬移开去。 同时,他丰富的战斗经验让他没有放过这个难得的反击机会,反手就是一剑撩起,剑身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弧线,真元化作剑气喷涌而出,在空中洒落一片星河,朝着原本偷袭的秦明月当头罩下。 “星河漫天”! 云落曾以此招反杀时圣,如今对上秦明月,效果又如何? 遗憾的是,知命境就是知命境。 秦明月一刺落空,身形不退反进,飞速冲出,让云落算计好的一剑完全落了空。 同时,眼前再次失去了秦明月的踪影。 只剩下一个戏谑的声音在无处不在的雾气中响起,“只是符箓?你的剑符道呢?再不用可就没机会了。” 对于秦明月的话,云落并不理会,“方寸腾挪符”只有三张,刚才已经用掉了一张。 而紧跟着,在秦明月的第二剑下,第二张也毫不意外地消耗掉了。 云落的脸上愈发平静。 生死之间,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他明白理智和平静的重要。 他要死中求活。 当隐藏的毒蛇第三次悄无声息地吐出信子,速度已经快到在近身两尺时,云落才惊觉过来。 他没有再次甩出符箓,而是脚底一蹬,朝前冲去,为自己赢得一丝空间和时间。 整个身子在半空中扭转,然后伸出两根金光弥漫的手指夹住了剑锋。 秦明月甚至都没有看清这两跟手指伸出的角度和时机,只觉得剑锋一紧,再难突入半分。 他没有愣神,不假思索地左手一弹,一道带着寒光的真元如离弦之箭,朝着云落的咽喉飞去。 清音阁绝学之一,《冰神指》。 威力有限,只适合近身,秦明月向来不是很瞧得上,不过此刻用起来倒是正合适。 手中长剑已经有剑气吞吐,下一瞬就要持剑反击的云落在秦明月的机变之下,只好放弃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挥剑挡住了这一指。 不过夹住剑锋的手一松,被秦明月抽回了长剑。 当秦明月再次消失,云落知道,机会再难寻觅了。 因为锁定不了秦明月的位置,他空有剑符道,却不得施展。 而秦明月,也根本不会给他近身缠斗的机会。 所以,他方才不惜冒着受伤的危险也要想办法让其暴露身形,好进行反击,可惜仍旧慢了一步。 曹夜来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云落只能被动挨打,根本无法占据主动。 雾气缭绕,四周的兽吼人叫似乎也变得激烈了起来,想来众人都开始了寻觅和互相算计谋杀。 这儿的一场战斗,只是是此刻谷中许多场战斗中的一场。 却牵动着天下人心,只不过光幕隔绝了外界的窥视,雾气阻断了旁人的打扰,让二人能在这个空间,全力一战。 当云落耗尽最后一张“方寸腾挪符”,依旧无法反击到秦明月的身上时,他的心中终于升起了一丝绝望。 但这一点点绝望还不至于让他放弃,因为他曾不止一次,在最深的绝望里,瞧见过最美的星光。 秦明月的剑变得更加决绝,连续四击不中,对于心高气傲的隐龙大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耻辱。 于是他放弃了一切的后手,将全副身心灌注在这一剑中,务求一击毙命。 同时,他改变了策略,从正面进攻,打个出其不意。 事实证明,这个改变的确是有效果的,当长剑近身一尺,绝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身后的云落,才依靠着长期战斗养成的本能警醒过来,生生朝旁边一避,闪开了心口要害。 秦明月手中长剑在一阵金石交击的声音后,终于第一次刺入了云落的身体,艰难而又晦涩。 秦明月心中惊讶,这小子体魄怎么如此之强! 一丝狠厉闪过,他的真元喷薄而出,长剑猛地朝前一探,又深了几分。 云落右手扶上左手手腕,心道:兄弟,对不住,只能浪费你的好东西了。 正要将手串甩出,异变陡生! 一袭黑色斗篷凌空飞起,一根长如剑,形如针的兵刃从斗篷中骤然探出,朝着秦明月的后心猛然扎下。 全部身心都放在方才一剑之上的秦明月亦是在兵刃加身之际才骤然警醒,拔剑欲退。 久经战斗的云落如何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闪电般伸出左手将刺入身体的长剑一握,右手迅速挥出一道得心应手的井字符。 秦明月的身形只微微一滞,井字符符意便瞬间崩散。 可就是这一瞬间的停滞,让那把奇怪的兵刃刺入了他的身体。 云落同时撒手,拔剑亦朝秦明月咽喉点去。 攻守之势瞬间扭转。 到底来者何人? 此刻的云落和秦明月心中皆是疑惑。  第一百九十三章 第一日:追逐(下) 历史的结局虽然早已注定,但当我们被思绪和文笔带回到某个激荡的节点上,心潮也会难以抑制地澎湃起来。 虽然枯槁男子对这三人的身份早已烂熟于心,却并不妨碍他此刻仿如身临其境,切身地感受到每一个人的心境变化。 这是写书人,最基本的自我修养。 于是,他稍作停顿,再默默打好一段腹稿之后,才继续动笔。 ---------------------------- 那一柄似剑非剑,似针非针,甚至似锏非锏的兵刃,在后来有了个很出名的名字,“弑仙”。 但现在,它还籍籍无名。 此刻,第一次在这座天下公开亮相的它正静静插在秦明月的身体中。 器身上细密的血槽,正缓缓渗出鲜血。 而秦明月的眼前,云落的剑尖正在猛然放大,下一瞬就将击碎他的喉结。 一前一后,似乎所有的躲闪方向皆已被封死! 生死之际,秦明月作出了一个无比大胆又十分正确的选择。 他不退反进,脱离了“弑仙”的控制,脑袋微微一偏,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云落的剑尖将将从他的耳畔擦过。 云落下意识地剑身横拍,只拍中了一道残影。 秦明月比他快得多,弃剑转身,闪到了他的身后,化掌为拳,带着知命境的磅礴真元,砸向云落的后背。 云落本可以闪避,可一让之后,那一拳就将砸落在这个仍在身子前冲的,未知的帮手身上。 于是,他的皮肤上骤然弥漫着金光,硬扛了这一拳。 耳畔忽然听得一声低喝,“走!” 黑色斗篷伸出左手向上一托,右手已经拎起“弑仙”,朝着秦明月就是一刺。 角度时机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秦明月不得不放弃了后手,仓促一退。 云落如同被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后背,原意要稳住身形的他,在听见那声低喝之后选择了相信,在黑色斗篷的一托之下,顺势飘远。 他擦了一把嘴角渗出的鲜血,顺势摸了摸方才被人悄悄塞进怀中的一颗蜡丸,深深看了一眼身形不停隐现,时有金石交击之声的两人,将还插在身上的剑拔出,转身急速离去。 秦明月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原本只是一场猫捉老鼠的轻松游戏,如今,老鼠逃脱了不说,自己还挨了一剑,更可耻的是,自己的兵器都不得已被放弃了。 就连当初击杀那名知命境巅峰的强者时,都未曾有过如此狼狈。 这出道至今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都是因为眼前这个搅局者。 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被怒气冲昏头脑,身形游动愈快,想要从战局中脱身。 可黑色斗篷怎能让他如意,如附骨之锥,死死缠住秦明月,不让他有从容离去的机会。 感受着云落的气息正在迅速远去,秦明月阴狠的声音在雾气中传来,“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通过几次交手,他已经察觉到,此人并非自己先前猜测的知命境高手,只是通玄境巅峰。 无非是身法诡异了些,难缠了些而已。 回应他的,同样是雾气中的一道冷哼,夹带着浓浓的不屑。 秦明月再感受不到一丝云落的气机,索性不再犹豫,先解决了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杂碎再说。 他放方寸物中取出备用的长剑,一场旷日持久的追逐在广阔的谷中,血腥开启。 另一边,急速奔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云落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他一直隐隐笼罩住他的神识已经消失许久; 因为他到了地方了。 出发的前夜,曹夜来曾经和他反复推演过若是入谷作战,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和各种应对。 也告诉过他许多谷中可以利用的地形、凶兽等。 此刻在他眼前的,便是可用的藏身地之一,当年有个一度抢到了夺魁宝物的人就躲在这儿,让曹夜来路过两次都没有发现。 云落望着眼前的这颗大树,树根虬结,树干庞大,枝繁叶茂,和谷中寻常的大树没什么不同。 但云落知道这棵树大有玄机。 因为,它是中空的! 在惯常的认知中,没了树干,树是不可能活得了的。 当望着这颗郁郁葱葱的大树,谁能想得到它有一大截树心竟然是空的! 更妙的是,每天从未时起直到亥时,会有大量谷中飞禽来这一片栖息,将会更加干扰旁人的神识探测。 云落不敢耽搁,脚底一蹬,而后快速在树干上点了几下,脚踩树枝节节攀升。 按照曹夜来事先所说,在离地约莫三四丈的一处枝丫中间,果然找到了一个不大的缺口。 云落将长剑收回方寸物中,不假思索地钻了进去。 里面漆黑一片,对于修行者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云落微微凝神一看,发现洞底并无异样,便将手一松,跳了下去。 在他的刻意控制下,落地无声。 他满意地看了看四周,先给自己贴上两张敛息屏气符,略作防护。 然后摸出方才的那颗蜡丸,轻轻捏开,露出其中的一小张纸条。 他忽然莫名有些激动,仿佛一个天大的秘密即将揭晓。 他对这个在最危难关头现身相助的神秘人充满了感激,也着实好奇纸条上的内容。 “姓凌的,当你瞧见这张纸条,说明你还不算废,值得本人出手一救。” “本”字后面微微有个小墨团,也不知道本来是要写啥。 这语气可不怎么友好啊,云落微微一笑,没有丝毫气恼,人家救了自己的命,就是骂两句也不算啥。 “我爷爷自甘堕落,我可不是,你若废物得该死,我可不浪费功夫去救你。” “我既然现身了,你就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去养伤,去准备,然后出来找到我,和我一起杀了他。” “这个秦明月虽然不算强,但我现在还打不过他,郁闷。” “废话不多说了,希望你准时出来,同时不要废物到找不到我。” 最后的落款是个“管”字,想来便是这个人的姓氏了。 云落面露疑惑,管?不认识什么姓管的人啊! 莫非又是自己那位宝藏亲爹当年旧人? 他爷爷自甘堕落是什么意思,他姓管,他爷爷自然也是姓管,自己并不认识什么姓管的老爷子啊,可自甘堕落又是个什么说法? 云落甚至觉得不看还好些,看了之后脑子简直懵掉了。 不过其中对战局的信息还是很重要,一天一夜,那就抓紧吧。 他将纸条郑重收起在方寸物中,心神收摄,沉浸在祖龙身法的推演中,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才能彻底拜托被动。 可惜,云落并不知道,这位在信上说得云淡风轻的神秘人,只是一个通玄境。 而缠住一个知命境高手一天一夜,需要一个通玄境付出多大的代价。 -------------------------------- 阁楼上的男人放下了笔,扯过一张废纸,捏成一团,朝着一旁的窗户弹出。 轻飘飘的纸团速度飞快,猛地撞击在两扇窗户的中间,窗户应声打开,一股股带着些许凉意的清新空气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 纸团反弹落地,准确地掉入一个纸篓之中,纸篓里,已经有数十个如出一辙的纸团了。 男人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因为接下来要写的内容,有些压抑,有些沉闷。 让他甚至都有些不愿意提起,但不得不写,因为这就是历史。 历史向来不只有和平与辉煌,反而大多数时候都浸透着沉重的血泪跟屈辱。 所以,要珍惜和平,更要敬重带来和平的人。 想到这儿,男人苦笑摇头,居然更压抑了。 ------------------------------------ 云落的心神沉浸在对祖龙身法的推演中,随着理解愈深,他整个人的气机都在缓缓收敛,渐渐若有若无,在两张敛息屏气符的帮助下,完全消失不见。 所以,一道强大的神识在整个谷中反复扫荡了三次,也没能发现他的气机。 “李掌教?李掌教?” 午夜子时的夜色中,灯光照耀得场中一片明亮。 杨洵不由地出声喊了一句,李稚川握着这个控界之宝已经好久了,后面的庄教主和苦莲大师都还在等着呢。 李稚川一下惊醒,将手中的匕首交给庄晋莒,就要朝台下走去。 杨洵赶紧叫住,“李掌教,还没说结果呢!” 雁惊寒心中一沉,糟了!莫非出事了? 否则向来超然淡定的李掌教怎么竟然会有些进退失据。 霍北真看向曹夜来,目光中满是询问和疑惑。 李稚川的脚下一停,朝杨洵微微致歉,回到台上,视线一直平视前方,对几道急切的目光视而不见。 庄晋莒的查验也花了许久的时间,这时,但凡脑袋机灵点的都察觉到了些异样。 李稚川以心声传讯,“怎么样?发现了没?” 庄晋莒的声音有些黯然,“你都没找到的,又何苦寄望于我。” 当苦莲大光头再一次被杨洵提醒才放下匕首时,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有大事发生了。 包括天京城皇宫柳供奉、圣水盟理事会崔姓老头在内的许多都站起了身,等着今日情况的通报。 苦莲和尚和庄晋莒后退一步,留下李稚川站在最前方,这本来也是他的位置。 “入谷中共计五十七人,现余四十一人。” 他想了半天,决定以这样的方式先糊弄过去。 可惜,那个人的身份太过敏感,几乎所有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提醒着他,云落和秦明月怎么样了? 他的视线从一张张面孔上扫过,看见他们那发自内心的紧张,等待着结果揭晓后的欣喜,或是颓丧。 这个时候,他突然很想说一句善意的谎言,可惜有违道心之事是万万不敢做的。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措辞委婉道:“秦明月正在和一个黑衣人互相追逐,我们并未在谷中发现到云落的气机。” 原本踮起脚尖,死死攥着衣角的梅晴雪骤然跌坐在座位上,脸色惨白,梅挽枝赶紧抱着师姐,握住她冰凉的手; 崔雉的神色也蓦地一变,看向身旁的裴镇; 裴镇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同时孙大运和符天启也坚定地摇了摇头。 雁惊寒情不自禁地起身惊呼,“不可能!” 霍北真望向曹夜来的眼神中充满了询问和疑惑。 似乎只有曹夜来还算淡定地默然坐着。 一阵嗡嗡的交谈声响起,就连那些已经睡着的也被吵醒,然后在得知什么事情之后,也一脸亢奋地加入了讨论之中。 柳供奉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雁总管,怎么不可能,战斗嘛,有生有死这很正常嘛,技不如人只能该死了啊!” 柴玉璞领着清溪剑池、丹鼎洞众人哈哈大笑。 一种心腹大患尽消的快意显露无遗。 郁南瞥了一眼身旁的弟弟,郁琮向他投去一个心照不宣的佩服眼神。 谢崇猛地站起,“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跟我们大总管说话的!” 柳供奉故作惶恐地拍了拍胸口,“哎哟,大总管好大的威风!北渊那么大的地界都不够你耍,还要到咱们大端的土地上耀武扬威么?” 阴恻恻的一句话,瞬间煽动了一批热血之人。 雁惊寒身后按住了谢崇,冷冷地看了柳供奉一眼,然后坐下。 既然你说了云落该死,那不管他死没死,你是真的要死了。 李稚川停顿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补充了一句他本来觉得没必要加的话,因为他觉得给人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反而更加残酷。 但瞧见了众人的样子,他妥协了。 于是,他开口道:“只是,我们三人均未发现云落的尸体。” 一句话忽然点亮了许多人黯淡的眼神,就如李稚川预想的那般,重新燃起了微弱但实实在在存在火焰,那是希望之光。 但对于柳供奉为首的朝廷一派众人而言,只是冷笑而已,都是明白人,这样有意义吗? 一直静坐不动的曹夜来此刻才端起桌上的酒杯,笑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看见尸体急什么,睡觉。”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朝案几上一扔,果然双手垫着头,躺下睡了。 在许多的人看来,曹夜来的动作充满了暗示。 有人开始皱眉沉思,有人眼前一亮,心中稍安,有人一脸冷笑,讥讽不已。 而闭着眼的曹夜来,心中暗道:小子,别给我丢脸,一定要活下来! 活着,才有一切的可能; 这样没用地死去,只是一种令人扼腕的徒劳悲伤。 山风在山谷中呜咽,潮水扑进湖岸的怀抱中哭嚎,鸟鸣叶萧萧。 第一日的长夜,充满了悲伤。  第一百九十四章 第二日:宁静 “大端王朝,永定十六年七月初二,“三日惊变”第二日。阴,云低风大,山雨欲来。” 阁楼之上,枯槁男子写下第二日的开头,然后便又放下了笔。 他起身略微活动了一下,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好像也有些黑云压城的味道。 他将窗户关上,坐回书桌前,吐纳静心。 谁都不知道明天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谁都不知道眼前的这片宁静到底是一段更长的宁静的开始,还是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 所以,我无时无刻不活在恐惧之中,恐惧生命无常的大恐怖。 相信他们也一样,只是他们真的没想到,这次的风雨如此之大。 这也愈发衬托着第二日的这点小小宁静的难得。 ------------------------------- 乘着长长的山风,天光挟裹着水汽而来,明亮了整个山谷。 入口处的空地上,放眼皆是或站或坐的身影。 虽然等待的时间漫长且枯燥,但对这些修行者而言,打坐吐纳个两三天根本不叫事儿。 况且,能做的又不止打坐。 场中,三三两两聚集的人们在小声交谈着,有的在商量着是不是两家要更亲密些,我那关门大弟子和你的女儿好像年纪差不多嘛,要不就这么定了! 胡说,明明是我的儿子和你们门派那个天才少女最配,我看凑合这对比较好! 又或者择日我们两家联手,去把哪家没来的小门派收了,到时候咱们五五分账。 反正不论心底盘算如何,结果如何,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眼睛里藏不住的,都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高台上,左右的各家大宗大派都一片沉默,气度风姿自是高人一等。 正中的位置旁支起了一个帐篷,楚王杨洵和世子杨桐都进去休息了。 对此,无人有意见,毕竟二人俱非修行者。 梅晴雪也已经带着梅挽枝离开了落梅宗的位置,在西岭剑宗跟崔雉等人坐在一起。 那些让她不堪其扰的搭讪者、卖弄者,瞧见霍北真冷漠的脸和隐隐散发的冰冷剑意时,识趣地选择了离去。 梅晴雪两眼通红,显然哭过。 一夜的时间,并未将她从悲伤中拯救出来。 时间的作用有时是沉淀,是遗忘,有时也是发酵。 崔雉拍了拍她的肩膀,并没有说什么。 本身就不擅长安慰旁人,更何况这种事情不是安慰几句就能有用的。 若是云落真的死了,那边想法为他报仇便是; 若是没死,此刻的些许伤痛,更显得情真意切,难能可贵,也会让届时的那份惊喜更甜蜜几分。 不得不说,这位被称作不让须眉的崔家大小姐,的确生了一颗男儿心,这一点,也在未来的许多年间,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印证。 当然,此刻的崔雉内心深处也难得有了些不那么理性的想法,她死守着那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依然相信云落未死。 过往的接触,这个原本出身陋巷,实则背景惊人的少年破天荒地折服了她,甚至让她觉得什么样的奇迹,出现在这个少年身上都不会让她惊奇。 这件事本身就令一向冷酷理性的崔雉感到惊奇。 希望你此番,也能如此。 裴镇、符天启和孙大运三人静坐不动,闭目调息。 他们一直在用对云落的绝对信任麻痹自己,尽量等到故事终局的那一刻再去释放心中的悲伤或狂喜。 一旁的迟玄策一直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辞,手指圈圈画画。 李子和多罗小光头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一起,这会儿正趴在一张软塌上,睡得口水横流。 在李稚川的刻意保护下,小李子还不知晓他偶像的情况。 曹夜来、雁惊寒、霍北真也都在打坐调息中,静静等待今天午夜最新的消息。 整个场中,一片宁静之下,藏着截然不同的情绪。 小小的一撮人,就是整个天下的缩影。 一道光幕,隔开了两个世界。 光幕之外,是安宁祥和。 光幕之中,有浓雾,也有血雨腥风。 一个身影奔驰在嶙峋的怪石之上,如履平地。 怀中鼓鼓囊囊,看形状是个方形的盒子。 他的目光左右扫视,脚下没有丝毫停顿。 就在不久前,他刚刚暗中跟了许久,才找到机会递出一剑,杀掉了那个找到盒子的杀手。 如今要做的,就只是赶紧回到自己方才找好的藏身之地,然后再等到三日将尽之时悄悄潜出,这魁首之位,就是自己的了。 想到夺得魁首之后的风光,他难以抑制地有些激动。 当他冲进一片树林,头上猛地探出一条吐着猩红舌头的巨蟒,张大了嘴,朝着他的头颅一口咬下。 刺鼻的腥臭连带着风和雾都被染得难闻,他不慌不忙,以手中剑身在巨蟒的七寸一拍,真元顺着剑身将巨蟒拍飞出去,眼看就不活了。 他看着还在垂死挣扎的巨蟒,轻蔑一笑,不到兽王级别,出来就是送菜的。 一转头,朝前飞掠。 雾气中,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再难有别的表情。 一颗头颅掉落地面,还睁着不瞑目的双眼,似乎是在叹息他魁首之路的突然终结。 无头的身子带着喷出的血液,前冲几步,然后颓然摔落。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从尸体的怀中掏出那个木盒,然后另一只手一挥,一道寒光缩回掌心,竟是一小团透明的丝线。 手的主人叹息一声,“杀手是个技术活,却被你们搞得毫无美感。” 说完拎着这个无法放入方寸物中的木盒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雾气之中。 就在这场战斗不远的地方,有一颗大树,树心中空。 云落开始练习收放自己的气机,等到完全收放自如的时候,就是他出去的时候。 心中默默算着时间,不多了,希望还够。 雾气模糊了天色,混淆了时间。 一头狮虎兽软软地趴在一处山石之上,微眯着眼,长长的胡须在风中颤动,感知着风向。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它湿润的鼻尖快速地翕合一下,猛然瞪圆双眼,朝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黑衣身影猛扑过去。 黑衣身影发出一声饱含着愤怒和郁闷,另外还夹带着一点无奈的冷哼,手中长剑骤然大放光芒,将这头不长眼的狮虎兽劈成两半。 漫天的兽血还未落下,人影已从狮虎兽的身下掠过。 带着寒意的声音响起,“这是你祸害的第十一头异兽了,技止于此了吗?” 一个带着笑意,也带着疲惫和虚弱的声音不甘示弱,在四周飘忽不定,“有用就行,隐龙大人怕了吗?” 秦明月身形不停,继续追逐着,“怕?挨了几剑的又不是我。” “哈哈,你身上的伤这么快就好了?”那个声音没有停止挪谕,“哦,对了,这个棍子是我家里的烧火棍,怎么样,插在身上的滋味如何?” 秦明月不再答复,全力追逐,在他看来,此人已是强弩之末,只要解决了他,自己还有一天多的时间,解决那个孱弱的云落。 依旧无碍大局。 追逐者在发力,被追逐者当然也能感受到压力。 原本已经渐渐缓慢下来的两人,瞬间又压榨出身体的潜能,如风一般,在山谷中掠过。 藏在黑色斗篷中的身影,面色惨白,渗着豆大的汗珠,右手还捂着左臂,那是刚才被秦明月一剑所伤,虽然躲避得已经足够迅速,可还是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而这样的伤,在他身上,还有好几处。 他默默感知了一下天色,如果按昨天分开之时算起,离一天一夜,应该还有半个时辰左右。 可自己还撑得了半个时辰吗? 思绪稍稍走神,不自觉地速度便慢了一分,那柄长剑又悄无声息地刺了过来。 仓惶之下的闪避再次慢了一丝,身上又添一道剑伤。 秦明月的速度依旧不减,而黑色斗篷的身形已经渐渐慢了下来。 这一刻,知命境修行者在真元上的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感受着几近枯竭的真元,从方寸物中掏出最后一颗丹药,扔进嘴里,一丝火热从丹田中升起。 那是短时间内服用丹药过多的象征,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随着这股真元的产生,他再度恢复了速度,重新维持住了距离。 可这点真元,也就半柱香的事。 当他还想找一头异兽拖延一下时间时,才发现,因为自己的虚弱,一直在这附近活动,而这儿已经再无可以利用的异兽了。 真元耗尽,他颓然地跌坐在地,眼角划落两滴清泪,“爷爷,对不住了,我不能回去陪你了。” 秦明月的身影渐渐凝实,长剑指着他的心口,笑着道:“十二个时辰,整整十二个时辰,却只是一个通玄境,挺厉害的。” 黑色斗篷的脸深埋在宽大的帽子中,看不清神色,也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秦明月长剑一抖,一剑刺出。 阴影中的脸上,双目紧闭,黯然等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一把扯起,飘飞出去。 秦明月只感觉眼前飘过一阵青色的风,长剑便只能刺中一道残影。 当云落抱着他落地,看着被风吹掉帽子露出的面庞时,脱口而出,“女的?” 帽子又重新罩住了整个头颅,一个声音冷冷道:“你是不是傻,刚才偷袭他,他就死了!” 云落摇着头,“可你也死了。” “我死不得么?” “死不得。至少在我死之前。” “那你去死吧!本姑娘已经打不动了,彻底废了。” 云落:“......” 还真是姑娘啊。 姑娘,你可真猛。 “知道我是姑娘你还不松开!” 云落老脸一红,连忙松手。 姑娘却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直接跌坐在地,面色苍白。 “哈哈,这下帮手也没了,怎么办?”秦明月居然没有制止,而是静静地看着,直到此刻才开口,语气中带着讥讽,似乎还在为之前这个神秘女子的出手感到愤怒。 云落心念一动,“山河”长剑瞬间紧握在手中,“怎么办?杀了你便是。” “哈哈”秦明月对一个手下败将的狠话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心中很是开心,“原本想着杀了她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个神秘女人已经没了战力,原本就是手下败将的云落此刻的现身只能说是自投罗网。 他丝毫不认为一个被他打得几无还手之力的人可以在短短的十二个时辰之后就能够战胜他。 战斗的发展也真的如他所想,第二次出现的云落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相比起之前和那个神秘女子的追逐战,秦明月觉得此刻和云落的战斗简直太过简单。 云落依旧无法摆脱他神识的锁定,身法也不如他,只能站在原地被动抵挡。 只不过身法比之前的确快了些,让他前两剑都没能得手。 但秦明月的心境也不再像刚开始那般浮躁,两剑不行就三剑,三剑不行就五剑,反正这么耗下去死的一定是云落。 比起最终杀死云落,守住一切的结果来说,些许的骄傲和尊严算得了什么。 若非此刻在谷中的清音阁杀手不会听命于他,他都要联合他们一起来围剿云落了。 由此可见,之前神秘人的插手,着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惊吓,也带来了不小的长进。 生命中,总会有人教会你成长,只是方式不一定值得感谢。 秦明月想必深有体会。 云落勉强地支撑着,终于在第五剑的时候,被斜刺里杀出的一剑,划破了胸膛,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但他也终于趁此机会朝秦明月递出了一拳。 金光弥漫的拳头狠狠砸在秦明月的后背之上,让他喉头一甜。 他将已经涌进口中的鲜血一口咽下,不让云落瞧出自己的伤势。 深吸一口气,浑身真元迅速流转,身形愈发飘忽不清,忽然朝着云落刺出一剑! 这是他今日最迅疾的一剑! 最满意的一剑! 这骤然出现的一剑似乎没有人可以抵挡! 当然云落也不例外! 他反应过来之时,长剑已经离着身体仅有两尺。 身形向后暴退,望着不断靠近身体的剑尖,一脸凝重。 然后,一个令他更加绝望的事情发生了,在他后退的路线正中,正是跌坐在地无法动弹的黑衣姑娘! 再退,黑衣姑娘无力闪避,必死无疑; 不退,自己根本无力抵挡这一剑; 生与死的抉择,云落暴露了自己的底牌! 他浑身气机一收,脱离了秦明月剑尖的锁定,猛地朝旁边一闪,却将身后的黑衣姑娘暴露给了秦明月的剑尖! 秦明月瞳孔猛缩,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气机全无! 不等他惊叹,身后蓦地升起一股寒气,对危险的本能意识让他收剑,转身,横剑在身前。 眼前骤然出现一截锈迹斑斑平凡无奇的剑尖,然后是一柄短短的剑身,握住剑柄的手说不上好看,但干净、稳定。 云落手握神秘的短剑“轻吕”,以“铁骑凿阵”式冲着秦明月的胸膛直刺过去。 这已经是他所有剑招中最快的了。 可惜秦明月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快上一丝,就这一丝,便是两种结局。 以至于秦明月都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的遗憾,秦明月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便存在了数十种应对的方法。 只是还未等他来得及动作,一根似剑非剑,似针非针的奇怪兵刃夹带着磅礴的真元刺破了他的丹田。 秦明月一愣,云落的短剑已经从他的心口一闪而逝。 有着真元附着的“轻吕”短剑,快到秦明月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疼。 云落和秦明月擦身而过,眼神交错的瞬间,二人的神色都充满了复杂。 秦明月没想到自己会输,更没想到自己会死; 云落想到了自己会输,但也没想到能杀死秦明月。 而这一切,都来源于这位神秘的女子。 他左手将脱力的神秘女子一把搂起,右手在接住那把穿过秦明月心脏的“轻吕”短剑,然后飘向一旁。 原来死亡是这个样子的,就像竹篮里装起的水那样缓缓流逝不回头,又像是从掌心溜走的沙那般寂静无声,像是阁中的那间小黑屋里,那扇缓缓挡住所有光线的门关上之后的绝对黑暗,又像是你脸上始终如一的冰冷绝情。 将死之际,秦明月心中唯一的念头竟无关这场战斗,而是: “为什么一定要叫阁主呢,我多想叫你一声......” 隐龙陨落! ---------------------------- “呼!” 枯槁男子放下手中飞舞了许久的笔,揉了揉眉心,疲惫的神色中满是感慨。 隐龙,输在了祖龙传下真正的龙隐身法之下; 大小三十五次任务无一失手的隐龙,唯一一次失手便直接陨落,因为他的对手,名字叫云落。 这种攀附的联系,看似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向来是后世戏说之人的最爱,看来自己也难以免俗。 不过自己是修史的,不是说书的,还是尽量客观些吧。 他提起酒壶,猛灌一口,一如既往地咳嗽半天,听得在楼梯转角处候着的书童心肝也跟着一颤一颤,似乎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换上清淡一点的酒水。 ----------------------------- 云落和神秘女子并肩坐着,心有余悸。 神秘女子既然被云落瞧见了真容,便索性大大方方地将帽子褪下,露出一张娇俏可爱的面庞。 不过因为真元枯竭,失血过多,苍白得有些吓人。 云落张口欲言,神秘女子重新戴上帽子,冷冷道:“此地不宜久留,赶紧找地方先恢复。” 云落赶紧点头,正要搀着神秘女子离去,忽然停住脚步,看向秦明月的尸身,稍一沉默之后又转身继续前行。 神秘女子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云落主动解释了一句,“原本想割下他的头颅去祭奠一个人,后面想想,死都死了,意思到了就行。” 神秘女子没有吭声,云落也不以为意。 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谷中,还好一路之上没什么意外,来到了先前云落藏身的大树底下。 “这儿?”神秘女子似乎有些纳闷。 云落得意一笑,笑得好像这地儿是他发现的一样,轻喝一声,“得罪了。” 一把搂着神秘女子的腰肢,足尖在树干上快速几点,便升了上去。 他指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脸笑容。 神秘女子先是气恼地看了一眼这么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小子,又看了一眼洞口和树干的大小,心中纠结。 可云落这种莽汉哪里懂得她在纠结什么,还一脸殷勤地催促着。 神秘女子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口气,钻进了洞口。 云落也跟着进去,落地之后,笑着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神秘女子看着眼前这个傻乎乎的少年,很难把他和方才在战斗中机变百出,心思缜密的那个形象联系起来。 她有些疲惫地坐下,轻声道:“你就那么相信我会相信你?” 云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相信啊。” “那你那么相信我出手的时机会是你想要的时机?” 云落依旧点头,“相信啊。” 神秘女子有些无奈,回想起方才惊险的一战。 云落悄然出现,在将她从秦明月的一剑之下救出时,极其隐蔽地将一颗丹药和一张符箓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然后聚音成线告诉她,丹药可恢复真元,符箓是一张可以凝聚真元,放大真元效果的攻击符箓,让她见机行事。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便有了后面那一次妙到毫巅的偷袭,和天衣无缝的配合。 云落挠挠头,“其实是你之前给我蜡丸的方式,让我有了灵感。” 云落站起身来,朝着神秘女子恭敬一拜,“谢谢姑娘仗义援手。若非姑娘,今天躺在那儿的尸体就是我了。” 神秘女子大大方方地受了他这一礼,本姑娘累死累活,差点真死了,受你一拜想必爷爷到时候也不会说啥。 云落又一行礼,“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管悠悠。” 真姓管啊?这到底何方神圣? “那请问姑娘的爷爷尊姓大名。”云落试探道。 管悠悠翻了个白眼,“你不就想问我为什么要来帮你嘛?” 云落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等这边结束了,跟我走一趟就知道了,我爷爷想见你得很。” “啊?我跟您的爷爷认识吗?” “不认识。” “那?” “大老爷们儿怎么废话这么多?” “管姑娘好好休息。” 云落默默去到角落坐着调息。 管悠悠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开始修复伤势。 时间很快,又到了子时,所有人都从打坐中醒来,望向走向高台的三个身影。 杨洵也穿戴整齐,端坐高台,手持一把漆黑如墨的匕首。 有人在等着人死,有人在等着人活。 可惜今夜他们注定都是失望的。 李稚川拿起匕首,渡入真元,强大的神识扫过谷中的每一寸土地,然后他猛然一震,神识停顿在了某处,久久查看。 “李掌教?李掌教?” 杨洵心中无奈,这李掌教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没城府,两次了,一惊一乍的,天榜第一的高人风范去哪儿了都。 李稚川惊醒过来,歉意一笑,将匕首递给身后的儒教教主庄晋莒,同时以心声交待了一句。 庄晋莒的神色比起李稚川有过之而无不及,拿起匕首,迅速地浸入心神,同样瞧见了那处令李稚川动容的景象。 杨洵也开始有些好奇,这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值得你们这样。 忽然他灵机一动,不会是发现了云落的尸体吧。 这下可就好玩了! 当苦莲大光头也面露震惊地看完,三人依旧由李稚川来公布情况。 李稚川安静地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轻咳一声,“入谷中共计五十七人,现余二十七人。” 没人在乎这个,静静等待接下来的话。 李稚川的面色变得有些沉重,“我们在其中发现了一具有些特殊的尸体。” 柴玉璞端起酒杯,将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柳供奉喜上眉梢,郁南一伙人也无声笑着。 崔姓老人无动于衷,陆绩眉头紧锁。 而那些关心云落的人的反应自不用说,就连曹夜来都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面带浓浓忧色。 “这具尸体,便是,秦明月。” 当李稚川语带沉重地说出这个名字时,柳供奉拍案而起,“不可能!” 李稚川眉头一皱,还未说话。 雁惊寒的声音就悠悠响起在夜色中,“柳供奉,怎么不可能,战斗嘛,有生有死这很正常嘛,技不如人这只能该死了啊!” 除了称呼,一字不差,可见雁大总管的心中憋着多么大一股火气。 柳供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想着回到天京城,即使陛下和皇后不迁怒自己,秦阁主也饶不了自己啊! 此刻的他,甚至有了自绝于场中的念头,可最终也只是想想。 柴玉璞的声音传来,“李掌教,云落呢?” 李稚川瞥了他一眼,“仍未发现踪迹。” 而后三人走下了台,各自归位。 场中顿时议论四起,喧嚣了这片原本宁静的夜色。 梅晴雪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喜色,虽然还未找见云落,但至少秦明月死了。 裴镇等人自然也是兴高采烈,信云落,不会错! 柴玉璞觉得刚才喝下肚中的那杯酒顿时变得无比苦涩,虽然云落也生死未卜,但秦明月是真的死了啊,这一局朝廷又要败了吗? 陆绩和几位六族长老对望,面上皆是喜意,秦明月一死,至少这一场赌战,六族已立于不败之地! 崔姓老人依旧无动于衷,到了他这个岁数,见惯了风云激荡,这些仿佛都是些许小事了。 一夜,就在这样的热闹中过去。 雾隐谷中,云落和管悠悠还在盘坐。 石壁之内,曹选缩成一团,用一张奇怪的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出口之外,十余里地的地方,有一条从大江分出的水脉蜿蜒经过,而后将曲折注入云梦大泽。 此刻,数十艘货船悄悄在此停靠,从货船上,默默走出数千带甲军士。 江水、山川、云层、月色,都悄悄注视着这一切,同样沉默无言。 这一夜的宁静,是难得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第三日:惊变(起风) “大端王朝,永定十六年七月初三,“三日惊变”第三日。其日,乱。” 枯槁男子想了很久,试图用气象或者旁的词汇去形容一下那一天,最终只能写下一个乱字。 有的时候,生性淡泊的他偶尔会想,为什么非要斗个你死我活,非要搞出腥风血雨,然后迅速地自己把自己鄙夷一番。 这满楼的藏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世间争斗,本质上都是一场力量和利益的博弈,每一次利益格局的重新洗牌之后,便会在博弈中形成均衡,大家各安其位,各享其成。 可一旦这个格局中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亦或是有新的力量开始介入这个盘子,那现有的利益格局便自然不能满足新的需求,于是便有了斗争。 小到帮派争权,大到朝堂党争,甚至于改朝换代。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所以,这三日的种种,有巧合,但实际上却是必然。 临楼的湖中,借着莲叶的遮掩,蛙声一片,都在害羞地为他赞叹着。 他摇头唏嘘着,提笔,一段历史鲜活地随着墨汁流淌而出。 ----------------------------- 树叶在枝头释放着毫无保留的翠绿,努力想要抓住盛夏的尾巴。 氤氲的水汽跳跃着为这些翠绿再添上一点水润,山水林叶之间的默契总不用人多言。 对比起来,人与人之间,却遗憾地充满了心机的角力,和暗暗的提防。 离着雾隐谷不远的一座山头,有一块宽阔的平地,此时正静静地站着近百人。 孟小牛静静地站在队伍末端的一个角落中,浑身紧绷僵直,他已经许久没有和这么多人站在一起过了。 身为一个凝元境上品的野修,在云梦大泽数量众多的野修群体中,只是最底层的存在。 他的视线越过一众头颅,望向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几个身影。 那是问天境的大人们,是现在的他,需要匍匐仰视的存在。 甚至于他在这个大泽之中,艰难混迹了两年多,也不曾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人一面。 不曾想,今天一次见了个全。 他的脑中有许多个名号,可都对不上身形,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有介绍。 前天夜里,他附近山头的一位通玄境大佬将自己和好几个道友召唤过去,讲了好久。 虽然大佬慷慨激昂神情激动地挥着拳头讲了许多,可他在胆战心惊之余几乎没怎么听清。 什么后路无忧,什么大宗大派,什么座上宾荣华富贵的,他也就大概记得这几个词。 不过有一句话他印象却非常深刻,“今后我们可以挺起腰杆做人,不当那千人嫌万人弃的野修了!”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年轻的孟小牛的心。 野修不好当,云梦大泽的野修更不好当。 那么一个凝元境的低阶野修,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云梦大泽之中会怎样? 孙大运没来过云梦大泽,当然不知道,但孟小牛知道。 五年前,机缘巧合被一个行将就木的老野修瞧见了尚可的资质,带到了云梦大泽旁犄角旮旯里的小破洞府,在被懵懵懂懂地暗中试验过几次之后,就得了老野修的倾囊相授。 对于野修而言,一辈子到头万事皆休之际,能找着一个不错的传人,也足以瞑目了。 老野修给他定下规矩,不修到凝元境不准走出洞府,同时给他留了一封信,让他可以出关之时打开。 然后老野修就在给他留下足够的食物和丹药之后,悄悄离去。 三年后,当孟小牛终于突破到了凝元境,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封心念许久的信。 信上,老野修说他曾经是个知命境高手,坐拥一个宽大豪奢的洞府,只是这个洞府已经送给了别人,不能给他。 老野修还说让他自己小心,尽量深居简出,境界不高不要乱走,不要轻信他人。 尤其是不要贪小便宜,按照这个准则,或许会错过一些小利,但不会吃大亏。 最后,老野修说,当孟小牛瞧见这封信的时候,他肯定已经身死道消了。 惟愿若有来生,不再当个野修。 懵懂单纯的孟小牛还并不能理解这封信的分量。 他只是瞧着自己居住了三年的破落洞府,有一点埋怨老野修不厚道; 只是感受着自己举手投足的威力,鄙夷老野修的遗愿。 但淳朴的他,还是遵照老野修的吩咐,深居简出,少说多看。 终于,在几次死里逃生,几次旁观惨剧,瞧见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之后,明白了老野修的肺腑之言。 但世情如此,身处染缸之中,又如何洁身自好。 比如修行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死者为大,杀死了敌手,从不搜刮其身上的方寸物。 可在野修看来,这不是傻嘛! 孟小牛如今都曾亲手扒拉过好几具被自己杀死的尸体了。 这也是谱牒修行者鄙夷野修的重点之一。 甚至有时候,他自己都鄙夷着自己。 贪婪、冷血、狡诈、奸险、不仁不义、无耻无德,仿佛世间的一切屎盆子都可以理所当然地扣在野修的头上。 也正因如此,那句可以不用再做如此不堪的野修,方才戳中了他的心坎。 忽然人群中微微有了些骚动,吓得正埋头乱想的孟小牛差点撒腿就跑。 没办法,胆子小,又给吓怕了。 他想踮起脚跟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又担心挡到身后的人,惹来麻烦,便只能努力伸长了脖子瞅去。 视线里两个人并肩走来,当瞧见原本站在最前方的问天境大佬都对这两个人恭敬有加时,他更好奇了,脚跟也不受控制地垫了起来。 他听见前面的大佬们都喊着“林兄”“蒋兄”,心中蓦地蹦出两个名字来。 林富、蒋苍,这二人不仅俱是问天境的大人物,而且也是这次事情的主要领头人。 就是不知道哪个叫林富,哪个是蒋苍了。 仿佛听见了他心中的疑惑,一个身形挺拔,气宇轩昂的男子上前一步,朗声道:“大家好,我是野修林富。” 孟小牛的脑海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这样的人,怎么能是个野修呢!” “兄弟们,今日来此的目的已经不用我多说了,我只废话一句,想不想不再过这低人一等的鸟日子,想不想堂堂正正地当个修行者!” “想!” “想不想娶妻生子,和和美美,想不想不用勾心斗角提心吊胆,而是安安稳稳修行过日子!” “想!!” “想不想站起来,昂起头,咱们一起好好跟这座天下打个招呼!” “想!!!” 孟小牛涨红了脖子,使劲吼出了声! “那就与我等同行!为了理想!” 林富振臂高呼。 “为了理想!” 数百人的高声呐喊,让几个问天境高手联手布下的结界都有些摇摇欲坠。 在林富和蒋苍的带领下,转入了一座专门腾空、修葺一新的巨大洞府。 在这儿,他们将为众人登记造册,同时记录各自的境界、物资等情况,为宗门的成立做前期准备。 原本按照蒋苍等人的设想,是要抓紧成立宗门的。 但林富阻止了,他的意思是先通过第一战,进行裁汰,同时也摆出一份规矩来认真执行到位,让那些心存质疑的看到他们没有画大饼胡说,而是实打实的在这么做。 到时候,主动权就在他们手上了,就是择优选择,而不是来者不拒了。 蒋苍等人被说动了,心中对林富本已很高的评价又高了一分。 不过林富也严肃道:“这样做的话,那就必须得有一个完全听指挥的核心,咱们每个人的亲信队伍一定要嘱咐好,届时起好带头作用。” 按林富的说法是,人都是从众的,带头的敢上,剩下的就敢上,带头的一跑,再多人也不济事。 蒋苍等人虽没上过战斗,但成长至今,也参与过许多集体行动,对林富的话深以为然。 如今他们的心态早已变了,林富越厉害,他们就越开心。 没有把肉抢到锅里就开始琢磨分赃这样的蠢事,他们从来不干。 未来的事,未来再说。 在远远的另一座山头,本名高欢的高老大坐在桌前,惯常坐姿狂放如雄狮的他,此刻看起来像是一头温顺的羊。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样貌威严的中年人,正是大端军中巨头之一的征北将军韩飞龙,正皱眉看着手上的一封情报。 情报的内容,是近日那帮有意整合云梦大泽野修的人四处宣扬的内容。 但高老大温顺的原因却并不是因为韩飞龙,野修出身的他对权势并无感觉,只信奉力量。 所以,让他温顺的人便是坐在韩飞龙身侧的那个笑呵呵的老头。 老头子虽然境界不高,而且看起来人畜无害,高老大心中却有一种直觉,一种长期战斗养成的直觉,这个老头能杀死自己。 韩飞龙将手中的情报放下,看着高老大问道:“想必他们这次的结果还不错吧,甚至,应该有些原本你这边的去了那边。” 高老大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站在一旁随侍的卢存孝对高老大不带一点尊敬的称呼很是不爽,冷哼一声,“我家将军智勇双全,这点小问题算个啥!。” 韩飞龙佯怒道:“存孝!你这是什么态度!还不跟高先生道歉!” 卢存孝愤愤不平地一抱拳,眼中却满是不服。 高老大心头一凛,知道韩飞龙是在借机敲打自己,便也放缓了姿态,“还望韩将军赐教。” 韩飞龙点了点桌上的情报,严肃地看着高老大,“高先生,如果这上面的情报无误,设计出这番话的人,可不简单啊。” 说起这个高老大下意识地冷哼一声,“蒋苍那些蠢货哪有什么不简单的,要不然也不会几个问天境联手,还会被我压这么多年。” 韩飞龙不以为杵,“听说还有两个新来的,而且他们也是这件事的主要奔走召集之人?” 高老大眉头一皱,“您是说李某和林富?” “这两人可有何玄机?”韩飞龙微微超前探了探身子,显露出心中好奇。 高老大摇摇头,“只知道两人一个知命境,一个问天境,连小境界都不甚清楚,有些神秘。” 神秘。 韩飞龙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屈起,轻叩着桌面。 神秘就意味着有目的地隐藏,同时有本事隐藏。 他抬头看着高老大,“高先生,这么说吧,这些话角度切入之准,语言凝练之精,我大端不论军方巨头还是朝堂重臣,能琢磨出来的有不少,但也不算太多。” 高老大并无太多概念,倒是一旁一直乐呵呵的关隐,眼神骤然一凝。 韩飞龙站起身,双手抱拳,“高先生,就按先前所说,不论他们有什么谋划,在雾隐大会结束之前,请务必阻止。事后,我代表朝廷,定有厚礼补偿。” 看着韩飞龙很是正式的样子,高老大不敢摆架子,连忙站起,“韩将军客气了,你我说好之事,何用多言,高某定然竭尽全力!” “如此便好!”韩飞龙笑着端起酒杯,和高老大干了一杯。 转头看着外面正当光明的天色,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看着高老大,“高先生可以做准备了。” 高老大点点头,冲韩飞龙一抱拳,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头,犹豫了一下,也抱拳致意,然后转身走掉。 卢存孝对于自己被无视这件事感到很是气愤,正要发作,韩飞龙拍拍他的肩膀,便立刻住了嘴。 韩飞龙坐下,看着关隐,“老阁主,要起风了。” 关隐瘪瘪嘴,“我倒要看看值得你亲自坐镇的风能有多大。” ------------------------------- 雾隐谷入口的平地,一直默不作声的崔姓老头突然出声,“楚王殿下,时间差不多了吧?” 杨洵纳闷地看了一眼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头,明明还有一会儿啊。 不过算了,看你岁数大,给你个面子,早点去早点布置休息也好。 于是他从自己座位上站起,看着谷中众人,朗声道:“诸位,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 大人物们很自然地分成了几拨,朝廷一派的楚王、柳供奉、柴玉璞等走在最前; 圣水盟的崔姓老人领着六族长老紧随其后; 李稚川、曹夜来、霍北真等人同行,雁惊寒也带着北渊众人与他们走到一起; 再之后便是横断刀庄等其余的大势力。 走在最后的自然是那些小门小派。 上百人在窄窄的山道上拉成了一条长蛇,缓缓朝前蠕动。 -------------------------------- 与此同时,一个容貌俊美、双手修长干净的男子淡定地盘坐在谷中出口处的光幕旁,神色从容。 一个红色木盒正静静躺在他的膝头。 周边散落着几具死法各异的尸体。 更远处,几个杀手各自潜伏着,神色阴沉。 树林中,云落和管悠悠才从大树中跃出。 他有些担心地看着管悠悠,“怎么样,伤好了么?真元恢复了多少?” 管悠悠翻了个白眼,“才过了一天一夜,你的伤能好那么快啊!” 云落很想撩起衣袍让她看看自己已经完好如初的身体,想想还是忍住了。 还是不要打击别人。 管悠悠叹了口气,“之前透支得有点厉害,修复内伤都花了好久,如今真元只恢复了三成多点。” 云落笑了笑,“没事,我保护你!” 管悠悠扭头望去,一丝淡淡的薄雾正从他的侧脸飘过,衬得这张棱角分明的侧脸还有那么点好看。 自小没怎么接触过别的男子的她俏脸一红。 云落连忙侧身把着她的肩膀,一脸关切,“管姑娘,怎么了?” 管悠悠气急败坏,“你故意的吧?” 云落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 管悠悠气呼呼地当先走出,云落连忙追了上去,“管姑娘,一个人危险!” “管姑娘,离结束还早呢,别急啊!” ------------------------------- 一脸笑意地放下笔,枯槁男子似乎也为云落的不解风情会心一笑。 不过,笑容转瞬即逝,神色变得无奈起来。 花了这么多笔墨,依旧没有进入正题,这样写下去,会不会都没人愿意读下去,而错过了自己这份心血? 他旋即释然,本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总不能为了吸引就不写吧,修史若是只顾眼球,那便失了本意。 想到这儿,他笑了笑,拎起酒壶,来了一口,敬自己的洒脱。 想起明日就要到来的那些剧变,那些将要终结的生命,他又有些忧愁,于是又来了一口。 所以说啊,只要想喝酒,什么都他娘的能成为理由。 左敬一个,右敬一口,等到一壶饮尽,读书又写书的男人将空壶一抛,仰倒在地,沉沉睡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第三日:惊变(阵起) 孟小牛渐渐放松了身体,在这座宽大的洞府里,他难得感受到了一种叫安全感的东西。 方才在登记处登记了自己的名号、境界、洞府,说到洞府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不过看着许多人都大方留下了,也咬牙讲了。 此刻他正四处晃悠着,东瞧西看之下,听到了一段对话,解开了心中疑惑。 “咱今天是不是要打架?” “听说是啊。” “这宗门都还没成立,怎么打?为啥一定要选在今天?” “你笨啊,什么时候还能有像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好日子?什么好日子!” “我都不稀罕骂你,咋这么蠢呢!一战成名的好日子啊!” “哦哦哦!懂了懂了。” 孟小牛摇头晃脑,原来是这样,看来这次这帮人还真的是野心不小,前途无量啊! 山道上,有三人缓步徐行。 一男一女,中间牵着个小姑娘,活像一家三口。 邹荷幽怨地叹气,“你当年要是听话点,我们的孩子估计也有这么大了。” 杨清一阵头大,这话我没法接啊,要不你说句别的? 好在解开了心结之后的邹荷已经由母暴龙重新变成了高贵的雪莲花,没有揪着这个不放。 她望着前方层层叠叠的群山碧水,语带担忧地问道:“我总觉得心头不安,要不要算上一卦?” 杨清摇头笑着,目光透过重重障碍望向雾隐谷的方向,淡淡开口,“有困难,我自一剑挑之。” “小姨父好厉害!”随荷恰到好处的捧哏让杨清刚刚酝酿出来的霸气瞬间烟消云散。 杨清伸手刮了一下随荷挺翘精致的鼻尖,“随荷,我们去接你落哥哥回家!” “好啊!”两手都被牵着的随荷没法拍掌,只好扯着小姨和小姨父的手蹦跶了几下,意思意思。 重山、层林、小道,有笑声回荡。 一叶扁舟,无桨凌波,老渔夫戴着斗笠站在小舟的前端,如冯虚御风。 到得一处岸边,小舟如勒马一般,徐徐停住。 随着他心念一动,韩飞龙的心中骤然响起一道涟漪。 一向从容的他面色一变,快步朝洞府外的观景平台走去。 卢存孝惊讶地看着素来沉稳的自家将军,上一次这样,还是当初国师奉命犒军时。 这是咋了?他赶紧跟了上去。 关隐自不用说,被韩飞龙请为“贴身保镖”的他与之形影不离。 来到平台,当韩飞龙果真瞧见国师曾经详细描述过的那一叶扁舟和蓑衣老人时,竟有些难以抑制地颤抖。 他恭敬地长揖及地,久久不起。 卢存孝岁不明就里,但作为将军常随的他,只管跟着将军做便好。 关隐皱着眉头,冷冷地居高临下瞧着,心中快速思索着有哪一个高人是如此形象。 忽然间,下方的蓑衣老头微微抬头,迎上了关隐审视的目光。 关隐只感觉一阵浩瀚和雄阔朝着自己笼罩而来,仿佛在于一个世界的意志对视。 身为修行者的他,直接被震撼得两腿一软,跪了下来。 山腰,水上。 高处的人或跪或揖,低处的人坦然肃立。 “起来吧。”一声冷漠的声音在三人心间响起。 三人这才敢直起身来,不等他们说话,老渔夫朝韩飞龙扔下一句话,便径直离开。 “一个时辰之后,阵起。” 关隐神色复杂地开着凌波而去的小舟,心中对此人的身份无比好奇,却又不敢开口相问。 回到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动身的韩飞龙瞧见关隐的神色,笑着道:“老阁主很是好奇?” 关隐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 这座天下,怎么有人能以一个眼神就带给自己如此巨大的压迫! 就算是荀郁那头老狐狸也不一定能做到吧! 韩飞龙望了望四周,关隐心领神会地一跺脚,布下一片小天地,急切开口,“韩将军放心,此地再无旁人可以偷听。” 韩飞龙附手在关隐的耳边轻声道:“老阁主可曾听过人间有四圣?” 关隐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这也不怪他,四圣的存在是这座天下最顶尖的秘密之一,韩飞龙能够知晓此事也是因为此番需要由他主事。 不过过了今日,这就将不再是秘密了,所以韩飞龙才敢开口。 当他向关隐简单概括了一下四圣的身份之后,关隐如同泥塑,愣在当场。 此刻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韩飞龙要亲自来此坐镇,甚至韩飞龙还曾经“自谦”说他的身份都有些不够分量的原因。 原来这并非自谦啊。 四圣之一亲临此地,莫非要有剧变发生? 因故退隐多年的关隐一颗心砰砰直跳,风云际会,亲历其中,饶是像他这般曾经的一方大人物,也有些心神激荡。 在关隐的陪同下,韩飞龙带着卢存孝很快来到了雾隐谷入口之外。 在他们走近那些军士之时,那边的杨清三人还在山路中缓缓前行。 雾隐谷中,也有一条山道,也有人在缓缓前行。 六族理事会的崔姓老者似乎年纪有些太大了,老态龙钟的,步子走得极缓。 前面楚王已经带着人走得老远了,后面却积压住了许多人。 似乎崔姓老者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副步辇,看着身后的五个位高权重的各族长老,笑着道:“你们谁愿意屈尊一下啊?” 靠得最近的自然是陆家陆绩和王家王泰,王泰可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人抬步辇,哪怕这人是理事会的成员。 王泰略一迟疑,陆绩便呵呵一笑,将崔姓老者扶上坐下,朝谢卞招呼一声,主动蹲下身去,和谢卞一前一后抬了起来。 原本四人抬的步辇,在他二人手中亦是举重若轻。 在王泰等人略显阴沉的眼神中,踏步而去。 没有了崔姓老者的“压制”,整个队伍前进的速度陡然加快。 离着出口处的典礼平台,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了。 雾隐大会的最终结果,也就将在一个半时辰之后彻底揭晓。 那片光幕之中的情况,牵挂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而当我们将视角转向光幕之中的宽阔谷地,却惊讶地发现一种诡异的寂静正在弥漫。 光幕旁,仅剩的十几位杀手潜伏在四周,隐隐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圈子的中央盘坐的身影依旧从容,只是嘴角的血迹和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衫揭示了一个并不轻松的真相。 盒子还在,吸引着四周的人心蠢蠢欲动,可是每当野心之火燃起一次,四周凌乱的残肢和干涸发黑的鲜血就会化作冷水,将它无情地浇灭一次。 不管什么东西再好,也得有命享受才是。 那些不爱惜自己性命的,都零落成一块一块的了。 剩下爱惜自己性命的,便不那么爱惜自己的勇气,任由它悄悄溜走了。 可惜啊,眼神杀不死人。 看似紧张实则无聊的对峙令盘坐正中的那个身影觉得有些乏味,他甚至想睡一会儿,不过暂时还不能睡,他还有人要等,有事要做。 当两个身着黑色斗篷,宽大的帽子遮住整张面庞的身影“冒冒失失”地走近包围圈,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我们一会儿穿着斗篷出去,先听听那些人怎么说,怎么嚣张,然后再亮明身份,狠狠打他们的脸怎么样?”管悠悠献上良策。 云落对这个鬼主意有些无奈,可是被管悠悠一忽悠又有些心动,便依言穿上了斗篷。 此刻已临近结束之时,雾隐谷中本就暗沉的天色已染上夜色,二人来到光幕旁,所见居然是这般景象。 好在二人对这魁首之位并无觊觎,瞧见许多不善目光之后,默默站在原地,不再前进。 正当围住那人的杀手们收回目光,盘坐的身影却突然开了口,“你是凌荀。” 不是疑问,而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云落心头咯噔一声,这都能看出来? 不过好在云公子到底也是老江湖了,不动半分声色,装作没有听到。 “不用装了,虽然不知道为何出现在这里的不是我原本要等的秦明月,但既然你赢了他,那我的对手便是你了。” 那个身影忽然站起,将所有人垂涎的盒子随意扔在一旁,冲着云落一拱手,“凌公子,请!” 云落有些懵逼,神情疑惑,“你在说些什么?” “都是聪明人,装傻就没意思了,请你尊重一个杀手!”那个身影神情严肃。 云落两手一摊,“你看我像个杀手吗?” “开始吧。”那个身影压根不在乎云落的拒绝。 管悠悠看不下去了,“我说你脑子没病吧?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打架啊,你的盒子我们又不稀罕,何况人家身上还有伤,你好意思嘛你!” 那个身影摇了摇头,看来依旧不认同管悠悠的话,正要开口。 忽然整座雾隐谷似乎隐隐一震,感受到某种不一样的情况时,所有人俱是面色大变! 将时间稍微退回些许,就在不久之前,队伍中,以裴镇为首的几人还在有说有笑地嬉闹着,迟玄策却挤到了霍北真的旁边,有些紧张地道:“霍霍,霍......长老,如果出......出口处也有入口处那么多的甲士,会不会有事?” 霍北真还没答话,刚好走在霍北真身前的雁惊寒却扭过头来,“小子,你想多了,就这三五千兵马,想留住这么多人,不可能。咱们可都是修行者啊!” 迟玄策皱着眉,“那若我们不是修行者了呢?” 雁惊寒笑容一滞,“怎么可能。” 楚王杨洵带着儿子已经到了出口处的椅子上坐着歇气,柳供奉、柴玉璞等人也在一旁与之交流谈笑着。 步辇上的崔姓老人忽然面色一变,心跳如擂鼓,以心声朝陆绩和谢卞快速吩咐了一句。 陆绩有些疑惑地还想要转身确认,却立即听到了第二声更急切的重复。 他当即身形一动,和谢卞二人抬着步辇飞速朝楚王杨洵冲去。 “赶紧到我身边!” 一个身影响起在崔贤、王泰、刘璋三人的心湖之中。 三人略一犹豫,连忙朝崔姓老人冲去。 不过不比刚才崔姓老人的突然发动,此刻这三人却不是那么容易走掉的。 李稚川一步跨出,伸手扯向走在三人最前的王泰的衣领。 曹夜来眼神一凝,立刻以最快速度想要制服三人最后的刘璋。 而另一边,杨洵惊骇欲绝,这帮圣水盟的人居然真的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出手! 柳供奉和柴玉璞连忙挡在杨洵身前,一个双手掐诀,一个长剑出鞘,就要动手。 崔姓老人伸手一压,柳供奉和柴玉璞只觉得身体一滞,一瞬之后,步辇已到了眼前。 “蠢货!真元留住!” 一声轻喝响起在心湖之上,让柳供奉和柴玉璞一愣,然后便见到一尊金色的小钟被崔姓老人向头顶一抛,一个闪烁着金光的钟形光罩将包括他们几人全部笼罩其中。 崔姓老人做完这一切才长出一口气,大局已定! 他朝着身后看去,皱着眉,真元化作一只元气大手,赶在李稚川之前一把抓住王泰的衣领,将他扯进了钟罩。 可怜崔贤和刘璋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只能被退而求其次的李稚川和曹夜来当场擒住。 看似复杂的变化其实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以至于就连裴镇等人都没有察觉。 直到下一刹那,整座雾隐谷似乎隐隐一震。 雁惊寒和霍北真睁大了双眼,惊骇地对视一眼,然后看向迟玄策。 迟玄策苦笑道:“原来真的是这样。” 山道上,所有人都乱做一团,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了一种极其陌生又曾经熟悉的感觉。 在他们没有修行之前,与天地就是这般,井水不犯河水。 因为那一缕自打修行以来一直伴随自己的,与天地之间的玄妙联系,断了! 山道上,杨清和邹荷一起,拐过弯道,瞧见聚集在入口处的数千甲士时,瞳孔一缩。 不等他们有所动作,从正中的军帐中,一道黑色的光柱瞬间撕破军帐,直冲云霄! 于此同时,在雾隐谷的其余四个方位,也冲起四道颜色各异的光柱。 邹荷大惊失色,喃喃道:“化五行绝元大阵,怎可能!” 杨清连忙扶住她,“怎么了?绝元大阵什么意思?” 邹荷一把抓住杨清的手臂,焦急道:“云落他们这下有大麻烦了!我们得抓紧救他们!” 没有问为何,杨清只是坚定点头,一把抱起随荷,牵着邹荷的手朝着甲士们飞掠过去。 一叶扁舟忽然出现,舟上的蓑衣老渔夫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便旋转着铺天盖地向着杨清三人砸落。 无数剑气萦绕在杨清身前,将胆敢侵入领地的水珠绞成水雾,四散无踪。 “不愧是白衣剑仙。”老渔夫不再动作而是呵呵笑着。 杨清心中陡然想起了长安曾经告诫过自己的话,寒声道:“你们居然敢做这事,视祖训为何物?视天庭为何物?” 老渔夫笑容不改,“祖先已经成了土,祖训自然不作数。至于天庭,呵呵,你抬头看看?” 杨清警惕地看了老渔夫一眼,这才缓缓抬头,冷如寒冰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那么强烈的震惊。 只见整个天空一片赤红,如烈火焚天,也如血染长空。 天庭也乱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第三日:惊变(天庭) 一行朱砂写就的红色小字出现在白纸之上,黑字旁边。 “天庭是什么?是我们现在意识中,那些虚无缥缈的冥冥之中惩恶扬善的漫天神佛居住之所吗?很显然不是。” “那时的天庭,就像是人间的主人,是一方被天仙大能开辟出来的小天地,他们端坐天幕之上,悠游自在。” “为什么要用主人这个词,因为在他们看来,人间和天庭是不同的,人间就像是他们手中的一块田,田主能派人打理一下,不使其荒芜废弃就已经是天大的隆恩了。” “所以,天庭的变故与结局,亦有其必然。” 阁楼中的人在继续,笔墨下的故事自然也不会停歇。 ------------------------- 鼎沸的人声刺破了原本的宁静祥和,奇花异草被法宝剑气割裂得七零八落。 象征着悠闲高雅的仙鹤们此刻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着眉目,舞动爪牙的凶兽。 漫天喧嚣中,在整个天庭的最中央,高高的大殿上,坐着一个托腮沉思的身影。 即使那些暴乱的凶徒已经杀进了他的视线之中,吵闹声已经传入了耳朵里,他的神色之中亦不见一点慌乱惶恐。 大殿四方,镇守的金吾卫们同样神色淡定,身后的天帝,就是他们最大的底气。 这一口底气,已孕育千年。 天帝的思绪并没有在这些暴徒身上,他只是一直在思考两天前,祝融和祖龙联袂前来,与自己密谈的那长长一夜。 祖龙这小子还是那么能说会道,一大晚上,基本都是他在说话,以润口之名,将自己拿出来的酒喝了个大半,总感觉这小子是故意的。 祝融即使有了妻子也还是不爱讲话,一晚上就在那儿默默喝酒,另一小半就是他喝掉的。不过他来了,就代表了他的立场。 磨磨唧唧说了一晚上,总结起来也就那么一句话。 不破不立,先破后立。 既然原来的路子不行了,不妨试试新的; 既然有人嫌我们做得不好,就让他们来试试; 堵不如疏,徐徐图之。 也不知道这两个臭小子什么时候凑到一起琢磨的这些东西,不过说得确实也有几分道理。 也该到了自己做决定的时候了。 天帝直起了身子,瞧着外面喧闹的人群,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杨玄镇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不断递出拳头,浑然天成的拳意恣意流淌,化作一道道异兽虚影,咆哮着将挡住自己去路的守卫击飞。 真仙不如天仙,这句话从大范围来讲,的确没有问题。 但天仙就那么十二位,数量庞大的真仙群体之中,总会有些惊才绝艳、天纵其才的真仙,能够修行出比肩天仙的战力,甚至犹有过之。 比如景玉衡、比如一位骑牛的道士、比如一个耳垂硕大慈眉善目的和尚、比如眼前这位杨玄镇。 出身修行世家的他,自小便有天才之名,顺顺利利地成就九境天人,入天庭后,还能跳出窠臼,自创拳法,一次次拔高自己的拳意,终得如此境界。 在很大一部分真仙心中地位尊崇,隐隐有领袖之范的他,也素有大志。 眼见在天帝的管束之下,真仙群体之中怨念渐生,人间四圣亦渐渐有了小动作,人间动荡不安,杨玄镇便开始了密谋。 终于,在得知了以祝融、祖龙为首的数位天仙都将作壁上观,不会出手的消息后。 他果断发动了这场天庭历史上的第一次“政变”。 自身战力卓绝,又素来礼贤下士的他一呼百应,从者甚众。 一旦成功将现任天帝赶下帝位,届时坐在那儿的,除了他杨玄镇,别无他人可想。 而他在发动政变之时所说的那句话,也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天庭。 “我出身修行世家,家中丹药法宝无数,我一无所求。现在我不顾事败身死道消,只是为了打破如今天庭的黑暗,救天庭人间于水火罢了。” “冠冕堂皇啊!”天帝站起身来,轻轻开口,传出一道旨意,让守卫们让开路来。 四周的层层守卫先是诧异,继而激动,时隔近千年,天帝终于要出手了吗? 远处的一处高楼中,站在十二位神情各异的男男女女,一头红发的祝融,和头生双角俊美非凡的祖龙都在其中。 这些人的身份就很显而易见了,天庭十二天仙。 如今天庭变故,天帝的帝宫都被围堵,作为天帝重要臂助的十二天仙居然在一旁袖手旁观? 一个面容高贵,头戴凤羽,一身金色长裙的女子怒视着祝融,“没想到啊,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能干出这等事来!” 祝融站直如标枪,看都没看她,冷冷道:“我干什么了?” 这冷冷的言语让女子更加愤怒,四周的空间开始微微波动,呈现出一种被炙烤的扭曲感,祖龙嬉皮笑脸地出言相劝,“小凰凰,别生气。” 谁知更如火上浇油,一股炙热顿时毫无保留地喷薄而出,一道五色彩光顿时一刷而过,将火焰笼罩进去,一个男子神色无奈,“凰女,你不知道你这火很危险吗?” 凰女余怒未消,指着祝融和祖龙道:“烧死这两个叛徒才好呢!” 男子揉着眉心,“你认真的?” 凰女一看祝融那一身火红,顿时也泄了气,烧死他?累死老娘也做不到啊! 只好将目光对准祖龙,“说,是不是你个老泥鳅出的主意?!” 一旁一个上身赤裸,皮肤碧绿的蓝发男子笑着道:“某些人就真那么无辜?” 祝融转头,目光中闪耀着火焰,“真当我不敢杀你?” 蓝发男子的身份呼之欲出,冷哼一声,“那就来啊?” 其余众人赶紧将他们隔开,这火神和水神真应了那句水火不容,这几百年不见面也不知道叙叙旧,就知道打打杀杀。 祖龙斜倚着窗户,根本都不管外面的情况,望着屋内众人,笑着道:“咱们还不相信天帝吗?他命我们来这儿等着,就自有他的道理。” 祝融也突然开口,“建议归建议,但若是天帝出手,我也会随之出手。” 身怀五色彩光的男子点点头,“这是自然。” 凰女也瘪了瘪嘴,“这还差不多。” “可是若天帝选择了另一条路,我们也应该遵从。”祖龙眯着眼说出了祝融没讲出的下一句话。 凰女神情一滞。 天河之畔,有三个人,一人佩剑,一人骑牛,一人手拿一串念珠,目光都穿透千里之远,想要望见帝宫的动静。 景玉衡沉声道:“第一步已经迈出,后面可不能出岔子。” 另外两人微微颔首。 帝宫正殿之内,一个戏谑的声音远远传出,“敢做这样的事,却不敢进来?” 听见这个声音,原本瞧见守卫散开便踟蹰不前的群仙就更是惶恐,胆子小的甚至腿都开始打起了哆嗦。 杨玄镇面色阴沉,天帝镇压天庭千年的积威真不是吹的,若是众人不齐心,自己一个人几乎不可能斗得过天帝。 脸上挂着愈发讥讽的笑容,天帝静静地等着外面的发展,若是连这帝宫之门都不敢进,这群乌合之众也就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 杨玄镇把心一横,扭头看着身后众人,“兄弟们,事到如今,我们就此散了也是一死,冲进去搏一把,输了也无非是死,为何不放手一搏?冲进去,搏出个未来!” 天帝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缕微笑,还算个人物。 阁楼那边的凰女等人瞧得眉头紧皱。 被杨玄镇戳中心头,疑虑顿消的众人喊着震天的口号,簇拥着杨玄镇冲进了帝宫正殿之中。 一抬头,发现天帝依旧高坐于帝位,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们。 回头已无路,气从胆中生。 众人都昂首挺胸,一脸正气地指责起了天帝。 天帝默默听着,突然轻咳一声。 辽阔的正殿之中瞬间寂静无声,千年积威,强大如斯。 天帝微微俯下身,看着站在最前方暗自调息到最佳状态的杨玄镇,“你是头儿?” 杨玄镇竭力稳住翻涌的气息,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以为的能力敌天帝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天帝一个人或许能打他两个。 但事已至此,畏惧是没有意义的,他平静道:“是。” 天帝又问,“你们是来干嘛的?” “请天帝退位!” 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为何?” 杨玄镇看着天帝严肃的目光,心中一颤,强装镇定道:“天帝统管天庭,遥掌人间,已有千年,可如今天庭积怨深重,人间制度难行,可见天帝,有罪!” 他最终还是咬着牙蹦出了最后的词。 天帝哈哈一笑,笑得众人心里直发毛,然后看着殿中乌泱泱乱糟糟的群仙,“我退位,你们就能管好这个天地?” “有何不能!”杨玄镇倒是信心十足。 天帝笑容蓦地一收,“好!既然如此,你们就做给我看看,看看你们能将这个天地带到什么方向。” 杨玄镇掏了掏耳朵,许多人也跟着掏了掏耳朵,即使内外无垢之躯,他们也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门外的一众卫士亦是闻言大惊,望着殿中。 杨玄镇到底是底蕴不凡,迅速恢复了平静,得意道:“有道是人心向背.......” 从虚空中蓦地伸出一只虚幻的大手,一把掐住杨玄镇的脖子,将他提起,飞到天帝面前! 战力堪比天仙的杨玄镇竟毫无还手之力! 天帝冷冷地看着他那张迅速变得惊骇的脸,“我愿意退位,不是因为你厉害,别拿自己太当回事!我若是发现你为非作歹,照诛不误!” 说完,那只手将杨玄镇甩向天帝的宝座之中,天帝一步跨出,自此消失不见。 这一天,杨玄感率群仙起义,天庭之中血流成河。 最终,天帝下诏退位,自囚于凌霄岛,同时令十二天仙自囚于府中,不得干涉天庭事务。 杨玄镇登上帝位,自号玄尊。 天庭彻底变了天。 雾隐谷中,也彻底乱了套。 李稚川带着众人迅速冲下了山道,而且很明智地提醒了一句,“别用真元!” 出口处的平台前,迅速聚集了大批从山道上涌下来的人。 被金色光罩笼罩住的楚王等人皆是神色迷茫,只有崔姓老人淡然自若。 李稚川冷冷看着,“你不说点什么吗?” 崔姓老人平静道:“提醒李掌教一下,这个皇极钟可抵挡合道境上品修士全力两击,你也就能击出一击而已,别忘了,这会儿可没元气给你补。” “皇极钟!”崔雉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金色光罩,那是清河崔家的至宝,当年她去西岭剑宗时,崔家老祖就层给过她一个皇极钟的仿制品。 身后的众人一脸茫然,纷纷询问到底是怎么了。 雁惊寒冷笑一声,“还用问吗?你们的朝廷和六族联手设了个局,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雁惊寒的一句话如同一颗巨石砸入平静的水面,浪花四溅。 不仅那些不明就里的小门小派之人惊惶不安,就连钟罩之内的杨洵、柴玉璞、乃至于陆绩等人都一脸惊愕地看着崔姓老人,目光中满是询问。 崔姓老人看着杨洵,微微欠身,“兹事体大,此事绝密,请楚王及诸位见谅。” 他的话语,间接承认了雁惊寒所言的真实。 杨洵能说什么,只能嘴上笑嘻嘻了。 儒教教主庄晋莒捋了捋胡子,一脸愁容,“人心险恶,需要教化啊。” 佛教大悲寺的苦莲大光头,左手牵着小光头多罗,右手牵着李子,腾不出手来合十在胸前,只好哀叹了一声,“我佛慈悲。” 崔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梅晴雪一把将她扶住,裴镇也关心地搀着她的另一边胳膊,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崔雉只是摇头,眼神黯淡。 她望着那个金色光罩,弃子么? 陆绩头颅低垂,神色阴翳,原本以为是自己在下棋,没想到,连自己都是一颗不知情的棋子而已。 就在这时,原本挡在出口处,高大的幕布被一把扯下,露出高台之后,从入口的狭长通道延伸出去密密麻麻的披甲军士! 当迟玄策的目光顺着走出,瞧见外面迎风招摇的旗帜时,绝望猛然袭来。 “灌城军!” 此刻雁惊寒和霍北真已经不会再轻视这个小子的话了,急切问道:“什么意思?” 迟玄策苦涩道:“守卫出口的是驻扎在豫章城的灌城军,战力犹在星潭军之上,目测不少于三千之众。” 李稚川眯起眼,望着崔姓老人,“这么说,是要一网打尽了?” 崔姓老人摇了摇头,笑了起来,“那样太暴力了。” 他面朝众人,朗声道:“大家都听着,朝廷和我们此番出手,只为诛除凌氏余孽,所有愿意归附朝廷的,可站到我身后的平地,由军中书记官登记境界修为。” 稳!准!狠! 雁惊寒等人面露阴沉,这一计瞬间将自己身后的众人分化瓦解了个干净,关键自己等人还无法阻止。 完全符合大端王朝那位智计无双的国师的手笔。 郁南微微一笑,正要带着自己人走出,不想有两个人已经抢在了他的前面。 一个蓝衫老者和紫衣男子连滚带爬地冲到崔姓老人指定的那处空地,勇夺前两个投诚之位。 随着这个开头,陆续几乎绝大部分的人都去到了那边。 李稚川的身后,只站着西岭剑宗众人、孙大运、梅晴雪、梅挽枝、迟玄策、曹夜来以及随着雁惊寒前来的众人。 出乎意料的是,横断刀庄的邢昭远又没走,佛教和儒教的众人也留了下来。 更出人意料的是,居然还有些个叫不上名字的小门派之人也留了下来。 许多人竟然都与当年凌家军有着或多或少的牵连,还有的,居然是那些仰慕曹夜来威名的杀手。 雁惊寒叹了口气,对谢崇他们道:“你们过去吧,你们是代表北渊来的,他们不敢为难你们。” 以谢崇为首的草原男儿们都坚决地摇着头,不肯抛下他们的大总管。 “别争了,你们谁都走不了,一起死在这儿吧!”崔姓老人的话悠悠响起。 雁惊寒猛地看向他,“你应该知道后果!” “哼,等你将死之际,我会告诉你原因,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坚持到那会儿。” 崔姓老人淡然的话语让雁惊寒的心中升起浓浓的不安,可是又怎么都想不到会是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大端王朝敢做这样的决断。 李稚川眉头紧锁,难道就这样被动挨打不成? 崔姓老人的话每一次响起,带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这一次,也不例外。 “朝廷和我六族花了大代价布下这一局,诸位这么走了也不合适,按方才登记的境界,每人朝他们出手一次,便可就此离去,不愿出手者,杀无赦!” 蓝衫老者和紫衣男子想着自己刚才为了得到好点的待遇,撒谎填上的通玄境和神意境,欲哭无泪。 他颤颤开口,“大人,若是填错了怎么办?” 崔姓老人心中对荀忧真是佩服得紧,国师大人的确不负算无遗策之名! 他冷冷道:“填错了就打光真元为止。” 对峙的另一边,迟玄策没心思看自己曾经同门的笑话,沉声道:“驱虎吞狼,我们麻烦了。” 李稚川沉声道:“若能攻破这个光罩,或许还有转机。” 崔雉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仍旧有些犹豫不决。 就在此刻,随着天地元气的消逝,不等有人去开启,众人身后雾隐谷的光幕徐徐消失了。 原本的光幕旁,云落浑身是血,和另外两个人背靠背站在一起。 四下,满地尸体。 ------------------------------- 下雨了,雨珠掉落在阁楼的琉璃瓦上,掉落在张开怀抱的荷叶上,掉落在荡漾的涟漪中,掉落在枯槁男子的眼底。 他放下了笔,感觉有一腔郁气纠结而不得出。 喝一口酒,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下自己的佩剑,在房间的空地中恣意舞动了起来。 要开始流血了,终究还是要流血,要死人的。 我们都希望好人活了下来,坏人都死绝了。 可惜那不可能,所以我们难受,我们郁闷,但我们又没有办法。 历史就摆在那里,真相就摆在那里。 枯槁男子的剑越舞越快,刀光剑影充斥在整个房中。 一如雾隐谷中即将到来的故事。 纵使今人不如古,书生气短剑气长  第一百九十八章 第三日:惊变(薛征) 没有谁能想到,雾隐谷中的雾气并非天然生成,而是和光幕一般,都是一个巨大的法阵,当此刻天地元气被隔绝在外,法阵也渐渐失去了效果。 雾气第一次消散无踪,澄澈与光明第一次降临在这片谷地,引来其中兽吼鸟鸣,草舞树摇。 浑身是血的云落瞧见远处熟悉的人们朝着自己关切冲来的样子,咧嘴一笑,然后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梅兄。” 管悠悠真元耗尽,无力的靠着两人的肩膀,想起之前的惊险一刻。 当天地一震,所有人与天地元气的联系都被切断,那位一心想要与云落一战的男子也只好遗憾地道:“看来这一架是打不成了,我叫梅子青,我们还会再见的。” 云落长出一口气,拱手笑道:“梅兄,我觉得还是别见的好。” 管悠悠也跟着松了口气,谁想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原本包围住梅子青的十余位黑衣杀手忽然调转剑尖,朝着云落围杀而来。 云落一把抓住管悠悠,身形急退,想要撤出包围圈,却为时已晚。 出人意料的是,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梅子青选择了出手,出手的对象却是那帮杀手们。 当光幕散尽,三人才将将把那帮不知来由的杀手尽数收割。 听见云落的感谢,梅子青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像你这种仇家遍地的人,活着累不累?” 累吗?只管活着,好像还没有精力去在乎累不累吧。 “云落,你真的还活着!”耳畔传来裴镇惊喜的声音,云落轻轻道:“感谢你们的帮助,现在,该我保护你们了。” 管悠悠和梅子青扭头望着远方重重叠叠的披甲军士,心头阴霾漫布。 云落抬头,从腕间褪下手中的手串,递给裴镇,“兄弟,还你。” 裴镇埋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个!咦?” 方才那个崔老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裴镇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亮光,拍了拍云落的背,让他稍等。 然后马上冲到了李稚川身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将手串递在了他的手里。 裴镇刚刚开口,李稚川便轻轻跺脚,让对面凝神偷听的崔姓老人很是失望。 柳暗花明,此刻裴镇的话犹如天籁一般,让本已有些绝望的他骤然瞧见了一丝亮光。 光幕消散后的景象,击碎了柳供奉等人心头最后的期望,他咬牙切齿地望着云落,心中明白,只有杀了云落,才可能在陛下和国师那边将功补过,才有可能不被震怒伤痛的秦阁主一掌拍死。 于是他扭头望向崔姓老头,“咱们还等什么,动手吧!” 崔老头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儿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儿了?” 一丝怒火猛地蹿上心头,柳供奉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但最终慢慢平息。 浇灭怒火的冷水来自于权势,也来自于实力。 有些情况下,你连生气发火这样自我的事情都没有资格做。 崔老头的眼神望向人群中那个玄衣少女,仔细瞧去似乎能瞧见那么一丝丝温柔,又似乎是没有。 “雉丫头,想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崔老头的话让全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崔雉身上,被李稚川禁锢修为按在一旁的崔贤神色落寞。 裴镇回望着崔雉,二人的眼神在空中碰撞、连接,无声,有情。 崔雉深吸了一口气,“若是我不过来呢?你会杀了我吗?” 崔贤神色一变,出身崔家本宅的他自然知道崔雉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 果然崔老头神色转冷,“刀剑无眼。” “呵呵,这也是他的意思?”崔雉并未指名道姓,但所有的崔家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崔家老太爷,崔雉的爷爷,崔炎。 崔老头闭着嘴不再言语。 山谷中便只有风声回荡。 崔雉只觉得此刻站在这浩荡的天地之间,人潮汹涌,她竟如此孤独。 这种感觉,叫遗弃。 原来那些膝下承欢,那些天伦之乐,无非都是苦药上裹着的糖衣,当抿掉甘甜,舌尖上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叫做利益的辛辣和苦涩。 一双手轻轻按住了她瘦削的肩膀,然后将她转向自己,把坚实温暖的胸膛借给她靠着。 “这种感觉,自从我的母妃死了之后,我便早已尝尽了。所幸我还有叔父,你还有我。” 裴镇难得地正经起来,居然有了些情深不负的感觉。 崔雉抬起头,望着裴镇,突然笑了。 她抬起手,从头上拔出那把看似普通的簪子,一头青丝如瀑,垂落而下。 她冷冷看着崔老头,高昂着头颅,一如当初载着世间万般繁华与宠爱时一样,骄傲。 “我崔雉,今日反出崔家!” 一言惊天下。 在如此绝境,在只是隐约做了弃子的情况下,崔雉向所有人宣告了她的骄傲。 她走到李稚川身前,将手上的簪子递给他,“李掌教,此物与裴镇之物,功效相同。” 李稚川蓦地仰天大笑,天无绝人之路! 我就说,好人怎能总是倒霉! 崔雉回头看着裴镇,眼波流转,神色妩媚至极,“皇子殿下,今后可要好生待我。” 平日里装作猥琐好色的裴镇,只是擦了把眼角的泪,真诚地道:“好!” 崔老头面沉如水,沉声喝道:“你们这群废物还等什么!” 话音一落,投靠朝廷的修士们,顿时催发出五花八门的攻击,朝着李稚川及身后众人打去。 李稚川哈哈一笑,以心声请庄晋莒先帮忙挡下这些攻击。 庄晋莒大袖一挥,轻轻开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所有的攻击瞬间消弭于无形之中。 崔老头震惊地站起身来,看着那个声名不显的穷酸老头,这是,口含天宪?! 就在这时,李稚川将真元稍稍灌注些许到裴镇递给他的手串中,然后朝着崔老头的金色光罩猛地掷出! “小心!”崔老头顾不得隐藏,闪电般地伸出手,将那个手串击飞。 手串掉落在地,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两边的人马都在面面相觑。 裴镇自己都有些怀疑,叔父是不是拿错了。 崔老头指着李稚川,轻蔑一笑,“堂堂天榜第一,也开始耍这些无聊的游戏了?” 众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不过这笑声才刚刚响起,一股忽然升起的强大气势合上了他们的嘴巴。 空气中,一道虚影在缓缓凝聚成形。 雁惊寒领着北渊众人,连忙以手抚胸,躬身拜见。 只有李稚川不慌不忙,因为在掷出手串的一瞬间,一道神识便瞬间笼罩在自己身上,护住自己,连他都不如的神识强度,的确就是北渊薛征薛军神了。 薛征的虚影手握一支大戟,那是他南征北战陪伴一生的兵刃,破军戟。 崔老头感觉到自己被薛征的目光锁定,神色再次变得阴沉起来,没想到对方还能有这样的东西。 不过自家的皇极钟也不是盖的,就来试试你薛征的斤两吧! 不得不说,活得老的,这胆识气度以及定力还真不一样,换做六族现在家主一辈的,多半就已经惊慌失措了。 可活得老也有活得老的遗憾,那就是固执,那就是自负。 薛征身子一拧,手中破军戟如一道破空之箭从他的手中激射而出。 肉眼还未跟上大戟的轨迹,一声巨响宛如炸雷响起在众人耳边。 ---------------------------- 入口处,杨清正和老渔夫冷冷对峙,没想到这老不死的居然有合道境上品的实力。 不过也幸好只有合道境上品,若是如之前设想的最坏的情况,是九境天人的话,自己只有引颈就戮了。 老渔夫笑着道:“白衣剑仙剑术之高,剑意之盛,的确罕见。可此阵许进不许出,敢问何解?” 杨清双眉紧蹙。 邹荷在一旁苦苦思索着解决之道。 他俩是荀郁派出来的最后底牌,再没有别的帮手可以寄望了。 随荷在一旁乖乖地站着,默默看着空中冲天的五道光柱。 她知道,她的落哥哥正被困在里面,很危险。 远处山头的洞府中,野修林富猛地冲向洞府的观景台,瞧见那五色光柱闪耀,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他又岂会不懂。 他转过身,看着跟他一起追出来的蒋苍等人,沉声道:“兄弟们,该动手了!” 蒋苍他们瞧见那边的阵仗,那点野修趋利避害的小心思又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林兄,你看,这个?” 林富严肃地看着他,“蒋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咱们好不容易把人聚起来,就在这里吃肉喝酒不成?那些道理,可还用谁多说?” 他看着面露难色的几人,心中气极,“既然你们还愿意过这样的日子,那就当咱们从未见过,林富就此别过!” 说完,拂袖而去。 蒋苍连忙一把冲上去,拉住林富的手,其余几位也连忙相劝。 林富指着那边山谷,“要打就打个大的,一战打出咱们的威名来!何况,李道友也在其中。” “啊?李道友在里面?” “李道友怎么会进去里面的?” “我是说这两天怎么没见他。” 林富沉沉叹了口气,“李道友是去为我们搜集情报的,没有情报,咱们埋头硬冲不成?” 在众人的脸上,终于依稀能见到一些叫做惭愧的神情。 蒋苍立马斩钉截铁道:“走!必须救出李道友,咱们这就点齐人手,打好这宗门第一战!” 乌泱泱的人群迅速集结起来,在林富和蒋苍的带领下,沿着山道朝雾隐谷奔去。 雾隐谷入口之外新搭起的一座小型军帐中,刚好位于黑色光柱之外,关隐收回目光,平静道:“那帮人果然朝着这边冲来了。” 韩飞龙安静地坐在桌前,看着最新的情报,星潭军都尉杜若言和韩飞龙的亲随卢存孝一左一右站在一旁。 他头也不抬,“那就看高欢舍不舍得命了,老阁主,若是他不舍得,麻烦你帮帮他。” 关隐有些为难,“这?” 韩飞龙抬头一笑,“无妨。” 关隐嘿嘿一笑,放心离去。 韩飞龙带着杜若言和卢存孝走入大阵,身前四千甲士静立听令。 他上前一步,从卢存孝手中拔出佩剑,朝前一指,“进谷,杀无赦!” “喏!” 四千人的队伍,化作一道铁甲洪流冲进谷中,将要涤荡一切胆敢拦在他们路上的障碍。 杜若言轻声道:“将军,若是有修行者冲进来怎么办?” 此刻站在这片空地上的,就只有他们三个普通人,而且没有军士护卫,随便一个聚气境的修行者进来,都能将他们轻松拍死。 韩飞龙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一把捏碎,一道五色光芒将他们笼罩其中。 他满意的看着这片光芒,“我对国师大人的佩服之情啊,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石壁之中,曹选默默听着外面的刺耳喧嚣。 一个长得有些猥琐的男子悄悄靠近他,“曹老大,我感觉外面好像打起来了。” 曹选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猫耳朵够灵的啊,都快赶上低阶修行者的神识了。 他嘿嘿一笑,“不急,让刀剑响一会儿,你们的作用是,收割战场。” 他眯起眼,似乎眼前已经出现了那些不可一世的修行者被他们认为的蝼蚁割下头颅的美妙画面。 -------------------------------- 在清河崔氏的本宅,崔赐看着自己的父亲,畏惧之中又有着难以压制的愤怒和不解。 崔家老太爷崔炎神色自若地坐着,直到一盏茶喝完,才慢悠悠地看着崔家家主,“你为了雉丫头而来?” 崔赐把心一横,“父亲不是把雉儿当掌上明珠吗?雉儿从小跟您长大,跟您的感情比跟我和她娘还深,儿子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当成弃子。” 话音一落,他便跪在地上,静静等着自己父亲的怒火。 出乎意料的,崔炎并未动怒,反而有些不动声色的淡定,他让崔赐站起,问道:“那你觉得雉丫头会怎么做?” 崔赐神色黯然,“以雉儿的骄傲,她多半会选择与我们决裂。” “哈哈,是我的乖孙女做得出来的事!”崔炎居然笑了,口中的称呼又让崔赐十分不解。 崔炎俯身又问,“那决裂之后呢?她将何去何从?” 崔赐有些不敢确定地试探道:“跟着薛镇去北渊?” “她若是成了北渊皇后,又当如何?” 崔炎沉声开口,双目凝聚精光! 崔赐一愣,先是一喜,以薛镇在北渊的身份,又有薛征倾力相护,崔家若是大力支持,北渊皇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旋即摇头道:“那也要她能活得下来啊。” 崔炎有些不耐烦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怎么这么蠢呢!” “我们一切谋算的出发点是什么?” “家族基业长存。”崔赐毫不犹豫,然后他便霍然开朗。 如此看来,不论雾隐谷中结局如何,崔家都将立于不败之地,都有大喜临门。 崔炎却殊无喜色,只淡淡道:“为什么有人会一直胜利,因为他从不赌博。” “狡兔犹有三窟,要当好家主,孤注一掷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如今的崔家身上。” 崔赐心服口服地躬身受教。 崔炎道:“既然你问了这个,我就多给你讲点内幕,让你长长见识。” “父亲请讲。” “陆家那位明珠和云落的事,你知道了吧?” “当然。”像崔家这种家族,想知道的事情,很少有知道不了的。 “陆家那个老东西也在跟我做一样的事,你信不信,只要此番云落不死,他会死皮赖脸地把他的宝贝孙女送上门去。” 经过了刚才的点拨,崔赐瞬间便明白了其中关节。 他不禁为父辈们的老谋深算大感佩服,无怪乎如今镇江陆家和清河崔家是毫无疑问地占据六族前二,无人可以撼动。 “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为什么当初我和他会力排众议,不约而同地将族中最优秀的女子送去西岭剑宗?” 崔炎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只剩崔赐还在原地发楞。 独自走在山道上,崔炎的背影似乎变得有些佝偻。 ---------------------------------- 阁楼上,枯槁男子停笔,似乎也想起了自己族中的那些烂事,喟然长叹。  第一百九十九章 第三日:惊变(逃亡) 历史的浪潮总是汹涌无比,看起来波澜壮阔。 但历史走向的转变,往往可以被浓缩到一个微小的节点。 小到某一场未来君臣的不期而遇,山野奏对,就是一个王朝的开始; 大到某个战场上两军对垒,结局时的漫山凯歌,决定着未来数百年的天下归属; 更甚至是一场浇灭火攻的大雨,又或者是一次心慈手软的放归,都给后人留下了无数扼腕叹息的遐想,或是感同身受的遗憾。 如同此刻的雾隐谷中,他们或许知道这一战的重要,可能并不清楚自己的结局会被后人如何看待。 但并不妨碍,我们站在如今的时间,从光阴长河追溯而上,对那一天的故事,心驰神往。 昨夜长眠一宿,枯槁男子重新提起仿若有千钧之重的笔,凝神书写那段故事中,最沉重的篇章。 ----------------------------------- 孟小牛跟在队伍中,一颗心怦怦直跳,既紧张,又激动,也有点微微的胆怯。 这就要打架了吗? 与这么多人一起的感觉,是有些不一样。 他默默地挺起胸膛,并且希望着未来可以一直挺起。 不过木讷的他,并没有发现他们队伍中的玄机。 只有队伍前方的蒋苍,正边走边回想着林富的安排。 原本像这种事情,他们惯常的做法,和林富此刻的安排一样,也是按境界排列。 不过他们的排列,是低阶修行者在最前面,越是高阶的越在后面压阵。 说白了,前面的就是炮灰,最终得利的都是站在最后的。 可林富却否定了他们的做法,将高阶修行者排到了前面,甚至他们几个站在了队伍的最前端。 越往后越安全的地方,便越是低阶的修行者。 同时,整个队伍分出了几个层次,给每个层次分配了不同的任务。 林富的解释是,我们如今不再是野修打架,只想着驱使那些低阶的去当炮灰,自己再后面捡漏是不行的了。 若是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咱们几个,那还叫什么宗门? 如今这样,我们身先士卒,其余的自然也不敢偷懒,每一战,都是成长,都是财富,这样整个宗门才会后继有人,越发强大。 事已至此,蒋苍等人自然也无法反对,总不能说自己怕死吧。 更何况林富说得也有道理,便依着他的路子,将队伍排成了如今这样。 孟小牛不懂,但其余的人可懂,望向前方的许多目光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叫做希望的光芒。 那是真正的希望,他们真正觉得这一次,好像真的跟之前不一样了。 当高老大声势浩大的队伍在前方的一处岔路口骤然冲出,拦住去路时,林富和蒋苍等人并无半点慌乱,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高老大站在队伍的最后,故作惊讶地道:“这不是蒋道友嘛,哦!还有好几位呢,啧啧,这气势汹汹地是要干嘛去啊?” 蒋苍眯着眼,正要跟他像以前那般磨叽几句,林富却直接冷冷开口了,“姓高的,要打就打,不打就赶紧滚开。” 听了这句话,站在高老大身前不远处的山羊胡子任财扭头看了高老大一眼,眼神中的意思仿佛就是在说,您看看,我没骗你吧! 高老大冷哼一声,原本还想着就这样对峙一下,大家糊弄糊弄就把这事儿给糊弄过去了,既然你这姓林的杂碎居然敢如此欺辱,那就别怪我无情l! 他大手一挥,怒喝道:“儿郎们,给我上!” 林富转头看了一眼蒋苍,“蒋兄,开弓没有回头箭,可不要心存侥幸!” 说完便当先朝着被驱赶着冲来的人群,发出凌厉的攻击。 蒋苍微微一愣,旋即咬牙高呼,“上!” 六七个问天境的修行者对上一群凝元境、神意境的修行者,简直如虎入羊群,几无一合之敌,残肢断臂,和鲜血一起四处喷洒不停。 偶尔有些漏网之鱼,都被他们几人身后的知命境修行者轻松绞杀。 队伍最后,包括孟小牛在内的许多人都看得心惊胆寒。 高老大的队伍直接被杀破了胆,那些低阶野修面对着如天神下凡的林富等人,直接掉头便跑,即使高老大的亲信出手打杀了好几个,都无济于事。 很快,高老大的队伍,就已经只剩下了一些问天境和知命境的人了。 高老大心中暗道不妙,有意想要撤退,可只在脚尖微动时,一个声音在他脑后响起,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小伙子,要迎难而上啊!” 当高老大扭头瞧见那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背后的笑眯眯的老头,心中一片绝望。 “小伙子,韩将军担心你,派我过来看看。” 老头一脸真挚的担忧,让高老大胸口有点闷。 不过如今只是炮灰没了,倒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他沉声低喝,“弟兄们,不过走了些逃兵,咱们都还在这儿,让我们就像以往那般,好好教训教训蒋苍这帮手下败将!” 高老大的亲信手下们都齐声高呼,响应着他的呼吁。 胜利是可以累积信心的,在曾经不断的胜利之下,没有人会怀疑此次蒋苍等人依旧会如之前一般下场。 毕竟当初蒋苍曾纠集五位问天境合围高老大一人,却依然被高老大杀出重围,如今不过是有些小挫折而已,无碍大局。 而这,也是他们没有跟着那些低阶修行者一起跑掉的原因。 相反,他们还在嘲笑那些人的见识短浅,被这样一吓就吓得怂了,日后那些好处自然也没那些人的份儿了。 蒋苍这边,在酣畅淋漓的打杀之后,似乎也多了些信心和念头,望向一直镇压着自己的高老大,心底深处的那丝怯意也少了几分。 于是,自然而然地,两边的人交上了手,林富等人再无之前砍瓜切菜的轻松,而身后的知命境等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对手。 当高老大被林富一击轰飞之时,一旁督战的关隐眉头一皱,亲自出手,迎上了林富。 就在这时,一声轰然巨响从雾隐谷的另一端传来。 雾隐谷中,一时骚动纷纷。 破军戟的凌厉虚影和金色光罩轰然对碰,一声巨响,让站在最前方的许多普通军士直接被震晕了过去。 站立在平地中的众人,无论敌我形势,也都是气血翻涌,神色难堪。 云落赶紧伸手,想要捂住管悠悠的耳朵,却依然慢了一拍。 管悠悠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不过好歹是修行者的体质,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可有的人就不一样了。 饶是崔老头见机得快,一把扯过楚王杨洵的手,以真元护住了他的身体。 可世子杨桐,就没那么好命了。 本就身处震荡最大的光罩之内,又是一个普通人,在这音波之下,竟七窍流血,直接被震身亡! 崔老头面色极其难看,薛征这一击之强悍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 皇极钟已经有了清晰的裂纹,若是再有这样一击,皇极钟完全崩溃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有吗?崔老头望向对方的眼神,一片暗沉。 空中,薛征的虚影默默地看了一眼依旧挺立的皇极钟,面露不甘,但也只能缓缓消逝。 可就在这时,不等崔老头喘一口气,李稚川笑眯眯地拿起一支普普通通的古朴玉簪,望着崔老头难看至极的脸色,快意一掷! 然后转身与众人一起,抽身急退。 曹夜来一把抓起云落和梅子青,霍北真抱起管悠悠,一行人急速退往雾隐谷中。 崔老头心道不妙,本欲追击,却因为皇极钟的拖累,延缓了追击的脚步。 皇极钟是保障,也在某一瞬间成了他们的拖累。 又是一声巨响响起,包括陆绩在内的所有人气血翻涌,强行稳住自己的心神。 那些悠悠醒转的军士还没来得及清醒,便又在这巨响之中,再次晕厥。 皇极钟在破军戟的威势之下,碎成了块状,金色光罩分崩离析。 崔老头望着急速退去的人潮,气急败坏地怒吼道:“追!杀无赦!!!” 所有没有晕厥的甲士越过那些晕厥的同伴,怒吼着冲向了退去的身影们。 口中叫嚷的,只有一个字,“杀!!!” 出口处的数千军士在军官的带领下,挟着凛冽的杀气,冲向后退的队伍。 在曹夜来的带领下,人群在山谷中穿梭。 雾隐谷的地形即使过去了一二十年,依然牢牢镌刻在曹夜来的脑海之中。 曹夜来望向李稚川、庄晋莒、苦莲大师等人,“我没办法肯定咱们能够在大阵清除之前,安然无恙。” 李稚川的目光遥遥望向远方,瞧见皇极钟被一击打得四分五裂之时,心中大定。 “无妨,先拖着走,我相信这个大阵不是没有时效的。” 被剿杀的对象隐藏进了雾隐谷中,失去了皇极钟护佑的崔老头等人自然气急败坏。 杨洵被礼送出了包围圈,穿过重重军士,终于能够返回长沙城的楚王宫。 剩下的,都是可以被用作炮灰的修行者们,他们叫嚷着冲进了雾隐谷中的神秘地形之中,刀剑之下,只为搏来一个安稳未来  第二百章 第三日:惊变(龙骄) 凌乱的石,疯长的草,高耸的树,崎岖的路。 这些平日里都不曾被修行者放在眼里的些许险恶,在如今每一丝真元都需要谨慎保留的时候,成为了令人为难的障碍。 当众人气喘吁吁地在一处平地稍作歇息时,雁惊寒扭头看向那个沉默的年轻人,“小子,这会儿有什么想法没?” 雁惊寒的这一问,把所有的目光都带到了迟玄策的身上。 迟玄策一时也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他向来心宽,便大大方法地开口道:“入口方向的军士定然也已经杀了过来,前后夹击,一味向后逃是没有意义的。” 众人点了点头,这个在场的许多人都想得到,没什么稀奇的。 “我们逃亡是因为猜测这个大阵是有时效性的,想要以最小伤亡挨到大阵结束的那一刻。毕竟几千军士铺天盖地的攻击,即使李掌教也不敢轻撄其锋。那我们能不能想办法将他们变少呢?” 作为这些人中为数不多真正在行伍之中待过的人,雁惊寒双眉一挑,“你是说聚险而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迟玄策猛地点头,“正是!” 雁惊寒看向曹夜来,还未开口,曹夜来便直接道:“跟我来!” 李稚川、庄晋莒、苦莲等天榜高手以及横断刀庄庄主邢昭远等人从头到尾没有发言,这就是他们的睿智之处,懂得术业有专攻。 行军打仗,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外行还是不要胡乱指挥的好。 一处口袋型小山谷,口小,肚宽,仅有一个口出入。 这个未来成为云梦大泽又一处胜地,引来无数文人骚客膜拜祭奠的英灵谷,如今还寂寂无名。 当曹夜来领着众人的脚步停在谷口仅有一丈多宽的狭长通道前,云落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雁惊寒刚才那段话是什么意思。 他和裴镇符天启以及崔雉四人默默对望一眼,皆是会心一笑。 这不就是他们在剑魂福地的洞窟中,杀灭剑魂兽的方法嘛! 裴镇看了看迟玄策,感情这哥们儿没说大话啊,这脑子还真挺好使。 看着裴镇难得的笑容,霍北真纳闷地问了一句,裴镇便将当初在剑魂福地被兽潮围追堵截时的情况讲了。 李稚川听得眼前一亮,看着符天启,“小符,你现在还能画符吗?” 符天启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元气,符意没有任何的功效。 一点失落转瞬即逝,众人陆续进了山谷,因为已经依稀可以听见远处的喧嚣了。 在雁惊寒和曹夜来的主持下,众人开始排兵布阵,和林富在雾隐谷外的布阵方式一样,境界越高者越在前。 这也是当年凌家军的神符营惯用的布阵方式。 迟玄策突然开口道:“能不能改一改?” 事情紧急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指着入口处,“那帮人算盘打得精明,定然不会先自己亲自冒险来攻,必将先遣出源源不断的军士,耗尽我们的真元,然后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来收拾我们。” 一句透彻的分析点醒了众人,雁惊寒和曹夜来相视苦笑,差点被经验害了。 若是对方以军士来攻,自己这边高端战力尽出,哪怕最终全歼了数千军士,保全身后云落这些小辈毫发无损,可届时对方一个高阶修行者就能将自己等人一锅端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反倒应该按照由低到高的顺序依次排阵,同时,为了防止对方修行者出手偷袭,减少伤亡,我们还需要有两个高阶修行者在一旁压阵。” 迟玄策望着李稚川、庄晋莒、苦莲三人,“三位先生尽量不要出手,等到最后。” 庄晋莒捋着胡须,“这声先生叫得好听,小子,未来要不要来我们儒教啊,我让他们给你让个位置,保证还高高的。” 庄晋莒的几个弟子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自家先生这德行,是真的高山仰止。 李稚川笑着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起这个心思。不过听说你被逐出宗门了,如果愿意,紫霄宫欢迎你啊!” 苦莲,苦着脸,看着迟玄策的满头黑发,“我就不劝你了。” 很快阵势便定了下来。 完全没有真元的管悠悠,和年纪太小的李子和多罗被保护在谷中的最靠里的位置。 云落和梅子青的真元也几近干涸,便也没有逞强,和他们一起在后面休息。 李稚川、庄晋莒、苦莲这三人并肩站着。 这是三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携手抗敌,而这样的事情,未来还有很多。 压阵的任务交给了曹夜来和霍北真。 雁惊寒和迟玄策居中调度。 站在最前方的,是跟着雁惊寒前来北渊的一些随从,境界都不算高,可一颗草原英雄胆还是不小。 雁惊寒想着,可惜那些跟着他从北渊来的参赛者都死在了山谷中,否则还能帮得上大忙。 裴镇、崔雉、符天启、孙大运连着梅晴雪、梅挽枝这些在第二线,他们将要在第一拨的人真元耗尽之际迅速顶上去,将其换下。 再之后就是那些留下来的小门派的掌门、弟子,原本以他们的修为应该是在最前面的,可雁惊寒和迟玄策都不约而同地将他们放在了这个位置。 雁惊寒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迟玄策,此子不仅智计不凡,同时对人心的把握也有不俗的分寸,难得难得。 他心中微动,若是此番能够顺利脱身,尽量要将其拐到北渊,大将军见了他一定欢喜得紧。 迟玄策的能耐,小小叠嶂门中只知蝇营狗苟的蓝衫老者和紫衣男子看不透彻,此间的这些大人物可是明白得很。 虽然这终究是一个讲求修行者武力的世界,但任何时候,智谋都是不可或缺的好东西。 在这些小门派的身后,则是谢崇、以及儒教的四位弟子。 再之后,横断刀庄庄主邢昭远和雁惊寒并肩而立,身旁站着默默盘算的迟玄策。 在他们身后,就是所有人的底牌,天榜三人了。 稀稀落落的几十人,即将面对的,是数千精兵连续不断的围攻,和对方数量庞大修士的对耗。 即使占着地利之便,也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场轻松的战斗。 事实的发展也正如他们所料。 当披坚持锐的军士最先出现在视野中,叫嚷着冲过来时,那群北渊的草原汉子在惊慌之下提早出了手,让攻击落了空。 不仅如此,许多的攻击都是那种大范围的攻击,没有聚集在军士身上,白白浪费了许多真元。 见状迟玄策不由得大喊,“缩小攻击范围,每一击不用出全力,务求一击毙命。” 你死我亡之际,没有什么怜悯和温情可讲。 那批草原汉子终于缓过了神,听了迟玄策的话,开始有效收敛自己的真元使用,每一拳每一掌都尽量击中军士的要害,很快军士们的尸体填满了通道。 便立刻有后面的军士来搬走尸体,草原汉子们正要出手阻拦,迟玄策连忙道:“让他们搬。” 众人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 他们要的是拖时间,而不是杀人,每多拖一瞬,就能多一分希望。 待通道清理干净,军士们又叫嚣着冲了上来。 裴镇站在队伍中,默默看着,心头疑惑,这些人明知必死,为何还能有这样的勇气和动力? 他不知道的是,在来路上,崔老头就代表六族放了话,死在这一战中的人,每一位,六族奖励一千两银子。 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如此多人,崔老头的话自然是真的。 哪怕一万个人,无非就是一千万两而已,对于六族而言,虽不能说九牛一毛,但也不超过一撮。 但对那些当兵的军士而言,一千两,就已经是这辈子都没怎么见过的巨款了。 想想家中的老父老母,自己这条贱命能卖这个价,值了! 天下大同,人人平等,那是何其遥远又虚无的梦想啊。 一次次的扔下尸体,抬走尸体,眼看着队伍越来越少,灌城军的副都尉言解的心在滴血。 在这些修行者眼里的炮灰蝼蚁,那都是自己每天瞧在眼里的鲜活儿郎啊。 被黄大兴和自己以演练之名忽悠到了这雾隐谷旁的他们,在听说是要真的打仗时,也没有什么被欺骗的愤怒,眼神中那丝带着紧张的兴奋,仿佛就是昨日青涩的自己。 此刻,他们却如同无力的稻草,被对方轻轻松松一茬一茬地收割掉了性命。 死不瞑目的他们,甚至连为什么要打这一仗都不清楚。 言解看了看依旧面无表情的崔老头,犹豫半天,终于开口,“崔......” 只说出了一个字,崔老头冷冷的目光扫过来,“言将军,兹事体大,还请慎言。” 言解被那道目光看得心中一片冰寒,无奈地闭上了嘴。 崔老头看了看言解,“言将军,吩咐下去,抚恤金加码到两千两,若是能杀死对方任意一人,赏银一万两。” 言解只好依言照办。 果然,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原本瞧着一旁堆积如山的尸体有些胆怯的军士,又重新鼓起了斗志。 崔老头的判断很准确,英灵谷中的情况的确算不得好。 此刻站在第一线迎敌的已经是谢崇和儒教弟子了,而他们的真元也已经消耗大半。 迟玄策一直默默数着杀死军士的人数,大概已经有一千六七百人了。 自己这边还有几个真元不多的知命境,还有四个问天境战力。 再借着地利抵消掉两千人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至于剩下的那些修行者,身后的三个天榜高手还不是轻轻松松。 不对,有哪儿有问题。 迟玄策深深皱眉,然后猛然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的事实。 一旁的雁惊寒轻轻开口,“算算时间,入口处的星潭军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一阵喧嚣就传入众人的耳中。 迟玄策虽然聪明,但对战阵之事终究还是接触不久,比起雁惊寒这种宿将来少了几分经验。 英灵谷外,当身披甲胄的星潭军马副都尉气喘吁吁地冲杀过来,被言解带到了崔老头的身前。 毫不意外地,星潭军的四千军士也投入了战斗之中。 从空中看去,英灵谷的入口处仿佛是一道死亡的鸿沟,密密麻麻的军士排着队冲向死亡。 寄希望着什么时候能将这道死亡的鸿沟填平。 崔老头淡淡道:“快了。” 筹码众多的他,不在乎一些可有可无的同归于尽。 漫长的岁月告诉过他,赢在最后就行。 李稚川默默看着战局,心中想着荀郁之前带给他的信息,杨清,你的剑足够利吗?还能斩开这盘死局吗? 雾隐谷外的山道上,杨清带着邹荷与随荷一起朝着入口处黑色的光柱走去,还没走出几步,老渔夫的声音有些戏谑,“白衣剑仙,真当老夫不存在不成?” 事情紧急,杨清把心一横,以心声对邹荷道:“我去拦住他,你带着随荷赶紧冲过去。” 邹荷也以心声答应下来,她虽然境界不高,但好歹也是个问天境下品。 杨清说完,两指做剑,朝着老渔夫一抹,一道雪白的剑气冲着他直飞而去。 然后手中长剑拔出寸许,在老渔夫的身旁,骤然出现了一道剑光,劈在老渔夫的蓑衣之上。 杨清整个人如大鸟腾空,从山道上飞起,流星般向着老渔夫站立的小舟砸落下去,带着凌厉四散的剑气。 老渔夫脸上的微笑收敛,蓑衣上亮起光芒,硬挨了杨清一记猝不及防的剑气,身形微微摇晃,然后挥手打散了杨清以手催发的剑气。 望着杨清急速坠落的凌厉身影,四周的空间都被杨清十余年积蓄的剑气震荡得隐隐扭曲,他猛地拔出了小舟上一直挂着无用的船桨,朝着杨清的身影一桨拍出。 一股纯正的江河之力和杨清砸落的身影在空中对撞。 杨清仿佛孤身面对着大江大河的滚滚波涛,又似乎被千丈瀑布垂直撞击。 整个人从空中倒飞出去。 老渔夫嘿嘿一笑,朝着急速奔跑的邹荷和小姑娘,又是一桨挥出。 在空中不住后退的杨清,目眦欲裂,心中无比懊丧自己方才没有直接全力出剑。 他和邹荷才刚刚解开了心结,甜蜜重逢,还有漫长的大好时光在未来等着他们,等他去弥补当年的过错,难道就要这样结束? 那么可爱的随荷小丫头,天真烂漫,不远千里来此,只为见一眼她的落哥哥,自己不仅没有带她见到,还误了她的性命,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行! 杨清的心念一动,通体晶莹的本命飞剑朝着那一桨化作的凌厉攻击急速掠去,想要追上,并且阻拦住。 但仍旧晚了。 邹荷依旧牵着随荷在狂奔飞掠,寄希望于能够逃脱,但本已迅疾的速度,在这道攻击面前却显得无比缓慢。 于是她将随荷搂在了怀中,按住了她的双眼,目光遥遥望向杨清,净是柔情与不舍,“杨清,我爱你!” “砰!”一声猛烈地撞击声响起。 一抹金色骤然出现在邹荷身前的空中,双手交叠,硬生生地挡下了这一击。 他倒退几步,刚好站在邹荷的旁边,微微一笑,“你该跟我说谢谢,不是跟他说爱情。” 邹荷脸一红,连忙道谢。 杨清终于长出一口气,“谢了啊朋友。” 身着金色法袍的龙骄笑着摆了摆手。 “你这条小泥鳅也想要翻天不成?还不给老子滚开!”老渔夫冷冷呵斥道。 杨清和邹荷心中瞬间明了了此人的身份,云梦大泽,天榜第六,蛟龙龙骄。 只是他们并不清楚为何龙骄会出手相助。 龙骄笑着扭了扭拳头,“可惜你那点江河大道根本压制不了我。” 老渔夫面色阴沉,二话不说,将木浆在手中一转,斜斜的劈出一记。 龙骄笑着迎上,同时以心声对杨清道:“白衣剑仙,速去帮符临。” 杨清以心声说了句“龙兄小心。”然后迅速朝着符临他们战斗的方位掠去。 林富那边,战况不妙。 关隐的出手,抵消了这边战力最强的林富。 高老大带着他的人,对上蒋苍这些个熟悉的对手,熟悉的手下败将,打得顺风顺水。 蒋苍等人方才刚刚积蓄出来的些许斗志和信心,都在熟悉的对手面前被一招一式地消磨殆尽。 至于身后包括孟小牛在内的许多低阶修行者,似乎也瞧见了事态不妙,面色开始犹疑了起来。 一点点向好的趋势,如同初生的嫩芽,经不起多少风吹雨打,即将要夭折在襁褓中。 化名林富的符临心中焦急,自己和这个不知来历的老头同为问天境上品,自己的实力甚至还要隐隐强上一线,可偏偏这老头那些层出不穷的诡异身法和手段,让他迟迟无法取得关键性的突破。 这种感觉,如同之前和师弟曹夜来对战的时候一样,莫非此人也是个杀手不成? 而从军多年的他,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他不能指望这些刚刚扭合在一起的野修,能够像当年他手下的神符营一样,可以拼死力战。 相反,一旦苗头不对,甚至有可能在瞬间分崩离析,届时,不仅这些日子的功夫白费,还等着自己前去救援的李掌教和云落等人又该怎么办! 一念及此,心急如焚的符临出手越来越快,经验老道的关隐心中一喜,嘴上还开口挑拨着,“再加把劲,说不定老夫下一瞬就要被你打死了!” 忽然之间,一道晶莹的亮光从关隐的眉心一闪而逝。 这位清音阁的老阁主茫然地睁大着眼睛,仰倒在地,不知道死前有没有听见耳畔的那声冷哼。 对于杨清而言,袭杀一位问天境,几乎没什么难度。 白衣胜雪的杨清没有现身,只是以心声跟符临打了个招呼,说了大阵的情况,让他赶紧进谷。 符临大喜过望,一转头,朝着高老大围攻而去。 高老大瞧见关隐的尸体,魂飞魄散,拼着挨了几下,也直接离了战团,仓皇逃窜。 而他的手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被憋着一口气的蒋苍等人打杀了许多。 又一场胜利,而且是来之不易的僵持逆风胜利,整个队伍的气势又重新一震,甚至比之前更高。 略作调息恢复,符临带着众人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大阵之中。 当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笼罩住众人,这帮野修果然开始骚乱了起来。 乱糟糟地想朝外退去,却注定徒劳无功。 符临心中暗道,幸好自己装作未知,直接冲进来再说,若是在外面就说了,还能有几个人会跟着自己进来! 他大声道:“兄弟们,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朝廷的阴谋,他们布下大阵,就是想要将雾隐谷中的修行者一网打尽。我们若是此刻出手,救下了他们,既打出了威名,又得了他们的感谢,对我们未来宗门而言,岂不是一举多得之事?” “如今退路已无,不如舍命一搏!” 符临的话很有作用,反正退无可退,不前进还能干嘛呢! 队伍重新整肃起来,在符临的带领下朝着雾隐谷的深处冲去。 一旁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韩飞龙、杜若言、卢存孝三人坐着,与大阵如出一辙的五彩光芒将他们轻轻包裹,以至于符临等人都没有发现他们。 韩飞龙看着符临的身影,“想必这就是那个林富了。” 他却没有发现一旁杜若言的神色大变,直到卢存孝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杜将军认识此人?”韩飞龙有些纳闷。 杜若言的脸上破天荒地有些惊恐,他看着韩飞龙,“将军可曾听过神符营?” 韩飞龙一头雾水地点点头,“听过啊,当年凌逆帐下最耐死战的部队,多少震惊天下的大仗都有神符营的身影。” “那将军可记得神符营的统领?” “统领?”韩飞龙微微一愣,旋即在自己的脑海中搜寻了起来,“好像是一个四象山出身的,叫符......符什么来着?” 杜若言哭丧着脸,“符临。” 韩飞龙一拍大腿,“对对对,就叫符临。符临......符临......林富......林富!” 一句话的功夫,韩飞龙的表情从激动到凝重再到最后的震惊。 杜若言点点头,“当年我在军中曾远远见过一次,不瞒将军,当年的我曾将其视作一生奋斗的目标,所以这张脸我一直印象深刻。方才一见,顿觉脸熟,直到将军说出他叫林富之时,我才确定,错不了。” 韩飞龙面色再不复当初的轻松,他皱着眉,沉默片刻,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去前线!”  第二百零一章 第三日:惊变(符临) 当符临,也就是林富循着声音,带着野修队伍气势汹汹地赶到英灵谷外的战场时。 堆积成山的尸体,让这些见惯了死亡的野修都震惊不已。 崔老头远远便瞧见了这乌泱泱的上百号修行者,心头有些把不准是敌是友。 便打发陆绩前去询问。 此刻的陆绩正心头恼火,这种被愚弄被排斥的感觉,他对此番六族理事会的谋划甚是不满。 本打算此次就完全置身事外,任由他们折腾。 但规矩就是规矩,越是规矩中的既得利益者,就越要遵循规矩。 所以被六族中的上级吩咐了,他也只能起身,朝着符临等人走去。 “站住!来者何人?”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陆二爷心情比较烦闷,懒得客套。 按照符临方才的吩咐,蒋苍等人默默住了嘴,全力配合符临的应对。 符临将身子一弯,一丝浑然天成的谄媚笑容浮现在脸上,“大人,我们是云梦大泽的野修,鄙人叫高欢,奉韩将军之名前来相助的。” 蒋苍等人也迅速地低下头,恭恭敬敬。 符临强行稳住自己的情绪,不让眼前这个境界比自己还高上些许的人瞧出端倪。 而韩将军这个称呼,只是他之前从那个神秘老头口中听来的。 他在赌,赌这背后的关系。 谁曾想,陆绩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什么韩将军,没听过。你们走吧。” “这......”符临装出一阵为难的样子,看着陆绩,一脸讨好。 不远处,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崔老头出身问道:“陆老二,怎么回事?” 陆绩转过身,“崔长老,这些人说他们是什么韩将军派来的帮我们的,咱这儿也没什么韩将军啊,我打算让他们走!” 崔老头瞬间站起,望着符临,眉毛一挑,“韩飞龙派你们来的?” 符临依旧含糊道:“韩将军命我集结这些手下,前来相助。” 崔老头哈哈大笑,“韩飞龙果然有些能耐,没让老夫失望。” 这些人中,只有他知晓韩飞龙在此,这人能说出韩将军,定然错不了。 有了这近百人的修行者队伍,前面还有好几个问天境,还怕里面那些瓮中之鳖的真元毫不干净? 不再像之前看着尸体被一趟趟抬出时的纠结,这一刻的崔老头有些意气风发。 他朝着英灵谷的谷口一指,“要相助,就上!冲进谷中,杀光谷中之人,到时候六族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一群修行界最底层的野修而已,甚至都没有身后那些小门派的人尊贵。 崔老头甚至都不屑于许下什么实打实的好处,画了张饼就让他们进攻。 旋即扭头吩咐言解,“让你们那些军士先撤下来。” 一丝贪婪骤然从符临的眼中闪过,被崔老头敏锐地捕捉下来。 符临为了演得更真实些,迅速收起贪婪,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这谷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啊,境界高不高啊?” 崔老头把脸一板,阴侧侧地道:“怎么?要是境界高点,你们就要临阵脱逃不成?” 符临连忙弯腰,“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如此最好!你看看这都是些普通军士,里面的人能高到哪儿去?若非你们是韩飞龙派来的,本座给他面子,这等好事岂能落到你们手上!”崔老头故作淡定的冷哼一声。 “还不快上!”一旁的柳供奉跟着帮腔,冲符临冷冷一吼,吼完还讨好地看了一眼崔老头,瞧见他微微颔首,心中大定。 希望崔先生到时能为我美言几句啊! 当围攻在英灵谷狭长入口通道前的军士如潮水般撤下。 崔老头眼睁睁地看着韩飞龙派来的野修“高欢”领着手下的大部队,呐喊着冲向谷口。 他将袍子一撩,悠然坐下,大事定矣! 然后笑容便直接僵硬在脸上。 此刻谷外的许多人都瞧见了诡异的一幕,乌泱泱的队伍从入口处,径直冲了进去。 没有刀兵碰撞声,没有真元激荡声,仿佛有张巨兽张开了大嘴,将这百来个野修尽数吞没。 整个战场一片寂静。 普通的人目瞪口呆,稍微反应快一点的,如陆绩、柴玉璞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愣在原地的崔老头。 很明显,他们上当了。 崔老头摇着头,难以置信,“不可能,他们能说出韩飞龙的名字,就一定是自己人!” 众人尽皆沉默,不敢答话。 这眼看着自己这边用这么多条军士的命,好不容易磨掉了对方一些真元,这崔老头倒好,大手一挥,又给人送去上百号人。 这下还怎么打! 英灵谷外,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于是,耳朵灵光的,才能听见遥远处响起的呼喊。 呼喊渐渐大声起来,众人都听见了是沙哑的嗓子高喊着“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可是,放眼望去,哪儿有人啊? 很快,一个声音就突然响起在灌城军副都尉言解的耳畔,“言解,他们人呢?” 持刀伫立的言解吓了一大跳,左右张望着,“谁啊?” 韩飞龙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不能被瞧见的,连忙开口,“谁用真元打我一下,赶紧的!” 一个小修士天不怕地不怕地朝着声音方向拍了一掌。 一个五色的光罩缓缓浮现,显露出其中的三个身影。 韩飞龙、杜若言、卢存孝。 对于这位大端王朝的军方巨头,在场的许多大人物并不陌生,连忙问候了一句。 崔老头望着那个光罩也是心生羡慕,自己带来的至宝皇极钟已经被薛征的两击打碎了。 韩飞龙顾不得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望向崔老头,“崔先生,刚才的人呢?” 崔老头眼珠子一转,面上忽然浮现出怒色,“我倒还想问你呢,方才那个高欢,说着是奉了你的命令,进来相助,谁知这一去就没了踪影,还请韩将军给老夫解释一番!” 崔老头一脸委屈,似乎是韩飞龙坏了他的完美大计。 韩飞龙也是一愣,没想到这臭不要脸的老不死,此刻居然还想的是推卸责任。 他也瞬间严肃起来,“崔先生,有什么问题,等此间事成之后,随你去陛下和国师面前怎么说,不过此时此刻,还请以大局为重。” 崔老头被呛得有些难堪,毕竟方才的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作为大端军方巨头的韩飞龙也不畏惧他的权势,他只好强撑着道:“不就百来个野修吗,我们这儿还有这么多人,无妨!” 韩飞龙冷哼一声,“无妨?你知道领头那人是谁吗?” 崔老头也被韩飞龙毫不客气的话激起了脾气,“哼!一个野修而已,还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不成!” “那是当年凌青云帐下神符营的统领,符临!”韩飞龙几乎咬牙切齿地怒吼着说出了这句话。 此刻的他无比悔恨刚才没能跑快点,将符临阻止在谷外,如今让他带着这么多野修进了谷中,这一仗又得多损失多少啊! 甚至,连结局也开始变得有些说不准了。 他望着一脸呆滞的崔老头,“崔先生,接下来请您协助我管束修行者,整个攻击的安排,由我负责!” 崔老头欲言又止,想起此刻的局势不稳,若是输了正好由韩飞龙背锅,便黑着脸点了点头。 韩飞龙站在当中,一声怒喝,“众将听令!” 那此刻的英灵谷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却并不像韩飞龙揣测的那般,能够迅速齐心协力,对接下来的攻击严阵以待。 反而是分成了两派,隐隐对峙。 方才冲进来的时候,符临迅速以心声跟李稚川讲了,于是谷中阵型让开,让这些野修长驱直入,直冲进了山谷深处。 当符临转过身,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或站或坐,终于松了口气。 一身道袍的李稚川微微一笑,“蒋道友、徐道友......多谢相助。” 蒋苍心中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因为他发现这儿好多人他都打不过。 于是他开口道:“李道友,敢问这些都是何方朋友?” 李稚川哈哈一笑,“这样吧,咱们简单介绍一下,时间紧急,一人一句。” 当庄晋莒一开口报出儒教教主的身份时,许多野修们的脚下就是一软,天榜高手! “佛教大悲寺住持,苦莲。” “北渊将军府,雁惊寒。” “横断刀庄庄主,邢昭远。” “曹夜来。” “西岭剑宗霍北真。” ...... 不必后面大开眼界的低阶野修,蒋苍突然黑着脸打断了众人,“如今我们已经入了你们的局,林兄,李兄,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们的真实身份了吧。” 话音刚落,外面韩飞龙的一声掷地有声的怒吼,林富的真实身份揭晓。 蒋苍惨然一笑,“那李兄呢,也是凌家军的大人物?” 李稚川打了个稽首,“紫霄宫,李稚川。” 天榜第一人! 蒋苍蓦地哈哈大笑,“好一招驱虎吞狼,威逼利诱,如今我们上了你们的套,就必须要为你们拼命了呗?” 符临摇了摇头,神色真诚,“蒋兄,诸位,你们不要误会。我符临以人格担保,我先前与诸位所言之事,皆是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假。此间事了,我亦愿长留云梦大泽,与诸位同进退,共谋所言所求。” 一阵窃窃私语声传来,蒋苍冷哼一声,“怕是到时我们都没命瞧见那一天了吧。” 身后响起一阵附和声。 与此同时,外面忽然重新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在韩飞龙指挥下,朝廷的人马又重新杀来。 符临心头一惊,好快! 他和李稚川对视一眼,必须得赶紧解决这个问题,否则喜事可能变坏事! ---------------------------------- 如果我们站在大端朝廷和它盟友们的对立面,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峰回路转的方向发展。 援兵来了,后招来了,意外的强援也现身了。 似乎再坚持一会儿,这一场兴师动众声势浩大的阴谋就将雷声大雨点小地结束。 可事实真的会那般轻松吗? 云落一方,已经可以预料地亮出了所有的底牌。 而朝廷一方,还远远未到。 要死人了。 枯槁男子叹息着,终究是要到这一刻的。 第二百零二章 第三日:惊变(飞龙) 山谷中的异兽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个个都蜷缩在自己的洞穴中,等待着雾气重新笼罩住山谷。 和许多人一样,他们畏惧着改变,畏惧着不熟悉。 只有那些草和树,都在迎风招展,迎接着千载难逢的敞亮和透彻。 跟着符临进来的野修们也想要一个敞亮而透彻的解释。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雁惊寒自去组织其余人手抵御。 符临看着蒋苍等人,心知必须要解决好这个问题了。 白衣挺立,四象山雕龙自有一番不凡气度,他朗声道:“蒋兄,诸位,在质疑我和李掌教之前,咱们先想明白一个问题,咱们走这一遭的目的是什么?是要跟朝廷一战,打出我们新宗门的名头,让天下人都知晓云梦大泽之中有咱们这样一群人,然后在未来,大家借宗门之力,好好过那梦寐以求的日子!对不对?那么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诸位觉得,我符临可有欺骗大家?” “这一战功成,天下多少大宗门、大修行者,都会念着咱们的好,咱们未来的宗门,难道不需要这些支持吗?” “我叫符临也好,林富也罢,我可有只是假借宗门之名,却将诸位往火坑中推?” 符临的一席话其实没什么很厉害的话术,胜在一个真诚,同时讲究的是个实打实的利益。 说得蒋苍等人沉默不语。 而那边,新的一轮军士已经攻了上来,此刻出手的,都已经是霍北真、曹夜来这些了。 事态紧急,李稚川悠悠开口,一锤定音。 “若真只想让你们来当炮灰,贫道以力相逼,诸位可有解决之道?” 原本还窃窃私语的野修们陡然一愣,望着天榜第一人高大的身影。 孟小牛站在队伍的末尾,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您说得对!我相信你们!” 符临望向孟小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赏和感激。 有人开了头,自然就有人跟着附和。 最后,作为领头人的蒋苍也只好苦笑一声,“似乎只有相信二位了。” 符临微微松了一口气,拍着蒋苍的肩膀微笑道:“放心,日后的你们都会庆幸今日的决定的。” 蒋苍也笑着说:“我们也的确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够跟这么多大人物说上话。” 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场中气氛终于朝着理想的方向在发展。 李稚川、庄晋莒、苦莲、邢昭远也都一一发声,大人物的和蔼,让这帮原本被人瞧不起的野修们心中微微有些感动。 符临没有过多的啰嗦,迅速将野修们按照实力分好,交给雁惊寒指挥。 雁惊寒也不含糊,立即跟他们耳提面命,攻击一定要精准,不要浪费宝贵的真元。 真元一耗尽就立刻后撤,身后的人将会立刻顶上。 等到野修们各就各位,顶上战场,符临和雁惊寒并肩站在一起,轻声道:“你这些年跟着薛征长进不少啊,地形和战术都有些门道。” 雁惊寒很想在符临面前嘚瑟一下,但还是老打老实地将迟玄策朝跟前一扯,“英雄出少年,都是这位迟小兄弟的功劳。” 说完他朝符临一摆手,“你俩聊,我去督战。” 迟玄策恭敬地跟符临行礼,以他之前所接触到的层次,并不是很清楚当年凌家军神符营的统领意味着什么,但瞧见众人的态度,他自然也清楚符临的军阵造诣,不会低。 符临笑着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些不以为意,便自顾自的开始看着四周地形,思考可能会面对的问题。 先前情况紧急之际,谷中的大人物们都从自家方寸物中取出各式的丹药交由李稚川集中分发,那些真元已经耗尽的此刻都在默默炼化丹药,虽说丹药之中的药力有限,但有点真元多少也能有些自保之力。 云落带着他的一帮小伙伴们,都盘坐在山谷深处。 李子自从见了云落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住了他,不住地倾诉自己的思念,为自己护送邵灵芝、张得安去锦城的事情表功。 在得到了云落情真意切的感谢之后,他又开始吹捧自己偶像的厉害,秦明月这种知命境天才都被偶像弄死了,真是太不得了了,我李子一定要向你学习。 云落偷偷瞅着一旁管悠悠苦苦憋笑的神情,心头无奈。 这二人的视线交汇,没逃过一旁默默关注的梅晴雪的眼睛。 她心中微微一叹,干脆闭上了双眼。 孙大运轻轻敲了一下符天启的手,“天启,那个猛人是你的师父啊?” 符天启扭头望向符临那边,点了点头。 “啧啧,真是厉害,一下子搞来这么多人,这下咱们多半没事了吧?”孙大运一脸轻松。 符天启望着师父侧脸上的严肃神情,叹了口气,“希望吧。” 崔雉此刻却在另外一个地方,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木然盘坐的身影,“你还心存幻想?” 那个身影双目紧闭,死不吭声。 对这样的开始,崔雉没什么意外,她接着又道:“你若是活下来了,就意味外面败了,你会是何下场?你若是死了,又有何意义?” 崔贤猛地睁开眼,盯着自家的大小姐,“我不可能背叛家族!” “哈哈哈哈。”崔雉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指着自己,“跟我就是背叛家族?” 崔贤脸上的神情分明在说难道不是? 崔雉平静道:“我也姓崔,我那个废物大哥崔鹤在家族继承人的顺位还没我高,跟着我为什么就是背叛家族?” 崔雉问出的这个问题在崔贤看来傻得有些可爱,你都反出崔家了,还谈什么继承? 崔雉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稍稍凑近了些,低声道:“你就没想过,老太爷这么做有别的算计?” 作为崔家的二长老,崔贤自然不蠢,在崔雉的点拨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升起,然后愈发笃定。 一丝震惊从他的脸上渐渐弥散开去,他望向崔雉的神情充满了恐惧。 这大小姐的智计当真如此恐怖? 崔雉摆了摆手,“别把我想得太厉害,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所以才来找的你。” “怎么样,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崔雉凝望着崔贤。 “清河崔家二长老崔贤,自今日起,唯大小姐马首是瞻!”崔贤单膝跪地,掷地有声。 崔雉的嘴角微笑着,就从此开始吧! 随着崔贤的加入,此刻的英灵谷中,战力可是不少。 八境合道境的超级高手有李稚川、庄晋莒、苦莲三人。 七境问天境的高手有:符临、曹夜来、雁惊寒、邢昭远、崔贤、以及蒋苍等五个野修。 六境知命境的就更多了,霍北真、谢崇、儒教四位弟子、十余位野修、还有一位小门派的掌门。 另外还有包括云落等人在内的许多不到知命境的修行者。 若是平日,这份战力,应该没有人敢打主意。 可现在不同,现在天地元气被隔绝在外,这些战力手上的真元用一点就少一点,一旦被耗尽真元,管你什么高手,估计都会被一网打尽。 英灵谷外,韩飞龙坐镇当中,也在默默盘算这自己手上的筹码。 先进来的四千灌城军还剩不到一千,从入口处过来的星潭军还剩近两千人。 谷外还有四千灌城军和五百星潭军候命。 修行者中,八境只有一个,崔老头。 七境的有柳供奉、柴玉璞、三位六族长老,以及丹鼎洞洞主,一共六人。 六境的方才让人统计,也只十余人。 剩下的一百来号乌泱泱的修行者,无奈都是六境以下的。 韩飞龙皱着眉头,虽然方才言解禀报之前战况说,已经耗掉了谷中大部分的修行者真元,只剩几个高手了。 可偏偏又让那符临带进去了一百来号人,想起这个韩飞龙的心头就是一片懊恼。 他把心一横,只能豁出去了! 他将头凑到崔老头的身边,跟他低声说了几句,饶是崔老头这种奸诈深沉的也有些震惊于韩飞龙的狠辣。 于是,他又确认了一遍,“真的要这样做?” 韩飞龙坚定地点了点头,慈不掌兵,为了胜利,些许骂名又如何。 “符先生在想些什么?”迟玄策主动搭话道。 符临看着四周,“我在想外面的主事者,那个韩飞龙,会如何进攻。你听过这个人吗?” “韩飞龙,大端王朝征北将军,作为大端军方蹿升最快的军方巨头,韩飞龙用兵不拘一格,尤其擅于以后手致胜。”迟玄策将自己记忆中韩飞龙的情报说了出来,他的爱好就是这些,对于大端王朝的许多重臣,都有了解。 符临略带惊奇地看着迟玄策,没有想到一个年轻人对这些这么有研究,“那你觉得若是韩飞龙主持进攻,他会怎么安排?我看现在和之前似乎没什么区别?” 符临心中大致已有答案,有意考较一番。 迟玄策看着入口通道处重新堆积起来的尸体,皱眉道:“首先应该是要消耗掉您带来的这帮人手的战斗力,然后再伺机杀伤。我有些纳闷,为什么他们带来了近万人,却没有带弓弩队。若是以弓弩覆盖我们没有真元保护的人群,杀伤是很惊人的。” “说得好!”符临满意地拍了拍迟玄策的肩膀,“很不错,在战场上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当对手是傻子。弓弩队一定是有的,只是还没用上来,而且外面那帮以为捡了便宜的修行者,要被押上战场咯。” 话音刚落,外面汹涌的军士忽然如潮水退去,上百个修行者排成长长的队列,朝着山谷杀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情不愿地写着视死如归。 没办法,方才有几个叽叽歪歪不愿意出手的,直接被那个崔老头拧掉了脑袋。 修行者与修行者的战斗,就再不像之前那般轻松,随着一个低阶的野修被一道剑气刺中了眉心,伤亡第一次出现在了英灵谷中。 在韩飞龙的吩咐下,卢存孝从怀中摸出一只烟花点燃,紫烟阵阵,破空一响。 灌城军都尉黄大兴领着一千硬弩手、一千长枪兵和一千五百名步兵精锐,开始进谷。 在你们真元尚多的情况下,弓弩、长枪用起来不划算。 等这一百多号人用真元和性命将你们消耗得差不多,我看你们如何抵挡这泼天箭雨。 短兵相接的战场真元勃发、攻击乱舞,生命在不停地被消耗、被收割。 远远督战的韩飞龙意气风发,如飞龙在天。  第二百零三章 第三日:惊变(兑子) 层层叠叠的尸体彰显了韩飞龙的决绝,空气中都夹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味。 符临瞄了一眼脚下流淌的血水,眼神一片凝重。 他已经吩咐迟玄策带着一帮真元耗尽了的修行者去挖壕沟,筑掩体去了,希望还来得及。 对面一百多位修行者,在悍不畏死的进攻中,硬生生将自己这边所有问天境以下的战斗力全部耗尽。 虽然他们也丢下了几十具尸体,可终究韩飞龙的目的达到了。 这就是修行门派的可悲之处,人能跑,可惜山门不长脚。 除非敢就此舍弃祖上基业,连累整个宗门,一辈子当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否则在大势力的威逼之下,只能乖乖就范。 相比之下,自己这边的野修虽然整体实力比对方高上一筹,却无奈集结时间太短,凝聚力和战斗力都差得太远。 被对方一阵猛攻,就慌乱之下失了章法,真元不要钱般地胡乱倾泻,白白浪费了实力上的优势。 以至于之前那些刚刚炼化丹药的人,又得冲上来稳住阵脚,使得原本计划的一个后手又被浪费掉了。 这一战的结果就是,让对方成功以更低的战斗力达到了兑子的目的。 虽说自己这边只死了十几个人,对面死了几十个,可战场形势从来不是单纯的人数计算题。 这一阵还是输了,符临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通道。 如今,对方的指挥者换成了韩飞龙之后,风格凌厉,也不再来搬运尸体了,高高叠起的尸体将通道堵死,再瞧不见外面的动静。 没有天地元气,神识也大大受限。 符临回头看了一眼,一些简易的壕沟和掩体已经筑起,陆陆续续的人已经在开始隐蔽。 刚刚从大战中撤下来的野修们最先被让进去,紧接着才是云落他们。 一场有些耻辱的失败,并没有让他们被人瞧不起,反倒得到了这般礼遇。 看得一旁的蒋苍等人默默点头。 符临从排着队的人群中,瞧见了云落,成功反杀秦明月逃出生天却又骤然陷入这般困局的他,依旧不骄不躁,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孩,平静地跟着人流前行。 他还瞧见了自己那位傻乎乎跟着自己吃了十几年苦的徒弟,心有灵犀地转过头,冲着自己憨厚一笑。 这一切,都多么值得自己倾力守护啊。 符临微笑着,耳中忽然传来细微的破空之声。 脸上的神色骤然转为严肃,高呼道:“速速隐蔽!” 破空之声骤然变大,直至呼啸之势。 当瞧见空中飞行的箭矢速度和大小时,符临的瞳孔猛地一缩,居然不是弓而是弩! 弩比弓省力,射程远而准,这韩飞龙果然是有备而来! “随云,出手!”好在符临因为事先猜到过可能有弓弩的情况,已有准备,此刻大喝一声,让功法最适合的雁惊寒先来挡住这一拨箭雨。 然后开始苦思应对之法。 雁惊寒真元激荡,右手五指伸直成掌,手臂先是向后一拉,然后朝前一振,磅礴真元如同巨雁展翅,似有一双无形的翅膀,将极速落下的箭矢拍飞在山体之上。 可不等他休息,另一拨箭雨又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在雁惊寒连续拦下三击之后,他皱眉道:“这样防御面太大了,真元太过浪费,三下我的真元就少了一成。” 符临似乎在自言自语地分析道,“每一次大约是五百支,按箭矢频率,应该是分成两拨轮流射击,那就是有将近一千名弩手。极限每人携带一百支箭矢的话,那就是两百次攻击。” 意味着,若是自己这边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就凭这一千多个硬弩手,就能将自己这边问天境高手的真元全部耗尽。 届时,自己这边,就将只剩下三位合道境的天榜高手,要来守护这么多的人。 必须到了决断的时候了。 而此刻,几乎所有真元耗尽的人都已经躲进了掩体和壕沟之中。 符临立即道:“先试试掩体的效果。” 李稚川等人也立即会意,向两侧散开。 符临沉声喝道:“注意隐蔽!” 一支箭矢从天而降,朝着蜷缩成一团躲在掩体背后的孙大运的脑袋狠狠扎去。 一朵庆云极其迅速地一闪而逝,若非有个人一直留意着这边,不会有人能看见。 一直觉得和孙大运莫名有些亲近的小和尚多罗刚要激动地跳起,被云落和李子齐手按住。 “噗!”“噗!”“噗!” 一声声闷响接连入耳,那是箭矢入体的声音! 那些临时搭起的掩体显得脆弱不堪,浅浅的壕沟对从天而降的箭矢几乎没有什么防护。 符临目眦欲裂,怒吼道:“迟玄策,这就是你他娘的做的掩体?!!!” 迟玄策愣在一旁,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做出东西这么不实用,可自己明明就是按照兵书上写得样式做的啊? 雁惊寒拍了拍他的背,连忙劝道:“好在大家都是炼过体的修行者,没射中要害的,都是些小伤。”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射中要害的,伤亡就有些大了,所幸在修行药物的及时救治下,这个数目不多。 书册上看来的东西,终究还是浅薄了些啊。 又一波箭雨几乎没有停歇地冲来,雁惊寒只好再次振臂打散。 多罗终于瞅着个空隙喊了一声师父,苦莲纳闷地朝他走了过去。 对他们这些还有真元的,些许箭矢不算事。 此刻再想改善掩体已经来不及了,符临把牙一咬,“不就是千把个弩兵嘛,我去收拾了他们!”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他,一个声音平静道:“还是我去吧。” 不等符临答话,又一阵更激烈的破空之声响起,一根根长枪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呼啸着来收割枪尖下的生命。 众人瞳孔猛缩,雁惊寒更是直接提前出手,双手一振,空中似有雁鸣,将长枪远远拍飞。 扎在山崖上的长枪去势不止,深深钉入岩石中,尾部犹在不停颤动。 英灵谷外,韩飞龙两侧的人已经换成了杜若言和黄大兴,在黄大兴来了之后,卢存孝便识趣地站到了韩飞龙的身后。 两个亲密又暗自相争的老战友,这个羡慕那个能够和韩将军一起分享五彩光芒,那个羡慕这个的部队在关键时刻派上大用。 韩飞龙看着有序而不带停歇的攻击,满意地点了点头,“黄都尉,你的兵的确练得不错。这弓弩和长枪都可圈可点。” 黄大兴高兴得合不拢嘴,大端军方谁不知道韩飞龙极少夸人,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肯定了自己的成绩,是不是传言中的那场征北战事,自己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杜若言看着黄大兴,一脸气闷。 那个捞取战功的好机会若是只被这老小子抢了去,自己未来还如何赶得上,岂不是见面都要行礼问安了! 一旁的修行者已经所剩不多,没有战力的都被驱赶到远处的一处平地修养。 只剩以崔老头为首的近十位高手还在隐隐站在一团,此刻望见军士们的攻击凌厉而有章法,完全迥异于之前乱糟糟送死的情况,心中对韩飞龙的不满也稍稍淡了些。 但也只是稍稍。 毕竟以一介凡人之身,强逼修行者送死这样的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事后,必然要朝廷给个交代! 至于实际上出手的崔老头,当然不会背下这个罪名。 谷外掌握着攻击主动权的人们,风轻云淡,英灵谷中却也没什么愁云惨淡。 看着划过天际的长枪,符临笑着跟曹夜来说,“别争了,一起吧。” 曹夜来也哈哈一笑。 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师兄弟并肩作战那些光景。 邢昭远也爽朗一笑,“雕龙先生,灵蛟先生,能与二位并肩作战,邢某渴望已久,就让邢某为二位开路。” “多谢邢庄主!” 随着邢昭远一拳击出,真元化作在横断山间横冲直撞毫无停歇之意的骇浪,直接将层层叠叠的尸体轰成了漫天血雾。 通道对面的景象,终于显露了出来。 符临和曹夜来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就从这漫天血雾之中,全力冲出。 近百步的距离一闪而逝,穿插结成两个弩阵的硬弩兵下意识就要调转箭尖,却只射中两道残影。 崔老头心中一动,还未出手,一个声音就冷冷响起,“你敢出手,我先一巴掌拍死你。” 崔老头望着那个站在谷口的高大身影,恨恨地停下脚。 李稚川的恐吓不止吓到了崔老头,就连几个问天境的想要去阻挡的脚步都被这句话禁锢在原地。 韩飞龙怒吼道:“怕什么!等他们杀完我们的弩手和长枪手,我们就只有坐以待毙了!他们真元也是用了就没了,到时候咱们都还指着这些军士救命呢!” 说得也对!朝廷一系的柳供奉、清溪剑池掌门柴玉璞以及丹鼎洞洞主葛烈应声而起,冲着正杀得酣畅的符临和曹夜来而去。 不曾想,两个身影也几乎同时迎上了他们二人,对上柳供奉的,正是崔家二长老崔贤。 崔老头不敢动作,只厉声道:“崔贤,你竟敢背叛家族?!” 崔贤手上动作不慢,嘴上也不停,第一次在这位六族理事会的长老面前如此云淡风轻,“背叛家族?我效忠大小姐,算什么背叛家族?” “崔雉已经反出崔家,哪儿还有什么大小姐!别忘了,背叛家族,六族共诛之!”崔老头声色俱厉,期望以此将崔贤吓唬住。 崔贤哈哈一笑,“反出家族?我们家主知道吗?老太爷答应了吗?你去了理事会便已经不是崔家的人了,说话算数?” 陆绩听得心头一震,似乎有一道灵光闪过,却又没有抓住,不仅苦苦思索起来。 “希望你日后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崔老头放了狠话之后,就神色阴狠地闭嘴旁观。 迎上柴玉璞和葛烈的却是横断刀庄庄主邢昭远,这也是邢昭远时隔多年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的出手。 一个问天境中品加上一个问天境下品,对阵另一个问天境中品,看起来似乎结果是很显而易见的事。 可邢昭远却丝毫不慌,他笑看着柴玉璞,“我这柄刀一直胜不过剑宗的剑,听说你想去取代剑宗,我先帮他们试试?” 神色中,并未把那位丢了五宗宗主大脸的丹鼎洞葛烈放在眼里。 柴玉璞神色阴沉,不想居然遭此横祸,但也只要硬着头皮上去。 可着对阵刀修,气势一弱,那便神仙也救不得。 邢昭远气势节节攀高,咄咄逼人,柴玉璞一剑苦守,和葛烈一起,节节败退,。 崔老头眼见这两人出手没被李稚川阻拦,便赶紧一脚踢在陆绩的腿上,“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去拦住他们!” 王泰、谢卞和刘璋三人此刻心里直骂袁家大长老袁钦真不愧是名扬天下的老狐狸之一,这等事情都让他躲过了。 陆绩十分不爽地感受着腿部那一脚的痕迹,无奈出手。 一下来了四个,蒋苍和身后的五个兄弟对视一眼,经过这一阵的旁观,他们确信了符临和李稚川没有拿他们当炮灰的意思,便也有了投桃报李的心思。 五人一起飞出,对上四位六族长老。 但遗憾的是有陆绩这样一个问天境巅峰在,蒋苍这五人是很难讨得了好的。 庄晋莒已经在一旁做好了随时接应的准备。 可偏偏陆绩的出手总是在细微之间差了一丝,造就了这一番势均力敌的场面。 李稚川心中一动,一掌挥出,印在陆绩的胸口,淡淡道:“大家势均力敌比较合适一点。” 陆绩惊骇欲绝,却无论如何都逃不开,只得挨下这一击。 当察觉到这一击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性时,他顿时明白了过来,整个人倒飞出去,用真元逼出鲜血,大口吐出,恶狠狠地道:“李掌教,暗中偷袭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李稚川满不在乎地一甩拂尘,“我一个老头子,才不会被那些条条框框困住,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当他看着陆绩又重新与五位野修战成一团时,心中稍定。 六族的那些传言,果然是空穴来风啊。 雁惊寒在谷口殿后,默默思量,若是眼前的局面,对面只剩一个合道境的修行者,自己这边还有三位,另加一个自己。 韩飞龙的手头无非还有两三千的步兵,最终自己这方或许能以微弱的优势赢下这一战。 于是就形成了两个关键,几组对决,能不能实现互相兑子;曹夜来和符临二人能否屠尽这一千弩兵和一千长枪兵。 这一点,在场的每一个人自然都看得明白。 崔老头看着场中被符临随意掷出的那些实则妙到毫巅的符箓,看着萦绕在曹夜来鬼魅身法旁的件件光彩夺目的符宝,回想起了当年自己跟随大部队暗中覆灭四象山的那一晚。 那一晚,天在下雨,人在下雨,天雨浊,人雨红。 韩飞龙默默看着如入无人之境的二人,终于体会到了当年神符营的一丝气概。 也真正明白了修行者地位如此崇高的根源,凡人在他们面前太无力了。 队伍的铁血刚毅也好,配合娴熟、军纪严明也罢,在一个大修行者面前,都没有太多的意义。 此刻他唯一能祈祷的,就是这二人不能杀光自己的队伍。 于是,在韩飞龙的祈祷中,符临和曹夜来的身影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长枪兵和硬弩兵加在一起,还有近千人!  第二百零四章 第三日:惊变(灵蛟) 因为箭雨的停滞,原本深藏在壕沟中的人们陆续冒出了头。 他们远远地看着那边的战斗。 瞧见了威猛的符临,如真龙蹈海,所到之处血肉翻飞。 瞧见了诡谲的曹夜来,化作一抹黑色幽光,一闪而逝,不见血,已封喉。 雕龙之威,灵蛟之诡,带着四象山曾经的威名,再一次惊艳天下。 当看见师父和师叔的身形渐渐慢了下来,符天启眉头一皱,“为什么这么快?” 站在一旁的霍北真叹了口气,“按修行界惯常的说法,一个问天境上品差不多能屠尽七八百的披甲精锐,一个合道境上品应该在三千之数。雕龙先生和曹先生的问天境定然是比寻常问天境还要更强上一分的,可问题在于,此刻的真元是没有补充的。能有这样的战果,已经是二位的实力强悍了。” 符天启抿着嘴,望着愈发迟滞的两个身影,心头涌起一丝不妙。 迟玄策呆呆地站着,看着外面忽然之间的陷阵厮杀和短兵相接,心头悔恨万分。 若是自己之前能弄好掩体和壕沟,想必他们不用这样冒险。 裴镇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怪你。” 云落也牵着李子走到他身旁,“不用沉浸在过去痛苦中,想想怎么过好未来。” 已经渐渐恢复了些生气的梅子青拍着手,“说得好,错过的一战我已不再纠结,想想什么时候来打下一战。” 管悠悠噗嗤一笑,云落默默翻了个大白眼。 李子一脸傲娇地冲着梅子青倒竖起了大拇指,在他的世界中,云落是不可战胜的! 苦莲和多罗正一本正经地来回端详着孙大运,看得孙胖子心头发毛,心道,罢了罢了,谁让小爷打不过你们。 短暂的嬉闹只是长时间压抑之后的调剂,此刻天色已经渐渐昏暗起来。 从天色上看,似乎这跌宕起伏的一天行将结束。 可懂行的都知道,战局的关键时刻往往都是在行将结束时到来,或者说,在关键时刻过后,战局就将很快结束。 所以,急速闪避着四面八方的枪尖、箭矢,手中不断收割着军士性命的符临喊了一声,“夜来,你先撤!” 曹夜来心头一跳,迅速朝符临的方向靠近,“师兄,还是你撤吧。” 手上不停的符临冷哼一声,“叫我师兄,就该知道要听师兄的话。” “好,师兄,保重。” 曹夜来的声音响起在符临耳旁,符临正微微松了口气,却发觉身子一软。 意识模糊前,他的耳畔只听得这么两句。 “从小到大,打不过你,但玩这些歪门邪道,你从来玩不过我啊。” “你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十几年,该你享享福了,这种事就让师弟代劳了吧。” 曹夜来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塞入符临的怀中,然后真元一振,将符临朝着李稚川扔出,“李掌教,拜托了。” 说完,拔出方才一愣神的时间,扎进身体里的一支长枪,冲入人群最深处,舞动着,杀戮着。 昏迷的符临在空中似乎毫无抵抗,任人宰割。 于是,唯一腾得出手来的崔老头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只是当一缕真元自以为微不可查地掠向符临时,符临的身体忽然朝着李稚川猛然加速。 “庄教主,把这个碍眼的老杂碎弄死算球!”李稚川一把接过符临,冷冷说道。 庄晋莒点点头,于是冲上去,真的就把崔老头拍死了。 堂堂一个六族圣水盟理事会权倾一方的长老,就这样如一只苍蝇一般被拍死在了雾隐谷中。 滔天权势没能成为他的保护,他曾参与了覆灭四象山的阴谋,今日因符临而死,也算冥冥之中还了一报。 庄晋莒看了一眼五色光芒笼罩住的韩飞龙,嘿嘿一笑,转身走掉。 这一巴掌看似轻松,自己真元也耗掉了大半,稳着点。 躲在英灵谷中观战的众人,尽是一头雾水,不明白符临和曹夜来在干什么。 两个人杀着都费劲了,怎么还变成了一个人? 他们都把目光投向迟玄策,希望他能给出什么合理的答案。 迟玄策摇着头,他是真的看不明白。 此刻云落突然冲到了谷口处,开口大喊,“曹大哥,你不能死!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你快回来啊!!!” 苦莲一把抓住孙大运的肩膀,带着他来到了谷口。 他把手放在孙大运的头顶,孙大运只感觉着一道中正平和的真元顺着那只手,缓缓浸入体内,汇入丹田,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迷迷糊糊的,他也睡了过去。 雁惊寒感觉心在抽搐,自己这些人好不容易熬过了当年那一劫,不曾想如今却还要继续送别。 曾经的凌家军,所向披靡的代价就是悍不畏死,人人都愿意为了那个崇高的理想去牺牲自己。 那些逝去的人中,有许许多多,比自己厉害得多的人,他们从寂寂无名开始,在默默无闻中结束,原本史书应该为他们留下英名的,可却最终碰上了那场变故。 于是许多名字只存在那些密档之中,存在记忆之中,不知何时才能被擦去蒙在面上的灰尘,从而昭告天下。 如今这些名字当中,又将会多上一个。 四象山灵蛟,曹夜来。 曹夜来似乎听见了云落的呼喊,在重重人影中传出大笑。 “可惜轮回已在千载之前崩碎,否则二十年后,我曹夜来又将是一条好汉!” “既然这样,那就永别了,诸位!” “记住,我叫曹夜来,我是杀手之王!” 一阵耀目的白光亮起,然后震耳欲聋的响声在耳畔炸响。 一代杀手之王,就此陨落在杀手圣地之中。 真正的陨落,尸骨无存。 随着他一起的,还有近一千的硬弩兵和长枪兵。 正在厮杀的问天境高手们都识趣地转移了地方。 黄大兴左右想躲,最终韩飞龙、杜若言、卢存孝三人无语地默默围成一个圈,将他抱在中间。 雁惊寒站在谷口,挡住身后这些真元全无的人。 可那些选择或是被迫与朝廷站在一起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问天境高手金丹自爆激荡出来的余波,将大部分的人震晕了过去,而这大部分人中的一小部分人,就将再也不会醒来。 当尘埃散尽,原本曹夜来站立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坑。 坑底不深,范围很大,应该是有意控制的结果。 坑的周围,有些许零落断裂的兵刃、有破败的衣角袖边,就是不再有人。 没有那些杀伤力惊人的硬弩兵和长枪兵,也没有了杀手之王曹夜来。 雁惊寒的身后,云落踉跄跪地,事情来得太猛烈而突然,他此刻只是大脑一阵空白,神色呆滞而茫然。 迟玄策失声痛哭,在他看来,符临和曹夜来的被迫出手,曹夜来的最终自爆,都是因为自己的失误,没能建好掩体。 人啊,往往就是这样被迫着长大,被迫着成熟。 未来的迟玄策曾经无数次在深夜里忏悔过这一次的事情。 但是在人生的终局,他躺在病榻上,对自己的儿孙说的,却是这样的话。 说人生无悔,那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是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显然,此刻的迟玄策还未经历那些能够让他说出这段话的事情,于是他痛恨着自己的无能。 符临刚要醒来,李稚川便又一掌给他切晕过去。 曹夜来需要借助那些杀手的诡异手段,李稚川不用。 他望着面色铁青的韩飞龙,淡淡道:“我们先清场,韩将军接着出招。” 话音一落,自己这方的几位问天境瞬间气势暴涨,就连蒋苍等人也拿出了些悍不畏死的精气神来。 反观朝廷一方,被崔老头与曹夜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死亡方式震慑得有些胆寒,出手的气势明显弱了好多。 韩飞龙虽不懂修行,但瞧见双方的样子,便心知在修行者这一局上,大势已去。 但出发前国师就曾明言,在修行者这方极有可能失败,所以,他并不慌张。 柴玉璞和葛烈的心里直打鼓,邢昭远的实力竟然如此之强,更何况,一旁还有个儒教的庄晋莒装模作样地旁观。 若是自己二人占了上风,能够打杀邢昭远之时,你说他会不会出手? 这还打个锤儿啊! 随着邢昭远一声暴喝,一刀挥出,居然斩出三道刀光,倾泻如大江奔流。 柴玉璞和葛烈眼前一花,下一瞬,竟直接齐齐被这一刀劈成了两半。 而邢昭远也在挥出这一刀后,瞬间脱力倒下,整个丹田空空如也。 庄晋莒一把将他捞起,带向谷中,口中大笑道:“邢庄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一人力斩两位问天境,这一战必将名震天下!” 邢昭远艰难地笑了笑,“比起灵蛟先生,我这不算啥。” 柳供奉原本和崔贤打得势均力敌,此刻瞧见柴玉璞和葛烈的结局,魂飞魄散。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常在人前露面的人,也没什么面子需要顾及,直接转身就逃。 崔贤哈哈一笑,速度暴涨,一掌印在他的后心,狂暴的真元瞬间将其击飞出去,然后踏步凌空,一脚踩中柳供奉的胸口,带着他从空中砸落地面。 烟尘散尽,柳供奉心脏崩碎,圆瞪着双眼,死不瞑目。 不过这样也好,他不用担心回到天京城,如何跟陛下、国师和秦阁主解释了。 接下来,在陆绩的有心演戏下,他和另外三位六族长老真就和蒋苍等人你来我往地打光了真元,然后“失手被擒”。 在崔贤的请求下,李稚川顺水推舟地留下了他们的性命。 陆绩自然还是有些真元悄悄留住的,不过除了三位合道境,此刻已无人再看得出来。 吩咐众人进谷,重新修葺掩体等,李稚川最后冲韩飞龙伸出手。 “韩将军,请继续。” 他们没得选,方才符临进来时已经说了,此阵未破之前是出不去的,那便没有突围的必要。 只能固守此地,等待雾隐谷外的杨清等人,能够破开大阵。 韩飞龙阴沉着脸,大手一挥,让黄大兴带来的另外一千五百名步军精锐结小阵冲锋,尽可能多的消耗对方的真元。 然后命卢存孝再拉响一支烟花,一缕黄烟凌空炸开。 而此刻的雾隐谷外,欲缠住老渔夫的龙骄渐渐发现,这个老头似乎并没有很强烈想要阻止杨清带着邹荷去往大阵旁的意思,不禁有些纳闷。 邹荷却顾不得那么多,她默默蹲在黑色的光柱旁,分析着大阵的根脚,思索如何能够破阵。 化五行绝元大阵,乃是千年以前的一道奇阵,以五行之力,隔绝元气,成了许多修行者设计陷阱,扑杀同道的选择。 当时还未升天的天帝下令,禁绝此阵,并且派人收缴关于此阵的一切信息。 而后天庭开辟,绝大多数懂得此阵的都跟着天帝上了天庭。 随着时间流逝,人间已有数百年未见此阵现世了。 她们天机邹家,也是因为是阴阳家祖庭的关系,才有一点点关于此阵的记载,但要破阵,必须要的那个东西,一时半会儿,如何找得到? 杨清瞧着邹荷已经在此看了几个时辰了,不由温声问道:“怎么样,有办法了没?” 邹荷想到一种可能,但几乎不现实,事到如今,却也不能不试一试了! 她双手掐诀,一道道土黄色真元细线凭空出现,在空中飞舞,然后似乎有生命有灵性一般朝着黑色光柱的某一处地方汇集而去。 北方主水,色黑,以土克之。 简单的逻辑,但如何克,怎么克得精准,什么时候切入,或许也只有邹荷这样出身天机邹家的高足能够明白的。 土黄色的真元细线越来越多,黑色光柱的颜色正在肉眼可见的缓缓变淡,朝着土黄色逐渐转化。 杨清大喜,随荷也在一旁高兴得不行。 龙骄瞧见老渔夫依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并无任何惊慌,心中更是诧异。 直到整个黑色光柱全部变成土黄色之时。 杨清这才敢握拳高呼,“成了!” 随荷也拍着手直蹦跶。 老渔夫的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砰”地一声,一丝恐怖的反震之力从光柱上袭来,邹荷如遭重锤击飞,高高地飞出,然后无力地落向云梦大泽的湖水中。 杨清连忙将她在半空中抱住,看着她瞬间面如金纸的脸色,无比心疼地为她擦去嘴角狂涌的鲜血,“怎么样?还好吧?” 邹荷艰难地点了点头,一只手抓住杨清的手臂,语带哭腔,“这是活阵!” “哈哈,没想到还真是个识货的!”老渔夫一边轻描淡写地和龙骄过着招,一边望着邹荷与杨清,“你虽然五行之道造诣很是不凡,但如今活阵已经触发,再想破阵可就没门了!” 杨清神色一凝,望着邹荷道:“真的没希望了吗?” 邹荷颓丧地点了点头,又似乎不忍心看见杨清脸上巨大的痛苦和失落,便又补了一句,“若是能找到先天五行之躯的人,或者后天五行之躯的人,就可以破阵。” 杨清的眼中骤然亮起光芒,便又听见邹荷道:“可这世间的五行之躯,总共不超过十指之数,咱们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 “不错,要破阵就得让那人来送死,人家凭什么?你白衣剑仙,就了不得吗?哈哈哈哈!” 老渔夫的笑声,响彻在云梦大泽的湖面上,肆意张狂。 ------------------------------- 阁楼上的枯槁男子好些天没有写下一些自己的旁白和随笔,此刻终于蘸上朱砂,写下一行小字。 战争的正义与否,关键在于为谁而战。 凌青云当年选择了为天下苍生而战,那句“不救一人而救天下人”被广为传颂,故而天下豪杰云集响应,赢粮而影从。 以悍不畏死之态,呈摧枯拉朽之势,涤荡天下大乱,定鼎中原和平。 精神的传承是不朽的,在雾隐谷中,英灵谷内外的这场短兵相接,云落一方的人,正是在这种精神的传承下,才能屡屡扭转颓势,每每在最艰难之际,力挽狂澜。 曹夜来之死,何其壮烈,何其令人心神激荡。 但越是这般,故事最终的结局,就越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力。 生活如酒,愿他们在这一晚,饮尽所有粗粝,让余生多一点温柔。 第二百零五章 第三日:惊变(武夫) 雾隐谷就像一个棋盘,荀忧在天京城凌空布局,以有心算无心; 荀郁在锦城遥遥应子,以无心对有心。 两人都不曾亲自出手,但所有的棋子都与他们有关。 在这一刻,贵如人间四圣,强如天榜高手,富如圣水六族,都无奈地沦为了棋子。 两人一个相信着情义,一个执着于利益。 不论最终的结果如何,两人气魄之大,实在是旷古绝今。 当年在鹤鸣峰顶的那一局,若称其为奕天第一局; 如今便是奕天第二局。 不带感情,单纯这份山河气壮就令吾辈心神往之。 枯槁男子推开窗,望着窗外的湖光、山色、长天、乱云,仰天长啸,直抒胸臆。 楼梯拐角处,书童捂着耳朵,神色哀怨,“又发疯了。幸好我读书少。” -------------------------------------- 雾隐谷双方的落子已行将结束。 谷外的杨清、邹荷、龙骄三人,拿老渔夫和大阵没有丝毫办法。 陷入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僵持局面。 谷内的战斗也进入了收官阶段。 随着黄大兴先前带来的一千五百精锐悍卒的冲锋结束,一千五百条鲜活的生命,换来了庄晋莒、苦莲二人的真元,消耗一空,同时李稚川也被迫出手,消耗了不少真元。 当被黄色烟花召唤进谷的袁无忌,领着星潭军最后的一千精锐进来时,韩飞龙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袁无忌,你的情况本将清楚,本将允诺你,若是此次能建得大功,准许你带一千精兵,于衡阳城便宜行事。并且事后,在未来的一场泼天富贵中,为你留一个位置!” 黄大兴和杜若言默契地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两个念头。 原来未来那场征北战事,不是谣言; 这小子,这下发达了! 杜若言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后悔,没有学着黄大兴那般,早早就这小子收为义子。 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以如今自己的地位,这小子要想跟自己平起平坐,除非在那场战事中,立下奇功,否则怎么也要熬上个十几年。 无妨无妨。 袁无忌立刻跪下,“定不负将军所托!” 说完,带着那一千军士,便冲向了英灵谷。 李稚川面无表情地站在谷口,动作轻柔又迅疾地收割着性命。 随时关注着自己真元的余量,盘算着韩飞龙还能有什么盘外招。 最开始的四千灌城军,紧跟着来的四千星潭军,而后又来的一千硬弩兵、一千长枪兵外加一千五百步兵,这儿就已经是一万一千五百的军队了。 英灵谷外,已经尸身遍地、血流成河。 此刻眼前的这支部队大约在一千之数,应该不会再有了吧。 稳妥起见,李稚川还是以最节省真元的方式在防御。 一千人的队伍,被袁无忌先分出了两百人担任先遣。 在这两百人迅速地被消灭之后,袁无忌又派出了五百人。 在这五百人又变成尸体之后,派人清空了战场的袁无忌只能咬着牙领兵冲锋。 在他一往无前的气势下,那个高大老道士的身影越来越近,自己已经可以从他淡漠的眼眸中瞧见自己身后的火把之光。 十余年浑浑噩噩,上百口家仇大恨,一辈子荣华富贵,衡阳袁家的未来,就寄托在自己的这一刀上了。 “啪!” 李稚川挥出一道真元,化作手掌,将袁无忌抽飞出去,整个脑袋碎成稀巴烂。 世间的无情在于,不是每一次失败,都会有东山再起;不是所有的浪子回头,都能重塑风云。 袁无忌的那些美梦只能来生再做了,若有来生的话。 可李稚川却骤然神色一变,一股暗藏的真元竟从袁无忌的身上猛然炸开,如有灵性一般冲着李稚川飞来。 身后净是真元耗尽的同道,李稚川退无可退,只好硬抗了这一击。 对他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难事。 事实上,这一击也算不得多有威力。 可在这个关头,就要了命了。 李稚川原本就仅剩一成的真元,直接被腰斩一半。 而眼前,还有近三百人的军士。 不过,天榜第一人到底不凡,硬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凭借着精妙的道术,将真元压缩利用到极致,成功屠光了最后一人! 站在原地,他破天荒地有些摇摇欲坠。 雾隐谷外的老渔夫,嘴角似笑非笑。 在之前召唤袁无忌的那支黄色烟花响起的时候,一直在石壁之外关注情况的曹选返回了石壁中。 他笑着拍拍手,“兄弟们,收拾收拾,到咱们上场了!” 二十多个养精蓄锐已久的劲装汉子轰地从各处休息之地跳起,兴高采烈地怪叫着。 “我的大刀早已饥渴难耐!”之类的话接连响起,曹选也只是笑笑。 他开启机关,带着他们朝着英灵谷的战场摸去。 当距离越来越近,清晰可闻的血腥味和喊杀声让这群刀口舔血的汉子从兴奋中渐渐变得有些胆战心惊,这得死了多少人,才有这么厚重的血腥气息啊。 而当他们拐过山头,真正瞧见英灵谷外,堆成一座小山的尸体,和地下流淌如河流的血水时,不少人吓得脸色发白,腿都有些软了。 曹选头也不回,轻飘飘地一句,“都是好汉,当不至于被这点事情吓趴下吧?” 对江湖人、绿林客而言,什么东西最重要,是面子,是名声。 为了面子,可以屠家灭门,为了名声,可以坏事干尽。 于是,所有人都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并无什么异样,甚至真正没有异样的,还要装出几分兴奋,以示区别。 曹选和韩飞龙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率人走入了谷中。 韩飞龙长出一口气,对黄大兴道:“叫你那个义子带人进谷,收拾残局吧!大局已定!” 黄大兴正欲领命退下,韩飞龙突然道:“存孝,还是你去吧,顺便替我跟楚王道个歉,告诉他等这边事情一了,就可以送他出阵,届时我亲自在陛下面前为他表功。注意安全。” 卢存孝点了点头,从黄大兴手中接过那半支金色令箭,快速离去。 李稚川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不久,忽然心头一动,悄悄来到关押四位六族长老的地方。 悄悄将王泰、谢卞、刘璋三人打晕,李稚川轻轻道:“陆长老,聊聊吧。” 陆绩神色不动,“有什么好聊的?” 李稚川笑了笑,“贫道之前啊,听崔家丫头跟崔贤讲了几句话,就将崔贤收服了,佩服得紧,陆二爷想不想听听?” “不想,没兴趣。” “呵呵,金算盘果然盛名无虚啊。可就算你不听,贫道也要讲啊。” 于是李稚川就将崔雉和崔贤的对话完整说了一遍,当时他的真元还在,有心之下,自然听得清楚。 陆绩听完神情不变,让李稚川一阵摇头,“你这孩子,心思太重,不爽利!” 说完就起身欲走,忽然身子朝后一仰,微微侧身对陆绩道:“陆二爷若真元还剩得有,必要时可以为我们分分忧,他们记不记你好贫道不管,贫道定然是记得的。” 目送李稚川远去,陆绩拿出藏在身后微微颤抖的手,终于在面上反映了一丝心中的惊涛骇浪。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自己还想在那儿做局,结果朝廷和四圣联合六族一起做了局,把自己当了棋子。 谁知崔家那位更狠,连朝廷也一并算计了。 自己家里那位压了崔家一辈子的,又怎么可能差了。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所有人的真元都耗尽之后,英灵谷中的布局进行了重新的调整。 其实也不能叫所有人,李子和多罗都还有真元傍身,不过两人俱是各自教中得天独厚的传人,而且年龄实在太小,所以并未让其参加之前的厮杀。 但到了这个关头,再想保护二人就说不过去了。 于是两个小子苦着脸坐在了阴森恐怖的谷口。 在他们身后,是所有修行者中,学过武技的人,以云落居中,一字排开。 再之后便是那些又无武技又无真元的修行者了。 所以,云落就刚好坐在两个小家伙的身后,出言安慰着他们。 就像当初在西岭剑宗的剑冠大比时一样。 两个性子单纯的孩子渐渐平复下来,直到曹选带着一群凶神恶煞从对面的黑暗血腥中走来。 谷中只有依稀的火把微光,所以有几个本该认出曹选来的人,此刻因为没有真元辅助,也瞧不清那张面容。 曹选一眼扫过谷中,当看见两个小孩子坐在最前面时就心头大定。 而紧跟着瞧见云落、李稚川、庄晋莒、雁惊寒、苦莲这一个个在司闻曹中卷宗等级极高的人时,心头更是畅快之极。 多罗下意识就想朝云落的身后躲去,被李子一个板栗敲在光秃秃的脑门上,“躲什么躲,咱们现在是这儿最能打的了!” 多罗哭丧着脸,“可是我不会打啊!” 李子眼睛一瞪,“你要临阵脱逃?” 多罗两腿一软,“小和尚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小孩子,这么晚了,回去睡觉就是了,别在这儿闹了。”曹选微微俯身,笑眯眯地道。 同时背在背后的手,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二十多个各方搜罗而来的顶尖江湖武夫,瞬间冲出,朝着谷中孱弱而疲惫的人群冲去! 李子忽然脚踏七星,瞬间消失在原地。 一脸懵懂的多罗瞬间气势一变,一记朴实无华的拳头蕴含着纯正的真元朝着曹选的面门轰去。 而在曹选的背后,忽然出现的李子先是掷出一捆金色绳索,然后一掌切向曹选的后颈。  第二百零六章 第三日:惊变(时圣) 月黑风高,灯火昏暗。 草树影绰,风声隐约。 是个杀人放火的好日子。 两个小孩子的配合默契又突然,若是个寻常的知命境高手,或许怎么都要吃个不大不小的暗亏,甚至可能被直接抹掉境界上的优势。 可曹选是谁? 是大端王朝境内,最令那些王公贵族、黄紫公卿、豪商巨富们胆寒的司闻曹统领,是游走在黑暗最深处的帝国毒蛇之王。 更关键的是,他这个知命境,也很强。 饶是李子和多罗都是底子极好的通玄境,但即使二人合力,面对曹选,也难占一点上风。 在轻松化解了二人的突袭之后,曹选顺理成章地取回了攻势。 李子和多罗在曹选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下,苦苦支撑,摇摇欲坠。 而曹选也出于钓鱼的目的,始终留着二人一线生机。 在他们的身后,以云落为首,不多的几位学过武技的立刻对上了几位率先冲上来的江湖武夫。 可惜他们人数太少,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余的江湖武夫越过他们,冲入了身后的人群中。 其实要说这场中的修行者,尽是经过了炼体三境的锤炼,体魄皆是不凡。 可体魄好,跟武技高是两码事,任你玉肤、玄骨、柳筋傍身,不懂武技,对上这些顶尖的江湖武夫,便如一个穿着盔甲的傻大个,只能任人捶打。 人家要杀你,有一百种办法。 一个武夫狞笑着,“啧啧,你们这些山上神仙,可曾想过有今日?” 随着说话,反手一刺,一柄匕首扎入一个云梦大泽野修的脖颈中。 另一个声音也跟着笑道:“原来当你们没了那元气,也不过如土鸡瓦狗,引颈就戮啊。” 他的对手稍微灵活一些,却也挡不住他磨练数十年的杀人技法。 只见他身子一滑,如灵蛇一般缠上对手的身子,双腿夹住脖子,侧身一拧,然后顺势飘向下一个待宰羔羊。 他方才的对手在惊愕中软软倒下,成为今夜牺牲的许多修行者中的又一位。 “可惜啊可惜,这么大一帮人里,没瞧见那高高在上,据说都不用拉屎放屁的仙子,否则老子今晚上一定要好好试试她的深浅。” “嘿嘿,刘寨主,我这儿就有一个啊,就是有点扎手,要不你来?” 说话的人对上的正是一身玄衣,冷面寒霜的崔雉。 那一对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崔雉胸前的风光上流连,即使夜色,也藏不住那丝炫目的猥琐。 崔雉胸中怒火已然滔天,可又能如何,一丝真元也无,眼前之人那身武技,自己能僵持下来,已经靠了出众的体魄和反应。 “就是,老刘,我这儿这个娘们儿也不错,你要给她弄住,肯定带劲,咱俩换换啊!” 有一个声音响起,他的对手,是脱去黑色斗篷,身材娇小、玲珑有致的管悠悠。 这些肆无忌惮的对话,听在众人的耳中,无不义愤。 可义愤归义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他们的义愤中,夜色一点点变深,头颅一颗颗落地,生命一条条流逝。 ---------------------- 李稚川之前的洞府就离着雾隐谷不远。 曾经这座洞府的主人,芭蕉仙冯焦为了容纳自己的众多美貌侍妾,开辟了许多小院。 此刻洞府深处的一座小院中,桌子上还摆着晚饭的餐碟,有两个人影正依偎私语。 最爱在晚饭过后,身旁坐着自己所爱的人。 余芝就是如此满脸幸福,在这个洞府中,她度过了最幸福的数天时光。 死而复生的时圣,带着她以为一去不回的爱情,一起回来了。 即使时圣不再穿着那身红衣,在她的心中,依然那般神采飞扬,依然是她追随的太阳。 时圣轻轻搂着余芝的肩膀,这几日,二人不问世事,关起门来过着二人的神仙日子,悠闲自在。 他曾以为在自己活过来之后,李稚川会要求自己做些什么。 因为经过了之前四圣之事,他已经开始觉得这个世间都是一些利益交换,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得的好处。 谁知李稚川却说,那个通讯法阵,已经足够了,让他们暂歇几日,等雾隐大会结束之后,再一起商量去路。 这让时圣有些措手不及的同时,心中也是一片温暖。 因为他明白,李稚川没必要骗他。 算算时间,雾隐大会应该早就结束了,李掌教他们为何还没有回来? 这些日子虽然足不出户,但时圣心中还是记得时间的。 他想了想,低头看着余芝恬淡的笑容,“要不你去洞府门口瞧一眼什么情况?时间过了好久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余芝风情万种地白了他一眼,“人家天榜第一人还有雕龙先生助阵,能有什么问题?瞎操心!” 说话的同时,却起身迤迤然地出了门。 时圣笑了笑,这就是他爱的她。 不多时,等余芝回来时,脸上却挂着慌张的神色。 不等时圣说话,余芝直接简练地将她所见到的情况说了。 “外面有个撑着船的老渔夫正和一个穿着金色法袍的中年人对战,看那人的样子有点像雕龙先生说的龙骄。” “雾隐谷四周亮起了五色大阵,将整个山谷包围了,一个白衣男子陪着一个女子在大阵的光柱旁,看样子似乎是传说中的白衣剑仙杨清。” “除此之外,整个大泽我的视线之内,空无一人。” 时圣腾地一下站起,余芝只清楚他的师父是四圣,却不知道四圣是谁,他却是见过的。 老渔夫,老渔夫,正是四圣中专门负责传授自己各项功法的。 他拉着余芝一起,悄悄来到洞府门口。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时圣竭力稳住心神。 瞧见那五道颜色各异的冲天光柱时,时圣的心里惊叹着四圣的大手笔。 在二人的视线中,那名白衣剑仙身旁的女子手中掐诀,一道道土黄色的细线汇入黑色光柱,然后便是邹荷被大阵反噬,倒飞出去的那一幕。 而当老渔夫张狂的话语说完,洞府中的时圣,顿时跌坐在地。 余芝将他扶坐在一把椅子上,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时圣沉默了半晌,艰难地抬起头,“你不是之前好奇我为什么之前被云落击碎了丹田却又重新好了起来吗?” 余芝点点头,可这跟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时圣抓着自己的头发,声音痛苦而纠结,“因为,我是后天五行之躯。” 当时四圣一起出手,为其改造了身体,成就了后天五行之躯,这也是时圣可以兼容各种功法,进展又都无比迅速的原因。 五行之躯,若是生而有之,就叫先天五行之躯; 若是被人改造而成,便是后天五行之躯。 世上绝大部分的五行之躯都是先天五行,因为后天五行,一是改造太难,二是因为后天五行的大道前途有限,永远踏不出关键那一步成就九境天人,所以得不偿失。 “砰”余芝一个没站稳,扫落了桌上的一个茶盏,摔在地上,碎得稀烂。 她很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很明白刚才的是在沉默着什么; 也很明白时圣在这个时候说出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他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时圣站起身来,将她扶在之前他坐过的位置上,俯下身子,吻住了她的红唇。 良久。 然后捧着她的脸,声音温柔而清澈。 “等李掌教他们回来,你让他们陪你回一趟离火门,我的死讯传出,咱们院子的那些丫鬟侍婢想必日子不太好过,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有她们陪着你,我也放心些。” “原本我以为我有时间陪你一起去,可惜。” “要好好照顾自己,人生还那么长,我希望你越来越好,因为你值得那些洒满阳光的温暖生活。” “对不起,这次可能真的没有下次了,不过我至少敢当面跟你道别了,是不是还是有些长进?” “爱着我啊,是你辛苦了,如果有下辈子,换我这么爱你吧。” “再见了,余芝,再见了,我的爱人。” 时圣的话还回荡在耳边,余芝的眼前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踪迹。 说着再见,却深知再见无期。 她从方寸物中取出了最烈的酒,大口大口地喝着。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 雾隐谷的出口处,温凉正带着灌城军最精锐的五百陷阵营原地待命。 队伍保护的核心处,还有一位神色凄凉的大人物,楚王杨洵。 这一趟,丢了儿子、丢了供奉、丢了面子,却偏偏不敢有任何怨言。 楚王很生气,却只能憋在心里,于是楚王很憋屈。 还好,这个圆脸的少年小将军还懂得跟他攀谈两句,让他不至于更加憋屈。 言语之下,他对这个少年小将军居然还生出几丝赏识。 不卑不亢,气度从容,谈吐不俗,见识不凡,不时还能蹦出几句点睛之语,着实难得。 世情的奇妙就在此,若是杨洵正常情况下,温凉还是这个温凉,先不说有没有这样说话的机会,即使这样说了,杨洵的心境不同,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的。 正当二人言笑晏晏之际,一个身影朝着这边跑来。 卢存孝以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随意指了个军士,沙哑地挤出一个字,“水!” 直到他说第二遍时,那个军士才骤然反应过来,从腰间扯下水囊递给卢存孝。 卢存孝连忙打开,猛灌了几大口,这才闻见水囊口那股酸臭的味道,一脸嫌弃地扔回给那军士。 没句谢谢不说,还顺带埋怨了一句,“下次机灵点!” 这无礼的举动看得周边的许多人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谁是温凉?”卢存孝嚷嚷着。 “是我。”人群分开,温凉从中间走出。 对温凉,卢存孝的态度就要客气几分,人家既是黄都尉的义子,接下来又将立下泼天大功,一举封王都不是没可能的事,自己就没必要摆架子了。 相反,此刻结交个人情才是真理,想必之前将军让自己前来,也是有这层考虑的。 这些关节,卢存孝在来路上都已经想好了。 他冲温凉一抱拳,“老哥,我是征北将军韩飞龙的贴身亲随,我家将军有事差遣,可否借一部说话。” 温凉点点头,同时心里一惊,征北将军都来了? 看来此事的确不小啊! 他在决定从军之后,专门了解过大端的军制,知晓征北将军是个什么档次的军方大佬。 随着卢存孝来到一旁,卢存孝从怀中掏出那半个金色令箭,递给温凉,“老哥,先检查一下。” 温凉笑着道:“韩将军的人,我有什么信不过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飞快地将两半令箭一合,确认无误。 卢存孝稍微收敛了笑容,“我家将军有令,温老哥带领陷阵营,速速随我前方杀敌。” 温凉双手抱拳,“喏!” 卢存孝也拱手道:“老哥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泼天富贵指日可待。小弟先恭喜老哥了。” “哦?有什么说法不成?”温凉也有意与这位征北将军的亲信搞好关系。 卢存孝凑近温凉的耳边,“这次要杀的都是些名震天下的大人物,只是被咱们弄的这个大阵困住了。像什么天榜高手就好多个,还有好多凌家军的余孽,对对,还有那么云落也在,光杀了他就能封王啊!” 卢存孝光是说着都有些激动,仿佛云落的头颅已经落地,即将封王的就是自己。 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温凉在一瞬间的神情剧变。 “还有啊,跟老哥透露个秘密,朝廷大手笔,如今他们的真元已经被全部耗干净了,只要老哥率军杀到,他们只能乖乖引颈就戮!哈哈!” 想到这儿,卢存孝开心地拍着温凉的肩膀。  第二百零七章 第三日:惊变(温凉) 风过山间,如泣如诉。 英灵谷中,杀戮正盛。 听着里面的声音,杜若言有些担忧地问道:“将军,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方才他可是瞧见只有二十多个人冲进了谷中,会不会瞬间就被里面上百号人弄死了。 韩飞龙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左右看了看杜若言和黄大兴,最终将视线投向山谷的方向,“你们知道方才领头的人是谁吗?” 杜若言和黄大兴对视一眼,然后都摇了摇头。 “在朝为官,入军为将,你们最不想去的地方是哪里?”韩飞龙有意卖了个关子。 杜若言思索片刻,“司闻曹?” 黄大兴被一语点醒,坚定地点头,“对,司闻曹!” 韩飞龙哈哈一笑,“方才领头的,就是司闻曹的曹选曹统领。” 震惊之中甚至带这些恐惧的神色瞬间出现在二人的脸上。 人的名,树的影。 司闻曹统领,陛下的忠犬,大端权贵无不敬而远之。 司闻曹中一杯茶,形销骨立功名散。 韩飞龙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好歹也是镇守一方的大将,看给你们吓得!” 二人讪笑了声,然后又才惊觉过来,朝廷布下的后手居然如此之深。 黄大兴道:“那跟着曹统领的二十多位都是司闻曹的高手?” “那怎么会呢,他们事先潜伏在谷中,若是修行者,定然逃不过先前三位天榜高手手持控界之宝的查验的。”韩飞龙对这些都很清楚,此刻大局已定,也不介意多说几句,“只有曹统领是修行者,国师给了他一件收敛气机的秘宝。其余的人都是江湖武夫,最顶尖能杀人的那种......凡人。” 是啊,凡人,对于修行者而言,不能修行的,即使再厉害,可不都是凡人嘛。 但谁又能想到,此刻这些凡人,却要反过来收割修行者的性命了。 世事果然无常,有种荒诞的真实。 韩飞龙望着雾隐谷出口的方向,“黄都尉,你的义子怎么还没到?” 黄大兴也微微皱眉,“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卢小兄弟拿着令箭去,就定无问题。” “如此最好。这下子,你这义子可算是发达了,封王拜将,手到擒来,泼天富贵,一步登天。就连我都有些羡慕啊!”韩飞龙拍着黄大兴的肩膀感慨道。 杜若言望着黄大兴喜不自胜的脸色也是一阵无奈,这老小子此番的运气是真没法说。 五百陷阵营,对上里面一百多个几乎没有战斗力的普通人,那还不是砍瓜切菜。 这么好的便宜事,都能落在黄大兴那义子的头上,真是气死人。 韩飞龙倒无所谓,只要能办成这次的差事,自己那一份,少不了。 甚至到时候,北面那场战事中,征北帅位,也将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这头在羡慕嫉妒中等待着温凉的到来。 温凉在干什么呢? 让我们将时间的车轮稍微朝前回滚一点。 当卢存孝兴高采烈地恭喜着温凉即将踏上的青云大道时,温凉自己却如坠冰窟。 一直渴望的建功立业、大展宏图的机会行将到手,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手刃自己恩人的性命。 或许如卢存孝所言,这里的一切都将在自己和五百军士的屠刀下彻底终结埋葬,再不为人所知,人们瞧见的,只会是温将军,温王爷的煊赫权柄,辉煌军功。 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岂会无人所知。 他的刀,能杀鹰犬,能杀敌人,就是杀不了自己心中的那颗良心。 他还记得当日在落梅岭下的小院之中,师父和自己商量去从军时说的话。 “只有这样,当你能爬到一定的位置上时,我们才有可能帮得上云公子他们。” 于是他一把揽过卢存孝的肩膀,凑近了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封王拜将是我想去的终点,但我不想忘记为什么出发。” 卢存孝听到末尾突觉不对,想要挣脱,温凉的手确如铁一般,死死住了他,同时右手变出一柄匕首,扎进了卢存孝的心口。 卢存孝圆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凉,缓缓倒下。 他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温凉会杀了自己。 或许这个问题问所有不知情的人,他们也都不会明白。 可终究我们应该庆幸,有人还有良知。 或许我们又可以称之为,但行好事,终有报。 温凉转过身,看着有些惊讶的众人,朗声道:“此人冒充韩将军亲卫传令,都尉曾与我有过暗号,此人根本对不上,已被我识破。咱们原地待命!” 众陷阵营军士原本也看卢存孝有些不爽,反正听命便是,于是都沉声应下。 温凉回到楚王身边,杨洵忽然阴嗖嗖地小声开口,“小子,你在耍诈。” 他看着温凉骤然猛缩的瞳孔,竟忽然有些害怕,好在只一瞬便反应了过来,哼哼道:“怎么,你又能用出什么理由杀我不成?” 在大端王朝大军之中,像杨洵这样确认过身份的尊贵人物一定是安全的,想糊弄过去杀了他,难度比登天还大。 温凉只能冷冷道:“请殿下看戏便是,一应后果我自会承担。” 他要承担的,是他那位对他同样恩重的义父。 杨洵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跟温凉等人整整隔着一座雾隐谷的另一端,一个身影刚走出李稚川的洞府,离开了李稚川布下的禁制,便立刻被老渔夫捕捉到了气息。 老渔夫惊呼道:“你竟然没死?” 旋即想起了一件令他魂飞魄散的事,脚下一蹬就要朝着时圣掠去。 龙骄虽不明就里,但他知道反正现在挡住这个老东西,就准没错。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极其正确的选择,将老渔夫拦下。 此刻的老渔夫再无半分之前的悠闲,他沉声道:“龙骄,走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龙骄嬉笑道:“你何曾客气过。” 老渔夫的面色阴狠,“不死不休,你考虑清楚了!” 龙骄冷哼一声,“废话忒多!” 就这一拦,让时圣以真元朗声喊出了那句话,“白衣剑仙,我乃后天五行之躯。” 杨清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从山林中急速飞掠,朝时圣飘去。 老渔夫状若疯魔,龙骄也终于明白他拼命的原因,可胜利就在眼前,又怎可能放过,于是也拼了命地将其拦住。 眼看杨清离着时圣越来越近,老渔夫又道:“龙骄,只要你让开道,想要什么条件尽管提,哪怕想要一国之地为你藩属,也不是不可以谈。” 龙骄心头冷笑,还真是大方啊,可惜了,若是以往,老子说不定还考虑考虑,现在嘛,祖宗发话了,老子的命都跟云落绑在一起了,没辙。 于是,沉默中,他更加坚决。 杨清来到时圣身边,冲着他一点头,先带着他直奔入口处的光柱。 杨清和时圣离着光柱越来越近,老渔夫的冲击也越来越猛。 走到一半时,龙骄干脆大喊道:“杨清,顶不住了!” 杨清朝着邹荷喊了一句,然后拍了拍时圣的肩膀,柔声道:“辛苦一下。” 时圣转头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然后冲着那边飞奔而去。 杨清冲入战团,和龙骄一起,顿时稳住了阵脚。 邹荷强撑着伤势,将时圣接引到了大阵处。 随荷在一旁乖巧地看着。 时圣望着已经由土黄色变成了白色的光柱,平静地问道:“我应该怎么做?” 邹荷望着他尚且年轻的面容,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确定你是后天五行之躯?而不是先天五行之躯?” 时圣依旧平静道:“有什么区别吗?” 邹荷叹了口气,“先天五行之躯可以不用死。” “呵呵,既然我决定出来,就没在乎这回事了。”时圣的笑容洒脱而哀伤。 “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事已至此,也容不得邹荷矫情了。 “李掌教的洞府里,还有我的妻子,我希望你们能照顾好她。若是她有些性子,有些不对,也请看在我这条性命上,照顾好她。” 看似有些挟恩图报的言语,却让邹荷听得泪水涟涟,到底还是个女人,到底还是受不了这生离死别。 “另外,告诉云落,很遗憾,本以为能重新跟他好好交个朋友,可惜没有机会了。” 邹荷点点头,“我会告诉他的。” “所以,现在告诉我该怎么做吧。”时圣死死维持着平静,不去想余芝,不去听耳畔传来老渔夫的阵阵怒吼。 “好。” 于是,很快,时圣穿着一身青衣,在幽暗的天色中,朝着那片刺目的光柱走去。 我渴望时间的远方,被一束童年的光照亮。 眼前的光柱,就像是那个简单而快乐的童年。 看着时圣走向光柱的背影,一直默不作声的随荷轻轻开口,“小姨,这个哥哥,好孤独啊。” 邹荷再次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时圣转过头,朝着她暖暖一笑。 当时圣的身影没入了光柱之中,老渔夫冲着龙骄和杨清发出充满着愤怒的一击,然后出乎意料地直接撤离战场,踩着小舟极速离去。 余芝醉倒在桌前,只有在梦中,还有故事继续。 桌前的一对蜡烛无声燃烧着,有心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两头的变故,并没有影响到中间的杀戮。 雁惊寒终于看清了那个领头的男子,沉声道:“曹选!居然是你!” “雁总管没了真元,居然有这么一双利眼,真是了不得了不得。”曹选也不避讳,手上动作不停,悠闲地回答着。 同时,他看着远处刚杀掉了一位江湖武夫,奔向下一位的那个青衫身影,“不愧是凌氏余孽,秦明月杀不死你,十几个悄悄潜入的司闻曹探子也没杀死你,这些江湖高手也杀不死没了真元的你,真想不通你的命怎么那么大!” 云落霍然转身,目光森寒地死死盯住曹选的面庞。 曹选笑意温暖宜人,“不服?来打我啊!” 云落转身便走,多杀一个江湖武夫,就能少死很多人。 蒋苍问道:“雁总管,此人是谁?” 雁惊寒望着曹选那张刻骨铭心的脸,“听说过司闻曹吗?” 蒋苍心头一惊,雁惊寒的声音继续响起,“那是大端皇帝养着的一群忠犬,而这位,就是里面的众狗之王。司闻曹统领曹选。” 雁惊寒刻意将声音喊到最大,他敏锐地看到,刚才自己说出司闻曹的时候,有几位江湖武夫的动作明显一滞。 果不其然,当他喝破曹选的身份时,几乎所有的武夫都一愣神,然后迅速跳出战团,一脸狐疑地看向曹选。 有的动作慢的还被云落几人留下了伤势。 曹选笑眯眯地道:“雁总管果然好心机,曹某佩服。” 他随即望向自己带来的这些江湖武夫,“放心,曹老大还是那个曹老大,说的话都算数,何况,我的椅子厚实些,你们的荣华富贵也稳当些不是?” 傅老爷子也跟着吆喝,“就是啊,曹老大都是统领了,咱们还怕什么,继续上啊!” 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平地而起的小小风波,而且刺激得这些江湖武夫的士气更加高涨,手段愈发狠辣起来。 “原来此事都是他在背后策划的?”蒋苍还在震惊之中。 “他?一条狗而已,他有那个本事吗?”雁惊寒鄙夷道。 “雁总管说得对,我就是陛下的一条狗,的确没这本事将这么多平日里我都要仰望的高人一网打尽。”曹选笑容不改,“可是,既然都一网打尽了,又怎能不赶尽杀绝呢?” 他神色一肃,“真的没人了吗?没人,我可就要杀了这两个小崽子了!” 他一直吊着李子和多罗,就是想确认一下对方是不是还藏着后手。 此刻算算时间,自己这边的后手也快到了,对方的后手却还迟迟不现,便没必要再等了。 李稚川望向陆绩,陆绩无奈地低下了头,避开了李稚川的视线。 虽然雪中送炭的道理谁都懂,可也要分清形势。 事已至此,朝廷已经稳操胜券,他不能给自己的家族添乱。 李稚川长叹一声,终究是亏了一子啊。 李子和多罗又一番悍不畏死的合击,被曹选轻松击退。 李子的右腿直接被曹选一脚踩断,痛晕过去,多罗则干脆被曹选一拳砸飞出去,撞在山石上,缓缓落下,生死不知。 曹选凛然而立,不可一世。 他看着这些待宰的羔羊,哈哈一笑,凌空跃起,越过重重人影,朝着云落的背影,一拳轰出。 先杀了这个必须要杀的人! “砰!” 一声巨响传来,两只拳头对撞在一起,曹选的身影倒飞而出。 一个白衣身影轻咳着挡住他的去路。 曹选擦了一口溢出的鲜血,“符临?” 符临一手负后,“没想到你这条贱狗还认得我。” 当年曹选亦曾是凌家军中一员,只不过在那场大变故中,选择了另一边。 曹选阴狠一笑,“这会儿还在我面前装蒜呢?刚才那一击已经几乎消耗掉你所有剩余的真元了吧?要是我再告诉你外面还有灌城军五百陷阵营马上就到,你还厉害得起来吗?” 符临不置可否,平静道:“你可以试试。” “试试就试试。”曹选再次冲出,朝着符临攻去。 他的真元还多,并不惧如今已经强弩之末的符临。 事实也的确如他的预料,符临的真元所剩无几,在两三击之后便全无战力,被他一巴掌拍在地上。 符临以手撑地,正欲站起,一只脚直接踏碎了他的腕骨,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重摔落。 另一只手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当曹选四次出脚之后,符临的双手、双脚的腕骨皆被踩碎。 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曹选第五次出脚没有带上真元,而是用力地踩在了符临的脸庞之上,狞笑道:“神符营的符统领,四象山的雕龙大人,高高在上的问天境高手,你可曾想到你会有今天?会被我这样一个你曾经鄙夷至极的野狗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符天启看得悲痛欲绝,被一旁的霍北真捂住嘴巴死死拉住,因为他知道,多去一个人,无非多死一个而已。 蒋苍等人同样心中凄凉,想想从认识到现在,林富,也就是符临,给人的形象永远是那般静若深渊,动若猛虎,果敢而睿智,如今却是这般下场。 痛苦、恐惧、悲伤、热血,各种情绪在众人的心头起落。 李稚川甚至有些后悔方才将符临唤醒,可陆绩不出手,有哪儿找还能出上一拳的人呢! 场中的厮杀还在继续,云落等人即使知晓了符临的处境也没有伤悲的余地,因为他们的对手都招招致命,容不得半点放松。 更糟糕的是,那位色眯眯的刘寨主发现了藏在人群之中的梅晴雪,一边屠戮着沿途的人,一边走向梅晴雪,笑容很是淫邪。 同时崔雉因为体力不济,被一脚踹在腹部,倒飞出去,那名江湖武夫身子一拧,冲上去就是一刀劈下。 因为符临的沉默,连一声呻吟也无,顿时让曹选失去了折辱他的兴趣,右脚抬起,真元流转,就要一脚踏下,踩爆这颗大好头颅。 一片绝望而死寂的气息笼罩住整个英灵谷中,曹选的张狂,江湖武夫们的嚣张,混杂着临死的惨嚎,与喷洒的鲜血,组成了一副末日图像。 云落等人的抗争显得那么的悲壮而渺小。 忽然众人的头顶一震,五色光柱瞬间崩散,被阻隔在外许久的天地元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这片空间。 曹选心头一惊,下意识想要先逃,但旋即想起什么,脚下不停,趁着元气未至,就要先了结了符临的性命!  第二百零八章 第三日:惊变(脱困) 五色光柱的崩散,让天地间瞬间暗沉了下来。 但对英灵谷中的众人来说,却仿佛一道璀璨的日光撕破了厚重的黑夜,大放光明。 曹选的脚很快。 既知事不可为,也要带走些成果。 至于心中的后悔与恼恨这些,只能留待逃出生天之后再说了。 一双手忽然伸出,将符临的身子猛地一拉,让曹选一脚踏空。 他还要再上,却已经没有时间了。 必须趁着此刻元气还未到来之际赶紧离去,否则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李稚川等人的滔天怒火。 他狠狠地看了一眼那个出手坏事的少年,然后飞速离去。 没有招呼一声他的同行者们,因为他知道,他们死定了。 胜了,他不介意给他们一点荣华富贵,但输了,当作弃子,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这些武夫们并不知道,他们都沉浸在愉悦的杀戮中。 那名扑向崔雉的杀手,即将得手之际,被一个身影猛地撞飞出去,裴镇在空中一把抱住崔雉,咧嘴一笑。 原本裴镇的对手和崔雉的对手联袂出击,一刀一剑夹攻而来。 裴镇深吸了一口久违的空气,看向这两人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元气以极快的速度重新充盈在这座空间,刘寨主淫笑着,一双脏手即将按上梅晴雪胸前的挺翘,却被几片飞舞的梅花旋转着削掉了脑袋。 那些武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逃窜,却为时已晚。 陆绩呆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算盘精细的他,明白过来,他错过了一桩多么大的机缘。 崔贤狠狠攥紧了拳头,看着身旁的蒋苍等人,俱是会心一笑。 庄晋莒瘫坐在地,感受着体内真元的渐渐恢复,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符临艰难地睁开眼,望向那个出手救下自己的少年,“谢谢啊。我记得你。” 孟小牛手足无措,他甚至都没想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大的胆子,敢出手救人。 可这事情就发生在自己旁边,似乎不伸个手,又说不过去的样子。 符天启飞奔到自己师父的身旁,轻轻抱起他。 符临虚弱地笑着。 只要没死,这身伤看着凄惨,其实没什么大碍。 愤怒的修行者们,不会放过这些手上沾满了自己战友和同道性命的杂碎。 惨嚎此起彼伏地响起,然后迅速结束。 留下庄晋莒和苦莲坐镇,雁惊寒和霍北真一起清理残局,李稚川在查验了李子和多罗的伤势之后,面色阴沉地离开了山谷。 韩飞龙正带着两个一军都尉连滚带爬地奔跑在崎岖的道路上。 大阵已破,韩飞龙嫁接在大阵之上的五色光罩自然烟消云散。 夜色浓厚,三人又都不是修行者,雾隐谷坎坷的道路让三人吃足了苦头。 更有隐隐的兽吼之声,让三人心惊不已。 还没跑出多远,一个高大身影就站在了三人的去路之上。 “三位将军,先别跑了,一会儿贫道送你们走。” 韩飞龙脚下一软,笑容苦涩,“没想到咱们哥仨一起交待在了这儿。” 黄大兴和杜若言也相视摇头。 黄大兴大咧咧地道:“能和韩将军一同赴死,是末将的荣幸。” 杜若言感慨一声,“可惜无马革裹尸,少了些沙场血性。” 三人在黑暗中齐声笑着,倒也还真就没觉得什么害怕了。 李稚川皱着眉头,“你们在说些什么玩意儿?贫道就是问个话而已,至于嘛。” 韩飞龙三人瞬间涨红了脸,方才兴起的豪情血性跑了个干净,只剩下尴尬。 “曹选在哪儿?”李稚川开门见山,他方才一出来,神识范围之内竟然已经失去了曹选的气机。 韩飞龙摇摇头,一五一十地说道:“我与曹统领各行其是,只是最终在此汇集而已,具体行藏真个不知。” 李稚川又道:“那他是一直藏在谷中还是大阵开启之后才进的谷?” “一直在谷中。” 如此便解释得通了,这小子身上一定有收敛气机的秘宝,而且是很顶级的那种。 李稚川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之前曹选说你们还有五百陷阵营,为什么没瞧见?” 说到这儿,韩飞龙和杜若言都将目光投向了黄大兴,韩飞龙道:“的确有此事,那五百陷阵营是黄都尉义子率领,本来作为最后一支生力军使用的,谁知竟然迟迟没有出现。” 如今是真正的大局已定,韩飞龙倒也光棍,没什么好隐藏的,好言好语留得性命再说。 黄大兴也叹了口气,“按说不至于,也不知温凉这小子那边怎么回事!” 李稚川看着他们,“没事了,需要我送你们走不?” 韩飞龙赶紧摇头,李稚川伸手掰下一截树枝,指尖一抹,一丝火光迅速将树枝的一端点亮,递给韩飞龙,“自己再好好做几个火把。这截树枝不要丢,能帮你们驱赶异兽。” “各为其主,我不怪你们几个,也不找你们麻烦。不过你回去告诉杨灏和荀忧,我会去找他们讲讲道理。” 韩飞龙呆呆地举着燃烧的树枝,望着李稚川早已消失的身影,叹了口气。 三人赶紧扎了几个火把别在腰间,然后死死挨着那截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出口。 李稚川又在谷中逡巡一圈,依旧没有发现曹选的身影,这才作罢。 等他返回英灵谷,谷中已经收拾清点完毕。 共计死亡四十五人,野修三十七人,小门派两人,雁惊寒的北渊随从五人。 还有一人,是曹夜来。 主要伤亡都来自一波箭雨和最后这帮江湖武夫,但他们也将自己的性命尽数留在了谷中,除开曹选。 至于伤员,俱无大碍,以修行者的体魄和疗伤药物的等级,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另外还有四名俘虏,陆家陆绩、王家王泰、谢家谢卞、刘家刘璋。 崔贤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把椅子,供手脚皆伤的符临坐下。 李稚川看了一眼陆绩四人,面无表情,“你们走吧。” 王泰三人大喜过望,居然这么轻松就放过了自己? 陆绩张口欲言,李稚川冷冷截断,“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们最好赶紧消失。” 谢卞和王泰连忙拉着陆绩,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陆绩神色难看,他知道,李稚川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之前手下留情的恩情还了,至此之后便两不相欠,再无情分。 可原本,他是能让这谷中所有人欠下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啊,那是可以令整个陆家都振奋的消息,只是他错过了。 他的精明成就了他,也害了他。 若是一切的盘算都以利益为导向,利益的格局随时都在改变; 若是以自己的一颗本心为出发点,那才能不忘初心,从始至终。 可惜陆二爷很难明白得过来这个浅显的道理了,或者说他也明白,只是无法践行而已。 有人走,有人来。 大阵一破,杨清便带着邹荷、随荷三人极速冲进了谷中,龙骄身份特殊,不愿在众人面前现身,便在入口处坐镇,以防不测。 当三人的身影穿过刺鼻的血腥,冲入英灵谷中,瞧见了一众熟悉的面孔都还活着,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随荷一眼便锁定住了那身青衫,欢快地冲了过去,随着一声清脆悦耳的“落哥哥”,如飞鸟投林,坠入了云落的怀中。 云落惊喜地看着一年不见的小姑娘,揉了揉她的头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相依为命的时光中。 “随荷长高了。” “落哥哥也长高了。” “落哥哥不长高怎么保护你啊!” “随荷不长高怎么追得上你啊!” 两兄妹的对话一如当年,温馨的气氛在一瞬间冲淡了周遭的黑暗和血腥。 杨清上前与李稚川等人见礼,随即眉头一皱,因为他发现少了一个人。 李稚川黯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心声向他说了曹夜来自爆拯救大家的事情。 杨清扭头看着符临,符临坐在椅子上,终于有空去感受伤悲。 雁惊寒缓缓道:“若无夜来,我等俱是在劫难逃。” 符临突然开口,“就将师弟葬在此处吧,他成名于此,长眠于此,亦算是求仁得仁。” “那不如就将今日亡故的所有人,都葬在此谷,日后我等也方便凭吊追思。”蒋苍插了一句。这个提议让众人眼前一亮,纷纷点头赞同。 于是除开伤员,众人都行动了起来。 起土做坑,覆土为坟, 裂石为碑,刻字其上。 山谷最中间的位置,是曹夜来的坟墓。 可惜曹夜来自爆之下,尸骨无存,便只能是一座空坟,立起一块墓碑。 墓碑上刻着“杀手之王曹夜来之墓。” 没有别的称呼,在这杀手圣地雾隐谷,他就是永恒的王。 两侧沿着山谷地形依次排开各二十二座坟墓,上面写着每个牺牲之人的名字。 同时,在谷口左侧,挖了一个大坑,将那二十余位江湖武夫扔了进去,墓碑无字。 在谷口右侧,同样设了一座空坟,墓碑上刻着“一万二千五百无辜军士牺牲处”。 忙活完了这一切,天色已经有些灰蒙蒙的光亮了。 一股劫后余生的轻松和后怕缓缓涌起。 云落牵着随荷的手,走到梅晴雪跟前,温声道:“晴雪姑娘,怎么样,没事吧?” 梅晴雪回想着之前的惊魂一刻,心有余悸,不过面上已经平稳下来,声音轻柔,“我没事,谢谢。” 云落点点头,“那就好。” 随荷在一旁突然道:“姐姐,你好漂亮啊。” 梅晴雪笑着在随荷面前蹲下,“妹妹你也很漂亮啊,长大了肯定比我漂亮。” 随荷的一双眼睛又笑成了弯月牙。 裴镇和崔雉拥抱着,庆祝着。 多罗和李子被各自的师父疗过伤,还在睡着。 符天启陪着自己的师父,迟玄策被雁惊寒拉着开导。 管悠悠和梅子青并肩站着,杀手的本性让他们避开了喧闹的人群。 孙大运还在酣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反正此刻的英灵谷中,一片祥和。 庄晋莒笑了笑,“之前曹选那小子吓唬我说还有五百陷阵营的时候,老夫这心里真是一紧啊。” “庄教主说得是,邢某这心也提到嗓子眼了。”邢昭远哈哈一笑。 崔贤也笑着道:“现在想来,曹选那厮果然奸诈,居然用这等手段瓦解我方斗志。” 李稚川摇摇头,“其实,五百陷阵营是真的有的。” 庄晋莒一愣,“真有?那人呢?” “不知道,韩飞龙说,是灌城军的都尉黄大兴的义子温凉亲自带领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出现。”李稚川也有些茫然不解。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像是疯了一般地冲了出去,朝着出口的方向,全力飞掠。 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杨清道:“我跟去看看。” 灌城军,对,听说陶掌柜就是给他们送去了灌城军! 温凉,你小子千万不要有事,等着我! 一定要等着我! 云落的真元尚未完全恢复,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些了。 如果温凉真的因为自己的原因选择了按兵不动,等着他的,可能是滔天巨祸。 忽然间,杨清把住他的手臂,将他带着飞掠。 “你担心这个温凉是你认识的那个。” “恩。” “如果是呢?” “我得救他。” “好。” 杨清也认识温凉,还曾给过一颗洗筋伐髓的丹药,对那个圆脸少年,亦颇有好感。 若真如他猜测的那般,温凉可算是做了一件令谷中所有人感恩戴德的大事。 与时圣一般,俱是众人的拯救者。 杨清的脚程飞快,等到了出口处,韩飞龙三人才到不久。 听见人群的一阵喧闹,云落顿觉不妙。 冲上前去分开人群,一个熟悉的身影躺在地上,双目闭合,生死不知。 云落一把抱住他的头,伸手触碰他的鼻息和脉搏心跳,脸色唰地惨白。 他愤怒地抬起头,望着韩飞龙和黄大兴等人。 韩飞龙却只悠悠一叹,“你们果然认识。” 黄大兴的面上也浮现出一丝自嘲,原来自己这方的后手,注定不可能成功的。 杜若言开口道:“虽然我们很想杀了他,但他的确不是我们杀的。” 说完他随意指了一位军士,“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那名军士战战兢兢地看了看杜若言,又望了望云落,嗫嗫嚅嚅不敢开口。 黄大兴怒骂一句,“怕个球啊,是什么就说什么,老子也他娘的想听听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其实也刚到,只瞧见了温凉的尸体,却还不清楚为何。 那名军士被自家都尉一骂,哆嗦着说了。 “温什长先是杀了那个自称韩将军亲随的人,然后带着我们原地待命。” “后来这不知怎么的,瞧见那个光柱散了,他说了几句话就自尽了。” 韩飞龙这才看见卢存孝的尸首,怒火滔天,“他说什么了?” 那名军士被吼得一缩脖子,连连道:“他说,人有良心,云大哥之恩,温凉义无反顾。但辜负了义父之恩,是他的过错,无以为报,只能将这条命赔给义父。” “他还说,他欠的,这条命能还得清,那便最好,若是还不清,可真是有些遗憾了,因为他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还说了一句,对不起,云大哥、孙胖子,你们在信里说的那些我都做不到了,如此想来,还真是挺没用的,所以也没脸来见你们了。” “最后,他喊了一句,大好江山,若有来生,定当多看几眼!然后挥掌击碎了心口。” 云落将温凉渐渐冰凉的尸身抱起,“兄弟,走,我们回家。” 转身就要离去。 韩飞龙沉声道:“云落,你不能带他走!我们需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那是你们的事,我要做的是带我的兄弟,入土为安。”云落头也不回。 韩飞龙还要说话,杨清冷冷地咳了一声,杜若言便使劲拽了拽他的袖子。 韩飞龙只好恨恨地目送云落离去。 走之前,杨清的视线和某一位站在人群之中的人一触即分。 一个不敢相认,一个不屑相认。 两个宗族兄弟,见面已如陌路之人。 直到云落和杨清走远,韩飞龙才抱起卢存孝的尸体,看着黄大兴,面无表情,“黄都尉,此次事情你可能需要亲自去陛下和国师面前解释。” 黄大兴如丧考妣,沉沉点头。 正要离去,言解领着幸存的修行者们一起来到了出口处,同行的还有星潭军的马副都尉。 杜若言看着马副都尉,二人摇头苦笑,星潭军五千人出征,到得此刻,就还剩一正一副两个都尉了。 韩飞龙走到杨洵身旁,二人寒暄几句,便带着剩余之人,就此离去。 等待着他们的结局还不清楚,但想来便并不美好。 晨光渐起,云落抱着温凉,缓缓走入了英灵谷。 梅晴雪和梅挽枝认出了这个曾经在落梅宗出现过的圆脸少年,惊讶地张大了嘴。 云落就这样抱着他穿过人群,站在曹夜来的墓碑前,向所有人讲述了温凉为他们做了什么。 无需明说,在场的大人物们心中都清楚,这个少年做出这样的选择,放弃的利益有多么巨大多么诱人,换来的下场又是多么凄凉多么惨淡。 一念之间,是裂土封王位高权重,是戴罪之身生死难料。 一丝钦佩从他们的心中缓缓升起。 更何况这样的选择还救下了自己这些人的性命。 于是有人提议将温凉葬在曹夜来的墓旁,引得众人纷纷点头。 可这分布刚好对称,放在左右似乎都有些不合适。 正为难间,一个声音响起,“不用纠结了,因为还有一座墓需要建。” 邹荷平静地走到云落的身边,转身面朝众人,讲述了时圣的舍身破阵。 云落刚将温凉放在地上,就听得此事,不由地跌坐在地,掩面无声。 那身飞扬的红衣,那张充满生命活力的面容,便真的就此消失了吗? 李稚川一声长叹,险死还生之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似乎比寻常人还要难上许多啊。 时圣,时圣,你比你那几个不要脸的师父,更对得起“圣”这个名字! 众人都唏嘘不已,这才明白这一场幸存的背后多么沉重。 自然而然,两座坟墓一左一右地设在了曹夜来的墓碑旁。 庄晋莒神色寂寥,飞奔到对面的山间,伸手劈下了一块巨大的整石,插在山谷入口处。 他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壶浊酒,大口狂饮,喝得须发皆湿,伸指作笔如挥毫,一篇洋洋洒洒传颂千年的《祭英灵赋》被一挥而就。 李稚川伸出手,在这块巨石上刻下阵法,免受风吹日晒,千年不朽。 苦莲双手合十,口诵佛号,一层金光缓缓弥漫在了巨石之上。 众人皆神色肃穆,朝着满谷的英灵,躬身祭拜。 云梦大泽的湖水涌动依旧,叶子还是在风中翠绿,山峦同样无声陪伴着流水。 重新站在湖岸边的众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李稚川望向雁惊寒,“此番得以脱困,有诸多值得铭记和感谢之人。同样,若是没有薛军神的帮助,我等亦是必死无疑,请大总管回去之后转告薛军神,我等铭记其大恩,日后若有帮得上的地方,但请吩咐。此间事了,我会亲上北渊,当面拜谢。” 若非薛征藏在法宝中的两击,击碎了皇极钟,打乱了对方的部署,自己这方只能被动挨打,还哪儿能有后续的僵持与翻盘。 众人也连忙称是,齐声向雁惊寒转达谢意。 雁惊寒被恩公李稚川一声大总管叫得受宠若惊,又连声应下这么多大势力的谢意,心头还是有些快意的。 身后的谢崇也是与有荣焉地挺起了胸膛。 裴镇和崔雉对视一眼,尽是柔情与骄傲。 说话间,从远处的山道上跑来一个汉子,先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当瞧见雁惊寒的时候,连滚带爬地冲到他身前,单膝跪下。 从怀中掏出一张轻飘飘的纸条,语带哭腔,“大总管,北渊急信!” 雁惊寒打开一看,顿觉天旋地转,谢崇连忙将他扶住,“大总管,怎么了?” 雁惊寒嗓子瞬间哽咽,喊了一声,“小镇。” 裴镇接过纸条一看,神色大变,猛地抓起那汉子的衣服,怒吼道:“这不可能!” 那汉子也神色悲痛,“四皇子,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接连三封密信都确认了同样的内容。而且,都是走的绝密渠道。” 裴镇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崔雉一把将他扶住,从他手中取下纸条一看,然后颓然跌坐在地。 雁惊寒稍稍回了回神,对那汉子说,“跟大家都说说吧,无妨。” 那汉子的话,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个消息,也迅速震惊了整座天下。 七月初三清晨,也就是雾隐大会的第三日,北渊渊皇薛律突然宣布北渊大将军薛征叛国,下旨查封将军府,抓捕薛征及其党羽。 北渊八骏除开跟随雁惊寒去了大端的山子谢崇,其余七人,两人叛变,三人死两人入死牢。 但最令人震惊的是,薛征不见了。 没有杀上皇城,没有起兵造反,而是不见了。  第二百零九章 孤身攻城军神殁 李稚川先前暂居的洞府,成了此刻众人歇息的地方。 邹荷亲自将余芝扶进了房中歇息,并且带着随荷在房中陪伴。 野修们暂时回了自己的山头,稍作休整,等待下一步的安排。 此刻的洞府主厅之中,儒释道三教教主、白衣剑仙杨清、横断刀庄庄主邢昭远、北渊雁惊寒、谢崇、西岭剑宗霍北真、四象山雕龙符临、云梦大泽蒋苍等五位问天境野修,以及先前仗义留守的几位小门派掌门齐坐一堂,开始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安排。 同时,随着一条条来自各自渠道的隐秘消息汇集在一起,北渊那边的情况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简单的冲撞。 北渊一位大于越马祁和右丞相手下刑部尚书史峰二人之子,纵马冲关,先伤了守城官兵,再冲撞了回京述职的将军府八骏之首,赤骥刘赫。 刘赫为了整肃军纪,将先前二人抽向守城兵的鞭子又赏给了他们。 当日晚间,马祁和史峰亲去将军府,给刘赫赔罪。 一场风波眼看就将如往常一般在将军府的赫赫威势下烟消云散。 一个声音突然开了口。 “若是有罪,交付有司;若是无罪,岂能伤人。将军府莫非可以私设刑堂?” 一句话,让整个长生城安静了,又沸腾了。 因为说话的人,是大萨满敕勒。 整个北渊威望前三的人。 所有人都在揣测这句话的意思。 大人物说话的时间、语气、用词,都值得反复琢磨。 但薛征用不着,因为他已经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了。 所以,他第二天一早,就亲自去了长生城外的萨满神殿。 在所有人翘首以盼结局时,薛征却就此消失不见。 没有等来薛征,却等来了渊皇薛律的一封诏书。 薛征叛国,查封将军府,搜捕薛征极其党羽。 北渊瞬间变天。 满城勋贵一片大乱。 “看来薛军神凶多吉少了。”李稚川长叹一声。 真个是世事难料,方才还在想着回头去北渊亲自向薛征道谢,此刻的薛征,便已经沦为了叛国之人,生死不知。 雁惊寒死死握住椅子的扶手,对这一切的发生依旧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密谍缓缓退下,整个主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云落带着一帮年轻人陪着裴镇在观景露台上坐着。 李子和多罗还在恢复之中,被放回了房间修养。 孙大运依旧在睡着,也就是苦莲斩钉截铁地说着没事,云落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所以此刻在露台上的,有西岭剑宗四子,云落、裴镇、符天启、崔雉; 有神秘的杀手朋友,管悠悠、梅子青; 有天才谋士,迟玄策; 有落梅宗双姝,梅晴雪、梅挽枝。 云落望着裴镇茫然的眼神,心中叹息,“小镇,事情还没有个详细的消息,先别急。” 似乎薛征出事,裴镇的精气神都丢了,他默默地听着云落的劝慰,毫无反应。 符天启不善言辞,只好默默走到裴镇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迟玄策望着远处,满脑子都是一个不理解,“山水相依,渊皇陛下为何要自毁长城,做出那亲痛仇快之事?” 是啊,亲痛仇快。 天京城的深处,便有着爽朗的大笑传出。 杨灏使劲拍打着手中的情报,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薛律居然真的对薛征动手了!居然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三个居然,显示了他的激动,也更证明了这件事情带给这座天下所有人的震惊。 荀忧坐在下方的椅子上,也是笑意盈盈,“北渊的定海神针被这位渊皇陛下亲手拔掉,先不说草原上即将面临的震动和清洗,就是咱们的人,士气也会高涨许多。” “那是自然,此消彼长,那位所言的机会是不是真的成熟了?”杨灏压抑着心中激动,开始讨论实质性的问题。 荀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靠在椅子上,右手的四根手指轮流敲击着膝盖,闭目沉思。 先前说书老人回来时曾经说过,北渊即将有变,但他和杨灏其实都颇不以为然。 薛律和薛征二十多年的和谐共处,让所有等着看他们兄弟阋墙的人,从期待变成麻木,最后变成了绝望。 对于杨灏荀忧这些人而言,自然不会浅薄地认为薛律是个昏庸无能的幸运儿,相反,他们都能从北渊政局摇动的背后,瞧见那只偶然在关键时刻拨弄风云的手。 但即使他们也想不明白,一个雄主和一个权臣,是如何相安无事的,可偏偏薛律和薛征就是做到了。 这让他们对说书老人的话,半信半疑。 却没想到,喜讯传来得如此突然。 接下来,北渊内乱未平,大端借着十余年的厚积薄发,挥师北上,不说一战而定,至少也能将北渊这头恶狼狠狠咬下一块肉来,一举扭转几十年来的南北攻防之态。 的确是件大好事啊,可为什么荀忧这心头还是有点隐忧呢?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到了隐忧的关键,望着杨灏,“陛下,薛征虽然遭难,但还下落不明呢。” 杨灏也缓缓收敛了神色,望着远方,是啊,薛征一日不死,北伐大计便随时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甚至还存在着那万一的可能,如果这是薛家兄弟做的一个局呢? 所以,一切的关键,都来到了那个问题上。 薛征到底在哪儿? 大端和北渊,两个比邻而居的庞然大物,自然在国境之上多有接壤。 但适合征战的,也就那么几条线路。 殇阳关,雄关高耸,和北渊的南部重镇雄州遥相对峙。 作为最常见的南北战争的发起点,殇阳关见证了北渊和南面政权之间的无数次刀兵。 殇阳关身前宽阔而平坦的戈壁,背后一马平川可直抵大端王朝腹心的平原,都让这座雄关成为了每一位想跃马南朝的北渊大将苦心想要攻克的地方,也是每一位南朝皇帝重点关注的边军重镇之首。 因为最有用,所以最常见。 但如今,殇阳关却已有十五年未闻北渊战马的滚滚蹄声了。 和平没有麻痹历任守将的神经,他们依旧兢兢业业地操练着,时时刻刻地关注着北面的一举一动。 如同此刻殇阳关守将邓定方,正如往常的每一日,登上城楼,视线穿过风沙缥缈的戈壁,望向北面。 不过这种观测注定是徒劳的,真正更多的情报还需要来自于探子们的密信,于是邓定方看了一会,就要转身下楼。 忽然,身旁的一个守卫叫住了他,“将军,你看!有人!” 邓定方转身一望,果然瞧见一个人缓缓穿过风沙,朝着殇阳关走来。 从雄州来的?邓定方心头一跳。 作为最紧要的边防关卡,边市贸易之内的从来不会在殇阳关开启,故而殇阳关也极少有北面来人。 瞧着那人似乎没有想要停步的意思,在邓定方的示意下,身旁的军士大声喊道:“来者何人,止步答话!” 薛征望着眼前高耸的雄关,神色落寞。 方才在来路上,他听见了刘赫的死讯。 这位他麾下最擅长军团作战的赤骥,用一场鞭笞权贵的风波开启了这一次的惊变,然后死在了那两位被他鞭笞过的纨绔子弟纵马踩踏之下。 被束缚在麻袋之中,修为尽废的他,想必死得很是屈辱而难过吧。 我的哥哥,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去羞辱他,你若是要南征,难道他不会是你很好的助力吗? 就为了笼络那些于越、重臣的心,就将军心践踏至此? 薛征叹了口气,对那些因自己而死的追随者们满心愧疚。 是我对不起你们,更无奈的是,我还没有办法为你们报仇。 因为,我始终是个北渊人啊! “北渊薛征,前来攻城!” 一声饱含着悲愤和怒气的喊声,响彻整个戈壁,震得殇阳关上的守城将士耳朵嗡嗡直响。 一名守城军士揉了揉耳朵,看着邓定方笑着道:“将军,您看这傻子,一个人,攻城?哈哈!” 邓定方腿有些软,只好微微扶着城墙,闻言立马抽了那军士一耳光,“给老子闭嘴!” 长生城里的事既然都已经传到了天京城,传到了雾隐谷,殇阳关的头领便没有理由不知道。 他望着那个看似渺小而又傲然的身影,欲哭无泪,薛军神啊,冤有头债有主,您把怒气发泄在我这儿干嘛啊! 于此同时,属于北渊的雄州城,一个矮壮的身影也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城楼上,望着远方的那个人影,神情激动。 邓定方咽了口口水,干涩道:“薛将军,您请回吧。” 薛征望了他一眼,默不作声,一拳挥出。 激荡的真元比最大的投石车投出的石头还要猛烈,和城墙的碰撞下,掉落大块青砖和烟雾。 薛征缓缓道:“我没开玩笑。” 邓定方只好咬着牙,右手一挥,“放箭。” 自有督箭手在一旁喊着,“引!”“举!”“放!” 泼天的箭雨临身,薛征不闪不避,真元闪耀之下,毫发无伤。 随着他一拳挥出,城墙再度破开一个大洞; 又一掌拍下,城墙上的军士便被扫落一片,哀嚎着坠下城楼。 邓定方到底也是不俗,迅速抛却了别的心思,开始认真地将其当做一场惨烈攻防战来打。 用以抛掷的长枪、用以远距离射杀的床弩,搭配着弓箭一起,朝着薛征狠狠招呼。 同时,邓定方点齐两千骑兵,然后打开坚固异常的城门,骑手们引弓提刀,朝着薛征冲刺过去。 城门迅速重新紧闭,邓定方的心思很明白,宁愿这两千人都交待在外面,也不希望因为救援而放薛征入城。 日光昏昏,黄云漫卷,马蹄声带起的尘埃将薛征牢牢笼罩其中。 雄州的城头上,那个矮壮的将领看得热泪盈眶,他狠狠地一拳砸在城墙上,“虎子!给老子点上三千骑兵,老子要去救军神大人!” 在他的身后,一个年轻的护卫闻言大惊,没有军令,擅动兵戈,这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矮壮将领一脚踹在护卫的腿上,“还不快去!” 护卫没法,只好下去点兵。 矮壮将领最后看了一眼那边,喃喃道:“军神大人,王二雄这条命都是您救的,您说今天我要是坐在这儿冷眼旁观了,我还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儿嘛?” 一扭头,转身下了城墙。 合道境巅峰修士的全力出手,震撼了所有的在场之人。 两千骑兵,连人带马,半数化作了拳下肉泥,剩余的也都在薛征取出那柄黑色的破军戟之后,亡命戟下。 “砰!”远处响起一阵强劲的弓弦声。 “噗!”一眨眼,便扎入了薛征的腹部。 这是今日,殇阳关上下作战的数千人,第一次杀伤到了薛征。 薛征的脸上却无悲无喜,依旧只顾出拳。 整个城墙,已经四处窟窿,而城头的官兵,都已经换了几茬了。 “噗!”又一声闷响,薛征看着贯穿腹部的巨大弩箭,微微有些疲惫。 于是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破军戟,身子一拧,体内仅存不多的真元疯狂涌出,附着其上,然后猛地一掷。 黑色大戟化作一道流光,猛然撞在精铁打造的巨大的城门之上。 发出一声震天的轰响,整个城墙都在微微一晃,然后便听闻着两声沉闷的倒地声。 “噗!” 又有一支床弩终于有了些准心,准确地扎进了不闪不避的薛征心口。 真元枯竭的薛征被带着倒地,没想到穿透身体的床弩此刻却化作了他的支撑,让他能够斜靠在上面。 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笑着道:“凌兄,你说得对,这样的人间,真的是烂透了。” 从始至终,本就心存死志的他没有换过一口气。 残阳如血,军神气绝。 王二雄的铁甲洪流准确地把握住了战机,钻进了洞开的城门之中。 殇阳关之战,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到来。 一场双方预料之中的国战,也被薛征以一己之力骤然提前,大势逆转。 第二百一十章 三日终余波不止 朱红色的宫墙被掩印在柳色之后,琉璃瓦上跳跃着金光,动静相宜之间,一片肃穆宁静。 一匹秃毛老马,瘦骨嶙峋的身子上,载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缓缓行走在一处无人的宫墙之内。 不知马和人是不是都觉得硌得慌。 马蹄敲击在地面的青石上,发出声声脆响,值守的军士却恍若未闻。 因为在老马的额头上挂着一块金色的令牌。 那块可以畅行皇宫的令牌,就这么随意地被挂在了马头之上。 老头和老马,就在蹄声之中,晃晃悠悠地去往一处偏殿。 杨灏第一次走出了殿门,迎接这位圣人。 他的心情很轻松,在他看来,今天这一天,或许将是他登基以来最美妙的一天。 雾隐谷的一战功成,北渊心腹大患的骤然消失。 每一件都是值得他兴奋许久的开心事,如今又可能双喜临门。 想到这儿,望向这位一手操持了这两场变局的老头,杨灏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和尊敬。 说书老人下了马,被杨灏迎进了殿中。 他在荀忧的对面坐下,望向这对大端君臣,面无表情地开口,“雾隐谷有信了。” 杨灏和荀忧并不奇怪老头可以这么快知晓情况,对于四圣之间的法阵联络,他们早有耳闻。 想来便是此番坐镇云梦大泽的那位老渔夫告知的了。 二人对视一眼,便由荀忧开口,“还请圣人详解。” 说书老人平静地端起酒杯,望着杨灏,“死光了。” 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趁着杨灏和荀忧的欣喜还没完全绽放,说出了下半句,“我说的是我们的人。” 杨灏原本兴奋地支起的身子骤然一软,跌坐回宽大的椅子上。 荀忧当即问道:“那对方呢?” 在他的算计中,死人是正常,派去的军士死光了也不是不可能,但只要达到了效果,这后果就能承受。 说书老人微微叹了口气,他也有些想不通,但事实的确已经发生,老渔夫也没必要骗他,“唯一算得上大鱼的,就只有一个曹夜来了。” 杨灏眼中那点重新升起的光彩又熄灭下去,喃喃道:“怎么可能!” 说书老人平静地将老渔夫那边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转告了他们。 气氛一时凝固,谁也没想到筹谋如此之久,动用各方势力如此之多的一场大谋划,居然落得这般下场。 荀忧只好站出来缓和气氛,“所幸北渊那边的情况还不错。” 说书老人站起身来,“详细的情况,陛下和国师可以等你们的人回来之后再好好问问。” 说完就朝外走去,刚走出两步,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杨灏已经阴沉下来的脸色,“有个事忘了说,如今天帝退位,改由玄尊主事,我们四人上表恭贺,玄尊已经取消了对我们四人的限制,今后我们可以肆意出手了。陛下和国师尽可放心。” 说完,他走出殿门,骑上那匹孱弱的马儿,冲着出门相送的荀忧一拱手,朝着宫城之外,晃悠出去。 有句话,他没告诉杨灏和荀忧,玄尊虽然取消了他们的限制,但同时也收回了他们监察人间的特权。 再无法坐镇天幕悄然看着某处,也无法捞取那些心湖涟漪的片段。 这座曾经在他们眼中几无秘密的天下,将重新变得神秘起来。 据说玄尊正忙着八方来朝的盛典,等忙过了这阵,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要回来吧。 说书老人走后的大殿,又重新剩下了两人。 杨灏一拳砸在桌上,心中怒火高炽。 他气那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气这说书老人的态度,临走之时,竟还敢敲打自己。 浑然忘了,先前走出殿门亲迎时的殷勤。 说到底,利益在变,以利益为基础的那些关系又稳固得到哪儿去呢。 看着杨灏一脸不善,荀忧安慰道:“那些事情还不算迫在眉睫,至少北渊那边是成功了。” 听了荀忧的提醒,杨灏也和缓了些,“也是。是朕有些贪心了。” 他站起身,摊开一副地图,望着荀忧,“咱们再合计合计,这一把一定要让薛律悔之晚矣!” 荀忧点头上前,和他一起看着桌上的地图,“如今薛律哪怕明知我们要北伐,也腾不出手来,只能固守而已。但同时,他既然为了南征宁可拔掉薛征这块拦路石,就意味着他一旦腾出手,就会将南征提上日程。” “所以,按照昨日的商议,朕已令兵部传信邓定方,让他整肃军备,随时准备接纳后方大军,咱们这次就来一次强攻,就从最容易打开局面的殇阳关战场,直取雄州!抓住时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荀忧点点头,以正合以奇胜,此番确无必要弄什么奇袭之举,就是以雷霆之势,趁他病要他命! 在大军主力出殇阳关下雄州城之后,才是其余几路偏师扩大战果的时候。 “陛下,那我们就召集人议事吧?” 杨灏恨恨地点了点头,“韩飞龙也应该快到了吧,朕要好好问问他,是如何辜负皇恩的!” 荀忧叹了口气,“陛下,韩飞龙是我们内定的征北主帅,还请陛下准许他戴罪立功。” “朕心里有数,但不敲打敲打他,也不可能。”显然就在这不久的时间,杨灏已经盘算好了如何处置韩飞龙。 君臣二人正要迈步,殿门外的值守将领快步冲到殿门口,隔着门跪地喊道:“陛下,职方司急递!” 职方司,和司闻曹一样,都是大端王朝的谍报机构,不过功能有别。 司闻曹主要是监察百官,对内更多。 而职方司主要负责的,乃是对外的密谍管理、情报获取等等。 杨灏和荀忧对视一眼,眼中皆有喜色,职方司此刻急递,必然跟薛征有关! 吩咐守将进来,杨灏接过信封,瞧见火漆犹在,便挥手让他退下。 撕开信封,只看了一眼,杨灏便愤怒地抓起桌上的一方极其珍贵的砚台,狠狠砸在地上。 犹不解气,又一脚将名贵的书桌一脚踢飞,在空中破裂四散。 荀忧眼疾手快,抓住桌上那张地图。 然后从杨灏手中接过那张纸条,信上写着: “薛征孤身攻打殇阳关,关破身死,雄州守将尽起守军,趁乱袭取殇阳关,殇阳关失守,邓定方身亡,数千军士被俘,辎重粮草损失无数。攻守之势,易矣!” 荀忧仔细看完,仰天长叹,“真无双国士也!” 殿门之外,忽然又响起一声禀报,“陛下,兵部尚书在宫门外求见。” 杨灏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荀忧在一旁轻声说了句,“好歹是真死了。” 迅速平复了情绪的杨灏沉声道:“让他去勤政殿候着。” “喏!” 杨灏转身,朝着勤政殿方向走去。 荀忧再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薛征啊薛征,值得吗?” 天京城,一处寻常的巷子,巷子口有一颗树荫浓密的大树,一个紫衣男子坐在树上。 树下,缓缓走过一匹瘦骨嶙峋的秃毛老马,马上的老头抬起头,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心湖涟漪的对话,不会被第三人听见。 老头平静道:“长安?” 紫衣男子摸了摸鼻子,自嘲道:“没想到我还挺有名?” “你在等我?” “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就要在这天京城安营扎寨了?” “怎么?还需要长安剑仙同意不成?” “好好过日子就自然不用。” 老头冷哼一声,“长安剑仙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 长安笑了笑,“玄尊已经下法旨了吧,你们解脱的同时也被剥夺了权限,如今你们四个,也就是寻常的合道境修士而已,还把自己当四圣呢?” 老头的目光骤然冰冷,盯住长安。 长安丝毫不以为意,“你们想要走到台前,过那繁花似锦的富贵日子没问题,想要像圣水盟那般留下族血永存也是你们的事,再或者想要继续如当年一般拨弄风云,搅动天下大势,我也管不着。我就一个要求。” 长安竖起一根手指,一字一句地道:“别在天京城搞事情。” 老头冷漠道:“完了?” 长安摇摇头,“你们不用给自己起个名字什么的?” 老头拂袖而去。 长安躺在树枝的荫凉中,环顾一圈安宁祥和的天京城,笑意盈盈。 当许多消息接踵而至,传递到锦城的那座小院之中,文伟开始一个劲地喝酒。 荀郁默默来到书房,摊开一副空白卷轴,提笔作画。 一个黑衣身影仿佛重新在画卷上活了过来,细长的嘴唇,俊朗的面容,孤傲的神情,那时的四象山灵蛟,还很年轻。 静静等待着墨迹干涸,荀郁望向北方,似乎在回忆着当年青云带着薛家小子一起回家做客的时光。 当年的他就曾经看着两个后辈就着酒,纵论天下大势,挥斥方遒。 日后一个成了凌帅,一个成了薛军神。 不曾想,几十年后,自己这把老骨头依旧还在,那些气宇轩昂的一世雄杰却都被埋进了历史的尘埃。 而这天下又将是一番动荡,不知此番,是别人送走自己,还是自己又要送走新人? 荀郁卷起画像,将它郑重地放进一个古朴的硕大木盒之中。 盒子里,有秦陵、有钟烈、有许许多多应该被祭奠和铭记的人,如今又多了个新的名字,曹夜来。 荀郁静静等待着云落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将这些画像光明正大地悬挂起来,供世人瞻仰祭奠。 云梦大泽的硝烟散尽,李稚川组织人手在雾隐谷中挖了一个大坑,将阵亡军士的尸首掩埋了进去,洒上大量的石灰,他们是无辜的。 一个新的宗门猛然崛起于云梦大泽之畔,如惊雷般震动整个修行界。 这个名叫云梦宗新兴宗门,用一长串响亮的供奉名头,一跃成为了修行界最火热的话题。 首席供奉四象山雕龙符临、次席供奉北渊将军府大总管雁惊寒、北渊八骏之山子谢崇。 记名供奉,紫霄宫掌教李稚川、儒教教主庄晋莒、佛教大悲寺住持苦莲、横断刀庄庄主邢昭远、西岭剑宗长老霍北真。 以至于许多不明就里的人都在急切地打探,云梦宗首任宗主蒋苍,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一处山头,李稚川、庄晋莒、苦莲并肩而立。 李稚川道:“从今以后,终于不用担心头顶有眼,隔墙有耳了。” 庄晋莒笑着道:“还是你们好啊,在天上有人护着,时不时还能有消息。” 李稚川哈哈一笑,随即看着苦莲,“大和尚,现在该跟我们说说孙大运到底怎么回事了吧?云落这小子都快跟我急眼了。” 苦莲双手合十,微笑道:“你们知道我一直在找一样东西。” 庄晋莒捋着胡子的手一抖,“轮回盘?” 苦莲得意地嘴角微笑着。 庄晋莒摇着头,“如此看来,咱们三个人的任务里,你倒还真有可能最先办成啊!” 李稚川倒没在意庄晋莒的玩笑话,难掩激动,“莫非就是这小子?” “缘分之妙,妙不可言。”苦莲微笑着。 李稚川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曹......?” 苦莲立刻笑着打断他的话,“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响彻在山水之间。 ----------------------------- 阁楼上,枯槁男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停下了笔。 从光阴长河中抽身而出,回到现实世界。 他望着地上的箱子里慢慢的两箱手稿,轻松一笑。 逐利者赢在一时,仗义者赢在一世。 若是将时间的刻度拉长,最终的赢家,一定是赢在一个人心上。 因为,我们是人啊! (第二卷终)  第二百一十一章 隐川门下牛马走 “哞.......” 露珠洒满青草地,草地上一头小黄牛埋头吃草,黄牛的背上,坐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百无聊赖地晃动着腿脚。 视线从黄牛和牧童的身旁缓缓蔓延出一片开阔,无边无际的金色稻浪,正低垂着坚实稻穗,彰显出一派丰收的宁静景象。 从两山之间的狭长通道走出的云落看了看身旁的管悠悠,“到了?” 管悠悠不置可否,“自己问去。” 云落盯着管悠悠,管悠悠双手环抱胸前,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势,让云落最终败下阵来。 “小姑娘你好,请问这儿是隐川吗?” 云落脸上堆着笑,态度很温和。 “小女孩”却斜眼一瞥,“你瞎啊?叫谁小姑娘呢!” 云落老脸一红,连忙拱手,“对不住对不住,小兄弟。” 小孩儿眼睛一瞪,“叫少侠!” 云落嘿嘿一声,哟,蹬鼻子上脸啊,比李子还蹦跶得欢。 小孩儿瞧见云落似乎有些神色不善,色厉内荏地道:“怎地,还要动手?我告诉你,这儿可是卧虎藏龙,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一只手忽然扯起小孩儿的耳朵,“吃不了兜着走?你是吃一个给我看看,还是兜一个给我看看?” 小孩儿的脸瞬间皱成一团,“疼疼疼!” 待那只拎起自己耳朵的手松开之后,小孩儿一拍而起,转身怒骂,“居然敢......悠悠姐!你回来啦?” 一个蹦跳从牛背上跃向管悠悠,盘吊在她的身上,笑容由衷地灿烂。 云落看得目瞪口呆,想起了锦城一带流行的变脸艺人。 管悠悠也对这个欢脱的小孩子有些无奈,将他抱到地上,一个不轻不重的板栗敲在他脑袋上,“没点规矩!” 转头冲云落一笑,“凌兄,我们走吧。” 小孩儿举着手,“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管悠悠故意板起脸,“放你的牛去!” 说完就和云落并肩离去。 走出两步,云落悄然扭头,冲着依旧望着这边的小孩儿无声说了句话,看口型很清楚,“放你的牛去!” 气得小屁孩儿满地打滚。 “没想到凌兄也有这等闲情逸致。”走出一截,管悠悠这才调侃道。 云落笑了笑,“只是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的。” 他望了望四周,想不到像管悠悠这样的天才杀手,居然出身在这样一个鸡鸣犬吠、稻香环绕的宁静乡村。 他的神色都被管悠悠瞧在眼里,“怎么,凌兄觉得我就应该出身在那种幽暗险峻,树影绰绰,猛兽环伺的地方?” 云落讪讪笑了笑,没有答话。 管悠悠自顾自地道:“人们总喜欢给许多事情加上一些自以为是而又莫名其妙的关联,当然,这不是特指凌兄。比如你是个锦城人,你就该无辣不欢;你是个隐士,你就该粗布麻衣、粗茶淡饭;你是个豪阀贵小姐,你就该十指不沾阳春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有谁规定了这一切必须是这样的吗?” “不要囿于经验,不要困于守旧,要大胆接受新事物,大胆接受和我们预想中不一样的那些东西,张开双手,拥抱新的世界。” 云落神色肃然,后退一步,长揖及地,“管姑娘一席话,真乃金玉良言,云落受教了!” 管悠悠俏脸一红,虽然很想就这样糊弄过去,不过还是说出了实情,“这都是我爷爷说的,没我什么事儿。” 管老爷子么? 云落重新跟上管悠悠的步子,脑中开始想象着一个睿智老人的形象。 然后心中旋即自嘲起来,这人家刚说了不要囿于经验,自己就又犯毛病了。 此番暂时离开大部队,跟着管悠悠前来面见她的爷爷,是之前在雾隐谷中就说好的事。 毕竟自己这条命都是人家救下的,于情于理都应该亲自上门致谢。 当临近一片村落屋舍,瞧见那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小儿垂髫,白发翁媪,云落心神俱静,整个人被一种祥和的氛围笼罩着。 管悠悠熟稔地跟来往的人们打着招呼,云落谁也不认识,便只能挂上一副亲和的微笑,笑得嘴角都有些僵硬。 没想到没过多久,管悠悠便受不了四周人们饱含深意的眼神,害羞地拉着云落逃也似的跑向了村落深处的一栋宅院。 云落也乐得轻松。 背靠着一片平缓的山坡,一栋古朴的宅院占地颇广,朱漆的大门,长长的院墙,按道理似乎应该与这边的朴实村落格格不入,但在此刻云落的眼中,却偏偏感觉它跟这片天地无比融洽。 管悠悠正要一脚踹开院门,忽然讷讷放下了刚抬起的脚,改为用手推开。 然后朝云落伸手一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云落拱手致谢,正要迈步,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响起,“还算是懂礼,没给老夫丢脸!” 云落心中一凛,正主到了! 他带着点好奇,望向声音出现的方向,一个身着青衣的老头踱着步子走出,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满是欣喜的笑容。 不认识,真不认识。 但不妨碍云落赶紧抱拳行礼,“云落见过管老爷子,多谢老爷子救命之恩。” 老头摆摆手,“命是我孙女救的,谢她就行。走走走,凌公子,我们里面坐着说。” 他似乎没有听见云落的自报姓名,依旧以凌公子称之。 “管平江!过分了啊!”管悠悠在一旁气得跳脚,本姑娘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老头连忙伸手,“哎哟喂,我的乖孙女,辛苦辛苦,走走走,爷爷亲自给你煮茶喝。” 管悠悠心头一喜,面上却依旧冷冷,一把拍掉老头子伸过来的手,自顾自地走进了院子。 云落边走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遭,院中花木葱郁,入鼻便是一阵清香,四周楼阁兼具精致与大气,飞楼插空,雕梁画栋,又被巧妙地嵌入山势之间,若隐若现。 不多时,三人来到一条小溪旁的凉亭中坐下。 云落瞧见这小溪自花木深处流出,曲折隐入石隙之中,不由大感神奇。 他天性不伪,来此既不装傻充愣,也不故作虚荣,惊讶就是惊讶,好奇就是好奇。 这一切自然也被管老头瞧在眼里,让他笑得更加开心。 管悠悠瘪嘴道:“别只顾着傻笑,煮茶啊!” 然后冲云落道:“这老头干啥啥不行,就煮茶还凑合。” “在客人面前这么说你爷爷我,我不要面子的啊?”管老头作势不干了。 “哼!你还有面子吗?把你那私印拿出来瞅瞅?”管悠悠似乎一想到这个就气不过,丝毫不给管老头留一点情面。 云落一头雾水,同时满是尴尬,想劝两句吧,又不合适,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管老头哼哼唧唧几声也没和管悠悠真个计较,只好唉声叹气地煮起茶来。 云落接过一盏清亮茶汤,微微一抿,只觉一股纯真自然的花木清香在舌尖、齿间和口腔中弥漫,然后沁入心脾,神清气爽。 方才赶路留下的些许疲惫也尽消于一盏之间,端的是神妙。 云落将茶盏放下,看着管悠悠一副等着夸奖的神色,心中好笑,“老爷子茶艺果然不凡,云落佩服。” 没想到管悠悠却傲娇道:“听他们说,你一个喝茶如牛饮的,有什么好佩服的。” 云落大窘,管姑娘,你这样说话会失去我的。 管老头哈哈大笑,“好了,乖孙女,出去和你的伙伴们叙叙旧,我和凌公子说说话?” 管悠悠眼睛一瞪,什么事居然要背着我? 不过管老头破天荒地寸步不让,神色坚定,管悠悠只好狠狠地灌了一盏茶水,气呼呼地离开。 同时,还不忘瞪一眼无辜的云落。 管老头伸长了脖子,瞧着管悠悠走远,才讪讪一笑,“孙女顽劣,不懂礼数,凌公子莫要见怪。” 云落自然连忙摆手。 “想来我这孙女在凌公子面前也说过我的坏话吧。”管老头笑眯眯的样子,让云落觉得似曾相识。 云落在摇头否认的同时,腹诽道:“当着你面都在说了,还用问嘛!” “凌公子一看就是个厚道人,很少撒谎吧?”管老头嘿嘿一笑,“不过无妨,这个问题倒是我在难为凌公子了。”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 云落只好装傻充愣,等着管老头揭开谜底。 “凌公子可知此处是何地?”管老头再次开口。 云落点点头,“管姑娘说这里叫隐川。” “那隐川又是何地?凌公子可知?”管老头又问道。 “只觉得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云落皱着眉,微微摇头。 “或许,我不应该叫你凌公子,而应该叫你,小少爷。”管老头站起身来,忽然在云落面前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 云落赶紧起身,一边将管老头扶起,一边疑惑道:“您老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隐川荀氏。”管老头平静地讲出了一个称呼。 云落恍然大悟,想起来在哪儿听过这个称呼了,那是当初初到剑宗,从姜老头的口中听到的这个说法。 一丝亮光划过脑海,“莫非这里便是我外公和娘亲的故居?” 管老头微笑着点头,“小少爷果然聪慧过人,一点就透。” “那您老是?” “我可以是管家,可以是守宅人,也可以是一个仰慕荀氏的外人。” 云落环顾四周,“我娘亲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管老头笑着点头,“是的,小少爷。” “您老快别这么叫我,就叫我云落或者凌荀都可以。” 管老头摇摇头,“那怎么行,不论何时,您都是隐川的小少爷,隐川也只有您这一位小少爷。” 云落忽然想起据说大端皇后早已诞下皇子,如今年岁与自己也相差不多。 管老头的一双眼似乎能洞穿人心,他在一旁平静道:“有些不配做隐川后裔的,那自然不配这个称呼。” 好大的气魄! 堂堂一朝皇后、一朝国师、一朝皇子,就只值得这么轻飘飘的一个不配。 云落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那当日将管姑娘派往雾隐谷,是您的主意还是我外公的安排?” “当然是家主的意思,没他的吩咐,我们岂敢擅自插手小少爷的事。”管老头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 云落恍然,外公这谋局可真够深远的。 “对了,小少爷,这儿还有几本书册,是家主命我准备好拿给小少爷的。” 说完管老头的手中就凭空多出了几本书册,显然也是有方寸物在身的修行者。 云落双手恭敬接过,粗略一看,竟都是军阵韬略相关的。 管老头的话恰到好处地传来,“小少爷接下来自然是要去北渊的,这些东西想必正好用得着。” 看着云落诧异的眼神,管老头又补了一句,“这些书都是当年姑爷读过的,上面或许都还有姑爷的笔记。” 云落瞬间感觉手上一沉,连忙郑重地将他们放入方寸物中。 管老头又递过来一本薄薄的册子,解释道:“这是老头子我这些日子琢磨的一些成果,粗陋简单,希望小少爷未来能用得上。” 云落依旧双手接过,想要翻看,又觉得不大合适,就要将它放入方寸物中。 谁想管老头轻轻道:“小少爷不妨翻翻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探讨探讨。” 云落打开封皮,目光便被一个鲜红的印章吸引住了。 他诧异地望向管老头,管老头点了点头,笑着道:“我那孙女啊,一直觉得我是自甘堕落,殊不知,这已经是我的福分了。” 那枚红色印章上刻着七个小字,“隐川门下牛马走。” ------------------------- 隐川还在宁静之中,天下已燃起烽火硝烟。 随着殇阳关的意外到手,本就全民皆兵的北渊迅速组织起了数十万大军,朝着殇阳关汇集。 原本国内那些隐隐的动荡都在战争的巨轮下暂时蛰伏了下来。 若是薛律南征功成,挟无上威望,一切便会自然烟消云散; 若是南征失败,不论各方,也能多一些喘息之机。 大端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在殇阳关失陷的第二日,巨大的战争机器便运转了起来,首要目的便是,夺回殇阳关,挽回战略颓势。 荀郁端坐在锦城的小院中,举起一杯酒,薛征啊薛征,你就不知道记个仇吗? 你那哥哥那般不是人,你却到死都要为他铺路,真跟我那傻女婿一个德行! 也不知道云落那小子跟管平江见得怎么样了,希望给他准备的礼物还喜欢吧。 想了想,他站起身来,去到书房,写下一封信,交给文伟,“老伙计,找人给那位秦阁主送去。” 文伟嘿嘿一笑,闪身出了院门。 天下间的合道境巅峰只剩下两人了。 这封两个合道境巅峰修士之间的信上同样只写着七个大字,“以大欺小要不得。”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三兄驱弟入长生 夜凉如水,微风轻摇着树叶。 仰望着头上的辽阔星天,听取蛙声一片。 这样的夜,静谧而惬意,如果没有耳畔那个一直聒噪的声音的话。 关于上午的那场神秘对话的具体情况,管悠悠已经缠着云落打听了很久,可惜云落始终守口如瓶。 即使用上挟恩图报的手段要挟,云落也直接用一句两码事的话挡了回去。 管悠悠只好气呼呼地在云落的身旁坐下,时不时恶狠狠地瞪上一眼。 回到隐川,这位寡言少语的女杀手似乎一下了多了很多少女情绪,和许多人味儿。 只可惜云落恍若未见,他忽然说了句,“也不知道裴镇他们怎么样了。” “有那个迟大天才跟在一旁,还用你操心?”管悠悠毫不客气地怼了一句。 云落不以为意,反而嘴角翘起,是啊,谁能想到裴镇误打误撞结识的迟玄策居然有如此能耐。 缘分之道,果然妙不可言。 他的思绪回荡到那个临别前的午后。 参加完云梦宗震惊天下的开宗大典,他们这帮年轻人聚集在洞府外的露台,裴镇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要回北渊,替叔父报仇。” 斩钉截铁。 “好,我陪你。”崔雉也不带半点犹豫。 云落和符天启也一起点点头,“正好还没去看过草原风光呢。” 迟玄策笑了笑,“我无处可去,四皇子可愿收留?” 裴镇强笑一声,一拳击在迟玄策的胸口,面露感激。 至于孙大运那个还在莫名其妙酣睡的货,自然也是要跟着一起的。 迟玄策问道:“四皇子接下来可是已有打算?” “还没想好,但定然是跟某个人势不两立的。”骤然间失去了最稳固的倚靠,裴镇似乎也在慢慢成长,变得成熟了起来。 迟玄策抿着嘴,过了一小会儿,抬头看向裴镇,“我建议你回去,先不要声张心中所想,而是效忠渊皇。” 情绪在刹那间变得十分激动,裴镇愤愤道:“怎么可能,要我向那个人低头,绝对不行!” 大泽的湖水骤然拍打在岸边,传来一声巨响,迟玄策的声音在余音未绝中传来,“你是想轰轰烈烈地陪着薛军神一起去死,还是想忍辱负重为薛军神报得大仇?” 裴镇悚然一惊。 迟玄策继续施压,“你就此返回北渊,除开一个皇子的身份,还有什么是你可以倚仗的?若是连这个名义也失去,你,又凭什么为薛军神报仇?更何况,你报仇的对象,还是渊皇,是大萨满。” 崔雉很想说还有崔家,但心知肚明,那不现实。 “只有以皇子之名,占据大义,徐图发展,静待时机,才是唯一可能的成功之道!”迟玄策用一句话,盖棺定论。 裴镇颓然跌坐。 洞府一角,雁惊寒和符临等人遥望着几个少年,以他们的境界,露台上的对话自然尽入耳中。 符临感慨道:“我似乎瞧见了当年的秦陵。” 雁惊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如此我便能稍稍放心在这儿待下去。” 他和谢崇自然是无法返回北渊的,那边早张开了天罗地网,等待着他这位薛征的绝对嫡系心腹。 当雁惊寒带着谢崇来到露台,说出了和迟玄策一模一样的判断和建议之后,大方向就此确定下来。 人群散去之前,裴镇走到迟玄策身前站定,行了一个草原正宗的抚胸礼,“长路漫漫,薛镇愚钝,还望迟先生不吝赐教,薛镇必不负先生,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看着裴镇如此郑重的神色,和如此严肃的语气,迟玄策虽然谋断过人,但到底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时间手足无措。 云落笑着上前,拿起二人的手,按在一起,将自己的手也覆在上面,“别搞那么严肃,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对对对,云大哥说得对!”符天启也按上一只手。 崔雉望着这一幕,微微一笑,真好。 第二天,裴镇、崔雉和符天启便拜别了霍北真,和迟玄策一起启程北上 同行的还有,崔贤和梅子青。 梅子青一脸无奈,他是来打架的,没曾想被云落死皮赖脸地求了一晚上,只好答应保护裴镇一段时间。 至于到底是半推半就还是纯属赶鸭子上架,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霍北真不由得有些头疼,当初五个人的队伍离开剑宗,如今陆琦归家,裴镇三人去往北渊,居然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希望宗主不要怪罪才好啊。 雁惊寒觉得人手还是有些单薄,尤其是高端战力有点少,只有崔贤一个问天境,若是遇上什么事情,风险还是不小。 好在这个问题很快便解决了,杨清牵着邹荷的手,淡淡道:“我们准备去看看草原风光,可以同行一程。” 裴镇识趣地拉起随荷的手,“随荷啊,你知道的,我和你落哥哥感情可好了,到时候跟着镇哥哥一起等你落哥哥来好不好,草原可好玩了。” 云落也笑着点头。 杨清平静道:“那可以多同行一段了。” 符临噗嗤一笑,没想到这块千年寒冰还有这样的一面。 梅晴雪和梅挽枝在崔雉和云落等人的竭力劝阻下,返回了落梅宗。 毕竟一个肩负宗主重任,一个年纪尚幼,北渊的沙场烽烟暂时还是别去的好。 临别之际,梅晴雪望着云落,一双含情目,似有千言万语,看得众人心头微跳,云落却只能苦笑着装作未见。 李稚川、庄晋莒、苦莲、邢昭远、霍北真以及好些个小门派的掌门也各自返回了自家门派。 只剩符临带着雁惊寒、谢崇留在了云梦宗。 这期间还曾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苦莲跟云落商量想要带走孙大运一段时间,李稚川也在一旁帮腔说这是孙大运不可多得的大机缘。 云落拿不定主意,只好将选择权交给孙大运自己。 然后好不容易醒过来的孙大运在听到这个请求之后要死要活地想要跟着裴镇和云落他们去北渊。 苦莲苦口婆心劝了好久,孙大运一边摸着自己的满头黑发,目光死死盯着眼前一大一小两颗澄亮的光头,坚决不为所动。 于是苦莲就将他砸晕带走了,快到云落都来不及阻止。 想起这些有趣的事情,云落只觉得此刻天上的星光也变得闪烁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走?”管悠悠突然问道。 “我这才刚来,就不欢迎我了?”云落觉得有些好笑。 管悠悠一脚踹在他的腿上,“姓凌的,是不是不好好说话。” 云落举手讨饶,“明天就启程,已经跟老爷子说过了。” “这么快?”管悠悠惊呼出声。 云落诧异地扭头看着她,“你到底是想我走还是不想啊?” 然后不等管悠悠动手,径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管悠悠正要一脚踹开房门,忽然出现的管平江轻咳一声,“注意礼节!” 管悠悠瞪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管平江嘿嘿一笑,也回房休息。 云落坐在桌前,静静翻看自己父亲曾经读过的那些书。 少年与青年,通过厚重的书册和文字,在同一个空间内隔空对话。 又像是父子之间,一场迟到了许多年的指点与请教。 平静的夜,在平静中,平静流逝。 当天色渐明,管平江早已准备好了早餐,又亲自给云落煮了一回茶。 拜别之际,管平江笑着道:“祝小少爷平安顺利,常回来看看。” “管姑娘那边,就烦请老爷子代为致谢了。”云落笑着拱手,转身离去。 管平江望着云落远去的背影,一个恍惚间,像是瞧见了二十多年前,从这儿离去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当云落再次走到那片青草地时,果然又看见了那位骑牛的小牧童。 小牧童先是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了悠悠姐不在他身边后,才冷笑道:“才来一天就灰溜溜走了啊?我就说嘛,悠悠姐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云落笑着拧了拧拳头,“小屁孩,信不信我揍你。” 小牧童下意识一缩脖子,然后色厉内荏地道:“你敢!” 云落脚下一蹬,身形猛地冲出,硕大的拳头朝着小牧童的脸狠狠砸去。 小牧童吓得朝后一栽,趴在地上,双手抱头,撅着小屁股,死死不肯抬头。 稍微过了一会儿,他才悄悄抬起头,从手指缝中瞅了瞅,似乎是走了。 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囔着,“你大爷的,吓死小爷了。” “啪”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吓得他赶紧重新趴在地上,大喊着,“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陆小牛,你干嘛呢?”管悠悠一头雾水。 “啊?悠悠姐!”小牧童立马翻身站起,“那个,我,我在闹着玩呢!” “昨天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大哥哥是不是从这儿出去了?”管悠悠对他那点小心思懒得计较,直奔主题。 小牧童点点头,“那人可坏了,一边走还一边骂骂咧咧的,我看不过去,出言呵斥了几句,他竟然想要......” “咦?人呢?”小牧童还在叨叨着,身旁已经失去了管悠悠的身影。 管平江无声地站在隐川的出入口,拦着管悠悠的去路,“乖孙女,人已经走了,回去吧。” 管悠悠和自己爷爷对视良久,最终因为打不过而选择了回去。 当夜色再一次笼罩隐川,一个黑衣身影悄悄潜出了宅院,穿过了出口,朝着北面飞奔而去。 几个庄稼汉子都悄悄来到了宅院门口,望着静静站着的管老头。 管老头挥了挥手,“都去睡吧,没事没事。” 庄稼汉子一头雾水地回去睡觉。 管老头哼着小曲回了房间,“丫头啊,你要真能从江东明珠和梅岭晴雪的手中抢下小少爷,爷爷做梦都能笑醒咯!” 一天之后,管悠悠追上了云落,云落冲她感激地一抱拳。 与此同时,伪装成崔家商队的裴镇一行,也正式踏入了北渊国界。 一马当先的裴镇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大端国界,回想起一年多以前自己和韩叔前往剑宗时的情景。 一股物是人非的情绪悄悄蔓延上来。 没走出多远,崔贤的声音就在裴镇的心间响起,“小镇,有一队骑兵,从我们过界开始就一直坠在我们身后。” 裴镇不动声色地回望一眼,聚音成线道:“这是边军,没事。不出手我们就不管,先去长生城。” 等到了这一日的晚间,边军离去,但又有一队骑兵追上。 裴镇冷笑道:“果然是老大啊,行动就是要快些。” 迟玄策眉头一皱,“你是说这是枕戈山的人?” 符天启疑惑道:“枕戈山是什么?” 裴镇想了想,干脆借此机会跟众人再聊聊北渊的情况。 他看着崔贤,崔贤会意地一挥手,隔绝出一个小小结界。 “我们北渊的情况和大端有所不同,皇子自小就会被要求到封地建立自己的势力,总揽军政大权,熟悉军政事务。比如我大哥就在枕戈山,我二哥的地方叫厉兵山,三哥给自己的老巢取名叫寝甲沙海。渊皇也会不定时地巡视四方,驻跸各处。” “因为叔父的关系,再加上我年纪比较小,又素来不喜兵戈,便一直居住在长生城中。封地也一直由叔父代管。或许这也是那个人不怎么喜欢我的原因。” “草原上崇尚强者,但禁绝不义征伐,除此之外,皇子的兵马不设上限。” 听了裴镇的讲述,崔雉疑惑道:“若是皇子兵马可以威胁皇位,进而逼宫政变呢?” 裴镇平静道:“那说明渊皇无能、皇子卓越,百官和民众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崔雉心中一凛,原来自己的设想比起北渊的豪迈奔放还要拘谨了许多。 迟玄策接过话头,“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裴镇先取得皇子大义,再徐徐图之的原因。若是如大端的皇子那般谨小慎微,麾下无兵无将,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崔雉等人这才真正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这一盘大棋的关键。 符天启看着远处驻足的那支骑兵,忧心忡忡地道:“他们若是攻击我们,会不会有问题?” 迟玄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倒是希望他们来进攻,这点骑兵,崔先生一个人就能搞定,同时还能给我们一个大义名分。” 随荷眨巴着大眼睛,“别忘了,我小姨和小姨父还在附近过家家呢。” 众人憋着笑,有点内伤。 夜晚在符天启的似懂非懂中来临,又在迟玄策早早的起床后结束。 梅子青悄悄扔掉几个头颅,打了个哈欠。 天光微亮,一行人又收起帐篷,起身前行。 随着长生城的渐渐临近,吊在裴镇身后的骑兵队伍又多了几支。 跟着枕戈山的脚步,厉兵山和寝甲沙海的人也出现了。 不过不知道该说庆幸还是遗憾,没有人出手,只是远远地围观着。 除了梅子青好几天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于是,日子就随着路程渐渐前进,当长生城在望,裴镇回身望着身后三支骑兵,冷冷一笑。 看着崔雉,“你先带着大家安顿下来,我进宫去见......父皇。” 同行的人,都知晓着一句父皇饱含了裴镇多少的心酸和不甘。 迟玄策沉吟一会儿,“崔姑娘,你能陪着小镇一起进宫吗?” 崔雉看了看宏伟的长生城,笑望着裴镇,“有何不可!” 迟玄策打马上前,微微侧着身子,把住裴镇的肩膀,“记着,小不忍则乱大谋。” 梅子青悠悠说了句,“云落还在赶来的路上。” 裴镇狠狠地点了点头,看着身后众人,“放心,我不会乱来!既然如此,今后就都叫我薛镇吧!驾!” 一抽马鞭,朝着长生城奔驰而去。 崔雉一声轻喝,驱马跟上。 身后的三支骑兵,越过众人,跟上薛镇,然后在城门口停下。 迟玄策缓缓策马前行,冷笑道:“三兄驱弟入长生。好一副草原风光。” 第二百一十三章 忍辱负重宫门外 裴镇,本名薛镇,长生城的四皇子; 最不受渊皇陛下待见,又最受军神大人喜爱的皇子; 长生城居民百姓最熟悉的皇子; 被称作最不像草原狼的皇子; 在几乎是唯一也是最大的倚仗军神大人骤然身亡,偌大的将军府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之后,回来了! 没有就此躲在遥远的西岭剑宗避祸,而是就这样轻车简从地回来了! 像是赶赴一场轻松的宴会,又像是进行一次随意的旅行。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程,并不会轻松和随意。 于是,在他踏入城门的瞬间,长生城热闹的大街,鸦雀无声。 生长在权利中央的民众们从不缺乏对政治的敏锐,他们望着那张变得更加稳重,但依旧熟悉的面庞,心中揣测着这一程的结局。 牵马步行走过城门,裴镇重新翻身上马,视线在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扫过,担忧、冷漠、戏谑,这是预料之中的众生百态。 但至少还是能够有人替自己担忧的,那便很令人开心了。 “驾!” 他回望一眼崔雉,递去一个充满信心的眼神,一夹马腹,朝着皇宫行去。 崔雉以纱覆面,紧随其后。 皇宫正殿长生殿,此刻坐满了北渊权贵。 当年长生城修建完成之后,原本的四时捺钵便被废除,渊皇每年两季居于长生城,两季四方巡狩。 画灰议事也被改良成了更趋近于南朝朝堂议事的样子。 此刻的殿中,渊皇居中而坐,和南朝皇帝一般坐北朝南,原本左手第一个位置上雷打不动的那个人已经不在,换上的是曾经出现在绿柳楼中的那位渊皇的皇叔,薛雍。 左首第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个笑眯眯的老头子,元焘。 随着薛家数百年的无声改革,原本松散的草原政治结构得到了极大的改良和凝聚。 简单来说,就是越来越像南面那座朝堂了。 从二人往下,却并不像南面朝廷那般文武相对,泾渭分明。 而是混杂而坐,一帮姓薛、姓元、姓马的老头子占据了好些个绣墩。 左右丞相此刻也只能坐在离着渊皇好几个绣墩之远的地方。 在他们之下,还有鲜卑铁骑共主吴提等手握不小兵权的王爷们,还有大于越马祁这样的草原勋贵,在靠近门边的地方,才是从大老远被叫回来的三位皇子的座位。 其他如右丞相手下各部尚书之类的,只有兵部尚书有资格被赐下了一个绣墩,得以参与这场北渊最高等级的议事。 人群围坐的中央,摆着一副巨大的边境形势图,表明了这一场画灰议事的内容。 但随着一声通报,整个殿中瞬间诡异地寂静无声。 一个黑衣身影跪在大殿门口,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鲁莽通报。 四周出人意料的寂静,让他的额头渗出大颗汗珠,竭力稳住身形。 四皇子薛镇的归来,在最顶尖的权贵圈子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他们也都在揣测这位和薛征极其亲近的四皇子在如此微妙的时间赶回北渊,重返长生城,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们大多微眯着眼,眼皮低垂,目光却盯着脚尖前的方寸之地,似乎那里写着他们想要的答案。 当这个问题被突兀地摊开在了明面上,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渊皇的反应。 坐在正中,直面大门的薛律面无表情,视线在自己另外三位儿子面上扫过。 大皇子薛钧生得人高马大,体壮如熊,一身极具草原风格的服饰,让所有对草原传统推崇的人们一眼望去,皆暗自点头; 二皇子薛铭和薛律长得最像,笑容平静,神色温和。穿着一身长衫,温文尔雅的他,似春风一缕,安抚着草原上最躁动的人心; 三皇子薛锐的面色有些苍白,身子也有些瘦弱,据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但殿中所有人都知道,千万不要因为三皇子的外表就对他有所轻视,在过往的年岁中,他曾用自己铁血果断的手腕彰显了他看似虚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冰冷而强大的心。 裴镇的动向同样早在渊皇薛律的掌握之中,那三支一直远远坠在身后的骑兵自然也逃不过他的情报,不过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若是三人懵里懵懂,连这样的事都发现不了,那才会让他失望。 于是他轻咳一声,让所有人的心头一跳。 “知道了,下去吧。” 薛律轻轻一挥手,将黑衣人挥退,然后淡淡道:“继续议事。” 信号释放得很明显了。 群臣瞳孔微缩,神色各异。 三位皇子面色不变,心中却都乐开了花。 没有人会希望这场本来就够激烈的皇位之争,再多一个搅局者。 一个曾被他们共同引以为心腹大患的搅局者。 当裴镇和崔雉在宫城外下马,朝着宫门走去,让今日值守的皇城守将史今一阵头大。 他只好装傻充愣地一挥手,“宫门禁地,闲人止步。” 对于早在意料之中的情况,裴镇面色不变,平静道:“史将军,我什么时候成了闲人了?” 史今故作惊讶,“四皇子?您是四皇子殿下?您怎么回来了!” 裴镇不理会他的小伎俩,直奔主题,“刚回,所以进宫向父皇请安。” 史今面露难色,“陛下可有宣召?殿下您是知道的,您虽贵为皇子,但无诏也不得入宫。” 在裴镇的方寸物中,还躺着一块可以随时入宫的金色令牌,只要将其亮出,史今便只有乖乖让路的份儿。 但裴镇忍住了这份冲动,因为那块令牌,是薛征替他要来的。 于是,他微微一拱手,“那就劳烦史将军派人通报一声。” 史今心中叹息,通不通报还有意义吗? 裴镇笑着补了一句,“总不至于连通报都不行吧?” “行的!行的!”史今连忙唤过一位守卫,命他进宫通禀。 裴镇便带着崔雉,默默站到一旁。 史今瞧着心头难受,很想搬两把椅子给四皇子和那位姑娘,可又顾忌着那些可能的牵连,只能故作不见。 裴镇握了握崔雉的手,聚音成线柔声道:“委屈你了。” 面容藏在面纱背后,崔雉的眼眸中满是柔情,“不委屈。” 过了一会儿,方才去通禀的守卫又急匆匆地回来了。 他先望了一眼裴镇和崔雉,然后将史今拉到一边,附在史今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虽然声音极低,但裴镇和崔雉都是神意境的修行者,这点话还是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守卫说,他去了长生殿,禀报了门口值守的守将,然后听得守将进去禀报,渊皇陛下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继续议事了。 裴镇的手瞬间握成了拳头,青筋暴起。 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的拳头,然后缓缓拍了拍。 裴镇长出一口气,情绪归于平静。 两个人,互相提点,互相支持,似乎就是最好的样子。 史今迟疑着走到二人跟前,“那个......四皇子殿下,渊皇陛下现在正在议事,可能暂时没空,要不您先回去休息,晚点再来?” 预料之中的愤怒并没有到来,在史今诧异的神色中,裴镇笑了笑,“游子归家,当然要先见父母,父皇暂时没空,我就在这儿等一等。” 史今仔细看了看,这的确就是四皇子啊,怎么转性了? “劳烦史将军在议事结束之后,再帮我通传一声。” 说完裴镇就和崔雉一起,站到了城门一边,静静地等着。 崔雉悄悄望着身旁的人,比起薛征在世时,那种显露在外,无忧无虑的吊儿郎当,此刻忍辱负重的他,多了一种叫做沉稳的气质,更值得人依靠和信赖。 男孩,终于成长为了男人,虽然这种成长有一种被逼无奈的凄凉。 草原的太阳很毒,裴镇和崔雉就这样从日头初升,站到了日上中天。 长生城里一丝风都没有,裴镇的心却越来越冷。 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心里的那点温情也越来越少。 来之前,众人在商议时就预想过这样的情况。 迟玄策那句“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成常人之所不能成。”是此刻一直萦绕在裴镇脑海中的话。 为了叔父,他可以忍。 过了许久,宫门之内,响起一阵细微人声和脚步。 议事结束了。 有些不想见的人,偏偏就要碰见,而且一次还能见到好几个。 体壮如熊的大皇子薛钧率先走出宫门,当瞧见静立在一旁的裴镇时,微微一顿,冷冷道:“你居然会回来!” 裴镇淡淡道:“需要向你请示吗?” “哼!看不清形势的蠢货!”薛钧拂袖而去。 一张热情的笑脸出现在眼前,薛铭张开着双臂,“我亲爱的弟弟,你终于回来了!” 裴镇强忍着心头的恶心,不闪不避,“劳烦二哥挂念。” 薛铭笑了笑,“这就跟二哥见外了。” 他的视线看向崔雉,“这位就是弟妹吧,小镇真是好福气啊!” 崔雉不动声色,冲他微微一福。 薛铭面色悄然黯沉,“叔父的事不要太伤心,回头咱们好好聊聊。” 裴镇点点头,薛铭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离去。 当薛锐轻咳着走过裴镇的身旁,眼神冷漠,开口道:“你就此死了,最好。若是侥幸得了封地,到时候连封地带她我一并给你抢了。” 裴镇轻轻按住崔雉的手,不言不语。 待薛锐离开,崔雉冷冷鄙夷道:“霸熊、笑虎、毒蛇,你这三位哥哥,还真都是一时人杰。” 裴镇摇头,同样面露鄙夷,一如过往的许多年。 许多曾经熟悉的面孔从面前走过,神色动作中,能清晰地感受到鄙夷、轻蔑、叹息与隔离。 这一切,让裴镇对他们曾经的热情与讨好,又多了一分认识。 队伍的最后,两个老头缓缓走出。 那位三朝顾命的老人元焘看着裴镇,笑容依旧,“好!好得很!” 裴镇恭敬行礼。 老人伸出手,拍了拍裴镇的肩膀,轻声道:“难!难得很!” 旋即在裴镇愕然的神色中,笑着离去。 “你不好好在剑宗待着,跑回来干什么!”薛家皇族老人薛雍一脸不加掩饰的怒意,让裴镇心头微微一暖。 他恭敬道:“五爷爷。” 一身黄衣的薛雍一咬牙,“我去给你通报一声,这叫什么话!” 裴镇连忙伸手拉住,“五爷爷,我就在这儿等着,没事。我是修行者呢!” 说到最后,裴镇居然笑了笑。 “你啊你啊!算了,等忙完了这边,上我那儿喝酒去!你走之后,我可好久没好好喝一顿了。” “一定。” 薛雍转身上了马车,临上车前,看了一眼崔雉,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皇宫中,薛律喝了一盏茶,又静静复盘了一下今日的议事。 便准备起身散散步,然后用膳午休了。 他的贴身太监何大貂寺轻轻提醒了一句,“陛下,四皇子还在门口等着呢。” 薛律的眼神骤然一凝,携着渊皇的无上威压死死盯住这个服侍自己多年的贴身太监。 何公公微微佝偻着身子,望着眼前的地面,神色坦然而淡定。 薛律狠狠地松开了目光,闭目想了想。 “我记得当初曾经给了一块通行令牌给他?” 何公公点点头,“是大将军为他求的。” 若是被今日殿中的这些人听见何公公这声称呼,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薛律冷哼一声,“还算有点脑子。罢了,看在他站了这么久的份上,让他进来吧。” 何公公看了看薛律,欲言又止。 “说。” “四皇子还带有一人同行,是否一并宣进来。” “谁?” “清河崔氏嫡女。” 薛律眉头一皱,仰靠在椅子上,默默沉吟半晌,“宣!” “喏!”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世事残酷少年愁 草原有草原的传统,那是草原之所以强大的理由; 但草原也有草原的弊端,那是草原之所以无法一直强大的原因。 在去芜存菁的改革中,北渊的历任掌控者们很好地把握住了一个平衡。 如何学习南面那座朝堂的优点,如何留存草原核心的精粹,都是历任渊皇时刻考虑的问题。 如同眼前的这座皇宫,有着和天京城里那座皇宫一样的威严大气,但同时,也砍掉了那些不合时宜的精美奢华。 笔直而简单的线条,厚重而单调的颜色,将独属于草原的那份苍莽和粗豪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长生殿在望,崔雉不由得呼吸略微粗浊了些,毕竟她即将面对的,是这座天下最尊贵的两个男人之一。 只需望着长生殿的穹顶,便仿佛有无数的骑兵,挥舞着弯刀,呼啸着冲来,喧嚣绵密的马蹄,彰显速度与力量,踏碎烈火与鲜血。 裴镇牵起崔雉的手,轻轻捏了捏柔嫩的掌心,“没事,有我呢。” 崔雉笑着白了他一眼,二人并肩走入殿中。 行大礼参拜之后,上方御座之上传来一个温和的嗓音,“起来说话。” 二人低着头缓缓起身。 “崔家丫头,抬起头来。”温和嗓音带着些笑意但又不容置疑地开口道。 崔雉抬起头,也终于看清了这个站在北渊最高处的男人的面容。 不似想象中草原汉子特有的粗豪,薛律轮廓分明的脸型下,五官组合起来居然有些南人的清秀。 一双睿智深邃的眼睛上,双眉浓密。 鼻梁高耸,嘴唇细薄,分明就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美男子。 这可跟崔雉一直想象的某种形象大相径庭,一时间,她也有些傻眼。 同样,早已取下面纱的崔雉,也用她惊人的容颜为这单调的大殿,点亮了一抹丽色。 “北渊风光如何?吃住可还习惯?” 薛律微笑着问道。 自小的教育没有白费,崔雉迅速恢复了正常,落落大方,“多谢陛下关心,一切安好。” 又是几句简单和蔼的寒暄之后,薛律指着长生殿外,“这座皇城虽然算不得奢华,但也别有风味,不妨四处转转。” 说完便吩咐何公公领着崔雉去逛逛。 温和的语气中,蕴藏的是不容置疑的权威。 崔雉担忧地看了一眼裴镇,裴镇冲她微微点头,示意无妨。 等崔雉与何公公离去,薛律又挥手将长生殿中所有侍卫全部挥退。 “铛!”一个金属之物被薛律甩在裴镇跟前。 “拿起来,杀了我,为你的叔父报仇。” 头顶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脚下赫然躺着一柄匕首。 再无旁人的大殿,不懂修行的薛律,神意境修为的自己,裴镇的心骤然狂跳。 裴镇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柄光亮照人的锋利匕首,抬头望向自己的父皇。 他就坐在那里,方才对崔雉的那点温和早已消失不见,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漠,看着自己的眼神中,还隐隐带着一丝熟悉的厌恶。 到了剑宗,裴镇才知道有个说法叫嘴唇细薄的人,凉薄无情。 看着自己父皇那微抿着的细薄嘴唇,裴镇深以为然。 发白的指关节显示出握住匕首的手有多么用力,这份用力又表露出此刻主人内心那份剧烈挣扎。 忽如其来的一阵风从大殿的窗缝和门户中穿过,发出阵阵轻响。 裴镇动了。 --------------------------- 长生城里这座宫城的确不如天京城中那一座那般精巧秀丽,但胜在一个开阔大气。 可崔雉丝毫提不起兴趣,人出来了,心却停留在了长生殿中。 毕竟这世间,没有任何景色可以超越观赏者的内心。 她脚步极快地穿过一片宫殿、花园和草地,然后扭头看着身后那位不动声色却始终跟在自己身后三尺的大貂寺,“何公公,我能回去了吗?” 何公公的面上始终挂着笑容,有些慈眉善目的味道,“您若是乏了,老奴领您去宫城门处歇一盏茶。” 意思很明白,要么这儿逛,要么去门口等。 崔雉神色焦急,“可是!” 何公公微低着头,身子佝偻,声音极低,“虎毒不食子。” 崔雉目光一凝,仿佛明白了什么,朝何公公一拱手,转身继续前行。 何公公跟在崔雉身后,视线不露痕迹地瞥向不远处的一座高阁,旋即继续低头前行。 高阁中,一个宫装美妇站在窗前,身后两个宫女恭敬地随侍左右。 “这就是那个小杂种带来的女人?” 美妇轻启朱唇,声音温柔慵懒,言语恶毒跋扈。 “是。传言此女是清河崔氏嫡女。”身后的一个侍女恭敬答复。 “哼!清河崔氏的嫡女看得上他?多半是什么旁支远亲,带回来充门面的吧,小杂种倒也真是机警。” 美妇一声讥讽,望着崔雉的身影,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 这厌恶,有女人见到比自己更美的女人时天然的嫉妒;也有因为立场不同的有意敌视。 “奴婢这就吩咐人去查。” 一个合格的手下,会主动为主人查漏补缺。 “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打听到长生殿中的情况,记得隐蔽点,别被发现了。”美妇吩咐了一句。 “另外,这个女人的身份尽快落实。如果真是崔家嫡女,给铭哥儿也送个信。” 在侍女的答应声中,美妇迎着风伸了一个懒腰,在慵懒的举止中,婀娜魅惑的身姿显露无疑。 当崔雉来到宫门处,裴镇的身影也刚好出现在视线之中。 迎着崔雉担忧的目光,裴镇轻松一笑。 他朝着何公公行礼致谢,对这位服侍渊皇多年,地位超然的大貂寺,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都值得尊敬。 何公公微微笑着回礼,从礼节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同时也意味着不会有什么别样的亲近和疏远。 日头已经西斜,将离去的背影拉长,何公公拢起袖子,望着裴镇那个跟薛征几乎一模一样的背影,和那双藏在袖中隐隐颤抖的拳头,轻叹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 按照先前众人的安排,迟玄策等人也进了城,在一座府邸附近的酒楼静待裴镇的消息。 那是裴镇曾经在长生城的居所,占地不小,由薛征亲自为他设计而成。 在薛征在世时,这座府邸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如今将军府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裴镇府邸中的那些雇佣的下人自然如鸟兽散,属于内务司的人手自然也被收了回去。 好在薛雍及时站出来放了一句话,并且派了一队自己家的护卫去守着,否则裴镇这座宅子怕是要被洗劫一空。 酒楼一张临街的桌子上,崔贤、梅子青、符天启、迟玄策、还有随荷小姑娘,五人四方,围坐吃肉。 和随荷坐在一根长凳上的符天启,完全没有随荷吃得那般欢快。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同样大口吃肉的迟玄策,迟疑道:“迟兄,他们不会有事吧?” 崔贤端起酒碗,笑了笑,仰脖子喝酒。 梅子青一如既往沉默寡言,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大端王朝难得一见的地道草原风味。 迟玄策撕下一条烤得香喷喷的羊腿肉,笑眯眯地递给符天启。 符天启呆呆接过,对这种笑容心生无力,云大哥不在,又来了个迟兄,反正就是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迟玄策笑着道:“别担心,你看崔先生见多识广,深谋远虑,人家多淡定。” 崔贤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肉条,“我这是饿了。” “你觉得渊皇陛下知不知道我们来了北渊?”迟玄策聚音成线问了符天启一个问题。 符天启想了想,迟疑道:“应该是知道的吧?” “既然知道,那我们为什么能安安稳稳地走入这座长生城?”符天启的脸上笑意盈盈。 符天启恍然大悟,“你是说他们不会有事?” 迟玄策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但也只是不会有事而已,若想得到我们想要的成果,就得看裴兄弟能拿出多少的定力了。” 在裴镇的强烈要求下,迟玄策终于不再称呼他为四皇子殿下。 崔贤自顾自地喝酒吃肉,他曾经问过迟玄策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身后的三支骑兵无人进攻,按说自己一行进入北渊多日,调集高手完全来得及。 而在偌大的北渊,三位手握重兵的皇子,不可能找不到几个能够匹敌自己的高手。 迟玄策的回答也是一样,因为渊皇知晓。 既然渊皇知晓,他没有下令出手,便没有人敢冒那个险对自己一行出手。 尤其是皇位之争愈演愈烈的三位皇子,谁率先公开出手,就意味着谁有可能第一个被踢出局。 当时迟玄策曾经望着长生城深处的皇宫叹息道:“此番,咱们只能将借势这一招用到极致,好好玩一把空手套白狼了。” 得知了裴镇和崔雉不会有事,符天启的胃口终于好了起来,和随荷一起,吃得满嘴油光。 ------------------------------ 随荷在吃,她的小姨邹荷也没停。 长生城外的山坡上,杨清用自己修炼多年的厨艺,牢牢抓住了邹荷的味蕾。 一只烤兔,香飘四溢。 邹荷拿着杨清递给他的兔腿,大快朵颐。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没想到白衣剑仙居然还有这等厨艺。” 杨清抬头望向来人。 来人头戴十五叉鹿角帽,身穿红紫色鹿皮打底,黑色软皮点缀的对襟袍子,腰间还系着铜铃、铜镜等各种饰物。 在不懂行的人看来,活像一个走街串巷的不入流货郎,可杨清不会这么觉得,他眉头皱起,“敕勒?” “白衣剑仙好见识。”来人呵呵一笑,毫不矫情地火堆旁坐下。 杨清对这位排名天榜第二的北渊大萨满没什么好感,冷冷道:“有事?” 敕勒笑容不变地望着滋滋冒油的烤兔,“闻着味儿来的。” 邹荷将兔腿咬在嘴里,腾出手来,撕下一只前腿递给敕勒,然后又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天榜第二又如何,我当年跟天下第一人凌青云都谈笑风生。 看着敕勒的眼睛犹自望着另外一支硕大的后腿,杨清伸手扯下,递给邹荷。 敕勒无奈认了命,拿起前腿撕下一条肉来,细细嚼着。 “草原上最近不怎么太平。”敕勒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杨清冷哼道:“有你一份功劳啊。” 敕勒苦笑一声,“所以,我希望草原能够尽快太平下来。” “关我什么事。”杨清满不在乎。 敕勒一手拿着兔腿,神色诚恳,“北渊内政,还望白衣剑仙不要插手。” 杨清停下手中拨弄火堆的棍子,也稍微正式地道:“只要别人不以境界压人,我乐得清闲。” 他望着一心一意吃着的邹荷,目光温柔,“毕竟,我们是来游山玩水的。” 敕勒眼神微微一凝,旋即点头,“如此便多谢白衣剑仙了。” 看着敕勒的神色不似作伪,杨清不由有些疑惑,“既然想要太平,为何要帮薛律砍倒你们的擎天白玉柱?” 敕勒神色一滞,摇摇头,没有回答。 他正要转身离去,邹荷将啃得只剩骨头的兔腿往火堆里一扔,拍了拍手,“事先提醒你一下,别想着从我身上下手,你师父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敕勒猛地转身,盯着邹荷。 邹荷甜甜一笑,“不信你可以试试。” ----------------------------------- 荀郁寄给秦璃的信上,虽然写着的是“以大欺小要不得。”,但真正的意思也是“不信你可以试试。” 秦璃默默感受着这张信纸上每个字的意境,神色略有愤懑。 同样都是合道境巅峰,但从这张信纸上,便分出了高下。 秦璃知道,自己暂时还真打不过这位看似老朽的蜀国国相。 雾隐谷一战,秦阁主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一败涂地。 而朝廷的歉意则只是荀清歌带着人放弃了对清音阁的插手渗透,同时送来了些乱七八糟的秘籍和丹药。 秦璃很生气,但似乎除了生气之外,又没有什么能做的。 毕竟连预想的去砍下云落的脑袋复仇也不能做了。 于是,秦阁主化作一团阴影,飘荡去了停放秦明月和关隐尸首的冰窟之中,在那儿,自说自话,总得想想办法才是。 ---------------------------------- 很合适,一桌酒菜刚被一扫而空,裴镇和崔雉便在大门紧闭的府邸之外勒住了马蹄。 原本在府邸外护卫的薛雍家仆递上钥匙,然后全员撤退。 裴镇定了定神,推门走进,望着熟悉的一草一木,和空空如也的宅子,感慨万分。 裴镇看着紧跟他俩走入的崔贤几人,笑了笑,“事情办成了,大家先歇歇,我去梳洗一下。” 话音刚落,他旋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这儿也没个下人服侍,大家先凑合一下。” “这种事,交给我吧。”崔贤笑着揽下这个活计,对清河崔家的长老而言,这些事情并不陌生。 裴镇点点头,转身走向自己曾经居住的房间,推门进去。 迟玄策看着崔雉,“崔姑娘,这是?” 崔雉摇了摇头,将自己和裴镇此行的情况讲了一番,然后道:“多半是殿中发生了什么事吧。” 在众人都瞧不见的房间中,裴镇背靠着房门,蹲坐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微微颤抖。 当时的长生殿中,匕首之中几度被他的真元充斥,想要搏杀了薛律。 可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 先不说以他对薛律的了解,自己这位父皇定有后手; 就是自己真能成功杀死薛律,对自己也有百害而无一利。 无权无势的自己若是再背上一个弑君弑父的罪名,岂不是白白便宜自己那几个心狠手辣的哥哥。 于是,他走到御座前的台阶下,缓缓跪下,将匕首高高举起。 薛律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起身接过匕首,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可有恨?” 裴镇低着头,“无。” “不敢还是没有?”薛律似乎没有罢休的意思。 满腔悲愤最终化作了一个屈辱的词,“没有。” 薛律再次大笑起来,这笑声仿佛是在嘲讽薛征,嘲讽他看好的人,如今是个什么样的窝囊德行,嘲讽他倾尽全力维护的人,在他死后是如何将他遗忘的。 房门之后,裴镇蜷缩成一团,无声抽泣着,颤抖着。 忍辱负重,何其难也! -------------------------------- 长生殿中,薛律把玩着那把匕首,将它朝后一扔,“看看这上面可曾有真元注入。” 影壁之后,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音,“并无。” 薛律听到这个略微有些诧异的答案,瞬间皱眉,沉吟半晌之后,下令将那封本已经写好的诏书中封地的面积减少了一半,就藩护卫团的人数增加了一倍。 草原的日头很烈,夜色也来得很早。 四皇子在宫门前懦弱而屈辱的表现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很快传遍了长生城的各个角落,并且演变了成了各种各样的版本。 有扼腕叹息的,有破口大骂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人们从不同的立场发出不同的反应。 这些绘声绘色的讨论还没有停歇,一队宣旨太监骑马出了宫城,直奔四皇子府邸而去。 许多关注着皇城动向的人闻风而动。 今夜注定无眠。 第二百一十五章 惊雷与余波 “皇四子薛镇,德才兼备,忠孝两全......今册封皇四子镇,为靖亲王.......置秋安城以东,白夜河以西,雪封山以南,大德城以北,凡八百里为封。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皇家......即日就藩,特赐怯薛军千名以为卫,加黄金十万两、丝绸五百匹......钦哉!” 空旷的府邸,灯火摇曳昏暗,只有传旨太监的声音高高响起。 圣旨虽然冗长,但不论是宣读的,还是跪地聆听的,抑或是在远处凝神偷听的,都能很敏锐地从中抓住那些关键的字眼。 收起圣旨,望着那个依旧跪地的身影,传旨太监心中涌起一丝惊讶和佩服。 在今天之前,准确地说是这封圣旨下达之前,谁能想到这位最不受陛下待见,又和那位牵扯最深的四皇子能够逆风翻盘,成为四位皇子中,第一个封王之人。 回想起今日的流言种种,那丝钦佩之意愈发壮大。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传旨太监想起刚入宫时老太监教导自己的话,对它又多了一丝理解。 他赶紧卷起圣旨,看着裴镇,脸上堆满笑容,“恭喜靖王殿下。” 裴镇站起身来,面色平静地从传旨太监的手里接过圣旨,不卑不亢,“连夜宣旨,辛苦公公了。” 传旨太监连连摆手,“靖王殿下言重了。” 崔贤默默上前,将一个钱袋递到传旨太监手中,“公公辛苦。” 传旨太监犹豫了一下,接过钱袋,笑着道:“那咱家就斗胆与靖王殿下同乐一回。” 裴镇笑着拱手,“恭送公公。” 崔贤又拿出几个略小一些的钱袋,塞入同行太监的手中,然后将他们送至门外。 站在大门口,崔贤默默感受了一下潜藏在四周的气机,笑着关上了门。 裴镇站在院中,看着身旁众人,扬了扬手中的圣旨,展颜一笑。 惊人的消息插上翅膀,飞往值得第一时间知晓的每处府邸。 “哐!” 一个金属酒盏被狠狠砸在地面上,然后重新蹦得老高,再旋转晃动出一阵绵密而令人烦躁的声音后,终于停住。 薛钧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弥漫着不少的伤痕,犹不解气的他一拳将面前的案几砸成两段,然后一脚踢开。 “亲王?八百里的封地?他算个什么东西!征北漠,入西域,老子为了朝廷出生入死多少次都没得到的东西,一个只知道庇护在叔父羽翼下的废物凭什么!父皇为何如此!” 在他的对面,安静地站着一个身着草原服饰的汉子,他淡淡道:“事已至此,生气有何作用?不如多想想解决之道。” 薛钧鼻孔中重重喘了几声粗气,渐渐平静下来,“我明日一早,进宫见一见母妃,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消息。” 草原汉子点点头,“搞清楚在你们离去之后,长生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才能猜到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然后才敢出手落子啊。” 薛钧站起身来,高大壮硕的身子将灯光都挡住大半,显露出一种摄人的压迫。 可站在他对面的汉子却纹丝不动,不卑不亢。 “辛苦舅舅了,早点休息。” 薛钧一抱拳,推门走出。 草原汉子双手负后,静静思索。 “靖王?有点意思。”薛铭从浴桶中站起。 修长挺拔的身形,线条分明的肌肉,肌肤上还凝着一颗颗透亮的水珠,看得一旁伺候的侍女俏脸微红。 他轻轻挥手,屏风之外禀报的心腹便无声离去。 一把抓住正在为自己温柔擦拭的那双柔荑,面容俊秀的薛铭凑近侍女的面庞,“你说我的兄弟有了大出息,我该不该去祝贺一下啊?” 侍女低着头,耳根红透,声若蚊蝇,“应该......去.......吧?” “啊!” 原本的呢喃声骤然变得高亢,有一双魔爪正在不安分地游走。 似乎全身的骨骼都在刹那间失去了力量,侍女的身子一软,跌进了薛铭的怀中。 侍女红透的脸上满是羞涩,呢喃一声,轻轻后仰,一翦秋水望着薛铭,皓齿轻咬住一根手指。 薛铭哀叹一声,“红颜祸水啊!” “殿下,该去了。” “去什么啊去!要去也是明早再说的事。” 啪! 一声清脆的拍打,激起一阵荡漾。 宽大的浴桶中,水波摇晃,呢喃声声,和水汽一起弥散在浴室之中。 这厢红烛帐暖,那厢寒凉彻骨。 薛锐闭着眼,一言不发。 前来报信的心腹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此刻他无比怀念乌先生,若是乌先生在此,定然可以轻松解围。 “下去吧。” 过了许久,薛锐似乎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开口解放了他。 在自己亲信如蒙大赦般逃离之后,屋子里又只剩薛锐一人。 不过他早已习惯,并不会觉得孤独。 但有时候,孤独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薛锐知道,他需要尽快和留守封地的乌先生汇合,商讨应对之策。 片刻过后,他拉开房门,吩咐道:“收拾行囊,明日启程,返回寝甲沙海。” 类似不同的反应,在北渊的顶级权贵之中接连上演。 今夜的长生城,宁静之下,多的是不眠人。 但这些不眠人并不孤单,千里之外的天京城中,同样有人睡不着觉。 雾隐谷那场屈辱失败的余波终于荡漾到了天京城中。 汇报完了那边的详细内容后,曹选匍匐在宫城深处的那间偏殿之中,冷汗涔涔。 不大的宫殿内,气氛凝重,但曹选甚至希望这片宁静久一点。 因为开口,就意味着宣判。 执掌司闻曹多年的他,向来对那些所谓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说法嗤之以鼻。 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机会翻盘。 “你该死。” 杨灏冷漠的声音,将曹选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击得粉碎。 “这么多年司闻曹统领白当了不成?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不知道尽快锁定战果?还当什么忠犬,你都蠢成猪了!” 荀忧站了出来,厉声呵斥,说到激动处,干脆一脚踹在曹选的肩上,将他踹翻在地。 连忙重新伏跪下来的曹选心中没有怨恨,反而对国师大人充满了感激。 以他对杨灏的了解,怒气若是能发泄出来,他并不介意稍稍显露一点仁慈。 果然,在荀忧的引导下,杨灏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狠狠训斥了自己的这条忠犬好久。 最终,他冷冷道:“司闻曹你就别想回去了,卫红衣干得不错,看在你多年辛劳,又举荐有功的份上,朕给你安排个去处。” 曹选只觉得身子一软,差点没幸福地晕过去。 “柴玉璞死了,你去清溪剑池接他的位置吧。” 曹选结结实实地磕着头,“谢陛下!” “不过别想我给你什么支持,自己去,那个位置你能坐下来就坐,坐不下来,朕不养废物!” “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好!” 别说清溪剑池了,就是让他去北边打仗,曹选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把命留住,比什么都重要。 “滚!” 杨灏冷冷一喝,曹选带着被冷汗浸透的后背赶紧滚蛋。 殿内重归平静,荀忧望着杨灏怒意未消的样子,微笑道:“陛下这一下可是将曹选吓得够呛!” “不吓吓这些混蛋,他们根本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杨灏也重新微笑了起来。 “韩飞龙想来会铭记于心的。”荀忧挪谕道。 想起前日韩飞龙的遭遇,杨灏也哈哈一笑。 “那个郁南这次居然活了下来,也是有些命大。” 一番变故,有许多人的命运都将被改变,个儿大些的,就需要殿中君臣二人亲自斟酌了。 杨灏皱了皱眉,“他这个身份倒还真不好安排。你有什么好主意没?” 荀忧微笑道:“不好恶心自己人,那就去恶心别人怎么样?” 杨灏一挑眉,“怎么说?” “比如,北边?”荀忧缓缓抛出这个设想,笑容活像一个阴险的狐狸。 杨灏略一思索,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具体你来安排。” “遵旨。” ------------------------------------ 殇阳关战事吃紧,大端积蓄多年的国力在六族的倾力协助下悄然释放。 络绎不绝的军械粮草和各种物资都被流畅地运送到北方边境,然后在兵部的统一安排下,送入各处军帐、城池和堡垒中。 既然战事已起,大军主帅的位置自然成了朝野最瞩目的事情。 原本优势最大的韩飞龙似乎听说将一件大差使办砸了,失了圣眷,定然无力染指北伐主帅一职。 于是,许多人的心思都开始活泛了起来。 骠骑将军、车骑将军这两个军中巨头自不必说,就连老朽不堪的大将军胡律光都在家中后辈的怂恿下,上了一封自荐书,让杨灏哭笑不得。 但当所有人明争暗斗了数日,闹得沸沸扬扬之际,杨灏却直接颁布了拜将诏书。 主帅之位,还是那个男人的囊中之物。 当消息传到北面,严阵以待、装备整齐的大小将领和军士都在震惊中,等着那个屹立不倒的男人的到来。 此刻的韩飞龙,却趴在一辆急速行驶的颠簸马车上,愁眉苦脸。 一直渴望参与进北面战事的黄大兴和杜若言二人,终于得偿所愿,跟着征北军大帅一起北上。 可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居然也是一脸郁闷。 韩飞龙看着两个倒霉蛋,叹息道:“让你们俩为我背了锅,一撸到底,成了大头兵,我的心里很是愧疚。” 黄大兴扭头望着韩飞龙,“得了吧,我可看不出来。” 杜若言也点着头,“一点都看不出来,最多能瞧见点幸灾乐祸。” 说来也奇怪,原本是一方都尉的时候,瞧见韩飞龙这等军方重臣,那是打心底里胆战心惊,毕恭毕敬。 如今成了个普通大头兵,反倒没了多少敬畏,甚至都敢开些玩笑了。 韩飞龙搓着手干笑两声,“别慌,等咱们到了北边,一起大展宏图!” 黄大兴瘪了瘪嘴,“你先把你屁股养好再说吧!” 杜若言哈哈大笑,韩飞龙老脸一红,“过分了啊!” 三个军中铁汉真正地相视一笑,一颗心都飞到了殇阳关前。 真刀真枪的铁血沙场,才是属于他们的舞台。 ------------------------------------ 黄大兴其实对这个结局挺满意。 于公,在温凉的使用上,一顶用人失察的帽子扣上来,他是躲也躲不掉的,不死都是万幸; 于私,温凉死前的那番话,也让这个心眼实诚的军中汉子消去了被欺骗的感觉,心中多了些慰藉。 要说唯一有点什么念头的话,那就是温凉那位突然失踪的师父关飞鸿,如今身在何方。 豫章城,一间隐秘的小院,院中一个隐秘的房间。 一个男人站在房中,两只手交叠在腹部,身子微微前倾佝偻,将一种叫做毕恭毕敬的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男人,赫然正是落梅宗下南山居的掌柜,陶贵。 神秘的陶贵。 在他的身前,站着另一个人的背影。 “关飞鸿安排好了吗?” 背影突然问道。 陶贵恭敬开口,“您放心,已经被秘密送去了锦城。” “没出什么岔子吧?” “有您提前的吩咐,无人知晓。” “接下来,盯住两个人,杨洵和郁南,一切动向,随时汇报。” “您放心。” “办好了事,我才能放心,我放心了,主人才会放心。” “是。” 提到那个人,哪怕只是个尊称,陶贵都感觉额头有些微微湿润。 “之前你那封信送得挺好,主人很满意,回头会有奖励给你。” 陶贵正要下跪谢恩,耳畔传来冷冷的声音,“我们不搞那一套,好好办事。” ------------------------ 夜色深重,在崔贤的安排下,众人都歇下了,几日的风尘着实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笃笃笃!” 有节奏的轻轻敲门声在裴镇的房门外响起。 当裴镇拉开房门,迟玄策拎着一壶酒,站在门口。 “裴兄可有北渊地形图?”分头坐定,迟玄策一边给自己和裴镇分别斟上一杯,一边问道。 裴镇摇着头,“地图这种东西,哪儿是随便谁都能私藏的。” 说着他心念一动,从方寸物中取出一个玉佩,真元注入后亮起淡淡的光芒,将二人笼罩其中。 看着这片光芒,裴镇的神色黯然,“迟兄有什么问题就说,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长生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迟玄策目光灼灼。 这是谋士在试探主公的信任,也是一场关于心胸和未来的考验。 裴镇定定地望着迟玄策的目光,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将殿中的一切细细讲来,就着薛征的遗物,借着薛征的庇佑。 迟玄策举起酒杯和裴镇碰了一下,将那种感同身受的悲愤一饮而尽。 “这或许是一次捧杀。”迟玄策直接了当地讲出了自己的怀疑。 裴镇的手一抖,面露震惊。 第二百一十六章 善恶有报 北渊的夜晚比大端要凉一些。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盛夏时节,都是跟冷不沾边的。 可裴镇却骤然打了个寒颤,寒意的来源,不是这一视同仁的天气,而是那颗冰寒刺骨的人心。 迟玄策给他分析得很清楚,一个寸功未建的落魄皇子,在三个各有所长,各有拥趸,根基深厚的哥哥都没有封王的前提下,居然第一个封王。 就藩的封地更是超过了其余皇子的封地大小,这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是什么? 那些本就看不惯他的哥哥们,还不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的他,可没有一个庞大的将军府势力为他撑腰了。 淡淡的光芒依旧将二人笼罩其中,裴镇望着迟玄策,“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迟玄策有些诧异,“裴兄这么快就认同了我的怀疑?” 裴镇苦笑一声,“之前是没想到这一层,被迟兄一语点醒,以我对那位的了解,这个可能性很大。” “别人不知晓长生殿中的情况,可能暂时不会朝这方面想。或许会认为这是陛下对薛军神的补偿,也或许是觉得另有隐情。但纸是包不住火的,我们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某个秘密一直不为人所知上。”迟玄策叹了口气,“我现在是担心,有人会忍不住出手了,哪怕冒着些风险。” “怯薛卫是渊皇直属,象征着渊皇权威,有人敢公然朝他们下手?”裴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给了你,那就是你的,跟渊皇没关系了。”迟玄策为裴镇斟上一杯酒,悠悠道:“听说草原上也多马贼?” 裴镇深蹙着眉头,旋即摇了摇头,“没有哪个马贼有那么大的势力,能够吃下一千怯薛卫,和一个问天境高手。” 迟玄策摇了摇头,“我们谋划事情一定要从最坏的情况打算。就像史书上的那些故事,人们做许多事只需要找一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借口,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看破不说破。” 说完,迟玄策身子微微前倾,盯着裴镇的双眼,“若是其余三位皇子联手伏杀成功,你我已成尸体,渊皇会怎么做?” 裴镇捏住酒杯,猛地一口灌下。 “迟兄想必已经有了盘算?” “尽快拿到一千怯薛卫,然后我们赶在他们谋划之前,去到封地!” “好!” 迟玄策走了,留下空了一大半的酒壶,和裴镇一个人。 裴镇望着手边的玉佩,目光呆滞,神色哀伤。 亲人的离开,最令人伤心的或许并不是你得知消息的那一刹那,那时更多的是震惊和茫然,大脑一片空白。 是看见曾经欢笑嬉闹的房间,再不可能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瞧见手中他曾经送来的礼物,自己却再没办法向他当年笑着说声谢谢; 是屋外他和自己一起栽下的小树,已经结好了果子; 是想起他曾经答应自己,要教自己的弓马技术,才教到一半。 于是,悲伤真正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将人在一瞬间吞没。 ------------------------------- 余芝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一副两人打算一起完成的画,只画了一半; 看着他曾经笑着说要用剑法化作针法为他们绣一对鸳鸯,却只绣出一只笨拙的鸭子; 寂静的屋子里,似乎还回荡着往日的欢声笑语。 不过她没有流泪了,不是流泪无用,而是泪水早已流尽。 她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该是去做事的时候了。 于是,她从洞府深处的房间中走出,来到主厅,那里坐着符临和雁惊寒。 耿烈这些天的日子很舒坦,从来没有过的舒坦。 世人皆言,失去后才懂得珍惜,那失而复得就更加令人愉悦了。 醒掌门内权,醉卧美人膝。 他躺在小院的浓荫里,双目微闭,躺椅轻摇,惬意十足。 身后的俏丽侍婢,如今已是床上禁脔的灵溪正温柔而卖力地为他捏着肩膀。 之前还看不清形势的婢女彩凤,也已经一脸乖巧地为他敲着腿。 看起来意态悠闲毫无防备的耿烈,能够从受力的细微差别中,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灵溪右袖中藏着一柄匕首,腿边蹲着的彩凤右手袖子里也藏着点什么东西。 可惜,这两个蠢女人根本不懂修行者的强大,还在做着那白日梦。 不过耿烈不打算揭穿她们,这种毫无风险的刺杀,对他来说,反倒有些别样的乐趣。 他眼睛越眯越小,最终眼皮完全合上,似乎已经真的沉沉睡去。 灵溪手上动作依旧,眼神和彩凤在空中对碰,然后闪过坚毅之色。 她率先动的,却不是耿烈预想的右袖,而是从左袖中滑出一张轻飘飘的符箓。 早已用鲜血勾连好的符箓被她一把拍在耿烈的脖颈处,然后才轮到右袖里早在耿烈预料之中的匕首滑出,被她握住朝着耿烈的太阳穴狠狠扎下。 几乎同时,彩凤也从袖中滑出一把锥子,朝着耿烈某处那令她屈辱的根源扎了下去。 耿烈猛然睁开双眼,冷笑着调动真元,忽然笑容一滞,真元竟有了刹那的凝滞。 可就这一刹那,便会要了他的命啊! 他几乎凭借着本能,身子朝左边一闪,整个人在躺椅上打横过来,狼狈地闪躲着。 灵溪的匕首遗憾地在耿烈的肩背上划过,带起一道血痕。 彩凤的锥子更是只扎中了耿烈身下的躺椅。 符箓等级不高,用在一个神意境巅峰的修行者身上,效果稍纵即逝。 真元又重新流转全身,连滚带爬躲过上下夹击的耿烈终于一跃而起,恢复了一个修行者的从容与悠闲。 灵溪朝着彩凤惨然一笑,二人竟双双拿起方才攻向耿烈的武器,朝着自己的心口刺去。 决绝而壮烈。 但在一个强大的修行者面前,普通人,想死都难! 耿烈冷哼一声,两手一挥,两道真元化作两条绳索,瞬间缠住了二女的手腕。 不等她们再有动作,耿烈欺身而上,分别掐住二女的咽喉,狞笑道:“竟然能伤了我,还算有些本事。我还没玩腻呢,等我玩腻了还有那么多人等着玩你们呢,哪儿能这么便宜让你们去死呢!” 他若有所思,“我很好奇这张破纸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提供给你们的,想必又是一场令人愉悦的审讯。” 灵溪的脸色瞬间苍白,自己一条贱命死了便死了,若是牵扯出那些暗中帮助她的忠义之人,那她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怎么?怕了?怕就对了!”耿烈将二人禁锢住,朝地上一扔,正要有所动作,院门被一脚踹开! 耿烈猛然转身,如临大敌。 不过,当看清楚那个美艳婀娜的身影时,警惕变成了淫邪。 不是耿掌门没长脑子,而是他完全感受不到跟在余芝身后那个白衣身影有什么修行者的气机。 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真的不是个修行者,要么就是远超耿烈如今的境界,比如至少知命境往上。 他并不认为一个如此境界的人,会这么乖乖跟在余芝的身后,甘心当一个跟班。 所以,耿掌门哈哈一笑,“夫人这是,自投罗网?” 余芝先是望向瞬间变得激动和担忧的两位婢女,冲她们微微一笑,然后才看着耿烈,“你这声夫人,可是有点讽刺。” 耿烈目光炽烈,“那叫什么,叫娘子?” 身后的白衣男子轻咳一声,就要说话。 耿烈疑惑道:“阁下是哪个豪阀世家或是宗门大派的公子爷?” 白衣男子摇摇头。 “那阁下是云梦大泽哪个大野修的后人?” 白衣男子依然摇了摇头。 “那这儿哪儿有你个小白脸说话的份!”耿烈气势一凝,就要出手先捏死这个蝼蚁,然后再慢慢“享用”余芝。 白衣男子连忙伸出手来,“稍等,让我说一句话。” 耿烈以为他要搬什么别的后台出来,便真的停了下来,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耿掌门还是懂的。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你叫我小白脸,其实我挺开心的。” 听了这句话,余芝都忍不住微微一笑,符先生真是幽默。 “但是,你说符箓是破纸,我不喜欢,甚至有点生气。” 说完白衣男子的指尖蓦地飘着一张轻飘飘的符箓,微笑着朝耿烈一指。 耿烈心生警兆,但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觉得浑身一紧,然后无力地跌倒在地。 符临笑着对余芝道:“余姑娘,接下来,你们自便。” 余芝冲符临一福,符临转身朝院门外走去,身后的耿烈绝望地叫嚷着:“你他娘的是谁!居然敢阴老子!” 符临转头,一身气势不再压制,蓬勃而出,耿烈瞬间如置身尸山血海,只可惜符临的锁身符太过强大,让他连发抖都做不到。 阴你?我杀你都不用手。 耿烈身下的地上蔓延出一滩水迹,符临嗤笑一声,关上了院门。 余芝从耿烈的身边走过,来到灵溪和彩凤的身旁,拍开她们身上的禁制,蹲下来柔声道:“你们受苦了。” 轻轻的一句话,让两个饱经摧残的姑娘紧紧抱住余芝,霎时间泪如雨下。  第二百一十七章 贪财怕死的薛家老四 离火门的大阵之内,冬暖夏凉四时春。 此刻高悬灼目的日头,也只是带来些温暖,不会让人觉得炎热。 符临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张椅子,翘着脚坐在院门口,听着里面耿烈如杀猪般的嚎叫,嘴角微微抽搐。 女人狠起来,真没男人什么事儿。 过了许久,当里面声音渐趋于无,院门被人从里面一把拉开。 符临早已收起了椅子,笔直地站着,看着余芝和身后两个侍婢,“接下来怎么办?” 余芝先朝符临行礼致谢,然后道:“先回大泽吧。” “不跟其余人打个招呼?” “那是离火门的事,也是丹鼎洞的事,与我无关。” “你之前说有三个人?” “细柳死了。” 于是符临便闭上了嘴,原本他也不爱说话,只是余芝身份特殊,众人都愿意给予多一些爱护而已。 一行四人,扬长而去。 离火门中,面面相觑。 接下来,余芝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消化悲伤,然后重新振作。 不过不论这个时间有多久,云梦宗都会庇护着她。 因为她值得,不论这种值得她自己希不希望拥有,值得就是值得。 --------------------------------- 清晨,崔贤早早起了床,拉着睡眼惺忪的符天启一起,在门房处摆上一张宽大的桌子,摆好笔墨纸砚,然后再腾空了一间屋子。 符天启一头雾水,连问了好几次是要干啥,崔贤都只神秘兮兮地说了一个词,发财。 好整以暇地泡好几壶茶水,默默喝了一盏之后,崔贤一把拉开大门。 门外,站着数十个打扮各异的男子,瞧见崔贤,都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自报家门。 这个是什么于越家里的,那个是某位尚书府上的,还有某个将军家里的。 堂堂问天境的崔长老,竟有种四面皆敌,无可抗拒之感。 他只好用上一丝真元轻吼道:“安静!” 清晰的声音,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想起。 乱糟糟的局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崔贤冲着众人一拱手,“靖王殿下还在休息,诸位情义我先代靖王殿下谢过。” 大哥,你谢过管什么用啊,我们是要在靖王殿下面前露脸的。 这样的想法在许多挤挤攘攘的人心中升起,但又不敢明说。 能够坐上崔家二长老的位置,崔贤自然对这些小心思心如明镜。 他指了指桌子和桌子旁坐着的符天启,“诸位在此留下自家名号,崔某届时一并呈予靖王殿下,岂不是两全其美?” “妙啊!”一个男子面露赞赏,走上来冲符天启报上自家名号。 崔贤突然开口,“贺礼就算了,心意到了就好。” 男子顿时心领神会地摸出一张礼单,放在桌上,故作坚持道:“那怎么行,空手道贺,哪儿来的诚意!” 崔贤叹了口气:“盛情难却,我便替靖王殿下先行谢过。” 能被主家派来办这事的,那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嫡系中的嫡系,甚至好些还是主家亲自前来的,人精汇聚,哪儿看不明白崔贤这点欲擒故纵的把戏。 不过,就怕你不收啊! 看着络绎不绝的人,密密麻麻的名号,越来越厚的礼单,和堆满了两间门房的琳琅满目的礼物,符天启长见识了。 人群终究在慢慢减少,嘈杂的人声渐渐消失,四处越来越安静。 之前无精打采的崔贤此刻却抖擞着精神,郑重了起来。 接下来到的,那才是大人物。 一个人缓缓走到桌前,崔贤一拱手迎了上去。 那个年轻人神色冷漠,将礼单随意地往桌上一拍,径直道:“靖王呢?我找他。” 崔贤脸上堆着笑,“靖王还在休息,阁下有何吩咐跟我说就行。” 年轻人斜着瞥了他一眼,“你?一个下人,算什么玩意儿!” 说完迈步就要朝里走,不见崔贤有何动作,身影却瞬间挡在了年轻人的去路上。 他笑容依旧,“靖王还在休息,阁下有何吩咐?” “反了你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老子是马连山!”年轻人愤怒地吼道。 若非出发前父亲反复交代,不得无礼,此刻他都要拿出马鞭将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抽翻在地了。 自从刘赫这样的大人物都惨死在自己和史有德的马蹄下,这个长生城,似乎就没有几个他马公子不敢甩鞭子的对象了。 不过,遗憾的是,崔贤也知道这件事情。 于是他一咬牙,将这位有可能坏事的马公子悄悄弄晕,扶着他走了出去,随便找了个刚才道贺之人,对他说清楚了马连山的身份,说是马公子不知为何晕厥在地,府中人手不够,请他将马连山送回府邸。 那人顿时大喜过望,能够攀上马家,对自己主家那又是一件大功劳啊! 感激地看着崔贤,心道这靖王府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于是,他赶紧将马公子放上马车,朝着马家赶去。 等崔贤走回府邸大门,一个男子正好跟着他的脚步缓缓走入。 崔贤还没问候,男子便拱手笑道:“薛铭,前来道贺。” 崔贤心中微微一跳,来了个正主啊。 “二皇子,这么巧。”不等崔贤动作,一个紫衣中年人一边走进来,一边朗声笑道。 薛铭的眼底闪过一丝遗憾,旋即换上一副笑容,“元大人,的确是巧啊。” 紫衣中年人笑看着崔贤,“元枚,代家父元焘及元家上下,前来道贺。” 骤然置身这样的乱局之中,还把不准北渊权贵间那些微妙脉络的崔贤只好以不变应万变,来者皆是客。 而且这等客还是属于不能怠慢的那种。 于是,他伸手一领,邀请二位进去饮茶。 不想元枚摆摆手,“此刻靖王府中诸事繁多,下人又少,我就不添麻烦了,茶下次补上也一样,您说是吧,二皇子。” 薛铭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元焘这老狐狸莫非是站到老四这头了? 不应该啊,之前薛征如日中天之时,和薛征闹得最厉害的可就是那位三朝顾命了,总不至于薛征一死,反而倒向老四了吧。 不过元枚都把话说成这样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二人正要并肩离去,崔贤眼睛眯起,轻声道:“二皇子殿下、元大人,礼物命下人放在门房即可。” 薛铭脚下一踉跄,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崔贤,元枚也诧异转头。 崔贤坦然自若,微笑着,面不改色。 符天启忽然觉得昨天的酒劲真大,怎么到现在都还有些上头。 元枚忽然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崔贤,转身离去。 薛铭一言不发地跟上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不久之后,二人的手下,还真就送来了好几大箱的贺礼。 正当崔贤长出一口气,准备“收摊”之际,一个响亮的声音由远及近,飘入府中。 “小镇,给你爷爷出来!” 符天启气愤地站起身来,“你这人怎么能骂人呢!” 身着黄杉的老头神色一滞,一时竟不知怎么解释。 崔贤连忙上前,“敢问阁下?” 黄杉老头哼哼道:“老夫薛雍。” 崔贤苦笑一声,得!还真是裴镇的爷爷。 而且听说这座府邸得以保全,全赖此人之功。 于是崔贤连忙道歉,同时以心声对薛雍道:“王爷,靖王殿下不在府中,不过还请王爷暂时保密。” 薛雍一挑眉,看着崔贤。 崔贤也一脸紧张地望着薛雍,也不知道自己擅自做主这一赌,有没有赌对。 薛雍忽然一甩袖子,怒骂一声,“什么玩意儿啊!当个靖王了不得了?” 旋即转身离去,出门的时候,都还一脸怒色,骂骂咧咧。 崔贤心中长出一口气,面上却一脸焦急,连忙追了出去,口中还喊着“王爷喜怒!王爷息怒!” 可一出门,哪里还有薛雍的影子。 只好悻悻地走回了府中。 符天启心知这帮人多半又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自己也懒得问了,省得每次就自己跟个傻子一样。 迟玄策坐在一处靠近大门的房中,微微一笑。 一大早的长生殿中,天还没亮就已经偷偷溜出府去往皇宫的裴镇双膝跪地,薛律冷冷道:“你现在就要那一千怯薛卫?” 裴镇点点头,“人手不够,难保平安。” 薛律沉吟一会儿,“人我已经给你备好,拿着这道手谕去怯薛卫大营领走即可。” 说完一努嘴,何公公捧起一道手谕,走下来,递给裴镇。 裴镇又问道:“父皇,我可否在长生城多留些时日?” 薛律眉头一皱,心中冷笑,如此懦弱? 他淡淡道:“想什么时候走是你的事。” 裴镇大喜过望,“谢父皇恩典。” 薛律淡淡挥手,像是挥退一只苍蝇。 裴镇连忙滚蛋,像是逃避一个恶魔。 等裴镇回到府邸,薛雍才拂袖而去不久。 关于今日靖王府的种种消息又已经悄然传遍了长生城。 薛铭冷笑道:“这样子的你,做我的对手,似乎有些不够格啊!” 元枚将今天靖王府中的情况一一禀报给了父亲,然后恭敬地站在父亲身旁,等待父亲的指点。 谁知元焘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有高人啊!” 便眯眼睡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 金蝉脱壳 大端和北渊,两个庞大的邻居,接壤的地界自然十分宽广。 但按照北渊朝廷的设置,不过四州之地。 虎腰、金雄、安塞、靖南四州在两国边境线上从西到东一字排开。 北渊以长生城为中心,设十三个甲字州统领广袤的国土,甲字州设节度使总揽军政大权,权柄之重,比起大端的一个藩王,亦不遑多让。 甲字州下,设头下军州、城、县,三级管理。 整个北渊,不过二百余个头下军州,由此也可以看出,手握十二个头下军州的马祁,权势是何等煊赫。 比如殇阳关对面的雄州就是一个隶属于安塞州的头下军州。 赫连青山安静地坐在雄州的城头,遥望着殇阳关喧嚣渐低,烽火渐消。 作为北渊军方,唯一一个能在威望上遥遥瞧见薛征背影的人,赫连青山理所当然地被渊皇薛律在第一时间派到了殇阳关前线,来守住薛征用生命换来的战略优势。 按说统帅不坐镇战火一线,而是在后方遥控,难免给人一种怯懦畏战之感。 但此刻殇阳关中的北渊官兵却不会有人生起一点这样的想法。 只因那是赫连青山。 是那个三百骑突袭渤海国三万大军,于万军之中取渤海王首级的赫连青山; 是那个率五千骑兵,转战六百里,深入敌腹,将胆敢入侵北渊的西域强国大军斩草除根,首级筑成“骷髅台”的赫连青山; 是薛律曾经亲口赞许“青骢起则渤海平,兵锋至则西域安,敌首驻京观。”的北渊武威侯,赫连青山。 更关键的是,几个月前发布的天榜上,第十人,合道境下品,北渊赫连青山。 他轻轻开口,“换人,再换上一半的新人。” 身旁的亲卫欲言又止,但还是抱拳应下。 赫连青山恍若未觉,只遥望着殇阳关,似乎要穿透这座天下雄关,去往传说中的锦绣南朝。 对于那位蛰伏多年的渊皇的心思,这些亲卫们不明白,他很清楚。 他要的,不单单是纵马劫掠,而是要一统河山。 可南朝,却没有如北渊这般宽阔平坦的草原供这号称百万的控弦之士驰骋厮杀。 狭窄的道路会困住马蹄,林立的城池会拦住冲锋,坚实的堡垒会让骑射和弯刀无力,不学会攻城守城,这仗没得打。 “将军!”一个亲卫快步冲上城墙,手里还拿着一封情报。 赫连青山伸手接过,打开一看,顿时陷入了沉思。 薛镇回国,宫门受辱,进宫之后,册封靖亲王,封地八百里。 赫连青山很轻松地从长长的情报抓住了这些关键信息。 老虎要出山,担心狼群和熊可能要造反,于是挑动豹子和它们争斗。 一个猜测渐渐从他的心中涌起,渊皇要御驾亲征了。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啊。 他的视线盯住殇阳关下的某处,那是薛征身亡之地。 军神大人,要死人了啊,要死很多人了啊! 可我们这些当兵的,不就为了这个而存在的吗? 风吹过平原,卷起烟尘,然后又渐渐平息。 一如这个世间,喧嚣的终局都是宁静,宁静之中又必然酝酿着喧嚣。 ------------------------------ 长生城中,无数双眼睛都在幸灾乐祸地悄悄盯着新挂上门匾的靖王府。 如同没有谁想到裴镇能够火中取栗,抢下皇子辈第一个亲王之位一样,也没有谁能想到在裴镇刚刚封王的第二天,便得罪了原本长生城中与他最亲近的皇族宗室长薛雍。 果不其然,那位刚刚从宫中回来的靖王殿下,来不及歇口气,便急匆匆地奔向了薛雍的府邸。 连马车都没坐,不过好像靖王府里都还没有马车吧? 想到这儿,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就更是开心了。 之后传来的一个消息,让这些开心变得更加开心。 靖王吃了闭门羹。 薛雍直接命人关上了门,任靖王等候了许久,依旧连府门都没让他跨进一步! 裴镇垂头丧气地回了府邸,等到崔贤领着一大队雇佣的下人回府,稍一安顿,便立刻叫上他一起,去往城外。 一行四人,裴镇、崔贤、迟玄策、符天启仓惶地朝着城外狂奔。 暗中观察的众人正在纳闷时,上午长生殿中的一段对话不知为何,被散布得人尽皆知。 一手敛财,贪得无厌;一手怕死,懦弱如鼠。 鄙夷的神色出现在许多人的脸上,大将军薛征一世豪杰,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货色。 怯薛卫,渊皇亲卫。 非弓马精熟、战力强悍者不得入,非忠心耿耿、家世清白者不得入。 怯薛卫战力极强,又对渊皇忠心不二,渊皇几乎从不将怯薛卫拨给他人,过往百年,多次皇子就藩,顶多不过五百之数,大多只一二百。 所以此番裴镇封王诏书中,真正令北渊顶级权贵们震撼的,还是赐给裴镇的这一千怯薛卫。 在许多人看来,这一千怯薛卫,才是裴镇真正的护身符。 长生城的东门外不远,便是一万五千名怯薛卫的长居之所。 这一万五千名怯薛卫被分做三支,由三位渊皇绝对嫡系直接统领,统领之位世袭不变,已有数百年之久。 所以又称怯薛三卫。 如今的三位统领分别是:左卫长黎华、中卫长温赤、右卫长呼延博。 三人轮值,每半月有五千怯薛卫轮值宫禁,另外两卫坚守大营,以防不测。 故而大营中的人数基本稳定在一万。 裴镇等四人只刚靠近大营,便听到营中的马蹄喧嚣,弓弦响动,显然是正在演武。 在营门口下马,裴镇当先冲值守的哨兵一拱手,“劳烦通报黎将军、温将军,薛镇求见。” 他早打听好了,这半月是呼延博率右卫负责宫禁,此刻营中便只有黎华和温赤。 怯薛卫军士的出身都不低,至少都是百户以上的家庭,对薛镇这个名字自然不会陌生。 他立刻行礼,旋即转身冲入大营。 大营中,黎华和温赤正坐在演武场的台上看着场中骑兵的行进间骑射。 怯薛卫之悍勇,首在骑射。 最厉害的怯薛卫,可以在疾驰的马背上,瞬间调整方向,射中射程范围内任意位置的目标。 当哨兵前来通报之后,温赤下意识地就要起身迎接,黎华却意外地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 温赤神色一变,想要说什么,黎华却先冲哨兵一挥手,“知道了,带靖王殿下去营哨歇息。” 等哨兵走远,温赤看着黎华,疑惑道:“老黎,你不是那样的人啊!” 黎华按了按温赤厚实的肩膀,笑着道:“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就好,这次听我的,如何?” “你那像是在问我吗?”温赤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回身在椅子上坐下。 没办法,谁让自己脑子没黎华转得快。 黎华朝着下面的一个军士招了招手,“去把耶律晋才叫来。” 不多时,一个身披轻甲的年轻男子赶到黎华和温赤的面前。 草原善骑射,所以少有披重甲的,大多仅以少量甲胄护住要害而已,这位耶律晋才也不例外。 在他向黎华和温赤行礼之后,黎华似笑非笑,“靖王殿下来了。” 耶律晋才眼中疑惑一闪而逝,旋即想起了靖王是谁,而后神色便迅速阴沉了下来。 “怎么?还是不愿?”黎华微笑着。 耶律晋才沉默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黎华微笑着站起,然后出乎意料地闪电般伸出一脚猛踹在耶律晋才的胸口,耶律晋才毫无防备地被一脚踹翻在地。 四周霎时间安静了下来,于是黎华的声音清晰可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愿不愿意了?咱们怯薛卫排在第一的是什么,是忠诚!是渊皇陛下指哪儿打哪儿!是他娘的让你去死你就得想尽办法把自己弄死!挑肥拣瘦,你他娘的当是在红帐街选姑娘啊!” 骂完了这一段,黎华望着场中,冷哼一声,“热闹好看吗?” 场中的马儿顿时遭了殃,响起一阵整齐的悲鸣,还未完全落下来的烟尘又重新飘荡起来。 耶律晋才翻身跪地,“黎将军教训得是!是晋才错了。” 黎华俯下身子,贴近耶律晋才的耳边,“老子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既然渊皇让你跟了四皇子,那你对四皇子就只需做到一点,是什么?” 耶律晋才试探着开口,“服从?” “大声点!” “服从!” “带上你的人滚吧!” 温赤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直到耶律晋才起身告辞之后,才看着黎华,“耶律晋才也算是个人才,不再多敲打几句?” 黎华神秘一笑,温赤瘪了瘪嘴,有些头疼,“故弄玄虚!” 黎华眯眼望着场中烟尘,军神大人一手养大的四皇子,一年四境称得上修行天才的四皇子,凭什么会被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军汉瞧不起? 话又说回来,若是连一个耶律晋才都折服不了,当年军神大人的那些香火情,就只能换个法子慢慢还了。 营哨中,符天启看着其余三人都坦然自若,恍若无事般坐着,自己也只好强行按下心头的那点担忧,装作无事。 总不能又当傻子吧。 正当他的心缓缓静下,崔贤却忽然微微一笑,“来了。” 九百九十九名怯薛卫,在耶律晋才的带领下,整齐出现在营哨的门口。 一人两马,一千人,两千马,整整齐齐。 裴镇当先走出营哨军帐,耶律晋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耶律晋才拜见靖王殿下。” 身后众人立刻跟着他齐刷刷单膝跪地,“拜见靖王殿下。” 裴镇快步上前,将耶律晋才扶起,同时朗声道:“诸位免礼!” 众人立刻站直,看得崔贤神色一凝。 裴镇从方寸物中取出那封渊皇手谕,递给耶律晋才。 耶律晋才毫不客气地接过细看之后,让哨兵转交给黎华和温赤两位将军,然后朝裴镇道:“靖王殿下,咱们走吧。” 裴镇对这些人眼中的那点桀骜和不服恍若未觉,笑着道:“好,走吧。” 裴镇四人的马都拴在大营门口,当他们翻身上马,耶律晋才已经带着队伍在道上等候,面朝长生城的方向。 裴镇打马上前,握着马鞭朝着相反方向一指,“耶律将军,我们的方向在那边。” 耶律晋才瞳孔猛缩。 -------------------------------- 薛钧从宫中出来,他那位出身草原大族的贵妃母亲也没能将那日长生殿中的隐秘打探到手,让他无计可施。 正要离去之际,却听得老四今天一早又进宫的消息,让他有些意外。 等到午时离去之际,关于今日一早的那场对话,便已经传得宫城内外皆知。 他冷哼一声,大步回府。 薛铭也干脆收回了些紧盯靖王府的目光,没想到老四在南方的温香暖玉中,竟然已经变得如此不堪。 早知道,当初何须三人合力弄什么劳什子的刺杀,搞得他们一人挨了叔父薛征一脚。 薛锐早已带着随从赶回了寝甲沙海,还在筹谋着如何对付新崛起的老四。 至于其余的权贵,看热闹多过看门道,渊皇春秋鼎盛,站队什么的,还早。 像马祁这种原本和裴镇会势不两立之人,也因为昨夜的一封诏书,暂时骑墙观望起来。 只是,明面上,似乎更多人还是希望裴镇就此沉沦下去的。 -------------------------------- 靖王府中,崔雉和随荷坐在桌前,你一颗我一颗地吃着果脯。 小姑娘对这种甜食天生没有抵抗力,每吃完一颗,就盯着崔雉,似在催促,崔雉拿起一颗后,她便飞快地抓起一颗,然后又等着崔雉。 在被随荷强行加快的节奏下,一小盒子果脯很快被二人消灭了个干净。 崔雉笑了笑,已经快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吃下这么多甜食了。 随荷心满意足地笑着,随口道:“镇哥哥他们这次定然可以安全抵达封地。” 刹那间,崔雉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低声惊呼,“你怎么知道?” “看在雉姐姐陪我吃了这么多果脯的份上,我告诉雉姐姐一个秘密吧。”随荷摇晃着脑袋,“落哥哥以前那些小把戏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她挥了挥小粉拳,面露得意,“我可是天机山的天才啊。” 崔雉神色严肃地道:“随荷,这个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随荷疑惑道:“雉姐姐难道就不难过吗?一个人被丢下。” “这不还有随荷陪我吗?”崔雉也笑了笑。 “嗯。还真是。”随荷笑得双眼眯起。 “随荷先玩着,我去处理一下府中的那些下人。” 崔雉起身,随荷乖巧地点头挥手。 等看着崔雉的背影远去,随荷叹了口气,端坐在椅子上,默默掐诀。 ----------------------------------- 日头渐渐西斜,那些始终不见靖王回转的权贵们心头也渐渐涌出了不妙之感,赶紧派人去打探消息。 等快马返回,已是夜色灰蒙。 惊人的消息瞬间传遍长生城。 靖王直接带着一千怯薛卫直奔封地而去了。 薛钧听到这个消息再次砸烂了一个案几,这次遭殃的,还有酒壶、饰物。 薛铭面色阴沉地站在院中,再无之前的淡定从容。 庭院深深,元焘望着一旁树上挂着的蝉蜕,和一只振翅的金蝉,轻轻说了句,“明白了吗?” 元枚语带感慨,“孩儿佩服。” --------------------------------------- 夜色中,有两个从金雄州踏入北渊地界的人,也抵达了进入北渊之后的第一个城池,铁叶城。 以这两个人的潜行本事,绕开边境巡逻的斥候不算什么难事。 管悠悠蒙着黑色面纱,望着前方的这座城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气息吹起面纱上积蓄的沙土,在空气中滚出一道烟尘,看得云落忍俊不禁。 面前的城池不高,但看起来甚是雄壮。 这个说法听起来兴许有些矛盾,但身临其境,却真是这么个感觉。 高大雄壮,往往只是一个相对概念。 云落笑了笑,“走吧,该洗澡了。” 管悠悠面纱下的脸一红,这人怎么口无遮拦的! 冷哼一声,先走一步。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好像还惹生气了,疑惑的云落挠了挠头,跟了上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有人来了,有人丢了 长生城里的灯火并不比这世间任何一处差。 有那楼台灯火明珠翠,画台灯火照清波,也有那陋巷孤灯昏如豆。 此时此刻的夜色中,许多的灯火下,那一张张不论是阴沉、错愕还是欣喜的脸色之下,都有着一抹震惊。 “好一手瞒天过海,金蝉脱壳,怎么样?服不服?” 怯薛卫的大帐中,黎华笑着切下一块烤羊肉,看着温赤。 温赤倒也不气恼,笑呵呵地点头,“不愧是军......那位教出来的人,厉害的。” “现在总不担心耶律晋才那小子了吧?” 温赤嘿嘿一笑,感慨了一声,“可惜啊,不能喝酒。” “是啊,不能喝酒,遗憾!吃肉!” 宫城内的书房中,薛律轻轻放下手中的一封情报,似笑非笑,“有点意思。” 情报上,事无巨细地记载了今日与裴镇相关的种种内容,包括薛雍闭门不见,包括黎华温赤没有露面相迎等等。 后宫一处宽阔的寝殿,昨天曾悄悄旁观过崔雉的那名宫装美妇斜倚在软塌上,身姿慵懒而魅惑,神色却十分阴沉。 “小杂种竟然有这般本事,将整个长生城耍得团团转。” 声音依旧悦耳,用词依旧恶毒。 殿门外,快步走进一个侍女,在美妇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隐隐听见崔家,胭脂榜,之类的词。 美妇的双眼缓缓亮起,眉头舒展,哈哈一笑。 沉吟片刻,思索前后关节之后吩咐道:“你派人告诉铭哥儿,让他......” 侍女点头应下,快步离去。 美妇望着头顶的灯火辉煌,笑意盈盈,艳光四射。 没想到,那个女子居然真是崔家嫡女,更没想到,小杂种居然将她抛下,一个人跑了。 拎不清轻重的人啊,真是可悲。 随着她的轻哼,殿外的气死风灯也在风中缓缓摇晃,不知是点头附和还是摇头叹息。 ------------------------------ 今夜的靖王府,比起昨夜,不知敞亮了多少。 那帮原本还有些不老实的下人,被崔雉轻轻松松地治得服服帖帖。 清河崔家本宅嫡女,神意境的修行者,收拾这么一帮普普通通的下人,用手到擒来都不大合适,只能叫大材小用了。 当崔雉回到房间,随荷正在房中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玩。 经历了之前的事,崔雉却再也不敢将她视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她再取出一盒果脯,放在桌上。 没想到随荷即使眼中大放光芒,却也坚定地摇着头,“今日分量已够,明天再吃。” 崔雉轻笑道:“吃点东西还这么多讲究?” 随荷没有回答,而是两手交叠,趴在桌上,将脑袋搁在手上,歪着头道:“雉姐姐笑起来真好看。” 崔雉一愣,笑容却缓缓收敛,以手托腮,望着窗外。 “雉姐姐接下来准备怎么办?”随荷今天的话似乎有些多。 崔雉忍住想揉一揉随荷脑袋的冲动,轻声道:“你觉得我当个情报官行不行。” “雉姐姐做什么都行。”随荷点头如小鸡啄米。 崔雉摇了摇头,“就怕别人不给我们这个机会。” 随荷伸手握住崔雉冰凉的手,“雉姐姐,这不还有我嘛,我可不是只会吃东西哦。” 崔雉终于忍不住揉了揉随荷的脑袋,“这些安慰人的本事,都是你落哥哥教你的?” 话音刚落,一个门房便急匆匆地跑到门外,砰砰地敲门。 崔雉起身开门,冷面寒霜,“刚说过的规矩这么快就忘了?!” 下人吓得一哆嗦,小声道:“主人,门......门外有......有人求见。” 这个称呼时崔雉琢磨好久才想到的,喊夫人不行,喊王妃更不合适,喊大小姐又觉得怪怪的,便只能如此凑合一下了。 “有人求见就带到主厅奉茶,慌什么?!” “是二皇子。”下人终于捋顺了气。 崔雉心中一跳,薛铭?他来干什么? 她的脑海中闪过薛铭最为人所知的,不久前出现在小天榜上的信息:二十八岁,修行十五年,知命境中品。 “随荷,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下。” 崔雉叹了口气,可惜梅子青也在暗中跟着裴镇离去了。 “雉姐姐,一起去吧。” 随荷蹦蹦跳跳地跑上去,牵着崔雉的手。 崔雉心里一暖,揉了揉随荷的脑袋,笑着朝主厅走去。 随荷神情无奈,这些人啊,怎么一个个都喜欢揉脑袋呢。 主厅之中,薛铭一身白衣,已经恢复了从容气度。 当日在宫城之外,崔雉蒙着面纱,他并未得见真容,当此刻看清从夜色中走来的那个玄衣身影的面容时,心跳陡然加快。 他的那颗心,不止在为崔雉绝美的容颜而跳动,还因为那庞大的崔家,那胭脂榜的名头而疯狂跳动。 这样的女子,老四居然会愚蠢到将她当做弃子。 想到这儿,薛铭起身行礼,风度翩翩,“薛铭见过崔姑娘,冒昧来访,崔姑娘勿怪。” 崔雉面色虽冷,但也依旧礼数十足,还礼之后,正要开口。 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你知道就好!” 薛铭神色一滞,只好干笑两声。 崔雉牵起随荷的手,“童言无忌,二皇子勿怪。” 言语之中,并无半分责备。 分头坐下,崔雉不愿与薛铭虚与委蛇,直入主题,“二皇子前来所为何事?” 薛铭的脸上挂起一丝早已熟稔的儒雅微笑,“听说老四出事了,我就连忙过来问问。” “出事?出什么事?”崔雉不明就里。 疑惑的神色被薛铭演绎得十分生动,“没有吗?不是都说他出事了吗?” 崔雉淡淡道:“他只是带着人先去封地看看。” 薛铭笑了笑,“崔姑娘,您就别瞒着我了,他要是去封地,怎么可能不带上你。我觉得老四不至于如此无情无义,抛下你一个人偷偷跑了吧?” 呵呵,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崔雉平静道:“去个封地而已,没那么夸张。” “更何况,男主外,女主内,我在这儿为他看好家业,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崔雉也用一个充满了暗示的回答,将薛铭接下来的话死死堵住。 看着薛铭始终不变的笑容,随荷揉着自己的脸,想想都有些累。 “既然如此,我还要在长生城待一段时间,崔姑娘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如此便多谢二皇子殿下了。” “崔姑娘客气,明日若有闲暇,不若由我作回向导,陪崔姑娘看看长生城的大好风光如何?” 随荷扶着额头,老套,太老套了。 比起前些日子她跟着杨清和邹荷的种种套路,薛铭这水平,简直差远了。 崔雉微微一笑,“多谢二皇子殿下,府中事务繁多,有机会再说。” 这是崔雉今晚第一次露出笑颜,如寒冰消融,春放繁花,百媚丛生,薛铭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咳咳。”崔雉两声轻咳让薛铭瞬间回神,若无其事地道:“既然老四没事那我就放心了,打扰了,薛铭告辞。” 说完薛铭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强忍住了一种粗暴行事的冲动。 这是一场很漫长的战斗,不必急于一时。 除非老大那个猪脑子才会想用蛮力解决问题。 崔雉长出一口气,没用强就好。 正想着,门房又冲进来嚷嚷道:“主人,大皇子府上也来人了!” 薛铭一愣,旋即道:“崔姑娘可有地方让我暂避一下?” 崔雉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四处一望,便只有她身后的后堂了。 薛铭的身形刚刚消失,两个男子便推开阻拦的门房自行走入了主厅。 崔雉眉心一跳,又是修行者,而且是很强大的修行者。 右手边的那名稍微瘦小些的男子冲着崔雉微微拱手,“崔姑娘,我家大皇子请您移步一叙。” 崔雉微眯着眼,“夜色深重,大皇子的好意心领了。” 左手的魁梧汉子冷哼一声,“心领了可不行,得身领才是。” 一句饱含着淫邪意味的话,让崔雉心头升腾起一股怒火,但偏偏又无济于事。 影壁之后的薛铭以手托腮,开始思量要不要来一出英雄救美,如果要,什么时候合适。 一个娇小身影站到崔雉身前,“以大欺小,以多打少,要脸不要?” “哪儿来的黄毛丫头,给老子滚一边去。崔姑娘,走吧?!”魁梧汉子压根没把随荷放在眼里,而是盯着崔雉。 “我跟你说话呢,讲不讲道理了?长生城没王法吗?”随荷叉着腰,理直气壮。 崔雉吓得赶紧上前一把将随荷护在身后,那个魁梧汉子已经冷哼一声,“拳头大就是王法!” 瘦小男子也轻声道:“崔姑娘,别逼我们用强。” 崔雉死死抿着嘴,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助。 她很清楚,若是自己跟着他们去了大皇子府上,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薛铭想了想,正准备起身。 如果站在长生城的最高处,也就是皇城中的那处高楼上,此时便可以看见一抹虹光拔地而起,带着冲天气势,轰然砸落在靖王府主厅之外的空地上。 一个白衣身影笑着道:“拳头大就是王法?” 崔雉在刹那间身子一软,眼角湿润。 --------------------------- 薛律还没睡下,何公公快步走进,恭敬道:“大皇子命人去请崔姑娘过府一叙,白衣剑仙杨清现身,大皇子两个手下一死一伤。大萨满已经赶过去了,另外二皇子也在现场。” 薛律批阅奏章的朱笔一顿,落下一团红渍,何公公的话听起来很是平淡,但这其中的凶险,薛律心知肚明。 “命人去德妃和明妃宫中,各自杖毙一位贴身侍女。然后让薛钧马上滚回枕戈山。”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批阅奏章。 何公公无声退下,大殿中重归宁静。 过了一会,薛律放下手中笔,揉着眉心,忽然一声冷笑。 ---------------------------- 敕勒站在靖王府的门口,轻声道:“差不多就行了吧?” 杨清扭头,“这事儿是他们自找的吧?” 敕勒眉头皱起,“闹大了不好收场,也影响他们的大计。崔姑娘,你说呢?” 骤然被喊中名字,聪慧过人的崔雉从敕勒的穿着和杨清的语气中猜出了他的身份,不卑不亢地道:“崔雉自小便受教导,以长为尊。” 如此近乎直接地不给敕勒面子,就连杨清都有些没有想到,看向崔雉的眼神中充满了赞赏。 世人多喜两全其美,事事兼顾,但往往两头都靠,最终便两头都失。 崔雉的这份决断和魄力,让习惯了直来直往,用剑说话的杨清甚是认同。 既然小辈心意到了,杨清自然也要为她考虑,扭头望着敕勒,“我准备休息了。” 敕勒神色一松,拎起大皇子一死一伤的两个手下,朝着后堂轻咳一声,“出来,走了。” 薛铭胆战心惊地走出,无比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用强。 路过杨清身旁时,杨清忽然道:“你穿白衣服没我好看。” 薛铭恭敬地点头称是,走到敕勒身旁时,终于有了些安全感。 在杨清面前,自己这点修为完全不够看。 敕勒叹了口气,告辞离去。 他倒不是打不过杨清,真要搏杀,他的赢面还是要大些。 不过这里是长生城,一旦打起来,杨清可以不管不顾,他却只能投鼠忌器。 他心中只涌起一个念头,我太难了。 “崔雉谢过白衣剑仙。”崔雉缓缓上前,行大礼致谢。 杨清轻轻一拂,便让崔雉拜不下去,“都是自己人,不客气。” “小姨父,我小姨呢?”随荷蹦蹦跳跳地扯住杨清的衣角。 杨清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从院墙上跳下一个圣洁高贵,面如少女的女子,她走到崔雉身前,“别怕,我们来陪你了。” 向来以坚强示人的崔雉,在经历了方才的风波之后,听到这句话,忽然感觉鼻头一酸,便被邹荷拥入怀中。 “裴镇是跟我们商量好了才走的,你别怪他。”邹荷拍着崔雉的背轻轻道。 崔雉无声点头。 杨清牵着随荷的手站在一旁笑望着,一片温馨。 --------------------------------------- 进入北渊已经有两三天了,云落和管悠悠不知是选的路线不对,还是来的时节不对。 既没瞧见那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壮阔,也没瞧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凉。 放眼所见,尽是边城何萧条,白日黄云昏的惨淡光景。 天色蒙蒙,迎着此刻草原上清新又带着点凌冽的风,云落和管悠悠打马出了饮马城。 行出不远,终于扑面而来了大片的青绿,风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就连马蹄似乎都轻快了起来。 美美地梳洗休息之后,昨天的一点小不快早已烟消云散,管悠悠换上一身干净的黑衣,英姿飒爽。 云落也依然是一袭青衫,随着年龄渐长,生活渐好,没有易容的面容渐渐多了些俊美。 毕竟他的母亲荀安歌可是比她那位如今贵为大端皇后的妹妹还要漂亮一丝的人间绝色。 既然大端公主都能坐在胭脂榜的第一位,云落又怎会差了。 这便让管悠悠的眼神忍不住地偷偷瞄向一旁。 不过云落丝毫没有发现,他的一颗心全部在沉浸内视,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奇怪同时很高兴的事情。 当初在巴丘城中,迈入通玄境中品,生出天地丹脉,却因为忙着准备和秦明月的大战没有细细打磨。 等到雾隐大会结束,跟着管悠悠去隐川的路上,稍微放松之后自己才有时间去打磨境界。 于是,等到昨夜,在饮马城休息之时,当那颗金丹雏形上密密麻麻的丹脉痕迹都全部稳定清晰之后,一个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颗还未升级为真正金丹的雏形金丹居然能够自行运转,主动采纳天地元气,化为真元。 这可是知命境才有的能力啊,为什么自己区区一个通玄境中品就能办到了呢? 而且更离奇的是,这个雏形金丹的转化,稳定而高效,几乎不受外界元气变动的影响。 不论是那种灵气稀薄之地,还是如隐川那般灵气浓郁之地,在云落不主动干扰的情况下,它都能以一种稳定而均衡的速率吸纳元气入体。 狂喜之余,云落也百思不得其解。 是跟自己淡金色的真元有关,还是跟这天地丹脉有关? 多半是后者吧? 那不知丹纹出现迈入通玄境上品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等自己真正成就知命境,炼就一颗金丹之时,那颗金丹又将强大到何等地步? “想什么呢?贱兮兮的。”管悠悠的声音将云落拉回现实。 “没想什么,这儿的风景还真不错啊。”云落转移话题的技巧尴尬而生硬,惹来管悠悠一阵白眼。 瞧着眼前的绿草茵茵,管悠悠兴致勃勃地道:“我们来赛马吧!” 云落笑着点点头,“好啊!” 两人选定一处起点,同时一夹马腹,挥动马鞭。 两匹吃饱喝足歇够的骏马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管悠悠兴奋得高喊着,云落刻意稍稍放缓马速,微笑着看着管悠悠,他很感激管悠悠能够陪着他一起去趟北渊这摊浑水。 仿佛将所有关于男女之事的机灵和心思都用在了陆琦身上,对管悠悠,云落压根没有朝着那些方面去想。 忽然间,一股摄人的威压朝着他笼罩而来,云落动作已经足够迅速,却仍旧快不过好整以暇的敌人。 他眼前一花,旋即真元被制,再被人一掌切在脖颈处,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管悠悠兴奋地扭过头,身后的骏马背上,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云落的影子。 震惊之下,管悠悠四下望去,只见一抹草绿色正飞速远离。 管悠悠足尖一点,全力追赶,却在转过一个小小山包之后,彻底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云落就这么丢了? 第二百二十章 神秘之敌 云落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的漆黑。 等双眼渐渐适应了光线,他才瞧清楚自己是置身在一处昏暗的房间中,四面无窗,只有头上的两处风口,透出微弱的光亮,让这间屋子不至于完全漆黑。 从鼻尖嗅到的泥土腥气,云落判断这应该是个地下室。 他双手被反绑在一张椅子上,真元尽数被制,在他的对面安静地坐着一个黑衣人,罩着面具,瞧不见一丝面容。 “醒了?”一个极其干涩沙哑的声音从面具背后传来。 云落沉默不语。 “醒了就该吃药了。”黑衣人缓缓站起,一身衣服竟十分宽大,笼罩着整个身形仿佛一个圆桶。 云落眉头深蹙,这人不仅隐藏着自己的面容、声音,就连身形都如此小心地藏住,想来早有准备,必定所谋甚大。 黑衣人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一把捏住云落的下巴,扔进一颗瞧不见模样的丹药。 云落下意识地吞咽下去,丹药在进入身体之后,便迅速化开,云落觉得脑子渐渐沉重了起来。 正当他竭力维持着灵台一丝清明时,黑衣人又开口了,“你的名字?” 云落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太多能力去思考。 他诧异,黑衣人更诧异。 这一粒回声丹足够稳稳让一个知命境的修行者沦为应声虫,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还能维持清醒。 他一咬牙,再取出一粒价值连城的回声丹,塞入云落嘴中。 终于,云落脑袋一垂,眼神中的光彩迅速敛去,只剩呆滞。 “你的名字?” “云落、凌荀。” “你父母是谁?” “凌青云、荀安歌。” “荀郁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外公。” 黑衣人对这一段对话很是满意,既然如此,那就该进入正题了。 “你此番来北渊干什么?” “我是来帮我兄弟的。” “你兄弟是谁?” “裴镇,北渊四皇子。他要为他的叔父薛征大将军复仇。” “你们有什么计划?” 云落轻摇着头,眼中闪过挣扎之色。 “说!” “他将假意归附渊皇,然后取得兵权,再伺机杀了渊皇复仇。” 黑衣人的嘴角勾起,继续发问。 “你们这次会有多少人前来北渊帮他?” “杨叔、邹姨、迟兄弟、天启、梅兄、崔师妹、崔长老、我和管姑娘。” 黑衣人飞快地拿笔记下,“还有吗?” “不知道了。” “你如今什么境界?” “通玄境中品。” “你的战力在什么境界?” “通玄境巅峰。” “修炼的功法是什么?” “《接天剑经》。” “你要如何为你父母报仇?” “三年之后,问剑天京城。” “六族和你还有联系没?” “没有。” ...... 一个个的问题,让黑衣人关于云落的情报丰富了无数倍。 “一年五境,你是有什么秘法吗?” 黑衣人问出这句话,期待地等着云落的答案。 “没有。” 面具下的神情一滞,怎么可能! “都有谁教过你修行?” “宗主、姜师祖、外公、曹大哥。” 说到一半,正要说出祖龙和景玉衡时,云落忽然剧烈地摇着头,神情开始变得挣扎起来。 黑衣人神色发狠,摸出最后一枚回声丹,一个苍老的声音悄悄响起,“不能再喂了,再喂他会变成傻子的。” 黑衣人恨恨地收住了手,看着云落连着椅子一起跌落在地,摇头吐沫。 又有两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其中刚才那个苍老声音的主人叹息着一掌切在云落的脖颈,让他晕了过去。 他看着另外两人,“开始吧,夜长梦多。” 先前问话的黑衣人和另外一个一直沉默的老人点了点头,动手将云落解绑,将他扶坐在地。 三人呈三角将云落围在当中。 随着他们双手掐诀,一股股雄浑的真元在空中交织成繁密复杂的印记,一层一层,最终化作一个巴掌大小闪着光的印记,从云落的头顶缓缓没入。 看着那枚印记成功没入云落身体,三人俱是大汗淋漓地虚脱跌坐。 苍老声音开口强笑道:“此刻若是这位凌氏遗孤正常清醒,怕是我们三个都得被他一网打尽啊!呵呵。” 另外两人干笑两声,三人旋即开始恢复真元。 不知过去了多久,三人先后睁开眼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依旧是先前问话的黑衣人上前,将云落唤醒,同时拍开他身上的禁制。 云落的眼中刚恢复一丝清明,见势不妙,就要动手。 黑衣人早有准备,手中变幻出一块金色令牌,在云落眼前一晃。 “当你瞧见这块令牌时,拿着令牌的人,就将是你的主人,你不能拒绝他一切的命令,即使牺牲生命,也要完成他的一切指令。” 云落体内的那枚印记闪闪发光,让他瞬间神色木然地跟着重复,“当我瞧见这块令牌时,拿着令牌的人,就将是我的主人,我不能拒绝他一切的命令,即使牺牲生命,也要完成他的一切指令。” 黑衣人忽然道:“跪下!” 云落应声双膝下跪。 “扇自己十个耳光。” 云落举起手,啪啪地扇了自己十个响亮的耳光。 黑衣人还要说什么,那个苍老身音淡淡道:“适可而止,我们并没有折辱他的资格和必要。” 黑衣人冷哼一声,“你将在三个时辰之后醒来,现在睡下。” 话音一落,云落委顿倒地,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苍老声音带着难得的轻松,“大事办好,也好交待了。” ---------------------- 旷野无垠,天似乎变得很低,管悠悠的情绪也同样很低。 此刻的她,正面临着一种极其难办的困境。 云落是不能出事的,她也一定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的,但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这茫茫旷野,路在何方? 往东,云落万一被劫掠往西,往南,敌人或许已经带着云落北上。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劫掠,一场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失踪,她该如何去找寻? 那种抽丝剥茧,谋算推演的本事,管悠悠可一点没从她爷爷身上学来,管平江倒也不强求,活得简单点挺好。 他一直推崇某位大文豪曾经说过的那句,“惟愿儿孙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管悠悠过往的日子的确也过得简单轻松,但这会儿就真犯了难。 她只好信马由缰地随处走着,强迫自己去琢磨到底该怎么办,忽然,耳中听得一阵呼啸声。 只眨眼间,数十匹快马便已将管悠悠围在中间。 管悠悠神色漠然,拉着马静立原地。 看样子像是一帮马贼,此刻的她,实在没心思搭理。 “大哥?这不会是个傻子吧?”一个喽啰悄悄问身旁的老大。 谁知换来他老大一巴掌糊在后脑勺上,“管她傻不傻,你是要找个聪明女人教你识字啊?” “就是,还不就是馋她的身子嘛!”另外一个马贼笑着调侃,引来众人齐声大笑。 管悠悠转头,冷冷地盯着那个老大,“我心情不好,不想死就赶紧带着你的人滚开。” 众人继续哄笑,那名老大却瞧着管悠悠漠然的神色,心里有些犯嘀咕。 这种神情,他曾经在这一小片草原各路马贼真正的老大身上见过,而那位老大,正是个修行者。 可另一方面,这女子孤身一人,长得又着实漂亮,他作为老大,若是胆小怕事,被人一句话就吓跑了,自己今后还怎么在马贼圈子里混下去? 于是他低着头轻咳一声,悄悄朝着身旁的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叫他带几个人去试试深浅。 若是一旦情形不对,朝一位修行者低头,不丢人。 那名马贼招呼了几个临近的帮手,怪叫着朝管悠悠冲去。 两个马贼弯弓搭箭,先射向管悠悠座下的马儿,另外一个甩着绳套,扔向管悠悠,其余的抽刀在手,打马逡巡,伺机而动。 管悠悠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烦躁,本已极度低落的情绪被一再挑拨,仿佛心中恶蛟抬头,冲出心湖,欲大杀四方。 她双脚分别踢出一道真元,将两支射向马儿的弓箭踢落,手中骤然出现那柄似剑非剑,似针非针的奇怪兵刃,身形一闪而逝。 在马贼老大的眼中,只瞧见一道黑色流光闪过,自己那几个还算不错的手下便从马上跌落在地。 而那道流光似乎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又朝着自己其余手下冲去。 求饶已经是来不及了,他用尽全身气力,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大叫,“逃!” 旋即拨转马头,一众马贼也开始四散逃亡。 这是他们惯用的套路,能够最大程度地保存住有生力量,这也是马贼常常剿灭不尽的根源之一。 可惜他们遇上了管悠悠,那个能够和秦明月纠缠一天一夜的管悠悠。 当刚跑出不远的马贼老大喉头一凉,掉下马来,数十个马贼,竟在短短时间内,被管悠悠尽数屠尽! 最远的也不过骑马跑出数百步! 而后黑衣远去,遍地尸体。 就在管悠悠离去不久,一个蓝衣少年在这片草地前勒马,皱着眉头下马一看,数十具尸体,尽皆只有喉头一点血光,但招招致命。 “看起来像是个武技高手所为?”蓝衣少年摩挲着下巴,旋即摇了摇头,“不对,这帮马贼又不是傻子,打不过不知道逃吗?只有修行者的身法才能这么快。” 他想了想,仔细观察了一下地上的痕迹,朝着管悠悠离去的方向追去。  第二百二十一章 剑炉有剑名天承 马蹄飞快,不多时,蓝衣少年便瞧见了前方正放马徐行的管悠悠。 看着一人一马恍若无事的样子,蓝衣少年心头怒火更甚。 “这位姑娘,刚才那帮人可是你杀的?”他打马横在管悠悠前方,正义凛然。 “让开。”不在隐川,或者身旁没有云落,管悠悠又恢复了那般冷峻神色,更何况,此刻的她,心情不爽到了极致。 “请姑娘实言相告,若不是姑娘所为,在下自会赔罪。”管悠悠横,蓝衣少年也楞,寸步不让。 管悠悠冷笑一声,“若是我所为,你待如何?” 蓝衣少年从背上拔出一柄长剑,正色道:“剑斩不平。” “呵呵,你配吗?”管悠悠冷笑依旧,脑海中想起了另一个青衫仗剑的形象。 蓝衣少年沉声道:“得罪了!” 长剑剑身一颤,发出一声轻吟,真元震荡剑身,剑身朝下一弯,然后猛地绷直,剑气瞬间化作一蓬松针,朝着管悠悠当头罩下。 管悠悠足尖一点,将座下马儿一脚踢跑,身形一闪,化作流光欲突破剑气,近身作战。 可蓝衣少年根本不给她那样的机会,长剑挥动,仿若松涛阵阵,连绵不绝,在管悠悠的身旁布下一片剑气阵。 管悠悠冒着被剑阵刺伤的风险,身形急坠,背上瞬间被割裂几道口子,剑气顺势割破雪白的肌肤,鲜血淋漓。 她不管不顾,贴地而出,消失在蓝衣少年的眼前。 蓝衣少年瞳孔猛缩,忽然将长剑朝后一挡,“铛!”兵刃交击在一起,声音响亮。 蓝衣少年被一阵大力撞下了马,管悠悠如附骨之锥,不依不饶。 连续的交击声传来,蓝衣少年虽然看似被动,但每每都能挡住管悠悠来自不同角度的攻击,令管悠悠也有些诧异。 “姑娘,再不束手就擒,别怪我不客气了啊!”蓝衣少年终于逮着点空隙,嚷嚷了一句。 管悠悠冷哼一声,仿若未觉。 蓝衣少年一咬牙,心中默念,“神册在上,真火在下,神意炼心,真火炼体,舍身为道,成剑......天承!” 管悠悠一下刺出,蓝衣少年居然不闪不避,被管悠悠手持兵刃透体而过。 但管悠悠的脸上却殊无喜色,而是惊骇欲绝,兵刃仿佛刺中了一道残影,径直穿了过去,而她的身体,却被一道剑气从身后刺穿。 还未来得及动作,她的脖子上,已经有一把长剑散发着森寒的剑意。 “杀了我。”管悠悠任由右肋部的伤口汨汨渗出鲜血,无悲无喜,不再挣扎。 蓝衣少年气喘吁吁,但握剑的手依旧无比稳定地将剑刃贴在管悠悠雪白脖颈的肌肤上。 “居然要我用禁术才能制服你,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要滥杀无辜。” 管悠悠跟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你跟我说一帮奸y掳掠的马贼无辜?” 蓝衣少年握剑的手终于微微一抖,锋利的剑刃划破管悠悠娇嫩的肌肤,这下脖子上也有鲜血缓缓渗出。 蓝衣少年境界稍高,将管悠悠的真元制住,“你稍等。” 说完便翻身上马,跑向了刚才那群马贼尸首横陈之处。 管悠悠静静寻了块石头坐下,喘着粗气,翻了个比天还大的白眼。 只一小会儿,蓝衣少年快马赶回,下马之后,却步履缓慢,搓着手,一脸尴尬地,“那个......姑娘......那个......” 管悠悠索性背过身去,不看这个傻子。 蓝衣少年连忙跑到管悠悠面前,管悠悠再背过身,蓝衣少年又跑到她的面前。 管悠悠还想转个身,但却没有再动,而是捂着伤口微微一软,实在是疼。 蓝衣少年手忙脚乱地从方寸物中拿出一瓶伤药,递给管悠悠。 “我自己有!”管悠悠恨了他一眼。 蓝衣少年只好悻悻地收起自己手中的药瓶,看着管悠悠,却发现她没有动作。 管悠悠气得鼻子都快喷出火来了,一脚踹在蓝衣少年腿上,“给老娘把真元解开啊啊啊啊啊!” 蓝衣少年如醉方醒,连忙伸手拍开禁制。 “转过去!”管悠悠恶狠狠地道,蓝衣少年自知理亏,只好照办。 小心翼翼给自己肋部和脖子上都敷上药膏,但背上的剑伤却不好处理,但又不得不处理。 管悠悠只好无奈又气愤地看了一眼这个傻子,轻轻碰了他一下,“喂!” “啊?你好啦?”蓝衣少年连忙转身。 “给我背上敷药。” 蓝衣少年看着被管悠悠举起的药瓶,迟疑道:“这不合适吧?” 管悠悠强忍住一种想要抓狂,想要杀人的冲动,咆哮道:“你是不是个男人,能不能干脆点!” “好好好!”蓝衣少年赶紧接过药瓶,来到管悠悠身后。 管悠悠毫无征兆地反手将后背衣服一撕,露出大片雪白的后背,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两道血龙猛地从鼻孔中钻出,蓝衣少年连忙转头,“姑娘,咱们擦药就擦药,别脱衣服啊!” 管悠悠觉得自己的手都在颤抖,咬牙切齿地道:“清理创口都不懂吗?你快点啊!” 蓝衣少年左手擦血,右手擦药,终于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 管悠悠迅速从方寸物中取出一件斗篷,将自己裹上。 递过药瓶,蓝衣少年歉意地道:“抱歉啊姑娘,误伤了你,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你一直都这么傻这么爱管闲事?”管悠悠毫不客气。 蓝衣少年讪讪一笑,“不瞒姑娘,我这是刚出山,第一次。” “哪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啊,说来本姑娘听听?” 蓝衣少年犹豫了一下,“神册剑炉,不知道姑娘听过没?” 管悠悠心头一跳,当然听过了,北渊神册剑炉神秘而强大,之所以没有入选天下五宗,只因为剑炉并非宗门,而真的只是一座剑炉,并且只有八人。 一个铁匠,七把剑。 剑炉行事,向来正统磊落,绝无阴险歹毒之人,据说这跟他们的功法有关。 这少年既然是神册剑炉的人,那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没听过。”心里那么想,管悠悠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 不过看着蓝衣少年朝地上一坐,就要向她介绍神册剑炉光辉历史的时候,管悠悠只好举手投降,坦白道:“听过。” “你这姑娘,怪有意思的,喜欢逗人。”蓝衣少年笑了笑,随即又重新站起,郑重行礼致歉,“神册剑炉天承剑,误伤姑娘,还请姑娘原谅。” 管悠悠默默念叨了一句,“天承剑。” “那名字不好记,姑娘叫我剑七就行。”蓝衣少年笑了笑,“还未请教姑娘贵姓。” “管悠悠。” “羌管悠悠霜满地,好名字啊!”名叫剑七的少年刻意奉承道。 管悠悠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剑七不以为忤,又问道:“悠悠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此地?茫茫草原,可不算太平。” “我跟你很熟吗?”管悠悠今天的白眼翻得可够勤的。 “如果有什么难处,或许我可以帮忙一二。”剑七总算脑子开了窍,没有跟管悠悠讨论熟不熟的问题。 管悠悠叹了口气,“我有个朋友,被人掳走了,我却不知道他在哪儿。” --------------------------- 铁叶城,某间客栈的房中,云落猛然睁开眼睛,然后顿觉头疼欲裂。 此刻,离那位黑衣人吩咐云落睡下,不差丝毫,刚好三个时辰!  第二百二十二章 好久不见的围杀 人的恐惧大多来自于未知。 此刻的云落便是如此,坐在床上,觉得遍体身寒,那是之前面临多次绝境都不曾有过的恐惧。 关于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劫掠,他的脑海中仅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 昏暗的房间,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喂进嘴里那粒神秘的药; 将自己围住的三个黑衣人,让自己再次失去记忆的一样神秘物事; 再一醒来,便是躺在这间不知何方的客栈房间中。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做什么,也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关于这件事的所有记忆都如同那间房间的光线一般暗沉。 他站起身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却发现除了衣衫上有一些淡淡的污渍之外,毫发无伤。 他摩挲着下巴,很是不解。 幸好他恢复能力惊人,否则若是脸上的指痕还在,那才会更加茫然。 糟了! 管姑娘肯定急坏了! 他连忙将门拉开,却正好碰到端着一盆热水来的店小二。 “哟,客官,您真醒啦?” 云落心里一动,将小二让进房间,“什么叫真醒了?” 小二笑着说,“之前您的朋友将您送过来,说您两个半时辰后准醒,让我端来热水给您洗漱来着。原来我还不信呢,没想到......” “朋友?长什么样?高矮胖瘦?”云落神色一变,打断小二的话,死死盯着他的面容。 小二骤然被云落这么盯上,忽然双腿有些发软,“您的朋友长什么样您不知道?” “我的朋友很多。”云落也意识到了自己态度的问题,淡淡道。 小二微微松了口气,“就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啊,个子普普通通,长相普普通通,头发也白,胡子也白,反正天底下老头都长一个样。” 一旦没了压力,小二那张嘴跟天京城天桥下说相声的没什么区别。 看来在这儿是探知不出什么消息的,对方也肯定不会在这么简单的地方留下把柄。 “恩,如此谢谢小二哥了。” “客官哪里话,哦对了,房钱您的朋友帮您结了,若是不续住,客官自行离去即可。”小二倒是个实诚人,低声跟云落透了底,免得他下楼再被黑心掌柜的多敲诈一笔。 云落呵呵一笑,从方寸物中取出一粒不大不小的散碎银子,按在小二掌心,“好人有好报。” 小二神色一喜,下意识地用牙一咬,然后看着云落傻乐。 云落挥挥手,让他自行离去,自己也正好洗把脸然后去找管悠悠。 哦,对了! “小二哥留步。”云落连忙叫住正要关门的小二。 “客官还有何吩咐?” “这儿是什么地方?” “铁叶城啊?”小二很是纳闷,这咋还不知道身处何方了呢。 “今天什么时候了?” “七月十四,酉时三刻。” 小二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嘀咕,这客官不仅不知道地方,连日子都混懵了,也是个人才。 哎,有钱人的世界啊,不懂。 才几个时辰???!!!云落一边高兴,一边心里又更加疑惑。 “行了,多谢小二哥,你忙去吧。” 挥退了小二,云落好好洗了把脸,想了想,悄悄从客栈后门潜出。 然后从一旁的大街上,挑了个视野绝佳的地方,好好观察了一下客栈正门两侧,却并未发现有什么盯梢的人。 他更是摸不着头脑,莫非就真的这么放过自己了? 他方才仔细坐照内观,也没有发现身体有任何不适,那这个将自己劫走的人,到底图个啥? 夜色朦胧,云落再次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 既然暂时想不通,那便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管悠悠。 于是,他到城中马市,挑了匹马,第二次出了铁叶城。 ---------------------------- “悠悠姑娘,这茫茫草原,咱们怎么找啊?” 剑七垂头丧气地跟在管悠悠身后,抱怨连连。 “我说了,你可以走啊,我又没求你跟我一起。” 管悠悠毫不理会,淡淡道。 “那可不行,悠悠姑娘因我而受伤,我怎么能让悠悠姑娘一个人置身险地呢!回去剑炉,要是给师父和师兄们知道了,不得骂死我啊!” 管悠悠猛地转头,“你活着就是为了你师父和师兄啊?” 剑七闻言一愣,旋即神色严肃,长揖及地,“多谢悠悠姑娘提点。” 管悠悠冷哼一声,“再说一遍,我跟你不熟,别叫得那么亲热!” “好的,悠悠姑娘。” 管悠悠强行压住翻涌的气血,朝前走去。 二人的马在方才的战斗中,早跑得不见了,使得二人只能步行。 而这,又是剑七的另一条罪状。 此刻他们前行的方向,是背朝铁叶城,一路向北,去往铁叶城北边的饮马城。 关于这一点,剑七曾经拉着管悠悠,“沉着冷静”地为她分析过: 劫掠之人,看似朝西奔走消失,但必然不会真的往西,而同时,也不可能越过管悠悠而去往东面,那么唯二能去的,便只有南北。 铁叶城在南,饮马城在北。 铁叶城是管悠悠和她朋友待过一晚的地方,自然会更加熟悉一些,而且又是金雄州最靠近南面的小城,对方选择此地的风险较高,所以,北面的饮马城才是劫匪最有可能的落脚之地。 一席话讲完,有理有据,听得管悠悠仿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大度地不再计较剑七的两项大罪。 天色几乎已经黑透,剑七迟疑着道:“悠悠姑娘,要不我们在此歇息一夜?” 管悠悠琢磨着这句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只好斜眼瞥着他,“你是怕路上有狼还是走不动路啊?” “我这不是担心悠悠姑娘的伤势嘛,咱们好好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天一早,快马加鞭,也好解救你的朋友不是?” “我说你这么油嘴滑舌,为什么之前会蠢成那样?是不是故意的。”管悠悠双手抱在胸前,满脸怀疑。 剑七识趣地闭了嘴,不过这嘴也没能闭上多久。 “悠悠姑娘,你看那边?”剑七忽然扯了扯管悠悠的袖子,低声开口。 管悠悠不耐烦地朝那边一瞥,瞬间色变,立刻拉着剑七闪身躲在一块大石之后,潜伏起来。 在他们右边百步之远的地方,一队黑衣人正沉默地朝着铁叶城的方向跑去。 “悠悠姑娘,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好人诶,会不会又是马贼?”剑七压低了声音。 管悠悠瞧着那边领头之人似乎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连忙伏下身子,聚音成线道:“你傻啊,不会心湖涟漪还不会聚音成线吗?生怕别人发现不了?” 剑七吐了吐舌头,聚音成线道:“嘿嘿,这不是没江湖经验嘛。” 二人又悄悄伸出脑袋,看着那一行七八人继续前行。 忽然,从铁叶城方向疾驰来一匹快马。 当瞧见那匹快马,七八个人瞬间散成两列,似在让路。 眼看着那匹快马就要撞入这些人的中间,剑七道:“不好,看样子这哥们要糟!” 不曾想,身旁的管悠悠却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一句话,“云落,小心!” 随着口中大喊,整个人直冲而出,向着那边掠去。 剑七也赶紧跟上。 当云落听得耳畔熟悉的声音,才惊觉眼前的形势,足尖在马镫上一点,蹬得马儿前蹄一软,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悲鸣。 他整个人斜斜地倒飞出去。 黑衣人眼见埋伏不成,瞬间长剑齐齐出鞘,从四面八方,朝着云落迎头刺下。 一场看似偶然,但却静心谋划的围杀,骤然来临。  第二百二十三章 慷慨少年 饮马城中,一处奢华的房间,两个对坐的麻衣老者。 更老一些的老者皱着眉,“你不应该去联系清音阁的人。” 另一人沉默不语。 老迈的老者又道:“清音阁毕竟是大端的势力,以我们的身份,很不合适。” 对面依旧沉默。 老迈的老者叹息一声,“这样会坏了陛下的大计的。” 对面的老头终于站起身来,“死了会更好。” 说完,他便走出了房间。 老迈的老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长长一叹,你以为你暗中倒向那位皇子的事没人知晓吗? 不仅我知晓,陛下也知晓了,你这是坏了大规矩啊! 若是云落真的死在了我们北渊的土地上,惹来凌家旧部,甚至那位老人亲自北上,谁能保得了你? 难道寄希望于那位纠集人手为子报仇的秦阁主吗? “私心作祟,要不得啊!” 老人的叹息,在房中回荡,无人听见。 --------------------------------- 没有了高山丘陵的遮挡,没有一座座城池、一片片村落的消解,草原的风格外肆虐。 它在夜色中呼呼作响,或是带起黄沙或烟尘张牙舞爪,或是拉着茂密的青草与它一起舞动。 人们只有缩在帐篷里,或者躲进厚厚的城墙,才能安心地享受宁静。 敢在夜晚,出没在草原上的,都是草原的勇士。 所以,此刻的这片草原上,除了这场围杀的猎手和猎物,以及两个偶然的撞见者,空无一人。 大好夜色,正是杀人的好时节。 云落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对手既然早有准备,应对更是迅速。 八柄长剑迅速刺向那个飞在空中的人影,看似杂乱无章,却封死了云落所有逃避的方向,更何况,在空中无从借力的他,根本没有再转变方向的机会。 云落一咬牙,靴子中的右脚骤然金光弥漫,他身子一沉,踩向一柄长剑的剑尖。 持剑的黑衣人见状大喜,真元顺着剑尖涌出,刺向云落的脚掌。 剑锋轻易地刺穿了鞋底,然后一声莫名其妙的金石交击声让在场所有人面露惊讶。 云落趁势再起,山河长剑瞬间持在手中,剑身放平,仿若举着一根长棍朝着八位黑衣人的头顶砸落。 景玉衡传授的十六剑式如今被云落自己命名为”接天十六剑“,而这一式,正是其中第八式“积雪崩山”。 雪白的剑气如同西岭山顶堆积千年的大雪在刹那间崩塌下来,壮阔沛然,朝着众人当头压下。 领头之人轻喝一声,“散!” 八个人瞬间准备四散逃开,但有两个反应稍慢的,便被这磅礴的剑气镇压在当场。 云落也没有闲着,挥出一剑,迅速落地,身形迅速冲出,轻吕短剑出现在左手。 右手手持山河剑以“铁骑凿阵”式,刺穿一个黑衣人的心口,左手轻吕短剑轻巧地在另一个黑衣人的脖子上抹过。 然后身形不停,朝着管悠悠冲来的方向掠去。 一瞬间,围杀之人便反被收割了两条性命。 剑七看着那个朝着他们冲来的青衫身影,感慨道:“生猛啊!” 领头的黑衣人面色铁青,方才自己这边其余六人也是在猝不及防之下防备松懈,但云落并没有选择多杀伤,而是选择了彻底抹去两个战力。 这令他手上的优势顿时小了很多。 想到这儿,他看向管悠悠的眼神异常冰冷,就是这个多嘴的女人坏了大事。 若是能让他们等待云落进入包围圈,事情至少好办无数倍,也不至于短短一个照面就损失两人。 不过幸好,六个人也足够组成攻防阵,少于六个,阵型有缺,便不具备太大的结阵意义了。 “结六面阵!” 随着他轻喝一声,剩余六人迅速按照一种早已熟稔的阵型朝着云落追了过去。 云落和管悠悠默契地一点头,似乎又重回了当初在雾隐谷中,面对秦明月时的那种状态。 “管姑娘,领头的那个应该是知命境,你缠住他,剩下的通玄境我来解决。”云落直接安排出口。 管悠悠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剑七心道:这人怎么回事,把最厉害的交给一个有伤的女人不说,自己一个通玄境中品就敢大言不惭地解决五个通玄境上品? 管悠悠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剑七,帮忙解决两个,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剑七握剑在手,“简单!” 云落来不及冲他行礼,只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拧身迎向了敌人。 剑七只觉得眼前一花,管悠悠和云落几乎同时不见。 管悠悠的身法他今天见识过,那是绝对的快。 可这个通玄境中品的少年更加诡异,他已经感知不到这个人的存在了。 而接下来的画面,更让剑七觉得一阵头大,在他的眼里,这根本就是一场看不清楚的乱战。每个人的身形都仿佛是夜色中的一道流光,抓不住,摸不到,让他根本插不进手。 陷入搏杀之中,云落明明已经收敛了气机,骤然偷袭,对手却总能有帮手帮忙挡下自己的剑锋、 同时,还常常能反过来攻击自己,要不是自己躲得快,早挨了好几剑了。 在他的视线中,管悠悠的情况更是不妙,此刻云落才从她的身形发现,她身上居然有伤。 不行,必须尽快破掉对方的阵法,否则,自己和管悠悠都得交待在这儿。 至于那位还愣在原地的朋友,还是不指望了。 云落敛去气机,无声游荡,终于被他瞅准一个时机,对方的一个黑衣人稍稍步伐一乱,阵型微微有些散乱。 他猛然冲过,朝着那名黑衣人一剑刺出。 气机显露,云落剑锋所指的那名黑衣人的嘴角却勾起一丝奸计得逞的微笑,他轻轻一退,两柄长剑骤然朝着云落的两肋夹击而来。 原来这点破绽,竟是他故意显露出来的鱼饵。 谁知云落速度丝毫不减,在黑衣人惊恐的眼神中,身形居然变小了几分,剑锋擦着他的皮肤,激出一阵火花,虽然最终也成功割破,可也仅仅是割破而已。 云落看着那名惊骇欲绝的黑衣人,山河剑的剑尖轻点,击碎了他的喉结。 然后反身迎上刚才在自己身上留下两道血痕的两个黑衣人。 另外两个黑衣人见状不妙,也赶来帮忙。 阵法终于不复存在。 管悠悠压力骤减,余光瞥见还愣在原地的剑七,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开口骂道:“你傻了吗?帮忙啊!” 剑七一咬牙,冲向了管悠悠。 管悠悠无语道:“那边啊!” “你去那边,这边我来!”剑七沉声道。 管悠悠瞥了他一眼,但此刻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便要抽身而走。 领头的黑衣人狞笑道:“当我不存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都给老子留下吧!” 说完黑衣人身形愈快,长剑的来去愈发诡异,将两人都笼罩在剑光的阴影之下。 剑七急促道:“相信我,快走!” 管悠悠以再次被割裂一道剑痕的代价脱离了领头的黑衣人,扑向以一敌四的云落那边。 领头的黑衣人无力阻止管悠悠以这样的方式离去,只好将怒火都倾泻在剑七的身上,争取速战速决,去帮自己的手下解决了云落。 可接下来,这位知命境的杀手却越打越是心惊。 以他的身法,剑七只能被动挨打,可偏偏就是这样,剑七的每一次格挡,都能恰到好处地挡住他从各个角度刺出的鬼魅一剑。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他干脆抽身离去,去收拾云落,可剑七又能莫名其妙又妙到毫巅地给他来上一剑,拦住他的去路。 更关键的是,剑七还一直闭着眼睛。 这更让这位杀手头领觉得很是屈辱。 看着那头又有手下倒地,他气急败坏,感慨着大势已去,剑七的防守却在突然间松动了起来。 几次都在最危急的关头,才将将挡住自己的剑锋,这让黑衣人兴奋不已。 终于,剑七的剑锋稍慢,被黑衣人一剑刺中肩胛,鲜血淋漓。 黑衣人再接再厉,又是一剑刺往剑七心口要害,被剑七凭借着本能闪开,但也结结实实地刺进身体中。 剑七睁开双眼,神色中满是发自神魂深处的疲惫,他叹了口气,已经无力再施展今天对管悠悠施展过的禁术了,因为他方才用的,也是剑炉的另一种禁术。 一天之内,连续两次施展禁术,他已经扛不住了。 看着黑衣人狰狞地举着剑,朝自己心口扎来,剑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悠悠姑娘,这样也算是弥补了我的过错了吧。 师父、师兄,只有麻烦你们再去找个小徒弟和小师弟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片月色,各有所谋 没有人会想死,活得再不堪的人也不会,否则也不会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样的话口口相传。 剑七这样的神册剑炉的天才,更不会想死,甚至他几乎没想过自己会死。 十余载的苦学勤练,他还有着提剑入江湖,出剑平天下的伟大志向。 但当死亡的阴影无可抗拒地真正笼罩下来时,剑七却出奇地平静,平静到仿佛接下来的事只是如喝水吃饭一般的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剑炉练剑,折损极多,否则也不会多年以来,也就这七柄而已。 正因如此,剑七没有闭目等死,当他看着那柄刺向自己心口的剑微微一顿时,他才能迅速后退,避开了对方临死前的一掷。 有一只手突兀地从黑衣人的身后伸出,用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轻而易举地割破了黑衣人的喉咙。 云落冲他点点头,再次返回管悠悠那边的战团,仅剩的两个黑衣人却都吓破了胆,分头逃开。 管悠悠还要再追,被云落喊住。 各自带伤,穷寇莫追。 云落来到那名领头的黑衣人身旁蹲下,静静地看着他死不瞑目的双眼。 剑七很强,将一个知命境高手都消耗殆尽,自己才能瞒天过海地悄悄潜行过来,一击致命。 “应该是清音阁的人,身法跟秦明月有些相似。”管悠悠走过来,轻轻开口。 “杀手行事,一击不中,飘然远去。围杀并不是他们的强项,看来多半是那位阁主要报仇?”云落下意识地分析着,然后又疑惑了起来,“不应该啊,报仇的话,哪怕他不来,随便派个问天境高手来,我都无处可逃,为何又派些通玄境的呢?” 云落并不知道这都是荀郁那一封信的功劳,在那封信的威慑下,秦璃哪里还敢派什么问天境高手。 剑七已经疲惫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云落坐在他的身边,伸出手,“云落,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剑七虚弱地抬手一握,“你也救了我,扯平。” “咱俩也扯平了。”管悠悠看着剑七,终于有了几分柔和神色。 剑七打了个哈欠,“既然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拜托个事儿?” 云落笑着点头,“但说无妨。” “我想睡会儿。”说话间,剑七的眼皮子已经开始打起了架。 “放心。”云落话音刚落,剑七一头栽倒在地。 云落握住剑七的手,从掌心渡入一丝真元,却被直接弹出。 他反而笑了笑,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对了,还没问你,是谁将你掳走的,你又是怎么脱困的?” 终于空闲下来,管悠悠问起这个最关键最关心的问题。 云落看着那双眼睛中的关切,无奈地一摊手,“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可能!”管悠悠一副我信了你的邪的表情。 云落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 其实很简单,就是走了,醒了,回了。 其余的记忆,全部消失。 管悠悠听完,一言不发地围着云落转了好几圈,让云落心里直发毛。 “管姑娘,你怎么了?” “什么我怎么了,我要看看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啊,我都检查过了。” “医不自治,自己瞧自己哪儿瞧得明白,来,让本姑娘好好给你瞧瞧!” 管悠悠撸起袖子,作势就要上手。 远处的黑夜中,一只野兔被风吹草动吓得一个飞蹦,远远弹开,就像此刻的云落。 “管姑娘,咱们有话好好说,都有伤呢!” 管悠悠红着脸转开话题,看着剑七,“这货还说你在饮马城呢,亏得我之前还信以为真。” “就是,这位兄台是咋回事,还没来得及问你。没有他我们这次可就真交待在这儿了。” 管悠悠也将自己和剑七的误打误撞讲了一遍,听得云落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心疼是因为想到管悠悠的无助和彷徨,好笑是觉得剑七和管悠悠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你知道不,这货虽然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居然是神册剑炉的。” 云落恍然大悟,记起杨清曾经在游历过程中为自己讲过的那些故事,怪不得叫这么个古怪名字。 神册剑炉之人,自然是人品有保障的。 他心中忽然一动,视线在管悠悠和剑七的脸上来回扫视,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管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去寻个背风处,暂歇一晚吧。” 云落的提议得到了管悠悠的认可,她正欲迈步,云落却突然从身后叫住了他,迟疑着道:“那个,管姑娘,能不能麻烦你扶一下这位兄台,我脚受伤了,走路有些不方便。” 说着他还将自己靴子底硕大的一道口子抬起来给管悠悠看了看。 管悠悠扶着剑七,肌肤相触,生出些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猛地回头一看,云落正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冲她微微一笑。 -------------------------------- 同一个夜晚,在距离秋安城仅百里之遥的一处小山包上,迟玄策、崔贤与裴镇一起站着。 凛冽的风吹动衣角,但三人都淡然自若。 崔贤姿容俊逸,迎风而立,自有一番从容气度,不愧是清河崔家这样的大族长老。 裴镇站在当中,面上再无当初在西岭剑宗时的欢脱,渐有坚毅之色。 迟玄策轻搓着袖口,似有所思。 望着一旁整齐的军帐,崔贤感慨道:“怯薛卫,果然无愧天下强军之名。” “在北渊,怯薛卫的战力犹在名震天下的暴雪狼骑军之上,据说只有大端的踏白营能勉强跟怯薛卫掰掰手腕,可惜踏白营人数太少,仅有不到五千。”迟玄策也赞许道。 崔贤笑着道:“迟先生以前枯坐山中,是如何做到对着天下军政,如此熟悉的?” 听得这话,裴镇也好奇地扭头看着迟玄策。 “崔先生莫要再折煞玄策了,您称呼我小迟便是。”迟玄策先是在称呼上告了饶,随后笑着道:“因为兴趣使然吧,之前在叠嶂门,虽然只是聚气境的小小修士,但好歹也是个修行者,比起普通人自然也多了些渠道和能力,能够去了解一些自己想了解的事情。” “可那些终究只是纸上谈兵,没有实打实的经验,最终是会害了人的。”说到后面,迟玄策的神色有些黯然。 崔贤和裴镇对视一眼,都明白,迟玄策依旧对之前雾隐谷那件事情耿耿于怀,毕竟导致了曹夜来的慷慨赴死。 可惜,心结难解,旁人劝来劝去,没什么用处,不好多说什么。 崔贤到底老道一些,“玄策,我就倚老卖老这么叫你一句啊。你已经很厉害了,此番咱们逃出生天,别开生面,全赖你见机得快,谋划得当啊。” “是啊,我看那耶律晋才和那些怯薛卫,终于也收敛起了些傲气了。”裴镇跟着附和了一句。 迟玄策转过身,望着二人,神色严肃,“殿下,崔先生,你们知道吗?之前我一直向往话本小说或是历史演义中描述的那些用兵如神、智计百出的谋士,谈笑间,可敌千军万马。” “可经历了雾隐谷的事情之后,我与符先生和雁总管详谈一夜,才渐渐明白,纸上谈兵没什么用,想象中的那些挥斥方遒也不是那么美好。张口就来的什么火牛阵、什么水淹七军,那只是庞大战争的些许点缀,要打仗,老老实实地安营扎寨,稳扎稳打,积少成多。这才是战争的正道。” 裴镇沉默一会儿,点点头,“我记得叔父当年曾经说过一句话,以正合,以奇胜。” 迟玄策的双目中骤然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然后喟然长叹,“薛将军无愧军神之名,可惜缘悭一面,终是无缘得见。” 看着这两人把话题越聊越沉重,崔贤连忙出来主持大局,“先别想那么多,这眼看明日就能到秋安城,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今天得有个确定的章程了。” 裴镇呼出一口浊气,从对叔父的怀念中挣脱出来,“我再说一说封地的情况。” “原本草原上有四时捺钵,但后来长生城建成,历代渊皇便减少了四方巡狩的时间,四时捺钵制也被废除。但这四处地方还在,便多被赐给皇子作为封地,但不世袭罔替。” “我们刚好兄弟四人,就被封在了四时捺钵的所在。大哥薛钧在西边的春捺钵,也就是如今被他改名为枕戈山的所在,二哥薛铭在最南边的冬捺钵,如今被他改做厉兵山,三哥薛锐在最北边的夏捺钵,也就是寝甲沙海。你们瞧瞧我这三位哥哥,都怀着一颗多么勇敢的心。” 裴镇说着勇敢,脸上的鄙夷神色却表明了内心的看法。 “我的封地便是曾经秋捺钵的所在,我没有什么改名示忠心的想法,更何况我的封地也一直是由将军府的人为我打理的。地方,就在如今被我真正拿到手的这块地方之中。” “原本的封地只有从秋安城往东四百里,并未到达白夜河,我这位大方的父皇大笔一挥就给我加了一倍,真是豪情万丈。” “圣旨下来的当晚,我便找了些资料查了查,情况比较复杂。如今的封地之中,有一个大于越,三个小于越,另外还盘踞着一个已有百年之久的大家族,先祖重臣刘延徽建立的锦宁刘家,在朝中尤其是右丞相那帮南人官员中影响力不小。” “最恼火的事情,我今天才想起来,咱们草原薛家的圣地木叶山,就在我这块封地的东南边缘。我这位好心的父皇,可真是给我选了个极好的地方!” 裴镇神色恨恨,然后迅速收敛。 “如今叔父故去,将军府的势力烟消云散,想必封地之中也不平静,咱们得做好准备。” “草原不比南朝,拿着圣旨不能完全让别人听咱们的,最终还是要落在拳头和利益上。” “我能说的,大致就这些,剩下的咱们讨论讨论。” 听到裴镇抛出一个又一个的消息,崔贤的一颗心是一下又一下地朝下坠去。 迟玄策的大脑极速地转动着,不断跟着裴镇的消息修正自己的想法,等到裴镇说完,一个大致的框架已经在他脑海中形成。 他继续沉思完善了一会儿,看着裴镇和崔贤,“我的建议是,以雷霆之势站稳脚跟,远交近攻,分化拉拢。若有大势力不服,暂时任他跋扈,任他嚣张,等到实力对比逆转,咱们再一击而定,千万不能贸然陷入战争的泥淖中,损耗掉最核心的怯薛卫。” “所以,最紧要的,是这秋安城,第一脚能不能立住了!” 裴镇点点头,“梅兄有意见没?” 一块大石的阴影后,飘出一声懒洋洋的声音,“你们定。” 三人又凑在一起,小声完善着各处细节,然后返回营帐。 走在半路上,裴镇忽然叫住了崔贤,“崔先生,你说她会怪我吗?” 崔贤想了想,“大小姐性情豪迈,不让须眉,应当不会。” “但愿吧!” 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裴镇叹了口气,月色最惹相思,徒惹相思。 --------------------------------- 北渊地广人稀,当初划定甲字州时,最主要的考虑就一个点,人口。 以至于有的甲字州如极北之地的雪满州,东西横跨足足千里; 有的甲字州,如南边的靖南州和安塞州,面积仅有雪满州的五分之一大小。 裴镇名义上的这块封地,东西八百里,南北三百里,便有两个甲字州,锦宁州和幽云州,足见其富庶。 锦宁州是刘家的地盘,节度使都是渊皇刻意选取的与刘家亲近之人。 幽云州,则有四位于越盘踞其中,手握五个头下军州的大于越慕容承的府邸就在幽云州的州治,幽云城。 在这处城中,他的名头,甚至要比幽云州节度使安天守更大一些。 夜色朦胧,城门即将关闭前,三队人马先后从三处城门驰入了幽云城,直奔慕容承的府邸。 三个小于越裴世雄、穆战和包守义,齐聚慕容承的府邸,所为何事,自然无需多言。 在慕容承的书房中坐定,身着南人服饰,样貌威严,身材精壮的慕容承看着三人,不慌不忙地开口道:“三位贤弟联袂而来,想必定有要事?” 三位小于越对视一眼,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但却也不敢再面上表露出来。 体型最为富态,满脸肥肉的包守义哭丧着脸,一双小眼干脆被挤成了两条缝隙,“慕容老哥啊,那位可就要到秋安城了啊!” 慕容承不好再装傻,放下手中的茶盏,“你是说靖王殿下?” 裴世雄是个典型的草原汉子,他和穆战一样,先祖都是因战争起家,积攒下这份家业,传到了他们手上。 他忧心忡忡地道:“没想到那位这么快就来了,咱们如何行动,还得请慕容老哥拿个章程,兄弟们好照着做啊。” 慕容承呵呵一笑,“能怎么做?这是人家的封地,咱们拱手相迎,大礼跪拜啊。” 包守义脸上的肥肉抖动得更厉害了,“我的慕容老哥啊,这都火烧眉毛了,您老就别跟我们卖关子了。当初将军府覆灭,在这儿的那些将军府的人,咱们可没少得罪,等那位坐稳了位置,还能有我们好果子吃?” “得罪?老包,你可真会说话啊。”慕容承笑容古怪地看着他,“据我所知,你手上就至少有将军府十几条人命吧,现在你的房中,都还有一对母女和两个妇人,那都是将军府中人的家眷。” 穆战看了包胖子一眼,神色中有些鄙夷,无奈此刻需要共克时艰,也不得不和包胖子站在一条战线上,他沉声道:“请慕容大哥吩咐,穆战唯您马首是瞻。” 见三人都表了态,慕容承这才笑着道:“将军府的事,咱们人人有份,程度不同而已,真出了事,没人跑得了。我杀的,可不比你们少,这下放心了?” 他轻轻敲着木头桌面,“更何况,咱们自己的基业,好不容易不再仰人鼻息,自由自在,怎么能继续被人骑在身上作威作福呢?三位贤弟说是不是啊?” 包守义点点头,“可那位都已经带着一千怯薛卫过来了啊!” 慕容承若无其事地问,“过来哪儿了?” “秋安城啊!” 慕容承看着三张忧虑的面孔,端起茶盏,“那道圣旨的消息刚下来,巴烈便觉得无聊,向我申请去秋安城当个城主,我同意了。可我担心他孤身前往会有危险啊,于是给他拨了一千五百名骑兵,另外还派了我们慕容家的二供奉随他一起。想想现在应该到了有一天多了,哎,也不知道他怎么样来了。” 慕容承一边摇头叹气,一边端着茶盏微微后仰,神色倒是一片悠闲。 巴烈,慕容承手下凶名远扬的战将,而且是个难得的军伍修行者。 据说早年因私德被刘赫一脚踢出军队,慕容承见机得快,将其悄悄收留了下来。 另外三人大喜过望,连连称赞慕容承的神机妙算,未雨绸缪。 慕容承笑着放下茶盏,身子前倾,“若是靖王殿下嫌弃这块封地破落,带着怯薛卫回去了自然是好。若是不顾好心劝阻,非要来这一穷二白的地方过过当主人的感觉,三位贤弟,是不是都得好好招待一下啊?” 裴世雄心中冷笑,这就开始铺垫了,回头怕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包守义为难地搓着手,与虎谋皮,难呐! 穆战分别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三人异口同声,“谨遵大哥吩咐!” 慕容承哈哈一笑,“三位贤弟言重了,咱们好好合计一下接下来的事。” 小小的书房中,灯火一直亮到了夜色深重。 ------------------------------------ 第二天一早,当云落和管悠悠在金雄州的一片草原上悄悄醒来,裴镇也带着一千怯薛卫向着秋安城出发。  第二百二十五章 孤身入营斩敌酋 草原的夏天是最美的时候。 纯净的白云在瓦蓝的天空上飘荡,绿草青青,百花竞放,轻轻松松就能构造出一副色彩绝美的画面。 那时,牛羊马群追逐着丰美的水草,长得膘肥体壮。 等到了秋天,牧草枯黄,凛冬将至,草原上就将必然兴起一场场为了生存的争夺,你死我活,没得商量。 若是情况再糟糕一些,长生城的贵人们便会将目光投向南面的那座繁华天下,指挥着草原的马蹄,踏碎锦绣南朝的宁静繁华,用弓箭和弯刀,收割足以维持草原稳定的财富。 所以,秋安这个名字,对草原,有着别样的意味。 秋安城外一片宽阔,此刻阵列着两千军士。 一千五百慕容承的私兵,五百城防兵。 军阵的核心处,搭起了一座点将台。 原本的秋安城主段景,此刻正毕恭毕敬地坐在点将台的下首,半边屁股悬空,神色拘谨。 点将台正中的椅子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四十来岁,孔武有力,正是慕容承所说的巴烈,前几天刚刚上任的秋安城主。 段景对自己的待遇没有丝毫不满,不说巴将军乃是慕容大于越的亲信,就是巴将军带来的那一千五百名气势逼人的骑兵,也能让他跪地迎接。 聪明的人,要善于从不利的局面中寻找有利的出路。 段景就是个聪明人,在将军府如日中天时,他是将军府的忠实拥趸,在将军府烟消云散时,他是墙倒众人推中最卖力的一个。 此番巴烈的前来,虽然是让他丢掉了宝贵的城主之位,但若是能借此机会攀附上慕容家,那他段景在这幽云州便又能横着走了。 至于那位靖王殿下,呵呵,瞧瞧眼前气势雄壮的队伍吧,听说那位殿下只带了一千怯薛卫,就算咬牙吃掉这秋安城,一路下去,会在第几个城被消耗一空? 第三个还是第四个? 所以,段景很容易地站定了队伍。 巴烈静静坐在椅子上,他跟段景一样乐观。 虽然慕容家主在出发前曾经明言,哪怕拼光了这一千五百名骑兵,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能消耗掉靖王手下的怯薛卫,那就是大功一件。 但巴烈还要更激进一些。 他不仅要守住秋安城,而且要将靖王的头颅割下,为将军府的覆灭盖上最后的一颗钉子,再无任何翻案的机会。 当年被逐出军伍的耻辱,就在今天,要彻底洗刷。 他的底气,不仅来自下面的精锐,还来自自己通玄境的修为,更来自那位一直隐藏在暗处,家主特意调拨的知命境上品供奉。 他静静听着斥候的口中,靖王部队离城五十里,三十里,二十里,十里。 然后猛地站起,随着他的起身,骑兵们瞬间抽出了手中的弯刀,朝天高举,发出一声整齐震天的呼喊! 段景看着弯刀在阳光下,明晃晃的一片,血液翻腾,头晕目眩。 十里的距离,微微起伏的地势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声音。 耶律晋才猛然一惊,看着裴镇,“靖王殿下,我们需要进行战斗准备。” 裴镇神色如常,“耶律将军,你带着怯薛卫的兄弟们,在此稍候,我和崔先生前去,烟花为号,烟花一起,你必须全速领军来到秋安城。” “不行!”耶律晋才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后看着崔贤和迟玄策陡然不善的神色,解释道:“靖王殿下,我们奉命前来保护您,岂有让您孤身犯险之理啊!” 裴镇看着身后的肃穆齐整的怯薛卫们,微微一笑,望着耶律晋才,“这是命令,你应该记得怯薛卫最重要的品质就是服从。” 他看着耶律晋才依旧不甘的神色,“你还要记住一点,你们跟着我来,我就当你们是我薛镇起家的心腹嫡系,我不会在你们面前称孤道寡。” “我要让你们享福,而不是送死!” 说完裴镇一挥马鞭,当先冲出,崔贤和迟玄策以及符天启紧紧跟上。 耶律晋才呆呆地坐在马上,脑海中久久回荡着方才裴镇那句话。 在秋安城下严阵以待的所有人,看着孤零零的四骑冲出地平线,尽皆瞪大了双眼,生出些难以置信的感觉。 马蹄迈过十里仿佛只在一瞬间,裴镇看着出城结阵的军马,轻蔑一笑。 连放我们进城的勇气都没有,这一战,你输定了! “靖王驾临,秋安城主何在!” 迟玄策用上真元,大声喝道! 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的每一位军士的耳中,让人心生震惊。 “雕虫小技!” 巴烈轻哼一声,旋即朗声道:“秋安城主巴烈恭迎靖王殿下,请殿下进营歇息。” 最后一声“歇息”,被他加大了真元,震得在场的普通军士们耳朵嗡嗡直响,神色却迅速淡定了下来,对啊,咱们巴将军也是修行者,怕啥! 北渊军政本就松散,真正的官军也就怯薛卫、暴雪狼骑军等寥寥几支。 过往动辄南征的那几十万大军,实际上都是如此刻场中这些慕容家私兵一样,是各家各族的部曲联军而已,只是名义上归渊皇管辖指挥。 所以,这些军士,对一个渊皇的皇子并无南面朝廷中人那种天然的畏惧和敬服。 听到巴烈如此倨傲的话语和行动,一丝怒色浮现在裴镇身后三人的面上,裴镇自己倒是神色平静。 他轻夹马腹,打马入营。 明晃晃的弯刀上跳动着日光,耀眼夺目。 裴镇微眯着眼,穿过刀林,面不改色。 巴烈站在点将台上,看着这位和传闻中似乎有些不一样的靖王,居高临下地道:“靖王殿下远来是客,巴烈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嘴上说着恕罪,神色却无半分求饶的意思。 远来是客? 裴镇微微仰着头,看着这位看似凶悍的城主,原来也是个心机不浅的。 足尖在马镫上轻轻一点,裴镇朝着点将台掠去。 巴烈不由自主地朝后一退,裴镇欺身而进,轻笑一声,“巴城主,幸会啊。” 崔贤等人老老实实地翻身下马,走上点将台。 巴烈恢复了从容,哈哈一笑,“靖王殿下,请。” 不等裴镇行动,大剌剌地朝主位一坐,只留下两侧下首的座位。 裴镇也不计较,随意地坐下。 怯薛卫停留的地方,一个斥候回来禀报了那边的情况。 一个百夫长担忧道:“靖王殿下不会有什么事吧,将军,咱们真不用过去?” “是啊!对面就那么两千人,咱们轻轻松松就能吃得下来的!”另外又有一个百夫长附和道。 耶律晋才又想起了那句话,站起身来,指了指那个百夫长的脑袋,“吃吃吃!撑死你!” “弟兄们,靖王殿下方才的话大伙儿都听见了!既然殿下选择为了咱们孤身犯险,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大家也要好好回报给殿下,咱们怯薛卫,从不干那忘恩负义的事情!”耶律晋才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这句话。 而这,也是裴镇一番作态的意义所在。 不管耶律晋才猜到没猜到,但事实摆在眼前,他的选择也就很简单。 不怕死,不等于找死。 一千名弟兄,能少死一个都是好的。 点将台上,正谈笑风生。 裴镇神色诚恳,“巴城主出城远迎,孤心里承你这个情,也承慕容大于越一个情。” 巴烈的心中渐渐生出一些鄙夷,越是凶狠的人,便越崇拜比他更凶狠的人,而像裴镇这种任他拿捏的软柿子,只能被他踩在脚下唾弃。 于是他冷漠道:“靖王殿下看过了秋安城的风景,早些返回长生城,锦衣玉食,安全无忧,慕容大人也才能安心。” 裴镇呵呵一笑,恍若未闻,扭头望着外面的重重军士,“瞧瞧,瞧瞧,这些儿郎多精壮,多威武。” “可惜靖王殿下只有一千怯薛卫。”巴烈越说越直接。 裴镇仿佛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意思,摆摆手,“无妨无妨,将他们交给怯薛卫练上十天半个月的,也能凑合用用。” “靖王殿下,你脑子没问题吧?”巴烈皱眉道。 裴镇仿佛十分诧异地扭头,“你不是来给我送兵马的?” “你做梦!”巴烈猛地站起。 “那你该死!”裴镇缓缓摇头。 崔贤的身影猛地飞出,不料却被一个一直站在角落灰衣老仆在空中拦下。 巴烈真元暴起,就要冲过去,一巴掌拍死这个只有神意境的靖王。 忽然,他的身形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冒出的一截剑尖。 裴镇飞快冲过,一剑削掉巴烈的头颅,站在高台上,一把举起。 “叛臣巴烈已经伏诛,孤只诛首恶,所有军士放下兵器,皆无罪!” “如若不从,便如此头!” 符天启连忙递过弓箭,裴镇将巴烈的头颅朝天一甩,从符天启手中拿过弓箭,弯弓搭箭。 强弓送出利箭,箭尖穿过巴烈的眼眶,带着这颗头颅,死死钉在营帐的辕门之上。 同时迟玄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号烟花,朝天一放。 满场寂静。 有人眼珠子一转,振臂一呼,话音还未完全从口中发出,便被裴镇又是一箭,直中咽喉。 他厉声道:“放下兵器,既往不咎!” 远处忽然腾起漫天烟尘,听着那整齐有力的马蹄,众人脸色大变。 怯薛卫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了兵刃,带动了所有的一千五百慕容承的私兵和五百秋安城的城防兵都扔掉了兵器。 当然,这不可能是完全臣服,只是见势不妙暂时的蛰伏而已,裴镇等人自然心知肚明,不过无所谓,等有了时间,被收拾掉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那名正和崔贤打得难解难分的灰衣人,拼着挨了一掌,也抽身而逃,崔贤气喘吁吁,也没有再追。 当耶律晋才带着怯薛卫举着刀冲来,他们看到的,是满地跪伏的士兵,靖王一手持弓,一手负后,傲立高台风中。 在许多年以后,垂垂老矣的耶律晋才都还记得这一幕,他说,那是他第一次产生出对靖王臣服的念头。 迟玄策看着耶律晋才走进,才不着痕迹地微微松了口气。 旁人看不见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 崔贤默默以心声问道:“为何一定要我将境界压在知命境,而不是一举击毙这个人?” 迟玄策笑着道:“酒越酿越香,要给敌人留下些惊喜。” 崔贤心中一动,会心一笑。  第二百二十六章 神秘老人问心关 管悠悠用力将剑七朝床上一扔,堂堂一个通玄境巅峰的修行者,居然有些气喘吁吁。 斜倚着房门憋笑的云落瞧见管悠悠愤愤不平的神色,连忙伸出自己破破烂烂的靴子,然后告饶道:“管姑娘,您休息!小的出去给您二位买吃的,顺便买双新靴子。” 说完逃也似地出了客栈。 此刻已是下午,三人赶到饮马城,寻了这家客栈暂歇。 云落缓缓走在街市上,这北渊的城池和大端的城池并无太多区别,只是店铺种类不同,但不论如何不同,饭馆总是少不了的。 云落好不容易找了间鞋店,选了双好看的靴子,然后便晃晃悠悠地进了一家饮马城里最豪华的饭馆。 怎么说也是个修行者,世俗黄白之物,对如今的云落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若不是为了平息管悠悠的怒火,以某人抠抠搜搜的性格,或许在路边买两个烧饼就能解决一顿。 店小二先还为难说只能堂食,但当云落装作若无其事实则肉疼无比地拍出一片金叶子时,小二立马果断地去找食盒去了。 等菜的当口,云落四处闲逛,小二知道这是个豪客,便也没有阻拦。 路过一个包厢,云落忽然神色一动,在包厢不远处寻了张空桌坐下,凝神细听。 “史爷爷,您是说四皇子封了亲王,还赐下那么大一片封地?怎么可能!” “耶律努马!怎么说话呢!史爷爷的话还能有假?”立刻便有人呵斥道。 一个老头的声音缓缓响起,方才正是这个声音让云落停了下来。 “很多人若非亲眼所见,也不会信,可事情就是发生了。也罢,老夫就跟你们几个小辈讲讲这四皇子,哦不,靖王殿下此番在长生城干了什么大事!” “话说这四皇子一行突然返回北渊,很快就被其余几位皇子陆续抓住了踪迹,各自派出骑兵坠在四皇子一行身后,所以,也有人说,四皇子轻车简从进了长生城,其实是被另外三位皇子逼进去的。” 虽然知道结局尚可,但云落听起来依然有些惊心动魄之感。 “为什么这么讲呢,四皇子素来为渊皇不喜,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可原来人家有座大靠山,自然高枕无忧。可惜那靠山突然倒了,从某种心理出发,四皇子很有可能被划入那一系被打倒甚至被......” 老头没有讲明,但众人都心知肚明,缓缓点头,权力之争,党派之争,向来你死我活,没有仁慈。 “事实也正如旁人所料,四皇子进了长生城立马去往皇宫觐见,可惜被渊皇晾在宫外,在烈日炎炎下暴晒数个时辰之久,没把椅子不说,连水都没给喝一口啊!” 听到这儿,云落想起裴镇曾经的飞扬意气,轻轻一叹,人都是这么被逼着长大的。 “后来,渊皇终究还是接见了他,那天的长生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我在长生城里那几位老朋友都不得而知。当天夜里,渊皇就遣了太监连夜宣旨,赐下亲王爵位,赐下八百里封地,另加一千怯薛卫,一时间,长生城震动啊!” 一旁聆听的几个人都接连感慨靖王的好运,云落却缓缓皱起眉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裴镇根本无根无基,这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吗? 果然,老头接下来的话验证了他的想法,“呵呵,你们是不是觉得靖王就此翻身,高枕无忧了?单纯!愚蠢!渊皇此举,别人不说,其余三位皇子以及那些在那位倒台过程中出了大力的人,忍得了?会坐视靖王翻身,扶摇直上?” “那怎么办?还能杀了一个亲王不成?”有人委婉反驳道。 “呵呵。”老头不置可否,“这就是靖王比你们厉害的地方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风险,于是,兵分两路,一边派自己的亲信在府中,广开府门,大肆敛财收礼,同时,广蓄奴仆,打理府邸;另一边,自己一早进宫,以担心自身安危为由,向渊皇求得一千怯薛卫,并得渊皇口谕,自行决定何日离去。” 一个少年拍手道:“哈哈,厉害,厉害,收礼纳财表明自己绝无二心,同时可以延伸人脉。又有了一千怯薛卫把守府邸,安全也有了保障,这下可称得上高枕无忧了。” 其余人也点着头,显然很同意少年的分析。 云落依旧眉头不展,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样的应对治标不治本,没用。 有迟玄策在一路,裴镇当不至于只有这点办法。 老人哈哈一笑,“长生城里的大人物们或许也是像你们这样想的。可你猜怎么着,靖王出宫之后,借着去怯薛卫大营接收一千怯薛卫的机会,忽然引马向东,直奔封地而去,留下整个长生城的人,面面相觑!” 说完,老人端起酒碗,一口干掉,似乎也在为靖王的这招瞒天过海感到佩服。 一丝喜色浮现在云落的脸上,这才对嘛! “你们聊着,我去趟茅房。” 吱呀一声,那间房门打开又关上,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草原服饰的老头。 云落赶紧装作喝茶的样子,谁知道老头径直朝着云落的桌子走来,心湖上声音一响,就吓得云落魂飞魄散。 “凌公子,老头子这故事讲得可还能入耳?” “凌公子莫慌,老头子没有恶意,明日一早,请凌公子赏脸,到城东羊市甲六号铺一叙。” 说完,老头子又若无其事地朝着茅房走去,云落愣在当场。 “客官!” 又一声招呼,吓得云落一惊,扭头看去,原来是店小二。 “客官,您的饭菜好了。”说着,小二将手里硕大的食盒递给云落。 云落点头接过,出了饭馆。 走出大门,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然后迅速离去。 看在美食的份上,管悠悠终于饶过了云落,大快朵颐。 云落又去探了探剑七的情况,心跳有力,脉搏强健,可就是不醒。 这都快一天一夜了,这哥们是真能睡啊。 吃过饭,各自带伤又疲惫的二人梳洗修炼,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云落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冒险赴约。 ----------------------------- 锦城的小院中,荀郁躺在藤椅上,半闭着眼,绿树浓荫夏日长。 文伟推门走入,荀郁轻声道:“安顿好了?” “嗯。他还不知道实情,不过多半有些猜测,将他安顿在清水客栈,让邵灵芝和张得安开解开解。” 想了想,文伟又补了一句,“将他送出灌城军军营的那些人真的不用查一查?我总觉得有问题。” “无妨,人没问题就行。”荀郁轻摇着藤椅,发出悠悠的吱呀声,“能培养出这么一个好徒弟,人也不会差了。你关注着点,要有什么需求,别让人受委屈。” “这么关心他们,对自己亲外孙就不管不顾?你不知道一个人去北渊多危险?” 文伟埋怨的语气让荀郁有些好笑,“老东西,我是他外公,你一个外人叽叽喳喳是不是手伸得太长了些。” “云落叫我爷爷,叫你外公了吗?”文伟的老脸上傲娇而自豪。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过分了啊!” “我说真的,你到底有没有安排?哪怕叫管平江跟着一路也是个保障啊!” “要你管?”荀郁斜眼一瞥。 文伟点点头,“得!我不管。回头啊,你自己去跟姜太虚解释去!” 荀郁神情一滞,之前他力主让姜太虚同意霍北真带着剑宗几个天才去游历,结果霍北真一个人回来,带出去的全跑了,给姜太虚急得跳脚,都来信催过荀郁好几次,让他去剑宗理论理论了。 荀郁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那你可今后多虑一下吧,就这么几个人,经不起多少失了。”文伟的话听起来有些大不敬,但他几乎一辈子跟在荀郁身边,早无所谓什么尊卑了。 荀郁叹了口气,默默端起杯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可惜了夜来这孩子。” “是啊,可惜了。”文伟跟着一叹,不知道这次还有多少熟人,即将永别。 ------------------------------- 羊市,很直白的名字。 云落从乱糟糟的羊群中穿过,小心避让着地上的污水粪便,来到了甲六号铺子前。 这儿的铺子,实际上就是个结算银钱的地方,真正的交易都是在宽广而污秽的平地上完成的。 所以,这些铺子都不大。 当云落走入甲六号铺子,原本站在铺子里的掌柜默默转身,撩开身后的布帘,对云落做了个请的手势。 等云落走进,掌柜放下布帘,又重新站回原处,仿若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凌公子,这羊市的味道不好闻吧,满地粪便污秽想来也是难为凌公子了。老夫先在这儿赔个不是。”昨天饭馆里见过的那个老头,端坐在一张桌子旁,瞧见云落,便起身说了这么一句。 云落连忙拱手,“老前辈说的哪里话。凌荀自幼孤苦,这些不碍事的。” 老头微眯着眼,“凌公子还记得自己自幼孤苦?” “十余年艰难求生,凌荀自然记得。” “呵呵,没事。我还以为凌公子如今成了那高高在上的山上人,也从一个孤儿摇身变成了凌青云这样大英雄的遗孤,就会忘却自己曾经所受过的苦难了。”老头似乎话里有话。 云落正色道:“老前辈有何赐教,凌荀洗耳恭听。” 老头也收敛起了嬉笑之色,“有人托我问你一句话,走了这么远,还记不记得自己为何出发?” 云落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老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想想吧,不用给我答案,答案是给你自己的。” 老头缓缓离去,云落突然开口,“敢问老前辈......”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头就直接开口,“一个当年故人,凌公子不必细究。” “愿公子此去,长风万里。”老头留下最后一句话,消失不见。 云落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久久没有起身。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 铺天盖地的压力,层出不穷的麻烦,云波诡谲的阴谋,青衫仗剑少年郎迷失在了艰难的道路上。 看似见招拆招,实则疲于奔命。 好像解决麻烦本身,就是生活的目的。 他已经猜到了这位神秘的老人是在帮谁问这个问题,想到锦城之中那个睿智而沉默的老人,云落的心里既温暖又羞愧。 自打从西岭剑宗离开,他就逐渐深陷进那些阴谋和麻烦中,开始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走。 不论是衡阳之变,还是落梅宴的乱局,又或者化龙池和雾隐谷的重重迷雾,再到如今的北渊之行,其实都是在被动地去解决一个个问题,应付一场场灾难。 但以这样的方式,问题是永远解决不完的。 他大致能明白,老人并不是在责怪他跑来北渊帮助裴镇,而是在提点他,别忘了自己出发的本心,而且要在这纷扰红尘中,时刻不忘,时刻谨守,以此为出发点,才能慢慢挣脱生活的泥淖,占据主动。 而自己的本心是什么呢,云落的思绪缓缓飘荡回了当初问剑山巅。 先前那位神秘的老头此刻悄悄坐在离着云落不远的房中,透过一扇窗户还能看见那个沉默枯坐的身影。 “阿史那思齐,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生活。” 老头轻轻开口,随侍在一旁的一个草原穿着的年轻人想了想,“蓝天白云,骏马羊群,和心爱的姑娘,无忧无虑地奔跑在辽阔的草原上。” 说完他略微有些害羞地看着老头,老头轻轻一笑,便让他更加害羞了。 “那你过上真正的生活了吗?”老头笑望着他。 年轻人摇了摇头,“没有,总是被层出不穷的麻烦和琐事困住,时时刻刻都在焦虑在担忧,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 老头的眼神睿智而深邃,望着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郑重道:“孩子,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 被叫做阿史那思齐的年轻人陡然一惊。 老头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但有的人能够做生活的主宰,那样的人就真的是天地大英雄。” 云落起身,冲着老人坐着的这间屋子,轻轻鞠躬,飘然远去。 老头愕然之后,抚须而笑。 那位老友可真是好运气啊,一个女婿那般成就,一个外孙又如此优秀,羡慕不来,羡慕不来哟! 回到客栈,云落先梳洗一番,换上了干净衣物。 倒不是嫌弃或是怎样,而是一身羊市味道,或许会暴露一些事情,还是小心为妙。 然后敲开隔壁的房门,意外又惊喜的是,剑七这小子终于醒了。 虽然看起来还是跟熬了三天三夜没睡觉的人一样,但好歹是醒了。 这时云落才陡然发现,自己自打从化龙池出来之后,便很少有过神魂疲惫之感,想来还真是要谢谢赑屃和狴犴他们。 剑七耷拉着脑袋,靠墙坐着,瞧见云落,懒洋洋地一拱手,“兄弟,多谢。” 云落憋着笑,“别谢我,要谢就谢......天谢地吧!” 在管悠悠可以杀死人的目光中,云落强行转换了语言。 此刻脑子懵成一团的剑七瞧不见这片暗藏的腥风血雨,开口问道:“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直奔长生城,等在长生城中见几个朋友再说。”云落心中早有计划,只是经过了今天的那番思量,要有些修改了。 “好啊!哦,忘了向兄台道谢,这一天多,承蒙兄台照顾。”剑七缓缓站起,朝云落行礼。 云落连忙摆手,“这不关我的事,都是管姑娘的功劳。” 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连忙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剑七呆呆地看着管悠悠,“悠悠姑娘,他说的是真的?” 管悠悠恨恨地踹了他一脚,剑七应声倒下,似乎再次睡了过去。 “姓剑的!你贱不贱啊!赶紧给本姑娘起来!” “你是不是要装,本姑娘可不吃你这套!” 剑七岿然不动,仿若死人。 管悠悠咬着牙,手中出现自己的兵刃,朝着剑七猛地刺下。 剑七连忙滚到一旁,让管悠悠扎了个空,“哎呀,这刚才怎么一下子晕过去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管悠悠得意地从床板中抽出兵刃,转身回了房间。 剑七苦着脸,看着床板上的洞,唉声叹气。 退了房,云落还额外为剑七赔了一张床榻的钱,然后三人各骑一马,出了饮马城。 剑七的房间中,两个小二围在破损的床板前,啧啧称奇。 一个小二还伸手比划着那个洞的大小,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修行者?” “强!” “硬!” 剑七自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两个男人的偶像,他骑着骑着忽然疑惑道:“兄弟,那天时间紧急,我没太听清楚你的名字,再请教一下尊姓大名?” 云落笑了笑,“我从南面来,云落。” “哦。神册剑炉剑七见过云兄。” 二人寒暄一句,然后继续前行。 当三匹马儿已经跑出老远,消失在起伏的地势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卧槽,你就是那个云落???!!!” ----------------------------- 天庭上,仙鹤重新优雅而悠闲地在空中盘旋,紫气氤氲,仙气缭绕。 众仙各安其位,欢声笑语,侍女们端着珍馐仙酿如流水般穿梭不绝,好一派仙家景象。 随着高台之上,缓缓走来一个身影,所有吃喝的,聊天的,调笑的,不论是朝向何方,都在同一刹那安静并且转向高台,异口同声,“参见玄尊。” 玄尊杨玄镇笑着坐下,“众仙家免礼。” 此时已是天帝退位的第十五天,这些日子,果然如他们当初承诺那般,天帝自囚于凌霄岛,十二天仙幽闭府中,不问世事。 许多原本还心怀惴惴的仙人这才慢慢放下了心。 玄尊轻咳一声,“人间留守上表,奏请恢复其监察人间之权,继续为天庭大计效力,诸位意下如何?” 场中议论声顿起,天庭仙人绝大部分都是自人间而来,对于人间自然有一份特殊之情。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站起,越众而出,朗声道:“玄尊,昔年天帝隔绝天人,以天庭为上,人间为下,令四位人间留守看顾气运,稳定天下。但如今玄尊主事,另辟蹊径,着力改革天庭大局,不再为人间看顾气运,只需人间定期供奉天庭即可,此良策也,又何须人间留守再行监察。” 玄尊微微颔首,似乎深以为然。 众人看着这个曾经是天帝跟前的红人,如今在玄尊手下依旧很受重用的人,心中满是嫉妒。 但嫉妒也没用,打不过人家。 因为那是天庭剑修之首,景玉衡。 玄尊恢弘威严的声音响起,“此言有理,可人间也确需一个定论了,诸位可有良策?” 有了方才景玉衡的开口,众仙家七嘴八舌说了许多,但绕来绕去都是在天帝当年的老圈子里打转,根本不合玄尊的心意。 景玉衡嘴角微笑,这些人啊,根本不明白玄尊想的是什么。 直到一个骑牛道士跃下青牛背,站到场中,“玄尊,既然咱们天庭不再管人间事,为何不看看眼前的人间是谁管事?贫道愚见,不如册封人间帝王,给他们一个受命于天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管理天下,而我天庭应受的一应供奉皆自皇宫出,岂非两全其美?” 玄尊眼睛陡然一亮,妙啊! “准!此事便由你来负责!” 骑牛道士在满座嫉妒神色中,躬身领命。 ----------------------------- 天京城的一处豪奢宅院中,已经脱去了穷酸老头衣物的说书老人身着锦衣,仰躺在宽大的躺椅上,四位貌美侍女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还有的将新鲜瓜果喂进他口中,一派富贵景象。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挥了挥手,侍女们默默离去。 他来到干净舒爽的马厩,将几个专门服侍马儿的马夫也轻轻挥退,笑着跟马儿开口,“老伙计,怎么样,这日子可还行?” 马儿轻轻嘶鸣一声,他哈哈一笑,“慢慢来,习惯了就好。” 说完便翻身坐上了马。 “奏表已经送上去了,等等消息。” 湘江的一条河流中,小小渔船上,老渔夫眯着眼,“希望能顺利。” 说书老人微微一笑,“三位什么时候过来一起聚聚啊!” 一处不知何方的书房中,写书人下笔不停,“我就算了,当初同意你们的行动也是觉得是时候放下这个担子,专心写史,既然如今已经得了天庭准许,便已是最好不过。” 东海之滨,剑气纵横的深处,一个声音也冷冷道:“没了担子,专心练剑,你们要干啥,与我无关。” 说书老人叹了口气,“你们两个怎么就那么倔呢,空有一身通天修为,就此埋没?” “呵呵,纵情于所爱之事,如何谈得上埋没。” “极情于剑,足够。” 老渔夫轻轻道:“不为你们想想,也不为你们的后人,你们的徒弟想想?” “呵呵,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只有剑。” 说书老人无奈,“算了算了,老渔夫,别管他们两个了,你收拾收拾,可以来天京城了,好好悠闲几天,等天庭回复下来,我们再开始行动。” 老渔夫点点头,“好。” 当天晚上,老渔夫走出了待了大半辈子的水域,出发前往天京城。 他们这一脉的至宝,那艘陪伴他多年的船,已经化作拳头大小,被放入了方寸物中。 第三天的清晨,他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天京城的城墙。 城外的离送亭,说书老人拢袖站着,活脱脱一个富家老头做派。 当他瞧见那个身影时,拱手微笑,“老兄,神交多年,终得谋面,此生何幸!” 老渔夫眯眼看着雄伟的天京城,“此乐何极!” 二人相视一笑,一起登上那辆奢华宽阔的马车,驶入了天京城中。 深宫之中,当荀忧将这个消息告诉杨灏时,杨灏的脸阴沉得可怕。 荀忧也轻叹一声,两个大麻烦啊! 忽然,头顶的天空传来一阵异响,二人对视一眼,连忙奔出,然后神色大变。 与他们相同的,整座天下的人都在抬头望天。 后世记载,北渊历四百二十七年,大端永定十六年,七月十七。 青天起万道光,炃百和香,散众名花,奏天钧乐,一紫衣道士骑牛现于晴空之上,轻吐无上真言。 “天庭玄尊有令,大端杨氏、北渊薛氏,统帅万民,治理天下,功德无量,钦赐其主为承天之子,奉天承运,垂范人间!” 一丝狂喜之色出现在杨灏的脸上,荀忧率先下跪,“臣贺喜陛下,贺喜天子!” 同样的,在长生城中的皇宫中,薛征仰天大笑,四周群臣尽皆跪拜,“恭贺陛下,恭贺天子!” 原本悠闲自在的说书老人和老渔夫神情呆滞,愣在当场。 西北边陲之地,风沙弥漫,三个裹着头巾的蒙面人望着头顶,一个身形最高大的男子双手合十,“哎,又被他们抢先一步。” 身形最矮小的那位跟着合十道:“师父,那我们怎么办?” 男子看着身旁另一位圆脸少年,“大兄弟,靠你了啊!” 孙大运揉着发酸的腿,哭丧着脸,“大师,饶了我吧!” 地肺山,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慢慢走着,当瞧见天上的动静时,李子拍手道:“卧槽!祖师爷啊!” 不出所料,挨了李稚川狠狠一板栗,连祖师爷你都要......真是无法无天! 对面也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高的那位打了个稽首,“参见掌教。恭喜掌教。” 李子欢呼一声,“道子哥哥!” 然后迅速飞奔过去。 李稚川回了一礼,“准备一下,我教当大兴于天下。” 天京城的一间普通宅院,齐紫衣神色激动,眼含热泪。 而后,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那个骑牛道士与杨灏和薛律各自进行了一场对话,为他们详细讲解了这个册封的意思、好处,以及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 理所当然地,两个王朝都将安排一场盛大的祭天大典,骑牛道士很清楚如何把一件事的里子和面子都做得漂漂亮亮。 可惜,这次难得开天门,自己的所有言行都被天上的群仙盯住,没办法去做一些想做的事情,希望那个比较聪明的掌教能够明白自己的一些提示。 两场大典的时间,都定在了五天之后。 两座雄城都在一瞬间忙活了起来,原本殇阳关前的血火,都得到了停歇。 陆家和崔家的两个老头分别站在自己的院子,望着天上的异象,缓缓吐出了相同的两个词,“大义名分,天下正统。” 当云落他们三人走入长生城中之时,正好便是大典开始的前夜。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双帝封禅 天下正统 草原的平地上,一座雄城突兀地拔地而起。 青绿色的地面和青灰色的城墙,在人们的眼中碰撞出一种异样的壮美。 云落没去过天京城,但想来天京城也就如此了吧? 能在这片草原上建起这样的雄城,不愧是坐镇草原数百年的薛家王朝。 他看了看身旁的两个伙伴,“走吧,咱们进城!” 早已恢复状态的剑七和管悠悠策马跟上。 剑七现在对云落可是佩服得紧,甚至路上还拉着云落问了那些已经在某些渠道和圈子中广为流传的事迹,什么剑冠大比啊,落梅宴啊,让云落一阵头大。 之后他又自己开始复盘那天那场围杀,发现云落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当时状况中的最优选择,尤其是最后搭救自己的那一击,简直是妙到毫巅! 听着耳中那些聒噪的奉承,管悠悠实在是受不了了,搜肠刮肚地从记忆中找出当初爷爷曾经跟自己说过的道理,“你这是从结果推过程,我们已经胜利了,你这么推回去当然事事都对,因为我们要是做错了都死翘翘了!” 剑七一愣,正当管悠悠以为自己的话犹如醍醐灌顶,当头一棒点醒了这个蠢货的时候,剑七突然点头道:“女孩子说叠字果然是真好听啊!” 气得管悠悠瞬间提起兵刃就要跟剑七大战一场,好在云落憋着笑劝住了。 还别说,这一路上有了剑七,旅途也生动了好多。 想到这儿,云落忽然想起了裴镇和孙大运,那也是两个有趣的人。 他们应该还好吧。 城门处,三人老老实实地下马步行入城,守城官兵见他们没有包裹,略微检查了一下便将他们放了过去。 在这个有修行者的世界,若是些普通歹人,城内自有修行者轻松拿下,若是修行者,也不是他们这些守城兵能解决的。 这么说来,这些守城官兵似乎挺没用的样子,实际却不然,芸芸众生,修行者能有几个? 否则也不会落到山下山上实力逆转的地步,真正的人间,还是凡人的人间。 云落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若非是街市上空不是熟悉的麻辣鲜香,人群穿着也不尽相同,他甚至以为已经回到了那座繁华的锦城中。 随便找了个铺子,买了点小吃食,顺口跟小贩请教了一句靖王府的方位。 有了买卖仁义,小贩也不吝惜些口舌,给他们详细指点了靖王府的方位。 如今云落的一号马屁精在一旁不住点头,口中念叨着,“学到了学到了。” 管悠悠一脸震惊,“你连这些都不懂,你下什么山啊?” 剑七回以一脸茫然,“行侠仗义,有剑就行啊!” 管悠悠一脚跺在他脚背上,跟上云落。 剑七龇牙咧嘴地甩着脚,在小贩我都懂的眼神中,笑着离去。 如今的靖王府中,几十号下人各安其职,将偌大的府邸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崔家多年精心培育没有白费,崔雉显露出了与她年纪完全不符的卓越手段和能力,几十个下人,如何分化,如何制衡,如何集权,都让经历过当年凌家大营发展的杨清暗自点头。 王府的一处凉亭中,随荷一边趴在桌上,一边吃着瓜果,今天的份额不少,可以慢慢享受。 崔雉默默坐在一旁修炼,邹荷时不时指点两句。 问天境高手的悉心指点,让崔雉受益良多。 至于更适合指点一位剑修的杨清,则只是在一旁笑嘻嘻地盯着邹荷。 那温柔神色,让随荷一边吃东西一边心里哀叹,那个冷面寒冰的白衣剑仙,从此自绝于江湖了啊! 偶像幻灭,罪过罪过。 杨清忽然喊道,“随荷。” 随荷连忙转身低头,“小姨父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杨清一头雾水。 机灵的小姑娘立马猜到是有别的事,长出一口气,缓缓坐下,“没什么。开个玩笑。” “你落哥哥到了。”杨清笑意盈盈。 一扭头,小姑娘已经甩着两条笔直的大长腿冲出了凉亭。 崔雉从修炼中退出,看着杨清,“前辈说的是真的?” 杨清看了看邹荷,“我在她面前从不撒谎。” 崔雉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那我去接他们。” 邹荷在杨清的腰间狠狠拧了一把,“酸不酸!” 看着傻笑的杨清,邹荷忧伤道:“哎,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冷傲的你。” 杨清立马收敛笑容,恢复了冰冷神色,不咸不淡地甩开邹荷的手,气得邹荷也在他的脚背上狠狠跺了一脚,“蠢死算了!” 云落三人刚来到门口,门房正要上前询问,忽然从府中刮出一道青色的风,撞入云落的怀中。 云落笑着揉着她的脑袋,“这么大的姑娘了,矜持点。” 随荷死死抱着不撒手。 门房见状也不多问了,赶紧带着人给几位贵客牵马。 紧跟着崔雉也走出大门,先朝云落点点头,两人之间不用多言。 然后她看着管悠悠微微一笑,“管姑娘,欢迎。” 管悠悠也老老实实回了礼,云落恰到好处地介绍道:“这位兄弟名叫剑七。” 崔雉迟疑着道:“剑......兄?欢迎啊。” 看着这位绝色美人的尴尬神色,剑七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名字好像有点问题。 “好了,别站门口了,进来说话。”崔雉领着众人走入府中。 每次看见邹荷,云落都会想起那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可惜斯人已逝,徒留思念。 随荷仰起头,“落哥哥是想我娘亲了吗?” 云落笑着揉了揉随荷的脑袋,向邹荷郑重行礼。 他把剑七拉过来,正要向邹荷介绍,忽然剑七的身子微颤,似有剑鸣之声。 剑七神色大变,望着从那边走来的那个白衣身影。 杨清越靠近,剑鸣铮铮,愈发高亢。 直到杨清伸手一拍在剑七的肩上,“神册剑炉?” 剑七如蒙大赦,行礼道:“神册剑炉剑七,见过剑仙前辈。” 旋即他想起了一个在云落的故事中经常出现的名号,连忙补充道:“见过白衣剑仙前辈。” “呵呵,你比你大师兄聪明。”杨清笑了笑,“他还好吗?” 剑七摇了摇头,神色黯然,“终日醉酒,不闻世事。” 杨清叹了口气,时光改变了多少的人和事啊,曾经那个天赋远胜自己的剑道天才,落魄成了那般模样。 “好了好了,你在这儿问什么话啊,咱们进屋说。”邹荷出来主持大局,带着众人先去安顿,然后在主厅中坐着聊聊。 云落望了望四周,“这就是小镇的府邸啊,真是不错。” 杨清和邹荷对视一眼,沉默无言。 若是没有那些变故,南面那座天下都该是你的。 在云落的询问下,崔雉笑着将之前他们到北渊之后的情况跟云落他们细细讲了,和那个饮马城的神秘史老说的几乎没什么差别,只是少了后面的情节。 云落笑着道:“那两位皇子自作自受,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回去就没再折腾点事情出来?” “因为白衣剑仙前辈的面子,大皇子当天就被赶回了封地,二皇子第二天也灰溜溜地出了城。据说宫中的二位贵妃,也都被渊皇惩戒了。”崔雉很明白这个结果的原因。 云落朝杨清竖起大拇指,这儿也就他和随荷敢在杨清面前这么随意了。 管悠悠在外人面前一向沉默,剑七也似乎在神游天外,聊天的重任全部压在了云落一个人的身上。 “这长生城是真的繁华啊,一进城那叫一个热闹。”云落笑着感慨。 “哪有,平日里可没这么热闹的。”邹荷笑着道。 云落正要询问,余光瞥见随荷跃跃欲试的神色,便笑问道:“随荷,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因为今天是渊皇举行封禅大典的日子!”随荷得意地开口,一副你快夸夸我的表情。 令她失望的是,云落却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 长生城中,清出了一片巨大的广场,广场正中,早早地筑起了两个祭坛。 筑方坛以报皇天,筑圆坛以报后土。 薛律身着黑色皇袍,上以金线绣有虎豹狼熊,缓缓登上了圆坛,在大萨满敕勒的呼喊中,行繁复的祭拜之礼,然后再登上方坛,行另一套更加繁复的祭拜礼。 下方的平地上,跪拜着所有的后宫嫔妃、皇室宗亲、草原王爷、朝中大臣,尽皆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口口相传了数百年的天庭传说,终于在五天之前得到了证实,天上飞舞的霞光和种种祥瑞,骑牛的道士,以及那一番言语,令所有人的心中升起了对天庭的敬畏。 大礼行毕,薛律将封禅文书以金泥银绳封之,埋于祭坛之中。 转身注视着脚下匍匐的臣工,和远处跪地的子民,心中豪情万丈。 “朕之一生唯有二愿,国家大事,皆朕所出,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求天下一统,二也。愿与诸位共创大业,成就我薛氏一族千载基业!” 敕勒当先行礼,“陛下千秋万载,一统河山。” 广场上的人声汇集在一起,宏伟响亮,“陛下千秋万载,一统河山。” ---------------------------------- 同样的大典也举行在天京城中。 大端的臣工以决绝的魄力和惊人的速度在天京城的一角硬是开辟出了一大块空地,修建起了足够封禅所用的祭坛。 广场正中设坛三层,四周为青、赤、白、黑、黄五帝坛,杀白鹿、猪、白牦牛等为祭品,用江淮一带所产的一茅三脊草为神籍,以五色土益杂封,四周放置奇兽珍禽,以示祥瑞。 杨灏身穿明黄色帝王冕服,上绣杨氏族徽,和大端山河轮廓,缓缓走上正中的祭坛。 四周响起庄严的乐声,杨灏在礼部尚书的亲自呼喊中,跪拜行礼。 一套大礼行完,杨灏缓缓站起转身,视线从下方跪拜匍匐的头顶上穿过,看向四周围观的种种,果不其然,瞧见了那两位面沉如水的“圣人”。 杨灏沉声道:“自今日起,我大端杨氏,为天下正统,奉天承运,统领万民,如有不从者,万民共诛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山呼万岁声中,杨灏闭起双眼,微微仰起头,志得意满。 ------------------------------- “将军,您说有了这事儿,是不是就不会打仗了?” 北渊武威侯赫连青山的营帐中,大端征北军主帅韩飞龙的营帐中,各自的亲兵都恰好问出了同一句话。 赫连青山放下手中的酒碗,右手撑着膝盖,看着那个跟了自己好些年的亲随,“那位仙人有说这话吗?” 亲随摇头。 赫连青山又问,“那位仙人,有明确过双方国界吗?” 亲随还是摇头。 赫连青山再问,“那位仙人,有说过人间必须要有两个皇帝吗?” 亲随一惊,“难不成还能变成一个?” 赫连青山不再说话,他本身就是高阶修行者,知道天庭没什么好稀罕的,就是一帮生活在另一片土地的人而已,对他们而言,有人给他们供奉就行,一个两个有区别吗? 甚至,甚至,换了一个姓又能怎样? 那边韩飞龙的回答就要简练得多,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桌上硕大的地形图,圈圈画画,轻飘飘地甩出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要想不打架,除非人死绝了。” 半晌之后,他揉着眉心停下来歇会,心中冷笑,天庭自己都发生过内乱,人间又凭什么不能打仗呢! ---------------------------------- 剑七也是个脑子楞的,之前竟然敢缠着杨清问他大师兄的事,看得云落嘴角抽搐。 好在杨清经过了邹荷的调教,已经没那么冷傲,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当年事才慢慢离去。 意犹未尽的剑七还觉得杨清不给面子,想要追上去,被云落赶紧拉住送回房中。 这种大无畏的表现,让崔雉和云落都摇头无语。 此刻他们二人正并肩走在王府之中。 云落看着崔雉,“我可能很快就要走,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你觉得呢?”崔雉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缓缓朝前走去。 “看来你有别的打算了。” “不愧是云师兄,聪明啊!” “别打趣我了。”云落沉吟了一会儿,“一人坐镇长生城中,耳聪目明,一人经营封地,培元固本,一内一外,的确是个好算盘。但是就是苦了你了。” “我们现在这日子,还远远没资格说苦。” “让裴镇走上这条路,不怕他日后变心?毕竟有句话,最是无常帝王心。” 崔雉呵呵一笑,环佩轻摇,叮咚作响,“我是崔雉啊!” “你们应该会很幸福的。”云落笑着祝福,然后笑容逐渐落寞。 “你变心了吗?”崔雉忽然问了一句。 “没有,也不会。” “那就不要灰心,不要放弃。”崔雉狡黠一笑,然后飘然远去。 云落怔怔地站在原地,细细琢磨那句话是随口一说,还是另有深意。 -------------------------------------- 马祁,草原上数得上号的大于越,手握十余个头下军州,权柄煊赫。 比起他来,慕容承压根就不算什么。 将军府的骤然覆灭,他也出了大力,就此深得渊皇信任。 按说外患已消,又无内忧,这位马大人应该轻松自在才对,可此刻的他,却坐在书房中眉头紧锁。 今日封禅大典刚一结束,一场画灰议事就在长生殿中展开。 意料之中又难以接受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经此一变,渊皇的威信骤然猛增,那些原本对渊皇不咸不淡的王爷们,那些手握重兵的草原贵族们,都开始毕恭毕敬。 “不是个好事啊!” 马祁揉着太阳穴,自从四皇子归来,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大变之世,谁能占得先机,那才是长久富贵。 自己那儿子又不争气,只能老子多辛苦点了。 他干脆从桌上取下纸笔,开始将这些日子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写下来,挨个地琢磨,看看能不能理出那条隐藏极深的脉络来。 第二百二十九章 御驾亲征大战起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实在想不明白。” 云落皱着眉,向对面的杨清一五一十陈述了自己被掳掠的经过。 “要么是把你劫走,什么都没干,要么就是干了什么,但是你忘记了那段记忆。”杨清站起身,在屋里缓缓踱步,“答案很显然,你丢掉了那段时间的记忆。” 云落点点头,“按照时间来算,应该是这样。” “消除记忆,据说是只有天仙才有的手段,甚至天仙能不能做到都不一定。你这些记忆依旧还存在,只是被刻意遗忘和掩盖了。” “还有这种操作?”云落觉得有些惊奇。 杨清微微一笑,“这个其实不难,跟你学剑一样,只是法门不同而已。” “一般那些神神叨叨的人都可能会这些东西,比如北渊的萨满,比如南疆的有些族巫或是大巫师,我曾经跟着你父亲一起见识过。”杨清顺便开始琢磨,要不要去找那个敕勒问问,可万一出手的就是他那头的人怎么办。 “果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云落由衷感慨道。 指着云落的脑袋,杨清笑骂道:“你倒是个心大的。” 云落嘿嘿直乐。 --------------------------- “你真的还要跟着我们走下去?”管悠悠难得主动跟剑七说句话,就是这种充满着劝离意味的语言。 剑七垂头丧气,“反正都是游历,有什么区别吗?” “可是我的伤好了。”管悠悠说得有些委婉。 “可我的伤还没好。”剑七说得很理直气壮。 管大小姐生平最受不得激,一撩袖子,“你哪儿还没好,体魄还是神魂,摆出来我看看!” 剑七吓了一跳,下意识道:“心伤。” 谁知道管悠悠忽然俏脸一红,旋即转黑,和剑七靖王府中追逐了起来。 和杨清谈完的云落连忙将二人隔开,无语道:“你们俩消停消停好不好,我是找了两个同伴,不是带了一对儿女。” “都怪他/她!” 管悠悠和剑七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 云落心中憋笑,这默契,看来是选对了。 他板着脸跟管悠悠道:“管姑娘,这剑兄跟我们一起去往小镇那边,也是个大助力不是,他若是有得罪之处,请管姑娘勿怪,云落替他赔罪了。” 管悠悠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云落转过头,搂着剑七的肩膀,一边前行一边道:“剑兄啊,你觉得管姑娘怎么样啊?” 剑七打了个寒颤,干脆没有开口。 云落压低了声音,“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叫欢喜冤家?” 剑七摇了摇头,云落沉吟一下,“这样吧,明天你去问问管姑娘,说不定改善一下你们的关系。” “真的?”剑七将信将疑。 “真的。”云落的神色十分真挚。 第二天一早,云落三人向崔雉等人告辞。 邹荷对崔雉这个姑娘十分喜爱,看着她敢爱敢恨的样子,就仿佛瞧见了十几年前那个同样敢爱敢恨的少女。 好在那段本以为无疾而终的感情,如今终于得以挽回。 因此,她和杨清就准备在长生城多待一段时间,至少帮着崔雉站稳脚跟。 令人意外的是,对云落十分依赖的随荷,即使抹着眼泪,也坚定地留在了靖王府,没有跟着云落前往封地。 旁人还有些不明白,可云落却已经知道小姑娘心中所想,无非是觉得自己会是累赘帮不上什么忙。 他将随荷紧紧搂在怀中,然后低头道:“随荷,等我们办完了这边的事情,你请我去天机山做客好不好?” 随荷猛地点头,云落揉着她的脑袋,“落哥哥会想你的,听话。” 朝着邹荷、崔雉一一行过礼之后,杨清主动说:“我送送你们。” 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崔雉轻叹道:“裴镇能有这样的兄弟,真不容易。” “为什么不是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真不容易呢?”邹荷笑着调侃。 崔雉难得红了脸,随荷对这两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女人很是无语,摇着头去房中对付今日的零食份额去了。 顺便扭头跟邹荷说了句,“小姨,你快买两壶酒庆祝一下,本天才决定认真修行了。” 城外的山包上,杨清和云落停住,管悠悠拉着剑七去前面等着。 杨清道:“就到这儿吧!” “杨叔早些回去,靖王府等着你坐镇呢。”云落笑了笑。 “不必,那儿有的人连我都能收拾。”杨清轻笑一声,拍着云落的肩膀,“接下来就是真正自己走了,怕不怕?” 云落想了想,难得爆了句粗口,“谁怕谁孙子!” 杨清道:“这是我和你外公共同的想法,当初你的父亲下山时,其实境界也没比你高多少,如今你面临的困境要比他当年还要大,所以,你需要更好的历练。” 云落明白杨清所说困境更大是什么意思,凌青云当年乱世称雄,的确豪情万丈,功业不凡,但云落如今面临的,是一个初创不久,仍旧出于上升期的强大王朝。 顺势而为和逆流而上,孰难孰易,很简单。 所以他更没说什么,而是恭敬地朝杨清行了一礼,感谢他这一年多的时刻相护。 正要离去之际,杨清忽然眉头一皱,看着远处。 敕勒的身影从远处一闪而逝,转眼出现在云落的眼前。 “你来干什么?” “我想跟凌公子说几句话。” “他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白衣剑仙,凌公子已经长大了。” 杨清恨恨地甩手。 云落从来人的服饰中猜到了他的身份,恭敬行礼,“凌荀见过大萨满。” 敕勒呵呵一笑,“不愧是凌将军之子,这气度和胆识,就远非常人所能及。” “大萨满谬赞了,剑修行事,向来直来直往。”云落微微拱手。 说得很委婉,意思很简单,你这神棍有什么话就直说,别磨磨唧唧的。 杨清嘴角弯起,敕勒表情微微一滞,旋即面色悲悯,沉声道:“我是来劝凌公子放弃复仇的。” 杨清瞬间拔剑在手,冲天剑气悬而不发。 敕勒不为所动,“不仅如此,我还希望凌公子能劝说四皇子放弃他的复仇。” “他复什么仇,他回归北渊,获封亲王,富有封地,高兴还来不及。”云落的回答很是谨慎。 敕勒叹了口气,“看来凌公子还是不相信我。也罢,就请凌公子为天下苍生想想,兵戈无情,苍生何辜。” 说着他竟要朝云落行礼,吓得云落赶紧将他扶住。 “我想请教大萨满一个问题。” “凌公子请讲。” “若是为了苍生幸福,天下太平,薛军神之事又作何解释?” 敕勒稍一沉默,“我的方向从未更改,时间会证明一切,也希望时间能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杨清嗤笑一声,云落倒是不敢,只能恭敬行礼,“大萨满金玉良言,凌荀定当细细思量,只是事关重大,恐难如大萨满之愿。今日还有长路要赶,就此拜别,望大萨满顺遂多福。” 说完不给敕勒再说话的机会,翻身上马,朝杨清使了个眼色告别,然后挥鞭离去,与等候多时的管悠悠和剑七一起离去。 正是早走的这么一会儿,刚好错过了接下来的一个惊天内幕大消息,以至于日后想起,都后悔不迭。 杨清忽然道:“你看出他身上的问题来了吗?” “有什么问题,没觉得啊?”敕勒微微有些疑惑。 杨清收回死死盯住敕勒表情的视线,“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 敕勒一脸虔诚,“有所为,不得不为。”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你们这些神棍也好,当权者也罢,总喜欢用一套冠冕堂皇的东西来掩饰你们邪恶的内心,跟你们待着都嫌恶心,老子还不如跟云梦大泽的野修们说话来得爽快。” 等杨清骂完这句,敕勒非但不生气,反而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传言中白衣剑仙,孤傲如雪,惜字如金?” “孤傲如雪,融了。惜字如金,有钱。” “佩服。” 二人正要各自离去,敕勒的神色忽然一动,冲杨清匆匆一别,朝长生城中奔去。 杨清不明就里,只知有事发生,也赶紧冲回靖王府。 马祁昨夜只睡了一小会儿,又起来继续边写边琢磨。 密密麻麻的两张纸上,全是细小规整的蝇头小楷,谁能想到一个所谓的北渊蛮子,能有这书法造诣。 他目不转睛地一行行看着,思索分析着前后关联,左右牵扯,看过一遍,一丝灵光似乎在脑中稍纵即逝。 那就再来一遍,那个想法似乎又明显了些,但还是没能被他捕捉到。 正当第三遍开始不久,那丝光亮即将被捕捉到之际,门外忽然想起了一阵敲门声。 “老爷......” “不是说了别打扰老子嘛,吃了豹子胆了?!” “老爷息怒,是宫里来人了!” 马祁恨恨地将门房一脚踹翻在地,去到主厅。 当听完传旨太监的口谕之后,马祁苦笑着跌坐椅子上,脑海中的想法自然清晰起来。 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充斥在心间,想着那个在长生殿中的身影,居然开始有了些敬畏。 口谕上说,让马祁从自家私兵中抽调六万精兵,于七日之内,抵达苍狼原,十日之后,渊皇将亲自登台阅兵,御驾亲征! 长生殿中,薛律豪迈挥毫,写下一封国书,对下方跪拜的理藩院大臣道:“十日之后,将此封国书,送至南朝皇帝的案头!” “嗻!” 理藩院大臣恭敬地捧着国书退下。 那封国书上,其实只写了一首诗。 “万里车书一混同,关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云水上,立马天京第一峰。” 第二百三十章 秋风至,三面合围 秋安城,城头的旗帜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迎风招展着宣告,秋风已至。 裴镇一行四人缓缓登上城楼,梅子青神出鬼没,或者说刻意隐藏着行迹,从不在人前现身。 脚下较场中,城防兵和慕容家的私兵逐渐从开始时的怨声载道,沸反盈天,慢慢有了些服从意味。 “耶律晋才是个将才。”迟玄策点头赞许。 “为何不是帅才?”崔贤笑问道。 “这不还没机会表现嘛!” 裴镇抛出一句话,引得众人哈哈一笑。 “很快了,很快就会有表现机会了。”迟玄策的笑容一闪而逝,很明显是为了附和。 裴镇撑着厚实的城墙,神色严肃,“慕容承他们?” “殿下不会以为他们会就这么算了吧?” 风吹在脸上,带来些微微凉意,也吹动着迟玄策眼神中的担忧。 脱去了剑宗习惯的白色衣衫,裴镇穿着一件黑色暗金纹的劲装,整个人的气质又成熟冷峻了几分,他直起腰杆,眺望远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和众人交谈。 “从草原过往情况而言,慕容承手上的五个头下军州,最多能为他支撑起五万能战之兵,最多!” “其余三位小于越,手上就一个头下军州的话则要更差一些,能有五六千能战之兵就不错了。” “迟先生、崔先生、天启,你们觉得他们会倾巢而出,撕破脸强攻秋安城吗?” 形象已经越来越朝符临靠拢的符天启正专心地看着下方的操练,骤然被点中名字,一时还有些慌乱,“不会吧,这样做幽云州节度使不会干预吗?” 迟玄策嘴角微笑,这位符兄弟还是很聪明的。 “倾巢而出不至于,没有谁会不顾后方安稳。明目张胆地攻击也不至于,尤其是在前几天那出神迹之后。”崔贤的推断也很清楚。 众人心中都微微点头,的确,当日那出神迹,也正是如今这些城防兵和慕容家私兵变得老实起来的一大关键。 “殿下派往锦宁州的信使,有消息传回吗?”迟玄策却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裴镇无奈地摇摇头。 如今他们刚到封地,万事待起,情报渠道这些更是全无基础,即使有崔贤这种具备大管家能力的人物,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将框架建立起来。 因为,最关键的是,无人可用。 许多人都以为行军打仗,前有将士陷阵冲锋,破敌于刀枪之下;后有谋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便可万事大吉,其实错之远矣。 打仗,更多的是打后勤、打人才、打情报,刀兵碰撞,那只是所有成果的最终具体展现而已。 粮草征调,人员配备,情报暗战,都是藏在幕后的大事,决定一战胜败的大事。 所以,杨灏当年,才能在凌青云的大军之中,抢下一把最靠近统帅的椅子,甚至和秦陵不分高下。 迟玄策犹如当年凌家军中之秦陵,崔贤犹如当年之杨灏。 可这二人,比起那二人,差距仍是不小。 迟玄策也不气馁,他蹲下身子,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支如今随身携带的炭笔,在地上画出两个方块。 “如今我们仍旧没有取得封地完整的地形图,但大致是这样一个格局。” 他在左边方块的左边圈出一个黑点,“此处是秋安城,我们的前方,是几位大小于越瓜分掉的幽云州,幽云州之后,是刘氏一家独大的锦宁州。” “我们的方略没有问题,暂时向刘氏低头,专心攻略幽云。可刘氏目前的态度不明,我们便必须要做两手准备。” 裴镇也早就蹲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地上的两个方框。 “若同意,自然可以按计划进行;若不同意当如何?”裴镇问道。 迟玄策斩钉截铁,“血火之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惜代价,强力扩张。” “那就是要死人。”崔贤轻轻道。 “甚至包括怯薛卫,或许都剩不下多少。”迟玄策也没有办法。 裴镇抿着嘴,看着迟玄策,“迟先生认为刘氏同意的可能性有多大?” “虎狼不会欢迎另一头虎狼,但或许会同意跟一头狐狸做邻居。”迟玄策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符天启想起自己曾经跟着师父游历途中,师父说过的那些话,灵光一现,“意思是我们越厉害,刘氏就会越忌惮,我们若是弱一点,刘氏可能就不会出手对付我们?” 裴镇笑着朝符天启竖起大拇指,符天启羞涩一笑,又疑惑道:“那要弱到什么程度呢?” “比慕容承高上一线就好了。”不用迟玄策说,大家都想明白了这个答案。 正当众人都以为情形已经明朗起来的时候,迟玄策和裴镇几乎同时叹了口气,“可惜,这不现实。” 迟玄策点了点地上属于他们的那个小圆点,和广袤的幽云州,“我们没有那么多实力跟他们耗,更没法隐藏什么,只能拼尽全力,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最好是如秋安城这般的脆胜,势如破竹。” 裴镇朝着城墙下较场的方向努了努嘴,“就这么点人,多死一个都不合适。” “所以,咱们只有先下手为强了!等这些新兵可用,便挥师向东,在刘氏反应过来之前,能抢下多少地盘,就抢下多少。然后再徐徐图之。” 崔贤似乎有些不赞同这样的考虑,“为何不以秋安城为基础,打造一支强兵,完善情报、粮草等各方内容,再图大计?” “以前叔父和我玩过一个推演游戏,假定一州之地产出军士、粮草等衡定,以两州之地和五州之地对抗,只能通过不断的战争来尽量拉近双方实力,拖住其发展步伐,拖得越久,对地盘小的一方越不利。”裴镇缓缓站起,揉了揉发麻的腿。 迟玄策也缓缓道:“慕容承也希望我们的脚步在秋安城停留得越久越好。” 这样一说崔贤瞬间便明白过来,看着下方那些生龙活虎的战士,长长一叹。 一个怯薛卫斥候冲上城墙,“启禀殿下,探马来报,有两支兵马共计三千余人,于昨日进入北面蛮牛城。” 几乎同时,又有一名怯薛卫斥候冲来,“启禀殿下,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兵马,于昨日进入南面月牙城。” 裴镇走上前,将二人一一扶起,拍着他们的手臂,“辛苦了,与耶律将军说,着人再探,时刻注意对方动向。” 二人激动地领命而去。 没有情报人员,也只好让这些勉强跟情报挂得上勾的斥候做做这些事了。 几人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一个斥候前来,单膝跪地,“殿下,东面风扬城,今晨有五千兵马抵达。” 秋风萧瑟,除了退路,三面皆围。 ------------------------------- 寝甲沙海,顾名思义,有黄沙遍地,风尘险恶。 但作为曾经的夏捺钵,渊皇避暑之地,必然不至于所有地方都弥漫着黄沙滚滚。 绿洲如星,散落点缀在这一大片的戈壁和荒漠之中。 一条大道,通向其中最大的那一片绿洲,那里,便是寝甲沙海的中心,三皇子薛锐如今的大本营,寝甲城。 寝甲城中,洗去风尘,身着绿色长衫的薛锐叩开了乌先生的房门。 乌先生身形消瘦,面颊微微凹陷,颧骨凸起,但当所有人看向他的时候,都不会在意方才那些部位,而都会被那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牢牢吸引。 他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迎接,只是朝对面的椅子一伸手。 薛锐却没有生气,缓缓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将一杯恭敬递给乌先生,“请先生教我。” 乌先生接过茶杯,叹了口气,“殿下不该回来的。” “为何?” “殿下回来可是为了靖王之事?”乌先生问道。 “自然,他骤然封王,一举翻盘,我怕应对失误,便赶回来请教先生。”薛锐脸色苍白,嘴唇细薄而少血色,缓缓开口。 “你这回来,就已经是应对失误了。”看着薛锐疑惑的神情,乌先生继续说道:“封王不假,可这封王与封王之间,也有不同的内情。靖王这次封王,看似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若是寻出那一条隐藏的脉络,就不会觉得惊奇了。” 薛锐不由得身子前倾,目光灼灼,“先生可是寻出了?” 乌先生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端起茶杯,轻嘬了一口,“敢问殿下,如今这北渊朝政,最顶天的大事是什么?” 看着薛锐微微思索的表情,乌先生心中不禁叹息。 “南征?”过了一瞬,薛锐试探着答复道。 乌先生将茶杯重重放下,“正是南征!渊皇陛下隐忍二十余载,一朝爆发,不是为了争权,而是为了一统天下,凡是阻拦在这件事面前的一切,都会被他无情摧毁,就连薛军神也不例外。” 薛锐恍然大悟,可这跟老四封王有什么关系,是补偿吗? 薛锐识趣地没有开口,不愿在乌先生面前表现得太过无知。 “殿下是不是在想,这次封王是渊皇给军神大人的补偿?”很不幸,乌先生没有给他装作了然的机会。 薛锐只好干笑两声。 “人都死了,补偿有什么用?”乌先生轻轻感慨一声,“咱们继续朝上推。殿下认为渊皇陛下的南征,是派名列天榜第十的武威侯赫连青山挂帅还是派鲜卑铁骑共主吴提领兵出征?抑或是某个王爷,某个大于越?” 薛锐仔细思量,缓缓道:“武威侯的可能性最大!” 乌先生再次在心中叹息,这位三皇子杀伐果断,手腕也不弱,但对于权谋之道,始终难入其门,自己冒着被他反感的风险,时时引导,却收效甚微。 若非当年的救命之恩,实非良主啊! 他只好平静道:“殿下,想问题不要被现有条件束缚住,比如方才这个问题,您认为陛下有没有可能御驾亲征呢?” 薛锐悚然一惊,旋即想到,对啊!以父皇如今志得意满,踌躇满志的状态,很有可能御驾亲征,以图一战功成啊! 乌先生的话又传来,“陛下若要御驾亲征,是不是就要率先考虑后方稳固?” “这后方稳固,又分两个方面,一是朝政,二是皇权。朝政上,有皇族宗室长雍王殿下,有三朝顾命元焘大人,自可无忧。那皇权呢?” “如今殿下等三位皇子的皇位之争本就如火如荼,若是谁趁机吃下长生城,称帝自立,岂不平添变数?” “现在,陛下册封靖王,首先是影响人心,若是其余三位皇子想要称帝,别人就会想,你们连亲王都不是,这皇位如何轮得到你们?可若是靖王称帝,他的实力又尚且弱小,待陛下班师回朝,都不一定能有多大实力。” “其次是挑动矛盾,殿下和其余二位皇子都不希望靖王自立,必将百般阻挠,而靖王也自然会想方设法自保或反击,朝中各方支持者,也将各自站队,各自争斗,混战不休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去抢夺皇位。而留守的摄政大臣甚至会推波助澜,只要将事态维持在可控范围,打来打去,他们稳坐高台看戏啊。” “殿下现在知道为什么立刻赶回是失误了吧。” 薛锐被乌先生一通透彻的分析说得冷汗涔涔,后心发凉。 “那我们应该如何行动?整军备战,去抢皇位?还是对付老四?”薛锐有一点好,就是问的问题常常直指解决方案。 乌先生摇了摇头,“殿下,您再仔细想想,也容我再深思一夜。如今按兵不动一天,无妨。” 薛锐站起身来,恭敬一拜,“好,薛锐明日再来拜访先生。” 说完他转身离去,乌先生也没有起身相送。 其实他早有盘算,只是还是希望薛锐能多想想。 他叹息着将手伸到椅子下面,轻轻推动,竟然是轮椅! 当椅子转动,露出两条齐膝而断的腿时,他从不起身,薛铭也不以为意的原因也不言自明。 望向窗外,树叶已经开始渐渐泛黄。 秋天到了,杀人的季节到了。 ------------------------ 草原的秋天是战火纷飞,大端的秋天却是硕果累累,收获满满。 夜色深沉,齐紫衣送走最后一拨客人,缓缓走回内室。 灯芯已经剪下许多,但齐紫衣的面上丝毫不见疲惫,反而有着亢奋的潮红色。 原本,他进京之后,潜居养望,悄悄结交的都是一些修行宗门的嫡系,关系最要好的,就是那位清音阁的隐龙。 可惜在雾隐谷,隐龙陨落,其余的那些宗门子弟,也没能提供什么助力。 在他们眼中,道教无非就是另外一个修行门派而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一时间,齐紫衣门庭冷落,竟有了些寸步难行之感。 就在他微微生出些心灰意冷之念时,天大的福缘猛然砸落下来。 那天的万道霞光,漫天祥瑞,骑牛道士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这座天下每一个人的心中。 自那天起,号称紫霄宫嫡传的齐紫衣朴素的宅院,门庭若市,往来权贵络绎不绝。 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破局是借的是祖师爷之功,走的是权贵重臣之路。 吹灭油灯,齐紫衣飘上房顶,瞧着天上的那轮椭圆的月亮,脑海中,出现一幅自己身着御赐紫衣,手持拂尘的悠然画面,掌教说的那个别开生面,真个令人浮想联翩。 他忽然有点想喝酒了。 ----------------------------- 马蹄所向,草木渐渐枯黄。 剑七的眼眶有些乌青,看着云落的眼神很是幽怨。 云落强忍着笑意,故作不见。 他也没想到当剑七真的问出那个问题时,管悠悠的那一拳是如此干脆而有力。 “管姑娘,你那天说,我被掳走的时候,你遇上了一群马贼?” 管悠悠对云落还是有点好脸色,点点头,“恩,人还不少。” “战力如何?按普通人算。” 管悠悠斟酌道:“弓马挺娴熟的,似乎也粗通武技。” 剑七见缝插针,“草原上马贼可不少,聚众而居,呼啸来去,除了没啥规矩,跟寻常军士没什么区别,甚至要比寻常军士还要强一点,毕竟刀口舔血的生意。” 云落神秘一笑,“要不咱们给裴镇准备一份礼物怎么样?” 第二百三十一章 乐极生悲,两条明路 沿途的一座小城客栈中,客房里亮着一盏灯,灯下三人。 “云兄,马贼来去无踪,巢穴难觅,我们怎么找啊?” “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 “什么意思?” “笨蛋,就是引蛇出洞的意思。”管悠悠怼起剑七来毫不留情。 “管姑娘,既然你也知道接下来我的计划,那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云落从怀中掏出一封刚刚写好的信,“你一个姑娘家难免有些不便,所以我想请你提前去秋安城,跟他们报个信。” 管悠悠盯着云落的脸,想要从脸上看透他内心的想法。 灯火摇曳下,云落微笑坦然。 “好吧。”管悠悠同意了。 “哎。”剑七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 管悠悠拿着信,“没什么事我就先去睡了。” “注意安全。”云落递过去一张从崔雉那儿搞来的路线图,他自己已经拓印了一份了。 管悠悠点头接过,看了眼剑七,转身回了房间。 “会不会想念?”云落笑容古怪。 “哼!”剑七朝床上一滚,不再搭理云落。 云落无奈道:“兄弟,这是我的房间。” 被子蒙头,剑七瓮声瓮气地道:“我就要睡这儿。” 云落只好起身简单收拾了下,吹灭油灯,去了隔壁剑七的房间中休息。 第二天,云落敲开剑七的房门,剑七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悠悠姑娘呢?” “早就走了!”云落淡淡道。 “你居然不叫我,亏我还把你当偶像!”剑七气得上蹿下跳,一头栽进被子中,哀嚎道:“心爱的姑娘就要从我的身边离去,我却无法为她送别,看不见她的欢颜,看不见她的倩影,我的人生已经一片灰暗。” 管悠悠默默地站在房门口,轻喊了一声,“喂!” 剑七猛地坐起。 “走了。”说完一身黑衣的管悠悠转身离去。 剑七冲到房门,已经不见了管悠悠的踪迹,呆呆地走回床上坐下,看着云落,“我刚才的话?” 云落憋着笑,点着头。 剑七钻进被子,在床上翻滚着,“让我死了吧!” 没过多久,在城中一通豪购足足花掉一片金叶子的二人背着大包袱,各自挎着一把精美刀剑骑马出了城。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了,挂在腰间的水囊都喝了一半了,依然没见什么马贼的踪影。 “云兄啊,这能行吗?”望着茫茫草原,剑七的心里充满了疑惑。 云落笑着道,“马贼要是都窝在老巢里,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你信不信,我们在出城时,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那些都是城里的正经商人,能跟马贼有联系?”在剑七的世界里,这还是有些不合理的。 “蛇鼠自有道,不一定是所有商人,可能是个别,也可能是街上游荡的眼线,不然那西北风可不管饱。”自小混迹在市井最底层的云落,对这些事情很是清楚。 话音刚落,二人的耳中都听到了周遭响起的马蹄声。 不过他们却故作不查,因为此刻的二人,是普通的江湖武夫。 马蹄很快,载着马上的人出现在视野之中。 猎物大惊失色,慌忙逃窜。 但有经验的猎人早早便布下了包围圈。 包围圈缓缓缩小,猎物拔出刀剑,如临大敌。 可惜,双拳难敌几十只手,两头即使有些能耐的猎物,也难逃猎手们的绳套、弓箭和弯刀。 猎物被横放在马背上,蒙着眼,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 马蹄渐远,踏上归程,又是一场成功的狩猎。 云落和剑七默默记着路线,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山谷外。 山谷的入口狭小,入口的石头后藏着几个守门的,见着大部队回来都在兴高采烈地招呼着。 山谷中修着大大小小数十间房子,云落侧耳聆听,竟然还有妇孺的声音。 一行人下了马,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云落和剑七押着去到大厅,另外两个马贼取下他们的硕大的包裹,紧紧跟上。 见着剑七走得慢了,还猛踹了一脚。 剑七聚音成线道:“这个该死。” 云落也回道:“踹你一脚就该死,那我们是来杀人的吗?” 大厅的主位上坐着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令人意外的是,他并不凶恶,反而看着云落等人走进,神情甚至有些悲悯。 “老大,这次可逮着两只肥羊。”一个马贼兴高采烈地汇报着,他一使眼色,另外两个马贼将包裹放在堂中的空地上,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打开。 可惜里面尽是些衣物和吃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一个小头目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拎着个酒壶,笑着道:“这点东西可撑不起肥羊这样的说法啊。” 那个马贼嘿嘿一笑,“别急嘛!” 说完他走向云落,直接将手伸进云落的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 “这点东西能值多少......”那个小头目的话还没说完,就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撼。 小小布包里,是一叠金叶子。 粗略看去,就不少于五十片。 就连上面坐着的老大都有些动容,有了这些金叶子,自己这帮人至少几个月不用担心口粮的问题了。 云落依旧被蒙着眼,微微抬头却像是在看着马贼老大的眼睛,“这位老大,您财也到手了,留着我兄弟二人也是无用,可否将我兄弟二人放了?” 上首的老大还没说话,另外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就笑着开口,“大哥,这小子有些气度,又身怀重金,想来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子弟,不如咱们乘机摸了他家老巢,吃他个盆满钵满如何?” 方才那位小头目也附和道:“家里可不止这点东西,更何况,大户人家的家眷可是一等一的白白嫩嫩,娇滴滴,正好慰劳一下兄弟们啊!” 剑七神色不变,聚音成线,“我觉得这些人都该死。” 云落不置可否。 “放他们去吧,记得蒙好眼睛。” 上首的老大轻轻开口。 “大哥!”小头目连忙劝道。 “别说了,我早就说过,咱们只为求财,能养活大伙儿就行了。”老大的语气很是坚决。 两个小头目神色一滞,悄悄对视一眼,深深不甘。 他忽然呵呵一笑,“我兄弟说你们都该死,我看也不尽然嘛。” “我看你是找死!”小头目一把拔出刀来,朝着云落当头劈下。 剑七嗤笑一声,也不见云落有何动作,一只元气化作的大手轻轻掐住小头目的脖子,将他举到空中。 云落眼前的布条和身上的绳索缓缓断裂,他笑着道:“都老老实实地坐着,咱们好好聊聊。” 修行者!!! 大厅中,所有的马贼几乎都在瞬间呆滞,那个亲自将云落抓来的马贼头目心中咆哮着,你大爷啊!不带这么玩人的! 当云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轻捏死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小头目,整个大厅中,匍匐着一大片身影。 马贼老大也乖乖地走下了座位,在台阶前恭敬下跪。 云落缓缓走到他身边,坐在台阶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自己身旁。 马贼老大在错愕和战栗中坐下,云落轻轻道:“你还算是个有操守的,怎么会干这一行?” 马贼老大低着头,似有纠结。 “看样子还有隐情?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好隐藏的?”云落面容和蔼。 “我是将军府的人。”马贼老大轻轻开口。 “继续。”云落心中一跳,面上不动声色。 打开了话匣子,马贼老大也豁出去了,“将军府覆亡之后,我们这些散落各方的下属都遭到了敌对势力疯狂的剿杀,无奈之下,我只好带着一帮兄弟,落草为寇,占据了这处地方,收服了这帮兄弟。” “然后呢?未来就打算一直当马贼了?”云落问道。 马贼老大摇了摇头,面上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一切都太突然了。将军府已经不在了,我们这些人又能干什么。” “你知道四皇子吗?” “仙师是说四皇子殿下?他不是在大端学艺吗?” 云落平静道:“他回来了。” “啊?”马贼老大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旋即反应过来,又一屁股坐下,面色焦急,“他怎么能回来呢!大将军死了,他回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被册封为靖王,封地八百里,现在就在东面的秋安城。”云落拍着马贼老大的肩膀,“既然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我给你指条明路?” 马贼老大还沉浸在震惊中。 云落起身,笑看着大厅中惶恐跪拜的众人,“有谁知道附近哪里还有别的马贼聚集啊?” 大厅里,云落叉着手,笑得像只狐狸。 --------------------------------- 豫章城中,今天有一件大事。 全城轰动,权贵齐聚。 说个人山人海,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也不为过。 朝露门掌门嫁女,算得上一件轰动的大事,但还远远不足以在豫章城中折腾出这般阵仗。 只因她要嫁的对象,是郁家,是豫章麒麟郁南公子的表弟郁琮。 郁家,当得起这样的排场。 陈迎夏的腿已经恢复了,但仍旧没有从那一趟旅程的阴影中走出。 不论是大街上云落的羞辱,还是在雾隐谷中跌宕起伏、险死还生的过程,都让这个曾经心机深沉、跋扈张扬的少女,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曾经无比憧憬的一切梦想成真之际,她的内心,竟然并无太多波澜。 在死亡面前游荡过两次的人,如今看什么都会豁达一些。 耳畔传来的热闹声音,陈迎夏竟然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和郁琮的结合是否会有如她曾经孜孜以求的那般美妙。 可是,现在也由不得她选了。 朝露门的掌门,陈迎夏的父亲陈沛霖和郁南的父亲郁福并肩坐在椅子上。 堂堂一个通玄境的修行者,面对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老头,细细看去,竟然还有些讨好的意味。 只因为这个老头生了个好儿子,郁南。 如今据传言已经迈入通玄境的豫章麒麟。 陈沛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一侧的人群,那里白衣胜雪,大袖飘摇的郁南风度翩翩,正和前来的权贵欢笑交谈着。 即使在这样的大人物之中,麒麟公子也自有一番卓然气质。 某些传言中所说的两次在云落手下折戟,似乎并未影响到他丝毫,也没影响到他背后大人物对他的支持。 陈沛霖心中暗叹,若是自家女儿嫁的是这位正牌的麒麟公子该多好。 不过即使作为一个父亲再毫无理由地喜爱自己的女儿,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女儿配不上郁南。 或许那位江东明珠,才是郁公子的良配吧。 在陈沛霖的思虑间,新娘子被迎进了府中。 众人都识趣地开始融入进一场婚礼的正式流程之中,欢声笑语,言笑晏晏。 当陈沛霖夫妇和郁琮的父母坐在主厅正中,新娘子披着红盖头,胸前挂着大红花的郁琮牵起她的手,走入厅中,郁南在一旁欣慰地笑着。 郁南的父亲郁福也在众人的簇拥中捋着胡须颔首微笑。 郁家当兴! 在场几乎所有宾客的脑海中都升腾起这样的念头时,从外面忽然涌入了一大队的军士。 一阵仓皇闪避,鸡飞狗跳之后,一个黑衣男子缓缓走入。 他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郁南,轻咳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举在空中,“司闻曹奉皇命,捉拿郁家上下,无关人等速速离去!” 顾不得吃下心中的惊惶,满堂宾客如鸟兽散,在府门口自有甲士甄别。 郁福脑子一嗡,晕了过去。 郁南眉头紧蹙,上前拱手,“这位大人,其中可是有误会?” 黑衣人瞥了他一眼,一挥手,“拿下!” 郁南面上闪过一丝狠厉,正要有所动作,黑衣人闪电般地伸出手,朝他按去。 知命境高手! 陈沛霖的瞳孔一缩,心知大势已去。 当郁南被轻松地制住,陈沛霖起身上前,“大人,我们这还没拜堂,您看?” 黑衣人看了他一样,犹豫了一下,“滚!” 陈沛霖如蒙大赦,一把扯住陈迎夏的手,朝外跑去。 陈迎夏掀掉盖头,视线中最后的画面,是郁琮面如死灰的脸。 郁家的悲喜两重天,仿佛在豫章城中砸下了一颗巨雷。 所有人都在猜测郁家为何而倒,这其中,也包括披头散发被扔在大牢之中的郁南。 昏暗的光线,肮脏的环境,恶臭的气味,白衣上早就染上了大片污渍,但他毫不在意,所有的心思都在思索着这一切的缘由和活路。 仿佛自从当日在落梅宗遇见云落起,自己的大好形势便急转直下,诸事不顺,直到如此境地。 吱呀一声,牢门被打开,今天的那个黑衣人缓缓走入,然后挥退了所有的守卫。 “你知道一把刀的宿命是什么吗?”黑衣人毫不在意地蹲在郁南的对面。 郁南抬头望着他,满是疑惑。 “是遗弃。”黑衣人自顾自地说着。 郁南笑了,因为他明白了,“我是朝廷对付六族的一把刀,如今六族和朝廷和解,我这个六族憎恨之人便自然没了用处,甚至都不合适再逍遥在这个世上。” “不愧是豫章麒麟,问题还是想得很通透的嘛!”黑衣人点着头,言语似在赞许。 “您如今说这话,岂不是讽刺之极?”想明白了缘由,心知必死的郁南也放开了。 他曾经在书上看见过一句话,“今因言善我,他日必因言罪我。” 如今的自己也落入了这个圈中,乘势而起,自然势去而落。 “但刀也有办法自救。”黑衣人冷不丁的一句话让郁南重新燃起希望。 “如果找到了新的用处,那自然就可以重新被主人用起来。” 郁南猛地抬头,“用在何处?” 黑衣人伸出手,朝着北边指了指。 郁南瞬间跌坐在地,只需一个手势,他便明白了这一出戏的缘由和目的。 “他们会死吗?” 黑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点点头,“只有真实,你才有取信于人的可能。” 沉默半晌,郁南终于重重点下了头。 黑衣人看着眼前的这个身影,枭雄之姿已初成。 “那我们来说一说细节。”他拿出一张情报递给郁南,声音渐渐微不可闻。 当日夜晚,郁南孤身越狱,黑衣人千里追击,临走前留下命令,郁家满门抄斩。 几十颗人头落地,换来一个身影仓惶北奔。 第二百三十二章 隐秘难藏消息泄 瑟瑟秋风刮得旌旗猎猎作响,校场中整整齐齐的将士不动如山。 耶律晋才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望向点将台。 台上一个身穿黑色金纹锦袍的男子迎风肃立,耶律晋才沉声道:“殿下,三千将士列阵完毕,请殿下检阅!” 裴镇点了点头,向他递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视线从他开始蔓延扫视着场中的一个个身影。 这里有自己带来的一千怯薛卫,有慕容承的家族私兵,有原本属于这座秋安城驻扎的城防兵,还有新招募的一些军士。 巴烈死了,那个机灵的前前任城主段景也被梅子青抓住,然后被裴镇砍下了头颅,祭奠将军府逝去的英灵。 这些日子里,慕容家的私兵中,数次作乱,都被耶律晋才强势镇压,上百个头颅的威慑,终于让这些人稍微老实了一些,不过这还不够。 裴镇的声音中带着真元,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场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伙儿别紧张,在这个城里一起待了这么多天,咱们也没好好说几句话,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咱们啊,好好聊聊。” “我叫薛镇,应该没人不认识吧?” 场中响起了几声偷笑,立刻在军纪官的严厉眼神中收住。 裴镇摆摆手,“说了,别那么严肃,放松点,想笑就笑,咱们就当聊聊天。还是那个问题,没人不认识我吧?” “没!”有了裴镇这句话,总有些胆子大的开了口。 “那就好。你们看我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的,站这儿跟你们训话,其实啊,我挺倒霉的。好好在西岭剑宗学个剑,当个山上神仙本来挺舒服的,而且我还找了个特漂亮的媳妇儿,漂亮到什么地步呢?就是你们这帮糙汉子瞧见了走不动路那种。” 下面顿时响起了一阵哄笑声,高台上的崔贤和迟玄策、符天启三人强忍着面无表情。 裴镇伸手压了压,“可结果呢,山上神仙当不成了,回了朝廷说是封了个亲王,拿了片封地,听起来风光,可我哪儿敢在长生城里多待啊,只好和耶律将军领着的这一千个人,一起灰溜溜地逃了出来。哎,恼火,憋屈。” 裴镇刻意淡化了某些牵扯。 下方又有些笑声响起。 “看看这所谓的八百里封地吧,两个甲字州啊,可他娘的,老子带着这么点人,别人也不愿意拱手相让啊。换你们你们也不干吧?是不是?” 裴镇愁眉苦脸地问道,下面传来一阵整齐的“是!” “可他们不让,我就守着这个秋安城过日子了吗?在咱们草原上,有这么憋屈的汉子没?这么憋屈的汉子能找着女人吗?” “没有!”耶律晋才大致明白了裴镇的想法,开始配合着他造势。 裴镇一手摊开,一手握拳,锤击在掌心,“他们不给,我就自己去拿!否则我这辈子就完了啊,混吃等死,那是个爷们儿干的事儿吗?我的倚仗是什么,是你们,是在场的诸位兄弟啊。诸位兄弟中,有原来慕容承的私兵,有这秋安城的城防兵,其实也相当于慕容承的私兵了,在他手下,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说白了,就没把你当回事。少了你们这一千多人,人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不少人频频点头,颇为赞同。 裴镇看着场中,“可我不一样啊!咱们算得上是从一穷二白的时候搭上线的,按两个人来说,那就叫发小啊!爷们儿过上了好日子,还能亏待了发小吗?有了我薛镇一口吃的,那就绝对短不了诸位兄弟的一顿饱饭!” 裴镇伸手指着东面,“那边有诸位的家,也是我薛镇未来的家,锦宁州我不会去动,但幽云州我必须拿下!诸位,我现在给大家两条路,第一,我放你们走,你们回去,依旧当你们的慕容家私兵,我们相逢一场,好聚好散,回头各为其主,刀兵相见;第二,和我薛镇一道,和在场的其他兄弟一道,咱们拿着长弓,举着弯刀,骑着骏马,一路杀过去,到时候,大家一起过那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要走的,现在就走,留下的,咱们整军备战,第一战,就在五天后,直取风扬城!” 裴镇沉声喝道:“耶律晋才何在?” “末将在!” “打开较场门,凡愿意此刻离去者,不得阻拦!” “喏!”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发展,那些慕容家的私兵们你看我我看你,犹疑不决。 崔贤略显担忧的心声在迟玄策心湖上响起,“会不会一下子走光了?” 迟玄策只能聚音成线回答道:“跳得厉害的早被收拾干净了,现在走不了多少。” 果然如他所言,到最后,也就数十个军士掉头走出,裴镇也果真依言没有阻拦,不仅如此还一人赐了匹马,命人放出了城。 队伍很快被重新排列整齐,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此刻的场中,看起来凝练了许多。 裴镇猛地拔出悬挂在腰间的弯刀,朝天高举,“北渊薛氏,奉天承运,统率万民。孤乃北渊皇子,奉皇命镇守封地,锄奸讨逆,兵锋所指,万众齐心!” “诸位,可愿与我一道?” 耶律晋才当下单膝跪地,“誓死追随殿下!” 身后传来一阵众声汇聚的巨大喊声,“誓死追随殿下!” 城主府,如今已经成为了裴镇等人的住处。 迟玄策笑着道:“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你觉得他们会传达到位吗?” 裴镇负手望着东面的方向,微笑道:“他们不说,风扬城的人也会问啊。” 符天启这才听懂今天这一出还有的隐藏目的,扶着额头,郁闷道:“我不跟你们比脑子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去画符吧。” 看着符天启苍白的脸色,裴镇紧紧把住他的肩头,“兄弟,谢了!” 符天启淡淡一笑,“能帮得上你们就好。” 三千张蛮力符,虽然是最基础的符箓,但三千张,而且是要普通人都能用的,即使对四象山的符子而言,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符天启正要出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梅子青突然出现在门口,在他的身后,跟着个黑衣女子。 “给你的信。” 当看清来人面孔,在裴镇骤然惊喜的目光中,黑衣女子递过一封信。 -------------------------------------- “悠悠姑娘应该已经到了吧?” 剑七坐在一块石头上,手中木棍拨弄着眼前的火堆。 火光明灭的对面,云落神色略有疲惫,微笑调侃道:“这声悠悠姑娘,实在是情深意切啊。” 剑七向后仰倒在石头上,看起来也是有些倦怠,想来这些天的过程绝不轻松,“云兄,你收服这些马贼,就是为了要帮你那位王爷兄弟打仗的吗?” “不全是。”云落看了看手上的金黄流油的兔子,洒上些佐料,递给剑七,然后重新拿起另一只剥好洗净的兔子烤起来。 剑七撕下一只兔腿,缓缓嚼着,“还有什么?” 云落盯着眼前的火堆,眼神迷离,“前些天在饮马城中,有人问过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烤兔出乎意料地好吃,剑七吃得根本停不下来,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他问我,走了这么远,还记不记得为了什么而出发。” 云落神色平静,剑七慢慢将手中喷香的兔子放下,神色开始严肃起来。 “那云兄是如何回答的?” 云落摇了摇头,“他没问我要答案,我也没跟他说。” “云兄对神册剑炉了解吗?” “只知道个大概,但也听过世间公认剑炉之人秉性绝佳。” “剑炉到底在哪儿,除开师尊,没有人知道。但我们每个剑炉出身的人都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是铁肩担道义,勇剑斩不平。剑,宁折不弯,而一往无前。” 话题说到这儿,开始向深邃宏大的方向走去,渺小的火堆,和天上的星星一起,试图照亮这片黑夜。 背风的角落里,云落听着耳畔的风声如泣如诉地从头顶掠过,轻声道:“若是你要救一个天下,你会怎么办?” 刚问出口,他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大,便改了个口,“就像咱们这些天遇到的这些马贼帮派,你若是要救他们你会怎么办?” 剑七沉默一会儿,“除恶,扬善。恶尽去,自得善。” 云落不置可否,他翻动着手中的兔子,看着剑七,“咱们不聊那些飘在天上的大道理,聊点接地气的。还记得那位将军府的属吏吗?剑兄,世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非黑即白,许多人都是被世道挟裹着,为了生存走向了某些违背本心的道路。我在想,能不能试着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一个自己选择,为自己人生做主的机会。” 剑七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被迫的?” “因为我见过。”云落的眼神中有悲悯,有追忆,“你也知道,我虽然顶着这么个天大的背景,但我从小都是个孤儿。这市井之间混久了,却瞧见了许多跟我们的大道理背道而驰的东西。你记得随荷吧?” 剑七点点头。 “我们相依为命好多年,若是在某个时候,旁人以她要挟我做某件错事,我做是不做?若是她重病在床,亟待汤药,我必须得做件违心之事才能救她,我做是不做?如同那个将军府的属吏要护住他亲近之人,便只能投身马贼,世道之中,有大无奈啊。” “可人要有底线,为了生存,为了感情,就能不顾底线,肆意妄为吗?”剑七依旧不认可云落的理由。 云落笑了笑,“这就是你之所以为你,我之所以为我,我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如今的人,挣脱那样泥淖的原因。但,那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等到你所说的事情,成为这座天下大多数人的选择时,这个世道才会真正好起来。” 剑七明白了云落的话,“你想拯救这个世道?这不现实。” “你们剑炉就那么几个人,也拯救不了这座天下,但这妨碍你们去做对的事情了吗?”云落撑着膝盖站起,“不要一下子把调子定得那么高,能多做一点,这个世道就好一点,那就够了。等到足够有能力像我的父亲那般去试着为天下订立一次规矩时,便义无反顾,奋不顾身。儒教你听过没?在云梦大泽,儒教庄教主座下的一个贤从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剑七默默拿起兔子啃了一口,发现已经有点凉了。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眼前,一团光亮。 这是七月二十八的晚上,离薛律御驾亲征还有三天,草原似乎都在宁静中沉睡。 离着云落二人千里之遥的苍狼原上,已经是军帐如云。 首批出征的主力已经抵达,草原上最大的几方势力都在渊皇的旨意下,已经带着麾下精锐赶到此处。 从远处眺望,夜色中的营帐在黑暗中沉默,团团篝火如星河倒影,连绵不绝。 几个黑衣人悄悄缩回脑袋,来到树林边解开栓在树上的马,还检查了一下马蹄的包裹和马嘴的绳索,准备朝南返回。 忽然听得一声弓弦响动,一个黑衣人应声落马,其余几人大惊之下立刻夺路而逃。 一侧的林中冲出数匹快马,为首之人的喊声刺破夜空的宁静,“抓住他们,一个都别放跑了!” 惨烈而执着的追杀持续了整整一天,当仅剩的骑手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属于大端的城池时,马儿却终于支撑不住,跌落在地。 身后的三名追兵迅速赶到,其中一人拉开弓弦,羽箭呼啸着扎向那名探子的咽喉。 已经力竭的职方司探子微张着干裂起皮的嘴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可惜那个绝密的情报无法带给朝廷了。 “铛!”一颗石子精准地撞在羽箭的镔铁箭尖上,一个人影迅速掠出。 三名追兵眼见对方来了援手,立刻同时引弓,三支羽箭同时激射而出,一定要在援兵赶到之前杀死这个探子! 可惜,对面来的是个修行者,极速赶到的他屈指弹出三道真元便荡开了三支羽箭。 修行者不可敌! 三名追兵只好恨恨离去。 修行者看了看远去的马蹄,并未追逐,一把抱起这名探子,冲进了城池。 当日,一个惊人的消息就从这座城池迅猛地传开,传向征北军主帅韩飞龙的大帐,传向天京城的深宫。 苍狼原数十万大军集结,南侵在即,方向殇阳关,另有传言渊皇将御驾亲征。 第二百三十三章 风扬城 博木石 风扬城的风,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张扬不羁。 所幸城外四面树林、草地都还算繁茂,否则光是那随风缠绵的沙尘,就能让这座城住不下多少人,更遑论成为如今这般规模的一个大城了。 这天傍晚,正是残阳如血,夕照灰墙的时候,从秋安城方向荡起了一阵烟尘,向着风扬城飘来。 城墙上的哨兵连忙大喊示警,随着一阵整齐迅速的脚步,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带着护卫登上城墙。 皮肤黝黑,面容粗犷,乃是慕容承麾下又一大将博木石,虽然不是修行者,但他在军阵韬略上的造诣,远非巴烈所能比。 慕容承在巴烈身死,供奉遇袭之后,派出他来统领这五千大军,来主持这次对秋安城的三面合围,足见对其的信任,也足见他要将裴镇赶出封地的决心。 “怎么只有这么点人?”一个博木石的护卫在一旁诧异道。 久历军伍,自然一眼就能瞧出这支骑兵最多只有百来人。 博木石的声音和他的外表极不相符,略微有些尖细,或许正如他内心一般,自有一番细腻心思,他拉过一名亲卫,在其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句,亲卫连忙走下了城墙。 他望着城墙下方,缓缓道:“弓弩手准备。” 从秋安城来的,自然正是选择离开裴镇,回归慕容承的那些私兵俘虏们。 大半日的跋涉,当遥遥望见风扬城的城头,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开心。 临近城下,瞧见城门居然缓缓打开迎接自己一行时,一种游子归家的感觉骤然涌上心间,所有人的脸上都绽放出笑容来。 “看,迎接咱们的人来了!”一个军汉指着城门洞方向喊道。 果然,从门洞里奔出一队骑兵,朝着他们直冲过来。 众人都开心地笑着,只不过渐渐的,这笑容凝固了起来。 这......怎么.......感觉......像是......包围? 三百人的骑兵队伍迅速分开,然后在他们身后合拢,将众人围在当中。 更要命的是,骑手们居然拉开了弓,弓弦还指着自己? “兄弟们,搞错了搞错了啊,我们是自己人啊!” “是啊,我们也是慕容大人的兵啊!” 立刻有人喊叫着表明身份。 “大人的兵,怎么会从秋安城跑来?”这支骑兵的领头人质疑道。 其中有人正要说话,骑兵头领突然开口随意指了三个俘虏,“你!你!你!把他们三个押下去,分别询问,如有谬误,即刻处决!” 话音一落,立刻有人将三人带下去分开审问。 俘虏们都被赶下了马,缴了兵刃,驱往一处,四周皆是张弓搭箭,冷冷监视的骑兵。 他们不敢说话,只能被动地等待着那边审问的结果,当然,他们还并不是特别担心,因为事情的确是那么个事情。 当审讯结束,骑兵头领望向城墙,点了点头,博木石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口供有误,杀!” 随着骑兵头领的一声暴喝,“噗噗噗”,箭头扎进身体的沉闷声音接连响起,这支近百人的队伍来不及反抗,便尽数遭屠。 一双双圆睁的眼睛中写满了疑惑,有误?你大爷的,怎么可能有误?! 骑兵头领收兵回城,留下的满地尸首用不着收捡,草原上的动物们,也需要偶尔加个餐。 他翻身下马,登上城墙,将口供的内容一一告知了博木石,然后迟疑着,似有话想说。 博木石把玩着一柄匕首,“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他们的口供无误,极有可能真是巴烈带去的人,我却依然要杀了他们?” 骑兵头领点了点头。 博木石用匕首瞧了瞧骑兵头领的头盔,发出几声闷响,“在我身边当了这么久的亲卫,怎么还不知道动动脑子!” “属下愚钝。” “大人派我来,是来干嘛的?记住,我不是来救人的,我有什么理由冒着风险,将这些极有可能是靖王派来的奸细的人放入城中,而留下隐患?” “可是?” “可是他们不是奸细!对吧?曾经不是,不代表现在不是;许多人不是,不代表所有人不是。只要这里面有一个可能的奸细,我就不会冒那个风险。我的目标,是要完成大人交待的任务。” 博木石或许觉得说得有些太过冰冷,便稍微和缓了神色,“慈不掌兵,有的时候,敌人会利用我们的仁慈。合格的战士,只需朝着目标前进,不要被别的事情干扰。” 骑兵头领似乎被博木石的话说服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将军,他们说靖王会在五天后攻击我们风扬城?咱们要早做准备。” “刚说了让你用脑子打仗,你又来了!”博木石无奈地敲了一下他的头,“若你是靖王,你会在明知有人即将离去,可能泄密的情况下,还将自己的战斗部署讲出来吗?” 他转头望向秋安城的方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靖王三天之内必然会进攻。” 夜幕已经即将彻底压下,博木石的心中冷笑道:“来吧,尊贵的靖王殿下,我有厚礼相赠。” --------------------------------- “老狗,你说咱们到底选对了没啊?” 紧挨着秋安城城墙根下,一大片军帐中的一间里,几个选择留下的慕容家私兵俘虏正在低声交谈。 “选没选对都只能这样了,别瞎想,还指望靖王再给咱一次机会?”被称作老狗的汉子想得很透彻。 “你说靖王打得过打不过啊,打不过的话那咱可就惨了啊!”又有人嘀咕着。 “咱们最好希望靖王打得过。”老狗的心绪很平静,他知道,无用的纠结没有意义,买大买小,买定离手,人这辈子就得生死看淡,说干就干。 “老狗,秃鹫他们回去了能有好果子吃吗?” 对于这个问题,老狗没有再回答,只是轻哼了一声,闭目养神。 “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被剿杀殆尽了吧。”迟玄策坐在桌前,就着油灯,看着桌上的一张简略地形图。 这还是他们在城主府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虽然简单了些,但够用了。 “进不了城是一定的,至于死不死,就看对方的心性了。”裴镇缓缓道。 迟玄策不再纠结这个,指着桌上的地形图,“从秋安城往北面蛮牛城,骑军全速半日可达,往南面月牙城也几乎一样,只有东面的风扬城,用时更久,需要大半日的时间。” 裴镇坐在他的对面,面露坚毅,“按计划行事!” 当日入夜,北渊靖王薛镇,尽起城中兵马,只留百余人的城防兵,星夜突袭风扬城! 望着瞬间空荡下来的城池,城中居民都在祈祷着靖王殿下能够得胜,毕竟这些日子,可是秋安城难得的好日子。 夜色的掩盖下,三只信鸽振翅而起,从秋安城飞出,带着些隐秘,去往它的归途。 当信鸽在风扬城中落下,晨光才刚刚亮起。 博木石手中握着那张从秋安城传出来的纸条,仿佛握住了一张必胜的灵宝。 当亲卫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大喊着敌袭时,博木石哈哈大笑,此战,赢了! 他旋即登上城楼,望见挟裹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而来的靖王,以及他身后的三千骑军,面露嗤笑。 “吩咐下去,紧闭城门,没我的命令,不得出城迎战!” 裴镇在风扬城的城墙下勒马,望着没有出城迎战,而是在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守军,有些惊讶和遗憾。 而在他们眼前,昨日傍晚那百来具尸体已经支离破碎,断臂残肢四处皆是,看得那些选择留下的人心中庆幸不已。 博木石的身边悄悄出现了一个身影,那是慕容承给他配的一位修行者,可博木石只打算让这位山上神仙当一个传声筒。 “烦请仙师转告,靖王星夜前来,博木石在此恭候已久。” 那名修行者面无表情地将博木石的话喊了出去,清晰地穿透马蹄阵阵,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还留下嗡嗡的声音。 “博木石?” “居然是博木石大人!” 一阵细微的骚乱响起,立刻被军纪官弹压下去。 “迟先生,此人很有名?” 迟玄策点点头,这些日子他时常找那些慕容家的私兵们聊天,摸清整理出了许多情报,“慕容承手下比较拿得出手的一位智将了。反正懂得用脑子打仗的,都差不到哪儿去。” “博木石,孤奉皇命,镇守封地,还不速开城门!” 真元谁不会用,如今神意境的裴镇轻轻一喝,并不弱于城墙上那位修行者。 城上守军虽然都曾听说靖王殿下是学过艺的山上神仙,可并未亲眼见过,此刻听到这阵势,不由心头微震。 “靖王殿下,都这会儿了,就别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风扬城就在这儿,你放手来拿!” 博木石拍打着城墙,他的话被那位修行者转述而出,霸气十足。 “草原男儿,马上见真章,出城一战,缩在城里当乌龟算什么本事!”眼见博木石龟缩不出,裴镇只好用上了激将法。 “呵呵,靖王殿下不用白费气力了,诱我出城,那是不可能的。”博木石笑着开口。 裴镇的脸色阴晴不定,一时有些拿不定注意,骑兵攻城,损耗极大,自己如何禁得起这样的消耗。 城墙上,那位修行者冰冷又清晰的声音继续响起,“哦对了,忘了提醒靖王殿下一个事。您尽起守军,星夜奔袭,秋安城几无守备,万一被别人端了怎么办?” 裴镇陡然一惊,望向秋安城的方向。 随着两只信鸽的分别落地,两支骑军也分别从蛮牛城和月牙城出发,全力向着中间狂奔。 那里有一座秋安城,那里是靖王唯一的大本营。 只要拿下秋安城,靖王和他麾下的兵马再无处可依,等待他的,将是在风扬城下的三面围杀,然后野心勃勃的他,就只能灰溜溜地滚回长生城。 所以,两支骑军的领头人不约而同地都有些保家卫国的激动。 而他们激动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此刻的秋安城,仅有一百余人的城防兵,唾手可得。 秋安城中,信鸽飞出的宅院很是隐秘,一个中年男人正在逐一检查着鸽笼,期待着很快就将到来的胜利。 一个黑衣身影无声出现在他的面前,微笑着轻轻说了句,“谢谢你。你的任务完成了。” 然后轻轻弹出一粒石子,击碎了中年男人的喉结。 梅子青厌恶地嗅了嗅鸽笼旁的气味,身形消失不见。 第二百三十四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蛮牛城不大,但凭着紧邻秋安城的地势,没少从富饶的邻居那儿借着光。 原本这儿的城主乃是将军府派来的一个属吏,盘踞在幽云州北部的两个小于越穆战和裴世雄忌惮于将军府的赫赫威势,都对其听之任之。 但在将军府覆亡之后,两头恶狼便瞬间露出了獠牙,将此人连带着自己辖境内的将军府之人屠灭殆尽,城池自然也被收入囊中。 进了我的口袋,那就是我的,谁要想再掏出来,那就是与我为敌。 至于这东西原本是谁的,如今该谁的,重要吗?不重要。 重要的是立场,不是事实。 所以,这次穆战和裴世雄联合派出了三千兵马,包守义那个胖子更是咬牙凑出了两千人,配合慕容承的这次三面合围,力图一战功成,将胆敢觊觎“自家基业”的靖王赶回长生城。 此刻正值中午,阳光还残留着些夏日的毒辣,几个瘦弱的汉子抱着弯刀,缩进城墙垛子的一点点阴影里,脸上淌着油亮的汗珠,正是奉命把守这一段城墙的守军 “咱们可真是命衰啊,没能跟着去秋安城打打谷草,捞点油水。”一个瘦小汉子抱怨了一句。 “得了吧,就你那小身板,能跑到秋安城不?别从马上掉下来直接摔死球了。”立刻有汉子调侃道。 “就是,还打谷草呢,你当咱是马贼不成。” 看来这个汉子是属于老被调侃的角色,别的军汉也一起打趣道。 每个群体其实都是这样,各有各的定位与角色,按照这个行事,大家便能其乐融融,相安无事。 瘦小汉子两腿一蹬,瘫在地上,“我看呐,咱们还不如那马贼呢,人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咱能干啥,大声说话都不行。” “行了行了!没完了是不?”这群人中一个稍微壮硕点的,老大模样的人开口道,“等将军们得胜归来,到时候也少不了我们一个守卫后方的功劳。少主人从指缝里漏点油水,也够你小子吃的了!” “老大,你说将军他们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瘦小汉子来了精神,开口问道。 老大哼了一声,“出什么问题?咱们这边三千人,月牙城还有两千人,五千人拿不下一个就百来人守着的秋安城?” “可我们也只有百来人啊,万一有人来打我们怎么办?” “你他娘的傻不傻啊,靖王就那么点人,全在风扬城下面去了,哪儿还有人来打我们?”老大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 “比如......马贼!!!”一个汉子正好起身活动一下,瞧向城外,瞬间呆滞之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着。 几个人腾地从地上爬起,望向城下,一支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气势汹汹的队伍径直朝着蛮牛城冲来。 一看就是马贼! “莫慌莫慌,将军走了之后专门吩咐了关上四面城门,他们进不来的!” 老大还是有几分镇定,瞬间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只要城门无碍,这些马贼没多少攻城的能力。 “兄弟们,去把弓箭搬来,咱们守住城池,那就是大功一件!” 厉害的统帅能够在瞬间调整属下的心理,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如此看来,这个老大还是个被埋没了的人才。 众人领命而去,只一眨眼,便搬来的就在附近的硬弓和箭矢。 “兄弟们,瞄准了,等到他们在城下停住,咱们就放箭!”老大沉声喝道。 众人拉开了弓,箭尖直指下方的马贼。 下方的马贼群却毫不减速,径直朝着城门迅速冲了过来。 城墙上的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干啥? “老大,他们咋不停下呢?!”瘦小汉子大喊道。 “嚷嚷个屁!你问我我问谁啊!”老大也懵了。 于是,在他们的目光中,两三百人的马贼队伍就这么大剌剌地冲进了城中。 城墙上,老大愤怒地嚎叫着,“这他娘的咋回事!!!门不是关好了的吗?” 城门边上,云落长出一口气,为了尽量留下把守城门这些个军士的性命,自己差点没完成任务。 昨日晚间,他就已经带着马贼群潜伏在蛮牛城附近,而他自己也悄悄潜入了城中,为的就是能够里应外合,以最小代价拿下蛮牛城。 马贼冲入城中,吓得城中居民鸡飞狗跳,一个马贼旧习复发,大笑着举起弯刀就朝一个慌忙闪避的老人头上砍去。 一道青色身影一闪而逝,将老人拉到一边,然后直接一剑将那名马贼劈成两半,沉声道:“有谁忘了我的话,我可以帮忙让他记起来!” 两半尸体摔落马背,马贼们心神一肃,在云落早就挑选好的军纪官的整顿下,很快重归整齐。 分出一半冲上城墙,另一半直奔城主府。 不出一个时辰,城头变幻大王旗,蛮牛城的城墙上,插上了靖王的旗帜。 云落站在城头,看着对面被押解起来的几十个守军,笑着道:“谁是这儿的头儿,跟我一起去送个信?” 同样的故事,也在月牙城中发生。 剑七和那位将军府属吏一起,带着队伍吃下了月牙城,将靖王的旗帜牢牢插在了月牙城的城头。 然后,也有一名守军,在剑七的“陪同”下,出了月牙城。 ------------------------------- 人在心情爽朗的时候,难免觉得惠风和畅,身轻如燕,南面朝廷不就有人写过一句诗,叫“春风得意马蹄疾”嘛! 裴日河,裴世雄的亲儿子,此番裴、穆两家联军的主帅,也正志得意满,春风得意,只觉得胯下马蹄所向,身后兵锋所指,一切敌人都将在谈笑间,俯首称臣。 而当他的视野中,出现包家的旗帜时,他的信心更足,甚至在一瞬间还有些觉得不满,觉得这样的功劳让自己一人独享那该多好。 届时草原上就将流传着,博木石调虎离山,稳坐风扬;裴日河千里奔袭,直捣秋安;四皇子两面遭围,败走长生。 听听,这该是多么长脸,多么荣耀,多么传奇的故事啊! 不过这些东西想想也就算了,最多心里留点遗憾,多个帮手多点稳当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于是他轻夹马腹,迎上了对面的领军之人。 包守忠,包守义的亲弟弟,也是这次月牙城包家私兵的领头之人。 其实从这一点也能看出穆家、裴家、包家与慕容承之间的巨大差距。 出于各种原因,他们的用人都不得不依附于亲族,而慕容承已经能够放手广纳人才,调遣贤能了。 包守忠和裴日河简单问候一下,便合兵一处,直奔秋安城而去。 兵贵神速,赶紧拿下秋安城,接着还有大事要做。 两人的心中,都未将只有百余人守军的秋安城放在眼里。 更何况,他们还会有内应,会使得他们能够以最小的代价,吃下秋安城。 而此刻的秋安城中,东面城门的背后,却整齐地伫立着整整五百名军士。 他们身上的甲胄黯淡,亦无刀枪痕迹,显然是没经历过战场血火的锤炼。 可这一个个人,却是神色淡定,丝毫没有大军压境之前的那种紧张和害怕。 队伍的最前方,有两个人,向来神出鬼没不见踪影的梅子青只穿着简单的黑衣,未着片甲,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修长干净的手指。 另一个全身披甲的军士,头盔之下的面容,竟赫然是本应该随着裴镇出征的耶律晋才! 而在他身后的这五百人,竟也全是怯薛卫的精英! 梅子青淡淡道:“那些里应外合的奸细我都审问完了,怎么样,你想好怎么打了没?” 耶律晋才从容道:“开城出击,直接打杀了便是。” “这么简单?对面可是五千骑兵,你们只有五百。”梅子青眉毛一挑,显然有些不相信。 “仙师有所不知,这骑兵作战,本就玄妙,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了。骑兵冲杀,讲究一个势,若能将对手杀透了,杀穿了,杀得胆寒了,慌乱奔走之下,人马便只是引颈就戮的羔羊而已。” 梅子青点了点头,想起临走前迟玄策反复交待自己的话,不禁有些佩服,他看着耶律晋才,“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仙师请讲。” “这样打,你们会死多少人?” 耶律晋才顿时沉默,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你还记得薛镇,哦,也就是你们的靖王告诉过你的那句话吧?你们跟着他,是来享福的,不是来送死的。”梅子青盯着耶律晋才的双眼,“所以,能少死一个,都是很开心的事情。” 耶律晋才心头一震,“可就这五百弟兄......” “有我,有你们每个人怀里的那张符箓,有你们五百颗士为知己者死的心,就够了。”梅子青将迟玄策交待的那句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只觉得胃里有些翻涌。 谁曾想耶律晋才浑身一震,竟已虎目含泪! 梅子青理解不了这些当兵的脑子里在想些啥,只能无语道:“一会儿就按我说的做,该你们出击的时候,就让我看看名震草原的怯薛卫到底有何能耐!” “好!”耶律晋才猛地点头。 在二人聊天的时间,身后的五百人纹丝不动。 不多时,从城墙上跑下一个人影,在耶律晋才面前单膝跪倒,“将军,敌军已至城外五里。” 梅子青点点头,耶律晋才转身挥手,身后五百怯薛卫分成两拨,一拨朝两侧散开,隐入街市和民房之中,一拨登上城墙和城门两侧的望楼,那里早备好了充足的箭矢。 一束烟花从城外升空,在空中爆出一阵白烟,梅子青冲耶律晋才重重点了点头。 裴日河与包守忠紧张地看着城门,能不能以最小代价拿下秋安城,就看这扇城门能不能被直接打开了。 在数千双期盼的眼神下,沉重的城门带着沉重的叹息缓缓打开。 “冲!”裴日河正要率先冲锋,却被身旁的包守忠低声喝止。 裴日河瞬间也明白过来,城内的情形不明,此刻主帅哪能当先犯险,他感激地冲包守忠一抱拳,包守忠回以微笑。 虽然谨慎,但二人也不认为会有多大的波澜。 马儿嘶鸣,马上的骑兵呼啸,他们双眼放光,似乎已经看见了冲进城后烧杀抢虐的美妙光景。 咦?怎么不太对啊?我怎么好像飞起来了?那个骑在马上没有脑袋的人怎么那么熟悉? 这便是一马当先的军士最后的念头。 在旁人看来,他们就这么朝着空无一人的城门冲去,然后脑袋就飞了起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不一样的少年郎 人总是会敬畏那些神秘而未知的东西,尤其当那些东西无法用自己浅薄的认知进行解构的时候。 越是愚昧,越是如此。 裴、穆、包三家的联军就这么呆呆地望着那些前赴后继飞起的头颅,目瞪口呆。 一眼望到头的城门洞中,空无一人,但这些勇敢的战士,就这么诡异地死了。 恐惧迫使他们回忆起了一幅画面。 一个骑牛道士在万道霞光和漫天祥瑞中对薛家的封正,奉天承运,统率万民。 莫非从此之后,这靖王殿下还真有了神灵庇护不成? 心中如此想着,脚下便自然迟疑了起来。 但世间自有狠人,军伍之中更多不要命的和不信邪的。 一个凶神恶煞的百夫长打马上前,“少主人,且让末将前去试试。” 裴日河看了看他一眼,赞许地点头,“成功之后,重重有赏!” 他记得此人,名叫乌发孤,乃是军中很是能打的一个凶人。 乌发孤从身后硬点了几个战战兢兢的下属,朝着城门洞摸去。 裴日河微微侧身,看着包守忠,“包将军怎么看?” “会不会是什么修行者的手段?”包守忠想问题还是比较实际。 裴日河缓缓摇头,“修行者咱们都见过,至少都有迹可循吧,这也太过诡异了。” “机关?”包守忠开始反问起来。 “有这个可能,但丝毫看不见机关布设的痕迹啊,而且您觉得咱们麾下儿郎连这点机关都发现不了?”裴日河跟比自己大一辈的包守忠交谈起来毫不怯场,这也是裴世雄刻意培养的结果,男人就得大气点。 包守忠不置可否,看着即将抵达城门的乌发孤和身后的几个骑兵,平静道:“看看他们的结果吧。” 到了这会儿,二人都不再将希望寄托在什么内应身上了。 在城门洞另一边的一处看不见的角落,梅子青伸手一招,一团透明丝线飞回他的手中,他想了想,嘴角翘起,又将这团丝线布在了城门洞的这一边。 当初在雾隐谷可以轻松割下一个通玄境杀手头颅的神秘丝线,对付这些普通兵丁,那简直是他们难以想象的锐利。 城门口散落着满地尸首血迹,饶是之前霸气威武的百夫长乌发孤见状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招呼几个下属一起搬开一条通道。 打马靠近先前众人出事的位置,乌发孤望着诡异的城门,面现狠厉,拔出弯刀,朝着空空荡荡的城门一刀砍下。 使尽全力的一刀劈了个空,直接带着乌发孤摔落马下,甚是滑稽。 可身后的几个兵丁没笑,再往后的裴日河包守忠等人也没笑。 乌发孤从地上爬起,再次翻上马背,来到那处位置,招呼身后的下属一起舞动着刀剑,试探城门的机关。 时间点点流逝,终于,在几乎确定了没什么问题之后他一发狠,催马冲进了门洞。 长长的门洞中,乌发孤摸着自己的脖子,咧嘴大笑。 裴日河与包守忠对视一眼,眼中皆有兴奋之色。 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中,乌发孤得意归队。 裴日河与包守忠赶紧下令将城门处的尸首清空,又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冲进了城门。 同样的故事再次发生了。 而这一次更悲剧的是,城门洞阻碍了视线,前面的人在恐惧后退,后面的人在奋勇向前,人马在城门洞中踩作一团。 战马的嘶鸣,伤兵的哀嚎,充斥回荡在狭长的城门洞中,听得人嘴角抽搐。 局面在裴日河等人的厉声喝止下,重新稳住。 但讨论声已经渐渐蔓延起来。 “莫不是真有神灵庇佑不成?” “可不是嘛!你看那死得多古怪啊!” “这仗还打个屁啊!” 听到耳中,裴日河铁青着脸,怒吼道:“给老子闭嘴!” 毕竟多年积威,不是这一下两下的恐惧能够替代的,众人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什么狗屁神灵庇佑,我看就是有人在故弄玄虚!乌发孤!你再过去看看!” 此刻的这位百夫长,成功扮演了一个萨满一般的角色。 “是!” 乌发孤应声出列,有了之前的成功经历,此刻的他并不害怕。 梅子青嘿嘿一笑,挥手将丝线一收,消失不见。 又是一番滑稽的试探,乌发孤又立下了大功。 他成功冲过了那扇诡异的门洞,又冲了出来,毫发无伤。 振奋之下,裴日河迫不及待地命人清理门洞,准备入城。 包守忠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 他们的确已经在这儿耽误了太多时间额,必须尽快拿下秋安城,赶往风扬城下了。 在这样的大方向下,些许损失,也容得下。 他转身望向身后,方才看着惨烈,实则损失不大,无非两三百骑,只是时间耗费了许久。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他如是想着。 没有遇见什么猛兽天敌,马儿便不懂得什么是害怕。 它们踏着矫健的步伐,载动着身上的骑兵,冲进了城中。 一马当先的骑兵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心生一丝不妙,但身后源源不断的同袍容不得他思考。 两侧的望楼上,原本蒙着黑色的布,骤然被一把拉开; 头顶的城墙上,上百只弓从城墙垛子上探出了头; 面前的街道上,数十根绊马索猛地拉直,从小巷中推出了好些个拒马桩; “敌袭!”那个当先的骑兵刚惊惶地喊出这句话,便被一只羽箭扎进了咽喉,摔落马下。 铺天盖地的箭矢如雨一般倾泻下来,在耶律晋才的特意交代下,大多精准地扎进了这些军士的甲胄缝隙之中,直击要害。 城门洞又一次扮演了绝佳的掩体,对面纵有千军万马也只能化作涓涓细流从门洞中进来,而怯薛卫们可以从容不迫,好整以暇地收割掉对手的性命。 满地尸首更是让对方的骑兵完全发挥不了冲锋的威势,完全是在被动挨打。 耶律晋才在城墙上,看着自己这方甚至还无人受伤,不禁心中感慨,这同样是带兵打仗,区别还真是大啊。 梅子青百无聊赖地趴在城头,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人马,思绪飘荡回了不久之前的雾隐谷。 这不就是当初雾隐大会时,英灵谷血战的翻版嘛,只要箭矢足够,怯薛卫的手臂还拉得动弓,对面真是来多少死多少。 毕竟这些草原骑兵,攻城技术实在是太差了。 不过毕竟人力有穷,若就这样下去,对方可以选择凭人数耗死这些怯薛卫,皆时就算能守下这座秋安城又有什么意义呢?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所以,他还在等待着那个期望中的变数。 那个让自己趟进这滩浑水里来的可恶之人,总该要出现了吧? 裴日河与包守忠对视一眼,都没想到本以为轻松的战斗会出现这么多波折和死伤。 但到了这个时候,再让撤出来重新组织已经不现实了,只能一鼓作气,用人数堆死对面的城防。 于是他们略带沉重地点了点头,各自下令,麾下兵马源源不断地朝着城门方向涌去。 眼见骑兵冲锋不利,他们干脆下令全员下马,带着弓箭和弯刀步行冲锋。 怯薛卫拉弓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准度也渐渐降了下来,他们无可避免地累了。 源源不断的敌军开始对他们造成了伤亡,好在还不多。 梅子青不得不几次在危难之际出手帮忙稳住阵脚,否则还要多死伤许多人。 同样的策略,当初在英灵谷硬扛了许久都没有死伤,在这儿却只坚持了一个多时辰。 “云落,你个挨千刀的,怎么还不来!” 梅子青心里大喊着! “少主人,不好啦!蛮牛城被靖王的人打下来了!” 一个声音带着滚滚真元,响彻场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梅子青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浊气。 抓住对手愣神的功夫,耶律晋才趁机猛攻,再次为自己等人赢得一丝空间。 在裴日河与在场的所有军士的回望眼神中,两匹快马正朝着他们疾驰过去。 “少主人,不好啦!蛮牛城被靖王的人打下来了!” 同样的话,又被其中一人重复了一遍。 但裴穆两家联军中的许多人却只认得另外一人的面孔。 “那不是城防兵的一个头领嘛?” “是啊,好像是叫什么来着,前天我们还一起喝过酒的。” “铁叶,对对对,叫铁叶!” “这么说?蛮牛城真丢了?” 裴穆两家联军之中,许多还没来得及攻进城中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迅速确认了来人的身份。 可喊话那人是谁啊? 这个疑惑只存在了一瞬,便被解开。 “裴少爷,靖王殿下托我给你带个话,感谢您赠城之恩,他整顿城中之后将亲自回秋安城感谢您,想必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另一个人自然正是云落,他拉着铁叶一起,远远勒住马,用真元大声喊道。 “裴公子,切莫中了对方的诡计,靖王此刻还在风扬城,哪里去得了蛮牛城!”包守忠老成持重,见识不凡,心知此刻趁势拿下秋安城才是最紧要的。 即使蛮牛城丢了又如何! 裴日河阴沉着脸,“这个人是蛮牛城城防兵的头领之一。” 言下之意,他已经相信了蛮牛城失守的事实。 包守忠正要说话,又有两骑奔来,一个声音高高响起,“包将军,不好了!靖王的人占领了月牙城!” 包守忠一个趔趄,满脸不可思议。 不等他说话,裴日河的脸上闪过一丝坚决,一挥手,“撤!” 不论之前有多么果敢和凶狠,等到真正面临着生死决断和考验时,年轻的裴日河怂了。 他自我安慰着,既然月牙城也丢了,说明此番的确中了靖王的计谋,原本设想的三面合围自然也不复存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番主力部队还在,赶紧撤军,否则等靖王回师,自己丢了城再丢了兵,那可就没法跟父亲和穆叔叔交待了。 他朝包守忠一拱手,当先带着麾下军马迅速撤了出去。 包守忠连声呼唤,裴日河置若罔闻,早跑得没影了。 包守忠仰天长叹,“竖子!竖子!不足与谋啊!” 他瞧见只有两个人前来报信便心知有异,即使他也认出了那个是月牙城的一个城防头目,他也依旧相信着只是靖王的诡计。 但裴日河已经撤走,他徒留此地也独木难支,无奈之下也只能下令撤军。 城门内,耶律晋才神色振奋,带着怯薛卫冲杀出来,那些之前冲得最起劲的,如今也是逃得最悲壮的,尽数化作了怯薛卫的刀下亡魂。 耶律晋才一直杀到了云落的跟前,四匹静立不动的马儿,在四处呼号奔走的人影中显得格外突兀,杀得兴起,耶律晋才下意识地举刀跃起,朝着云落一刀劈下。 云落微微闪身,让过刀锋,然后闪电般地伸出右手在耶律晋才的手腕上轻轻一捏,左手顺势提住耶律晋才的铠甲,将他轻轻甩在地上,右手从空中捞过弯刀,调转刀柄,递回給耶律晋才,“我是云落。” 耶律晋才一头雾水,云落是谁? “梅兄,还看戏呢?过分了啊!” 被喊到名字,梅子青这才笑着现身,对耶律晋才道:“你只需要知道他和你们殿下一头的就行,至于他到底是谁,你回头自己问薛镇去。” 云落也不计较,拍了拍剑七的肩膀,看着众人,“好了,该行动了。” 抬头望天,炽阳仍烈。 --------------------------------- “将军,怎么这靖王殿下不赶紧回去呢?”博木石的亲卫在一旁疑惑道。 听到这句话,那名护在博木石身旁的修行者也微微扭头,显然对博木石的回答也有些好奇。 “呵呵,从这儿回去秋安城,最快也要五个时辰左右的时间,等他回去,秋安城显然已经失守了。”博木石用匕首轻敲着城墙,“况且长途奔袭,万一被那三家联军以逸待劳再来个伏击,他全军覆没都有可能。更何况,当你家将军我不存在么?这风扬城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亲卫恍然大悟,“这么说,靖王能够猜到这些,也很厉害啊。” 博木石无语地看着这个自己亲信的后辈,“没有仓惶逃走,只能说个脑子灵光而已,到这会儿依旧举棋不定,可见终究是个难成大事的。” “到了这会儿,要么不计代价,猛攻我风扬城,要么干脆拔营而走,去往月牙城或者蛮牛城,以小城换大城,至少也能挽回点损失。可你看看他,在城下四五个时辰了,太阳都要下山了,还没做出决定来,这样的人如何成就大事。我看啊,慕容大人此番也是多虑了。” “我觉得靖王挺厉害的。”亲卫小声嘟囔道,他对靖王单骑闯营杀巴烈的故事可是向往得紧。 “年轻人浮躁单纯,让仙师见笑了。”博木石也不气恼,反倒跟坐在一旁的修行者调笑一句。 那名修行者回以微笑,心中对这个自己一巴掌可以拍死的汉子多了些尊重。 至少这些东西,就是自己分析不来的,可话又说回来,自己用得着这么费神吗? 如此一想,那份身为山上人的骄傲又重新升了起来。 风扬城下,已经搭起了一些简陋的营帐,供部队轮番进去休整。 裴镇下了马,和崔贤迟玄策符天启一起坐在队伍最前方的地上。 崔贤默默隔绝出一片小天地,屏蔽对方修行者的感知。 “我们在这儿坐了这么久?博木石不会起疑?”符天启对如今的局面有些不解。 他昨晚才被告知整个作战计划,惊讶之余满是感慨,云大哥和迟先生这两个狐狸凑在一起,自己可真是跟傻子没啥区别了。 别说这仗怎么打自己没猜到,就连他们什么时候联系,怎么联系的,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迟玄策嘿嘿一笑,无妨,博木石此刻应该正贬低着殿下呢,觉得殿下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成不了大事。” 裴镇眉头微微皱着,抬头看着迟玄策,“迟先生,我有些担心军心。” 看似带来的是将近三千人的兵马,可实际上,只有两千五百能打的部队,另外有三百来人纯粹是城防兵和城中居民,穿着怯薛卫的铠甲在其中充数的。 好在草原上的汉子少有不能骑马的,故而一时之间也没露出什么破绽。 但这也就意味着,真正能做到如臂使指的,也就五百怯薛卫而已,那一千多的慕容家私兵和城防兵都不可尽信,更别提那些居民了。 迟玄策凝视着裴镇的眼睛,“殿下,您千万不能陷入一个误区,一个力求完美的误区,战争永远都是充满着赌博和运气的,我们可以在最开始设想所有的问题,但临到头来,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考验着我们。” “就像这支军队,我们没有时间和办法等待他们完全被训练成熟,对于军心我也只能将怯薛卫打散了放入其中安抚、监督,但在压力之下,这支军队必然是会出现混乱的,这点殿下要有心理准备。” “若是我逐一安抚呢?”裴镇问道。 “殿下大得过生死?”迟玄策的回答很直接。 裴镇黯然点了点头,但还是起身,“尽人事,听天命吧。” 崔贤跟着一起,看着裴镇一个个地温言安抚,原本略有骚动的军阵慢慢平稳了下来。 “将军,他们动了!”博木石的亲卫激动地指着城下嚷嚷道。 博木石霍然起身一看,果然瞧见靖王的队伍正在收拾营帐,准备拔营。 “将军,要不要趁乱而击?”亲卫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动了脑子的,这个时候出击,对手猝不及防之下,定然会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听将军说的那些著名的战斗,好多都是这样打赢的。 “你仔细看看。他们虽然准备撤退,可队伍丝毫不见慌乱,并且时刻保持有一千人左右的骑兵防备着我们的突袭,这样的撤退没必要攻击,也不能攻击,说不定就是个诱饵。”博木石轻轻拍在城墙上,叹息一声,“对方有高人啊!” 不过他也不气馁,在他的作战习惯中,以绝对优势兵力,形成绝对的压制之势,再一战而定是最合理,也是最好的选择。 那些什么惨胜,不论说得再热血,再豪迈,终究是一场双输。 他转过头吩咐道:“派出三队斥候,紧紧盯住他们去向,每半个时辰一报。” 亲卫领命下去安排,刚走两步,博木石又给他叫住,“一刻钟一报。” 博木石望着远方,现在就只等那三家联军赶来合围了。 城下靖王的军队来了又走,空旷的平原,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夜幕开始降了下来,靖王的队伍中随之开始蔓延着一片彷徨失落的情绪。 昨日的黑夜中,大家兴致勃勃地催动着马儿,擦亮了刀枪,准备拿下风扬城; 今晚的夜色下,什么都没干,大家又打马返回,似乎听说,老巢还可能出了问题。 这他娘的是干哈呢!跑去风扬城下睡一觉吗? 话说回来,要不是睡了一觉,这会儿都累得走不动了。 靖王倒是个不错的主子,对咱们这些大头兵也不错,但不能打胜仗,不能带着兄弟们过好日子这可不行啊! 哎,再等等看吧,要是秋安城真没了,再想办法寻个去处。 可惜,慕容家是回不去了。 这样的念头在除开怯薛卫之外的大多数人心中翻腾着。 如此看来,裴镇他们真要感谢博木石。 在裴镇的控制下,队伍的行进速度缓缓加快。 当这个消息传到博木石耳中时,他猛地站起,“点兵!追击!” 留下五百人协助城防兵守城,博木石亲自带着四千五百骑兵朝着裴镇离去的方向追去。 那边,也是秋安城的方向。 ---------------------------- 天京城的夜色中,杨灏斜靠在软塌上,一个美貌的嫔妃正在给他舒缓着肩膀。 瞧着杨灏阴沉的神色,嫔妃的手尤其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惹恼了陛下。 御驾亲征,御驾亲征,薛律啊薛律,真是天上仙人给你壮的胆吗? 在薛征的辅佐下过了几十年好日子,就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别忘了,即使封正,我大端杨氏,也排在你北渊薛氏之前! 杨灏伸手挥开身后的貌美妃子,猛地站起,冷冷吩咐道:“去请国师进宫。”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丧家之犬 大端郁南 “为什么阴谋总发生在夜晚?” 马车车厢内,荀忧宽袍大袖,斜倚着靠垫,看着恭敬地坐在对面的弟子,林逸。 俊朗少年即使坐着也是身姿挺拔,板正姿态中竟也能透出些出尘气质,着实无愧于他师父给他起的一个逸字。 “黑暗会让人恐惧。”林逸没把话说透,但荀忧自然知晓他的意思。 “也算个理由。想不想听听我的答案?”几颗黑白分明的棋子在指尖轻盈跃动,荀忧意态悠闲,丝毫没有那些朝臣被夜召进宫的忐忑。 “请师父明示!”林逸恭敬道。 “因为晚上才有空啊。”荀忧似笑非笑。 林逸微微张了张嘴巴,似讶异又似要反驳,最终只拱手道:“师父说得是。” “世事如棋。”荀忧顿了顿,“你猜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林逸摇着头,“不知。” “这就对了。”荀忧居然赞许点头,“如果每个白昼的结束,就将棋盘停住,夜晚一来,便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偷偷摸摸地这盘棋换掉几个子,每天醒来,都又是一盘崭新的局,这么下棋,你会不会觉得很累?” 林逸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荀忧看着在指尖跳跃的棋子,“可这就是我们的人生。记住,真正的聪明人不会希望万事万物尽在掌握,因为那是不可能的,要容忍变化,要拥抱变化,在变化中成就人生。只有变化,才是这个世间唯一的不变。” 林逸有些不理解师父突然给自己上这一课的原因。 “明天早上,允许你光明正大地去跟你的道士朋友见一面。” 抛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车身刚好微微一顿。 林逸看着师父摇着一对大袖缓缓没入宫城,托腮沉思。 “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依旧是那处极少有人能够有资格踏足的偏殿,荀忧站在中间,望着上首的杨灏。 “那就是主攻方向到底在哪儿。” 荀忧本来还想加一句,御驾亲征这玩意儿,除了鼓舞士气一无是处,甚至百害丛生,可想到上面坐的也是个皇帝,只好咽进了肚子。 “你可有猜测?”杨灏直接问道。 之所以二人愿意时常在这儿说话,就因为在这儿的聊天简单而直接,出了这个殿门,杨灏就会是九五之尊,荀忧就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光环可以显示身份,但光环也必然拉开距离。 “猜测不顶用,事实才顶用。” 荀忧心念一动,方才马车中那些黑白分明的棋子又重新跃上指尖。 他凌空一点,一颗黑色棋子悬停在空中。 “这是暴雪狼骑军。” 第二颗黑色棋子升空,“这是鲜卑铁骑。” 第三课黑色棋子升起,“这是六部王骑。” 荀忧将第四颗黑色棋子砸进前三颗棋子形成的三角形中,“这是薛律。” “只要搞清楚这三支队伍的位置,就能确认北渊的主攻方向。” 说完荀忧将手中白棋一抛,杨灏挥手将其吸入掌心,然后轻轻一弹,一颗颗象征着大端势力的白棋飞到空中和黑棋遥遥对峙,然后大端王朝的永定皇帝凝望着半空,怔怔出神。 “职方司可堪大用,也须堪大用。” 半晌之后,杨灏沉声开口。 他轻轻一挥,荀忧大袖一卷,将棋子收下,望着杨灏道:“陛下明日去看看那二位如何?” 杨灏沉吟斟酌着,荀忧又道:“回宫之后,可以请那位已经在天京城中声名大噪的年轻道士入宫讲道。” 杨灏瞬间笑了,点点头,“好!” ---------------------------------- “不好!”崔贤的耳中一动,看着裴镇,“身后有大批骑兵追上来了!” 裴镇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抹了把脸,“他娘的,这么快!博木石,老子敬你是个狠人啊!” 迟玄策沉声道:“必须拉开距离,争取时间!” 裴镇看着迟玄策,“迟先生,你带一百怯薛卫在前方控制阵型和速度。我带人去断后!” 迟玄策正要劝阻,裴镇已经调转马头,“有崔先生陪着我,没事。天启,你跟着迟先生!” “全军听令,全速前进,目标秋安城!” 裴镇的声音响彻夜空,他举着火把,逆着方向去断后的身影映在了许多人的眼底,也稍稍平息了些骚动。 不过就如同迟玄策的话,他再大,大不过生死。 于是,当博木石刻意命人鼓噪的喊杀声传来,自然就有些心思活络的,悄悄从队伍的两侧溜走。 不管去哪儿,先活下去再说。 很难说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谁不想活着呢。 马蹄声越来越近,裴镇的脸上已经渗出了汗水。 别说他一个神意境的修行者,就是他已故的叔父薛征,面对数千骑兵,也只能暂避锋芒。 可他不能避,这一避,就避开了自己和自己的兄弟们殚精竭虑谋划出的那条生路,避开了为叔父报仇的可能,避开了麾下数千双信任的眼神。 他扭头望去,已经可以遥遥望见追兵在马背上起伏的身影。 最多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将进入对方弓箭的射程之中! 裴镇望着依旧漆黑的四周,咬了咬牙,怒吼道:“不要乱!再快点!” 四周皆是平原,崔贤就是想制造点障碍延阻一下都做不到,空有一身修为无处施展。 队伍的最前方,迟玄策已经将马速催到最快,额头上也有豆大的汗珠滴下。 如同他对裴镇所说,谋划是一方面,战局永远都有变化。 你算到了博木石会领兵出击,但你没算到他会这么快这么果断地领兵出击。 你认为你跑得掉,但实际上是,你很有可能跑不掉。 在来路上,他曾经详细记过地形,此处,距离他与云落约定的伏兵之处还有将近十五里,即使战马全盛之时,亦需半个时辰左右的路程,可如今,马儿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了。 猛然听得身后一阵弓弦响动,迟玄策回头望去,铺天盖地的箭雨在星星点点的火光下,闪烁着夺命的寒光,从空中落下! 就在这时,一侧的土包之后,忽然亮起一阵火光,伴随着火光的,是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博木石哈哈大笑,“大事定矣!” 那支凶猛的骑兵借着土包微微隆起的地势俯冲而下,看样子是朝着靖王的队伍中冲去。 但靖王的队伍朝前冲过,这支骑兵却根本没有调转马头的意思,朝着博木石的四千大军的腰部猛地扎入。 云落一马当先,手中长剑呈铁骑凿阵式,剑气纵横,瞬间撕开一条口子。 “敌人已中伏,全军调转马头,随我出击!” 热泪盈眶的裴镇脸上激荡着潮红,发出了振奋的怒吼! 这就是云落,那个从没让身边人失望过的云落,是他裴镇的兄弟! 以五百怯薛卫的能耐,凿穿一支在追击中被拉长的队伍轻而易举。 他们调转马头,又重新杀进博木石手下的军队之中。 硬要要求每一个普通士卒在生死存亡的关头,都能立得住阵脚,分得清形势,算得出利弊,是不现实的。 当一个人调转马头开始逃亡,便会有第二个跟上。 在争做聪明人的道路上,没有谁愿意落后。 随着裴镇带着仅剩的两千人左右投入反击,博木石的军队无可避免地在这样的伏击下溃败了。 裴镇的军队气势如虹,马儿累了,抢过敌人的马继续追。 弓拉不动了,还有手中的弯刀。 先赢后输的惊吓令人颓丧,先输后赢的惊喜令人奋勇。 此消彼长,便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当博木石在修行者的护送下冲进城门,关闭城门的指令才刚刚出口,崔贤便已经大笑着一拳砸向城门附近的卫兵。 梅子青化作一道幽光,和崔贤一起守住城门。 很快,裴镇带兵冲入了风扬城! ----------------------------------- “砰!”薛铭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之上。 这是厉兵山的一间宽大典雅的房间,之所以说它典雅,是因为其造型、格局、陈设基本都是南朝风格,甚至许多家具都是真正从南朝买来的上等好货。 比如方才被薛铭一拳砸成粉碎的案几。 他将手中的纸条死死捏成一团,面露浓浓妒色。 纸条的内容很简单,也很震撼。 “幽云州大于越慕容承与包、穆、裴三家出兵一万,三面合围。靖王瞒天过海,巧计连下三城,大破联军,联军主帅博木石被生擒。靖王声势大振,归附者甚众。” 薛铭很清楚,这个消息若是传入长生城,将会引起何等的波澜。 已经有了崔家支持的老四,即将自然而然地迎来更多归附者。 “老四啊老四,你还真是厉害啊!” 薛铭眯着眼,自言自语。 “殿下,有人求见。” 房门外,一个亲信前来禀报。 “不见!” 薛铭烦躁地挥了挥手。 亲信领命退下,不一会儿,亲信又回来了。 “殿下,那人说,他有办法为殿下除去心头大患。” “我没什么心头大患,让他......”薛铭的手僵在半空,“进来。” 薛铭望着站在堂中的那个人影,浑身是伤,一身原本应该是雪白的衣衫已经变得肮脏不堪,头发被一根布条随意地系着,更是脏乱。 脸上倒是稍微干净些,瞧得出一个原本俊美的样子。 或许唯一没什么变化的,就是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眸。 “谢过二皇子殿下的信任。” “信任?” 那人指着地面上的那堆木屑,“那就是信任。” “那只是我没来得及。”薛铭对这种故弄玄虚的江湖手段很是不屑,这些年为了维系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声,没少跟这些奇奇怪怪的人打交道,各种手段见识多了。 那人笑了笑,“殿下,可是在为四皇子之事烦忧?” “我有什么好烦忧的,我的兄弟干得好,我很高兴。”薛铭冷冷道。 那人咳嗽几声,显然伤还没好,强笑道:“若是没有那把椅子的诱惑,或许真是一个兄友弟恭的场面,可惜生在帝王家,怎么可能?” “其实我觉得殿下大可不必烦忧,四皇子不值一提。”不等薛铭答话,那人开门见山。 薛铭一手负后,背朝来人,“你还有三句话。” 那人也不惊慌,平静道:“将军府已灭,靖王再无明面靠山。” “第一句。” “墙倒众人推,但凡推了将军府的,就没人希望靖王崛起,自会有人出手对付。” “第二句。” “崔雉已反出崔家,清河崔氏不会成为靖王的助力,只要剪短靖王与云落的关系,靖王目前的外援就将尽数消失。” 薛铭霍然转身,“你到底是谁!” 那人依旧笑着,微微躬身,“丧家之犬,大端,郁南。” 第二百三十七章 风扬城下军心凝 风扬城的风还在吹着,城里的风波早已平息。 靖王军队入城,秋毫无犯,又成功收割了一大波民心。 云落站在城墙上,神色郁闷,“我说梅兄啊,咱就不能不打这一架吗?” 在他的对面,是一袭黑衣的梅子青,“这么多天,辛辛苦苦,不为打这一架,为了啥?” 云落想了想,试探道:“为了爱?” 眼看着梅子青的脸上挂起冷笑,就要撸起袖子,云落连忙摆手,“梅兄,梅兄,有话好好说。这架倒也不是不能打,可如今我不过通玄境中品,如何打得过你一个知命境下品啊。” “你能杀了秦明月,自然能与我一战。”梅子青坚定道。 “嗨呀!这可不就误会了嘛!”云落神色夸张,“那秦明月是管姑娘杀的啊,她是通玄巅峰,比我可厉害多了啊。” “姓凌的!你要脸不!”管悠悠突兀地出现在城墙上,在她的身后,剑七、符天启等人一脸贱笑。 “哎呀,天启,你来得正好,小镇在哪儿,我有大事要和他商量!”云落镇定自若地朝裴镇走去。 管悠悠拔出“弑仙”,就朝云落当头刺去。 吓得云落一激灵,干脆直接从城墙上跳了下去,管悠悠如影随形,紧跟着跳下。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一青一黑两道流光一闪而逝。 梅子青摩挲着下巴,看着符天启,“你说我是不是被骗了。” 剑七突然道:“梅兄,我们切磋一下?” 跑出老远,二人默契地停下,管悠悠道:“你还能一直躲下去?要不打一架算了。” 云落苦着脸,“打不过啊,我又不是傻子,找打来挨。活这么大,挨打已经挨得够多了。” 等他俩返回城头,符天启抱着剑七,一脸无奈,“他刚主动跟梅兄打了一架,然后说他要睡会儿。” 云落憋着笑,朝管悠悠一摊手。 管悠悠恨恨地一脚踢在剑七的屁股上,“你是不是傻!” 风扬城的城主府中的一间书房,此刻只坐了四个人。 云落、裴镇、迟玄策、崔贤。 他们要商量的,是关于那一场大战的收官和接下来的方向。 聊到最后,裴镇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崔贤点点头,“城外三里,已经布置好了。” 他们所说的,是云落提倡举行的阵亡将士安葬仪式,为此,他们甚至在这儿浪费了整整两天,就为了收拢尸骸,甄别分辨,和进行一系列提前的准备。 原本迟玄策是反对的,他认为应该趁慕容承和其余几家还没有反应过来,趁胜出击,多抢占一些城池,赢得更广阔的战略空间。 但当云落拉着他一阵密谈之后,他不仅同意,而且更积极地参与进了这个事情之中来。 裴镇看着云落,“咱们一起?” 云落摇了摇头,“我去找博木石聊聊,你们忙你们的。” 裴镇面现感动,云落微微一笑。 西面城外三里,离着当日裴镇率军驻扎的地方不远,堆起了数百个柴火堆。 柴火堆的前方,是一块巨大的石碑,空白无物。 当日一场大战,怯薛卫死了五十八人,新归附的慕容家私兵和秋安城城防死了三百六十七人。 一共四百二十五人的尸首,花了两天时间,被尽数寻回,挨个放置在柴火堆上。 当初风扬城中的三千人,如今只剩下了两千余人。 刨开这些亡故的,余者皆是那些在途中当了逃兵之人。 大战落幕,在迟玄策和云落的劝说下,裴镇才同意千金买马骨,对这五百余位逃兵既往不咎,给了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总共的两千五百人都站在火堆之前,但明显的,那五百余位当过逃兵的,被其余的人微微排斥着,隔开了距离。 依旧身着那件黑色金纹的袍子,裴镇神色肃穆地走上前去。 崔贤轻轻一弹,手中的火把骤然点亮。 裴镇伸手接过,从最头上的一推点起,挨个亲手点燃了每一堆柴火。 他走到正中央,将火把交回给崔贤。 他沉默着,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扫过,然后转身,以手抚胸,缓缓行礼。 身后的所有人,都跟随着他的动作。 一柄长剑无声出现在裴镇的手中,真元流转,剑气吞吐。 他来到石碑前,以剑为笔,写下一行数字,“四百二十五。” 然后在下方写下自己的名字,“薛镇。” 做完了这些,他轻声道:“回头聚拢骨灰,合葬此处,将所有人的名字,刻在石碑之上。” “如有亲眷,接来此处,厚待之。” 崔贤点头应下。 裴镇静静看着那五百来名逃兵的脸,一言不发,朝城门走去。 望着裴镇离去的背影,一个逃兵终于忍不住脸上的滚烫,单膝跪地,“殿下!我错了!” 裴镇脚步一顿。 “殿下,我愿下一战充当先锋,将功折罪!” 一个人的声音,单薄而孤独,裴镇轻轻叹了口气,正欲迈步。 “殿下,我等愿为先锋,将功折罪!” 裴镇猛地转身,看着那一片单膝跪地的身影,一张张羞愧的脸,轻声道:“好。” 城头上,云落和博木石并肩而立,“怎么样?服不服?” 博木石叹了口气,“我们这种家将,不可能转头回去对付旧主的。” 云落不以为意,“那你就去对付别人就好了啊!比如包、穆、裴,比如别的。” 博木石忽然道:“我那个亲卫呢?” “活着,活得很好。”云落回答道:“不过那个修行者被崔先生宰了。”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博木石也明白了其中意思。 他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一叹,“败军之将,投降之后,又岂有重用。” “将军若愿意归附,风扬城主之位给你,手下除怯薛卫之外的所有兵马都归你统管。” 博木石猛然回头,看见靖王殿下平静的脸色。 回到城主府,裴镇和云落对坐,他看着云落,“谢了啊,兄弟。” 云落微微摇着头,“万事开头难,想想都替你头疼。” “缺人才啊。”裴镇无力地趴在桌上,将下巴搁在桌面上,只有在云落面前,他才会如此放松,“四座城是打下来了,总得有人值守吧?情报渠道总得开始建立吧?内政总需要有人来打理吧?比较起来,军务反倒成了最简单的事情了,毕竟有耶律晋才,如今又有了博木石。” “慢慢来,急不得。这也是我跟迟兄弟那天说的,咱们暂时没那么大的胃口,吃下那么多的地方,必然会撑着。不如以这四个城为根基,先把框架搭起来,再徐图发展。”云落的手指轻叩着桌面,缓缓道。 “慕容承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吗?”裴镇喃喃道。 “所以,我替你走一趟吧。”云落一拍大腿,撑着站起,轻轻开口,裴镇霍然起身。 ------------------------- “陛下居然舍得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啊!”说书老人站在宅院门口,周围跪着满地惶恐的奴仆。 皮笑肉不笑,但那份诧异是实打实的,尤其当瞧见荀忧也一起出现的时候。 这座天下,值得这君臣二人联袂登门的人,不多,或者说,极少。 荀忧故作诧异道:“不是应该先请客人进屋吗?” “陛下,国师,请。”说书老人让开道路。 雕梁画栋,假山池塘之间,杨灏背着手,缓缓走着,“若这都算是寒舍,朕这皇帝可真当得太称职了。” 等到了主厅,老渔夫已经站在主厅的台阶下站着。 杨灏干脆没进主厅,摆着手,“花园里有圆桌石凳没有,找一处咱们坐着聊?” 一行人到了一处花园凉亭,这儿的圆桌就不分什么主次了,四人随便坐下。 杨灏开门见山,“朕需要二位的帮助。” 老渔夫眼观鼻鼻观心,说书老人沉吟着道:“北面战事?” 杨灏点点头,“果然厉害。如此我就更放心了。” “我们能得到什么?”老渔夫忽然开口。 杨灏眼睛微微眯起,“朕能容得下六族,就能容得下七族八族。” 说书老人和老渔夫对视一眼,起身朝杨灏微微躬身,“愿为陛下效劳。” 杨灏笑着将二人按在座位上,“还不知二位先生如何称呼?” 的确,对于四圣的姓氏,即使皇族秘典里,也都未着笔墨。 如今想来,是刻意淡化血脉亲情的缘故,当初设立四支留守的人早有打算。 说书老人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我们并非血脉相承,儿时姓名早已忘却,我这一支称号是北堂。” 老渔夫也点点头,“南宫。” 荀忧笑着道:“如今入世,身为一族之祖,可还得有个名字才是啊。” “北堂望。” “南宫霖。” 杨灏哈哈一笑,“好名字!那么北堂先生,南宫先生,是谁去征北军中军大营呢?” 北堂望看了一眼南宫霖,心道他刚来几天,罢了,让他多享几天福吧。 “就让老夫去吧。” “好。爽快。那南宫先生一有消息,可随时入宫。”杨灏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递给南宫霖。 南宫霖伸出右手接过,端详了一下,放在桌上。 杨灏站起身,“既然如此,就请北堂先生即刻动身,我对韩飞龙的第一条命令也请您带给他。” 杨灏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 北堂望接过一看,上面是一串数字。 明明还在末夏初秋,凉亭中的气氛却陡然有些冰冷。 “朕必须防着你们,但光明正大。”面对两个合道境高手不加掩饰的敌意,杨灏神色平静,“二位若是要建立自己的亲族势力,这就当朕为二位备上的第一份贺礼。” “意思是我还要谢谢你?”南宫霖语气森冷。 “不用,但也不是不可以。”杨灏看着北堂望,似乎这个人脑子要好使一些。 果然,北堂望深深地看了杨灏一眼,朝南宫霖使了个眼色。 杨灏看着依旧有些愤懑的南宫霖,“既然南宫先生留守,朕明日将邀请紫霄宫门人入宫讲道,不妨一起来听听。” 南宫霖眉毛一挑,又迅速收敛,显然是北堂望以心声跟他说了啥。 “既然如此,那朕就不多打扰了。二位也不必相送” 杨灏起身,和荀忧一起离去。 凉亭中,北堂望和南宫霖抬头,看着一个紫衣身影消失不见。 没了四圣的名头,没了监察天下的特权,杨灏没理由还当他们是四圣那般尊敬,长安也一样。 他们如今的境遇不是在骑牛道士代玄尊封正那一刻敲定的,而是在当初选择出手,坏了规矩干预人间事的时候就决定了。 这些日子他们二人曾经多次试图联系那二位,却都干脆没了回应。 如今杨灏又如此做派,怎能不叫二人心生愤懑。 可愤懑又能有什么用呢? 扭头看看这满园秋色秀美,奴仆遍地,锦衣玉食,有些东西自然就慢慢消解了。 二人几乎同时想起了一句话。 钱难挣,屎难吃。 第二百三十八章 銮驾出,大战启幕 安州,与雄州之间就隔着一个殇阳关。 北渊的雄,大端的安,两边的取名方式似乎就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期许。 作为如今征北军主帅的行辕所在,安州成了众多物资、人马、消息流通汇聚的中心。 安州城的县令识趣地早早将自己的府衙打扫清理了出来,供韩飞龙办公所用。 韩飞龙也毫不客气,他心中清楚,只要能打赢这一仗,一切都好说,打不赢的话,自己多吃了两块肉都会是罪过的理由。 陛下和国师对他的信任,很是难得,但若是在折戟雾隐谷之后,又在征北战事中失利,谁也救不了他。 所以,韩飞龙此刻在县衙大堂中,对着一个汉子,焦躁地指点着。 “两天了,依旧查不出来?那么大的三支队伍,难道不是你们职方司的重点监控对象吗?” 被韩飞龙几乎戳着额头指责的汉子乃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韦四海,在职方司郎中坐镇天京城的情况下,他就是整个职方司的头头。 这样一个情报头子,却在韩飞龙强大的威压下,如同一株狂风中的小草,苦苦飘摇。 韦四海苦着脸,“大帅,六部王骑好说,我们已经探明确已抵达苍狼原,可鲜卑铁骑来去如风,而且向来看重斥候情报,我们的人很难接近,一时之间却是还没有其具体位置,只看见他们从万马原的老窝中出来了。至于暴雪龙骑军,您看赫连青山都在雄州坐镇那么久了,暴雪龙骑军多半也藏在雄州啊。” “老子不要什么多半,老子要准确的消息!”韩飞龙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缓了口气,“四海啊,你们职方司新立了大功,本帅我立马就写了奏报为你们表功,幸存那位甚至给了封爵的建议,你们可不能觉得足够交待了,就懈怠下去啊。” 韦四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帅误会了,职方司深受皇恩,哪敢不尽忠报国!” “如此便好,赶紧去抓紧,本帅要尽快知晓北渊皇帝是否会亲自领兵,以及其主力进攻的方向!”韩飞龙吩咐道。 韦四海弓着身子走出,走到一半,又被韩飞龙叫住,“你只有一天时间!一天之后,无论有无结果,我们都需要做出部署,所以,比起那个代价来,有的代价是我们能够承受的。” 韦四海心头一凛,沉声道:“遵命!” 第二天天还没亮,韩飞龙趴在桌上细细琢磨着眼前的边境形式图。 北渊入侵的方向只有三个。 自殇阳关取道安州,而后顺势直下,兵临云水上游,威胁天京城,是为中线; 这是最简单,离天京城最近的道路,但同时,也是大端布防最严密的道路,沿路七州二十五县,处处皆是军备完整,随时随地就能组织起一道防线。 自秋雁关入侵,破党州、朔州,劫掠西北,攻破通天关天险,进逼天京城,是为西线; 这条路上繁华不及中线,且因为通天关天险的存在,战略意义不大,但好处是地势平坦,大端守备较弱,守军粮草转运困难。 自山河关入侵,途径平州、唐州、胶州的广阔平原,届时可从水陆两道威胁天京城,此为东线。 这条路的好处不少,地势平坦,一路直到天京城都没有天险,战略威胁极大,可之所以没有成为北面南侵的首选,是因为它的弊端也很致命。 山河关是一处更胜于通天关的天险,曾经有北渊皇帝不信邪,在山河关下付出了三十万兵马的代价都没能冲垮这座雄关。 而且,一路地势虽然平坦,但这一片民风剽悍尚武,乡间坞堡交错,入侵者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 当年凌家军席卷天下,数得上号的恶战大多都发生在这一带。 韩飞龙揉着发酸的眼睛,“看来还是中线的可能性大些啊!” 一个亲兵连忙递上热布巾,给他敷敷眼。 黄大兴和杜若言两个自然不可能真的给韩飞龙当亲兵,早各领一军行动去了。 朝廷如此做派,无非是将好人让给韩飞龙来做而已,最简单的帝王权术。 韩飞龙仰靠着椅背,将布巾蒙在面上,心里想着,陛下和国师的回复怎么还没到。 “韩大帅好雅兴。” 韩飞龙一把扯下布巾,堂中忽然站着个老头。 “韩大帅是不是在等天京城的消息?”老头笑眯眯的。 “阁下?” “雾隐谷中,韩大帅跟我那位打渔的朋友才合作过。” “韩飞龙见过圣人。” 虽然雾隐谷一战的最终结局不好,但他打心底对圣人的手段是佩服的,事实上,最终的输,也是非战之罪。 来人正是星夜赶来的北堂望,他笑呵呵地递过一张纸条,“早没什么圣人了,此番和陛下商量了,有我在这儿,传递消息方便点。” 韩飞龙双手接过纸条,当看见那一串数字时,心头一跳,顿时明白了陛下的态度。 他抬起头,北堂望笑容自若。 -------------------------- 成就大事,的确需要这样一番镇定,或者说难听点,就叫脸皮厚。 薛铭不知是出于猜疑还是忌惮,选择了将郁南晾在一旁。 郁南也一点不气馁,开开心心地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静坐在房间中调息养伤。 那一身出尘气质,让来往婢女尽皆羞红了脸。 到了晚上,用过晚膳,依然没有薛铭的再次召见,郁南也依旧神色自若地静养着。 这是一场持久战,不急于一时。 深重的夜色下,一片寂静,让门栓开动的轻微声响都如此清晰。 “早听闻二皇子荣登小天榜,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郁南不慌不忙,笑着恭维。 薛铭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房间里没有灯,但对于一个通玄境,一个知命境的两位修行者而言,完全无所谓。 郁南在逃亡过程中,生死砥砺之际,成功压缩气海,形成真元气旋,突破神意境巅峰,升入通玄境。 薛铭轻轻开口,“我不是很相信你。” “应该的。” “尤其是当我知道你曾经在大端那么有名的时候。” “这就更应该了。” “你原本的成功,到失势,再到越狱逃亡,这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合情合理,可我还是不相信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请殿下明示。” “就是因为太完美了,完美得有人刻意制造的一样。” 伴随着这句话,薛铭知命境的气息毫无保留地释放,气机牢牢锁定住郁南,目光灼灼,盯死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他看到了不甘、看到了愤懑,但所有的表情,最终都化为了哀伤。 郁南望着薛铭,“我的族人死光了。” 薛铭沉默了。 郁南也没有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坐,外面的虫鸣似乎都感受到了什么,在这一瞬间,天地皆静。 过了许久,薛铭轻轻开口,“方才宫里来人,命我明日一早,去往长生城。” 郁南默默想了想,“我可以恭喜殿下,靖王的确不足为虑了。” 薛铭诧异道:“怎么说?” “皇子监国。” ------------------------- “陛下,该上朝了。” 何公公轻声提醒着。 薛律拿起湿布巾擦了把守,抹了把嘴,起身朝长生殿走去。 北渊的早朝比较怪异,每月仅在初五、十五、二十五,三次大朝,大朝是所有人都需参加的。 另外每三天一次的小朝会,就只有右丞相手下的朝臣们参与。 每七天一次的画灰议事,也只有各部王公和草原贵族们参与。 若是偶尔轮到小朝会和画灰议事挤到一起,就干脆合开一场大朝会。 今天,刚好就是一场偶尔的大朝会。 南下在即,薛律难得吃了一顿草原特色的早餐,忍着满肚子的油腻和饱胀来到了朝堂的椅子上坐下。 既然是大朝会,布局便和画灰议事不一样了,所有王公大臣都老老实实地站在殿中。 往日叽叽喳喳的群臣今天的嘴都像是一起被缝了针; 往日里随意散漫的各部王公都竭力绷直着腰背,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没有人,想在这样一个时候,做出任何一点可能触了霉头的事情,惹祸上身。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朝会便直接以几道旨意匆匆结束。 薛律御驾亲征,各部王公随军南下。 在后宫并无皇后的情况下,皇贵妃之一的德贵妃统领后宫。 前朝命二皇子薛铭监国,皇族宗室长雍王薛雍,和三朝顾命老臣元焘共同管理政务。 其余一应事务,皆遵从旧例。 宣旨之后不久,渊皇的銮驾便出了长生城,直奔苍狼原,留下身后一座惊愕喧嚣的城市。 崔雉坐在椅子上,看着上首的老头,神色恭敬。 薛雍挥了挥手,“小丫头,别装了,你心里那份傲气是藏不住的,在我这儿啊,也不用藏。” 崔雉相信了薛雍的话,恢复了清冷。 因为,她是在渊皇下旨,薛雍协助守国之后,第一个得到薛雍亲自接见的人。 这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老夫见你,而且是第一个见你,会有很大的风险。” “我知道,这点风险,我们承受得起。” 听了崔雉的回答,薛雍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容易,能这么快明白,更不容易。 “说说来意?” “八骏。” 薛雍陡然收敛了悠闲,神色严肃中带这些悲悯,“我还以为你们忘了。” 崔雉老老实实地承认,“先前力有未逮,且时机不成熟。” “帮你们救出他们来,事后我那点惩罚受得起,无非就是削去王爵,就当是还征小子为国一生的忠烈,还小镇这些年陪我喝酒的情分。可你们受得起吗?陛下回京之后的雷霆之怒?若胜,则无上君威,若败,则杀伐更烈。”薛雍盯着崔雉的双眼,问得很直接。 崔雉想了想,“能。” 薛雍脸上的亢奋之色迅速消退下去,微微后仰,“说说你知道的。” “八骏,赤骥刘赫、盗骊冯青、白义梁皑、逾轮郑轩、山子谢崇、渠黄裴横、骅骝褚烨、绿耳邓清。这其中,山子谢崇跟着大总管雁惊寒去了大端,躲过一劫。赤骥刘赫、白义梁皑、渠黄裴横死了,盗骊冯青、骅骝褚烨叛了,如今关在长生城死牢之中的,是逾轮郑轩和绿耳邓清。” 崔雉的讲述很是流利,显然做了十足的功课,作为一个初来乍到之人,能够将这个还算隐秘的消息打探清楚,还是有些本事的。 薛雍叹了口气,“盗骊冯青和骅骝褚烨都被陛下带走了。明天我会安排你的人去见一次他们,你提前确定好人选。” 崔雉起身行礼,薛雍挥了挥手,意兴阑珊。 ----------------------------- “父亲,为何前朝由二皇子监国,后宫却由大皇子之母德贵妃监国,不怕闹矛盾吗?” 元家的庭院中,元焘坐在椅子上,身后推车的儿子元枚轻声问道。 元焘眼皮微合,沉默不语,元枚便知道自己又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他默默想了想,觉得自己明白了,可仔细一琢磨,就又不明白了,索性不再琢磨,感慨道:“接下来靖王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咯。” 元焘轻轻哼了声,“你这个月不去青楼,我就把家主之位传给你。” 元枚面露冷汗,连忙跪在一旁。 “跟你讲道理都听不明白,这家真要指望你,早完了!” 元焘拉了拉腿上的毯子,重新闭上了眼睛。 ------------------------------ 当薛律出现在苍狼原,数十万早已等待好的大军在誓师之后,拔营南下。 数十万大军南下的同时,有一人一骑,孤孤单单地出了风扬城,向东而行。 云落信马由缰,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开始一场自己与自己的对话。 自己要做些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些? 这几个月,被世事挟裹着,沉浸在一种漫无目的的忙碌和慌乱中,差点懵懵懂懂地迷失。 三年之后,问剑天京城。 怎么个问法,是修行到了什么境界,直接持剑杀进去吗? 要是那么简单,为什么外公、杨叔他们不去做? 是揭竿而起,亲率大军,重新推翻这座朝廷,将杨氏政权推翻吗? 如果是这样,自己算不算是因为一己私仇而陷万民于水火? 如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该怎么样才行? 说是机缘巧合也好,说是命中注定也罢,自己和父亲在问剑山的问心局中,都给出了一样的答案。 父亲当年做到了,举三尺剑,平八方乱,一手终结乱世; 那自己的出路又在何方? 这一年多以来的种种在云落的脑海中一一闪过,最终定格在了童福那颗被秦明月一巴掌拍碎的脑袋上。 “公子在想事情?” 正当云落心头渐渐升起明悟,出神之际,一个声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他的马儿早停了马蹄,正埋头吃草,马头旁边就是一块大石,一个白衣女子正站在石头上,看着云落。 “琦儿?” 云落如遭雷击。 第二百三十九章 峰回路转的救援 传言世间有姑射神山,神女居于其上,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餐风饮露。天姿灵秀,意气高洁。 “嗯?” 这个立于青石之上,仙气袅袅的女子听到云落的称呼微微诧异。 云落仔细一看,才发现此女乍一看虽与陆琦颇多神似,但实际面容却与陆琦完全不同。 白衣似仙,皓齿明眸,迎风静立,她只站在那里,便似有一阵飘然的出尘仙气蔓延开来,荡漾在旁人的心间。 让云落想起了邹荷,一样的风霜高洁,不染凡俗。 “对不住,在下认错人了。” 看清此女不是陆琦,云落连忙赔罪,然后扯动缰绳,准备离开。 云落如此干脆的姿态令女子的眼底亮起一些惊讶,轻轻开口,“公子心中有惑。” 云落顿了一下,“无惑。姑娘再见。” “若是无惑,何来这信马由缰,神思不属?” 云落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忽然出现,有些奇怪的白衣女子,忽然洒脱一笑,“若是有惑,姑娘还能为在下解惑不成?” “有何不可?”白衣女子仿佛看不到云落的防备,一脸平静。 “哦?”云落勒住缰绳,拨转马头。 “公子之惑,一惑于己,二惑于情。”白衣女子声音缥缈,仿佛真是天上仙人口含天宪。 云落神色不变,“愿闻其详。” “真要我说?” “那算了。” “嗯。” 云落双手抱拳,“敢问姑娘芳名?” “萍水相逢,有缘再见。” 白衣女子轻轻一声口哨,从远处忽然出现一头白鹿,女子轻轻跃上鹿背,飘然远去。 临别之际,一个名字带着笑意飘入云落的耳中。 “君渺渺?雪花飘飘落人间,见君渺渺泪红颜?” 云落坐在马背上,摩挲着下巴,细细思量。 “当我是傻子不成?” ----------------------- 安州城,今天来了许多军中大人物。 光是这些大人物各自的亲卫,就将县衙前面的空地,站得满满当当。 可这些在各自军中都算得上个人物的亲卫们,此刻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 因为,今天是征北军主帅韩飞龙升帐的日子。 没有军帐,十余位各军都尉都齐聚在县衙大堂。 韩飞龙高坐上首,沉声道:“韦大人,说说情况吧。” 韦四海苦着脸站起来,为了探得这一情报,昨天一天之内就死了十来个儿郎,而且还启用了两个高级密谍。 “据职方司查明,六部王骑已经抵达苍狼原,同时暴雪龙骑军已经确认秘密抵达了雄州城。鲜卑铁骑也已经从万马原的老巢中离开,鲜卑铁骑共主吴提一直跟随在渊皇薛律周边,如若薛律真的御驾亲征,鲜卑铁骑的位置也能够确定。” 原本长沙城星潭军都尉杜若言,如今已自领一军,在这个场中占得一把椅子,而且他和黄大兴因为和主帅韩飞龙的关系非比寻常,地位隐隐还有些超然。 他皱眉道:“可薛律的动向一直不明,我们该如何防御?” 黄大兴瓮声瓮气地道:“赌呗!” 韩飞龙点点头,“的确,战场上,情报不足就是不足,我们总不能无动于衷,束手待毙。只能在有限的情报内进行猜测决断,诸位有何看法?” 一时间,大堂中讨论声四起,就是没人主动站出来说自己的看法。 忽然,一个穿着平民装饰的汉子,手中举着一块通行令牌,从外面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大堂。 看了看韩飞龙,又看了看韦四海,最终还是咬着牙把那封加急密报交给了自家顶头上司韦四海。 韦四海急忙打开一看,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当即快步走上前,将密报递给韩飞龙。 “不用赌了,薛律来了!”韩飞龙一把拍在桌上,卸下了心头多日的忧虑。 密报有言,薛律确已御驾亲征,而且已经从苍狼原拔营而起,数十万大军直奔雄州。 送走负责转运粮草和兵员的六族代表之后,韩飞龙拿出一本书册,翻阅半晌后走入后堂,敲开了北堂望的房门。 他递过一张纸条,“辛苦北堂先生。” 北堂望呵呵一笑,“应该的。” 他来到马厩,轻拍着自己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唏嘘不已。 天京城中,南宫霖走入皇宫,将一张写满数字的纸条递给杨灏,一言不发地离去。 杨灏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来,对照着翻看,一边用笔写着。 轻轻合上书册,杨灏拿起自己写下的文字一看,喃喃道:“应该是中线无误了。” 他想了想,再次从案头拿起方才北渊使团送来的文书,细细地看了一遍。 “提兵百万云水上,立马天京第一峰。” “好诗啊,的确是好诗啊!” “来人。” 一个御前侍卫快步走过。 “派人追上那个北渊使节,砍掉他的脑袋,送去殇阳关。” “喏!” ------------------------- 死牢,向来是个阴暗污秽的地方。 这种阴暗污秽不止于光线、环境,还有人心。 所以,杨清从来不喜欢这种地方,但这次他还是答应了崔雉。 此刻他置身的地方,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院子的四周,有十余个狭小的门洞,这些门洞便是死牢唯一的出入口。 平日,守军只需在院中守卫,既无需跟着犯人受那牢狱之苦,四面光景也尽收眼底。 雍王的人早早打好了招呼,他和杨清一到,便有狱卒推开一扇牢门,扑面而来的恶臭和腐败味道还没来得及钻入杨清的鼻腔,他就已经干脆屏蔽了嗅觉,使用内息。 长长的阶梯斜着往下,走在石阶上,只有一身白衣耀眼夺目。 逾轮郑轩和绿耳邓清已经在这儿关了不短的时日了,原本那些酷刑加身都浑不在意的二人,在听闻了薛征的死讯后,像是骤然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 修为即使被禁锢,修行者强大的体魄带来的自愈能力也能够将浑身伤痕慢慢合上,却治愈不了心伤。 在后来的许多次提审中,看着二人宛如两条断了脊梁的死狗,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就连提审官都慢慢没了兴致,干脆将二人一起扔在这儿,自生自灭。 当精铁打造的内牢门打开,郑轩和邓清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各自靠着一面污秽不堪的墙壁,瘫坐着。 杨清看着他们蓬头垢面、遍体鳞伤、心若死灰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传言中将军府八骏的风采。 他忽然鼻头一酸,因为他想起了一些故人。 那些铮铮铁骨,意气风发的男人们,在那个时候,是否也像这两人一般,对这个人间心生绝望。 当年的他,义愤之下,远走十万大山,如今回首,却是做得错了。 热血是最简单的,有时候,忍辱负重,艰难前行,才是最需要勇气和毅力的事情。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锦城里那个老人已经满是皱纹的脸,和那双深邃如汪洋的眼睛,他轻轻握了握拳。 杨清站在囚室中央,缓缓开口,“郑轩?邓清?” 没有回应。 “既然心如死灰,为何不一死了之?” 依旧沉默。 “因为你们知道你们自己在干什么蠢事,害怕死不瞑目。你们依旧希望着事情出现转机,并且能让你们有幸看到,然后再说一句问心无愧,然后感动了自己再去死。” 杨清的话冰冷而残酷,郑轩和邓清二人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嘴,依旧没有出声。 “人这辈子最蠢的事情,就是自己和自己较劲,有那功夫,做一点点有用的事不好么?哪怕一点点,都比你俩这么窝囊地死在这里好。” 看着二人只是微微摇头,却仍不开口的样子,杨清是既心疼又气愤。 倒不是心疼他俩,是心疼当初的那些故人,气愤就是真气愤这两个蠢货了。 “算了,我看薛镇是白折腾这一趟了,救你们两个蠢货有什么用!” 杨清大袖一甩,就要转身离去。 “且慢。”郑轩突然开口,声音干涩而沙哑,显然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阁下说的薛镇,可是四皇子?”郑轩抬起头,看向杨清。 “你还能变出第二个薛镇来?”杨清对这两个蠢货毫不客气。 “敢问阁下,四皇子可是回来了?”邓清也开了口。 “回来了,过得很惨,需要你们的帮助,这么说,你们两个蠢货能振作起来了,配合他的行动了吗?” 郑轩和邓清对视一眼,刚刚挺直的腰背又塌了下去,郑轩苦笑着摇头,“大将军已经走了,我们本就不该活着了,请阁下转告四皇子,不必再为我们两个废人浪费精力了。” 杨清冷哼一声,正要说话,邓清拱了拱手,“多谢阁下前来,只是有些事,阁下不懂。” 杨清简直给气笑了,指着二人道:“雁惊寒和谢崇要是瞧见你们两个这个蠢样,估计得气得吃不下饭!” “大总管和老五还活着?” “他们在什么地方?” 两个人瞬间来了精神,一下子站起,铁链哐当作响,扯动伤势也不在乎。 “你们咋不问问我是谁?”杨清挑着眉。 郑轩和邓清面面相觑,“阁下是?” “我叫杨清。”杨清盯着二人的眼睛,“所以,你说我懂不懂你们的这种狗屁心情?” 郑轩和邓清一下子跌坐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又是一番交谈之后,杨清分别握着二人的手密语几句,起身离开。 郑轩抬起头,才看见死牢一个透气孔中,一株仍旧翠绿的青草悄悄伸进了一片叶子,生机盎然。 邓清歪着头傻笑着,白衣剑仙,嘿嘿。 靖王府中,正当崔雉、邹荷与归来的杨清一起商量营救计划时,一个消息被雍王的人送了进来。 薛铭带着人马方才入城,便下令加强了对郑轩和邓清的看管,原本的计划,行不通了。 宛如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头上。 就在此时,一封信悄悄被送到了靖王府的门房。 瞧见上面写着的“家主亲启”四个大字,门房不敢怠慢,立刻送到了崔雉手上。 杨清先拿过来检查了一遍,才交给崔雉打开。 崔雉大略一看,惊喜之色顿时浮现在脸上,将信递给杨清跟邹荷。 杨清看过之后,皱着眉头,“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元家庭院,元焘终于没在院子中,而是躲进了温暖的房间。 岁月不饶人,即使这位睿智而坚强的老人,也需要向天低头。 元枚走进来,恭敬道:“父亲,事情都办好了。” 元焘合了一下眼皮,算是答应了。 “父亲,我们为什么要掺和进这么危险的事情?” 听了元枚的话,元焘深深地叹了口气,似是遗憾。 他睁开眼,没有直接回答元枚,而是问道:“我昨天跟你讲的那个道理你想明白了吗?” 元枚点点头,神色兴奋,“父亲说的意思是,当一个人有着更大诱惑的时候,便会暂时搁置其余的诱惑,所以二皇子监国,靖王殿下不仅不会处境艰难,反而可能会暂时少了一个敌手。” 这是他琢磨了好些个时辰才想明白的,赶紧一股脑倒了出来,希望父亲夸奖两句。 元焘点点头,轻声道:“所以,你承认你一直想要这个家主之位了。” 元枚欲哭无泪,敢情您在这儿等着我啊。 “既然如此,那二皇子进了长生城的第一条政令是什么?”元焘放过了自己的傻儿子。 “派兵加强对将军府余孽的看管。” “所以你看,他连你这么个蠢货都不如。” 元枚愣在当场,元焘似乎也没了谈兴,轻轻挥了挥手。 躬身退下之后,元枚走在路上,静静琢磨着父亲那句话的意思。 满朝文武都觉得奉诏监国的二皇子继位可能性极大,这样的情况下,父亲却不看好二皇子,反而向四皇子示好? 一切就因为这么件小事? 大人物们都是像父亲这样考虑问题的? 万一有一天父亲不在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像父亲时常挂在嘴边说的那样,被人骗了还要给人数银子。 想到这些,秋风中,已是一朝大人物之一的元大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第二百四十章 令人崩溃的丹纹 长生城的主人离家远去,却并不影响城市的繁华。 它依旧安静地矗立在草原上,象征着薛家皇权,庇护着万千子民。 差不多正午时分,马连山和史有德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走在街头。 渊皇御驾亲征,好些平日里一起寻欢作乐、飞鹰走狗的兄弟们都从了军,跟着去了南边,留下他们这些个不入行伍的纨绔,独自在长生城里寂寞。 元枚哼着小曲,从绿柳楼中走出来,刚好碰见两人。 两位长生城如今的大纨绔,碰见元枚这种大纨绔前辈,自然是毕恭毕敬。 元枚点了点头,“绿柳楼新到了一款黄酒,味道不错,空了去尝尝,少在女人肚皮上打滚。” 二人自然连连称是,元枚晃晃悠悠地走开。 “进去试试?”目送元枚离去,看着绿柳楼的招牌,史有德提议。 马连山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好去,总不能大中午的就去逛青楼吧。 如今,那位说书先生早已不在绿柳楼中说书,绿柳楼的生意也恢复了正常,二位大纨绔来了,自然很轻松地坐了一个雅间。 从二楼的窗户望去,正好能瞧见一处占地宽广的府邸,靖王府。 马连山对靖王其实没什么恶意,只是当初和将军府交恶,又跟史有德一起踩死了煊赫一时的刘赫,他心里还是担心着靖王要为将军府报这个仇的。 黄酒尚在温着,马连山看着那座府邸道:“史兄,我跟你说个事儿,老邪门了,我连我爹都没告诉。” 史有德顿时来了兴趣,扯了扯椅子,身子前倾,满脸好奇。 “之前靖王不是封王了嘛,第二天一早,我爹就让我去靖王府道贺,我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个情况吧,可我爹的话我不能不听啊,于是我就带着门人去了。” “门人放好礼物,我就让他们回去了,自己进了府,可你猜怎么着?老子再醒来,就已经是在自己府上了,听人说,还是别人给我送回来的。” “我立马就让人将那个人找来,给他赏了点东西,问他知不知道咋了,他说我在靖王府就晕了,是靖王府的管家找到他让他帮的忙。你说神奇不神奇?” 马连山显然憋了有一阵了,这噼里啪啦的说辞,流利而畅快。 史有德眼珠子一转,嘿嘿一笑,“听说靖王的那位漂亮得不像话,你该不是被迷晕了吧?” 马连山拍着大腿一脸遗憾,“说起来我就更郁闷了,老子连那位的面都没见过。” “诶,马哥,你说要是靖王垮台了,渊皇会不会把那位干脆赐给我们玩玩?”史有德异想天开,一脸荡笑。 听起来仿佛觉得是在异想天开,可经历过刘赫之事后,马连山却还真陷入了沉思,想着想着,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脸上也开始荡漾了起来。 “听说那位可真是美啊,那个什么胭脂榜,人家可是排在第三的。”史有德的消息还不少。 马连山抹了把嘴角的口水,心神激荡,“要真是那样,老子怕是几个月都不下床了。” 二人对视一眼,倒了杯黄酒,一口闷下,下腹激荡着一团火热。 马连山笑着道:“不知那南朝的姑娘,是不是就像这黄酒一般温柔。” “砰!”雅间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两人各自带来的护卫被挨个砸进了雅间的地上,一个玄衣女子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马连山和史有德这两个色中饿鬼瞧见那张面容,在这样的情景下,竟也有些恍惚。 太他娘的漂亮了吧! 崔雉单手拎着马连山的衣领,将他举起,左右开弓,扇飞出去,两边脸颊顿时像充了气一般肿了起来,上面留着几根清晰的指印。 史有德的遭遇也是一样。 崔雉冷冷道:“就凭你们两个废物,给本姑娘提鞋都不配,还敢在这儿满嘴喷粪。等着吧,害死赤骥的账,迟早跟你们两个废物算清楚!” 留下两个猪头,崔雉与邹荷、随荷三人扬长而去。 绿柳楼的掌柜在一旁看得欲哭无泪,他瞧得清楚,这两位公子在里边高谈阔论,谁曾想正主却刚好就坐在隔壁,这不是那两位公子的无妄之灾,这是绿柳楼的无妄之灾啊! 马祁的府邸中,两个脸肿成猪头的人沉着脸对坐,马连山一巴掌拍在桌上,“这事儿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老子要让这婊子付出代价!” “对!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史有德也跟着咬牙切齿,可神色转瞬又黯淡下来,“可马哥啊,人家是清河崔家的嫡女啊。” “清河崔家算个屁!”义愤之下,马连山恨恨地骂了一句,鼻孔里喘了几口粗气,终于冷静了点,“六大家族那是南朝的事儿,关咱们北渊什么事儿,他崔家胳膊再硬,还能来草原扬武扬威?” 六族之威,不止于南朝。 话已至此,史有德还能说啥,只好点头称是。 互相看着对面的一颗猪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史有德脑子中忽然闪过昨晚听到的刑部一个下属跟自家父亲汇报的消息,眼前一亮,凑过猪头,小声道:“马哥,我昨晚听说了个事儿。” 死牢中,郑轩和邓清依旧坐着,可如今脊背平直,昂首挺胸,再无一丝当日的懈怠神色。 要说气质这种东西端的是玄妙,二人衣衫依旧残破,伤痕还是累累,须发仍是肮脏凌乱,可就是这么一坐,便能生出一种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气势。 哐当,外面的牢门被一下子拉开,二人又迅速恢复了往日那种死狗般的瘫坐。 一个狱卒将两碗糙米饭随意地朝地上一放,一言不发地离去,没有谁注意到他从指尖弹出的一个纸团。 牢门合上,黑暗驱散了光明,重新占据着牢中。 郑轩不动声色地拿起纸团打开看了看,又不动声色地弹向邓清,最终进了邓清的肚子。 透气孔中仅存的一点光亮都完全黯淡下去,入夜了。 死牢之外,走来了四个人影,当先领路的两个穿着常服,后面两个罩着黑色斗篷,瞧不见脑袋。 在此守卫的刑部官员正诧异着这些人是如何走进来的,忽然瞅着当先的一个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是自己刑部老大史尚书家大公子身边那个亲随嘛。 他赶忙迎上去,笑着道:“胡贤弟,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那人附耳低声在这名官员耳边说了几句,官员斟酌着小心翼翼道:“能不能让下官瞧上一眼,这个当口,您知道的,二皇子刚下了令,尚书大人也加派了人手,实在大意不得啊。” 胡姓亲随正要发怒,靠右边的那个黑衣人朝这名小官招了招手,轻轻掀开斗篷一角,露出一张脸来,然后一巴掌糊在这名官员的后脑勺上,“看清楚本少爷了嘛!” 真是蠢货,在马连山面前,搞得自己很没有威信的样子。 官员连连点头,即使史有德的脸肿成猪头,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于是赶紧跑过去拉开关着郑轩和邓清的牢门,在史有德和马连山走入之际,他不得不壮起胆子再嘱咐了一句,“公子,千万别出人命啊!” “废话,还用你说!”史有德冷冷道,说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连山的背影。 “你们两个,去给我把他们拉起来!”死牢正中,马连山摘下帽子,用手帕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吩咐道。 两个身负不俗武技的亲随上前,一人架起一位宛如烂泥的八骏中人。 马连山冲上去就给了一人肚子上一脚,踹了个酣畅淋漓。 “史兄,来,咱们先把今天这两巴掌还回去再说!”马连山大笑着道。 两人各自选了一个人,各自在他们面前站定,史有德搓了搓手,笑着道:“马哥,怎么样,这个主意不错吧?” “不错,正合我意!” 史有德嘿嘿一笑,马连山却瞬间惊恐,因为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原本手脚都被巨大的铁镣铐捆住的郑轩和邓清忽然伸出手,在面前的两个弱鸡公子哥脖颈上一切,快到原本架着他们的两个亲随都来不及阻止,等他们反应过来,两只铁钳一般的大手就已经死死掐住了他们的脖子。 邓清将自己那个“俘虏”交给郑轩一并看管,然后开始褪下自己的镣铐,当日白衣剑仙其实已经用本命飞剑将镣铐割裂,同时解开了他们修为的禁制,他们只需轻轻一挣就能脱身。 玄铁在一位合道境大剑仙的本命飞剑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邓清脱身后,便迅速将自己和史有德的衣服互换,然后“接手”两个俘虏,让郑轩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过程。 他看着两个惊骇莫名的亲随,微笑道:“别怕,只要你们不出声,就一定不会死。可你们只要出声了,在我们死之前,你一定会先死。所以,只有聪明人才能活得长久一点。你们是聪明人吗?” 两个亲随连忙点了点头,郑轩换好衣服,捏开二人的下巴,一人喂进去一个药丸,“三日之内,你我性命相连,只要我死,你们必将七窍流血,受尽折磨而死。不过若是我平安度过这三日,此毒自解。” “开门了!”胡姓亲随大喊道,那位刑部官员连忙亲自过来打开了牢门。 他恭敬地看着四人默不作声地走出,史公子甚至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嘉许。 狱卒正要关门,他却忽然道:“别忙。” 掩着鼻子走进牢中,远远看了看两个曾经的大人物如今的死囚都还在牢里躺着,这才放心地出去,命人管好大门。 一行四人径直到了城墙边上,郑轩和邓清转身看着二人,“你们回去吧。” 两个亲随对视一眼,忽然单膝跪地,“请二位大人收留。” 郑轩微微一笑,心道:还算是个聪明人。 “行,那就跟我去往秋安城吧。” 城外的一处曾经送别过云落等人的小山包,杨清向二人说了崔雉的情况,和此次救援崔雉当居首功,郑轩和邓清在感谢崔雉的救命之恩的同时,也感慨小镇真是好福气。 杨清将四匹快马和崔雉写给裴镇的一封信交给郑轩和邓清,目送他们远去。 “我以为你会一直装作不知道。” 杨清转身望着月色下走来的那个人影,冷冷道。 敕勒叹了口气,“你也太肆无忌惮了,这不明目张胆地摆了我一道嘛。” “你可以选择阻止我啊!”杨清嚣张得很。 敕勒又叹了口气。 杨清转过身,盯着敕勒的眼睛,“怎么?问心有愧?想要弥补?” 敕勒默然不语。 ------------------------ 云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处背风的山包后,望着眼前的一团篝火,怔怔出神。 身为一个财迷,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件财迷最该做的事情了,盘点家当。 没了孙大运在身旁,云落最近财运很差,没能积攒下什么值钱物事。 一柄山河剑、一柄千钧剑,一柄不知来头却莫名厉害的轻吕短剑。 名为宵练的长剑被借给了杨清,想必会更加厉害,只是暂时还没见杨清用过。 一颗避水珠,一颗孙大运事后硬塞回来的骊珠,一个祝融的绿色木雕,一块不知来路的玉牌。 那叠金色符纸已经在云梦大泽给了符临,符临推辞不过,干脆又拉着云落教了一晚上的符箓,同时还分了一小叠给符天启,给符天启乐得不行。 再有便是一小瓷瓶杨清给他的丹药,说是修为一事,万勿懈怠。 其余的就是些美食家必备的瓶瓶罐罐,如今作为一名卓越的野外生存大师,云落的这一手烹调技艺,已经很是不凡了。 至于衣物、金银这些就无需再赘述。 “穷酸啊!”见了点世面,云落终于不再像当初从祝融秘境中出来时候那样洋洋自得了。 好在云公子穷归穷,心态摆得挺好。 那都是身外之物,自己的修为才是根本。 坐照内观,体内的天地丹脉已经极其清晰,通玄境中品的小小瓶颈在云落日夜苦修之下已经松动了许多,遥遥欲坠,云落有些期待自己的丹纹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是自己当日在落梅宗炼化仙格之后观道时所见那般,足足九道。 他虽然不知道九道丹纹有什么好的,但杨清是九道,听杨叔说自己父亲凌青云也是九道,自己似乎没个九道不怎么好意思。 若说丹脉是修行者对于天地的感悟认知的具体显化,丹纹则是修行者神魂打磨的具体映照。 一个是对外在的感知,一个是对内在的修炼。 三天之后,战旗城外的一座大山的山脚,难得寻了个草木葱郁之地,云落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跳了进去。 这跟孙大运待久了,怎么染上了进坑的恶习。 数千里之外,正灰头土脸地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光头在烈日下跋涉的孙大运突然打了个喷嚏,“又是谁在念叨小爷?只知道念叨,也不来救小爷出火海!什么玩意儿啊!” 云落在四周贴上屏蔽气息的符箓,盘坐在坑底。 他从怀中摸出一粒丹药,扔进嘴中。 丹药的药力迅速化开,接天剑经的心法加速运转,那颗金丹雏形滴溜溜直转,速度越来越快。 “嗡!”地一声,金丹雏形在刹那间静止,一丝玄妙的大道玄音响彻云落的体内。 第一道丹纹开始慢慢形成。 那纹络曲曲折折,诡异莫名,不出一会儿,便勾勒出了一大半,云落疑惑地看着那个图形,不是丹纹吗?怎么像是个乌龟啊! 而当第一道丹纹勾勒完毕,瞧见赑屃那熟悉的面容时,云落险些道心失守,脱口而出,“你大爷啊!” 方寸物中,火神木雕闪烁着难以觉察的光芒。 火神宫中,祝融正在和明顺饮酒调笑,虽然幽囚,但正好弥补多年分离之苦,倒不觉有丝毫难受。 他忽然神色一动,哈哈一笑,“祖龙这老泥鳅,好手笔!” 第二百四十一章 火神请你帮个忙 火神宫里如今已经没有了下人,明顺做主将他们全部遣散,这些仙仆也乐得早日脱离这位失势的天仙,投奔新主。 所以,明顺此刻光明正大地依偎在祝融的怀中,她听了祝融的话,有些疑惑,“祖龙又干了什么事儿,让你知道了?” 祝融伸手抚摸着明顺的满头青丝,用手指微微绕着卷,没有回答她,反而说起了别的,“你还记得牵机傀儡术吗?” 明顺猛地坐起,祝融来不及反应,扯动了头发,疼得明顺一把掐在他腰间,一边问道:“不是早就被天帝禁绝了嘛,我记得当年那一整支都被尽数剿杀了。” “如果斩草除根都能得偿所愿的话,这世界哪儿还有那么多故事。”祝融龇牙咧嘴地摸着腰,嘴里却说着高深莫测的话。 “意思是又有人在使用这门禁术了?”明顺对祝融这种完全不符合他个人风格的发言直接无视,好奇地问道。 祝融点点头,“嗯,而且还是用在你之前见过的那个小朋友身上。” “小朋友?”明顺有些诧异,转瞬明白过来,脑海中浮现出云落青衫执剑挡着自己的样子,不由焦急道:“那小伙子挺正派的,你赶紧帮帮忙啊,别到时候被人操纵着做出什么恶事!” 祝融一摊手,“我也只是因为他身上有我一个神念加持过的木雕,才能感知到一些,做不了什么事啊!” “胆儿肥了啊你,连自家夫人都敢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稀奇古怪的秘术,赶紧的!我的念夕小妹妹,还念着他呢!”明顺作势撸起袖子就要收拾战力无边的火神大人。 祝融连忙讨饶,“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小的这就办!” 明顺转眼笑靥如花,妩媚一笑,“爷,小女子给您斟酒!” 祝融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灵气浓郁的坑底,云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龙纹,欲哭无泪。 果不其然,在龙首龟身的赑屃之后,外形如虎的狴犴也出现了,还有些奇奇怪怪的,云落甚至都不认识,但依旧坚强地占据了一条丹纹的位置。 而这些,却并不是最紧要的,真正最令云落的头疼的是,自己的真元不够了。 原本按照杨清之前跟他说的,以他的真元之多,质量之精,即使九道丹纹也是绰绰有余,唯一担心的只是神魂不够,不能凑足九道而已。 不过经过化龙池的洗礼,他的神魂已经极其强大而精粹,九道丹纹应该没太大问题。 性子谨慎的云落甚至还在事前服了一粒丹药,以防万一。 可万万没想到,这丹纹变成了这个鬼样子,而且一道丹纹所耗费的真元居然如此之多,以至于云落现在进行到第七道丹纹的时候,真元就已经接近枯竭,即使这颗金丹雏形时刻都在为他转化真元。 丹纹越难凝聚,很有可能未来丹纹的作用就越强,这一点云落也有所猜测,但一切都建立在这个丹纹能够成功凝聚的基础上。 若是就此止步,只有七道丹纹,未来大道成就几乎是必然有限。 云落从方寸物中取出杨清拿给他的小瓷瓶,里面还有两粒珍贵的丹药,可以为他提供真元。 他叹了口气,如今也顾不得在破境过程中服食丹药可能带来的那些隐患了,若是不能成功破境,那才叫麻烦。 丹药正要举起,方寸物中的祝融木雕陡然上蹿下跳,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云落的神识。 他刚将木雕拿到手上,脑海中便骤然闪过一道神念,祝融霸气的身影浮现。 “小子,你遇到麻烦了!” 云落恭敬道:“火神大人,怎么是您?” “因为你手上的木雕啊,上次下界,被我加持过一次,所以我才能神念现身联系一下你。你还在破境,我长话短说,你之前被人挟持过一次,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可又记不得。” “这就对了。你中的是一种古老的禁术,牵机傀儡术,你体内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别看那个印记小,至少是三个问天境修行者真元的凝聚。若我亲临倒是可以想办法直接帮你解除,但如今我幽囚在火神宫,只能传你一篇口诀,帮你找到这个符文,自己尝试着慢慢炼化。如果节奏合适,把握得当,未尝不会是一件因祸得福的事。” “火神大人,您为什么会被幽囚?”云落的重点抓得很奇怪,也让祝融很欣慰。 “磨磨唧唧,你还能帮我咋地?你先试着从里面抽取真元,供你破境,我一会儿再慢慢跟你说。” 说完祝融便念诵一段口诀,并指导云落如何使用。 口诀念诵,云落的天地丹脉蓦地大放光明,照亮云落体内的每一寸经络,最终,在云落的识海深处,竟然真的发现了一枚闪烁着幽光的符文。 藏得如此之深,难怪之前杨清那样给他查验都查不出什么问题。 在祝融的指导下,云落的金丹雏形悄悄生出一缕触须,穿过千山万水,犹豫了一会儿,看准了口诀上所说的方位,扎进了符文之中。 他警惕地看着那枚符文,并没有任何反应。 云落松了口气,祝融说了,若是一个不对,很有可能引起施术者的警觉,那对云落心里迅速盘算的那个计划是毁灭性的打击。 顺着那根触须,磅礴的真元在刹那间涌了过来。 而且,经过了触须的净化,这些真元都化作了最纯净的天地元气。 “凝神,控制元气数量,够用就行!” 祝融在一旁提醒道,云落赶紧照做。 有了这些精纯元气的帮助,丹纹的描绘又快了起来。 “你这丹纹有点意思,好好修行,别辜负了祖龙一片好心。” 祝融的话语中有些笑意,此时的云落根本意识不到他在笑什么,只是恍然大悟,原来是祖龙大人的手笔啊! “好了,接下来的话,仔细听好了,我跟你详细将将天上的事情,你回头跟你的长辈们转达一下。如今人间没了四圣,说话可以放心的。” 片刻之后,在云落的九道丹纹真正成就之时,祝融的讲述也刚好说完。 云落微张着嘴巴,满脸的难以置信。 “就这样吧,哦,对了,那个小姑娘修行进展不错,估计出关时间会大大提前。” 祝融抛下一句话,就准备撤回神念。 “那个,祝融大人?” “嗯?” “是不是我做什么您都能看得见?”想到这个,又想起自己和陆琦之间的那些卿卿我我,云落脸烧得滚烫。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这个木雕已经支撑不了了,咱们应该是永别了。” 祝融平静的言语,让云落刹那间消去了那点害羞的心思,心中涌起浓浓的不舍之意。 “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的,你要有本事飞升天庭,也可以来找我。” “其实,你之前劝明顺的话,说得挺好,人都是平等的,希望你不止是嘴上说说。看在本火神为你做了这么多的份上,帮我个忙。” 云落连忙道:“火神请讲。” “让这个人间变得好一点。这不仅是明顺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不等云落回答,火神便已经消失,木雕刹那间隐去了所有光芒,砰地一声裂成两半。 云落死死攥紧那两半木头,喃喃道:“纵粉身碎骨,定不负所望!” 金丹雏形上,九道丹纹,赑屃、狴犴、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负屃、螭吻,这些尚在这座天下默默无闻的名字,此刻正无声闪烁着光芒。 平息了心情,将两半木雕郑重收起,云落顺着那根触须仔细端详着那枚古怪的印记。 牵机傀儡术。 从名字就能看得出对方的用意。 云落静静坐在坑底,开始思量。 ----------------------- 虽说如今元气稀薄,但任何能够容得下一个修行门派的地方,无一不是钟灵毓秀,得天独厚的所在。 朝露门所在的朝露山亦是如此,简陋而脆弱的护山大阵也能撑起一座风调雨顺,景色秀美的山头。 如今的朝露门中,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幸灾乐祸的暗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交织错杂在每个门人的心中。 庆幸自己,暗笑他人。 陈迎夏就是那个被暗笑的人。 她静静坐在朝露门最高的那座山头,已有好些天了。 这些天里,她听到了郁南越狱,听到了郁家满门抄斩,仿佛听到了那一颗颗人头落地,仿佛听到了他们临死前的哀嚎和怨恨。 郁琮会怨我吗? 这些天里,郁琮那张面如死灰的面庞在陈迎夏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夏儿,天凉了,起来了吧。”陈沛霖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这些日子,他也不好过,虽然朝廷放过了他,可骤逢起落,难免心绪不宁,更何况有了这么一出,这日后朝露门在豫章郡中的名声和地位,都值得他这个门主好好思量一番。 陈迎夏原本想装作充耳不闻,但心中某根心弦的微微触动,让她扭过了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皱纹、白发,虽然极少,但也显眼。 原来父亲也已经开始苍老了啊。 陈迎夏蓦地鼻子一酸,扑进了陈沛霖的怀中。 陈沛霖还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在伤怀那场婚事,拍着她的背道:“乖,没事,好郎君有的是。” 陈迎夏一边哭着,一边轻轻摇头。 从当日巴丘城的冲突起,接连的打击,早已击溃了她的心防。 那些她从小认可的,引以为人生至理的东西,开始在这样的轮番变故中节节溃败,最终消散于无。 如今的她,是茫然而无助的。 可她的父亲,却并不能给她什么劝解和开导。 陈沛霖,依然坚持着山上人的骄傲,坚持着利益至上,坚持着弱肉强食。 于是,陈迎夏对她的父亲说,“爹,我想去走走。” “好,我派门中供奉护送你。” “我自己一个人散散心就行了,门中事多,你们忙。” “好吧。” 将陈迎夏送出山门,陈沛霖悄悄唤过一名供奉,嘱咐他暗中保护。 陈迎夏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大城走向郊外,从市集走向村落,从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旁走过,从细草微风岸旁走过,从野渡旁无人看管的横舟旁走过。 竟然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几天后,走到了巴丘城外。 一路上,那名供奉悄然出手,帮她解决过好几拨胆大包天的山匪、恶霸,陈迎夏其实都瞧在眼里,只是她没有说,不愿说,不想说。 面上染了风尘,心却越走越静。 她站在同福鱼粉店的门口,招牌还在,大门紧闭。 “老哥,请问这家人去哪儿了?”随意向一个旁边铺子的掌柜了问了一句。 掌柜的眉飞色舞,“你是说童家那对孤儿寡母?他们呐可是走了大运了,前脚城里的陆爷将他们接进陆府,他们没同意,后脚大泽里的神仙又将他们接去了大泽当神仙去了。” “你说童福这一死吧,看着是挺惨,可造福了他家里那两个啊,一步登天,成了山上神仙,了不得了啊。也算是死得好了。” 陈迎夏喃喃道:“都死了,还能有死得好吗?” 她抬起头,“若是你死了,你家里人也可以像他们一样,你会去死吗?” “你这妮子怎么回事,我好心好意回你的话,你怎么动不动就咒人死呢!”掌柜的一脸不悦,眼前一花,已经失去了陈迎夏的身影。 “长得不赖,一点礼貌都......”掌柜的骤然瞧见一个冰冷的眼神,将自己的话咽回了肚子。 陈迎夏继续走在街头,身后那名供奉的只要不出手伤人,她才不管。 直到走到一条熟悉的街道,看着两旁无数次在梦中出现过的店铺,她缓缓走到一块青石板上站定。 这是一块她曾经膝盖触碰过的石板,而对象,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她曾以为她会为此屈辱一生,但实际上,她甚至没能屈辱一阵。 在经历了雾隐谷中真元耗尽,无力等死的时刻,在瞧见谷中无数的生命飞快地消逝之后,在决定最后坚持原本的路子,跟郁家的大婚被一场灭门惨案代替之后,渐渐的,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东西。 她的脸上掉下两行泪珠,将风尘冲开两道痕迹。 一个戴着青色面具的青衣人站在她面前,微低着头,柔声道:“你在哭什么?” 第二百四十二章 想心安不得心安 温醇和煦的嗓音宛如萧瑟秋风中的一缕暖阳,瞬间将陈迎夏与周遭纷乱的人群隔离开来,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她和那个青衫客。 “我在后悔。”很少有人能够不被这样的嗓音俘获,陈迎夏也不例外,她开口便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跟我聊聊?”青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陈迎夏已经深深沦陷,不由自主地开口说起了往事。 一男一女,就这么对立在路中,可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却恍如未见,只有那位朝露门的供奉一脸焦急惊恐地在大街上来回找寻。 一个人在平静地讲述,一个人在平静地倾听。 青衫人缓缓伸出一只秀气如女子的洁白手掌,柔声道:“走吧。” 陈迎夏喃喃道:“去哪儿?” “去跟他们聊聊。” 青衫男子牵着陈迎夏,缓缓离去,和那名因为找不见大小姐而陷入癫狂的供奉擦身而过。 如今的云梦大泽,云梦宗强势占据了绝大多数的地盘。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并未对高老大之类的顽固死敌赶尽杀绝,而是将其驱赶到了一片小山头了事。 其中深意自有人懂。 当陈迎夏和青衫人并肩缓步,走入云梦大泽,四周值守的云梦宗门人弟子皆无察觉。 而懵懵懂懂如中魔咒的陈迎夏,更察觉不了这份异样。 就这样,一直走到将近云梦宗宗门大山下,才有一个人影飞掠出来,拦住二人的去路。 一种玄妙的气氛被打破,陈迎夏瞬间惊醒,正要逃开,却发觉四面仿佛皆有无形之墙,拦住去路。 那名机缘巧合发现此事的云梦宗问天境长老正要呵斥,却发现不知何时,云梦宗首席供奉符临已经悄然出现在他的身旁,并且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青衫人静静地看着陈迎夏左冲右撞,拼命想要逃离。 符临竟然也没有动作,同样专心致志地看着。 当一刻钟时间走完,青衫人和符临皆是惋惜一叹。 对有的事情来说,差了些,那就是天壤之别。 青衫人看着符临,长身一揖,“周墨见过师兄。” 来去自如,众人不察,皆因符阵之故。 而全天下能将符阵随手布设,随身移动者,舍绣虎其谁! 可远在十万大山的周墨为何又会出现在这遥远的巴丘城,走入这澎湃的云梦大泽呢? “你还是来了。”符临叹了口气。 “血海深仇,岂能不来。”周墨语气平静,语意森然。 近二十年的离散,好不容易在锦城匆匆一聚,便传来如此噩耗,周墨平静的外表下,悲伤涌动,恨意滔天。 “这不是有我在嘛。”符临还想再劝。 周墨摇着头:“符师兄的路子和我不一样。咱们各论各的。” “右棠也同意?” “难道师兄认为她会不同意?” “好吧,那这位又将作何打算?”符临看着惊慌焦急的陈迎夏。 “可惜了,没法接下我这一脉,那便随她自己吧。”周墨选中陈迎夏有许多方面的原因,比较重要的一个就是她是难得的具备符阵修行潜质之人。 说完,周墨右手一挥,陈迎夏逃脱牢笼,一个没注意,跌落在地。 “要去跟童家母子说句话吗?”周墨声音依旧温柔。 神志清醒的陈迎夏直接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叫周墨。”周墨的回答很坦荡。 陈迎夏听着周墨的语气,似乎是一个很出名的大人物,可偏偏她搜肠刮肚也没想出周墨是谁。 当年那场变故之后,属于凌家一派的那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们都主动或被人刻意地淡化了存在感,也无怪乎像陈迎夏这般的年轻人不知晓周墨的大名。 就连那位率先发现周墨踪迹的云梦宗长老,也是因为符临而主动了解了四象山的情况,才知晓周墨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他此刻不禁感激地看着符临,若非他及时现身,自己要真朝周墨出手,恐怕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这会儿他主动示好,看着陈迎夏:“姑娘,这位可是四象山的绣虎先生,天下第一才子啊!” 预想中佳人恋才子的桥段并没有出现,陈迎夏摇着头,一脸茫然。 符临憋着笑,拍了拍这位云梦宗长老的肩膀。 周墨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当然,戴着面具也看不出来,“走吧,去跟你想见的人见上一面,如果要离开,就离开吧。” “想见的人?” “童家母子。”周墨淡淡道。 童年最近的生活可以说是羡煞旁人,在发现了他居然有修行的资质之后,即使资质只是平平,云梦宗首任宗主蒋苍也将其收为亲传弟子。 在隆重的拜师礼之后,童家媳妇儿去到童福的坟前,静静坐了一天,而后回到云梦宗,依旧谨小慎微,处处与人为善。 童年的手上,除了云落为他雕刻的童福木雕之外,他自己也雕了一个拙劣的青衫人像。 这时,他正将那个青衫人像摆在桌上,对着他小声地说着心里话。 听师父说,大哥哥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总是能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总是能做到那些别人都认为做不到的事,就像他说了要为父亲报仇,就真的手刃了那个听说厉害得很的凶手。 可当他真正当上了山上神仙之后,他才明白过来,大哥哥真正可爱的地方,不是他有多厉害,而是他愿意把如当初的自己,自己的父亲这些在山下泥泞中挣扎的蝼蚁,真正当个人看,并且不惜为此得罪其余的山上神仙。 童年回想起那日大哥哥陪着自己和母亲上坟途中的那一幕,见贤思齐。 “笃笃”,敲门声响起,童年赶紧去开了门,当瞧见那个女子身影时,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后背紧紧抵住大门,童年大口喘着粗气。 周墨看着陈迎夏,“觉得如何?” 陈迎夏抿嘴不言。 “小年,开门,我是你符叔叔。”符临走上前轻声道。 童年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门缝,果然瞧见一身白衣的符叔叔站在那个女人的身旁。 “符叔叔,我娘亲呢?”下意识地寻找母亲,将一个孩子紧张的内心暴露无遗。 “你叫童年?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陈迎夏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上前一步。 而回应她的,是重新被关上的房门。 “把该说的说了,求个心安。”周墨温言鼓励道。 陈迎夏摇了摇头,“心都不知在何处,如何能安。” 周墨点了点头,“你可愿随我修行?” 没有说名头,没有显露修为,突兀地抛出这么一句话,周墨目光灼灼地看着陈迎夏,在他看来,大彻大悟的“坏人”,比没受过诱惑的“好人”要可靠得多。 符临笑看着这个姑娘,他曾听说过她跟着郁家那位和云落之间的过节,对人生际遇之神奇也颇多感慨。 显然,周师弟是真的看中了这个少女的天赋,虽然不一定能承接绣虎的衣钵,但也能作为四象山开枝散叶的重要人物之一。 陈迎夏再次摇了摇头,“我有父亲教我修行了。” 这个消息若是传到那些知晓周墨身份之人的耳中,说不得要跳脚大骂陈迎夏不识抬举了。 “无妨,可愿与我游历一番,再做决定?”周墨活像一个引诱无知少女的恶人。 眼看陈迎夏又要摇头,周墨心中叹气,轻轻揭开覆在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到妖异的面庞,“不再考虑考虑?” 符临扶额苦笑,陈迎夏呆在原地,半晌之后缓缓道:“去哪儿?” 周墨指着禁闭的房门,“他死了父亲,你死了夫君,但如今都迎来了新生。我们去找一个死了儿子的人,问问他要不要换个活法。” 符临瞬间变色,周墨眼神冰冷,“师兄放心,我心中有数。” -------------------------- 长生城闹出了个天大的笑话。 在监国二皇子明令加强对八骏两位囚徒的看管后,马祁大于越的公子马连山和刑部尚书的公子史有德因为私仇偷偷跑入死牢欲羞辱二人,却被二人偷梁换柱,借机逃出了死牢。 两位大纨绔在死牢里干嚎了整整一日,才被巡牢的狱卒发现。 据说监国二皇子气得当场就砸了桌子,吓得刑部尚书史向南赶紧跑到监国二皇子府邸外谢罪。 “殿下,您得见见这位尚书。”郁南对薛铭道。 “他干了那样的蠢事,这不相当于当着全长生城的人给我一耳光吗?”薛铭愤愤不平。 郁南对北渊这些人的权谋水平暗自鄙夷,面上却恭敬道:“殿下,您还不是渊皇。” 薛铭一愣,到底也聪明,瞬间便明白了郁南话中之意,“来人啊,将史尚书请进来。” “殿下,您应该亲自去。”郁南又道。 薛铭恨恨地看了郁南一眼,拂袖走出。 随着史南进感激涕零地离去,很快,二皇子的大度贤明就传遍了长生城。 薛雍听到这个消息,开心得干掉了一整壶酒。 元焘听了元枚跟自己感慨二皇子手段高明的话,无语凝噎,“傻儿子,等我死了,你就老老实实当个富家翁吧,千万别有什么野心。” --------------------- 战旗城外,来了一个青衫人,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剑,胯下骑着一匹算不上多好的马儿,风尘仆仆,一看就是个常见的江湖游侠儿。 他刚走入城中,便不由自主地被看热闹的人群带向城中一处萨满殿外。 瞧见那个遗世独立,飘然如仙的女子,和那头过目难忘的白鹿,云落摸着下巴,有些无语,你们还真当我是傻子啊! 第二百四十三章 瞒天过海,计中有计 木叶山,薛家祖地,从数百年的漫漫时光路上走来,渐渐成为草原所有人心中的圣山。 木叶山的圣女,自然也会是草原的圣女。 乌泱泱的人群,望向那个白鹿背上的那个身影,满是狂热的追逐。 毕竟是曾经在南海神庙中练就了一对顺风耳的人,云落从声音极低的一些讨论声中敏锐地抓住了几个关键的词,也确认了这个女子的身份,木叶山圣女。 “木叶山么?”云落默念着,既然你们觉得我是个傻子,要不要干脆将计就计一下呢? 云落心中不停地感谢着火神大人,眼神专注看着场中的形势,脑海中念头急转。 君渺渺神色肃穆地代表木叶山讲述着圣山的指引。 “木叶山代表的是草原所有子民,只要能为所有的子民谋取利益,木叶山便没有理由反对。” 君渺渺的声音清脆悦耳,讲出来的道理也引得众人纷纷点头。 云落的头点得尤其起劲。 说得可真好啊,简直就像是为裴镇量身定做的一般。 一身白衣的圣女,高贵从容,极美的双眼中,并无半分居高临下的傲然,而是充满着感同身受的悲悯,如同两道涤荡心灵的圣水,缓缓铺洒流淌向所有人,然后,在遇见那个青衫身影时,微微一顿,荡起涟漪。 涟漪荡起在目光中,也荡起在嘴角上。 云落心有灵犀地抬头,刚好瞧见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笑颜,不由得嘴巴微张。 而后,他瞬间如临大敌。 四周无数双可以杀人的眼睛,让他不得不选择了逃离,灰溜溜的那种。 随着城主恭敬地感谢圣女亲临布道,人群在最狂热的欢呼之后,目送君渺渺骑鹿离去,再一哄而散。 从人群中逃离,云落明目张胆地在仅有的一家书铺之中,搜罗了大量关于木叶山的资料,心满意足地离去。 离去是为了重逢。 腰间挎着剑,胯下骑着马的游侠儿出城没走多远,便在一片依旧茂盛的草地上,遥遥看见了那个等在前方的身影。 “方才无心之失,渺渺向公子道歉。”君渺渺微微点了点头,若非刻意关注,都瞧不出头颅有过摆动。 还真是圣女架子呢,云落心中腹诽,嘴上可不露半点破绽,苦笑摇头道:“原来姑娘竟是木叶山圣女,凌荀何德何能,圣女莫要折煞小人。” “凌荀?我怎么觉得公子这名字有些熟悉。”君渺渺微微有些疑惑。 拙劣! 太拙劣了! 以前罗家巷里最笨拙的人撒谎都比你撒得好! 再次谢谢火神大人! “是吗?我们凌家庄叫这名字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云落满嘴胡言,估计落在君渺渺的耳中,也是差不多的待遇。 “圣女这是要去哪儿啊?一路能与圣女相逢两次,还真不是一般的有缘啊!” 说完云落目光灼灼地看着君渺渺,谁知君渺渺脸不红心不跳,平静道:“渺渺准备一路向东,去一趟幽云城。” “幽云城?那就太巧了,我也要去啊。”云落强憋着心头笑意,惊喜道。 “如此说来还真是巧呢。”君渺渺微微一笑,依旧美丽动人。 正当云落胜券在握地等着君渺渺同行的提议时,君渺渺平静道:“既然如此,凌公子,有缘幽云城再见。” 说完不等云落答复,便催动白鹿,扬长而去。 留下云落在秋风中发梢轻舞。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人生幸事,亦是苦事。 “人才啊!” 殇阳关下,赫连青山和韩飞龙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感慨。 赫连青山看着韩飞龙别出机杼的四面军阵,前方是惯常的各类拒马、绊马,紧跟着便是身披重甲,手持长枪的重步兵,在这些重步兵的中间,竟还有数量众多手持刀斧的壮汉,就连赫连青山也是第一次在战场上见到如此多的刀斧兵,而在每一类兵种的间隔处,都有弓弩手预备,见机不妙可随时撤入下一层,始终保持强大的杀伤。 虽然仗还没开打,但赫连青山已经可以预见,面对这样的四面军阵,自己麾下最精锐的暴雪狼骑军也会被困住马蹄,甚至遭受巨大的杀伤,同时,原本无往而不利的两翼迂回、穿刺、包抄等战术的可行性都将面临巨大考验。 “韩飞龙的确是个人才!”赫连青山遥望着以他的目力也只能模糊可见的一顶硕大军帐,那就是征北军主帅的中军大帐。 韩飞龙将手中的图纸放下,图纸是前线手绘后传来的,上面详细描绘了殇阳关如今南面城墙防御的调整,当然这只是肉眼可见的,但也足以令人心惊,“赫连青山短短时日,竟能将这些只知弯弓射箭的草原蛮夷,训练得如此精熟于守城,北渊军方第二人,确实不凡。” 此刻的帐中,除开两个韩飞龙的亲卫,便只有一个曾经的四圣之一,如今名唤北堂望的老人坐在一旁,奇怪的是,紧挨着他,还有一匹老迈的瘦马,“如此说来,韩大帅所谋的主动出击之策,是否已不可行?” 韩飞龙点了点头,“原本也不抱太大希望。希望能多僵持一段时日,僵持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在一天前,瞧见薛家黑色皇旗升起在殇阳关上时,他就已经确定了这样的方略。 久经军伍的他,哪会不懂,打仗,打的是后勤,打的是国力,自己这边有六族合力,背靠锦绣腹地,时日一久,薛律再是兴致勃勃,也只能黯然收兵。 为此,他不惜提前拿出自己思虑成熟,深得陛下和国师赏识的军阵,以期在前期狠狠挫灭一下北渊南侵的势头! 事实的发展也的确如韩飞龙所料。 两军对峙,终有一战。 薛律一身黑色皇袍,登上了殇阳关的城头,看着对面严阵以待的大端军阵,拔出腰间弯刀,朝前一指。 数万柄弯刀瞬间齐齐离开刀鞘,伴随着刀锋朝前的,是从数万张不同的口中汇聚而成的一声震天的喊声。 “杀!” 率先从殇阳雄关中冲出来打头阵的,是六部王骑的先锋军,共计一万。 挥舞着弯刀,六部王骑的骑兵们满脸兴奋。 他们,将是拉开这场大戏序幕的人,注定会被人久久称颂。 他们熟练地操控着和自己相伴多年的战马,如往常的许多次一般躲避着那些呆板的障碍。 只是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障碍的设置开始变得多变了起来,马儿往往刚避过一样,马蹄前方便赫然躺着另一样机关,止不住去势,只好纵马一跃,谁知一落地忽然身子一降,竟然又是小小壕沟。 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可热闹归热闹,一万人的庞大基数下,死个几百个不叫什么事儿,真正的战局,还没开始呢! 六部王骑中,冲锋在最前的凶悍骑兵们也是这样想着的,手中的弯刀叮叮当当地敲落那些从天而落的箭矢,迅猛地冲向绵延的军阵中。 那里,有一排排手持长枪,严阵以待的大端军人,对六部王骑的勇士们而言,那就是一排排等待收割的稻草,南朝盛产、北渊没有的稻草。 北渊,一个让所有生活在南朝的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名字,它唤起他们对于速度、力量和硬度的联想,说到这个名字,他们就会想到天边滚雷般的马蹄声,利刃的寒光,还有浓浓的血,飞溅到天空中,像烟花一般绽放。 几乎每一个第一次对阵北渊骑兵的南朝士卒都曾经在他们的滚滚马蹄声下,双腿发软,这次军阵中的许多人也不例外。 但站在最前方的,是韩飞龙刻意安排的百战老卒,他们看着不高不壮,不凶不狠,但能从无数次生死搏命的沙场上全身而退,他们很懂得如何杀死敌人,保护自己。 于是,即使自己的鼻端已经能嗅到马匹特有的味道,他们已经稳如泰山,然后在最合适的时间,长枪如灵蛇般钻入了对方轻甲的缝隙之中,然后枪身一收,侧身一让,马儿带着尸体或是独自冲进了阵中,等待它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 长枪兵配上弓箭手,大规模地收割着骑兵的性命。 即使精锐们穿透了一层层的阻挠,眼看就要杀穿中心,和侧翼刺入的己方同袍会师时,那一柄柄不起眼的巨斧猛然挥动。 城头上,原本从浑不在意变得聚精会神的六部王骑的王公们猛地站起,神色大变。 赫连青山点点头,眼里有着由衷的赞赏,一个好的将领,一定要懂得欣赏学习好的战法,总自以为自己那套是天下第一,绝对走不长远。 在赫连青山心头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句话,在他的印象中,那是薛征曾经有一次跟他说起的,他却不知道那是凌青云曾经告诉薛征的。 不论谁说的,道理对了就行。 鸣金收兵的声音响起,原本气势汹汹的一万精锐骑兵,仅存半数狼狈地蹿回了殇阳关内。 城下,大端兵马气势如虹。 一时间,有资格站上城头的北渊权贵,都将目光悄悄投向了最中央那个静立不动的身影。 前线的战报传入中军大帐,韩飞龙兴奋地站起,攥紧拳头狠狠一挥! 在北堂望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回天京城中,焦急等待的大端皇帝杨灏和国师荀忧浑身一松,相视大笑。 韩飞龙给了韦四海随时通传的权力,就在他兴奋谋划接下来战局之时,韦四海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入,将手中情报朝韩飞龙桌上一拍,神色无比焦急。 “大帅!职方司急递!!!” 韩飞龙连忙拆开,只匆匆一看,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要晕倒过去。 北堂望连忙闪身到他身旁,一把扶住,余光从他手里的情报上略过,也是不由自主一惊。 “北渊大皇子薛钧领鲜卑铁骑,悄然入侵,连破秋雁关、党州,劫掠无数,兵锋直指朔州!” 第二百四十四章 国战! 征北军的中军大帐中,弥漫着一股叫做绝望的气氛。 北堂望轻轻拍入一丝极其微小的真元,让韩飞龙的精神稍稍振作。 这位征北军的主帅到底不是寻常人物,迅速抓住了两个要点,“消息准确吗?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准确的,大帅想必也会很快从其他渠道收到这个消息。” 职方司员外郎韦大人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既然有其他渠道,那保不保密就没太多意义了。 韩飞龙眉头紧锁,想了半天,脑海中终于有一线曙光浮现时,忽然想到一个事情,看着北堂望,“北堂先生,烦请您将这个消息转告陛下和国师。” 说完这句,他黯然坐下,就像一个囚犯,等待审判。 天京城里,南宫霖看着那两个瞬间止住笑容的君臣,心中竟微微有些快意。 南宫霖再次去另一处殿中喝茶,杨灏和荀忧对望一眼,浓浓忧色不加掩饰。 “好一招瞒天过海,朕真是小瞧了薛律!”杨灏苦笑摇头。 “任谁也没有想到,薛律竟有如此魄力,敢让一个麾下皇子统领数万鲜卑铁骑,关键的是,吴提竟也愿意!”荀忧也抚膝长叹。 对草原特有的松散政局,他们并不陌生。 他抬头看着杨灏,轻声道:“不怪韩飞龙。” “的确怪不得他。”杨灏抿着嘴,原本整整齐齐的两撇薄薄胡须这两天没空打理,看上去竟有了些沧桑,“可如今,计将安出?” “两盏毒药,选一盏喝。”荀忧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弃车保帅的方案。 “放弃西北,死守通天关,全力支持韩飞龙将北渊主力拦在殇阳关。”杨灏自然领悟到了荀忧话里的意思,喝毒药自然要选毒性更小的那杯,可是,毒性再小,那也是有毒啊! “要朕如何舍得!!!” “薛律绸缪已久,薛征以死换来殇阳关易主,落子精准无比,完全改变了我大端与北渊的战略态势,主动权尽在北渊。如今我们既然已失了先机,便不得不承受如此苦果。”荀忧大袖一挥,在殿中肃立,郑重地看着杨灏,“陛下,有些舍弃虽然痛苦,但不得不做,因为小局之上还有大局。请陛下谨记,此为国战!!!” “国战。”杨灏念叨着这两个字,久久沉默。 -------------------------------- 朔州城头,属于大端的旗帜正在熊熊燃烧,火光将地上的鲜血映照得愈发鲜艳,一双长靴当先踏入血泊,四溅的鲜血,正是他带给这座城市的礼物。 紧随其后,数双长靴逐一跟上,踏碎秋风。 一行人站上城头,面朝南方,身后无数南朝子民的惨嚎,和北渊将士们兴奋的喊叫,交织成一首沙场血火的赞歌,赞美的对象,正是傲立最前方的北渊大皇子薛钧。 “殿下,此番奇袭千里,南征首功,非您莫属!”一个身材魁梧的将领模样的汉子笑得很开心。 身侧的其余人也点着头不住附和。 这些原本地位超然的鲜卑铁骑将领,在最初接到渊皇命令时满心不愿,即使因为鲜卑铁骑共主吴提的严令只能照做,一个个也是郁闷不已,将信将疑,此刻却尽数笑逐颜开了。 原以为没跟着渊皇大军主力,捞不着油水捞不着功劳,共主吴提也板着脸,没有解释一句,只吩咐照办。 谁曾想,就这样一个皇子领兵,麾下各有心思的队伍,一战便拿下了秋雁关,紧跟着连战连捷,士气愈发高昂。 胜利可以掩盖一切。 大皇子原本让人不满的那些倨傲、严苛,此刻在众人的眼中,都变成了行伍中人该有的豪迈、果决。 薛钧对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心知肚明,反正劫掠的是南朝的人口财物,父皇自有计较,他只要军功。 他朝前一指,“咱们的前方,还有无数孱弱的城池,等着我们去征服。那些懦弱的男人、美貌的女人,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等着我们去掠夺!” 正当众人神色亢奋时,薛钧转过身,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寒声道:“各取所需的前提是胜利。所以,别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要是输了,除了将尸体留在大端的土地上腐朽之外,什么都带不走。” 众人面色一变,表情各异。 薛钧恍若未觉,“别以为我们只是一只奇袭的偏师,捞够了就一心想着回去。父皇不会这么无聊,吴提大人也不会这么无聊,兴师动众只为了一点财宝,所以,别让这些财宝奴隶拖累了我们的脚步,我们这一趟,就是要干一票大的!” 鲜卑铁骑的众人这才心神一肃,开始细细思考起来。 入夜,城外的军帐中,薛钧正默默看着从朔州郡丞府邸中搜来的地图,修正接下来的攻击方向。 一个黑衣老仆悄然现身,笑呵呵地道:“殿下今天的训话果然有效,城里秩序安稳了许多,闹腾的军士们也大多还营休整了。” 薛钧头也没抬,只是微微点了点,便继续看图。 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会得罪对方,黑衣老仆也真的毫不在意,笑着道:“殿下如此用功,渊皇陛下和娘娘想必更是心中甚慰。” 薛钧抬起头,“原伯,你去休息吧,这些日子辛苦了。” 黑衣老仆欣慰一笑,同时心疼道:“殿下,夜深了,保重身体。” 薛钧轻轻嗯了一声,黑衣老仆微笑着消失。 他是薛钧母族之人,自小便受薛钧之母德贵妃的请求,去往薛钧的身边护卫,此番南下,也由他贴身护卫陷阵冲杀的薛钧。 所以,只要大皇子殿下能平安登顶大位,他做什么都愿意。 军帐中,薛钧慢慢放下地图,一手托腮,难得露出了些沉思。 他回想起那一天被父皇赶出长生城的时候,想必如今许多人都会觉得那是一场自己跟父皇演的戏吧。 可只有自己知晓,那是一场父皇单方面将所有人戏弄的演出,而这样的演出到底还有多少,恐怕只有那位城府极深的父皇自己才晓得了。 夜色里,听着帐外的风声,薛钧默默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终于多了丝温暖。 ----------------------- 殇阳关内,灯火通明,渊皇薛律正主持着一场画灰议事。 赫连青山和吴提分坐在薛律的左右,原本那些心里隐隐觉得吴提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那些人,都紧紧闭上了嘴巴。 当那个消息长着翅膀,飞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时,率先出现在脑海中的,是惊讶、艳羡、嫉妒。 等稍稍明白过味儿来,便生出了无边的恐惧和敬畏。 等到最后,开始想着,渊皇陛下总不至于让自己这几十万大军就在殇阳关看戏吧? 因此,所有人对这场深夜召开的画灰议事都充满了期待。 薛律眼睛微闭,等所有人都到齐,他忽然轻笑道:“怎么样?中线还是西线?有什么新想法?” 众人看了看,但没人说话。 薛律笑容温和,“此时此刻,想必有些人开始心思动摇了吧,咱们这儿数十万大军堆积在安塞州的边境上,寸功未立,还死伤了好几千,好处和风头全给西线的鲜卑铁骑占尽了。咱们又何必在这儿跟韩飞龙的征北军硬扛呢,为什么不去那边好好抢杀一番,也够自己和部落活好些年的。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顿时有好些个头颅微微低下,避开上方的灼灼目光。 “算了,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们的重点是中线,不会变。而且,不是劫掠,是征服,所以,会死很多人。” “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有人不认同这个决定,或者不愿承受可能的损失,现在可以带兵离去。” 说完薛律重新闭上眼,闭上嘴,将这间房间带入漫长的沉默中。 沉默中,陆续有五六位草原各部王公或者大于越冷哼一声,径直离去。 这些手上也握有不少兵权的大权贵在北渊相对松散的政体下,完全有胆量不买薛律的账。 他们愿意带兵前来,主要便是因为薛征以命换来了殇阳关,中线屏障顿失,弯刀和弓箭可以轻松带回数不清的财富和奴隶,让自家的势力更加壮大。 这些信心,即使在大端征北军迅速以安州为核心集结,与横布在安塞州边境上的北渊大军针锋相对,也依旧存在。 可白天一战,征北军已经用真刀真枪证明了他们保家卫国的决心和能力,到了晚上又有这样的消息,心思可就完全不同了。 在他们看来,西线已经拉开豁口,即使不能突破通天关的天险,凭借他们来去如风、侵略如火的本事,将大端的西北变成一块白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比在这儿拼个你死我活划算? 怀着同样心思的好几个蠢蠢欲动的大权贵偷偷瞄了瞄赫连青山和吴提,发现他们都安坐不动,便也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很难说这里面有没有那次封禅的功劳。 薛律睁开眼,神色如常,平静道:“武威侯,开始吧。” 赫连青山心念一动,手中出现一张巨大的地形图,朝众人围坐中间的空地扔出,一只炭笔无人自动,飞快地在地图四处圈出四个圆圈,正是秋雁关、殇阳关、山河关、通天关。 “如今秋雁关和殇阳关已经在手,大端西北通天关外再无险可守,中线只有征北军,东线关隘尚存,且地方守御势力极强,暂且不予考虑。” 他看了吴提一眼,“如今,陛下亲临殇阳关,雄兵数十万;鲜卑铁骑在大皇子的带领下,纵横西北,大端面临着抉择,要么分兵西北,要么干脆就让西北彻底烂掉,反正他们总不可能集结兵力去全歼鲜卑铁骑,而对我们不管不顾吧?” 众人哈哈一笑,除非杨灏和那个徒有虚名的荀忧脑袋被门夹了。 随着赫连青山的话,炭笔在地图上圈圈画画,将形势勾画得很明白。 “分兵对我们最有利,西线的鲜卑铁骑可以避而不战,在广袤的西北将援军牵着鼻子走,而中线兵力减少,我们的进攻也可以更加凌厉。但若是他们选择了最狠的方式,中线不减兵,放弃西北,退守防御通天关,我们的形势就会变得恶化。而打仗,从来都是按最坏的情况来估计。” “杨灏那个小白脸恐怕没那么大的魄力吧?哈哈!”一个草原贵族笑着道。 他的话引得好些人附和,房中洋溢着对大端君臣的蔑视。 “若是寻常南侵,必然不会。”薛律轻轻开口,杂音顿消,“但这是国战。” 众人心头一凛,开始迅速盘算着得失。 一直默不作声的吴提忽然开口,“此番鲜卑铁骑劫掠所得,将尽数交由陛下按功赏赐。” 好几个草原大贵族腾地站起,“此话当真?!” 薛律双眼微眯。 赫连青山道:“接下来,我们也做出了一项抉择,南征的所有兵马,将交由陛下亲自率领,吴提将军负责具体实施,大军各部,令行禁止,不得有误。” 作为草原有数的大于越,马祁自然也有资格参与这场议事,并且位置离薛律还不算远。 他闻言一惊,颤声道:“赫连将军,那你呢?” 赫连青山微微一笑,“欲战于外,先安于内,我先去将屋里那些不安分的收拾了,比如方才走出房间的那些。” 冷汗唰地从许多人的后背渗出。 直到此刻,好多人,才真正明白薛律所说的国战,是什么意思。 散去之前,薛律笑着道:“马祁,听说你孩子在长生城又在胡闹了?” 马祁连忙谦卑道:“犬子无状,望陛下治罪!” 薛律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 一行四骑风尘仆仆地在秋安城外勒马暂歇。 那两位马连山和史有德的亲随试探道:“逾轮先生,我们体内的毒没事了吧?” 逾轮郑轩点了点头,笑容古怪,“那是我身上搓的泥。” 两人顿时泫然欲泣,看着郑轩的眼神里满是幽怨,忽然不约而同地跑向一旁。 郑轩和邓清听着耳边传来的干呕声,相视一笑,扭头望向宁静的秋安城。 第二百四十五章 说放弃,谈何容易 片片泛黄的秋叶静美,秋安城一片祥和。 随着靖王殿下站稳脚跟,秋安城幸运地维持住了和平。 如今的城主,正是那位曾经将云落和剑七掳走的马贼头领,曾经将军府的一个属吏。 在云落辛苦聚拢的那些马贼被二次甄选,混编进靖王大军之后,这位和另外几个背景不同的人都被裴镇单独挑了出来。 由他带着其余几个将军府故人坐镇相对安全的秋安城,也是一种无奈之举。 裴镇手上的人太少了。 迟玄策和崔贤需要时刻在裴镇身旁,符天启、梅子青、剑七、管悠悠这些人中,相对最懂政务的,居然是管悠悠,毕竟她还有过替爷爷管理一个村子的经验。 光这一点就让迟玄策和裴镇苦笑不已。 所幸,归附的博木石还算懂事,主动请缨前往蛮牛城坐镇,整兵备战,兵锋直指裴、穆两个小于越手下的十余座城池。 裴镇好说歹说,搬出云落的面子,才请动管悠悠去往月牙城,暂且帮忙代管。 管悠悠去了,剑七自然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走之前,剑七还主动邀请梅子青一起,按他的话说,没事可以多切磋切磋。 梅子青和管悠悠疑惑地看着这货,难道神册剑炉的人都是这样的受虐狂? 梅子青最终没有跟着去月牙城,也没有去幽云城追着云落找架打,因为他找到了新的玩伴。 在应裴镇的邀请,画了将近万张蛮力符和神行符备用之后,几度神魂枯竭,昏沉欲睡的符天启,境界莫名其妙地开始狂飙,从神意境下品飞速突破到了通玄境下品。 真元大涨,战力猛升,而且符道造诣莫名更上一层。 于是,兴高采烈的符天启有一天便偷偷摸摸找到了一直想打架的梅子青。 从那天之后,风扬城的城主府中,便时不时有一白一黑两道残影闪过,当符天启偶尔使出一招剑符道时,梅子青就跟吃了青楼里的助兴良药一般,兴奋不已。 听着不时传来的兵刃交击声,崔贤摇着头感慨,有这样一帮年轻的妖孽,自己不服老是不行的喽。 郑轩一行四人,通过层层盘查,终于得以进入秋安城中,却并未径直去往城主府,而是悄悄沿着街市,走了一圈,不时还跟一些商贩攀谈几句。 瞧见那祥和有序的市井,居民脸上安稳快乐的神色,郑轩和邓清悄悄对了个眼神,微微点头。 噔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酒楼的木质楼梯上响起,一队军士迅速将郑轩四人包围,一个带队的冷冷道:“你们四个,干什么的!” 郑轩神色从容地放下手中酒杯,看着那名带队军士,“军爷,我们四人在此吃个饭,犯了哪条王法?” “哼!吃饭?我看你们就是图谋不轨的奸细,好些人都向我们报告了,你们四个鬼鬼祟祟,四处游荡,还到处打听靖王殿下的事情,分明就是欲行不轨!” 军士得意地看着郑轩他们,“没想到吧,咱们这城里,多的是殿下的眼线,你们问过的好些人,都是跟着殿下上过战场的!” 郑轩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行吧,我们认栽,跟你们去城主府。” 两名归顺过来的亲随正要说话,被邓清一个眼神制止了。 那名军士虽然诧异,但还是命人将四人捆起,押往城主府,同时朝四周一抱拳,“兄弟们,有劳有劳。” 四周响起呼喝声,“抓奸细,应该的!” “谁跟靖王殿下过不去,就是跟我们过不去!” 郑轩和邓清再次相视一笑,谁知立刻被身后的军士一人踹了一脚,“还有脸笑,赶紧走,一会等着哭吧!” 城主府中,焦林正在翻看着秋安城的各类资料,他虽曾有过管理一城的经验,但那是倚靠着将军府庞大的势力和成熟的模式,如今自己带着几个曾经的将军府属吏要重头开始,理顺整个城市的治理,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且,自打靖王殿下打下三城,暂且休兵之后,这来自各方的奸细刺客也称得上一个层出不穷、络绎不绝,也足够这位新城主焦头烂额的。 “城主,城防军又抓住了四个奸细!”一个下属兴奋地冲进来禀报。 焦林将手中资料一放,激动道:“四个?” 下属同样激动,“是,已经押在大堂。” “快带我去看看!” “老实点!”又挨了两脚,大堂中两名跟着郑轩和邓清千里赶来的亲随欲哭无泪。 “城主到!”一个声音高喊一句。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从大堂背后走出,来到正中坐定。 “就这四个?” “是的,城主,我们巡城接到线报,这四人鬼鬼祟祟,四处游荡,还打听靖王殿下到了封地之后的事情。” 焦林看着堂中的四人,“你们四个有什么要说的吗?” “焦林,草原六部之铁颜部出身,原将军府三级属吏,白木城城主。”郑轩轻轻开口。 焦林猛地站起,“你是谁?!” 郑轩上前一步,缠在身上的绳索悄然断裂,微笑道:“两年前,长生城述职,我们见过一面。” 焦林的目光盯住郑轩的那张算不上特别英俊,但也大气威严的脸,似乎觉得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 邓清忽然开口道:“往大了猜。” 一丝惊喜蓦地出现在焦林的眼底,然后瞬间蔓延到整张脸庞。 他快步走出,在郑轩身前躬身下拜,颤声道:“属下......焦林见......见过......逾轮大人!” 郑轩神色黯然,伸手将他扶起,柔声道:“受苦了。” 轻轻的一句话,将焦林带回到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里,想起将军府骤然覆灭,同僚及家眷们惨死无状,自己等人无依无靠四处流浪的惨状,高大的汉子霎时间涕泪横流。 郑轩拍着他的肩膀,“好了,日子还要继续过。” 焦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点了点头,看着四周的手足无措的军士,“还愣着干什么,都给解开啊!” “我说你们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焦林正要怒骂这些居然将逾轮大人绑来的蠢货,被郑轩抬手止住,“别说他们,他们做得很好,真的。” 说着他看向这些战战兢兢的军士,朗声道:“你们别担心,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因为胆怯而放过任何可疑的人,你们的上司,你们的城主,包括靖王大人,都会为你们做主,因为,你们是在保护这一城的子民。” “当然,执法过程中,还是温柔点,我这屁股现在还疼呢!”郑轩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揉了揉后臀。 场中顿时回荡着放松的笑声。 焦林大感佩服,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逾轮大人乃是知命境修行者,哪会被这些普通军士一脚踹疼。 在秋安城,郑轩他们没待多久,直接去了风扬城。 站在城门外,焦林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脸上尽是开心的笑容。 半路歇息时,两名亲随中的一个鼓起勇气向邓清问道:“那个绿耳大人啊,您为啥不自报身份,让那个城主再惊掉下巴?” 邓清瞅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干啥的不?” 亲随摇了摇头,邓清也不解释,而是笑着道:“一个人越是知道得多,就越不想别人知道他知道得多,甚至有时候不想知道那么多,但却偏偏不得不知道那么多。” 看着两人懵懂的神情,邓清轻哼一声,“你叫胡万,你叫刘全,一个是史有德十五岁时买来的伴当,一个是马家家奴,因为机灵被马连山选中成为亲随之一。” 不理睬二人理所当然的惊骇,邓清看向风扬城的方向,心中默默道:“小镇,我还知道很多,希望能帮得上你。” ---------------------- 在薛律主持召开那一场画灰议事的同时,安州城主府的大堂中,气氛肃穆。 所有无关人员都被清退了出去,就连每位领军将领的亲兵也不例外。 大门紧闭的大堂中,坐着征北军目前几乎所有的高级将领。 若是这些人被一锅端了,这场仗,大端别想赢了。 所以,到会的将军们瞧见这阵势,心中都在疑惑,大帅冒着如此风险,将所有人召集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很快,韩飞龙便为他们解了惑。 在他的身后,升起一张巨大绘制精细的大端疆域图。 韩飞龙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在北渊安塞州的边境上画出一条长线,然后点在指向殇阳关的位置,“渊皇薛律带着数十万大军,阵列于安塞州的边境上,而其大军主力约八万人,尽在殇阳关集结。我们征北军自安州往两翼散开,牢牢拦住了对方的去路,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有效的。” 他的语气陡然转低,木棍朝西边挪动,敲在秋雁关的位置,“但是,北渊大皇子薛钧带着数万鲜卑铁骑,已经攻破秋雁关,袭取党州,按照情报的时间来算,如今应该已经攻破朔州。” “不可能!”一个将领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军中,赶紧放缓语气,“大帅,会不会情报有误,不是说吴提就在殇阳关吗?” 以他们对北渊军政的了解,吴提在哪儿,就意味着鲜卑铁骑在哪儿,毕竟这些兵本就不属于渊皇,而是属于各个部落,渊皇即使要调遣,也是要通过这些部落主人的。 韩飞龙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叹了口气,“你看,我们都是这样被薛律骗过去的。” 手中木棍轻敲着地图,韩飞龙的语气低沉,“不管薛律用什么办法让吴提同意了将鲜卑铁骑交给薛钧,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不能将希望寄托于这个噩耗是假的,而是应该想想办法应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看见对方眼中浓浓的忧色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沉默片刻,终于有人开了口,“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今之计,只有死守通天关天险,大军依旧死死拦住北渊主力。” 一言既出,群情激愤。 “姓杜的,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你大爷的,西北难道就不是我大端领土吗?” “我辈军人保家卫国,岂有放任偌大国土失守之理!” “就你这怂样,还当什么一军之主,回家去老婆被窝里躲着吧!我呸!” 许多将领,尤其是好几个老家就在西北的,自然不可能认同这样的方式,看着提议的杜若言,双目喷火。 杜若言面色平静,心中却叫苦连天。 今天韩飞龙先将他和黄大兴叫来,耳提面命,让他们主动提出放弃西北的战略,做这个恶人。 他满心不愿,可又不得不做。 “诸位,大帅还在,稍安勿躁。”黄大兴连忙开口劝说。 众人抬头看了眼面色不善的韩飞龙,这才悻悻闭嘴坐下。 “诸位,咱们先抛开别的,从战局的角度考虑,如果分兵救援,该怎么分,要知道目前北方能战之兵,我们征北军已经占了大多数。若是,我是说若是,如果不分兵,这仗又该怎么打?”黄大兴的提议,老成持重,引来许多人缓缓点头。 一个皮肤黝黑的将领站起身来,“大帅,我愿领麾下兵马,火速赶往西北救援。” 韩飞龙盯着他,“我没记错的话,你麾下有两万兵马。” “大帅好记性。” “你能在野外击败至少四万鲜卑铁骑?” 黝黑将领面色一滞,本想说句大话,可在座的都是知兵之人,只好讷讷道:“不能。可是大帅,可以多派点兵给我啊。” 韩飞龙不动声色,“你要多少?” 那名将领犹豫半天伸出个手指头,比划了个数字,旋即换来场中几乎所有人的嗤笑。 “我说吴铁牛,你脑子没毛病吧?老子拨给你八万人,这中线还守不守了?”韩飞龙都差点被气笑了。 被称作吴铁牛的将领一下子急了眼,“大帅,我们擅长的本就不是野战,我可以据城而守,两万兵马足够!” 韩飞龙干脆懒得理他,转身看着地图。 身旁一个同僚赶紧拉了拉吴铁牛的袖子,“赶紧坐下吧,人家大军已经进了秋雁关,想打哪儿打哪儿,你据什么城啊。” 一个念头在所有人心头升起,西北大地,恐怕是保不住了。 韩飞龙转过身,“我意已决,征北军一兵一卒,全力防御北渊主力,至于西北,个人建议从各地方军抽调援军,从通天关起,步步加强守备,同时坚壁清野,各郡县死守孤城!” 他语气森寒,“西北失守的消息,各军严格控制,同时及时调整军心。当此非常关头,如有阳奉阴违者,本帅定斩不饶!” 看着场中依旧有人满脸不忿,韩飞龙一拳砸在案几上,身子前倾,充满威势,近乎嘶吼道:“北渊倾国之力,岂会是普通劫掠。诸位,记住了,这是国战!!!我们输不起,因为输了就要,亡国!!!” 他伸出手指,依次指向场中众人,最后点了点自己,“届时你我,皆是亡国奴!” 第二百四十六章 变局起,暗流激荡 鲜卑铁骑奇袭成功的消息传回长生城,引来满城欢庆。 每一次南侵成功,都意味着一段富足的时光。 这是所有长生城子民的共同认知,认知的基础,是过往数百年漫长时光积攒的经验。 至于那些战争会带来的不幸,谁管呢? 只要不幸的不是自己。 快乐不建立在敌人的痛苦上,难道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上吗? 与这份喜庆格格不入的,是至少两座府邸中的低沉气氛。 靖王府中,杨清、邹荷、崔雉三个名义上的南朝人静坐。 随荷如今像是骤然开了窍一般,奋发图强,日日勤修不缀,境界突飞猛进,邹荷自然喜不自胜,轻易不会去打扰其修行。 崔雉开口道:“消息确切,如今大端西北,战火纷飞,薛钧所领的鲜卑铁骑,已经攻破朔州,极有可能直奔通天关而去。” “我倒希望如此。”杨清冷冷道。 看着邹荷跟崔雉疑惑的目光,杨清解释道:“对大端而言,最怕的当然是通天关被破,数万鲜卑铁骑若是兵临天京城下,定然朝野震动,征北军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回援,这样的话,整盘棋,大端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邹荷更纳闷了,“那为何你说希望他们直奔通天关。” 杨清笑了笑,难得在自己女人面前卖弄一下,这个感觉还是不错的,“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他们真的能攻破通天关的前提下。若是通天关守得住呢?” 崔雉顿时脱口而出,“他们自然希望将鲜卑铁骑都吸引到通天关来!” “正是!”杨清长立而起,白衣飘飘,“鲜卑铁骑之所以难对付,是因为其来去如风,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即使大端有能战之兵,也难以找到其踪迹,并且在合适的地形逼迫其决战。而他们可以从容地四处劫掠、补给,将整个西北打烂。所以,在通天关,依靠地势与之决战,虽然凶险,实际上是最好的选择。” 邹荷目光游离,因为她看着杨清的身影,仿佛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另一个男子,也是这般侃侃而谈,潇洒自信。 那是她的大哥,那是凌青云。 如今,他当年的亲随都已经成长为了天下有数的大剑仙,也能够如他一般洞察军情,他却已经魂归九天十几年了。 不得不说,这女人脑子中的念头,有的时候真是有些神奇。 好在崔雉不是这样,她点头道:“若是鲜卑铁骑四处劫掠,就是不打通天关,虽然看似没能威胁天京城,但若是将西北打成了一片焦土,不说什么朝局和日后恢复,就是民心,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杨清点点头,“打就是不打,不打反而是打。就看薛律会怎么要求薛钧了。” 说到这儿,三人都沉默了下来,不管打不打,受伤的都是那些无辜的大端百姓啊。 家国之别,至少在三人如今的心里,还是有的。 过了一会,杨清坐回了椅子,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先不说这个了,听说你好不容易组建的一点情报体系,被薛铭一锅端了?” 在如今的靖王府,杨清不得不出来扮演一个主心骨的角色,至少在崔雉成长起来之前。 说起这个,崔雉更是黯然,“是啊,要么被策反,要么被杀死或者抓起来了。我想营救,又想不出能够找谁。” “先停一停吧,把人救出来就算了。如今长生城里没那么复杂。要打探什么消息,你干脆直接去找雍王。”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啊。”崔雉叹了口气。 杨清笑着道:“你把绿耳都救出来了,为什么不相信他?” 看着崔雉迷茫的眼神,杨清接着道:“难道你不知道绿耳是八骏中专门负责情报的?” 崔雉俏脸一红,邹荷看得哈哈大笑。 另一边,如今监国二皇子的府邸中,薛铭坐在书房,捏着手中的信纸,面色阴沉。 郁南在门外轻轻叩响了房门,喊了一声,里面便传来允许进入的声音。 “殿下在为大皇子的事情烦恼?”郁南明知故问,理所当然地换来薛铭一个白眼。 在人前向来如春风和煦的二皇子,能够做出这样率性的回应,足见曾经的豫章麒麟,如今的郁公子,已经深得薛铭的信任。 “殿下何必忧心!”郁南淡淡道,仿佛这份泼天的军功根本不值一提。 薛铭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草原素来最重军功,这下我如何争得过!” “哦?还有此事?”郁南故作惊讶道:“那为何如今渊皇大位不是那位曾经的北渊军神坐着呢?” 薛铭神情一滞,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郁南不才,可也知道这世间有帅才和将才之分,不知殿下觉得您和大皇子,孰为将孰为帅?” 薛铭恍然大悟,眉头渐渐展开。 “更何况,此番陛下是御驾亲征,一应军功都以陛下为先,大皇子无非就是个手下听令的执行者,说得夸张点,有陛下运筹帷幄,有鲜卑铁骑冲锋陷阵,就算是只猪坐在大皇子那个位置上,也能有这样的成就。” 郁南的话,太过夸张,薛铭却听得连连点头。 “所以,殿下如今只需做好这监国之事,确保朝局稳定,向陛下证明您能够替他管好这个王朝,那渊皇大位,舍殿下其谁?否则渊皇陛下又为何让殿下监国?” 薛铭腾地站起,神色振奋,“你说得对!我如今只需做好这监国大任,旁的事情,又如何能够影响到我!” 他搂着郁南的肩膀,“不愧是麒麟之才,我有你在,这皇位还有谁争得过!” 郁南谦卑地鞠躬,“殿下,切莫大意,在正式登基之前,还需一切小心。” “我知道,我又不是老大那种蠢货,也不是老三那种狠人。” “殿下还忘了一个。” “你是说老四?” “既然您已经得罪了,那就索性得罪狠点。斩草除根。” 薛铭的面色陡然严肃起来,“兄弟相残?” 郁南悠悠道:“大将军也不过刚死不久啊。” 薛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让我想想。” “我为殿下拟了一个方略,殿下可以稍作参考。”说完,郁南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缓缓告退。 薛铭拿起一看,双眼立刻眯起。 “联三抗大杀四。” ------------------------------- 地肺山下,李稚川牵着依依不舍,不愿离去的李子站在山间凉亭,对面站着一个同样高大的道士,道士身后另有一个少年,姿容俊逸,气度出尘。 李稚川朝道士一挥手,“张陵,接下来的事,多辛苦点,尽早动身。” 道士打了个稽首,“谨遵掌教吩咐。” 揉着李子的脑袋,李稚川笑着道:“快跟你道子哥哥打个招呼,下次再见,人家或许都是羽衣卿相了。” 少年大窘,连忙道:“掌教切莫折煞道子。” 然后他朝李子热情地挥手,“李子慢走,咱们天京城见。” 李子笑容灿烂,“道子哥哥再见。” 等和李稚川一起走远,李子方才嘀咕道:“我才不要去什么天京城。” 李稚川眉毛一挑,“为啥?” “那是我偶像仇人住的地方,除非等偶像收拾了他们,我才会考虑去。”小李子一脸傲娇。 李稚川哭笑不得,只好给了个板栗。 有的东西,习惯了之后也无所谓了,李子现在就是如此,连揉都没揉一下,“师父,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李稚川望着远方,“咱们啊,先去一趟锦城,替你去跟你偶像的外公讨个说法,为什么要把你囚禁起来虐待。然后再去北渊,做点事情。” 李子心里顿时一惊,嗫嚅道:“那个,师父啊,这点小事我自己忍了就行了,没必要劳您大驾!” “那怎么行,敢那样对我徒弟!” “师父,其实吧,人家也没太虐待我。” 李稚川似笑非笑,“这么说,你再骗我?” “哪有,我只是不愿妄动干戈。” “无妨,欺负我徒弟就要付出代价。” 良久的沉默。 “师父,你打得过吗?” “打不过。” “那咱傻啊?” “这不还有你李子大侠嘛。” “......师父?” “嗯?” “我错了。” “知错能改,咦?老庄那句话接下来怎么说的来着。” “善莫大焉。” “对喽!” --------------------------- “你们打死我吧!” 孙大运像条癞皮狗一样躺在地上,无力地嚷嚷着。 “施主,您这样不好!” 小光头多罗走上前去,双手合十,神色郑重。 “不好个屁,你不算算,老子自从跟着你们从云梦大泽出来,走了多少路了?走路就算了吧,吃的也不给,酒也不让喝,怎么着,打不过你们就能让你们这么欺负啊?就算是匹马,他也要吃草啊!” 孙大运越说越激动,看那通红双眼,似乎下一秒就将有伤心眼泪流出。 “给你吃的了啊。”多罗严肃地指出了孙大运言语中的漏洞。 孙大运气得发抖地摸出一个啃了一半的烧饼,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的控诉,“就这玩意儿你叫给了我吃的?吃一顿也就算了,我他娘的吃了大半个月了!还每天一个,限量?你们有没有一点人性啊!” “施主请勿污言秽语。”多罗很郑重地说完这句之后,小声嘀咕道:“我每天还只有半个呢!” 孙大运一听更是激动,指着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大光头,“听听!听听!你还是人吗?这么小的小孩子,就给人半个。小孩子长身体不知道啊?人性呢!慈悲呢!” 大和尚苦莲转过身来,目光沉静,“施主无非是觉得这一路上不知所为何事,却跟着我们走了许久,借题发挥而已。” 孙大运被苦莲戳破心思,圆脸一红,索性破罐破摔,“就是!怎么地吧!你们诓我跟了你们这么远,好兄弟们都去了北渊了,我还跟着你们吃灰,我不能问问吗?” “能。”苦莲淡淡道。 孙大运一把爬起,一脸谄笑,“大师请说。” 苦莲双手合十,“你能问,但我还是不告诉你。” “你大爷的。”孙大运终于按捺不住,也不管什么天榜不天榜的了,猛扑了上去。 多罗不忍再看,低头默诵经文。 苦莲将昏迷不醒的孙大运横抱在怀中,轻轻道:“别急,要想一步登天,自然得多酝酿一会儿。” ------------------------------ 以衡阳城为中心,周边的好些个县城都渐渐有书声琅琅。 对于这骤然兴起的儒教,普通民众自然是愿意的,因为可以学会读书写字,还不要钱。 每个入学的学子,给先生送上一条干肉,或是一捆花布,或是什么别的,都算数。 人嘛,总是愿意自己的子女多年能耐,何况又不用花什么代价。 小小学塾,便很快一间间的开了起来。 当这天,这个消息被人当奇闻轶事讲给楚王杨洵听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杨洵正要吩咐将其取缔,外面便跑进来一个属官,“启禀王爷,王宫外有两个人求见。” 杨洵冷漠挥手,“不见。” “那个,王爷,来人给了下官一个这个,说是您看了一定会见他。”说着属官便递去一张纸条。 杨洵疑惑地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攥紧,沉默一会儿,“去请他们到书房。” 属官连忙跑到宫门,将那一男一女领入宫中。 他看着那个戴着青色面具的男子,心中鄙夷,这得多丑,才会这般不敢见人啊。 ------------------------------ 当慕容承收到渊皇陛下御驾亲征,大皇子瞒天过海攻破秋雁关的消息时,云落刚刚能够在视线的远方,瞧见幽云城的轮廓。 这座幽云州的核心大城外表漆黑,如同一只庞大的蜘蛛,安静地趴在两山之间。 一路上,云落除开抓紧稳固提升境界,每天还会再拿出两个时辰修行剑法和符箓,剑符道如今的进展令云落睡觉都会笑醒,但他都从未在路上练习过。 既然知晓路上有人窥视,露在外面的,自然都是无关紧要的。 行走江湖已有不短时日的云少侠心头很清楚这些江湖准则。 压箱底的手段,越多越好,越令人意外越好。 因为有着打小就被各种问天境、合道境撵得四处乱窜的经历,如今已是通玄境上品,接近知命境的剑修云落,底气十足。 牵着马大摇大摆地走入幽云城,还没来得及好好瞧一眼幽云城的风光,一个锦衣男子便悄悄出现在云落的身旁,和他并肩同行。 “大人等你很久了。” “慕容承?” “大胆!” “找我有事?” “大人说,是你找他有事。” 云落抬头望天,果然,能成就一番基业的,就少有蠢货。 “如果我不去呢?” “大人让我捶死你。” “好大的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捶。” 第二百四十七章 干戈与玉帛 走入慕容承的府邸,云落甚至稍微有些恍惚,仿佛已经回到了大端。 主厅之中,一个相貌威严的精壮中年人安坐在椅子上,在他的面前赫然是一桌酒席。 当名字很是霸气的慕容捶带着云落来到厅前,慕容承也恰到好处地起身,来到厅门口。 “朋友来了有美酒,凌公子,坐下聊?” 对慕容承能够叫破自己的身份,云落毫不意外。 同时心中对慕容承的评价更高了几分,能成为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十余位大于越之一,果然都不是庸才。 气度如此,甚至可以说是一方雄主。 云落笑着落座,若无其事地跟慕容承喝酒吃菜,宛如一对故友重逢。 慕容承忽然放下酒杯,盯着云落,“凌公子,此番靖王若是派的旁人前来,这酒席可就要换成刀枪了。” 云落丝毫不慌,手中捏着完全不符合北渊风俗的小巧酒杯,笑着道:“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刀枪。慕容大人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是不是该把藏在这院子附近的那些刀枪都收起来啊?” 被云落戳破真相,慕容承一点没有要脸红的意思,大剌剌地一挥手,暗藏四周的刀兵甲士退了个干净。 “佩服。”云落由衷地竖起大拇指,然后开始抓耳挠腮地为难起来,“砍价一直不是我擅长的,要不慕容大人先划个道出来?” 既然已经有了盘算,慕容承也不藏掖,伸出一根笔直的手指,“第一,我们联手,先灭了其余三家小的,所得地盘全部归靖王。” 云落默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慕容承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我手上的地盘中,再划出一个完整的头下军州,全部归靖王。” 云落喝掉了第二个满杯。 慕容承伸出第三根手指,“我手上剩余的地盘和军队,完全听靖王号令,靖王要我打哪儿,我就打哪儿。” 云落拿起酒壶,给慕容承倒了一杯,然后举起杯子,和他轻轻一碰,仰脖子倒下。 他深深地看了慕容承一眼,“站队?” 慕容承点了点头。 “为什么?”云落似有不解。 “凌公子何必故作不知,以你之才情,想必早有盘算。”慕容承淡然一笑,“不过既然凌公子这么问了,慕容承自然也得好好回答。” 他这次直接伸出三根手指,并排在一起,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依旧是三个理由,大将军、凌公子、和靖王自己。” 云落疑惑道:“大将军也对慕容大人有恩?” 慕容承摇摇头,“素昧平生,相反在大将军身故,将军府覆灭之后,我的领地上那些将军府的故旧,我也没少杀,只是没有侮辱和虐杀,这也是我的一个条件,无论如何,靖王日后不能与我算这笔账。” “我替他答应你。”云落点点头。 “这就是我的第二个原因,凌公子和靖王情同手足,是能够替靖王做主的,还是那句话,今日若是换了旁人,或许我只有拿刀枪招待。”慕容承朝云落扬起酒杯,烈酒入喉,发出一声爽快的呻吟,继续道:“而且,凌公子的背后,实力深不可测,凌家故旧不管是能量还是实力都比将军府的故旧多多了,有你的相助,靖王大事可期。” 云落不置可否,继续等着慕容承的解释。 “至于这最后一点,是靖王自己挣来的,秋安城和风扬城的两次,权当我的试探,若是靖王输了,自然不值得我的投效,可他不仅赢了,还赢得很漂亮,那我何必要去拼个你死我活呢?事不过三,我不会再有第三次。” 云落放下酒杯,感慨道:“慕容大人,以你之远见格局,偏安此地,真是可惜了。” 慕容承眨巴眨巴眼睛,望向更东的东边,“能偏安就不错了。” 云落若有所悟,片刻之后,他又问道:“大将军那个理由似乎还没说清楚?” 慕容承叹了口气,“我只是猜测。凌公子不觉得大将军的死,太过诡异了吗?若是就死在长生城里便罢了,已经逃出生天,却偏偏要孤身攻城而亡,就很难不让人起疑心了。” 他的话,点中了云落这些日子的疑惑,云落看着他,“所以,慕容大人是在赌大将军和渊皇有背后交易?” “只能赌了。”慕容承点头道。 云落笑着举杯,“会赢的。” “会赢的。”慕容承将杯子跟云落轻轻一碰。 秋日胜春朝,最胜于黄叶佐烈酒,萧瑟见雄心。 因为慕容承是普通人,云落自然也没用以真元逼出酒劲,于是双双醉意朦胧。 但要指望老狐狸和小狐狸酒后吐真言是不现实的,可至少也透露了些底子。 当云落说出他打算在幽云城盘桓两日,就返回风扬城时,慕容承喜出望外,当即提议让自己最宠爱的长子作陪。 云落摸了摸鼻子,说就让那位慕容捶跟着一起就好。 送走云落回到主厅,慕容承从长子慕容克的手中接过热布巾抹了把脸,然后喝了些酸汤,终于缓过来些了。 满脸通红的慕容承看着自己儿子,笑着道:“怎么样?服不服?” 慕容克摇了摇头,“儿子并未觉得有太多出奇之处。” “哎,虽然你也不错,可比起这类天之骄子,还是差得远了。” 看着自己儿子似有不忿,慕容承轻笑一声,“那为父就辛苦一下,跟你复盘复盘。” 那边,和慕容捶并肩走在大街上,云落真元一转,酒气尽散。 看着慕容捶似有不屑,云落笑着道:“怎么,捶公子不服?” 慕容捶瓮声瓮气地道:“我只是大人的远方侄子,当不起公子这个名号。” “哟呵,还真不服?”云落搓着手,面色不善。 “跟普通人喝酒,用真元算什么本事!”慕容捶对云落可能的生气毫不在意。 云落呵呵一笑,拍着慕容捶的肩膀,“兄弟,像你这种安乐无忧的人,哪里懂得你凌哥的辛苦。” 慕容捶轻轻一挣,甩掉云落的手,“若不是大人吩咐,我才不愿意陪你。” “我要不是不认识路,我也不愿意叫你陪啊。”云落的话似乎是在针锋相对。 此刻的慕容捶还不明白云落话中之意。 天色渐晚,当云落兴尽而归,走在变得空旷起来的街道上,身后的慕容捶一脸郁闷。 一个皮毛贩子挑着一担收来的皮毛,开开心心地回家; 一个男子拎着个油瓶,似乎要去附近的油铺买一瓶油; 一个欢快的小姑娘,拿着一颗糖果,扎着羊角辫,蹦蹦跳跳哼着歌,不知是回家还是终于得以跑出来玩了; 还有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正慢慢收拾着自己的小货架,准备回家。 当云落和那名拎着油瓶的男子擦肩而过,他忽然脚下一蹬,劲力踏碎一块青石,身形急速冲出。 在他的身后,已跟着一柄如影随形的长剑。 他本可以向后退去,可是后面有慕容捶,他虽有所猜测,但并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可能。 于是,他无可避免地撞入了一个包围圈。 皮毛贩子顺手抓起一块虎皮,朝着云落一下掷出。 虎皮瞬间旋转着展开,变成一张用天蚕丝连起一块块小虎皮的大网,朝着云落当头罩下。 羊角辫小姑娘身子一矮,消失在原地,再一出现,手中变出一根软鞭,如灵蛇一般,缠向云落的双脚。 陡然的变故,让慕容捶似乎被吓傻了一般愣在原地,同样吓得双腿直哆嗦的,还有那个收拾摊子的货郎。 身后有剑,脚下有鞭,头顶有网,一时间,云落三面皆敌! 被围杀是一件难得的经历,但对于云落而言,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许多事情,经历得多了,就能镇定许多,而镇定,是解决问题的第一要务。 慌乱除了让你死得更快,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云落第一时间就明白,宁愿受伤,也不能被困。 “朋友,靠你了!” 轻吕短剑瞬间被握在手中,剑气吞吐,身形冲天而起,朝着那张大网挥出。 瞧见云落的举动,那名皮毛贩子嘴角翘起,自己这张虎皮网,乃是早年从一个仙家洞府中捡来的,刀砍不断,火烧不了,此人居然主动撞上来,看来这次的首功是自己的了! 但他的笑容旋即僵在脸上,云落挥舞着短剑,如切豆腐一般割开了虎皮网,冲出了包围圈,轻巧地落在远处的地上。 已经多次证明过自己神秘实力的轻吕这次依旧没让云落失望。 云落将轻吕放回方寸物中,换上山河剑在手,看着立刻重新围拢过来的杀手们,微微一笑。 慕容捶此刻才如梦方醒,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号烟花,朝空中一甩,然后怒吼一声,“何方宵小,胆敢在幽云城生事!” 羊角辫小姑娘随手朝后甩出一把飞针,便将慕容捶逼得倒退老远。 两名通玄巅峰,一名知命境,真舍得下本钱啊,可惜,你们要血本无归了! 云落身形如电,祖龙身法全速运转,朝三人对冲过去。 皮毛贩子从货框里摸出两个异兽雕像,脸色一红,蓦地一口鲜血喷在雕像上,雕像中立刻冲出两道异兽虚影,举着硕大的爪子,朝云落拍下; 羊角辫小姑娘发出咯咯的轻笑,同样赏给云落一蓬银针,然后身子闪向左侧,偷偷甩出鞭子,点向云落的脖颈; 那名实为剑客的油瓶男子将手中油瓶朝前一摔,升起一阵白烟,然后,他的剑,便从白烟中,刺向云落。 天衣无缝的配合,令三人都觉得这一击,必然命中。 可偏偏又出了意外。 他们的神识忽然感应不到云落的存在了。 然后,一声极其短促轻微的闷哼,白烟中传来尸体倒地的声音。 羊角辫小姑娘和皮毛贩子心中一喜,莫非是油瓶男子得手了? 下一瞬,作为三人中修为最高的羊角辫小姑娘便心生警兆,猛地一退。 云落原本猛冲向她的身形忽然倒卷,将愣在原地的皮毛贩子一剑劈成两半。 接天十六剑之一的“风雪倒卷”。 羊角辫小姑娘恨恨地看了一眼云落,听着远处渐渐响起的甲胄碰撞声,心知事不可为,抽身退走。 两个身形巨大的异兽虚影眼神中露出一丝茫然,缓缓消散。 正是这丝茫然,让云落心中一动,没有去追赶那名古怪的小姑娘,而是将摔落在地上的两个异兽雕像捡起,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慕容捶狼狈地冲上来,见识了云落的战力之后,他才明白,先前他口中的捶死云落是多么可笑。 他还没有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将会很大程度上,影响这片土地的格局。 云落细细看着这个雕像,他心中有种感觉,这个雕像多半不凡,能够产生有灵智的虚影,可不是寻常的法宝能够做到的。 正入迷间,云落忽然汗毛倒竖,无数次生死时刻的战斗本能又一次拯救了他。 他飞速地朝后滑动,足底的靴子被磨得精光,皮肤和青石摩擦出的火光,证明了他此刻的速度有多快。 但就是这么快的速度,依然不能躲过货郎手中那柄扇子的锁定,他只好惊骇地看着那柄折扇越来越近,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喉头。 来人正是那个装作惊惶无助的卖货郎,而且,他是个知命境上品。 横剑在胸,稍做抵挡之余,云落干脆大喊道:“圣女姑娘,救命啊!再不救我就没机会了!” 一个人影果然从天而落,足尖轻轻踢在折扇上,将货郎不可一世的攻击轻松挡下。 一个白衣身影紧跟着落在云落面前,云落嬉皮笑脸地道谢,“多谢圣女姑娘,看来我们果然有缘!” 白衣胜雪的“圣女”只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是吗?” 听见这个声音,云落顿时如遭雷击。 第二百四十八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赞美一个女子好看,有一句经典的话,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此刻草原的夜空,野旷天低,月色美得惊人,但云落的眼中已只有那个白衣女子的绝色容颜。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似乎还不敢相信。 “做了亏心事,看来是有些心虚。” 方才出手救下云落的那个身影缓缓走来,语气不善,正是陆家二爷。 那个货郎眼见不敌,居然舍得一身知命上品的修为,直接自尽身亡,果决狠辣如此,纵使陆绩也阻拦不及。 他无奈地看了眼陆琦,“琦儿,不是我说你,哪怕是装,也装得生气一下啊!” 陆琦笑着道:“若是他没变心,我生什么气呢。若是变心了,我欢欢喜喜地见他一眼,欢欢喜喜地离去,何必要苦了自己。” 看着云落还傻傻愣在原地,想着自己和侄女一路奔波,陆绩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他有什么来头有什么背景了,一巴掌糊在后脑勺上,“你到底变没变心,说句话啊!” 云落如梦方醒,上去一把抓住陆琦的手,“琦儿,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做梦的话,见到的可就不是我,而是你那个圣女姑娘了。” 方才还说着不生气,这会便是这般说辞,哎,热恋中的姑娘又哪有什么理性可言。 云落终于意识到其中凶险,一点不比刚才那场围杀来得轻松。 好在还有慕容承为他打岔。 他纵马到近前,一脸关切地道:“凌公子,你没事吧?” 先前得知云落这边出事的消息,冷汗瞬间带着酒意渗出,原本还在醉酒昏睡中的他一下子酒意全无。 慕容捶想不到,他可一下子就想透了。 若是云落在幽云城出了事,他的大计就完全泡汤了,而且不得不面临和靖王不死不休的局面。 所以,他快马加鞭地带着人过来了。 陆绩看着他,冷笑道:“慕容承,人是救下了,这个事儿可就值得玩味了啊?” 慕容承心中一惊,拱手道:“阁下是?” 陆绩双手负后,傲然道:“陆家,陆绩。” 镇江陆家的名头在北渊虽然不如大端那般响亮,但在上层圈子里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而更令慕容承震惊的还是自家供奉的心声言语,至少问天境上品。 哪怕是个无名之人,问天境上品的修为也足以让他成为,更何况还是陆家的二长老。 慕容承连忙拱手,“原来是陆二长老,慕容承有礼了。” 自己理亏,没办法的事啊。 陆绩冷哼一声,“不敢当,跟慕容大于越打交道可得长点心,一不小心,命都没了。” 慕容承只能强笑两声,“此事绝非我所为,陆二长老明鉴。” “死无对证的事,当然随你乱说。”陆绩其实心中有数,但他这般咄咄逼人自有他的理由。 慕容承讷讷一笑,有些期盼地看着云落,希望这位凌公子是个明事理的人。 云落和陆琦四目相对,瞧见那眼神中熟悉的爱慕和激动后,陆琦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悄悄抽出手,“快去办正事。” 云落刚想说陪你才是正事,就被陆琦微微一瞪。 他连忙走到陆绩身旁,看着慕容承笑道:“慕容大人,我需要一个交待!” 凌厉冷漠的话语,却伴随着云落悄悄的挤眉弄眼。 慕容承先是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斩钉截铁,“放心,三日之内,必定给凌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云落笑容玩味,“慕容大人,三天?怕是新做一批证据的时间也够了吧?” 慕容承面露尴尬,“既然凌公子这么说了,我这就吩咐人,一定挖出切实的证据来。一天!只需一天!” 见云落微微颔首,慕容承立刻转换话题,“那诸位请赏脸一起到寒舍歇息?略备薄酒,权当赔罪,也欢迎二位贵客到幽云州做客。” 既然他已知晓云落和陆绩的身份,那对陆琦自然也不会陌生。 陆绩正要开口拒绝,云落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陆绩,“我想带琦儿一起去吃点地道草原美食。” 陆绩被噎得半天开不了口,最后只好扔下一句,“琦儿也是你叫的?” 陆琦噗嗤一笑,主动牵起云落的手,缓缓跟着慕容承去往他的府邸。 雾隐大会后得到陆家老爷子的准许,陆绩悄悄带着她踏上了寻找云落的旅程,可惜云落也是四处奔波,直到昨日才通过陆家遍布天下的网络,找到了云落的踪迹。 一片痴心,端的是人间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陆绩吊在队伍最后,临走时,微微扭头,似警告又似好奇地看了一眼某处。 君渺渺静静地站着,同样一身白衣,看着云落和陆琦牵手离去的背影,竟似乎解脱般地长出一口气。 一场盛大的酒宴之后,见到慕容承极具南朝风格的府邸,陆绩也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陆琦自然是开心的,她和云落牵着手,缓缓走在夜深人静的府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人都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陆琦便伸出青葱玉指,按住了云落的嘴巴,“我不走了,有一辈子时间,慢慢说。” 云落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击中,情不自禁地一把将陆琦紧紧搂入怀中。 世上的爱情,其实最初都是没有缝隙的,如果有了嫌隙,那一定是忘记了爱情最初的模样。 所幸,他和她,都还记得。 同样的月色,不同的地点,心境依稀似当初。 月亮害羞地躲进了云朵中,一直等到二人分开,才慢慢重新探出头来。 陆琦狡黠地笑道:“刚才二叔没有呵斥你吗?” 云落这才想起将陆琦搂住时耳畔的那一声冷哼,故作平静地道:“怎么会,二叔又不是那种暗地里偷窥的小人!”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路,云落摔了十几跤。 灰头土脸地回了房间,陆琦好说歹说才劝得云落没有去跟陆绩拼命。 二人就这么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肩并着肩。 “不要生二叔的气,他没有恶意。”陆琦轻声道。 云落笑了笑,“我知道,就凭他把你带到我身边,我就感恩戴德了。更何况,在慕容承面前,他还把做好人的机会留给了我。” 陆琦点点头,不再纠结这个,“问你个事儿呗?” “嗯。” “晴雪姑娘怎么样?” “挺好啊,人又漂亮又天才,性格又好,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宗之主。” 云落滔滔不绝地讲着,浑然没瞧见陆琦眼神中的那一缕杀机。 “恩,那意思就是圣女之外还有晴雪咯?” 云落如被当头一棒,猛然惊醒,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歉。 只有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男人才会因为在乎而变得蠢笨慌张。 可惜那些愚笨的女人,却永远只喜欢那些在她们面前潇洒从容的男人。 想起出发前,娘亲拉着自己说过的话,陆琦忽然心中一软,再没有捉弄云落的心境,主动牵起他的手,斜倚在他的肩头,“其实当初我真以为我回不来了,我也知道晴雪姑娘爱慕你,所以我去找了晴雪姑娘。” 感觉到云落身子一颤,陆琦缓缓道:“听我说完。晴雪姑娘不愿意横刀夺爱,只是你和秦明月大战在即,生死难料,她便答应只好好照顾你,让你大战前不至于太悲伤,不管雾隐谷的结局如何,她都会回到梅岭,继续做她的宗主,有了那段经历,她也此生无憾。” 云落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崔雉那么轻松就接受了梅晴雪。 陆琦的声音有些黯然,“晴雪姑娘是个好人。” 云落叹了口气,“是啊!” “都怪你!”陆琦忽然气呼呼地在云落腰间使劲拧了一把,疼得云落龇牙咧嘴。 这一招绝技,母女代代相传,耳提面命,言传身教,流传千百年而无半点衰竭,比起世间任何功法都不遑多让。 “六族已经全面和大端开始合作,此番战争的兵员、粮草、物资的转运,已经全部由六族接手。下一步,六族家主将入京任职,重新恢复大廉王朝时的盛况。” 陆琦的话锋忽然一转,说起了正事。 云落明白陆琦话中之意,若是六族和朝廷站在一起,事情可就难办了。 陆琦继续道:“我们来路上从陆家的情报中听说,北渊大军已经攻破了安州,渊皇以三万人的代价,将韩飞龙的征北军硬生生往后打退了一百多里。好在韩飞龙也是不凡,后退之时,阵脚不乱,未被北渊骑兵乘势冲杀。” “西北边,大皇子没有直取通天关,但其劫掠的路线,也是朝着通天关在缓步前进。朝廷的援兵只到了通天关,并未出关迎敌。晋王已经将所有家眷撤入了通天关内,并且跑到天京城大殿上大哭了一场,却依然无果。西北之地,几乎全凭各郡县自行守卫了。” 听着陆琦的话,云落才明白天下大势演变到了何种程度,自己还真是有些陷在幽云州这小小地界上有些短视了。 陆琦继忽然把着云落的胳膊,“爷爷看好你,所以同意我跟着二叔来见你,但这并不是陆家的态度。” 云落先还有些茫然,仔细一想,才大致懂了其中关节。 陆琦坐起来,将云落的头扭向自己,郑重地问道:“云落,你想要娶我吗?” “想!”云落没有丝毫的犹豫。 “那你自己上门去跟我的父亲和爷爷提亲,在你问剑天京城之前。”陆琦语气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小事。 云落却猛地心头一颤,鼻头一酸,再次将陆琦揽入怀中。 ------------------------- 幽云城中的一间密室,羊角辫小姑娘在一把椅子上默默调息,在她的对面,一个身穿锦衣的男子以手托腮,双眉紧锁。 “青羊姬,你们三人围杀一个通玄境,为何还会失手?” 锦衣男子不禁无语道。 羊角辫小姑娘眉毛一挑,“你这是在质问?或者是怀疑?” 一听语气不对,锦衣男子连忙陪笑道:“没有没有,在下只是疑惑。” 羊角辫小姑娘冷哼一声,旋即面露疑惑,“那人到底是谁?老婆子活了四五十岁,可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通玄境。” 这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竟有四五十岁? 锦衣男子避而不答,而是面带悲痛道:“莫先生原本是去压阵的,没想到也丢了性命,知命境上品啊!没想到陆家竟然来人了,真是功亏一篑。” 羊角辫小姑娘一惊,“莫先生死了?” “陆家来了个高人,莫先生不敌,为了达成目的,只能自尽而亡。”锦衣男子叹了口气。 羊角辫小姑娘沉默不语,她并不知道要达成什么目的,只管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沉默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锦衣男子面色一变,还没开口,羊角辫小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队军士冲了进来,一脚踹开房门,开始四处搜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房间内重归寂静。 锦衣男子轻叹一声,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开始给自己的主家写信汇报此次事情经过。 虽说损失了莫先生,但就他在远处瞧见的情况来看,慕容承和那位凌家公子之间已生嫌隙,只要慕容承洗不干净自己的嫌疑,他就必须要和靖王硬碰硬。 所以,这封信要写得很有讲究,否则,让主家觉得自己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办成了一场苦涩的失败,届时自己的下场不言而喻。 正当一封信写完,一只手忽然轻轻切在他的脖颈之上,然后将信纸飞速誊写一遍。 夜色深沉,几无人声,锦衣男子趴在桌上,似在熟睡。 ------------------------------- 慕容承拿着那张信纸,细细看完。 简明扼要的语言,足以印证他心中的猜测。 于是他面露感激地朝自家大供奉一拱手,赶紧去敲开了云落的房门,云落接过一看,微笑还给慕容承,然后带着他一起去了陆绩的房间。 天光微亮,锦衣男子猛地从桌上醒来,目光迅速地搜寻一番,瞧见信纸还在,只是被自己的睡姿弄得有些褶皱,这才长出一口气。 他忽然捂着脖子,左右扭了一下,隐隐有些疼痛,回忆起昨晚似乎有人偷袭了自己,可为何这儿又一切完好? 他起身走到门口,询问门外的守卫,当得知两个守卫一夜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疑惑地自言自语,“真是梦?” 第二百四十九章 刘家来人 天京城,一座极其普通的宅院外,或豪奢或雅致的各色马车,将小小的巷子挤得满满当当。 阵阵欢声笑语越过低矮的院墙,清晰可闻。 附近的居民来来往往,望向宅院的眼神中,满是艳羡。 谁曾想这个普普通通的年轻道士,居然一步登天,成了天京城中的大红人了。 一群衣着华贵的俊彦围成一团,一身道袍的齐紫衣居中而坐。 天京城的秋天,齐紫衣正春风得意。 两次入宫讲道,让这位来自衡阳城外寻真观的年轻道士,声名大噪。 连带着,他的那些故事也都被一一挖出。 孤身入云梦大泽,斩通玄境野修,以一人之力拯救数百人。 太守青眼,楚王亲自接见,泼天富贵唾手可得之际,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再加之其生得一副绝好皮囊,一时间,当初衡阳城中那满城看紫衣的盛况,竟隐隐有在天京城重演之势。 果然如这样的人物,即使在这天京城也是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啊。 望着面带微笑,气质不凡的年轻道士,许多人心中都生出这样的想法。 宅院的大门外,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门口站定,身上所穿,赫然也是道士冠服。 望着满满当当的马车,高大的道士张陵笑道:“道子,看来你这位齐道兄的确不凡啊。” 少年道士张道子点点头,没有言语。 “客人就要有客人的礼数,你去跟门房说一声。”张陵吩咐一声,张道子点头应下,朝着院门走去。 随着齐紫衣地位骤升,顺理成章地请好了门房仆役这些,而这些见势极准的门房,很快就摸清了这个院子的主人如今是个什么档次,鼻孔自然而然地朝天扬起。 听了张道子的话,门房斜眼一瞥,轻哼一声,“什么地肺山人肺山的?没听过!齐真人还有贵客,你们一旁候着吧。” 张道子点点头,“那请问座椅在哪儿?” 门房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座椅?你想得倒美啊,门外边站着去!也不瞧瞧自己那穷酸样!” 张道子虽博览道藏,但到底是个久居山林的年轻人,何时受过这等羞辱,双拳骤然握紧,眼看就要动怒,张陵缓缓走来,伸手拍了拍张道子的肩膀,然后笑看着那名依旧倨傲的门房。 只见门房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手指微曲,看似放松地放在桌上,轻轻叩着桌面。 张陵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颗散碎银子,走上前,松开手,银子无声落入门房的掌心之中。 “二位道爷,里边请。”门房瞬间笑着站起。 将二人带到门内的一间小房间中,门房笑着道:“二位道爷请在此喝茶稍歇,小的这就去通传。” 待门房走远,张道子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师父,“师父,我们为什么要给那个无耻小人送银子?” 张陵呵呵一笑,“那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硬闯?或者显露修为直接进去?再或是亮明身份,等齐紫衣来接?” “为什么不行?” 张陵伸出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圈。 他指着小的那一个道:“这是修行者的世界。” 然后再点着那个大的圆圈,“这是世俗的师姐,也是世人说的山下。” 他伸出手指,从小圈子里牵出一条水线引到大圈子中,“我们既然决定了入世,那就要慢慢习惯用世俗的规矩去解决问题,这种转变要彻底、要全面。这就是为师在天京城给你上的第一课。” 张道子恍然大悟,连忙躬身受教。 齐紫衣在接到门房通报的第一时间,便立刻从那场令他愉悦舒适的谈局中脱身出来,稍带匆忙地去往张陵和张道子所在的房间。 “不知观主大驾,紫衣有失远迎,还请观主见谅!”一推开门,齐紫衣便恭恭敬敬地行礼致歉。 地肺山上清观,在道教各支之中,地位很高。 张陵也起身寒暄,并且在齐紫衣的陪伴下去往歇息之处。 张陵笑着道:“有事先忙,自家人的事稍后再说。” 齐紫衣面带歉意,“都是些京中权贵,得罪不起,观主和张道友见谅,紫衣去去就来。” 等齐紫衣走远,张陵问道:“道子,你觉得你这位齐道兄如何?” “彬彬有礼,气度不凡,很是不错。”张道子对齐紫衣的表现很是满意。 张陵没有直接回答张道子的话,而是问道:“齐紫衣在京中好不容易打开局面,我们此刻入京,且在教中地位又高出他许多,难免有种摘桃子的感觉,若换做是你,你会由衷地开心?” 张道子若有所思,张陵接着道:“看事看人,不要看表象,而是要找到隐藏在表象之下那些根本的脉络,那样才不会被迷惑,被欺骗。” 他揉了揉张道子的脑袋,笑着道:“这是第二课。” 齐紫衣匆匆走出房门,转过一个屋角,原本微笑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 ------------------------- 幽云城的城门口,云落冲慕容承拱拱手,“慕容大人不用送了。这两日,承蒙照顾,铭记在心。” 慕容承笑呵呵地点头,礼送到城门,已经足够,再多,就过了。 对于大人物而言,对度的把握尤其熟稔。 “那就此别过,希望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云落轻夹马腹,一甩马鞭,踏尘而去。 慕容承定定地望着那抹远去的青色,扭头看着身旁的儿子,“刘家的人都盯好了吧?” 慕容克点点头,“放心,自打大供奉前两日确认了他的身份,他就一直在我们的控制中。” “机灵点,别被他发现了。”慕容承还有些不放心。 “是。”慕容克点头应下,他也望向云落远去的身影,脑海中却闪过陆琦的绝色姿容,可惜,自己虽然在这幽云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那样的人仍旧不是自己可以觊觎的。 慕容克很有自知之明,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幸运。 在幽云城,还有另外的人,也在看着云落远去。 君渺渺静静站在城外的一片密林中,在她的身前,还有一位紫衣男子负手而立。 等瞧见云落和早早等在城外的陆家二人会合,一起远去,紫衣男子转头看着君渺渺,面色不善,“你没有执行我们的命令。” 君渺渺神色平静,“平康使大人,男女情爱,毫无道理可言,又岂是渺渺想拿就能拿得到的?” “你在教训我?”紫衣男子的神情更冷。 “渺渺不敢。”君渺渺微微躬身。 紫衣男子冷哼一声,“别以为有昭穆使护着你,就可以任性妄为。” “渺渺不敢。”君渺渺依旧是那句话。 紫衣男子看着君渺渺那副冷冷的样子,面上隐现怒容,木叶山的真正掌权者有三位,昭穆使、义阳使、平康使,并称木叶三使。 这位紫衣男子,正是木叶三使中的平康使。 在木叶三使之下,才是圣子和圣女。 命令君渺渺去接近甚至迷惑云落也是他的力主,而如今君渺渺把事情办成了这样,又岂能让这位素来心胸不宽的平康使心中恼怒。 可恼怒归恼怒,他也不可能将君渺渺一巴掌拍死,在他看来,君渺渺也正是知晓他不敢把她如何,这才能如这般坦然。 想到这儿,平康使就更恼怒了。 可最终也只能扔下一句“自己回山反省!”恼恨而去。 等紫衣男子消失,君渺渺幽幽一叹,木叶山圣女,听起来风光无两,个中辛酸,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木叶山圣子和圣女已有数百年传承,而且是难得的血脉相承。 圣子和圣女结合,第一胎男性则为下任圣子,女性则为下任圣女,然后由木叶三使从天下遴选一人,补齐另一位。 这二位结合之后,便会诞下下一任的圣子或圣女,以此往复。 君渺渺就正是被这一任昭穆使从民间寻来的圣女,同时也就意味着,她一定是会和如今的木叶山圣子皇甫烨结合。 这跟她个人的喜好,完全无关,哪怕皇甫烨是头猪,她也要和他延续木叶山的血脉。 君渺渺转过身,通灵的白鹿悄悄出现在身前,拿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君渺渺落寞一笑,骑上白鹿,飘然远去。 君应有语,渺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 就在云落等人离开幽云城不久之后,两匹快马抵达了风扬城。 那名被派去锦宁州的信使,终于回转,同时带回了一位刘家使者。 如今已经全面主持靖王麾下所有情报事务的邓清先将那名信使单独叫道一旁,“据说你已经走了好些时日,为何到今日才返回。” 信使并不认识邓清,有些犹疑,迟玄策及时现身道:“邓先生如今负责所有情报,一应事务邓先生问什么答什么,不得有任何隐瞒。” 信使知道迟玄策的身份,连忙跟邓清道歉,邓清并不在意,让他赶紧回话。 “我到了锦宁州之后,就一直试图联系刘家主事之人。先是直接去刘家府中,可连门都没进去,只好拿着王爷赐下的财物去疏通层层关节,耗费许多时日。没想到前两天,兴许是风声传进了刘家人的耳中,刘家家主刘师古亲自接见了我,在我将王爷的书信呈给他看了之后,他便派了这个使者跟着我一起回来了。” 邓清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下去休息吧,回头自有奖赏。” 信使兴奋地点点头,躬身告退。 “绿耳先生有何看法?”迟玄策问道。 邓清看着他,“这么奇怪的称呼,你还真一直叫啊,就叫我邓老哥就好。” 迟玄策也嘿嘿一声,“等哪天绿耳先生不叫我迟先生的时候,我再改口。” “好了好了,迟老弟,行了吧。”邓清笑着道:“这个事情有些奇怪,咱们还是先听听那个使者说什么吧。” 迟玄策点点头,和邓清一起去往主厅的后堂偷听。 主厅中,那名使者正侃侃而谈,说着刘家的雄厚实力,以及对将军府遭遇的同情,希望与靖王殿下划州而治,刘家可以相助靖王肃清幽云州所有敌人,并且不觊觎幽云州一寸土地和财富。 刘家的要求只有一个,靖王日后不攻伐、不干涉锦宁州。 裴镇端坐上首,静静听完,“使者辛苦,且先下去歇息,如此大事,且待我们商议后决定。” 使者躬身道:“那是自然。不过临行前,家主有言,还请殿下早做决断,否则他也难以弹压族中众人,届时事情或将走向另一个方向。” 送走了使者,邓清和迟玄策从后堂出来,前厅中,崔贤和郑轩也在。 裴镇环顾一圈,“诸位,怎么看?” 众人各自说了想法,大意都差不多,皆是觉得刘家的条件很好,可太过优厚,可能有诈,同时也没有说明到底是何种支持,难免给人一种空口白话之感。 裴镇摇了摇头,“各位所言都有道理,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道理。” 众人疑惑,裴镇沉声道:“云落替我去了幽云州甚至还有可能会去锦宁州,不管刘家所言是真是假,是陷阱还是馅饼,我都得等到云落回来,再做决定。” 迟玄策轻声道:“哪怕错失这个绝世良机,或者得罪刘家也在所不惜?” “对。”裴镇斩钉截铁。 第二百五十章 谁能对不起云落 “靖王殿下,已经两天了!你怎么都应该给我个答复了吧?” 锦宁刘家的使者站在主厅中,神色激动。 迟玄策笑着道:“先生莫急,如此大事,大家慎重一点,对双方都有好处不是?” 使者轻哼一声,“慎重?两天时间什么军国大事商议不出来?靖王莫非是另有打算?故意拖着我吧?” “放肆!”崔贤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你一个小小刘家使者,竟敢妄议我们殿下,谁给你的胆子?!” “呵呵,好大的威风!”面对崔贤的怒火,使者压根不惧,“既然靖王殿下觉得我们是小小刘家,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告辞!” “且慢。”裴镇终于开口,他笑呵呵地起身,扯住那名使者的手臂,顺势搂住肩膀,“兄弟,你得体谅体谅我啊,刘大人一下子给我这么好的条件,我总得好好合计合计,怎么能把这事儿给办成了,好不辜负刘大人和兄弟的一番盛情不是?” “你看啊,前天,我们在统计手上的兵马钱粮,你也知道,就这么点人,百废待兴,哪能像刘大人那般下个命令就自然有人送来,我们这都还得快马加鞭地跑,重新算!昨天,我们要规划幽云州剩下的地方该怎么打,打下来了怎么守卫,人手怎么分配,你说,是不是该想?这是不是对待正式合作应该有的严谨态度?” 那名使者一愣,只好嗯嗯啊啊地附和着,好在裴镇也没在意,继续道:“然后你看啊,我们还得琢磨什么呢,就是咱们应该怎么配合,从哪一个敌人开始进攻,怎么发挥两家联手的优势,刘家的援助怎么到位?咦?刘家是要给我们什么援助来着?” 裴镇似乎突然想起,疑惑地问道。 使者有意闪躲,却被裴镇牢牢搂在臂弯下,面露难色,半天开不了口。 “算了,我们自己再琢磨一下,兄弟先歇着?” “好好好!”刘家使者逃也似的出了大厅。 “小镇,好手段啊!”郑轩呵呵一笑。 众人也都是憋着笑。 裴镇毫无形象地瘫在椅子上,“也就一天而已。” “有云落的消息了吗?”他抬起头,看向迟玄策,迟玄策看向邓清,邓清摇了摇头。 “小镇......”郑轩刚要开口,就被裴镇挥手止住。 “郑大哥不用说了,这事儿没得商量!” 众人各自散去,郑轩和邓清并肩走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二位老弟,请留步。” 二人扭头一看,居然是崔贤,连忙转身拱手,“崔先生。” 不管是崔贤的修为还是崔家长老的身份,都值得二人尊敬。 更何况,他还是崔雉的长辈,崔雉救命之恩,二人始终铭记。 “我都这么热情了,你俩还如此生分,可就是你们不对了。”崔贤佯怒道。 郑轩和邓清哈哈一笑,异口同声道:“崔老哥。” 三人走在城主府中,这座注定只会是暂居的城主府依旧保持着原样,所以,没什么小桥流水的精致,也没什么广阔大气的恢弘,普普通通,若不是这秋天满地的落叶带来了一丝悲凉,可以说是毫无特色。 崔贤伸手接住一片落叶,看似随意地道:“二位应该是对靖王的决定有不同的意见吧?” 二人立刻看着崔贤,崔贤坦然自若地道:“二位名列八骏,见识高远,自然应该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团结是多么重要。” 郑轩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哪怕跟刘家先谈着,摸清底细再说也不迟。” 邓清也附和地点了点头,“虽说我也觉得刘家心怀鬼胎,但凡是总有个万一,若是刘家是真心想要合作呢?至少得谈谈才知晓啊。” 崔贤笑了笑,招呼着两人找了张石桌坐下,“二位听过殿下在西岭剑宗修行的事情吗?” “简单知晓一些。” “符剑的事呢?”崔贤问道。 “这个知道,殿下的三个哥哥合谋暗害,幸好有人为殿下挡了剑,事后大将军大怒,还掀起了些风波。”邓清点点头。 “那你们知道是谁为他挡的那一剑吗?” 郑轩心中一动,“莫非正是那位云公子?” “原来你们真的不知道。”崔贤轻叹道:“屁股决定脑袋,诚不我欺啊!” 他撑着膝盖站起,“殿下是你们在意之人,于是你们所有的出发点都是殿下,至于旁人,在与殿下利益一致时,自然万事皆可,可一旦有了利益冲突,你们便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殿下那头。这是人之常情,我也如此,若是大小姐和殿下有了冲突,我的内心也会倾向于大小姐。” 郑轩摇了摇头,“崔老哥此言差矣,我等并非要让小镇置云公子于不顾,只是认为可以先与刘家接触一下。” “可对于殿下而言,若是在云落回转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与刘家的谈判,他会觉得对不起云落。而且,他也的确对不起云落。”崔贤沉声道。 郑轩和邓清微微一愣。 崔贤道:“云落的身份二位总应该知晓吧?” “恩,凌青云遗孤,荀郁大人的外孙,剑宗高徒。”邓清负责情报,对此事自然不会陌生。 “那他为什么抛下大仇不报,非得跑到草原上来呢?”崔贤骤然问道。 “自然是为了帮......”郑轩脱口而出,话说到一半,瞬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崔贤趁热打铁,“不止他来了,还带来了白衣剑仙、天机山邹家、梅子青、管悠悠、符天启,这些人之所以愿意来趟这一滩跟他们原本无关的浑水,固然有殿下自己的人格魅力,但主要都是因为云落。” “当初慕容承联合三家一起三面合围,最终能够破局,云落是最关键的一环。” “你们能够来到这儿,大小姐出了力,殿下的关系出了力,但你们心里应该清楚,还有谁扮演了最关键的角色,而素来孤傲清冷的他为什么会愿意帮这个忙。” “在这样的情况下,云落还主动请缨,冒着天大风险孤身前往幽云城谈判。二位觉得如果殿下在他未归之时,选择与刘家谈判,合适吗?” “这个风扬城中,如你我之人,谁能对不起云落?” 郑轩和邓清顿时心中肃然,直立而起,长揖及地,“多谢崔先生开导。” 郑轩感慨道:“若非崔先生开解,险些令我二人误入歧途,做出那后悔莫及之事。” 崔贤笑容古怪:“怕是我不找你们,你们两个就要偷偷去找那个使者了吧?” 邓清脸色一红,尴尬笑道:“到底是瞒不过崔老哥。” “孩子们都长大了,咱们虽然痴长些年岁,但还是放手让他们去做,咱们帮着查漏补缺便好。我看殿下行事,重情重义,即使有一时之挫,从长远看,也是无忧的。薛大将军有这样的后继之人,你们应该开心才是啊!” 崔贤的话引得二人连连点头,一场本来即将形成的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走回房间的路上,邓清忽然对崔贤道:“崔老哥,我记得之前情报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作为将军府的情报巨头,像崔贤这种六族主要长老,一定都是值得一份单独卷宗的。 崔贤的神色中蓦地出现一丝惘然,旋即笑着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加入这个阵营中的吗?” 邓清摇了摇头,郑轩也好奇地转过头来,崔贤却卖了个关子,“你们去问迟老弟或者殿下吧!” 说完便一溜烟跑了,留下两个心里如猫抓一般的人。 ---------------------------- 红尘作伴,潇潇洒洒,策马奔腾,人世繁华。 当马蹄踏在草地,从翠绿踏入枯黄,只要扭头就能瞧见并肩的那个白衣身影,云落心中便汹涌着无尽快意。 如果没有另一侧一直神色不善的陆二爷的话。 直到夜色朦胧,三人才停步。 陆绩直接从方寸物中取了两顶豪奢的军帐出来,展开撑好,看得云落嘴角抽搐,这么大的体积,这得什么档次的方寸物才装得下啊。 镇江陆,天下富,比不了,比不了。 可问题来了,两顶帐篷怎么睡呢? 陆绩一言不发地进了一顶帐篷,陆琦看着云落,捂着嘴偷笑着钻进了另一顶,只剩云落在风中凌乱。 不过云公子也有云公子的乐趣,一阵折腾后,哼着歌,点着火,最拿手的兔子烤起来。 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在木柴的爆裂声中随风飘荡,一个身影从帐篷里偷偷钻出,一把抢过云落刚烤好的兔子,又逃回了帐篷里。 云落腹诽道,本来就是要给你的,急什么,就坐这儿吃多好。 又过了一会儿,等第二只烤好的时候,陆绩刚好掀帘走出,云落无奈,只好开口,“二叔,吃点东西吧?” 陆绩看了他一眼,从鼻孔中嗯了一声,拿过他手里滋溜冒着油光的兔子,轻轻撕下一条,放入嘴中细品。 云落再次腹诽不已。 幸好打了有三只,他只好将第三只剥皮洗净串好的兔子烤了起来。 “明天我就要走了。”陆绩忽然道。 “真的?”云落立马高兴地开口,然后在陆绩可以杀人的眼神中,讷讷低头,“那啥,二叔,兔子会不会有点淡,给你加点盐不?” “别以为是好事。”陆绩冷哼一声,“既然老爷子同意你跟琦儿之间的事,我自然没理由阻拦。而且经过了雾隐谷的事,这算盘我也心灰意冷了,我准备去一趟极北之地,寻求合道的机遇。而你,要向陆家证明,你有能力在未来的人生中,保护好琦儿。” 云落心中了然,沉声道:“二叔放心,我一定守护琦儿安全。” “我只一句话,若是你们俩一起出了事,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我会上天入地为你们报仇;若是琦儿出了事,你还好好的,我不管你那些天大的背景,都会弄死你!”向来儒雅沉稳的陆二爷难得用上了如此通俗的语言,惹得另一顶帐篷里传来一声不满的嗔怪。 陆绩忽然伸出手,拍着云落的肩膀,“小子,若是你能如你父亲一般,成就那般伟业,江东明珠便是你皇冠最灿烂的陪伴。” 云落却忽的沉默,他听懂了陆家的话,准确地说,是陆家老太爷的话。 可一定要走上那条道路吗? 他望着眼前跳跃的灯火,怔怔出神,直到鼻端传来一阵烤焦的糊味。 第二百五十一章 双雁有情埋雁丘 秋风瑟瑟的夜晚,陆绩最终没好意思让云落一个人坐在寒风中。 不过也没让他进入陆琦的帐篷,而是将自己的帐篷让了出来。 云落扭扭捏捏地还有些不好意思,直接被陆绩一脚踹了进去。 四下无人,一团篝火,陆绩面露微笑,这种不再事事算计,简简单单的生活真的不错。 之前也并非不知道,可世间种种,往往是道理谁都懂,只是做不到。 若不是从化龙池到雾隐谷的种种谋划,最终都成了笑柄,他也不会真正心灰意冷,真正从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中决绝地脱身出来。 年轻时的陆二爷,惊才绝艳,通过谋划也好,算计也罢,去往问天境的路,走得又快又稳。 但到了问天境之后,便步履蹒跚了,即使借助陆家富甲天下的资源,也只能停留在问天境巅峰,再无寸进。 其实聪慧如他,早就隐隐猜到了原因何在,族中的大供奉也曾敲打过他,可他却就是下不了那个决心。 望着辽阔的天地,陆绩心中有种预感,自己此行,不管能否顺利合道,应该也是一场会让他一生无悔的旅途。 天色渐明,草原上渐渐活跃起来,云落也和陆琦分别钻出了帐篷,陆琦看着云落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诧异道:“怎么了?二叔打你了?” 陆琦关切的询问,一旁陆绩古怪的笑容,让云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好红着耳根道:“想事情想多了,没睡好。” 陆绩嗤笑一声,让云落更加尴尬。 陆琦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别想太多,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就跟我说。” 陆绩淡淡道:“恐怕你越帮越忙。” “二叔,小心我真翻脸啊!”云落连忙壮起胆子恐吓道。 陆琦一头雾水地在两个男人的脸上左看右看,百思不得其解。 “好了,你们照顾好自己。” 陆绩平静地开口,说着不符合朝阳初升气氛的伤感话语,让云落和陆琦神情一滞。 虽然都已知晓,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怎么?怕了?”陆绩斜眼一瞥,看着云落的神情中有些鄙视。 云落没有反击,也没有笑,而是真心实意地一鞠躬,“虽然过往您帮过我,也坑过我,但是如今,我愿意真心诚意地叫你一声,二叔。下次别装得那么吓人了,大家都不是傻子。” 陆绩听了前半句涌出的那些感动,都被后半句按了下去,轻轻捏了捏手,“过两招?” 云落无语道:“你看,还当我是傻子。” 陆琦动情地扑进陆绩的怀中。 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亲子关系都是如此,父子、父女之间因为威严难免多有隔阂,反倒是与叔伯娘舅的关系,会显得更亲近些。 陆琦早年四处游历,开始还是族中那位神秘的大供奉陪着,等陆绩跻身了问天境上品,便多数是由他护着了。 所以这对叔侄之间的感情很深,开个玩笑的话,陆绩对云落的莫名敌视或许比陆琦的生父陆运还要大。 比起对修行一直懵懵懂懂的云落,出身陆家的陆琦自然更清楚自己二叔此行的风险。 陆绩嘴上说得轻松,但合道又岂是那么轻松的事,去往极北之地,凶险极大,不说突破与否,甚至生死都可能有问题。 常言道,你没有如期归来,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陆琦很怕这样的离别,于是,她安静地落着泪。 当朝阳完整地跃出远处的青山,陆绩已经消失了踪影。 碧云天,黄叶地,一泓秋水伤别离。 云落坐在溪水旁,陆琦斜靠在他的肩头,默然不语。 所幸少年心思,来得快去得快,因为浓情和深爱。 两个情根深种的年轻人,历经了风雨,终于第一次可以纵情享受独属于二人的世界,还是在这片辽阔的草原。 纵使秋意浓,难阻春情盛。 片刻之后,云落去收起帐篷,却看着两大堆东西束手无策。 陆琦偷笑着给他带上一个手串,“永远都不许取下来。” 云落下意识地用真元一探,好家伙!足足有杨清给他方寸物的十倍大小。 “会不会很贵重?” “我给你的,就是一片叶子也自然很贵重啊。”陆琦避重就轻,没有讲述这个东西的实际价值,她知道云落懂得珍惜。 将帐篷放入手串之中,云落忽然把住陆琦的肩膀,将她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陆琦故作慌张地道:“你要干什么?不许乱来啊,再这样我可要喊了啊!” 云落满头黑线,这么多戏,都是在剑宗跟裴镇学的吗? “琦儿,我跟你说个事,特别重要的事。” 云落的神色开始严肃起来,陆琦自然也不再嬉闹,凝神倾听。 云落运转祖龙心法,默默感知着周围,确认没人偷听之后,聚音成线道:“我的体内,被木叶山的人以牵机傀儡术种了一个傀儡符,一旦有人对我发出特定的信号,我就会瞬间变成他们的傀儡,依照他们的指令行事,而且你们还看不出来。” 陆琦瞬间大惊站起,惊呼出口:“那怎么办?” 云落拼命地按住她的肩膀,将食指竖在自己嘴边,提醒她小点声,“别急,听我说完。” “你之前在化龙池是不是见到了祖龙?” “恩,祖龙大人出手帮你了?” “不是,我在祖龙大人之前还见过一个天仙。” “嗯,我看你的那个册子里说过,是祝融大人?这么神奇的事情你怎么没跟我讲过?” “额......”因为郑念夕的关系,云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那段祝融秘境的冒险,谁知在这儿被陆琦瞧出了马脚,“是祝融大人,他之前在我身上留了一个加持过神念的雕像,所以发现了这个问题,还教了我解决之道,所以你不用太过担心。” 陆琦轻抚胸口,却发现云落眼神直了,羞得她一脚踹在云落的腿上,随后才开口道:“木叶山给你下了圈套,你已经有办法解决,但却还不知道木叶山到底是想如何利用这个圈套,如何利用你。所以,你想故作不察,引蛇出洞,甚至会配合一两次,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一举翻盘。” 云落兴奋抚掌,“不愧是我亲爱的琦儿,深知我心啊!” 陆琦继续道:“所以,那位木叶山的圣女你怀疑她是在故意接近你,有所图谋,你才将计就计,故意放开防备,与之纠缠?” “对对对!江东明珠,名不虚传啊,一点就透!”云落开心地使劲点头。 不曾想陆琦从石头上站起,一把扯过他的耳朵,高高拎起,恨恨地道:“云落,可以啊!为了圆谎,居然编出这么大一个故事!” 云落垫着脚尖,龇牙咧嘴,“疼疼疼,琦儿,我说的是真的啊!我何曾骗过你。” 陆琦忽然松开手,轻轻在他耳垂上一吻,呢喃一声,“我相信你。” 云落的大脑嗡地一声,似有东西轰然在脑中炸开,脑海一片空白,他艰难地转过头,正好对上那双娇艳欲滴的红唇,便不由自主地凑过了头。 甜甜的,软软的,糯糯的,香香的。 云落在贪婪地索取,陆琦坐倒在石头上红着脸任他施为。 日光穿不透两人身体,只能在旁边的小溪中投下一双倒影。 一双紧紧相拥,缠绵悱恻的深情倒影。 溪流底部忽然变得浑浊,一块石碑无声地从溪低升起,将两个正陶醉迷情的人儿惊醒。 “雁丘?”两人异口同声地读出了石碑上的文字。 “这是什么意思?”云落在脑海中搜寻半天,没想到跟这个词有关的记忆。 陆琦却幽幽一叹,解释道:“我族中的大供奉曾经跟我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是以前,在北渊有一个猎户,有一天他张网捕到了一只大雁,谁知道另一只本来没有被猎网捉住的大雁却在一旁悲鸣盘旋,迟迟不去。在猎户将网中大雁杀死之后,那只大雁竟然直接撞地而死。” 正是浓情蜜意之时的云落,听到这个故事,不由感慨道:“万物皆有痴情种啊。” “那名猎户也大受感动,便将两只大雁合葬一处,并且把埋葬之地命名为雁丘。”陆琦轻轻靠着云落的胸膛解释道。 感动之余,云落也有些疑惑,“那应该是一处山包啊?怎么会在这溪水底部呢?” 陆琦神色中多有伤情,怀春少女最见不得、听不得、想不得的,便是那些关于情爱的悲剧,“兴许是沧海桑田,地势大变了吧。” 说着,她不由自主地上前,踏着溪中的石头,伸手轻轻抚向石碑上的文字。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文字的一刹那,石碑蓦地大放光芒,将陆琦的身影吞没! 云落大惊,连忙猛冲过去,伸手欲抓,却将将错过陆琦的衣角,而去势不止的他,竟也被石碑的光芒吞没。 石碑光芒敛去,缓缓沉入溪中。 待溪水底部的泥沙渐渐重新下沉,溪水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澈。 溪水旁,一堆燃尽的篝火旁,两匹无主的马儿焦躁地踢踏着马蹄。 ----------------------------- 风扬城头,望着愤怒远去的刘家使者,众人的心头都像被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不过这次,没有人开口埋怨。 迟玄策轻声道:“如此,便只能希望云公子能为我们多赢得一些时间了。” 郑轩点点头,“时间就是我们的生命,多一天的发展,就能多一分存活的可能。” 城头上还站着难得露面的符天启和梅子青,从试炼对手的角度,二人对彼此都很满意,符天启满意梅子青的境界和手段,梅子青满意符天启飞速的进步和诡异的符箓,今天得知此事,这才罢手一起上了城头。 符天启信心满满地道:“不用担心,云大哥绝对超额完成任务。” 一身黑衣的裴镇转身,强笑一声,“我也相信云落。” 可神色中难免还是有着一丝遗憾,毕竟那是刘家,在整个北渊家族势力中都名列前茅的刘家。 若是当年将军府全盛之时自然无所谓,可对如今的境遇而言,刘家这样的势力即使做不了伙伴,也是最好不要成为敌人的。 迟玄策突然道:“其实也不一定是坏事,像刘家这种一家执掌一个甲字州,如同国中之国的存在,迟早要被渊皇收拾的。” 郑轩叹了口气,虽然瞧着众人神色微微一振,实在不忍心打击,但有的话他还是得说出来,“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问题是,这个迟早是多迟?” 是啊,若是几十年百年之后,跟自己眼前的困境又有什么关系呢? 乌云飘过,大片阴影又重新笼罩住城头。 忽然,一个属下急匆匆地跑来,单膝跪地,神情激动,“启禀殿下,府外有人求见。” 负责靖王府邸一应事务的崔贤淡淡道:“客人来了就让他稍坐一会儿,好生奉茶,至于这么慌张吗?” 那名属下被崔贤一训,顿时有些迟疑,“殿下,崔先生,他......他说他叫......” “叫什么?” “皇甫烨。” “什么???” 裴镇、郑轩和邓清顿时神色大变。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木叶圣子,雪中送炭 皇甫烨,一个在北渊声名卓著的名字,因为他是木叶山的圣子。 对北渊的平民而言,深居简出,神秘莫测的木叶三使离他们太过遥远,太过陌生。 他们的眼中,圣子和圣女就象征着木叶山所有的神秘、辉煌与高贵。 圣子皇甫烨,圣女君渺渺,所到之处,无不是人头攒动,人们争先恐后地想要一睹其真容。 就像云落曾经在战旗城中见过的,也像此刻的风扬城城主府外的情景。 当裴镇领着众人走来,人群在呵斥下才分开一条窄窄的通路,让裴镇直到走到门口,方瞧见传说中的木叶山圣子。 身上一件淡黄色云锦鹤氅,腰间绑着一条黄色连勾山纹宽腰带,一头漆黑如墨的头发被一根洁白发巾系得一丝不苟,双眼深沉,身形挺拔。 皇甫烨就静静站在那里,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从容不迫,又平易近人。 在裴镇的目光瞧见他的一刹那,他的目光也在同时转了过来,微一停顿后,双手拱起,微微躬身,“皇甫烨,见过靖王殿下。” 裴镇快步迎上,轻轻托住他的手肘,“圣子不必多礼。” 皇甫烨直起身来,冲裴镇微微一笑,“冒昧前来,希望没扰了殿下正事。” 裴镇爽朗一笑,“你来了,天大的事都无所谓。” 这就是裴镇的性格讨喜之处,拉得下脸,开得了口,说这些讨喜的话,将距离瞬间拉近。 崔贤适时提醒道:“殿下,进去说吧?” 裴镇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看来还是见着圣子太激动了,哈哈,走走走,咱们进去说。” 伸手一领,二人当先并肩走进。 队伍之中,郑轩和邓清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众人分头坐定,裴镇笑着道:“圣子此来,所为何事?” 皇甫烨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裴镇这么直接。 “我这个人做事习惯了直来直往,所以直接开门见山了,圣子若是觉得唐突,咱们先聊点别的。”裴镇尴尬地解释一句。 “呵呵。殿下误会了。”皇甫烨坐姿端正,上身挺直,自有一番不俗气度,他以手抚膝,微笑道:“我只是在想,这话要从哪儿开始说。这样吧,我就先说结论?” 裴镇一伸手,“愿闻其详。” 场中众人也都凝神,生怕错过一个字,一个表情。 “我此番是代表木叶山前来,全力支持殿下的。”皇甫烨望着裴镇,直接说道。 声音很轻,却宛如惊雷炸响在众人心间。 裴镇抿了一下嘴唇,望着他道:“固然是求之不得。但我也想知道,理由?” 皇甫烨眼神中闪过一丝欣,点头站起,冲着众人拱了拱手,“殿下,各位贤达,应该知晓,我木叶山作为皇室祖庭,自创立以来,便有为先皇守陵,为皇室聚拢民心之责,向来是以当朝渊皇马首是瞻。那么诸位可有想过,为何陛下会将殿下派到此处?” 无需众人回答,他已经直接开口,“我北渊军政向来松散,各地各行其政,名义上服从陛下管束而已,但如今,皇室已经封正,代天守土,便不能允许这般情况继续下去。” 迟玄策心头一跳,莫非正是自己方才在城头上所说? 皇甫烨的声音继续响起,“幽云州大小贵族盘踞,锦宁州刘家一家独大,但这两家又有个问题,兵权都算不得太盛。殿下觉得,如今我朝天下,哪里最适合当先开刀?” 裴镇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就是这儿了。” “不错,陛下正是希望殿下替他拿起这把刀,这也是我们木叶山要全力支持您的理由。”皇甫烨不卑不亢,三言两语就将情况说了清楚。 “怎么支持?”裴镇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 皇甫烨洒然一笑,“木叶山只有名声,当然也只能支援名声,若是除此之外,就只有鄙人了。” 若是有了木叶山的公开支持,裴镇已经可以预料到自己兵锋所指,敌人望风而降的场景,而这场景,还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木叶山的名声,抵得过千军万马。 更何况,还有皇甫烨的亲身相随。 裴镇皱着眉头,“那木叶山想要什么?” 皇甫烨肃然道:“自然是薛家皇权永固,北渊天下太平。” 裴镇闻言顿时沉默,过了一小会儿才笑着起身,把着皇甫烨的手臂,豪爽道:“既然是朋友,那就喝酒接风,回头再说那些糟心的事。” “殿下,恐怕您有心情喝,我和诸位都没心情啊,要不还是你们商量商量,咱们定下来再聊?”皇甫烨看着面上写满思虑的众人,笑着婉拒了裴镇。 “那圣子就先歇息,薛镇回头再来探访。”裴镇也不生气,他的本意也只是借喝酒赢得商议时间而已。 崔贤亲自领着皇甫烨去往客房,临出门之际,皇甫烨还补了一句,“不急,如此大事,自然是要深思熟虑。等殿下有了决定,咱们再一醉方休。” 和刘家截然不同的态度。 等崔贤回来,轻轻一挥手,隔绝探听,裴镇才轻声道:“都说说吧。” 迟玄策左右看了看,便当先道:“民心向背,一直以来便是我们追求的东西,如今若是有了木叶山的支持,我们不仅师出有名,而且还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果。” 崔贤也点头道:“不错,慕容承和刘家本来都是拦在我们成长路上的敌人,与木叶山的合作,并不会更改我们的既定方略。” 郑轩缓缓摇着头,“小镇、迟老弟,崔老哥,你们不觉得这位圣子来得太巧了,这条件也太优厚了吗?” 邓清附和道:“按照以往的经验,木叶山超然物外,极少插手军国之事,所以才能有如此高的威信,此番如此做派实在太过蹊跷。” 迟玄策笑着道:“正如我们先前所讲,也如圣子所说,渊皇先前只是有了想法,借着天庭降旨,代天守土之际,方才动手,这完全符合常理。至于时机也好,条件也罢,我们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他们图什么呢?” 一句话,问得郑轩和邓清有些哑口无言,他们本身擅长的就不是这些谋算,只是根据过往经验和才智下意识觉得不对而已。 其余的人也在琢磨着迟玄策的话,是啊,他们图什么呢? 裴镇托着下巴,喃喃道:“意思就是咱们同意了?”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云落静静地看着眼前石碑上的字,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紧紧跟着陆琦,却在坠入这莫名其妙的空间之后,失去了陆琦的踪影。 视线之中,只有一片繁茂的桃林,灿若云霞,落英缤纷。 若是和陆琦在一起,他并不介意一起在桃林中迷醉,为她摇一树的落花,看那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娇羞。 可是,如今陆琦消失了,他的心中便只有恐慌和焦躁,什么美景都不再入眼。 云落竭力清醒着大脑,他深知焦虑和急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有冷静可以让自己从中寻找到出路。 陆琦应该也在此处,只是在另外一个地方; 这儿名叫雁丘,如果按照陆琦的说法,应该是个跟爱情有关的地方,那么这个秘境应该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凶杀之地; 他们是被一块石碑吸进来的,石碑之内显然不会有这么大的空间,所以此地应该是个阵法空间或者如祝融秘境一般的秘境空间。 云落的脑海中急速转动着各种的念头,到最后都化作了行动,他朝着面前唯一的一条小路迈开了步子。 桃树长势极盛,粉红的花瓣开满枝头,交错着将眼前的道路遮挡着,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 走出数十步,似乎桃林已尽,一步迈出,顿时霍然开朗。 而当云落瞧清眼前情况时,忽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面前的地上随意地躺着五具尸体,皮肉皆栩栩如生,其中四具衣衫已经尽数腐朽,另外一具情况稍好,看来是进来得晚一些。 也不知是因为这四处的桃树芬芳,还是因为此地情况怪异,一点尸体的腐朽味道都没有。 云落静静地观察着这五具尸体,在确认了五具尸体都是男性后,心中稍定。 在五具尸体的前方,有一扇小小的柴门,从院墙上望去,那边似还另有洞天。 云落小心翼翼地越过尸体,走到柴门前,忽然从院中飞出一只鹦鹉,扑腾着翅膀站在院墙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云落的脸庞。 此处与世隔绝,岂会有鹦鹉?莫非还有别的通道与外界相连不成? 云落正欣喜地想着,没想到鹦鹉却开口了,“长得还不错,第一关过了。” 说完又一扇翅膀,柴门缓缓打开。 云落扶着下巴,将因为吃惊微微张开的嘴巴合上,这么随意的吗? 鹦鹉挪动一下爪子,冷哼道:“磨磨唧唧,不想进就在这儿等死吧!” 说着就要再挥动翅膀把门关上,云落连忙一个闪身冲了进去。 瞧见云落进了门,鹦鹉扑腾两下,振翅飞走,在空中留下一串叫声,似如人笑。 在云落冲入房门的一瞬间,便强行止住身形,贴墙横移一步。 在他的面前,是一个方形的院子,院中的平地忽然下陷,形成一个地底囚牢,在囚牢的两侧,各有百根铁刺交错着相对刺出,然后缓缓收回,地面也重新升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云落瞧得嘴角抽搐,真狠呐! 他耐着性子在原地瞧了三次起落,摸清楚了其中时间规律,将千钧剑握在手心,冲入了院中。 第二百五十三章 往事尘封苦情人 未知往往带给人极大的恐惧,同时也会带来极大的刺激。 在这个还没有肾上腺素说法的天下,心跳成了最显著的特征。 云落的心跳得跟他迅疾的步伐一样快,沿着那块沉降方块的边缘向前猛冲。 院落其实不小,除了这块方才沉降的土地周边还有通路,但云落熟视无睹。 就在他踏上那块方块的边缘时,原本四周安稳不动的地方骤然下沉,云落暗骂一声阴险,足尖一点,飞快地冲过了院子。 他回望过去,青砖铺就的院子,安安静静,大气敞亮,就像富贵人家的后院,有种安稳的幸福。 只有亲历的人,才知晓其中的可怕。 就像人生,尤其像他人的人生。 云落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另一扇柴门,头顶又飞来了那只鹦鹉,它衔着一个盒子,丢向云落,“奖品。” 云落下意识地用剑轻轻一挑,将盒子黏在剑身。 鹦鹉轻叫一声,云落居然从一张鸟的脸上,瞧见了一种叫作鄙夷的情绪,不禁双脸一红,将盒子拿下,打开一看,一个药丸模样的东西安静地躺在盒中。 鹦鹉扑腾一下翅膀,开口道:“拿起来,用真元灌注。” 云落有些怀疑地看着它,鹦鹉居然还能发出一声冷笑,“想要你死你早死了。” 云落一想也是,伸手拿起甲丸,真元刚一注入,一道亮银便迅速蔓延全身,就在他吓得不知所措时,赫然发现身上已经穿着一件极其合身的轻薄铠甲,那枚“药丸”,已经消失无踪。 他轻抚着铠甲,望着鹦鹉,“这是那颗丸子?” “此物名叫甲丸,乃是上古群仙大战遗物。”鹦鹉的声音重新变得冷淡,“厉害吧,接下来还有更厉害的,甲丸收起来,去吧。” 说完它一挥翅膀,云落跟前的柴门再次打开,云落收起甲丸,走进了第二关中。 眼前,是一条幽暗,宽阔的甬道,就在云落踏上甬道的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甲士从中冲出,咆哮着朝云落杀来。 “剑魂兽?” 感受着这些甲士身上那股死寂的气息,云落瞬间想到了剑魂福地之中的剑魂兽。 虽然没生命,没有灵智,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杀伤力。 云落将千钧剑收起,换上山河剑,深吸一口气,朝着甲士群冲了过去。 一人一剑,迎向千军万马。 第二关的出口,那只神奇的鹦鹉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上一个进来的最远就是到第二关里,这一个能不能出来呢?” “都半个时辰了,还在乒乒乓乓的,不错啊。” “一个时辰了,是个狠人啊。” “两个时辰......”鹦鹉的话刚说一半,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甬道。 浑身是血的云落瘫坐在地上,将没有一丝血迹的剑身横放在膝头,仰头瞧着院墙上的鹦鹉,虚弱地笑着:“你们真狠啊,两千九百七十二,若是一拥而上,一个合道境巅峰都得折在这儿。” 鹦鹉猛地一拍翅膀,飞到他的眼前,盯住云落的脸,“你还数着的?” “数错了吗?”云落笑了笑。 鹦鹉振翅消失,等它再度出现,口中衔着的,却是一个极长的盒子。 将盒子丢在云落身旁,它冷冷道:“第二关的奖品。” 有了第一关甲丸的珠玉在前,即使云落伤重虚弱,也强打起精神好奇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赫然是一杆长枪,枪长九尺,枪身金黄灿烂,前端是银舌枪头,煞是威风。 “枪乃百兵之王,亦为九长之首。此枪名漓泉。” 鹦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能听得出一丝不舍。 云落伸手一抓,差点被带了个趔趄,怎么这么沉! 鹦鹉叫了两声,似是嘲笑,“休息两个时辰,进入第三关。” 云落抗议道:“我都快死了,就给两个时辰?” “关我屁事。”鹦鹉丢下一句话,扇扇翅膀,飞走了。 骂人的话都涌到了嘴边,还是被云落咽了回去。 至少也是有收获的,他仔细看着这杆漓泉枪,满意地放回方寸物中,抓紧时间开始调息。 两个时辰转瞬即逝,云落睁眼,鹦鹉振翅,又一道柴门无声打开。 直到云落走入柴门,鹦鹉才发现云落身上的伤口竟已尽数结痂。 “哪儿来的怪物!”它骂骂咧咧地飞了起来。 云落紧贴着墙壁,看着眼前重重叠叠的院落,满是警惕。 “出口处有处高台,高台上有个盒子,去拿到。”鹦鹉没好气地喊叫一声。 小心翼翼地迈步前行,弯弯绕绕,走了许久,终于瞧见了一处高台。 云落大喜过望,快步登上,果然有个盒子。 他高兴地看着神出鬼没又出现在眼前的鹦鹉,举起盒子,“拿到了!” 鹦鹉面无表情道:“此关通关条件为,原路返回起点。” “你大爷!!!” 云落终于忍不住怒骂出口。 鹦鹉冷哼一声,朝着他一翅膀扇出,云落如被一柄重锤砸在胸口,倒飞出去,喷出一口鲜血。 “你再口出不逊,我不介意直接将你抹杀。” “限时一个时辰,计时开始!” 鹦鹉冷冷抛下这两句话,消失不见。 云落艰难地支起身子,居然面露笑容。 不到一炷香,闭目假寐的鹦鹉瞧见那个青衫带血的身影,和那张可恶的脸上可恶的微笑,惊呼出声:“怎么可能?!” 云落笑着鞠躬:“我以前是个孤儿的时候,去打架也好,去抢东西也罢,都有个习惯,在去路上做好记号,打不打得过,抢不抢得到另说,撤退的路是一定要准备好的。” 鹦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也是孤儿?” 云落猛地抬头,“也?” 鹦鹉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振翅消失。 “此关奖品就在你手上。” 云落斜靠在墙上,默默将手中的盒子打开一看。 “石头?”云落有些疑惑,又有些不甘。 “切!傻子!”鹦鹉扭过头去,它居然又出现了。 云落正要说什么,忽然觉得本来有些昏沉的脑袋瞬间变得清明起来,神思飞快。 这时候,鹦鹉的声音才响起,“这叫悟道石,在上古都是至宝,对修行的后三境有奇效,一旦现世,都是会引起大风波的。” 云落连忙将手中的悟道石收入方寸物中,生怕鹦鹉反悔了。 “行了,年轻人,有缘人,慎、勇、智三关都过了,三样至宝也被你得到了。迈过这道光门,你就可以走了。” 鹦鹉的神情有些失落,不知是遗憾这些至宝被人取走还是遗憾又将重新孤独地困守这处天地。 它一挥翅膀,一道金色光门出现在云落眼前,“走吧。” 云落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它,“跟我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 鹦鹉斜眼看了他一眼,“是有一位,你要救她?” “我进来就是为了这事儿。”云落神色坚定。 “哈哈!那就好玩了!”鹦鹉的脸上蓦地出现一股兴奋,云落真不知道一张鸟脸,是如何将这些情绪生动地表现出来的。 鹦鹉又挥动一次翅膀,在云落的眼前又出现另一道红色光门,“要救她,就进入这道光门,但我首先要声明的是,红色光门之中的情况,会比你刚才的三关难上十倍不止,以你方才的表现来看,几乎是必死无疑。” “走金色光门,我能保证你平安出去,并且带走这三样至宝,这儿的隐秘也无人可以知晓。凭借这三样至宝,惊世修为、泼天富贵唾手可得,一个女人又算什么?” “活得久了,你就会懂,红颜终埋黄土,皮肉只剩枯骨,年轻人,你的路还长。” “看你年纪也不大,能有这番修为,应该家世不错吧,长辈也有厚望吧,你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如何对得起他们?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云落静静地听着,陷入沉默。 在这个秘境中,一处不知名的广阔大厅中,陆琦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片光幕,光幕之上,正是云落和那只鹦鹉,他们的对话也被陆琦尽收耳中。 一个声音幸灾乐祸地笑着,“怎么样,哈哈,你还对你的情郎那么有信心吗?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你觉得你们的那点感情能比得起这三样天下难寻的至宝吗?比得过他的生命,他的前程吗?” 循声望去,竟然也是一只鹦鹉。 陆琦没有说话,死死咬着苍白的嘴唇。 她甚至都在想着,如果云落选择了离去,她也能够理解,他背负着那么深切的仇恨,那么多人的期望和目光,还有那么多的事要等着他去做。 可是,谁又愿意让自己成为那个被抛弃的人呢? 然后在刹那间,她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光幕上,云落毅然决然地冲入了红色光门! 在做决定的刹那间,云落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的人和事,可最终都定格在陆琦的深情凝望中。 “年轻真好啊,可以歌颂生离死别,可以拥抱生离死别。”和云落对话的那只鹦鹉望着他没入光门的身影感慨着,“年轻人,恭喜你。” 当眼前一花,云落迅速地持剑在手,警惕地看着身侧四周。 瞧见眼前不远处痛哭失声的陆琦,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却在迈出第一步后硬生生地忍住了,“幻境?” “哼!走狗屎运的人!”一个声音响起,云落扭头一看,惊呼道:“怎么又是你?” “走狗屎运不说,眼神还不好。”这只鹦鹉鄙夷道。 云落仔细一看才发现,两只鹦鹉虽然看起来几乎一样,但这只鹦鹉头上是一撮红毛,而最开始自己遇见的那只头顶上是一撮绿毛。 陆琦擦了把泪,径直朝他飞奔过来。 云落举着剑,一时间拦也不是,迎也不是,只好呆呆站着,希望不是什么幻境。 直到温香暖玉入怀,嗅见熟悉的香气,云落方才心中大定,摸着陆琦的秀发,“琦儿,真的是你吗?” 陆琦仰起头,带着哭腔,“你怎么这么傻?” 云落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将陆琦搂得更紧。 “傻?我看他聪明才是!”红毛鹦鹉站在一盏高灯的顶上,“你要选了金色光门,直接身死道消,你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会被留下来,一样都带不走。” 云落和陆琦陡然一惊,“为什么要这样?” 如此的话,这个秘境设计者的心思可真是恶毒,纯粹是玩弄人心啊! 红毛鹦鹉却幽幽一叹,没有回答他们,扑腾着翅膀,“跟我来吧,还有最后一道考验。” 他们跟在红毛鹦鹉的身后,瞧见它用嘴在墙上啄了几下,大厅的正墙上缓缓开启一道暗门。 暗门中,没有想象中的幽暗潮湿,反而充满着煌煌大气,夜明珠照射出一片明亮。 在整个光线汇聚的正中央,有个一把宽大豪奢的椅子,椅子上有个女子正襟危坐。 她姿容美丽,气质高贵,闭着双眼,似是睡着了。 云落和陆琦对视一眼,牵住彼此的手悄然握得更紧。 红毛鹦鹉在地面上落下,学着一个人的样子缓缓鞠躬行礼,然后转头道:“你们两个,跪下。” 云落和陆琦无动于衷。 “怎么?以为现在我不敢杀你们了?”红毛鹦鹉见状勃然大怒。 “行了,红樱,小姐也没让他们跪,站着就站着吧。”不知何时,绿毛鹦鹉也出现在了密室之中。 “这本册子,是小姐生前所写,上面的记载,应该能解开你们心中疑惑的一切,打开看看吧。” 绿毛鹦鹉飞过去将椅子旁的一本书册取下,小心翼翼地递给云落。 云落双手接过,和陆琦一起慢慢翻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二人的脸上震惊之色已经完全掩饰不住。 司妙妙,木叶山第三代圣女。 第二任圣子和圣女诞下一子,是为圣子,昭穆使原本选择的圣女在十二岁时不幸身亡。 原本是草原一位小贵族之女的司妙妙因天资聪颖,相貌出众,被木叶山昭穆使补选为圣女。 此时,司妙妙已经十四岁了,早有了一位青梅竹马的情郎,在司妙妙启程去往木叶山之前,二人悄悄约定互不辜负。 司妙妙天资绝佳,短短十年时间,依靠着木叶山的独门秘法,和当时还比较浓郁的天地元气,成为了合道境的高手。 因为她成长迅速,为了不妨碍修行,木叶三使也同意推迟了与圣子的婚礼,但到了合道境,拖不下去了。 但司妙妙早有谋划,大婚前期,偷偷跑出去,找到了自家当年的情郎。 单纯的她兴致勃勃地描述未来,甚至还说着一起浪迹天涯,去南朝,去东海。 谁知那人摄于木叶山的威势,退缩了,不仅如此,为了表明决心,撇清干系,还连夜找了一个女子结了婚。 失魂落魄、心如死灰的司妙妙返回了木叶山,宛如行尸走肉一般,与那位前任圣子圣女生下的蠢材一般的圣子完婚。 在大婚当晚,当那头好色恶心的肥猪爬上她的身子,在最紧要的关头,司妙妙终于忍受不了,杀死了圣子,带着自己两个婢女反出了木叶山。 同时,还带走了木叶山的几样至宝和秘术。 第二天一早,木叶山震动,连同北渊的军队一起,在草原上疯狂地寻找司妙妙的踪影。 但再也没人见过那一主二仆的身影。 木叶山为了影响,直接将这位圣女除名,从记载中抹去了她的一切痕迹。 还好老圣子和老圣女强忍悲痛,拼了命才守住了木叶山的血脉。 云落抬起头,“莫非?” 绿毛鹦鹉点点头,“我叫绿蕉,她叫红樱,我们正是小姐的两位仆人。” 云落和陆琦心中升起明悟,许多的谜团都跟着解开。 此地为何叫雁丘,第一关为何那么荒诞地要看长相,以及最后的考验,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最后那个充满恶意的考验,与这位圣女的遭遇联系在一起,也变得悲情了起来。 两人抬起头,牵手并肩,朝着上方安坐的司妙妙深深鞠了一躬,充满了感同身受的同情,和对她不甘认命的钦佩。 两只鹦鹉一左一右,悄悄用翅膀在眼前扇动。 第二百五十四章 靖王如虎,圣子添翼 “既有缘至此,足见二位情比金坚,吾甚羡之。” “有合修功法一篇相贺,愿二位一生相爱,到老仍觉,一生太短。” “愿世间再无负心汉,愿天下再无伤心人。” “司妙妙,绝笔。” 翻到书册的最后,云落心有戚戚,陆琦更是情难自禁,潸然泪下。 都是少年,最惹情思。 绿蕉用翅膀捧来另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云落。 一旁,红樱恨恨道:“小姐在木叶山修行十年,时时刻刻都想着那个负心汉,在自己修行之余,还为他推演了一份,谁知......” 绿蕉的情绪就相对要淡定些,“小姐隐居在此之后,余生无事也都在完善这门功法,便是二位手上这本。两人同修,男女合璧,威力惊人。同时这只是一种真元运转方式,并不与你们原本功法相冲突。” 云落感慨着,“前辈真是用情至深,殚精竭虑。” “越是这样,这个结果就显得越发凄凉。”陆琦黯然道。 “方才所说最后的考验,就是你们二位修行这门功法,修行到了合适的程度,自然就知道如何出去了。”绿蕉说完这句话,举起翅膀和他们二人打了个招呼,就准备跟红樱一起离开。 “且慢。”云落连忙叫住。 绿蕉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扭过头,笑着道:“我们二人是自愿选择这样的方式陪着小姐的,她孤单了一辈子,总不能一直孤单。二位,相逢是缘,未来一切安好。” 脾气火爆的红樱也深深望了二人一眼,振翅离去。 云落捏了捏陆琦的手心,“你说我们之间为什么这么多波折呢?” 陆琦靠进他的怀中,“若是波折了,却没有一个好的结局,就如同这位司姐姐一般,那的确是令人难过的一生。若最后是个好结局,这些波折才能让我们在晚年的湖边椅上,有回忆可想。” 她仰起修长洁白的脖颈,深情凝望着云落,“云落,你说我们会有好结局吗?” 云落点点头,“一定。” 陆琦展颜一笑,“那抓紧时间出去吧。” 两人在这儿一坐就是五天,陷入修行中无知无觉,浑然不知日月流逝,却急坏了外面的人。 “父亲,怎么还没有信使到来?那凌荀不会是耍我们的吧?” 慕容克站在慕容承身旁,神色焦急。 “慌什么,这才七天。” 慕容承淡淡开口,嘴上这般说着,眉宇间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从幽云城快马加鞭,不到三日可达风扬城,算上往返,五六日是个合理的时间。 如今已经第七天了,让慕容承不得不担心事情有变。 “父亲,为何一定要等他们来,我们派人过去不也一样吗?”慕容克提议道。 “倒也不是不行。好,就按你说的办吧!”慕容承来回踱步,想了想,同意了慕容克的建议,“不过,这人选需要好好思量。” 慕容克看着慕容承的背影,鼓起勇气道:“父亲,要不让孩儿亲自前去?” 慕容承转身望着慕容克,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一笑,“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说走就走,很快,慕容克就带着父亲送给靖王的礼物出了幽云城。 这是这位慕容家少主,第一次独立操办重大事务,不仅他自己很看重,慕容承也很上心,刻意遣了一位族中供奉一路相护,同时调了五十名亲卫随行。 马蹄踏碎金黄干枯的秋叶,扬起的碎屑将这条去路装点成一条金光大道。 没曾想,路程才刚到一半,兴高采烈意气风发的慕容克便遭遇了当头一棒。 战旗城的城主府中,城主战战兢兢地站着,慕容克脸色难看至极,他捏着拳头,“消息可靠吗?” “此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更何况,牵涉到这两个大人物,没人敢瞎编。”战旗城城主苦着脸,小心翼翼地措辞。 慕容克俯下身子,手肘撑在膝头,以手覆面,缓缓搓动。 堂中的其他人,皆以为慕容克是忧心靖王和木叶山的联合,会使得慕容家再难赶跑靖王,于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都下去吧。”慕容克伸出一只手,挥了挥。 瞬间变得空荡的大堂上,慕容克将手放开,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一个身影从后堂走出,在慕容克的旁边坐下,问道:“是就此打道回府,还是继续向西?” “打道回府吗?”慕容克喃喃道,面露不甘。 一个时辰后,一支队伍走出战旗城,继续朝着风扬城前行,队伍的最前方,慕容克眼神坚毅。 当木叶山和靖王联手的消息传到幽云城,慕容承大惊失色,连忙唤出那位时刻护在他身边的大供奉,“请先生一定在我儿抵达风扬城之前,将其拦下!” 大供奉面露忧色,慕容承摆摆手,并不在乎自己的安危,“若是片刻都离不得您,我慕容承经营幽云城几十年还有何用。” 他沉声道:“虽然不知道凌公子那边是什么情况,但事情有变是真的,克儿若是就这样进了风扬城,恐有性命之忧。请先生帮忙!” “你我相交数十载,何谈这些,你也别担心,说不定大公子路上听见消息,就此回转了。”大供奉劝说道。 慕容承叹了口气,“知子莫若父,他第一次做这样的大事,哪里会半途而废,他一定会去风扬城求个结果的。” “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大供奉抛下一句话,便消失在了府中。 慕容承静静地站在一处空旷庭院内,伸出手,手指微曲,摇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裴镇也同样在一处院中,不过他的身边,还有旁人,皇甫烨和迟玄策与他一起围坐在一张石头圆桌旁。 “殿下,这些时日各方的反馈一如预料般不错。”迟玄策笑着将一张邓清转交过来的纸条递给裴镇。 邓清和郑轩二人太过固执,始终不愿意太过主动地参与这件事,让迟玄策觉得有些可惜的同时,又有些不满。 裴镇接过一看,顺势递给皇甫烨。 皇甫烨一愣,旋即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激,接过纸条,仔细看过后,笑着道:“如此我们近期便可以开始行动了。” 裴镇微微摇了摇头,“托皇甫兄的福,如今我们的征兵效率大大提高,各方英才也接连来投,但这其中的甄别、训练、安置还需要较长的时间。” 他想了想,确认道:“至少还要半旬方才稳妥。” 迟玄策神色一动,欲言又止,皇甫烨摇了摇头,“殿下,消息是有时效性的,混乱只是一时的,而准备是双方的。等大家都消化了这个消息,混乱也终将平息,等您做好准备,别人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届时,我们这一出,就将失去意义了。” 迟玄策点点头,皇甫烨所说的正是他方才所想而不好说的。 裴镇沉默地敲击着桌子,过了一会点点头,“那就明天召集大家开个会,定下来。” 瞧见裴镇似乎有些神思不属,皇甫烨和迟玄策对视一眼,识趣地先告辞离去。 并肩走在路上,皇甫烨笑着对迟玄策道:“迟兄,你说慕容承听见我们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迟玄策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没什么好心情。哈哈。” 二人笑着道别,迟玄策望着皇甫烨远去的背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两个月前,自己还只是叠嶂门里受尽打压的底层修士,如今能够跟北渊皇子、木叶山圣子谈笑风生,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他微微一笑,回了房间。 裴镇独自坐在石桌上,天色渐渐黑透,四面暗影绰绰,没有朋友,没有伴侣,没有灯。 “云落,你怎么样了?” ------------------------------- 俄日城,幽云州仅次于幽云城的又一座大城,只因这座城里,有两个小于越,裴家,穆家。 裴府之外,向来宾客盈门,今天也不例外。 但有两匹快马从街市上横冲直撞而来,遇见躲闪不及的,直接一马鞭招呼过去,抽到一旁。 “谁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在裴府门前撒野!”一个裴家的家丁听见动静,冲出门外,大声呵斥。 话音刚落,那两匹快马在大门外人立而起,长声悲鸣,可见来人速度之快,心情之急。 那名家丁抬头一看,看清来人面容时,顿时脸色苍白,再无半点血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 穆战一脚将那名出言不逊的家丁踹翻在地,没空多做计较,快步走进了裴府之中。 裴世雄正在会客,先前打了败仗,丢掉蛮牛城的裴家少主裴日河陪在一旁。 虽然对儿子的表现很不满意,但裴世雄也没有什么处罚和申饬,因为他就一个儿子。 瞧见穆战急匆匆走进来的样子,裴世雄心头一跳,多年的默契让他直接挥退了一帮宾客。 那帮莫名其妙被赶走的宾客瞧见穆战,赶紧恭敬行礼,穆战只随意嗯了一声,便快步走进了会客厅中。 宾客们惴惴不安地离去,不知今日这二虎相会,会有何大事发生。 裴世雄起身相迎,还未开口寒暄,穆战直接道:“裴兄,你听说了吗?” 裴世雄一脸愕然,“什么消息?” 穆战一愣,裴日河连忙道:“父亲,方才徐叔叔来找过您,但我看你在会客,便让他稍后再来。” 裴世雄一跺脚,“快去叫来啊!” 穆战一抬手,“不用了,我来告诉你吧。”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裴世雄,“我一收到消息就赶紧过来了。” 裴世雄瞳孔一缩,要知道平日里虽然裴家势力稍微要比穆家强那么一丝,但两家共处一城,对于谁一谁二这件事,明争暗斗从未断绝过,勉强达成了个心照不宣的均势。 如今穆战居然肯屈尊上门,这事儿恐怕要比那点虚名要重得多了。 他赶紧展开纸条,匆匆看了一遍,神色猛地一变,紧跟着又像是不相信一般,再细细瞧了一遍,抬起头颤声道:“消息可确切?” “皇甫烨如今都还在风扬城,当日是他和靖王一起登上城头,宣告的此事。”穆战揉着太阳穴,也是头疼不已。 裴世雄黑着脸坐下,“靖王如虎,圣子添翼!这该如何是好!” 对于木叶山在草原子民之中意味着什么,这些贵族最清楚不过了。 草原上,一敬渊皇,二敬萨满,木叶山就代表着渊皇。 裴日河踮起脚尖,偷偷地瞧着父亲手上的纸条,等看清的那一刻,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裴世雄和穆战却都沉默着,没空呵斥或嘲笑他。 那一天,裴府的灯亮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裴世雄将穆战和他的亲随送到大门口,两个人都黑着眼圈,神色萎靡。 真正要命的,不是熬夜,而是熬夜而无果。 裴府下人早早将两匹马牵到了门口候着。 “穆兄先休息,晚上我上穆府,咱们再议。” “也只好如此了,裴兄告辞。” 冲裴世雄一拱手,穆战正要翻身上马,忽然一人骑着马飞快地冲了过来。 “家主!”那人从马鞍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显示了精湛的骑术,“穆大人也在啊!”。 “徐新?有什么事?”来人正是裴家主管情报的下属,这又让裴世雄心头一跳,别又是什么坏消息,他可再禁不起什么打击了。 徐新连忙道:“方才有两人到了咱们俄日城,一人找了我,一人去找了穆三爷,说带来了我们急需的东西,可以抵挡靖王。” 穆三爷,乃是穆战的胞弟,也是穆家情报头子。 穆战冷冷道:“靖王如今有了木叶山相助,等闲势力哪儿有什么能耐帮得上忙!” 徐新笑了笑,“他们来自寝甲沙海。” 第二百五十五章 时机一变,阴差阳错。 清晨,万物勃发,欣欣向荣,象征着希望,象征着一切的可能。 当穆战和裴世雄将两名使者一起请到穆府之中,接过他们递来的三皇子薛锐的信物,确认了他们真的来自寝甲沙海之后,两人对视一眼,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清晨空气中清新愉悦的味道。 但两人也心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于是开口询问三皇子的条件。 两名使者中的其中一位摆了摆手,“没什么条件,无非就是想拦住那位的脚步,甚至让他的脚步永远地停下。” 牵涉到皇位之争,就很是合情合理了。 另一名使者笑了笑,“届时,殿下会提供兵马粮草,拦在那位前进的道路上,若那位敢来,自然迎头痛击,但自然是以你们的名义。” 穆战道:“那要是他不来呢?” 使者笑容更盛,“不来最好啊,让他去跟慕容承拼个你死我活,不正便宜了你们?” 裴世雄缓缓摇头,“那位肯定是先选包胖子那边,不会贸然跟慕容承死磕的。” 两名使者相视大笑,看着一脸疑惑的穆战和裴世雄道:“你们这儿有我家殿下支持,包守义那边难道就孤立无援?” “三皇子殿下的兵马如何越过那位的地盘,去往包胖子的领地?”穆战一时间没有想明白。 “谁说是我家殿下,你想想,他的领地还挨着哪儿?”一名使者端起茶盏,一脸的高深莫测。 挨着哪儿? 穆战和裴世雄开始在脑海中勾画一副地图。 包胖子的领地在幽云州西南部,北面是月牙城、秋安城等靖王的地盘,西面是以长生城为核心的薛家皇族直属领地,东面是慕容承的领地,南面是...... 两人的神情中蓦地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惊,扭头看向两名使者,得到了他们的点头确认。 靖王危矣! 一个念头同时在二人脑海中升起。 监国二皇子和四皇子联手,如今只有四城在手的靖王,就算有了木叶山的支持,又能怎样?再次三面皆敌,他还能逃出生天? 想到那些接下来可能落到自己头上的好事,裴世雄和穆战都放松大笑,穆战更是大手一挥,“设宴!今日我们陪二位使者不醉不归!” 在幽云城的西南,包守义也同样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天,此刻也和胞弟包守忠一起宴请着来自厉兵山的使者。 寝甲沙海最大的那片绿洲中央,三皇子薛锐驻扎的寝甲城最近气氛有些压抑。 因为,有人吵架了。 吵架这种稀松平常的事情,因为吵架双方的身份,变得极不寻常。 三皇子殿下和乌先生,这对融洽的主公与谋臣,正是这场争吵的主角。 就在所有人都在揣测一向对乌先生言听计从的三皇子殿下到底所为何事跟乌先生闹了别扭时,在乌先生的住处,薛锐正和乌先生平静对坐。 “先生,您还是不认可?”薛锐依旧倒了两杯茶,第一杯先递给乌先生。 乌先生双手接过,薛锐眼神微凝。 “殿下,乌某还是那句话,与虎谋皮,小心得不偿失。”乌先生还想尽最后的努力,劝说一句。 薛锐坚持道:“老二已经满足了我的条件,依约将朝中依附于我的两人都提到了我争取了许久都没拿到的位置上,足见诚意。况且我也只与他在老四的事情上合作。” 乌先生点了点头,“既然殿下心意已决,乌某也不便多言,殿下一切小心。” “薛锐要为那天的粗鲁道歉。”薛锐站起身朝乌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乌先生伸出手,苦笑道:“殿下这是欺负我这个残废啊。” 他深深地看着薛锐,“殿下是主君,我就是个幕僚臣子,主君何须跟臣子道歉。” 等薛锐离去,乌先生摇动轮椅,从柜子中取出一坛酒,默默喝着。 薛锐站在自己的房间外,眉头紧皱。 第二天一早,薛锐刚起不久,便接到了一个属下急匆匆的来报。 当他冲到乌先生的房中,从他的桌上,拿起了一封信。 “殿下,您既然已经放弃了对皇位的争夺,乌某便无甚用处了。望乞骸骨,从此隐居于世,再不问北渊政事。临去之时,有一言相告,臣子可以投降,主君如何投降?易地而处,您能放心吗?” 薛锐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乌先生啊乌先生,我所有的想法都瞒不过你么?” 寝甲城外的一条小道上,有辆马车正缓缓前行。 乌先生坐在车上,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神色焦急。 “先生,我们为什么不走快点?” 乌先生眼皮都没抬,淡淡道:“若允许我们走,爬都能爬走,若是不让我们走,快马加鞭,也逃不出寝甲沙海。” 年轻人连忙道:“那您觉得三皇子会让我们走吗?” 乌先生终于抬起头,“希望他会。” 话音刚落,身后依稀响起了马蹄声,乌先生苦笑道:“看来是不会了。” 他掀起马车的侧帘,瞧着一旁的一处土包,落寞一笑,“这条命本来也是你救的,还给你便是。” ----------------------------- 阴谋之所以叫阴谋,便是在最终揭晓之前都不为人知。 不管裴家、穆家还是包家的那些跌宕起伏,风扬城的众人都不知晓,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向上的欢庆中。 城主府中,一身白衣的迟玄策缓步徐行,几个府中婢女偷偷瞧着,窃窃私语,“迟先生这些时日的气质是愈发高贵了,看起来,比圣子大人也差不了多少啊!” “可不是嘛,活脱脱一个贵公子呢!” “哎,可惜,靖王殿下这么高贵的出身,老是穿身黑衣服,沉着个脸,风风火火的。” “敢在这儿嚼舌头,不要命啦!”一个老妈子过来,低声呵斥着。 当迟玄策走到半路,正好碰见迎面走来的皇甫烨。 皇甫烨微笑道:“今日阳光正好,迟兄,咱们上城头走走?” “好。”迟玄策答应得也很干脆。 一路上二人攀谈闲聊,交流了许多对未来的看法,言笑晏晏,甚是融洽。 城头上,看着旌旗招展,军容齐整,二人心神激荡。 忽然,从远处驶来一队人马,约有五十之数,领头一人瞧着甚是年轻。 皇甫烨眉头一皱,面露凝重,看着迟玄策道:“皆是精锐甲士。” 迟玄策也发现了这些人的身子矫健,不是普通人,点点头,唤过一个附近军士,正要吩咐什么,皇甫烨笑着道:“何必麻烦,咱们亲自去看看便是。” 说完,皇甫烨便跳上城墙垛子,笔直朝下冲去,足尖在城墙上连点几次,再接一个空翻,稳稳落地,转身朝迟玄策招了招手。 迟玄策看了看城墙高度,算了,自己一个凝元境修行者还是别逞能了,老老实实走城门吧。 慕容克望着风扬城的城墙,咬了咬牙,自己一定要见到靖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父亲交待的大事办好。 什么木叶山,什么皇甫烨,坏我好事,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正要一抽马鞭冲入城中,忽然见到一个身影竟然径直从城墙上冲了下来。 那名慕容家的供奉连忙更靠近了慕容克一些,因为他可以确定来人是个修行者。 只见来人刚好在他们的去路之上站定,虽然一边站在地上,一边骑在马上,一边孤身一人,一边人多势众,但偏偏那人往那儿一站,就能站出个从容不迫的气势出来。 看得慕容家的供奉不禁微微颔首,是个不俗的人,可接下来这人的话,就让整支队伍尽皆色变。 来人微倾着身子,看着领头的年轻人,“慕容克?” 慕容克心中一动,猜着多半是靖王身边之人,于是他连忙翻身下马,拱手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来人笑了笑,“皇甫烨。” 慕容克面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他一甩袖子,重新上马,“不认识,请让开。” 皇甫烨不急不恼,“没想到慕容大人这见风使舵的本领还真是厉害,一见我木叶山开始支持靖王,这么快就来表忠心来了。还把自己儿子都派来了,啧啧,也真够厚脸皮的。” “放屁!这是我们早就决定的事,跟你木叶山没一点关系!”慕容克立刻反驳道。 “哦?我怎么听说靖王到了封地打的两战都是跟你们慕容家打的啊?这会儿说早就决定好了,我真想问候令尊大人一句,脸呢?”皇甫烨轻拍着脸,神色挑衅。 慕容克猛地拔出弯刀,怒吼道:“皇甫烨,滚开!再拦着路,别怪你爷爷我不客气!” 一个白衣身影迅速从城门那边冲出,口中大喝:“住手!” 迟玄策刚到城门,便听见慕容克的怒吼,连忙迅速冲来,在皇甫烨身旁站定,看着慕容克等人,“什么人?敢在风扬城地界上撒野!” 慕容克冷哼道:“跟你无关,滚开!” 迟玄策面色阴沉,来了风扬城,还骑着马,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简直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皇甫兄是我风扬城的贵客,阁下要耍威风怕是走错地方了!” 皇甫烨连忙劝道:“迟兄不必动怒,这位是慕容家的少主,家大业大,难免有些脾气,我一没受伤,二没失财,无妨。” 慕容克面色一变,想起之前父亲和凌公子聊过的靖王麾下的几个重要人物,好像是有个姓迟的,连忙翻身下马,躬身行礼道:“慕容克见过迟先生,迟先生,我是来......” 迟玄策侧身一让,冷冷道:“受不起。这儿不欢迎慕容公子,请回吧。” 秋叶落,秋风冷,迟玄策的语气更冷。 慕容克后悔不迭,心中将皇甫烨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在他看来,都是皇甫烨在其中搅局,才到了如此境地。 谁知道皇甫烨居然开口帮他说话了,“迟兄,别急,慕容公子刚说他是要来和靖王和谈的。” 迟玄策扭头看向慕容克,“回去告诉你父亲,现在想和谈?晚了!” 迟玄策拂袖而去,皇甫烨冲慕容克挑衅地一笑,也转身跟上。 身后的随从望着慕容克的背影,“少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慕容克涨红了脸,望着刚刚转身的皇甫烨,眼前似乎还浮现着他那张欠揍的笑容,“皇甫烨,我干你娘啊!” 他猛地一夹马腹,拔出弯刀,朝着皇甫烨的后背砍去。 “少主不可!”护卫慕容克的供奉面色一惊,连忙从马背上飞出,一把抓向慕容克的后背。 皇甫烨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瞬间握紧一柄长剑,就在慕容家的供奉抓着慕容克就要朝后退去的当口,一剑挥出。 伴随着慕容克的一声惨叫,一只握着弯刀的断手凌空飞起。 “看好少主!”那名供奉将慕容克送回军士群中,转头看着皇甫烨,寒声道:“好个歹毒心思!” 凌空飞起,朝着皇甫烨一脚踹出,真元凝聚成的虚幻大脚踏中皇甫烨横在胸前抵挡的长剑,将他踹得倒飞出老远,被迟玄策费力接住,喷出一口鲜血。 那名知命境下品的供奉再次欺身而上,双手屈起,猛地一甩,两道真元凝聚的风刃呼啸着割向皇甫烨,同时也将无可避免地割向迟玄策。 皇甫烨将迟玄策朝身后一挡,祭出一面盾牌,迎风放大,将二人护在身后。 忽然一个身影闪现,伸出袖子一拂,便将着看似厉害的攻击化为无形。 慕容家的供奉见势不妙,反身就走。 崔贤冷哼一声,“在我风扬城耀武扬威,打伤客人,岂能让你一走了之!” 一巴掌拍在供奉的后背,将其打得如断线风筝一般坠入军士群中。 这修为境界的对比,就是如此残酷而直接。 就在崔贤想要再有所动作时,一个声音响起在他心湖之上,“道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已经废了我家少主一只手了,够了。” 崔贤默默感受了一下,转身护着皇甫烨和迟玄策回城。 一个风尘仆仆的黑衣身影缓缓出现,从地上捡起那只断手,抱起昏迷不醒的慕容克,“孩子,对不起,我来晚了。走,我们回家。”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又是当年故人 战争的起因往往很简单,一句辱骂,一次羞辱,一场刺杀,抑或是一回小小的冲突。 深究其原因,却往往都是因为那些顽固不变的利益。 慕容承看着桌上的断手,死死握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眼神里交替着伤感和愤怒。 当他看见往日积极昂扬的儿子,如今变成了一副心如死灰的颓丧模样,枭雄心中冰冷,一场大战再难避免。 既然靖王已经用刀剑表明了态度,那就你死我活吧! 整个幽云慕容氏迅速运转起来,兵力开始源源不断地朝风扬城的方向涌去。 何为枭雄,一念既定,便心无旁骛。 人生不过一场豪赌。 此刻的局面下,既然做不成朋友,那便一定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风扬城中,当邓清脸色难看地将情报摆在裴镇的案头,原本形势一片大好的靖王殿下瞬间只剩下了和慕容承死磕这一条路。 北边的裴穆两家和南边的包家在自家边境上,各自屯兵一万,严防死守,并且后续还有兵力在增援,预期的守军在两万之数。 而根据隐秘消息,这两万精兵分别来自寝甲沙海和厉兵山。 负责练兵的耶律晋才皮肤愈发黝黑,整个人也愈发精瘦,他单膝跪在厅中,向靖王陈述着那些暂时不能出兵的理由。 看着裴镇、崔贤、郑轩等人眉头紧锁的样子,迟玄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那日不该那么决绝地将慕容克拒绝。 皇甫烨起身面朝裴镇,“殿下,都是我的错,那日不该与慕容少主起冲突,否则局面不会如此难办。” 迟玄策心中叹息,自己这心思还是杂了,到底不如圣子光风霁月,活得敞亮,心生佩服之余也赶紧站出来,一起承认错误。 “皇甫兄,迟先生,这话就见外了。不说事后已经明确是慕容克无礼在先,就算是真有什么失误,难不成我们就容不得了?遇事不求解决先说责任,又岂是成事之道。二位切勿再有此等言语。”裴镇依旧是那般大度地轻轻挥手。 他站起身,将耶律晋才双手扶起,“耶律将军,这些日子辛苦了。” 耶律晋才朗声道:“殿下言重了,职责所在,岂敢言累。只是目前,我们手上四城合计的可战之兵不超过八千之数,其余诸多新兵如果此刻上战场,死伤将会极大。” 耶律晋才再次强调着方才的话,视线在郑轩和邓清两位将军府曾经的核心之人身上微微停留,希望这两位知兵之人,能够支持两句。 郑轩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开口道:“未经训练之兵,若是贸然上战场,难以伤敌不说,还容易自乱阵脚,或将适得其反,小镇,你得三思啊。” “那依照逾轮先生的意思,我们如今当如何?”迟玄策开口问道。 “不轻启边衅,做好防御。”郑轩沉声道。 北渊军中传统,向来看重野战,而不擅于围绕城池的攻防,但无论如何守城总要比攻城占优势一些。 郑轩的话,不无道理。 “逾轮先生此言甚是有理。”迟玄策微笑着开口,“不过,在下愚见,并不适合当下。” 郑轩神色如常,“愿闻其详。” “若是我们手上有十城,二十城,以此方式自无不可,但我们仅有四城,即使固守,可以调配的资源也极其有限。谁能保证在慕容承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南北两边的几万大军不会落井下石?届时我们又如何去支撑三面苦战?” 迟玄策两手轻拍,在厅中缓缓踱步,“所以,我的建议是,既然与慕容承再无和解可能,那便趁他还没有部署完毕之际,先发制人,从他手中抢下尽可能多的地盘,将我们的防线,朝前推动,内政整合跟在军队后面快速同步进行。” 最终,裴镇同意了先发制人的策略,耶律晋才只好去集结能战的部队,明日一早,就朝慕容承的领地发动突袭。 当晚,郑轩和邓清并肩坐在一处城头,一人拎着一壶酒,默默喝着。 “怎么?意难平?”邓清笑着道。 “呵呵,你会跟小镇置气吗?”郑轩直接反问道。 邓清拍了拍膝盖,感慨一句,“是啊,再怎么样,也得尽心尽力地护着他啊。” “大将军走了,原本跟他熟悉的那些人都散了,他才十几岁啊,就要挑起这么大的担子,咱们要还在那儿矫情,就真不是人了。”郑轩抿了口酒。 “那我们为什么要跑出来喝酒?”邓清满脸笑意。 “还不让独自郁闷一下?”郑轩没好气地撞了下邓清的肩膀。 刹那笑容之后是更久的沉默。 “今晚月亮真美啊!” “听说那个云梦大泽烟雾缭绕,很少看见月亮?” “能不能聊点开心的?” “哪有什么开心的。” 城头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慢慢聊着,拐角处,崔贤身旁的黑衣少年,泪流满面。 ---------------------------- 当李稚川走入锦城的城门,文伟就已经带着马车迎到了他。 小院里,荀郁和李稚川时隔多年,再次见面。 高大道士郑重行礼,荀郁笑着摆手,“你我之间,何需客气。” 他的目光看向李稚川的身后,“倒是有的人,可得好好学学礼貌了啊!” 李稚川轻咳一声,一个一直躲在他背后的人两腿哆嗦着走出来,“偶像他外公啊,小李子给您请安了。” 李稚川面色涨得通红,文伟在一旁使劲憋笑,荀郁故意一板脸,“哦?我怎么听说你到处造谣说我软禁了你,还虐待了你啊?” 李子扑倒在地,“那只是我糊弄我师父的啊,哪个挨千刀的四处乱说。” 当着李稚川,荀郁不好再故意为难李子,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也不知道你这满口胡话是跟谁学的,好了,让文爷爷带着你四处去玩玩吧。” 李子扭头看了一下李稚川,见师父微微颔首,便一溜烟地跑了。 荀郁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坐下说,你朝这儿一站,让我这个老头子很有压力啊。” 李稚川依言坐下,问道:“当前局势当如何?” “一切都要看那场大战的胜负。你们的人进了天京城,你接下来也要去北面,苦莲那一圈也快走完了,最终落脚点应该还是在西北,儒教就一城一地慢慢来吧。” “你们呢?”方才荀郁说的都是三教之事,他自然也要关心一下凌家旧部。 “雁惊寒潜回了北边,云落弄完他自己那点小事情应该知晓接下来的路,如果他还不知道,你去了北面就帮我提醒一下。符临也不能老在云梦宗闲着,让他去一趟西北吧。”荀郁轻敲着藤椅的扶手,缓缓道:“另外,周墨去了楚王杨洵的宫里,那算是一个后手。” 李稚川点头应下,二人又继续聊了许多。 最后,李稚川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玦,递向荀郁,“这是时圣生前随身携带,余芝转交给我的。” 荀郁猛地站起,神色激动地伸手接过,“这么多年了,终于拿到一个完整的了。” 不久之后,一辆马车载着荀郁和李稚川驶向了西岭剑宗。 剑宗内,姜太虚躺在剑阁门外的椅子上打瞌睡,结果一直眼皮乱跳,他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结果刚好看见陈清风领着两个人走来。 瞧见荀郁那张笑眯眯的脸,姜太虚就气不打一处来,之前被这老东西忽悠瘸了,剑宗好不容易等来的中兴希望,一个没回来,让他这个师叔每次看到陈清风幽怨的眼神,都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个殚精竭虑的师侄。 要是他一个人来吧,自己还能摆摆架子,李稚川又跟在一起,这可真憋屈。 姜太虚站起身,和李稚川互相问候,然后领着进了剑阁后面的木屋。 对姜太虚无视荀郁的原因,李稚川心知肚明,但也只好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知。 许久之后,等荀郁和李稚川离去之时,姜太虚居然亲自将他们送到了山门口,他握着荀郁的手,笑眯眯地道:“像这样的好事,常来常来。” 荀郁拱拱手,“好说好说。” ----------------------------- 云梦大泽比之前太平多了,也热闹多了,修行者和普通人终于有胆子也有机会进入其中,亲身体悟那份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美景。 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新崛起的云梦宗。 在云梦宗最核心的山头上,骤然间少了好多人。 余芝拒绝了宗主蒋苍的好意,拜别众人,带着两个婢女,去了西北之地,扶危救困; 雁惊寒和谢崇也在接到一封密信后,与蒋苍和符临密议了一晚,然后消失无踪; 所以,此刻能够与宗主蒋苍并肩站在云梦宗最高处的,便只有符临一人。 白衣飘飘的符临目光遥望着某处,“孟小牛居然和童年成了好朋友,这小子也是个福缘深厚的。” 云梦宗创派宗主蒋苍对如今的一切很是满意,符临他们也的确没有骗他,云梦宗欣欣向荣,人人脸上都挂着蒸蒸日上的幸福表情,那是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他点点头,“这小子,当初大战时就几次关键时候立了功,如今也是他应得的。” “这也是你应得的啊。”符临眼带笑意,蒋苍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 云梦宗如今负责情报的长老悄悄上山,将一封密信递给符临,符临展开一看,扭头对蒋苍道:“蒋兄,接下来可就没人陪你在这儿看风景了。” ----------------------------- 寝甲城外,落叶小道,七零八落地躺着十来具尸体。 和乌先生一道的车夫以及那位年轻人,都躺在地上,早已气绝,但却不见乌先生的尸体。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又一阵声势更大的马蹄声响起,薛锐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前来,细细查探过地上的尸首后,阴冷道:“他跑不远,给我追!” 而在距离此地已有数十里远的一片树林中,两个身影正极速狂奔。 仔细看去,却竟是三个人! 因为其中一人正伏在一个青衫人的背上,在他们的旁边,乃是一个白衣女子。 就这样继续狂奔了许久,直到天色黑透,三人才在一处隐秘的林中停下。 青衫人将背上的人放下,从方寸物中取出水和干粮递给这位双腿齐膝而断的男人。 男人正是被薛锐追杀的乌先生。 他虽知晓薛锐的性子,但还曾抱有些奢望,谁知薛锐竟二话不说,直接命人结果了他。 数年主仆一场,决绝如此,还是让乌先生有些心伤。 好在本以为必死的他却被这两位忽然出现的年轻人救下,一路带到了此处。 乌先生望着那位温和的青衫人以及旁边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拱手道:“承蒙二位仗义援手,乌某在此谢过,身体残缺,不能行礼,请恩公勿怪。” 青衫人笑着摆了摆手,“路见不平,没什么好谢的。” 乌先生又道:“二位如从天而降,莫非真神人也?” 青衫人和白衣女子对视一眼,无奈摇头,“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一个地方出来,就在那个土包上。敢问大哥此地是何处?” 乌先生笑了笑,“此地名唤霜冷沙海,如今渊皇三子薛锐就封于此,便改名叫寝甲沙海。我们所处,正是寝甲沙海的南部边缘。” “那距离风扬城有多远?”青衫人一惊,连忙问道。 “快马也需四五日。”乌先生若有深意地看了看青衫人,风扬城,有意思。 旋即他又自嘲一笑,这些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不再是薛锐的谋主了。 休息了一会,天刚蒙蒙亮,三人又继续前行,到了一处城中,寻了个客栈,乌先生对两人道:“两位恩公,乌某就不多耽误二位行程了,在此地,乌某有法自保。” 青衫人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三张符箓,“这是我自己画的简单符箓,两张巨力符,一张闪避符,用鲜血勾连,能发挥部分作用,或许能有用场。” 乌先生坐在椅子上,双手接过,神色感激,“多谢。” 青衫人摆摆手,“如此我们便走了,您多保重。” 白衣女子也轻轻抱拳,“保重。” 望着两个转身的身影,乌先生忽然觉得心中有些触动。 原本他想起了当年薛锐救下他的故事,所以一直抗拒着与这两人有过多的交流,他已决意隐居,了此残生,不愿再沾染旁的事情,便只好当个忘恩负义的恶人。 可见到这两人真的就这么大方地转身离去,曾经的经历和教养,又让他的良心实在过意不去。 于是他开口道:“且慢!” 青衫人和白衣女子诧异转身。 乌先生拱手道:“敢问两位恩公尊姓大名,乌某余生必将时刻铭记在心。” 青衫人想了想,微笑道:“我叫云落。” 没曾想乌先生却瞬间色变,从椅子上猛地摔下,即使双腿断处砸在地面上也不心疼。 云落大惊,连忙过去想要搀扶,却被乌先生死死拽住。 乌先生不顾云落的搀扶,一手撑地,死死压抑着哭腔,颤声道:“凌家军神算营,三等银算子乌有道,见过小主公!” 第二百五十七章 这就是战争 有一个宝藏老爹,人生处处是惊喜。 看着艰难撑地的乌有道,云落一时恍惚,心中翻腾的竟然是这样的思想。 陆琦站在一旁,第一次瞧见云落和凌家故人相认的场景,更是理解了原来爷爷想要笼络云落的动机。 “乌先生快快请起。”云落一边说着,一边将乌有道扶坐在椅子上。 乌有道一个不懂修行的普通人,如何推脱得过“通玄境大修士”云落,被云落按在椅子上,依旧难掩激动。 云落和陆琦各自拉了把椅子坐下,他柔声道:“乌先生是当年故人?” 乌有道抹了把眼泪,点点头,“当年的军中,乌某只是个三等银算子,但神算营跟凌帅接触较多,所以也算得上凌帅嫡系。” 随着乌有道面带追忆地说起往事,云落和陆琦才慢慢知晓为何在此地能够见到他。 当年云落父亲凌青云忽然身死,凌家大军分崩离析,不愿意归顺杨灏的众人在军师秦陵的庇护下,被悄悄遣散。 其中有些心灰意冷的,不愿意再留在这伤心地,便到了北渊,这其中就有乌有道。 但没想到,在杨灏大权稳固,秦陵身死之后,疯狂的捕杀就接踵而至,也成就了司闻曹统领曹选的赫赫凶名。 乌有道隐姓埋名十余年,潜心学习,待学问大成之后,觉得风头已过,便开始渐渐动了起来,不曾想司闻曹依旧没有放过一条漏网之鱼的意思,只要冒头,便会迎来雷霆镇压。 而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抓住拷问,斩断了双脚,濒死之际,被薛锐救下。 云落听得手脚冰凉,当年那场变故,到底造就了多少惨事啊。 陆琦默默伸手按在云落的手背上,给他一个暖心的眼神。 乌有道看着云落,“先前听见小主公在南朝风生水起,特别是那个三年后问剑天京城的霸气宣言,像我这样的故人那叫一个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往小主公的身旁辅佐。” 他旋即叹息道:“可惜,我已经是个残废,当时又已经决定报恩,所以就只能窝在寝甲城,请小主公见谅。” 说着他又要挣扎着起身行礼,被云落连忙按下。 云落缓缓道:“所以,昨天追杀您的,正是渊皇三子薛锐,您正是传闻中薛锐身边的那个神秘谋士?” 乌有道点了点头,“如今恩断义绝,十几个甲士手中的刀剑,已经轻轻松松斩碎了这数载的温情脉脉,我与薛锐,互不相欠。” 他似乎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般,急切地看着云落,“小主公,您若需要去往风扬城,那就得抓紧了,晚了风扬城可能将有大难。” “什么大难?” “监国二皇子薛铭和三皇子薛锐分别通过包守义和裴穆两家,增兵围困靖王。”乌有道拜别薛锐之前,对这些消息还是了如指掌的。 云落眉头一拧,旋即展开,挥了挥手,“无妨,我在之前去了一趟幽云城,已经跟慕容承说好了,他将会和小镇他们和解。” 通过先前的言语,他已经相信这个虽只是初见的乌先生,毕竟有些情绪是做不得假的。 “如此自然无妨。”乌有道下意识地点点头,下一瞬就意识到了不对,“可是小主公跟靖王殿下说好了吗?” 云落一愣,“我就是跟他说好我才去的啊。” “乌先生说的,可是指跟慕容承谈好之后,跟没跟靖王通报此事?”在一旁一直默不吭声的陆琦小声提醒道。 乌有道赞赏地看了陆琦一眼,恩,这位姑娘想必就是传言中的江东明珠了,果然聪慧,配得上我家小主公。 不等乌有道说话,云落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琢磨着,“慕容承那么聪明的人,我们这边没消息,他总知道派人去风扬城吧?” “我不知道慕容承有没有派人去过,但我知道,木叶山已经宣布全面支持靖王殿下了。”乌有道看着云落和陆琦震惊的表情,又补了一句,“木叶山圣子皇甫烨亲临风扬城,这些日子应该一直和靖王在一起。” 云落微微张着嘴,看着陆琦,目光之中仿佛在问,我们雁丘那几天,到底算是赚了还是亏了? 若是别的还好,木叶山?云落可以确定他们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既然木叶山插手了,云落几乎可以猜到慕容承即使派了使者去也会无功而返。 此刻的他,压根想不到皇甫烨将事情做得那么绝。 一丝苦涩的笑意浮现在脸上,谁能想到无意中撞破一桩福缘,竟惹出如此多的风波。 当时为防止消息泄露,并未想其他办法告知裴镇,然后自己骤然被困,压根来不及递出消息,没想到这一困就是好些天。 “小主公,按说有木叶山支持,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为何您的脸色这般难看?”乌有道有些不解。 你这叫我怎么说,关于牵机傀儡术的隐秘还是不能四处乱讲的。 云落只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木叶山这个时候跳出来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咦?按你先前的说法,这寝甲沙海和幽云州之间,还隔着好些草原大部族的领地,他们就这么配合地让薛锐的大军过界?” “小主公此言有理,木叶山的确可能不怀好意。”乌有道识趣地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开始为云落解释道:“小主公可能不知,如今的草原上,正发生着一件大事。” “当日殇阳关画灰议事,数位势力庞大的草原王公不服渊皇号召,带兵回了草原,要是原来,或许渊皇也不会说什么,但这次不一样了。渊皇命武威侯赫连青山亲领暴雪狼骑军,十日之内连踏三大部族,族中青壮直接施以车轮斩。一时间,草原震动。” “当日离去的另外两位部族王公被吓破了胆,赶紧跑去求情,赫连青山不为所动,只说了句,不识大势,死不足惜,便继续攻伐。” “这一下子,薛家皇权大大加强,剩余的草原部族各个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在此时挑事。二位皇子的军队只是过境一下,他们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云落恍然大悟,感慨薛律狠辣的同时,也感慨时运也不在自己这边。 “小主公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薛锐吗?”乌先生突然问道。 云落摇了摇头,乌有道笑着道:“因为他认输了。” “在知晓了赫连青山的所作所为后,他认输了。这位三皇子母族不显,娘胎里又带着病,早年间受尽了屈辱,完全凭着一股狠辣和乌某的一点点谋划积攒下了这份家业,但在二皇子监国,大皇子军功赫赫的此刻,他开始忧心后路了,犹犹豫豫地接下了薛铭适时抛来的橄榄枝。这是出身苦的人的通病,穷怕了就生怕有一天再穷回去。” 乌有道闭着眼,面现感伤,“可是他不明白,历来只有臣子投降的道理,哪有主公投降的份,若是薛铭杀了他,我自然无颜苟活,若是薛铭不计较他,那我必然是那个替罪羊。我向他挑明了这一点之后,他依旧选择了牺牲我,我便只能将事情挑得更明,看他愿不愿意亲手结果了我。” “显然他的选择令您伤心。”云落轻声道。 “是啊!”乌有道仰起头,感慨了一句,然后一拍脑袋,“哎呀,今天耽搁小主公和陆姑娘听了我这个废人絮絮叨叨半天,实在对不住,小主公快动身去往风扬城吧!” 云落此刻却不急着走了,郑重道:“乌先生,若是萍水相逢,我救您一场,已算仁至义尽。但若是当年故人,我又岂能坐视不管。您跟我们一起走吧。” 陆琦也点点头,“无妨,大不了慢些。” 乌有道面露感动,“小主公果然如当初的凌帅一般侠肝义胆,可带着我,你们必然行程迟缓,乌某又如何心安。” 他看着云落坚决的神情叹了口气,“这样吧,离此地不远有一座寒衣城,那是我早年布置的一条后路,小主公和陆姑娘将我放在那里,日后,我自来寻小主公。” 又是一日昼夜兼程,当三人身处寒衣城的一处普通宅院,见到乌有道没有好言诓骗二人,云落和陆琦才放下心来。 乌有道看着云落,“小主公,我日后去何处寻你?” 云落正要开口,乌有道忽然拿过纸笔,笑着道:“既然小主公已有答案,我们不妨试试有无默契?” 当二人各自写下自己的想法,朝桌上一摆,陆琦抬眼看去,第一反应是云落的字有点丑。 “大端西北” “西北” 一个意思。 等云落和陆琦离去,乌有道坐在桌前,老怀欣慰。 牵着马,朝城门走去的路上,陆琦轻声道:“他在提醒你。” 云落有些疑惑,“什么?” “他说薛锐的事。” 云落明白了过来,点点头,“可我不是薛锐。” 陆琦看着四周,感慨道:“没想到一下子把我们送出这么远,实在是太神奇了。” “那有啥,我之前还被送得更远过。这些秘境太坑人了,不过也是算种好心的保护吧。” “看把你嘚瑟的,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啥,过了城门了,咱们赶紧走吧。” “别啊,聊聊呗!” 调笑中,二人翻身上马,冲向风扬城。 --------------------------- “殿下,清点过了,守军将城中所有的储备粮草尽数焚毁了。” “殿下,守军将辎重也都尽数焚毁了。” “殿下,城中府库在城破之前被守军打开,里面的库藏被城中居民哄抢一空。” 临苍城的城主府中,裴镇、崔贤、郑轩等靖王大军的核心成员面沉如水地听着下属来禀报一条条消息,心中都涌起一个感觉,慕容承真狠啊! 当日裴镇亲领大军突袭,三日之内几乎兵不血刃地连下两城,第二城更是有城中居民主动开城相迎,一时间,众人都兴高采烈,同时觉得木叶山的名头果然好使。 谁知慕容承的大军也来得极快,就在第三城临苍城,将靖王大军牢牢挡住。 那些意图献城的尽数被砍掉了头颅,悬首示众,满城居民再无异动。 最后,是靖王军队贴上符天启当初所画的蛮力符,花了整整一天,才硬攻下了这座城池。 还没来得及高兴,这样的消息便接踵而至。 迟玄策轻哼道:“慕容承如此狠辣,也不怕失了民心。” 郑轩看了他一眼,语气沉重地道:“这就是战争。” 皇甫烨刚要说话,一个身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看着来人,裴镇急切地迎上去,把住他的胳膊问道:“怎么样,伤亡如何?” 来人正是皮肤黝黑的耶律晋才,他看着裴镇,忽然单膝跪地,“殿下,一百三十八人。” 裴镇顿觉眼前一黑,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崔贤连忙过来一把扶住,其余众人也都一脸关切地站起身来。 “我没事。”裴镇定了定神,将耶律晋才扶起,“受伤情况怎么样?” 耶律晋才神色黯然,“受伤的更多,有三百多人,但大多数都是些轻伤,不碍事。” 一千怯薛卫,转瞬就只剩下了八百来人。 风扬城的那场大战死了五十八人,这一战就死了一百三十八人,一百九十六条生命的消逝,让裴镇那句我是带你们来享福的话,显得有些可笑。 夜色中,裴镇独自坐在被战火熏黑的残破城头,一身黑衣和周遭的夜色、身下的黑石浑然一体,都透出一股沉重。 “裴师兄,你说云大哥如果在这儿,他会怎么办?” 悄然出现的符天启并没有出言安慰,一开口就是这种有些讨打的话。 裴镇缓缓摇了摇头,“我想,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就不会面临这样的境地了。” 符天启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裴师兄还是裴师兄,没变。 他想了想,开口道:“我只觉得最近大家的气氛都不对了,变得有些争权夺利的感觉,不像以前那般融洽。” 裴镇微微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符天启脸一红,“以前顺利的时候每天瞎玩自然无所谓,如今还不让我帮帮忙啊?” 裴镇重重搂过他的肩膀,“还是怀念以前在剑宗的那些时候啊!” “我们走之前,我师父跟我说,以前天塌了,觉得有个高的顶着,如今自己成了个高的,就一定要多想想下面自己庇护着的那些人,别轻易倒下,让那片天塌了。我个还不高,但你已经很高了。” 稍一沉默,裴镇哈哈一笑,“你小子现在也学贼了,说话弯弯绕绕,一套一套的。” 符天启跟着调侃道:“有你们珠玉在前,想不会都难。” 笑意开始慢慢荡漾起来,城墙的另一端,崔贤眉头舒展开来。 皇甫烨与迟玄策在城中到处巡视,了解情况,安抚民心。 当走过一座酒楼时,皇甫烨朝迟玄策一拱手,“迟兄,请稍等,我去去就来。” 迟玄策面露疑惑,皇甫烨无奈地用口型说着茅房。 迟玄策暗自为自己的粗鄙脸红,连忙拱手,“皇甫兄自便。” 酒楼后厨的一处房中,皇甫烨朝面前的男子背影恭敬行礼,“皇甫烨拜见平康使。” 那人转过身来,赫然正是当初逼迫君渺渺色诱云落的平康使,他淡淡道:“长话短说,如今靖王困局,你有何想法?” 皇甫烨摇了摇头,“慕容承如此决绝,靖王实力尚浅,且三面皆围,实在难办。” “你当初就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我们不是要搞垮靖王,相反,要将靖王尽可能地先扶持上去,对我们的大计才是有利。”平康使冷声训斥道。 皇甫烨心中满是咆哮,当初这不是你要求的嘛,现在出了事又来怪我? 但嘴上却只敢肃首认错,不敢有丝毫不敬。 “接下来,你先将他们的思路统一起来,尽量想办法,他们这群人里还是有几个尚可的。实在不行,等我信号你们从包家方向突围。” “是。”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迎难而上是八骏 胜利能掩盖一切的矛盾,但若只是依靠胜利掩盖着前行,一旦不再胜利,问题便会接踵而至。 灰暗的情绪如乌云一般笼罩在临苍城的上空,原本亢奋的军士在经历了一场惨胜之后,开始低沉起来。 但城主府中,已经渐渐有了些晴朗的气氛。 即使邓清又送来了博木石和管悠悠的情报,说着南北两边的敌人都有些蠢蠢欲动,裴镇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默。 他开朗地笑着,摊开地图,热情地招呼众人一起商量解决之道,并且不时针对某个人的看法,提出更多的疑问。 于是,困局逐渐地朝着一种积极的方向演变,最终,以逾轮郑轩的提议为基础,众人完善,裴镇拍板,得出了最终的结论。 悄悄在身后的城池附近构筑防御工事,调配准备防御物资; 跟慕容承虚与委蛇,拖延时间,抓紧练兵和整顿内政,梳理情报; 同时,向月牙城和蛮牛城各自增兵一千,震慑和防备边境之外的敌人。 郑轩开口道:“这其中,最难的是如何拖住慕容承的脚步,在如今这样不死不休的情况下,为咱们争取到时间。” “郑大哥说得不错,如今哪怕我们不打他,他也是一定要来打我们的。”裴镇认同地点了点头。 迟玄策感慨道:“骑虎难下啊!” “所以,小镇,我想去见一次在战旗城督战的慕容承。” 郑轩的话,如一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让在场众人都下意识地惊呼不可。 和梅子青坐在角落里旁听的符天启也听见了郑轩的话,他连忙站起来,“郑先生,千万别啊,我云大哥去了幽云州,到现在还没回来,也没消息,我和小镇都急得好几天没怎么合眼了。如今的形势,比云大哥当初那会可凶险多了!” “对啊,郑大哥,咱们还有办法的,不一定这么冒险。”裴镇也开口道。 崔贤、迟玄策乃至于皇甫烨都开口劝说,反倒是邓清一直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郑轩望着众人,摇头苦笑道:“小镇、诸位,真的还有办法吗?” 沉默之中,崔贤道:“那就我去吧,至少全身而退的把握能大些。” 郑轩毕竟只是知命境,从个人战力来说比问天境上品的崔贤还是差得远。 “崔老哥,论修行境界我自然比不得你,可论起对草原掌故的熟悉程度,你就比不得我了。咱们不是去观光的,还是要有目的啊。”郑轩的话,令崔贤无力反驳。 “既然是战争,哪有不冒风险的,老郑既然选择了,就让他去吧。” 邓清终于开口,劝说的对象却不是郑轩,而是其余人。 郑轩神色淡然地看着众人,“放心,我和老邓好不容易被救了出来,不会那么轻易去死的。” 出发前的准备很简单,郑轩带上一些礼品,骑上马,就准备去往战旗城。 临走前,相送的人群中,郑轩深深地看了迟玄策一眼,“迟先生,你有大才,还望多多为靖王出谋划策。” 迟玄策微微一愣,捉摸不透郑轩话中的意思。 等郑轩远去,众人按照议定的任务各自忙碌。 夜色中的房间内,迟玄策和皇甫烨就着几个精致的佐酒小菜,喝酒闲聊。 “你说郑先生临走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迟玄策还是有些没琢磨明白。 皇甫烨惊讶道:“怎么,你觉得有旁的意思吗?我听着就是夸赞和期望啊。” “不对。”迟玄策摇着头,“郑轩毕竟是八骏之一,曾经是北渊权力顶层的人,又是专门负责内政的,勾心斗角的事情司空见惯,又岂会说这样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话?” 皇甫烨立刻将酒杯放下,眉头一皱,“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 他又将那句话逐字逐句地小声默念了一遍。 “我知道了!他在敲打我,甚至在怀疑我。”迟玄策神色黯然,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委屈的感觉。 “不至于吧,迟兄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大家都看在眼里的。”皇甫烨表示不信。 迟玄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苦笑着看着皇甫烨,“皇甫兄啊,如今的困局,总得有个人担责吧?” 皇甫烨悚然一惊,杯中酒水洒了一大半。 ----------------------------- 当靖王在临苍城艰难地守住了一波慕容家军队的反击,郑轩刚好被慕容家的军队押送着抵达了战旗城。 慕容承没住在城主府,而是住在城中专门的接待贵客的府邸。 吓得战旗城城主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屁滚尿流地跑去请罪,令慕容承哭笑不得。 这是郑轩第二次见到这位幽云州的霸主,第一次是在五年前的一次长生城的述职中,当时负责此事的他与慕容承有过一面之缘。 广袤的北渊,十三个甲字州,能够在任何一个甲字州中说一不二,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也就意味着只要能做到,那都是站在北渊最高处的一小撮人之一。 或许是因为幽云州地盘相较其余的甲字州小得多,又或许是慕容承没能真正完全吃下整个地盘,慕容承在整个北渊上层,并不像其余的甲字州节度使那般威名赫赫。 曾经的郑轩,也是如此认为。 但当他脱去了将军府的光环,真正来了幽云州之后,才明白慕容承的厉害之处。 幽云州虽然不大,总共不过三十六城,但幽云州很富。 州中三家各怀心思的小于越,东面还有个根基深厚的锦宁州刘家,虎视眈眈。 慕容承不仅能牢牢将刘家挡在幽云州的大门之外,还能将这三家小于越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幽云州节度使的位置上,坐得安安稳稳。 在郑轩踏进会客厅的那一瞬间,慕容承也站起身来,主动拱手道:“一别五年,逾轮先生风采如故。” 郑轩心里一沉,暗道不妙。 若是慕容承阴沉着脸,或者怒骂呵斥都还好,代表着他只是情绪上的问题,可若是如这般言笑晏晏,那就表明他已经心中有了盘算,自己的任务难办了。 郑轩神色一黯,“慕容大人,真的如故吗?” 慕容承的笑容也是一滞,旋即自然地伸手领郑轩入座,“往事已矣,着眼未来。” “是啊,郑某此番前来,就正是为了未来。”郑轩开口道。 慕容承端起茶盏,不动声色。 郑轩便继续道:“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今靖王与慕容大人一番恶斗,岂不是便宜了裴、穆、包三家?那三家被慕容大人力压多年,若是慕容大人在与靖王的争斗中伤了元气,届时必将得不偿失。想必慕容大人也不会不知道,如今那三家的背后,又都多了一座大靠山。” 慕容承呵呵一笑,“世事无常啊,慕容承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八骏,会有一天用如此谦和甚至是卑微的语气与我说话。” “既然世事无常,识时务者,就当认清事实,没必要抱着那些无谓的尊严和清高,那些东西,除了让我们走得更艰难,没有什么用处。你说呢?慕容大人?” 对于慕容承的嘲讽,郑轩神色如常,反将一军。 慕容承端着茶盏,“逾轮大人请继续。” 郑轩道:“为今之计,你我双方联手,共同攻伐其余三家,方为上策,否则待我们战事胶着,三家边境上屯着的那四万精兵,可不是闹着玩的。届时靖王固然可能全军覆没,被赶出封地,但慕容大人的处境,又能好到哪儿去?更何况,锦宁州的那头猛虎,可是一直在旁窥视,巴不得我们打个你死我活。” “逾轮大人说完了?”慕容承抬头。 郑轩点了点头。 慕容承将手中茶盏朝桌上重重一磕,茶水四溅,“这些道理何须你多说,我慕容承执掌幽云州多年,岂能看不明白,可我派我长子亲去风扬城,你们是怎么回应我的!” 看着义愤填膺,甚至有些须发皆张的慕容承,郑轩心中苦笑,只能起身鞠躬道歉道:“慕容大人,此事......” “逾轮大人想说这是误会是吧?”慕容承冷冷打断了郑轩的解释,“我慕容家接班人的一条手臂,就值逾轮大人一声轻飘飘的误会?” 郑轩满是歉意道:“此事并非是靖王与我等的意思,当日情况慕容大人想必也已了解清楚,出手之人是皇甫烨,对于此人,我和绿耳一直都心存疑虑。” “呵呵,推卸责任可不是八骏的作风啊。”慕容承面露冷笑。 郑轩无奈摇头,“此事都属家丑,本不该说,但还是开诚布公地好。” 慕容承目光灼灼地看着郑轩的脸色,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那是你们第二次拒绝我的好意。在那位凌家公子前来幽云城的时候,我已经和他说好了合作,但事后却并未收到回应,我这才会派我的儿子去风扬城。” 听到这个消息,郑轩神色一变,“慕容大人说的可是真的?那云公子离去之后去了何方?” “他回了风扬城了啊。”慕容承死死盯着郑轩的神情变化。 “什么?”才坐下不久的郑轩又立马弹起,“云公子并未回来啊?” “哈哈哈哈!”慕容承仰天大笑,“逾轮大人,什么时候了,还来骗我?你把我慕容承当三岁小孩不成!” 说到最后,他猛地一拍身侧的案几,声色俱厉。 郑轩神色坦然,“慕容大人,郑轩所言,句句属实。” “好了好了,慕容大人,这下总相信我说的话了吧!”一个声音响起,从会客厅的后堂,走出三个身影。 一个黑衣人,正是慕容家那位问天境的大供奉; 另外一个青衫男子,一个白衣女子,方才那番话,就正是出自那位青衫男子的口中。 听了这话,郑轩猛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禁瞪大了眼睛。 青衫男子上前,朝着郑轩拱手行礼,“云落见过逾轮先生。” “云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郑轩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一言难尽,反正我在从另外的地方赶往风扬城的路上,听说了这些事,便干脆先来找慕容大人解释了。”云落笑着道:“你要不来,我都还解释不清楚呢!” 他转过身,看着慕容承,“慕容大人,现在人更齐了,咱们好好合计一下吧?” 郑轩如释重负,慕容承一声冷哼。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云公子钓鱼,愿者上钩 “来人啊!送客!” 慕容承冷喝一声,外面立刻涌入几位军士。 郑轩还要再说,慕容承冷冷道:“我尊重你是八骏,才叫你一声逾轮大人,再要多言,恐将自取其辱!” 郑轩只好垂头叹息,被军士们“押送”离去。 郑轩走后,慕容承转回后堂,云落郑重道:“慕容大人,此番可以放心了。令公子的仇,我一定给你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慕容承挤出一丝笑容,“这是你,也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恩,放心,我们一定可以抓住的。”云落带着陆琦,悄悄离去。 在祖龙身法的加持下,无人发现。 当灰头土脸的郑轩回到临苍城,瞧见他黯然的神色,众人心中都生出失望之情。 但没人指责,即使皇甫烨也识趣地保持了沉默,裴镇更是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看着众人,“这边有了结果也是好事,可以打消一些我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专心致志,团结一心地去对付敌人。” 众人沉声应下。 等所有人离去,裴镇把郑轩单独留了下来,急切道:“郑大哥,有云落的消息吗?” 郑轩黯然摇头,“没有。慕容承说,云公子的确去找过他,他也答应了和我们合作,但是没过多久云公子便离去了,算起来,到如今已是半月有余。” 裴镇瘫坐在椅子上,以手掩面,神色悲痛而自责。 若非为了自己,云落也不会孤身犯险,而自己是真的自私,明知道这个天下有那么多人想要云落去死,自己还同意了他的请求。 当初在巴丘城中,孙大运借着酒意提醒自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如今自己又犯下这等蠢事。 郑轩瞧着裴镇的样子,心生不忍,但为了更大的大计,还是没有开口。 随着郑轩归来,整个临苍城,便如裴镇说的那样,打消了别的顾虑,反倒慢慢团结了起来,小小的战争机器全力开动,也爆发出了不小的能量,让众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 而第三天,这笑容便转化成了惊喜。 惊喜的来源,正是临苍城下,从风扬城方向,并肩而来的两个身影。 “云落?!”刚好在城头巡视的裴镇激动之下,再难顾忌什么王者风范,甚至自身安危,急匆匆地喝开城门,冲了出去。 云落笑着张开双臂,被裴镇重重一撞,差点没站住。 “你不看看旁边是谁?”云落笑了笑。 裴镇疑惑转头,陆琦将面纱拉开。 “卧槽!陆师妹?!!!” 云落一脚踹在他腿上,“会说话不?!” 陆琦也佯怒冷哼道:“这我可拿小册子记下了啊,回头交给雉姐姐。” 裴镇瞬间怂了,点头哈腰地道歉,云落笑着搂过他的肩膀,“走吧进去说。” 城头上,皇甫烨和迟玄策站在一起,皇甫烨感慨道:“这位云公子和靖王的关系可真好啊!” “那是自然,他们从西岭剑宗就是最要好的兄弟,据说那都是换命的交情。”迟玄策微笑着道,神色中,也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没等云落走到城主府,一个身影猛地冲到了他的面前,稍一停顿后,撞入了他的怀中。 云落笑着道:“天启,你要不是稍微停顿了那么一下,招呼你的可能就是我的剑了。” “那你可不一定打得过他了。”一身黑衣的梅子青不知从何处现身,看着云落,面容转瞬变得惊讶,“你又破境了?” “很值得惊讶吗?”云落故意嚣张地反问道。 梅子青看向裴镇,“我觉得他这次变得好讨打。” 裴镇点点头,“有那么点意思。” 云落掐着符天启的后脖颈,微笑道:“天启,你觉得呢?” 符天启眼珠子一转,“我觉得云大哥还是很和蔼可亲的。” 哈哈哈哈,众人齐声大笑,一起走向了城主府中。 临苍城不大,消息传得很快,等他们到了城主府,崔贤、郑轩、邓清、迟玄策、皇甫烨都已经等在府中。 崔贤和迟玄策都是熟人,自不用多说。 裴镇亲自为云落介绍了郑轩、邓清和皇甫烨。 面对郑轩和邓清,云落恭敬道:“久仰八骏大名,昔日在云梦大泽,多蒙山子指点,如今见到逾轮先生和绿耳先生,云落甚是荣幸。” 郑轩和邓清自然也是客套行礼,尤其感谢了白衣剑仙杨清营救他们的事。 看着皇甫烨,云落微笑道:“去往幽云城的途中,得遇圣女,今日又能见到圣子,如此算来,我与木叶山果是有缘。” 众人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可皇甫烨心中有鬼,听起来就觉得有些别样的意味。 笑着回应的同时,他暗自想到,莫非他已经有所察觉? 紧跟着,云落向众人介绍了陆琦,此刻的身份自然还是西岭剑宗的同门师妹,至于未来的身份,不管是传闻,还是眼前的举止,场中众人没人是傻子,自然心知肚明。 陆琦胭脂榜第二的容颜名不虚传,摘下面纱之后,感觉整个房间都变得亮堂了起来。 裴镇本来想要举办一场酒宴的,被云落以大战在即,军心为上的理由劝住了。 正好他和陆琦也要洗去风尘,好好歇息一下。 这倒没有诓骗,自打陆绩离去之后,这两人就没过过安生日子,不是在雁丘秘境中提心吊胆,就是在风沙尘土中昼夜兼程,有半月都没好好休息一下了。 夜色如约而至,有客不请自来。 当云落洗去一身疲惫,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送走来访的裴镇等人后,又有人敲响了云落的房门。 云落的嘴角勾起一丝神秘的笑容,鱼儿上钩了。 他拉开大门,皇甫烨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微笑道:“冒昧来访,云公子见谅。” “圣子说的哪里话,固所愿尔,不敢请也。快情进快请进。”云落闪身将皇甫烨让进了房中。 ------------------------- 长生城中,郁南最近的心情很好。 赫连青山在草原上杀得血流成河,渊皇在南朝势如破竹。 渊皇威望暴涨之余,连带着二皇子薛铭这个监国的分量也重了许多。 在长生城,反对的声音顿时弱了下去,阳奉阴违的情况也大大减少,就连后宫中,那位执掌大权的德贵妃也对二皇子生母明贵妃态度好了些。 薛铭得以更多地深入了解国政,也趁机攫取了更多的权力,比如先前将薛锐的两个心腹提上要害位置,对如今的薛铭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顺理成章的,如今已是薛铭心腹的郁南,也接触到了更多更深入的北渊军政内幕。 日子过得好,心理压力小,那件隐秘任务如今没有什么打扰,郁南没什么理由不开心。 最近,他得空就喜欢去绿柳楼,坐在二楼的那间雅间里,临着窗,看着如今龟缩不出的靖王府,喝着南朝佳酿,惬意自在。 对此,薛铭也不以为意,思旧没什么不好,若是一点恋旧的心思都没有,那多半是个薄情寡义之辈。 这天,当郁南坐在熟悉的座位上,慢慢喝着,小二端着菜盘走来,三五盘菜逐一摆上桌,摆到第二盘的时候,从小二的掌心,露出纸条一角。 郁南眉毛一跳,强忍住心神,小二走后,郁南强忍激动,装作不经意间将纸条收入手中一看,顿时感觉心脏砰砰直跳。 薛雍的门前如今恢复了正常,再无渊皇刚刚出征时的那般门庭若市。 身为皇族老人的他,向来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就是个与世无争,醉心享乐的性子,如今又因为监国二皇子的强势,索性将大权都拱手让给了薛铭。 薛铭也投桃报李,对他尊敬有加,有求必应。 一派长幼祥和,谦和有礼的气氛中,薛雍乐得清闲。 豪奢宽阔的府邸中,薛雍高卧厅中,看着眼前的歌舞,悠闲自在。 他端起酒杯,凝望着杯中清亮的酒水,喃喃道:“繁华不易,清闲难得,陛下,你可得让我这把老骨头多享几年清福啊!” 如今元枚已经很少跟自己父亲讨论国事政事了,实在是受不得打击。 早些年朝政一目了然之际,自己还算勉强跟得上父亲的思维,最近这一团乱麻的,自己自以为瞧得清楚,谁知却每每都是错的。 可这世事的美妙之处就在这儿,元枚不去找他父亲,元焘却主动召唤起了儿子。 元枚推着父亲缓缓走在府中,元焘盖着薄毯,轻轻道:“怎么最近不来展示一下你对军国大事的认知了?” “儿子实在不是那块料,所以不敢在父亲面前自取其辱。”元枚老打老实地回答道。 元焘点点头,“这些日子,我看了看道教的书,记得吧,那位骑牛的道教祖师,他留下的书里有句话说得挺好,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元枚默默念叨一便,深以为然。 “当你开始认识到你自己不是全知全能,不再自负的时候,才是你真正知道的开始,别放弃,慢慢来,因为你注定是下一任元家的家主,我没几年好活了。”元焘望着眼前的秋叶随风飘零,难免有些感伤。 “父亲!” “行了行了,多大人了,又在那儿儿女情长的。”元焘微微摆了摆手,“你对那场国战怎么看?” 骤然被问起这么大的问题,元枚一时有些慌乱,心里有些想法又不敢直接说出来。 元焘仿佛洞悉儿子心中一切,缓缓道:“你就先将你所知分条列出来,为父今天就好好教教你分析之道。” “如今陛下七战七捷,韩飞龙一败再败,一退再退,我军已经将战线推进五百余里,离着天京城也不过三百多里的路了,且一路无天险可守,据说如今的天京城已经是一日三震,人心惶惶。”元枚老老实实地讲道。 元焘点了点头,“嗯,从大面上看,这一战我北渊赢面很大。” “是的,儿子也是这么以为。” 元焘微微一笑,“给你个路子,想想,万一最终我们输了,会因何而输?不用怕,想到什么说什么。” 元枚一愣,然后便开始琢磨起来,“南朝皇帝临阵换帅,新大帅力挽狂澜?或者杨灏干脆同样御驾亲征,南朝军队士气大振,趁机反攻?南朝派出所有修行者,不计一切代价,寻机刺杀了陛下?” “当你把这些东西想得透彻,按照现有的事实,逐一否决掉之后,若是一个不剩,那就是在你的认知能力范围内,一定是赢的,你便可以在你的认知范围内认定这场战我们会赢。若是还有剩余,便要从那些剩下的可能中,去一个个仔细琢磨,到底有多大可能,你才好未雨绸缪。”元焘竖起一根手指,“这其中的前提,是你要想得透彻,列举得尽可能多,你做到了吗?” 元枚心神一凛,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惊呼道:“会不会有可能是韩飞龙故意示弱?” 他神色激动,“是的,怪不得杨灏现在也不换帅。而且我朝数十万大军也不可能一拥而上,兵线在这个突进过程中被拉长,韩飞龙有可能是在寻找兵力的薄弱处。” 说着说着,他冷汗涔涔而出,这么看,这一场所有人都看好的战争,北渊有可能会输? 元焘冷冷道:“你能想到,陛下和他身边那么多的谋士会想不到?拿着一个可能就一叶障目了?” 元枚脸上的热血迅速褪下。 元焘继续,“这只是一个道理,想任何问题,都要从两面去看,这样才不会被表象蒙蔽,但也不要拿着一个可能就去赌,整个元家也不可能陪着你去赌,因为那真的就只是一个可能。若是韩飞龙的算计落空了呢,毕竟大势如此,想要逆转,谈何容易。” 元枚连忙肃手称是。 “乏了,回吧。”元焘疲惫道。 当元枚将他推了回去,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的老人,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即便只是一种可能,也要做好应对的准备啊。” ------------------------------------- “皇甫兄,相见恨晚呐!” 酒酣情热,这称呼自然也从生疏的圣子变成了热络的皇甫兄。 皇甫烨笑着道:“前些日子破城之际,这临苍城的守军虽然将府库清了个干净,却留下了个好东西,刚好被我捡到,云兄见多识广,帮我掌掌眼。” 云落笑道:“我对宝物这些向来没什么见识,皇甫兄这可找错人了。” “看看嘛,权当好玩。”皇甫烨也热情道。 “好,不过先说好,瞧不出来可别怪我啊,哈哈。” 皇甫烨心念一动,手中多了一块金色令牌,猛地朝云落面前一举。 云落原本清明的眼神瞬间呆滞。 第二百六十章 慕容承谋局,引蛇出洞 火焰在灯芯上跳动摇晃,云落的脸也在火光的明灭中显得有些黯淡。 皇甫烨握着金色令牌,轻声道:“跪下。” 云落恭敬地跪在他的面前,没有丝毫迟疑。 皇甫烨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你在怀疑皇甫烨?” “没有。”云落的回答毫无停顿,也毫无感情。 嗯?这个回答倒让皇甫烨有些吃惊,难道真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你对君渺渺有何感觉?”皇甫烨记起平康使先前说君渺渺出工不出力的事情。 “爱慕。”云落这下子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平静回答,并无丝毫脸红。 皇甫烨正要再问,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他暗骂一声,不甘地将令牌一收,换上一枚普通的古玩,轻声道:“起来,坐下。” 当陆琦敲开房门,皇甫烨不顾云落的挽留,识趣地告辞。 云落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陆琦随口道:“睡不着,找你聊聊天,咦?怎么?我不能来?” 房间外,竖起耳朵凝神偷听的皇甫烨放下心来,快步离去。 将门关上,陆琦迅速朝云落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云落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聚音成线道:“我瞧见他拿出了一个东西,我甚至连是什么都没瞧见,瞬间感觉到了那枚印记侵占了我的识海,幸好我早有防备,那枚印记也已经被我吸收了将近半成,功效稍微弱了一点点,全凭着心中一点执念才能应付过去,若是你再来晚一点,我就扛不住了。” “你回答了几个问题?”陆琦好奇道。 当云落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对话重复给她之后,陆琦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带着浓浓的杀意道:“你怕是说的实话吧?” 云落愣在当场,无力抵挡这羚羊挂角般的穿心一剑。 陆琦坐在椅子上,胆战心惊的云公子只敢站在旁边。 “怎么?云公子变云公公了?”陆琦憋笑无语道。 “即使是为了骗人,说了这样的话,我都于心难安,站着反省!”云落义正辞严地道。 陆琦笑容玩味地道:“行啊云公子,铁了心要跟我打擂台了?那你可别后悔哦。” 云落立马一脸讨好地凑过去,“小的哪儿敢啊!” “你有什么不敢的,不是把我吃得死死的吗?云公子?” “好了琦儿,我们说点正事。” 当陆琦从云落房间离去,云落盘坐在床上,坐照内观。 丹田之内,那枚金丹雏形已经无限接近于一颗真正的金丹了,当然这是云落的猜测,他也没见过真正的金丹长什么样。 但是从丹纹、丹脉的复杂程度上看,云落对自己这颗金丹未来的品质很有信心。 只是每每看到金丹雏形上活灵活现的赑屃和狴犴这几位时,云落心里就堵得慌。 云落的神识顺着一根触须,来到了自己的识海深处。 方才大放光明的那枚符文,如今已敛去所有光芒,安静地躺在云落识海深处自以为无人知晓的角落。 如今的云落,从那枚符文中,只吸取了不到半成的能量,就基本已经达到了可以冲击知命境的真元标准。 所以,这些时日,云落真正理解了那句,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足以致命的风险中,蕴藏着让他做梦都笑醒的福缘。 云落心中默念,火神大人啊,我真是太谢谢您了啊。 云落的夜晚在修行中,一闪而逝; 陆琦的夜晚在放松与疲惫中,悄悄过去; 裴镇的夜晚在激动和思虑中,缓缓度过; 还有人的夜晚,在路上,在风尘中,一路前行。 从战旗城派出的两队信使,昼夜兼程,几乎同时抵达了包家和裴穆两家临近靖王封地的边境上。 信使传递的内容都一样,慕容承邀请三家合兵,在临苍城下,一战而定。他只要将靖王赶出幽云州,他们背后的人对靖王是杀是囚,他一概不管。 同时,慕容承允许他们借道慕容家的领地,以隐藏消息。 “慕容老儿这下是下了血本了啊!” 第二天一早,薛锐此次派兵的统兵大将巴彦拍着手中的信纸,对身旁的亲信笑道。 要知道,如今的草原和过往只有帐篷的时候不一样了,一座座城池扼守在各处要道,贸然允许大军借道,可走着走着顺手把你灭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亲信偷瞧着巴彦的神色,问道:“将军,那我们去是不去?” “去啊,怎么不去!一举多得的好事。”巴彦嘿嘿一笑,“不过啊,先问问二皇子那边吧,殿下吩咐了,要一致行动。” 薛铭手下的统兵大将名叫乌克南,自小立志要攻灭南朝的他,却没能赶上此番南征的国战,好在二皇子让他来了这边,总算可以打一仗了。 他此刻看着信使连夜送达的密信,陷入沉思。 将信递给亲信的幕僚,他自言自语道:“慕容承是真发狠了,还是另有阴谋?” 幕僚也是个说话委婉的,他仔细地看过信纸后,笑着道:“听说靖王将慕容承派去求和的大公子右手给砍下来了?” “那是皇甫烨砍的。”乌克南摇摇头。 幕僚连忙道:“属下记错了。” 乌克南若有深意地看了那幕僚一眼,呵呵一笑,“联系一下巴彦,要去一起去吧。总不能一仗不打就打道回府吧。” ------------------------- 慕容承是从来没有幕僚的,只有一堆不做决策的属吏帮忙整理情报,汇总消息。 他此刻坐在那间客邸的书房中,独自思量。 一个黑衣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站在书桌旁,开口道:“他们会来吗?” 慕容承想了想,“只要他们能理解到他们背后那两位的心思,就一定会来。” “各自两万,总共四万精兵过境,不会有问题?” 慕容承哈哈一笑,“论修行,你一只手打我十个都不费事,但说起军政之事,你还是远不如我。” “那是自然。” 慕容承点了点桌子,“两万精兵什么概念?渊皇陛下此番出征,鲜卑诸部铁骑倾巢而出,不到五万;那位手握十二个头下军州的马祁大人,被要求的兵马是六万,已经是几乎全力。那两位根基并不算多么深厚的皇子,连一个甲字州都没有完全掌控,凭什么能轻松拿出两万,还是精兵?” 他望着远方,神色轻蔑,“要说总的兵马,那两人可能各自拿得出两三万。但具体到这次,薛锐派出的兵马应该也就五千左右,薛铭的兵马稍微多点,也绝对不会超过一万之数。毕竟靖王总共的能战之兵都没几千。” “如此倒是不惧。”黑衣身影默默估算了一下自己这边的实力,神色轻松了许多,更何况,还有那位靖王的兵马。 慕容承揉着眉心,“难的是如何将他们全歼在这儿,否则光是那四处逃窜的散兵游勇,都够我们头疼的。” 黑衣身影笑了笑,“这种事情我们擅长啊!” “你们?”慕容承一愣,旋即便明白了,眉心终于舒展开来。 开心没有持续多久,慕容承语带黯然地问道:“克儿怎么样了?” 黑衣身影叹了口气,“好些了,至少开始吃东西了,不过还是郁郁寡欢,无精打采。” “在吃东西了就好。”慕容承点点头,“希望那位凌公子也给我一个惊喜吧。” 五天可以干什么? 可以让云落在拉着裴镇喝了一场大酒之余,将境界稳固在了通玄境巅峰; 可以让陆琦完整地消化了在雁丘秘境中获得的福缘; 可以让裴镇麾下能够重新组织起一支三千人的可战之军; 可以让巴彦和乌克南带着各自的部队,秘密从慕容承为他们规定的线路上穿越过来,抵达了战旗城下。 这些日子里,好几封诉苦控告的信都被送到了战旗城中,慕容承的书桌上。 信上,各个城主或者城中守卫简直是声泪俱下地控诉着那两支穿境而过的队伍,简直连马贼都不如。 吃要吃好的,住要住好的,还要女人,还要财宝,关键是态度还嚣张跋扈,似乎这一切还是他们赏脸,自己的人才能为他们服务一般。 慕容承默默看完,冷哼一声,“要上刑场了,总得让人吃顿好的不是。” 他起身去往自家部队的大营,他要在营中会见巴彦和乌克南,商议接下来的作战方案。 在马背上颠簸的时候,慕容承心中想着的却是,吃了我的,得连本带利吐出来! -------------------------------- 大端西北,北渊大皇子薛钧带着鲜卑铁骑一步一步逼近了通天关,但整个队伍的士气,却在不断下降。 就像在赌桌上,若是赢下了超乎想象的筹码,很少有人会还想赌下去,落袋为安的道理因为浅显而人尽皆知。 何况是,又不是没有走的机会; 更何况,打通天关有什么意义?一不留神就全军覆没了,犯不着啊! 薛钧自然也察觉到了蔓延在队伍中的这种情绪,说来也好笑,他和这支鲜卑铁骑之间的关系,从最开始的相看两厌,到中间的融洽至极,再到如今又恢复了相看两厌,的确称得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不过从薛钧内心深处,他还是没到相看两厌的地步的,一直以来他都是希望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拿着这柄草原上有数的利刃,砍下最丰硕的成果,助自己朝那个位子更近一步。 若说原本,打下通天关只是他内心的一个小小奢望,毕竟他的战果已经足够丰硕,可没想到薛铭在长生城的成绩也是斐然,将整个后方治理得井井有条,粮草转运,兵员调配这些,也能够跟得上。 这就让薛钧这份战功显得没那么光彩夺目,更要命的是,不知为何,如今的长生城和整个北渊上层之间,开始流传着一个将帅之辨的说法,很显然,薛铭成了帅,而他薛钧只是个将。 皇权之争,没有谁敢忽视一丁点风向的扭转,他的生母德贵妃虽不曾言语,但他母族的人已经开始替薛钧谋划了起来,护在他身旁的那个原老头,更是难得为他分析过时局走向,要他千万注意。 薛钧站在一处山头,极目远眺,听向导说这儿离通天关也不过百里地了,可如今他还瞧不见。 他叹了口气,“这通天关不打是真不行了!可要打也真是难啊!” 就在薛钧所站山头附近的一条官道上,逃难的流民中,三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正逆流前行。 一人居中,两人殿后,一看就是一主二仆。 当着一行三人走到一间废弃的驿馆门口,馆中乌泱泱的人群便将目光尽数投了过来。 麻木、哀痛、贪婪、炽热、疯狂。 这就是战争的副作用。 当三个女人瞧见这满当当的人群转身欲走,身后忽然传来几声轻佻的笑声,“姑娘,这兵荒马乱的,要去哪里啊?” 第二百六十一章 枭雄都是狠人 战旗城头,插满了军旗,迎风招展,被夕阳明艳绚烂却又不炙热的光芒照射得煞是好看。 高耸宽大的城墙,洒下一片阴影,但如此巨大的阴影都无法完全遮掩住城外空地上,那一片连绵的军帐。 这片军帐被很明显地分成了两块,其中一块稍微大些。 乌克南坐在属于自己这一边的中军大帐中,满意地打量着帐中陈设,“慕容承此番的确是发了狠,看样子继承人被废,对他的打击真是很大。” 幕僚笑着附和,“是啊,这么多军帐、陈设,花费可不是个小数目。也足见他对将军的重视和需要。” “可别因此小瞧了他。这里面,可有大学问。”乌克南沉声道。 “哦?请将军解惑。”一个合格的幕僚一定要是个合格的聊天对象。 “咱们来之前,号称的兵马是多少?” “两万啊。”幕僚下意识地回答,然后恍然大悟,“慕容承连这都猜到了?还猜得这么准?” 乌克南笑了笑,“能坐镇一个甲字州的,怎可能是庸才。” 他望了望军帐外的天色,站起身来,“好了,去点一百个人,咱们该出发了。” 骑上高头大马,乌克南领着护卫,朝着城下走去,那里已经搭起一个更大更豪奢的军帐。 刚好处在三方交界之处的这座军帐外,乌克南和巴彦同时抵达,身后的护卫也同样是一百人。 两人对视一眼,翻身下马,稍稍整理了铠甲,朝着帐外站着的那个身影走去。 “慕容大人。” “慕容大人。”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问候,慕容承哈哈一笑,“向二位皇子殿下问好。向二位将军问好。” “二位将军劳师远行,共谋大事,慕容承感激涕零,略备薄酒,为二位将军接风洗尘。请!” 乌克南和巴彦几乎同时朝自己的护卫长使了个眼色,和慕容承一起走了进去。 在二人进去之后,两队护卫一左一右迅速包围了大帐,面露警惕。 整整一个时辰的欢饮之后,三人各自满面通红、双眼迷离地热络告别。 一回到营帐内,乌克南的眼神迅速恢复了清明。 幕僚来报,慕容承还命人给自家军士们送来了酒水,而且还有许多南朝特有的珍贵烈酒,此刻众将士都在欢饮。 乌克南一拍桌子,沉声道:“命人将剩下的酒水全部收起,今夜加强警戒!” 一坛坛酒水就只能在众人眼巴巴的神色中,被搬出了营帐,堆在帐外。 在众人强烈的提议下,军纪官只好拿笔将各帐的数目记下,待仗打完了之后再说。 乌克南巡视各帐,瞧见并无多少醉酒的军士,这才放下心来。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巴彦帐下的军营中,看来这两位能被各自主君派来领兵的将领,还是足够谨慎。 这一晚,巴彦和乌克南都是披甲而眠。 第二天中午,当慕容承来到昨晚欢饮的军帐中,瞧见二人时,强忍着笑意道:“那咱们今天就聊点能让二位将军安心的事?” 慕容承铺开一张幽云州地图,自然不是自己府上最精细的那张,而是战旗城里的一张粗略图。 他用木棍指着地图上一处明显要比周边大一些的圆点上,沉声道:“此处是我们目前的位置,战旗城。” 木棍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直线,停顿在另一个城池上,“此处,便是临苍城!” “从战旗城到临苍城,咱们急行军需要两日。” 听慕容承介绍完了基本情况,巴彦是个性子急的,“慕容大人,你就说吧,这仗怎么打!” 慕容承看看乌克南,瞧见他也点头,便笑道:“大致方略我已经在信上说了,简单讲,若是靖王出城野战,我麾下兵马从正面冲击,二位将军的兵马潜伏侧翼,迂回包抄。若是靖王死守不出,三方就合力从三面攻城,一定要一战而定,将靖王主力全歼在临苍城下。届时什么月牙城蛮牛城边境上的那点兵力,哪儿还值得我们在乎。” 慕容承竖起一根手指,“不过,那件事我得再强调一下。” “在战场上,必须保证靖王是活着的,在我将他礼送出幽云州的地界之后,无论你们是扮马贼也好,直接调兵扑杀也罢,都再与我慕容承无关。我就这点家业,还担不起谋杀皇子的罪名。” 乌克南和巴彦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然后道:“这是自然,出了幽云州之后的事情,谁也控制不了,毕竟没了那一千怯薛卫,发生什么都很难说啊!” “如此最好!”慕容承哈哈一笑,“那我们就再完善一下细节?” 半个时辰之后,慕容承将巴彦和乌克南送到帐外,拱手道:“二位将军今日且养精蓄锐,咱们明日一早,向着胜利出发!” “向着胜利出发!”乌克南和巴彦回应一声,然后各自带着自家卫队离去。 巴彦悄悄去了乌克南的帐中,二人回顾了今日慕容承的一言一行,感觉的确没什么纰漏。 关于靖王的那番言语,更是让他们更放心了些。 傍晚,慕容承又送来了海量的酒肉,乌克南吩咐下去,肉可以敞开吃,酒一滴不许沾,等打了胜仗,再喝个够。 来自厉兵山的军士们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帐外堆积的酒水,觉得这肉吃起来都不香了。 长夜漫漫,没有酒水的,那就只有吃饱了就困。 吃饱就困的,还有那些来自寝甲沙海的军士们,因为他们今晚,同样没有酒喝。 木呼蛮,一个寝甲沙海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军士。 就因为他的普通,所以,他和其余几个跟他一样普通的军士分到了最靠外的一个军帐。 半夜里,木呼蛮被一泡尿憋醒了,蹑手蹑脚地披上衣服,万般无奈地出帐放水。 站在大营的围栏旁,两侧的灯火都离得老远,眼前是一片昏暗,木呼蛮熟练地撩起外袍,解开腰带,淅沥沥的水声轻轻响起,他眯着眼,睡眼朦胧。 水声渐消,他抖了抖身子,朝四周望了望,转身回帐。 刚转过身,他眉头一皱,似乎有哪儿不对,于是他又扭了回去,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在自己对面的不是树影摇晃,而是一排排骑着马沉默的黑甲骑军。 当他正要全力吼出一声敌袭时,一只羽箭准确地插入了他的咽喉,同时四周骤然大亮。 漫天的箭矢带着火焰狠狠扎入了一处处帐篷,原本应该比较耐火的帐篷却瞬间燃起更大的火光。 密密麻麻的箭矢除开落到帐篷上,更有许多带着呼啸扎破了营帐旁的酒坛,那一坛坛烧喉咙的烈酒,此刻开始烧起了挡在它面前的一切。 难得微微放心准备睡个好觉的乌克南被喧嚣声吵醒,急忙冲出营帐,目之所见,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身上燃火,奔走惨嚎的军士。 他咬牙切齿地望着战旗城的城头,“慕容承,我干你全家!!!” 一场火是不可能将这加一起一万出头的军士烧个干净的,但在铁骑刀枪的配合下,就有可能了。 两边的军士还在奋力灭火,火势也刚刚稍稍得以控制,战旗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三千沉默的精骑从门洞中鱼贯而出,冲向乌克南的军营中。 从战旗城的对面,那片寂静黑暗的草原里,也同样冲出了两千骑兵,他们已经在这儿等了整整一夜,此刻取下包裹在马蹄上的棉布,解开马嘴上的布条,朝着巴彦的军营冲了进去。 领头的两骑,一个穿着黑色盔甲,一个只是青衣劲装,但两个人手中,都拿着同一样兵刃,剑! 完全不像是军阵冲锋该用的东西,却是他们最喜欢的兵器。 毫无防备的敌军甚至连甲胄都没穿上,便被削掉了脑袋。 一声声惨嚎,就是一条条生命的消失,但没有人怜悯,因为这是战场,这就是战争,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一个人影悄悄出现在路旁,手中出现一柄长剑,随着真元的注入,蓬勃剑气化为一座青山,朝着骑军领头两人砸落。 青衣人笑着道:“这么巧,你也用剑啊!” 从马背上跃起,一记惊涛拍岸,将青山拍得粉碎,那名隐藏在军中的随军修行者还没来得及再挥出一剑,就被青衣人用剑架在了脖子上。 谁知这人压根不慌,狞笑道:“我看你这下还救得了不?”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从另一边,又有一名修行者双手掐诀,真元大放光明,攻击的对象,正是那名领头的黑甲骑士。 青衣人有些惊慌,“你们居然派出了两个修行者随军?!” “哈哈,想不到吧......”话语还没说完,笑容便已凝固,只见那黑甲骑士的剑身骤然吞吐着长长的剑气,抬手一劈,剑气滚滚如大雪崩踏,瞬间将那名偷袭的修行者淹没。 “西岭剑宗?你们是?”这人面露惊骇。 青衣人笑着道:“想不到吧?” 说完顺手一拍,将此人拍晕,真元禁锢住,提着衣领冲回了自己的马上。 巴彦呆呆地坐在帐前,眼中满是绝望。 炸营了。 历来大军出征,最怕的就是炸营和哗变。 当成千上万的人没了约束,自顾自地逃命,自相残杀之下,任你是再好的主帅也是无用。 就在今夜之前,自己都还在憧憬着这一战功成之后的锦绣前程,醇酒美妇,金戈铁马。 “慕容承!你真他娘的是个狠人!” 直到现在,巴彦仍然不相信慕容承在自己儿子被靖王那般折辱之后,还会和靖王一起来对付自己。 唯一的解释就是,慕容克的那只手,本就是慕容承和靖王的苦肉计,为的就是取得自己这些人的信任。 想到三皇子那些酷烈的手段,巴彦心如死灰。 乌克南就不一样,他在得知炸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离开了中军大帐,拉着一队亲卫,逃了出去。 他幻想着,还会有许多军士和他做一样的选择,到时聚拢残兵,也不是没有逃脱的可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大营的附近,各个主要方位,都站着一名或两名修行者。 在这些逃兵中极少部分侥幸逃脱了他们的杀戮之后,前方的道路上,早都埋伏了一队队的精骑。 更有三百怯薛卫分做六队,用以追杀逃兵。 当晨光如约而至,入夜前还浩荡连绵的军营已是一片焦黑。 密密麻麻的尸体从营地中蔓延到了四周数里之外,残破的帐篷,没来得及拿起的刀枪,烧了一半便被踩灭的旗帜,凌乱地散落在这处空间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甚至已经有秃鹫开始试探着落地,享受一场难得的盛宴。 死亡是凄凉的,所以,所有活着的人,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欣喜。 战旗城的城头,裴镇、云落、陆琦、崔贤等人都在。 慕容承看着眼前这个亲自领兵冲杀的黑衣年轻人,一撩袍子,就要双膝下跪,行一个本不应该行的大礼,“幽云州节度使慕容承,拜见靖王殿下。” 裴镇连忙一个箭步,让这个天大的大礼终究没行下去,他的脸上满是歉疚,“先前是孤的错,造成遗憾,待此间事情平定,孤当亲去幽云城,向令公子赔罪。” 慕容承抚胸鞠躬,“臣替犬子谢过殿下。” “做错了事,就该认错,何需言谢。”裴镇感激地看着慕容承,“孤倒是要好好谢谢你,若没有你不计前嫌,又岂能有我今日再度逃出生天。” “殿下无需道谢,臣只是为了利益。”听了慕容承这句话,在一旁和陆琦并肩站着无聊的云落微微一笑。 “好一个为了利益,既然如此,孤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你承诺,当日你与云落所言的那些,孤全部准了,只要我薛镇还在世一日,就保你慕容家权势一天!” “谢殿下!” 云落走来,看着两人道:“这调子也定下来了,接下来赶紧办事儿吧?” 慕容承看着裴镇,“凌公子说得是,殿下,请!” 裴镇却使劲抱了抱云落,低声道:“谢了,兄弟!” 云落扭头看着陆琦,“别生气哈!” 当着这么多人,陆琦臊得满脸通红。 忽然,从远处疾驰来一匹骏马,马背上的骑手才靠近城下便高喊着,“前线急报!速开城门!” 当那名骑手飞速冲上城头,扯开面罩,众人才看清来人竟是邓清! 邓清将一封情报递给裴镇,“小镇,你好好看看。” 慕容承看了眼云落,云落一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裴镇打开一看,脱口惊呼道:“这不可能!!!” 第二百六十二章 朱绿镇之战 在裴镇和慕容承联手完成这场惊人胜利的五天以前。 雁宿崖,距离大端都城天京城不过两百里,因相传为群雁南下过冬夜宿之地而得名。 天色刚亮,一大队铠甲明亮,军容齐整的骑军团团围住了雁宿崖。 从骑军之中又有一小队翻身下马,簇拥着两个人,朝着雁宿崖顶的云雾中走去。 等临近了崖顶,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让这些陪同的军士默默停步,目送那两人走上崖顶。 山腰云遮雾绕,崖顶上,却大放光明。 云海翻涌,金光夺目,远处的群山也尽皆冒出些尖顶,极目远眺,心旷神怡。 一身黑色皇袍的薛律满意地看着眼前在北渊从来瞧不见的别样美景,忽然道:“吴提,你一巴掌把朕推下去,这皇位就是你的了。” 在薛律的身旁,身披轻甲,腰挎弯刀的鲜卑铁骑共主连忙拜倒,“陛下!” 一双手将他轻轻一搀,笑着道:“跟你开个玩笑,这个位子哪儿是那么容易坐得稳的。” “臣只愿服侍陛下,鞍前马后。”吴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阳光既出,云雾如冰雪消融,视野之内,顿时清晰了起来。 薛律看着脚下的群山,层林,有花香,有兽吼,鸟儿飞,虫儿叫,感慨道:“这南朝果然是南朝,风光独秀,此时还能瞧见这满目青郁。据说到了九十月,还有那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大好风光,不知我们看不看得见。” 吴提沉声道:“一定看得见。” “呵呵。”薛律不置可否,“那要看韩飞龙将最后的包围圈定在哪儿了。” 吴提浑身一震,惊骇地看着薛律。 薛律轻哼一声,“你们这些人啊,真当我是个不懂军事的?” 吴提猛然记起,在这位渊皇陛下年轻的时候,也是曾提刀跃马,领兵出征的。 只是那段时光太过久远,而后陛下醉心风月的形象又太过深刻,以至于大多数人都曾忘了。 “是不是我今日不跟你挑明,你都要演一出冒死进谏的戏码了?” 看着薛律玩味的笑容,吴提心神一凛,更生出许多敬畏,“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好好说话,又没外人用不着动不动就下跪。”薛律淡淡开口,吴提跪到一半,讷讷起身。 薛律弯腰,拔了两根狗尾巴草,一根自己叼在嘴里,分给吴提一根,吴提双手接过,熟练地叼在嘴中。 “若是连韩飞龙这点心思都瞧不明白,这仗早就没打的必要了。”薛律叹了口气。 吴提终于开口,“那陛下为何还要跟着他的思路走?” “难呐!”薛律第二次叹气,“你说说韩飞龙想的是什么?” “第一,在不断撤退的过程中,凭借城池和对地势的熟悉,消耗我们的有生力量;第二,寻找有利地形,与我军主力决战,这个地形一定是可以围困住我军主力的,否则见势不对,暂避锋芒的话,南朝军队的机动性完全不如我们;第三,拉长我方兵线,令我方数十万大军无法形成合力;第四,韩飞龙一定有一直隐藏的后手。” 吴提如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显然是早有思量。 薛律点点头,“我就跟你说说我想的是什么吧。” 他轻轻嚼着狗尾巴草,不顾及什么帝王威严和形象,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我们一共将近三十五万大军从苍狼原出发,那几个已经入了土的王公带了几万,赫连青山也带走了两万,还剩二十七八万,虽说折损了四五万,算上马,那也还有六十多万张嘴啊,人吃马嚼每天得耗掉多少粮草,你该知道,咱们这片草原,最缺的是什么?” “虽然有个说法叫就粮于敌,但你看看韩飞龙多贼,坚壁清野,带得走的全带走,带不走的付之一炬,咱们拖不起啊!” 他看着吴提严峻的神色,笑了笑,“别这么严肃,换个角度,咱们来是干啥来的?他韩飞龙不往后退,我们难道就不前进了?只要咱们不轻敌冒进,无非是换个战场而已。咱们草原勇士何惧之有?” 吴提点点头,“但陛下还是得千万小心。” “这就看咱们的马蹄更快,弯刀更利,还是大端的军阵更强,盾牌更坚了。” 雁宿崖上君臣解惑,大端的都城也很不平静。 这个不平静倒不是说有什么兵荒马乱,毕竟有那位一剑在手,长治久安的长安剑仙在,而是人心不平。 杨灏高坐在帝位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此刻朝堂上乱糟糟的争吵。 争吵的中心只有一个,如今征北军的主帅韩飞龙。 主张换掉韩飞龙的一派明显更多一些,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韩飞龙屡战屡败,寸功未立,弃土丢城,以至于局面糜烂至此,天京城人心惶惶,甚至政权都有倾覆之危。 韩飞龙罪该万死,不将其丢官去职,何以平民愤! 主张继续支持韩飞龙的声音虽小,但也铿锵有力,韩飞龙并非寸功未立,其每一战虽结果都为后退,但都有效杀伤了北渊军力,按照军报,每战少说歼灭敌军三千有余,更有破万的大胜,且每次撤退,都有充分的准备,并非狼狈逃窜,主力兵员几乎全部得以保全,截止当下,双方战损已是五万对六千。 更何况临阵换帅,极易动摇军心,此刻北渊大军已离天京城不到两百里,谁敢去赌? 另一派便有人立刻道:“那难道将国运都寄托于韩飞龙一人身上,就不是赌了吗?” 双方吵吵嚷嚷,乱作一团,朝堂宛若菜市,说到激动处,大袖乱舞,唾沫横飞。 还好,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敢说出那个让杨灏南狩的建议。 一直默不作声的荀忧轻轻上前一步,朝堂立刻诡异地安静下来。 这几日,即使朝堂闹得沸反盈天,即使雪花一般的奏章涌向陛下的案头,即使那位大将军胡律光在另外两个军中巨头的搀扶下来到朝堂上哭求换帅,陛下和国师都未对韩飞龙的去留说出只言片语,看来如今也是坐不住了? 荀忧微微一笑,“诸位看着韩飞龙是屡战屡败,窝囊至极,我怎么觉得咱们的韩将军是屡败屡战,顽强坚韧呢?” 朝堂上,群臣傻眼。 杨灏沉声开口,“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既是国战,无需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朕,用人不疑!” 不管这些人之前吵得再厉害,当真正能够拍板的人轻飘飘的两句话说出,一切便都有了定论。 偏殿之内,杨灏的神色就不如方才在朝堂上那般淡定稳重了,毕竟薛律的大军是实打实的只在两百里开外了。 他急忙将南宫霖召进宫中,略带着焦急道:“那边怎么样了?” 北堂望和南宫霖这两个人,几乎成了如今大端最重要的倚仗。 有了他俩,杨灏几乎等同于御驾亲征,对前线的情报可以在瞬间知晓。 也正因如此,韩飞龙才能将自己的计划随时报告给后方,杨灏和荀忧也才能放心。 南宫霖默默取出纸笔,写下一串数字,交给荀忧。 杨灏对着本子翻阅了之后,沉声道:“明日或许就将有答案了。” ----------------------- 当薛律在怯薛卫的守护下,跟随中军一起,抵达黄土岭,吴提的前军已经扫清了周遭。 吴提来到薛律的帐中,低声道:“陛下,前方有个镇子,是否要绕路?” 薛律疑惑道:“有什么讲究?” “那个镇子,叫朱绿镇。”吴提忐忑道。 帐中,正在翻阅附近地形图的薛律微微一笑,“叫全军做好准备,那里就是韩飞龙选好的决战之地了。” 朱绿镇,诛律镇。 想要诛杀朕,你韩飞龙恐怕没那本事! 朱绿镇,背靠一条名叫北渎的大河,城中俱是木质结构的屋舍阁楼,地形起伏不平。 在镇子西侧的山上,韩飞龙的战时指挥部就设在此处。 此刻在他的身边,只有一个老人,那就是北堂望。 锦帽貂裘的他,如今再无半分当初说书老人的穷酸形象,脸颊上甚至微微多了些富态的肥肉。 他看着韩飞龙,“韩大帅就这么确定渊皇会来?” 韩飞龙笑了笑,“这些时日,北堂先生对渊皇观感如何?” 北堂望想了想,“雄才大略,胸有锦绣,绝非一介莽夫。” “是啊!几次战斗让他们减员了将近五万之数,这复杂的大军硬是一点波澜未生,都让我们不得不怀疑北渊的军政是不是发生了大变。我们一退再退,不论是如何伪装,他就是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从不冒进,也从不龟缩。”韩飞龙说起薛律也由衷地点了点头,“先前都说薛征是北渊军神,我看这位渊皇,除了个人修为差得远,其余的也不遑多让啊!” 听着韩飞龙似乎很是推崇薛律的样子,北堂望有些不解,“那为何韩大帅还如此轻松,如此笃定他会进入这个埋伏圈。” 韩飞龙笑着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国师大人说的。这越是厉害的人啊,就越自负,若是今日绕着这朱绿镇走了,即使后面成功了,那也是心里的一根刺。” “军国大事,岂能如此意气用事?”北堂望惊呼道! “不不不,这不是意气用事。这朱绿镇,是南下天京城最近最方便的路,唯有此处北渎的水位最低,能够踏马过江,无需造船,若是绕路至少要远上数日的路程,他耗得起,他的粮草耗不起。他此番本就不是来劫掠的,而是来征服的,在哪儿打都一样,趁早解决了我征北军的主力,对他来说,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北堂望觉得这战场之事是真不可思议,“哪怕他知晓此处有埋伏,也是一定会过来的?” 韩飞龙摇了摇头,眼中带着炽热的期盼望着山下宁静的镇子,“若是知道是这样的埋伏,他可能宁愿绕路。” 第一匹马踏过了朱绿镇镇口的牌坊,也踏碎了镇子中诡异的宁静,这场决定未来五十年双方国运的战役,即将打响。 第二百六十三章 竭尽全力也是输 在这个时代,或许没有什么比得上骑兵结阵冲锋的威势。 轰隆隆的马蹄声连成一片,震动着尘土,砂砾和石子如同恐惧的对手,不安跳动。 弯刀折射着光线,那是令人胆寒的锋利,唤醒人们对于速度和力量的一切联想。 朱绿镇的镇子只有一条主街,这条街直直通向北渎的河岸,那里有一片异常宽阔的河岸。 当第一个踏入朱绿镇的骑兵已经快要抵达那片宽阔的河岸时,原本平静的大街地面,陡然拉起一根根的绊马索,骑兵前冲之势被瞬间迟滞,人仰马翻,马鸣人嚎。 后方的骑兵反应不及,又前赴后继地撞了上去。 但困难也只是一瞬之间,待这些自小长在马背上草原汉子,稍微反应过来,后方的骑手迅速拉住了战马,而已经入埋伏区的则轻盈地从马背上跃下,稳稳落地。 在前军统领吴提的命令下,一队步兵迅速冲入镇子,准备清理道路。 一切的配合井然有序,显然是早有预料。 弓弦之声忽然大作,无数的箭矢从门板后、从阁楼、从房顶飞出,准确地扎进了这些军士的身体,收割掉一大片的性命。 西侧的密林之中,北堂望的目力足够,能够清晰瞧见下方情景,但他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因为他明白,这样的杀伤,对于前后绵延望不到头的数十万大军而言,太过轻微。 面无表情的前军统帅吴提也是这样想的,看似声势浩大的伏杀,也不过几百人的伤亡,不碍事。 于是他吩咐一声,立刻有一千步兵集结,朝着小镇中冲去。 北渊军士善于骑马,却不是只会骑马,草原儿郎的悍勇,也是数一数二的。 杀气腾腾的草原步兵冲杀起来竟也有不逊于骑兵的气势,作为向来在北渊不太被看重的兵种,他们也有自己的骄傲,他们也有对军功的渴望,同样也有的,是对南朝军士居高临下的轻蔑。 小镇的屋舍中,忽然冲出了许多拿着长枪、盾牌的军士,他们迅速结阵,盾牌手跪立在前,牢牢持盾,长枪手站立在后,而在长枪手的身侧,竟还有人手持一样奇怪兵刃,长如长枪,顶端却是一个半圆的铁圈,叉不像叉,枪不似枪。 等北渊步兵冲近,他们才明白这个奇怪兵刃的作用。 还没靠近盾牌,那个奇怪兵刃便朝前一送,迅速将北渊步兵制住一瞬,就在这一瞬之间,长枪的枪尖便捅进了身体,配合娴熟。 更有头顶身侧那些埋伏的弓箭手,依旧在肆无忌惮地泼洒着自己的箭矢,让冲来的步兵几乎寸功未立,便遭受到了全方位立体化的致命打击。 但吴提也发了狠,瞬间再投入了两千步兵。 人总是会累的,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 所以,这些长枪手也好,盾牌手也罢,终于架不住前赴后继源源不断的冲锋,被冲垮四散,让北渊步兵得以清除了路面的绊马索。 就在北渊步兵们兴高采烈腾开道路时,地面又开始震动起来,震动的方向却不是来自于北渊,而是在小镇的河岸。 一队大端骑兵飞快地冲来,如虎入羊群,肆意屠杀。 北渊步兵虽然不弱,但面对骑兵,只要未结阵,便几乎如引颈待戮。 吴提对韩飞龙层出不穷的诡计搞得心烦,一挥手,五百沉默的玄甲重骑踏着沉重步子冲向大端骑兵的方向。 玄甲重骑全都身披重甲,仅留一双眼睛在外,就连马儿都是用甲胄护住。 但也因为铠甲的关系,对军士和马匹的要求都非常高,整个北渊总共也只有一万左右,和怯薛卫一起,成为渊皇的两大法宝。 弓箭,无用! 刀砍枪刺,几乎无用! 大端骑兵方才还肆意屠杀着北渊的步兵,如今便被北渊玄甲重骑轻松虐杀。 北堂望叹了口气,又是这个玄甲重骑,先前在战事胶着之际,每每就是这个玄甲重骑一冲出来,再左右搭配上北渊来去如风的轻骑兵,就将大端的军阵冲得稀烂,不得不撤退逃走。 没想到韩飞龙此刻却微微一笑,“莫慌。” 大端骑兵赶紧掉头回奔,耀武扬威的具装骑兵岂会放弃这个机会,如奔雷般紧追不舍。 大街的尾部稍窄,当玄甲重骑冲过之时,从街市两侧悄悄伸出两排钩镰枪,猛地朝后一拉。 无敌的玄甲重骑轰然倒地,砸作一团。 在骑兵去势陡降之时,从两侧的街市更冲出好些手持刀斧的,专照着马蹄猛砍。 铠甲的重量,马匹的重量,自身的重量,叠加在一起,让这五百玄甲重骑几乎丧失了全部的战斗力。 吴提远远瞧着,目眦欲裂,这可是无往不胜的玄甲重骑啊! “烧了吧。”一个声音平静响起。 吴提连忙转身,瞧见的正是薛律那张无悲无喜的脸,在他身后,还跟着十余位草原王公贵族。 “陛下,您怎么来了?” “上来看看,看看韩飞龙憋了这么久能憋出个什么响屁来。”薛律调侃道。 听见陛下难得说点这么接地气的话,众人都跟着哈哈大笑。 薛律点了点东西两侧的山头,“这东西两边的山头上,都埋伏着大端的军士。韩飞龙此刻就在其中的一座山头上看着我们。” 众人闻言陡然一惊,他们没有问为什么薛律知晓这些,陛下出征,身边能没点大修行者护驾? “还是那句话,不要想着走捷径,该打的仗迟早要打。咱们的儿郎都在这儿,大端要来就来,一战将其主力消灭,南朝还翻得起什么风浪?”薛律拍了拍吴提的肩膀,“接下来,朕和诸位王公就在这儿给你加油,让咱们的儿郎们,奋勇杀敌!” “可是陛下,这镇子要都给烧了,万一渡河要造船,咱们可没了现成的木料了啊!”吴提之所以一直没有用这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因为想着这事。 薛律赞许地点点头,“我的人昨夜去探过,果然如向导和斥候所言,可以骑马涉水而过。” 吴提大喜,“臣领旨!”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在北堂望看来,这耀目的红光不是什么喜庆,而是像鲜血一般的悲壮。 藏在整个镇子房屋中的军士们,要么被身上的火焰烧成了焦炭,要么不得不弃屋而出,冲向河岸边上的空地。 破败焦黑的土地上,韩飞龙所有的埋伏和手段都宣告破灭。 没了遮掩,剩下的便只能是硬碰硬的厮杀。 而这似乎并非大端军士所擅长的。 震天的喊杀声响起,北渊的前军呐喊着冲来。 北渎宽广的河岸边上,黄大兴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听着越来越近的声响,他不由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喉结起落,五指用力握住刀柄,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怒吼道:“兄弟们,咱们的身后,就是妻儿老小,是邻里乡亲,如今北渊要去杀你娘,抢你妻,奴你儿,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他们要将我们的良田变作马场,屋舍变成帐篷,我们大端儿女要世世代代替他们为奴为婢,供他吃,供他喝,供他睡,供他享乐,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接下来,要是我们输了,他们就要踩着我们的尸体,去破坏我们的家园,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给老子杀啊!” 黄大兴率先冲出,将迎面冲来的大端骑兵一刀砍翻在地。 在他身后,两万大端步兵和三千骑兵背水列阵,和北渊前军战作一团。 忽然,一只信号烟花从西侧的山上升起,东西两侧的山头立刻响起震天的喊杀声。 两支兵马各一万之数,摇动着大端军旗,从山头上呐喊着冲下。 河岸上,本来渐渐处在劣势的大端军士气势一振,一时间,竟有反攻之势。 而北渊前军骤然遭遇前后夹击,渐渐不敌,呈现出崩溃的态势。 吴提左右看了看,确认再无伏兵,一声令下,中军两万骑兵火速驰援战场,迅速稳住了战局。 此刻从北渎岸边,到吴提坐镇指挥的广袤地带,混杂着近四万大端军队,近五万北渊军队,这总共约十万人,呈现出一种你我有我我中有你犬牙交错的态势。 北渊将士凶猛雄壮、骁勇善战,大端保家卫国、悍不畏死。 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战事十分胶着。 忽然,一个黑衣身影走出,登上高台,来到战鼓旁,将原本擂鼓的鼓手赶到一边。 战鼓一停,许多北渊将士都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当瞧见那个黑衣身影时,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似乎又有无尽的气力从体内涌出。 “咚!” 薛律使劲敲出第一个鼓点,北渊将士怒吼着冲向战团。 “咚!咚!咚!” 一身黑衣,站在高处,使劲敲打着战鼓,为他的子民奏响热血的战歌。 下方众人,抬头望着那个宛若天神的身影,热泪盈眶。 远处的山头上,韩飞龙摇头叹息,“若是能就此将其狙杀,那该多好。” 北堂望道:“这个天下,没人可以做到。” 当鼓声渐歇,战场上的厮杀也终于停了下来。 在北渊凶猛的攻击在,大端的军队终于崩溃,留下两万多具尸体之后,四散逃亡。 北渊的部队没有追赶,为了打赢这决定性的一战,大端死了两万多人,他们死得只多不少,而且还要多很多。 幸存的将士都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高台上的黑衣身影。 “你们!是北渊的功臣!你们!即将是天下的主宰!”薛律张开双臂,“朕,恭喜你们!恭喜北渊!” 吴提率先跪下,“恭喜陛下,恭喜北渊!” 在场所有的北渊军士皆跪地抱拳,即使那受伤起不来的人,也竭力撑起身子。 万千张嘴吐出一个共同的声音,“恭喜陛下,恭喜北渊!” 后军的数万人,还在瞧不见的山背后,当他们听见那一声震天的呐喊时,顿时欢呼起来。 赢了!!! 输了!!! 北堂望颓丧地蹲下,揉着脸,自己这最近运气怎么这么差,干啥啥不成?莫不是这一脉的先祖们在生气? 不可能,轮回已毁,哪儿还有什么先祖。 他扭头看着坐在原地的韩飞龙,面无表情,看起来像是已经被打击傻了。 而下方的战场上,意气风发的薛律将手指向南方,“将士们,过河!”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一线生机,力挽狂澜 流淌的鲜血已经变得焦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的味道,苍蝇开始飞舞盘旋。 薛律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在粗略打扫了战场之后,命吴提重新编组了前军中军。 朝着焦黑的战场策马走去,马蹄越过不再言语的尸体和残破的旗帜,这是独属于胜利者的沙场荣耀。 略作休整之后,前军自然而然担当起了探路的重任,鲜卑铁骑共主吴提命五千前锋率先探路。 狂热的军士,仍旧未从方才那场大战的余韵中退出,依旧眼含着对胜利的炙热渴望,义无反顾地执行着主帅的一切命令。 踏遍草原的马蹄第一次踏入这种宽阔的河道,瞬间的慌乱之后,归于平静。 马儿总是要比人单纯的,只要自己能够克服,便可以坦然淡定。 数千匹骏马排成一线,缓缓从河道中走过。 依旧是那座山头上密林中,北堂望看着韩飞龙,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过去的这么多天里,他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也能够看到在一场场的战事中,他带着麾下的将士竭力试图给北渊的铁骑制造困难,并且也的确制造了层出不穷的不小困难,但终究抵不过实力上的巨大差距。 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可俗话也说了人力有穷,天命难违。 在这个男人身上,寄托着他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他多么希望韩飞龙此刻再折腾出些把戏,让那数千军士无法顺利地渡过北渎,让那条看似天险的河流真正成为天险。 可惜,终究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想。 北渊五千前锋毫无阻碍地踏着浅浅的河水,踏上了对岸。 终于,北堂望的眼前一亮。 只见对岸的山头猛然爆射出一蓬箭雨,笼罩住刚刚上岸的北渊前锋。 同时数千步兵悄然从山后出现,结成军阵,杀向立足未稳的北渊前锋,意图死死守住对岸的阵地。 就算北堂望这种不太知兵的人都明白,渡河而半道击之的道理,看来韩飞龙还是没忘。 是个有才的,只是可惜了。 北堂望看着依旧面无表情的韩飞龙,心中暗道。 北渊那边,吴提的应变也是极快,前军剩余的部队迅速排成长列,快马踏河,迅猛地朝着对岸冲去,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开辟出一块足够大军立足的阵地。 再又付出了数千条生命的代价之后,吴提率领的前军终于稳住了在对岸的阵地。 当吴提在对岸竖起薛家王旗,薛律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他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草原贵族,各部王公,笑着道:“诸位,咱们这就过河?” 马祁当先道:“愿附陛下骥尾!” 有了领头的,剩下的那些无一不是在草原上位高权重,威震一方的大贵族连忙跟上,“愿附陛下骥尾!” 薛律朝马祁投去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一起驱动中军,朝着河对岸走去。 人生之难,往往难在那些未曾经历过的事情上,但有趣也有趣在这些事上。 对这些草原上的雄鹰猛兽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渡过这样的大河。 薛律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骑马的场景。 曾经的父皇还春秋鼎盛,自己和弟弟比试着谁能够先骑上那高耸的马背。 虽然赢的是弟弟,但父皇嘉奖的,还是自己。 后来他才明白,这些不合常理的偏心背后,是怎样的盘算。 直到弟弟去了西岭剑宗,那是大端的领土,哦,那时候还叫做大廉,自己成为了皇储,并最终登上了皇位,坐上那个位置,视野宫殿望向长生城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许多在过往岁月中不曾明白过的事。 胯下骏马的马蹄淹没在河水里,薛律也一起沉浸进了回忆中。 朱绿镇西侧的山头上,韩飞龙终于开了口。 他看着默然无语,神色黯然的北堂望,“北堂先生,情势很危急了吧?” “废话!”北堂望翻了个天大的白眼,他倒也不是太担心,毕竟以他的地位,即使北渊拿下了大端,也不会太妨碍他的荣华富贵。 “既然时候差不多了,那就开始吧!”韩飞龙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支烟花,轻轻拉响。 “砰!” 蓝色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色彩,北堂望震惊抬头,韩飞龙微微一笑。 正走到北渎中央的薛律猛然回首,正跟在薛律身后的北渊权贵也一起扭头望去,天空中,那一抹蓝色正缓缓散尽。 “什么声音?”一个北渊权贵疑惑道。 “打雷了?”又有一人听见了声响。 薛律浑身的汗毛陡然竖起,怒吼道:“速速过河!” 当他说完这句话,一个普通军士打扮的人猛地冲出,一把抓住薛律的衣领,飞速掠向对岸。 中军黑压压地连成一列,冲向河的对岸,在他们的上游,浑浊的河水挟裹着泥沙,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势,迅猛地冲来! 浊浪排空,遮天蔽日,这些生长于草原的汉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鼻尖已经可以嗅到河水特有的那种腥味,水汽早已在空气中弥散,末日即将来临。 薛律落地,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中军,目呲欲裂,“不!!!” “砰!”滔天巨浪,将这些身经百战的军士轻松卷走,浪头隐现,似乎还可以瞧见那一个个雄壮的身影在水波中浮沉,但叱咤草原的他们,在翻涌的巨浪中,浑如一条条失去了气力的死鱼一般无助。 马祁猛地扑倒在地上,他从未感觉,陆地是如此的安稳。 回过头去,只见渊皇的怯薛卫连带着后续的许多中军,尽数被巨浪卷走,消失无踪。 在自然的伟力面前,马祁心中升起无尽的恐慌。 他摸着胸脯,心有余悸,“这才是韩飞龙的真正计划吗?” “这才是你的真正计划?” 北堂望难以置信地看着韩飞龙。 “一部分。”韩飞龙笑了笑。 随着的他的话音一落,对岸征北军真正的主力开始源源不断地出现,这头隐忍许久的凶兽,在嚣张的同类面前,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和锋利的爪牙。 杜若言作为此刻的临时主帅,按照和韩飞龙先前的那场密议,有条不紊地派遣着各军冲入战场。 第一次,北渊在真正的厮杀上,落在了绝对下风。 三万前军,中军只来了一万不到,身前两侧,目之所及尽是大端军旗。 身后是浑浊奔涌的河水,水位陡升,后续的援军暂时肯定是指望不上的。 诸多草原贵族都面露惶惶之色,向来手握重兵,生杀予夺的他们,在此刻难得地感受到了无助和虚弱。 薛律振作得很快,他看着赶来的吴提,沉声道:“吴提,不用担心朕!且去杀敌!” 他同时朝四周的将士大喊道:“将士们,坚持住,水位很快就会降回去,援兵马上就到!” 听着陛下镇定的声音,看着他那从容的神色,北渊将士轰然称喏,士气大振,迎上从三面合围而来的大端伏兵。 恍惚间,像是半天之前,发生在河对岸的那一场战斗。 只不过攻守之势逆转,不知结局又是否会一样。 北渎的对岸,中军的后部以及后军阵列在河岸边上,望着浑浊的江水,焦急不安。 在听到对面响起震天的厮杀声后,这头的北渊将领的脸色异常难看。 但令他们更绝望的事情出现了,在他们的身后也出现了大批的伏兵,气势高昂地朝他们杀来! 大端到底在这附近埋藏了多少伏兵? 瞧见这一出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北渊将士,脑海中都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你到底在这附近藏了多少人?”北堂望看着韩飞龙道。 韩飞龙摊开一只手,然后握紧,“所有。” 北堂望心头一跳,这也太大胆了,“你就不怕没成功?” 韩飞龙微微一笑,没有答话,转身望着山下和对岸。 征北军大帅迎风挺立,双手负后,下面是漫天的喊杀声,北堂望瞧着那个背影,只觉巍巍如山岳。 他望向北渎上游,心中萦绕着一个念头,那条蓄水的堤坝是何时筑好的? 曾经的四圣之一,此刻越想越对大端君臣的隐忍和筹谋感到有些心悸。 洪流渐消,水位缓缓下降。 朱绿镇这个方向的大端军士率先撤出了战场,战果已然足够丰盛。 他们之中还有两万左右打过之前那场大战的,也该他们休息休息了。 对岸,气急败坏的薛律还要命令后军赶来支援,势要站稳脚跟,一路南下,却被已经吓破了胆的草原勋贵们带着哭腔,苦口婆心地劝了下来。 吴提带着前军断后,薛律不得不带着浓浓的不舍,和草原勋贵们仓惶逃回了北渎对岸。 好不容易占据上风的大端将士哪里肯就这么轻易放走这条难得的大鱼,杀意更烈,将北渊前军的精锐打得连连退却。 最终,在前军几乎死伤殆尽的情况下,北渊残军才终于合兵一处,稳住了阵脚。 粗略统计,三十万大军,这一战就去了三分之一还多。 浑身浴血,甚至有些脱力的吴提抬头望着天色,黄昏已至。 薛律和北渊的将士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大端军士将自己袍泽的尸体像扔垃圾一般扔进了北渎之中,一时间,河流为之一塞。 那都是本该欢歌豪饮的草原汉子啊,就这样暴尸荒野河中,化为鱼虫的腹中餐。 所有的幸存军士都将目光递向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黑衣身影,似乎那恍若神明的光辉缓缓黯淡了下来。 薛律死死握紧了袖中拳头,竭力维持着神色镇定,吩咐身边人道:“好生收敛尸体,安营扎寨,晚上大帐议事。” 山头上,北堂望看着被扔进河中的数万具尸体,提醒道:“韩大帅,如此可能会引发瘟疫啊!” 韩飞龙拱拱手,“多谢北堂先生提醒,不过下游有人接应,打捞取首级,清理消毒等一应事务皆有人处理。” 北堂望心念一动,试探道:“六族?” 韩飞龙微微一笑,北堂望恍然大悟。 第二百六十五章 朱绿镇,诛律镇 “陛下,请您三思啊!” 北渊戒备森严的广阔营帐正中,那顶豪奢宽大的军帐内,一个老人摇摇晃晃地跪倒。 身为六部王骑资历最深的王公,老人的身份尊崇,很不一般。 此刻由他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薛律的提议,这帐中的气氛便陡然变得凝固。 薛律微笑着上前,一把搀起老王公,“好好聊聊天,怎么动不动就跪下了。” 老人坐回绣墩上,情真意切地道:“陛下,士气已失,精锐丧失大半,此刻再打实非明智之举。莫如留存实力,撤回草原,以待元气恢复。” 薛律托着腮思考着。 瞧见薛律似乎在权衡利弊,老人继续劝解道:“此番南征,在中线上稍有吃亏,但幸赖陛下运筹帷幄,西线的鲜卑铁骑收获甚多,刨去征伐所耗,亦有海量结余。总的来说,我们北渊是胜了啊!不如此时与南朝议和,想来南朝定会求之不得。” 坐在薛律不远处的马祁心里咯噔一下,糟了,老王公说错话了。 他偷偷瞄着薛律的神色,却见薛律并未动怒,而是环视一圈,“这也是你们的意见?” “请陛下三思!”数位草原勋贵都起身跪倒。 看人数,竟占了此刻帐中人的一多半。 “罢了。”薛律重重拍了拍膝盖,“整军,明日班师。” 连同方才没有出声反对的人在内,众人的脸上都出现一丝轻松,齐声道:“陛下圣明!” 待人皆散尽,薛律将吴提重新唤入了帐中,轻声道:“你怎么看?” 吴提皱着眉,“若是明日再度强攻,以我草原儿郎之悍勇无敌,按说也是有可能击溃大端征北军主力,可如今军心不堪用,臣担心强令出兵,会激起兵变。” “朕不甘心啊!”薛律长叹一声,按着桌子,站起身来,“大好局势一战丧尽,呼延博带着一千怯薛卫也命丧北渎河中,想起他们,想起这一战丧生的十余万草原儿郎,若是就此班师回朝,朕心何安?朕心何安呐!” 吴提沉默不语。 薛律忽然急切道:“你说,韩飞龙是不是也以为我们会班师?若是我们明日出其不意,打一场胜仗,重挫其征北军主力,也算作为死去的子民们报了仇了,届时再班师回朝,也为时未晚?” 吴提抬起头,望了一眼薛律的神情,迅速低头,“臣不知,亦不敢知。” 薛律心头一跳,深深看了眼这位鲜卑铁骑共主,“今天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谢陛下,陛下保重。”吴提躬身退下。 大帐空空,独自一人,薛律布满血丝的眼中,写满着狰狞和疯狂。 “陛下,歇了吧。” 一个尖细嗓音轻轻响起,居然正是长生城中的大太监,何公公。 薛律轻轻嗯了一声,“你今天救了朕的性命,朕要谢谢你。” 何公公连忙跪伏在地,“陛下万勿折煞老奴。” “好了,起来吧。”薛律揉着太阳穴,“你先歇着,朕还要想些事情。” 何公公起身,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道:“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薛律猛然转头,双眼迸出精光,死死盯住何公公的脸,吓得他连忙再次跪伏在地上。 “老东西,有些事,轮不到你插嘴。”薛律的声音透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陛下恕罪!”何公公不住磕头。 “起来吧。”薛律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地形图,淡淡道。 大端的夜晚明显要比北渊来的暖和些,夜色也温柔了许多,就连风,都是那么轻缓。 守在中军大帐外的军士就感受到了一阵温和的风拂过面颊,懒洋洋的,就像传说中南朝的娇滴滴的小娘子。 帐中的何公公却猛地睁开了假寐的双眼,看了一眼仍旧在埋头思索的薛律,重新将眼睛闭起。 又一阵风拂过,一个军士捂着脖子,缓缓倒下。 何公公再次睁眼,看着薛律,“陛下,呼延博已死,何人可信?” 薛律头也不抬,“吴提、马祁。” 何公公连忙唤入一个军士,让他去找吴提和马祁,让他们各自带兵来护驾。 很快,吴提和马祁各领三百精兵,将中军大帐团团围住。 当那一缕风再度荡过,何公公身影一闪,追逐而去。 天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渊皇身边的老太监,也是一个合道境下品高手,并且在宫中秘法的加持下,以燃烧性命为代价,可以爆发出合道境中品的实力。 只是十余年未曾出手,那份只统计最近十年出过手之人的天榜,才会没有他的名字。 这也是薛律为何从不担心自身安危的原因。 何公公全力追逐,没用多久便赶上了那缕微风,当他轻松将这个胆大包天的杀手制服,撕下他蒙在面上的黑布时,神色一变,“盗骊?” 他和骅骝不都被编入前军,命吴提严加看管吗? 糟了! 何公公心中一动,立刻转身。 “何公公,晚了!” 盗骊冯青咳着血,哈哈笑道。 何公公恼怒地一掌拍出,然后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极速飞掠。 冯青竭力一闪,但仍旧被何公公的一击扫中肩膀,整条右臂骨头寸断,血肉模糊,躯干也被波及,五脏六腑皆受重创,生机断绝,生命在飞快地消逝,但他还是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薛律盘算着目前两军的一切,从军力到结构,从士气到战力,从地形到后勤,他一定要想出一条能够死中求活的路,他不想就这么带着一个失败者的名头回去。 温和儒雅的外表背后,薛律有一颗无比骄傲的心。 中军大帐的帘子被风吹动,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帐中。 “杀手抓到了?”薛律淡淡道。 “陛下真是好心思。”一个声音冷冷响起。 薛律猛然抬头,站在帐中的,不是何公公,而是一个他压根没想到的人。 将军府八骏之一,骅骝褚烨。 薛律的眼神从锐利渐渐演变成了惨然,他将手中的笔朝桌上一丢,摇头自嘲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褚烨摇头道:“不,陛下错了。若是陛下赢了,我们不会动陛下,还会全力相助;但陛下输了,因为陛下的好大喜功,十几万儿郎埋骨他乡,而陛下还要继续强渡北渎,那便只有杀了陛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整个北渊。” 薛律愤怒道:“朕即北渊!你为了北渊如何敢弑朕!” 褚烨冷笑一声,不再答话。 薛律跌坐回椅子上,“你这么做,与你们大将军的意思不合。” 提起薛征,褚烨的神色也瞬间黯然,“既然当初选择了投靠陛下,就已经对不起大将军,那边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薛律还要说什么,帐外轻轻传来一个声音,“夜长梦多。” 那是吴提的声音,薛律在这一刹那,觉得似乎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荒诞。 他想起自己的那位父皇在驾崩之前,跟自己说的那一番话。 “这世间有真情,也有人性幽深。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无法测量的谜洞,那里有光芒万丈,也有千疮百孔。所以,孩子,千万不要高估人性。” 自己曾伤害了一个一心一意忠诚的人,如今又错信了两个三心二意狡猾的人。 活该啊! 薛律摸着自己的脑袋,惨然一笑,“如此大好头颅,不知何人取之。” 一柄匕首附带着真元,准确地扎入了他的心脏。 临死之前,薛律模糊的眼前闪过了当年他和薛征比试抢马之后的场景,虽然薛征赢了比赛却输了奖励,但薛征也不生气,两个人开开心心地骑着刚刚驯服的马儿,缓缓走在马场中。 笑容灿烂的薛征道:“皇兄,你看我们都可以骑这么高的马了,好厉害啊!” 薛律也笑着道:“恩啊,再过些日子,估计咱们就能带兵打仗了!” “真的吗?”薛征在马背上一激动,差点摔下去,连忙稳住,开心道:“皇兄,今后你继位了,我就为你征战四方吧!谁敢冒犯你,我就去把他捆了抓到你面前,给你处置!” “就你这小身板快算了吧!等你长高了再说。”薛律翻了个白眼,一夹马腹,“驾!” 瞧见薛律加速,薛征急忙一边跟上,一边喊道:“皇兄,我是说真的!今后的我一定可厉害了,我要当大将军,当咱们北渊最厉害的人!当然了,没有皇兄厉害。” 军帐中,薛律的嘴角微微翘起,眼角掉下两滴眼泪,气绝身亡。 渊皇薛律,命丧朱绿镇。 褚烨回过头,神识中能够感应到一道强悍气息在飞速接近,他面朝北方,双膝下跪,“大将军,褚烨对不起您。” 反手一掌,拍碎自己的天灵盖。 一夜之间,将军府八骏中,最擅长轻功奔行的盗骊冯青,与最擅长沙场冲阵的骅骝褚烨,双双毙命。 何公公径直冲入大帐,瞧见眼前一幕,目眦欲裂,他迅速地冲了上去,抱住薛律,查探生机。 大帐帘子再次掀开,吴提坦然自若地走入。 何公公双目赤红,寒声道:“你还敢进来?” 随着话语,合道境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压得吴提直不起腰。 吴提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何公公的气势便瞬间收敛了许多。 当吴提从帐中出来,门外已经聚集了好几位草原王公,看着他们担忧又好奇的神情,吴提冷冷道:“陛下急怒攻心,病了,为防万一,咱们收拾营帐,连夜撤军。” 天京城里,那座偏殿中,杨灏和荀忧一起望着南宫霖,眼神里是难以抑制的期盼,又隐隐带着些担忧。 希望听到好消息,又生怕传来的是无法承受的坏消息。 当南宫霖接到北堂望的传话后,朝杨灏深深地看了一眼,杨灏心中正咯噔一下,生出不妙之感时,南宫霖却将袍子一撩,双膝跪倒,“南宫霖恭贺陛下!” “征北军主力于朱绿镇大破北渊,斩首十万余,北渊精锐尽丧,已无南下之力!” “此战,大端胜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南北帝皇不同命 时间会抹平一切,只一个晚上,江风和山风一起,驱散了空气中的血腥焦臭,将士们打扫了战场,填埋了尸体,只有地上的血迹和一团团焦黑在秋意凉凉中,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同寻常的一切。 当韩飞龙在六族理事会两位长老的陪同下,带着重新集结到一起的征北军主力,踏入北渊的大营时,他的神情难免有些恍惚。 虽说一切谋划他尽皆参与、知晓,但当真正地拦下了北渊数十万铁骑,一战功成之际,韩飞龙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那一颗颗头颅都被裹上石灰送往天京城,它们将成为大端将士荣耀的注脚。 一个六族理事会的长老哈哈笑道:“没想到这北渊蛮子一战就被吓破了胆,居然连夜跑了,连营帐都来不及收拾,这不就叫......叫......那什么来着?” “抱头鼠窜!哈哈!”立刻有人附和道。 身旁的众人也都发自内心地笑着,轻松,得意。 胜利者是有资格骄傲的。 作为注定将名留青史的名将,一战翻身的韩飞龙也很骄傲,但他还是没忘了正事。 “黄大兴、杜若言何在?” 两个身影越众而出,异口同声道:“末将在!” “你二人领本部兵马,再从中军各领一万,务必将北渊残军赶出我大端国土!” 黄大兴和杜若言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瞧见身旁众将的羡慕眼神,黄大兴朝他们一阵挤眉弄眼。 没办法,谁让我们是替大帅挨过板子的人呢! 上马出征之际,一个韩飞龙身旁的亲卫来到二人身旁,将二人拢到一块,低声道:“大帅有令,殇阳关,务必要拿回来!不计代价!” 原本心情还十分轻松的二人悚然一惊,重重点头。 望着远去的大军,韩飞龙对北堂望深鞠一躬,“此战能胜,多赖北堂先生与那位南宫先生,韩某铭记在心。” 北堂望呵呵一笑,对这位即将成为大端军方第一人的汉子的好意,照单全收,“既然此间无事,老头子就回去了。韩大帅,我们天京城见。” “天京城见。” 韩飞龙目送着北堂望骑上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颤颤巍巍又极其迅速地远去之后,转过身,朝着空无一人的身畔长揖及地,“韩飞龙多谢阁主多日相护。” 在他的心头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怎么谢?” 韩飞龙心中一凛,“阁主的意思?” “我要云落的人头。” 漫长的沉默过后。 “韩某尽力。”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走了。” 一片阴影飘然远去。 ---------------------- 天京城中,人心惶惶,但繁华依旧。 每个居住在这座城池中的平民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四周那高高耸立的城墙,那是他们的底气所在。 千年以来,这儿不是没经历过改朝换代,但没有一次,战火燃进了城墙之内。 所以,大街上,人们依旧可以放心地购买着柴米油盐,享受着灯红酒绿。 一个背插两把小旗的骑士高举着一个火漆封好的圆筒,沙哑的嗓子竭力吼道:“前线急报!前线急报!” 人群迅速闪开一条道路,快马没有丝毫的减速径直冲向了宫城,没入打开一线的宫门中。 方才骑士经过的那条街道上,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刹那间静止下来。 端碗吃面的,放下了碗筷,才不管着面条会不会泥了; 买卖货物的,交割了银钱,就这么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言笑交谈的,停了言语,当街叫卖的,歇了吆喝; 只有些懵懂的孩子,诧异地看着四周,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那好像是宫城的方向。 孩子害怕又担忧地扯着自己父亲的袖子,“父亲,你们在看什么啊?” 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我们在看未来。” 从宫城中,忽然同时奔出十余匹快马,沿着不同的街道边跑边喊。 “征北军大帅韩飞龙于朱绿镇大破北渊,斩首十万余,北渊精锐尽丧大端赢了!” “赢了!” “赢了!” “赢了!” 一声声兴奋的呼喝轰然炸响,无数人兴奋地跟身边人击掌相庆或是紧紧相拥,这条大街瞬间从极静变成了极动,宛如一锅沸腾的开水! 这股沸腾的气势迅速朝着城中蔓延,渗透进了天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当天,天京城震动,举城欢庆。 那一夜,天京城的酒水卖光了。 那一夜,天京城的姑娘们累瘫了。 韩飞龙一夜之间,从无数人的唾骂嫌弃中,青云直上,成为他们顶礼膜拜的对象。 而后来,另一个消息开始在欢庆的人群中迅速流传。 话说当日报信的信使直入宫门,早已知晓前线正在进行决战的朝中重臣正齐聚在大殿之中。 陛下忽然道:“闲着也是闲着,虞卿,我们对弈一局。” 不由分说地拉着心急如焚的兵部尚书虞允文对弈,原本棋力远远高出陛下的虞尚书却因为心神不宁,每每落子失误,被陛下轻松杀得丢盔弃甲。 虞尚书挫败道:“陛下难道不担心前线军情?” 陛下微微一笑,“若有成竹在胸,何忧笔下无物。朕对朕的将士们,有十足的信心!” 当信使递上火漆信筒,陛下缓缓打开。 虞尚书和四周群臣瞧见陛下的神色,一颗心直沉谷底,完了完了! 陛下将信纸轻放在桌上,落下一子,“虞卿,你输了。” 说完便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朕说过,朕对他们有十足的信心!” 陛下从容离去,虞尚书哪里顾得上什么输棋啊,一把抓起桌上的信纸,和四周的好多个凑来的脑袋一起,看完了信纸的内容,神情渐渐激动了起来。 听见身后远远传来的疯狂喊叫和欢呼,手指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杨灏对身旁的太监道:“去告诉国师,南宫北堂,重重有赏!” 消息传出之后,整座天京城,都在传颂着陛下谈笑风流间,北渊数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 那种对自家将士的绝对信任而产生的自信、从容、淡定,一时间,传为整座天下的美谈。 这种赞赏和推崇,在不久之后薛律身死的消息传遍天下时,达到了最顶峰。 那一战,成为了南北帝皇人生的交叉口。 ----------------------- 战旗城的城头,裴镇呆呆地站着,方才那场完胜的喜悦荡然无存,胸口似有一块大石压下,将幽云州大局抵定的轻松感瞬间挤压一空。 他望着四周的众人,缓缓道:“北渊败了。” 云落和陆琦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他俩还是地道的南朝人。 云落难得局促地摸了摸鼻子,好在立刻有新的情况为他解了围。 慕容承也从他的情报体系中,拿到了最新的战报,更详细,更准确的内容,也在彰显着一州之主多年积攒的雄厚实力。 慕容承将情报低声讲述了一遍,然后黯然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薛律已死,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只以为他是急怒攻心,一病不起。 以为只是天色暗沉,北渊的天已经完全变了。 邓清并不惊讶慕容承能够拿出一份比自己详细得多的情报,毕竟人家是坐镇一个甲字州的大人物。 可惜将军府曾经繁密硕大的情报网在那一场风波中,早被肢解得七零八落,自己偏居一隅,短短时间要想重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只是望着慕容承道:“有那两个叛徒的消息吗?” 慕容承愣了楞才反应过来邓清言语所指的对象,摇摇头,“没有什么新消息,只是先前说过盗骊大......冯青和褚烨随军,一个任斥候营副统领,一个担任先锋营主将,所立战功颇多。” 邓清抱了抱拳,不再言语。 裴镇却问道:“邓大哥,为什么冯大哥和褚大哥会做出那种事?” “因为理想。”邓清黯然道:“此事其实早有征兆,当初陛下明示暗示大将军配合南征,但大将军始终不为所动,并力劝陛下勿要轻启战端。但对于此事,我们内部曾有过争执,老二老三和老七,也就是你们说的盗骊、白义和骅骝就表示应该支持陛下,北渊兵强马壮,就该一统天下,我和老四逾轮以及赤骥老大都认为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应当珍惜和平。” “没想到,变故突生,白义虽然对大将军的决定有意见,但依然选择了出剑,最终战死。谁知那两个叛徒却投靠了陛下。” 云落轻声道:“在他们看来,他们也是为了国之大义,想必他们内心也不好过。” 众人皆是默然,关于立场的问题,向来掰扯不清。 待各自散去,云落朝陆琦使了个眼色,和裴镇缓缓走在城头。 云落望着城下的战场,轻声道:“长生城那边,得提早做准备了。” 裴镇点点头,“雉儿先前给我的信上说了,她正在竭力完善情报网,只是被我那二哥打压得很惨。不过邓清大哥已经在跟她对接了,说来此事我还是要谢谢你,有白衣剑仙和邹阿姨在,我才能放心雉儿一个人在长生城。” “说什么谢啊!”云落从城墙垛子的缝隙中居然找到了两根狗尾巴草,分给裴镇,一人叼着一根,“不过,幽云州的基本盘还是要稳固住,乘胜追击,先把那三家吃下来吧,这才是你的本钱。” 裴镇也同意云落的判断,“我们接下来的主要方略就是这个,而且现在看来,要加快了。” “还要担心锦宁州。”云落将刘家之前在幽云城花费了巨大代价试图围杀自己,嫁祸慕容承的事情一一讲了,“刘家至今隐忍,只在关键时候试图搅局,说明其祸心深藏,一定要提早提防,提早谋划。” “既然这样,刘家就不可能再是朋友了。”裴镇断然开口,眼含杀意。 云落连忙劝道:“先别急着做决定,看看刘家摆在明面上的态度会是怎样再说。” “敢朝你出手,这就已经没得谈了。”裴镇的态度很坚决,让云落也只能摊摊手。 又走了一小段,云落放缓了脚步,望着裴镇的双眼,“有了慕容承的臣服,还有逾轮先生、绿耳先生、崔先生、迟兄弟和天启的辅佐,幽云州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可能就要走了。” 裴镇面色一变,这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了,“去哪儿?” 云落答道:“大端西北。” 裴镇嚼着口中的狗尾巴草茎,有点苦,他想起前些天跟云落喝过的那场大酒,除了瞒天过海地谋划了这场突袭之外,两人还聊过许多关于使命的话题。 他缓缓点了点头,“那才是你的使命和职责。” “不。”云落笑了笑,“这儿也是,只是这儿有你了。” 裴镇也笑了,“行啊,你都帮我这么多了,未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不会客气。” “什么时候走?” “不急,明晚跟大家一起吃个饭,好好告个别吧。” “那还是挺急了。” “......” 第二百六十七章 长生城大乱开始 作为北渊薛家数百年根基气象的凝聚,长生城有着不逊于天京城的繁华。 同时,更有一份独特的豪迈大气,彰显着草原的辽阔壮丽。 郁南显然也认可这样的说法,在长生城里,曾经的豫章麒麟如鱼得水,不思归。 一袭雪白衣衫,俊美的面容,温润的气质,郁南走在大街上,就如同一朵南方的绚丽云彩飘过北渊湛蓝的天空,引来无数人的围观。 在乎容貌的女子竭尽所能地打扮着,目光灼灼间,尽盯着那张比自己还要美的脸蛋; 男人们的眼中,有艳羡有嫉妒,但没人敢上去挑衅,因为众所周知,这个人是监国二皇子的亲信。 郁南每天早上都会去城头上走一圈,放松放松心情,迎着朝阳吐纳修行。 二皇子薛铭本身就是一个知命境的修行者,对这样的事情很能理解,大度地放心由他去了。 拐过前方的街角,二皇子的府邸就坐落在那条大街的深处。 一个挑着担子,贩卖早点的小贩看着郁南走过,吆喝一声,“客官,来个烧饼?刚出炉的,热乎着呢!” 郁南嘴角挂着惯常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 “吃点烧饼好有气力,办事也顺当些。”小贩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郁南。 郁南心头一动,镇定道:“也是,那就来一个尝尝。” 说着就从怀中摸出银钱买了一个,他专注地盯着小贩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遗漏一丝细节。 小贩熟练地打开棉布裹着的屉子,用夹子取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烧饼递给郁南,郁南伸手接过,点头离去。 看着郁南离去的背影,小贩嘿嘿一笑,挑起担子继续前行叫卖。 郁南一边走着,一边拿着烧饼细细咀嚼,脑海中急速转动着刚才那一幕的玄机,强行按捺住扭头观察的冲动,朝二皇子府邸走去。 “啪”心神恍惚下,郁南一个没注意,和一位行人撞了个满肩,手中刚吃了两口的烧饼也被撞掉在了地上。 “哟,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埋着头快步走开。 郁南下意识地想要弯腰去捡,但在刚要屈膝的那一刹那生生止住,堂堂郁公子怎么会去捡一个掉在地上的烧饼呢? 可万一这烧饼中,又有什么机密情报该怎么办? 郁南额头上迅速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个人静静走到他的身旁,将烧饼捡起,笑望着郁南道:“郁公子?这是什么?” “原来是刘大人,怎么,刘大人出身那般高贵,不至于对一个掉在地上的半个烧饼感兴趣吧?”郁南强装镇定,心跳却陡然加快,因为来人正是二皇子心腹之一,出身锦宁州刘家的刘毅,也是如今对郁南敌意最大的同僚之一。 刘毅望着郁南额头上的汗珠,冰冷一笑,“我对烧饼当然不感兴趣,但对于秘密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让人意想不到的秘密。” 糟了,这下完了。 若是事情败露,自己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郁南心思急转,甚至都开始想着要不干脆击杀了刘毅,至少还可能有回转的余地,若是等秘密暴露,就再也来不及了。 但最关键的问题是,这烧饼里他娘的到底有没有秘密啊? 若是只是自己疑神疑鬼,却因此打杀了刘毅,岂不是不打自招? 冷汗涔涔留下,郁南的眼神犹疑不定。 “怎么?郁公子这是想要灭口?” 刘毅猛地将烧饼一把撕开! 嗯?两双眼睛死死盯住刘毅手中,郁南神色一松,刘毅笑容凝固。 不对!刚才那个小贩分明有问题! 刘毅连忙将两半又再撕开,依旧一无所获。 郁南擦了把汗,顺手将汗水抹在刘毅的肩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堂堂锦宁刘家的嫡系子弟,居然跟一个别人咬了一半的破烧饼较劲半天。这世家子的世界,郁南真是不懂啊!” 郁公子大笑两声,扬长而去,留下刘大人在原地咬牙切齿,气急败坏。 暗地里,一个黑衣人悄然离去,来到二皇子的书房中,恭敬道:“殿下,郁南没有对刘毅动手。” 二皇子微微颔首,稍稍松了口气,对这个郁南他还是很惜才的,若真是个南朝谍子,该是件多么遗憾的事情。 忽然,一个亲信急匆匆地跑来,举着一个信鸽腿上的小信筒,“殿下,前线军报。” 二皇子的府邸门口,门房瞧见郁南走来,连忙上前迎接,“郁公子,您回来啦!” 郁南笑着拱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让所有人如沐春风,是郁公子一贯的风采。 门房忽然低声道:“北渊败,渊皇死。” 郁南顿时脚下一软,差点踉跄倒地。 门房一把扶住,早如先前一般笑容谄媚道:“郁公子,可是练功出了岔子?” “嗯,有点,有点脑壳疼,让我缓缓。”郁南轻轻甩开门房的搀扶,将心中的万丈惊涛按下,揉着脑袋朝府内走去。 居然连二皇子的门房都是大端的密谍,司闻曹就这么厉害的吗? 咦?他刚才跟我说的什么来着? 北渊败,渊皇什么来着? 死了?! 郁南彻底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捂着脸,久久不语。 “哎呀,郁公子,您怎么在这儿坐着啊!” 一个薛铭的亲信护卫神色焦急地跑来。 郁南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怎么了?” “殿下正找到处你呢!” “好,我这就过去!”郁南撑起身子,朝二皇子的书房走去。 “哎呀,郁兄,你可来了,快来看看。” 郁南刚走进书房,二皇子薛铭就将手中的一份情报递给了他。 一边看着,薛铭一边自豪道:“这是我通过军中绝密渠道搞来的,绝对比其他人的消息要快,要准,所以,我们能够有先发制人的机会。” 郁南快速看了两遍,确认了信上的确没有说渊皇薛律已经身死,只是说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尤其是经过了刚才门房的事,郁南是彻底见识了大端密谍的厉害,出身大端的他自然更相信大端的渠道,他将情报递还给薛铭,沉声道:“既然如此,二皇子为何还不进宫坐镇?” “胡闹!”一个声音顿时响起,郁南这才发现书房中还坐有三人,而这三人都是二皇子的绝对心腹,那个锦宁刘家的刘毅也在其中,但开口训斥郁南的却不是他。 郁南看着出声之人,“鲍大人,那以您之高见,此刻该如何应对?” 一个相貌清瘦的中年男子站起,一看就很符合二皇子的选材标准,他整了整衣衫,朗声道:“陛下败战而归,本就是对权力最敏感的时候,你此刻撺掇殿下进宫坐镇,等陛下归来,怎能不心怀猜忌,如此这监国之功不在不说,还倒赔上陛下的猜疑打压,郁南,你到底是何居心!” 郁南心道:这话是的确不错,可那都是建立在渊皇没死的基础上,可如今渊皇已死,那就不一样了。 他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引得薛铭皱眉道:“郁兄,何故叹气?” 郁南找了把空椅子,拍着膝盖坐下,“我在叹息,殿下身边皆是北渊土生土长之人,为何看北渊大势还不如我一个外人?” 刘毅冷哼一声,“知道自己是外人就好!” 薛铭猛地朝他冷冷一瞪,他可以容忍争执,甚至会刻意制造矛盾,但那都是权术制衡的需要,并不代表他会允许下属在需要办正事的时候,还陷在个人恩怨之中。 那位鲍大人连忙扯了扯刘毅的衣角。 薛铭道:“郁兄有话直说。” 郁南道:“听闻北渊有一迥异于南朝的传统,那就是并不禁止皇子私蓄兵马,且兵马数量不设上限?” 薛铭点头,“确有此说。” “郁某第一次听说此事时,简直对当初设立此规定的皇族先祖佩服得五体投地。经由这样残酷的裁汰,最终能够登上皇位的,必然是那一时之雄杰,也正因如此,薛氏皇族才能屹立在草原之巅数百年之久。草原辽阔,强人辈出,若无雄才,岂能统帅这一群群的虎狼?”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用得着你在那儿卖弄?”刘毅嘟囔一句。 薛铭再次冷冷瞥了刘毅一眼,眼底闪过对这个只有家世和皮囊的刘家子弟的厌恶。 郁南道:“殿下监国已有月余,便能将大权尽握手中,足见政务之才,而经营厉兵山多年,兵强马壮,实力雄厚,如今又得三皇子臂助,何愁大事不成?” 薛铭眉头深蹙,“可父皇还有怯薛卫,还有暴雪狼骑军,依旧不是我可以抵挡的。” 没说不打,只说打不过。 郁南微微一笑,“历史上,可有成功先例?” “有,而且多。”薛铭点头。 郁南道:“那时任的渊皇莫非就都没有这些不成?他们的立场,殿下可得细细想想。” 郁南看了圈屋中人,尤其在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老人身上停留许久,低声道:“万一,我是说万一,陛下不能平安回到长生城呢?” 薛铭猛地一惊,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老人忽然站起,“殿下,老朽同意郁公子所言!” 薛铭的神色阴晴不定,突然猛地一拳砸在桌上,一字一句地沉声道:“入宫!” --------------------- 薛雍今天难得地没有饮酒,也没有安排乐舞,枯坐在书房中。 桌上焚着安神醒脑的熏香,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寡淡无味的茶水。 按照先前的情报,今日或许是那场大战情报送达的日子,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 哪怕嗜酒如命,哪怕千杯不醉,他也不允许自己今天因为贪杯而误了正事。 没有等多久,一封情报就被手下送进了书房,薛雍连忙打开,这封情报上所写和薛铭手中那份没什么不同,说了北渊兵败,薛律病倒,全员班师。 薛雍细细看完,面色从容地将信纸放在一旁。 若只是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伸了个懒腰,看来今日还来得及享乐。 但他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房中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各式器物,因为他还要等另一个渠道的情报确认。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那封绝密的情报才被大管家亲自送入书房。 薛雍打开一看,神色大变。 ------------------- 若是问起长生城里最狡猾的人是谁,年轻人可能会说出五花八门的答案,但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只会有一个答案。 三朝顾命大臣元焘亲自解下鸽子腿上绑着的信筒,细细看过,被推回书房的路上,他的眉头深深蹙起。 忽然,管家从外面跑到书房,“老太爷,您的信。” 元焘疑惑地伸手接过,可有些年头没人朝自己手上递信了啊。 “谁送来的?” “一个面生的,也没报名号,就说是请老太爷亲启。” “知道了,下去吧。” 元焘拆开信纸,扫眼一看,立刻不动声色地吩咐门外,“去请老爷到书房。” 旋即补充道:“要快。” 老爷自然是元枚,老迈的元焘已经成功晋升为了老太爷。 元枚这些日子里,勤勤恳恳,仿佛大彻大悟一般,不但绝了声色犬马,还日日苦读史书,虽说瞧不见什么进境,但胜在一个态度。 他一路小跑着进了父亲书房,元焘挥退下人,沉声道:“去把门关上。” 元枚不明就里,赶紧照做,然后紧张道:“父亲,出什么大事了?” 元焘看着他,面容冷峻,语气决绝,“从现在起,你是元府绝对的主事者,所有资源听你调遣,生杀由你执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在我回来之前,紧闭府门,所有人的拜访、邀请一概拒绝,不论他们说什么都要拒绝。府内所有人不许出不许进,有人生病就自己熬着,熬不住就让他死。只要你做好这件事,我元家百年富贵无忧,若是你做不好,那死了就死了吧。” 元枚两腿一软,自幼生长在父亲庇护之下的他,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堂堂一个北渊清贵,一朝重臣,竟带着哭腔道:“父亲,您要去哪儿啊?” “为父要出城。” “父亲要去哪儿?让儿子代劳吧!” 元焘伸出手,轻抚着儿子的面颊,真好,长得跟我年轻时候真像。 “孩子,不是父亲不保护你,而是只有我不在,你们才有一线生机。” 一个黑衣人悄悄出现,推着元焘朝书房外走去。 元枚转过身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忽然道:“万一是陛下召见呢?” 元焘的声音没有任何的犹豫,“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要理会,任何人。” 第二百六十八章 傻事总得有人做 长生城的皇宫门口,薛铭的马车径直驶入了宫门,无人拦阻。 因为那是渊皇亲自任命的监国皇子,在渊皇不在之时,他便是如同渊皇般的存在。 但他身后的人不是。 郁南和薛铭的亲卫们就被怯薛卫拦了下来,可巧,今日值守宫门处的,还是曾经拦住薛镇和崔雉的那位史今将军。 “这都是殿下的护卫,进宫有什么问题吗?”刘毅看着史今。 史今正要说话,薛铭的马车停下,掀开侧帘,露出一张阴沉的脸。 史今身子一缩,嗫嗫嚅嚅不敢开口,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宫禁重地,岂容闲人入内。” 循声望去,一个矮壮敦实的将领模样的人正快步走来,龙行虎步,气势不凡。 史今如蒙大赦,“将军。” 包括刘毅等在内的二皇子属官也皆抱拳行礼,“见过温赤大人。” 温赤走到马车旁,抱拳行礼,“二皇子,无官身者非诏不入宫城,这是规矩。” 薛铭走下马车,看着温赤微笑道:“我奉旨监国,我的宣召算不算数?” 温赤也不卑不亢,“殿下可想清楚了?” “政务需要,相信父皇回京,也不会责怪我的。”薛铭微微一笑。 温赤朝阻拦的军士们一挥手,军士们立刻让开道路。 “多谢。” 薛铭坐回马车,深深地看了温赤一眼,放下帘子,马车径直驶入宫城。 等薛铭走远,史今凑过头去,“中卫长,这二皇子什么路数啊?” 温赤摇摇头,“稳妥起见,你去通知长生殿那边,加派人手。” 史今心头一凛,赶紧去往长生殿。 温赤皱眉琢磨了一会,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一咬牙,又抓了个亲信军士,从怀中摸出一个信物来,“你速去城外大营,请黎华大人过来。” 薛律进宫不久,一封监国诏书便发了出来,命城中百官进宫议事。 因为这天既非小朝会,又非画灰议事,人员通知起来还耗费了好些时日。 等百官的车驾都来到宫城外停下,大小官员鱼贯而入时,黎华应温赤的邀请也正好到了宫门。按规矩,城外大营时一定要有一卫将军坐镇的,如今呼延博在外,温赤居然不顾规矩来请他入城,这让黎华有些紧张。 他连忙找到温赤,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温赤将刚才的那一幕说了,“二皇子本身就是知命境修行者,极少带护卫初入,而今天居然带了一队护卫,我觉得有蹊跷。” 但我脑子不够用,想不明白那么多。这是温赤没说出来的话。 黎华拉着温赤匆匆进了宫禁的值守房,挥退了守卫,神色严肃起来,“虽然不合规矩,但其实你不来找我,我都会来找你。” 温赤也不由紧张起来,“怎么了?” 黎华叹了口气,“已经三天没收到呼延博的信了。” 按照怯薛卫内部的老规矩,左中右三卫任意一人或两人随渊皇出行,必跟留守大营进行联络,通常频率是每扎营一次就通信一次,以便万一有变故时,留守大营可以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而且信纸上必须加盖渊皇印玺,以防有矫诏之嫌。 但同时矛盾的是,只要是薛姓皇族之人成功取得皇位,怯薛卫绝不会为旧皇报仇,只会保持中立,待尘埃落定之后,忠诚于新渊皇。 所以,也有个通俗易懂的说法,怯薛卫对渊皇的确是无比忠诚的,但不是对人,而是对那把椅子。 许多南朝人根本不能理解这样的设计,这样还叫什么皇帝私兵,叫什么直属卫队! 但怯薛卫正是凭借这样的设计,延续了数百年,实力鼎盛,从未衰落,渊皇也一向信任有加。 对此,也只能说一方水土,一方风俗了。 温赤睁大了一双如牛般的大眼睛,“出事了?死了?” “不知道。或许就跟二皇子这个举动有关系。”黎华沉声道。 “那咱们?” “静观其变,渊皇命令没来,咱们就谨守本职,若是......若是陛下真的出了事,咱们按规矩,听新陛下的。” 温赤伸出大手,使劲搓了把脸,这他娘的还真给自己撞上这样的事了! “老黎啊,我这脑子,哎,靠你了啊!” ------------------- 长生殿中,在薛律宝座的斜下方摆了把椅子,一身传统皇族黑色金纹长袍的薛铭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下方逐渐站满的人群。 他看着候在一旁的刘毅,“人到齐了吗?” 刘毅低声道:“雍王和元家父子还没来。” “雍王不用担心。”薛铭手指轻叩着膝盖,“元家的老狐狸没来可就有些蹊跷了。” “殿下,臣工们都到齐了,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右丞相韩柏站在队伍的最前方,高声开口,打断了薛铭的思索。 薛铭心中微微涌起些不悦,面色如常,“想必大家都知道,父皇率大军连战连捷,直入大端腹地,气势如虹,我北渊铁骑马踏天京城,似已指日可待。今天一大早,我收到了新的军情奏报。” 闹哄哄的大殿中瞬间静可闻针,这可是一个值得所有人好奇的事。 军情消息,没实力的打听不了,许多有实力的不敢打听,一个不臣的指控就足以让许多人吓破胆。 而且大军随时移动,信鸽之类的也不好使,只能通过人马传递出来,所以军情向来都只是在那些被默许的渠道中率先流转。 薛铭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可闻,“我们败了,十余万草原儿郎命丧大端,父皇一病不起,此刻剩余大军已经开始回转。” 一颗小石子就能激起池塘的层层涟漪,这样的惊雷,顿时将殿中群臣炸了个呆若木鸡。 渐渐地,开始有人小声说话,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 长生殿难得迎来了一次人声鼎沸。 就连左右丞相都不禁对视着,用眼神交流起来。 “安静。”薛铭依旧声音轻柔。 人声不见消减,更似大了几分。 薛铭带着真元,轻喝一声,“安静!” 长生殿在一刹那间真的听话地安静了下来,众臣这才想起,这位如今大权在握的二皇子,还有个名列小天榜的身份,知命境修行者。 薛铭缓缓站起,朗声道:“父皇御驾亲征之前,命我监国,薛铭不才,幸赖诸公合力,勉强不辱使命。如今我朝大军败阵回师,为防有大端密谍与宵小作乱,我意与诸公合镇宫禁之中,同时长生城戒严,直至父皇回转。” “什么意思?” “我听那意思是咱们要在这宫中待几天?” “好像是!” “那怎么行啊!” 大殿中再次无可避免地响起了纷纷议论。 薛铭神色从容,对这些一字不差落入耳中的话故作不觉。 “殿下,若是群臣尽数留在宫中,政务如何处理?而且这么多人,恐多有不便啊!” 右丞相韩柏老成持重,出言劝解。 薛铭微微一笑,“右丞相说得是,所以在来路上我都想好了,前厅有多处偏殿,可充作各部临时办公所用,一应文书可由宫中禁卫代为传送。至于住的,我草原儿郎天地为家,帐篷我已命人备好。” 韩柏还要再说,薛铭笑容冰冷,“非常时间行非常之事,右丞相莫非还另有想法?” 韩柏赶紧住嘴,只怕再多说一字,便有大难临头。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样的敏锐性,一个大皇子派系的兵部官员便高声道:“殿下,你只是监国,有什么资格圈禁群臣,封锁城池!” 薛铭怒目一瞪,冷喝道:“当此非常时期,群臣坐镇宫禁,谨防宵小作乱,维护朝局稳定,有何问题?但凡公忠体国之辈,都以朝局为重,唯独你托辞抗拒,居心何在?!” “我......我......” “你什么你!我看你分明就是另有盘算,居心叵测,其罪当诛!” 薛铭伸手一抓,真元化作大手瞬间将那个兵部官员扯到面前,不容他分说,一掌拍下,将其脑袋拍得稀碎。 红白相间的液体在地上缓缓流淌,薛铭冷冷道:“待父皇回宫,我自会向他请罪。但当此之时,还望诸公与我勠力同心,共稳大局!” 他甩了甩手,“若有包藏祸心者,这便是下场!” 左丞相和右丞相再次对视一眼,当先道:“臣遵旨!” 后面的黄紫公卿们也只好无奈跟上,附和之声响彻大殿,“臣遵旨。” 待群臣散去,在左右丞相的安排下,去往偏殿,薛铭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郁南悄悄从一根柱子之后走出,朝他拱手作揖,“恭喜殿下,走好了第一步。” 刘毅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好在强忍住了没有开口。 薛铭望着远方,“希望厉兵山的兵来快点,刘家也来快点。” 郁南提醒道:“元家和雍王那边,也得派人去催一催。” 薛铭点点头,握着拳,眼睛眯起,成败,在此一举。 先前出现在薛铭书房中的四人里,鲍大人和那个老者正各领着数匹快马,朝着各自的目的地狂奔。 ------------------------------ 一路向南时,放眼所见,山渐青,水渐深,风暖日长,豪情万丈; 一路向北,便只能眼见那山色由青转灰,地上渐多枯萎的草,飘零的叶,心头凄凉。 唯一的利好就是,有渊皇身边的那位贴身大貂寺何公公现身,证实了陛下只是抱恙,同时在吴提竭力约束下,剩余的庞大队伍没有发生混乱,依旧能够稳住阵脚,徐徐退去,并未给身后衔尾追杀的大端部队留下什么可趁之机。 想好好捞一把战功的黄大兴和杜若言恨得牙痒痒,但也没法。 就他们手上那几万人,对方不自乱阵脚,他们还真不敢冲上去。 所幸北渊是铁了心地要撤,也没有在地方多做劫掠屠杀之举,否则杜若言和黄大兴可就要左右为难了。 北渊一路跑,二人跟在屁股后面一路收复失地,终于到了安州地界。 这晚,又有一个极小规模的会议,在吴提的军帐中悄悄举行。 在场的五六人,手握着这支大军最主要的兵权,更关键的是,他们都是知晓此刻的真实情况的。 吴提扫视一圈,沉声道:“接下来就是殇阳关了,我还是那个意思,必须在殇阳关留下足够的人手,死守门户。” 曾经狼狈虚弱地趴倒在北渎岸旁的那几位草原大贵族如今回到了自己麾下兵马的簇拥下,重新变得睿智而威严起来,听着吴提的话,各个沉吟不语。 马祁望着吴提,“吴提大人,如今的首要大事是什么?” 吴提叹了口气,“可等到大事抵定,殇阳关再想夺回来了就不可能了啊!” 立刻有人反驳道:“那本就不是我们的,为何一定要夺回来,过往多少年,就守着雄州不也过了吗?” 一个老头轻哼一声,“未来的事,未来再说,此刻少了兵马说话就少了分量,你们要为国解忧那是你们的事,反正老夫是不会分兵的!” 他看了看吴提面无表情的样子,“老夫给你五百兵马,仁至义尽!” 说完一拂袖子,起身离去。 其余几人也站起身来,各自送出三五百兵马,朝吴提拱拱手,尴尬离去。 最后,马祁站起身来,“吴提大人,您公忠体国,但事不可为就算了吧。谁也不会责怪你。” 吴提还要再说,马祁拱拱手,“吴提大人,早点歇息。” 望着空荡荡的绣墩,吴提长叹一声,“可惜我的鲜卑铁骑不在啊!” 何公公悄然出现在帐中,神色冰冷,“如今你无兵无卒,向我许诺的事如何办到?” 吴提握紧双拳,“放心,我敢说自然就会办到。这个草原上,除了赫连青山和元焘,我谁也不惧!” “元焘?”何公公疑惑道。 吴提看着何公公,“若是他和我选的一边,那就万事无忧。” “那殇阳关怎么办?” “尽人事,听天命。” 第二天一早,风吹沙起,浩浩荡荡大军再次拔营,朝着殇阳关走去。 当黄大兴和杜若言兴高采烈地跟上去,打算白捡个大便宜时,城门被迅速合上,城头射下一蓬箭雨,将冲得最快的大端军士尽数射翻在地。 城头上,昂然挺立着一个身影,正是吴提! 他冷冷看着城下的黄大兴和杜若言,当初在朱绿镇,正是这二人亲自指挥了那场大战,引发了如今这一系列的事,称得上是仇人相见,却无分外眼红之举。 “二位将军,送客送到大门外就可以了。” 黄大兴和杜若言对视一眼,心头无奈,得,这下子可是有得打了,北渊留谁不好,偏偏留了个最能打的鲜卑铁骑共主断后! 杜若言高声道:“这大门可是我们的。” 吴提冷冷答道:“那你们来拿吧!” 他转过身,看着城中原本仅有的两千守军,和被那些草原贵族施舍的一共三千老弱残兵,神色决绝,幸好还有充足的军粮和守城器械。 在他身后,大端方向,升起硕大的烟尘和喊杀声。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不为人知的隐秘 小溪的水面上,轻轻荡起一缕极细的风,扶摇而上,愈发壮大,挟裹着枯草残渣,乘着阳光,在广袤平坦的草原上,恣意放肆,直到撞上一堵硕大无匹的巨墙。 长生城到了! 风势竭力地想要攀上城头,一看究竟,可惜城头实在太高,最终只好弥散在空气中,等待下一场的风来。 在它们竭力想看见却看不见的城内,两支队伍正从宫门中驶出,然后在宫墙外分开,去往各自的目的地。 雍王府中,薛雍斜倚在软塌上,醉意熏熏地看着领头传话的宫中侍卫,猛地打了个酒嗝,“进宫?宫里有酒吗?有乐舞吗?” 侍卫愣在原地,心道:要说有肯定是有的,可那也不是您老享受的啊! “没有就滚蛋!” 薛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侍卫只好拱手退下,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位皇族宗室长面前造次。 “回来!” 侍卫赶紧转身。 “告诉铭小子,老夫给他让开了路,那就好好让老夫享享清福,别来烦我。” 薛雍又挥了挥手,他端着酒杯,眼神迷离,摇头晃脑地迷醉在酒色之中。 长生殿旁边的一处高楼,薛铭负手而立,凭栏远望,静静听着侍卫的回复,微微一笑,“五爷爷既然这么说了,我怎么好打扰,那就这样吧!” 等侍卫离去,郁南忧虑道:“殿下,这个......” “没事,五爷爷的脾性在皇族内出了名,几十年来都这样。”薛铭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元家那边,才是关键,一个三朝顾命,多少门生故吏。” 郁南不再纠结薛雍的事,点头附和,“是啊!若是得他支持,这朝中百官,至少一大半得死心塌地地跟着殿下。” 两人又小声商议一会儿,去往元府的侍卫终于回转。 薛铭转过身,“怎么样了?” 侍卫看了看薛铭,胆怯又无奈地道:“元府......没开门。” “没开门?!”薛铭眉毛一挑,很是诧异。 侍卫索性也不藏掖,“我们到了元府,元府大门紧闭,门口挂着闭门谢客的牌子。我们上前叫了半天门,也没人应。” 郁南道:“你们没亮明身份?” 侍卫苦着脸,“亮了啊,隔了好久才有个人隔着门说了句,老元大人生病了,元府不便待客。” 薛铭一巴掌重重拍在栏杆上,“反了他了!” 侍卫噤若寒蝉,这种神仙打架,自己卷进去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薛铭想了想,对侍卫道:“去把刘毅叫来。” 刘毅很快到位,薛铭沉声道:“你去元府,将大小二元全部请到长生殿来。” “侍卫刚不是去了吗?”刘毅有些疑惑。 “咱们这位老元大人说是身体抱恙,你替我去好好看看他,请进宫来让御医看看也好。” “刘毅明白!” “记住,一定要请来!” 薛铭盯着刘毅,给他一个很明确的眼色,刘毅心中一动,肃然领命。 转身之前,他恍惚瞧见郁南冲他微微一笑。 刘毅拿着薛铭的令牌,从怯薛卫中调了更多的人去往元府。 黎华和温赤并肩站着,看着远去的队伍,黎华心头对一个猜测更确认了些,不过这目前还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 元府之中,元枚拉了把椅子,坐在大门之后,神色紧张,汗水涔涔,即使身旁还站着不少他曾经艳羡的父亲大人的影卫,他也没有多少安全感。 不多的安全感全部来自身旁站着的那个双手拢袖笑眯眯地的老头子,那是元府的大管家,跟了父亲几乎一辈子的老人。 他满是忧虑地道:“若是一会儿还来恐怕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大管家拢拢袖子,依旧笑眯眯地道:“总不能把战争的胜利寄托在敌人的愚蠢和仁慈上吧?” 元枚心头一沉,战争么? “老爷,刘家那个刘毅领着一队怯薛卫来了!”一个负责放哨的家丁连忙来通报。 元枚抬起头,大管家依旧笑眯眯的神色莫名给了他些安全感,元枚平视前方,沉声道:“按计划行事!” 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大门,从大门起,两侧围墙之下,赫然站着上百名手持刀剑弯弓的家丁。 不披甲,不拿长枪,元家的分寸感掌握得极好。 沉默的家丁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眼神决绝。 草原上声名赫赫的老狐狸,将自己的狐狸窝打造得铁板一块,众志成城。 “元大人,刘毅奉监国二皇子之命,前来探访老元大人,还请元大人开门。” 刘毅刻意高声叫喊着,一墙之隔的院内,寂静无声。 刘毅又喊了两声,依旧如故。 他阴冷一笑,朝着身后的怯薛卫一挥手,上百名怯薛卫齐声高喊,将刘毅方才的话又喊了一遍。 声音响彻整条巷子,甚至传入了周边的大街。 院内的元枚霍地站起,这情势却容不得他故作不知了。 一只手悄悄按住他的肩膀,大管家浑如没事一般,笑容依旧,“老爷,方才不进宫就已经撕破脸了,又何必被那些东西影响呢?” 元枚一愣,瞬间明白过来,朝着大管家佩服地一拱手,松了口气,整了整袍子好整以暇地坐回椅子。 有的事,没点破就始终想不破,但只要点破了,就会豁然开朗。 嗯? 居然没动静? 刘毅震惊地看着寂静无声的院子,元家这是彻底要跟殿下撕破脸?连君臣之礼,贵族之仪也不讲究了? 阴沉着脸在门口等了许久,刘毅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元焘的威望实在是太高了。 万一出了什么事,元家门生故吏的口水都能淹死他,陛下说不定也要治他的罪,至于殿下,刘毅其实心中知晓,若真有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需要牺牲自己,那位殿下是会毫不犹豫的。 对于这点,出身锦宁刘家的他还是看得清楚的,只是截止目前,没什么事情大得过锦宁刘家而已,但若是他真的做主派兵攻打了元府,事情或许就会不一样了。 此刻的他,似乎终于明白,临走之时,郁南冲自己微微一笑的意思在何处了,这个狗贼! 刘毅烦躁地目光游离,身后的怯薛卫一动不动,并无半分怨言。 他阴沉游离的目光忽然一亮,两个从巷子口探头探脑的人被他的视线锁定。 还不等他催马过去将人拦下,那两人竟直接走了过来,赫然正是两名长生城著名的纨绔,马连山和史有德。 两人之前被郑轩和邓清偷天换日,弄在死牢里关了好久,出来之后各自大病一场,好不容易这两天恢复了些元气,这才约着一起出来透透风。 所以说这人若是闲了,就容易闹出毛病呢。 方才走在街上,突然听见这边好像在嚷嚷着什么,好奇心大盛的两人便过来瞅瞅,没想到竟瞧见了刘毅,对于这位锦宁州豪阀刘家的公子,二人熟识。 “哟,这不刘大哥嘛?这是要干啥啊?”史有德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率先开口道。 刘毅心里迅速有了盘算,从马上翻下来,笑着道:“这不是奉殿下的命令,来探望老元大人嘛!” 马连山和史有德这才瞧清楚,他们面前,竟是元焘的府邸。 别看这些纨绔平日里嚣张跋扈,但心头都是有数的,对于那些惹不起的人是坚决不会去惹的,比如这元家,就名列他们心中绝对不能惹的榜单前列。 马连山瞧着那一队怯薛卫,心头一跳,压抑住激动,低声道:“元家犯事了?” 刘毅脸色一变,“说什么呢,老元大人三朝顾命,能犯什么事!我就是单纯替殿下来看看的。” 马连山点点头,“那刘大哥您忙,我和史兄就不耽搁你公务了。” 经历了之前死牢那事儿,马连山因为马踏刘赫而冲天的气焰消减了许多,又加之马祁不在长生城,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收敛起来。 刘毅忽然重重一叹,“只可惜我先前和小元大人不熟,这会儿人家也不搭理我,按说这也没错,可见不着小元大人的面,我怎么会去跟殿下交差呢!若是有人能帮我叫一下小元大人,我刘毅真是感激涕零啊!” 史有德一拍胸脯,“这事儿好办,我和马兄跟小元大人有些交集,我们去帮你叫门。” 史有德的话出嘴太快,马连山都来不及阻止,这话已出口,为了面子,也只好试上一试了。 刘毅闻言大喜,连忙拱手道:“如此多谢二位兄弟,放心,若是完成任务,我刘毅欠二位一个大大的人情!” 两人走到元府的大门跟前,马连山低声道:“史兄,你趟这浑水干嘛啊!我总觉得有古怪。” 史有德倒是满不在乎,“小元大人咱又不是没见过,那都是咱们的前辈,在这元府能出什么事儿啊?更何况还能让刘毅欠个人情,回头马祁大人回来了,你也好跟你父亲有个交代啊!” 马连山沉吟一声,这倒也是,不然父亲回来,自己死牢那个事儿肯定逃不脱一顿臭骂,锦宁刘家倒也还算可以。 史有德拉起门环,正要叩响,大门猛地拉开一道缝隙,从门中伸出两只手,将马连山和史有德一把拎了进去,然后再次迅速关上。 一直注意这边动静的刘毅猛冲道门前,依旧慢了一拍。 从门后传出一个声音,“刘大人,好意心领,烦请回复殿下,家父重病,为人子者当侍奉床前,待家父病好,自当亲去向殿下赔罪。两位公子在我家做客,刘大人不必忧心。家父深知当此非常时期,一举一动皆干系甚大,故已命阖府上下,闭门不出,一应访客皆拒之门外,殿下当知我等之心。无论长生城有何变故,我元家定会支持坐在长生殿中的陛下。” 元枚的声音! 刘毅的神色顿时慌张起来,老狐狸猜到了! 老狐狸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毅终于还是不敢擅作主张,冒着惹薛铭不满的风险,领着人回了宫城。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元枚转过身,看着被制服在地上的马连山和史有德,心中叹息,你说你们两个傻子,这可真的是叫送上门来啊! 他微笑道:“二位贤弟,就辛苦在元府住上几日。” 没见着元家父子,薛铭有些生气,刘毅赶紧将元枚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不过看着薛铭阴沉的神色,他并没有将马连山和史有德的事情说出来,反正元枚不至于傻到为难那两人。 听了刘毅的话,薛铭立刻陷入了沉思之中,逃过一劫的刘毅长出一口浊气。 过了许久,薛铭吩咐道:“刘兄,你去府中调集护卫,暂时将元府围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和接触。” 刘毅疑惑道:“为何不叫怯薛卫?” 今天他领着一队怯薛卫出去一趟,那感觉果然跟平日里带的那些散兵游勇不一样。 薛铭瞥了他一眼,“我现在还不是真正的渊皇。” 刘毅连忙点头,就要退下。 “且慢。”一个令刘毅非常不爽的声音再度响起,正是郁南,他朝薛铭一拱手,“刘兄,这么说,你此番前去并未见到老元大人?” 刘毅翻了个白眼,“人家都重病在床了,我怎么见?” 薛铭也解释道:“郁兄,老元大人身为三朝顾命,年纪已经不小,生病也是正常的。” 郁南点点头,“生病固然正常,但偏偏这时生如此重病,殿下不觉得时机有些巧合吗?我先前观察过老元大人,虽说老迈,但精气神尚佳,又听闻其善于养生,为何偏偏在此刻就病倒了,而且还是那种一病不起,见不得人的大病?” 刘毅因为自己的事,下意识就站在元家的角度辩护道:“生老病死哪有什么定数,病来如山倒,这谁说得准啊!” “是,我相信确实有可能老元大人是病了。可万一没病呢?”郁南直接看着薛铭,问了个问题。 薛铭神色顿时为之一变,世上诸般,就怕那个万一,可偏偏他如今并未消除那个万一。 郁南趁热打铁道:“若是寻常之事便也罢了,殿下此番天大的大事,岂容半点疏忽?别忘了,那个老人可是出了名的老狐狸。” “小元大人那番话可见,他们已经隐隐猜到了殿下的意图,但那种中立之举,会不会有可能仅仅是麻痹拖延之辞?” 薛铭似乎被说动了,看着郁南,“可是硬闯元府,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啊!” 郁南点点头,“的确,更关键的是,今日殿下两度派人去元府,动静已经不小,若此刻再去人,或许会让群臣觉得您另有所谋,引发更多变故。所以暂且还是只能以监视为主,不过要多派些人手。至于硬闯,就等兵马将至之时,殿下以为如何?” 薛铭略一思索,“郁兄所言极是,刘兄你再多带点人,元府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来。” 刘毅心头饱含着对郁南的嫉妒和恼恨,默默下去。 薛铭望着眼前气魄宏大的城池,轻声道:“郁兄,多想就一直在这儿住下啊!” “殿下定会得偿所愿。”郁南微微一笑。 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过来,恭谨道:“殿下,德妃娘娘遣人来了。” 德贵妃,大皇子薛钧的生母。 薛铭眉头一皱,“她派人来干什么?” 郁南道:“兴许是为了宫禁之事。” “她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薛铭冷哼一声,朝着那名德妃的宫女走去。 郁南想起关于德妃和明妃那些明争暗斗的传闻,摇头一笑。 三言两语将那名想来质问的宫女打发走后,薛铭开始和郁南细细推演接下来的各项事宜,同时还去到各处偏殿安稳人心,这一忙就忙到了月上中天。 薛铭缓缓朝后宫走去,他要去向自己的母亲请安。 宽敞的寝殿中,温暖如春,明妃慵懒而魅惑地倚在软塌上,散发着成熟女人那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精致美艳的面容,浑然看不出已经有了个二十多岁的儿子。 见着快步走来的儿子,她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喜色,连忙坐起,挥了挥手,“都下去吧,我们娘俩说点知心话。” 宽大的梳妆台前,明妃对镜而坐,一身薄纱长裙,婀娜体态若隐若现,曲线在腰身处缓缓收窄,然后往下陡然变大,魅惑惊人。 薛铭站在她身后为她捏着肩膀,将自己的谋划一五一十地给自己最信任的母亲说了。 “你决定了?”明妃懒懒道。 “嗯,我有充足的把握。”薛铭点点头。 “母亲能为你做点什么?” “您只管享受就好。” “那你可要好好努力。” 明妃柔软熟透的身子轻轻往后一靠,薛铭的两只手顺势悄然探入衣襟,握住两处圆润。 一声呢喃,满屋春色。 第二百七十章 事败,手断,远走 长生城中暗流汹涌,战旗城中,则是一片祥和欢庆。 一场规模不大但规格很高的宴会即将在城主府中举行,这让战旗城的城主兴高采烈的同时也压力如山。 胜利会带给人愉悦和团结,意想不到的大胜更是如此。 快马加鞭赶来的迟玄策、皇甫烨等人脸上,尽皆洋溢着喜悦。 华灯上,群贤至,灯火摇曳,在光影中留下一片欢歌笑语,言笑晏晏间,显示出靖王麾下势力的欣欣向荣。 云落拒绝了裴镇的提议,让他一个人独坐上首,自己臭不要脸地跟陆琦凑到一张案几上,陆琦只是脸红一下,也没拒绝。 此刻的堂中,裴镇居中而坐,左手第一位坐着慕容承,作为幽云州节度使,坐在这个位置,既是理所当然,亦是当仁不让。 因为云落的臭不要脸,故而崔贤坐在了右手第一位,从崔贤往下,依次是梅子青、符天启、陆琦和云落。 在慕容承的下方,依次坐着邓清、迟玄策、皇甫烨、耶律晋才。 耶律晋才原本是推辞说要去统领防务,裴镇硬给他拽了进来。 郑轩则因为需要坐镇后方,缺席了这场酒宴。 人已到齐,裴镇笑着站起,“都是自己人,什么称孤道寡之类的话就省了。这是一场庆功宴,庆祝这场完美的胜利,庆祝我们全新的阵营,全新的希望,全新的局面。” 众人轰然叫好,裴镇笑着伸手按了按,“但这也是场令我难过的送别宴,我的好兄弟,云落就要离开了。” 众人一惊,尤其是符天启更是迅速朝云落投去了询问的目光,但云落只是微笑不言。 裴镇的声音继续响起,“云落帮了我很多,这些恩情我纵使以命相抵也难报。” 云落连忙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但人生于世,必有所执。我的兄弟也有他的抱负和梦想,我肯定也支持,所以,就让我们用一场开心的酒,浇灭别离的愁!先说好,不许用真元解酒!” 众人哈哈大笑,裴镇将手中满满的酒盏高高举起,“喝!” 欢歌笑语豪饮畅言中,皇甫烨忽然默默起身,朝茅房走去。 路过一间无人的房间时,一个闪身躲了进去。 “平康使大人,您怎么来了?”皇甫烨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人。 毕竟就在不远处的酒宴上,就有一个问天境上品的崔贤在坐镇,而且听说慕容承那个供奉,也是问天境上品的修为。 平康使转过身,冷冷道:“殿下准备举事,可以把靖王了结了。” 皇甫烨面色猛变,“现在?事后如何跟渊皇交待?” 按照渊皇原本的计划,费尽木叶三使真元将牵机傀儡符种入云落体内,一是要在关键时刻对靖王有所钳制,同时在云落未来返回大端,在凌家旧部的支持下打下一片势力甚至颠覆大端皇权后,北渊可以趁机坐收渔利。 若是此刻让云落杀掉靖王,那渊皇后续的谋划可就难办了。 “都准备举事了,还在乎什么渊皇。” 平康使平静地说出了一句对木叶山中人而言,极其大逆不道的话。 “可是......” 平康使将脸一板,“嗯?” 积威之下,皇甫烨连忙道:“遵命。杀了之后怎么办?” 平康使显然早思考清楚,开口道:“杀了你就抽身离去就行,他手下若有可用之人,可一并收服,供殿下驱使。” “注意安全。”平康使嘱咐一声。 皇甫烨从房间中悄悄退出,去茅房晃荡一圈后,返回座位,余光一瞥,似乎无人在意。 其实酒宴中途离场如厕其实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无非是这位圣子大人做贼心虚罢了。 这不,又过了好久,云落在被灌了许多酒水之后,满脸通红地起身去往茅房。 皇甫烨眼睛一转,也跟着起身。 “云兄,稍等。” 他快步追上云落,二人勾肩搭背地朝茅房一起走去。 愉快地排泄之后,云落正低头洗手,忽然听得一声呼唤,“云兄。” 他抬起头,视线正对上一块金色令牌,双眼立即呆滞下来。 “你冲进去,假借敬酒的机会,将靖王杀死。” 皇甫烨低声吩咐道。 云落木讷地点头。 “去吧。” 皇甫烨吩咐一声,云落默默转身。 茅房外,昏暗的灯光下,皇甫烨看着手上的金色令牌,得意一笑。 忽然一道风毫无预兆地刮过,皇甫烨甚至还没来得及将令牌收入方寸物中,亮光一闪,他的右手瞬间失去了知觉。 半截小臂连带着手上金色令牌一并飞到空中,然后被人一卷而走。 剧痛这才袭来,大惊失色的皇甫烨含怒出手,另一道强悍气息陡然降临,将他一把拍翻在地,不得动弹。 脚步声响起,当皇甫烨瞧见云落和裴镇并肩走来,一颗心沉入谷底。 裴镇眼神冰寒,“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 梅子青悄然现身,将金色令牌在云落面前一晃,然后将令牌交到了陆琦的手中,这也是云落提前的安排。 彻底醒过来的云落暂时不敢再看那块令牌,陆琦也仔细将其收入了方寸物中。 皇甫烨面色惨白,手上鲜血汨汨,心头一片死灰,这种情形,他根本没什么辩驳的余地,但他还想搏一搏,“靖王殿下,这是何意?” 裴镇冷哼一声,“都是聪明人,这样就没意思了。” 皇甫烨惨然一笑,“那殿下能不能让我死得明白点?” “不能。” 皇甫烨无奈地摇摇头,即使在这样境地,仪表风度也仍旧令人瞩目。 他缓缓闭上双眼,“动手吧。” 忽然,一个黑影迅速飞出,朝着裴镇发出了倾力一击。 问天境! 崔贤面色一变,一把抓住裴镇的衣领,朝后急退。 那名擒住皇甫烨的慕容家大供奉也迅速撤到自家家主身旁。 那个黑影去势陡然一变,一把拎起皇甫烨的衣领,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地上的烟尘散尽,方才的那一击看似声势惊人,实际上,却并未造成太大伤害。 云落叹了口气,“没想到还有同伙。” 邓清忽然道:“看境界,多半是木叶三使之一。昭穆使乃问天境巅峰,这人多半是义阳使和平康使中的一个。” 慕容承忧虑道:“这木叶山为何要与殿下为敌?莫非是陛下的意思?” 邓清摇了摇头,“陛下若要收拾殿下,何需如此大费周折,想来是这高高在上,超然物外的木叶山也堕落了吧!” 一个人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朝着裴镇拜倒,“殿下,迟玄策有眼无珠,差点误信奸佞,酿成大错,请殿下责罚。” 裴镇上前将迟玄策搀起,笑着道:“迟先生说的哪里话,皇甫烨祸心深藏,先前孤也不曾识破,哪里怪得着你。” 他环顾一圈,“行了,小小风波而已,咱们继续喝酒去。” “稍等。”云落忽然道。 他走向慕容承,从梅子青手中接过那一截断臂,“慕容大人,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事情。” 慕容承看着云落,眼含感激,抱拳深深一礼。 梅子青搂着符天启道:“你给我那符也太厉害了吧,能不能再来五张?” 符天启翻了个白眼,梅子青连忙道:“三张也行啊!”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尽兴的众人才各自返回了临时住处。 迟玄策的房门外,响起了两声轻轻的叩击。 “云兄?” 云落笑着道:“出去走走?” 并肩走在府中,夜色和灯火在二人的身旁交替出现,便觉灯火更亮,夜色更黑。 “迟兄弟,你觉得小镇和我怎么样?” 迟玄策有些不解,但还是老实作答,“殿下与云公子皆是出身不凡,世间奇才,难得的是,平易近人,并无半分架子。” “可是你却更喜欢那种气质超然,卓尔不群的人。”云落平静道。 迟玄策面色大变,云落伸出手来,搂着他的肩膀,“别紧张,当你是朋友,咱们聊聊天而已。” “你跟皇甫烨最亲近,也是最先真正接纳他的,为什么?你有想过吗?是因为他就是你想成为的那种人,不是说心里,只是说外表气质。” 迟玄策被一语点醒,抿着嘴,一言不发。 “作为一个谋士,白衣如雪,运筹帷幄之中,谈笑风生,决胜千里之外,温润如玉,如沐春风。想想都令人向往,别说你,就连我也向往。”云落笑着道:“迟兄觉得呢?” 迟玄策轻轻挣脱云落的手,转身面朝云落,长揖及地,“多谢云兄点醒,是玄策心生虚妄了。” “不至于不至于。”云落连忙搀扶起来,认真道:“那些都是表象,以迟兄之才,何至于被那些表象所蒙蔽。” 迟玄策叹了口气,“玄策出身低微,早年间在叠嶂门中也多少受过些欺辱,只能醉心书籍谋算,对于云兄方才所言的那般形象,实在是早在我的脑海中镌刻了多年,故而在一时间,竟情难自已。” “同时,殿下和云公子,乃至先前所见雁大总管、符先生等人皆是平易近人,与我曾经设想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贵公子形象截然不同,一时间,我竟觉得似乎有些虚幻。直到瞧见了皇甫烨,那种自己一直幻想的东西才有了个具象的显化,不由自主地亲近和模仿,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云落也苦笑一声,迟玄策这样的天才谋士,居然会因为这么愚蠢的理由栽了跟头,这人性之妙,真是难以言表啊。 二人朝前走着,云落正色道:“迟先生今后是殿下的主要臂助,谋断之时,切勿因个人情感,而失了公允和理智。” 按说这样的话,已经很重了,更似乎不该由云落来说,但迟玄策了解云落和裴镇之间的关系,并不以为杵,同时,在被云落点破心结之后,似乎那个知人善断的天才谋士又回来了。 他接受了云落近乎直接的批评,点头道:“先前之事,是我的错,未来定当时刻谨记这个教训。” 云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迟兄,恭候你扬名天下!” 第二天一早,符天启匆匆跑向城头,发现裴镇一个人站着,目光望向远方。 “云大哥和陆师妹呢?”符天启急忙问道。 “走了。”裴镇的声音满是失落。 “怎么也不跟我道个别啊!” “有你的信。”裴镇掏出一个信封,递向符天启。 符天启迅速看完,沉默不语,师兄弟二人并肩站着,一起看向远方。 这一天起,靖王在慕容承的帮助下,如下山猛虎,迅速开始整合幽云州,铁蹄所向,尽皆俯首。 --------------------- 殇阳关,战火已经接连烧了好几天,黄大兴和杜若言并肩望着那座雄关,一阵头大。 他们已经在高耸的城墙下,留下了数千具尸体,却始终未曾踏上城头半步。 “该死的吴提!” 黄大兴恨恨地骂了一声,若非有他死守,他们二人本可以兵不血刃地接下殇阳关,拿下这一连串的完美军功。 被黄大兴念叨的吴提此刻正在靠着城墙休息,一杆长枪横在身前。 眼睛微闭,脑海中却在闪动着无数的念头。 那帮人应该快到长生城了吧,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是谁呢? 大皇子是不是已经开始班师回撤,对自己鲜卑铁骑的收获,会有多少人觊觎呢? 那些儿郎们若是知晓自己在殇阳关,是会抛弃掉自己还是义无反顾地前来支援呢? 困守孤城,无非是不想当北渊的罪人而已。 雄州的兵马没有一兵一卒前来支援,若是守不住,那也就没必要强求了。 大将军,吴提尽力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鸿雁有信,心关难守 清晨的草原,旷野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新的味道,虽然放眼皆是枯黄,但置身如此辽阔苍茫的环境中,很难让人生出悲凉末路的感觉,反倒是觉得心旷神怡。 从远处并肩驰来两匹快马,俊朗活力的青衫少年郎,蒙着面纱、身姿绰约的白衣女子,策马扬鞭,踏碎朝露。 云落用马鞭指着前方,笑着朗声道:“穿过前面的峡谷,就离长生城不远了,我们去见一见杨叔和邹姨,还有随荷,然后就前往西北。” 陆琦甜甜一笑,点了点头。 当他们接近峡谷时,一个锦衣男子忽然从峡谷入口旁的石头上跃下,刚好拦住二人去路。 按说宽阔的道路,他一个人是肯定挡不住的,但云落和陆琦都不会傻乎乎地以为来人只是挡在那里好玩。 勒住了马,云落抱拳道:“阁下可是有何指教?” 锦衣男子冷冷道:“指教谈不上,我来拿两样东西。” 云落平静道:“阁下与我俩素昧平生,有什么东西可拿呢?” “一块金色令牌。” 云落和陆琦神色猛地一变,锦衣男子气势迅速升起,“还有你一只手臂!” 四周分明没有树,却有无边的落叶萧萧如雨落。 云落瞧得分明,那就是一片片真元凝结的枯叶,每一片都锋利如刀。 云落和陆琦没有沟通,却都默契地朝后一跃而起,没有分别跳向两头,给来人以各个击破的机会。 云落一边拉着陆琦的手急速后退,一边惊呼道:“你是义阳使还是平康使?” 锦衣男子嘿嘿一笑,“知道得还挺多,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毕竟二位都是大有来头之人,杀了你们,我还是要担心被报复的。” 嘴上说着话,手里可没闲着,忽然一阵风过,将漫天落叶又卷向云落和陆琦。 云落和陆琦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长空之中,一声雁鸣骤然响起,紧跟着另一声雁鸣又似附和一般,遥相呼应。 两只白色大雁扇动着翅膀,轻松拍碎那些落叶,朝着锦衣男子俯冲下来。 锦衣男子虽然诧异自己以木叶山根本功法《木叶诀》所化的落叶攻击被如此轻松地突破,但根据情报,这两人不过一个通玄境,一个更是只有神意境巅峰,自己压根没什么畏惧的。 轻喝一声,真元悄然一变,片状的落叶瞬间化作针形,铺天盖地地朝着两只大雁猛刺过去。 针形落叶速度极快,甚至空气都有些隐隐波动,后发先至,迅速追上前面的大雁。 然后从大雁的体内一闪而过。 锦衣男子嘴角翘起,雕虫小技。 云落和陆琦紧张地看着那两只真元化作的大雁,当发现它们果然如司妙妙在传承中所言那般,只是轻微受伤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锦衣男子也很快发现了异样,立刻挥出两道攻击,云落和陆琦也赶紧牵引着大雁进行闪避。 然后,两只大雁居然站上了锦衣男子的肩头。 两道诡异的真元,瞬间钻入了锦衣男子的体内,锦衣男子问天境上品的气势陡然一振,将两只大雁震得粉碎,但却震不碎那两道微小的真元。 他能感觉到,这两道真元都不算强,情报并没有失误,这两人的确是一个通玄境一个神意境,但这真元? 他望着云落和陆琦,“你们用的什么功法,这般古怪!” 云落嗤笑一声,“都你死我活了,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那你就去死吧!”锦衣男子大怒出手,无数的落叶在空中盘旋,渐渐形成一道龙卷风,在地上割出一道丘壑,枯草泥土全被卷起,让整个风体看起来污浊而昏暗,更要命的是,其中还有许多先前那般细小的风刃。 云落轻呼一声小心,和陆琦一起朝后急退,同时不忘双手掐诀。 又是两声高亢的雁鸣声响起,锦衣男子只觉得识海一疼,而后两只大雁再度出现,在空中盘旋、起落,似在觅食,不断冲击着锦衣男子。 一雁冲阵,被锦衣男子一掌拍碎,又是一道诡异真元钻入其体内,剩余的那只凄厉而悲凉地鸣叫一声,从空中径直撞入锦衣男子的身上,被他一拳击碎,毫不意外地又是一道诡异真元入体。 而这时,那道急速而强大的风暴终于追上了云落和陆琦,只一个接触,二人便被远远弹飞,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再难起身。 锦衣男子索性不再计较体内的四道诡异真元,等解决了这事,自然是有办法的。 他神色冷漠地上前,一把拎起云落,将他扔到和陆琦一起,“你们应该庆幸,你们都还有用处,否则我若是不留力,你们早死透了。” 云落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轻蔑道:“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锦衣男子张狂一笑,“我知道你后台极多,好多后台我见了都得远远逃开,可问题是他们不在啊!那就是你活该!” 云落神色黯然,“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求不要为难琦儿。” 陆琦修为更低,受伤更重,此刻连话都不怎么说得出,只是一双美目中,尽是痛楚与难受。 “放心,她我更不敢杀,只要她乖乖将那块令牌交出来,我甚至连断手也可以不要。” “平康使大人!”一个穿着淡黄色长衫的男子从峡谷中冲了出来,面露焦急,正是皇甫烨。 云落呵呵一笑,“原来是平康使,失敬失敬。” “谁让你出来的!”平康使看着皇甫烨,隐隐有些不快。 皇甫烨看向云落的眼神满是怨毒,朝平康使恭敬道:“平康使大人,断手之仇是我心结,还望大人成全!” 平康使沉吟着,看了看这位木叶山的圣子,地位不凡,且是彻底倒向自己这一派的人,的确也不能坐视其就此道心蒙尘,沉沦下去。 皇甫烨连忙道:“我就要其左手,不伤其使剑的右手,想必也不会引来凌家旧部的疯狂报复。” 平康使一咬牙,“好!我答应你!” 云落忽然大喊一声,“听见没啊,他们要砍我手了啊!还不快救我!” 平康使猛地警觉回头,他早想到云落和陆琦两人境界不高,怎敢在猜到自己可能会拦路的情况下还会独自出行,果然有埋伏。 多半是崔贤或者那位慕容承的大供奉!不过他也不惧! 平康使的目光和神识一起扩散向四周,有鸟叫虫鸣,风吹草动,独独没什么人的气机。 他大怒转身,看着云落,“耍诈?” 云落笑了笑,“没有啊!” “大人!”皇甫烨艰难咽了口口水,出声提醒道。 一只手伸出,轻轻拍了拍平康使的肩头。 平康使惊骇欲绝,转过头,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颤声道:“阁......阁下......何......” 高大身影微笑道:“贫道李稚川。” 皇甫烨方才正是看着那人一步跨出,就从数百步之外来到了平康使的身后,此刻听了李稚川自报身份,更是知晓不妙,正打算挟持陆琦,李稚川只淡淡一瞥,他便浑身僵硬,不敢再动弹。 人的名树的影,几个月前天榜横空出世,便迅速在修行界中流传开来,排名第一的紫霄宫掌教,瞬间无人不晓。 而不久之前的那场天庭封正,又让李稚川所执掌的道教狠狠风光了一把。 云落这下才彻底放松下来,因为想到了平康使的威胁,先前原本出行的确是想让崔贤护送自己二人去往长生城,直到找到杨清再返回,可没想到崔贤一路暗中护送了不远,便传音说有更厉害的并且值得信任的人来了,打了个招呼就跑回了战旗城。 这让云落是又激动又担心,也不知来的是谁,外公不可能出来,姜老头好像出不了剑宗,庄教主跟自己好像不是很熟,莫非是苦莲带着孙大运来了。 他想了好多,却没想到居然是李稚川亲自来了。 一个稚嫩的嗓音啧啧感慨,“不愧是我的偶像,每次见面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 云落哭笑不得,李稚川一个无声板栗赏过去,指了指平康使,看着云落道:“能杀吗?” 平康使双腿顿时一软,跪在地上,“李掌教饶命,李掌教饶命!” “可杀。”云落的声音满是笑意,听在平康使耳中却恶毒无比。 当一只大手轻抚上他的头顶,平康使吓得双腿抖如筛糠,一股腥臭的尿液更是直接从裤中滴答流出。 “想要我饶命,就得给我想要的东西。”李稚川冷冷道。 “我给我给!只要李掌教饶我一命,凡我所有,请李掌教尽数取之。” 李稚川挥出一道真元,将皇甫烨禁锢在原地,拎着平康使一步跨出,出现在数百步之外。 李子上前将云落和陆琦扶起,云落拉着李子的手,眼睛却看着陆琦,满眼担忧和歉意,“没事吧?” 陆琦将面纱摘下,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她摇摇头,“没事。这就是你过去那一年常有的生活吗?” 云落想了想,老老实实道:“差不多吧。” 陆琦笑着道:“没事,今后我陪你一起。” “呕......哇......”李子抱着肚子张着嘴,夸张地装作呕吐状,让云落笑着一脚踢在他的小屁股上,“李子,你们怎么来了?” 李子道:“我们去了趟锦城,然后就快马加鞭赶到这边来找你了。连长生城都还没去呢!” “找我?找我干什么?”云落诧异道。 “我师父那些破事我才懒得管!一会你问他吧!咱们聊点开心的。” 说着李子就盘腿坐下,开始跟云落聊起了岑无心,说他如今刮掉了天生的络腮胡,如今跟符临一样,有点气质了,修行境界也到了三境凝元境了,麾下的白马帮如今已在整个蜀国扩张,气派得很,只是他们还没有将曹夜来身死的消息告诉他; 聊起了张得安和邵灵芝,说他们的清水客栈如今生意好得很,李子去过几次,说那菜不好吃,太辣了。他挤眉弄眼地说邵灵芝终于和张得安搞上了,两人的大婚还是由蒋琰出面操办的,面子大得很呢! 聊起了西岭剑宗,李子看了眼陆琦笑着说,姜老剑神恨荀国相恨得牙痒痒,被他忽悠着同意去历练,结果出去五个就回去一个,剑宗陈宗主看老剑神那眼神就跟个幽怨的小媳妇一样。 云落下意识忽略过去李子那些挤眉弄眼的怪相,听着故人的故事,心头一片温暖。 而听到他说陈清风的样子,不由得自己幻想出那副画面,和陆琦一起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李稚川又拎着平康使回来了,他看着云落,略带歉意,“抱歉,这人我就不杀了。” 云落连忙道:“云落不敢,李掌教自行决定。” 李稚川挥挥手,“记着我说的话,走吧。” 平康使如蒙大赦,转身就逃。 “回来。”李稚川一声轻喝,平康使立刻回转。 李稚川指了指地上瞪大了双眼的皇甫烨,“把他带走。” 平康使连忙扛起皇甫烨,逃也似的离去。 云落询问地看向李稚川,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李稚川点了点头。 云落轻叹一声,好好一个木叶山圣子,居然死在自己人手里。 逃得远远的,平康使将皇甫烨朝地上一扔,叹了口气,“对不起。” 皇甫烨瞬间猜到了什么,连忙说着自己绝对不会外传,看着平康使不信甚至还向天发誓,声泪俱下,甚是真挚。 平康使也相信他这一刻的确是无比真诚的,但他害怕的是未来,因为未来谁都说不准。 他冷冷道:“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一掌拍下,皇甫烨头颅如被西瓜般碎裂,一代木叶山圣子惨死在荒野枯草之中。 平康使想起回头如何跟那两位交待,尤其是圣血传承的事,就是一阵头大。 可他已经没了办法。 世事如棋,落子无悔。 一步错,步步错。 -------------------------- 殇阳关下,尸山血海,黄大兴和杜若言也干脆都豁出去了,在攻城器械到位之后,也不再顾虑着军士的性命,一波接一波地指挥军士冲向殇阳关。 有六族海量金银的重赏,一个个军士们也干脆不在乎自己本就不怎么值钱的命,疯了一般朝城头上爬去。 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有了片刻歇息。 吴提瘫坐在城头,长枪斜靠在身上,神色满是极致的疲惫。 今日大端军士曾经三度登上城头,但还是被他们打退了下去。 可大端有源源不断的支援,从兵员到粮草,从金钱到军功,自己这边什么都没有。 若非自己诓骗说鲜卑铁骑即将赶来支援,恐怕这城中守军,早已尽数逃走了吧。 吴提无奈一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守得了多久。 守殇阳关,即是守心关。 第二百七十二章 李姓师徒,元家父子 旭日升起,秋阳明媚而不炽烈,照在云落和陆琦的脸上,宁静祥和。 蛟龙若现,风雨大兴;强者到处,风平浪静。 这是天榜第一人李稚川的底气和威风。 云落和陆琦一起主动招呼道:“见过李掌教。” 李稚川看着二人,面带微笑,“才貌双绝,珠联璧合,老国相知晓了恐怕得笑得合不拢嘴了。” 陆琦大窘,无声挣脱被云落牵着的手,云落憨憨一笑,李子捂着嘴傻乐。 调侃一句便作罢,李稚川旋即问道:“你们只是想引蛇出洞,还是真要离开?” 云落也没隐藏,“是真的要走,顺带看能不能解决点麻烦而已。” “去哪儿?”李稚川神色平静。 “大端西北。”云落回答道。 李稚川赞许地点了点头,“我这次来,本来是打算来提醒一下你,结果你自己已经知晓了,那也好。” “您来提醒我?”云落有些诧异,立刻便想起李子刚才的话,恍然大悟道:“是受我外公所托?” “恩。”李稚川点了点头。 “呼!”云落想起那个一直在远方牵挂着自己的老人,心中一片感动。 不论是在饮马城中那位神秘的老者,还是此刻不远千里而来的李稚川,老人都在尽心尽力为自己打算和计划着。 “除开这个,我还要送你个东西。”李稚川从怀中掏出两个玉玦递向云落,“里面刻有一座仿制的传音法阵,经过测试,目前的传音距离在两百里左右。” 云落震惊地看着这两个普普通通的玉玦,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里懵懂初入修行的傻瓜,对修行界的大小掌故慢慢有了些了解。 在高阶修行者可用心湖涟漪交流的情况下,短距离传音法器如同鸡肋,渐渐淹没在修行界的发展历程中。 但长距离传音法器永远都属于修行界法宝中最珍贵的那一批,即使合道境巅峰修士的心声传讯也没有超过五里的。 曾经有些超级势力尝试过建立不可移动的传音法阵,但在天庭建立后,为了方便人间管理,在四圣的主导下已经全部销毁。 这块玉玦之中,若是能浓缩一座可移动的传音法阵,那可真是稀世之珍了。 出身镇江陆家的陆琦自然更是清楚,在她的记忆里,就连富甲天下的镇江陆家似乎也没有这等奇珍。 云落看着李稚川,摇了摇头,又将玉玦递还,“无功不受禄,此物太过珍惜,云落不敢接受。” “呵呵。”李稚川的眼里带着些欣赏,“这该是你的,当初你和时圣的那场战斗让时圣和四圣决裂,余芝将四圣赐下的传音法器偷偷交给了我。而这两个东西,正是从那件东西中找到的灵感。” 李稚川笑看着云落,“之所以说该是你的,是因为主要出力的三个人中,有两个都是跟你密切相关之人,一个是老国相,一个是老剑神。” 云落恍然大悟,李子在一旁好奇道:“师父,那另外一个人是谁?” 李稚川一个板栗赏过去,笑眯眯地道:“当然是你师父我啊!” “收好了,另外提醒一句,此物只能随身携带,放在方寸物中就不灵了。” 云落连忙将其放入怀中,李稚川突然有些好奇地道:“我看你们方才所用功法,似乎不是剑宗的路数,倒像是一门双修功法?” 云落点点头,“这是我和陆师妹在一处秘境中所学,还未熟练,让李掌教见笑了。” “挺不错的,好好练。”李稚川没再细问,“需要我护送你们一程吗?” “木叶山那边,麻烦都解决了吧?” “解决了。放心。” “那就不劳李掌教了,我和陆师妹自行赶路。” “好。保重。” 话音一落,李稚川拉着李子一步跨出,身形出现在数百步之外。 李子那声再见,只喊出了一个再字,便随风消散。 云落和陆琦对视一眼,笑着将被吓跑到老远的马儿寻回,重新启程,去往长生城。 ----------------------- 寝甲沙海和枕戈山之间的广袤草原上,一片尸山血海之中,垒起了一座高大的京观。 这处曾经是一个草原顶级大贵族的领地,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却因为此番在南征战事中得罪了薛律,被赫连青山带着暴雪狼骑军马踏连营,俘虏中,男子凡高于车轮者皆斩,头颅筑起京观,数代传承毁于一旦,端的是身死族灭的惨淡下场。 暴雪狼骑军,作为草原上成建制的部队中,战力最强的两支之一,在此番用无尽的鲜血给自己的赫赫声威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整齐的暴雪狼骑军大营中,寂静无声,很难想象这是一支刚打过一场胜仗,俘获无数的队伍。 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被两匹黑色的马儿拖着,飞快而平稳地接近暴雪狼骑军的大营。 就在外围守护的军士即将有所动作的时候,马车识趣地停了下来。 负责外围警戒的小头目瞳孔微缩,因为马车停靠的地方,将将是暴雪狼骑军对陌生人发动攻击的界限之上。 马车的车夫一身黑衣,带着黑色斗篷,从马车上轻盈跃下,双手张开,高举于两侧,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迎着数十支黑黝黝的箭尖,他走到那个小头目的面前,心念一动,掌心出现了一枚小小的印章。 修行者! 那数十支箭尖迅速朝着黑衣人靠拢。 黑衣人恍若未觉,将印章托在掌心,递向那名小头目,“烦请转交武威侯。” 小头目望了他一眼,没有伸手。 黑衣人平静道:“我就在这儿。” 小头目依旧不动。 “或许真是武威侯的故人,你敢赌?” 小头目终于伸手接过。 数十名军士瞬间将黑衣人团团围住,箭尖死死指住黑衣人身上的各处要害。 那辆马车也安静地停在原地,马儿打着响鼻,温顺乖巧。 不多时,赫连青山竟亲自出迎,但那辆马车却依旧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赫连青山看了一眼黑衣人,轻轻挥手,持弓军士无声撤退,拉弓如此之久,箭尖并无半分颤抖,暴雪狼骑军无愧于天下强兵之称。 黑衣人朝赫连青山一拱手,然后朝着马车方向伸手一领,看那意思,竟是要这位目前的北渊军方第一人登上那辆马车拜访,而马车上的人,甚至至今连面都没露。 那名方才拿着印章通传的小头目见状冷笑着准备看黑衣人的麻烦,不过是个侯爷故人,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大人物不成,在咱们侯爷面前蹬鼻子上脸! 但事情的发展令他惊掉了下巴,赫连青山略一沉吟,居然真的照做,快步朝那辆古怪的马车走去,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时间跟着深秋的风一起吹过,一动不动的黑衣人和暴雪狼骑军的军士们就是立在风中的雕塑,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赫连青山从马车上走下,在黑衣人对面站定,轻声道:“保护好。” 黑衣人轻松道:“以命相护。” 赫连青山不再说话,大步走回了营中。 黑衣人重新坐上马车,古怪的马车悄然远去。 又是半个时辰之后,赫连青山升帐,下达军令,全军拔营,迅速动身,前往长生城。 黑色马车疾驰在并不平坦的草原上,如履平地。 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还认得这辆曾经大名鼎鼎的马车了,因为马车的主人已经有近三十年未出过长生城,也就意味着这辆马车有三十年未曾现世。 行至无人处,黑衣人略微带着点担忧道:“不怕赫连青山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车厢里传来一声略显疲惫的声音,“那个位置,除了姓薛的,没人坐得稳。” 黑衣人又道:“不担心府里?” 车厢里顿时沉默了几息,“只要你护我不死,他们就没事。” “那你放心。” 黑衣人一抖缰绳,马车再度加速,朝着前方行去。 ----------------------- 一只信鸽振翅飞入了长生城,一个信使很快便从二皇子的府邸中出发,奔向宫城。 三天以来,只有监国二皇子许可的那些人才能出入这森严的宫禁。 薛铭端坐在一张书案旁,怔怔出神,他的母亲,那个艳冠长生城的明妃还是没有允许他踏出最后一步,许诺说要把那当成薛铭登基的贺礼。 虽说并未真个销魂,但其中滋味已足以令薛铭回味数日,若非明妃态度坚决,这些时日他或许每天都会跑去她的寝殿之中。 同时,他也没忘记明妃在临别之际千万叮嘱的话,要成大事,必要搞定元家。 若能为他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为他所用,那便一定要将其除去,斩草除根那种除法。 用明妃的话来说就是,“千万别相信那头向来善于火中取栗的老狐狸什么明哲保身的话,因为曾经相信他的那些人都死了。” 信使匆匆而来,递上一个未开封的信筒。 薛铭打开一看,狂喜之色顿现于面上,厉兵山和刘家的兵马已经就位,寝甲沙海的兵马也在南下途中。 他兴奋地重赏了这位幸运的信使,然后写下一封手书,让他送去元府,交给刘毅。 元府之中,元枚神色已经较为轻松,他在主厅中摆下一张桌子,同桌而坐的,还有马连山和史有德。 马连山幽怨地看着这位自己曾经崇拜的大纨绔前辈,“元大哥,什么时候能放我们走啊?” 元枚一挑眉,“我与二位投缘,故而挽留二位在此小住几日,欢歌畅饮,秉烛夜谈,马公子此问可是看不起我元某?” 马连山哭丧着脸,“我哪敢看不起元大哥您啊,可我爹又不在,元大哥您把我扣在这儿也没用啊!” 元枚暗道:还不算傻啊。 嘴上却道貌岸然,义正辞严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还能拿你们当人质不成?你们把我堂堂元家当什么人了!” 史有德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元大哥,有没有什么俏婢美姬啊?” 马连山一愣,旋即愤怒地看着史有德,眼神中分明在说,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啥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个! 史有德恍如未见,元枚哈哈一笑,“有的有的。” “来人啊,安排四个貌美的姑娘,送到二位公子暂住的房中。” 史有德站起身来,搓着手,一脸急色,“既然如此,我和马兄就回房歇息了,不打扰元大哥。” 元枚笑着点头,吩咐下人送他俩回房。 走在路上,马连山低声埋怨道:“你这会儿发什么疯啊!没碰过女人啊!” 史有德左顾右盼,贼兮兮地道:“马兄,不如此怎么取信于元枚,让他相信我们会在此安心住下?只要他相信了我们,守卫必然就会放松,到时候咱们才有机会逃出去啊!” 马连山双眼一亮,“有道理有道理!可以啊史兄!都会用计谋了!” “哪里哪里,都是平日里从我爹那儿学的。”史有德一脸得意。 二人就这样交头接耳地走回了房中。 主厅里,大管家缓缓走到元枚身旁,元枚笑望着他,“您不是来提醒我别上了史有德的当的吧?” 大管家摇摇头,“老爷不至于连那点小聪明都看不明白。” 元枚面有得色,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如今只需等着父亲回转,便万事大吉了。” 大管家平静道:“我就是来提醒老爷这件事的。” 元枚猛地抬头,已经举到嘴边的酒杯也僵在半空,“还有变故?” 话音刚落,主厅外匆匆跑来一个家丁,手中捧着一支羽箭,箭身上附着一张纸条。 “老爷,这是刚才从府外射来的。” 元枚连忙打开一看,冷汗唰地流下。 他看着大管家,求助似地道:“刘毅限我们一刻钟之内打开府门,否则将率军强攻。”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大军归来 不是每一个人都多谋善断,否则这也不会成为一样令人羡慕的本事。 毒辣的眼光,准确的时机把握,豁出一切的魄力,没有足够多的历练,是成不了的。 这玩意儿,看书能不能看出来? 能! 但那是天才中的天才,千百年出一个。 可惜自家这位老爷不是。 大管家看着惊慌失措的元枚,心中叹息。 转念一想,若能扛过此番,必然能有一番大长进,治沉疴用猛药,或许这也是老太爷的用意。 于是他轻声问道:“那老爷是要选择开门,还是选择顽抗呢?” 元枚以手掩面,闷出一句,“我不知道。” 大管家平静道:“这几日,老爷莫不是以为二皇子就只是将咱们府邸围起来就了事了吧?” 元枚放下手,面上全无方才的轻松,“是我大意了。” “不是大意,而是老爷没有从根本上理清这件事情的脉络,只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见招拆招,那必然进退失据。” 大管家的话完全不是一个下人对主人该有的态度,但元枚却并无半点气愤,期盼地看着大管家,“那当下应该如何?” “死守。”大管家用平静的语气讲出一个冰冷的事实,“别无他途。” 元枚望着院墙方向,似要穿透过去,瞧见外面的弯刀如林,飞箭如雨。 “老爷切莫心存侥幸。” 大管家又在他的心上狠狠补了一刀。 外面刘毅的声音忽然阴冷响起,“小元大人,我家殿下奉旨监国,殿下之意便如陛下旨意,莫非小元大人想要抗旨不遵?抑或是元家想要谋反不成!” “放你娘的狗屁!”元枚忽然神情激动地冲到院墙边,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粗俗的辱骂,完全不似平日里那种温和风雅的做派。 刘毅面上一喜,沉声道:“那就请小元大人打开府门,我等也只是奉监国二皇子之意,前来探望老元大人,还望小元大人不要徒增了误会,到时候伤人伤己,悔之晚矣!” “你在威胁我?”元枚似乎突然想起自己在长生城的地位,冷哼道。 可如今的刘毅另有倚仗,并无畏惧, “如果小元大人喜欢,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还是希望小元大人可以配合一下。我刘毅可以保证,入府之后绝对秋毫无犯,只向老元大人致意之后便走。” 说得简单,元枚心头却沉重起来,元焘根本不在府中,你跟谁致意去! 元枚高喊道:“我元家世代簪缨,府门什么时候开轮不到你来说话!此门,不开!” 刘毅面现阴狠,厉声道:“小元大人最好考虑清楚,这一刻钟可马上就要到了!” 元枚看了一眼大管家,一咬牙,“我今天就要看看,你刘毅如何率众强攻我元府的!” 大管家微微点头,终于还是有些元家人骨子里的血性在。 刘毅闻言大怒,若平日里,他当然不敢这么做,但如今殿下大事在即,成王败寇之下,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大手一挥,“给我攻!” 身侧众多二皇子的护卫领命怒喝,爬墙的爬墙,撞门的撞门,竟真的对元府刀兵相向。 院墙之内,早早待命的家丁们拉开手中的弯弓,瞄向墙头,只等有人冒头便是一箭送去。 墙下还站着许多家丁,就等着那些漏网之鱼落地,便一涌而上,将其砍杀。 一刀一个,好不利落。 对方有些身手不凡的,元府这边也间杂着派了些影卫,以备不测。 大门那边,元家也早早备上了加固的门栓,同时有壮硕的家丁堵在门后,让刘毅派去撞门的那些护卫们束手无策。 眼见自己纠集如此多的人手,情势仍旧渐渐落了下风,刘毅咬牙切齿地道:“元家果然心怀不轨,早有准备!” 他一把揪过刚才那个来送了信便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信使,“速去宫中通知殿下,请他派怯薛卫前来!” 当薛铭听了刘毅的回禀,一拳砸在桌上,元家果然有问题! 他在迅速写了一封手书,在上面盖上自己的印章,吩咐信使,“你持此手书,去找到宫禁统领,领一百怯薛卫,去交给刘毅。” 信使蓦地大喜,自己今天这是撞了什么大运了,又是得钱又是被委以这般重任的,那可是怯薛卫啊! 虽说自己也算得上是二皇子的亲信,但还没有过这般经历。 他的神色被薛铭尽收眼中,“去吧!未来还有更好的事等着你,这是对你忠心的回报。” 信使高高兴兴而去,很快就尴尬地跑了回来。 “那个......殿下......他们不给派人。” 薛铭大怒,快步朝外走去,刚好撞见迎面而来的郁南。 郁南疑惑道:“殿下这是去哪儿?” 薛铭气冲冲地将刚才的事简单一说,郁南连忙道:“殿下,此刻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怯薛卫还是尽量不要得罪得好!” 薛铭猛地想起如今的关键,强压下怒火,愤愤道:“若非事态紧急,哪用得着去求着他们!” 郁南笑道:“殿下先去试试看,正好也就当试探一下怯薛卫的真实态度。至于兵马的事,这城里也还有城防大营啊。” 薛铭一拍脑袋,“对对对,瞧我这脑袋。” 他们都被刘毅下意识的想法给局限了,刘毅只是想要兵,又不是一定要怯薛卫。 “所以殿下先去吧,城防大营那边我先去看看可以拿主意的都谁在宫里。” 薛铭拍了拍郁南的肩膀,快步离去,郁南微微一笑,去往长生殿的偏殿群中。 自从那日有了猜测,黎华便干脆与温赤换了班,由他坐镇宫城,并且和温赤约定了信物,除此之外,只要不是渊皇下旨,温赤一定守好大营。 他好整以暇地泡了碗茶水,看着快步走来的薛铭。 方才明言拒绝了那个信使,他便知道有这一刻,但瞧见薛铭神色如常,黎华的眼神里还是有着些激赏,不愧是陛下的儿子。 原本在众人心中,陛下的四个儿子,老大勇武,老二谦和,老三狠辣,老四只是靠着大将军莫名其妙的宠爱地位超然,但在之前长生城的那场精彩表演之后,再无人敢轻视那位曾经的四皇子、如今的靖王殿下,同时感慨着还是大将军眼光独到。 薛铭一步步走近,黎华在距离恰到好处时主动迎上,单膝跪地,“怯薛卫左卫长黎华参见监国二皇子。” 薛铭伸手一拂,手未至,真元先至,将黎华轻轻扶起,再拜不下去,他笑着道:“黎将军快快请起,您是怯薛卫的左卫长,何须行此大礼。” 示威么?黎华心里一动,并不想与薛铭过多纠缠,开门见山道:“殿下可是为方才的手书而来?” 直接得让薛铭都不由面露一丝尴尬,“额......不知方才的手书可是有什么问题,有的话请将军直言,毕竟军情紧急,不容耽搁。” “手书倒没什么问题,我也确当派兵。”黎华斟酌着道 薛铭有些诧异,“既然没什么问题,将军又为何不派?” 黎华望着薛铭的双眼,“只是攻打的对象有些问题。” 薛铭眯起眼,“我既有权调动怯薛卫,难道还要在乎攻打对象?” “按说是不用,可元家毕竟特殊。”黎华叹了口气,“末将斗胆直说了吧,殿下以为您为何可以封禁百官于宫城,为何可以调动怯薛卫?” “自然是父皇下旨,我奉命监国,代行君事!” “这就对了,陛下的旨意是您可以调动怯薛卫的根源,但陛下的旨意中还说了由雍王和老元大人辅佐政事,您若对这二人刀兵相向,那就是在对抗陛下的旨意,您怎么能用陛下的旨意去对抗和破坏陛下的旨意呢?” 黎华恳切而有理有据的言辞让薛铭根本无从反驳,他只好沉默片刻,然后拱手道:“是我想得差了,将军见谅。” “哪里哪里。末将直言,还望殿下勿怪。” 薛铭转身离去,黎华望着那个背影,心道:管你们打破头,别把我们扯进去就行。 怯薛卫没弄到,但好在郁南很快领着兵部的人来了,在薛铭的命令下,一队城防兵迅速扑向了元府。 训练有素的军队和单打独斗的护卫,若是人数相当来对决,只要对方没有修行者,单个武艺都要高于普通军士的这些护卫们必败无疑,因为他们没有配合。 战争讲究个人武勇,也更讲究整体。 所以,哪怕不是怯薛卫,只是城防兵的到来,都让元府的院墙内的众人压力猛增。 伤害不断出现,死亡不断增加,大门外,更是响起了猛烈的撞击声,让厚重的门框发出滞涩沙哑的声音。 大管家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个影卫迅速离去,然后迅速回转,手中多了两个晕过去的人。 大管家伸手按住元枚想要站起的身影,“这等事,岂能由脏了老爷的手。甲五、甲六,你们二人去吧。” 两个影卫点点头,搭好两把梯子,各自拎着一人爬上院墙,露出个头来。 “刘毅!看清楚这是谁!你若不停止进攻,马祁大人的独子和刑部尚书亲儿子可就要因你而死了,你准备好承受他们的怒火了吗?” 说完,二人便迅速溜了下去,不给刘毅出手的机会。 刘毅面色阴沉如水,没想到那天让这俩人出面,却反被元府这般利用,若只是刑部尚书也就罢了,一个尚书他自己都得罪得起,更遑论殿下了,可还有马连山也在,他陷入了两难。 马祁,手握十二个头下军州的马祁! ------------------------- “又到了苍狼原了啊!”马祁用马鞭指着前方,同身旁的几个大贵族说道。 为了掩盖薛律死亡的真相,他们几人按照惯例每日安营扎寨后都会去往薛律的中军大帐中请安,此刻便是刚从摆着薛律尸体的大帐中走出。 “想当初出征之际,意气风发,觉得南朝君弱将熊,我大军马蹄所向,锦绣河山手到擒来,可如今,十余万儿郎埋骨他乡,咱们几个领着这些残兵败将,狼狈班师,再看着苍狼原,真的是物是人非啊!”一个大贵族附和道,神色满是感慨。 “这事儿啊,就怕回头看,想想那时的豪言壮语,还真是可笑啊。”又有一个大贵族感叹了一句,听起来似乎意有所指。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开口道:“行了,咱们都别在这儿伤春悲秋,叽叽歪歪了,不远处的长生城里,还有那么大一个饼等着咱们分呢!” 作为如今这座天下里为数不多知晓薛律真实情况的人,他们手握重兵直奔长生城,届时的北渊朝局,很明显将由他们说了算。 “格楞说得是,咱们还是朝前看吧!”马祁点点头。 格楞,六部王骑那位资历最老的实力最强的老王公的继承人,与这儿的每一个,都有底气平等对话。 他眯起眼,望向队伍即将开拔的方向,“打起精神吧,就快到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送你一口大锅 从长生城往南,五十里外,地势陡然拔高,一片连绵大山突兀地耸立,直直地插向天空,又或许它本就是被天上仙人从天空砸入大地。 群山如同一道遮风挡雨的屏障,呵护长生城的温暖和安静,又像是一块巨大的石碑,提醒着所有从南面来的人,前方是北渊权力的至高处,是草原财富的核心,是长生城。 从群山往南,便是那片极其宽阔的草原,苍狼原。 还剩下近二十万大军之中,主要来自于五家,皆是草原顶级的大贵族,比如六部王骑还剩下的五万兵马,比如马祁还剩下的四万兵马。 他们是不幸的,兴师动众,劳师远征,损兵折将不说,还几无劫掠所得。 原本吴提承诺将鲜卑铁骑的收获按照战功分配出来,随着他们将吴提抛弃在了殇阳关,这个承诺自然没人再去奢望。 但他们也可以说是幸运的,比起惨遭暴雪狼骑军灭族的那几支,比起几乎全军覆没的半数怯薛卫和皇族直属兵马,他们至少还保留了大部分的实力。 更关键的是,还有无比宽阔的权力真空等着他们去抢占。 所以,越临近长生城,他们便越是兴奋。 在南朝境内衔尾追赶的征北军被吴提拦在了殇阳关下,既然再无后顾之忧,那就只看眼下之利。 庞大的队伍前行速度陡然加快,朝着连绵大山中,那条北渊曾经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开凿出来的宽阔官道行去。 原本这几位到了苍狼原之后,就有人提议各自行动,但被格楞的父亲,也就是六部王骑如今的话事人老王公明确阻止了。 阻止的理由就两点: 第一,陛下死了,别人还不知道陛下死了; 第二,长生城里的利益,若是各行其是,结局难说,不如抱团行动,有什么问题咱们几个商量着来,这样总能将外人拦在外边。 都不是傻子,一点就透。 众人心服之下便依旧各带一部分私兵组成中军,继续护着陛下銮驾前行。 一个大贵族骑在马上,看着险峻的大山,跟左右的盟友们道:“你们说,这山里不会有埋伏吧?” 另一个人不在乎地笑着道:“埋伏个屁,如今的北渊谁有那个胆子埋伏陛下。” 立刻又有附和声响起,“再说了,哪儿有兵马啊?他赫连青山吃饱了撑的这会儿跑来把我们一锅端了?还是那个脑袋被门夹了的吴提带着鲜卑铁骑来啊?” 马祁心中暗道这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啊,可惜大军之中人气太盛,气机紊乱,修行者若身处其中也无法探知外界,大家又不敢轻易让修行者离身,便只能倚仗斥候了。 他这么想着,马速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些。 但其余众人哈哈一笑,催马上前。 就在中军进山,缓缓走到中途之时,忽然似有滚雷之声响起,众人连忙抬头一看,两侧的山坡上,正有无数巨石挟着隆隆声势,滚落下来,速度越来越快! 糟糕!真有埋伏! 众人连忙扯动马头,前冲的前冲,后退的后退,左右闪避的闪避,井井有条的队伍迅速乱做一团。 一块巨石滚落,将一个躲闪不及的军士连人带马压成肉酱而去势不止,又从人群中一直碾过,压出一道惨不忍睹的血肉痕迹,直至撞上另一块石头才中止。 无数块巨石便是无数件惨事,场面瞬间血肉模糊,整个队伍被拦腰截成两段。 马祁等人顾不得那么多,死命前冲,在私兵们的掩护下终于带着那硕大的銮驾冲了过去,将将处在前一段的末尾处。 他们不禁回头,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堆成小山的巨石。 娘的,这一趟出征,被这样吓了两次了,都是些老胳膊老腿的,禁得起几吓啊? 众人连忙招呼已经过去的前军退回,结阵固守。 喊声刚起,“嘭嘭嘭”,便有弓弦之声破风响起。 巨石之后,是铺天盖地的羽箭,再度收割掉许多性命。 “结阵!结阵!” “举盾!” “保护大人!” “隐蔽!” 乱七八糟的口号此起彼伏,各不相属的部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听各的,乱成了一锅粥,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而被石头拦住的另一边,领头的大人物基本都被拦在了前面,没有人指挥,更是不堪。 有人转身想逃,有人想去清除路障,有人弯弓反击,东走西顾,狼奔豕突,有一种狼狈的热闹。 万幸的是,还有人坐镇。 后军之中,六部王骑的那位原本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的老王公,猛地睁开双眼,冷冷道:“拦住逃兵,整顿军阵,组织反击,派人清除路障。” 四位一直守在马车侧帘旁边的骑手立刻沉声应下,骑马奔出。 只有恐惧能战胜恐惧。 在后军将领挥刀砍下了数十颗头颅之后,那些吓得四处逃窜的军士才止住了脚步。 箭雨之下,堵路的石头被缓缓搬开,一条通路渐渐出现。 正当整个队伍终于开始有点朝着稳定的方向恢复时,山坡上骤然响起了喧嚣的喊杀声,伴着声音而来的,是漫山遍野举着刀枪的军士。 后军的那辆马车上,车夫将车帘掀起,老王公眯着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 当发现伏兵的重心真的是朝着銮驾时,老王公袖中的拳头猛地握紧。 前两天,他收到了一位故人的信,信上那位故人言辞恳切,但他还有些纠结,但如今看来,却是一件双赢之事啊。 他朝着马车夫招了招手,这位甘当马车夫的问天境修行者钻入马车,老王公附在他耳畔说了一句之后,他点头出去。 车帘放下,老王公缓缓捂住了耳朵,却依旧可以清晰听见那一声响彻整个战场的喊声,“陛下遇袭!速来救驾!陛下遇袭!速来救驾!” 正在竭力约束自己部曲,抵抗伏杀的几个大贵族面露惊愕,陛下早就死了,救哪门子驾! 马祁脑海中骤现一道灵光,也出声高喊着:“陛下遇袭了!陛下遇袭了!” 然后立刻让私兵们护着自己冲出战场。 其余几人看着马祁夺路而逃,心中一动,接连明白了过来,面露惊喜之色,吩咐私兵们高喊着陛下遇袭了陛下遇袭了,然后跟着马祁一起朝外冲去。 正在奋力接近銮驾的伏兵中,有两人带着面甲,面甲之下的面孔赫然正是厉兵山的头号猛将博尔忽。 他的眼神中写满了惊愕,老子明明还没靠近銮驾,陛下遇的哪门子刺? 因为马祁等人的撤离,博尔忽的面前陡然一空,他正好带着兵迅速冲向了銮驾。 在他的身旁,另一位覆着面甲的,正是那日二皇子书房中那个一锤定音的老人。 看上去垂垂老矣的他,名叫甄文和,乃是二皇子身旁的头号谋士,也是最强修行者。 他听见喊声,又瞧着马祁等人的去向,眼神一凛,心头猛地一沉,糟了!莫不是? 正当他冲向銮驾,一个身影从銮驾中飞出,深深望了博尔忽和甄文和一眼,面露冷笑,飞速离去。 原本就隐隐觉得不对的甄文和如坠冰窟,他认得此人,那是陛下身旁的贴身太监,何公公。 博尔忽带着兵兴高采烈地冲入銮驾,瞧见一个人正安静地躺在软塌之上,身上只蒙着一层薄被。 博尔忽哈哈大笑,拔刀上前,“陛下,想不到吧!我们会这样见面。” 软塌之上的人无动于衷,博尔忽轻蔑道:“陛下还在等人来救驾?外面的那些人早抱头鼠窜了,不如跟我们好好聊聊?” 软塌之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博尔忽有些愤怒,“陛下,现在可不是摆架子的好时候!” “他不是摆架子,而是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充满苦涩和无奈地响起在博尔忽的身旁。 博尔忽呆呆地看着走入銮驾中的甄文和,猛地转身,冲到软塌旁,伸出手,在薛律的鼻下一探,猛地跌坐在地! 甄文和看着博尔忽,“看来我们都被人给耍了。” 博尔忽掀开銮驾的帘子,看着外面自己带来的厉兵山兵马还在欢快地屠杀着那些没跑掉的军士,满地尸首和鲜血中,他忽然觉得异常的寒冷。 刘毅沉着脸,看着对面将破未破的元府,满心急躁,他还在等信,等二皇子下达攻击的指令。 二皇子沉着脸,看着眼前的地图,满心焦虑,他也在等信,等从苍狼原北面的山中传来的军报,否则他不能无端惹怒马祁。 那场看样子会决定日后北渊权力格局的战斗,军事上是以二皇子一系的完胜而告终。 厉兵山尽起剩余两万多精兵,埋伏于此,二皇子最终重创了班师的大军,斩首过万。 但是,他们得到了一具渊皇的尸体,于是从政治上,完败。 而战争,永远是为政治服务的。 数个时辰之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飞快地传入然后传遍了长生城。 渊皇大军南征失败,二皇子派人于苍狼原伏击了班师回城的渊皇陛下,陛下遇袭身亡。 虽然立刻有人站出来试图说点不一样的真相,但架不住悠悠众口,二皇子弑君迅速成了一个既定的事实。 长生殿中,薛铭一掌击碎了面前厚实的书桌,齑粉升腾中,是一张扭曲狰狞的面容; 长歌纵酒的薛雍挥退了歌舞,嚎啕大哭; 元府外,刘毅左右为难,元府中,衣衫尽湿的元枚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走。 饮马城外,一支队伍出了城,队伍的中间是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 老人摸着少年的头,慈祥道:“阿史那思齐,就要去长生城了,怕不怕?” 少年很干脆地摇着头,“草原上高贵的狼无所畏惧。” 老人笑了笑,“对,不要怕,那些人没什么好怕的。男人,自己强大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云落在此,一定会认得,老人正是当初点醒他的那个神秘人。 但他不认得,三十多年前,有一狼一狐,威震草原,无人敢撄其锋。 只是后来,狼隐狐藏,便只剩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在那些年轻人不爱听的絮絮叨叨中,还聊着他们的传说。 狐狸名叫元焘,三朝顾命,荣华富贵至极; 苍狼,正是此刻安坐马车上的老人,阿史那伊利。 第二百七十五章 拨云见日乘势起 能够从纷繁的乱局中厘清思路,是一种本事,一种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必备的本事。 这种本事,薛铭一直以为自己拥有,但现在他开始觉得自己好像还差点。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夺权弑父的罪名,让他有些方寸大乱。 按道理说,以北渊传统,这并不是什么多么了不得的罪过,过去比这更血淋淋的政变也不是没有过,但关键这并不是薛铭想要的。 因为一场神迹,和一场屠杀,如今的薛家皇权如日中天。 若是重回过去兵强者王的老路,那他这个渊皇又免不了多年征伐,才可能坐稳王座。 所以他想要的是,挟持薛律,逼其退位,然后安稳而完整地接过薛律手上已经大大加强的皇权。 这也是那场伏杀最根本的意图。 当然,若是薛律意外驾崩,他也是喜闻乐见的,但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该是他自己。 他能够安稳拥有如今监国皇子的地位,是因为薛律的旨意,由此,他也能在薛律身故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占据接替大位的最佳顺序,而不是按照有人所说的从亲王到皇子这个顺序。 但若是他将薛律弑杀,那这个顺序便不复存在了,如同那天黎华所说的道理,你不能一边打着薛律的旗号,一边又将薛律杀了。 想到这儿,薛铭便愈加烦躁,一个身影匆匆走进,拱手道:“殿下。” “出去!别来烦我!” “看来殿下的确很心烦。”来人不仅没走,反而跟他搭起了话。 薛铭扭头一看,“哦,是郁兄啊,找地方坐吧。” 郁南站在原地,“殿下此刻还有什么好烦的呢?” 薛铭摇摇头,“你不懂。” “殿下圣心如渊,郁南的确不敢妄测。但郁南知道,此刻却是拖不得了。” 薛铭双眉一挑,“说下去。” 郁南开头便是个问题,“殿下相信甄先生和博尔忽吗?” “相信。” “既然相信,您认为他们会违背您的意愿,弑杀了陛下吗?” “自然不会,可刀剑无眼......”薛铭漫不经心地回答着,面色陡然一变,“你是说?” 是啊,刀剑无眼,可位于数十万大军守护核心的銮驾,有可能被那无眼的刀剑伤到吗? 答案一定是不可能。 郁南点点头,沉声道:“陛下不是被他们杀死的,而是被其余人杀死了,栽赃到我们头上的。” 薛铭猛地走到郁南的面前,“那我们还不赶紧......” 没等薛铭说完,郁南就苦笑着截断了薛铭的话头,“殿下觉得有可能吗?” 薛铭刚刚有些兴奋的神色转瞬黯淡,叹息道:“的确已经不可能了,这悠悠众口早已将一个弑君的帽子牢牢戴在了我的头上。” “但这并不是最紧要的。”郁南眉头重新紧锁着,他看着薛铭立刻望来的疑惑眼神,心里叹息这个看似最像薛律的二皇子,比起他父亲的权谋水平来,简直差了不是一个档次。 不过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殿下想想,难道那些人就只是想要简单地嫁祸给您而已?就算罪名坐实,渊皇已然驾崩,谁来惩罚您呢?” 薛铭这下倒不笨,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还想要进城夺权?” “殿下别忘了,二十万大军,只是击溃,而不是剿灭,甄先生和博尔忽真正剿杀的,最多不过两万人而已。那剩下的十几万大军如果是要各自回到各自的领地,那先前又何苦跑到苍狼原去?” 郁南继续道:“原本我们以为是陛下在军中压阵,故而这些人都得回转,如今看来,陛下到底驾崩于何时都未可知,或许这帮人打的算盘本来就是来长生城里抢权的!” 一番透彻的分析,瞬间让薛铭拨云见日,不得不说这位大端的豫章麒麟真的是腹中有货,推论已无限接近于真相。 薛铭急切地把住郁南的肩膀,“那如今计将安出?” 望着薛铭的双眼,郁南的神色坚定,“殿下只需做你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郁南坚定地点点头,“百官还在宫禁,还未得到消息,控制左右丞相,同时以依附殿下的官员为基础控制百官,掌管朝局。” “控制或者至少让怯薛卫保持中立。” “接管城防大营,将不属于我们的人马抵御在长生城外。” “将雍王和元焘请出,以监国身份直接登基,抢占大义名分。” “再让厉兵山和寝甲沙海合兵一处,同时下旨招降,分而化之,若是对方执意反抗,镇杀之!” 郁南的话带着热腾腾的杀气,让薛铭都不禁有些心颤。 他来回踱着步子,“左右丞相可未必那么容易就范。” “那就逼他们就范!”郁南斩钉截铁。 片刻之后的长生殿中,郁南看着匆匆赶来的左丞相博彦和右丞相韩柏,眼神黯然,面露悲痛,“二位丞相,父皇......驾崩了!” 因为一直被层层护卫隔离在偏殿群中,那个几乎已经传遍了长生城的消息,竟还没有传入他们的耳中。 于是二人面上,第一时间便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骇,那是内心最直接的情绪。 但终究是久历宦海之人,二人几乎是一瞬之后便明白过来,逝者已矣,新人才是当下应该考虑的事情。 如此想来,二皇子此刻将自己二人找来,意思就很明白了。 所以,他们需要装傻。 在薛铭的错愕中,博彦和韩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无风度,情义之真切,叫人简直不忍打断。 薛铭嘴角抽搐道:“二位,会不会太过了些?” 韩柏擦了把鼻涕,“陛下英明神武,光辉堪比旭日,如今英年早逝,于微臣而言,实如天崩,顿觉天地皆暗,日月无光。” 左丞相博彦也抹了一把纵横的老泪,“右丞相说得对啊!” 韩柏悄悄瞥了一眼博彦,心道你这连台词都懒得想,也太敷衍了吧! 他跪伏在地,“请殿下恩准,臣立刻回府沐浴,带领阖府上下,为陛下斋戒守灵三日。” 狐狸尾巴还是露出来了吧,薛铭心中暗笑,也蹲下来,悲痛道:“丞相能想到的事,我这个父皇的儿子岂能想不到,放心,不必劳烦右相奔波,我已经命人去往府中通知。同时,为防止大端奸细趁乱生事,已命人将二位丞相的府邸牢牢保护起来,保准一个贼人都进不去。” 看着韩柏和博彦表情微微一滞,薛铭低声道:“我有一事,还请二位丞相相助。” 韩柏颓丧地坐在地上,看着薛铭,“微臣还有得选吗?” 博彦苦笑一声,二皇子这招的确妙绝,当日强行将百官封禁在宫中,耳目尽断,一旦有事发生,百官只如案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而已。 至于那种不在乎家人亲族的,普天之下又能有几个? 再说了,二皇子也姓薛不是,说不定又是一场富贵呢? 既然没得选,二人的心思也就开始悄悄转变。 余下百官中,投靠二皇子的人本就不少,再加上三皇子阵营中的一部分,就已经能够掌握不少的话语权。 随着二位丞相的投靠,那部分保持中立的也渐渐随波逐流。 即使大皇子的嫡系有愤愤不平,但也架不住这势大,只好将有些想法和阴谋深埋心间。 至于心向那位远在幽云州的靖王的,似乎明面上并没有人。 搞定了百官,接下来便轮到城防大营和雍王与元家这三件事了。 元家那边,因为苍狼原山中的那场伏击,马连山就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刘毅可以放手去做了; 薛铭的原意是由他去拜访雍王,但郁南劝住了他,理由也很简单,若是殿下亲去,一旦不成便再无回转余地,不如由他先去,成了自然是好,若是不成,他回来商量之后,殿下还可有所准备地再去。 薛铭同意了他的说法,亲自去兵部和主管城防的几位统领那边协调守城之事。 郁南持着薛铭的手书,出了宫门,去往雍王府。 路过大门紧闭的靖王府,郁南心头叹息,因为那位白衣剑仙的存在,这本该最先被针对的靖王府,却成了一个不敢触碰的禁地。 来到雍王府门前,递上门帖,很快被人引进了府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郁南神色平静地又出了雍王府,再度入宫。 在雍王府几条街之外,宽阔豪奢的元府一片鸡飞狗跳。 得了薛铭明确指令的刘毅指挥城防大营的军士轰开了元府的大门,并不在意马连山和史有德的死活。 但元家人却不得不在意,拿出来当个人质,去赌刘毅敢不敢赌,这还可以,但要说真不管这两个原本无辜人的死活,元枚还真做不出这种事来。 所以,事情的演变就是这么有趣。 元枚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却被大管家牢牢按住,“老爷,这是家,是你最后的底线,还能往哪儿躲?” 好在元家声威卓著,刘毅接到的命令也不是来抄家灭族的,城防兵进府之后,出了搜查得鸡飞狗跳之外,也不敢干那些烧杀掳掠之事。 剩下的影卫和家丁们手持兵刃牢牢护在元枚周围,心有余而力不足。 毕竟只是一家的护卫,哪里能真正跟朝廷军队相提并论。 当然,有没有更深的隐藏和考量,那就不知道了。 元家阖府上下都被驱赶到了主厅前宽阔的院子中,嘈杂惊惶如末日。 刘毅原本开心的脸又变得阴沉了起来,因为他没找到元焘。 他走到元枚的面前,影卫们瞬间握紧了刀,刘毅看了看身后披坚持锐的城防营,冷笑着看向元枚,“小元大人,还要负隅顽抗?打打杀杀,误伤了那些莺莺燕燕就不好了。” 元枚瞥了一眼身后数量不少的女眷、老幼,“退下吧。” 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无动于衷。 于是那些影卫和家丁们都无奈退下,守在一旁。 刘毅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枚,“小元大人,令尊不是病了吗?” 元枚闭口不言。 “我再问一遍,老元大人在哪儿去了?” 元枚无动于衷。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元枚的脸上,清晰的指印带着半边脸颊瞬间肿起。 刘毅一字一句的道:“睁开你的眼睛,看清形势!” 元枚伸手擦了擦嘴角,看着手上猩红的血迹,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毅。 “怎么?觉得奇怪?在长生城居然有人敢抽你耳光?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不说出老元大人的下落,我不止打你,我还要杀人!” 刘毅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发,将她扯到元枚身前,“我数三声,你要不说,我一刀砍了她!一!” 元枚认得,这是一个旁支侄女,平素里除了仰仗元家权势,张扬富贵了些,也没干过什么出格之事。 他不禁求助似地扭头看向一直站在身旁的大管家,大管家却仿若一尊雕像,对元枚的眼神视而不见。 女子吓得浑身发抖,哭嚎道:“老爷救我!老爷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二!”刘毅又是一声冷喝。 女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声嘶力竭地嚎啕着,“老爷......救救我!我才十八,我还不想死啊!” 元枚的手不禁跟着一起颤抖,同样止不住抽搐的还有嘴角和眼角。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三!” 刘毅一声断喝,寒光闪过,女子的头颅滚落,鲜血甚至飞溅到了元枚的脸颊。 一片惊惶的尖叫声中,刘毅又拖过一个女子来,狞笑着看向元枚,“小元大人,如果你一直不开口,她们可都会因你而死啊?” 元枚死死咬着嘴唇,紧握的双拳上,青筋暴起。 远处的一座高楼屋顶,有两个人并肩站着。 一个白衣似仙,一个身着萨满神袍。 杨清看着敕勒,“你不管管?” 第二百七十六章 如何守护人心 站得高,看得远。 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但站得太高,看得太远,难免注意不到脚下低处的人间疾苦,悲欢离合。 在杨清的心中,北渊国教大萨满敕勒就是属于这种站得太高的人。 尤其是当敕勒用摇头回答他的问题时,杨清就更是这样觉得。 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当年的凌大哥是多么难得。 他面无表情地道:“那如果我出手呢?” 敕勒同样不动声色,“当初你说过,只要别人不以境界压人,你便不管,希望你遵守承诺,尤其是在北渊,在长生城里。” “你在威胁我?”杨清身上顿时有冲天剑气凝若实质,悬而不发。 敕勒摇摇头,“不敢。” 可那表情分明就写着,这还用问? 杨清冷哼一声,“这天下可有比长生城更好的城?” 敕勒平静道:“天京城。” 对他这等地位的人,承认别人的好这点基本修养还是有的。 “那你可知道天京城为什么比长生城更好?”杨清嘴角翘起,像是一个等待猎物上钩的猎人。 敕勒想了想,“愿闻其详。” “知道长安吗?”杨清问道。 “长安剑仙?知道。好像天榜排名就在白衣剑仙之前一位。” 敕勒的语气依旧平静,平静地回了杨清羚羊挂角、无可抵挡的一剑。 向来孤傲的杨清眉毛一挑,竟也不气恼,“那你知道长安这一脉的根脚吗?” 这下轮到敕勒好奇了,因为不会有谁会对一位天榜高手的根脚无动于衷。 杨清嘴角一弯,“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我走了。”敕勒作势转身。 “多大人了,还玩这些。我们聊点实际的。”杨清连忙挽留。 不得不说,跟邹荷在一起之后,杨清的情绪的确丰富了许多,连带着语言也多了起来。 “长安的根脚属于人家的隐秘我怎么好乱说。不过他之前跟我说过一个事,倒跟我们此刻聊得问题有点关系。” 杨清看着重新站住的敕勒,“那是在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还只叫长安,而不叫长安剑仙,我也只是凌大哥的贴身亲卫。凌大哥你知道吧?” 敕勒点点头,心道这个白衣剑仙如今怎么这般磨叽。 “幸好你知道,否则我就要拔剑砍你了。”杨清继续道:“那晚,我和他在天京城外的一座山头,看着脚下的天京城中,熙熙攘攘,人人喜乐安康。我就感慨了一句,等到改朝换代,就又是一片生灵涂炭,这等繁华恐怕得需要时日恢复了。” “长安却说,天京城之所以能成为人人向往的天京城,就是因为他的平安和繁华,住在这里,你只要遵守秩序,就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就有天降横祸,满城残破,满目疮痍,一生奋斗毁于一旦。” 敕勒眉头皱起,“难!” “当然难!”杨清没有反驳,“我当时就说了,即使改朝换代时,能够侥幸避免战火,但平日里,一座城池间的肮脏还少了吗?更何况一朝国都,多少政争,多少兵变,那便是多少惨事,多少冤魂。” 敕勒颔首赞同。 “你猜长安怎么说?”杨清眉眼带笑。 敕勒顿觉不妙,但依旧询问了一句答案。 杨清道:“他说,那就是他们的职责,让无辜的人免遭波及,让无谓的杀戮不得降临在平民之身,在政事和军事范围之外,让长生城真正长治久安。人虽然会像田里的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但人心不会,他要守护的,就是那颗安稳的人心。然后我问他凭啥,他说凭他手中的剑。” 敕勒沉默不语。 杨清继续道:“后来回了军中,我就跟他们说了这事,杨灏嗤之以鼻,说长安越俎代庖,毫无资格,实属该杀;秦大哥沉吟着摇了摇头,说这种善恶观太朴素太直接,想得容易做起来太难,而且很容易做错。” 两个判断都听得敕勒不禁点头,毕竟这都是当年风云人物的判断,杨灏如今还正是南朝的皇帝。 “但是,凌大哥却击节赞叹,敢想而不敢为,终困牢笼,能立此宏愿,并一脉践行,非有大智大勇者不能行也!” 话音一落,敕勒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轻叹道:“也真难为你了,兜这么大圈子。罢了,事情我还要好好想想,但这回卖你一个面子。” “那谢谢了。”杨清难得地拱手致谢,敕勒身形一晃,消失不见。 元府的院子中,两个死不瞑目的人头在地上滚动,吓得元府众人噤若寒蝉。 向来清贵无忧的元枚心痛如刀绞,死死咬住牙关,但仍旧守住元焘离去时的交待。 刘毅正举着刀,要砍下第三个人头,一直站在元枚身旁无动于衷的大管家心中暗叹,脚尖微动,但迅速收回。 一个人影悄然降落在院中,轻声道:“此事到此为止。” “你他娘的谁......”刘毅不耐烦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迅速退去,连忙将手中刀一扔,跪在地上,颤声道:“刘毅拜见大萨满。” 乒乒乓乓,所有的兵刃都被放在了地上,院中不论敌我,乌泱泱跪倒一大片。 敕勒平静道:“元家之事,元焘直系可任凭你处置,这属于政事,我不管,但其余人等,于事无补,不得滥杀。” 刘毅哪里还敢多话,连忙应下。 元府众人劫后余生,也赶紧称颂大萨满慈悲。 刘毅一抬头,敕勒已经消失不见,但既然大萨满已经发了话,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胡来,只好将元家其余人等驱赶至后院,将元家直系关在主厅中,派遣城防兵层层死守,顺便将马连山和史有德也抢了过来,仍不放心的他又写了封手书,让人送到皇宫,交给二皇子。 他搓搓脸,居然惊动了那位,这下可麻烦了。 敕勒回到房顶,看着杨清,“你还没走?” 杨清耸了耸肩,“话还没说完,急什么。” 敕勒没有说话,那表情仿佛在说我跟你很熟吗?我们俩有什么好聊的。 “我想,我大致明白了你为什么会帮助薛律对付薛征了。” 杨清再开口,就是一道惊雷。 敕勒眼角一条,等着他的下文。 但杨清却没直接说,而是问道:“如今薛律也死了,你该怎么办?” “北渊还会再有一个渊皇,这不是我该担心的事,也不是你操心的事。”敕勒淡淡道。 杨清笑了,那笑容十分欠揍,“可是新的渊皇还能如薛律一般威望无二,一统河山吗?” 敕勒转身。 杨清忽然严肃道:“大战之后,天下一统;息兵止戈,相安无事。两种和平,你之前选了前者,这一次为什么不选一次后者?” 敕勒脚下顿了顿,然后径直离去。 杨清摇头晃脑地回味一番,觉得自己今夜的表现还可以,高高兴兴地回了靖王府。 靖王府中,随荷终于出关了,要说天才就是天才,闭关月余,先前停滞了一年的修行境界竟然扶摇直上,直接跨过了整整一个凝元境的大境界,堪堪站在了神意境的边缘。 这般成就,给她的小姨邹荷高兴得不行,赶紧吩咐人给她备上了许多珍贵美味的零食。 此刻的随荷,就正集中精力对付着面前的小山,有近一个月的量打底,今日多吃点不妨事。 杨清缓步走入主厅,崔雉起身,邹荷迎上,“怎么样?” 杨清简单说了结果,然后道:“元家那边也就只能那样了,毕竟敕勒总不能直接护下元家。救下元家大多数人,也足够偿还那次元焘出手相助的恩情了。” 邹荷点点头,“你说元焘到底跑哪儿去了?” “别问我,这事儿不是我擅长的。”杨清连忙摆手,换来邹荷一个大大的白眼。 崔雉道:“定然是出去寻找破局的机会去了。” “可元家已经被围了好几天了啊,这么说他早就离去了?”邹荷深蹙着眉头,忽然震惊道:“就是说,他早就知道薛律死了?也就是说,薛律早就死了?” 崔雉也猛地一惊,两个女人开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百无聊赖的杨清只好偷偷走过去,不露痕迹地偷吃着随荷的零食。 四人其乐融融,和谐安宁,拳头就是这乱世的底气。 当晚,一只信鸽便振翅从靖王府中飞出。 而皇宫之中,薛铭终于完全接手了城防大营,安心地回了长生殿。 早早等在殿中的郁南快步上前,看着薛铭询问的神色,兴奋地点了点头。 薛铭高兴地挥了挥拳头,在座位上坐下,“五爷爷具体怎么说的?” 郁南道:“雍王在家中甚是伤感,甚至已经穿上了麻衣孝服,起初见了我还将我往外撵,口中还破口大骂,随即我极力为殿下开解,终于赢得了雍王的认同,他也对那些逆臣深恶痛绝,便决定拥戴殿下登基,同时他还建议殿下登基的事情拖不得,越快越好。” 薛铭深以为然,“若不是的确需要准备,我真想明日便举行大典。” “殿下明日还需去跟黎华和温赤二位卫长将军交涉,准备的事就交给我吧。”郁南主动揽起了重担,让薛铭十分感动,同时感觉自己的手下真缺这样一位干才。 他起身拍着郁南的肩膀,“郁兄,等我登基,定许你天大的荣华富贵。” 郁南微微摇头,“丧家之犬,有一栖身之地足以,不敢奢望。” 说话间,外面一个信使走入,将刘毅的手书交给薛铭。 “元焘跑了。” 刚打开手书看了一眼,薛铭便看着郁南,说了这句,他的神色不由紧张了起来,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可不想出什么纰漏。 郁南也是一惊,站在原地皱眉沉思。 “大萨满也出现了。” 薛铭将手书递给郁南,自己两手撑着头,烦躁地揉着眉心。 郁南连忙接过一看,神色愈发严峻,但随后,眉头却缓缓舒展开来。 “殿下,我觉得大萨满并无别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允许我们自行处理元家直系,咱们不能患得患失,自乱阵脚。” 薛铭的手转向太阳穴,沉默不语。 夜色中,有三支军队从不同方向接近了长生城。 南征大军的残部在那场伏杀后重新集结在一起,缓缓前行; 厉兵山的兵马,选择了另一个方向,来到了另一处城门外; 北门之外,从寝甲沙海南下的兵马在薛锐的亲自率领下,也终于抵达了长生城。 一场乱局似乎即将迎来最大的高潮,也将彻底落下帷幕。 第二百七十七章 飞鸿无影君渺渺 硝烟由浓转淡,直至只剩一丝缥缈。 浓浓的战火味道还依旧弥漫在空气中,那是尸体的焦臭、血液的腥气以及各种气味的混杂。 甚至似乎连曾经发生在这儿的那些怒吼和惨嚎都凝若实质,依旧回荡在人们的耳畔。 慕容承和崔贤一左一右,跟在裴镇的身旁,走过战场。 三人的脸上都无太多喜色,慕容承默默道:“裴家和穆家见势不妙已经逃走了,据说是去了寝甲城,跟踪的人今天或许就能传回消息。” “南面的包守义也逃了,丢下族人一个人带着卫队逃向了厉兵山,谁知却在半路上被自家护卫黑吃黑,死得挺惨。” 裴镇看着慕容承,“我想问你个问题。” 慕容承肃手恭敬道:“殿下请讲。” “这次整合幽云州,我原本的那些兵马几乎都没怎么出力,你就凭借你麾下的那些兵马,不仅摧枯拉朽地轻松横扫这三家小于越,而且在黑水河将意图乘火打劫的刘家数万兵马死死拦住。有此实力,先前为何一直放任局势?” 慕容承笑了笑,“殿下其实心中早有答案了吧?” 裴镇点点头,“但我想听听你的答案。” 慕容承叹了口气,“幽云州在北渊十三个甲字州中,地势不算广,甚至可以说很小,但很富,排进前五轻而易举,我自己估算过,坐四望三应该是个合理的名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任何一个完整拥有了幽云州的人,都不会满足于自己手上的地盘,都会如锦宁刘家一般,伺机扩张。” “所以,我需要藏拙,我需要告诉所有人,我慕容承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心气,堪堪守住幽云州大半地盘就已经吃力得很了。” 裴镇平静道:“那你此番为何又愿意彻底暴露自己庞大的实力了呢?” “因为殿下。”慕容承恭敬道。 “哎!”裴镇抹了把脸,“所以,你们还是想劝我回去争那个位子?” 若非是有了更大的可能,慕容承又何需一改多年隐忍,倾力相助呢? “那本就该是殿下的。”慕容承言语中有些愤愤不平,当然这是伪装,他和裴镇都心知肚明的伪装,但身为臣子的,需要这些外放的姿态。 崔贤也开口道:“这也是小姐一直以来的愿望。” 裴镇看着地上的残破衣衫,断裂刀箭,沉默不语。 不远处,正有一辆通体黑色的马车看似缓慢又极其迅疾地驶来。 ------------------------------- “你们能不能先别纠结这些了,咱们好好想想这圣血传承怎么办吧!” 木叶山巅的神宫中,平康使没好气地道。 木叶三使名义上的头领昭穆使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还怨我们?” 平康使无奈道:“那你们治我的罪吧,我哪儿能算到圣子居然如此莽撞,竟在没有我等命令的前提下,动用牵机傀儡令,试图杀害靖王,以至于我们万般谋划尽皆落空。” 义阳使不解道:“圣子一向还算谨守本分,行事何至于悖逆至此?” 平康使一哂,“谁知道呢!兴许是暗中投靠了某位皇子,眼见靖王在幽云州势大难制,便想提前动手呗!” 昭穆使深深地看了平康使一眼,悠悠道:“咱们木叶山中人,只尊渊皇,不得卷入俗世权力争斗,这是铁律,谁敢违背?” “所以啊,圣子这不就倒了大霉了嘛!”平康使看向昭穆使,“哎我说,你这像是话里有话啊,我身为木叶三使之一,会做那种蠢事吗?你要愿意,我可以立刻以毕生修为立誓,向木叶山列祖列宗起誓,我未来绝不会跟某一位皇子有什么瓜葛。” 昭穆使心中有些疑惑,这平康使跟二皇子之间的纠葛是有铁证的,他和陛下都知晓,只是不是治罪之机,这才隐忍不发,如今他却敢立此毒誓,当真转性了不成? 义阳使叹了口气,“就说一说,你当什么真啊,只是如今牵机傀儡令丢失,我们如何跟陛下交待?圣子和圣女还未诞下血脉,圣血传承又该如何操作?这才是大事。” 平康使一拍大腿,“兜兜转转,这不又回来了嘛。我刚就说先讨论大事啊!” “本次的血脉是在圣子身上,但如今圣子死了,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启动影子了。”昭穆使沉声道。 “的确,否则圣血传承可真就断绝了。” “事不宜迟,我建议立即让影子转正,并和圣女完婚。” 义阳使和平康使也立即附和道。 “不急。”昭穆使老迈的脸上生出一丝决绝,“既然圣子已经身陨,我提议将此任圣女也废去,新选一位圣女,让其和影子一起延续圣血传承。” “我反对!”平康使第一个跳了出来,“如此做法,圣子圣女皆仓促选取,修行境界全无,恐将有损圣血之高贵,不利于后续传承。” 义阳使也为难道:“这或许有些不合适吧,此任影子也是男子,正好跟圣女般配,不符合废除圣女的条件。何况一时间,我们上哪儿找一个新圣女去,还要观其心性,培养其对木叶山使命的认同。” 昭穆使叹了口气,“可圣女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感情,这么些年早已认定了皇甫烨,如今又要让其与其余陌生男子结合,这合适吗?” “身为我木叶山圣女,难道这点觉悟都没有?连大我小我之分都不懂?大局为重,奉献一下又能如何?能挽救木叶山圣血传承,她应该觉得自豪才是!” 平康使的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让义阳使也不禁点头附和,毕竟在单纯的义阳使的心中,木叶山的利益高高在上,高于一切,甚至真的高于他的生命。 昭穆使心中恼怒,这义阳使向来单纯好骗,每每被平康使利用而不自知,真是可悲! 原本平康使犯下此等大错,昭穆使完全可以迫其就范,但如今却是不行了。 他叹了口气,“既如此,此事容后再议。陛下驾崩了。” 平康使得意地朝后一仰,哼,你个老头子打的什么算盘我还不知道?想借此机会把你那个宝贝徒弟解脱了,想得美! 那个君渺渺,胆敢给我甩脸色,我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等等,老头刚才说的什么? 陛下?驾崩了? 平康使惊得陡然站起,面上有着难以抑制的轻松和喜色。 他从来不担心在木叶山内部会被如何,只是忧虑陛下那边,毕竟此事乃是陛下尽心谋划的,若是陛下将责任都记在自己头上,恐怕自己这个平康使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如今却突然听到陛下驾崩了的消息,让他如何不开心! 只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尤其是义阳使看着自己的眼神尤其不对。 他迅速换上悲痛之色,“陛下春秋正盛,为何突然驾崩?” 转换话题不在乎生硬与否,只在乎话题能不能吸引注意力,显然平康使又成功了。 义阳使也和他一样殷切地等着昭穆使的答案。 昭穆使缓缓道:“根据我们的渠道说是八骏中的骅骝和盗骊刺杀了他。但现在外界无人承认此事。” “八骏?”义阳使眉头一皱,“你说是雁惊寒我还相信,八骏能打的都死光了,就剩几个知命境的,就能刺杀陛下?这分明是有人栽赃嘛!” 平康使摩挲着下巴,开始思量其中的关节。 一时间,大殿中陷入了沉寂。 木叶山,一年四季,无时无刻都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据说那只是因为开创薛家王朝的那位太祖喜欢看落叶而已。 这也是北渊奇景之一,只是能欣赏到的极少。 当天夜里,君渺渺一身白衣,立在木叶山的山头。 片片飘零的叶在她的身上寻到了归宿,栖息在头顶、肩上和心间。 心间,飘零的是身世。 昭穆使悄然出现,走到她的身旁,“听说过司妙妙吗?” 君渺渺缓缓摇头,虽然名字跟自己很像,但的确没有听说过。 “她曾经和你一样,是木叶山的圣女......” 落叶的萧萧声中,昭穆使低沉黯然的声音缓缓流淌,讲述着司妙妙被人刻意掩埋起的传奇一生。 “历任圣女身上所种的追踪符,必须木叶三使三人合力才能解开,缺一人都不可。但司妙妙却真的就此飞鸿无影。据传她掌握了一种可以破解这种追踪符的心法,同时还拥有着曾经木叶山的三样至宝。” “你有七天的时间,为自己活一回也好,赌一把运气也罢,若就此成了司妙妙第二,那是你的本事和福分,若被抓了回来,那也是你的命数。” “我也不知道她躲到了哪里,只知道一个传说中的名字,雁丘。” “为什么?”君渺渺看着传授自己修行多年的师父,有两行清泪被风吹落。 “知道影子吗?” 君渺渺摇着头,晶莹的泪珠四散洒落。 “为了保证圣血传承不出意外,每一任承袭上代血脉的圣子或是圣女都会在产下继任者之后,悄悄再生下一个,留在木叶山中,隐姓埋名。一旦有了意外,比如此番皇甫烨意外身亡,那影子就将走向台前,延续血脉。但那是极少的情况,更多的情况是为了保障圣血的高贵,在继任者再产下血脉之后,之前的影子就会被悄悄处死,无声来,无声去。” 君渺渺不由打了个寒颤,昭穆使平静的语气背后,是多少残忍的故事。 她甚至都还没想到,自己本将面临的遭遇。 不过昭穆使会提醒她的,“很不幸,此任影子也是男子,今日起,他就即将扶正,按照惯例,你将是他未来的妻子,与他结合,传承圣血。” 君渺渺终于明白了昭穆使的良苦用心,她双膝跪伏于地,喊出一句饱含深情的师父。 “不要叫我师父,你我从此刻起,恩断义绝,最好相忘于江湖。” 当黑衣的昭穆使向更高处的神宫飞掠,一身白衣决绝地坠入了山下的世俗之中。 当晚,昭穆使强硬地命令,因渊皇驾崩,为避免木叶山卷入风波,封山七日,任何人不得出山,待局势明了之后,再向新皇效忠。 ----------------------------- 当长生城在又一个夜晚中醒来,城内的居民赫然发现,四面城门都已经被紧紧关上。 轮班的守军登上城墙,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密密麻麻的营帐,就像是从天而降,只一夜之间,便密布在了眼前。 寝甲沙海的大军在北面,厉兵山的人马在南面,南征大军残部的营帐则从西门外,绵延数里。 只有东面,还空置着,似乎在等待该来的人。 东面草原的尽头,驰来两匹快马,男子一身青衫,样貌俊美英朗,女子白衣劲装,英姿飒爽。 在已经可以遥望着长生城的城门时,男子忽然勒住了马,目光警惕地看向一侧的山包。 第二百七十八章 需听老人言 长生城很近了,也就意味着离杨清很近了,似乎就将安全了。 但危险往往就发生在看似最安全的时候。 云落的心跳陡然加快,无比紧张,因为在他的神识中,那道隐藏在那儿的气机无比强大,甚至比当日的平康使还要强大得多。 合道境三个字在脑海中缓缓升起,云落的心也在渐渐下沉。 山包上缓缓站起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还不快跑?” 云落朝陆琦递去一个眼神,然后看着那人道:“跑不了,便不用跑。” “把你们那点真元收起来,我要杀你们你们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那人看着云落,“还不错,神识比寻常知命境还强得多。” 云落看清那顶十五叉鹿角帽,那身古怪的袍子,和袍子上奇奇怪怪的饰物,忽然福至心灵,试探道:“萨满?” “大萨满。”敕勒走下山头,来到二人身旁,“你叫云落,你叫陆琦。”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云落长出一口气,暂时应该没问题了。 他和陆琦连忙下马,恭敬行礼,“云落/陆琦见过大萨满。” “你们不该来。”敕勒摇着头,指着长生城,“城外一共二十多万大军,蓄势待发。城内宗室百官,暗流汹涌。你们二人还要来趟这浑水?” 云落和陆琦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砰!” 一道虹光砸落地面,看着一脸紧张的杨清,敕勒平静道:“我真要对他俩不利,你还赶得及?” 杨清冷哼一声,“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来,不是不怀好意?” 敕勒平静道:“草原上并没有多少事情瞒得过我。” 他看着云落和陆琦,“果然是一对璧人,未来希望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说完他便消失不见。 杨清看着敕勒离去的身影,哼哼道:“好大的口气。还好我时刻盯着他。” 云落轻声道:“杨叔,可能大萨满只是来拦住我们,别陷进城里而已,或许是好意。” 杨清却没管他,而是看着陆琦,“云落这小子没干什么坏事吧?” 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能对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干什么坏事? 云落心道:我倒是想啊! 陆琦也不知道杨清这一说是无心还是有意,只好红着脸道:“没有。” “杨叔,大萨满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啊?”云落赶紧岔开话题。 “渊皇死了。”杨清随口道。 “啊?”云落和陆琦都是一惊,陆琦的反应竟然比云落还快,“崔姐姐通知小镇了吗?” 杨清点点头,“通知了,昨晚通知的,走的邓清的渠道,最快今晚就能到。” 云落顿时有些踌躇,按道理,这等大事,他又正好在此,于情于理都应该襄助裴镇一二,但西北那边已经蹉跎了许久,再不去就没意义了。 杨清看着云落纠结的神色,眉毛一挑,“有事?” 云落将自己的考量一五一十跟杨清讲了,杨清沉吟道:“荀叔都能几次派人来提醒你,说明那很重要。” “可是小镇那边......”云落又有些不忍。 “人不能永远为别人而活,热情和友善都应该有个度,如果裴镇因为这样而生了你的气,那这种自私的兄弟不要也罢。”杨清想了想,”这样吧,我在此替你帮忙,你们二人自己小心。如此也算对你和那小子的生死交情有了个交待。。 云落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如此就辛苦杨叔了。” 杨清道:“可我原本是打算护送你的,你们就不怕遇上什么高手,出什么事?” 云落轻松一笑,“如同你当初跟我说的,你们不能护我一辈子,学会独自面对就是,论活命,我还是有点本事的。” 他看着陆琦,“更何况我还有帮手呢!” 陆琦笑着道:“别嫌我累赘就好。” 杨清看了看二人,心中暗自一暖,似乎当年的凌大哥和大嫂也是这般互相扶持着。 他甩了甩手,“走吧,我先护送你们离开长生城地界,那乌泱泱的大军,我都不敢乱闯。” 而此时,西门外,那乌泱泱的大军核心处,围坐着六个身影。 五个绣墩,代表着五个能够做决策的人,另外格楞负手站在老王公的身后,为老人充作靠背。 坐着的五人,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封精美的书信,那是昨天深夜从长生城里送来的。 老王公笑着道:“对于这位慷慨的二皇子殿下,诸位是怎么想的?” 一个肥胖的男子身子微微后仰,拍了拍手上的书信,“还能怎么想,咱们来这儿难道是来造反的?不就是要点利益嘛,如今人家把咱想要的送上门来了,还能拒绝不成?” 另一个穿着传统草原服饰的高大汉子附和道:“倒是这么个道理,薛家数百年积威,外姓人不可能坐得稳,咱自己知道斤两,没敢想那回事,如今能封个世袭爵位,手上还落两个实权职位,不错了。” 其余二人默不吭声,老王公呵呵一笑,“如此那诸位是都同意咯?” 刚才说话的二人点了点头,剩下两人中有一人也沉默着点了点头,唯有一人依旧无动于衷,正是马祁。 老王公面上的微笑始终未变,“我有一个请求。” “老王公请讲。”对于这位德高望重实力雄厚,主要是实力雄厚的老王公,其余人还是给足了尊敬。 “在此事上,咱们不要互相为敌。” “那是自然,信上也说了,撤兵五十里开外,等我一拿到圣旨,立马回封地了。” “对啊,这人吃马嚼的,如今也没了朝廷军粮补给,多待一天都是钱啊!” 老王公笑着道:“如此那就祝诸位一切称心如意。” “怎么?老王公您还有别的想法?” 那个肥胖男子顿时眼睛一眯,神色不善。 “放肆!”站在老王公身后的格楞沉声怒喝,神色更是不善。 “格楞!不得无礼。”老王公笑眯眯地朝那人按了按,“我早已封无可封,再多无非就是些封地钱粮,没什么兴趣了,我不想落人口实,所以,就在这儿等等结果便是。” 那人看了格楞一眼,拂袖离去。 剩余二人也犹豫了一下,渐次起身告辞,营帐中,便只剩下了三人。 “马祁大人怎么没走?”老王公笑容中带着点诧异。 马祁微微一笑,“这个草原上,从不缺勇武,只缺少睿智,而如老王公这般睿智的人,我想跟着多学学。” 那日伏杀重新集结之后,马祁便心怀疑虑,在他刻意的回忆和观察下,发现了一个很惊人的事实:属于六部王骑的主力,尽数以保护老王公的名义光明正大地留在了后军,几乎毫发无伤。 他便开始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方才他一直在观察老王公的态度,虽然从老王公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端倪,他却从格楞的脸上,偷偷看出了一些鄙夷,这份鄙夷让他心头一跳。 于是,马祁大人便索性也不去管那封令他有些心动的书信,留了下来。 老王公道:“既然你这么尊重老人,那我就多跟你讲点消息吧。不过听了我的消息之后,可能你短时间就出不了我这营帐了,你要想好了,想好之后,先跟帐外你的亲随交待清楚。” 马祁立刻起身,将三个心腹唤入,吩咐道:“我这两日要在此与老王公商讨一些重要之事,你们返回大营,约束好咱们手上的兵马。” 三人一愣,有些不敢相信,马祁张开双臂,走到他们面前,示意自己并无被胁迫,“快去吧。” 三人领命而去。 老王公竖起大拇指,“有魄力,不愧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连自己就在长生城中的亲眷都割舍得下!” 马祁轻声道:“我还年轻。” “哈哈!够狠!”老王公难得大笑一声,然后缓缓收敛情绪,竖起两根手指,将其中一根按下,“第一,元焘跑了,不在城中。” 马祁的心便瞬间安稳了一半,若是元焘要和二皇子作对,那二皇子的皇位可不一定坐得稳了。 老王公将马祁的表情尽收眼底,嘿嘿一笑,再按下第二根手指,“第二,我前些天收到了一封书信......” 等老王公讲完书信的内容,马祁浑身是汗,这汗不是热的,是在庆幸自己留了下来。 --------------------- 长生城中,薛铭端着酒盏,静立在宫城内最高处的那座阁楼,遥望着脚下雄伟的长生城。 云朵偷喝了他手中的酒,红着脸,醉成了漫天的晚霞。 放眼望去,皆是山河与万民。 这山河与万民,在明日之后,都将属于他,属于薛律第二子,薛铭。 他不禁再次拿起那三位草原大贵族的回信,细细再看了一遍,志得意满。 虽说六部王骑的那位老王公和马祁依旧没有回信,但已无足轻重。 这三位一撤,他们二人只剩不到十万兵马,而厉兵山和寝甲沙海的兵马也有五万,何况还有一座几乎不可能从外部攻破的雄城。 而怯薛卫那边的消息也令他安心,黎华坚定地表示,怯薛卫只会按照祖宗规矩,效忠渊皇,其余一概不管。 等明日登基大典一结束,将近一万怯薛卫也将被自己收入囊中,届时还有谁敢跟自己作对? 唯一的遗憾就是元焘那老狗,居然消失无踪,不过无妨,等自己登基,他还能一个人跟整个朝廷作对不成? 薛铭心情大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身一看,郁南快步走来。 他笑着将手中酒盏微微一扬,“郁兄,来喝一个。” 郁南拱手道:“殿下,明日登基的各项事宜按进度皆在今夜准备完毕。” 听了这话,薛铭的心情就更好了,“那就更得喝一个了。” 说着就吩咐左右端上一杯酒来,郁南连忙接过,勉强一笑,低声道:“殿下,三皇子请求入城。” 联合三皇子这件事情要说还是郁南提议的,只是如今情况特殊,如何决断,还需要薛铭亲自做主。 薛铭沉吟片刻,“你回复他,此刻情形特殊,擅开城门恐有大变。需由他在城外主持大局,我的亲信如甄先生等皆在城外,让他不必忧虑。待明日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当初承诺一一兑现。” 郁南皱着眉,“如此说,我担心三皇子会多想。” 薛铭冷哼一声,“那你让他轻骑入城,他敢吗?” “殿下说得是。” 薛铭拍了拍脑袋,“对了,你给刘毅带个信,让他严加拷问元枚,只要不伤性命,一定要逼出元焘的下落。” 郁南心中一凛,看来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小元大人,今日得吃大苦头了。 看着郁南远去,薛铭默默继续着方才的思量,木叶山平康使那边先前说的靖王之事,也不知道办得怎么样了,若是办好了,自己是不是可以跟如今靖王府中那位发生点什么? 想着崔雉的面容身姿,以及她身后庞大的清河崔家,薛铭免不了一阵兴奋。 不过这兴奋转瞬即逝,因为他想到了锦宁刘家,没想到刘家居然还在观望,说好的三万兵马居然一兵一卒都没有,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念当年情分! 看在刘毅还算尽心尽责的份上,不让你灭族便是。 薛铭抬手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去往后宫的方向。 明日那份大礼,今日先去收点利息。 -------------------- 靖王府中,听杨清讲了今天的情况,随荷赌气地恨了他一眼,一个人跑到后花园生闷气去了。 邹荷倒是明白,只是心中有些担忧。 崔雉朝着杨清盈盈一拜,“白衣剑仙的恩情,崔雉永世不忘!”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两场盛事,举国欢庆 一场国战,两国欢喜。 这样的结果是任谁也没有想到的。 只是北渊的主角换成了薛铭,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或者说几乎就没睡,天刚刚擦亮就起了身。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 被圈禁在宫中的百官也很高兴,无论如何,至少今日尘埃落定,总算能回去好好洗洗睡个觉了,家里的那几房姬妾估计都望穿秋水了。 整个长生城的百姓也很高兴,新皇即位,什么赏赐、赦免的总是少不了,何况早点定下来,也少点担心不是。 至于曾经在皇位上坐了二三十年的那个男人,虽然对子民也很不错,不过死都死了,人啊总要向前看的嘛! 雍王府,薛雍脱下了麻衣孝服,穿上了正式的亲王服饰,临走之前,独自一人打开了书房的密室。 看着密室中的一灯如豆,他缓缓道:“我准备出发了。” 模糊的光线中,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薛雍笑了笑,“那就别说,等着吧。” 那个声音也笑了声,但听起来有些勉强,“好。” 退出密室,薛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出了门。 北渊的登基向来很简单,去祖庙祷告一番,坐上长生殿中的那把椅子,喝令群臣山呼万岁就行了。 毕竟,兵强者王的传统根深蒂固。 但如今不一样了,有了先前那场天庭敕封,和紧跟着的渊皇祭天,这登基就必然会再多一项程序。 当受薛铭差遣,去祖庙祭祖的官员返回,身着一身赶制出来的传统黑色皇袍的薛铭领着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去往长生城中的那处祭坛。 他竭力地让自己的脚步沉稳些,再沉稳些,但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 春风得意,脚步疾。 后宫之中,明妃带着几个贴身宫女前行的脚步也很轻快,前行的目的地,正是大皇子母妃德妃所居住的仪安宫。 宫门外,一个德妃的亲信宫女伸手拦住明妃的去路,“明妃娘娘,我家娘娘还在休息,请您改日再来。” “让开。”明妃淡淡道。 宫女的手依旧伸得笔直,没有丝毫的退缩,“请明妃娘娘改日再来。” 明妃一声冷哼,右手猛地抬起,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宫内传出,“让她进来吧。” 宫女立刻将手放下,明妃却没有放,一个响亮的耳光瞬间将宫女抽了个趔趄,嘴角渗出的那一丝血迹,触目惊心。 明妃看都没看,扬长而去。 在明妃身后,几个宫女趾高气扬地朝那个宫女轻蔑一笑。 宫中一侧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赫然正是那个骑牛道士的样子。 画像前的香案上安静地焚着香,青烟袅袅。 一位穿着道袍的女子端庄沉稳地坐在香案下方的一张蒲团上。 明妃咯咯地笑着,“没想到姐姐还真是虔诚啊,这会儿还能这么安稳地坐着。” 道袍女子自然便是大皇子的生母德妃,也是薛律出征前,下旨统御后宫的人选。 她头也不回,螓首微垂,淡淡道:“有事?” 明妃左右望了望,德妃宫中的宫女们都承袭了德妃一贯的规矩,默默做着自己手上之事,这让来找事儿的明妃觉得有些无趣,要多点人忠心护主才好玩啊。 闻着空气中那股香火气,她厌恶地扇了扇鼻子,“如今我铭哥儿就要登基了,你的那位虎将儿子呢,不会是迷恋着南朝的花花世界不想回来了姐姐还指望吧?难不成着这位你拜了一辈子的仙师从天庭上下来救你不成?” 原本明妃口中应该有更奚落的言语的,但自从先前骑牛道士真的从天而降,显露了那场神迹之后,她便再不敢对其有任何不敬。 德妃依旧平静,“你儿子登基,关我何事?” “瞧瞧,瞧瞧,又是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指不定背后在谋划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明妃摆弄着青葱玉手嘲讽着,惹得身旁几个贴身宫女掩嘴偷笑。 没想到明妃却走过去,一人一个响亮的耳光,“主子之间的事,也轮得到你们嘲笑?” 吓得几个自以为得宠的宫女连忙跪伏在地。 “有什么话就说,没话说就不送了。”德妃对这一切恍若未觉。 “没什么,我就来看看姐姐。”明妃转身,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德妃的背影道:“姐姐,听说你的族里以前有夫死从子的传统,我要不跟铭哥儿说说?” 德妃猛地站起,转过身来,竟也是一张称得上美貌的脸,鹅蛋脸,明眸皓齿,岁月的痕迹也不过几丝极细的皱纹而已,年轻时的灿烂明媚依旧显而易见。 不过这张脸此刻充满了愤怒,她怒视着明妃,“你敢?!” 明妃佯装害怕地抚了抚胸口,那处高耸便愈发挺拔,只可惜大好风光无人欣赏,她笑着道:“姐姐且等着看。” 说完便转身出了宫门,迤迤然地回了宫,带着满面春风。 德妃站在原地抿着嘴,这些年她潜心修道,对母族和自己儿子的那些谋划一概不问,只是在他们需要帮助求到自己时,才伸一把手,如今风云巨变,她一时之间又该如何自处? 她倒不担心自己,有母族势力作保,即使薛铭当了渊皇也不敢真拿她怎么样,她只是担心自己那个儿子。 若是自己儿子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又会如何呢? 她缓缓走到那个宫女的身旁,伸手抚着她的脸,柔声道:“疼吗?” 宫女摇摇头,德妃也摇摇头,“一定是疼的。不过总会过去的。” ------------------------------- 天京城,今日也是张灯结彩,人潮涌动,似有要与长生城遥相呼应,一较高下之意。 凯旋的大军将从东门入城,于是自东门外十里,便已铺上了长长的地毯,沿路大小官员间隔站立等候,同时还有民夫民女带着瓜果花束夹道相迎。 从城门到皇宫之间的那条主道之上,更是一路妆点,直到宫城。 永定陛下的銮驾也被簇拥着出了天京城,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天京城东城小乞丐王四娃子也趁机溜出了城,仗着自己瘦弱灵活,挤了半天,终于在城门外不算很远的地方挤到了一处靠近路边的位置。 没过多久,就听见远远的一阵骚动。 王四娃子伸长了脖子望去,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一抹极其鲜艳的红色,那是一顶头盔上的红缨,紧跟着一个披甲的威武军士完整地撞入他的眼帘,而在他的身后,紧跟着许多名披坚持锐的军士。 红缨、铠甲、长枪、骏马,这些东西汇集到一起,带给人无比震撼的视觉冲击。 王四娃子顿时感觉脑袋嗡地一下,似有热血不住上涌,这些就是传说中的军士吗?果然跟只知道到处欺负我们的捕快衙役不一样啊! 这威风!这英勇! 我今后也要从军! 只一瞬间,王四娃子的心中就有一个念头深深镌刻。 忽然,远处响起了一阵更加疯狂的惊呼,让王四娃子不由得好奇起来,踮起脚尖望去。 只见在那一队威风的骑士身后,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小土堆,被放在一个板车上,由四个军士拖拉着前行。 嗨!没见过世面的人,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一座小土堆之后,又是一座小土堆,然后再是一座小土堆。 当视线里出现了十余座小土堆的时候,王四娃子才在四周刺耳的惊叫和嘶吼中瞧见小土堆的真容,双腿一软。 那哪儿是什么土堆啊!分明就是一个个人头垒起来的小山!他腿软倒地,但四周拥挤的人群根本没给他倒地的空间,反而将他凌空夹在了半空。 他挣扎了几下,发现挣扎不了,便索性不管了,乐得省力。 几个护送的军士齐声高喊,“北渊夷狄,侵我河山,今大破之,枭首以筑京观,扬我赫赫国威!” 霸气啊! 王四娃子虽然听不太懂那话里的意思,但总是懂那种情绪的。 他不由自主地挥着拳头和四周的百姓一起疯狂地嘶吼着。 “大端万岁,大端万岁!!” 激动之下,他的目光便敢大胆地去看那些人头,只见一颗颗头颅都泛着些灰白,他并不知道那是抹了石灰的缘故,还以为北渊蛮子都是这般。 有的面目狰狞,铜铃般的大眼睛死死睁着,甚是恐怖; 有的虽双目紧闭,但嘴角咧开,竟似在阴笑着; 还有的容貌恐怖,似非人类,看得王四娃子对北渊蛮子厌恶不已,同时也佩服这些大端的军士,敢跟这些凶神恶煞作战,关键是还打赢了! 头颅小山一座一座地朝前走着,在他们的身后,便是一队军士组成了方阵,缓缓前行,方阵的正中,一匹矫健俊美的红色骏马上,坐着一个披着明亮铠甲的男子。 男子背上的红色披风迎风招展,如同一团烈火,彰显着战神的英姿。 “这人谁啊?” 王四娃子小声嘟囔着,自然无人理会他的问题,但问题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不知有谁喊出了第一声,渐渐所有人都在呼喊着他的名字。 “飞龙将军!” “飞龙将军!” “飞龙将军!” 征北军大帅,征北将军,韩飞龙! 整齐的呼喊合成一道滚滚音浪,激荡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但他们都不在乎,只觉得热血和激动。 喊声和目光跟随着韩飞龙来到城门处,他迅速下马,朝着眼前明黄色的銮驾,单膝跪地,喊声也在他下跪的同时戛然而止,只剩下灼灼目光依旧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沉声高喊:“末将韩飞龙,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銮驾的帘子被两个宦官缓缓拉开,一身明黄色帝袍的杨灏从椅子上站起,向前一步,走出帘子,走下銮驾,亲自将韩飞龙扶起,笑着道:“有良将如此,是朕之福,是大端之福,是万民之福!” 杨灏拍了拍韩飞龙的肩膀,转身上了銮驾,立刻有宣旨太监捏着尖细的嗓音,高声诵读着封赏的旨意。 韩飞龙封镇北侯,加大将军衔,赐良田、金银无数,征北军其余将领也各有封赏,军士们亦有丰厚赏赐赐下。 宣旨太监的一个个字,似乎都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馒头和铜板,听得王四娃子一阵迷醉,更是坚定了要从军的想法。 一片欢乐振奋的气氛中,杨灏站在銮驾上,面朝着凯旋大军和天京城的百姓们,挥动着拳头道:“大端,是我们共同守护的宝贵家园,面对强敌,我们绝不妥协,绝不退让,只要我们君臣共济,军民齐心,那些胆敢觊觎我们平静生活的贼人,都将如这些人头一般,化作我们的荣耀!朕与你们同在!朕为你们自豪!大端万岁!” “陛下万岁!大端万岁!” 銮驾下,韩飞龙带头喊了一声,于是四周又响起了震天的呐喊。 一派王朝鼎盛,民心归附的好光景。 王四娃子涨红着脸,甚至觉得,能在天京城里当个乞丐,都是自己的福分了。 銮驾上,杨灏伸手一按,四周便缓缓安静下来。 他正要开口,一个人影却猛地冲到了銮驾前的空地上,跪地高声哭嚎着,“陛下,求求您了,救救我晋国子民吧!” --------------------- 北渊的西南,草色渐绿,云落和陆琦,正快马加鞭地赶往西北。 第二百八十章 大局为重乱人心 喧嚣沉寂,众口无言。 一颗颗头颅上那被刻意描绘出的凶恶形状和阴险笑容似乎在无声地嘲讽。 嘲讽大端君臣的好大喜功,嘲讽他们粉饰太平。 风也在刹那间停滞,飘飞的鲜艳战旗无力地低垂下去。 天空中,响起了几声不合时宜的乌鸦叫声。 瞧见来人的样貌,听见他口中的话语,韩飞龙瞳孔猛缩,一颗心直沉谷底。 在銮驾斜后方,有一片黑衣人聚集的所在,黑衣人簇拥的中间,接替曹选成为司闻曹统领的卫红衣手脚一片冰凉。 他紧张地拿出手帕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明明已经做好了防范,这位一直都在他们的严密控制之中,为何还能出现这种纰漏。 但陛下是不会允许一位司闻曹统领对这么大的事不解的。 这时候,他甚至有些羡慕已经去了清溪剑池的曹选,听说他在那边过得还不错。 人群中,王四娃子好奇地看着那个人,穿着件平民衣物,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大人物,为何口口声声还喊着什么救救他晋国子民? 晋国,晋国又是个什么地方? 自小长在长生城里的他只知道大端,最近又知道了北渊。 杨灏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一圈,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但注定徒劳。 有那个胆子,也有那个能力敢把人弄到此刻场中的势力,又怎会留下什么显而易见的破绽。 看来这天京城,依旧还是暗流涌动啊! 他死死压抑着滔天的怒火,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那个人,温和道:“不要搅了将士们凯旋的心情,有事回宫再说。” “皇兄!敌军肆虐,晋国已是流民遍地,尸横遍野,再拖不得了啊!” 一声皇兄,彰显了来人的身份,竟是那位坐拥西北的晋王殿下! 从四周嗡嗡的交谈声中,王四娃子拼凑出了晋王的身份,但他觉得这晋王怕不是疯了吧,咱们大端有这么厉害的战士,怎么可能会容许敌军进来肆虐呢? 杨灏很艰难地维持着笑意,韩飞龙上去一把拉住晋王,口中喊道:“晋王,咱们回宫再说。” 一个宫中太监也赶紧下来搀扶,同时用一道隐蔽的气劲悄悄击中晋王的一处窍穴,让他身子一软,刚好被二人扶住离开。 一场盛大的庆典,就在这虎头蛇尾中结束。 紧跟着,一个惊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原来入侵西北的敌人竟然一直被朝廷放任至今,那些贼人在西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无一支朝廷兵马前去剿灭,怪不得晋王敢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冒着彻底得罪陛下的风险也要进谏请兵,以救西北无数生民,实在是令人同情又感动。 王四娃子回到自己的“家”中,其实就是一处废院的角落,以他的地位,废院的主屋是轮不到他的。 原本他还想着要跟院里的小伙伴们炫耀一下今日所见,但这会儿也没了心气。 他双手抱头,仰躺在杂乱的谷草上,目光从屋顶的破洞中看向天空,空洞无神。 传言说的是真的吗? 陛下会是那样的人? 咱们大端的将士都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将贼人都赶出去呢? 年纪轻轻,阅历浅薄的王四娃子想不明白,他只是隐隐有了种感觉,这世间好像也不全是先前所见的那般美好。 小乞丐王四娃子活在两个馒头三个馍的泥泞里,而这世间,无非就是一滩更大的泥泞而已。 回到宫城的路上,杨灏已经平息了大部分的怒火,但回了御书房,仍旧狠狠砸了几样珍贵物件才解气。 卫红衣顶着满脑门子的汗奉诏前来,刚才那段紧急的时间,他已经命人梳理了晋王滞留天京城这段时间的种种行迹,但却没能找出一条具备说服力的怀疑来,原本油光发亮的额头和头发就显得更加油腻了。 杨灏瞧见这片油腻,心头居然开始怀念起了曹选。 卫红衣虽说也是能力超群,但毕竟久居蜀地,对天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还是少了些防备和谨慎,导致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铸成大错。 这错可大可小,在蠢人眼中就很小,无非就是个闹剧,无碍大局;但在真正的聪明人眼中,那就是天大的事。 于是,荀忧也匆匆进了宫。 他看着跪伏在地的卫红衣,叹了口气,这司闻曹统领的位置今年跟中了邪一样,一个个好端端的干才,都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他望着面容阴翳的杨灏道:“陛下,查清何人所为自然重要,这也是卫红衣接下来的任务,请陛下允许他戴罪立功。但当务之急是要安稳民心。” 荀忧的进谏向来是这般直接,杨灏也早已习惯,他抿着薄薄的嘴唇,问得也很直接,“如何安抚?” 说话间,也没有要卫红衣起身的意思,责难之意很是明显,卫红衣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跪着,目光盯着荀忧的后脚跟。 荀忧缓缓道:“悠悠众口,如大河奔涌,堵不住,但可以令它改道。” 很快,天京城中,就开始流传着另一个传言。 说那位看似悲悯的晋王,实则在北渊大军刚到之时,便带着一家老小,无数金银离了王都,逃进了通天关内。 整个过程,晋王府没有组织一兵一卒增援,全凭各郡县官员和守军自行抵抗,这才导致了西北局势迅速崩坏。 朝廷发兵之时,西北战事根本未起,事后,这位贪生怕死的晋王却置整个征北大局于不顾,以家国大义要挟朝廷,要朝廷出兵为其夺回封地,保住他的荣华富贵。 陛下宽厚,看在亲情的份上,未予追究,孰料晋王变本加厉,四处煽动民意不说,还试图破坏凯旋之师的盛典,其心可诛! 传言传言,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所有关心此事的人们。 仿佛是为了印证一般,第二天,宗人府就将晋王从客居的宅邸中带走了。 齐紫衣的那栋普通的宅院中,今日照例有着雅集。 毫不意外,众人议论的焦点正是晋王。 偏房之中,张陵和张道子对坐在一张小桌旁,远远听着那边厅中传来的话语声,张陵笑道:“端的是好手笔啊!道子,看得懂吗?” 张道子细细思量了一番,“从道德上将一个人打落尘埃,便如同毁去其根基,一个道德有瑕疵的人,所言所行自然不能令人信服。” 张陵满意地点头道:“虽然听起来没什么联系,但世事往往就是如此。这般稳准狠的手笔,想来便是那位大端国师的杰作了。” 一场风波眼看着就将消弭于无形。 这天,天京城中一座繁华的酒楼上,众人也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个事。 按照荀忧的计划,官方根本不禁绝议论,反而推波助澜,只要这场议论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二楼上,一个跑堂小厮蹬蹬蹬地顺着楼梯冲上冲下,左右来回地端茶送酒,上菜擦桌,听得这些食客的议论纷纷,实在是耳朵起茧。 他将抹布朝一张空桌上一扔,一边擦拭一边嘟囔道:“说来说去,不都是没救百姓嘛!” 兴许是出于义愤,兴许只是巧合,他的嘟囔声稍微大了些,而四周又刚好声音小了些。 原本乱哄哄的二楼大堂瞬间呈现出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小厮。 寂静只维持了片刻,旋即有人试图扭转话头,他冷哼一声,“慎言!军国大事,岂容你个无知小儿在这儿胡言乱语,大局为重,懂不懂!” 这小厮也是个混不吝的,平日就不是那种低眉顺目的性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呵斥,自然脸上挂不住,便反击道:“我是不懂什么大局,朝廷保护子民那就是天经地义!” 又有旁人说道:“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若不是集中精力击破北渊主力,如今我们都将是那阶下之囚!” 小厮似乎来了状态,冷笑一声,“也就是说,你如今能坐在这儿喝酒聊天,只因为被牺牲的人不是你了?要是朝廷选择牺牲你,你还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啊?” 堂中许多人的耳中,一个底层小厮的声音振聋发聩,是啊,若是被牺牲的是我们呢? 一张角落的桌子上,三四个穿着便装的司闻曹探子正在窃窃私语。 “头儿?多半有问题!抓不抓!” 被称作头儿的那个苦着脸,“抓个屁,这会儿抓人岂不是什么都暴露了!给老子盯紧了,晚上等夜深人静了再收拾这个坏事的小子!” 与此同时,北渊虎腰州和金雄州的交界处,云落和陆琦正在快马加鞭地赶往西北。 ---------------------------- 长生城中,人潮涌动,目光汇聚的中央。 穿着皇袍的薛铭看着眼前一方一圆两个祭坛,眼神里满是激动。 登方坛祭以告皇天,登圆坛祭以告后土,完成这一切,再回到长生殿,坐上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他就将是实打实的渊皇了,而且是和平合法地继承下来的渊皇。 郁南和刘毅等亲信都守在祭坛之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以防万一。 薛铭站在方坛之前,深吸一口气,就要按照礼官的指示祭天祷告。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忽然,一个声音高喊道:“弑父篡位之人,有何颜面在此祭天!” 薛铭猛地转身,场中的所有人也都瞬间锁定了出声之人。 无数道目光汇聚的中央,薛雍坦然而立。 第二百八十一章 雍王何曾庸 错愕、震惊、欣喜、愤怒,许多种沉甸甸的情绪合力压得满场寂静。 错愕的,是周遭的民众,他们没想到这样威严而庄重的场面还能出现如此戏剧的转折; 震惊的,是皇室宗亲和百官臣僚,他们或许能够想到有人会来搅局,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是这位向来与世无争、纵情声色,在二皇子监国之后一退再退的雍王; 欣喜的,是所有不希望这场登基大典顺利进行下去的势力,包括大皇子一系,或者忠于薛律的那些势力们; 而愤怒,则是很显然来自于以薛铭为首人群。 薛铭转过身,看着坦然的薛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五爷爷,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雍神色平静地大声道:“你的父皇南征,器重于你,命你监国,你却心怀贰心,圈禁百官,暗中调兵伏杀南征归来的大军,竟将陛下弑杀于当场!如今陛下灵柩仍停于城外,你有何面目在此祭天称帝!” 一席话说得流利且快速,压根没给薛铭打断的机会。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出,场中的反应也很奇特。 被圈禁在宫城中,中断内外消息往来的百官中除了极少数有隐秘消息渠道的,尽皆哗然。 反而是周遭的民众因为早已知晓,显得十分淡定! “你胡说!”薛铭的心头一沉,反驳脱口而出。 薛雍冷冷道:“我胡说?这天下众人难道是瞎子不成?城外的厉兵山和寝甲沙海兵马也是我胡说的?前日那场血流成河的伏杀也是我胡说的?” “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郁南低喝一声,身形如电,瞬间冲向薛雍,一掌拍出。 通玄境的真元带着庞大的声势轰向薛雍,那个从未修行的雍王殿下。 薛铭赞许而感激地看了眼郁南,果然是人才!快刀斩乱麻,只要让薛雍闭上嘴巴,这场大典,就还能继续进行下去。 站在薛雍身后的皇室宗亲们被凌厉的气劲逼得闭上了眼睛,以至于错过了精彩的一幕。 一个黑袍罩头的身影忽然从人群中迅速冲出,两步便赶到薛雍的身前,只一拳,就将凌空而起的郁南轰得倒飞出去,跌在薛铭的身旁,口吐鲜血。 薛铭弯腰将郁南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黑袍和薛雍,笑容冰冷,“区区一个通玄境巅峰的修行者,五爷爷你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众人心中都瞬间想起了薛铭的另一个身份,名列小天榜的知命境修行者。 薛雍轻轻摇着头,“这北渊早不是当年那兵强者王的北渊了,人心向背的道理你都不懂,还当什么渊皇。”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然后道:“你问问他们,如今他们还支持你吗?” “我想他们一会儿就会支持的。”薛铭微微一笑,没有自己出手,而是看着四周护卫的城防军,“拿下!” 早已被薛铭控制的城防大营只一瞬间的犹豫之后,立刻持着兵刃朝薛雍冲去。 即将被围,那位黑袍屹立不动,薛雍也面不改色地看着薛铭,“你这是不打算讲道理了?” “拳头就是道理。”薛铭冷冷道,在此时此刻,任何敢拦在他面前的人,都将迎来他最无情最血腥的镇压。 帝王无情,无情方成帝王! 薛雍低头,轻轻叹息一声,“动手吧!” 薛铭的冷笑还挂在嘴角,忽然心口一疼,一截剑尖便已经从他的左胸透出。 扭过头,强行一击扫出,偷袭他的人,却已经闪电般弹开,只让薛铭的垂死一击扫中一点而已。 刘毅怒吼道:“郁南你他娘的疯了啊!” 嘴角鲜血汨汨的郁南朝薛铭歉意一拜,“对不起。” 薛铭闭上眼,感觉到体内的生机在迅速地被那把古怪的短剑带走,心中没有多少愤懑和怨毒,只有浓浓的不甘。 都走到这一步了,占尽优势,怎么能这么简单地死了呢! 薛雍的声音平静地传来,“城防大营的统领是我的人,我救过他的命。” 那就没什么不甘了,薛铭仰倒在地,望着头顶的天空,这天好蓝啊,我有多少年没好好看看这些景色了,青山绿水蓝天、白草红叶黄花,可惜,再也看不见了。 一双眼睛缓缓闭上,一颗野心停了跳动。 果然如薛雍所言,冲来的城防兵竟然真的在薛雍面前停步,然后在黑袍人的率领下,将薛铭的嫡系一网打尽。 刘毅自然是首当其冲,他在地上不甘地怒吼着,“我是锦宁刘家的人,你们最好客气点!” 然后被黑袍一脚踩在脸上,脚底还顺势拧了拧,瓮声瓮气地道:“就算是刘师古在这儿,也一样!” 在被押下去的时候,刘毅瞧见了郁南,带着目光中浓浓的怨毒,一口唾了过去,“背主求荣的狗杂种!你不得好死!” 郁南站在原地,神情落寞。 比起深不可测的雍王,显然薛铭是个更好的投靠对象,但郁南没得选。 因为雍王掌握了他的身为大端密谍的事情,他甚至至今都不知晓这个消息是如何泄露又如何被雍王知晓的,但雍王已经跟他透了底,他便不得不照做。 当日前往雍王府的那场拜见,实际上,就是一次计划的核对。 薛铭的命运,早已注定。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缓缓走向场中的身影,心中升起些许的恐惧,这是他面对着薛铭从来不曾有过的情绪。 薛雍在方坛上站定,脚下正是方才薛铭尸首所躺的地方。 他转身看着脚下的皇族宗室,文武百官,猛地将自己身上的亲王袍一扯,露出里面的黑色皇袍,沉声道:“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孤不才,愿承天受命,担此重任,诸位可有异议?” 震惊! 更大的震惊! 天大的震惊! 除了薛雍自己,能猜到这个结果的,不知可有五指之数。 右丞相韩柏的心思急转,想着该如何应对。 城外还有厉兵山和寝甲沙海的数万兵马,还有南征归来的大军,哪怕雍王掌握了城防营,这点兵马甚至还不如二皇子先前。 但现在有人还敢轻视雍王吗? 隐忍数十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致命一击,让占尽优势的二皇子轻松毙命,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后手? 这种关键时刻,是搏一把还是稳字当头,他很纠结。 搏一把,只要选对了,自然收益惊人,但风险也是惊人的; 可若是稳住不动,虽无大错,但必将失了新皇的。 就在他纠结之时,左丞相博彦猛地站出,激动道:“二皇子弑君篡逆,其罪当诛,三皇子与二皇子勾结,亦需交付有司,雍王身为亲王,又是宗室之长,德高望重。值此危难之际,能率北渊共克时艰,重振雄风者,非雍王殿下莫属!” 韩柏猛地扭头,看着博彦,再看着上方薛雍微笑赞赏的神色,心底叹息,博彦这老小子还是见机得快啊! 在博彦的领头下,宗室和群臣很快都齐齐跪地,高声附和。 薛雍转过身,从一旁战战兢兢的礼官手中再捻起一炷香,稳稳一拜! 长生城的东门外,搭起了一顶巨大的营帐。 身披甲胄的薛锐坐在帐中,在他的对面,是博尔忽和甄文和。 先前薛铭拒绝了他带兵入城的请求,令这位三皇子殿下心中有些不忿,不过在甄文和的劝说下,还是冷静了下来。 反正已经决定了这般行事,再想改回来也不可能了,干脆便老老实实走好这条路吧。 老二登了基,自己也算是有了大功,拿一个亲王头衔,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薛锐心知肚明,若不是父皇的可以扶持,以自己的起点,又无母族势力,要想与那两位哥哥抗衡是根本不可能的。 也正是因为他的崛起那般辛苦,也让他对坐享北渊军神薛征厚爱便什么都有的老四薛镇横竖看不顺眼。 自己有着先天不足,基本没了登上皇位的可能,薛铭又适时主动伸出了合作的手,薛锐便顺势倒向了薛铭。 哪怕因此与乌先生决裂,也无所谓,因为自己用不着再去费心抢位子了。 只是没想到两人合力的第一仗,便输了个底朝天。 薛锐是在南下的路上接到消息的,自己和老二两边一共派出的将近一万五千人,在战旗城下,被佯装合作的慕容承联合老四一锅端了,仅仅逃走数百残兵。 薛锐既是肉疼又是心疼,寝甲沙海攒下这点家底不容易,这一下交代进去几千人还真是挺大的损失的。 好在长生城的好消息足以弥补他所有的不满。 当他狠下心带兵来到长生城时,听到父皇身死,第一反应就是大事可成! “三皇子殿下好生沉得住气啊!” 甄文和看着一脸镇定的薛锐,笑着恭维道。 薛锐心知此人是薛铭的头号心腹,自然也不会怎么托大,嘴角扯起一丝勉强的笑容,“板上钉钉的事,有什么好担忧的。” 博尔忽和甄文和笑着点头,是啊,自打南征大军中三支部队都远远撤开,怯薛卫保持中立,城防营又尽握己手,只说登基一事,不会有什么纰漏的。 说话间,一个军士捧着一支箭矢快步走入,在帐中跪倒,“甄先生,城中密信。” 因为信鸽训练尚需时日,所以这些日子,他们和城中的消息往来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甄文和看着薛锐道:“请殿下先行阅览。” 薛锐也不客气,拿起箭矢,取下箭身上附着的信纸,打开一看,笑着道:“可以准备入城了。” 甄文和赶紧和博尔忽接过信纸一看,大帐中顿时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还没高兴多久,又有两骑分别从南北二门驶来,分别报告了同一个消息。 六部王骑和马祁的大军见事不可为,已经开始拔营后撤。 薛锐轻轻握住拳头,“大事定矣!” 帐外忽然响起一阵惊呼,一个护卫转身进帐,高兴道:“殿下,甄先生,将军,城门开了!” 三人对视一眼,连忙冲出帐去。 只见东门硕大的城门果然缓缓翕开一道缝隙,缝隙中,两匹快马疾驰而出,朝着军帐而来。 领头的一个宫中大貂寺翻身下马取出一道手谕,在他身后那一骑,赫然正是郁南。 也就是在瞧见郁南的这一刻,甄文和才真正放下心来。 大貂寺打开一道手谕,宣读了召三人进宫的旨意。 三人熟门熟路地谢过皇恩,甄文和悄悄将郁南拉到一旁询问了情况,郁南笑着问他,这城里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甄文和想了想,点头称是,看着薛锐,“那三皇子殿下,咱们这就动身?” 薛锐点点头,脚下却不肯挪步。 郁南瞧出了薛锐的犹疑,恭敬道:“殿下,陛下还让我给您带句话,你既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薛锐轻喝道:“来人,备马!” 一行五骑,迅速隐入了城门之中。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局已定 沿路上,瞧见悬挂的各色庆典装饰没被破坏,一路上也并无任何打杀痕迹。 博尔忽和甄文和对视一眼,彻底放下心来。 一行五人很顺利地进了宫。 长生殿脚下,郁南和那位宫中大貂寺停步,让三人自行进殿。 长生殿前长长的台阶,就像是一条青云直上的大道,它自低处起,通往北渊权力的最顶峰。 这条路薛锐曾走过许多次,但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轻松和激动。 敬畏和忐忑,都随着父皇薛律的驾崩而烟消云散,如今是属于他们的时代。 对于博尔忽和甄文和而言,则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权力是天生让人敬畏的,望着眼前的长长台阶,博尔忽和甄文和屏气凝神,缓步登高。 三人并肩走入大殿,一抬头,皆愣在当场。 左右的怯薛卫将他们和群臣隔开,门口的怯薛卫也迅速拦住退路。 三人中唯一的修行者甄文和神色大变,老脸上呈现出一股愤怒,脚下一跺,便朝着大殿中央的宝座上掠去。 一个问天境修行者的愤怒,无关于权势、地位,只要你是普通人,那便一定是承受不起的。 但薛雍连眼皮子都没颤抖一下,安坐在位置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一阵莫名的风从皇位背后的屏风上刮过,等风停,甄文和已经丹田破碎,浑身经脉尽断地躺在地上,面上除了痛苦,还有深深的疑惑。 薛锐见此情景,忽然想起曾经在皇族之中的那个传言。 据说深宫之内,一直有一位高手,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姓名不知长相,但总是在薛家皇族传承受到致命威胁时,才会出手,莫非便是此刻出手之人? 薛雍接下来的动作便印证了他的想法。 只见身着皇袍的薛雍站起身来,面朝后方,深深一拜,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薛锐的膝盖瞬间一软,“薛锐叩见陛下。” 狠人不只是对别人狠,也能对自己狠。 薛雍笑着道:“放心,既然薛铭容得下你,朕这个做长辈的,便没有理由容不得你。” “谢陛下!”薛铭连忙跪伏在地,如蒙大赦。 薛雍摆了摆手,“别急着谢朕,要想站上这条船,总得跟另外的船做个了断吧?你说呢?” 薛锐立刻站起,从身旁一个怯薛卫的腰间抽出一把弯刀,转身捅进了还在迷茫中的博尔忽腹中。 厉兵山的虎将捂着肚子,懵里懵懂地缓缓倒下,临死之际,他的嘴唇还在缓缓张合着,似乎在问,他家的殿下上哪儿去了。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三皇子的阴狠果然名不虚传。 薛雍面露赞赏,“既然一个都解决了,那就一并代劳了吧。” 薛锐没有犹豫,拎着刀就走向了甄文和。 作为薛铭的头号谋士,甄文和的脑子可比博尔忽好用多了,当看见坐在皇位上的是薛雍时,他便心知自家殿下多半已遭了毒手,而那个郁南,想必就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看着步步走来的薛锐,沉声道:“三皇子......” 听见这三个字,薛锐立刻快步冲上,一刀削去了甄文和的脑袋,让那些可能的诛心之言未能出口。 弯刀上的血迹缓缓滴落在地上,和甄文和脖颈处流出的鲜血汇集在一起,流进殿中群臣宗室的心头。 薛锐用他的狠辣,为众人的心头染上一层红色阴影。 薛雍站起身来,“回府候着吧,封赏旨意很快就会下来,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朕便能给你你想要的。” “谢陛下隆恩。”薛锐起身正要后退,忽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重新跪在地上,“请陛下派人,接管城外兵马。” “呵呵,既然你这么着急,那就依你吧。” 薛雍笑眯眯地开口,派了一位雍王府的心腹,和薛锐一起前去。 果然! 冷汗直流的薛锐连忙说他写封手书,拿出信物交予别人便是,自己为了避嫌就不出城了。 谁知薛雍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让他一起去就是。 当薛锐和那名心腹出了北门,来到寝甲沙海的驻扎地时,背心又是一阵冰凉。 只见有将近四万大军将自己带来的两万兵马牢牢围在当中,即使自己仍有二心,想趁机逃窜,也是不可能的事。 回想起方才殿中的那惊魂一刻,薛锐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满心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当他把自己艰难积攒下来的家底,移交出去之时,他的心中,竟是一片轻松。 当然,这等情绪会有多长久,若是未来安定得久了,会不会再生出些旁的念头,就只有天晓得了。 与此同时,南面厉兵山兵马驻扎的营帐外,也被另一支数量更多的大军团团围住,大军中一队精骑越众驶来。 威猛无比的格楞一马当先,身后两名护卫一人拎着一颗头颅,直入其中军大帐,迎走了薛律的灵柩。 大局抵定,西门大开,老王公和马祁护送着薛律的灵柩走入了长生城中。 望着长生城中久违的一切,马祁颇有庆幸。 薛雍领着宗室群臣,肃立于宫门之外,恭迎薛律的灵柩。 当马祁看着薛雍和老王公默契的眼神,心中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好在他的功劳也不差,薛雍同样很是赞赏,并且许诺一定会有令他满意的封赏赐下。 在场的宗室和群臣这才猜出了个大概,原来雍王,哦不,陛下的布局如此深远,这二皇子输得不冤啊! 很快,薛律的灵柩被迎进了宫中,守灵三日之后,就将被护送去往木叶山皇陵之中安葬。 安排好了守灵人选之后,其余人才终于得以返回自己的家中。 这一天,是值得好好消化的一天。 也是值得好好谋划的一天。 大格局变动,下面可还有无数的小格局等待着尘埃落定呢。 雍王府的密室中,狭小的透气窗只够一盏小小的油灯。 油灯摆在桌上,灯火昏黄,将伏案的那个影子在墙上映照得十分伟岸。 他轻轻搁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在这样的光线下待久了,即使自己是修行者那滋味也不好受啊。 借着透气窗的微光,瞧了瞧天色,那边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吧。 事情终于在一步一步变得好起来了。 这就挺好。 ---------------------------- “娘娘!陛下回宫了!” 一个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宫女急匆匆地赶来报信。 明妃那双秋水眸子瞬间明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懒懒吩咐道:“焚香,沐浴。” 热气升腾,背影绰约,风华少有人及。 当穿着一身贴身丝袍,外罩薄纱长裙的明妃走出,艳光顿时明媚了整座宫殿。 她看着将屋中的宫女尽数挥退,只留下一位亲信相伴。 斜倚在软塌上,明妃将一条修长的玉腿翘起,丝袍顿时顺着柔顺的肌肤滑落,露出一片耀眼的洁白,“你说,我美吗?” 亲信宫女连忙道:“娘娘丽色天成,乃人间绝色。” “可惜啊,这么美的女人就成了寡妇,半生寂寞啊。”明妃幽幽地感慨着,宫女低眉顺目不敢搭话。 “你说靖王府里那位崔家姑娘,做铭哥儿的皇后够资格不?”被直接问道,宫女自然不敢再装聋作哑,小心翼翼地想了想自家娘娘问话的用意,斟酌道:“那得看陛下看不看得上她。” “哟,真会说话!”明妃将长腿缓缓放下,看着她,“回头我让陛下把你收了吧,也给你个嫔位。” 宫女扑通跪地,口中激动道:“谢谢娘娘大恩!” 明妃得意地朝后一靠,夜色迷离,灯火辉煌,佳人绝色。 “陛下驾到!”宫外忽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喊声。 明妃跪伏在柔软的地毯上,柔声道:“恭喜陛下!” “得偿所愿!”她一边说着这句饱含深意的话,一边媚笑着抬头,却看见薛雍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 “怎么是你!!!”明妃惊叫着连连后退。 薛雍笑着道:“穿得如此风骚,竟然是在等自己儿子,有趣有趣。” “我的铭哥儿呢!你把他怎么样了!”明妃退到一半,又忽然惊觉过来,又扑向薛雍。 薛雍一把抓住她伸过来的洁白手腕,俯下身子,“要么陪他一起死,要么陪我一起荣华富贵,选一个吧?” 明妃跌坐在地,春光乍泄。 夜色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心满意足的薛雍整理好衣衫朝外走去。 他在宫门前停住脚步,笑着道:“忘了说了,今天传信的那名宫女我还有用,你可别伤到她了,否则我会很生气的。” 第二日,新皇薛雍强幸先皇妃子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得满城皆是。 甚至有的传言更是离奇,说着什么薛雍就在先皇薛律的灵柩前,见色起意,竟直接当场行那丑事。 这般有模有样的传言,显然更能激起市井小民的兴趣,渐渐竟成了主流版本。 对于大人物们而言,风月皆是小事,他们更在意另外的消息。 厉兵山的兵马在博尔忽和甄文和的两颗人头以及四周近十万大军的包围下,尽数投降,跟寝甲沙海的兵马一起被收编。 跟那位死去的二皇子达成交易的三位大贵族在得知了长生城的变故之后,无声退走。 从散落的辎重和凌乱的车辙来看,撤退得很是匆忙。 如此看来,这长生城,大局已定了啊! 许多人都在这样想着,遍体鳞伤,卧在床上的小元大人元枚也是这般想着。 二皇子一系轰然倒台,在薛雍没有下令的情况下,自然也没有了继续囚禁拷问他的理由。 城防军撤走,元府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大管家欣慰地看着自家老爷,整整一夜的酷刑,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终究还是咬住了牙。 想必经过这一次,老太爷下的这剂猛药,应该能在老爷身上起到好效果吧。 躺在床上,浑身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元枚并没想那么多,而是念叨着,既然大局已定,父亲为何还不回来呢? 同样,还没回来的人有很多。 知晓了薛雍即位后,德妃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听到了明妃的遭遇,她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此刻的她,望向宫门外的天空,自己那位儿子,到底去了哪儿? 同样的疑问,也在大皇子薛钧那位舅舅的脑海中盘旋,但他想得要比自家姐姐稍微深些。 事到如今,握有兵权和大义名分的薛雍看来地位是无法撼动的,但关键在于薛雍并无子嗣,且年纪不小,那么薛钧的目光,便可以稍微放得长远些。 他回来的姿态很重要,千万不能乱了方寸,失了大计。 但要命的是,他现在也联系不上薛钧了。 靖王府中,崔雉和杨清、邹荷也在苦等着有关裴镇的消息。 似乎所有人都遗忘了,还有个冒死守国门的鲜卑铁骑共主,仍在殇阳关血战。 第二百八十三章 无双国士 任何东西都是有限的,只要达到那个界限,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 人的寿命是有限的,马蹄的使用年限是有限的,殇阳关的防御也是有限的。 这些天里,黄大兴和杜若言一直如此自我激励着,到今天,终于看到了效果。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殇阳关的南大门缓缓打开。 大端的军士兴奋地嚎叫着,冲入了这座折磨了他们许久的城池中。 看着城头上飘扬的大端军旗,黄大兴和杜若言对视一眼,神色终于轻松了起来。 轻松之后又是一阵后怕,若是北渊真的能够在这儿多留下几千人,他们俩将手中的士卒尽数耗光,或许都无法叩开这两扇城门。 如今这一万多条鲜活生命,至少也有了一个圆满的交待。 二人轻夹马腹,领着大军进了城。 第一个问题就是,吴提去哪儿了? 当得知吴提带着仅剩的百余亲卫朝着雄州方向逃走之后,杜若言唤过一名心腹,沉声道:“领三千骑兵,务必追上吴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千精骑很快踏着急促的步点从北门冲出,激起漫天烟尘。 黄大兴眯眼道:“若能生擒或是杀死吴提,那可是堪比拿下殇阳关这等大功啊!” 杜若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难!雄州守将虽然没有派兵增援,但总不至于不放吴提进城吧。” 黄大兴看着杜若言,笑容意味深长。 雄州城下,吴提愤怒地看着城头守将,“哈古!你敢再说一遍!” 先前那位抢下薛征尸首,并趁机袭取殇阳关的王二雄早已升官,否则哪会坐视殇阳关战火连天而不派兵增援。 此刻坐镇雄州的这位,名叫哈古,生性胆小狡诈,却因为攀附上了帖木达而能够在军中扶摇直上。 这帖木达,正是当日退回长生城的五个大贵族之一,也是那位跟老王公和格楞起过冲突的那个肥胖男子。 因为此人的唯利是图,自私自利,吴提几乎从来也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当日大军经过雄州城,他便顺手给吴提埋下了这么一颗钉子。 哈古装模作样,“你说你是吴提大人就是啊,吴提大人堂堂鲜卑铁骑共主,身边就这么点人?我看你分明就是大端军士,想骗开城门,我告诉你,本将聪明着呢!你休想!” 吴提虽然气极,但脑子不笨,瞬间想到了是谁在从中作梗,怒喝道:“哈古,谁给你的狗胆!” 鲜卑铁骑共主的名头可不是闹着玩的,吴提一声怒吼,给哈古吓了一激灵,他面露阴狠,“放箭!” 县官不如现管,城头上的守军自然不得不听从顶头上司的命令,但人心中都有杆秤,射出来的箭矢也都是绵软无力。 但那毕竟是箭矢,是来自于自家人的箭矢。 吴提气得仰天长啸,身后一人提醒道:“共主,殇阳关追兵来了!” 吴提回头一看,果然瞧见一队骑兵正迅速冲出殇阳关的城门。 “哈古,我若不死,必将诛你全族!走!” 吴提拨转马头,带着人朝西狼狈逃走。 哈古站在城头上,面露不屑,“好好的大人物不当,非得逞能。你不死,那才叫怪事!”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吴提眼望着西边,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在决意固守殇阳关的当日,他便派了五个亲卫,从五条不同路线去往西北,希望联系上自家部曲,让他们派兵来接应。 但这么多天过去了,依旧没有见到一兵一卒前来。 此刻他逃向西边,也无非是搏一搏那微乎其微的可能而已。 岳峰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那队人马,眼中绽放出炙热的光芒。 视线牢牢锁定在最前方的那个将领身上,那是北渊鲜卑铁骑共主,那是曾经北渊军方的第三巨头,那也是一个行走的爵位。 他相信,只要捉住吴提,哪怕只拿回一个首级,都足够自己拿下一个梦寐以求的爵位,或许还能一举封侯。 算着距离,岳峰慢慢举起右手,身后众人立刻弯弓搭箭,随着岳峰右手猛地砸下,一阵箭雨便朝着前方那些马背上的身影迅猛落下。 但那些明明是败军之卒的身影却似脑后长眼一般,忽然猛地加速,让绝大部分的箭矢都只能无奈落空。 几个跑在最后的,还轻蔑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目光好似在说,论骑射之道,你们还差得远呢! 岳峰也不气馁,那毕竟是鲜卑铁骑的共主,他压根就没想过会轻松拿下。 他的优势是兵力,是人数,是一人两马,对方耗不起,因为马是会累的。 果然,又是几轮骑射下来,对方的速度终于渐渐放缓,伤亡也开始出现。 不用吴提吩咐,这些他一手带出来的亲卫,三三两两拨转马头,开始朝着追兵冲去,骑射冲杀,杀一个够本,多杀一个,大人就能多一分活下来的可能。 决绝如飞蛾扑火,凄惨似以卵击石。 他们的杀伤的确不少,每位都能凭借着出众的勇武带走大端追兵最少三五条性命,但对比起数千人的总数,还是太少。 很快,近百人的队伍,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吴提绝望地看了一眼身后,只要停下来,就必死无疑,但他的马速,已经降得很慢了。 在最后的几名亲卫也慷慨赴死,在他的身旁,便只剩下了一个没有披甲的骑手。 那名骑手看了一眼身后,开口道:“兄弟,接下来的路,你自己保重。” 本已虎目含泪的吴提顿时再绷不住,从眼眶中滚落两行热泪,“吴兄,你不必如此!他们拦不住你,你自己走吧!” 那名骑手摇头一笑,“若是能带你一起走,我早就走了。” 他拨转马头,面向追兵,沉声道:“吴提,你记住,我这么做,不是因你的权势,也不是因为你我似是同姓,而是我吴琛认同你做的事。若是能活下来,希望你依旧如此。” “毕竟这人间,风骨难得!” 吴琛凌空跃起,如飞鸟投林,双手磅礴的真元朝着身后的骑军轰然砸落,烟尘漫天! “走啊!” 听到吴琛的怒喝,吴提抹了把眼泪,从靴畔摸出匕首,反手朝着马臀一刺,马儿吃痛,再生出一股气力,绝尘而去。 跑出一段,转过一处路口,吴提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轰然的巨响,他死死咬着牙,朝着微乎其微的可能飞奔。 连日征战,又心弦紧绷地逃亡,吴提早已是强弩之末,他只能在马背上越伏越低,尽量不让自己掉落下来。 马蹄声又近,座下的马儿终于支撑不住,前蹄一软,跪倒在地,口吐白沫,眼见是不活了。 吴提从马鞍上被远远抛开,砸落在地,摔得七荤八素,意识模糊。 听得耳畔蹄声渐近,他想要摸出匕首自尽,却发现方才那一摔,早将贴身的匕首摔得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不曾想,这便是我吴提的结局。 眼皮沉沉地下降,耳中似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共主?”“共主!共主!” 吴提嘴角轻轻弯出一个极小的弧度,然后晕厥过去。 半日之后,一处平缓的山坡上,吴提缓缓醒来。 看着四周那几张关切的脸,吴提张开了干裂的嘴唇,“水。” 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他这才调匀了呼吸,慢慢坐起,背靠一块青石,神色疲惫。 “追兵呢?” “已被我们尽数剿灭,这是那个领头的首级。”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将岳峰的首级朝地上一扔,随意地踢了一脚。 吴提瞄了一眼,淡淡道:“留着,那是祭品。” 他又看了看几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强笑一声,“都有问题想问,但我是共主,先等我问。” 其余人哈哈一笑,显然不以为意。 “你们怎么才来?” 吴提一开口就是这个带有些许责备兴致的问题。 若是这些人没来,吴提也就罢了,但既然来了,他就可以问一问为什么来得晚了。 这其中的火候,吴提自有拿捏。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吴提慢慢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当初渊皇在朱绿镇兵败,大军回转的消息传来,本来已经接近通天关的大军便发生了一场争论。 领兵的大皇子的意思是干脆趁势直取通天关,若是能够打下,便能够扭转战局,成不世之功。 但鲜卑铁骑也不傻啊,合着你大皇子要长你的功劳,就拿我们的命不当命不成? 鲜卑铁骑惯于野战,对通天关那种重兵把守的雄关坚城,哪有多少办法。 于是鲜卑铁骑的头目们纷纷反对。 大皇子迫于无奈,只好同意撤军。 但这撤军也不是那么好撤的,在西北之地,虽然晋王早早卷了铺盖跑路,大端朝廷也没派来一兵一卒,但莫名其妙地聚集起了许多义军。 其中,以一个叫王思凌的势力最为庞大,身边聚拢了将近二十万流民。 你说义军就义军吧,这个王思凌偏偏是个头铁的,就是要死死拦在大军北撤的路上。 对于鲜卑铁骑而言,义军的这点战斗力自然不放在眼里。 可这个王思凌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那些歪门邪道的损招,又是挖坑又是垒土的,反正就一个一丝,要把自己这几万人困在原地。 更恼火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了一个红衣圣女,带着两个侍女,一路救死扶伤,搞得万众归心。 偏偏这个女人,又跟王思凌合作了起来。 一时间,纵横西北大地的鲜卑铁骑陷入了一种满目皆敌的处境之中。 吴提疑惑道:“不至于啊,你们的战力,这些义军济什么事?” 他左手的一个将领叹息道:“共主啊,要是轻车简从自然无惧,但咱们抢了多少东西啊!”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要不是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不便运输,这区区义军又如何能拦得住他们的去路。 后来接到吴提的信,在大皇子的反对声中,鲜卑铁骑还是抽出了一支五千人的精锐,向北突围,兜了一大圈才来到殇阳关外。 吴提眯着眼,“大皇子反对?” “可不是嘛,他觉得应该集中兵力突围,然后返回长生城。” 吴提轻轻捏响了手指,冷冷一笑。 ------------------- 悄悄穿过北渊的边防,云落和陆琦望着眼前的赤地千里,神情沉重。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何其惨也。 第二百八十四章 家国破碎故人在 世人有说,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但道理往往就像天上的云彩,漂浮半空,绚烂夺目而又不可触及。 若没能亲眼瞧见眼前的一切,云落和陆琦兴许也无法真正明白,战争,意味着什么。 寂静无人的村落、坍圮的屋舍、焦黑的土地,和依稀可见的腐尸残肢,让云落几乎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北渊那位军神,为什么不愿意附和渊皇的南征大计。 战争,从来就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或者说,能够从战争中感到愉悦的,从来不是这芸芸众生,黎民百姓。 马蹄如心情般迟缓黯然,二人无声环顾着四周,眼前似乎还能想象到曾经发生在这里的那些鸡鸣犬吠。 老人坐在村口的大树下互相聊着渐渐不为人知的往事,玩闹的孩童在树上爬上爬下,在四周穿行打闹,炊烟升起,系着围裙的妇人浅笑着迎回田间劳作了一天的男人,然后立刻板起脸,将自家那顽皮的孩子拎着耳朵扯回家中。 那一缕缕炊烟如今早消失不见,耳畔也再听不到那些一嗓子就能喊透整个村子的吆喝,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便是秋雁关内,曾经安稳祥和的党州。 忽然,云落和陆琦的神色一动,对视一眼之后,故作不察地朝前走着。 从一片林后,猛地闪出一帮流民,恶狠狠地堵住云落等人的去路。 云落瞧见这帮人的装束打扮和手中兵刃,原本还紧绷的神色变得有些苦涩。 只见这帮拦路劫匪各个瘦骨嶙峋,面色黝黑,身上的衣衫又脏又破,手中持着的哪里是什么兵刃,就是些锄头、镰刀、木棍,间杂着有那么一两柄已经豁口的弯刀。 在这样的打扮下,即使那面上再佯装着凶恶,也遮盖不住孱弱的本质,更无法给人的心里造成什么压力。 云落故意装傻道:“诸位乡亲,你们这是要干啥?” “少废话!乖乖把钱交出来,饶你二人一条狗命!”一个稍微强壮些的汉子大声道,看他手里能拿着刀,想是这帮人中的领头的。 云落摇头,“我们两个人,就饶一条狗命,那不行!” 汉子一愣,“刚说错了,两条狗命,赶紧交钱。” 云落还是摇头,“狗哪儿有钱?” 蒙着面纱以挡风尘的陆琦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汉子身边的人小声道:“头儿?感觉他在消遣咱们啊!” “好胆!” 汉子怒喝一声,拎着刀就冲了过来。 片刻之后,云落拎着汉子的衣领飘然远去,留下一堆跪地不敢抬头的背影。 没走多远,云落将汉子放下,“好了,该问的我也问了。你去吧,年景不好,就先想想怎么活下去,再想想怎么让日子好起来,别干那些劫道的事了。” 他由衷评价了一句,“更何况,你好像也不大适合。” 汉子连忙点头称是,一抬头,两匹马儿已经走远。 他捏着手中的一袋银子,面露感激,然后匆匆跑回刚才的地方。 众人立刻迎了上来,一个年轻人问道:“头儿,仙师居然没杀你?” 汉子一脚踹在他腰间,“巴不得我死是不?” 他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中的小袋子,“仙师不仅没杀我,还给了我们活命的口粮!”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汉子沉声道:“我决定了,我要去从军!” “从什么军啊!这晋国哪里还有什么军可从!” “就是,看那些当兵的,咱们被北渊蛮子欺负,连个屁都不敢出来放一个,我也从他个屁!” 听了这些反对声,汉子也不气恼,“谁说我要去从朝廷的军了,我要从义军!我要跟着义军,将毁我家园的北渊蛮子赶出去!” 汉子望着云落远去的方向,在那里或许还能碰见两位好心的仙师。 云落看着陆琦,拱拱手,“多谢陆师妹仗义援手,否则在下囊中羞涩,可就闹了笑话了。” 陆琦轻笑着白了他一眼,“你就问了王思凌大军的方向,怎么没问点别的?” 云落苦笑,“他敢答,你我敢信啊?” 想着方才那汉子的莽撞模样,陆琦也是无奈一笑,“那咱们继续再想办法搜集消息吧。” 两人朝着朔州方向行去,然后转向灵州,那里,是如今王思凌义军的大营所在。 临近朔州,已经是入夜了。 遥望着城门紧闭的黝黑城池,云落和陆琦还是决定就在城外露宿。 毕竟他们好进城,马儿不好弄。 云落迅速地从陆琦赠送的方寸物中取出奢华的帐篷,铺好整理完毕。 陆琦轻咬着贝齿,“一顶?” 云落面不红心不跳地随意道:“事急从权嘛,一顶更暖和。” “哦,这样啊!好吧。”陆琦轻轻点着头,走向帐篷,面色娇羞。 云落还没来得及欣喜,陆琦便钻了进去,死死拽住帘子,只露出一个头来,狡黠地笑着道:“这才刚回大端,你就原形毕露了?胆儿肥了?” 云落挠着头,功亏一篑啊! 只好又唉声叹气地取出一顶帐篷来,吭哧吭哧地钉上扑好。 一个夜晚,就将在这般孤寂中度过。 如果没有不请自来的人的话。 一阵轻微的车轮和马蹄的混杂声惊醒了云落,接着也惊醒了陆琦。 云落吩咐陆琦暂时不要出来,他自己悄悄潜出,躲在一旁看着,却发现那辆马车径直朝着这边行来,然后在百步之外停住。 马车上的车夫低声道:“可是云公子,寒衣城故人前来赴约。” 寒衣城? 乌先生! 云落这才出声道:“云落在此。” 马车驶近,车夫将乌有道连同椅子一起搬下,然后默默驱赶着马车去往一旁。 乌有道笑呵呵地朝云落一拱手,“小主公,别来无恙。” 见到果然是乌有道,陆琦也现身相见。 云落赞道:“乌先生好本事,短短时日,情报就已如此高效。” 乌有道摆摆手,“提前知晓小主公要来,做个不恰当的比喻,无非守株待兔而已,算不得什么本事。” 夜色中,他的目光灼灼,“见到小主公如约而至,乌某这颗心也真的是激动不已,星夜前来,便是将这些时日所搜集的微末消息汇报给小主公,以供小主公抉择。” 云落赶紧道谢,然后看着陆琦,“你看,想什么来什么!” 云落将乌有道请进了帐篷,顺道关心了一下车夫,乌有道却说不用。 帐篷中的交谈声,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掀开帘子,那辆马车还是停在原地,几乎未动。 乌有道看着云落和陆琦,“小主公,陆小姐,寒夜霜重,不必相送。我先告辞,待回去整顿好后,前往灵州汇合。” 云落和陆琦依依拜别,对这位双腿残废的中年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马车远走,云落笑着道:“没想到吧,这西北的熟人还挺多。” 陆琦怔怔地看着地面,“我挺佩服余姐姐的。” 云落语气也跟着低沉,“更多的是心疼和同情吧?” “正是因为心疼和同情,这才更加佩服。” “明白。” ----------------------- 长生城中,这些日子不大太平。 薛雍登基的第二天,广封群臣,大赦天下,这都是可以预料的。 喜庆的气氛也笼罩着长生城的大多数人。 但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原本闲云野鹤、纵情声色的薛雍,坐上那个位子之后,便开始变得暴虐起来。 短短两天,两位尚书,四名侍郎,外加六位实权将军,尽皆下狱或直接处死。 理由都荒诞莫名,不是言语不当,就是举止失格。 若是以这些理由处死一些宫中太监倒也罢了,但这都是一朝重臣啊,军国大事岂能这般儿戏。 一时间,长生城中,人人自危。 一轮到朝会,入宫觐见的那些个官员和自己家人告别,都好似生离死别。 而坐镇宫中的陛下,却丝毫不以为意,朝政尽数交由亲信把持,自己依旧纵情声色,在强幸先皇妃子的基础上,下令遴选秀女,从长生城中,强选了数十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入宫。 这一弄,又搞得民怨沸腾。 更是狠辣的是,薛雍还降旨,成立了粘杆处,一应职能皆仿照大端司闻曹设置。 先皇第三子薛锐,则是第一任粘杆处头领。 一上任,即在北渊朝堂上下刮起了一阵恐怖之风。 每天都有大小官员被请进粘杆处喝茶,兴许是那里的茶太好喝,以至于进去的大小官员就少有再出来的。 这些人中,有的是在去朝堂的路上被请走的,有的是在办公的署衙中被请走的,更有的是被人直接从家中的床上带走的。 层出不穷的酷刑,名目刁钻的罪名,和几乎无限大的权力,让粘杆处一时间风头无二,薛锐的名字很快便成了小儿夜啼的新疗法。 杨清和敕勒再次并肩站在了那处高高的房顶,敕勒眉毛一挑,“这次怎么不劝我管管了?” 杨清瘪了瘪嘴,“关我屁事。” 敕勒不再说话,这下轮到杨清坐不住了,“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你为什么没管管?都闹成这样了。” 敕勒目视前方,视死如归,“关你屁事。” 杨清勃然大怒,“你就不怕我血洗长生城?” 敕勒根本不为所动,“你若对这些平民下得了手,那就白在凌青云和荀安歌身边待了那么多年了。” 杨清立刻如被击中七寸的蛇,没了气势,他看着长生城的灯火,感慨了一句,“这天底下,都是一般脏啊!” “的确是很脏。”敕勒淡淡道。 长生城的牛羊市被设在南城的一角,日复一日的熏陶,让此间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弥漫着一股腥骚恶臭的味道,劝退着想要来此闲逛的人。 晚上几乎不再有客人,只剩下等待着第二天被挑走的牛羊乱哄哄叫成一团。 牛羊圈的旁边的各处铺子都还点着昏黄的灯火,那是守夜的伙计或者掌柜。 没有人愿意待在这儿,但总有理由让他们不得不待在这儿。 一切都是生活所迫。 对于其中一间同样亮着微光的铺子中,罩着黑色斗篷对坐的那几个人而言,踏足着一辈子都不曾踏足的地方,同样是生活所迫。 当最后一个人悄悄推开大门,其余几人都担心地看着他,“没被瞧见吧?” 那人摇了摇头,“放心,一路都很小心。” 等那人坐定,其中一个便低声道:“让大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跑到这儿来,所为何事,想必大家已经很清楚了,不用我多说。” 立刻便有别的声音道:“可是那位兵权在握,势大难制,光靠嘴皮子是没用的。” “听说老王公和格楞都将在今日启程回到六部草原,马祁的大军也会返回自己的领地,届时可就不是什么兵权难制了。” “大家别忘了,咱们最强的两支部队,他可一个没拿下。” “鲜卑铁骑好像被困在大端西北了,连带着大皇子好像也没赶回来。” “暴雪狼骑军是个什么态度,武威侯到现在也没说句话这有些意外啊。” “何止武威侯没说话,之前给二皇子吓得够呛的元家,那位老元大人不也还没回来吗?” “老元大人听说和那位关系不错,难道还能反他不成?” “权力之争,难道还看私交吗?” “咳咳!”听了在座众人的七嘴八舌,最先开口之人清了清嗓子,“之所以连夜叫大家来,一是现在那位和手下鹰犬倒行逆施,搞得人人自危,我们必须想法自救。第二就是我收到了两封信。” 他环顾一圈,声音更低,“一封是来自老元大人的信。” “老元大人怎么说?” 那人顿了顿,缓缓道:“靖王何如?” “那另一封呢?” 那人朝着几人招了招手,在几颗头颅凑到一起形成的阴影中,他轻轻道:“大总管。” 长生城的大总管只有一个。 草原上这座最大的雄城难得被乌云遮掩,灯火渐暗,从空中看去,如同被一团巨大的迷雾笼罩,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难窥其全貌。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清晰朝局,暗流毫无征兆地开始汹涌起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我只在乎我想要的 离着宫城不远,有一处占地宽广的豪奢宅院,这里曾经属于北渊吏部尚书王鹤鸣。 之所以是曾经,因为王鹤鸣刚好就是薛雍上台之后,直接处死的第一位高官,也是由他拉开了北渊官场地震的序幕。 不知是因为曾经大萨满关于元家直系和旁支的那一番话起了作用,还是新皇想着初登基不宜广开株连,这王家并未被抄家灭族,逮了几个利益纠葛比较深的扔进大牢,其余人只是被赶出王家府邸了事。 这空出来的宅子,也被新成立的粘杆处顺势收了过来,成为了其临时总部所在。 宅子中的一处凉亭内,石桌旁对坐着两人。 被薛雍加封为睿亲王的薛锐和不得不从台前隐入幕后的郁南。 名义上薛锐是粘杆处的首任头领,郁南只是他的属下; 名义上薛锐是北渊亲王,郁南只是从大端逃来的一介白衣。 但这些天,薛锐从不在郁南面前摆架子,因为他听说了老二的故事。 在他的理解中,论起和陛下的关系,郁南肯定是要比他近得多的,血缘那种狗屁关系,在皇族中不仅不会有好处,反而还会帮倒忙。 粘杆处地位超然,直属于陛下,权力很大,陛下再大度也不会允许他一个人把持着整个粘杆处上上下下的,必须要有亲信之人来监视和制衡他,显而易见,这个人就是郁南。 所以此刻他笑望着凉亭外,“郁兄,你是不知道,在这长生城,能在府里挖池塘的,那都是顶级的大贵族,这个王鹤鸣居然搞了这么大一个,看来没少贪啊,死得不冤。” 郁南扭头,随着薛锐的视线望出去,一个半亩大小的池塘安静地荡漾着轻波,落叶在水面上飘零,就像是一艘艘没有方向的船,随波逐流,而这不就正如自己现在这般吗? 身为大端密谍的身份已经暴露,但薛雍要求他继续和大端联系,并且将所有情报都转告给他。 自己到底是该铁了心地变作一个北渊人,还是依旧如先前所想,寻找机会回到大端,衣锦还乡呢? 向来睿智的豫章麒麟,心中充满着彷徨和犹疑。 并且他还很清楚,薛雍必然不会允许他一直彷徨下去。 “郁兄?郁兄?” 薛锐接连的两声叫喊才将郁南从思绪中拉出,他连忙一笑掩饰道:“我在想着这处池塘的造价可不低吧?” “何止不低,王家那几个的供词中说,这池塘王鹤鸣每三月还要换一次水,这水还得是从西北边他出生那条捕鱼河里装好运过来,长生城附近这几处水源他还看不上,嫌脏。”薛锐恨恨道:“他娘的,活得比老子都奢侈。” “吏部天官嘛,管官帽子的,多厉害啊。”郁南笑着道:“不过睿王您那是艰苦朴素,自找的。” 听见这个不那么客套的调侃,薛锐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很是开心,“粘杆处初设,郁兄出力甚多,孤还没谢过郁兄。” 郁南摆摆手,“都是为国出力,为陛下尽心,睿王此言言重了。” 薛锐直勾勾地看着郁南,“郁兄,那位何公公?” “有些事,早成定论,万一问出个旁的,你说该怎么办?”看着薛锐点头后怕的样子,郁南似有深意地提醒道:“敏感的人或事,陛下不言,我们还是不要折腾的好。”薛锐拱手,“多谢郁兄提点啊!” “怎么谢?”郁南突然道。 薛锐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郁南凑过头去,低声道:“夜深寒重,想找个人暖暖被窝。不知睿王可有推荐?” 薛锐一愣,旋即明白了郁南的深沉心思,略一思忖道:“此事,由陛下赐婚岂不是更好?” 郁南暗骂一声,面不改色地道:“我的身份如今见不得光,陛下怎可能赐婚。” “那我帮你留意留意?” “那就先行谢过睿王了!” “别急,成不成还不一定呢!” “睿王所选,必是让所有人都能满意的。” 两人相视大笑,笑容背后,都是意味深长。 ------------------------- 离着长生城约莫百里之遥的草原上,那支从饮马城中走出的车队正缓缓前行。 忽然见得前方的道路上,安静地站着一个人,还蒙着面。 为首的护卫长神色猛地紧张起来,正要下令攻击,一直守在马车附近的一名亲随上前,“老爷让他过去。” 护卫长一愣,面露疑惑,那人却身形一晃,等护卫长再瞧见人影时,他已经出现在了马车旁。 阿史那伊利掀开侧帘,和来人对视一眼,微笑道:“上来说话。” 来人登上马车,在阿史那伊利对面坐定,一把扯下蒙在面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 赫然正是从云梦宗离去的谢崇。 阿史那伊利摸着自家孙子的头,笑着道:“在你面前的,就是你一直崇拜的八骏之一,如影随形的山子。还不赶紧打个招呼?” 阿史那思齐登时激动地站起,结果一头撞在马车的顶部,又不得不半蹲着,不伦不类地拱手道:“阿史那思齐见过山子大人。” 谢崇连忙回礼,阿史那伊利笑着将激动的孙子按下,看着谢崇道:“来得很准时。” 谢崇微微一笑,“那也是因为老大人很准时。” 阿史那伊利看着长生城的方向,视线似要穿过马车的格挡,瞧见那座久违的雄城,“有些年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变了多少。” 谢崇没有搭话,这样的人物缅怀过往,自己说什么都是打扰人家的情绪。 好在阿史那伊利很快收回了目光,“听说你去了趟南边,感觉如何?” 谢崇的神色有些黯然,“不好。” “那是因为北边发生了不好的事,南边自然还是好的。”阿史那伊利轻拍着膝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你看,这等的句子,我们就写不出来。” 谢崇沉默。 “罪责不会消失,但悲伤总是会过去的。” 曾经叱咤草原的老人低着头,不知在说给谁听。 ------------------ 又是一天悄然流逝,那处屋顶仿佛已经成为敕勒和杨清固定的聊天场所。 对此,邹荷还曾经对杨清念叨过,你说你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倒也罢了,他手底下那么大一个萨满神殿、整个草原无数的信众,他居然能够闲得发慌天天和你闲聊,看来也不是啥能做事的好人。 杨清倒也磊落,直接将邹荷的话原封不动地转给了敕勒,等着他的答案。 结果敕勒一脸严肃地道:“不好意思,我有一个好徒弟。” 杨清郁闷地蹲了下来,“我很怀念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彼此都还有些拘谨和真诚。” 敕勒反复琢磨着杨清这句话,然后郑重地点点头,“我也是。” “有点过分了啊!”杨清只好用剑气提醒道。 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敕勒忽然转过头,“我们打一架吧?” 杨清蓦地严肃起来,身形如剑,“真的?” 敕勒点点头,“不过,点到为止。” 如他们这个境界的高手,互相切磋的机会其实很难得。 切磋虽然可以互相增益,但同时也意味着会暴露,等真正对敌时,也会多一丝风险,毕竟高手之争,只在一线之间。 所以瞧见杨清点头答应,敕勒认真地鞠了一躬,“多谢。” 两人消失在城中,不知去向何方。 与此同时,宫城内的一处偏殿中,一场盛大的酒宴进行正酣。 玉盘珍馐似流水,暖云红袖招心猿。 薛雍一杯一杯地喝着盏中佳酿,还不忘招呼着殿内群臣一起。 大家都端着酒杯,跟着当中美貌舞女的腰身、玉臂一起摇头晃脑,神色迷离。 一坛坛酒水进了肚,随着陛下率先垂范,有些动作便渐渐放肆了起来,一时间,殿中春意盎然。 宫禁的值守营房外,黎华双手拄刀,长身直立,目光望向那处灯火通明的大殿,忧色萦绕眉宇。 何公公孤单地坐在薛律的灵柩旁,神色木然。 停灵的殿中再无旁人,只有风吹动着白色的幡,白色的蜡烛上跳动着烛火,陪伴着这对曾经的君臣、主仆。 长生城的西面,成功为自己的王爵加上世袭罔替四个大字之后,老王公带着自己的六部王骑,带着无数的珍宝赏赐,心满意足地慢慢朝自家领地走回。 紧跟在六部王骑身后的,是也如愿拿到一个侯爵爵位的马祁。 他虽在这一场豪赌中算得上胜利的一方,庆幸的同时,也对这些时日自己和儿子马连山的惊险遭遇感到有些后怕,干脆向渊皇请了个许可,带着部队,回去领地休整一段时间。 为表忠心,只带上独子马连山,留下了近百口的家眷。 在秋安城通往长生城的道路上,一只数量庞大的部队刚刚停下来,扎营休息。 队伍的正中,有一辆通体黑色的马车。 马车上,有两个人,一老一少。 在长生城北边约五十里之遥的一处草原,急行军数日的暴雪狼骑军也同样扎营休息。 赫连青山离开军营,独坐在一处小山包上,手中细细把玩着那一枚小小印章。 在长生城南面,苍狼原北部边缘,靠近那座连绵大山的地方,吴提正带着风尘仆仆的数千鲜卑铁骑勒马,休整。 等几个被提前派出去的斥候一人三马地跑回驻地,向他汇报了长生城这些时日的变故和情况后,吴提眉头紧锁。 又一次八方云聚,又一回洪波涌起。 长生城的大殿中,薛雍喝得醉眼迷离,紧搂着明妃,指尖挑着她精致的下巴,笑着道:“朕不在乎后人如何评价,只在乎朕想要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 飞鸿向南,三教各安 木叶山外的层层密林,这时节已是空枝萧瑟。 那些金黄的秋色,似乎都被攫取到了山体之上,在四周一片寂寥中,木叶山孤高而独美。 落叶悄然洒落在那些青瓦沟壑之中,在绵密的秋雨细丝中,盈盈生光。 一双奢华的靴子猛地踏破这片静谧秋色,将喧嚣带入了山巅的圣殿之中。 “这山还要封多久?” 平康使神色愤愤地看着安坐淡然的昭穆使,言语之间毫无尊重。 昭穆使没有说话,刚好也在的义阳使却拿起一封情报,交给了平康使,然后道:“我觉得昭穆使的命令是对的,若非他的决定,我们差点陷入尴尬的境地中。” 平康使心头一跳,若是义阳使也站到昭穆使那边,自己可就不好弄了,他一把接过情报,细细一看,背上顿时渗出冷汗。 这些天里,他还时常在午夜梦回之际后悔自己那天不该去阻拦云落,被李稚川横插一脚坏了大事,如今落得这般田地。 但此刻瞧见这封情报,心里便只剩下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甩了甩手,“既然如此,如今雍王已继承大位,先皇灵柩也即将送归木叶山,为何还不开山?” 昭穆使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义阳使无所谓地摆摆手,“这既然说了七天就七天,不差那三四天啊!” 平康使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得逞的笑容,“当然差了啊,就在方才,我才发现,咱们那位圣女不见了!” “啊?”义阳使也是一惊,“全山戒严,许进不许出,圣女如何能出得去?” “这就要问问有些人了,毕竟他是圣女的授业恩师啊!”平康使冷哼一声,让义阳使也狐疑地看向昭穆使。 昭穆使在放走君渺渺之时就想到过有这么一出,此刻面不改色地道:“一个圣女哪有整个木叶山重要,七日就是七日。” “哼!七日期满,只怕圣女都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了吧?”平康使不依不饶。 “在她身上,种有追踪符,你怕什么?”昭穆使依旧平静地回答道。 他接着看向义阳使,“你之前能想到这皇位之争还能有这般变故吗?为了木叶山的声名和超然的地位,有的事,大意不得。” 义阳使沉吟片刻,歉意地看着平康使,“我觉得昭穆使此番说得对。” 平康使心中恼恨,“我倒要看看,怎么可能有这么短命的渊皇!” 他一拂袖子,转身撞入秋风之中。 望着平康使远去的背影,昭穆使心中叹息,该做的我都为你做了,你怎么样了? --------------------- 不怎么样! 君渺渺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奔走在北渊广袤的土地上。 她曾经代表着木叶山四处游历,此番便能够排除掉许多已经去过的地方,否则她根本不会奢望能找到雁丘的所在,甚至在出发前,她还曾经有着些许的信心。 可惜,即使提前排除了一多半的地方,但对于一个孤身一人的女子而言,北渊还是太大了。 更何况,若是雁丘很容易发现的话,也不会让木叶山苦寻数百年无果了。 夜色深重,她刚从北渊南部的一处深山老林中走出,一无所获地坐在一块山间的石头上。 头上缺月挂疏木,四周寂静无人声。 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一头孤雁试图去寻找那殉情的雁丘,如何能成功得了。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就那样向着命运低头了吗? 将自己的余生就凑合将就过了吗? 继续享受着圣女的荣光,背地里做一个繁衍的工具了吗? 君渺渺决定再搏一搏,哪怕多过一天,那也是自由的一天。 拣尽寒枝不肯栖,宁愿寂寞在某一片冰冷的沙洲之上。 君渺渺飞鸿踏雪,身形直奔大端而去。 越乱的地方越适合隐藏,于是她的方向,是大端的西北,依旧战火纷飞的西北。 ------------------------- 陆琦稍微放缓了马速,若有所思。 云落赶紧也停了下来,一脸关切,“怎么了?” 陆琦摇摇头,“没啥,就心里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像是有事要发生。” 正要重新出发,陆琦忽然面色一变,“你说不会是二叔出什么事了吧?我听族里人说至亲出事总会有些心绪不宁之类的反应。” 云落连忙安慰道:“不会,二叔那么厉害又那么聪明,问天境巅峰的境界,除非天榜高手去对付他,否则怎么会有事。” 陆琦哦了一声,云落不禁调侃一句,“关心则乱啊,堂堂江东明珠也信这些?” 陆琦冲他挥舞了一下粉拳,云落立刻认怂。 “你说,那个王思凌会是一个什么人?”陆琦看着云落,忽然问出了一个问题。 云落微笑道:“去了再看吧。” 陆琦轻声道:“其实乌先生那天说得对,与其直接去加入义军,不如先拉起一帮义军来,再去跟王思凌的义军整合,这样对于军队的控制权,也有保障。” 云落顿时沉默了下来。 陆琦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愿将这样一项很纯粹的事情变成那般算计,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王思凌的心思与你想要的不一样呢?若是他只是想要满足个人私欲,攫取荣华富贵呢?你把所有人都想得那般好,杨灏呢?荀忧呢?他们又是如何做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的?” 云落抬起头,笑容灿烂,“既然有了那些教训,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再重演。” 陆琦没再说什么,她知道云落既然如此说了,那就是听进去了,也必然做得到。 王思凌,王思凌,去路之上陆琦在心中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 ------------------- “王思凌!王思凌!你到底在哪里啊?” 一个衣衫褴褛,拄着根木棍的男子绝望地哀嚎着。 在他身后,两颗光头默默跟随。 等到那个男子一屁股坐在道旁的一块石头上,嚷嚷着走不动了的时候,小光头才默默上前。 他双手合十,“施主,你明明已经体魄大增,这点路途压根没有影响,何必做此疲态。” 那男子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上一拍,顿时灰尘大做,“瞧瞧!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再说了体魄增长有个屁用啊,境界呢?境界呢!” 你跟我说头发,这不是为难我嘛? 小光头苦着脸,扭头看向自己的师父,无声的目光似在求助。 大光头走上来,“你就这么想要增长境界?” 男子瘪瘪嘴,“废话,我又不是武夫,要那一身体魄有什么用,修行者最根本的不就是境界吗?” “三年之内,保你直入上三境。”大光头郑重道。 上三境? 小光头掰着手指一算,顿时在一旁羡慕得不行。 没想到那男子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弹起,“三年?小爷还要跟你们三年?你干脆现在就打死我得了!!!” 大光头叹了口气,右手缓缓伸出,一拳将男子击晕,然后夹在腋下,“可能用不了三年。” 小光头似乎已经习惯了男子的这种遭遇,面色如常,抬头问道:“师父,我们为什么要去找王思凌啊?” 大光头夹着男子慢慢前行,“那里有许多故人,更方便我们做事。” 小光头似有所悟,看着被师父夹在腋下,脑袋耷拉着的男子,忧心忡忡,“师父,如今施主每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还没吃饱,等他吃饱了,就不会有问题了。”大光头平静道。 “哦。”小光头迈着两条小短腿,努力地跟上自家师父的步伐。 苦莲和多罗,带着孙大运,也朝着灵州走去。 -------------------------- 萨满神殿,今日如临大敌。 昨夜,大萨满跟不知名的敌人大战一场,今晨方归。看样子,似乎还受了些伤。 而此刻,一个高大道士牵着另一个小道士站在萨满神殿的大门前。 虽然高大道士的脸上带着微笑,但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来走亲访友的。 任何宗教,都有排他性。 一个人的心就那么大,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的信仰呢? 信了你的,必然就不能信我的。 否则,那怎么算得上虔诚? 小萨满穹苍匆匆走出,神情严肃。 如同敕勒骄傲地跟杨清讲的,他有个好徒弟,穹苍的确当得起自家师父的赞誉。 年纪不过十九岁,修行只五年,如今已成功跻身知命境,在小天榜上占得一个位置。 同时,对萨满教义精熟通透,各类政务信手拈来,人情世故也进步极快,让大萨满敕勒乐得清闲。 所以,这样一个聪慧早熟又能力出众的小萨满在听到守卫的禀报之后,便立刻亲自出来了。 当亲眼瞧见站在大门外的两个道士时,穹苍的神色便愈发严峻了起来。 高大道士他看不出底细,甚至瞧不出一点气机,但被高大道士牵在手里的那个小道士,却是实打实的通玄境。 十一二岁的通玄境,小萨满穹苍一时间有些头晕。 他轻轻抖了抖身上萨满神袍,正要上前搭话,耳中忽然听得一个声音。 不止是他,所有人包括那两位道士都听见了那个声音。 “贵客临门,恕未远迎,请入正殿说话。” 高大道士哈哈一笑,牵着小道士朝大门走去。 经过穹苍旁边时,高大道士笑着跟自己身旁的小道士道:“李子,跟这位厉害的大哥哥玩一会儿。” 李子鼻头一皱,就要撒泼不干。 李稚川不知以心声说了什么,李子只好臊眉耷眼地站到了穹苍的旁边。 穹苍呆在原地,如遭雷击,愣愣地看着李稚川走远,然后震惊地看着李子,“你就是李子?” 李子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然是你大哥啊?” 穹苍没计较李子的冒犯,继续问道:“那位就是天榜第一的李掌教?” 小李子搓着脸,一脸鄙视,“不是说你堪比我偶像那般厉害吗?怎么尽问些废话!” “你偶像是谁啊?” “连我偶像都不知道,还聊什么?” 穹苍:“.......” 李子抬起头,“你知道我师父为什么把我留下来吗?” “应该是方便与我的师父聊些大事吧?” “果然笨,他把我留下来当人质,安你们的心啊!你还不快把我抓起来,小心我一会儿跑了。” 穹苍猛地抬头,一道虹光猛然砸落。 杨清看清跟穹苍在一起的居然是李子时,长出一口气,问道:“不是来打架的吧?” 李子起身行礼,然后摇了摇头。 穹苍还没来得及行礼,杨清道:“那就好!” 便又化作一道虹光飞速离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人。 -------------------- 大端,衡阳城外,石鼓山如今很是热闹。 半山腰果真起了一座佛教的寺庙,石鼓书院在山顶上和寻真观做着门挨门的邻居。 人来人往,书声琅琅。 石鼓书院中,庄晋莒正襟危坐,一旁侍立着两个弟子。 其中一个道:“老师,听说李掌教和苦莲大师如今都在四处奔走,筹谋大事,我们要不要?” 庄晋莒微微一笑,“如今咱们的书院和学塾开得怎么样了?” 那个弟子回答道:“原本听说楚王要封禁我们,没想到突然改了主意,还大开方便之门,如今咱们的书院在楚国和吴国境内都在迅速铺开,势头正好。” “既然如此,那还不够你操心的吗?”庄晋莒笑眯眯地道:“学学去过云梦大泽的那几位同门,心要静。” 他看着两位弟子,扬了扬手中的书册,“学海无涯,且读书,多读书。” 第二百八十七章 薛镇终称朕(上) 长生城乱了。 短短三日,就已经有上百颗人头落地,几十顶大大小小的官帽被摘下。 还有更多的人,被粘杆处请进了“茶房”,去喝那一碗夺命茶。 人心惶惶,道路以目。 在死寂中,深藏着恐惧。 但这些恐惧对于城防大营的主将汪卫不起作用。 谁都知道,他是陛下能够逆转局势的关键倚仗,陛下登基之后,第一批封赏的功臣就有他,城防大营也理所当然地继续交给了他。 一大早,他在府邸中醒来,美貌的侍妾伺候他洗漱穿衣,正室和儿女在饭厅中陪着一起用过早饭,抹了把嘴,走到门口,翻身骑上早早备好的高头大马,一抖缰绳,朝前走去。 亲兵们跟在身后,一行十余人,穿过明显萧条了几分的街道,去往城头例行巡视。 巡视一圈,汪卫坐在城楼上歇息,一个亲兵随意地道:“将军,您说这个世间有黑色的狐狸吗?” 其余亲兵都调笑道:“你不会是疯了吧,哪儿有黑色的狐狸啊!” “就是,我听过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就从没听过有黑色的!” 汪卫搓着手指,沉吟了片刻,“有的。” 一支从饮马城来的商队进了城,驶向了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要了几间客房外加一个小院子。 伙计们忙着卸货盘点,谢崇陪着阿史那氏的爷孙俩走进了院子。 阿史那伊利从怀中掏出一个写好许久的信封,递给谢崇,“以你们的能耐,把这封信不为人知地送到黎华的手里应该不成问题吧?” 谢崇面露严肃之色,略一思量之后才缓缓点头。 “那就劳烦了,抓紧时间。” 谢崇抱拳离去,阿史那伊利看着自己的孙子道:“这些天的经历,以及今天的事情,不管你理不理解得了,都要睁大眼睛看好,牢牢印在脑子里,这将是你受用一生的财富。” 阿史那思齐重重点着头,阿史那伊利看着四周,“恰逢其会,何其幸也。” 不到一个时辰,黎华推门走入自己的房间,就看见那封信静悄悄地躺在他的桌上。 他猛地扭头,隔着房门和墙壁,他的目光惊恐而严肃。 在房门之外的一路上,大大小小多处暗哨明哨,一路上将近五十名怯薛卫精锐守护,但这封信就是这样躺在了他的桌上。 他深深呼吸几口,平复心情,撕开了火漆密封严实的信封,抽出其中的信纸。 半晌之后,他瘫坐在椅子上,只有粗重的喘气声在房中回荡。 粘杆处的临时总部中,郁南伸了个懒腰,原本厚厚的一筐情报已经被他整理成了两摞。 一摞高的,一摞低的。 但即使低的那一摞也有将近五六十份,他轻叩着那一摞,叹息道:“这就是至少五六十条人命啊!” “那是他们该死。” 房门外,薛锐笑着走进,“郁兄何时也变得如此悲悯起来了。” 郁南拍了拍象征着粘杆处请柬的那一摞,眉宇之间多有忧色,“没有没有,只是担心有些操之过急了。” “哈哈,这我可就要在郁兄面前卖弄一回了。”薛锐扯了把椅子坐在郁南的对面,“我北渊向来兵强者王,陛下兵强马壮,强势登基,正是要趁此机会,挟雷霆之威横扫宵小,涤荡朝局,将威信牢牢树立起来。若是等日子长了,局势变了,反而会多出些意外的可能。” “受教了。”郁南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却对这番言论有着深深的质疑。 这北渊当真能与大端有如此大的不同? 只要有军权就能肆无忌惮?他不那么觉得。 心中自然而然对前两日生出的干脆投靠北渊过日子的那点想法,有了动摇。 薛锐并不知道郁南心中所想,依旧笑着,“郁兄,今夜无事,不如一起喝点?” 郁南不敢托大,“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薛锐笑着吩咐人将郁南甄选出来的那些有嫌疑的情报取走,嘱咐他们尽快将人请进粘杆处喝茶,然后跟郁南一起去了他如今豪奢许多的府邸。 粘杆郎们纷纷出动,搅得长生城这潭本已浑浊的水再次动荡起来。 夜色如约而至,黑暗最深沉的时候,一小股一小股的人身披黑衣,躲避着巡逻的城防军,迅速穿过无人的街巷,悄悄汇合到了北门附近的一处无人宅院。 待人到齐之后,站在院中台阶上的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一挥手,立刻有手下无声搬出几个沉沉的箱子。 箱子打开,弯刀、长枪尖即使没有月色的映照,依然有一丝渗人的寒光。 场中人挨个上前,无声取走兵器,重新静立场中,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直到一个灵猴一般的身影蹿上宅院的墙头,跟头领打出一个手势,头领猛一挥手,带着黑衣人们悄悄朝北城门摸去。 兵部尚书孟繁今夜破天荒地出现在了城门处,但他还不是主角,在他身旁的右相韩柏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吓得值守北门的史明连忙出去迎接。 没错,他就是史今的弟弟,比起那个身为怯薛卫,且值守宫门的哥哥来,他虽混得稍微差些,但也手握着不小权力。 看着战战兢兢又有些疑惑的史明,韩柏温和道:“史将军莫慌,近日朝局动荡,为保长生城安宁,本相有些忧心,故而前来巡视一番,也为咱们辛苦守城的将士们打打气。” 他看着史明困惑的神情,“本相知晓这于制不合,但也确实放心不下,故而特意请了孟尚书一道,你就权当我是陪他来的,哈哈。” 孟繁连忙陪笑道:“不敢不敢,右相言重了。” 随即看着史明,低喝道:“还不赶紧陪右相上城楼,召集将士们集合!” 史明被这一喝吓得一激灵,忙不迭地点头,“右相请。” 走上城楼,孟繁偷偷瞧了瞧韩柏似乎有些面色不豫,连忙将史明扯到一边,“你小子怎么回事?存心整我是不是?” 史明哭丧着脸,“尚书大人,我哪儿敢啊?” 孟繁一脚踹在史明的屁股上,“还不快把人叫过来,听右相训话!” 史明连忙点头,刚转身,身后的孟繁又补了一句,“下面城门洞里的也一起!” 史明觉得有些不妥,正打算转身劝说一下,摸了摸屁股,还是算了。 很快,城楼之上,便站满了此刻值守北门的城防兵,面朝城楼,站成几排,看着深夜视察的尚书大人和右相大人。 孟繁站在他们面前,“先皇新丧,新皇即位,朝局变化颇多,诸位肩负着长生城的安稳,责任重大。夙兴夜寐,实属辛苦。右相大人心忧朝局,亦体恤诸位,故星夜前来探视,我们应当感激在心,忠心为国!” 军士们皆猛一跺脚,声音沉闷而整齐。 这是夜间听训的规矩。 韩柏站起身来,伸手按了按,“诸位,孟尚书方才已经说得很好了,咱们是保家卫国的战士,守护长生城的安宁,就是咱们城防大营的职责,陛下期许,百官期许,万民期许,皆沉甸甸地压在诸位的肩头,你们肩头挑着的,是整个长生城的安危,是咱们北渊的安危!” “我不是来训话的,我也没有资格训话,我只能够在深夜里来到这城头上站上一站,和你们一样,感受一下秋夜的冰冷和孤独,为你们加油,为你们打气。我相信,咱们城防大营的儿郎们都是好样的,是能够担起大任的,能够为陛下分忧,为万民守护的!你们说对不对!”回应他的,是又一阵整齐的跺脚声。 韩柏身后的两个护卫一个手中拎着两个酒坛,一个手中拎着一个硕大的盒子,一打开是一盒摞好的酒碗。 韩柏吩咐将酒碗一一摆好,然后倒满,他随意举起一碗,“夜深寒重,这是我去绿柳楼专门弄来的烧酒,一共八坛,每门两坛,大家一人一碗,以此御寒!” 史明朝孟繁挤眉弄眼,连声道不合规矩,被孟繁严厉地呵斥了一句,你小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官大就是规矩! 他只好端起酒碗,鼻尖嗅着那浓烈的酒香,便也豁出去不管那么多了! 韩柏将酒碗一举,低喝道:“干!” 在场的所有将士都端起酒碗,一仰脖子,烈酒顺着喉头一路燃烧到胸腹,心中激荡,热血澎湃。 啪! 一个酒碗破碎的声音响起。 啪啪! 接连又是酒碗碎地的声音。 史明正要转头,看看是哪个敢在这会儿干这样的蠢事,忽然觉得脑袋有点沉,他使劲甩了甩头,似乎瞧见自己的弟兄们也在一个个醉倒。 他想着,这酒劲可真他娘的大啊! 手中酒碗无力坠地,整个人也无力地仰倒下去,最后的视线中,似乎瞧见右相大人微微一笑。 北门之外,一支长长的队伍原本正在缓缓徐行,马蹄裹着棉布,马嘴上戴着套子,无声无息。 但当瞧见从北门的城头上,扔下三支火把时,领头的那位便右手举起,朝前一挥。 一骑绝尘而去,身后是万千跟随。 轰隆隆的马蹄声猛然响起,仿佛是在回应一般,北门被一群黑衣人合力打开。 那些城防北大营中酣睡的士兵们刚被马蹄声震醒,耳畔便听得一阵齐声高喊。 “暴雪狼骑军入城,阻拦者杀无赦!” 城头上,韩柏和孟繁瘫坐在地上,冷汗涔涔,脸上却满是笑意。 他们遥望着奔行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身影,想必那就是武威侯了吧,果然勇武不凡。 暴雪狼骑军点亮火把,就如同一条张扬的蛟龙,一头扎入了长生城中。 忽然,韩柏和孟繁揉了揉眼睛,看向城东的方向,也见得一片亮光,那片亮光也缓缓朝着宫城之外移动。 二人对视一眼,“莫非除了我等,还有旁人?” 东门,汪卫挎着刀,肃立在门口。 当那辆通体黑色的马车经过门洞,马车的侧帘被轻轻撩起,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汪卫立刻双膝下跪,匍匐在地。 车轮滚滚向前,汪卫缓缓起身,面露狂喜。 因为刚才他听到那个年轻人亲口说了句,“你有大功。” 他曾是二皇子的人,但实际上是雍王的人,但归根结底,他是元焘的人。 世间有没有黑色的狐狸,当然有了。 宫门前宽广的空地上,此刻安安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不像那辆通体黑色的马车那般神秘,这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 但令守卫在宫门前的怯薛卫们不解的是,左卫长大人却一直没有下达驱逐或者攻击的命令。 相反,他还亲自登上了宫墙,静静地看着那辆马车。 灯火昏暗,头盔遮掩,周遭的军士瞧不见自家将军在微冷的秋夜中那满头大汗。 雍王府,作为当今陛下的潜邸,自然被无比郑重地守护着。 书房中,密室的大门被人悄悄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缓缓走出。 他望着宁静的夜色和灯火,微微一笑,“终于快要天亮了。” 他缓缓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悄悄消失在房中,出去的路上,无人察觉。 第二百八十八章 薛镇终称朕(下) 喧嚣划破宁静,长生城似乎在刹那间醒转过来。 灯火不亮,但许多双眼睛已经悄悄睁开,透过夜色,窥探着外界的一切。 在被惊醒的许多人中,自然也包括薛铭和郁南。 杯盘狼藉的桌畔,满面通红的二人瞬间惊醒,郁南真元一抖,恢复正常,薛铭虽非修行者,但常年领兵,酒量亦是不凡,套上靴子,披上外衣就朝房门外冲去。 同时呼喝着门口的护卫集合人手,准备马匹,一阵纷乱的人走马鸣之后,薛锐和郁南领着人手拉开着府门,然后便是神色一愣。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无声站在门口,拦住去路。 不用薛锐吩咐,两个身手不错的护卫,立刻拔出刀,朝着那个身影冲去。 那人只轻轻一挥手,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便立刻倒飞出去,砸在地上,发出两声沉闷的声响。 修行者! 两个人顿时护在薛锐的身前,一旁的郁南也如临大敌。 忽然他们耳中听得一丝轻笑,黑色斗篷被来人轻轻揭下,露出一张薛锐压根想不到的脸庞。 “雁......雁......雁总......总管!” 将军府向来敌视二皇子薛铭和三皇子薛锐,虽然二人不知缘由,但早已接受了事实。 雁惊寒笑着道:“听说你成立粘杆处的第一天,就悄悄下令要将我和谢崇捉回北渊,如今我主动回来了,你怕什么?” 薛锐的脸上写满了恐惧,那道命令是自己跟几个绝对心腹吩咐的绝密,他是如何知晓的! 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将军府大总管,真的带着曾经的威望和阴影又回来了。 雁惊寒旁若无人地走上前,那两个被薛锐用大代价笼络在身旁的两名修行者在心中急速掂量了各种后果之后,让开道路,弃主远走。 雁惊寒并未阻拦,伸手按住薛锐哆哆嗦嗦的肩膀,“放心,我不会杀你。” 薛锐的身躯明显轻松了一些,在生命面前,原来狠人还不够狠。 雁惊寒微微一笑,“杀不杀你,由小镇说了算。” 薛锐和一旁的郁南面色陡然一变,联想到方才的兵马喧嚣,这才惊觉雁惊寒此刻出现在长生城中,意味着什么。 雁惊寒一掌切在薛锐的脖颈上,将软软倒地的他轻轻拎起,然后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郁南,温和道:“我觉得聪明人是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试图逃跑的,而是会想一种更好的解决办法,你说呢?豫章麒麟。” 郁南曾经在大端云梦大泽的雾隐谷中见过雁惊寒的煊赫气焰,那个形象跟眼前的形象重叠在一起,让他心生一丝无力。 毕竟如今的他,不比曾经,有大端藩王和朝廷作为倚仗。 他点点头,“雁总管放心。” 雁惊寒身形如雁,飘然远去,郁南站在原地,苦苦思索那一缕亮光将出现在何方。 宫门之前,赫连青山骑着高头大马傲立于左,一辆通体漆黑的古怪马车安静在右,中间一辆马车极其普通。 对面是威严的宫城,和严阵以待的怯薛卫。 夜晚,无声,压抑的场中,只剩下马儿在不安地喷着响鼻。 从黑色马车上传出一声苍老的轻笑,“属狼的,你就这么大剌剌地站在中间,不觉得有点不合适吗?” “老夫行事,还轮不到你个行事鬼祟的狐狸指点。” 阿史那伊利掀开帘子,带着自己的孙子一起走下马车。 随着他的动作,赫连青山翻身下马,黑色马车中,裴镇也走下马车,那个黑衣人车夫将元焘抱了下来。阿史那伊利哼了一声,“如今你连路都走不了,还逞什么能?” 裴镇从黑衣人手中接过一张薄毯,亲自为元焘搭上。 元焘笑看着阿史那伊利,“怎么样?你有这待遇吗?” 二人言语间,浑然没将眼前怯薛卫齐刷刷的箭尖当一回事。 阿史那伊利看着裴镇,破天荒地在老对手面前沉默了。 赫连青山的目光在元焘和阿史那伊利的身上逡巡,然后主动走向裴镇,“暴雪狼骑军统领赫连青山,拜见靖王殿下。” 裴镇自然不会让赫连青山这一拜拜下去,立刻扶住他,沉声道:“武威侯高义,薛镇铭记在心。” 跟赫连青山说完,裴镇走向阿史那伊利,元焘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只见裴镇深深一拜,“薛镇见过阿史那大人。” 阿史那伊利轻叹一声,将裴镇轻轻扶起,“靖王殿下,先办正事吧。” 裴镇的目光和谢崇轻轻一碰,那些感激和久别重逢的喜悦都尽付与一眼。 谢崇以心声告诉裴镇,大总管也回来了。 然后谢崇便扭过头去,看向站在那辆黑色马车之后的郑轩和邓清,三人笑容灿烂,似有泪水。 但现在不是哭泣和叙旧的时候。 阿史那伊利仰头看着一直站在城墙上冷眼旁观的黎华,“怎么样?还要打吗?” 黎华的心中天人交战,阿史那伊利作为草原上最凶狠的狼,曾经救过黎华这一脉的性命,若非有他,黎华这一支早已断绝,白天那一封信,就是阿史那伊利用这一份恩情,换他今夜的网开一面。 但他是怯薛卫的左卫长,肩负着怯薛卫数百年来的责任与荣光,他要在大我和小我之间,做出那个艰难的抉择。 “靖王殿下,各位大人,宫城在此,皇位在上,若有觊觎,请来取之!” 黎华最终还是选择了另一条看似不那么明智的道路。 “裴镇。” 一个声音忽然轻喊了一声这个在北渊几乎不可能有人会喊的名字。 众人跟着裴镇一起扭过头,视线中,一身白衣缓缓穿过夜色和灯火走来。 裴镇惊喜地迎了上去,杨清温声道:“云落不放心你,但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所以请我留下来帮你。” 一股温暖瞬间从心底涌起,直入脑海,裴镇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云落的样子,青衫少年笑容温和,朝他舞动着拳头,“小镇,要努力啊!” 杨清深深吐纳一口,浑身气势一凝,竟让寻常人无法直视。 他望着眼前的紧闭的宫门,朗声道:“薛军神孤身攻城,一人破雄关,吾心向往之,今日一剑,向薛军神致敬!” 只见他双指做剑,轻轻一抹,一柄晶莹的飞剑凭空出现,跃上半空,幻化成一柄巨剑,在空中猛地大放光明,一点剑气从米粒大小蓦地放大,直至滔天剑光如一线潮,朝着宫门涌去。 当剑气和宫门碰撞的一瞬间,一声轰然巨响,有法阵护佑的宫城肉眼可见地龟裂出一道道裂纹。 赫连青山同为天榜高手,在惊叹于这道恢弘磅礴、杀力惊人的剑气的同时,敏锐地抓住了宫门将破未破的时机,一拳砸出。 真元如千军万马奔腾踩出的烟尘,朝着宫门滚滚而去。 一声沉闷的巨响,两扇沉重的宫门禁不起两个天榜高手的全力一击,颓然倒地。 黎华面色惨白,不是心忧于眼前的局势,而是因为直到现在,能够在高端战力上匹敌对方的两个人都没有出现。 皇宫之中那位隐藏极深,几乎不曾有人见过的那位守护神不出面情有可原,毕竟靖王也姓薛,薛家内部之事,他不会插手。 但大萨满没有出面,其中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黎华没得选,为了怯薛卫数百年的传承和风骨,他只能顽抗到底。 暴雪狼骑军和怯薛卫猛地撞在一起,草原上两支最强悍的部队,终于在今夜有了正面交手的机会。 元焘和阿史那伊利都看着裴镇,异口同声地道:“擒贼先擒王,速速入宫!” 裴镇带着崔贤、谢崇、郑轩、邓清、符天启等人一起组成小队,冲杀进了宫门。 这些日子,裴镇的修行并未荒废,《接天剑经》功法极速运转,姜老头为他打下的坚实底子,让他也能够勉强像云落一般陷阵冲杀,剑气一往无前,剑与剑之间衔接极快,斩杀眼前之敌如摧枯拉朽。 一小队人马如刺破肌肉的银针,杀穿了怯薛卫牢固的防御,一步步逼近了长生殿中。 过了宫门,宫城之内的护卫原本并不算多,因为也无需太多,但此刻宫内的修行者面对着有问天境上品崔贤坐镇的这一小队时,也只能节节败退。 能够力敌崔贤的何公公安静地坐在远处的偏殿中,守着薛律的灵柩,喧嚣入耳,目不斜视。 能够瞬杀崔贤的薛家守护者,不知神隐何处,不见踪影。 于是,打杀之声渐渐被抛在了身后,裴镇站到了长生殿的门口。 出人意料的是,长生殿中,并不像他们曾经想象的那般堆满了层层护卫,只有一个苍老而孤独的身影,端坐在大殿的皇位之上。 崔贤收回神识,轻声道:“的确没有旁人。” 裴镇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身影,“那你们在门外守着,我自己进去就行。” 他缓缓走向那把象征着北渊至高权力的椅子,停在台阶处,抬起头,“为什么?” 薛雍轻笑一声,“成王败寇,废话真多。” “为什么?”裴镇提高了嗓音。 “你有资格质问朕?你只是个小小亲王,朕念在当年情分,没有褫夺你的王爵,你该感恩戴德才是,你竟兴兵作乱,乱臣贼子,有何面目站在此地,做此言语!!!” 薛雍拍着椅子的扶手,神色开始激动起来。 裴镇神情黯然,“为什么你要抢这个位置?抢了也就罢了,为什么不好好做一个爱民勤政的渊皇,而是要做那些丑事?骄奢淫逸,残暴不仁,滥杀忠良,横征暴敛,这些都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五爷爷能做出来的事。” 薛雍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叫做权力吗?当年朕不可能染指大位,自然闲云野鹤,无欲无求,但如今朕大权在握,难道不能做朕想做的事情吗?多年夙愿,一朝得偿,你跟朕说什么爱民勤政?你傻不傻?” “我很怀念曾经那个慈爱有趣的五爷爷。” “朕不怀念!”薛雍猛地一甩手,“区区一点无用的情感,岂能束缚朕这般英雄!你最好杀了朕,否则,等朕的兵马赶到,朕可不会对你留手!” “小镇,夜长梦多!”门口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裴镇扭头一看,竟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雁惊寒。 雁惊寒冲他坚定地点了点头,裴镇回过头来,看着皇位上的薛雍,黯然道:“若是你脱下这身皇袍,还能做回曾经那个五爷爷吗?” “哈哈哈哈!”薛雍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伸出手,指着裴镇,“朕如今只后悔没在登基的第一天,便下旨围杀了你这个乱臣贼子!” “噗!” 长剑刺入小腹,薛雍吃痛,弓着身子,看着闪身出现在他面前的裴镇,面露一丝赞赏,“这才是个带把的爷们!” 第二百八十九章 当年因,今日果 这一剑,是弑君,是杀长,是害友,也是夺权。 涟涟的泪水是薛雍在裴镇心中形象的幻灭,也是一场隆重的祭奠。 曾经的薛雍,急公好义,和善有趣,是他在长生城中除了薛征之外最亲近的人,也是他被允许能够喝酒之后,最喜欢的酒友。 当初将军府覆灭,他的府邸更是被薛雍冒着天大的风险保了下来。 一桩桩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渐渐重合到这个被自己一剑穿透的皇袍老人身上,裴镇只觉得世事荒诞如此,残酷如斯。 权力真的就那么可怕吗?能够让一个人这么快就面目全非? 长生殿外,一个身影的突然出现,令崔贤等人惶恐不已,唯有雁惊寒淡定从容地让开道路。 身穿着萨满神袍的敕勒缓缓走入了殿中,神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什么伤势,也不知李稚川今日和他到底谈论了些什么。 看着眼前的场景,他轻轻一叹,瞧见裴镇满脸的泪水,更是黯然。 薛雍生机急速流逝的眼神中流露出苦苦的哀求,敕勒轻轻开口,“你的谋划我不会插手,我来,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应该说清楚了。”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大殿的门无风自动,砰地一声关上,外面的人再听不见里面的声音。 瞧着崔贤等人脸上写满的焦虑,雁惊寒看着他们,“打得过吗?” 他转身在殿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平静道:“既然打不过那就且坐着,且等着。” 殿内,敕勒看着裴镇,“松开手,别拔剑,让他活得久一些。” 他轻轻挥出一道真元,没入薛雍的体内,护住他的心脉,封住流血的伤口。 然后他同样拍了拍皇位椅子下的台阶,对裴镇说,“来坐着,我有话跟你讲。” 裴镇自然是认识敕勒的,所以他自然是不会对抗这个命令的。 虽然传说这位大萨满在叔父的死亡中扮演了不那么光彩的角色,但那不是他现在能够去考虑的事情,即便在事实上他已经是新任的渊皇。 “要说的事情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了,让我想想。”敕勒看着坐在自己下一个台阶上一脸戒备的裴镇,搓了一下手指,缓缓开口。 清澈的声音,如同草原上那个明媚的春天吹过的一缕带着草木芬芳的风,将记忆拉回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这长生城里有两兄弟,有一天他们一起出猎,在回来的路上,偶遇了一个姑娘。姑娘长得很美,比草原上最洁白的雪莲还要纯洁,比草原上最娇艳的花朵还要美丽。年轻的兄弟俩都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 “兄弟俩在长生城的势力很大,愿意为他们办事的人很多,于是很快就了解到了姑娘的身份。姑娘也是一个大人物的女儿,那个大人物很厉害,厉害到即使那兄弟俩也不敢小觑。于是,他们便开始了十分礼貌的追求,兄弟俩都很出色,但姑娘在言行间有意无意表露出的态度,似乎是更倾心于弟弟。” 裴镇不知道这个故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跟今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默默听着,因为大萨满自有他的道理。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那把椅子上,薛雍捂着腹部的创口,面露怅惘。 “如果没有变故,弟弟和姑娘应该会顺利地喜结连理,他们连为他们主持大婚的人都请好了。但偏偏变故发生了,兄弟俩的父亲死了,哥哥顺利继承了家业,因为父亲死了,弟弟的婚事也只好延期,但度过了守孝之期后,哥哥忽然下令,将姑娘迎娶进了他的家门,并且封为了当家主母。” “弟弟无奈,只好被迫接受,他觉得只要姑娘过得好,也就罢了。刚开始,似乎是这样的。哥哥的宠爱,弟弟在外的帮助,加上姑娘本身的家族势力,让姑娘在后宅之中地位超然,无忧无虑。但这就引起了哥哥那个后宅里其余人的不满,便有人开始联合起来处心积虑地对付姑娘。” “在暗中对抗的一系列手段都被逐一镇压之后,那些暗藏祸心的人,便开始转换思路,佯装好意地接近姑娘。姑娘自小聪慧善良,并不懂得那些阴险的人心,那些人便逐渐取得了她的信任。这些手段,不论是哥哥和弟弟都很难防范。更何况时日渐久,失去新鲜感的哥哥已经有些移情别恋了。” “终于,在姑娘成功怀上了哥哥的孩子后,那些人决定动手了。另一个同样怀了哥哥孩子的女子被他们拉拢,天天挺着大肚子跟姑娘聊天交流,相谈甚欢。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身为修行者的弟弟因为有事去到姑娘的宫中,才发现姑娘的房间内被人放置了一种吸取精血,亏损体魄的毒药,日日燃烧,姑娘整个人已经变得有些萎靡了。” “事情终于败露,弟弟含怒出手,将那名偷偷放置毒药的怀孕女子打伤,却因为顾忌其体内胎儿,未下死手。要我说啊,这个弟弟真的是太过善良。”敕勒停顿了一下,感慨一句之后接着说道:“至于姑娘那边,哥哥和弟弟以及姑娘的生父都在想办法救治,三方大人物费尽心思,但最后的结论竟是,姑娘和腹中的孩子只能活一个。姑娘知道之后,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定地决定要生下这个孩子。众人无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明媚动人的草原之花一天天枯萎下去,最终在临盆之前死去,至死也不曾见过那个她为之付出生命的孩子一眼。孩子是被直接从腹中取出的,所幸还存活着。” 敕勒看着眼中似有所感的裴镇,“那个孩子,就是你。” 已经隐隐有些察觉的裴镇在听到了大萨满的确认之后,先是茫然地以手掩面,然后泪水悄悄地再度滂沱,他想起了以前每年被叔父拉着去祭奠自己那从未曾谋面的母亲时,曾有过的三心二意,心不在焉,悔恨难当。 “哥哥自然就是你的父皇薛律,弟弟便是军神薛征。在你的母后亡故之后,你的外公心灰意冷,又刚好遇到别的事情,一怒之下离开了长生城,隐姓埋名,不知所踪。而后宫的后位,也在你叔父的强烈坚持下,一直空悬,不再封后。” “你叔父虽然没有明言,但心中对你父皇未能保护好你的母后,心中是有很大意见的,于是他直接将你接了出来,亲自抚养。你父皇生性凉薄,在最初的愧疚之后,便乐得清闲。这也就是你自小到大这些境遇的由来。” “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敕勒忽然道。 裴镇颤声开口,“叔父和母后曾经找的那个主婚之人,是否就是五爷爷?” 敕勒长叹一声,“你真的很聪明。” 裴镇带着泪水抬头,瞧见那柄插在薛雍腹部的长剑,心中的愧疚铺天盖地地袭来,身形一动就要冲上去拔出剑来,被敕勒一把拉住,“他生机已绝,你现在拔剑他死得更快,等我把话说完不迟。” 他将裴镇拉着跟自己并肩坐着,目视前方,问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你是不是心里怨过我,甚至恨过,觉得我是你叔父死亡的帮凶?” 裴镇心中情绪激荡,真话便脱口而出,“是。” “关于此事,我也就一并告知了你吧,你若要怪,也尽可怪罪。” 敕勒的声音如一艘小船,载着裴镇沿着光阴长河溯游而上,回到那次震惊北渊的变故当日。 “你叔父不笨,相反,他很聪明,聪明极了,否则也不可能成为天下最强的三个修行者之一。但他的问题就是太善良了,太无私了,唯一的一点私心都尽数给了你。不过这也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偌大的将军府,英才济济,只靠权术是无法有此成就的。正因为这种善良,他才被你父皇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吃得死死的,正应了那句儒教的话,君子可欺之以方。” “在你父亲准备动手之前,他就有了察觉,于是他找到了我,问我的意见。他不愿意大动兵戈,因为战事一起,生灵涂炭,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他不愿意干。而我,当时是另一种想法。” 敕勒头微微抬起,像是在回忆着当日的那场谈话,“北渊和南朝,南北对峙,谁强就会想吞并弱的。若单纯地依靠着某一方的善良,是无法阻止那必将到来战争。”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裴镇叹了口气,说出了敕勒当时的心理。 “是啊,于是我就想着,不如就趁如今南朝初建,我朝国势正盛,策马南征,将战火烧到南朝境内,若是能一举吞并南朝,那时的和平才是真正长久的和平。再不济,也比等到日后南朝国势强盛反过来北伐我们,让草原子民受难的好。” 敕勒平静地讲述着自己当时的所思所想,言语中并无后悔之意,对他这等人物,后悔几乎是一种早被抛弃的情绪。 他微微转过头,看着裴镇犹有泪痕的侧脸,和当初的那朵草原之花是多么相像啊。 “你叔父的反应既在我的预料之中,有让我出乎意料。我猜到了他会接受这个答案,但我没想到他会选择死亡。他说,他在军方威望甚高,作为军方第一人,若南征无他,定然军心不稳,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领兵南下。所以,只要他反对南征,他的皇兄是想让他去死的。” “于是他就让我转告了你父皇一句话,不论南征胜败,待战事结束,必须立你太子,同时保证日后你能继任渊皇,我敕勒就是见证者和督促者。若是你父皇答应,他便可以主动让路,让路的意思你懂吧?” 裴镇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着,原以为叔父对他已经够好了,但如今看来,他所知道的仅是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父爱,发于肺腑,止于喉舌,是不动声色的温柔。 他的父爱,尽数来自于不露声色的薛征。 “原本只要他愿意,凭借军神之名,取你父皇而代之不会有任何问题,毕竟连我都打不过他,宫里这位也不会管。他却选择了另一条路,让我不得不在暗骂一声愚蠢的同时,心生敬意啊!” 说到这儿,敕勒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然后继续开口。 “你父皇答应了,于是你叔父便离开了长生城,然后再有消息,就是一人打下了殇阳关,凭一己之力逆转了南北攻守之势。只可惜他没想到你父皇那般凉薄狠辣,竟将本有大用的将军府势力连根拔起,连累赤骥等人无辜惨死。” “实际上,你叔父在离去之前,还曾经见过元焘和雍王,并且请我为他保密。原本我也不知晓他说了些什么,直到前些天,雍王差人找到了我。” 一直坐在椅子上静静听着的薛雍,眼神中忽然有些挣扎,旋即又认命般地平静下去。 “不得不说,你这位叔父看事情真的太过通透,他算到了他会死,也算到了你父皇若是兵败有那微乎其微的可能也会死。于是,他就找到了元焘和雍王,补全了可能的漏洞。原本在他计划中,若是你父皇真的不幸驾崩,元焘可以凭借他留下的一个印信,取得赫连青山的协助,也就是暴雪狼骑军的协助,同时鲜卑铁骑共主吴提也会领兵支援,同时曾经的草原苍狼阿史那伊利也将重新出山,以元焘、阿史那伊利和雍王几人的朝政和宗室之力,再加上强大的兵员,便足够护佑你登基继位。” “但是你父皇死得太快,局势又有些不同。于是雍王找到我,向我和盘托出了他和元焘重新制定的新计划。” 敕勒忽然顿住,看着裴镇,“你真的要听吗?如果你选择不听,从现在,你就已经是北渊的新任渊皇,我敕勒带着整个萨满教也将遵守当初对你叔父的承诺,全力支持你。在外有赫连青山、有元焘、有雁惊寒、还有归来的阿史那伊利,军政大权皆在手中,这个皇位你可以坐得安稳而惬意。但如果你听了,事情可能发生一些变故,一些你意想不到,也不愿意发生的变故。” “你,最好,好好想想。” 敕勒缓缓道。 第二百九十章 万千罪孽尽归吾身 大殿中再无旁人,三个人都没有开口,便只剩下若有若无的风,在窗棱、房梁间游荡,似在围观,又似在等候。 泪痕渐干的裴镇眉头紧皱,后背猛地渗出些许冷汗。 似乎只要不听,一切都会那么的美好和安稳,这些跟随着自己的人,都能够得偿所愿,喜乐平安。 皇位上,薛雍拼尽全力低吼道:“别听!” 但他的话似乎起到了相反的效果,裴镇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决绝。 “我听!” 宁愿明明白白的痛苦,也不要稀里糊涂的幸福。 薛雍似乎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瘫坐下去。 “元焘偷偷潜出,联络暴雪龙骑军和鲜卑铁骑,同时请阿史那伊利出山,在外围形成拥戴力量,然后领你一起反攻长生城。雍王留守长生城中,将可能觊觎皇位的二皇子或三皇子挡住,借皇室血脉顺势登基,然后......” 说到这儿,敕勒忽然闭口不言。 裴镇流着泪接过话头,“然后由老元大人带着我一起拥兵入城,将五爷爷杀死,坐上皇位。” “你若是仔细看,那些看似被雍王胡乱杀死的大臣宗室,无一不是贪腐骄奢之徒,心怀不轨之辈,当他们被杀,北渊朝堂为之一清;他所成立的粘杆处,亦是加强皇权的必要手段,只是设立者必将为后世史书所怪诘;后宫中被他强掳的秀女,皆被关在一处偏殿中,一个未动;除了那位明妃,因为她就是害死你母后的主谋之一。” 敕勒抚着膝头,“万千罪孽尽归吾身,朗朗青天,干净朝廷,送予你手。薛镇,你可知这些计划中,最后收尾的关键一环是什么?” 裴镇已经泣不成声,再不顾敕勒的阻拦,冲到了薛雍的面前,双膝跪地,死死抱着他,悔恨至极。 薛雍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按在裴镇的头顶,嘶哑着声音道:“小镇,你必须杀死我,用我的头颅将你与我割裂,你才能不招仇恨,不惹因果,在史书上也不会留下骂名,才能放手去治理北渊。” “我不......”裴镇涕泪横流地抬起头,“我不要,我要五爷爷活下来,我还要陪你喝酒,陪你说话,还要好好侍奉你终老。” 他拼命将真元渡入薛雍的体内,却不起丝毫作用。 薛雍抚着他的脸颊,竭尽全力地挤出一丝微笑,“要听话。” 先前那一段话似乎用尽了回光返照的力量,苍老的手忽然无力垂落,裴镇双膝跪地,仰天痛哭,“不!!!” 是他,亲手杀死了一个为了他殚精竭虑,不计百世骂名,不顾当世性命的老人,曾经的欢笑风趣犹在耳畔,老人的尸首已渐渐失去了热度。 他一把拔出薛雍腹部的那柄长剑,就要反手扎入自己的腹中。 敕勒眉毛一挑,轻轻一弹,一道真元瞬间将裴镇手中的长剑弹飞,钉在一处墙壁上,剑柄犹自颤颤巍巍。 敕勒一脚将裴镇踹翻在地,厉声道:“你是要这么多一时雄才白白牺牲性命吗?这不是你自怨自艾的时候,当好你的渊皇,把这个国家治理得国泰民安,国富民强,那才是对得起他们的方式!” 裴镇仰倒在地,四肢摊开,望着长生殿的穹顶,心头一片茫然。 敕勒所讲的这一切,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冲击实在过大。 敕勒怜悯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或许旁人都觉得他实在太过幸运,有这么多人为他谋划好了一切,可以坐享其成,但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白,他失去了什么,肩负着什么。 片刻之后,大殿的大门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裴镇走出大门,背靠着长生殿辉煌明亮的灯火,将右手拎着的一颗头颅高高举起。 台阶上,雁惊寒回想起那日雍王离府之前的笑容,长长一叹。 当时的那一声“等着吧”,等来的却是一场永别。 远处宫门外,兵戈渐止,怯薛卫束手。 薛律的灵柩旁,何公公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块小小玉佩,静静看着,双目通红。 雁惊寒看着裴镇通红的双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自责,做好未来之事,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裴镇看着雁惊寒,“你知道五爷爷的计划。” 此刻他才明白那声夜长梦多,竟是雁惊寒在配合薛雍。 “恩。”雁惊寒叹了口气,“你们走了之后,我接到了雍王的信,才敢从云梦宗潜回长生城,一直住在雍王府的密室中,也知晓了一切。” 裴镇心知无法怪罪任何人,只是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和难受。 雁惊寒看得于心不忍,但还是不得不将有句话说了出来,“雍王之所以多留了陛下灵柩几日,为的便是能将他的灵柩一并运去木叶山。” 裴镇默默转身,去将薛雍的尸首收敛。 靖王府,崔雉在邹荷的陪伴下,走出大门,却看见大门口,站着一个白衣身影。 崔雉冷冷道:“郁公子?有何贵干?” 郁南双膝下跪,“前来投效。” 长生殿中,薛雍的尸首被重新拼在一起,蒙着一层白布,安静的躺在皇位的椅子前。 黑衣人推着元焘,阿史那伊利牵着阿史那思齐,赫连青山披甲而立,雁惊寒脱去黑衣,恢复了一身草青色长衫的打扮。 崔贤、郑轩、邓清、谢崇、符天启等人也分别站在两旁。 一个被绳子随意捆着的人被雁惊寒从殿外拎了进来,推到了场中。 薛锐看着被众人簇拥的裴镇,又扫了一眼皇位旁,躺着的那具尸体,意识到大势已去。 说来也奇怪,他能够抛却尊严,弯下膝盖,瞬间投靠薛雍,面对薛镇却发自内心地鄙夷和抗拒,明知此刻不投降就是必死,他也硬气地选择了宁死不屈。 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瞧瞧,你还是这么没用,还是只会躲在大人物的庇护下苟活。若没有这些人,你算个屁啊!” 裴镇没有动怒,只是平静道:“你是在鄙夷这种庇护本身,还是只因为他们庇护的对象不是你?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不庇护你呢?” 坐在椅子上元焘缓缓闭上眼,靖王能自己想通这个关节,便再无什么大的忧虑了。 薛锐似乎被戳中了痛处,闭嘴不言。 “我来告诉你吧。”裴镇向着薛锐走过去,“因为这些一国栋梁,一世雄杰们,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北渊千秋,为了草原万民,他们选择我,只是因为我有能力将北渊带到更好的未来,而你,不行!” 幽云州的连日征战,和今夜的滔天变故,让裴镇迅速成熟了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众人期待已久的霸气。 薛锐被这种气势震慑得朝后一退,“你胡说!” “你残暴不仁,阴狠毒辣,心中只信奉利益,行事只讲究得失,不怀仁义,不行正道,若你这种人坐上渊皇之位,岂非草原之憾,万民之悲!” 裴镇声色俱厉,慷慨激昂,薛锐却不为所动,哈哈一笑,嘲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若不能杀伐果断,手腕出众,又如何统御百官,震慑各部,靠你口口声声说的仁义?到头来,还不是得落到实打实的刀兵之上。若是没有这些兵马,你今夜能在这儿跟我耀武扬威?还说什么仁义,简直是可笑至极!” “我从不拒绝武力,但我也不依赖武力,若一切都倚仗着兵强马壮方能行事,我等与那丛林草原上的禽兽何异?”裴镇盯着薛锐的那张向来苍白的脸庞,“你应该庆幸我今夜没有再杀人的念头,接下来的日子,你最好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这个朝廷的变化。”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薛锐,在裴镇说出不杀他的那句话时,凭借着视死如归支撑起来的勇气被瞬间抽走,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劫后余生的喜悦出现在他的脸上,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好。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靖王殿下,老夫有一事相请。” 裴镇扭过头,瞧见出声之人乃是阿史那伊利,连忙道:“您请但说无妨。” 阿史那伊利指着薛锐,“此人与老夫有大仇,但既然殿下饶过了他的性命,老夫也不便多言,但后宫之中,那位明妃,殿下可否将其带来此间,交由老夫处置?” 裴镇一愣,一时有些糊涂,想不明白这阿史那伊利大人跟明妃又有什么解不开的恩怨。 赫连青山眼观鼻鼻观心,神游天外。 元焘在一旁却听不下去了,睁开本已闭着的双眼,“老东西,早晚要说清楚的事,还藏着掖着干什么?” 阿史那伊利双眉一挑,“老夫行事,还轮不到你个老掉牙的在这儿叽叽歪歪。” 元焘轻哼一声,看着裴镇,“他是你外公。” 旋即坏笑着闭眼,默默养神。 裴镇脸上的迷茫瞬间被惊讶取代,他对阿史那伊利的所有了解都来自元焘,在来路上,元焘虽然在言语中故作对其不以为然,但裴镇还是可以从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中,听出元焘对这位跟他齐名的老人那份由衷推崇。 但他是自己的外公? 回想起敕勒说过的话,自己母亲的家族背景也很大,大到当时还是一国太子和一国亲王的父皇和叔父都不得不忌惮,而在母亲死后,外公又愤然远走,不知所踪。 这些不正是这位阿史那伊利大人的经历吗? 阿史那伊利缓缓走向裴镇,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拍在他的肩头,“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等事情理顺了,我跟你慢慢说。” 裴镇终于体会到云落先前所说的那种感觉,看着眼前的老人,那声外公怎么都喊不出口。 他只好灵机一动,换了个话题,派了个太监去后宫中,将明妃请出来。 阿史那伊利还补了一句,不要告诉明妃此间情况。 雁惊寒轻轻将薛锐再次拍晕,拎到一旁,殿中众人便一起默默等着明妃的到来。 天色将明,正是夜色最深,睡意最重之时,但身处皇宫,又岂能对城中喧嚣充耳不闻。 当传话的太监来到明妃的寝宫,发现明妃已经穿戴整齐,正惶惶不安地坐着。 明妃踏入灯火通明的长生殿,一眼瞧见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裴镇时,面色大变。 “小杂种,你居然能够坐上大位,真是老天瞎了眼!” 如同薛锐一般,明妃看着裴镇,也有一种让裴镇很不明白的由衷恨意。 “贱人!可还记得老夫!” 阿史那伊利从人群中走出,怒目相视! 第二百九十一章 乱局终风波又起 声音冰冷如万年寒冰,明妃猛然抬头,瞬间像是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一般,再无半分镇定,跌坐在地,不住地朝后退去,口中尖厉地喊叫着,“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退隐了吗?” 阿史那伊利笑容冰冷,“让你逍遥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清算罪孽的时候了!” “不可能!不可能!陛下明明说了不会让你再回来的!”明妃面容惊恐,身子抖如筛糠。 阿史那伊利眯着眼,“陛下?哪个陛下?是那个凉薄负心的,还是那个你这些天不顾廉耻,曲意逢迎的啊?” “啊!”明妃尖叫一声,转身向殿外跑去,仓惶间,披头散发,一只鞋子也掉落半途,哪还有半分所谓艳冠长生城的样子。 阿史那伊利却没有追,转身看着裴镇,“孩子,请几个太监好生看着她,别让她死了,当年你娘受的罪,我要加倍向她讨回来。” 裴镇点头照做,吩咐下去。 然后他不解地看着阿史那伊利,“我一直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一直那么叫我?” 这是个深埋裴镇心中多年的疑问,他曾经问过薛征,薛征只怅惘地摇了摇头;他又问过薛雍,薛雍却哈哈一笑,说着喝酒喝酒;甚至他想自己查,却发现叔父带着去祭奠时,母亲的墓碑上,空无一字。 元焘忽然开口道:“殿下,折腾一宿,我这把老骨头有点累了,可否先去偏殿暂歇?” 裴镇自然准允,紧跟着赫连青山等人也各自告退,去往偏殿歇息,懵里懵懂的符天启也被雁惊寒拉着走了,偌大的长生殿中,便只剩下了阿史那爷孙俩和裴镇。 阿史那伊利看着裴镇,年轻的面容上依稀还能瞧见自己女儿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你们薛家的起家说起。” “草原上各部族皆有图腾,薛家先祖自木叶山兴起,信奉的乃是那山中猛虎。薛家掌权之后,当初的附庸部族自然也跟着一飞冲天,薛家皇族的通婚一向是在原本的附庸部族之中选取,一是为了保证所谓的血脉纯正,第二也能避免强大的外戚掌权。” “而我阿史那氏,乃是突厥部族的主家,以狼为图腾,自称狼的后裔。你的母亲阿史那云衣,却让你父皇破了例,这便有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那般称呼。” 裴镇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所谓杂种的由来。 阿史那伊利眼神黯然,“当年你母亲被立为后,我的势力又很大,朝堂之上便响起了一些不谐的声音,质疑薛家血统受损,甚至未来薛家大位不保,恐遭我阿史那氏谋篡。为了你的母亲,那些话我也就忍了,但你母亲遇害,你父皇又开始对我暗中削权,同时你的两位舅舅也被分别针对,我心灰意冷之下,便一走了之,隐姓埋名。如今想来,是我做错了啊!” “我还有舅舅?”裴镇有些意外。 “一个在你母亲身死不久之后也被人暗杀,另一个也被人算计,据说如今也是半死不活,浑浑噩噩。”阿史那伊利揉了揉阿史那思齐的脑袋,“你这位表弟的父亲就是已经死去的那位,活着的那个,你可能听过他的名号,神册剑炉的剑一。” “剑七的大师兄?”裴镇回想起剑七曾经跟他说过,他的大师兄当年惊才绝艳,却在遭遇了某些事情之后,一蹶不振,终日醉酒。 “正是。”阿史那伊利神色黯然,“我跟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你扶持突厥部,而是你应该知晓这些,在未来行事的过程中,要谨守一个薛家皇帝的传统和本分,不能太过至情至性,随意而为。不论你多么强大,暗中环伺的敌人都多得是。” 裴镇点点头,阿史那伊利继续道:“比如说,你怎么看黎华和怯薛卫?我可是以当年的救命之恩相请,他依旧选择了跟我刀兵相向。” 裴镇似有所悟,“若是他选择了让路,就说明他会被收买,会背叛。相反,在看见了暴雪狼骑军和我的大军,明知大势已去,同时您又以这等大恩相胁迫的情况下,他依然坚定着立场,反而说明他依旧可以值得信任。” “对喽!”阿史那伊利面露笑容,“这才是怯薛卫之所以可以延续数百年,始终深得每一任渊皇的信任和倚仗的原因。黎华的确是个聪明人。” “吴提这个人,你有印象吗?”阿史那伊利又问道。 “鲜卑铁骑共主?没怎么说过话。” “当日大军北归,他力主要死守殇阳关,无奈其余诸人皆是利欲熏心之辈,他在殇阳关坚守近十日,无奈手中无兵,只好败退,幸而遇见了自家援兵才得以逃脱追杀。你怎么看?” “忠心为国,其心可嘉。但雄州兵马未去支援?”裴镇敏锐地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 阿史那伊利点点头,“所以,不要想着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会听你的话,但你又不能尽数换成自己的人。” 裴镇也点头道:“恩,自己也没那么多人,而且草原上部族混杂,利益纠葛,需要巧妙的平衡。尽量在关键位置上要能把握住。” “对喽!治国要抓大放小,要合理平衡,而且雍王用雷霆舍身之势已经为你涤荡了朝堂,至少为你节省了五到十年的时间,接下来,你的成长一定要快。”阿史那伊利如同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在向裴镇尽数地倾倒着自己的智慧。 “说回吴提,他其实已经在长生城外,但自认败军之上,丢土有责,昨夜情势敏感,他便没有带兵入城,你需要拿出你的态度。” 裴镇沉声感慨,“此等国士,岂能让他寒心。” 两人的声音缓缓在殿中响着,响着响着,天色就渐渐明亮了起来。 宫门处的尸体和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身影,来到了宫门之外。 得到禀报的裴镇立刻冲到了宫门处,隔着长长的门洞,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玄衣双膝跪地,依依拜倒,长裙散开,如开在黎明的一枝花朵。 裴镇冲到她的面前,那个绝美的面容上脱去了冰冷,朝上仰望着,满是笑意和崇拜,旋即再拜,“妾身参见陛下!” 裴镇也跪了下来,捧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柔声道:“辛苦了。” 崔雉笑着摇头,裴镇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远处,前来上朝的群臣,见到的新皇第一幕,便是这幅画面。 裴镇的即位,顺理成章而又波澜不惊。 唯一的不同,是一直被他牵在手中的那个玄衣身影。 登基和封后,都在同时。 崔贤看见这一幕,心中竟并无多少赌对了的欣喜,更多的都是老怀欣慰。 环境的确可以改变人良多,曾经那个事事谋算的崔家长老,如今也能够有这般纯粹的情绪。 当裴镇回到长生殿,第一次坐在那把椅子上,在群臣山呼万岁声中,视线从椅子上望出,见得天地辽阔,心神激荡。 似乎在冥冥中,薛征和薛雍都在某处微笑着看着。 又或许,还有牺牲了性命,留下了自己的母亲,也会欣慰不已。 为了他们,为了许多人,自己都要当好这个渊皇。 裴镇轻轻握紧了拳头。 随着新皇的一声诏令,城外枯等一夜的吴提单骑入城。 长生殿中,他缓缓下跪,恭贺新皇的同时,将殇阳关的失守揽到了自己的头上。 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几乎就在同时,来自边关的急递冲入了宫城。 “大端征北军自殇阳关入侵,雄州守将弃城而逃,大端兵马已连下四城!” 新皇登基的第一日,一个大难题,便被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些眼神四处逡巡的大臣瞧见陛下那不善的脸色,心中有了主意,跳将出来,将矛头对准了吴提,言语之间,仿佛这一切都是因为吴提丢掉了殇阳关之故,全然不提那众所周知的原因。 毕竟新皇即位的大好事,被这样的事情搅了兴致,总得有个人来当这个替罪羔羊不是。 吴提沉默地跪着,不言不语。 昨日打开城门立有大功的右丞相韩柏眼观鼻鼻观心,心中鄙夷着那帮蠢货。 裴镇轻咳一声,殿中顿时寂静无声,新皇的威望已经树立,“吴提,你为何不说话?” 吴提低着头,“败军失土,无可辩驳,全凭陛下处置。” “你不辩驳,朕来为你辩驳!”裴镇沉声一语,群臣震惊。 “当日南征失利,是你舍弃了回到长生城争权夺利,留守殇阳关!是你带着两千老弱残兵据城而守,和大端血战近十日,死死拦住大端兵马的脚步,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应对时间!如此忠勇,朕又岂能忍心将没有守住殇阳关的责任强加于你!” 说话间,裴镇亲自走下台阶,双手将吴提扶起,“辛苦你了!” 吴提眼含热泪,再度单膝跪地,抱拳道:“保家卫国,吴提死不足惜!” 方才还在攻击吴提的那一小撮人傻眼了,连忙惶恐地跪倒,连声称罪。 裴镇虽然很想将这些只顾权术的小人立即逐出朝堂,但阿史那伊利的话言犹在耳,他只是冷冷一拂袖子,说了句不知者不罪。 很快,应对的旨意便出来了。 已经加封为武国公,正是领大将军衔的赫连青山领暴雪狼骑军和陛下从幽云州带来的两万兵马南下,抵挡大端入侵。 被加封为勇毅侯的吴提率五千鲜卑铁骑去往大端西北,将剩余的鲜卑铁骑主力带回草原。 -------------------------- 天京城中,北堂望和南宫霖悠闲地在自家豪奢的府邸中散步,身上穿着的,再不是那些粗布麻衣,而是锦衣华服,日子将二人都滋养得面色红润有光,对得起一句养移体,居移气。 比起曾经贵为四圣,贵为人间最高贵神秘的四人之一的日子,北堂望和南宫霖对当初的决定并无半分后悔。 那是清贵而不是富贵,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要当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高高供起来的神像,看尽了人间繁华,酒色财气,偏偏自己沾染不得半点。 甚至此刻的二人对另外两位解脱之后依旧选择隐姓埋名不入红尘的曾经同伴有了几分鄙夷,有好日子不知道过,是不是傻。 南宫霖满意地看着园中秋色,缓缓道:“如今似乎又没人在意西北之事了。” 北堂望伸手接住一片叶子,放在掌心,用真元控制着它缓缓起落飞舞,随意道:“帝心如渊,国师近妖,这一对君臣着实厉害啊!” 他随手一挥,叶子被真元击飞出去,旋转着扎入一处枝头,完完整整,显示了这位曾经四圣之一的大修行者恐怖的真元控制能力,他一挑眉,“黄大兴和杜若言在殇阳关撕开了口子,本来回朝受封的征北军主力,又火速北上,要将先前的债讨回来,在朝廷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所有的注意力自然都被吸引到了那边,还有谁会关心西北这点破事呢!” 南宫霖皱眉道:“难道朝廷就不怕那个王思凌做大?” “义军嘛,回头给个高官厚禄招安了便是。”北堂望轻哼一声,“如今的大端,又不是当年大廉那四处漏风的破房子,想要起事,谈何容易!” 南宫霖不再言语,却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王思凌,王思凌。 第二百九十二章 第二封信! 无边落木萧萧下,正是英魂归山时。 长生城的东门外,怯薛卫铠甲明亮,军容齐整。 黎华和温赤并肩站在队伍的前方,望向更前方的那个年轻背影,目光中有敬佩、有感激、也有对渊皇陛下那份天然的仰视。 在那一日的举刀相向之后,年轻的陛下依旧能有那般胸怀,对怯薛卫的举动既往不咎。 不仅如此,反而还嘉奖了黎华和温赤,重赏抚恤了当夜伤亡的怯薛卫战士,同时按照惯例,让呼延博的儿子继承了右卫长的位置,一番举动下来,怯薛卫对陛下的那份忠诚,在职责所在之外还多了些发自内心的情绪。 两副灵柩被特意挑选的白色骏马拉着,在木叶山人员的护送下,缓缓走出了城门。 只有渊皇能够被送入木叶山的祖陵中,所以,此番一次护送两个灵柩对木叶山处理此事的人而言,也是破天荒的事。 这可不是简单的多个马车的事情,其中涉及到的礼制、人员等颇为复杂。 好在新皇一声令下,如今国事正紧,动荡方歇,一切在因循旧制的基础上,从简办理。 有了这个方向,木叶山的人也好办了许多,顺顺利利地拖着两副灵柩出了城。 见着灵柩出来,裴镇当先下跪,身后的群臣子民也尽皆跪下,只有负责护卫的怯薛卫被特许站立原地。 礼官高喊着送灵词,引导皇帝百官磕头送别先皇。 裴镇没有流泪,那些泪水在昨夜的激荡中都已经流尽,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两副灵柩,一个是他的生父,一个是另一位值得他敬重的老人。 灵柩远去,虽然护卫不多,但草原上不会有任何人敢朝这支队伍下手,更何况,何公公也在队伍之中。 昨夜,裴镇曾经与何公公长谈过一次,先前虽说联系不多,但这位曾经权倾宫内的大貂寺心中深藏的那份好意,年轻的渊皇还是能够隐隐感受得到。 他劝说何公公留下,本以为何公公会拒绝,但没想到何公公却笑着答应了下来。 看着裴镇微微错愕的眼神,老太监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玉佩,举到眼前,面露怅惘,“那时我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太监,在宫里啊一没权势二没背景,自然老是给人排挤,我这个人又不喜欢争。有一次甚至被排挤到跟一帮刚入宫的小太监一起去洒扫茅房,那时候,我都快四十岁了啊!” “回去的路上,我碰到了她,她是多么美丽啊,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很不协调的我,便将我叫到跟前,细细问了。她气呼呼地说了句我记了一辈子的话,‘没背景就要被这样羞辱吗?放心,今后我就是你的背景!’说着她便从身上解下这个玉佩,交到我手里。我刚洒扫过茅房的手哪敢乱动,被她一把抓住,将玉佩拍在了我的手里,娇憨地说,拿着这个,我怕我忘了。” 裴镇默默道:“那个人,就是我的母后?” 何公公点点头,“紧跟着我的好日子就来了,不仅被选为了陛下宫里的太监,还被那位青眼,瞧见了身上的修行潜力,传了我一门特殊的功法,这个功法有严重缺陷,正常人练不了,却偏偏适合残缺之人,我在中年才开始修行,短短二十年便跻身了问天境上品,全赖于此。” 他叹了口气,“可惜,当年之事,我正在闭关修行,后来出关才惊闻噩耗,每每在午夜梦回间想起,都老泪纵横。如今陛下登基,军政稳固,我想娘娘若能有在天之灵,也当欣慰不已。” “我将先皇送去木叶山,也算全了一场君臣缘分,回来之后,若陛下准许,我也不在宫中了,去粘杆处帮陛下处理些棘手之事吧。”何公公笑着道:“我本就是个残缺之人,也不在乎什么青史名声,能为陛下多做点,走的时候,心里也能轻松点。” “另外,还有个东西要交予你......” 等何公公说完,便将东西交过。 裴镇起身,长长一拜,何公公坦然受之。 木叶山中,平康使再度踏入山巅殿中,平日里他都是窝在自家地盘,跟长居山巅的昭穆使相看两厌。 “七日已到,为何还不开山?” 他算着时间,早早就来了,无他,就是不想要昭穆使称心如意而已。 简单来说,就叫坏得很纯粹。 昭穆使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平静道:“来得挺早,那就稍坐,义阳使马上就到。” 到底也是个大人物,不至于像个市井小民一般斤斤计较,平康使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看到义阳使急匆匆地走进,他正要起身说话,却被义阳使手中的一个黑色圆筒吸住了目光。 木叶山传信专用的圆筒,黑色,代表着最高最紧急的消息。 义阳使看了一眼这位过往“共抗邪恶”许多次的战友,然后扭头走向了“邪恶”。 昭穆使接过一看,眉头登时皱起。 平康使按捺不住心头好奇,脖子做着毫无用处的伸展。 好在义阳使很快又将被昭穆使看过的消息递给了他。 理所当然的,上面写的是薛雍被杀,裴镇继位,两位先皇灵柩即将启程前往木叶山的消息。 平康使心头一沉,这下子自己在木叶山这三人决策团中可不好混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昭穆使沉声道:“既然如此,咱们三头齐下,两位先皇灵柩入山之事,由我负责;影子转正之事,义阳使负责;至于圣女失踪,既然是平康使率先发现,我又当避嫌,便由平康使全权负责如何?” 义阳使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平康使狐疑地看着上方一脸正气的昭穆使,心生疑窦。 不过不管怎么,在一个时辰后,重开山门的木叶山奔出一对骑兵,尽数皆是修行者,朝着北渊西南部的边境疾驰而去,领头的正是平康使。 元府之中,元枚正主持着一场祭奠,祭奠所有在那场风波中阵亡的影卫、家丁以及无辜亲族。 元焘坐在椅子上,搭着薄毯,默默看着。 在他的身后,那名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元府大管家。 祭奠完毕,元焘又将元枚叫到了书房,在元枚的惶恐中,将书房的钥匙郑重地交给了他。 这代表着一种传承、也是一种认可。 一种元枚求了数十年都没有得到的东西,可如今在真正得到的时候,心境已然大变的元枚竟并无太多激动。 原来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强求不得,又水到渠成。 大管家识趣地让出了地方,元枚亲自推着父亲在府中花园漫步。 元焘望着眼前的寂寥秋色,却似瞧见了春日的勃勃生机,就像元家的百年富贵。 想到这儿,老人的嘴角终于微微有了些笑意。 长生城的皇帝寝殿中,裴镇和崔雉双膝跪地。 如今贵为一朝帝后的二人面前,摆着一个漆黑的木盒。 当日薛征的遗体被雄州守将王二熊抢下,悄悄送到了长生城中。 薛律在不知真假的痛哭一场后,将其悄悄火化,将其骨灰放置在长生殿中一处隐秘的位置,以待南征得胜还朝之后,为这位忠心数十年的弟弟平冤昭雪。 谁曾想,这南征一去不复返。 还好何公公亦知晓此事,先前便告知了裴镇。 等二人祭奠完,双目通红的站起,崔雉问道:“后宫如何处置?” 裴镇想了想,“殉葬就不必了,安度余生为上,具体的可以遣人问问阿史那......外公和老元大人,拿个良策出来。” “那位德妃先前派宫女来过。” 裴镇凝神道:“你先行安抚,回头再说。” 这个回头,自然是等自己那位大哥回朝。 他轻轻搂过崔雉,“你先去后宫将要务处理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回潜邸,当面向白衣剑仙和邹荷仙子道谢。” 崔雉微笑道:“小心随荷仙子生气了啊!” 裴镇哈哈一笑。 ------------------ 相隔百里,顺风耳先闻其喧嚣; 驱马近前,望旌旗招展,后壮其声势。 数日奔波,灵州城到了,那支庞大的义军也摆在了云落和陆琦的眼前。 营盘散乱、军纪松弛、纯以人数取胜,夹杂老弱妇孺、牛犬驴骡。 这是二人原本想象中,这支迅速聚拢起来的义军应有的姿态。 但此刻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连片整齐的军帐,明暗哨卫、巡逻军士一个不缺。 其中也有老弱妇孺,但都被合理地集中安置在营帐某处。 当初从隐川拿来凌青云批注过的兵书上,也曾有安营扎寨的各种规范和思路,云落细细研读过。 此刻暗暗对照,不禁缓缓点头,“有高人呐!” 怪不得能够以义军将数万来去如风的鲜卑铁骑困在境内。 二人对视一眼,还是决定按照先前的部署,不贸然现身入营,先联系据说就在附近的余芝,然后想办法联系也来了西北的符临,再做盘算。 正要调转马头,忽然见到中军大帐中匆匆走出了好些个人影。 其中一个人影直接纵身飞掠,竟是朝着他们二人而来。 而在他的身后,那一行人也尽皆上马,遥遥跟在他身后。 云落下意识地想要带着陆琦远离,却在那个人影迅速接近的过程中,瞧见了来人的面容。 白衣飘飘,容貌温和,不是天启的师父雕龙先生,又是谁? 而紧跟着的话,也打消了云落和陆琦最后的戒备,“小主公,你怎么来得这么慢!” 符临笑呵呵地在他们跟前站定,“我等了你们多时了。” 云落和陆琦连忙见礼,好奇符临为何会在义军之中。 莫非这背后也是外公等人的谋划? 符临微微一笑没有答话,而是顺势牵过他们二人的马,颇有为马前卒的姿态。 说话间,那一行十余骑也在他们面前勒马。 马上骑手年龄不一,但最小也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大的甚至有如荀郁那般的老人。 他们翻身下马,在云落的惊讶中,单膝跪地,抱拳道:“参见小主公!” 为首的那个红脸汉子多补了一句,“末将王巨君,如今叫王思凌了!” 云落脑海中划过一丝光亮,终于明白了那个思凌的含义。 夜晚,中军大营,居中的那顶大帐旁边的帐篷内,云落和陆琦震散浓郁酒气,恢复清明,神色中犹自有些恍惚地对坐着。 一天下来,他们总算大致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在朝廷不管西北战局,流民遍地之时,一位隐姓埋名的凌家旧部以王思凌为名,振臂一呼,聚拢流民,自谋生路。 荀郁顺势谋局,既救苍生,又谋大事,派符临火速赶赴西北,稳定大局。 同时余芝也感触自身,带着两名侍女来了西北开始一路拯救流民的事业,没想到还博来了一个圣女的名号。 自然而然,两边开始了合作。 原本潜藏得极深的一些凌家旧部也顺势出水,从四面八方聚拢在了这杆义旗之下,在他们的领导下,义军战力自然蒸蒸日上。 这才有了如今的浩荡声势。 而云落来此,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荀郁让他来摘果子的。 但这个果子,能不能摘得令人心服口服,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否则别人凭什么要将这般势力拱手相让。 这就和当初在西岭剑宗,杨清、雁惊寒、符临等人审视云落是否值得继承乃父衣钵一般; 也如北渊的那几个大人物,暗中观察裴镇能不能担得起那个重担一样。 今夜本来王思凌是力主云落住在中军大帐的,但被云落坚定拒绝了。 要有觉悟,要懂分寸。 陆琦的恍惚更多来自于一种震惊,对于当初家族的那个决定理解更深了些,也对自己曾经的应对更庆幸了些。 她笑看着云落,“原来我们都多虑了。” 云落扯出一丝笑容,心中却并不觉得这是件简单的事。 相反,很有可能,好事会变坏事。 毕竟父亲已经死去近二十年了,毕竟人心都是会变的,毕竟如今的义军势力如此庞大。 他正要说话,帐外传来一声通报。 在得到云落的准许后,匆匆走入一个亲兵,将一个裹着黄布的方形盒子放在云落的桌上。 “云公子,您的东西。” 说完便匆匆退出。 云落都来不及喊住问话,只好在陆琦好奇的神色中拆开包裹的黄布,露出里面的盒子。 就在看见盒子的一瞬间,云落的脸色剧变。 这盒子,他认得! 始兴郡城的陆家别院中,他和孙大运曾经拿到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 盒子里,还有一封令他毛骨悚然的信。 如今,十几万大军的深处,这个盒子又被如此轻松地送到了他的桌上! 第二百九十三章 果子不好摘 看着眼前的盒子,云落堪比问天境的神识外放,再搭配得自于南海神庙的顺风耳法门,默默探查着四周。 然后深吸一口气,双手将盒盖拿起。 陆琦见到云落如此郑重其事,不禁跟着屏住呼吸,目光看向盒中。 嗯? 却见盒子中的东西平平无奇,以镇江陆家大小姐的眼力可以轻松瞧见,只是颗寻常珠子。 一扭头,却发现云落的目光一直都聚焦在盒盖上。 食指尖轻轻一叩,果然,又是中空。 “琦儿,帮我看着点四周。” 陆琦立刻收摄心神,缓缓放出神识。 云落也同样维持着神识外放的状态,时刻关注着可能出现的情况。 如果和之前一样,这封信可容不得半点差池。 也不知写信之人是何等心大,敢将这样的东西,如此随意地送到他的手中。 还是两次! 双指并拢作剑,些许剑气外放,悄无声息地从盒盖内侧,切出一道口子。 当一层薄薄的木板被切下,陆琦瞪大了一双美目,看着云落从盒盖中取出了一张纸条。 第二封了! 第一封信,在关键时候为他说了化龙池的详尽情报,同时交予了他祖龙的玉佩,由此开始了后续一系列的机缘。 依靠着化龙池中历练的体魄和祖龙身法,他也才能得以从秦明月以及后续几次围杀之中活命。 所以,当这封信再次出现,云落虽然惊骇,竟也有些期待。 他看了一眼陆琦,决定还是自己先看了再给她看,否则保不齐她会不会跟孙大运一样惊叫出声。 “这个事情有点复杂,此处人多口杂,等我消化消化我再跟你细说。” 陆琦点了点头,自无不可。 然后她便在一旁看到了一向还算沉稳的云落,开始了一场变脸表演。 苦笑、微惊、惊骇、愤怒、沉思...... 从云落的角度,自然不知道自己在自己心爱的姑娘眼中已然变成了一个面部表情艺术家。 他打开信纸,瞧见开篇第一句话,便是一阵苦笑。 “小云落,你好啊!” 多么熟悉而亲切的语气啊! 接下来,信上词句如之前一般简练而精准,将云落近期的一段事情梳理了一遍。 “如今,你应该是到了西北了吧,身处王思凌的军中?这位义军头领如何啊?” 云落脊背生寒,仿佛冥冥中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逃不出对方的视线。 好在这人并不知晓雁丘和牵机傀儡符的事情,否则云落多半当场道心失守。 等等! 西北?这个描述,是否意味着写信人是大端之人? 有这个可能。 不过当下并不是细思的时候,念头只一闪而过,便继续看了下去。 “当年凌家军有老三营之说,讲的便是可以称为你父亲嫡系中的嫡系的三支队伍:神算营、神符营、神机营。这王思凌并非老三营之人,却能成此大事,也是人才了。” 写信人花了不少篇幅将凌家军曾经的建制和规模跟云落细细讲了。 紧跟在这之后,又写了另一小段,这应该才是这封信的真正的用意,至少在云落看来是这样的。 所以,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信的末尾,有一句稍显俏皮的话。 “哎呀!忘了你此刻是跟陆家姑娘在一起,罢了罢了,你若信得过她,舍得将自己性命交到她手里,便将此信也交予她看吧。反正别人拿着信,也永远查不到我头上。” 等陆琦接过信纸看到这处,云落瞧见她眼眶泛红的样子,才恍然大悟,这个神秘人莫不是在为自己的感情添砖加瓦? 等到陆琦情难自禁,扑入自己怀中时,云落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女人啊,这么容易“上头”吗? 那信上还写了那么多了不得的话,你却偏偏被这一句感动得不行。 云落笑着环住陆琦的玉背,开始思索信上所言。 这一晚,云落和陆琦彻夜未眠。 ...... 都在刻苦修炼。 这一夜,远在长生城中的渊皇潜邸,曾经的靖王府,欢笑声也响到了半夜。 裴镇和崔雉向着杨清、邹荷,以及如今修为大进的随荷仙子,连连敬酒,口称感谢。 杨清笑着喝酒,邹荷老怀欣慰,多好的一对儿啊,就跟我们当年一样。 想到这儿,就想起了她被耽误的二十来年,于是一脚踹向杨清,在杨清莫名其妙的眼神中,一声傲娇的冷哼。 随荷左看看右看看,都是成双成对的,想着自己,又想了想落哥哥,唉声叹气地一杯接一杯,然后醉了。 第二天一早,北渊帝后又亲自将启程南归的三人送到了南门外,这才依依惜别。 三人没走多远,便默契地勒马停步。 不多时,敕勒带着小萨满穹苍出现在了一旁的山包上。 在敕勒和杨清去一旁聊天的时候,穹苍站在原地,处理教务政务都得心应手的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随荷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位应该是哥哥的人,嗯,没有落哥哥好看。 邹荷到底是个长辈,也不好让此间一直尴尬下去,于是便拉着穹苍攀谈了起来。 不多时,敕勒和杨清回转,穹苍如释重负。 敕勒却转向邹荷,迟疑道:“邹荷仙子,敕勒有一事相问,不知可否?” 邹荷笑意盈盈,“你是想问我说的你老师是我手下败将的事?” “正是!” “谁说一定是打架?”邹荷翻身上马,冲大小萨满一拱手,一眨眼,一鞭子跑远。 杨清在敕勒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敕勒顿时哭笑不得地摇起头来。 分开之后,邹荷看着杨清,“你们说了些什么?” 杨清道:“闲扯了几句,敕勒说李掌教那边想在草原传道,那天去他那儿拜了拜山头。” 邹荷好奇道:“敕勒怎么回的?” 杨清卖了个关子,“你不是能掐会算吗?起一卦呗!” 邹荷笑容玩味,“你说最近是不是给你脸了?” “敕勒说他要想想,约了李掌教半月之后正式商讨。愿意聊应该就是有戏,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杨清立马如竹筒倒豆子,照实呈上。 随荷在一旁悄悄叹了口气,小姨父这就叫欠! 她看着远方,离别的愁绪悄悄散去,笑容重新出现在脸上。 因为马上就要见到落哥哥了。 在他们的前方数百里的地方,一支同样去往大端西北的骑军正结束了一段急速行军,停下休息。 吴提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反复看着,却没有打开。 这是临行前,皇后托人送到自己手上的,嘱咐他如果大军回程如遇阻拦时,便可打开。 转送锦囊之人,也很有意思。 却是那位曾经投靠过二皇子,实际又为雍王做事,亲手杀死了二皇子的大端人郁南。 根据传言,这位传说中有麒麟之才的大端人,似乎有跟陛下那位生死兄弟,有着多番的仇怨。 想到这些,对这位出身清河崔家本家的皇后,吴提心里悄悄生出几分忌惮。 三日后,灵州大营外的一处空地上,已经搭好了一处观礼台。 王思凌陪着云落、符临等人登上了观礼台。 方才这一小队人行进间,如符临以及三两个凌家旧部已经自动走到了云落身后,而王思凌与另外的十几位凌家旧部则暂时只停留在言语上尊崇。 至于王思凌义军本身的骨干们,看向云落的目光中,都带着一丝不加隐藏的嫉妒或鄙夷。 那种神色,活像贫苦百姓,瞧着那些不学无术却偏偏能挥金如土的二世祖一般。 在某种程度上说,云落比那些二世祖更令人不齿。 瞧见咱贫苦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就想来摘果子,忒不要脸了! 对此情形,云落倒早有准备,并不以为意,更何况他对摘果子这事其实并无想法。 西北大局,他其实另有打算。 陆琦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心头渐渐清晰。 观礼台上,王思凌如那晚一般,硬要云落坐在中间主位,被云落坚决推辞了。 最终王思凌居中,符临和另一位年长些的凌家旧部一左一右,云落带着陆琦坐在了符临的左侧。 王思凌再提了一句请小主公训话,符临稍带着点不悦道:“差不多就行了。” 这个差不多可以理解为许多意思。 不管哪个意思,都可以理解为符统领生气了。 如今在王思凌军中的凌家旧部有五十余人,能够进入决策核心,登上这个观礼台的,有十几人。 身为这些凌家旧部中当年地位最高的,神符营统领符临的话,很有分量。 所以,即使义军举旗之初的骨干们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名义上的义军老大王思凌依旧照做。 他站起身,上前一步,站在台子的边缘,望着眼前阵容齐整的两万主力精锐,开始了自己的训话。 言语简洁,大意就是如今兵强马壮,明日咱们就要挥师,主动攻击北渊蛮子。 今天能在这儿的,都是义军精锐中的精锐,这场演武,既是检阅,也是打气。 我们给你们打气,你们之间互相打气。 旋即他便振臂一呼宣告演武开始,自有早早安排好的属下发号施令。 一番话,气势、逻辑、节奏、情绪都称得上合格。 云落默默听完,微微颔首,对这位本名王巨君的义军领袖更高看了几分。 而后,从他们面前的空地上,冲出一队千人骑兵队伍,俯冲、骑射、挥刀、转向、再冲,一板一眼,气势不俗。 见过了怯薛卫,如今看起这支骑兵,自然有诸多不足之处。 但云落和陆琦都不会傻到什么都拿去跟怯薛卫比。 人家几乎是公认天下最强的骑兵了。 这支成立时间尚短的义军能有几支这个水平的骑兵,即使有凌家旧部帮忙教导,依然称得上是个不小的奇迹。 将近五千的骑兵队伍演练完毕,转入了观礼台的后方列阵。 紧跟着冲出的,便是短弓兵、长弓兵、长枪兵、盾牌手等等。 观礼台上众人此刻的心境倒是几乎一致,都微微颔首,对自己麾下的兵马声势感到满意。 这份满意也分两种,一种是义军原本的骨干,他们那是发自内心的真正满意,而对于凌家旧部,则是和云落陆琦一般,结合了各种情况考虑而得出的差强人意。 演武进行到一半,一个卫兵忽然匆匆跑来,在王思凌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将军,王三将军和李将军闹起来了,正说要带兵分个高下呢!” 以符临问天境的修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王思凌面色一变,连忙起身,悄悄跟左边的符临和右边的老者说了一句,告了个罪,便骂骂咧咧地离去。 在云落他们身后,几个义军骨干嘀咕道:“多半又是将军的弟弟和他小舅子闹起来了,哈哈。” “哎,那两个都是不省心的,将军怎么摊上他们这么些个亲戚。” “会不会说话,老子也是将军亲戚啊!” “你不一样!那两个,能给他们一只兵马,当个小头目也该知足了,偏偏还这么闹腾!” 云落将这一切尽收耳中,心中原本忐忑的心缓缓放下了些许。 他悄悄握了一下陆琦的手,然后扭头和符临对视一眼,符临冲他微微点头,示意无妨。 这个情况,符合他在亮明身份之前的暗中了解。 下方,正在经过的乃是一队短弓兵,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前冲、单膝跪地、瞄准、放箭! 再整队、前冲、结阵、瞄准。 “放箭!” 不知是何处响起一声真元鼓荡的低喝。 云落面色剧变,拉着陆琦和符临身形急退。 前方,一千短弓兵的箭矢倾泻向观礼台。 而在云落急退的方向,观礼台后,数千长弓兵的箭矢更呼啸着破空而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且容我破个境 这世间许多的大人物都喜欢钓鱼。 比起还在火急火燎追名逐利的奋斗者,他们已经能够云淡风轻地稳坐钓鱼台,悠闲享受着那份不期而遇的快乐。 天京城中,云水上游的那处隐秘宅院,从云水中引了一道水,便成了一处池塘。 两个身影一坐一站,一执杆,一肃手,皆在池塘边缘。 坐着的自然是大端国师荀忧,站着的正是他的弟子林逸。 俊朗挺拔的少年又成熟了几分,嘴唇周边似有青黑色的胡须欲求见天日。 他望着自家师父沉着淡定的侧脸,数次欲言又止。 “听说你那位道士朋友的宅子里最近有些热闹?” 他没开口,没想到荀忧却率先问了。 林逸斟酌着词句,“是。” 荀忧没再开口,识趣的林逸便主动接了下去。 “在几次雅集之中,都有些年轻学子或各家权贵,提到了西北之事,对朝廷决策似乎有些质疑之声。” “有些?”荀忧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 “颇多。”被师父识破,林逸只好说了个稍微合理一点的谎话。 荀忧盯着水中轻轻荡漾的浮标,“那位如今在天京城中盛名远扬的年轻道士说什么了?” “紫衣兄倒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听着,不时还为朝廷开解几句。” 荀忧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专心钓鱼。 直到约一盏茶后,一无所获的他转过头来,笑望着自家弟子,“为何还是没将那逆耳忠言说出口来啊?” 林逸心神一凛,暗道一声庆幸,连忙恭敬道:“师父举止必有深意,如今我才识浅薄,认知不透,怎敢以通达自居,妄言劝说。” 荀忧收敛笑容,“万一我和陛下就是真的不在乎西北呢?” 这般大逆不道之话,估计也就荀忧敢说出口了。 林逸连忙下跪,“林逸断断不敢如此揣测!” “好了,起来吧,自己家里,别那么紧张。” 荀忧随意地收起鱼竿,似乎一点也没有徒劳无功的沮丧,反而微笑着对自己的徒弟道:“你今天没开口,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作为号称智计无双的大端国师的弟子,可以磊落,可以狠辣,可以狡诈,但独独不能愚蠢。 林逸顶着微凉的背心,连声称是。 荀忧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看着眼前的池塘,“要想看到这里的鱼,应该怎么办?” 林逸的目光也随之投向池塘,“用饵。” 荀忧抓起一把饵料,随手扔下,顿时引来原本潜伏不出的鱼儿们聚拢哄抢。 “我若想要将这池塘之中的鱼尽数捕获,又当如何?” 林逸皱眉沉思,“放水?” 荀忧笑了笑,“水没了,这池塘还有什么意思。就不能把水搅浑,让那些鱼儿都浮起来,然后一网打尽么?” 他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好好琢磨琢磨。” 林逸呆呆地站在原地,回味着师父的话。 师父的意思是,西北那片池塘中,有他要打的鱼,那水也是他和陛下故意搅浑的? 可网又在何处呢? 鲜卑铁骑数万,传言义军也有十几万,如何吃得下去? 这哪怕调最强的征北军来也不行啊! -------------------- 灵州城外的观礼台,突如其来的袭杀过后,已经四散着尸首。 云落、陆琦、符临以及几个身怀修为的结阵自保。 其余活着的人,只能哆哆嗦嗦地躲在云落等人后背组成的圆圈中,瑟瑟发抖。 其中也包括那些不懂修行的义军骨干们。 在他们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军士,密不透风。 第一层是弓弩兵,长弓短弓齐上阵,大箭小箭如雨落;第二层是长枪兵,随时准备着齐齐掷出手中长枪,任你辗转腾挪也躲不过四面八方。 再之后便是其余步兵等,只是在关键时候起个人数优势。 这个关键时候,自然就是那需要用人命去堆的时候。 最外围的是骑兵,以防最后对手负伤逃遁,可用于追击。 配置完善,各司其职,看来是早有预谋。 但若就是这样的配置,符临和云落等人是不惧的。 平日里大家常说的修行者和军士之间的互换,比如一个合道境修行者只能挡两三千精兵之类的说法,是有限定条件的。 那是修行者一人守关,或者要一人冲阵这类极端情况。 其余情况,比如眼下这种,云落等人尽可想办法逃遁便是,又没有必要非得跟这些军士拼杀到最后。 变故刚发生之时,众人也是这般想的。 可偏偏,从围困的军士当中,冲出了数个潜伏的修行者,修为皆是知命境,最高甚至和符临一般,都是问天境。 这些修行者出手,又将云落等人逼回了观礼台。 观礼台上,除开符临是问天境,云落的通玄境巅峰就已经是最高境界了。 毕竟还能活到现在的,少有什么大人物了。 在数量众多的军士之外,对方还派了这么多位修行者,境界又恰好能够压制。 显然是有备而来。 符临气沉丹田,真元鼓荡,“王巨君,滚出来!” 回应他的,首先是几颗头颅。 被人扔到观礼台前的头颅面目狰狞,在地上滚满了灰尘,但符临以及其余凌家旧部都能清楚地认得,这正是那些没有出现在观礼台之上的凌家旧部。 “符统领,别生这么大气嘛!” 王思凌或者叫王巨君骑着马,从队伍中缓缓走出,指着地上的头颅微笑开口,“不用担心,剩下的那些也都死了,我们的刀很快,他们走得很安详。” 凌家旧部们个个目眦欲裂,破口大骂。 符临死死握着拳头,看不出他在思索着什么。 一个声音却突然开口道:“意思是,这都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局?” 王巨君笑着鼓掌道:“不愧是小主公,气度沉稳,见识不凡。” 出声之人,正是云落。 他缓缓道:“怪不得朝廷一直不出兵西北,坐视你打着凌家的旗号步步做大也无动于衷,原来你早就投靠了朝廷。以你为饵,是想将这些本已深潜入茫茫人海的凌家旧部全部聚拢,然后一网打尽吧?” “啧啧!厉害啊!”王巨君一边赞叹一边摇头,“先前我还对国师的计划有些不那么认同,就你们这些人,值得花这么大的代价吗?现在看来,还是国师看人准啊!” 云落无动于衷,“呵呵,想来你这支义军之中,是有着大端正规军队打底的吧?” 王巨君潇洒地一甩鞭子,“罢了,让你们死个明白。也成全你们一世英名。” 他指着周遭,“这些都是调往通天关支援的守军,然后化整为零,装作流民进了我的大军。否则,你以为我凭什么能拦得住那些鲜卑铁骑?” 云落叹了口气,“好算计啊!本来北渊突袭西北,打乱了大端的整个部署,你们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琢磨出这么大一个局。光明正大地打出我父亲的旗号,又坐拥这么多军队,但凡有点念头的凌家旧部自然都会前来投奔,等汇集到一起,再将我们一网打尽,一战而竟全功。” “鲜卑铁骑也还被你们挡住,在收拾完我们之后,大军便可直指鲜卑铁骑,用这些无辜流民的性命耗得对方只好孤身逃走,那些劫掠所得,便会被你们尽数收下。回头朝廷再用这些赏赐流民,组织归家,西北之地,必有一片颂扬之声。从绝境中寻得这般妙手回春之策,着实佩服之至。” 王巨君呵呵一笑,“国师大人传信说你有乃父之姿,我原本还不信,如今看来,真是留不得你啊!” “可是,王将军,你们都忽略了一点!那些死在外族刀箭马蹄下的生灵何辜!那些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家庭何辜!你们是得逞了,他们的性命和生活又能回来吗!” 云落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话在真元作用下响彻整个场中,甚至让不少围杀的士卒眼中都出现了一丝犹疑。 王巨君自然不笨,也看在眼里,冷哼道:“大局之下,总有牺牲。你这是妇人之仁!” 他高举起右手,就要下令进攻。 “王将军,且慢,临死之前,我还有个请求。” 王巨君冷冷打断,“再想拖延时间也是无用!”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请王将军。”云落笑着道:“容我破个境!” 王巨君面色一变,右手猛地挥下,“放箭!” 在铺天盖地的箭雨中,符临挥舞双手,拍出许多道符箓,将身后众人牢牢护住。 云落哈哈一笑,气势竟真的眼看从通玄境巅峰攀升到了知命境下品! 看得四周的几位修行者目瞪口呆,这是真·破境如喝水? 知命境的大门槛竟有如此好破? 那名问天境高手眼见符临因为要护住其余人而被箭雨缠住,当机立断直奔云落而来。 身形刚起,朗朗晴空,忽然响起一声悠扬的佛号。 一串佛珠旋转着,砸向那名问天境高手刚飞到空中的身体。 云落哈哈一笑,和陆琦一起冲出,迎向另外几名知命境修行者。 当我是通玄境,我就能打你知命境。 当我是知命境了,你这个知命境就不那么够看了。 一声高亢嘹亮的雁鸣响彻在晴空之上。 陆琦同样修行过祖龙身法,暂时自保有余,而云落剑气如瀑,雄浑凌厉。 十六剑式如今已练成过半,星河漫天、铁骑凿阵、大日凌空等信手拈来。 在雁丘秘法的加持下,两个年轻人竟和联手攻来的五个知命境修行者斗了个旗鼓相当。 当然这也有符临遥遥看着,见缝插针补上一击的缘故。 当那名压阵的问天境高手被一串佛珠牢牢禁锢住,动弹不得。 空中又飘来一个木槌,一槌一个,立刻便有三人被砸晕在地,不知死活。 剩下的两名知命境修行者对视一眼,一咬牙,一个奔向符临的方向,一个冲向云落。 云落心中警兆突生,掌心猛地出现一个甲丸,真元灌注其中。 一道亮银色的流光闪过,云落转身将陆琦抱在怀中。 “砰!” 刺目的白光令所有人不禁别开头去,烟尘消散的中央,云落弓着身子,将陆琦死死护住。 竟然没事?! 云落站起身来,强压下五脏六腑的震荡,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心念一动,一杆金黄的长枪被他握在手中,配合着身上的铠甲,威风凛凛。 王巨君神色大变,猛喝道:“围杀!” 其实不用他说,隐藏在队伍中的那些大端军官已经催动着自家部队,发出了凌厉的攻击。 云落拉着陆琦一跃而起,将一个冲过来的骑兵,踹翻在地,然后坐上马背,扭头看着符临,低吼道:“符叔,走!” 云落亮甲长枪,枪身一横扫便是一片,陆琦坐在他背后,剑气闪烁,将试图偷袭的箭矢和刀枪尽数击落。 符临刚解决掉另一个试图自爆的修行者,立刻带着观礼台上幸存的众人抢马跟上。 同时双手连拍,给同行者每人拍上一张神甲符和神行符。 原本的义军骨干们稍一犹豫,也赶紧跟上。 云落在前开路,符临末尾断后,中间自求多福。 一小队人马试图撕开包围圈,朝外冲去。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我算计你的算计 身披铠甲,手持长枪,跃马疆场,纵横四方。 或许这是许多少年郎都曾经憧憬过的场面。 不同于以往的单打独斗或江湖厮杀,以这样的姿态陷阵冲杀,对云落而言也是一种新奇的经历。 手上拿的不再是剑,而是枪; 身上穿的,也不再是青衫一袭,而是甲胄一副。 雁丘中的鹦鹉没有骗自己,身上的甲胄和手中的漓泉枪的确都不是凡品。 先前那名修行者突然自爆,慌乱之下,云落避无可避,身旁又有陆琦还在。 幸亏灵机一动,想起了这副甲胄,便赌上一赌。 一个知命境修行者的自爆,金丹中海量的真元瞬间释放出来,即使云落和陆琦有堪比真龙的体魄,多半也是个重伤的下场。 事实上,当时澎湃的巨力袭来猛地撞向云落的后背,他心中第一时间的感觉也是糟了。 不过还没等那些后悔和懊丧的情绪酝酿,甲胄上一阵光芒闪动,瞬间将巨力化到整个甲胄上。 云落后背一震,喉头一甜,却喜上眉梢,因为他敏锐地发现,有将近一半的力道都被甲胄消解掉了。 这也才有了接下来的奔袭冲杀,而在这个过程中,手中这杆漓泉枪,更是让云落心头欢喜。 修行者的兵刃,首重的是真元输出的强度,其次才是那些诸如材质、重量、硬度等。 这杆漓泉枪,让云落找到了拿着山河剑的感觉,甚至犹有过之。 要知道,山河剑乃是曾经姜太虚的佩剑,漓泉枪在真元输出上能比杀力最强的剑修之剑还要强,足见其珍贵。 真元不仅没有被枪体消减,更似有放大之效。 枪尖吞吐的寸芒,闪烁着银光,让他眼前那些军士身上的铠甲,就像纸糊一般。 一横扫,便是一片开阔地,最适合陷阵。 百兵之王,名不虚传。 他无师自通地舞了个枪花,将飞来的一阵箭雨扫落,身子微微弓起,将长枪侧举,灼灼目光聚焦的所在,正是人群中间的王巨君! 王巨君的神情从最初的胜券在握,到命人围杀时的隐隐不安,再到此刻,已是眉头深皱。 当冷不丁地跟云落那冰冷的眼神碰上,王巨君浑身一冷,仿佛被一头凶兽盯住。 “保护将军!” “保护将军!” “保护将军!” 四周军士再次朝着这个方向涌来,将云落前进的道路堵得密密麻麻。 王巨君没有逃,能够被委以这般重任的,不会那般懦弱不堪。 他就要在这儿,以身为饵,将凌家众人耗死在此处。 “凌家余孽们!老子就在此处,有种就来杀了我!哈哈!” 伴随着嚣张的大笑,王巨君的话穿透沙场,传进了云落的耳中。 云落勃然大怒,狂喝道:“王巨君,吾今日必取你项上狗头!” 血肉横飞,残肢遍地,深陷重围的云落浑身浴血,依旧只前进了一点。 和王巨君之间,隔着无数人影。 同时还有更多的军士朝着王巨君和云落之间汇聚。 铠甲已经被云落换到了陆琦的身上,首当其冲的他,缺少了铠甲防护,身上已经多了数支箭矢,几处刀伤。 而在他身后的那些个凌家旧部和义军骨干,即使有符临的照看,也难免各自带伤。 王巨君和身旁护卫的修行者对视一眼,嘴角缓缓勾起。 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尖啸,一枚信号烟花摇摆着升起。 云落枪尖猛地一转,扯动马头,斜斜地擦着王巨君身旁厚重的包围圈穿刺而出,刚好钻向烟花的方向。 正面朝王巨君迅速靠拢的部队被云落从侧面斜刺里杀出,来不及调整身形便被一冲而散。 在队伍的另一侧,一个大光头忽然出现,笑着挥出平平无奇的一拳。 拳罡如风,将前冲的队伍从中截断。 云落忽觉眼前一空,赶紧带着身后众人加速冲出。 “混蛋!你的血性呢!” 王巨君怒骂一声,事实证明,云落的确不傻,是自己傻乎乎地以为自己真的激怒了这个少年。 而那个传信烟花,似乎还有人在帮忙? 王巨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见机很快,立刻下令,骑兵追上。 出手相助的大光头,一招手,凌空将佛珠和木槌收走,消失在原地。 于是,在灵州大营不远处的空旷地。 一支十余人的队伍在前亡命而逃,身后是三四千骑兵,衔尾直追。 逃亡众人俯下身,左右闪避着身后的箭矢。 符临扭过头,双手连拍,一张张符箓甩出,各有功效,试图延阻追兵的脚步。 王巨君自然也在追击的队伍中,指挥着追击的节奏。 云落的身后,一个声音忽然喊道:“小主公,对方追兵越来越近了。咱们不能再这样硬跑了!” “对!得借地势之力了!” 两个凌家旧部出声提醒了云落,他边跑边看,忽然发现了左手边的一座山谷。 “好,那咱们去山谷那边!” 云落沉声一喝,马头一扯,便冲向山谷方向,众人紧随其后。 王巨君通过身边的修行者知晓了刚才的对话,冷哼一声,指挥部队紧紧跟随。 秋叶凋零,山谷外稀疏的林地并无多少树荫洒下,但树干和树枝还是多少遮蔽了些光线,让山谷之内显得稍稍昏暗了些。 王巨君眉头微皱,若非知晓他们是临时改道,这样追敌入谷,乃兵法之大忌。 转瞬他便释怀了,自己这番突袭,对方哪儿来得及准备什么伏兵啊。 更何况自己早防着这一招,周边都洒出了斥候巡查,根本没有大股部队出现过。 一念及此,他一抽马鞭,高呼道:“将士们,再加把劲,全歼敌人!” 行进的队伍猛然加快。 若是从高空俯瞰,云落一马当先,领着一小队人马就如同一支羽箭,从谷口刺入,然后一股洪流奔腾如水,紧跟在身后涌入。 马蹄踏碎落叶,激起烟尘。 一串才被收走的佛珠又似凭空而降,朝着那个一直悄悄守在王巨君身旁的修行者打去。 那名修行者不敢怠慢,足尖一点,凌空飞起,一边躲避佛珠降落的路线,同时双掌接连拍出,道道真元或为掌或为拳,皆击打在佛珠之上,试图改变其线路。 但有些事情,在实力不达标的情况下,努力是没有用的。 佛珠与他的亲密接触,就像是宿命的安排。 于是,被佛珠死死禁锢住的他,眼睁睁地看着洪流碾过的路中,猛地扯起一张大网,将五六骑连人带马一起扯到了空中。 看位置,正是王巨君的所在。 他震惊地看着那张大网,这得是什么样的巨力!寻常修行者恐怕也难以做到吧? 一个身影沿着山谷的岩壁飞奔而来,然后凌空跃起,将手中的长枪朝着大网猛地掷出。 长枪化作一道流光,从大网之中某处穿刺而过,直直没入远处的岩壁之中,只剩一点点枪杆。 伴随掷枪之人稳稳落地,一声暴喝响起,“王巨君已死,缴械不杀!” 洪流在骚乱中渐渐停止,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那个兀自挣扎的网中,确有一个红脸汉子,再无声息。 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这么多人,统帅就这样被人吊起来刺死了?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忽然高呼,“兄弟们,咱们这么多......” 话说一半,一支羽箭便准确地扎进了他的喉咙。 人群中,又有另一个人悄悄躲在旁人身后,大喊道:“咱们杀了他们......” 一支羽箭疾若闪电,从后背甲胄缝隙中钻入,刺中心脏,声音顿歇。 没有人会这么轻易地放弃。 几乎同时,有三人振臂高呼,“兄弟们......” 三支羽箭如长眼一般,同时扎入三个不同的咽喉。 于是,再无声音。 云落趁机高喊,“朋友们,兄弟们。我云落不是要你们投效我个人,我是想让你们投效你们自己的内心!在咱们脚下的土地上,还有无数手上沾满鲜血的北渊敌人等着我们去战斗,去将他们逐出家园,那才是我们该做的,保家卫国,守护家园,驱逐凶手,而不是在这儿自相残杀!放心,只要等将他们赶走,我立刻放你们回归朝廷!” 仿佛在呼应云落的话,两侧山谷中猛地挥起许多旗帜,伴随着声声呐喊,似有千军万马埋伏其中。 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刀枪坠地的声音渐次响起,然后连成一片。 被佛珠困住的那名修行者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最前方的陆琦和符临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云落面色如常,轻轻挥手,大网缓缓落地。 除开王巨君的其余几位从网中走出,也同样扔下了刀箭。 王巨君的腹部被穿透出一个巨大的圆形口子,早已气绝。 表情凝固的脸上,写满了野心破碎的恐慌和惊骇。 偏偏没有一丝悔不当初的遗憾,果然该死。 在符临的吩咐下,仅剩的凌家旧部立刻趁机将这些骑兵都各自分成小队。 每人各领一队,同时,暂时随意指派一个领头之人,等回营之后再重新确定各级头目。 这些举动,都是当年凌家军经过反复实践,摸索出来的办法,个中自有深意。 符临随意挑了两人,笑着道:“你二人去观礼台处,告知剩余兵马,让他们原地待命,等王将军解决好这边之后,便会回转。知道怎么说吧?”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符临的掌心忽然出现两张符箓,看着二人,“你二人各滴一滴血在这上面。” 二人只好依言照做,咬破指尖,只见鲜血一滴,原本普普通通的符箓顿时闪过一道血光,自动贴在二人身上。 “这两张符箓叫血誓符,你二人只要背信,便会立遭反噬,当场毙命。去吧” 看着两骑走远,符临冲云落点了点头,带着那几个义军骨干,疾驰向大营,接管前去接管大营兵马。 云落朝着四周微微拱手,暂表谢意,顾不上寒暄,带着陆琦和众人一起看管降卒。 灵州大营的中军大帐之中,有两个男子各占一张案几,正对坐着喝酒。 其中一个男子放下酒碗,发出一声畅快的呻吟,随意地抹了把嘴,望着帐外,“算算时间,大哥那边应该快结束了吧。” 对面的男子伸出两指,夹起一颗炸得金黄的豆子,放在嘴里,眯眼嚼得嘎嘣响,“放心,姐夫谋划良久,上万人还搞不定十几二十个人?而且还有好几个朝廷的高手。” 他半躺着,伸展了一下手脚,“总算啊这戏是演完了,接下来能坐在一起好好喝酒了。” 两人正是王巨君的弟弟和小舅子,众人口中那两个倒了血霉才沾上的亲戚。 率先开口的那个男子笑容顿时变得猥琐起来,“你说到时候,让大哥把那什么圣女赏给我们玩玩怎么样?” “可以啊!只要你有那个胆子!” 两人对视一眼,猛地站起身来,厉喝道:“什么人!” 因为声音来自帐外。 符临当先走入,将一个试图阻拦的军士一脚踹飞,当场毙命! 瞬间镇住全场。 两人心头一沉,看着符临身后,那些个义军骨干,便试图用当年情义套近乎。 被这些义军骨干们几口唾沫喷了回去。 娘的,王巨君不念我们性命,我们还跟他讲个逑的情义! 将这两个还在这儿做着美梦的蠢货捆起来,这些原本就在义军中各有势力的人很容易就接管了军中大权。 临出发,符临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大营的另一端,正有一主二仆居中而立,朝着他缓缓躬身。 符临心头大定,赶马离去。 第二百九十六章 风波定,大战起 有了灵州大营兵马的配合,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而顺畅。 山谷中已经缴械的骑兵被轻松收编。 观礼台处,原本还在等待着王巨君得胜归来的步兵,在错愕间被包围,在无奈间被缴械。 中军大帐中,云落被众人推上了主位。 已经自心中认同了这位小主公的凌家旧部们自然乐见其成。 那些原本对云落藏着嫉妒和鄙夷的义军骨干们,也都心服口服,毕竟没有云落,他们的性命早就交待在了观礼台前。 草莽汉子,义字当头。 好也不好。 做了一些必要的讨论布置,这些人各自散去,各司其职,在动荡之后,安抚军心,布置防务,确保大营稳定。 中军大帐中,换了一批人。 这一批,都是熟人。 符临、苦莲、陆琦、孙大运、多罗、余芝,还有坐着轮椅的乌有道。 乌有道在看见符临的瞬间,神情激动地双手滚着轮椅,就要上前拜见。 符临不认得他,却在他说出身份之后,俯身与他激动相拥。 符临笑着道:“稍后我为你引见一些当年同袍!” 乌有道面色激动,连说了好几个好。 其中的情义,令在场众人唏嘘不已。 孙大运刻意没有梳洗,就这么顶着那头堪比鸟窝的头发和脏得令人发指的衣服和云落来了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主要是卖惨。 但没选对时机。 现在并不是叙旧的时候,符临笑看着云落,“现在该跟我们讲讲情况解解惑了吧?” 云落站在当场,先是长揖及地,语气真挚道:“诸位无条件的信任,令云落感动不已,在此先行谢过。” 众人或捻须微笑,或微微颔首,只有孙大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这个就生分了,实在要谢就拿点诚意出来嘛。” 众人顿时响起了哄笑声,云落看着苦莲,“大师,就这货这个德行,您一路不三天一打?” 多罗双手合十,“云施主,最多两天就得打一回。” 这下连陆琦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的。 一番哄闹过后,云落开始正色道:“前些天,也就是我刚到大营的时候,说实话,最开始我的确是欣喜和高兴,多日以来的担心都烟消云散,浑身轻松。但在晚上回到房间之后,陆师妹的一句提醒点醒了我。” 那封信的事情是不能公之于众的,不是说信不过在座之人,而是要保护那个写信的神秘人。 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也不是云落的作风,于是陆琦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那个睿智聪慧的关键人物。 只是云落没想到,这一番话,有些人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个上面。 “回到房间”“陆师妹” 一个个字眼都在挑拨着孙大运那颗躁动的少男心。 先前看见陆琦居然在此处时,他就心生惊讶,此刻便开始朝着云落一阵挤眉弄眼。 陆琦自然瞧见了,可又不好说啥,只能低着头微窘。 云落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头号不正经的裴镇已经正经起来了,这二号不正经的看来大有超越之势。 好在还是有人能治。 小光头多罗瞪着两个明亮的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孙大运,“施主,你是不是眼睛疼?我给你吹吹。” 插曲过后,云落继续。 “在陆师妹提醒我之后,我就开始思考,万一,最坏的情况,就是这位执掌义军的王将军另有盘算,那这盘算会从何而起呢?于是,我就想到了一个情况,此地的凌家旧部很是不少。朝廷对咱们这些人的态度是一贯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们有没有可能从这个上面下手?” 云落叹了口气,“之所以我没跟大家说明,就是因为只是我的猜测,若是王巨君并无异心,我岂不是冤枉好人,寒了他人一片赤诚之心?” 事实上,这个方向,是那封神秘人的来信中提出的。 在信上,他不止提了个可能,而且顺着分析了一通,让云落在难以置信的同时又觉得很有可能。 若此事是真的,这些人打着所谓大局的旗号,却如此枉顾生民百姓,着实该杀! 这也是那天陆琦所见,云落愤怒的原因。 “沿着那种最坏的可能,我便开始联系诸位。” 云落继续道:“我悄悄潜出,先联系了符先生,又找到了余姑娘,然后再通过余姑娘找到了苦莲大师,还有就是乌先生,各做准备,以防万一。” 乌先生感慨道:“这就是我最佩服小主公的一点,在面临这样的情况下,率先想的,不是如何脱身,而是有没有可能逆转局势,火中取栗。大有主公当年的风范啊!” 符临也笑着点点头,“先前你告诉我说,万一有变,让我不用立刻站出来,而是护着那些凌家旧部和义军骨干时,我还有些纳闷,如今看来,这一步,走得妙啊。” 连着被两个人夸赞,云落也有些不好意思,“二位谬赞了。我也只是想能不能一劳永逸而已。” 苦莲也开口道:“所以云施主也让贫僧不必直接救人,而是隐在一旁掌控局势,将对方可能破局的修行者镇压,然后在关键时刻找寻到对方的薄弱点,接应你们突围即可。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云落点点头,叹了口气,“可惜我们还是低估了王巨君的狠辣,仓促之下,还是折了好几人。” 符临连忙安慰,“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若是太过求全责备,也不是正确的心态。” 云落点头受教,接着道:“在我看来,若只是我们几个逃走,这一局其实对方也是胜了。只有想办法杀了王巨君,在不流血太多的情况下,抢过队伍的指挥权,将鲜卑铁骑赶出西北,解民于倒悬,才算是竟了全功。”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陆琦的眼中有星光闪烁。 云落看着孙大运和多罗,“说起来你们二位扯起的那张大网才是关键的神来之笔。多谢了。” 符临诧异地看着这个小和尚,十来岁的年纪,竟有那般巨力,不简单着实不简单。 多罗老老实实地起身还礼,孙大运一拍胸脯,激起一阵灰尘,“怎么样,兄弟厉害不?” 云落微微一笑,心中暗道:若不是看你的确体魄大增,境界稳固许多,我都得怀疑苦莲大师了。 云落又看向乌有道,“不曾想乌先生所言的神射手,射术竟神秒如斯,这位神射此刻在何处,可否容我当面致谢。” “小主公不必客气,都是我等分内之事,他素不喜人前露面,还望小主公见谅。”乌有道连忙拱手。 云落叹了口气,“无妨。后面再找机会吧。” 他缓缓转向余芝,面上隐有悲戚之色。 他还没开口,余芝轻笑一声,“我过得很好,不用悲悯我。” 陆琦早听云落说了雾隐谷之事,此刻听到余芝如此言语,眼中登时便起了泪花。 包括苦莲、符临在内的众人也都沉默不语,即使跳脱的孙大运也不例外。 云落长长一拜,余芝起身回礼。 众人在营中安顿下来,梳洗的梳洗,整军的整军,谋算的谋算,皆各有安排。 不多时,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传来,符临带着人巡营的时候,在一处隐秘的物资帐篷中,居然找到了被捆起来的一帮凌家旧部。 王巨君并未舍得全部杀掉,还想留着活口入京请功,却没想到便宜了云落。 云落听完这个消息,神色一振,有了这些人,对部队的掌控就能更上一个台阶。 他轻轻合上手中凌青云亲手批注的兵书,目光投向南边。 那里,是坐困愁城的鲜卑铁骑,那里还有裴镇的亲哥哥,北渊大皇子薛钧。 薛钧悄悄披上衣服,走到院中。月光倾泻在他的脸上,照出满面惨淡的愁容。 如今鲜卑铁骑对他还保留着明面上的尊敬,但他已经无力号令他们了。 同时,他也已经听说了父皇身死的消息,听说了老二试图以监国皇子的身份继位,然后被五爷爷暴起反杀的消息。 他的手中,还拿着舅舅费尽周折才送来的信,嘱咐他调整好心态。 陛下年事已高,又没有子嗣,如今老二已死,剩下的三人之中,母族会全力支持他脱颖而出。 老三,无依无靠,凭着一股狠劲和父皇的有意扶持站起来,终究是走不远的。 老四,薛钧的心头莫名有些担忧。 按说叔父已死,他最大的靠山倒了台,已经没什么威胁了。 但先前在长生城里那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金蝉脱壳,让他不得不对这个看似废物的老四重视起来。 更关键的是,五爷爷似乎跟老四关系很好。 薛钧缓缓握住拳头,重重一挥。 老四,有我在,你注定只会是个失败者! 他目光看向灵州的方向,是时候做决定了。 长生城已经恢复了平静,繁华和安定又重新降临这座草原雄城。 在大萨满的公开支持声中,在元焘和阿史那伊利的倾力帮助下,有功赏、有罪罚,该补缺的补缺,该调任的调任,一切政务有条不紊地推动着,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始迅速运转起来。 发向草原各部族的渊皇诏令也在送达的过程中,屠刀和甜枣都已经备好,就看那些人怎么选择。 薛律的后宫嫔妃大多被送至长生城外的一处皇家别院中,好吃好喝伺候着,了此余生。 除了两位。 德妃还留在宫中,依旧住在原本的寝宫。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论群臣还是德妃自己,都知道原因为何,且都无意见。 甚至德妃还亲自上殿,感谢新皇厚待。 而在后宫角落的一处偏殿中,正燃着一炉熏香。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穿着已有污渍的宫装,蜷缩在墙角,苍白的面容上依稀可见几分曾经的美艳。 她恐惧地看着那个被铁笼子罩住的香炉,口中不住喃喃自语。 过得一会儿,面色突然又变得狠厉起来,冲到紧闭的宫门处,使劲拍打着。 “来人啊!给我把这个炉子灭了!” “我叫你们给我灭了!否则我杀了你们!” 宫门外,笔直如枪的守卫恍若未闻。 凄厉的尖叫只能在冰冷的墙壁间久久回荡。 长生殿,裴镇身着皇袍居中而坐,左右分别坐着元焘和阿史那伊利,再往下是左右丞相。 站在中间的,是右丞相手下的兵部尚书,刚刚呈上了一封情报。 裴镇默默看完,交给众人流转。 这是一封他已经看到过的情报,昨日由粘杆处交上来的。 如今的粘杆处,由邓清主事,在将将军府原本的情报系统合并后,效率大增。 裴镇也渐渐明白当日大萨满所说的皇权利器,利在何处。 但在这利器之中,却有一个人令裴镇如鲠在喉。 那就是郁南。 在裴镇的心头,郁南跟云落似乎不睦,那必然在自己手上讨不了好。 但崔雉劝住了他。 作为一国之君,应当唯才是举,只要对朝廷、对国事有利之人,都应不计前嫌。 更何况,郁南并无跟云落直接的矛盾冲突。 裴镇想了许久,才终于同意了崔雉的说法。 粘杆处的情报和此刻兵部的情报说的都是一件事,一件跟入侵北渊的征北军有关的事。 阿史那伊利轻叩着膝盖,冷冷道:“看来刘家是好日子过腻了。” 元焘眯着眼,“天凉了。” 裴镇轻轻握拳,“就让刘家消失吧。” 第二百九十七章 刘家的心思 虎啸城,安塞州核心地带的一座大城。 当来自大端的战鼓和马蹄声远远响起,虎啸城的百姓许多人生平第一次嗅到了硝烟的味道。 人心惶惶,便欲仓惶北逃。 战争对黎民来说,向来都有一种公平的残忍。 但随着一只军队急速赶到,即使再胆小的人,都悄悄多了几分留守的底气。 只因来的,是暴雪狼骑军,是武国公赫连青山。 军队的威名从来不是靠嘴巴吹出来,而是靠实打实的刀枪一下一下打出来的。 暴雪狼骑军就拥有着这样的威名。 最直观的例子便是,当暴雪狼骑军的军旗和赫连青山的旗帜在虎啸城头上缓缓支起,来势汹汹的大端征北军,便选择了暂时回到虎啸城南面被他们占据的青木城。 比起城中百姓欢喜雀跃,赫连青山却并无太多喜色。 渊皇新立,自己作为匡扶有功之臣,深得重用,这一仗就需对得起这份重用。 如何对得起,守住只是最基本的。 只要是城池攻守,赫连青山都喜欢坐在城头,似乎坐得高,就能看得深远一些。 在他例行巡视完军营之后,依旧坐上城头,眉头已深深锁起。 小声呢喃道:“骄兵之计?” 一个亲卫匆匆跑来,“将军,幽云州节度使慕容承求见。” 嗯? 赫连青山眼珠子一转,“请他上来。” 亲卫正要转身,就听见身后赫连青山又开口,“算了,我去迎他,带路。” 比起对陛下的匡扶之功,又有几人比得上这个曾经韬光养晦的慕容承呢。 虎啸城的北门外,是暴雪狼骑军的军营。 在军营的更北方向,也有一片军士列阵,领头的慕容承穿着铠甲,系着黑色披风,坐在马上。 马儿温顺地轻轻踢踏着马蹄,慕容承始终面带微笑。 这份笑意,一是送给曾经的自己,在这场豪赌中,最终大获全胜。 靖安侯,单就这个靖字就能让慕容承高兴许久,更何况,陛下的封赏旨意中,还有一个更令人艳羡的词,世袭罔替。 笑意另外一层意思,自然就是对如今北渊军方第一人的尊重了。 当他看见赫连青山快步走来时,脸上的笑容便更甚了。 翻身下马,恭敬行礼,“幽云州节度使慕容承,见过大将军。” 从职位到爵位,如今的慕容承都要比赫连青山低上一头。 赫连青山身形一晃,迅速出现在慕容承的身旁,扶住他弯下的身子,笑着道:“昔年长生城一别,慕容大人风采依旧啊。” 寒暄几句,赫连青山便领着慕容承进营中大帐坐着聊。 转身之际,赫连青山瞥了一眼那些静默不动的军士,心中暗赞。 大帐中,慕容承直接说明了来意。 知晓赫连青山奉命御敌,故带着幽云州一万精兵前来,略尽绵薄之力。 守在赫连青山身旁的一个亲卫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赫连青山冷面轻喝道:“下去!” 慕容承恍若未见,笑着说道:“为了不打扰大将军指挥,特命犬子领兵,帐前听令,大将军有需要尽可吩咐。” 赫连青山心中对慕容承的评价又高了几分,冲他一拱手,“如此便是却之不恭了。” 慕容承吩咐身边的亲卫一声,“去请大公子进来。” 不多时,慕容克快步走入。比起先前的颓丧落寞,如今的他已经渐渐恢复了精气神,更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 右手断肢处,也被慕容承花费许多心思命人做了一只铁手。 他看着上首端坐的赫连青山,面露崇敬,单膝下跪行礼,“慕容克拜见大将军。” 赫连青山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那只断手上飘过。 自从当日元焘到军营找了他之后,他便开始搜集裴镇在幽云州的资料,自然也知晓这只手因何而断。 一只断手,就是一段解不开的香火,就是慕容家免死一次的金牌啊。 心里这般想着,面上自然带着尺度刚好的笑容,“起来吧,年少有为,英姿勃发。不过若暂居我麾下,就得听我号令,令行禁止,违令者斩,能做到否?” 慕容克沉声道:“能!” “那就下去听令!”赫连青山吩咐一声,“来人,去接应幽云州的袍泽布置营帐!” 慕容克兴奋地跟着赫连青山的亲卫出了大帐。 “如此算来,此地出自幽云州的队伍,已有三万人,慕容大人忠心为国,奋不顾身,本将佩服。” 赫连青山笑看着慕容承,不知他能否听出自己隐藏的意思。 慕容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赫连青山,笑而不语。 赫连青山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的,是慕容承对于锦宁州异动的判断,和刘家有可能试图呼应入侵的大端兵马,归顺大端的猜测。 果然是个人才啊! 赫连青山想起今天一早,被一封极其隐秘的渠道送来的陛下诏令上的内容,跟慕容承所言几乎不谋而合。 慕容承道:“既然我幽云州暂时用不着那么多兵了,自然要将兵力用在该用的地方。” 二人相视一笑。 不多时,赫连青山亲自送慕容承出营,并加派了一队暴雪狼骑军护送慕容承返回幽云州。 望着远去的队伍,赫连青山叹了口气,天下豪杰何其多也。 青木城的城主府中,黄大兴和杜若言正围着一张地图细细琢磨。 看了半晌,各自心中都有了盘算。 坐回椅子上,杜若言端起茶杯一口灌下,喉头滚动,吞入腹中,砸吧一口,意犹未尽,他看着黄大兴,“刘家值得相信吗?” 黄大兴伸了个懒腰,“有迹可循,道理上讲得通而已。要说相信,总得交个投名状啥的吧?” 数日之前,他们在攻破雄州,兵锋朝北,迅猛推进之时,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使者。 来自锦宁刘家的一个实权长老。 北渊和大端对峙,情报渗透这么多年,有些事情自然不陌生。 更何况刘家这种延续百年的豪族。 所以黄大兴和杜若言亲自接见了这个长老。 然后便听得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虽然隐隐有些猜测,但当时从那个长老口中说出来时,我还是震惊得很啊。”杜若言回忆起那日的交谈翘着腿感慨一句。 “是啊!”黄大兴附和一句,“谁能想到在北渊堪比六族的刘家,竟会想着借机献土,归顺我朝。” “比六族还是差远了,老黄,你太高看刘家,也太低估六族了。这刘家,顶多就是六族的一个旁支。不过是因为北渊独特的政体,才能让他们有独占一个甲字州的机会。” 杜若言看着黄大兴的脸色,“不信?你看看刘家独霸锦宁州这么久,一直试图向西扩展势力,成功了吗?一个小小的幽云州就死活拿不下来,刘家真有吹嘘的那么厉害?” 事实往往最具说服力,黄大兴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认,“那你的意思是,你倾向于相信他们?” “按照那位刘长老的说法,他们刘家跟北渊二皇子勾搭,事情败露,更有和慕容承之间多年的旧怨。如今那二皇子身死,慕容承得势,必将反攻,刘家不得不考虑退路了。但这些原因是不够的。” 杜若言没有直接回答黄大兴的话,而是以重新梳理的方式,和黄大兴一起来分析。 黄大兴点了点头,“的确,能够延续一百多年的家族,大小风浪见得还少?这等押注站队失败,放在我大端的确是难办,但在北渊的政体下,却是自保无忧的。” 杜若言竖起一根手指,“但是,他们说的另一点,却让我有了几分相信。” 黄大兴粗壮浓密的眉毛一拧,“你是说云落的事?” 杜若言沉声道:“不错!按照刘家的说法,他们曾经对云落下手,试图挑拨那位年轻渊皇和慕容承的关系,云落也差点身死。虽然明面上似乎并未暴露,但却一直有隐忧。以那位年轻陛下和云落的生死之交,一旦事败,等待他们的,必然是雷霆万钧的镇压。” 杜若言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刘家先祖的确是我南朝之人,综合这些,似乎此番决定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但是,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黄大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这就是一个局。” 黄大兴的猜测也不无可能,刘家的理由足够充分,也足够合理,但越是充分,越是合理,就越有可能是人为设计的。 这些设计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将征北军吃下。 那时,演这一出大戏劳苦功高的刘家,或许就顺势被那位年轻陛下既往不咎,甚至可能重新赢得信任。 杜若言沉默思量了一会儿,“自是有可能的,所以,投名状很重要。” 黄大兴颔首认同。 表面看,二人在这儿废了半天口舌,最后得出的结论和黄大兴最初的想法一样,似乎白忙一场。 但事实上,这样的结论和最开始的结论,已经有本质上的区别。 经过这样的梳理,二人不仅能确认接下来的应对,同时在遇到突发情况时,能够默契地保持镇定,把握其中的分寸。 二人又密议几句,商量出了一个方案,命人去交给刘家留下的联络之人。 杜若言抻了抻腿脚,“说完了这边,就该说说那边了吧?” 黄大兴鼻孔中喷出一阵粗气,“这他娘的赫连青山来得也太快了!” ---------------- 灵州大营,旌旗依旧飘荡,座座营盘整齐干净。 在乌先生的提议下,灵州大营上空,依旧飘荡着王思凌的旗帜。 关于那天的真相,暂时都被一个演武的借口掩盖了起来。 一骑自北面而来,典型的草原骑兵装束,在营门口停下,说有书信要交给云公子。 消息传到云落耳中,他悄悄换了个偏远角落的帐篷,见到了那位信使。 信使将一封书信呈上,然后便告辞离去。 云落只一扫信封,面色就微微起了变化。 一旁陪同的陆琦关心道:“怎么了?谁的信?” 云落站起身来,望着北面,“鲜卑铁骑共主,吴提。” 看样子,原本拦路的灵州大营,或许将面临被两面夹击的情况。 第二百九十八章 好人自有好运 “先看看吴提说了些什么吧。” 云落拆开信纸,和陆琦一起看去。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难以言喻的古怪。 吴提在信中言辞恳切,他可以帮助云落取得义军的领导权,但前提是希望云落能在成功后带领义军让开道路,让鲜卑铁骑带着战利品顺利回归。 作为回报,他还可以命鲜卑铁骑先叩开周边城池,消灭守军,届时撤走之后,云落可以坐收渔利。 这样既没有勾结外敌的声名隐患,又能凭空坐拥庞大的军队和整个西北的地盘。 “这位鲜卑铁骑共主还真是贴心啊!” 云落笑了笑,语带调侃。 陆琦轻轻眨着眼睛,等着云落的答案。 云落没好气地轻轻揪了一下陆琦白皙的耳朵,“想什么呢!你男人就那么没骨气?” “哼,谁知道呢!”陆琦没有计较云落的“冒犯”,反而希望这样的“冒犯”稍微多一点。 嗯,只多一点点就好。 多多了就要拔剑了。 “你说我要是明言拒绝了,会是个什么后果?” 云落看着陆琦,表情严肃中又带了点调笑,弄得陆琦无语道:“你到底是真想问还是闹着玩啊!” “真问。”云落连忙收敛了那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会打起来。”陆琦想了一下,肯定道。 云落挠着头,“不至于吧,不给我面子,也不给小镇和崔师妹面子?” 陆琦一下子也有些拿不准,“总不能随便你摆弄吧?若是真丢下所有战利品就灰溜溜回去了,鲜卑铁骑早就自己走了,何必被堵在这儿。这个共主来这一趟,有什么意义?”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小镇只是让他来将鲜卑铁骑好好带回去而已?”云落摩挲着下巴,旋即自己否定了自己,“不会,若是那样,吴提应该直接轻车简从绕道去了灵州,带着人走了。” “看来还真有可能打起来啊!”云落轻轻敲打着桌面,喃喃道。 说到打架,陆琦忽然道:“你前两天强行突破,境界稳固了吗?不要影响了大道登顶。” 云落笑了笑,“放心,既然我敢强行突破,就不会留下什么后患。” 在收到神秘人的第二封信之后,云落便在两天的时间内,昼夜不休,无人知晓地,强行突破到了知命境。 在观礼台上,所谓的临战突破,只是一出打击敌方士气,扰乱对手部署的戏而已。 “先前我就在通玄巅峰,本就离知命境只一线之隔,虽对有些人来说,那一步或许一辈子都跨不出,但我是谁啊,是江东明珠的男人,又岂会被这点小小问题难倒!” 看着云落嘚瑟的样子,陆琦送了一个白眼,不过心中也安定了些。 不过陆琦说的也对,云落此刻确实还有好些细节等着去完善。 知命境之后,剑修就可以在窍穴中温养一口本命飞剑。 但云落有些纠结的是,他的情况有些不同。 突破的那个晚上,随着他不断从牵机傀儡符中抽取精纯的元气,金丹雏形开始缓缓转动。 越转越快,云落也一直有条不紊地把控着节奏。 他记起当日在落梅宗的山巅,自己炼化仙格之后,那场恢弘盛大的观道之旅。 那些绘满了山河湖海、飞禽走兽的丹脉,那九道玄妙的丹纹。 心神渐渐沉寂其中。 嗡!!! 随着那颗金丹雏形转动到极致,云落体内的小天地间响起了一阵大道玄音。 久久回荡不止的大道玄音中,一颗通体金黄的浑圆金丹在空中凝结成型。 丹田中悄然生出大股的吸力,扯动着金丹朝下缓缓降落。 砰! 丹田猛地一震,一丝如当初丹田开辟时的苍茫气息又从丹田的四周升起。 随之而来的,是九声高亢的龙吟,带着欢快兴奋的情绪,合而为一,罡风又起,再次涤荡着云落的神魂。让他突破中生出的那一些许神魂疲惫,一扫而空,神智一片清明。 云落的心神一探,丹田比之先前拓宽了一半还多。 果然大境界,大门槛,大收获。 来不及感慨,他的心中自然而然地涌起感悟,生出对大道的渴求。 这不是谁教的,也不用谁教。 而是修行到了这个境界,这个关头,便会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的。 因为资质的不同,感悟有多有少,有深有浅。 而这些多少、深浅,就是真正的大道前途。 呼应着丹田的震荡,云落周身的各处窍穴随之震荡,一个个隐秘的窍穴被一一撞开,原本已经开辟完成的窍穴又更宽阔幽深了些。 一道道玄之又玄的气息悄然汇集,结成了天上的云朵。 云落的心底自然生出念头,似乎那云朵之上该有一座玉宫。 当初仙格炼化的记忆悄然浮现,他一抬头,那座辉煌巍峨的宫殿,就已经完完整整地矗立在了云端高处。 在瞧见玉宫的瞬间,一丝玄妙的联系自然出现,为云落指引着前往玉宫的道路。 与之同时,接天剑经的心法自然而然地运转着。 在他的身上,有三处窍穴都在欢呼雀跃着,向着金丹传出亲切的召唤。 云落下意识地用神识一探,顿时愣在了当场。 剑修在成功跨入知命境、凝结金丹之后,身上几处大穴之中,那个开辟程度最高,剑意残留最多,最适合个人剑气运转的窍穴中,会自然凝结一把本命飞剑。 这世间没有两把完全相同的本命飞剑。 每个剑修的本命飞剑各有奇异,会生出一些如同飞禽走兽的天赋技能一般的神通。 这个过程,无需修行者操作,准确说修行者本人甚至都无法干预。 本命飞剑的品轶高低,神通大小,全凭过往的剑道积累和剑意感悟。 而后,金丹中的真元会化作剑气,冲入本命飞剑的窍穴之中,将新生的本命飞剑用剑气包裹,慢慢温养。 但,自己怎么有三个? 还没来得及细细查看,天色已经亮了,又该去准备观礼台的事情了,故而此事便被耽搁了下来。 而昨日两次会议之后,云落又先后跟苦莲大师、符先生、乌先生、和孙大运各自细聊了许久,直接彻夜未眠。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没来得及找机会细细查验自己成功晋升知命境之后,体内的情况。 好在杨叔先前说了,等长生城事了就会来找他,届时要好好问问。 同时,他还准备修书一封,请符临通过他的渠道送去西岭剑宗,一是给姜老头、陈宗主们报个喜,二是问问接天剑经中关于本命飞剑的事情。 云落忽然从沉思中醒来,瞧见陆琦在一旁捧着脸笑望着他。 他嘿嘿一笑,“不好意思。走神了。” 二人刚准备起身离去,忽然一个哨兵又跑了过来。 “将军,营门外有人求见,说是将军故人。” 云落有些纳闷,“故人?长什么样?” 哨兵抬头,看了眼陆琦,艰难地挪回目光,犹豫了一下,“是个女的。” 不等云落开口,陆琦便吩咐道:“请她进来。” 哨兵又偷偷看了眼云落,瞧见云落微微点头才领命而去。 陆琦似笑非笑地看着云落,“云公子,不说点什么吗?” 云落没来由地有些慌乱,心中暗道,你这话,我原本行得正坐得直的,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有什么事儿似的。 “我又没干什么坏事,有什么好说的。” 云师兄色厉内荏。 陆师妹眼含杀机。 坐回帐篷中的座位上,没过多久,便听到一阵脚步声。 哨兵早得了吩咐,不会透露云落的身份,只在帐外轻声道:“姑娘,那位云公子就在此处,您进去就好。” 一个清雅的女声响起,“多谢。”云落面色一变,要糟! 扭头一看,陆琦的眼中已满是笑容。 帘子掀开,君渺渺风尘仆仆的身影和背后的天光一起映入眼帘,煞是刺眼。 云落不得不起身相迎,同时心中也着实惊讶,我都跑到大端来了,你们不至于追着我算计吧? 君渺渺瞧见陆琦,对这个情况就已心知肚明。 主动开口道:“云公子,冒昧来访,请见谅。” 旋即转向陆琦,“想必这位就是陆姑娘吧,云公子时常提起你,渺渺在此恭祝二位白头偕老。” 云落看着一脸严肃的君渺渺,欲哭无泪。 圣女,你是不是有毒? 我跟你总共没说过几句话,哪儿我就时常提起了! 你是故意来拆台的吗? 陆琦自小的教养自然不会让她做出什么小气之举。 事实上,她跟云落之间的那点故作姿态,也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小情趣而已。 她相信云落,无比相信。 她笑着回礼,“陆琦见过木叶圣女。” 对于木叶山的圣女,在了解了雁丘秘境的那些隐秘之后,二人都隐隐有些同情。 不曾想君渺渺却洒然一笑,“圣女?不提也罢。” 陆琦惊讶地看了一眼云落,云落正要相问,君渺渺却先开了口。 “昨日此间,有雁鸣声,不知二位可曾听闻?” 云落已经记不起这是他和陆琦今天第几次对视了,他缓缓道:“雁鸣声有什么奇怪的吗?” “对啊,这个季节大雁南飞,还是挺常见的吧?”陆琦也附和一句。 二人其实心知,她所说的,自然是他们二人在突围时,用雁丘心法使出合击技的雁鸣声。 君渺渺摇摇头,“那声雁鸣高亢而嘹亮,且是一声合鸣,根本不像是凡俗大雁的鸣叫声。” 君渺渺忽然盈盈拜倒,“此事对渺渺异常重要,若是二位知晓,请务必告知于我。我没多少时间了。” 一头雾水的两人,一个连忙上前扶起君渺渺,另一个仔细看着,这也不像是要身死道消的样子啊。 “圣女阁下,没多少时间是什么意思?” 事已至此,君渺渺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苦笑道:“木叶山的追兵就要到了。” 陆琦惊讶地捂着嘴,“你莫不是反出木叶山了?” 君渺渺点点头,“对皇甫烨我就早已心生抗拒,如今皇甫烨被杀身亡,他们又命我嫁予其余素昧谋面之人,我只好寻机逃出了木叶山。” 她哀婉一叹,神色寂寥,“但我身上有木叶山特有的追踪符,他们可以随时感应到我的位置,传说只有曾经逃出过木叶山的一任圣女,有办法解开这个追踪符,而那位圣女的消息跟大雁有关。我遍寻北渊,也无法找到她留下的秘境,只好暂时逃往大端,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云落看着君渺渺,嘴巴微微张着。 这运气,大海捞针也不差了吧,偏偏就能找到我和琦儿。 算你来着了! 陆琦悄悄摆手,示意云落稍安勿躁。 她定定地看着君渺渺的眼睛,“离了木叶山,若是重得自由,你又准备去往何方呢?” 君渺渺微微一怔,显然一直并未有时间思考过这个问题。 想了想,她环顾一圈,“或许只有大端,才是相对安全的所在了吧。幸好我是个孤儿,并无亲族,也算了无牵绊。” 陆琦微微一笑,“或许可以与我们一起,回头我给你介绍另一位圣女认识,你们应该会很投缘。” 在陆琦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云落就试图阻止,却最终因为相信陆琦的判断,而只好闭上了嘴。 君渺渺摇摇头,“解不开追踪符,永远都是在阴影和恐惧之下,木叶山势力不小,难道还要劳烦二位护我一生吗?” “谁说解不开的?”陆琦狡黠一笑,轻轻牵起君渺渺的手,“不得不说,人这辈子,运气太重要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宿命与野心 离着灵州大营约莫一百多里之外,有一支队伍正在快速奔行。 领头的一人,身着华服,穿戴考究,正是负责追捕君渺渺的平康使。 闭上眼,默默感应一番,君渺渺的方位愈发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冷哼一声,望着前方,冷冷道:“圣女就在前方不远,大家加把劲,尽早将圣女请回山中。” “是!” 身后响起整齐的应答声,让平康使心中舒畅。 被簇拥、被礼敬、被拥护,这就是权力的曼妙滋味。 平康使习惯了这样的滋味,也不想放弃这样的滋味,脑海中甚至还是琢磨着回山之后,该如何重新拉拢义阳使,重新布局。 大好男儿,岂甘居人下! 他心中默默想着,座下骏马跑得飞快,蹄声阵阵。 寂静平坦的官道上,三匹马儿正缓缓徐行。 道路两侧,有散落的兵甲、衣物,也有腐尸、残肢。 绿头苍蝇嗡嗡乱飞,不时还有左顾右盼的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道旁出没。 四周几无人烟,放眼皆是焦土一片,断壁残垣。 空气中似乎也带着些凋敝腐臭的味道。 随荷已经有些时候没吃零食了,实在是吃不下,没心情。 她蔫答答地坐着,身形松垮,任由马儿自行跟在小姨和小姨父的背后。 杨清放缓马速,跟随荷平齐,问道:“随荷啊,要不要吃点东西?” 随荷抬头看了杨清一眼,“小姨父,吃不下。” “该吃还是要吃的。”杨清笑着道:“你先前忽然说你落哥哥可能有事,害我们没日没夜地赶了一天路,接着又说他没事了,真没事了?” 随荷懒洋洋地重重点了点头。 邹荷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心爱的小侄女,“放心,我也算过,这孩子算的没错。” 杨清故作夸张地点了点头,“我还以为随荷没吃零食,生气折腾我们呢。” 一旁的随荷无语地扬起小拳头,“小姨父,打你哟!” 邹荷哈哈一笑,随荷也忍不住扑哧一声。 杨清微微朝身后瞥了一眼,嘴角勾起。 蹄声响起,伴随着一声冷冷的呵斥从杨清等人的身后传来,“前面的,滚开!” 队伍中领头的那位微微皱眉,并未开口。 正是锦衣华服,贵气逼人的平康使。 刚刚好些的心情立刻又被打断,随荷愤愤转身,俏脸一板,“路是你家的啊,就不滚!” 谁还没点小脾气不成。 杨清忽然眼神一凝,那只队伍中竟有人越众而出,似要拔刀相向。 他正要出手,心湖之上却荡起一阵涟漪,那是邹荷的声音,“让她发泄一下。这些人修为不高,正好让她学着实战。我在这儿护着她,你盯住那个领头的。” 修行了天机秘术的天机山人,都有一个好处,天机秘术修到一定程度便会自动为他们遮掩境界。 这也是为什么邹荷说敕勒的师父都曾是她的手下败将,敕勒会对此将信将疑。 看不透邹荷境界的他,还以为邹荷是什么隐士高人。 大人物做事,都喜欢将事情尽量想得糟糕一点,这样意外就会少一点。 要不说大人物就是大人物,此刻的这帮人,看不清杨清等人的境界,却以为都是些引颈就戮的弱者。 雪白刀光亮起,比起真元攻击,这个身为凝元境修行者的木叶山门人更喜欢刀劈下去的畅快。 可惜,却劈到了铁板上。 随荷眉头一皱,右手掐诀,朝骑手一指。 一丝红线凭空出现,然后一闪而逝,没入对手体内。 举起弯刀,笑容残忍的骑手举刀正要劈下,嘭地一声爆成一团血雾。 只剩座下骏马浑身一轻,快活地踢踏着步子。 原本谈笑风生的众人顿时傻了眼,这是什么邪术? 邹荷却无声叹息,传音给随荷道:“别只会用天机秘术啊,你也是神意境修行者了,要学着用正常的修行者手段。” 随荷顿时明白了小姨的用意,苦着小脸轻轻一叹。 这帮快马加鞭赶往灵州的木叶山门人,瞧见一个同门诡异惨死,目光都看向领头的平康使。 平康使轻哼一声,“多去几个人,将这一家三口都给我捉了,正好漫漫旅途,你们好好消遣。” 他下意识地将杨清他们当做一家三口,虽然有些看不清这个小姑娘的深浅,但身为问天境的大修行者,平康使自有他的底气,和飞扬跋扈的习惯。 真当这世间合道境满地走不成? 有了这句话,身后众人心中就有了底,不那么合适的目光在邹荷和随荷的身子上滴溜打转。 杨清看了邹荷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也就是为了随荷,否则依我这暴脾气,哼哼。 邹荷冲他甜甜一笑,这一笑更是点燃了木叶山众人心中的火焰。 邹荷轻夹马腹,迎了上去。 在她有意的控制下,始终给随荷留着一到两个人。 随荷刚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险象环生,慢慢就开始找到了状态,跟这些大多是凝元境和神意境下品的木叶山门人斗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平康使眉头渐渐皱起,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在眼中闪过。 准备自己出马收拾了这三人的他,真元才稍一运转,一个清冷的声音就在心底响起。 “你一动,就会死。要不要赌一下?” 平康使虽然惊讶,但自然不会被如此轻易地吓住,冷哼一声,神识放出。 四周查探一圈,却并未发现什么强大的气机。 “装神弄鬼!” 他心中暗骂一句,足尖轻点,就朝那边热闹的战场掠去。 身形刚起,便被逼回了坐骑之上,登时便有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 在他的眉心之前,不知何时,悄悄悬浮着一柄晶莹的飞剑。 他僵着脖子,只有惊骇的眼神投向那个一直看似躲在女人背后的白衣男子,男子冲他微一挑眉。 “现在信了吧?” 白衣男子的声音又响在心湖之上,和先前一样清冷。 眉心的飞剑悬浮不动,冰冷的剑气散发着森寒的剑意。 至少是问天境中品剑修! 平康使浑身僵硬,再不敢有一点动弹。 随荷逐渐熟悉了一个正常修行者的战斗方式,天机山功法的优势和邹荷悉心教导的成果缓缓展现出来,攻击渐渐凌厉起来,防守也自如了许多,将一个个木叶山门人打落马下。 几个还在围攻邹荷的见势不妙,却迟迟不见平康使出手。 一扭头,却看见自家平康使被一柄飞剑逼得动弹不得。 这些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就要逃开,邹荷轻哼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不要面子的呀!” 悄悄将修为提到知命境,将这些木叶山门人困住,然后一个个踢给随荷。 平康使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门人被那个小姑娘一个个收拾掉,心中却并无什么悲愤和惋惜。 都是些下人,死了也就死了,关键自己的小命要保住了。 等到最后一个木叶山门人被邹荷直接一巴掌拍下马去,场中就剩下四个人了。 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大战后的随荷从兴奋中缓缓脱身,一股来自神魂深处的疲惫蓦地涌上。 邹荷一把将她捞过来,干脆悄悄拍在她的背心,柔声道:“小姨在呢,睡吧,睡醒了就能见到你的落哥哥了。” 随荷眼皮一合,沉沉睡去。 杨清看着平康使,“朋友,报个家门?” 他瞧见这些人的骑姿,和来的方向,就已经清楚,这是北渊来人。 故而问个清楚,万一是小镇和崔雉的手下,无故打杀了就不合适了。 这也是如今跟邹荷在一起后,杨清的转变,若是以前,得罪了自己那就该死,管你是谁。 要不,白衣剑仙偌大的名头如何闯出来的? 平康使听了心头一喜,他原本就打算抬出木叶山的名头换得自家性命,却担心贸然开口,让对方以为是在威胁,所以一直犹豫。 此刻对方既然问起,那自己说出来就没啥了。 不过他还是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眉心悬停的飞剑,面目祈求之色。 杨清心念一动,飞剑掠回体内,一闪而逝。 平康使翻身下马,抚胸行礼,“在下北渊木叶山平康使,前来此地是有山中要务。适才约束手下不力,冲撞了几位,还请见谅。”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该交待的信息也都交待了清楚,只要不是木叶山的仇敌,断然没有因此就生死相向的道理。 而木叶山一向超然,哪儿有什么仇敌。 他正暗自得意间,却见那个白衣男子眉毛一挑,“平康使?” 然后身子微微前倾,坐在马上俯视着平康使,“李掌教有没有给你交代什么任务?” 平康使猛然一惊,如此隐秘之事,此人是如何知晓的? 杨清面露不耐,“回答我。” 平康使摇摇头,“并无。” “真的?” “真的。” “那就去死吧!” 飞剑重现于天地,在平康使反应过来之前,从他的眉心一穿而过,就像穿透了一块水嫩的豆腐。 平康使瞪大的双眼里满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在了异国他乡的荒野之中。 自己明明是去捉拿圣女的,自己明明还有大好日子等着的。 更关键的是,李掌教的确没有暗中给我交待什么任务啊! 这也是自己该死的原因吗? 可笑的是,他连杀他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意识消弥之际,他听见了白衣男子清冷的声音。 “敢算计云落,还敢伏杀他,就这样死了都是便宜你!” 白衣剑仙,杀伐果断,向来不计较什么因果。 只要他觉得你该死,死便死了。 “原来是因为云落啊!” 生机流逝的最后时刻,他有些释然。 曾经,木叶山上一任平康使,也是他的老师,在云落之父凌青云游历北渊之时,被其羞辱,在竭尽全力将他扶上平康使的位置之后,很快郁郁而终。 他便从心底对云落有着深深的敌意,如今自己却也因此身亡。 不得不说,有些宿命的意味。 砰。 他睁大着眼睛,直挺挺地倒地。 空洞无神的眼眶中,再无半分野心和跋扈留存。 尘归尘,土归土。 身死道消化虚无。 修行界的残酷就这么直白。 杨清扫了一眼满地躺着不动的身影。 邹荷笑着捏了捏随荷的脸,“这丫头,跟着云落一起长大,哪儿下得了什么死手。” 杨清想了想,最终放弃了灭口的念头。 既然是随和丫头自己不下死手,就由她去吧。 天机山人做事,其中自有缘法。 马蹄声远去,许久之后,一个木叶山门人悄然睁开眼睛,擦掉嘴角的鲜血,艰难爬起,走到平康使身边,瞧见眉心的空洞,大惊失色。 他静静地看着平康使的尸身,手中拳头猛地握紧。 片刻之后,他瘫坐在地上,将手中沾满鲜血的弯刀扔到一旁,大口地喘着粗气。 很快他便重新起身,在自家同门的尸首中摸出了许多个储物袋,然后扯来一匹马,带着平康使的尸身,调转马头,朝着北面,仓惶逃去。 一旁的山包上,杨清看着这个远去的背影,轻轻叹息。 第三百章 世道如斯,选择如何 朝阳初生,向人间洒出的金光在秋叶上跳跃,山峦也被罩上一层明亮的颜色。 这种明亮,一如此刻君渺渺的内心。 经过云落和陆琦联手一夜的努力,她体内的追踪符终于被彻底清除。 虽然身体与之前并无任何不同,但君渺渺知道,那一把无形的枷锁,已经被彻底解开,丢掉了。 如今的她,再不是木叶山那个看似风光、实则只是一件工具的圣女,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真正有着血肉,有着灵魂,可以有自己追求的人。 她转过身,朝着疲惫之色明显的云落的陆琦,盈盈拜倒。 “二位再生之德,渺渺永世不忘。但有驱使,必将竭力以报。” 云落的境界比陆琦高,此刻的状况要好上许多。 他摆摆手,“快起来吧,你看我也不便扶你。” 陆琦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白了云落一眼。 云落继续道:“报恩什么的就不用了,我们救你也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你值得被救。若是陷于恩情,那不是才脱牢笼,又入虎口嘛!何必给自己又戴上一层枷锁。” 陆琦已经知道君渺渺比自己稍大一点,便开口道:“姐姐名叫君渺渺,二代圣女名叫司妙妙,同为圣女,也同为苦命之人。我二人侥幸得到二代圣女的传承,又以此解救了你,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天命注定,想必也是二代圣女喜闻乐见之事。” 君渺渺看着这两个没有一点挟恩图报意思的二人,心生敬仰。 嘴上答应了下来,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待云落和陆琦调息一阵,稍有恢复,云落便起身道:“我得去大帐那边了。你们?” 陆琦牵起君渺渺的手,看着云落,“你快去吧,我一会儿跟君姐姐去找余姐姐。” 云落听着这仿佛绕口令一般的话,对女人这种莫名其妙的自来熟有些难以理解,便快步走出,去往中军大帐了。 君渺渺看着陆琦,“陆妹妹不生我的气?” 陆琦睁大了一双无辜的美目,“生什么气?” 君渺渺将自己之前被平康使驱使,去引诱云落的事情说了,然后道:“这你是知道的啊。” 陆琦甜甜一笑,“那又不是你自己的想法,不作数。” 聪慧的前圣女如何不知陆琦言语中的意思,心中了然,又暗自下定了另一个决心。 她看着陆琦,“你说那位余姐姐是谁啊?” 陆琦想了想,便将余芝和自己这帮人之间的纠葛讲了一遍。 当说到时圣被云落击败,经脉尽断,成为宗门弃子,只有余芝毅然站出来,护着他远走天涯时,君渺渺感叹着爱情的神圣伟大; 当说到云落和时圣化敌为友,惺惺相惜的那一场放手大战,君渺渺听得心向往之; 当说到余芝赶到巴丘城,红衣坠河,她却只能为时圣收尸,君渺渺已经泪湿眼眶。 陆琦自己都有些不愿意提起这些回忆,看着君渺渺的样子,“要不算了吧?” 君渺渺摇着头,陆琦只好又说了下去。 故事的最后,是时圣以身填阵,拯救了所有人的生命,却留下了曾许深情共白头的妻子孤独终老。 君渺渺眼泪如珠串,哭着道:“这位余姐姐如今就在军中吗?” 即使陆琦早已为这些事哭过,此刻也多有伤怀。 她点点头,“不如姐姐先去梳洗一番,然后我带你一起过去找余姐姐。”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陆琦就带着在军营中简单梳洗干净的君渺渺踏上了寻找余芝的路程。 当然,路程很短。 在军营边缘,有一圈流民帐篷。 顾名思义,此地安置的,都是那些无家可归,饮食成忧的流民。 不像普通军帐那般是一个一个的小帐篷,流民帐篷是由几个大帐篷组成。 大帐篷内,摆着大通铺。 虽说男女有别,虽说气味难闻,虽说还有诸多不合适之处,但这是能够安置更多流民的唯一办法。 在这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的时候,不管是被救济的,还是救济的,都需要有所取舍。 询问了卫兵,两人蒙着面纱,走入了此刻余芝所在的帐篷。 蒙面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单纯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意外而已。 只站在帐篷门口,一股巨大的酸臭甚至还带着些腐烂味道的气息便扑鼻而来。 陆琦看着身旁君渺渺虽然竭力装作镇定,但却不由自主干呕的样子,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情景。 于是她温声提醒道:“姐姐可以用内息,减少口鼻呼吸。” 君渺渺恍然大悟,略作调整果然好了很多。 二人走入帐篷,一眼便望见了一个红衣身影,手边放着个小木盒,正弯着腰,替一个老人处理身上的伤口。 自从时圣走后,余芝便穿上了红衣,再未换过。 帐中还有其余几个女子同样在忙活。 余芝身后的两个婢女,灵溪和彩凤也在其中。 二人走过,认得陆琦的灵溪和彩凤连忙行礼,陆琦笑着点头。 走到余芝身旁,没有蒙面的余芝也抬起头看了陆琦一眼,又看了君渺渺一眼,没有多说,笑着道:“稍等我忙完。” “没事,姐姐先忙。”陆琦摆摆手,“有没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 余芝摇摇头,“没事,快忙完了。” 君渺渺在一旁默默看着,若非亲眼所见,她真的很难相信,一个高高在上的山上修行者,一个本可以成为那个云梦宗永远的尊崇之人的女子,会心甘情愿地为这些流离失所地难民忙活。 而且看她的动作,似乎还很熟练? 她虽是个孤儿,但很小就被昭穆使带上了木叶山,出现在人前的形象都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仙子。 如同那头通灵的白鹿,一看就不属于凡俗。 陆琦悄悄观察着君渺渺的眼神,隐隐有着笑意。 余芝很快结束了这个帐篷的巡查,冲陆琦歉然一笑,带着二女去了自己居住的帐篷中。 先让二人稍坐,余芝仔细地洗着手。 趁着这个空隙,君渺渺抬头打量着这个帐篷。 嗯,怎么说呢,着实有些简陋。 她不禁有些疑惑地看着陆琦。 此刻二人都取了面纱,陆琦自然能从她的面容上看出她心中的想法,笑着道:“君姐姐可是想说,为何余姐姐在这儿的起居环境会如此简单?” 被戳破了心思,君渺渺赧然一笑。 “是我主动要求的,姑娘千万不要对云公子和陆姑娘心有不满。” 余芝拿着一张粗布巾,仔细地擦着手走进,主动回答了君渺渺的疑问。 “余姐姐,我给你介绍一下。” 陆琦主动开口,为余芝介绍了君渺渺的身份,以及如今的处境。 余芝听了,轻轻走到君渺渺的身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真是个苦命的姑娘。” 明明自己都已经如此不幸,却还将关怀和爱心都给了旁人。 君渺渺心神触动,揪着衣角似在犹豫,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方才便困扰她的问题。 “余姐姐,为何要对那些......额,那些凡人......” 终究还是有些不好开口。 但余芝却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道:“凡人就不是人了吗?” “可是,我等修道之人,习仙法,求长生,高坐山巅,又岂能在这凡尘泥淖中......” 厮混二字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但君渺渺已经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这些年一直被灌输的理念说了出来,反驳余芝的话。 陆琦以手托腮,笑意盈盈地听着,并未开口。 余芝出人意料的没有直接辩驳,而是点点头,“是啊,修道求长生,要不我们怎么会被那些不能修行之人叫做仙师呢。” 她看着君渺渺的脸,“妹妹可有想过,在修行之前,你我不过也就是凡人而已。” “但既然修行成功,不就不是了吗?”这一点很容易抓住。 “修行无非是让我们掌握了一种更好的工具而已,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我们一个人的属性。成了修行者便不是人了吗?寿与天齐了还是抬手星辰灭了?” “曾经那种山上看山下的高高在上,山下看山上的诚惶诚恐,二者之间分明的界限,早已在时间中慢慢模糊。” 余芝望着帐外,“不信你看,如今这个天下,哪个大修行者还压得过王朝,哪家宗门又敢无视朝廷的大军。” 她看着若有所思的君渺渺,继续道:“刚才说的是世道现状,如今我们聊聊自己,聊聊你与我。” “凡人又如何,他们不过孱弱了些,我们就能仗着自己那点气力,将他们视若蝼蚁?那跟丛林中那些未开灵智的野兽何异?其实他们若是蝼蚁,我们也不过就是些大点的蝼蚁。” “沿着某一种可能,若是你我没有能够修行,我们能够认同修行者可以肆意打杀凡人这样的规则吗?我想没有谁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再小的个体都有它存在的价值,每一条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说白了,那些如今还被一些修行者挂在嘴边的说辞,有它的历史背景,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们已经站在了山上,自然想要维持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尊严和优越。” “虽然艰难,并且极其艰难,但若是我们想到了这些,便去力所能及地做一点,哪怕就一点,是不是就能在某些还未成为修行者的人心中埋下一些种子,他们日后成为了修行者,是不是就能对凡人好些。如此往复,这个世道是不是就能慢慢好起来?” “我愿意去做这些,不为别的,只因为我觉得,这是对的!” 说完,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陆琦,眼神里仿佛在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该说的我可都说完了。 陆琦冲她嘿嘿一笑,余芝只好又补了一句,“曾经我也与你一般念头,但云落点醒了我。若侥幸登高,当记得那些脚下的泥泞,想想能为这个世道做点什么,才不辜负这一番际遇。” 君渺渺陷入沉思。 陆琦和余芝默默看着。 中军大帐中,符临看着云落,面色严肃。 “我们的粮草已经快见底,必须要尽快决断了。” 云落下意识地手指轻叩着桌面,脑中急速旋转起来,思量各种可能。 一个凌家旧部不解道:“先前王巨君在此多日,粮草充足,为何突然就见了底了?” 乌先生叹了口气,“这一点,我去查验过,也审问了一些俘虏。王巨君当初的军粮,都是朝廷通过隐秘渠道悄悄运送的,可不知为何,对方可能看破了我们的伪装,意识到了问题,于是中断了粮草供给。” “这可如何是好,军中无粮,那可是头等糟糕之事啊!” “你急什么,没看见小主公正在想办法嘛!” “就是,这么些年不见,咋变得这么咋呼,这点小事咱们当年见得还少吗?” 几个凌家旧部议论纷纷。 云落看向坐在一旁默不吭声的义军骨干们,“几位将军可有什么想法?” 原本以为就是来充数的义军骨干们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云落会直接问他们。 这些人在那天热血上头,奉云落为主之后,回到大营冷静下来,心中渐渐生出些奇怪的感觉。 这义军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天了。 原本的王巨君至少还跟他们有天然的亲近,不管是不是伪装,毕竟是一起起来的。 如今这位小将军,小主公,可跟他们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而且在他掌权之后,那些凌家旧部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气焰一天比一天嚣张,让这些人心头更是有些愤愤不平。 所以这两天的议事,他们基本都一言不发。 好在这一点,云落很敏锐地抓到了。 别人或许没在意,向来观察入微的他可是看在了眼里。 不过,这些义军骨干们最终支支吾吾地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云落并不在意,笑着道:“事发突然,大家没什么准备是正常的。粮草是军中关键,此事大家都回去琢磨一下,晚间我们再到此处议一议,届时大家畅所欲言,咱们拿个对策出来。” 义军骨干们感激地看了云落一眼,心知云落是在给他们留面子。 当众人退下,云落将乌先生和符临留了下来,然后将吴提的信从怀中掏出。 “此事也需要拿出个应对来了。” 第三百零一章 林下月光如残雪 为什么选择往往会很艰难? 因为既然值得被纠结的,那必然是难以舍弃的。 若只是单纯拎起利益来衡量,许多事情其实往往会简单些。 一斤对八两,总有一头稍微多点少点。 但人心中还有道德,还有理想,这些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东西,便让许多事情看起来不那么明了。 乌先生缓缓道:“虽说我们如今已经取得了义军的控制权,但按照吴提的提议,我们也还是可以从中获得巨大利益的。” “不错,西北之地虽说如今多有残破,但实际上鲜卑铁骑并未整个吃下西北,许多城池他们还是没有攻下的。”符临附和道:“他们是骑兵,惯于野战,除开先前打了几个城池措手不及之外,剩下的城池据城固守,坚壁清野,以至于只要不是挡在他们去路上的,鲜卑铁骑大多都没碰。” 乌先生的神色忧愁得就像是做了亏本买卖,忧心收成的掌柜,“若是不能尽快吃下这些城池,至少在东面连成一道防御线,等朝廷大军开到,我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说不得要被困死在西北这点地界上。” 云落就这么静静地听着,然后估摸着差不多了,截断话头道:“如此那我就写信回复了?” 乌先生和符临一愣,“嗯......啊......好啊。” 摆开笔墨,云落很快写好了一封书信。 没有装起来,而是递给乌先生和符临,嘴上带着笑意,“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符临和乌先生连忙接过,扫眼一看。 欣慰的大笑之声,久久回荡在大帐中。 云落旋即差人去寻到吴提暂时驻军的地方,给他把信送去。 信上只有一句话。 “要么走人,要么开战。” 吴提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信纸,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细细感受,就能瞧出有一抹阴沉萦绕其上。 他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的答复。 这句话透露出了许多意思,云落已经掌握了义军的领导权,或者义军话事人跟他的意见一致。 同时,他们都很坚定,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便率军突袭。 他收起信纸,也就说说而已。 这位云公子和陛下皇后的交情几乎世人皆知,自己又岂能不慎重再慎重。 不过如今再慎重也需要有个决断了。 只把人带回去,固然也算没有伤筋动骨。 但新皇初立,四方封赏,安抚人心,训练新兵这一项一项的事情,哪样不需要钱财、粮草? 北渊本就不算富庶,这海量的战利品若是能带回去,这些问题至少能解决一大半,又怎甘心轻易放弃! 可那是云公子啊,是跟陛下相交生死,是和陛下皇后师出同门的云公子啊。 吴提从怀中取出那个一直贴身放着的锦囊,举在手中望着。 该是要打开的时候了。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锦囊,就像是一个认命的囚徒在等待一个判决。 “国事为重。” 吴提瞪大了眼睛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连这四个字的每一个笔划都细细瞧过,试图要从中读出些隐藏的意思来。 但是他失败了。 国事为重,国事为重。 他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失落,只是心中有些什么东西在悄悄破碎。 重重呼出一口浊气,鲜卑铁骑的共主低声骂了一句,“xx的世道!” -------------------- 虎啸城往东,有一片群山密林。 在这片山间林地中,有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正在悄悄潜伏。 没有军帐,每个人身上裹着一张毡子,凄冷地度过深秋寒峭的夜; 没有生火,没有热食,每个人都只能从随身口袋里摸出硬邦邦的干粮,就着水囊里冰冷的水,聊以果腹。 如此艰苦,他们也并无太多埋怨。 因为在这些人的中央,那个身影裹着跟他们一样的毡子,吃着跟他们一样的干粮。 刘师古,现年五十一岁,锦宁刘家家主,锦宁州节度使。 几日的奔波,给他的脸上罩上了一层疲态; 原本修剪得十分得体的胡子也开始变得杂乱起来,给疲态之上又添了一丝邋遢。 他靠坐在一颗树下,紧了紧身上的毡子,缓缓嚼着口中的干粮,尽力用唾液去中和它们,让它们变得更好下咽一些。 不过当这些粗粝经过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嗓子时,那种不受控制的疼痛,还是让他眉头微皱。 但也只是皱皱而已。 他很清楚如今刘家所面临的情况,比起族血的存续,家族荣光的绵延,自己受这点苦,算得了啥。 只好最终有个好结果,别说这几天,就是几个月,自己也能忍。 他先看了看周边的刘家直系,不论老幼,都还算镇定,没有谁敢抱怨什么,挺好。 再瞧一瞧遍布四周的自家私兵,此番若是成功,定当好好赏赐一番! 一个身影无声穿过横七竖八的刘家私兵,来到刘师古身前,悄悄拿出一封信,双手捧到刘师古面前,低声道:“那边来信。” 刘师古顿时坐直了身子,精神也微微抖擞了些。 他不着痕迹地先瞄了一眼信封上的火漆,确认完好无损才拆开信纸一看,目光越发锐利。 看完信,他低声道:“吩咐下去,现在开始,吃饱喝足,好好休息。晚间我们动身。” 送信之人抱拳应下,无声退走。 刘师古抬起头,看着头顶,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重新靠在树干之上,他静静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那声音,像是被擂响的战鼓。 与此同时,赫连青山带着两万暴雪狼骑军和两万幽云州精锐在青木城下摆开了阵势。 在他们的对面,青木城城门禁闭。 城头上,站满了严阵以待的大端征北军。 兴许是忌惮赫连青山惊人的个人武力,征北军的主帅和副帅,黄大兴和杜若言都只是偷偷在城墙上露了个头,便躲进了城楼中,遥控指挥。 这一幕激起了下方北渊大军的哄笑。 赫连青山冷哼一声,干脆命人找了把椅子出来,顺便拎了个茶壶茶杯,好整以暇地在青木城的门口,喝起了茶。 趁着茶水还在冒着热气的当口,赫连青山笑着道:“不是挺威风吗?来我北渊,夺我城池,杀我同胞,如今却只敢窝在城里不出来了?” 他吹了吹浮沫,轻嘬了一口,眼神中有着不加掩饰的鄙夷,“怎么?你们南朝人,属乌龟的不成?” 这两句话,赫连青山都用上了真元,清晰地传进了所有人的耳中。 北渊众将士自然是笑声震天,而城楼上的大端军士个个心头都有怒火蹿起,但无奈自家主帅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自然也无人敢有异动。眼看对方不为所动,赫连青山也没了兴致,吩咐了十几个牙尖嘴利的,上前叫阵,自己默默喝着茶。 草原汉子骂人的话,也不含糊。 从城头将士,到征北军上下,都没逃过这些草原汉子的毒舌,言语极尽侮辱和嘲讽之能事。 紧接着,又将“战火”烧到了南朝皇帝、后宫、百官、万民身上。 编造着一个个的故事,让身后的同袍笑声阵阵,青木城头的将士们个个义愤填膺,又无可奈何。 有些征北军的军士目光不由瞥向城头的房间中,对二位大帅的沉默隐隐有些不满。 此刻的黄大兴和杜若言却压根没有在乎那些轻飘飘的言语,而是趴在窗户上,悄悄看着城下的大军。 为了防止那微乎其微的可能,赫连青山有可能能够偷听到二人的谈话。 对修行者能力有些吃不准的二人甚至还用上了纸笔交流。 黄大兴写:后面部分的人逐渐开始散漫了,应该就是幽云州的队伍。 杜若言写:是,紧跟在赫连身后的那些,穿着狼骑服饰的军士,从始至终都没怎么动过,应该没错。 黄大兴写:看来狼骑的主力的确来了,赫连没耍花招。 杜若言写:那最好,我们可以按计划进行了。 原本在二人的计划中,他们就是要诱使暴雪狼骑军出城迎战,同时又不是立刻跟他们作战。 会有一系列的手段之后,他们才会将征北军主力派出,跟赫连青山决战。 只要顶住前期不崩,刘家暗藏的伏兵便会从幽云州军士的方向杀出,将幽云州军士冲垮。 溃败的幽云州军队又会冲乱暴雪狼骑军的阵脚,在刘家和征北军一起的掩杀下,重创暴雪狼骑军北渊这支王牌骑兵。 这一系列的关键就是,如何诱使赫连青山出城野战。 没想到这位新晋的北渊大将军却直接在青木城下摆开了阵势,不知是托大还是真有信心。 秋阳暖而不燥,从升起到落下,战斗始终没有打起来。 赫连青山索性下令,就地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当夜色悄然而至,青木城的大门缓缓拉开一丝。 一队马蹄裹着棉布的骑兵悄悄出了城,朝着北渊的军营中摸去。 临近军营时,猛地拉弓放箭,大喊着冲向大营。 然后,他们连哨卫都没能突破,便被迅速射死了好些,仓皇而逃。 瞬间惊醒的大营中,匆忙披甲的军士还没来得及冲出营帐,就有哨兵奔走高喊偷袭的敌人已经被打走了。 营中将士又缓缓睡下,觉还没续上,就又有一波偷袭冲来。 于是起床、无事、睡觉、又起床、又无事、又睡觉,如此折腾几遍过后,北渊大军怒了。 这帮南朝鼠辈,白天龟缩不出,晚上又来偷偷摸摸,真是恼人至极! 索性他们都不睡了,干脆穿起衣裳,披上甲胄,坐在床边就等着这帮鼠辈再来。 然后,就没了动静。 在困意和错愕中,来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青木城的大门猛地拉开,潮水般的大端将士迅速冲出。 步兵结阵,弓弩、盾牌、长枪、刀斧,一样样、一层层,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骑兵上马,喂饱了的马,配好了的弓和刀,军容齐整地看着对面一片忙乱的军营。 “杀啊!” 黄大兴的怒吼响彻夜空,拉开了战斗的序幕。 第三百零二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或许在远处,红日已升上了天空,青木城下的黑暗才会被一缕白色余光撕碎。 借着这点微弱的光芒,可以看到城下咬作一团的两支大军。 喧嚣的喊杀和这片还未结束的夜色格格不入,但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已无法顾及。 从最初的骄兵之计,再到避战消磨士气,再经过一夜的疲兵之计,黄大兴和杜若言尝试着一点一点营造出优势。 事实上他们也差点成功了。 北渊大营的军士反应,明显慢了许多,以至于征北军已经接近了军营,他们才匆匆冲出自己的营帐。 若非赫连青山手持长枪,跃马迎战,带着亲卫队堪堪挡住了第一波攻击,这数量庞大的北渊大营,很有可能被偷袭成功。 毕竟慌乱一起,很多事情就说不准了。 但这个美好的事情到底没有发生。 坐镇军中的黄大兴和杜若言心中一叹,没办法,这就是修行者啊。 去他大爷的修行者! 偷袭不成,征北军并未慌乱,而是开始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结阵。 韩飞龙当初对付北渊南征大军的阵法,已经悉数交给了黄大兴和杜若言。 骑兵布置在两翼,防止对方骑兵的穿刺包抄,中间便是已经演练娴熟的步兵军阵。 没有人知道,黄大兴和杜若言今日是铁了心,要将暴雪狼骑军打残甚至打掉。 而要做成这件事,他们能够承受的代价是,不计代价。 哪怕今日带到此处的五万征北军全军覆没,只要能够跟两万暴雪狼骑军兑子,那就值得。 这不是他们擅作主张,而是在先前跟随着征北军援军而来的国师密信中所说。 百战老卒的长枪、身后箭无虚发的弓箭手、专门对付骑兵的钩镰枪和刀斧手,配合默契,让北渊呼啸着冲来的骑兵成片倒下。 但比起曾经在殇阳关下,面对六部王骑的战果还是差了些。 果然不愧是暴雪狼骑军,不过如果只是这个程度,那还有得打! 黄大兴和杜若言兴奋地对视一眼,有条不紊地发布着一条条战斗指令。 一个将领,能指挥的部队是有限的。 因为战场形势的瞬息万变,只能通过战斗指令和畅通的信息渠道来操控。 若单纯以为麾下领着多少人,就能让这些人如臂使指,称心如意地践行自己的战斗理念,那是只有那般纸上谈兵之人才会觉得的事。 我带兵,多多益善,那是一世兵仙才敢说出口的话。。 能指挥数万人作战的将领,那就已经可以称得上一时名将了。 而黄大兴和杜若言,都是。 于是这几万人在他们的安排下,虽然渐渐落在了下风,但并无慌乱,依旧在镇定地战斗着。 毕竟,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当初朱绿镇那场战役的亲历者。 对于北渊的恐惧,早随着那场酣畅淋漓的逆袭烟消云散。 杜若言的目光遥望过去,远处的赫连青山依旧平静地厮杀着,每出一枪必有大端军士殒命。 杜若言却嘴角勾起,虽然此刻论起杀伤,对方这边要远远多于自己,但隐忧也是不小。 首先是自己这边阵脚未乱,未露丝毫败像,不出意外,或许会是一场设想中的持久战; 但这就牵出了第二个问题,对方许多的军士,昨夜都被袭扰得没怎么入眠,若是陷入久战,体力上的微弱差别或许就会改变战争的走势。 更何况,真正的杀手锏却并不在此。 杜若言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号烟花,猛地拉开。 一声尖厉的啸声伴随着烟花扶摇直上,然后在空中炸开。 赫连青山猛然抬头,面上隐有不安。 喊杀声来自于后方,借着已经亮了许多的天色,原本穿梭包抄的北渊军士骇然回头,瞧见一支至少万人的队伍从身后的冲来。 队伍中高高竖起的一面旗帜上,绣着一个大字,“刘”! 洪流狠狠朝着北渊大军的后军冲去,从侧后方撞入。 大端征北军兴奋地吼叫着,士气大振! 局面在瞬间逆转。 赫连青山见势不妙,怒喝一声,“分兵,两侧转移。” 声音中带着一丝气急败坏,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焦躁和忧虑。 出战的北渊大军很快分成两拨,以大端军阵为中心,朝两侧逃窜。 大军之中的刘家家主刘师古眼露炽热,成了! 黄大兴和杜若言在欢喜的同时,也不忘尽可能地趁势掩杀。 毕竟,击溃不是目的,要打残甚至打掉才是他们想要的。 大端征北军似乎又回到了朱绿镇旁的那天,也是这般苦战之后的追亡逐北,打得来势汹汹不可一世的北渊皇帝仓皇逃窜,狼狈不堪。 此刻他们只恨自己的马还不够快,刀还还不够利,不能将这些逃亡的北渊蛮子杀得更多些。 什么暴雪狼骑军,天下第一军,还不就是这样吗? 先是渊皇,再是这位如今的北渊大将军,我大端,威武! 可惜,赫连青山不是薛律。 看似精锐尽出的北渊营帐中,默默走出一个个牵马的骑士。 他们穿着普通士兵的衣衫,沉默地翻身上马,沉默地结成队形,沉默地抖动缰绳。 整齐有力的马蹄声,却不再沉默。 战马瞬间被催动到极速,他们如同一柄重锤,猛地击打在还沉浸在兴奋追逐中的刘家军队身上。 弯刀过处,血染刀光,映照着第一缕朝阳。 刘家军队很快从追逐变成了逃亡,而他们逃亡的方向,自然而然,正是大端征北军的军阵方向。 被忽然出现的这支部队吓了一跳的黄大兴和杜若言还未从惊讶中脱身,便看着如慌乱的羊群般冲过来的刘家部队。 “快拦住他们!” “快拦住他们!” 两个人都瞬间意识到了若是放任刘家之人冲来的可怕后果。 步兵结阵,首重阵脚,若是阵脚一乱,失了配合,毫无悬念地会成为任由骑兵宰割的羔羊。 军令传达需要时间,但二人一刻都等不起,于是他们身边的两个随行护卫的修行者便用上了真元大喊。 同时喊话让刘家军队如先前逃亡的北渊军队一般,从军阵旁边通过。 想象是很美好的,现实却总是残酷。 刘家私兵早已乱做一团,失了指挥,各自亡命。 有的听见了这声响彻战场的话,朝着两侧跑去。 但更多的,只是看着这整齐的军阵,便有莫名的安全感,哪里顾得上那些。 生死之间,还能有清醒判断的,能有几个? 在前方压阵的长枪兵和弓箭手无奈只好朝着只做了一会儿友军的刘家人出手,可他们杀得手都软了,也就堪堪挡住,不住后退。 前方的喧嚣渐止,后方却轰然炸开。 方才绕过大端军阵的赫连青山,领着佯装逃亡的众人,又重新杀了回来。 抄袭后路? 在我面前玩这个,未免太异想天开了点! 阵脚在猝不及防间被铁蹄冲垮,黄大兴和杜若言面容呆滞,在不情不愿间,被亲卫们拖着逃回了青木城中。 而剩下的过程,那才是真正一边倒的屠杀。 当厮杀声停,战场上遍地死尸。 青木城中,失魂落魄的黄大兴和杜若言不顾劝阻,登上了城楼。 当瞧见那一支悄然出现,穿着普通军士服饰的骑兵紧紧跟在赫连青山身后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杜若言喷出一口老血,大喊道:“赫连青山,你个骗子!” 在修行者护卫的如临大敌中,赫连青山回头一笑,“叫你们的人来打扫战场。” 杜若言无力地瘫坐在地,黄大兴阴沉着脸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都知道,曾经的那些幻想都破灭了。 这一战,自己这边损失惨重,虽说没有全军覆没,但再无跟赫连青山掰手腕子的可能。 撤军,是势在必行的了。 至于刘家,跟着自家大军好像逃进来了一些,看看能不能收编吧。 刘家经此一役,精锐尽丧,又暴露了通敌之事,延续百年的锦宁刘家算是完了。 至于回到大端,陛下愿意给这些刘家人什么待遇,那是陛下考虑的事,与他们二人已经无关了。 黄大兴不由自主地看向北方,先前谋划的那些一路朝东北再打两百里,打通与锦宁州的通道,将这一大片版图纳入大端的范围,成就不世之功的念头,着实令人心动啊! 可是,心动归心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要说心动,攻占长生城不更令人心动,那可能吗? 黄大兴无奈地苦笑着。 在这样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圆脸的少年,若是没有那番变故,那小子能随着自己来历练上这么一场,未来的他,有没有可能完成自己这个未竟的梦想。 可惜,他已经死了。 黄大兴一时有些意兴阑珊。 回营的队伍中,慕容克兴奋不已,望着前方的赫连大将军,面露景仰。 他几乎完整经历这跌宕起伏的一仗。 早在昨日,赫连青山就悄悄令一万暴雪狼骑军和慕容克带来的一万幽云州军队互换了装束,然后命这一万人悄悄藏在虎啸城中。 他对慕容克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他带来的一万人,和还剩的一万暴雪狼骑军,一对一跟着,暴雪狼骑军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暴雪狼骑军不动,他们就是虫子飞进耳朵了也不能动,违令者斩立决。 所以,昨日暴露在黄大兴和杜若言眼中的也的确就这四万人,看装束也是和先前情报中的一样,两万暴雪狼骑军,两万幽云州士兵。 然后在昨夜,当大端征北军正乐此不疲地玩着他们的疲兵之计时,那一万暴雪狼骑军已经悄悄从后方进了大营。 至于刘家,按照赫连青山的说法,“知道他们在哪儿就行了,乌合之众不济事。” 甚至于,听说刘家家主刘师古被生擒,赫连青山都只淡淡说了句,“看好了,回头带回长生城。” 没有太多意外,征北军连夜选择了退兵。 赫连青山在得知消息后并没有立刻追击,先是有条不紊地吩咐麾下将士救治伤员、安葬死者。 而后论功行赏,尽皆记录在案。 他将慕容克唤到帐中,以心声对其低语几句。 慕容克面色激动,连忙拜倒,“多谢大将军!” 赫连青山摇摇头,“此事不传六耳,对你父亲言说,那也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 慕容克重重点头,“明白!” 第三百零三章 世事兜转有惊喜 军帐中,赫连青山看着慕容克远去的背影,将一封本来写好准备让慕容克带给他父亲的书信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 暗道一声,好险,这要拿出去未来隐患就大了。 圆满完成父亲所交待任务的慕容克点齐一万幽云州军士,带着对这一场战事的美好记忆,兴冲冲地直奔幽云州幽云城而去。 赫连青山留下五千幽云州军士处理未尽事项,好整以暇地领着剩余三万人,带着备好的干粮,追上了征北军的步伐。 将近一月前,南征失败的北渊大军,也曾这般灰溜溜地返回故土。 那时候,志得意满的黄大兴和杜若言领着两万人遥遥坠在对方身后,仿佛赶羊回圈的牧民,目送着敌人远去,一路收复失地。 如今轮到他们胆战心惊地看着身后的追兵,颓丧向前。 赫连青山默默地控制着整个队伍的前行速度,不近也不远。 只要大端征北军试图要带走战利品,他就会作势佯攻。 一来二去,黄大兴和杜若言也明白了那个意思,埋着头跑路。 不仅没带什么战利品,甚至为了加快行军速度,还扔下了许多辎重。 两支军队就这样默默过了雄州。 殇阳关前,黄大兴果断转身列阵,杜若言领着一小队人,去城中带兵接应。 赫连青山勒马停步,心头暗叹,已知事不可为。 这两个人虽说兵败,却也真当得起一个名将之称。 目送着征北军残兵退回殇阳关中,将数百名北渊人质留在了城门口。 似乎是一种无声的感谢或者说报答。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么?” 赫连青山冷笑一声。 那些被俘获的人质连忙朝着自家军队冲来。 当中不乏各城的城主、守将等大人物。 更有一个小小惊喜藏在其中。 赫连青山看着被亲卫带到面前的那个贼眉鼠眼的汉子,笑着道:“你就是哈古?” “帖木达大人帐下小臣哈古,拜见大将军。” 哈古直接行起了大礼。 赫连青山眼神一凝,声音骤冷,“我只听说过陛下之臣,何来旁人之臣!” 哈古吓得伏跪在地,磕头如捣蒜,“大将军恕罪大将军恕罪。末将无心之失,无心之失。” 赫连青山像是有些心灰意冷,“我也知道,这些事情哪儿是一天两天能改得过来的。起来吧!” 哈古战战兢兢地起身,只听见赫连青山又道:“陛下对这些边城防卫安排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你这个守将肯定是做不成了。不过此番相逢是缘,我带你去长生城见个人。” 哈古心头一喜,若是能攀上赫连大将军这跟高枝,那可比跟着帖木达大人好多了啊! 连忙感谢一番,然后问道:“不知大将军想带末将去见谁?” 赫连青山看着他,面带微笑,“吴提。” 哈古脑袋一歪,晕了过去,股间渗出一股黄液。 ------------------ 天京城似乎永远都是那般安定,因为那里有着高耸的城墙,有着完备的防御,有着长安剑仙; 也似乎永远都那般繁华,只因那里有一座皇宫,于是就有令人趋之若鹜的权力和利益。 这些权力和利益汇聚的最核心,就是大端王朝的永定皇帝,杨灏。最近他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心情也很好。 随着朱绿镇大战的落幕,这场南北国战注定是以大端的胜利而告终。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雄心勃勃的薛律竟然还因此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这让杨灏又记起那封国书,看着那句“提兵百万云水上”,开怀大笑。 关于那场战事,明面上的封赏早已赐下,居头功的韩飞龙一步跨过两人,封威远侯、骠骑大将军。 在大将军胡律光老朽不堪的情况下,韩飞龙成为事实上的大端军方第一人。 飞龙在天,势不可挡。 暗地里的赏赐,杨灏也没有忘记。 对于屈尊为韩飞龙护卫的青衣阁主秦璃,杨灏此番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在惯常的丹药、财宝之外,不仅送上了自己亲笔题写的“青衣阁”牌匾,事实上放弃了对青衣阁的渗透,准许其将清音阁改回青衣阁。 而且在离青衣阁宗门不远处赐下了一座山头,交由青衣阁自行使用。 两位曾经的四圣,如今的合道境高手,也收到了来自陛下的关怀。 金银财宝、虚衔爵位,更关键是,还有一大堆的美婢。 北堂望和南宫霖捻须微笑,为陛下的贴心感到温暖。 同时,杨灏还给二人送去了一道口谕,准许二人建立自己的江湖势力,但前提条件是...... 口谕上没说,但大家都懂。 这就像是一场丰收,人人皆可笑逐颜开。 虎夏街,向来没什么闲人敢来瞎晃悠,因为这条不大的街上,有一座衙门。 大端兵部衙门。 所以当兵部衙门口台阶下的守卫听见那些闹哄哄的声音,也压根没往心里去。 更是压根没想到,这帮人居然敢就这么拐进了虎夏街! 顿时有一个持枪守卫快步上前,伸手一指,点向那帮大多是些年轻人的队伍。 “干什么的!不知道这里是兵部衙门吗?滚蛋!” 说到最后,配上潇洒的一挥手,是独属于这些权贵重地的盛气凌人。 人群顿时为之一滞,只一瞬之后,便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怒吼。 “找的就是你们这帮废物!” “北渊蛮子骑在我们脑门撒尿你不管,在自己人面前耀武扬威!”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你去西北赶北渊蛮子啊!” 伴随着这些怒吼,人群一涌而上,那个守卫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脚踹翻在地,承受着来自社会民众的毒打。 门口剩下几个守卫见势不妙,立刻躲进了大门内,将大门紧紧关上。 愤怒的民众拍打着大门,嘭嘭嘭的响声,是民意沸腾的声音。 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将西北遗忘了。 兵部的官员皆出了自己的公房,呆呆地看着大门处。 耳中的声音似有些虚幻,这可是兵部啊! 也有一些人听清了那些喊叫,默然无语,然后瞥一眼正中大堂背后的方向,长长一叹,转身回了桌旁。 大堂背后的那间屋子里,年事已高的兵部尚书谭伦看了一眼面带焦急的兵部侍郎郑玄,轻轻挥了挥手,“该忙啥忙啥去!” 他轻轻捋着胡子,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看不清是苦涩还是嘲讽的笑容。 “驾!驾!驾!” 一匹快马冲到了虎夏街上,马上一身红衣背插两支三角小旗的骑手看着衙门外乌泱泱的人群,先是一愣,旋即断喝道:“六百里军情加急!速速让路!” 有人下意识就要如先前一般先是张口怒骂,再是动手毒打,好在身边也有那没被热血冲垮头脑之人,连忙扯了扯袖子。 六百里军情加急是什么意思,总归还是有懂行的。 人群还真就乖乖让开了道路,让那个红衣信使进入了大门。 然后继续拍打着重新关好的大门,再次开骂。 不论何时,分寸都很重要。 拿捏好了分寸,就出不了大事。 眼看红衣信使才刚进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兵部大门便被人猛地从中拉开。 一个老头身着官服,站在门内。 不知有谁喊了一声,“这就是那尚书老儿!” 人群顿时朝里一挤,就要逾越那道界限,闯入衙门之中。 兵部尚书谭伦须发皆白,身材已经渐渐缩水了些。 但独身一人,面对这汹涌人群,竟一步不让。 沉声喝道:“现有紧急军情送达,本官需面呈陛下,谁敢阻拦!若误军机,以叛国论处!” 他圆瞪着双眼,“现在,让路!” 吼完这一声,他便迈步前行,眼前众人似不存在一般。 人群被这股气势一摄,呆呆地分开,目送老尚书走出衙门,登上匆匆赶来候在一旁的马车,朝着皇宫中疾驰而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又觉得今天这一闹腾好像不是那个味道。 不知谁带头,人群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去。 人群边上,王四娃子端着个破碗,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皇宫中,御书房。 除开和荀忧的单独议事,杨灏基本不会带旁人去那处偏殿,大多都是在御书房中。 此刻他坐在御书房的软塌上,面前坐着的,是头发油亮,脑门突出的卫红衣。 卫红衣两片厚嘴唇上下翻飞,“回陛下,对那个跑堂小二的审问已经完毕,他的确只是个人言语,并无他人指使。” 杨灏默不吭声,卫红衣心头一凉,咬着牙道:“和宗人府一起联合审问,晋王那边也没有后续线索。” 杨灏继续默不吭声,深秋时节,卫红衣的汗一颗颗留下,“进宫之前,司闻曹已有情报,可能会有一些年轻学子和一些闲汉前往兵部衙门示威,为的是西北军情,陛下您看?” 等待的每一瞬都是痛苦的,好在杨灏终于开口了。 杨灏嘴角轻轻一扯,两撇修剪得精致的胡子跟着一动,冷哼一声,“一群蠢货,鼠目寸光!” “不必管他们,成不了什么事。如今无非就是在挑动我们的耐心而已。” 听了杨灏的吩咐,卫红衣连忙应下,接着跟杨灏汇报了些别的情况就准备退下。 忽然,一个宦官匆匆跑到门口,低声通传道:“陛下,兵部尚书谭大人求见。” 杨灏笑了笑,“这个谭伦,一把年纪了,还这般沉不住气,真是的,让他进来吧。” 他又看着卫红衣,“你也先别走,一块听听。” 谭伦匆匆走进,微微诧异地看了一眼卫红衣,然后识趣地低下了头,连忙拜倒,“臣兵部尚书谭伦拜见陛下!” 杨灏笑着摆了摆手,“行啦!事情朕都知道了,多大点事儿,有什么好慌张的!平身。” 第三百零四章 论天命所归 听见杨灏的话,谭伦的眼中先后闪过的神色包括有:茫然,错愕,惊讶...... 然后在瞧见身旁站着的卫红衣,又代之以了然、顿悟、后怕...... 司闻曹果然厉害! 陛下委实深不可测! 自己今后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求一个平安落地,颐养天年就是了。 啊,就是,自己如今年纪已到,却迟迟不乞骸骨,会不会让陛下心生不满? 虽说陛下从来未曾表露过什么,但帝心如渊,不敢不慎重啊! 要不过了这几天,趁着刚打了一场胜仗,急流勇退吧,还能再陛下心中留个好印象。 短短一瞬,兵部尚书谭伦的脑海中已经交替闪过了无数念头。 “谭卿?谭卿?” 杨灏看着谭伦跪在地上,神思不属,还以为他是为他自己的莽撞害羞,不由出声喊了两句。 他不知道,就因为他的一句话,这位老尚书已经想好了死后墓地该放在那儿了。 谭伦猛地惊醒,应变也是迅速,“是微臣孟浪了,该如何应对,还请陛下指示。” 杨灏微一皱眉,稍稍坐直了身体,“指示?有什么好指示的,随他们去就好了,一群鼠目寸光的人,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 “啊?”谭伦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旋即想起陛下曾单独告诉过自己那些谋划,连忙点头。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刚刚挪动的脚步又放回原地,弓着身子道:“陛下,那通天关还用不用加派些兵马?” “不用......什么?”杨灏猛然坐起,身子前倾,充满着威严和压迫,“跟通天关有什么关系?” 卫红衣也低声道:“不是民众闹事的事吗?” 谭伦如释重负,哭笑不得,却又不敢在面上流露丝毫,连忙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双手高举,“通天关六百里急递。” 不等一旁伺候的黄门上去取来,杨灏直接起身,一把拿过,取出信纸一看。 谭伦的声音同时响起,为杨灏补充一些信上没有的细节,“几日前,镇守通天关的张宝才在照例运送军粮的时候,便没有收到王巨君那边隐秘暗号的核对,虽说看起来灵州大营风平浪静,但他猜测义军之中可能有变,便停了粮草供给,看看反应。而接下来王巨君那边果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这便让他确认了义军的变故。” “他立刻派了几队斥候,伪装成流民,选小路绕过鲜卑铁骑,接近灵州大营,想去查探情况,谁知刚好从头到尾目睹了那场大战。” “被困在晋阳附近的鲜卑铁骑在北渊大皇子薛钧的率领下发动突袭,意图先行打垮灵州大营,然后再想办法带走无数的战利品。不曾想灵州大营早有准备,结阵迎战。虽战力远低于鲜卑铁骑,但通过各种路障、陷阱,迟滞了鲜卑铁骑的移动,然后以杀伤换杀伤,杀得鲜卑铁骑有些心疼。” “但是流民死得起,这些北渊蛮子死一个就少一个。所以,即使那位北渊大皇子喝令,鲜卑铁骑也有些退缩了。想要等到北边的接应到了之后再说。” “眼看鲜卑铁骑的冲击就要宣告失败,从北面,也就是义军的背后杀出了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队伍,支起一杆大旗,上面绣着猩红的吴字,领头的正是鲜卑铁骑的共主吴提。义军似乎早有防备,几乎在同时也冲出一支约有万人的骑兵,将冲阵的这支骑兵拦下。据探子回报,这支义军骑兵中,只有五千余人是真正当得起骑兵二字的,其余基本都是来凑数的。” 谭伦抬头看了杨灏一眼,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老老实实道:“这五千余人,基本都是我们偷偷放到义军之中的。而这些人的领头之人,正是......正是......” 杨灏冷冷看着谭伦,卫红衣也在一旁好奇地等待着答案。 谭伦把心一横,吐出一个名字,“凌家余孽云落。” 杨灏皇袍大袖中的拳头猛然握紧! “云落手持一杆金色长枪,身着亮银色盔甲,当先陷阵,在他的鼓舞下,那些骑兵也都悍不畏死,还真就挡住了这支由吴提亲自率领突袭的鲜卑铁骑。” “但北渊大皇子麾下的鲜卑铁骑瞧见了自家共主,绕开义军军阵,前来汇合。士气大振的鲜卑铁骑几乎杀光了义军拼凑起来的骑兵,但大端的步兵军阵又立刻挡住了他们南下的路。” “吴提眼见事不可为,或许也有不愿意损耗自家鲜卑铁骑太多的考虑,便带着部下集体突围而去,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些搜刮所得。” 他看着陛下愈发不善的神色,心头惴惴,便立刻将那个好消息说了出来,“但据探子回报,云落好像因为陷阵受了重伤,突围出来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直接阵亡了也未可说。” 卫红衣脑门上的油光更闪亮了些,对于西北之事,他也是知情人之一,心知这样的事情对眼前这位满怀希望的陛下是多大的打击。 于是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整个人如同一座静默的雕像。 杨灏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霉运上,对于谭伦的安慰过耳即忘。 他抬起头,望着御书房的房梁,双眼微闭。 自己百般绸缪,不惜以人心为赌注,就是要下好这一盘大棋,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他的脑海中闪过曾经的那些谋划,西岭剑宗的剑冠大比,雾隐谷的兴师动众,以及这次西北的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谋划都尽了心,执行也都尽了力,可为何偏偏总是失败。 想着想着,心底难免生出些颓丧和自我怀疑,莫非是天命? 不!朕才是天命! 朕才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朕才是受天庭玄尊敕封的人间帝王,他算什么天命! 一念及此,他又迅速从方才那些负面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恢复了一朝大帝的从容姿态。 他将手中的信纸递回给谭伦,淡淡道:“兵部立刻拟个方案出来,尽快递上来。” 说完还转而安慰起了谭伦,“无非是一项谋划落空,西北局势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不用太过惊慌。” 谭伦再一次为陛下的气度折服,点头应下,准备退下。 卫红衣也正好一并告退。 “陛下,兵部侍郎郑玄求见。” 一个太监再次前来通报,杨灏眉毛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宣。” 他看着谭伦,“既然是你兵部的事,你也听听吧。你也听听。” 后一个是说给卫红衣的。 卫红衣心道:莫非今天是走不了了不成? 郑玄匆匆走近,连忙跪倒,恭请圣安。 杨灏命他起身,然后问道:“郑卿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郑玄余光瞥了一眼身旁似乎有些面色不豫的尚书谭伦,朗声道:“殇阳关六百里加急,尚书大人不在衙门,微臣不敢耽搁,故而匆匆入宫,报于陛下。” 一席话,既是说给杨灏听的,也是说给谭伦听的。 果然谭伦的神色顿时好看了些,越级汇报这种事情,放哪儿都是大忌。 杨灏笑着吩咐身旁的太监去取来郑玄手中的军报,随意道:“如今我们占着优势,西北那边只要局面还在掌控中,些许损失,从北边找补回来不就行了。” 众人连忙点头,口称陛下圣明。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杨灏脸上的微笑僵住,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去,再挂起风吹不动的厚重阴沉。 卫红衣心中不住哀嚎,就不能放我回去嘛,这些事情把我扯下水干嘛啊!!! 此刻的他,无比怀念曾经在蜀国的日子。 才华可以尽情施展,周遭的空气清新又透彻。 在场诸人默契又识趣地低下了头,死死盯着自己靴尖,和地面的地毯,总有一样能看出点花样来。 杨灏深深吐纳一口,甚至需要用上修行法门来平心静气。 半晌后开口道:“黄大兴和杜若言在深入北渊腹地之后,与赫连青山的暴雪狼骑军和数万大军遭遇,不敌退走,战损三万余人,目前已退回殇阳关。” 下意识地,这位南朝陛下还是在为己方开脱。 众人沉默如石雕,不动亦无声。 用脚趾头也想得到此刻陛下的内心会是多么的狂躁和失望。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陛下的霉头。 除了国师。 通传的太监第三次出现在房间外,“陛下,国师到了。” 随着话音,荀忧快步走入。 瞧见御书房里站着这么多人也是微微一愣。 杨灏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将两份加急军报递给荀忧,“国师请看。” 荀忧快速浏览一遍,本来就称不上轻松的面色愈发严峻。 他朝杨灏使了个眼色,杨灏便开口道:“你们几个退下吧。” 卫红衣和谭伦、郑玄如蒙大赦,朝杨灏和荀忧各自行礼后,匆匆告退。 荀忧叹了口气,“去那边说吧。” 二人移步偏殿,杨灏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荀忧,“其实北面之事朕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北渊的反应这么快,战事结束得这么早朕是没有预料到的。更何况,战利品尽数被丢弃,还是让这一仗打得有些憋屈了。” 他握紧拳头,“但是,西北的精心谋划落空,平白让那边捡了个大便宜,朕有些不甘心,接下来计将安出?” 荀忧抬起头,忽然站起身来,静立在偏殿正中,“陛下,接下来我要说的消息可能有些让人难以接受,您要做好准备。” 杨灏只觉得一颗心忽然跳得飞快,已经多年不曾有过的那种紧张感又重新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望着荀忧,静静等待着他的话。 “两日前,楚王杨洵起兵叛乱,短短两日,荆楚之地已尽落其手!” “噗!” 杨灏猛地喷出一口心血,神色凄然。 第三百零五章 落子裂江山 胜利会引发一系列美好的事情,比如团结,比如自信,比如希望。 而大胜、完胜又更会放大这些情绪。 此刻江夏城外的军营中,就正弥漫着这些美好。 他们高举王旗,如风卷残云,瞬间在荆楚大地上呼啸而过,各城望风归附。 一只十余人的小队穿行在军营之中,在这个营帐走走,那个营帐看看。 领头的那个身着明黄色衣衫的男子跟这些军士们不时拉拉家常,嘘寒问暖几句,又瞧瞧伤员,鼓励鼓励战斗英勇的军士,一路下来,背心额头见汗,却也收效显著。 军士们个个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一时间,营中士气更旺。 一声声为王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铿锵话语,接连响起。 杨洵本想掏出手绢擦擦汗,却记起了墨先生的话,直接扯起衣袖,抹了一把。 这般豪迈亲民的举动,和袖子上显眼的大块污渍,又让那些军士们多出了些亲近。 一行人劳军完毕,缓缓走出军营。 身后众人看着自家王爷的背影,心中也涌起佩服。 他们能够理解王爷起兵,也佩服王爷的魄力。 陛下凉薄,算计他人的同时置王爷和世子的性命于不顾,害得世子惨死,事后却只轻飘飘的一句关心,连一道正式圣旨都没有,也无怪乎王爷心寒。 但他们却没有想到这一切进展得会如此顺利。 这种顺利,让他们不得不想起那个时常站在王爷背后,覆着面具的青衫客,心中又敬又怕。 一行人走到江边。 看着那个站在江边等待的身影,其余人识趣停步,只有杨洵一人迈步过去。 一个带着青色面具的青衫客恰到好处地转过身,朝着深深一拜。 杨洵连忙快步迎上,将此人扶住,“墨先生切莫行此大礼,孤受不起。” 青衫客戴着面具,虽看不清表情,但声音中也能听出笑意,“王爷势如破竹,短短两日已席卷荆楚,如今江夏已得,襄州在望,实在值得庆贺。” 杨洵愈发精神的面容上笑意收敛,郑重作揖,“全赖墨先生运筹有功,还请受孤一拜。” 没曾想,青衫客却不闪不避,真个就受了他这一礼,然后道:“王爷是否觉得墨某居功自傲,不懂进退,不识好歹?” 杨洵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有点。” 青衫客点了点头,“若是王爷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故作无事,那接下来的话,我就会换个说辞了。” 说完他右手轻轻一挥,数个符阵便将二人笼罩。 远处的随从护卫们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的身形慢慢模糊起来,再听不见一点声音。 青衫客指了指脚边的一处草地,“王爷,我们坐下说?” 杨洵一屁股坐下,不带犹豫。 “我很感激王爷的信任,所以,今天与王爷聊一点深入的话题。” 青衫客一边坐下,一边看着杨洵,“王爷对接下来的方向有何考虑?” 杨洵有些疑惑,“墨先生先前不是说过嘛,咱们直取襄州,同时从江夏沿大江而下攻略吴越两国,先求得一个划江而治的态势,再徐徐图之。” 青衫客没有回答,而是心念一动,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幅地图,在杨洵的眼前铺开,沿着某些边界,画出了一条线。 然后说了句话,杨洵登时面色剧变。 天京城的偏殿中。 荀忧走上台阶,在杨灏桌上始终放着的地图上,用手指勾画出一条线来。 这条线,从大端北部边界,秋雁关以东一百多里的狄州城起,一路向南,在通天关以西擦身而过,而后包住襄州、江夏,从长沙郡和豫章郡的中间挤过,最终入海。 弯弯扭扭的线,看在杨灏的眼中,却如天上神人的倾力一剑,将他的国土劈成了两半。 他断然地摇着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荀忧抿着嘴,多少也失去了些往日的镇定从容,“我的渠道中,打探到了一个消息,怂恿杨洵起兵的是一个叫做墨先生的人。” “那又如何?”杨灏双眼已有些赤红。 “那个墨先生,根据我的情报推演,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四象山的绣虎,周墨。” 那个天下之才共一石,他一人独占八斗的四象山绣虎。 荀忧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杨灏的心中。 他猛地低头,看向那条曲曲折折的线。 线的西边,那连成一片的,是晋国,是蜀国,是楚国。 是云落,是荀郁,是周墨。 这些人,单看似乎都在自己可接受的范围内,但当关键一子落下,为何竟然就瞬间成了如此糜烂之局面了! 自己辛辛苦苦筹谋许久,到头来皆在旁人的算计中吗? 可笑自己在一日之前,还在斟酒独酌,畅想着凌家旧部被王巨君一网打尽,云落被俘或身死,自己那位老岳父的那张脸会烂成什么样子。 如今怕是他窝在锦城的院子里,笑容满面吧! “来人!” 杨灏突然开口,一个侍卫匆匆跑进。 “把宫里的菊花都给朕砸了!” 侍卫一愣,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荀忧在稍一愣神后立刻想到了缘由,自己那位老父亲脸上的皱纹是深了些。 “陛下,应当应对了!若在消息传来之前拿出对策来,则人心立定,若是......” 荀忧没把话说完,但相信杨灏定然明白。 杨灏后仰在椅背上,颓然道:“半壁江山啊!” 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坐直了身子,“若是这般说法,楚王凭什么要干这种为人做嫁衣之事?” 大江边上,听完了周墨自述隐秘,杨洵眉头深深皱起,“墨先生,哦不,周山主,若是这样,孤岂不是为人做嫁衣?” 周墨早料到了他会有此问,淡淡道:“云落不会当皇帝。” 他看着杨洵的表情,轻笑一声,“怎么?王爷不信?” 杨洵摇了摇头,他心知,在这个时节,玩弄什么心机都比不过老老实实地讲出心中所想。 现在他已经知道,玩心眼,绝对玩不过对面这个男人。 绣虎之名,他虽为藩王,且不懂修行,但亦有所耳闻。 所以他选择了信任,彻头彻尾的信任。 周墨轻轻理了一下长衫,抬头看着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空,“曾经他就不愿去做那个皇帝,如今就更不愿了。” 在杨洵的疑惑中,周墨接着道:“这一点,我不诓你,我可以以周墨之大道起誓,我们是诚心诚意将王爷扶上帝位,当然日后也有需要王爷做的,比如为凌家人平反之类。志同方能道合,云落心中所想甚多,我能告诉你的,无非就一点,他是要找杨灏和荀忧报仇。” 杨洵点了点头,苦笑一声,“虽然还是不相信,但是至少心头踏实了些。” “那我就再让王爷踏实多一点。”周墨竖起一根手指,朝天上一指,“还记得之前那场神迹吗?” “当然记得,那天之后王府上下都在谈论此事,孤都找了好些个道长前来讲道。” 周墨再点一句,“还记得说了什么话吗?” “记得。天庭玄尊有令,大端杨氏、北渊薛......” 杨洵刚回忆到这儿,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看着周墨。 周墨笑着道:“大端杨氏。若是玄尊刚敕封不久,这杨氏就不存在了,岂不是当着天下打玄尊的脸吗?所以,这位置,还真就只能由姓杨的来坐。” 杨洵的心中这才真正踏实下来。 在确定了这位隐瞒身份的周山主并未拿自己当工具之后,先前的那份尊敬和感激又填满心中,更夹杂着一些畏惧。 他想起了先前谈话开始时周墨说的那句话,“周山主,若是先前我一笑置之,您又是怎样的说辞?” 周墨平静道:“拿下襄阳之后,继续以划江而治的前景诱惑你,怂恿你朝吴越两国进军。吴越国力不俗,楚国兵力将陷于吴越境内,被朝廷平叛的兵马联合两国守军与地方豪族慢慢蚕食而尽。而我会另寻他法,占据空虚的楚国之地。” 杨洵听得一阵后怕,冷汗直流,果真有一念天地之差。 “既然王爷已经选了另一条,那这种事还理他作甚?”周墨盯着杨洵的双眼,“我与王爷将这些事情说透,就是为了不与王爷起任何隔阂,未来消息传出或是我军势大,必会有各方用这种理由离间你我,届时,再相互猜忌,徒误大事。” 杨洵知晓,该自己表态的时候到了。 他站起身,朝着周墨长揖及地,姿态甚恭,“杨洵立誓,往后对先生绝无猜疑,若有幸功成,杨洵必不负先生,杨灏待荀忧之尊,先生犹在其上。” 这一下,周墨没让他拜下去,而是立刻起身,托住了他的身子,“王爷不必行此大礼,我的身份如今也不宜人尽皆知,咱们还如往常一样。” 他将杨洵扶着坐下,笑着道:“那咱们就说说接下来的正事吧。比如尽快生个世子之类的。” 杨洵顿时面露尴尬。 天京城中,荀忧找的理由和周墨找的差不太多,都是指天庭敕封之事。 杨灏已经起身,来回踱着步子,“天庭真有那么大的约束力,他们会这么顾忌?” 先前因为四圣之事,杨灏对于天庭之类的存在少了很多神秘感和敬畏心。 荀忧点点头,“天庭天帝可开天门,如今玄尊主事,天门之权在他。若是那般当着天下人踩了他的面子,一怒之下随便从天上派下几个天仙,人间这些战力不够看的。” 杨灏就又不明白了,“那杨洵不做嫁衣了,我那老岳父和那些余孽们,不是在做嫁衣吗?” 荀忧苦笑摇头,“陛下,如今只是个消息,臣也非全知全能,还需有更多的情报才好做分析推演。” “眼下能做些什么?如何应对?”杨灏直接问了出来,以他对荀忧的了解和信心,荀忧在提出问题的同时,一般心中都已有了草案。 而他只需要就着这个完善,调整,最终形成定论。 “眼下其实正有一事,可以从中着手。” “何事?” 荀忧缓缓吐出一句话,“六族入京任职。” 第三百零六章 饮鸩止渴,不得不为 “六族入京任职?” 杨灏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是疑惑而是斟酌。 荀忧看似没头没尾的话,他立刻就懂了。 然后,他果断地摇了摇头,“不行!” 声音坚定得就像此刻宫中一个个花盆坠地的清脆响声,透露出一股宁死不屈的决绝。 荀忧轻轻叹了口气。 杨灏在台阶上的那张长条案旁站定,浑身气势一振,君临天下的霸气又悄然回到了身上,“朕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为的就是要一扫前朝弊病,让皇权大兴,将这些盘踞在我大端土地之上的豪族彻底老实下来。这不是你我联手,日日殚精竭虑,夜夜思量不止的事情吗?” 荀忧又叹了口气,神色中不无黯然,“陛下所言极是。” 杨灏一拳轻击在条案上,俯身凝望着下方头颅微低的荀忧,“如今,为了突如其来的国战,有所妥协也就罢了,何况我们还有后续手段整治他们。但若是真个联合他们倚仗他们,岂不是又回到了当年大廉的老路,这近二十年咱们岂不都白忙活了?” 疑问声带着痛心和不甘,久久回荡在这个再无旁人的空旷偏殿中,荀忧伸出手,按着两侧的太阳穴,黯然的神情上又多添了些愁绪。 他再次走上了台阶,在杨灏身侧站定,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依旧点在那张地图之上,重新勾画了一下那条界限。 “陛下请看,对方的选址其实还另有玄机。” 他心念一动,一直炭笔出现在他的手中,然后在地图上画出了九个圆圈。 “晋王、蜀王、楚王、越王、吴王、胶东王、燕王、赵王。最大的这个圆圈是陛下直属的地盘。” “如今,随着楚王骤然造反,晋国、蜀国、楚国,三国已失,不说半壁江山,至少三成的领土没了。” 这些已经是非常了然的事情,杨灏沉着脸听着,并无波澜。 看着荀忧又在地图上画出了六个叉,杨灏心头猛地一动。 “陛下请看,镇江陆家在吴国、清河崔家在赵国、湖南袁家在越国、北海王家在燕国、东山谢家也在吴国。除开一个已然式微且身处蜀国,被我父亲打压调教多年的西山刘家,对方一个豪族都没去碰。您认为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杨灏死死盯住地图东面的五个叉,沉默半晌后,“局势还没到那个地步。” 心中的秤杆已经不自觉地悄然倾斜。 “的确。对方不过三国之地,只要打下一国,力量对比就会瞬间有了变化。” 荀忧的话让杨灏瞬间有些兴奋,像是在黑暗中抓住了一丝明亮的希望,“是啊,朕可以命韩飞龙即刻领兵平叛,那些鼠目寸光的百姓不是要朕平定西北嘛,那朕就平给他们看!” 在困境中寻找出路,这是很自然的事。 但往往会在这个时候,多少失去些理智的判断,陷入一种盲目的乐观之中。 随手抓住一个冒头的可能,就像是抓住了整个命运,然后在耗费大量时间印证了这个可能不可能之后,又重新去抓住另一个。 如此往复,越陷越深。 就连称得上英明睿智的大端皇帝也不例外。 荀忧很是不忍心打破这种幻想,但身为臣子、身为亲人、身为朋友,他又不得不出手。 “陛下,问题在于,若咱们不跟六族加深合作,六族万一倒向了杨洵怎么办?” “这天下他都没打下来,六族傻啊?”杨灏一愣,然后明白了荀忧所说的另一种可能,“杨洵会这么没志气?” 这话问得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荀忧干脆轻喊了一声,“来人!” 方才那个侍卫匆匆跑进,“陛下,菊花已经在处置了,马上就会处置完毕。” “不是说菊花的事。你且起来。”荀忧温声道。 那将领抬头看了一眼陛下,见到陛下微微点头才站起身来。 荀忧道:“我问你个事情,你且照实回答。” 那侍卫面色大变,登时又再次跪下,荀忧伸手一拂,一股真元将其托住,冷冷道:“站好。” “若是我手中有十个铜板,你已经从我手里抢走了一个,但还想要将剩下的也都抢过来,不巧你一时又没那个本事,这个时候陛下告诉你,他可以帮你抢过来,但是需要你付出报酬,你愿意付出多少?” 侍卫先是连声说不敢不敢,最后在杨灏的冷喝中,才战战兢兢地道:“末将的都是陛下的,陛下若要尽可拿去。” 杨灏皱着眉,“抛开身份,你且如实说来,朕不怪罪。” 侍卫犹豫片刻,咬牙道:“五个。” “为何?” “陛下能帮我,我才能成功,分走一半是可以接受的。” “最多呢?” 侍卫想了想,“八个。” “又是为何?” “我原本就一个,哪怕多一个我都是赚啊。” “行了,你下去吧。” 侍卫带着冷汗,莫名其妙地下去。 看着殿门重新关上,荀忧道:“陛下不用灭他的口,这般云遮雾绕的话,他们听不懂。何况这处偏殿侍卫还是有分寸的。” 杨灏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揉着眉心,然后忽然愤愤地一拳砸在条案上,没用真元,也砸得条案猛地一跳。 他怒骂道:“西北这一局,输得太不应该了!这王巨君简直就是个废物!!!” 荀忧也面露恨恨之色,附和道:“坐拥如此形势,不仅没将凌家余孽一网打尽,竟然连义军的指挥权都丢了,咱们的兵马还要帮着他们去打仗,这王巨君幸好是死了,若是不死,我将他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深呼吸几口,杨灏恢复了镇定。 这也是他喜欢这处偏殿的原因,每个人都有情绪,没有谁能永远憋在心底,总是要有个渠道发泄。 他看着荀忧,犹不甘心,“真要如此?” 荀忧叹了口气,“北面那位年轻渊皇......” 杨灏终于认了输,“先稳住六族,探探口风吧。” 荀忧面色恢复严肃,“此事重大,交给他人我不放心,我亲自走一趟六族理事会。” 杨灏似乎被抽走了大半的心气,颓丧地点点头,“辛苦了。” --------------------------------- 一城一姓,对六族所在之地而言,一点也不夸张。 东海畔的这座城中,陆家就是绝对的天,城中名扬天下的繁华全仰仗于陆家。 当地的县令、郡守凡来上任,不拜好了陆家的码头,是决计讨不了什么好的。 不过这些人,往往只能见到陆家的某位城中执事,运气好能见到某个长老。 因为陆家的核心,根本不在城中。 一片白云青山的深处,陆家家主陆运正缓步走过陆家占地极广的本家宅院。 春有百花争艳,夏有菡萏芙蓉,秋有金桂飘香,冬有傲雪凌霜。 这是陆家繁华表象下的自然和优雅,来自于一代代家主的传承造就。 陆运走向陆家老太爷长居的院落深处,他是来向老太爷辞行的 作为六族与朝廷合作的关键一步,六族入京任职之事已经提上了日程。 第一批去往天京城的一些小辈已经在朝廷的安排下,进了各处衙门。 官阶不高,本就是去探路的,何况有六族为后盾,未来发展总不会差了。 第二批,就是真正的重头戏了,六族家主入京。 虽说如今几乎各族真正掌权的还是那些还活着的老太爷,但毕竟是六族的家主啊! 除开那些关系一族安危的大事,族中日常之事还是由他们做主的。 所以此番,不仅朝廷上心,各族也更是上心。 往来的各项文书络绎不绝,商议着其中各处细节。 这些陆运自然不会去自己操办,自有心腹族人和幕僚处理。 当他他来到陆家老太爷居住的小院前,正在画着一副山水图的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平淡道:“看你这架势,是要走了?” 陆运点点头,“临行前,特来向父亲请安。” 陆家老太爷陆杭白了他一眼,“那你是不是又还有些话想问啊?” 陆运点点头。 陆杭头也不抬,一边画着一边道:“关于职务的事?” 陆运继续点头。 “先说你自己的想法。”陆杭没好气地道:“我又不可能给你出谋划策一辈子。” “孩儿的意思是,初入朝廷,定然官阶不会太高,可以从六部开始。” 像他们这几人入京,朝廷只会圈定一个官阶范围,并给出一些已经空缺,或者可以调整的职位出来。 然后由这些六族家主在这个范围内提交一些意向,再行商议确定。 嗯,大致是一种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路数。 陆杭点了点头,“继续。” “六部中,又以吏部、兵部和户部为佳,入京之后,当从这些职位上着手。” 陆运侃侃而谈,显然早有腹稿。 陆杭轻轻搁下笔,搓了搓微微有些凉意的手,“我建议你换个方向。比如礼部。” 陆运诧异道:“父亲,我说了吏部了啊?” “我是说礼部,礼义廉耻的礼。” 陆运更是诧异,“礼部向来是个清水衙门,为何放着那些位高权重的职位不去,偏要去礼部?” 陆杭觉得,虎父犬子的说法很对,老子太厉害了,儿子都不愿意去动脑袋,这可不是越来越不好搞嘛! “你去天京城是干嘛?” “去京中任职,加深与朝廷合作,同时增强对朝局的渗透,扩大我陆家的影响力。” 陆运一说,就更是觉得没有比像吏部这般执掌官员考评升迁更合适的部门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就是想得太简单,或者说太片面。” 陆杭在一旁的茶桌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凳子,让陆运坐在对面,然后动手煮茶。 “你只看到了吏部好的一面,那有没有坏的一面呢?比如说你掌握着官员的升迁考评,升了的自然开心,那降了的呢?不会埋怨你?更何况那升了的就真是感谢你而不是感谢皇帝陛下?” 陆运微低着头,两手交叉,大拇指缓缓搓动,陷入沉思。 陆杭又道:“其余诸如兵部户部这些都一样,位高权重,的确是没得说,但很容易惹得一身骚。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人家自然不得不巴结你,但等你从那个位置上退了,惹了一大堆仇家,你堂堂陆家家主,去撞那个枪口干嘛,你是缺那点钱还是缺那点权啊?” 陆运抬头看着陆杭,心中叹息一声,自己想事情果然还是不够周全,“父亲,那礼部就没有这些问题吗?” “礼部当然也有问题,问题就是你说的那些,清水衙门,没有油水也没啥权力。”陆杭倒出一杯茶汤,递给陆运,接着道:“但是礼部清贵,你不缺权力、不缺油水,独独缺个资历、缺个声望,清贵的礼部就正是你的首选。” 陆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陆杭看着儿子这样就来气,要说蠢笨也不蠢,甚至还素有睿智之名,但要执掌陆家,光到这个程度可不够。 好在还有个好孙女,陆杭心中稍微宽慰了些。 “你想想,如今还有没有什么大事情能够跟礼部挂钩的?” 陆杭不愿意再直接说出答案,让儿子自己想去。 陆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皱眉思索,先前他的目光都盯在吏部、户部、兵部这些身上,对礼部关注较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陆杭也不催促,默默喝茶,忽然陆运双眼一亮,“莫不是天庭敕封?” “总算没蠢到家。”陆杭点点头,“天庭敕封,给了人间名分,人间岂能不回馈?人间必然在各种大事上都要强化祭祀,对天庭的联系必将成为重中之重,而这些事情,舍礼部其谁?” 陆运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跟老爷子的一番谈话,仿佛为他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看到了截然不同又明显更好的一条道路。 并且,他的经验告诉他,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大有风光。 他连忙起身行礼,“孩儿受教了。” 陆杭又道:“不过你甫一入京,即使六族不跟你抢,朝廷也不可能直接将尚书之位给你。你自己去谋划谋划,争取弄个侍郎当当,不行某个司郎中也不是不可以。” 陆运点点头,便陪着父亲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父亲,二弟有消息了没?” “没有。” “那有琦儿的消息了没?” “你问我?” “生女儿怎么就这么愁人呢!女儿越好越愁。” 陆杭看了看自己这个儿子,忍住了那句怼他的话,笑着道:“若是人家上门提亲怎么办?” “他敢?”陆运下意识地一拍桌子,然后在陆杭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气势渐渐弱了下来,“应该不敢吧?” 陆杭又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崔家姑娘如今可已经是北渊皇后了。” 陆运揉着眉心,“父亲,我愁啊!” 第三百零七章 那些关于退路的谋划 空旷的宅院中,一个老父亲正在忧愁自家费尽心思养大的水灵白菜。 想起那些不愿意想象却偏偏又按不下去,关键还阻拦不了的场景,堂堂陆家家主一阵长吁短叹。 陆杭本要调侃几句,却闭上了嘴巴。 因为他已经感应到了有人正朝着这边,快步走来。 一个负责看守鸽房的亲信匆匆而至,将一个金色小信筒双手呈给陆运。 陆运连忙双手再呈给陆杭。 陆杭淡淡道:“你是家主。” 那个亲信瞬间惊慌跪地,陆杭笑容冰冷,“按规矩办事,没错。只是当着我的面,你确定不是在挑衅我?” 这位算得上陆家嫡系的亲信连忙以头磕地,砰砰作响,口中不住讨饶。 “滚吧!” 陆杭大袖一挥。 逃过一劫的亲信,带着额头鲜血,连滚带爬地离去。 陆运也连忙道:“父亲,我......” “连自己儿子都信不过,你是真要我当孤家寡人啊?打开看吧!”陆杭无语道。 陆运打开,见到一串密语,这才想起自己没带那本破译的册子。 正手足无措间,陆杭伸出两指,从他手中夹起那张小小纸条,看了一眼,闭目对照了一会,一字一句道:“楚、王、叛、荆、楚、失。” 陆运面色剧变,王朝新立,万物蒸腾日上,没有谁会想过这等事情。 陆杭闭着眼睛沉吟了许久,将纸条放下,看着儿子,竟然面带微笑,“莫慌,去了天京,或许能争个礼部尚书当当了。” ------------------------------ 清河郡,那座被崔家本宅直接围起的山头,一个长相俊逸的男子正在两个人的陪伴下缓步徐行。 男子一身靛蓝色长袍,领口和袖口都绣着崔家特有的族印,腰间别着锦带,悬着玉佩,虽无浮夸佩饰,但一眼望去,就是一派淡淡风溶溶月的富贵景象。 他的身侧,稍稍慢他半个身位的,是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长相也称得上动人。 在这二人的后方,三五步开外,就又是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默默跟着。 当先的男子,名叫崔鹤。 崔家大公子,如今北渊皇后崔雉之弟。 亦是曾经遣人在剑魂福地中算计崔雉之人。 他最近的日子过得颇为潇洒,很是轻松。 原因就是那位一直压他一头的姐姐,居然脑袋被门夹了,还夹了很多次那种,居然反出了崔家,跟着一个落魄皇子去了北渊那苦寒之地。 崔雉接下来有什么际遇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未来崔家的家主,没跑了。 不仅他知道,他身侧和身后的两人也都知道。 女子名叫苏锦衣,清河郡内一家实力不俗的山上门派清凤门的掌门之女。 天资不错,长相不俗,在清河郡的修行界也素来有一个仙子的名头。 但这个名头在崔家叫不响,也不敢叫。 以至于昨夜,崔大公子甚至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好在也没直接洒下一大把金银财宝,然后把她一脚蹬回清凤门,而是依旧带在了身边。 苏仙子似乎也瞧见了一点光亮,今天又重新振作起来。 这番情景,让二人身后那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面色愈发愁苦起来。 在苏仙子心中,她愿意屡败屡战,但这个崔大公子的护卫却明白,这是一场注定的屡战屡败。 崔鹤笑着道:“苏姑娘,前方有座亭子,我们去歇会儿吧。” 苏锦衣甜甜一笑,声音如黄莺初啼,“好。” 山间多凉亭,崔鹤他们歇脚的这座就在山脚。 这个亭中并无石桌石凳,而是在柱子之间连有三张条凳。 崔鹤自然居中而坐,苏锦衣下意识地就要坐到另一根条凳上,忽然心中一动,迎上了崔鹤似笑非笑的眼神。 把心一横,和崔鹤并肩坐下。 崔鹤自然而然地将手张开,揽住她的肩头。 苏锦衣浑身一僵,虽说昨夜,但是此刻亭中可还有旁人。 中年男子护卫眼观鼻鼻观心,活似一座雕像,面无表情。 苏锦衣想起昨夜自己看着床单上的梅花,又瞧见崔鹤那有些冷淡的神色时那种屈辱和悲痛, 然后又想起崔鹤起身离去之后,渐渐升起最终将自己淹没的后悔。 僵硬的脊背便悄悄软了下来,整个人瘫软斜倚在了崔鹤的肩头。 愁苦中年人依旧定如石雕,但心头却悄悄一叹。 崔鹤嘴角一翘,心中一片冰冷。 手中的温热触感对他没有什么干扰,他只是抬起头,透过厚重的山体,想要瞧见那山腰之上的风光。 那是他从未瞧过的光景。 若只是这般倒也罢了,却有个女人就能肆无忌惮地想去就去。 即使那个女人是他的亲姐姐,扭曲的嫉妒也让他心生愤恨。 不过无妨,那儿迟早是属于自己的,一步步慢慢来。 就像这些为了点权势和银钱就变得了无生趣的仙子,若不是看着她背后那点势力,自己何苦忍着恶心在这儿做戏? 既然自己都这么努力了,不当个家主,说得过去吗? 这般想着,崔鹤的手忽然下探,握住了一处柔软,亭中响起一声柔腻的轻呼。 若无其他事情,崔赐是很不愿登山的。 在山下,他是威严的崔家家主,说一不二,威风八面。 但上了这个山,他就只是父亲的蠢儿子,只是战战兢兢听候父亲指令的傀儡。 这还不是让崔赐最憋屈的,一个成熟的大人物,尤其应该学会抛弃一些不必要的情绪。 真正令崔赐憋屈的是,每每他父亲说的都是对的。 这令他的那些痛苦,那些憋闷,就只能更加痛苦,更加憋闷了。 好在今天不是去谈事的,只是去道别的。 明日,他就将启程去往天京城,完成六族与朝廷深入合作的关键一环。 崔炎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与这本就清凉的山间,和厚重的秋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捧着本书缓缓翻动的他抬眼看了下缓步登山的儿子,罢了,最近心情大好,一会儿就少骂他几句吧。 他主动朝一旁的座位努了努嘴,示意崔赐在那坐下。 崔赐悄悄看着父亲容光焕发的脸,和那根本没想过掩饰的开心,心中了然。 事实上,在几天前收到来自北边的情报后,自己也偷偷在房间里一个人笑呵呵地喝了一晚上的酒。 但崔赐明白,对自己的父亲而言,他为雉儿的际遇高兴,不假。 可为了崔家多出一条天大的后路而高兴,或许才是最主要的。 否则也不会严令自己封锁消息,不让其余族人知晓。 甚至他都可以想象到,父亲并不会在那边投入太多,涉及到皇权的事,总归还是多有风险。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烈火烹油,繁花着锦,好,但不长久,并不是如崔家这般豪族所追逐之事。 这么一想,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心疼自己的女儿。 崔炎放下书,看着崔赐,“要走了?” “恩,特来跟父亲告个别。聆听一下父亲的教诲。” 崔炎笑了笑,虽然笑得很浅,但终究是笑了,这让崔赐居然生出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去了朝廷就好好干,别丢了崔家和六族的脸面就成。至于旁的,兵部那一堆别去碰就好了。” 崔赐点点头,这点他也想到了,兵部的确是如今的自己是最不能碰的。 两人又扯了几句,崔赐告辞离去。此番没挨骂,没下跪,崔赐心满意足。 不过很快,他又快步跑了回来。 手中握着一张纸条,气喘吁吁地放在崔炎的案头。 崔炎眉毛一皱,看来是给这小子好脸色了,一下子就没个正行了! 崔赐顾不得那么多,手指点着桌上的纸条,艰难地开口道:“父......看......大事了!” 崔炎拿过纸条,面色登时一变。 楚王叛了?! 他很清楚,楚王的叛乱论声势定然不如北渊的南侵,但危害,可着实不小,甚至犹有过之。 八王拱卫四方,皇权居中制衡,这是大端的立国之根基。 一人叛了,会让陛下觉得是这个制度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 人出了问题好办,解决人就好。 可若是制度出了问题...... 这种动摇一国之根基的事,成与不成,这个王朝,都将迎来剧变。 崔赐已经捋顺了气,“父亲,我们该怎么办?” 崔炎沉声道:“如今消息太少,难以判断,你吩咐下去,让捕风台的人立刻搜集关于此事的一切消息,不论大小,只要有关,直接整理后送到我的案头。” 捕风台,崔家情报机构,取捕风捉影之意。 “你照常去天京城,在此期间,一切如常。楚王的叛乱或许成不了事,但这个朝廷会有大变。随时保持跟本宅的密切联系。” 崔赐连忙应下,就要离去。 “等等。”崔炎叫住了一脸愕然的崔赐,“崔鹤你打算怎么办?” 崔赐顿时支吾起来,“这个鹤儿......如今......嗯......理所当然。” 崔炎冷冷打断,“这么多年,他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华而不实,金玉其外,若非有崔家嫡传做靠山,早被人打死不知道多少回了。但凡他能有一点出息,我能都把希望寄托在雉儿身上?” 崔赐嗫嚅道:“可是......” “若是没有这回事也就罢了,不过是个志大才疏的蠢货,身在了崔家,该他享福一辈子。”崔炎神色严肃,“可既然这事发生了,未来变故太多,稍有不慎崔家都有倾覆之虞,这样的隐患,尽早解决。” 他看着崔赐为难的神色,语气重新变得如曾经一般冰冷,“若是连枕边风都招架不住,你这个家主我也不是不能换。” 崔赐再无半分犹豫,连忙点头应下。 崔炎独坐在凉亭中,两个护卫无声出现。 依旧如先前一般,背对凉亭,目不斜视。 崔炎唤了一声,其中一人走进,“你亲自去一趟楚国,把情况摸清楚,不论结果如何,七日内必须回转。” 男子没有任何犹豫领命而去。 崔炎默默坐着,闭目盘算。 许久之后,却望着东南方向,轻哼一声,“陆老儿,如今我可是有了一条退路,你呢?还把希望寄托在那个东躲西藏的少年身上?” 镇江陆家本家,陆运已经启程赴京,陆杭默默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同样下达了搜集情报的指令。 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了消息送来,只是这消息与楚王无关。 消息来自西北。 陆杭眉头紧紧皱起,斜靠椅背,右手食指和中指有节奏地轮流敲击着桌面。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心念一动,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张地形图来,在桌面上铺开。 片刻过后,他站起身来,走到院子外的露台前,双手负后,望向远方。 露台不远处正闭目小憩的麻雀,被一阵爽朗豪迈的大笑声,惊得在空中胡乱扑腾。 过得一会儿,陆杭返回小院,轻轻拉响了一个铃铛。 立刻便有心腹族人快步前来。 “告诉家主,两年内,想尽一切办法,坐上礼部尚书的位置。” 第三百零八章 白衣剑仙讨说法 长州,晋国王都,西北之地最大的城池。 当沉迷享乐的晋王“听见”数百里外遥远的马蹄声,慌慌张张地带着一家老小、亲信属官冲进了通天关内之后,涣散的人心根本撑不起长州其实称得上坚固的城防,毫不意外地陷落在北渊人的铁蹄之下。 在北渊人走后,这里又很快被义军占领。 晋王宫,也理所当然地被义军征用。 虽远处于西北,但这所王宫论起奢华,并不逊色于以富庶闻名的吴王宫、越王宫。 那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的景色,让杨清都忍不住有些惊讶。 在他的印象里,这座王宫的主人晋王杨汐,还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小鼻涕虫,在那些已经模糊的儿时记忆中,只敢遥遥跟在杨灏和自己身后,和众多同样出身偏房旁支的弟兄们一起,向他们兄弟二人投去艳羡的眼光。 如今这番应对,倒也没辜负一个胆小怕事的懦弱名声。 杨清坐在一处殿外的院子中,怔怔出神。 脚步轻响,他猛地转头,看着缓步走来的邹荷,连忙起身急切道:“怎么样了?” 邹荷面容憔悴,微微晃动着脑袋。 秋风飘摇,将枝头仅剩的落叶吹下,坠在杨清的面前。 杨清颓然坐下,以手掩面,恨自己怎么就没跑快些,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大意。 “陆姑娘和随荷一直陪着,不眠不休也两天两夜了,我劝她们去歇歇,两个丫头都倔得很。” 邹荷伸出一双玉手,轻轻搭在杨清的肩上,“不用太担心,我暗地里推演过一次,属有惊无险之象,云落应该并无性命之忧。” 杨清缓缓抬头,“这儿交给你了,我出去一趟。” “不许去。”邹荷立刻摇头。 “我必须去。”杨清的回答更加坚决。 “你走了,万一有强敌来犯怎么办?”直接劝说不成,邹荷又换了另一个理由。 “不要小看符临,若是他带着五百人在这儿,一个合道境来了也讨不了好。”杨清看了邹荷一眼,“何况还有苦莲大师在。” “那你至少也要等小落醒过来啊!”邹荷只能使出最后的招数。 杨清摇了摇头,“你还不清楚他?天大的委屈他都只会自己憋在心里。” “我走了,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杨清的身形冲天而起,消失不见。 邹荷颓丧地坐在他方才坐过的地方,发泄般地一拳砸在眼前的石桌上。 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抬头看着头顶的树,只有零星的几片叶子还在顽强地拒绝秋意的渗透,在风中坚守。 “呵!傻子!” 她苦笑一声,伏在桌上,慢慢睡去。 符临正在主持布置防务。 如今不论凌家旧部还是曾经的义军骨干,在云落悄悄两边各自安抚下,都不再刻意守着出身之别,慢慢混成了一块。 这一混居然互相都觉得投缘,可不是么,两边其实都出身义军,不过一个早了二十多年而已。 如今他们主持着将鲜卑铁骑那堆积如山的战利品甄别入库,等待将军最后定夺。 这个将军,自然就是云落。 可惜他还没苏醒。 但军中除了符临和乌先生,无人知晓。 符临站在城楼了遥望了一眼晋王宫,强行压下了心中忧虑,继续忙活。 忽然一道虹光砸落城头,在杨清的刻意控制下,无声无息。 “我要出去一趟,这边军务上的事,就拜托你了。” 与曾经的同袍,多年老友言语,杨清很是直接。 符临点点头,“这是自然,早去早回。” 他没问去哪儿,杨清自有他自己的理由。 何况他大致能够猜到。 ---------------------- 又是两日过去。 当望见那片挡在长生城南面的大山时,长长的队伍中,不由自主地响起了一阵欢呼。 大端的楼宇再高再好看,也敌不过自家帐篷的帘布在微风中随着草地一起荡漾的姿态; 大端的饭菜再香再精美,也比不了一块块带着烤得金黄的羊肉被匕首轻轻滑开的油光; 大端的酒水再醇再诱人,咳,那确实要比自家淡出个鸟来的马奶酒好喝些。 不论如何,终究是回家了。 队伍中央,吴提轻轻瞥了一眼身侧的那个身影。 自从自己领兵突围,将眼下的朝局跟他说了之后,意气风发的大皇子顿时变成了一具无精打采的行尸走肉。 吴提心中冷哼一声,只要不起什么别的心思就好。 大队伍已经被他遣返回了鲜卑铁骑的驻地,吴提只带着三千人和一个大皇子,朝着长生城走去。 与此同时,另一支比吴提那边规模小很多的队伍,从幽云州而来,也从东门接近了长生城。 梅子青、管悠悠、剑七、符天启、迟玄策,以及耶律晋才和剩下留守幽云州的怯薛卫。 慕容承接管幽云州之后,管悠悠和剑七自然是功成身退,不用再操心月牙城那些事情了。 迟玄策的情况也是一样,裴镇奔赴长生城之前,曾托付迟玄策全权处理幽云州大局,如今将局面彻底稳定之后,他自然需要去长生城中。 在梅子青的刺激下,符天启的修行天赋似乎被完全激发了出来,又上了一个小境界,自然不愿意放过梅子青这么好的陪练对象,便拖着本欲离开的梅子青一起来了长生城。 跟南门外的鲜卑铁骑一样,这支队伍中亦是人人开怀,个个轻松。 裴镇当了渊皇,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 一行人才刚望见长生城的东门,一队早早恭候在此的宫中太监已经迎了上来。 “诸位大人,陛下不便出城相迎,已经宫中等候多时,请诸位大人随小的入宫。” 长生殿中,今日再无别的臣子。 裴镇和崔雉穿着帝后常服,并肩而立,笑望着快步走来的众人。 符天启跟裴镇的关系最亲,冲得最快,一拳砸在裴镇的胸膛上,笑着道:“小镇,厉害啊!” 不比在人情世故上纯洁如初哥的符天启,当那一拳落下,几乎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裴镇的反应。 殿中的几个太监,更是吓得满脸唰白。 裴镇爽朗一笑,伸出双臂,紧紧搂住符天启,使劲拍了拍他的背,“如今和梅兄打架打得过了不?” 众人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符天启顿时脸一皱,“梅兄那简直是个怪物,除了云大哥就属他最怪物,打不过打不过。” 众人都哈哈大笑,迟玄策却敏锐地从一旁的崔雉脸上瞧见了一丝一闪而逝的不自然。 他心中诧异,转念一想,兴许是自己看错了,人家也是师兄妹呢。 众人一一和裴镇以及崔雉打过招呼,都是熟人,自然少了许多拘谨,一起相谈甚欢。 接着裴镇又将耶律晋才和几个怯薛卫的代表招了进来,好生勉励一番,让他们带着人回大营休息,明日他会亲去劳军。 又聊了一会儿,崔雉在裴镇的耳畔低声提醒了一句,裴镇才站起身来,“诸位,今晚我和雉儿,在潜邸中设宴,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 在众人欢呼之后,裴镇又道:“眼下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吴提回来了,我得去见一下,雉儿领你们先去潜邸梳洗休息,我们晚上见!” 听到裴镇没有口口声声地称孤道寡,而是依旧如此亲切爽朗,众人自然开心回去。 临走前,裴镇叫住了迟玄策,“玄策,要不你就辛苦一下,跟我一起去一趟?” 吴提身为北渊军方有数的大人物,裴镇叫上迟玄策一起,用意很是明显。 迟玄策面带微笑,欣然应允。 怀才可遇,君臣相得,这是所有人都愿意看见的美好。 众人便在微笑中分头散去。 御书房,吴提已经等候了许久。 裴镇和迟玄策前后走进,笑着跟吴提介绍了一句,“迟玄策,刚到长生城,带来混个脸熟。” 他没有过多介绍迟玄策的情况,因为对于吴提而言,这是早该熟知的情报。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吴提听见这个名字时,心中便立刻想起了关于迟玄策的种种,起身行了个不算怠慢,但也不至于谄媚的礼。 迟玄策自然当即回礼,对于这位威震草原的鲜卑共主,以及孤身死守殇阳关的忠肝义胆,他亦是钦佩得很。 二人笑着寒暄两句,果然吴提是知晓迟玄策身份的。 随着裴镇吩咐赐座,三人自然而然地分头落座,裴镇居中,吴提在左侧下首,迟玄策在右。 吴提主动起身,在裴镇面前站定,抚胸弯腰,“陛下,吴提有负重托。” 裴镇笑着摆了摆手,举止之间,已有从容之姿,“不是听说你把主力都带回来了嘛,战场上死伤点,正常,多加抚恤慰问,需不需要朕亲自下一道旨意安抚?” “臣惶恐,未能将掳掠所得悉数带回,已是有负君恩,岂敢再劳动陛下。”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裴镇站起身来,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能拿回来固然可喜,但那本就是意外之财,拿不回来就拿不回来了吧。” 说完他神色一动,“你去西北,见着我那云落兄弟了吗?” 吴提神色一滞,裴镇眉毛一挑,“有事?” 吴提立刻单膝下跪,一手撑膝,“陛下,我们撤退之时,遇到了义军的阻拦,双方战了一场,也因此我们没带回那些掳掠所得。” 裴镇依旧在笑着,但笑声听在吴提和一旁沉默旁观的迟玄策耳中,已经变得有些微冷,“云落是不是在义军之中?” 吴提低下头,“是。” “殿下,木已成舟,万勿急躁,否则错上加错!” 迟玄策嘴唇微动,聚音成线,为了达到效果,甚至不惜用上了一点小心思。 看着裴镇本来要喷薄的怒火稍稍收敛了些,迟玄策连忙再补一句,“想想吴提大人之前的所作所为,陛下初登大位,切莫寒了人心,此事稍后再慢慢处置吧。” 吴提低着头,等待着本来要到达的狂风暴雨,他已经从陛下方才冰冷的声音中,嗅到了风暴将至的湿润气息。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迟迟未来,等来的却是一双有力的大手,轻轻用力将他搀起。 “自当日你随先皇南征以来,便从未有过片刻歇息,期间更有血战殇阳关这般值得草原赞颂万世流传的忠义壮举,此番南下,又是车马劳顿,朕又岂能因私废公,寒了一颗为国之心。” 裴镇望着吴提的眼睛,神情真挚,“只是朕与云落,相交生死,朕初登基,便有这与之刀兵相见的局面,让朕如何心安,又如何接受!” 吴提看着眼前年轻渊皇的真情流露,很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忍住了。 因为他只是个臣子,哪怕实力强些,也只是个臣子。 既然如此,便不能逾越了本分,帝王最不需要臣子的同情,更不需要臣子的安慰。 或许在某些时候需要,但归根结底是不需要。 于是,他在眼中流露出自责、愧疚和难过,立刻重新跪下请罪。 “罢了,下去歇着吧。封赏和抚恤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裴镇挥了挥手,“另外,薛钧的事我知道了,你先押在你那儿,我明天再去见他。” 吴提起身,朝迟玄策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虽然他不知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发生过什么,否则陛下不会突然停下了暴怒,环顾场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应该就是这位迟先生了吧。 吴提走后,裴镇懊恼地揉着脑袋,“迟先生,你说我有何面目去见天启、管姑娘、剑七、梅兄他们?” 迟玄策皱着眉,“陛下,此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然后他立刻就后悔了,可惜话已出口。 第三百零九章 以身许国,我将无我。 御书房中,装饰着北渊皇族喜欢的黑色,让其实还算温暖的空间看起来总有些冰冷。 迟玄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一点,让自己可以不嘴瓢,没一下子说出那句没过脑子的话。 又或者叫,那句没在脑子里过够的话。 他那句话的原意是提醒裴镇,吴提和义军之间这一战定然不是一场普通的偶然。 吴提连他迟玄策都知晓,又怎么可能不知晓云落。 以吴提之智,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很轻松地就能做出决断,定然不会和云落刀兵相见。 但偏偏这架却打起来了,原因为何? 一定是有除了陛下之外的人在影响。 能够影响到吴提的,屈指可数。 大萨满、阿史那伊利、元焘,以及,皇后。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事情真的要揭开吗? 不论和其中那一个起了龃龉,都将对眼下好不容易才风平浪静的政局产生极大的影响。 想到这儿,迟玄策真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果然,裴镇立刻沉吟了起来。 迟玄策只好试着亡羊补牢,“陛下,或许这只是臣多心了。” “不,你说得有理。”裴镇沉声道。 迟玄策欲哭无泪。 不过谋士到底是谋士,脑子转得很快,调转方向,从另外的角度劝说起来。 “陛下,如今的情况其实和当初已经不同了。那时的您和云公子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许多事情自然很好处理。但如今您手握半座天下,云公子也在义军之中崭露头角,各自都难免有些身不由己。两国交兵,这沙场争斗是在所难免之事,想来云公子亦会体谅陛下。更何况,鲜卑铁骑留下了海量的掳掠所得,也足以让云公子壮大自身实力。” “你不懂,云落越体谅,我就越难过。” 裴镇起身,朝外走去,迟玄策叹息一声,跟在身后。 晚上,曾经的靖王府中,摆下了一张大桌。 这是裴镇先前的刻意安排,不要搞那种一人一桌,界限分明的宴会,就像过往的许多次一样,大家围在一桌,那才叫气氛。 整个晚上,裴镇一如往常,欢笑、玩笑、调笑,一桌人宾主尽欢。 迟玄策猛地回想起下午所见崔雉脸上的那个表情,那个本以为自己看错了的表情。 他微微瞥向崔雉,崔雉似乎心有所感,朝他微微一笑,举杯一扬。 见空的酒坛、涨红的面容跟窗外洒落的大片月色与虫鸣一起,提醒着欢宴的结束。 崔雉扶着酩酊大醉的裴镇走上了早早候在府门外的马车,然后在怯薛卫的护送下回到宫中。 寝殿内,步履蹒跚的裴镇被扶坐在床上,他抬手挥退了所有的宫女太监,抬起头,眼前一张面泛桃红的绝色面容面露关切,裴镇轻声道:“是你对不对?” 崔雉愕然,低头瞧见裴镇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她在裴镇的身侧坐下,“是。” 得到了意想中的答案,裴镇却并无丝毫的喜悦,反而痛心道:“为什么?云落有哪点对不起我们?” 崔雉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道:“有人问过吴提,为什么要干守殇阳关的蠢事,差点将命都交待在那儿。吴提说的有句话我很喜欢。” 她扭头看着裴镇的侧脸,一字一句又坚决地道:“既以身许国,我将无我。” “你是一国之君,国事才是你最该优先考虑之事。” 裴镇无力地闭上双眼,“让我一个人静静。” 崔雉起身,朝外走去,临到门前,扭头道:“他背负着使命,可你身上背负的使命和责任又何曾少了?那些咱们每日都在祭奠的人,那些你每日都在思念的人,都在看着你。” 夜色最重时,裴镇斜倚在窗台上,手中拎着一个酒壶,大片的月色洒落在他的身上,神情寂寥又落寞。 他想起云落曾经和他笑着言说的,原则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情境才重要。 他轻摇着头,如同和云落初见之日的那个晚上,那个大义镇上的客栈窗边,那个还未长大的少年,也如现在的渊皇陛下一般,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曾经的大皇子薛钧坐在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四周皆是披坚持锐的鲜卑铁骑。 以原伯为首的母族之人,尝试过多种渠道的搭救,但还未开始,就被薛钧自己亲自否决了。 按他的话来说,外有赫连青山、吴提,内有元焘,他出不出去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盏中盛的,是南朝的烈酒。 仰头灌下,喉头上下滚动中,一股火辣从口腔进入喉咙,再填满胸腔,滑入腹中,最后在舌尖绽放出一阵浓烈的酒意。 果然还是这酒才能浇愁。 在领着铁蹄踏过残破的秋雁关时,意气风发,只觉皇位已经近在咫尺的那个薛钧; 如今惊愕于大变,沦为事实上的阶下囚,愁云惨淡的薛钧; 渐渐在酒意中融而为一,成为一个二十多岁,父亲早亡,母亲生死尽在他人之手的男人,再不想去念着那些豪情壮志,老四至少还能给酒喝,不是么? 他直接拎起酒壶,揭开壶嘴,仰脖子灌下。 且醉、且眠、且归去。 薛锐依旧在新成立的粘杆处总部,只是他已不再是粘杆处的头领,连名义上的也不是了。 他被幽囚在粘杆处深处的一间房间中,每天好吃好喝待着。 不时还有宗室老人来前来探访,看着薛锐有吃有喝,条件还不错,都欣慰地点头,称赞陛下的仁厚。 在这期间,薛锐不论是破口大骂,还是苦口婆心,那些老人都仿佛恰好在那个时候,耳背的老毛病又犯了。 然后,每隔三天,就会有粘杆处的某位粘杆郎,捧着个小册子,来跟薛锐讲一些眼下的朝局。 比如他的寝甲沙海如今被赏给了谁,换了个什么名字; 厉兵山又成了谁的地盘,新名字又叫什么; 赫连青山大将军又是怎样将来犯的征北军打得屁滚尿流,一下子安定了朝局,振奋了人心...... 说完就走,也不管薛锐听还是不听,听清了还是没听清。 同样的月色下,薛锐走到小屋的窗前,看着月光洒在地上,将地面染得跟自己的脸一样苍白。 虽然他装作无动于衷,但心中不得不承认,朝局是在缓缓变好的。 但关键在于,他认为他若是坐上那个位置,会比老四做得更好! 于是,他坐回了房间角落的阴影中,开始反复思量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失误。 他还未放弃,小时候那么艰难那么无助的时光都熬过来了,现在的自己,能打能杀,怕个球。 只要一朝脱困,必将又是一番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 清晨的草原,空气清冽,并无什么鸟语花香,放眼只是天高气清,一片开阔。 久居草原的人们自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萨满神殿的上上下下依旧各司其职,悠闲地忙碌着。 对许多人来说,这无非是另一个寻常的一天而已。 敕勒原本也是如此认为,在一夜修行之后,他正准备缓步去往正殿讲解经义。 神袍上的饰物刚随着脚步摇响,他的眉头一皱,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 当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长生城的南门外,刚好拦下了那一道迅速北上的虹光。 杨清冷冷道:“看在曾经的那点交情上,我没有直接出剑,你最好让开。” 敕勒无奈地叹了口气,“事情我隐隐有些耳闻,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但我总不能看你血洗长生城。” “我不会朝平民出手,只要他们自己不寻死。”杨清的声音越来越冷。 “北渊朝局方定,经不起折腾......” “与我何干?”杨清直接打断了敕勒的话。 他看着敕勒一脸愁苦的样子,其实心知这位北渊大萨满其实也是在给自己留面子,否则早出手了。 他再次开口,“我先要问一个答案,并不会直接出手。” 敕勒盯着他,忽然道:“云落是不是受伤了?” 事情发生在大端,他的情报也仅限于吴提的大军和云落打了一架,并不太知晓后续。 这也是杨清和苦莲、符临等人刻意保密的结果,否则刚刚士气大振的义军便可能生出变故。 杨清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旋即身形拔地而起,冲入了城中。 敕勒无奈地叹了口气,“大门开着呢,就不能走城门吗?” 然后赶紧跟上。 在宫门外的空地上站定,杨清沉声一喝,“渊皇何在,杨清求见!” 合道境的惊人修为不再掩饰,在真元的加持下,声音如同滚滚惊雷,响彻宫内的每一处角落。 甚至在离着宫城不远的那些院落中,也能清晰听闻。 薛钧猛地站起,望向宫门方向。 薛锐兴奋地起身,目光炽热,要打起来了吗?自己的机会来了? 很快,在如临大敌的怯薛卫背后,一个身着北渊黑色皇袍的年轻男子快步走出。 不顾黎华的劝阻,他分开众人,站在了宫门之前,站在了杨清的面前。 依旧按照以前的样子,行晚辈之礼,“薛镇见过白衣剑仙。” “指令是你交待的?” 杨清声音冰寒,毫不客气。 裴镇心头一动,杨清忽然北上,气势汹汹,莫非是...... “可是云落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你?”杨清再次问道。 “大胆!跟陛下如此说话!” 黎华上前一步,带着众多怯薛卫齐齐抽刀。 敕勒赶紧将他护在身后,同时让众人收刀。 裴镇点点头,“是。” 杨清周身的气势缓缓凝聚,“云落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并无,相反曾多次救我性命,我能登上皇位,他亦出力良多。” 杨清气势更盛,“我杨清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裴镇似乎并无察觉,“并无,在长生城中您更是倾力守护靖王府,对我与雉儿都恩重如山。” 杨清浑身剑意都攀升到了极致,“那就是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了?” 裴镇神色极其惨淡,深深一揖,“是我对不起云落。” 话音刚落,敕勒一把抓着裴镇的身子,朝宫门内飞掠。 杨清恍若未见,一柄晶莹的飞剑跃上空中,猛地放大。 他双指并拢作剑,轻喝一声,飞剑如臂使指,一道雪白剑气如浊浪排空,朝着宫门斩下。 长生城大局落幕的那个晚上,杨清曾以一剑斩宫门,致敬亡故的北渊军神薛征,赫连青山以一拳相助。 当晚的剑痕都还在宫墙之上未来得及处理,这道比那晚强盛许多的剑气便沿着那些剑痕碾过,朝着敕勒和薛镇急退的身影追去。 长生殿门口,匆匆赶到的崔雉眼中所见,就正是这样一幕。 敕勒一退便退到了长生殿门口,已不能再退。 他将裴镇放在身后,立即转身,双手掐诀,一道彩色的神光亮起,在他的面前形成一块龟甲形状的盾牌,死死挡住那道剑气.......的余波。 他不能后退一步,因为在他身后,是北渊的帝后,是在许多牺牲之后才成功将其扶上帝位的年轻皇帝,是他认可的北渊和平的希望。 当他嘴角渗出一缕鲜血,剑气才终于渐渐消散。 他们的眼前,那道刻有繁密阵法保护的宫墙终于在接连三次的攻击之下坚持不住,被杨清一剑劈碎,轰然倒地。 扬起的漫天灰尘中,忽然有风刮过。 倾力一剑之后的杨清瞬间汗毛倒竖,正欲抽身。 忽然他的面前亮起一轮缓缓旋转的黑白阴阳鱼,将他护在其后。 一个身影出现在场中,伸出一只大手,轻拍向那阵微风。 微风顿止,灰尘平息。 满地的废墟中间,一道清晰的剑痕将宫墙一分为二。 杨清转身,寒声道:“我杨清,与你夫妇二人,一剑两断。” 裴镇看着杨清的背影,出声喊道:“云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杨清扭头,一道犀利如剑的目光直刺裴镇的双眼,然后又看了看目光似有躲闪的崔雉,转身离去。 裴镇的心湖之上响起一个清冷声音,“重伤昏迷,数日未醒,生死未卜。” 裴镇双膝一软,砸在地面之上,喷出一大口猩红的心血,晕了过去。 崔雉连忙搀住他的身子,望着眼前的废墟,和缓缓离去的白衣身影,神色复杂。 曾经那个人是她在长生城中最坚实的倚靠,也曾在绝望中将她救起,如今一剑之后,恩断义绝。 自己当真是一念之差吗? 当真是做错了吗? 她抱着裴镇,面露惘然。 第三百一十章 年轻渊皇的选择 一番惊人的响动,长生城却并无多少人出门围观。 身处北渊权力汇集的中央,长生城中的百姓自有一番不同于其余地方的保命之道。 杨清缓缓前行,然后站定,朝着并肩同行的高大道士深深一揖,以心声道:“多谢李掌教援手之恩。” 李稚川轻轻点头,也以心声回复,“云落出事了?” “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李稚川讶然,扭头看向坍圮的宫门,感慨一句,“看来你已经足够克制了。” 杨清无言。 李稚川又朝着靖王府的方向努了努嘴,“那边有些小辈,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靖王府。 杨清右拳猛地握紧,“不了。” “云落吉人天相,自己底子也牢,应该能平安无事,过些日子我来看你们。” “嗯。” 杨清右脚一跺,虹光再次冲天而起,消失不见。 李稚川叹了口气,去往靖王府,方才为了应付可能的大战,将李子扔给了那帮小辈。 长生殿外,敕勒看向殿内,一个双手拢袖的老宦官正低眉顺目地站着。 他叹了口气,“你不该出手的。” 老宦官面不改色,瓮声瓮气道:“职责所在。” 敕勒不再言语,起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裴镇终于悠悠醒转。 他躺在崔雉的怀中,仰面朝天,双目无神,头顶长生殿的檐角刚好挡住还未完全升起的阳光。 方才的变故似乎抽取了他的灵魂,将他变成了一具没有感情的躯体。 他平静甚至于呆板地道:“云落重伤昏迷,至今未醒,生死未卜。” 耳畔顿时响起被死死压抑着的抽泣声,一滴清凉落在他的脸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拭去,嘴角尽是嘲讽的笑意。 一匹快马在已成废墟的宫门外勒马,马上骑手举着令牌穿过正在收拾残局的怯薛卫们,快步冲到长生殿外。 迟玄策在台阶下站定,轻声道:“他们都走了。” 裴镇双眼无力地一闭,苦涩一笑。 崔雉脸上犹挂着泪痕,默然无语。 迟玄策继续道:“是李掌教带走李子的时候告诉他们的,他们也没有说什么话,符天启给陛下留了一封信。” 说完他就将信双手奉上。 崔雉正要伸手接过,裴镇淡淡道:“念吧。” 迟玄策一愣,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念了起来。 “小镇、裴师兄、渊皇陛下?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叫你了。我讨厌一切的戛然而止,不论生命、爱情还是友情。我不相信这是你做的事情,我等你的解释,但在这之前,我要去陪云大哥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欠云大哥的,你欠他的,好多好多。” 迟玄策欲言又止,崔雉的心中涌动着深深的后悔,旋即又被死死按下。 西岭剑宗的崔师妹错了,但北渊皇后崔雉没有错! 裴镇木然地躺着,闭眼似长睡。 ----------------------- 锦城,蜀王宫。 清晨的大殿之外,蜀王乔安静静地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双手托腮,望着宫门。 当视线中出现一抹青色的时候,少年蜀王的眼中骤然有光芒亮起。 他快步走下台阶,迎向来人。 “霍大哥!” “参见蜀王。” 两个人同时弯腰行礼,同时问候,然后同时起身,相视大笑。在那场彻底颠覆蜀国乔氏王族的变乱中,正是霍北真牵着这个名叫乔安的少年,杀退了清溪剑池天才弟子柳乘风的围堵,在喧嚣和鲜血中,走上了蜀国空悬的王座。 也在二人之间,建立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乔安领着霍北真走入自己的书房,然后挥退了伺候的太监和侍卫。 霍北真也悄悄布下一层结界,让这里的谈话,不会被人偷听了去。 乔安亲自给霍北真倒了盏茶,霍北真笑着接过,挪谕道:“还没开始喝酒?” 乔安嘿嘿一笑,摆手道:“不急不急。” 霍北真端起茶盏,轻嘬了一口,环顾四周,“其实我一直想来,今天却又并不想来。” 莫名其妙的话,乔安却心知肚明,少年的脸上已经多了许多沉稳,“霍大哥,这一年多,我历练良多,也了解了许多当年的故事。对国相、对剑宗,都比以往知晓得更多。我理解你们的难处。” 霍北真双手捧着茶盏,轻轻吹着,“都不容易。你也不容易。” “但我幸运太多,人要知恩图报。”少年蜀王开始激动起来,“我已经决定了,要亲自去找国相,跟他说明白,我愿意倾力相助。” “真心?”霍北真凝望着他,瞧见他重重点了点头。 “我们出去散散心吧?”霍北真站起身来。 乔安有些不明所以,但本着对霍北真的信任,还是点了点头。 宫门外,乔安看着等在马车上的蒋琰,心中稍稍猜到了些可能。 大义镇外,有一处巨大的鸿沟,似是天上仙人一剑斩落的剑痕。 事实上,也的确正是当初景玉衡携剑宗上下千余门人一同祭剑,斩出那惊世一剑的剑痕。 如今这处地方已经被一个名叫王隐的老人买下,据说是要修一座大庄子。 经过工匠们将近一年的辛勤劳动,庄子已经初见雏形。 的确很大。 外围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倚着山势,立起了好几栋典雅别致的屋舍,已经可以住人。 屋舍外也平整出了一条大道,连接着官道,方便此间出行。 夜色中,一辆马车朝着屋舍方向缓缓驶来。 厚重的黑暗遮掩了马车的大气,也藏住了马车上走下的三个身影。 蜀王乔安、蜀国兵部尚书蒋琰、西岭剑宗长老霍北真。 一个老仆静静站在庄子的大门口,候着三位大人物。 然后,领着他们走进了屋舍的深处。 在最核心的院子里,乔安见到了一个老人。 “父王!” 他快步走上,神情激动。 老蜀王乔周,如今一副悠闲自得的田舍翁打扮,伸手托住乔安的身子,望向自己这个小儿子的目光很是欣慰。 “你做得不错。” 乔安一时间竟有些热泪盈眶,太久没有听见父王的声音,太久没有被父王嘉奖过了。 男孩子心中的一个英雄,往往都是父亲,然后在人生的前半段,都是沉默地仰望着父辈的背影在长大。 乔安也不例外。 他一直都知晓父王隐居于此,国相和蒋大人并未瞒他。 只是他每次小心翼翼地写信送来此间请示,想来探望父王,得到的都是拒绝。 虽说少年从小便习惯了被忽视,被拒绝,但心底难免还是有些落寞。 今天终于来了,而且还得到了父王的亲口夸赞,年轻的蜀王殿下喜色溢于言表。 父子相亲、温馨和谐的场景没有持续多久,老蜀王乔周的脸迅速地垮了下来,望向蒋琰,厉声道:“国相曾经答应过我,不让蜀地百姓陷入战火之中。” 蒋琰依旧是那般儒雅风度,不卑不亢,他缓缓行礼,然后站直了身子,“蜀国应该只是个姿态,并不需要实质的行动。” “那其余之地呢?那些百姓就不是百姓了?这可和国相当年与我讲的那些宏愿不相符!” 显然,历经风雨沉浮的老蜀王并不那么好说服。 于是,已经突破至问天境下品的蒋琰上前一步,在乔周对面坐下,轻轻挥手,布下一片结界,开始了一番密谈。 乔安错愕地望向霍北真,霍北真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 二人静静瞧着老蜀王和蒋大人“坐而论道”,你一言我一语,似在激烈交锋。 慢慢的,老蜀王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短,蒋大人逐渐开始了大段的讲述。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老蜀王又连珠炮般问了好几个问题,得到了蒋大人迅速地回复之后,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结界散去,乔周看着乔安,旧王看着新王,“未来行事,全听国相和蒋大人的,剑宗之事亦可鼎力支持。” 乔安兴奋地点着头,此刻的他心中更多想着的,是父亲的决定与自己的想法一致,那种被认同的幸福和愿望成真的满足充斥在他的心间。 他的决定,无关于利益,无关于得失,只是单纯的情感。 乔周当然看得出来,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将众人送到小院门口,再看着老仆将他们送出庄子。 他望着那个还尚且低矮的背影,有笑容出现在嘴角。 炎夏酷热、冷秋萧瑟、凛冬苦寒, 愿你之心境,四季如春。 ------------------------ 长生城的皇宫中,裴镇将雁惊寒送出了御书房。 消息传得很快,今天一天,阿史那伊利、元焘、雁惊寒先后前来问候。 强打精神去慰劳了从幽云州返回长生城的怯薛卫,然后面见了自己那位大哥,得到他认命的效忠之后,裴镇又在这三场君臣奏对中耗尽了所有心力。 走回寝宫,便一头栽进了床上。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看看身上,外衣鞋袜已经脱下,梳洗干净,他回想起昨晚模糊的记忆,是谁帮自己弄的这一切,神色复杂。 崔雉从寝宫之外走进,在深秋的天气中,她的眉头一如秋意清冷,“醒了?” 她还是那个她,孤冷、决绝、不后悔。 裴镇心中叹息。 他凝望着她,她微微躲闪,但最终鼓起勇气和他对视着。 他叹了口气,到底自己是爱她的,到底她也是为了自己。 将罪责推到一个女人身上,自己心安理得地做个道德圣人,这种事,他做不来。 既然如此,有些错误,就自己去弥补吧。 世间的道理最难掰扯的就是那各自占着一些对,又各自有着一些错,谁要说服谁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既然各占道理,那便各行其是吧。 他裴镇又何尝不讨厌那些戛然而止的遗憾呢。 后世史书记载,北渊那位最终拿下一个“高宗”庙号的一代渊皇大帝,在其在位的数十年期间,朝局出现“二圣临朝”的奇景,甚至皇后多代行君事,却以其治国理政成效尤佳而群臣敬服。 追根溯源,似乎苗头在高宗皇帝登基不久之后就已显现。 然众史家翻遍典籍,亦对此奇景的成因,苦寻无果。 第三百一十一章 福祸相依尘埃定 长长的帷幔坠地,堆积成一团团愁绪。 药味厚重,凝若实质,在房间中郁郁不得出。 光影透过窗棱,用明暗演变着时间。 宽大的床榻上,一个年轻的男子安静地躺着。 双目闭合,似在熟睡。 床榻旁边,一个白衣女子坐在地毯上,斜倚着床榻的边缘,螓首低垂,累极而眠;一个绿衣小姑娘也坐在地上,上身趴在床尾,也已睡着。 房门无声扇开,邹荷穿着一件淡蓝色长裙悄悄走入,闻着这厚重的药味,摇了摇头。 走上前去,打开窗户。 清新的空气涌入,药味欢呼雀跃地逃离。 随着帷幔被扯开,明亮的光线洒在两个睡熟的女子脸上,绿衣小姑娘依旧睡得香甜,白衣女子却已经被惊醒。 她揉了揉眼,看向邹荷,正要起身行礼,邹荷却立刻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同时以心声道:“快歇着,不必多礼。” 她走上前,看着白衣女子满脸的憔悴,关切道:“陆姑娘,你还好吧?云落有什么新情况吗?” 陆琦转头看着闭目躺着的云落,抿着嘴,摇了摇头,“没有一点动静,若不是呼吸还算平稳,我.......” 邹荷蹲下身子,轻轻揽过陆琦的肩膀,心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知道,这两个年轻人之间,也经历了许多波折,如今眼看这日子要渐渐好起来了,又出了这等事情。 邹荷感同身受,心情黯然。 一阵压抑的抽泣将一旁累极而眠的随荷惊醒,瞧见小姨和陆姐姐的样子,她猛地冲到床头,颤抖地伸出手,探向云落的鼻息。 “你落哥哥没事!” 邹荷连忙喊住了这个小丫头,然后宽慰二女道:“昨夜那般凶险的局面都已经过去了,应该会渐渐好转的。” 随荷紧挨着小姨和陆姐姐坐下,回想起昨夜的情景,一阵后怕。 当时,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动静的云落忽然浑身一震,然后通体涨红,整个人如同一个皮球肉眼可见地被吹胀了起来,绷紧的皮肤中,隐隐有光芒流转。 自化龙池得来的真龙体魄上,自发地弥漫起金光,正努力维持。 在一旁守护的二女瞬间惊慌起来,陆琦在此留守,随荷立刻跑出去呼叫自己的小姨。 邹荷赶来之后,又迅速传讯,符临和苦莲也先后赶来,但皆是束手无策。 正焦急无措间,一阵更耀眼的金光自云落的身体上亮起,仿佛一张大网猛地朝体内收紧,旋即一声响亮的龙吟过后,云落又缓缓“干瘪”下去,恢复了正常。 一切仿若没有发生过。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缘由。 只有陆琦,隐隐猜到了些可能。 众人并不知晓的是,当时的云落,看似昏迷不醒,其实状态很是特殊。 他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所以无法醒来。 嗯,差不多类似于后世人们所说的鬼压床的状态。 当日那场大战,云落领着一帮与鲜卑铁骑战力差距甚大的骑兵,死死扛住了吴提的五千人马。 所能倚仗的,只有人数、符箓,以及云落身先士卒、率先垂范的悍不畏死。 符临给每个人都贴了一张蛮力符,寻常人一般最多只能承受这么一张,当年他的神符营经过特殊选拔和训练,能够一人承受两张,就已是天下强军,最耐死战。 杀到最后,他们其实也没能打赢,甚至依旧被鲜卑铁骑突破了他们的拦阻,成功合兵一处。 毕竟骑兵的个人素养、整体战术等,他麾下这些人比起鲜卑铁骑差得太多。 但战略目的是达到了,包抄的鲜卑铁骑没有形成突击的效果,甚至产生了令他们自己都有些心疼的战损。 而代价就是,义军一万人的队伍,战事结束后还能骑在马上的,只有不到一千人,直接战死者更是达到了五千多人。 云落打光了真元,又用上武技,疲惫之后动作变形,更是只能依靠体魄的蛮力,支撑他一直冲锋在前。 最终,望着鲜卑铁骑驱马北上,他累极一笑,一头栽下了马。 当时,他的身体处在一个极其虚弱的状态,金丹自行转换天地元气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他的消耗,真元被挥霍一空,肉体也处在完全力竭的状态,甚至连金丹都隐隐有些不稳,似有崩溃之像。 好在,他还有个意外之喜。 火神祝融帮他搭建起来的那根触须死死扎根在牵机傀儡符上,随着云落的昏迷,意识暂停,它自发地开始为它寄存的这座躯体攫取养分。 精纯而磅礴的元气顺着触须冲入云落的丹田,仿佛一片干涸到了极致的土地,骤然被甘霖滋润。 金丹渐渐稳固,一些隐有崩溃之势的气府、窍穴也重新安分下来,丹田中开始缓缓积蓄着真元。 随着真元渐复,体魄上的些许伤势对堪比真龙之身的云落而言,无非就是躺上一两天而已。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云落的意识渐渐清醒了过来。 最初在发现自己无法醒转之时,难免有些惊慌和失望,但他心态调整得很快。 不浪费时间在无用的情绪上,先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优良习惯。 沉心静气,开始巡视自己体内的状况。 然后便是一阵后怕,前些日子强行突破到知命境,境界其实还算不上多么稳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差点让他一战跌境。 而且跌的是个大门槛。 好在有这个牵机傀儡符救了命。 木叶山花费大代价为自己埋好的坑,却成了自己的救命之宝,这或许是连木叶山人自己也没想到的事。 云落哭笑不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便是李掌教所谓的福祸相依吧。 他的意识沿着那根长长的触须去往识海的深处,看到了那枚闪着幽暗光芒的牵机傀儡符。 先前自己多次使用,也不过耗费了两成半的样子,这会儿在触须自行的大力抽取下,几乎已经消耗了将近一半。 等等,大力? 抽取? 好像有什么不对,火神是不是说过什么? 谨慎的云落还没来得及控制真元吸取的速度,眼前便轰然一亮,将他的意识淹没。 牵机傀儡符,炸了。 元气被抽取过快,原本维持这些元气的架构忽然崩溃。 精纯的元气如决堤的洪流,在云落的体内四散冲击。 至少一个半问天境高手的真元化作的元气忽然失去了约束,在云落的体内激荡。 如此庞大的元气,是云落根本承载不了的,金丹疯狂运转也无济于事,他的丹田只有那么大的容量。 不出意外,等待着他的便是爆体而亡的结果。 而这,就正是陆琦等人昨夜所见的情景。 天庭,祖龙宫。 头生双角的俊异年轻人正闭眼假寐,身后身侧,数位美貌仙子正为他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日子过得甚是......无聊。 没办法,幽囚于此,哪里都去不了,所幸龙宫甚大,还不至于让这位游走过悠长岁月的“年轻”老龙觉得待不下去。 一丝异样自心底泛起,祖龙不动声色的在心中默默推演,立刻锁定了异样的来源。 “几个废物,不戳一下就不会动吗?属癞蛤蟆的啊!” 祖龙心中了冷哼,默念一道口诀。 此刻的云落已经临近了爆体的边缘,浑身皮肤已经开始龟裂,赶到的大和尚苦莲甚至已经将众人挡在自己身后。 云落的意识无比焦急,疯狂地驱动金丹,运转接天剑经心法,试图吸纳引导这些元气,但无异于杯水车薪。忽然,他的金丹上,那九道栩栩如生的龙纹似乎在刹那间活了过来,齐齐发出一声高亢的龙鸣。 伴随着龙鸣声响起的,还有一道金光从自己体内生起,像是一张从四肢收起的大网,将那些暴走的元气重新驱赶圈禁起来,最终蜷缩在丹田之中。 云落似有所悟,心底果然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小子,你可真不让人省心啊!” “祖龙大人?您也在我身上留了神念?” 生死之忧消散,云落立刻想到,那岂不是和琦儿那些故事都被祖龙大人瞧了去? 这日子还有法过不了! “我又不是红毛......咳,火神那种人,对你那些破事不感兴趣。”祖龙没好气地道:“你身上有我一滴精血,我能感应到情况有啥好奇怪的。” “云落谢过祖龙大人救命之恩。” “没啥好谢的,好不容易找了个合作伙伴,懒得再找别人而已。” 呵呵,祖龙大人还真是傲娇啊。 “火神大人先前已经跟我说过一些天庭的情况,祖龙大人可还安好?” “算你小子懂事,我能有什么事,杨玄镇还敢动我不成。” 天庭玄尊,名叫杨玄镇,祝融先前就告诉过云落。 “可有什么云落帮得上忙的?” “你一个小小通玄......咦,都知命境了,还真是跟你父亲一样怪物。”祖龙的声音有一丝惊讶,当初留在云落体内的这些手段,他压根没再留意,没想到再一见面,这小子连这个大门槛都跨过去了。 “不过即使到了知命境,也是无用,按计划慢慢来吧。我等你到九境天人。” 云落:“......” “没事我撤了啊,不跟你废话了。” “祖龙大人稍等。”云落连忙叫住祖龙,“那个我那九道丹纹是活的?” “想什么呢!那只是我当时顺便抽取的他们九个自身的精血,在你重塑肉身的时候埋进了你的体内,勉强算个没有灵智的意念而已。” 云落再次:“.......” “放心,没别的了,这都是很费功夫的,要不是你小子上道,我才懒得多弄。” “那祖龙大人我为什么还没法苏醒?” 祖龙的声音里有些戏谑,“苏醒?等你把这些元气都消化了就能苏醒了。这样的环境多好,有充足的灵气、有安全的环境,努力吧,一鼓作气,看能不能摸到问天境的门槛,哈哈。” 云落又一次:“......” “可是我担心我的同伴们会......” “这个好说,我帮你知会他们一声。” 云落大喜,“多谢祖龙大人大恩。” 祖龙的意志微微一笑,“赶紧突破吧。” 自知命境起,后三境的修行不再修力,主要修心。 当境界提高,真元、战力等自然随之增长,所以虽然有着海量的元气在侧,云落也只能静心感悟,静待时机。 祖龙的意志先收回了本体,然后琢磨了许久,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再次来到了云落的身体中。 于是,在邹荷、陆琦、随荷三个女子的三道目光下,沉睡了三天三夜的云落抬起了右臂! 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在僵直的手臂驱动下,在空中开始缓缓比划。 陆琦第一个反应过来似乎是在写字。 “我” “没” “事” 三个人的声音渐渐响到一起,一字一字地念出了剩下的话。 “正在突破,因祸得福,我是不是天下最厉害的小可爱。” 三人面面相觑,觉得这个世界似乎有些虚幻。 大门拉开,符临和苦莲走入,“怎么样,云落好些了没?” 二人瞧见三女的面色,怎么都透着些古怪。 (第三卷终)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大雪满西北 秋天已经悄悄从人间路过,留下满地落叶黄花,一片萧瑟。 人间似乎还未曾察觉,一场大雪满山河,凛冬已至。 时间无声,但也是有力的。 秋去冬来的短短三两月,许多人都已经渐渐习惯了如今天下三分之势。 大端八大封国中,晋国、蜀国、楚国,在三个月前的一夜之间,城头易帜,三国尽属楚。 三国在大端的西部连成一片,互为奥援,几乎瞬间占据了大端几乎三分之一的领土。 本来还被吴越燕赵等藩王暗地嘲讽说功劳没捞到反而丢了儿子的楚王杨洵,一跃成为能跟大端皇帝杨灏和北渊渊皇薛镇相提并论的一方霸主。 至少在这场叛乱未被平息之前都是如此。 大端在楚王举旗后立刻组织过两场镇压。 一支由骠骑将军陈奉天赶赴通天关,率三万西军,西出通天关,攻略西北; 一支由车骑将军张邯领两万靖南军,经吴国豫章郡,自九岭关出,袭击长沙郡,意图端掉楚王老巢。 大端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组织不可谓不迅捷,结局却不可谓不意外。 挟国战大胜余威的大端,两战皆墨。 陈奉天的兵马被围堵在通天关,几战皆不得出,损兵折将不少; 张邯的兵马前期倒是一路顺利,甚至悄悄摸到了长沙城外的楚军营帐,却被楚军以空帐设伏,引火烧杀,而后趁靖南军大乱,趁势掩杀,一路枕尸数十里。 天下这才真正震动。 原以为抬手就能按下的纤藓之疾,如今却成了心头之患。 以至于当北渊两位渊皇先后驾崩的惊人变故传到大端之后,天京城中,都少了许多喜色。 一时间,南方天下的许多大人物都将目光放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如今大端军方第一人,力挫北渊大军,成就名将之称的大端飞龙,韩飞龙; 以及那个神秘的凌家遗孤,凌荀,也就是云落。 韩飞龙备受瞩目很自然,战事起,将星出,自己人等着他去平叛,敌人担心他的到来。 落在云落身上的目光就要稍微绕了几个弯才能想通了。 稍微明白内情的人都知道,如今的蜀国和西北晋国实际上都可以说是在凌家人的掌控之下。 蜀国掌权的是国相荀郁,那是凌青云的老岳父,虽说也是永定陛下的岳父,但二人不睦在高层权贵的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西北更是直接掌控在凌家余部的手中,当初聚集起浩荡声势的王思凌甚至直接打起了凌青云的旗帜,听闻如今那位凌家遗孤已经正式坐上了义军之主的位置。 两国对一国。 按这个架势,怎么说都应该是楚王听他们的,为何又成了他们皆服从楚王号召了。 于是便有了众多猜测落在了云落的身上,说将楚王推出去试试水的有,说云落被架空的有,说楚王被凌家暗中控制的也有。 许多人都盼望着叛军自己内部分裂,朝廷便可不战而胜。 天上还在飘飞着鹅毛大雪,有两个身影正缓缓走在大雪之中。 深一脚浅一脚,如同曾经一起并肩走过的山一程水一程。 两人都披着黑色的貂毛领斗篷,在放眼皆是的漫天雪白中煞是显眼。 走在左边的男子微笑道:“琦儿,天下应该会有许多人觉得我是篡夺了王思凌的位置吧。” 走在右边的女子正是陆琦,她点点头,“那是自然,不仅如此,朝廷还在大力宣扬此事,现在的你啊,已经有个野心勃勃,手段狠辣的名声了。” 男子的身份自然不用多言,正是云落。 他不在乎地耸耸肩,抖落些许积雪,“也正因为这样,天下人更觉得我是在给楚王下套子。” 陆琦呼出一口白气,“毕竟谁会相信你对皇位没念想呢!” 云落也跟着呼出一大口气,一道白雾在空气中凝结又消散,“就是说服这些当年跟着我父亲的老人都费了那么大的劲,更何况说服天下人了。” “没事,我相信你。”陆琦牵起云落的手,神色郑重。 云落面露感动,暖暖一笑。 “谁让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可爱呢!”陆琦面露狡黠。 云落呆立当场,无奈道:“这都两个月了,我可要生气了啊?”陆琦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云落一本正经,“我说你说得对。” 陆琦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空旷的城外留下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云落搓了搓脸,“祖龙大人,真有你的啊!” 两个月前,整整昏迷了一个月零十天的云落终于苏醒。 众人在欣喜之余,都开始用一句怪话跟云落调笑。 起初云落还一头雾水,直到有一天,实在看不下去的随荷小丫头终于悄悄跟云落讲了实情。 云落顿时有满腹脏话想要出口,却生生忍住,权当长辈的并无恶意的玩笑吧。 救命之恩那么大的情分在那儿摆着,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那时的云落没来得及多想,便立刻投入了军务之中。 通天关是西北这盘棋的重中之重,虽然暂时打不下来,但也不能让大端的兵马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出来。 当时陈奉天的兵马就是被符临亲自领着主力拦下来的。 秋雁关的防务被重新建立起来,防止北渊南下。 在从杨清那里得知了他猜测的事情真相后,云落偷偷在一个晚上自己喝了一夜酒,从未与他人言说一句谁的不是。 只是偶尔听到关于北方的消息时,神色隐有落寞。 晋国国土之内的城池也需要悉数拿下,在云落昏迷的一个月,符临已经做出了部署,许多投降的城池也逐步被接管,但还有好些不愿意“委身事贼”的大端忠臣还在顽抗中。 这些城池,在原本的计划中,是要直接攻破的。 甚至还有人提议过屠一城以震慑旁人,好在被许多人反对没有同意。 符临最后决定的方案是分化策反,逐步蚕食。 在云落苏醒之后,他心念这些人俱忠义之士,不忍其阖族被灭,便提了个建议。 接下来的两个月中,他亲自带着梅子青、管悠悠、剑七、符天启等人,组成了一个修行者小分队。 悄悄潜入那些城中,通过各种手段,找到城中县令,交心的交心,画饼的画饼,实在不行,斩首的斩首。 毕竟是战事,云落的心中还是拎得清轻重的。 再配合以义军这边情报系统的分化策反,不到两月的时间,七座城池,拿下了六座。 大多平稳过渡,纳入义军的管辖之中。 一两个被斩首的,也都厚待了其亲族。 这其中也不是没有过危险,甚至还曾有过被数百精兵围困的危难局面,好在都平安度过了。 一时间,云落在义军中的声望暴涨。 众口相传下,什么匹马单枪下六城的段子也被人编了出来。 云落哭笑不得的同时,只能感谢百姓们朴素而单纯的好意。 越是苦难的时候,就越是渴望英雄的拯救。 这是这些人面对命运的无奈,也是他们美好生活向往的折射。 可同样是这些人,若是他们顶礼膜拜的英雄没有做到他们希望做到的事,推到神像最激动的,或许也正是那些曾经塑造神像最虔诚的。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云落有清晰的认知。 忙完了这些,委派了各地官员,开始慢慢遣归流民,恢复民生之后,云落终于能够闲下来一些。 今日,便是和陆琦去了长州城外的军营中视察过后,准备去看看余芝跟君渺渺那边情况的。 如今的长州城外,还有一批数量不少的流民,大多是妇孺老幼,家中皆已被战火焚毁,青壮皆死,回了家园也难立足,便只能跟着大营。 纯粹从军事角度考虑,自然是不合适的,这么多张嘴,光是吃喝都是不小的负担。 所以最开始义军部分高层都力主全部遣散,余芝心知让这些人就在这时候这么回去,指定就是个死,于心不忍,故而据理力争。 符临站在了余芝一边,劝服了众人。 待云落苏醒,听闻此事,又和符临、余芝等人商议之后,又逐步提出了些举措。 比如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以军中青壮婚配之,既安军心,又消解部分流民; 又比如分配一些缝补、针线、浆洗之类的活计,让这些流民亦能为军中产生效益; 待来年开春,物资补齐,还可试着进行少量的屯垦等活计。 另外,云落还遣人在流民之中询问,如有一技之长且愿意为军中出力者,不论老幼妇孺,视技能之情况,皆可由义军发放报酬,在长州安家。 随着这样几步下来,这帮流民很快就被各自安排,义军也得了实惠。 这让之前那些叫嚷着遣散流民的将领们个个对云落佩服之至。 无形之中,云落的威望也更胜了许多。 不过云落倒没什么自得之色,实际上这些举措有好些都是符临早早打好了腹稿,只是等云落来完善一下,亲自颁布施行而已。 雕龙先生的一片心意,云落心知肚明,且感激不已。 至于君渺渺,这位前木叶山圣女,如今已经成了余芝的忠实崇拜者,曾经的那些山上人的矜持自傲也慢慢抛诸脑后,在流民之中,威望直追余芝。 想到这儿,云落不由自主地瞥了眼身旁的陆琦。 这个笑容甜美人畜无害的江东明珠,坑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当然这不算真的坑人,只是君渺渺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而不自知而已。 自己要引以为鉴,当心当心再当心啊。 “想什么呢?”陆琦笑问道。 “没什么。”云落反应极快,“昨日,姜老头给我来了封信,问我要不要去参加五宗大会。” “对哦,五宗大会要开始了啊。” 五宗大会,一个词瞬间将二人的思绪拉回了大义镇外的那个春夏之交。 那时正是西岭剑宗最危急的关头,大端王朝的层层打压,步步紧逼,蜀国方面因为国相的布局还未完成也暂时未施以援手。 加之清溪剑池在大端忠犬柴玉璞的带领下,大有逆势而上的态势。 传言说两年后的五宗大会,就是西岭剑宗自五宗除名之时。 剑宗宗主陈清风退无可退,以决绝的态度拿出《接天剑经》,重启问剑山和剑冠大比,这也才有了云落、陆琦等人云集入门测试。 那一届问剑山前五,更是被称为天才中的天才,云落、陆琦、符天启、崔雉、裴镇,个个名头响亮。 剑宗又接连因为蜀国的援助和与三教的交好,慢慢走上了复兴之路。 小灵脉五霸,陆琦的心底浮现出裴镇曾经为他们五人取下的诨号。 就快两年了啊。 “想起崔师妹了?” 云落一瞧见陆琦的脸色,就大致猜到了情况。 陆琦点点头,抿嘴无语。 云落伸手为她拂去肩上的积雪,微微一笑,“我不怪她。情况不同,她的决定并没什么错。” 陆琦扭头,怒气冲冲地瞪着云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云落一摊手,然后用微冷的手轻轻捂着自己的脖子,“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守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 他用焐热了的手捧着陆琦的脸,“你我找到了。我想崔师妹也应该找到了。我们不能用自己的道德去要求她,那是自私的。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祝福,然后遗憾地分道扬镳。至少那并不是裴镇的主意。” 陆琦若有所悟,伸手捂着云落的手背,“就像成功者都是偏执而顽固的?” 云落点头,“除开本心的那条道路之外,其余的路都是不完整的,都是逃避,是随波逐流,是对大众理想的怯懦回归。我们就这么短暂的一生,得为自己而活。我也很庆幸,外公和杨叔他们没有逼着我去承担什么所谓我生下来就应该承担的宿命,我还可以选择。崔师妹也做出了她的选择,我希望她最终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能说人话不?”陆琦眉眼弯起,笑意盈盈。 “她是裴镇的皇后,是我们的师妹,我再气又能怎么样呢?只能憋着,告诉自己别气了,这样反倒能好受点......” “白衣剑仙不是去帮你讨了说法了吗?剑开长生殿,修行界都传开了。” “真要讨说法肯定要自己去啊。” “就你?一个问天境都不到的小小剑修?” “我那是太想见你,才提早出来的。” “哼,谁信。”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深一脚浅一脚,向着城墙根下的流民帐篷走去。 天地间再无旁人,仅余彼此。 声隐风中,雪落白头。 大端永定十八年冬,大雪满西北。 第三百一十三章 围炉欢饮,百味消融 “小爷我不活了!不活了!” 从流民帐篷那边回来,云落和陆琦还没来得及脱下身上被雪浸湿的斗篷,就听见了一阵绝望的哭嚎响彻暂住的宅院之中。 云落苏醒之后,便搬出了晋王宫。 按他的说法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陆琦自无不可,在她眼里,这晋王宫满是俗不可耐的奢靡,连自家一处别院都不如。 关键是云落在哪儿,她就在哪儿。 有了想法,自然有义军中人为他寻了一处合适的院子。 云落并没有拒绝这样的好意,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增进上下情感的方式。 只是他嘱咐了不得强买强卖,该给的银钱半点不能少了。 自小生长的环境,已经在岑无心的白马帮中所见识过的那些事情,让他很明白藏在光明背后的那些肮脏。 院子不算大,胜在位置好,且闹中取静,装饰得也还算清雅。 如今的院子里,住着不止云落和陆琦。 还有符天启、管悠悠、剑七、梅子青, 以及终于可以暂时脱离苦海......咳,脱离苦莲的孙大运。 就像曾经在巴丘城里那般,一群人聚在一起,各占一处房间。 暂时还没有二人共住一间的,包括云落和陆琦,这样心有所念的云公子微微有些失望。 但也只是微微那么一点而已。 二人的身影刚出现在院中,一个圆脸胖子就冲了过来,抱着云落就是一阵痛哭流涕。 “你又怎么了?咱们两个大男人能好好说话不?” 云落无奈地举着手,身体僵硬。 陆琦嘿嘿一笑,走向了院子正中被用作聊天、吃饭的空房中,其余人都在那儿伸着脖子傻乐。 孙大运如同一个受了辱的小媳妇儿,闻言不仅没撒手,还变本加厉地在云落身上蹭了几蹭。 “到底怎么了?你不说话,蹭破皮了也没用啊!” 孙大运松开手,指着自己,“你看看我!” 云落上下打量了一下,“嗯,这些天养白了些,又胖回来了些,咦?嘴角有个痘,上火了?” “什么啊!不是看那个!”孙大运连忙打断。 “那看什么?” “咱们是修行者啊,看境界啊!” 云落恍然大悟,用神识一感应孙大运的气机,然后嘴角的笑意慢慢凝固。 “看吧,这下你知道小爷我痛苦的原因了吧!” 云落皱眉,“怎么还跌到聚气境了?” 孙大运无力地朝地上一蹲,委屈得不行,“那个老光头,之前说什么三年保我直入上三境,现在一个境界没涨,反倒还掉了一个大境界。” 他伸出手指,在雪地里画着一个个的圈圈,“这马上就五宗大会了,我孙哥也是要面子的人,聚气境啊!怎么混?怎么混!” 云落陪着他蹲下,“好了,我去问问苦莲大师。帮你讨个说法。” 孙大运凑近,聚音成线跟云落道:“你要小心,最好叫上白衣剑仙一起。” 云落心中一跳,难不成苦莲大师有什么问题? 他如今到了知命境,便直接以心声对孙大运道:“这是什么说法?” “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了,每天嗜睡,乏力,一有空就修行结果境界还掉了。我怀疑那个老和尚有什么阴谋。” 云落仔细看了看孙大运的神色,发现他一脸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心中顿时涌起深深的同情,好好的少年,短短几个月就被摧残成了这样。 他扶着孙大运站起,“放心,我一会儿就去跟苦莲大师问问。咱们先进去。” 宅院的主厅中,众人都在,或站或坐,瞧见云落和孙大运走进,都一阵善意的嘲讽。 当然,在孙大运眼中,都是嘲讽,哪里有什么善意。 云落将孙大运按在一张椅子上,“行了!好好歇着,我去问问。” 说完看着符天启等人,“你们也别光顾着笑了,安慰安慰啊!” 三个多月,众人早已彼此熟识,剑七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把搂过孙大运的肩膀,“大运兄弟,别担心,苦莲大师天榜高手,一教之主,还能诓你不成?” 如今符天启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木讷,也笑着道:“要是大运兄弟还不舒坦,我把境界压在聚气境,咱们打一架!” 梅子青双手环抱,淡淡道:“我也可以。” 一群没良心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大运抿着嘴,倔强而委屈。 云落出了院子,在隔壁的另一处院子中找到了苦莲。 苦莲看见云落的身影,笑着道:“恭喜云施主,如今境界愈发稳固,问天境指日可待。” 云落恭敬行礼,“大师谬赞。纯粹是机缘巧合。” “云施主此来,可是与孙施主有关?”苦莲看着云落似有犹豫的样子,便主动开了口。 听见苦莲的话,云落心头那因孙大运而起的一点点疑虑也瞬间烟消云散。 “请问大师,此为何故?” 苦莲示意云落在一旁坐下,慈眉善目地微笑道:“云施主的疑虑想必还有孙施主如今嗜睡的症状?” 云落颔首,“大师明鉴。” “贫僧若是说此事关系我教绝顶机密,不便多言,还请云施主务必相信贫僧,必是对天下对孙施主有好处之事。这般答复,云施主可能接受?” 云落仔细想了想,斟酌道:“能接受,但不能一再接受。” “那贫僧就与云施主定个时间,待五宗大会完结之后,贫僧一定让云施主瞧见那些好处。并且贫僧以大道发誓,绝无加害孙施主之意。” 云落倒也干脆,直接起身,“如此云落便叨扰了。” 苦莲也跟着站起,“云施主救苦救难,此番大雪,战火方歇的晋国几无流民死伤,云施主功莫大焉,贫僧在此替天下苍生谢过。” 云落苦笑一声,连忙扶住苦莲,“大师难道不清楚,这都赖楚国和蜀国早做布置,物资补给充足,我就是个出力的,一点苦劳不值大师如此大礼。” 苦莲没再客套,“云施主若有用得上贫僧或者多罗的,尽管吩咐。” 闻弦歌而知雅意,云落拱手告辞。 待云落走后,李稚川缓缓走入房中,在苦莲的对面坐下,“为何不以实情相告?” “时候未到,徒增烦恼。” 李稚川微一挑眉,“还要多久?” 苦莲叹了口气,“少则半年,长则两年。” 李稚川默默盘算一下,“如今倒是我这边的进度慢了些了。” 苦莲呵呵一笑,“是啊,庄老儿把楚国都包圆了不说,最近还盯上了这边流民的那些孩子,派了四个弟子前来,准备在这边办他那个学塾呢。” 李稚川呵呵一笑,“他倒也是舍得出力。一下子来了四个。” 苦莲看着李稚川,犹豫了一下,还是劝了句:“跟敕勒没谈拢是正常,草原上哪儿信你那个。还是早些将心思放在南边的好。” “合当如此。”李稚川望着门外,目光所向的远方,正是天京城。 云落回了暂住的院子,发现大伙儿都还在,孙大运早没了惆怅,跟众人调笑得起劲。 他们这个圈子里,只要有裴镇和孙大运之中任何一人,都不怕冷场。 裴镇.......呼! 云落摇摇头,驱散心头阴霾,笑着走进,“晚来天正雪,能饮一杯无?” 很快,一桌酒菜就已备好。 如今是战时,而且流民还未安置完成,生产也没有恢复,所以云落也带头勤俭。 所以说是一桌酒菜,这菜无非就是些干豆子、干果、几个冷荤盘而已。 天寒地冻的,瞧着着实有些冷清。 云落灵机一动,跑去厨房,弄了些香料,按照锦城市井巷子里的办法,亲自炒了一锅汤底。 红亮亮,油光光,泛着浓郁香气的汤底被云落用一个小锅装着,再在下面放上一个小炭火炉子,亲自端到了桌上。 在西岭剑宗待过的符天启立刻两眼放光,陆琦也抽了抽鼻子,似要从飘荡的香气中品鉴一下云落的手艺。 至于梅子青、剑七、管悠悠甚至于自诩见多识广的孙大运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云落......手中的小锅。 跟在云落身后,还有两个下人,各自端着个小盆子,一个盆子里装着不多的生肉,另一个盆子里放着满满一盆各种洗净的蔬菜。 云落将小锅连同炭火炉子朝桌上一放,笑着道:“愣着干嘛,开吃啊!” 符天启怪叫一声,用手一撑,蹲在凳子上,率先夹起一片切得极薄的肉片扔进了锅里。 几道灼灼目光注视下,沸腾的汤水将肉片迅速卷起,染上一层红红的油水,符天启伸筷夹起,轻轻吹了吹,放入嘴里,眼中亮光更甚。 “云大哥,这手艺,比大义镇那些厨子还霸道啊!” 云落笑骂一句,众人有样学样,跟着涮了起来。 然后皆是双目一亮,一阵夸赞。 陆琦缓缓夹起一片蔬菜,在锅中上下涮过几下,夹入嘴中。 看向云落的眼神温柔又可人,更多了些崇拜。 爱情就是这样,有了爱情的催化,什么都能锦上添花。 升腾的热气在房间中氤氲,在窗棱和门板上凝成一颗颗细小晶莹的水珠。 纵使天地冰寒,也总有一些温暖值得互相慰藉。 围炉畅饮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中。 房间中回荡着欢声笑语,这时的他们有梦,关于大道、关于人生、关于天下的种种,希望在未来的远方,如能再聚,酒杯碰撞中,不要是梦碎的声音。 酒酣耳热之际,孙大运悄悄挪到了云落身旁,撞了撞云落的肩膀,一阵挤眉弄眼。 云落体谅他的担忧,以心声道:“五宗大会之后见分晓。你还是该干嘛干嘛,苦莲大师让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 孙大运圆脸顿时一皱。 云落笑问道:“你不相信苦莲大师,还不相信你自己的运气吗?” 孙大运立刻一拍桌子,干脆道:“好嘞!” 无他,单纯是相信我云兄弟! 说完就端着杯子,继续跟符天启拼酒去了。 拼酒这种事,就要找软柿子捏。 孙大运才走,剑七又悄悄过来,端着杯子,“云兄,我准备走了。” 云落微微诧异地看了管悠悠一眼,又看了看剑七,“吵架了?” 经过幽云州月牙城的并肩作战,管悠悠和剑七之间似乎真的酝酿出了些微妙的气氛。 这样云落很是开心,这不,陆琦也才能跟管悠悠把盏畅饮,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不是。 剑七被酒意熏红的脸更红了,居然还有些羞涩地否认,“没有。” 看着云落疑惑并诧异的目光,剑七干脆径直说了,“我听说要开五宗大会了,我想回去问问师父,我能不能去。” 云落恍然,神册剑炉一向神隐于世,只有剑炉七把剑偶尔有人下山行走。 剑七若是贸然参加五宗大会,被人认出身份,的确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那需要我派点人护送你们吗?” 云落向来不磨叽,直接问起关键的问题。 “那倒不用。” “只是?”云落心中有了猜测。 “只是我想带悠悠一起去一趟。” 说完剑七便紧张地看着云落。 云落哈哈一笑,“悠悠姑娘来去自由,何须我同意。” 他举起杯子,“时间要抓紧些,也就三个月的事了。” 剑七喜上眉梢,跟云落重重一碰。 一场欢宴持续到很晚,谈心的谈心,醉倒的醉倒,众人各自散去。 云落和陆琦坐在杯盘狼藉的房中,无意间对望,便如磁石相吸,再挪不开。 门外寒风卷起雪粒,在有情人的眼中,那就是纷飞的柳絮,春暖花已开。 云落上前轻轻捧起陆琦绯红若桃花盛放的娇颜,迷醉的四目相接,千言万语、浓情蜜意尽在一望。 头不由自主地靠近,陆琦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只剩长长的睫毛弯弯地颤动。 唇瓣正待相接,一个愤慨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落哥哥,有好吃的怎么不叫我。” 陆琦猛地惊醒,一把将云落推开,真元一荡,酒意尽散,但那张脸却比之前更红了几分,甚至还有些滚烫。 云落无奈地看着倚着房门的随荷,正要解释,随荷却悄悄聚音成线道:“我不是故意打扰落哥哥的,是外面有两个小坏蛋正在偷看。” 云落闭目一感应,好你个李子和多罗,快步冲了出去。 对面的房顶上,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顿时逃开。 一个小道士哇哇怪叫,“看一看又不会少块肉。” 一个小光头带着哭腔,“云施主,不怪我啊,是李子拉着我看的。” 拎着两个小屁孩一人屁股上赏了几巴掌,云落神清气爽地回来,看着正和陆琦聊天的随荷,破天荒地有些尴尬。 随荷很是懂事地站起来,跟陆琦道了个别,跟云落抱了抱,然后将门关上。 临走时还不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落哥哥、陆姐姐,好好休息,记得关门。” 云落望着随荷远去的背影,忽然眉头一皱,她若是没偷看是怎么能把时机卡得那么准确的! 腰间忽然一疼,转过头,便是陆琦杀意腾腾的眼神。 回到房间,一个人坐在床上的云落愁眉苦脸,大好局面,现在却落得孤苦伶仃的下场。 愁啊! 在心底暗自一通热血的牢骚之后,云落将心思渐渐收敛,开始了修行。 如今体内的情况,那是一片大好。 第三百一十四章 剑修当如是 修行九境。 一境炼体,将身体改造得适合修行,此境修行者只能引导天地元气,不能存储; 二境聚气,修行者已经开辟丹田,能够存储经过自身转化的天地元气,世人称之为真气; 这前两境,乃是整个修行界人数最多的,大多数宗门弟子、豪族宗亲、山泽野修的境界都在这个范围之中。 战力虽低,但比起凡人已是天差地别。 三境凝元,顾名思义,便是已经将气态的真气凝聚为液态的真元,大大提高存储的效率,故而战力也直线上升。 四境神意,兴神、得意、归真三个小境界,个个都留人殷切,个个都是修行上的门槛。 原因就在于此境不止修力,顺带还修心,考验的是,修行者在下三境所积累的对于真气、真元乃至于天地元气使用的感悟。 陆琦和崔雉以及裴镇至今仍旧停留在神意境,也正因为如此。 陆琦最近跟着云落切磋不少,再加之有过雁丘的经历,如今沉淀琢磨,体悟甚多,神意境的瓶颈已经有了些松动。 五境通玄,幽远微妙谓之玄,通玄者,探幽入微,对真元的各项妙用,对体内的各处气府窍穴,对丹田的大小情况,以及对自身功法理解到极其透彻的地步,才能凝结一颗金丹,成功迈入知命境。 所以,通玄境看似水磨功夫,实则步步难行。 从凝元境到通玄境这三境,便是如今修行界的中坚力量,多少当得起一句高手之称。 许多宗门、世家如今的主要战力也就集中在这三境中。 这也是为何先前云落遇到多次围杀,对手境界几乎都集中在这三境。 甚至于在一些修行者不显的地方,一个神意境或是通玄境修行者开山立派都不是稀奇之事。 结成金丹客,方为我辈人。 只有到了六境知命境,才算得上真正的一方高手。 如今各大宗门、世家之中,知命境高手几乎板上钉钉地进入决策层,拿下一个长老的位置。 从知命境起,要想朝上走,每个小境界都得靠自身的感悟,简单来说,就是悟道。 这事儿,急不来,也玄乎得很。 有人睡一觉莫名其妙就顿悟突破了,有人抓耳挠腮,枯坐半生依旧寸步不进,无处说理。 要不天下修行功法丹药几乎可以说应有尽有的镇江陆家陆二爷陆绩也不会远走北面极寒之地,去寻找突破的机缘了。 迈入了知命境的云落,对此亦深有同感。 此刻的他静静端坐在床榻之上,坐照内观。 丹田之中,浩瀚真元如碧波万顷,一颗金丹正乖巧地悬浮在丹田上空。 海上生明月,遥望天上宫阙。 在金丹头顶,高高的云端,一座辉煌巍峨的宫殿散发着一缕恢弘的道韵。 关于这个宫殿,云落在苏醒之后悄悄问过杨清,杨清听了云落的描述之后,淡淡说他的也是这样。 邹荷也表示她的玉宫也是这座,只是不像云落和杨清那般清晰,甚至还有一个角始终被云雾遮挡着。 云落心中震惊,感情天下人的玉宫都是一座? 玉宫的清晰程度、距离等莫不是预示了一个人的大道前程? 后来云落倒是慢慢想通了,想来曾经的圣人创立修行之法,拟定修行九境,经过无数年的演化,依旧是万变不离其宗。 各门各派的各种功法,实际上都只是这根本之法的变通和旁支而已。 自然大家在修行过程中的根本情况都是一样。 从金丹到玉宫的遥远距离上,已经打造了一条长长的云桥,搭在了玉宫矗立的山体上。 从云桥顶端,到玉宫之间,那条还待修建的天阶,如今只刚刚起了个头。 云落云遮雾绕的境界也有了清晰定论,刚刚站上知命境中品。 原本牵机傀儡符崩溃后,其中蕴藏的一半精纯元气在云落体内冲撞,差点让云落爆体而亡,幸亏有祖龙出手相救。 但祖龙也给云落挖了个坑,必须要将其中的元气耗尽才能苏醒。 在祖龙的估算中,差不多就是到了问天境的样子。 云落起初自然也是这般想的,可世事就是这般难料,居然有意外之喜。 他的意识望向三座大窍穴中,正欢呼雀跃的三柄本命飞剑,回想起了那一个多月的经历。 当时祖龙离去,云落的意识自然而然地沉浸到了金丹之上。 他强迫自己忽略掉那九道令自己郁闷不已又活灵活现的丹纹,望向金丹上的脉络。 江河湖海、高山丘陵、飞禽走兽、风雨雷电,尽皆纤毫毕现。 曾经还不算特别清晰的金丹脉络,如今已再无一丝模糊。 意识自然而然地望向高耸在云端的那座玉宫,感受着那股大道的气息。 要怎么去呢? 云落心中有两点可做参考。 第一是陈清风当初在云落闹出半日聚气却自以为拖了后腿的笑话之后,为他讲解的修行各个境界。 但那时候陈清风的重点还是在知命境以下,对知命境突破到问天境只提了一句,知命者,知己之所愿、所求、所能、所长,摒弃其余杂念,方能以自身之道凝通天之路,而后便可向天发问,是为问天。 第二个,乃是当初在落梅宗的山巅,炼化仙格之后的那个观道之旅。 如今他已经可以完全确定,那就是修行各个境界的具体演化,甚至极有可能是圣人创立修行之路时的真实经历。 那次观道,云落正好也看到了步入知命境后朝着问天境突破的情景。 一个小人,逢山铺路遇水搭桥,从金丹建起云桥和天阶,直达玉宫。 自己这条云桥该怎么铺呢? 观道所见,那个小人一手执锲,一手执锤,莫非自己也要去找个锤子不成? 他旋即摇了摇头,自己这意识之体,上哪儿去找什么锤子,定然不会是这么简单粗暴,且没技巧的。 所以,他又重头开始琢磨陈清风的话。 知命,知命,知什么命? 云落心神沉浸,缓缓思虑。 当是知晓自己在修行之路上,纷纷扰扰,形形色色的可以依靠,可以凭借的东西为何,自己登天之梯,因何能建。 自己修行以来,种种依靠,种种凭借,真正最根本的本心为何? 他想起了剑宗剑阁背后木屋的月光,那一个月带着浓浓血腥气的夜色。 慢慢地,目光坚定起来。 我,是个剑修。 他轻念一句:“我有一剑。” 虚幻的意识一动,想象着大日凌空的精纯剑意。 剑意激荡在体内,三处还未温养出飞剑的窍穴齐齐震动,似在呼应。 金丹上猛地生出一大截云桥。 成了! 云落兴奋不已,旋即又将那十六式剑招所蕴藏的剑意逐一模拟。 云桥也配合地不断向上延伸。 当十六道剑意迥异的剑招使完,云桥已经延伸出去了长长的一路。 云落又将自己体悟过的其他剑意补充进去,比如与剑七讨论过的剑炉之剑道。 掏干了心中体悟,云落开心地衡量着距离,然后便不开心了起来。 刚过四分之一的距离,离着玉宫所在的云端,还远得很。 这......莫非真要困在这躯体之中三年五载? 就像是池子已满,若要再装几桶水进来,要么将池子里的水消耗一些,要么就只能扩建池子一样。 云落如今体内真元满溢,又无处可用,想要吸纳这些多余的元气,就只能靠境界提升,将体内真元的容量加大。 一年及此,云落不禁有些失落。 问剑天京城的三年之约已经过去将近一年,若是自己被困在这其中再多个两三年,误了日子,岂不徒惹天下人耻笑? 外面还有那么多关心自己的人,虽说祖龙承诺会帮自己言说,但看着自己一躺就是三五年,任谁也会担心吧? 更关键的时候,这还是极有可能之事。 问天境若是那么好突破,这天下早就高手满地爬了。 祖龙大人误我!!! 云落在失落之余,心中一些忧虑渐渐放大。 忽然,神识隐隐听得三处窍穴之中又传来一阵阵的响动,似在呼唤。 云落望向那边,心道:罢了,这么久也没搭理你们,本来打算等杨叔到了问问他再说的,如今被困在这儿,也正好了。 随意选了一个窍穴,心神沉浸其中。 便发现里面已经悬浮着一柄虚幻的剑体,正上下飘飞。 心神稍一触碰,心底便生出明悟,对这柄飞剑该如何温养,飞剑有何特性神通,一清二楚。 云落暗自后悔,早知是这般简单,何苦不早些温养,说不定当日战场之上还能发挥奇效,或许不至于重伤濒死之局面。 算了,后悔已是无用,着眼当下吧。 此刻这柄飞剑,只是一个随着金丹凝聚之时,由剑意凝聚而成的初胚,还需要云落以元气和剑意再次进行温养。 本命飞剑都各有神通,这柄剑自带的天赋神通也让云落欣喜不已。 就一个字,快。 快到极致那种快,从心底升起的明悟告诉他,待温养大成之后,这柄飞剑甚至可以快到与光阴流速相当。 也就意味着,心念所动,飞剑便已至。 几乎不会留给对手反应的时间? 这是什么逆天技能,也太过神奇了吧? 是所有人的本命飞剑都会有这般逆天的神通吗?云落一时颓丧尽去,在欣喜之余心头渐次闪过各种疑问。 但疑问归疑问,此刻最主要的,还是将飞剑温养起来。 有了方向,实施就不是难事。 更何况能够消耗元气,正是云落此刻求之不得的。 云落将那些被禁锢的元气抽取一部分,像是浇灌土地一般注入飞剑之中。 他吸取了先前的教训,只敢一点一点地抽取,生怕祖龙为他设下的禁制再给崩了,恐怕届时就没人救得了自己了。 虽说这个可能性极其微弱,但事关小命,云落不敢去赌。 飞剑微微颤鸣,似在欢呼。 时间缓缓流逝,云落诧异地“看”着飞剑,自己已经注入了许多元气,为何剑身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可心底的明悟又不会骗人,自己的方式是对的啊。 意识感知不到光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如米粒一般的光芒猛地在飞剑的剑尖盛放。 居然需要这么多? 云落又惊又喜,稍微加大了一点点抽取的速度。 在时间缓慢催发下,飞剑点点凝实,最终一声清脆悠远的剑鸣声,响彻在云落的心间。 云落看着这柄凝实之后依旧几近透明的飞剑,嘴角的笑意像是多收了三五斗的田间老农。 不过这只是飞剑成型,要最大限度的发挥其神通,还需以剑意不停地淬炼、喂养,佐以元气,这才是剑修温养飞剑的本意。 一鼓作气、趁热打铁,云落直接将另外两把飞剑也尽数凝实了。 同时,也明白了另外两把飞剑的神通。 一把能够放大剑意和真元,用一个通俗的说法就叫做杀力强悍。 另一把就有点特殊了,可以承载符意。 云落沉吟半晌,那把杀力强悍的飞剑应该是自己本身修行接天剑经和景祖师剑式的剑意凝聚。 而多出来的这两把飞剑,莫不是因为祖龙身法和剑符道? 云落当下也不想那么多,意识转到那团元气中一看,吓了一大跳。 居然仅剩方才的四成不到了。 自己凝聚这三柄飞剑,几乎就耗费了一半多? 这只是最基础的凝聚剑身而已。 云落又沉下心来缓缓用剑意淬炼那把杀力最强的飞剑。 再一次不知时光流逝的许久之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修行界会有传闻说剑修杀力最强,但是修行也最难了。 自己耗尽心力,无非也就让那飞剑的剑尖,稍微磨亮了那么一似。 正郁闷间,这柄被打磨了许久的飞剑像是嗅到了美食,自行从窍穴中飞出,来到云落先前搭好的云桥上,径直冲下。 在其中穿插飞舞,竟像是在磨剑? 是了,因为云落瞧见那截云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磨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却又停了下来。 算了,这跟左手倒右手没什么区别,左右都是自己口袋。 云桥耗尽,飞剑剑身又被磨亮了一大截。 正当云落叹了口气,准备重新搭建这一段时,飞剑在方才云桥的位置上下飞舞,跃跃欲试,像是在主动请缨。 嗯? 云落“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自己可以操纵飞剑一试啊! 旋即用意识与飞剑牵连,一丝以手持剑从未有过的心意相通之感涌上心头。 依旧如先前一般,在心神沉浸入金丹之中,遥观玉宫。 一道道精妙剑意以飞剑为媒催发出来。 云桥真的又重新搭了起来。 当云落如今的那些剑道积累再次耗尽,心神重新投向金丹和玉宫之间,很是开心。 这道长长的云桥,竟然比先前的那道整整长了一倍! 有了这个鼓励,云落便静心钻研剑道。 在参悟透了景玉衡十六剑式之后,云落一直忙碌,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好好在剑道剑意上积淀、琢磨。 不时涌动一些新的剑道感悟,便又将其用飞剑演绎出来,搭建云桥。 他也试过,其余两柄飞剑因为天赋神通的不同,并没有杀力最强这把飞剑的功效。 看来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本命飞剑,其余两把只是机缘巧合的附赠啊。 一念既生,立刻有两柄飞剑上下蹿动,剑鸣不止,云落只好立刻安抚,又是一顿折腾。 当云桥最终轻巧地搭上山体,云落只觉得一道晦涩难明,却又鸿博高远的大道气息顺着云桥传来。 金丹缓缓一转,丹田猛地一震,又宽大了一大半。 三柄本命飞剑齐齐嘶鸣,发出璀璨的剑光,云落的体内剑意激荡。 丹田如鲸吸水,将云落体内仅剩的那些元气吸取一空。 意识回归身体,云落的嘴角微微翘起。 剑修当如是。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云梦宗,利刃出鞘 归北城,锦宁州州治所在。 当初南朝大族泰兴郡刘家举族北逃,被时任渊皇接纳,进入北渊朝堂,彼时刘家家主刘延徽才识卓越,跻身一朝重臣,甚至以南朝人的出身成为辅政大臣,刘家自此兴旺。 后来新皇封刘延徽为锦宁州节度使,并下旨为其族人修建了一座大城,这便是锦宁刘家和归北城的由来。 寒风肆虐,军旗淋了冷雨被冻得厚重,失去了往日的飘摇,即使在凛风中也没了猎猎作响的激扬。 前些日子的积雪还有零星没有融化,天地间尽是肃杀的味道。 城中,锦宁刘家的旁支亲族、老幼妇孺、各部亲信尽皆被绳缚于城主府中,听候靖安侯的发落。 城内起伏错落的喧嚣声渐渐停歇,慕容承锦帽貂裘,缓缓走上西面的城头,面容平静。 慕容承的身后,戴着一只铁手的慕容克身披大红披风,面露兴奋。 锦宁州大事已定,无论如何,慕容家都将获益良多。 多日之前,慕容克刚从赫连大将军那边回来,便立刻面见了父亲慕容承,屏退左右,向其面陈大计。 “如今锦宁州刘家兴兵作乱,两万精锐尽丧青木城下,锦宁州空虚,父亲何不以大义名分占据锦宁州。” 慕容承不动声色地听慕容克讲完,目光盯着慕容克的脸,一双精明的眼睛泛着深邃的光芒。 慕容克很快在这样的目光下变得局促起来,兴奋之色缓缓褪尽,面容中甚至有些恐惧。 “我权当武国公是好意。”慕容承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慕容克双膝砰地跪下,“父亲都知道了?” 慕容承道:“但你为何如此愚蠢?” 看着儿子有些疑惑的神情,慕容承微微摇头,又不得不解释,“你难道不知我若想吞并锦宁州,早就能做到?无非是代价大一点,我为何不做?” 慕容克脸上有汗渗出,同时自以为窥见了风险所在,“父亲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我慕容氏占据两州之地,必然要面临那些顶级势力的觊觎,同时遭到朝廷的猜忌。但如今陛下如此信任父亲,刘家本就叛逆,此正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蠢人和聪明人其实都不容易坏事,最容易坏事的正是那看似聪明实则蠢的半吊子。 慕容承甚至生出一个转瞬即消的念头,要是自己儿子就是个傻子,说不定自己都还能安心点。 “刘家必亡,这一点不假。但如今咱们北渊,早已不是当年的北渊了啊孩子。” 慕容承挥手让慕容克起身坐下,决定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一下慕容克。 之前一直希望这孩子从断手的颓丧中恢复过来,如今看来似乎恢复得有点太过了。 于是慕容承就将如今的北渊政局,从军神丧命、天庭敕封到暴雪狼骑军血洗五族,再到苍狼、灵狐同时辅政,皇权即将大兴这一系列的事情,掰碎了揉烂了喂给了慕容克。 喂到慕容克汗出如浆,脸色唰白。 “父亲,这么说赫连大将军是有意陷害?” 慕容克似乎觉得自己心中那个才树立起来的高大伟岸身影摇摇欲坠。 慕容承摇摇头,“当不至于,要么是一次考验,看我们的定力能不能够应付如今这般天大诱惑,要么就是试探,替陛下和朝廷将一些隐忧提前探查出来。” 一丝笑容浮现在慕容承的脸上,“不论是考验还是试探,都是风险,但只要通过了,一定是有好处的。” 慕容克福至心灵,“若是考验,赫连大将军就会愿意与我族亲密结交,若是试探,朝廷今后对我们便再无猜忌?” 慕容承终于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那依你之见,如今该当如何?” 慕容克终于明白了其中关键,“立刻快马表奏陛下,并举荐与我慕容氏无关之人出任锦宁州节度使,同时集结兵马,圣旨一到,立刻行动。” 慕容承欣慰大笑。 很快朝廷的旨意便回了过来,命慕容承清肃锦宁州刘氏余孽,收编刘氏部曲。 同时,对慕容承请派新的锦宁州节度使的要求暂未回复。 慕容承尽起大军,以雷霆之势,横扫锦宁州,此刻便是最终一战功成之时。 锦宁刘家图谋慕容家的幽云州已有数十年,没曾想到头来却被慕容承做了他们百年荣华富贵的掘墓人,可谓是命运无常。 远处的草原遥望过去一片黑白之色,黑的是土,白的是雪。 草色早已被揉进了泥土之中。 一点红色猛地出现在慕容家父子的视线之中,然后缓慢地放大。 一队约莫十人的骑兵队伍朝着归北城飞速奔来。 来自长生城的传旨太监宣读了圣旨。 长长的圣旨总结起来就几句话,慕容承立下大功,大批封赏赐下,慕容承暂领两州节度使,都督两州军事,慕容克随赫连青山有功,赐下虚衔。 慕容承照例命人给太监们奉上厚礼,然后拉着他们聊了许多。 这些太监对这位在诸州节度使中号称陛下第一心腹的慕容大人本就恭敬有加,如今又见其如此平易近人,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草原的冬天,夜晚来得很快。 命人将这些太监安顿好,又吩咐了一些军务后,慕容承一个人默默站在书房中。 听那些太监们说,最近的朝堂依旧还是皇后主事,陛下甚至移驾去了神册剑炉。 “牝鸡司晨,非是吉兆啊!” 靖安侯慕容承长长一叹。 --------------------------- 天京城中依旧人行如织,战乱数百年也不曾侵扰过这座雄城。 坐北朝南的皇极殿中,一番关于楚国叛乱的争吵刚刚平息,大小官员鱼贯而出,三三两两朝宫外走去,留下大殿中的帝位和一片空旷的殿堂,相对无言。 出去的官员们,口中大多都在谈论着一个名字,沈兴国。 这位沈兴国大人曾经的官职不算很高,只是个五品的右佥都御史。 为什么说是曾经呢,因为就在刚才,这位沈大人被陛下褫夺了一切官职,贬为庶人,永不录用。 若非念在一个不杀言官的规矩,看陛下方才那火气,沈兴国多半得身首异处了。 不过,这也怨不得陛下生气,那沈大人提的是什么议嘛。 居然公开奏请陛下诏吴、越、燕、赵、胶东五国世子入京为质,以免局势更加严峻。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就不怕一下子惹毛了五国藩王,一气之下干脆投了那杨洵又当如何? 所以说啊,这沈兴国真是蠢,愚蠢之极! 官员们或忧虑、或无所谓、或幸灾乐祸地出了宫城。 皇极殿的议事大多是走走过场,真正军国大事的结论往往还是在陛下的御书房中做出。 当然,那处偏殿就另当别论了。 御书房中,熏香袅袅,香暖宜人。 杨灏居中而坐,两侧群臣都赐有座位。 国师荀忧和丞相卢庸分居两侧之首,其余人等还有兵部尚书马绥、户部尚书潘采、工部尚书宋应,以及部分军中将领。 韩飞龙倒是不在此间。 今日要议定的事项,却跟韩飞龙有莫大关系。 那便是领兵平叛之事。 朝廷对楚王叛乱,晋、蜀两地接连跟随之事从未掉以轻心,相反极其重视。 可先前被寄予厚望的骠骑将军陈奉天和车骑将军张邯都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朝野便是上下齐震。 将如今路都已经走不动的胡律光排除在外,如今军方二号和三号巨头都已经折戟,所有的目光便都聚焦在了刚刚赢下国战的大将军韩飞龙身上。 一时间,颇有些“飞龙不出,奈天下苍生何”的味道。 今日议事便是由兵部尚书马绥提请尽快安排韩飞龙领兵出征引起。 杨灏细细询问了兵部的作战计划、户部的钱粮调度等,直到午后方才正式议定由韩飞龙领剩余征北军主力,另调两万驻扎在京畿大营的拱圣军一起,出兵平叛。 攻伐的对象,却是舍近求远,以楚王杨洵的领地为主。 众臣皆口诵陛下圣明。 日头西斜,銮驾亦朝偏殿移去。 依旧空旷的大殿中,不设帷幔、不加装饰,就像此刻君臣之心一般坦荡。 杨灏也不再高坐上首,而是在荀忧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些日子为了应对突如其来的叛乱,他也耗费心力颇多。 好在他亦是深藏不露的高阶修行者,应付得过来。 他只一瞬间的慵懒之后,便立刻坐直了身体,恢复了帝王威仪,“云梦宗那边有什么新情况?” 杨灏口中的云梦宗,正是当日雾隐大会之后,由符临、雁惊寒等人扶持成立的云梦大泽野修宗门,首任宗主蒋苍,乃是一个问天境的修行者。 当日云梦宗初创,声名不显,却摆出了一长串的供奉名单。 首席供奉四象山雕龙符临、次席供奉北渊将军府大总管雁惊寒、北渊八骏之山子谢崇。 记名供奉,道教紫霄宫掌教李稚川、儒教教主庄晋莒、佛教大悲寺住持苦莲、横断刀庄庄主邢昭远、西岭剑宗长老霍北真。 一时间,修行界震动。 而前些日子,云梦宗又有一件大事,再度震惊天下。 云梦宗宗主蒋苍宣告,大端皇帝杨灏残暴无德,指使军士无辜屠戮云梦大泽野修,云梦宗为报大仇,且感念楚王恩德,愿起全宗之力襄助楚王。 并且,很快就派出了一支由三百名修行者组成的队伍,进入楚军之中,听候楚王调令。 楚军士气由是大振。 荀忧揉着眉心,当初雾隐谷之事,虽然功亏一篑,君臣二人都并未想到还留下了此等惊人祸患。 这些日子他亦是殚精竭虑,想尽了各种办法来扭转局势,但截至目前,收效不大。 他望着杨灏,“周墨仿造他师兄符临建神符营旧事,在楚军中也建了一营,号义勇营,就以云梦宗的三百人为核心,战力当不逊色与当年神符营。” 杨灏恨恨道:“悔未屠尽四象山人!” 蜀国还有个西岭剑宗,横断山还有个横断刀庄,若是这两家也参战,再加上道、儒、佛三教,这事情就麻烦起来了。 荀忧瞧见杨灏恼恨的神色,只好开解道:“其实陛下不必过多忧虑,像云梦宗这种山上宗门公开表示参与山下纷争的,此乃首例,皆因其本就是野修,并无太多山上人的优越感,且受控于符临等人而已。西岭剑宗等当不至于公开参战。” 但不论如何自我安慰,互相安慰,这局面确实是有些难办了。 君臣二人商议半天,荀忧忽然眼中一亮,兴奋地看着看着杨灏,“陛下,或许此局有解!” 杨灏立刻站起,“解从何来?” 悟得妙计,荀忧终于开始抚手微笑,“五宗大会!” 第三百一十六章 饮马城怀旧遇风波 冬日肃杀,草原的风没有山峦的遮挡,吹得愈发肆意,将行人皆赶进了帐篷和城池的房屋中。 枯败的道路上散落着一团团已经被尘土染得污浊的积雪未化,空无一人。 从南面隐隐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越发清晰,蹄声密集而短促,就像刚起的暴雨打落在屋檐上。 一个蓝衣少年和一个黑衣少女双骑并行,在这苦寒的隆冬,急急赶路。 二人正是辞别云落等人,去往神册剑炉的剑七和管悠悠。 原本管悠悠还有些扭捏,给陆琦一阵撺掇,便答应了剑七。 二人不打不相识,又在战场上并肩作战,月牙城朝夕相处,终于是结成了一对欢喜冤家。 为此,云落和陆琦都很高兴,只是高兴的点不一样。 不多时,一座城池悄然出现在二人视线之中。 比起南朝的大城来,这城池的城墙算不得高,在北地凄风冷雨的敲打中,已是黝黑一片。 剑七用马鞭指着那城池,笑着道:“悠悠,还记得这儿吗?” 管悠悠已经不再计较剑七的称呼,微微眯着眼望了一眼,不太确定地道:“饮马城?” “悠悠果然聪明!”剑七哈哈一笑,“正是饮马城,我们初见就是在这饮马城和铁叶城之间的草原上。” 剑七一说,管悠悠也自然想起二人初见的场景。 当时云落离奇失踪,管悠悠四处寻觅却被一队马贼围住,本就烦躁的她为民除害,将这些马贼斩杀,却被恰好路过的剑七缠住,大义凛然的剑七以剑炉秘术伤了她,害得她差点亡命当场。 想到这儿,她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说!” 马鞭一抽,扬长而去。 剑七一愣,然后他便立刻想起了当时刺伤管悠悠的一剑,以及自己那大义凛然为民除害的样子,不禁暗骂自己一句,一拍脑门,催马跟上。 随着薛家在草原上数百年经营,草原人也慢慢懂得了城池的好处。 城池在草原上越建越多,除开实在无法进城居住的牧民们,绝大多数的大小贵族和商人工匠等都汇入了一座座城池中。 外面的寒风吹不动厚实的城墙,坚固的屋子更是无惧风霜雨雪。 饮马城中,一片热闹。 临近正午,人来人往,吆喝叫卖交谈声不绝于耳。 风尘仆仆的二人在城中寻了一间客栈,稍作梳洗歇息,明日一早便直奔剑炉。 可巧,这间客栈正是当日他二人和云落一起入住的那间。 更巧的是,今日在门口迎接的,也是其中一个对着那张被戳了个洞的床板膜拜过的小二之一。 客栈马夫熟络地接过二人手中的缰绳,名唤陈三儿的小二快步迎上,将二人领进了客栈之中。 陈三儿越看剑七越觉得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也不敢询问。 领着二人去了楼上的客房,得知二人无需送餐之后,一边苦思冥想一边下楼忙活去了。 剑七只开一间客房的奢望没有实现,他和管悠悠在各自房中稍作梳洗,去往楼下大堂用餐。 大堂中,人还不少。 这饮马城本就是这一片的一座大城,一向安稳,人口众多。 前些日子更是曝出一桩大事,引得附近之人纷纷前来瞻仰。 那位一直暗中决定饮马城大事的史爷,居然就是曾经威震草原“一狼一狐”中的苍狼,当今渊皇外公,阿史那伊利。 一时间,许多人都涌向饮马城,来看看这位老大人隐居之处。 突如其来的好生意,自然让饮马城中为数不多的几家客栈、酒楼掌柜笑得合不拢嘴。 剑七和管悠悠左顾右盼也没找到空桌,陈三儿瞧见立刻过来帮他们安置。 刚巧,二人旁边有一张桌子,四方的桌子只坐了一个自饮自酌的白衣男子。 男子面容俊美,但神情冷峻,往那儿一坐便是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陈三儿壮着胆跟男子提了句拼桌的事,男子也没抬头,微微点了点头。 剑七和管悠悠自然也是不怕,干脆地坐了下来。 按捺住想要放出神识,看看此人是否是修行者的念头,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剑七开始点菜,张口就是几道地道的北渊菜肴,管悠悠默不吭声,入乡随俗。 陈三儿去厨房传菜,剑七四下张望一圈,惊喜道:“悠悠,你觉不觉得这儿有些熟悉?” 管悠悠翻了个白眼,还以为这个呆子是故意带自己来怀旧的,原来只是凑巧。 剑七浑然不觉,“悠悠,这就是我们之前和云......” 白衣男子倒酒的手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停顿。 管悠悠立刻轻咳两声,剑七见机也快,“我们三人当时不就住的这家客栈嘛!” 管悠悠没有接话,轻声道:“好好吃饭吧!” 剑七心领神会,“悠悠,今天吃饱就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咱就直奔剑......山门。” 管悠悠微微一笑,点点头。 不多时,陈三儿熟练地举着一个放满酒菜的托盘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来到二人面前。 客栈小二不少,可陈三儿始终觉得这个蓝衣少年的面容有些熟悉,便主动去招呼,想要弄清楚这人到底是谁。 好奇心是驱动人们前进的不竭动力,往往也是遭灾致祸的主要原因。 陈三儿熟练地为二人摆好酒菜碗碟,忽然一惊觉过来,这不正是那位戳穿床板的仙师嘛! 惊喜之下,心神便没那么注意。 他弯腰弓起的身子腾地站直,嘿嘿一笑,举着托盘就朝后一转。 不料却和一个妩媚女子撞了个满怀。 一声惊叫,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接连响起。 妩媚女子先是惊慌,继而嫌弃,夹带着愤怒的耳光将陈三儿扇翻在地。 陈三儿连忙深深弯腰,卑微致歉。 妩媚女子身后,一个身着粉色衣衫的男子站起,关切地把着妩媚女子的肩膀,“卿卿,怎么样,没事吧?” 妩媚女子柔腻地钻进男子的怀中,“我被这个贱人碰到了,我好难受!” 声音腻歪之极,听得管悠悠和剑七尽皆皱眉,白衣男子却依旧自斟自酌,仿若无事。 男子伸手搂着妩媚女子的腰,那手放得极低,都快放到腰线之下丰满的凸起上了。 “无妨,区区蝼蚁,打杀了便是。” 陈三儿本以为轻轻一撞,自己已经如此谦卑道歉了,自当无事,谁曾想听见这番言语。 立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砰砰磕头,也不管称呼对错,口中连呼,“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其余的伙计都只敢远远旁观,哪敢上去劝架。 客栈掌柜想着终究是自家伙计,也不能见死不救,咬着牙想要上前,却被男子冷冷一瞪,顿时止步原地。 还是见死不救吧。 妩媚女子倚着男子壮实的胸膛,腻声道:“这样就要人性命多不好。” 众人都松了口气,却又听得妩媚女子轻描淡写地道:“就废他一双眼睛吧,走路不长眼,留着也没用。” “嘶” 一阵倒抽凉气的身影接连响起,妩媚女子似不以为意,反而面露得色。 剑七和管悠悠对视一眼,皆是没想到这女子竟有这般蛇蝎心肠。 管悠悠看剑七的神色就知道,一会儿他一定会出手相助,便也点头同意。 二人各自出身并非那种闭门修道求长生的山上宗门,并无视凡人如蝼蚁的心态。 神册剑炉本就有救扶天下的一贯宗旨。 且二人跟随云落已久,渐渐被云落的一些理念感化,也认为这世间没有谁比谁天生就高出一等。 粉衣男子笑着道:“既然卿卿如此仁厚,就依卿卿所言。小子还不快磕头感谢!” 陈三儿吓得肝胆欲碎,磕头磕得愈发响亮,眼尖的人能看见,额头下的地面上已有血迹。 “大人饶命啊,我只是不小心碰了您一下,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命啊!” 粉衣男子冷哼一声,“废话忒多!” 左手轻轻一捏,一道真元化作一双大手,凌空将陈三儿举起,右手双指微微张开,朝着陈三儿的双眼戳去。 剑七正要动身,一道剑气如大片雪花,旋转着直奔粉衣男子的喉头。 空气中,似乎骤然弥漫着一股冰寒。 粉衣男子不敢怠慢,双手收回,合掌一旋,一道真元化作小盾牌,挡住酒剑,倒退数步。 剑七惊讶扭头,出手的竟是一旁这位一直沉默的白衣男子。 陈三儿险死还生,跌落在地,浑身软得站不起来。 妩媚女子冷哼一声,抬脚就朝着陈三儿的脑袋跺下。 管悠悠右手伸出,那柄似剑非剑,似针非针的奇怪兵刃悄然出现在手中,朝着妩媚女子的脚腕击去。 妩媚女子修为显然被粉衣男子高,更没想到还有人敢朝她出手,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管悠悠直接击碎了脚踝,同样跌倒在地。 当然,即使她有防备,也根本挡不住管悠悠的袭击。 还在管悠悠只是略施惩戒,否则妩媚女子整条小腿估计都会当场炸裂。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周遭诸多食客瞧见真的打起来了,赶紧避在一旁。 管悠悠上前,将陈三儿扶起,同时厌恶地看了一眼正抱着脚哀嚎的妩媚女子。 粉衣男子上前,同样将妩媚女子扶起,看向白衣男子和管悠悠,阴测测地道:“二位,有些好人可做不得。” 白衣男子第一次开了口,声音清冷而淡漠,还带着些长久不说话的轻微滞涩,“我等着。” 剑七轻蔑一笑,“好人做不得,坏人难道做得?” 粉衣男子也是个识时务的,心知不是二人对手,当下也不顾妩媚女子愤怒地叫喊,带着妩媚女子离去。 看样子,是去搬救兵去了。 剑七嘲讽般的喊了声快去快回,惹得管悠悠噗嗤一笑。 于是,客栈其余食客,三三两两结了账,逃也似地走了。 看热闹?那也得有命看才行啊! 这摆明了就是修行者的热闹,是咱们这些普通人看得起的吗? 很快,大堂中,便空空荡荡只剩了一桌。 陈三儿感激不已,朝着白衣男子和剑七、管悠悠三人跪下,再次磕头感谢救命之恩。 管悠悠只好再次将其扶起,温言道:“你本就没错,是那些人太过无礼,莫怕,既然我们出手护了你,自然要好人做到底。” 管悠悠自出山以来,也多少经历和了解了些事情,于是招呼掌柜的过来,“切莫将他撵了出去,他又没做错事,此间事情我等帮你解决了便是。” 被一语戳中心思,掌柜的只好唯唯称是。 白衣男子这才微微抬头,看了管悠悠一眼。 剑七起身,对白衣男子拱手道:“没想到兄台亦是仁义,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剑七这句搭讪称得上漏洞百出,不伦不类,管悠悠正要补救,没想到白衣男子竟然开口回答了。 “西岭剑宗,白宋。” 剑七脸色一变,正要起身。 外面蓦地响起一阵吵闹,胆小怕事的掌柜先前悄悄关上的店门被人一脚踹开,三五个人影快步走入大堂。 “大师兄,那便是方才出手伤我之人。” 妩媚女子伸手朝白宋三人一指。 第三百一十七章 神册剑炉 恐慌的食客们早已躲回了房间或是逃回了家中,就连掌柜和小二也都尽数躲进了后厨。 原本拥挤喧闹的大堂已是一片空旷。 粉衣男子领着自己寻来的帮手,一行五人大摇大摆地走入了堂中,气焰汹汹。 被称作大师兄的紫袍男子听了妩媚女子的话,抬头一望,大堂中,只一张桌子上还有三人安坐不动。 一个白衣人背对着他们,另外一个蓝衣少年和一个黑衣女子正朝他们投来轻蔑的眼神。 紫袍男子悄悄放出神识,探知对方的境界,反馈的结果都是些神意境。 虽然不排除比他境界高的人可以伪装,但身为通玄境下品高手的他显然并不认为对方看起来年纪轻轻的三人,境界都比自己高。 于是他面露笑意,满是自信,“惹了我们风神山的人,竟然还不知道赶紧逃命,有趣有趣。” 余光扫过身侧的妩媚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淫邪,此女乃是掌门爱女,却生性不洁,暗地里与门中几位都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想来办好了今日之事,晚上又可以春风数度了。 压下心底燥热,紫袍男子一步迈出,冷喝一声,“伤我师妹者,滚过来受死!” 剑七和管悠悠正要动作,却听见白宋聚音成线的悄悄吩咐,又安坐下来。 “呵呵,好大的威风!” 客栈大门外,一个同样身着紫袍的男子肩扛一柄大刀嬉笑着走入。 瞧清楚男子的面容,风神山众人登时如临大敌。 先前在饮马城外,他们一行人就曾与此人相遇,还起过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执。 此人也不扭捏,点名要和他们的大师兄单挑,理由是二人都穿的紫袍,相逢是缘。 紫袍大师兄身为众人之首,自然不能露怯避战。 男子只出了一刀,刀意如水,真元似大江奔流不止,劈得紫袍大师兄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挡下。 男子摇了摇头,口称无趣,径直走了。 风神山众人竟无人敢拦。 没想,又在此间遇上。 紫袍大师兄心知不是此人对手,正要攀谈,佩刀男子却眯眼看了一眼那桌,对紫袍大师兄道:“那边之人是我旧识,一场误会咱们就此揭过如何?要不我陪你们打一架?” “误会个屁!本姑娘定要......” 妩媚女子话还没说完,南师兄便拱手道:“既如此,再会。” 说完,不顾妩媚女子和粉衣男子的劝阻,带着众人匆匆离去。 白宋再次嘴唇微动,佩刀男子连忙喊道,“等等!” 紫袍大师兄心生恼怒,却又不得不停步,只听见佩刀男子说:“别找那个小二麻烦,过些日子我会再过来查看。” 紫袍大师兄冷哼一声,却也不敢在多说。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白宋,如何谢我?” 男子将刀收回方寸物中,大剌剌走过去,同时也不忘与剑七和管悠悠点头示意一下。 白宋并未回答他的言语,站起身来,“与你介绍两位英才。” 梯子架起,剑七和管悠悠自然顺势起身,各自介绍家门。 听到剑七乃是神册剑炉之人,佩刀男子面露惊喜地看着白宋,白宋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指了指佩刀男子,“横断刀庄少庄主,邢天。” 剑七和管悠悠面无异色,一板一眼地行礼。 白宋和邢天便知晓二人对修行界不甚了解。 换做任何一个懂行之人,都会对白宋和邢天居然会同行游历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当年刀剑大道之争的说法是那般甚嚣尘上,大家猜想中两人的关系都该是势如水火才对。 虽说后面云落横空出世,新生代剑道第一人的名头也被好事者安在了他的身上,但白宋终归是实打实的西岭剑冠,邢天亦是板上钉钉的刀庄继承人,刀剑之争依旧落在二人身上。 起初倒也没错,不过经过了西岭剑宗剑冠大比上的对决,以及后面白宋亲赴横断刀庄与邢天再次一战之后,两人皆知对方磊落心性,惺惺相惜,居然化敌为友,也是世事难料。 邢天曾与白宋打赌,看谁先到知命境,如今二人都卡在通玄境的巅峰,迟迟迈不出那一步。 焦虑之下,恰逢白宋在刀庄与邢天一战,二人干脆同行游历北渊,先前去了北渊最著名的刀修宗门金刀宗,领教了金刀宗的镇派绝学金刀错,如今正是要陪白宋去神册剑炉。 二人一时都还没迈出那一步,所以,此刻坐在此处的四个人凑巧都在通玄境巅峰。 “兄台居然是西岭剑冠?” 剑七看着白宋,莫名兴奋。管悠悠心知这个痴货又想要与人比剑了。 之前初逢云落,剑七便缠着云落与他大战了一场,互相之间都受益良多。 只是后来分隔异地,而且云落境界越来越高,跨过知命境门槛之后,二人之间暂时就没有比试的意义,这才作罢。 如今遇到西岭剑冠,剑七那一副见猎心喜的样子都写在了脸上。 白宋轻轻摇头,“不曾想区区薄名居然能传到北渊。” 他忽然想起一事,“你二人先前所言,提到一个云姓之人......” 他没细说,若是如他所想,二人自然能答,若不是,则亦不会给人套话的机会。 出山游历,白宋已历练良多。 剑七并无太多机心,哈哈一笑,“正是剑宗弟子云落。” 管悠悠心中暗自警惕,暗自戒备。 她知道寻常大宗之内,并非一团友好,万一这白宋或是邢天和云落素有嫌隙,岂不弄巧成拙。 白宋将二人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微微一笑,“管姑娘请放心,我与云落谈不上相交莫逆,但我对他亦是欣赏敬佩,说起来,我这剑冠,亦是他让与我的。所以二位也不必见外,叫我一声白宋即可。” 管悠悠大惭,面色微红,拱手不语。 四人略一交谈,虽性情各异,但都算是投缘,一时相谈甚欢。 邢天见白宋一直不开口,便帮他说了,“剑七兄弟,实不相瞒,白宋此番游历至此,便是想寻剑炉所在,讨教一番的。” 剑七只是没有什么心机,但不代表愚笨,实际上方才邢天听到神册剑炉的反应都被他瞧在眼里,也猜到了二人的想法,只是这事情却不像寻常之事那么好办,故而一直装傻充愣。 此刻被邢天挑明,他登时沉默,一时间场中气氛又有些尴尬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剑七起身正色道:“白兄,你我虽一见如故,但想必白兄和邢兄也知晓,我剑炉一向隐世,我亦不敢擅自带人入山,请白兄见谅。” 白宋也是起身,长剑轻晃,长身挺立,微微一笑,“其实剑七兄弟不必内疚,让友为难,岂是义之所在。只是白宋苦于剑炉山门难寻,可否请剑七兄弟帮我通传一声,若是尊师准许,再告知于我?” 剑七大喜,对白宋的体谅理解很是感激,“这是自然,若是可以,届时也请邢兄一并如山。” 邢天嘿嘿一笑,“那感情好。” 管悠悠道:“届时就由我来此通知二位吧。” 邢天和白宋都行礼致谢,“多谢管姑娘。” 第二天一早,剑七和管悠悠起身去往神册剑炉,白宋和邢天在客栈等候,顺便也确认一下那伙风神山的人是否还会来找麻烦。 两个刀剑天才合力,遇到一个普通知命境下品也当有一战之力。 剑七和管悠悠策马奔腾,马蹄点起积雪和淤泥,扬得很高。 管悠悠问剑七还有多远,剑七微微一笑,“快了,其实现在已经进入剑炉地界了,想必师兄和师父们已经发现我们了。” 转过一片突兀的青山,剑七轻轻喊了一声,“悠悠,跟紧我。” 剑七开口时,二人的面前是一片空旷草原,一望到头,剑七却微微凝神,口中念念有辞,胯下马速不减,直冲过去。 管悠悠打马跟上,只觉眼前一花,似通过了什么屏障。 嗯,结界,跟隐川的情况差不多嘛。 管悠悠定睛一看,眼前已经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包,山下一条小河蜿蜒,小河边的空地上,赫然立着一座硕大的铁匠铺。 剑七笑着下马,自豪道:“是不是很惊讶,剑炉真的就是个铁匠铺?记着我跟你说的,他们送你什么你就拿着。” 管悠悠还没说话,破空之声便忽然响起。 一个面容清秀,身材修长的男子飞掠而来,在二人面前站定。 管悠悠清晰地听见剑七似乎松了口气。 “剑炉天辅剑,欢迎姑娘。” 管悠悠连忙行礼,“管悠悠见过前辈。” “前辈什么啊,我们平辈论交。初次见面,没什么见面礼,这个瓶子里有些小糖豆,没事嚼着玩。” 说着男子便摸出了一个小瓷瓶,看样子糖豆也装不了几颗。 男子淡淡一瞥,欲言又止的剑七便装作未见。 糖豆?管悠悠不明就里地接过。 “来,管姑娘,里边请。对了,叫我剑三就好。” 剑三伸手一领,管悠悠看了眼剑七,迟疑地迈步。 “喂!三师兄,就这么把我晾着了?”剑七自是不干。 剑三轻哼一声,“嫉妒已使我面目全非,没把你揍一顿就是好的了。” 管悠悠微微一笑,看来剑七的师兄弟们都很有趣啊。 很快她就想收回方才的评价。 走向大铁匠铺的路上,一个头戴纶巾,身着葛衫,手拿书卷的男子背着手,在管悠悠面前站定,“这位姑娘,在下有诗一首......” 剑七连忙冲上去,捂着男子的嘴拖了下去,书卷男子只来得及抛出一块玉佩,被剑三凌空摄取过来,微微点头。 “管姑娘,这是四师弟送你的见面礼,取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意,嗯,反正他说是这么个意思。” 管悠悠只好躬身道谢,又接了过来,打定主意等事后问问剑七再说。 片刻之后,剑七衣衫凌乱地回来,“悠悠,那是我四师兄,喜欢读书。” 管悠悠勉强一笑。 忽然,从路旁又冲出一个人来,农夫打扮,手中拿着一篮子不知名的果子,笑嘻嘻地道:“姑娘,若是你将你和七师弟相识的过程跟我说上那么一两句,我就把这一篮子果子送你如何?” 剑七再次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将农夫捂着嘴拖下,剑三连忙喊道,“果子留下!” 剑七扯着农夫的手一扬,篮子和果子一起四散飞洒在空中。 剑三伸手一拢,篮子和果子都温顺地来到了他的手中。 将篮子递给管悠悠,温声道:“这些都是我们剑炉特产的果子,管姑娘可以收起来,尝尝味道,七日之内最好吃完,要不浪费了。” 管悠悠怎好意思收下,就要张口拒绝,却看见剑三温和的眼神中带着明确的坚持,只好红着脸将篮子接过。 剑七鼻青脸肿地回来,看见管悠悠拿着篮子,嘿嘿一笑。 “二师兄种的果子,味道很好,可以放在方寸物中。” 再走出几步,一道人影从空中飞掠而过。 管悠悠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装作未见。 那道人影又重新飞过,这次离得更近了些,管悠悠也可以看清此人脚踩飞剑,当下心头微凛,至少也是知命境剑修了。 剑七摸着脸,“三师兄,这我就没办法了。” 剑三微微一笑,看着管悠悠,“这些鲁莽之人,让管姑娘见笑了。” 说完,等那人第三次脚踩飞剑从他们面前飞过之时,剑三轻轻一挥手,被那人踩在脚下的飞剑猛地一滞,剑上人影去势不止,径直栽进了山下的小河中。 当三人走到河边,也不见那人冒头,管悠悠不禁有些疑惑也有些担忧。 剑七轻声道:“不妨事。” 说话间,人影从水中冲天而起,径直没入了小山包的深处,再不见踪影。 管悠悠嘴角抽搐。 “这个六师妹,也太不懂事了,礼物也不知道给一个。管姑娘我们不理他,前方就是剑炉了。” 师妹?管悠悠微微一惊。 她在心里默念着,剑三、剑四、剑二、剑六,再加上剑七,那就只有剑一和剑五没露面了。 刚到铁匠铺子,一阵热气便扑面而来。 一个赤膊大汉正拎着一柄看起来轻飘飘的锤子,捶打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物事。 赤膊大汉脖子上搭着根布巾,不时拿起来在脸上抹一把。 当他瞧见走来的三人,憨厚一笑,对着管悠悠瓮声瓮气地开口道:“姑娘,把你兵器拿来,让俺给你弄一下?” 管悠悠愕然,“这不合适吧?” 剑三微笑着道:“五师弟炼器之术当世少有能及,管姑娘尽可放心,若是兵器中有何特殊之处亦可一并告知。”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剑炉少有外人前来,民风淳朴,嗯,淳朴,所以稍有唐突之处,管姑娘见谅。” 剑三如此说,管悠悠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连忙将自己那柄奇怪兵刃拿出来。 剑五眼前一亮,双手接过,细细摩挲...... 管悠悠总觉得怪怪的,身上不由自主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剑三眼观鼻鼻观心,剑七以手扶额,皆默不作声。 “姑娘,你这兵器很是厉害,若信得过俺,三天之后,俺给你个更厉害的。” 管悠悠只好点头,“有劳前辈。” 剑五再次憨厚一笑。 三人绕着剑五的所在坐过,只微微靠近便觉得热气蒸腾,细密的汗水悄悄渗出。 走过铁匠铺,剑七指着前方一座灵气盎然的溪畔草庐道:“那儿就是师父的居所了,咱们过去吧。” 管悠悠忽然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叫声,不禁好奇地望向天空。 剑三和剑七也跟着抬头。 三人的头顶,一只雪白的大鹅,正扑腾着硕大的翅膀,从天而降。 第三百一十八章 故里盼儿归 鹅? 这么大的鹅? 管悠悠望着那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生灵,再次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大鹅落地,扑腾两下翅膀,缓缓迈步过来,脚步沉稳,顾盼之中,活像一个沉稳的老人。 管悠悠心中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莫非剑七他们的师父,竟是一只鹅? 当瞧见剑七兴奋地冲过去,抱着白鹅雪白修长的脖颈,喜极而泣;瞧见剑三也上前几步,眼带欣慰时,管悠悠心中的念头愈发坚定。 大鹅呱呱两声,剑三兴奋点头。 转身看着管悠悠,“管姑娘,师父在山上,且随我一起上山。” 管悠悠一愣,“啊?不是啊!” 剑三也跟着一愣,面露诧异,“什么不是?” 管悠悠低着头,满脸羞红,声若蚊蝇,“没......没什么。” 三人一鹅登上了小山包,山包上的凉亭中,正对坐着两个人。 当瞧见其中一个人影,剑七兴奋地冲了过去,身后跟着那只大鹅。 管悠悠暗道:剑七和他师父的感情当真是好,我和管平江就没这么好的关系,哎。 “大师兄!你终于好起来了!”剑七抱着那人,兴奋地大喊。 管悠悠:“......” 一个高大英武的男子穿着单薄的麻衣,先伸手拍了拍大鹅的头,让它歇着去,然后笑着轻拍了几下剑七的背,“不错不错,出去一趟还能带一个人回来,剑炉七剑数你最厉害。” 剑七松开手,面带羞涩,“大师兄,师父,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说完,快步将管悠悠拉过去,“这是悠悠姑娘。” 剑一朝管悠悠笑着点头示意,一直背对众人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笑问道:“姑娘何方人士,师从何门何派?” 管悠悠心中稍有不豫,但没有表露,而是诧异地看着剑七,“这位是?” “这是我们的师父啊?”剑七干脆答复道。 管悠悠看着眼前这个长相不过三十,面容英俊,看起来比剑一还年轻几岁的男子,觉得自己的道心有些摇晃,连忙行礼,“隐川管悠悠,见过前辈。” 这世间真有此等驻颜之术吗? “隐川啊,好好好!”男子连说了三个好字,“不必拘束,叫我铁匠就好。” 英俊男子说了个很不符合他长相的名字,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玦,“我也不送你别的,这枚玉玦,权当防身之用。” 管悠悠固辞不受,却被剑七一把接过,笑着道:“悠悠面皮薄,我先帮她收起来。” 铁匠看了他一眼,“正想叫人找你,谁知道你自己跑回来了。” 剑七睁大眼睛,诧异道:“师父找我干什么?” “你先说说你回来干什么?”铁匠示意管悠悠坐下,然后众人都各自坐下。 剑七道:“听说五宗大会马上就要召开了,我想去见识见识,但又不知道合不合适,故而回来请示师尊。” 铁匠和剑一对视一眼,剑三也在一旁微微一笑。 铁匠道:“我找你,也正因为此事。” 管悠悠起身开口道:“我去四处走走。” “管姑娘无需回避,且安坐听之。”剑三连忙说道。 铁匠也颔首示意无妨,然后开口:“十天前,新任渊皇驾临剑炉,千里一行,说了两件事。” “其中第一件,便是你大师兄之事。新任渊皇乃是你大师兄的外侄,送来了当初迫害你大师兄姊姊的元凶头颅,也带来了当初算计你大师兄之人的死讯。你大师兄之父,风烛残年,已时日无多,唯一牵挂的便是你大师兄。在渊皇的苦劝之下,你大师兄才渐渐振作起来。” 剑一淡淡点头,管悠悠这才想起剑七之前曾说过,他的大师兄终日酗酒,浑浑噩噩,方才紧张,竟一时忘了。 “第二件,便跟你们此行有关。” 紧跟着铁匠讲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南朝皇帝送来了一封国书,国书由南朝国师亲笔,皇帝杨灏御批。 国书上说,如今天下杂乱,修行者、凡人混杂于世,山上山下纠葛日多。 大端杨氏、北渊薛氏既奉天承命,统御一方,合当共谋天下安宁。 此届五宗大会,又恰逢南朝皇帝五十寿诞,故而南朝皇帝提议,在两国交界之地,举办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天下五宗大会。 这届五宗大会,当与往届不同。 首先,由两国官方传讯天下所有修行门派,共襄盛举,借此机会,筹建天下修行者联盟,由新遴选出来的五宗共同治理,对修行者进行简单而必要的约束,两国朝廷每年会给予合理的支持; 其次,明确山上、山下的界限,明确仙凡之别,修行者不得无故对凡人出手,由修行者联盟约束之,若有违背者,共讨之; 第三,在南北两朝皆成立两到三个宗门,专门容纳山泽野修,尽数登记管理纳入管辖,当然两国朝廷和修行者联盟也会给予这些野修合理的门派支持; 第四,两朝同时向天庭奏报此事,取得天庭认可。 铁匠说完国书的内容,剑七皱眉道:“渊皇同意了?” “自然是同意了,陛下没有理由不同意。这对于朝廷,对于百姓,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铁匠对弟子似有不豫的神色有些不解,但没有在意,“此番前来,陛下便是来请我剑炉联合北渊诸多宗门,一起参与此事,尽量取得修行者联盟的大权,或者至少也不能让五宗皆是南朝之人,否则我北渊危矣。” 铁匠抚膝一叹,“我北渊大小宗门沉寂得是有些久了,也该到了重新扬名天下的时候了。” 管悠悠听得心惊,这般手笔,可真是不小。 若是真让这南北朝廷做成了,这天下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陷入沉思中。 铁匠起身,“此番想招你回来,就是为了此事,晚间,来草庐,将你游历之事说来。” 剑七拱手称是,铁匠对管悠悠微微一笑,“管姑娘,近日便在剑炉尽情玩乐,但有任何需求,都尽管提来。” 管悠悠也中断思索,起身道谢。 剑七看着剑一,兴奋道:“大师兄,你也会去参加五宗大会吗?” 剑一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剑三轻轻一脚踢在剑七的屁股上,“快带管姑娘歇着去,真不知道你这么蠢,人家怎么看上你的。” 剑七如梦方醒,连忙领着俏脸微红的管悠悠前去歇息,忙忙慌慌又不知道安排的客房在哪儿,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站在剑三身旁,管悠悠低声无语道:“前辈,可能是我瞎。” 剑一和剑三捧腹大笑不止,铁匠亦是忍俊不禁。 小山包的背后,有一片湖泊。 在这剑炉风景最好的一片湖畔,临湖有十来间草庐,是剑炉弟子的居所,客房也布置在其正中。 剑七带着管悠悠进了房间,房中并无太多陈设,但看来清爽干净,推开窗便能瞧见眼前湖面宛若平镜,微风偶尔吹皱,便有那涟漪阵阵,徐徐荡漾,偶尔光耀其上,粼粼波光像是跳跃的元气,一切都令管悠悠很是喜欢。 二人坐下,剑七便兴致勃勃地拉着管悠悠将今天收到的礼物都拿出来,为她一一讲解。 剑三,名叫天辅剑,送的“糖豆”,实际上是剑炉秘丹,服之能化作剑意淬炼神魂,效果甚佳,寻常宗门以重宝换之亦不可得,这一送就是八粒; 剑四,名叫天显剑,送的玉佩,是一个驱邪避障的秘宝,有此物,百毒不侵,万邪退散,尤其克制一些毒修、邪修; 名叫天赞剑的剑二送的那一篮子果子,乃是剑炉一株宝树上所结之果,只能以剑意浇灌,十年开花,十年结果,一次得果不超过三篮,每一颗都有滋养神魂,温养窍穴之功。 与三师兄的“糖豆”配合使用,效果最佳。 剑五名叫天佐剑,是货真价实的炼器宗师,管悠悠的兵刃到了他手上一定可以上一个档次,若是管悠悠还有什么需求,都可以直接跟他探讨。 还没送礼物的六师姐名叫天佑剑,大师兄剑一名叫天顺剑。 总结起来从一到七,剑炉七剑的名字便是:天顺、天赞、天辅、天显、天佐、天佑、天承。 入了剑炉,俗世名字尽皆不再使用,只以此为号。 说完剑七还将他师父送的玉玦摆在一起,看着管悠悠,眼神中尽是温柔。 管悠悠心中既震惊又温暖,原以为就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没想到样样都是如此重宝。 可以看得出剑七的这些师兄师姐的确都是有心。 她回过神来,连忙道:“这都太贵重了,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帮忙都退回去吧!” “送出来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剑七微微一笑,“我师兄他们都是好意,想必都是真心认同你,喜欢你。” 他鼓起勇气抓着管悠悠的手,“悠悠,你开心吗?” “有你在,怎么开心得起来!” 管悠悠轻哼一声,却破天荒地没有挣扎。 四手紧握,山水相对,两心相印,一湖如镜。 -------------------------- 早在腊月刚至,云落便决定了这个岁末回锦城一趟。 一是去陪着那位老人和文爷爷一起守岁,二是探望剑宗的同门和师长们。 同时,也商议一些接下来的方略。 眼下寒冬,大端的兵马暂时也不会出动,雕龙符临也会留镇长州。 符临不走,好不容易跟师父重逢的符天启在犹豫后也决定不走了,正好趁此机会跟符临好好学学符箓之道。 孙大运倒是想跟着云落一块走,但却没能挣脱苦莲大师的牢笼,打又打不过,只好愤愤不平地留在了长州,每日里就是绝望的哀嚎。 令人意外的是,梅子青居然也决定就在长州了,没跟云落到锦城,也没回去那个他一直嚷嚷着要回去的家。 云落起初不解,当陆琦悄悄跟他说了些流言之后,云落恍然大悟,冲着梅子青就是一番祝福,冷峻寡言的梅子青少见地脸红。 长州离镇江实在太远,于是陆琦亲自给父母和陆老太爷写了三封信,交给在晋国的陆家执事,让他们着人分别送去天京城和镇江本家。 这些陆家执事即使在北渊犯境之时也只是稍作收敛,闭门不出,便得以安然无恙,足见六族之声威卓著。 杨清带着邹荷跟随荷也离开了长州,不过他们的目的地是更远处的天机山,所以比云落二人早走些时日。 腊月十四,云落先是中午和符临、乌先生等军中将士共庆欢饮,当天晚上又设宴款待苦莲、李稚川、梅子青、余芝、君渺渺等修行者。 一天下来,喝得个酩酊大醉,忙了个晕头转向。 腊月十五一早,云落与陆琦一起从长州出发。 蜀道艰险,大多数时候都是舍弃马匹,步行赶路。 好在二人皆是修行者,速度也比寻常人快得多。 携手纵情飞掠,看山川在后,佳侣在侧,别有一番乐趣。 比起北地的风雪交加,群山遮挡中的锦城自然多了些温暖和煦的味道。 置办年货的人们摩肩接踵,将一条条大道填得满满当当。 人流如瘀滞的河水缓缓流淌,身在人群中,想快想慢都由不得自己。 站在城门口,云落和陆琦望着已经蔓延到城外的熙攘,暗自咋舌,自己二人还是别去挤这个热闹的好。 于是二人决定将马匹低价售卖给城外的马贩子,轻身入城。 刚一转身,就望见了两个笑容和蔼的老人。 一头黑发已经多了些灰白的文伟笑着道:“我说我来就行了,他非不干。” 望着另一个满头白发、皱纹深重的老人,云落泪如雨下。 第三百一十九章 好个烟火人间 “外公!” 曾经死活开不了口的称呼,此刻已是脱口而出。 不仅如此,云落还快步冲上去,将老人搂入怀中。 被如今已经长得高高的少年激动地搂着,当年亦曾高大俊逸的老人只是呵呵笑着,脸上的褶皱都写满了温暖和幸福。 “好了,小子,别冷落了贵客。” 过了一会儿,荀郁终于开口提醒了一句。 云落连忙松手,不等他说话,“贵客”已经主动上前,盈盈一礼,“陆琦拜见荀国相,荀国相万安。” 文伟在一旁促狭一笑,“生分,太生分了!” 荀郁瞪了他一眼,伸手虚扶起陆琦,“好姑娘,好孩子,别理他!走,咱们回家说。” 家? 云落心中猛地升起一种陌生而激动的情绪,仿佛有一股暖流流遍四肢百骸,让他甚至忍不住微微战栗。 小时候,他的家是那个阴暗又寒冷的小破屋,饥一顿饱一顿,不对,似乎也没怎么饱过; 后来有了邹姨,日子才刚刚好起来,邹姨又走了,便只剩下他和随荷相依为命。 那是家吗?想必是的吧,两个弱小的少男少女相依为命的家。 虽漏风又漏雨,但终究是那时的惨淡生活下,还算牢固的庇护。 再后来,便去了剑宗,还没来得及把剑宗当做自己的家,又被迫开始了一场颠沛流离。 直到此刻,再听见这个陌生的词。 有人说,一家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也照样可以各过各的,但那种从心理上产生的依存和顾忌,才是一个家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家在心间。 此刻的云落,仿佛有些明白了这句话的后半句。 将马儿处理掉,一行四人并未飞檐走壁,也没用身法穿行,只是走在一起,跟着人流缓缓去往那座小院。 在这个时候,荀郁不再是坐西蜀而观天下,落子惊世,算无遗策的蜀国国相; 文伟也不再是隐川荀氏真正的管家,荀郁最得力的助手; 陆琦不再是镇江陆家高高在上,万人艳羡的江东明珠,剑宗高徒; 云落也不再是横空出世的剑道天才、凌家少主、西北义军之主。 一行四人,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锦城人家,和那些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来置办年货的乡亲百姓没什么区别。 一路上挑挑拣拣,看上什么喜欢的,新奇的,也乐呵呵地凑过头去瞄上一眼。 等到了小院,云落和文伟的手中,都已提满了大包小包,就连陆琦也帮着拎着些酥饼之类的吃食。 将东西放在院中桌上,四人对视一眼,一种家的气氛在悄悄蔓延。 文伟一挥手,“你们坐着聊会儿,我去忙活菜去。” 云落和陆琦自然不敢这么大咧咧地坐着,连说要去厨房帮忙,荀郁轻轻挥了挥手,“让他去忙就行了,反正他闲着也没事。” 文伟乐呵呵地走了,今天高兴,不跟你计较。 云落起身陪着文伟将剩余采买之物送去厨房。 石桌上都摆着棉布坐垫,坐上去也不会觉得冰冷,荀郁起身,亲自倒茶,令陆琦受宠若惊。 不管这位国相大人再如何平易近人,但他那煊赫了数十年的威名,早已深深镌刻在这座天下的许多人心间。 就连陆家老太爷或许也没资格让这位老人亲自倒茶吧。 陆琦一向豁达开朗,但不是没心没肺。 荀郁将一盏茶递给陆琦,“丫头,来喝茶。我得谢谢你啊。”陆琦诚惶诚恐地接过,茶汤清亮,是蜀地特有的高山绿茶,“国相大人,谢从何来?” “谢谢你给他的生活带去了甜。”荀郁声音和缓而感慨,“那孩子苦了一二十年,真不忍心他再受什么苦。” 陆琦甜甜一笑,“您放心,会一直甜下去的。” 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省心。 云落走回来,笑问道:“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陆琦微笑不语,荀郁递去一杯茶水,“五宗大会的事知道了吧?” 云落点点头,“陈宗主送到长州的信里写了,老剑神给我的信里也提了几句。” 早前云落曾托符临帮忙找人送信,咨询关于本命飞剑之事,后来陈清风和姜太虚各自回信,在信上说过五宗大会的事情。 此刻当着荀郁的面,他可不敢姜老头姜老头的叫。 “叫什么老剑神,叫姜老头就行了。”荀郁哼哼道。 云落:“......” 陆琦就在一旁,始终保持微笑。 “如果没有别的,那你们应该就没有收到这个新消息。” 荀郁的手中出现了一卷明黄色的帛书,递给二人。 圣旨? 云落和陆琦对视一眼,伸手接过。 打开之后,二人的眉头便越拧越紧,最终皱成了深深的川字。 “怎么看?”荀郁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我消化一下。”云落将帛书捏在手中,皱眉沉思。 陆琦开口道:“既是圣旨,便意味着此事已成定局?” 荀郁轻轻颔首,“嗯,已经昭告天下。虽然晋蜀楚三国名义上已经不受朝廷约束,但他们还是把这个东西送来了。” 云落右手轻叩着膝盖,“听说绣虎先生筹建了一支义勇营,战力犹在当初神符营之上?” 荀郁轻点着石桌,“那或许就是这场谋划的出发点。” 荀郁苍老的脸上,一双眸子却依旧漆黑而深邃,数十年的沧桑变故,世道沉浮,都被化进了双眸之中,似能洞彻人心。 此刻他清澈透亮的双眼中,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盯着云落,“如果按照原来的设想,云梦宗甚至还可以凑出一支这样的队伍,大端方面肯定是无法匹敌的,再配合周墨的运筹帷幄,拿下大端江山,把握还是有的,还不小,至少超过五成。” 陆琦轻轻端起茶水,缓缓喝着,消解心头的紧张。 云落已经不再轻叩膝头,而是右手拇指和食指无声搓动着。 他听明白了外公的话,同时也琢磨明白了朝廷的险恶用心。 若是他们答应这个方案,便是被朝廷牵着鼻子走,主动丢掉了优势不说,还会陷入被动,毕竟朝廷是有心算无心,身后更有六族支持。 或许会有人说,那就不答应呗,继续按原计划行动就是了。 事情却并非那般简单,他们若是不答应,朝廷便会大肆宣扬此事,届时天下民心所向,又将朝向何方,看似来势汹汹的三国义军,或许就将从内部崩溃,再难有真正威胁大位的可能。 这就是朝廷的阳谋,摆明了的两杯毒药,必须得选一杯喝。 过了一会儿,云落抬起头,迎上荀郁的灼灼目光,轻轻扬了扬手中的明黄帛书,“可是,天下百姓却更想要这个。” 陆琦将口中茶汤一口咽下,咕嘟一声,声音还不小,羞得她使劲埋着头。 只听见埋着头的她低声轻吟了一句,“亦余心之所善兮。” 云落朗声道:“虽九死其尤未悔。”荀郁欣慰大笑,“不意庄老头教中,亦有如此大善之言!” “既如此,事情便简单得很,他既以阳谋压我,我便以阳谋破之。” 荀郁站起身,看向陆琦的眼神也颇多欣赏,仿佛瞧见了曾经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也是这般志同道合,也是这般郎才女貌。 “跟我去上香吧。” 说完这句话,荀郁转身带路,云落这才瞧见,老人的背,终究还是微微有些佝偻了。 即使个人战力依旧还在这个天下的最顶端,但未得长生,岁月终究不饶人。 云落朝陆琦使了个眼色,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地搀着荀郁。 荀郁淡定道:“我还没老到走路都需要人扶着吧?” 陆琦眉如柳叶,眼似月牙,“这是亲近您呢。” 来到那间极其隐蔽密室,陆琦一眼便瞧见了悬在两个牌位后的两幅画像。 挺拔俊雅,负手而立的男子,气度从容地睥睨天下; 面容绝美的女子,仪态自然,眉眼中尽是温柔的笑意。 不用荀郁多说,云落上前,点香,敬香,跪拜。 陆琦看着荀郁,荀郁微微点头。 于是,她走了上去,双膝弯曲,和云落并排跪着。 早已流泪的云落转头,轻轻握住陆琦的手,默然无语。 陆琦轻声道:“磕头吧。” 镇江陆家的明珠,在遥远的锦城中,向着凌青云和荀安歌的画像和牌位,磕下了她作为凌家儿媳的一个头。 青烟袅袅,画像无言; 一身白衣,心诚意坚。 文伟悄悄出现在荀郁身侧,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四人都是修行者,寻常酒水自然无事。 荀郁悄悄拿出一潭从姜太虚那里讹来的剑宗秘酿,四个人就着文伟摆弄出来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吃得不亦乐乎。 夜晚和白天的交替在悄然间完成,屋内点起的灯火,和这个世间的无数盏灯火一起,汇聚成了这个烟火人间。 酒酣耳热,酒足饭饱,云落从方寸物中取出两块玉石,上面各自镌刻着一个“荀”字和一个“文”字。 “外公,文爷爷,这是我在长州附近的一处玉石矿中亲自挑选的玉,刻字也是我自己刻的,您二老凑合着收下,别嫌弃。” 刻字的刀工和笔法,确实略显生涩,字体也算不得好看,但荀郁和文伟两个见惯了各色奇珍的老人却如获至宝,笑呵呵地仔细把玩着。 陆琦喝了些酒,双颊红霞漫飞,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堆彩绘的泥塑,朝桌面上一摆。 荀郁和文伟侧目望去,泥塑皆是人物造型,有高有矮,有男有女。 正疑惑间,陆琦的声音适时响起,“这些都是云落自西岭剑宗离开以来一路上的朋友,荀爷爷和文爷爷身处锦城,即使情报上好多事情也不那么清楚,我就学着捏了这些泥人,就着它们跟您二老说说故事。” “好好好!” 荀郁和文伟皆觉得新鲜,何况老人对孩子的事情一向关心,竟有些期待了起来。 陆琦拉着云落一起,将一路走来的故事,对二老娓娓道来。 陆琦清婉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云落不时查漏补缺。 二老跟着故事的起伏,心神摇曳。 说到激昂处,以筷敲桌,浮一大白; 说到感伤处,便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路过自己生命中的那些人,俱往矣; 说到欢乐处,笑声响成一片,和跃动的灯火一起,温暖着隆冬的寒夜。 第三百二十章 天道好还 若无街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只打量这绿树青山,碧水白云,很难想象这已经是冬日最冷的时节。 枝头的麻雀畏寒,躲进了道旁低矮的灌木丛中,在暗影绰绰的地上,叼啄着那些聊以果腹的食物。 对于云落和陆琦来说,像这般并无闲事挂心头,便已是人间好时节了。 为了不那么引人注意,已然寒暑不侵的二人还是在外面罩着一件文伟为他们准备的大氅,一黑一白,男的俊逸潇洒,女的清丽绝伦,仪态风姿皆是卓尔不群,令人过目难忘。 好在蜀地民风还算淳朴克制,没有出现那种人山人海,只为一睹真颜的盛况。 不过随着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逐渐增多,陆琦也终究是不堪其扰,悄悄蒙起面纱,顺带踩了云落一脚。 云落了然一笑,带着陆琦身形一晃,便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留下一道道骤然失去焦点的目光,四处彷徨。 南城一座不知名的小院门口,看似空空荡荡,实际上从巷口开始便是暗哨处处,其中不乏一些低阶修行者,将巷子中间的那座小院守护得滴水不漏。 当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出现在小院所在的巷口,巷子口的暗哨便已经悄悄投去了目光。 “琦儿,看来我这位朋友如今的日子确实不错。” 云落站在巷口,望着空旷的街巷,声音响起在陆琦的心湖之上。 “你在担心。” 蒙着面纱的陆琦聚音成线地回道,没办法,她最近奋起直追,也刚刚迈过神意境的门槛,跻身通玄,离着能够心声言语的知命境还差得老远。 “嗯,我希望他没变,但又害怕失望。” 他凝望着眼前空落落的巷子,“不是有句话叫不抱希望,便不会失望嘛。” “该有的希望还是要有的,我倒觉得不会失望。” 陆琦笑着鼓励道,云落伸手牵起她的手,朝着巷子迈动了步子。 一步动,满街惊,这条小巷中的暗哨各个凝神戒备了起来。 云落和陆琦神色悠然,对这些构不成威胁的暗哨毫不在意。 走到小院门口,院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中年人从中走出,冲着云落弯腰行礼,“不知道友来我私宅有何贵干?” “我找岑无心。”云落笑得毫无心机,回答得也很干脆。 中年人微微一愣,身为白马帮供奉之一的他好歹也是个神意境下品修行者,委身于一个地下帮派,已经算得上是屈尊了。 今日,他却看不穿这对年轻男女身上的气机波动,似乎是普通人? 如今这锦城中,还有如此年轻而有胆气的普通人,敢直呼帮主名字? 他决定试试水。 年轻人却不等他有所动作,笑容不改,“我是你们帮主的老朋友,相识于微末。” 中年人犹豫再三,按下了出手的念头,想起了帮主时常交待的一些话,转身走进了院中,“你俩等着。” “看起来,还不算太糟。”陆琦轻声道。 “一会儿再下定论吧。” 陆琦笑问道:“比如,他会不会亲自出迎?” 云落打了个哈哈,和陆琦一起默默等着。 一个穿着墨绿色鹤氅的男子快步走出,身后跟着那个中年人。 当看清楚站在院门口之人的面容时,男子的脸上忽然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冲上去紧紧抱住云落,使劲地拍着云落的背。 云落这会儿脑子里,竟想起了昨日自己拥抱外公时的样子,想必外公也是这般带着欣慰的无奈? 好在岑无心只抱了一下,然后便站直,整张脸上写满了笑意,然后遗憾地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刮了胡子是不是有些丑了?” “嗯。”云落郑重地点了点头。 岑无心无语道:“不能我说反话,你也跟着说反话啊!” 云落笑了,“进去说?” “别啊,江东明珠的大名虽然我早已知晓,但好歹给我个机会郑重认识一下?”岑无心伸手按住了云落。 云落一耸肩,看着陆琦,“你看,果然是地位高了,连你的玩笑都敢开了。” 陆琦自小被陆家老太爷安排陆家大供奉带着四方游历,虽然高贵却并不高傲。 此刻见了岑无心,依旧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陆琦经常听云落提起岑大哥,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弟妹快请起,我就开个玩笑,哪里受得起。我就是个见不得光的,勉强糊口,咱还是进去说吧。” 说着岑无心拍着云落的肩膀,示意一起进去。 不谦卑、不倨傲,真个就像是一场久别老友的重逢。 陆琦得意地冲云落一挑眉,云落微笑着冲她竖起大拇指。 待三人走入,那名通传的中年男子双膝发软,长长出了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 方才虽然只听见了一句江东明珠,他已瞬间明白了二人的身份。 在小院中聊了一会儿,岑无心也向二人介绍了符临曾经的居处,这两年白马帮的发展等等,顺便还提了去年李子送信来的那些好玩故事。 岑无心在知晓了云落如今的境界之后,顿时故作颓丧到了极致,这两年日日苦修不辍的他,如今才勉强到聚气境中品,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云落也起了谈兴,跟陆琦讲起了当初去西岭剑宗之前,荀郁安排他做三件任务的事情。 其中刺杀蜀国吏部尚书张春风就是在岑无心的帮助下才办到的。 事后云落也才知晓,张春风就是当年那场大变故中的变节人之一。 陆琦听得有趣,岑无心也感慨时过境迁,真是境遇大变,所幸都是在朝着好的方向。 时间缓缓临近中午,得知云落和陆琦并无其他安排,岑无心便提议去张得安和邵灵芝开的清水客栈中去吃饭喝酒,顺便探望。 于是一行三人又起身,去往清水客栈。 清水客栈离着罗家巷不远,从岑无心的小院走过去也用不了多久时间。 有着惊人背景的清水客栈,如今是锦城最火爆的客栈,亦是最火爆的饭馆。 这种火爆自然是针对于大多数普通百姓的,真正的权贵还是不屑于来这些地方的,锦城中有的是销金窟供他们吃喝玩乐。 三人走到的时候,清水客栈的大堂中已经坐了个七七八八,没几张空桌了。 当云落无声站在客栈柜台前,轻咳一声,低头盘算账目的邵灵芝头也不抬,“客官,用餐里边请,自有小二招待,住店请径直往里走,大堂背后就是客房接待。” “邵姐姐,这钱是算不完的。” 邵灵芝听见这个称呼先是一愣,这嗓音? 抬头一看,顿时喜形于色,“凌公子?!” 又看到云落身后的岑无心,“岑帮主!” 再看看蒙着面纱的陆琦,不认识。 “这儿人多嘴杂的,走走走,咱们里面说。” 好歹是客栈掌柜,这点机灵还是有的,邵灵芝立刻领着云落一行三人穿过大堂,去往大堂后的小院。 清水客栈永远都有间布置完备的精致小院空置,等的便是今天。 路上,邵灵芝吩咐小二赶紧去把张掌柜和关大爷叫来。 在院中坐定,邵灵芝先朝着云落就要双膝下跪,吓得云落连忙起身扶住。 岑无心笑着道:“邵掌柜不必如此,我们就是来看看你们,顺道喝个酒,尝尝地道的锦城菜肴。” 邵灵芝也不扭捏,恢复了往日的大气,“我和老张受凌公子大恩,区区一顿酒菜算啥。” 云落也向邵灵芝介绍了陆琦,邵灵芝扶着陆琦的手臂,羡慕地道:“若说女子相妒,自是不假,可若是瞧见那远比自己好看上无数倍的,心里啊,那就只剩下由衷的羡慕了。” 揭掉面纱的陆琦微红着脸,“邵姐姐真会说笑。” “凌公子好福气,陆姑娘好福气,都是好福气。” 邵灵芝看着云落和陆琦,那模样活像真是云落的姐姐,欢喜地看着自家人。 敲门声响起,岑无心过去开门,依旧矮壮的张得安和苍老了几分的关飞鸿并肩走进。 关飞鸿瞧见云落,眼前一亮,快步走上,拱手抱拳,“云公子?!” 云落笑着跟关飞鸿见礼。 张得安瞧见云落,顿时扭捏了起来,似很不自然。 云落一愣之后便明白了过来,指着张得安道:“张老哥,你不如邵姐姐远矣!” 众人都哈哈大笑,面容黝黑的张得安只好也跟着嘿嘿直乐。 邵灵芝终于害羞了起来,在张得安腰间恨恨拧了一把,疼得老张龇牙咧嘴,又不敢吭声。 她转身朝云落等人施了一礼,“凌公子,陆姑娘,岑帮主请稍坐,我去安排饭菜,劳烦关大爷在此陪几位贵客说说话。” 说完推着张得安走出了院门。 关飞鸿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笑着道:“老张夙愿得偿的时候,可没想到还有这些时候吧?” 云落和岑无心都明白其中关节,会心微笑,瞧见陆琦有些懵懂,云落便将邵灵芝和张得安之间的故事大致说了一遍。 陆琦幽幽一叹,“逝者已矣,邵姐姐如今终于摆脱心结,确是好事。” 被陆琦这么一说,似乎岑无心和关飞鸿都想起了什么,桌上气氛顿时沉默了下来。 陆琦顿觉失言,悔之莫及。 云落微低着头,轻声道:“岑大哥什么时候知晓的?” “蜀王举旗呼应楚王兴兵之前,国相大人曾经亲自接见过我,告知了我这个消息。”岑无心红着眼,两手十指交叉,“其实在那之前,我就隐隐听见过消息,但是始终不相信,直到那天......” “关老哥呢?” 关飞鸿叹了口气,看着云落,没有说话。 “雾隐谷的变乱的确是谁都没有想到,或者说,没想到有那么大的阵仗,我们这么多人,差点被朝廷一锅端了。” 云落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轻轻讲述着曹夜来和温凉所做出的牺牲,像一副画卷,将当日种种在二人面前铺开。 “在那座英灵谷外,我们竖起了一座巨大的石碑,庄教主亲笔题写了祭文,又得李掌教和苦莲大师加持道法佛光......” “曹大哥的墓在英灵谷的正中,温凉就挨着他的旁边......” 云落缓缓说着,岑无心和关飞鸿静静听着,陆琦以手托腮,眼眶微红。 罪责不会过去,但悲伤总是会慢慢消失的。 天道好还,此仇必报。 关飞鸿每当午夜梦回,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圆脸单纯的少年,想起他一次次不得不在那些修行者面前卑躬屈膝的不忿,想起他跟自己说着那些慷慨激昂的故事时神采飞扬,想起他决意奔赴军营以求未来能够成就一番事业时的毅然决然,想起他从小到大的种种...... 最后,总是会想到他已经永远不能再长大了。 岑无心身上的气息在沸腾,回忆起那个受伤的夜晚,一身黑衣的曹夜来悄无身息地出现在他身旁,“我是曹夜来,你可愿随我修行?” 冷峻的灵蛟见证了他修行的开始,却来不及瞧见故事的结局。 院外人声鼎沸,院内心黯无声。 第三百二十一章 剑宗故地见故人 重逢、共喜、同悲、礼贺,种种皆可饮酒,皆是佐酒好味。 中午的一番畅饮,便喝到了午后申时,宾主尽兴。 关飞鸿和张得安都不胜酒力,沉沉睡去,邵灵芝喝得不多,也已红霞稍露,艳光四射,如开到最盛的牡丹。 岑无心和云落还有陆琦也都没有用真元解酒,当然,如今接替曹夜来成为蜀国地下世界主事者的岑大帮主还只能用真气。 杯盘狼藉,陆琦将邵灵芝扶去房间休息,云落和岑无心也将关张二人送到了房中。 岑无心朝云落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着跟二人暂时告别,留在清水客栈坐镇一会儿。 阳光还残留着温热,将酒气一烘,红着脸的云落和陆琦并肩离开。 罗家巷的地上,依旧和往昔一样,泥土的路面上,绵绵的灰尘混杂着一些家禽粪便、口水污物凌乱地铺着,若是到了雨天,便是一团泥泞,不过那样也有好处,就是你不用在意你踩到了什么,反正都被雨水混成了一团。 好在近日都是晴天,陆琦能够轻松地避开那些不是很友好的排泄物。 再是平和,好歹也是这座天下最顶级世家的嫡女,总不能求全责备,苛求人家太多。 更何况女子生性好洁,本就是应有之义。 所以,云落也刻意放缓了脚步,让陆琦走得更从容些。 如今这条巷子中,已经没有了司闻曹的探子。 准确来说,现在整个蜀国,明面上司闻曹的探子都已经撤走或者干脆叛变到了这边。 蜀王或者说荀郁很是大度,给了他们三天的时间撤离。 云落带走陆琦走到他曾经居住的破败房子外,看了看那扇小门,却没有进去。 而是先转身去了巷子对面的书铺,跟书铺里正在埋头写书的掌柜打了个招呼。 回想起曾经在这间铺子里蹭书看的日子,云落对这位掌柜很是感激。 掌柜的骤然瞧见这一身不俗装扮的年轻人,一时不敢相信这就是那曾经蹭书看的贫苦孤儿。 至于同行的那个女郎,虽然面纱遮掩,瞧不见面容,但看身段和气质,也是不凡。 云落倒没给掌柜的什么压力,有说有笑态度温和地给他留下了一锭金子,说是感谢当年的恩情便转身离去。 掌柜的亲自送到门口,瞧见他们开门进了那间如今已是这条巷中一景的屋子,这才乐呵呵地坐回桌子前,拿起那一锭金子,左右看着,摇头微笑。 看着房中的陈设,还一如当年,独轮车和菜筐安静地躺在门后,云落的心中感慨万千。 他握着陆琦的手,开始跟她讲述自己当年和随荷在此间是如何生活的。 陆琦静静地听着,心中关于爱郎的形象,愈发地生动起来。 她并不希望自己的伴侣只是那高高在上的神仙天才,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明明就生在这大好的烟火人间,为什么偏偏要追求不食人间烟火呢? 只是,她默默地想着,那些日子,也的确太苦了些。 她便又想到了荀郁那天对她的期望或者告诫,于是她悄悄握了握云落的手。 云落以为她是心疼自己,微微一笑,带着她四处走着。 屋里陈设一如往常,但几乎没什么灰尘,想来是有人不时来帮忙打扫一下。 卧室中,依旧挂着布帘,两张简陋的木床上被褥都已被收起,只剩下了床板。 云落指着靠门的床,“这是我的。” 轻轻拉开布帘,“这是随荷的。” 咦? 眼尖的二人都看到了随荷的床板上,安静地躺着一个信封。 云落伸手拿起,上面写着五个大字,“落哥哥亲启”。 他扬了扬手里的信封,“要不要猜猜是谁写的?” 陆琦笑着道:“我已经看到了。” 云落只好悻悻地拆开信封,娟秀细腻的笔迹映入眼帘。 “落哥哥,既然你看到了这封信,就说明你心里还是念着我的,念着我们的那些日子的。嗯,那好吧,我考虑一下要不要原谅你。” 看到第一句,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小丫头故作大气地摆摆手。 云落微微一笑,是随荷写的,没错。 “早先在天机山上,我就一直等啊等,等你来找我,可是也没等到。幸好没过太久,小姨说可以带我去找你,我可高兴了,高兴得一路上都在算着离落哥哥还有多远,可惜在云梦大泽见到你没几天咱们又分开了,然后一路上就是走走停停,直到在长州那会儿,才能多见几面。” “只是每次见面,你身边都有好多人,我想跟你说说话都没有机会,没事,我已经长大了,要懂事,所以我都没有去打扰你。可是,为什么心里总是有些失落,哎。” “以前就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苦,但我觉得很快乐,每天无忧无虑的,即使吃一碗最简单的白水面,多滴上一滴香油,都会觉得好吃许多。或者你出去给我带回来一个小小的糖油果子,我都能开心一晚上。后来我也试着自己做了,可怎么都没有那些味道了,原来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吃。但好像,再也回不去那样的日子了。这么想着,我突然觉得长大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落哥哥,你有你的使命和责任,随荷会一直站在你身后为你摇旗呐喊的。小姨说,我的境界太低,帮不上你的忙,我这次回山就好好修行,争取早日变得特别厉害,下山替落哥哥分忧解难。” “想着落哥哥,就想一直当一个长不大的小姑娘,跟在落哥哥身后,轻轻拽住落哥哥的衣角呢,嘻嘻。” “好了,就写这些吧,最后,还是要祝落哥哥和陆姐姐白头偕老,不要学小姨和小姨父哦。” “随荷,亲笔。” 云落神色难明,将信纸默默递给陆琦。 陆琦慢慢看完,柔声道:“随荷心思澄净细腻,真是个好姑娘。” 云落看着这间承载着儿时岁月的房子,感慨道:“细细想来,这几次是有些忽略她了。” 陆琦将信纸折好,轻轻放回云落的手中,握着他的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第二天一大早,云落和陆琦启程,去往西岭剑宗。 剑宗的山门外,巨大的石剑已经消失无踪。 重新立起一柄石剑对剑宗这帮剑修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豁达而直爽的剑修们都觉得没什么必要。 西岭剑宗千载以降,风骨如一。 若是换做地处江南的那座清溪剑池,恐怕就不是这般念想了。 据说那位司闻曹曾经的统领曹选坐镇剑池之后,殚精竭虑,广纳天下英才,在朝廷的倾力扶持下,清溪剑池声望更甚于当初柴玉璞执掌之时。 同时大兴土木,将清溪剑池的门面装点得辉煌十足,天京城的贵人子弟们多有前去拜访参观者,皆赞赏有加。 如今剑宗的山门也已不再是那堵标志性的藤蔓巨墙,而是换做了两道光幕。 夕阳中,当云落和陆琦出现在山门前,山门另一侧值守的剑宗执事便已经通过阵法光幕瞧见了二人的身形。 那人对一身白衣的陆琦自然是不陌生,自二人入门后的一年多时间,剑宗上下无人不知江东明珠和清河玄女的大名。 不同于江东明珠这个早已传遍天下的称呼,清河玄女这是剑宗弟子给崔雉悄悄起的外号,玄是玄色衣衫的玄。 关键这二人,盛名之下,其实也副,一年入四境神意,令所有人心服口服。 一时间剑宗女弟子几乎再无旁人敢穿白衣和玄衣,不然少不了其余人一番异样神色。 这个奇葩的景象,直到二人随霍北真离山游历之后许久,才慢慢消失,而两个当事人却浑然不觉。 剑宗执事看着陆琦旁边那个青衫男子,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他通过光幕轻喊道:“来者可是陆师妹?” 剑宗的辈分很简单,以每任宗主为界,宗主所在辈分之下皆为一级,均以师兄弟称之,简单粗暴。 当初订立这个规矩的老宗主直接明言,在山上就好好练剑,不要将心思放在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情世故上。 故而这个神意境剑修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奈何比宗主辈分低些,也只能充作陆琦的师兄。 陆琦诧异地看了云落一眼,然后笑着道:“难得,终于有人先招呼我了。” 云落也笑着回道:“嗯,听起来陆仙子怨念颇深。” 陆琦白了他一眼,风情万种,给光幕那头的剑宗执事看得痴了。 “师兄,正是陆琦,请开山门。” “师兄?” 直到陆琦喊了第二声,这个剑宗执事才反应过来,“嗯......啊,那个,陆师妹你身旁那人是?” 云落上前一步,朗声道:“剑宗弟子云落,游历回山!” 山门缓缓开启,恍然大悟的剑宗执事亲自将云落和陆琦迎进了山门之中。 制止了这名兴奋的执事立刻赶去宗主大殿通报的想法,云落和陆琦自行入山。 从山门到宗主大殿的一路上,二人缓步徐行,慢慢说着曾经的那些记忆。 眼前的繁花嘉树,清溪绿草,都是那么令人怀念。 一抹青衫由远及近,很快出现在二人面前。 云落和陆琦同时行礼,“弟子见过霍长老。” 霍北真,按道理如今成为了剑宗长老,应当将名字改为霍清真,只是宗主陈清风并未做此要求,于是众长老心中渐渐明白,这是要当下一任宗主培养了。 众长老也并无什么意见,从境界到能力,再到人脉,霍北真一样不缺,的确是宗主的合适人选。 霍北真看着二人,满脸笑容,“要是不喊长老就更好了。” “哈哈,霍师兄安好。” 云落和陆琦再问候一句。 “好了好了,你们慢慢上来,我先去禀告师尊。” 霍北真不是那不解风情之人,瞧见二人缓步徐行,便知晓二人心中想法,打了个招呼便去往了主峰山顶的宗主大殿。 云落和陆琦继续走着,不知谁传出了风声,渐渐地一些剑宗弟子都悄悄出现在山道的旁,三三两两。 有的认识的,便露面跟二人打个招呼,比如郑伏龙、雷鸣等人; 有的就远远看着,窃窃私语,目光中有羡慕、有崇拜、也有憧憬。 当年剑冠大比,大军压境,剑宗弟子叛逃甚多,没曾想剑宗反而因此因祸得福,经过了一番去芜存菁之后,留守弟子又携手与景祖师一起祭剑,各自得了一份大小不一的剑意。 如今的剑宗,上下齐心,整个风气昂扬向上,已然迥异于当初那个弟子虽多但各怀心思的剑宗,看得众长老都喜笑颜开。 云落忽然心有所感,微微扭过头去,在一旁的凉亭中,瞧见了一个默默注视着他的白衣身影,刘浮丘。 云落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刘浮丘面露激动,长长一揖。 相逢一笑泯恩仇。 第三百二十二章 生活各自理想 风冷大义,雪落西岭。 剑宗的群峰之巅,白雪皑皑,祖师堂安静地和风雪同行,已有千载。 陈清风从祖师堂中出来,刚走回宗主大殿门口,就看见了兴奋的霍北真。 云落和陆琦本还想去小灵脉那边看看,但不是太顺路,不敢让宗主久等,便径直上了山。 刚走到半山腰,便听见议事钟悠远的钟声响起。 陆琦悄悄吐了吐舌头,模样甚是可爱,“阵仗不小啊。” 云落害羞地挠头傻笑。 当二人走到宗主大殿,看见霍北真已经等在了殿门口。 云落和陆琦连忙作揖,受宠若惊。 私下里他们是可以称兄道弟的好朋友,但此情此景,两个弟子如何能够让一位长老站在门口相候。 殿中传出一声笑言,“别在门口磨叽了,赶紧进来。” 是陈清风的声音,云落和陆琦相视一笑,快步走进。 大殿之中,已经坐着五位长老,宗主陈清风、副宗主白清越、抱剑男子冷清阳、红脸长老莫清山,剩下一个穿着绿色长衫,病恹恹的中年男子,云落从未见过,甚是面生。 算上出门相迎的霍北真,剑宗到了六位长老,确如陆琦所言,场面不小。 陈清风笑着起身,向他们郑重介绍几位长老。 剑宗如今依旧是七位长老,当初执掌戒律堂的长老章清规叛变,被老剑神姜太虚亲手斩杀,同时又牵出另一名长老与外敌勾结之事,事后也一并清算了,剑宗长老便只剩下了五人,霍北真递补为长老,也只有六人。 剑宗大变,姜太虚以身压阵,脱困之后,亲下葬剑渊,将当初因得罪大端皇后,被幽囚于葬剑渊底的长老狄清声救出。 这才重新恢复了七人建制。 今日有一位长老外出未归,剑宗之内剩下的六人全员齐至,给足了云落和陆琦的面子。 云落和陆琦挨个向长老们行弟子礼,众长老都欣慰地笑着,尤其是感受到云落身上那货真价实的知命境气息,和陆琦身上的通玄境气息时,更是喜不自胜。 当走到那个病恹恹的中年男子狄清声面前时,他站起身来,伸手按在云落的肩头,重重拍了几下,“好孩子!比你父亲当年犹有过之,继续努力!” 依旧儒雅的白清越笑着解释道:“狄长老是令尊的忠实拥趸。” 云落恍然,执礼更恭。 待云落和陆琦坐回椅子,众长老看着一对璧人,不住点头。 云落这孩子境界惊人,入门不到两年,竟然已经到了知命境,简直吓死个人! 听说他在通玄境就能杀死秦明月那般底子深厚的知命境高手,如今到了知命境,那战力或许已经不比在座的有些人差了吧。 好在众人已经在云落身上见过了太多奇迹,心智已被锤炼得“强大”了几分,见怪不怪了。 陆家明珠如今居然也是通玄境了,果真是天才配妖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对于云落和陆琦之间的那些故事,身为剑宗长老,他们是喜闻乐见得很的。 陈清风领头,众人七嘴八舌地跟二人聊了许多跟剑宗有关的事情,以及云落陆琦这些日子的见闻,相谈甚欢。 白清越问道:“你们在北渊,可曾碰见你们白宋师兄?” 云落诧异道:“白宋师兄也去了北渊?” 当白清越说了白宋和邢天携手游历北渊,并准备去神册剑炉和金刀宗求教时,云落笑着跟他们讲了剑七的事情,尤其讲了剑七的那些剑炉秘术,的确神奇。 陈清风沉声道:“神册剑炉底蕴不凡,若非多年来恪守规矩,只有七剑,且神隐于世,这天下剑修圣地,他们或许和咱们剑宗有得一争。” 抱剑男子淡淡道:“争也是我们赢。” 众人并不觉得抱剑男子嚣张,反而也跟着自信地笑着。 要这点信心和底气都没有,还当什么剑修,执掌什么剑宗。 陆琦点头道:“剑炉只有七人,选材和教授都会简单许多,若扩大到我剑宗这般人数,却不是一个简单的复制就可以解决的。” “陆师妹说得是,我剑宗也正因如此,才能成为天下剑修皆向往的所在。”霍北真总结一句。 众人哈哈一笑。 跟着云落和陆琦又不可避免地说了裴镇和崔雉的事情,只是对崔雉最后的那个做法避而不谈。 几位长老更是开心,如今一朝渊皇、西北之主都是自家子弟,想必剑宗的日子会更是好过。 只有陈清风心中隐隐还是有些担忧,毕竟当年凌师弟如日中天,却也能骤然陨落。 云落看着众人的神色,也不好说出自己那些不合时宜的猜测,只好跟着附和。 一场谈话开心而畅快,天色黑透,众人方才散去。 临走前,狄清声又对云落吩咐几句,要他谨守本心,切莫走入歧途,坠了父母的一世清名。 云落不以为忤,心中温暖,恭敬送别。 晚饭的时光是悠闲的,在云落的请求下,二人去了小灵脉,剑宗管事将饭菜送来,二人就在木屋中,相对而食,回忆着过往种种。 吃过饭,沿着山道溜达一圈,便来到了剑阁之外。 推开剑阁旁边的木门,走向了那排小屋。 这还是陆琦第一次踏足此间,不由得好奇张望。 一股凌厉的剑意悄然升起,直指云落。 云落心中剑意立刻生出反应,三柄飞剑蠢蠢欲动,他一个侧步挡在陆琦的面前,“老头,给个面子!” 剑意消散,一个穿着麻衣的老头负手站在木屋前的空地上,神情冰冷。 云落不以为意,小跑着冲上前去,又是捶背又是捏肩的,口中说着那些关于思念的话语。 姜老头终于绷不住,一脚踹在云落的小腿上,笑骂道:“死开些!” 他看着陆琦,“丫头,剑练得怎么样了?” 陆琦心知姜太虚的身份地位,不敢怠慢,恭敬道:“请老剑神指点。” 姜太虚笑着点头,“不愧是陆杭那个老狐狸的后人,果然心思聪颖。” 说完他轻喝一声,不见如何动作,滔天剑意便将陆琦笼罩。 陆琦顿时感觉如同置身在一艘孤舟之上,飘荡在波涛汹涌的海面,黑夜笼罩四周,风雨雷电交加,孤苦而弱小的她死死伏在舱底,一个不慎就是舟倾人亡。 “试着去对抗,不要只躲避。” 姜老头平淡的声音在陆琦心间响起,陆琦双目一亮,连忙调动自己凝练的剑意,试图去对抗,然后便软软倒地。 云落大惊,飞速冲过去,扶着陆琦,看着姜老头面露不解。 “老夫送她一桩机缘而已,看你那倒霉样子,到了知命境了又如何,对老夫来说无非就是虫子和硌手的虫子而已。” 姜太虚冷哼一声,云落嘿嘿一笑,连忙将陆琦抱进自己曾经待过的小木屋中歇息。 重新出来,却发现陈清风不知何时已经出现,正要疑惑。 姜太虚淡淡道:“老夫先检测一下你用功没有,顺便等等你外公。” 不等云落开口,姜太虚双指并拢作剑,轻轻一挥便是一道凌厉剑气。 云落心念一动,那柄被他命名为“断流”,杀力最强悍的飞剑迅速出现在面前,斩出一道剑气迎上。 同时,另一柄名叫“跳珠”的飞剑悄然出现,在空间中时隐时现,攻向姜太虚的后心。 还有那柄取名为“符笔”的飞剑,云落还没太琢磨出用法,暂时没有现身。 陈清风亲眼瞧见云落的多柄本命飞剑,眼前一亮。 姜太虚眉毛一挑,轻轻颔首。 一刻钟之后,当荀郁赶到,瞧见云落浑身是伤,鲜血淋漓的样子,勃然一怒,就要发作。 云落连忙开口劝下,示意自己无事。 姜太虚冷哼一声,“这会儿心疼,总比......” 本来想说总比死了心疼好,但一说便想到了凌青云,于是不想再说。 以荀郁之智如何不知晓这些,只是实在心疼这个外孙,情难自禁而已。 人之常情,便是如荀郁这般仿若神明的老人亦不能免俗。 云落重新换了件外袍,来到姜太虚的房中坐定。 陈清风主动开口,“今日,便是要商议一下五宗大会的事。” 云落心道:果然。 熹微的晨光从山的背后透出,天色将明,陆琦悠悠醒转,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陌生的空间中。 大惊失色的她扭头一看,瞧见云落熟悉而关切的脸庞时,才安定下来。 “醒了?感觉怎么样?” 云落轻轻按着她的手,笑问道。 陆琦闭目凝神,然后睁开眼,也笑了起来,“还不错,强大了不少。” “姜太虚坐镇那处小天地,日日淬炼自身剑意,单说剑意恐怕已是当世第一,能得他出手打磨,对你们这些剑修自然好处不少。” 陆琦这才瞧见荀郁的身影,就要起身行礼。 荀郁轻轻摆了摆手,“一家人,不必多礼。” 云落嘿嘿一笑,陆琦在他掌心一掐。 陆琦发现原来自己是身处一辆宽大的马车之上,掀开侧帘,外面的天边已经泛起了白色。 原来睡了这么久啊。 当马车静静驶过大义镇的街头,荀郁忽然道:“可还记得那个名叫许轻侯的弟子?” 云落一愣,陆琦却点点头,“剑魂福地中驭兽围杀我们的那个弟子?” 陆琦一说,云落也想起来了,“据说是章清规长老暗中怂恿的?” 荀郁颔首,“嗯,这个少年自幼丧父,他的父亲只来得及给他留下一个名字,打小跟着母亲相依为命,当初章清规选他进了剑宗,又将其母亲接到大义镇上安置,少年自然对章清规言听计从。” 云落和陆琦静静等待着下文,荀郁是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些小事的。 荀郁微微后仰,靠在车身上,“这孩子的父亲就是当初青云军中一员,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将领,若是没有那场变故,如今怎么也该是一朝高官了。” 他抚膝轻叹,看着二人,“在那场变故后,杨灏威逼利诱,他也不愿意投靠,便被司闻曹暗害。他给这孩子取名为轻侯,就是这个意思。” 二人沉默,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许轻侯被废掉修为,逐出剑宗之后,我命人将其母子二人好生安置,如今就在这大义镇上,做点小生意,日子倒也还安稳。你们看,那就是他们的铺面。” 云落和陆琦掀开帘子,看着一个年轻人正在拆卸着门板,洒扫店前的地面,店面中,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拭柜台。 举止神情,如这个清晨一般,平和又充满希望。 马车从他们面前的道路上悄悄驶过,马车上,两个年轻人沉默无言。 相逢又各自远去的人们,奋斗的方向,都是生活。 第三百二十三章 岁岁平安一岁终 腊月三十,除夕。 云落和陆琦乐呵呵地去接过荀郁亲笔写下的春联,吹干墨迹,冲到院门外去张贴。 站在身后的陆琦指点着高低左右,云落踩着竹椅,梗着脖子,不停挪动,压得脚下竹椅嘲笑般地咯吱作响。 文伟哼着小曲,在厨房忙活着,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境界高深的神秘老人居然真的弄得一手好菜。 待到中午,写完春联便出了门去的荀郁和蒋琰从蜀王宫中回来。 两天前云落和陆琦曾亲赴蒋琰府上拜访,在从荀郁处知晓了许多曾经的事情之后,云落对于这位举止风仪极佳的幼麟,更是满心感谢。 三人聊起当初蒋琰请陈清风帮忙让云落“选择”问剑山八十一道的事情,记起那时情景,尽皆哈哈大笑。 中午的饭菜亦是丰盛,冷盘热碟、荤素时鲜,重口和清淡皆有,为了照顾陆琦的情绪,还特意为她精心准备了一道扬中河豚。 河豚味极美,但若是处理不当,会有剧毒,不过对于这一桌子的修行者而言,咳咳,似乎并没什么好在意的。 众人先一起去密室祭拜了凌青云和荀安歌夫妇,由云落和陆琦敬了香。 酒足饭饱之后,文伟重新换上了茶水,众人坐着喝茶。 荀郁看着云落,“请蒋琰去长州帮你,如何?” 蒋琰看着云落,微笑不语,云落闻言立刻站起,朝着蒋琰拱手,“固所愿,不敢请也!” 云落又道:“外公这个主意很好,晋地方经战乱,城郭残破,流民失所,且北接北渊,东临大端,要恢复民生,确实必须要理政之大才。” 荀郁眼皮一抬,“你自己不行?” 云落苦着脸,想分辩几句又不好说,“我......” “荀爷爷,云落身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又要修行,还要统兵,每天空了下来都在翻兵书,再要他学习理政,那......那晋地的百姓也等不起啊!” 陆琦一时情急,出声为云落辩解。 荀郁哈哈一笑,指着陆琦对蒋琰和文伟道,“瞧瞧,瞧瞧,这就开始护着了!” 陆琦大窘低头,蒋琰和文伟微笑不语。 荀郁大手一挥,“行了,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蒋琰届时和云落一起动身?” 蒋琰点头起身,对云落笑着道:“愿附骥尾。” 云落连忙惭愧道:“多谢蒋大人襄助,向您多请教。” “都是为了百姓。”蒋琰微笑着看着云落。 云落重重点头,“都是为了百姓。” 年夜饭蒋琰自然是返回自己家中和族人一起。 小院里,云落四人边吃边聊,欢声笑语随着夜色一起笼罩在屋中。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 梅岭之巅,落梅宗上亦是一片欢歌笑语。 在庾南山的帮扶下,落梅宗锄内奸,迎新人,迅速稳住了阵脚,并没因为前任宗主梅南岭的骤然身故而陷入困境,相反,愈发团结兴旺了起来。 此刻的宗主大殿中,落梅宗上下齐聚一堂,共庆新岁。 庾南山为了避嫌,没有参加这场尽是女子的聚会。 捻底梅花总是愁,酒尽人归去。 欢宴罢,自有弟子迅速收拾掉残羹冷炙,梅晴雪孤坐在属于宗主的那把椅子上,神色怅惘。 盛宴过后,有限温存,无限心酸。 宗主大殿的大门外,又长高了些许的梅挽枝坐在一树梅花的枝头,双脚垂下,在夜风中晃荡,一张渐渐长开,愈发清丽的脸庞上,神思不属。 一对师姐妹各怀情思,飘飞在梅岭的高处。 事关情爱已成空,万里相思一夜中,愁到晓鸡声绝后,又将憔悴见春风。 ------------------------ 南海神庙中,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来到了浴日亭,数着眼前一块石头上自己刻下的那些个记号,似乎是到了新年了。 虽然不知这神庙之中,光阴流速是否跟外界一致,自己的这番记号又是否会是徒劳,但总归有个念想。 人往往不就是靠着个念想撑着才能走得下去嘛。 长时间以灵气为食,少女的气质愈发地出尘灵动,她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望着眼前的云雾如海,汹涌澎湃,怔怔出神。 不知父亲母亲他们是不是在守岁,欢歌笑语的同时,有没有想起她,想起那个本该陪着他们一起共享天伦的少女。 哥哥......哎。 在少女的心中,衡阳城只是在自己秘境之外的山脚下,心中那份离家远走的思念还不算太甚。 少女伸手,指尖缭绕着真元在眼前画了个圈,真元凝聚成了一块清晰的镜面。 青葱玉指轻抚脸颊,情窦初开的少女喃喃道:“凌大哥,你还好吗?” 空荡的水神庙,自然无人回答,少女纵有千里眼,也无法穿透秘境,看向自己思念的方向。 故乡今夜思千里,愁绪明朝又一年。 ------------------------- 天京城,陛下照例在深宫赐菜。 一队队禁军护送着赐菜的太监出了宫门,去向有资格拿下一道或两道菜的那些府邸,那都是整个天京城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 圣眷不是说着玩的。 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 一座如今名叫“望霖”的豪奢宅院门口,一个身着素色长衫,身无长物的落魄中年人上前扣响了门环。 门房不耐烦地打开门,嚷嚷道:“大过年的,干什么呢!” 落魄中年人平静道:“我找此间主人。” 门房上下打量了一眼,“可是哪家大人所遣?” 中年男人摇摇头,“我自己求见。” 门房顿时从鼻孔中喷出一股粗气,“我们老爷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天京城多少大人物都得排队,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滚开!” 说着就要关门,一只手忽然伸出,顶住门缝,中年人依旧不动声色,“烦请通报。” “嘿!你个杂才!来人啊,有人硬闯府门!” 门房索性松开了手,一吆喝,几个护院便快速冲了过来,凶神恶煞。 有了帮手,也就有了底气,门房双手在胸前一抱,眼神也斜了起来,扬着脑袋,“还闯么?” 中年人默不作声。 门房以为他怕了,气势更甚,上前一步,伸出一根指头,戳着中年男人的脑门,“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这种人想来就来的吗?” 中年男人被戳中脑门,不由自主地朝后一退,皱眉道:“于情于理,这都有些过了......” “过了?就戳你两下就过了?”说着门房就是伸手一推,将中年男子推了个趔趄。 中年男子稳住身形,亦不动怒,眉头更皱,“意气用事,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嘿!我看你真是皮痒了!”门房一边撸起袖子,一边惊怒,其余的护院们都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热闹,只要这人不还手,他们也不动手。 忽然众人眼前一花,再睁眼,两个衣着华贵的老头已经站在了中年男子的面前。 “老爷!” 众人吓得连忙行礼。 两个老头正是北堂望和南宫霖,南宫霖一跺脚,确保旁人听不到此间言语。 北堂望率先开口,“先生请勿动怒,方才确有要事,未曾关注此间,老朽向先生致歉。” 说着就要行礼,中年男人连忙扶住,“折煞沈某了。” 嘴上如此说着,面色却依旧平静,瞧不出一点惶恐的意思。 南宫霖笑着道:“本以为先生还会迟些日子再来。” 中年男子神色如常,“和国......收尾了一些事情,今日事毕,便立刻过来了。” 北堂望和南宫霖面露了然之色,北堂望道:“我二人早已扫榻以待先生。” 南宫霖同时伸手一领,“先生请主厅叙话。” 中年男子躬身行礼,以示谦卑。 结界之外的门房和护院们虽然听不见二位老爷和此人的言语,但看动作也知道的确是熟识。 而当瞧见二位老爷亲自领着这人去往主厅时,护院们暗自庆幸方才没有动手,看着门房的眼神中,充满着怜悯,门房如丧考妣,瘫坐于地。 一阵风过,门房像一只苍蝇一般被拍死在地上,只剩一滩血肉。 南宫霖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收拾干净。” 从这晚起,落魄中年人便成了望霖府的大管家,协助着北堂、南宫二族,急速发展壮大。 落魄中年人姓沈,名兴国。 大端王朝永定十七年正月初五,胶东王率先遣世子入京,大端皇帝杨灏遣归不得,遂由之。 吴、越、燕、赵四王世子随即入京。 --------------------------- 长生城中,也有一场盛大的酒宴。 渊皇和皇后联袂出席,原本这些场合一般是不请皇后来的,可如今长生城里的哪个权贵不知晓陛下和皇后之间的伉俪情深,同门师兄妹,又是历经风雨一路走来。 更何况皇后还是清河崔家的嫡女,还是修行者,谁敢说什么? 最关键的是,皇后美啊!虽然不敢有那些心思,但赏心悦目总是没错的。 如今草原安定,先前那场风波的尾声都被渐渐消弭。 锦宁刘家骤然倾覆,主事者尽数诛杀,余下的妇孺老幼以及未参与叛乱之人被北渊赶去了大端的领土,至于大端收不收那是他们的事。 前大皇子薛钧终于认清形势,低了头,原以为就是个幽囚终身的结局,没想到却被派遣到了锦宁州任节度使,薛钧感激涕零,当着群臣的面宣誓效忠,前些日子便已经带着德妃走了。 其余如六部王骑和马祁等大贵族都在形势逼迫下,主动效忠,同时答应了阿史那伊利提出的一系列强势要求,做足了姿态。 木叶山事情不少,圣子死了,推了个新圣子出来,圣女跑了,又选了个新圣女,据说平康使也莫名其妙死在了大端境内,那个将他尸体送回木叶山的少年撞了大运,被木叶山昭穆使推举为平康使候选,若是修行木叶山秘法,五年之内能到通玄境,便可转正。 各方的余波都在缓缓平息,天下太平安稳。 于是乎,今夜这场酒宴,就显得格外地轻松和热络。 阿史那伊利和元焘二人年事已高,露了个面就走了。 雁惊寒坐在很靠前的位置上,一边应付着络绎不绝的敬酒之人,一边悄悄观察着裴镇和崔雉之间的神色,心中一些猜测被悄悄印证,暗自担忧。 ------------------------ 长州城中,符临和符天启还在推演符箓; 苦莲和多罗两个大小光头对坐诵经,中间躺着不省人事的孙大运; 李稚川守着屁股下面长针坐不安稳的李子在读着道藏,不时赏赐一个板栗; 余芝和君渺渺加上灵溪和彩凤二婢,四人围坐一桌,欢声笑语; 梅子青躺在房中,静静修行; 天机山,邹演看着终成眷属的杨清和邹荷,也没再摆架子,一家人乐呵乐呵地吃饭守岁,风雪中,灯火处处,处处温暖。 这一年的岁末,天下人心各异。 在他们的前方,永留史册的新一年,正在安静地等待着他们。 第三百二十四章 梅子青的来历 正月初一的一大早,高卧未起的梅子青,便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道教紫霄宫掌教李稚川。 从雾隐谷到北渊长生城再到长州,梅子青和李稚川打过的照面不少,却几乎没有单独说过话,甚至还没有跟李子说的话多。 所以此刻的他对李稚川的突然来访有些诧异。 “很惊讶?” 宾主落座之后,李稚川将手中拂尘一收,笑问道。 梅子青点点头,一向沉默寡言的他此刻依旧吝惜言语。 李稚川笑容不变,“我在得知你的来历之后,也很惊讶。” 梅子青气势一变,然后又迅速收敛,面对这个天榜第一人,似乎自己没有诉诸武力的必要。 看着梅子青气势勃发又收敛,同时一直沉默,李稚川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一些,“不必紧张,我既然如此来找你,定然不会是心怀恶意。” 不得不说,仙风道骨的外形还是有作用的。 梅子青终于开口,“李掌教请说。” “隐族如今境况如何?”李稚川笑容依旧,双眼目光灼灼。 你要开门见山,我便直接了当。 梅子青皱着眉,“我能问一下您是如何知晓的吗?” “可曾听过荀郁荀国相的大名?”李稚川并未藏掖,坦坦荡荡地开了口。 “荀郁?”梅子青反复念了两遍。 当世三大合道境巅峰高手之一,哦不,薛征已死,如今只剩两大了。 西蜀国相,大端皇帝的岳父,大端皇后和国师的生父。 云落的外公。 梅子青自然是了解的,可是为什么他会知晓自己的跟脚呢? 他眉头越皱越紧,然后猛地展开,惊呼道:“隐川荀氏,他是隐川荀氏的人!” 李稚川一点也不激动,淡淡道:“管悠悠从未隐藏过她是隐川的人啊。” 梅子青恍然大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先前一直以为管悠悠说的是颍川而不是隐川。 他想了想,便如实答复道:“没什么两样,依旧各自在秘境中避世,少有出山,此番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李稚川微微颔首,继而疑惑道:“就没人试图联系过你们?比如那四位?” 梅子青明白他说的是四圣,摇头道:“就算有,也不是我能知晓的。” “嗯,也是。”李稚川点点头,没有跟梅子青客套。 梅子青:“.......” 我不要面子的? 李稚川手中出现一封书信,“这是荀国相写给你家族长的信,麻烦你转交一下。” 说完就将信递向梅子青,梅子青轻轻摇着头,“我暂时不回去。” “为了那个木叶山圣女?人家不是不搭理你吗?” 看着李稚川有些坏笑的样子,梅子青终于知道李子的德行是跟谁学的了。 位高权重之人,那也是人啊,是人就都有七情六欲,都有喜怒哀乐,只不过这些情绪往往会因为那些其实不甚重要的光环被掩盖,自己会端着,旁人也会下意识地忽视。 “我喜欢她是我的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 梅子青的回答令李稚川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够不要脸。 但是他还是劝道:“只是你还是回去一趟吧。事关重大。” “马上就是五宗大会了,我前些天得到消息,这次五宗大会将会和以往的许多次都不大一样。” 李稚川缓缓将关于五宗大会的最新消息跟梅子青说了,梅子青渐渐认同李稚川事关重大的说法。 “你们几大隐族,往昔避世不出,自娱自乐,当然无碍,但如今的情况,可需要好好考量了。” “南北朝廷一致的压力,未来修行者联盟的利益,更有如今天庭可是换了人的。” 梅子青跟着云落同行时日已经不短,自然知晓李稚川所言无虚,但他还有些疑虑。 李稚川起身笑骂道:“又不是不让你回来了!” 梅子青被一语点醒,恭敬地接过信封,恭敬地行礼相送。 ------------------- 纠结许久之后,云落和陆琦还是没有与蒋琰一道去往长州。 蒋琰将在正月初四,带着早早遴选好的一帮属吏,去往长州。 云落和陆琦则在正月初二便向荀郁和文伟辞行,西行去往天机山,拜访天机邹家。 这是陆琦提议,云落考虑许久,再征得荀郁和文伟赞同的一个想法。 当年在另一座布置跟这里一模一样的小院中,云落曾经对随荷承诺过,若是修行有成,就去天机山看她。 如今已是知命境下品剑修的云落,勉强称得上修行有成这个说法,是应该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何况还有那一封感情真挚而细腻的信。 沿着官道一路向西,繁华的锦城渐渐被远远抛在身后。 马蹄声阵阵,举目望去,人烟渐渐稀疏,村落房舍也慢慢少了起来。 当地势也开始崎岖不平,历经三日奔波的云落和陆琦已经来到了这块盆地的西侧边缘。 又走了两三天,二人的眼前终于望见了一座高耸巍峨的雪山。 跟这里的雪比起来,西岭上的那点白色尖顶,就显得略微单薄了些。 雪山的山体如被刀切斧凿,陡峭而凌厉。 站在山下,顿觉渺小。 环顾四周,天地之间充斥着一种感觉,叫做纯净。 云落和陆琦早已将马匹转卖,对视一眼,开始徒步登山。 天机山顶,杨清在山风最大处吐纳,砥砺剑意,一道道雪白的剑气在周身缭绕; 邹荷百无聊赖地坐在不远处的一颗树上,随手从树枝上拢下一团积雪,握成雪球,砸向杨清。 雪球如挟风雷之势,撞向杨清,但被杨清身上始终萦绕的剑气瞬间绞得粉碎。 邹荷觉得有趣,便开始了和杨清的雪球大作战,不亦乐乎。 随荷无奈地看着这个幼稚的小姨,摇头走回了石屋旁,坐在一块被积雪覆盖的青石上,怔怔出神。 也多亏这些修行者都是寒暑不侵,否则多半得落下些乱七八糟的寒症。 她一手托着腮,双目呆滞,心中想着,不知道落哥哥有没有看到自己留下的信,自己可是跟小姨打过赌的,要是输了可丢人了。 丢人倒没什么,自己该多伤心啊。 哎,惆怅! 随荷背后的石屋中,邹演悄悄打开了门,正要迈步,忽然瞧见原本随意坐着的小姑娘神色一动,立刻坐得板正,身上有着若有若无的天机秘术气息在游荡。 不多时,小姑娘尖叫一声,飞也似地冲下了山。 邹演捋着胡须,欣慰地点了点头。 云落和陆琦边走边欣赏这从未见过的风光。 二人一个长在锦城,一个长在江东,何曾见过这漫山遍野皆是风雪的景致。 只见树枝的枝头都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那积雪澄澈、干净、蓬松,不染一丝杂质,像是天下手最巧的糕点师傅做出的雪白糕点。 视线的前方,道路上堆砌着洁白,令人不忍心用脚印破坏,但当回望来路,瞧见两人脚印紧紧挨着,一路行来,这对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神仙眷侣又像是瞧见了一路走来的刻骨铭心。 牵手前行,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穿林而过的风声遮掩,衬托得这处天地愈发寂静。 四周彻底的寂静中,云落听到了一声亲切而久违的呼喊。 “落哥哥!” 伴随着呼喊而来的,是一袭白衣从天而降,飞鸟投林,撞入云落的怀中。 陆琦悄悄松开手,朝旁挪开一步,微笑看着这对重逢的兄妹。 准确来说,他们分开还不到一个月,但曾经罗家巷的那个少年和少女,却已久别经年。 云落抱着随荷,在地上绕了个圈。 裙摆带着风卷起雪粒,在空中形成一团朦胧的白雾,随荷咯咯地笑着,纯粹地开心。 云落将随荷放下,不用吩咐,随荷就先乖巧地跟陆琦打了个招呼,“陆姐姐安好。” 陆琦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着道:“随荷又变漂亮了。” 随荷无语道:“陆姐姐你是跟落哥哥学的吧?” 陆琦以为随荷说的是恭维人这件事,云落却清楚随荷说的是揉脑袋。 “随荷,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云落好奇地问道,要知道他们这趟行程,可是谁都没告诉,就是为了给随荷一个惊喜。 “来了天机山,却不知道我们天机山都是能掐会算的高人吗?” 一个满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在一侧的山道上,循声望去,邹荷跟杨清正站在那里,笑望着这边。 见到云落和陆琦亲自前来天机山,邹荷流露出一种算你小子有良心的高兴。 各自见礼之后,邹荷带着陆琦先走了,说是先去赏景,本来也要把随荷带走,可是小姑娘牵着云落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肯撒手,邹荷只好作罢。 杨清、云落、随荷三人缓缓上山,因为有随荷在,便只好以心声交流。 杨清道:“我们到了天机山之后,邹老爷子起了一卦,说是将有大变。” 云落心中佩服,将五宗大会的新情况跟杨清说了,杨清恍然大悟,紧接着便皱眉,“这般设计,朝廷有那个把握能把五宗握在自己手里?” 原本的五宗:西岭剑宗、横断刀庄、紫霄宫、丹鼎洞、四象山。 这五家里面有四家如今都站在云落他们这一边,唯一倒向大端的丹鼎洞如今已经没落,并没听说什么顶尖的人才和战力出现。 虽说到时候铁定会重新选举,但朝廷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厉害的宗门? 要是按照这样,朝廷岂不是为云落他们做嫁衣? “这个问题,我跟外公和姜老剑神以及陈宗主一起商量过,他们是这么说的......” 三双脚印步步登高,消失在风雪之中。 第三百二十五章 西岭剑宗不过如此? “你觉得可能吗?” 长生殿,裴镇将一封国书朝案几上重重一拍,愤怒地虚指着站在殿中的大端使臣。 大端使臣是个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蓄着胡须,一派儒雅气度,也符合北渊臣民对于大端人的一贯印象。 被渊皇如此厉声呵斥,他却不慌不忙,微微躬身,朗声道:“渊皇陛下,外臣自然知晓您的顾忌,但且容外臣细禀。” “哼!朕倒想听听,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来!”裴镇冷哼一声,并未拒绝。 一是没法拒绝,不让人说话也不符合邦交礼仪,落了渊皇气度; 其二,他也想听听杨灏和荀忧想搞什么鬼,可以提前准备。 “多谢渊皇。”大端使臣再施一礼,“我朝陛下和国师建议将此次五宗大会的地址放在晋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充分考虑到了以渊皇为首的多方利益,原因有三。” “其一,此事重大且牵涉利益甚广,难保各方猜忌主办方的谋划。放在如今的晋国,既是我大端国土,同时想必渊皇是可以放心的,我朝陛下心怀磊落,一番思量皆是为了确保此事顺利举办。” 身为使臣,他自然不可能公开承认晋国已经不属于大端。 “其二,此事若成,天下修行者皆会感念主办方款待之情,一桩桩香火情就此结下,对于那位岂非一件大好之事?我朝陛下宁可冒此奇险,亦要促成此事,实是为了规范约束天下修行者,为两朝臣民谋得平安幸福,请渊皇明鉴。” “其三,晋地有中极山,凌绝西北,适宜布设祭天神坛,与天庭勾连,且距离天京城和长生城距离都不算太远,在未来修行者联盟组建之后充作总部是再合适不过。如此,不如第一次就在这中极山附近举办,岂不是一举两得,正好之事?” 言罢,这名使臣束手而立,大袖轻摇,静待渊皇答复。 裴镇不动声色,心头却在极速转动着各种念头。 若只听此人这般说辞,好似便宜都送给了云落,但杨灏和荀忧会这么好心? 这其中定然还暗藏着玄机,但这玄机,他自己却一时还参不透。 于是,他轻咳一声,“朕有些乏了,此事明日再议。” 那使者也无异色,好似早已猜到,恭谨行礼,迈步离去。 坐在皇位上,裴镇拿起那封国书又细细看了一遍,吩咐道:“宣安定侯入宫。” 安定侯,雁惊寒的新爵位。 将军府中已无将军,自然再无重建的必要。 如今的雁惊寒不再是将军府的大总管,却成了渊皇薛镇事实上的大管家。 雁惊寒来得很快,裴镇挥退长生殿中众人,向他讲述了方才大端使臣之事。 雁惊寒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这不用多说。 但不等裴镇回话,雁惊寒便自言自语道:“若是我们拒绝,大端又该如何应对呢?会不会我们的拒绝本来也就在大端的算计之中?” 他猛然惊醒,想到了一个可能。 望着裴镇,他开口道:“陛下是怎么考虑的?” “说多少次了,叫我小镇就好。”裴镇抗议一句,也不再计较,“我的意思肯定是要拒绝,虽然不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但是里面肯定有问题。” 果然! 雁惊寒心头一跳,那个猜想又清晰了几分,斟酌着措辞道:“陛下有没有想过云落他们的想法?” 裴镇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雁惊寒轻叹一声,“毕竟先前勇毅侯之事......” 裴镇顿时明白了过来,暗骂一声杨灏和荀忧真是阴险! 雁惊寒看见裴镇的神色便知道他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便接着道:“若是我们拒绝,首先他们可以借题发挥,大施离间之计;若是我们建议将地点选在我北渊境内,自然更加重陛下和云落的隔阂;若是最终将地点定在了大端,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或许这才是他们本来的想法?” 裴镇深吐出一口浊气,这一层又一层的算计,若没点脑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看着雁惊寒,“那如今之计?” 雁惊寒沉声道:“不如顺势答应下来。” 他看着裴镇沉吟,终于问出了一句一直很想问的话,“陛下会猜疑云落?” 裴镇斩钉截铁地摆手,“怎么可能!我猜疑谁都不会猜疑云落。” 雁惊寒悄悄松了口气,“那不如就如此定下,我亲自走一趟长州,见云落一面。” “至于如此?”裴镇呢喃道。 “陛下,若您真的看重,有些事情还是要说开了才好啊。” 后半句雁惊寒没说,若是不看重,自然便不用多说。 听了雁惊寒的话,裴镇陷入了沉默之中。 风雪飘舞,宫中一处高耸的阁楼上,崔雉正倚窗望着刚刚重建的宫门,安静发呆。 曾经有人在上面看她,如今她在上面看风景。 ----------------------- 饮马城外的草原上又下起了雪,两匹快马顶着风雪跑上了一个山包,马上的人驻马停留,环视四周,苍茫一片。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好个壮丽的北国风光。 依旧一身紫袍的邢天却不时瞅着一旁的白宋。 白宋疑惑扭头,“有事?” “我就看看你有没有剑心蒙尘,道心破裂,我也好高枕无忧。”邢天嬉笑道。 白宋抿着嘴,沉默着,似乎在感应,半晌蹦出一句,“抱歉。” 邢天脸上笑容顿止,面色严峻。 “你还得继续提心吊胆。”白宋说出这句话,眼中也带着点笑意。 气得邢天猛地抬手一拳砸向他,白宋足见轻点,从马背上飞出,身在空中,长剑便已握在手里,剑身上剑气一吐,四周冰雪似乎都盛了几分。 剑气卷起雪云,在空中汇集成一条雪白的真龙,龙首一晃,朝着邢天就是一爪按下。 邢天嘿地一声,也从马背上飞出,手中握住一柄大刀,迎着风雪巨龙就斩出一道刀光。 横断山高山深峡,峡谷中雄浑的江水将山势一分为二,奔流不息。 邢天此刻的刀意已有几分《横断真解》的精髓,刀势连绵雄浑,刀气凌厉凶猛。 江水倒卷,装散冰雪巨龙,将其崩碎城一大蓬雪花。 白宋长剑剑身一抖,这一蓬雪花旋转着落向连绵的刀气长河之中。 雪花一片片隐入水中,消失不见。 但刀气之河亦渐渐凝滞,当最后一片雪花消融,刀气也消失在天地中。 这一切,只在一瞬。 落在凡人眼中,就是二者一撞,发出一声惊天声响,然后同归于尽而已。 这是这个世间修行者最常用的对战方式,如云落那般喜欢近身战斗的,除开杀手,已经几乎绝迹。 邢天叹了口气,“居然赶上来了。看来这剑炉你是去着了啊!” 白宋皱眉道:“按先前你我对练的情况,如今我应该会比你强才是。” 邢天一挑眉,“瞧你这话说得,我就不能偷师一点么?你不也在金刀宗身上琢磨了点东西吗?” 白宋看着手里的剑,轻轻说了句,“刀剑并非殊途。” 邢天眯着眼,掂了掂手里的刀,“即使殊途,亦能同归。” 剑炉中,大师兄剑一收起了秘术,湖畔的水幕上失去了白宋和邢天的身影,湖水无力坠落,激起漫天水花。 此刻在场的有剑一、剑三、剑六、剑七、管悠悠。 铁匠是不会出现在这些场合的,剑二今天还没去喂养那颗神奇的剑意树,剑四说是突然来了诗兴,去山顶凉亭写诗去了,剑五要看炉子,没空。 剑六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跟剑七一般高,长相普普通通,但性子豪爽,没两天就跟管悠悠打得火热。 咳,准确来说是强行调戏管悠悠上了瘾。 管悠悠不是没有反抗过,但都因为打不过而宣告失败。 而且发现剑六也没什么恶意,便由她去了。 所以此刻是剑六搂着管悠悠的肩膀,斜眼看着剑七,“小师弟,你不行啊!” 剑七立刻反驳一句,“我怎么不行!我行着呢!” 剑六悄悄凑在管悠悠的耳边,轻声道:“他行不行?” 管悠悠死死低着头,脸色比刚吃下的朱果还红,试图睁开剑六的怀抱,依旧徒劳无功。 剑六朝着水幕消失的地方努了努嘴,“你看看,你只是惨胜,还让人家偷学了剑意,你这亏大了啊!早知道让我上,保管一剑打得他屁滚尿流。” 管悠悠的头低得更厉害了,这位师姐,咱好歹都是女人,能讲究点不? 剑七脖子一拧,“我也学了他的剑意啊!还要我怎样,真把人打得道心失守,剑心蒙尘,人家是剑宗当代剑冠啊!” 剑六冷哼一声,不屑道:“剑宗剑冠?不过如此,剑宗亦不过如此!” “切勿小觑剑宗,剑修圣地的名头不是吹出来的。”剑一终于开口,轻声道。 “堂堂剑冠,也就是个通玄境巅峰,何值一提。”即使第二尊敬的大师兄开口,剑六依旧不将白宋放在眼里。 剑三呵呵一笑,“老六,你修行多久了?” 剑六眼皮一抬,警惕地看着剑三,“不知道问女人年龄是很不好的吗?你说是不是啊悠悠?” 后半句话又是凑在管悠悠耳畔说的,剑七在一旁恨得牙痒痒。 “七年半了,入知命境下品方才半年。”剑一微笑着帮她回答。 剑六神色一变就要抗议,剑三笑了笑,“据我所知,这位白宋,修行至今还不到四年。” 剑六面色一僵,“还有三年多呢,也不一定能迈出那一步啊!更何况,我只是咱们师兄弟里面最笨的......” 她看了看剑七,改口道:“哦不对,第二笨的。” 剑七终于忍不住,却被剑三安抚下来。 以卵击石,有何意义。 剑六看着大师兄和三师兄,“你们几位师兄我都是服气的,一个比一个厉害,剑宗剑冠也就勉强比得过我,拿什么跟你们比?” 她指了指大师兄剑一,“大师兄当年何等惊才绝艳,若无那些龌龊算计,如今怎么着都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合道境大剑修,说不定还能和薛军神一样站在合道境巅峰呢!” 剑三脸色一变,剑一摇头示意无妨,他微微抬头望天,面露追忆,“其实我也曾败过,而且败得心服口服,那是我最惨痛的失败,也是在我最辉煌的年纪遭遇的。” 剑六瞪大了眼睛,她自入山之后,了解到的都是当年大师兄如何厉害如何天才,打遍北渊年轻一辈无敌手,而且这些都是得到了师父的承认的,所以此刻听见这话,很是不敢相信。 剑一看着剑六的眼睛,“打败我的人,正好就是西岭剑宗的剑冠。” “他还击败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们北渊已故的军神,大将军薛征。” 剑六搓着脸,面露向往,猛人啊! “可惜他已经死了。” 说到这儿,剑一忽然有些落寞,原本是要跟这个师妹谈谈心,让她不能小觑天下英雄的任务也没什么心思去完成了,他拍了拍剑三的肩膀,转身,跺脚,直直地飞上了山包。 “剑宗凌青云,一人镇压整个修行界,近百年唯一一个九境天人,从开始修行到九境,总共用时十年。”剑三看着剑六,“你还有两年半的时间追赶。” 剑六呆滞在原地,憋了半天,嘴硬道:“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谁还没出几个天才。再说,人死了,再厉害又有什么意义?” 剑三叹了口气,伸手虚点了几下剑六,对剑七道:“小师弟,接下来该你了。” 剑七茫然道:“该我干什么?” “跟他说说你那个朋友的事情,不要问我哪个朋友,不然我会认同你六师姐的话,同意你是最笨的。” 说完剑三迈步离去。 剑七恍然大悟,看着剑六,“我有个朋友,也是西岭剑宗的。” 没了师兄们压阵,剑六顿时放松了许多,嬉皮笑脸地看着小师弟,“也是个九境天人?” “那倒不是。”剑七连忙摇头,“他跟六师姐一样,都是知命境下品。” “切,知命境剑修虽不常见,可也不少。” 剑七搓着手,嘿嘿一笑,“他虽境界跟六师姐差不多,但修行的时间不同。” 剑六不耐烦地道:“有屁快放。” “他只修行了一年半。” 说完,便伸手将管悠悠从如遭雷击的剑六手中抢过来,二人快步离去,一边走着一边扔出最后一句话。 “他正好是凌青云的儿子。” 第三百二十六章 风雪石屋隐秘现 云落原以为这座纯净高远的天机山上没什么人,谁知道等上了接近山巅的一处背风平台,雪路的两侧站着将近三十多个身着麻衣的天机门人。 剑宗高足始知阴阳家祖庭之底蕴。 邹演站在道路正中,捻须微笑。 邹荷和陆琦分别站在他身后两侧,看着云落笑意盈盈。 云落受宠若惊,连忙快步上前,朝邹演恭敬行礼,“云落拜见邹山主。” “哈哈。”邹演大笑两声,显得很是开心,伸手将云落扶起,“快快请起。” 杨清在一旁笑着道:“云落,你可要知道,就连我来也都没这待遇啊。” 云落脸上惶恐更甚,连称愧不敢当。 谁想邹演却斜眼一瞥杨清,“怎的?你觉得怠慢了你?” 杨清一愣,我这不是在帮您老爷子捧场吗? 邹演小声嘀咕一句,“女儿都被你拐走了,还想我给你好脸色,哼。” 然后把着云落的手臂,笑着道:“走,咱们进去说。” 说着小声,对在场的修行者而言却都清晰可闻。 邹荷神色一窘,恨恨踩了邹演一脚,牵着陆琦率先回了位于正中的一座石屋。 杨清看了随荷一眼,随荷无奈摊手。 天机山门人们都受过严格的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待邹演等人进了石屋之后,哄笑声在风雪中爆发。 雪鸡、雪兔子、雪魔芋,还有许多在这风雪之地的独有物种被迫献祭了自己生命,成就了一桌难得而精致,滋味绝佳的风雪盛宴。 饶是如今已算得上见多识广的云落,和本来就见多识广的陆琦,都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一顿胡吃海喝,渐渐酒足饭饱。 看着云落数度欲言又止,邹演放下酒杯,捋了捋胡须,“你可是想问随荷的娘亲?” 云落点了点头。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邹荷双眼一瞪,佯装愤怒。 云落下意识地挠了挠头,陆琦和随荷在一旁掩嘴偷笑,她们都知道,每当云落做这个动作,就表示此刻的他,很尴尬。 “小荷!”邹演同样瞪了邹荷一眼,姿态神情,果然是一脉相承。 邹演环视一圈,看了看云落,又看了看欢喜的随荷,轻叹一声,“你们两个孩子也都长大了,也该是知晓这一切的时候了。” 苍老的声音,沧桑的语气,让原本还有些欢快的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屏气凝神,以待下文。 邹演的话语缓缓响起。 “云落,如今你应该知晓,在你父母去世之时,你尚未足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自小便是一人,是如何熬过最初的那些年的?” 云落皱着眉,“我自记事起,便是独自一人,确实未曾想到过这些。” 他仔细回想一遍,“而且,我的记忆,大概是从三岁左右才开始的。” 邹演再叹一口气,咬破手指,指尖顿时渗出一缕鲜血,大量的天机符文顿时萦绕在他的身旁,将手伸出,轻点在云落的眉心处。 云落不闪不避,因为信任。 记忆深处,似有一层屏障被悄然抹去,那些尘封的记忆忽然涌动了出来,正是他自半岁左右到三岁的那段时光。 这段时光里,每天陪在他身边,照顾尚且是幼小婴儿的他的,是一个黑衣佝偻的老仆。 “想起来了吗?”邹演轻声问道。 云落点着头,同时面露疑惑,“这是?” “四象山上一任灵蛟,曹夜来的师父,也是将你从重重包围之中,毫发无损地带出来的人。” “不眠不休全力潜行的四日,等他带着你赶到锦城的时候,已经金丹破碎,丹田枯竭,一身不凡修为尽数付诸东流,成为了一个比凡人老者还不如的人。在你外公的全力施救下,终于保住了性命,苟延残喘了三年,这三年,也就是你生命最初的三年。” “当时,杨灏势大,像你外公这种自然是监视的重中之重,更何况他还在谋划割据蜀地,作为最后一块可以包容凌家旧部的净土,根本不敢与你接触,以免泄露你的行踪。” 邹演的话,被封印的记忆,都如澎湃的潮水猛地拍击在云落的心湖之上,他双眼泛红,终于记起了老人死去的那天。 那天寒风呼啸,低矮简陋的房子中,烛火昏暗,老人半卧在床头,身下垫着已经漏出些破旧芦絮的被子。 小云落乖巧地跪在他身边,身上的衣衫虽然陈旧,甚至有许多补丁,但被浆洗得干净,小脸有些营养不良的菜色,却有一双大眼睛明亮得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单纯懵懂的他还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 老人如枯枝般的手艰难抬起,脸上挤出些笑容,声音像是漏气的风箱,一句三咳地道:“锅里多做了几个野菜饼,饿了就吃。” “水缸里的水太凉了,不要喝太多,会闹肚子。” “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千万别着凉了。” “点油灯的时候要小心,油灯要放好,睡觉要记得吹灭,算了,怕黑就别吹了。” 小云落似乎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 老人将手轻轻抚在小云落的头顶,“好孩子,真对不住,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一双浑浊的眼睛里,也有着清晰的爱怜。 他的手无力垂下,双眼依旧睁开望着房顶,死不瞑目。 小云落慌了,扑在老人的身上使劲摇晃着,嚎啕大哭。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时,有一个年轻的黑衣男子极速赶到了房外,站在墙角,看见这一幕,死死捂着嘴唇,泪如雨下。 后来,左右的好心街坊凑钱买了张薄皮棺材,草草葬在了城外的乱葬岗,又有一户好心人不时来照看两下,才让小云落艰难挨到了随荷和邹姨的出现。 为了不暴露身份,这期间几乎所有的事,即使曹夜来和荀郁再不忍心,都没有插手。 邹演继续道:“当年在前任灵蛟将你救出之后,你外公和我便联手定下了计划,我安排了天机山人住在你附近,为你遮掩天机,躲避旁人的推演,但也不敢接近你的生活,生怕暴露。前任灵蛟身故,你外公终于不忍心,便和我商议,开始了下一步。” 陆琦悄悄握住云落冰凉的手,心生怜惜。 杨清却看了一眼此刻依旧无知无觉的随荷,她应该还不知晓自己真正的身世吧。 邹演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方,面露回忆,“你说的邹姨,名叫邹韵,是我的大女儿,也是随荷的生母。” 听到这话,邹荷已经轻轻将随荷搂进了怀中。 “她的丈夫正是秦陵。”邹演还是说出了事实。 当初变故发生之前,秦陵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对,在劝说了凌青云夫妇加强警戒之后,也将邹韵悄悄骗出了天京城,让她回天机山办个事,并给了她一个小箱子,让她在到了天机山之后再打开。 等邹韵抵达天机山,天京城巨变的消息也随之而至,而箱子中,是一封休书和另一封感人肺腑的信。 邹韵想要立刻去往天京城,却被邹演拦下,同时,邹韵又发现她已经有了身孕,为了留下秦陵的骨血,邹韵只好含泪留在了天机山,这一留就留了三年多。 云落忽然插了一句,疑惑道:“可是,随荷比我小将近三岁,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刚会说话和走路。” 云落说完,邹荷更是紧紧地将随荷抱住,眼睛一眨,眼泪扑簌簌地就往下掉。 邹演叹道:“其实随荷只比你小一岁,这就涉及到我天机山的又一桩秘术。” 他指着窗外的风雪,“昔年我天机山有一位女祖师,十分爱美,为了延缓衰老,借助我天机山得天独厚的地势,在天机山的山体之中,打造了一处冰雪棺,同时研究了一门天机秘术,在施加秘术后,进入棺中,则可以延缓生长。” “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不想因为随荷的年龄而让对手产生任何可能的联想。” 云落目瞪口呆,不是因为这个秘术的神奇,他知道许多族中甚至都有些老怪物靠着秘法苟活了数百年,这并不稀奇。 他震惊的是,邹韵竟为自己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甘愿让她才一岁的小女儿承受这样的痛苦。 在震惊之后,铺天盖地的感动和愧疚便随之而来,他望向随荷,似乎也是第一次知晓这些事情的小姑娘同样处在震惊之中。 “你们肯定还有疑问,为什么邹韵和邹荷两姐妹长得完全一样吧?既然开了头,索性便聊个透彻。” “邹韵身在凌家军中,时日不短,识得她样貌的人有不少,而邹荷因为与这位白衣剑仙的纠葛,早早便返回了天机山,并无什么人认得。邹韵便乔装成了邹荷的样子,与你们生活了几年。” 这位白衣剑仙,看来邹演还是对杨清耽误她女儿多年的事情耿耿于怀。 云落疑惑道:“那为何不直接化作一个陌生女子的样貌?” 一直默不作声的陆琦轻声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此若是有人识破了,下意识就会以为这就是真相,不会再深挖,而是从邹荷前辈这边寻找突破口,那便会走入歧途。” 邹演和邹荷都赞许地看了陆琦一眼,邹演接着道:“陆家丫头说得不错,这也是有意为之,即使有人识破,那也是我们允许他们看见的真相。为此,邹荷先前便在大端腹地的一些陋巷民居中也隐居过。” 煞费苦心! 云落的心中升起四个大字,他站起身来,朝着邹演邹荷深深一拜,“天机山恩情,云落没齿难忘!” 邹演站起身,将他按了下来,“坐下。听我说完。” 声音疲惫,似乎提起这些事情让他都觉得很痛苦。 “几年前,邹韵眼见着你们长大,也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终于卸下了心头重担。人啊,有些时候就靠着心头那一口气撑着,那口气一泄,苦苦压抑的相思愁苦一下子爆发,旋即一病不起,我得知之后便下山将她们母女二人带回了山一趟。” 云落点点头,的确,在几年前,邹姨带着随荷出了一次远门,来回可能有十日左右。 “邹韵已经生机微弱,实在下不得山,于是便是邹荷带着随荷丫头下了山,随荷回山的记忆也被封印起来,直到后来再次回山才解封。” 说完这些,邹演似乎苍老了许多,微微佝偻着背,双目微闭。 云落在随荷面前蹲下,看着似乎还在消化着这些消息的小姑娘,泪水从眼角划过。 邹荷将随荷松开,随荷扑进云落的怀中,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再止不住。 “落哥哥。” 一声称呼,两个孤儿,久久无言,相拥而泣。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一碗白水面 从大雨滂沱等到云消雨霁,已经过了好久,但众人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并无一丝不耐。 邹演伸手招了招随荷,“丫头,来外公这儿。” 随荷依依不舍地从云落的身边走开,在邹演身旁乖巧地坐下,清秀静雅的小脸上泪痕未干,稚嫩的肩膀依旧随着抽泣上下起伏,楚楚可怜。 邹演伸出手,怜惜地看着身旁的丫头,“想你娘亲吗?” 随荷点点头。 “我带你和你落哥哥去看你娘亲好不好?” 随荷下意识地继续点点头,然后猛然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外公。 云落和陆琦也是一脸震惊。 只有邹荷跟杨清好一点,显然是早就知晓了这个消息。 “你娘亲还没死。”邹演站起身来,绣满天机符文的宽袍大袖轻轻晃荡,声音幽幽响起,“不过离死也不远了。” 从石屋中,竟有一条密道通往山体之中。 邹演以天机秘术开启密道,众人催动真元,震散酒意,缓缓跟在他背后,向前走着。 密道沿路有夜明珠照明,光线不算太暗,同时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中和污浊的空气。 前行了不知多久,众人眼前豁然一亮,一个明亮的石室出现在视线之中。 石室的左右墙壁上各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同时刻有增光的阵法,让整个石室明亮透彻。 三个通风口就开在众人的对面墙上,还能听到风雪从通风口的空洞中传来呜咽声,似在吟唱。 石室的正中,摆着一口冰棺,纯净透明,不掺丝毫杂质。 冰棺中,一个女子正静静躺着,如熟睡般安详。 邹演没有说话,站到一旁。 众人也默契地让开道路,露出手牵着手的云落跟随荷。 陆琦轻抿着嘴,心中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只是伤感和爱怜。 随荷跟自己的母亲邹韵朝夕相处数年,却只有数日能跟母亲的真面目相处,不得不说,很让人心疼。 此刻她瞧见娘亲仿若熟睡的面庞,那些记忆便铺天盖地地涌来,驱使她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趴在冰棺上,泪水再度决堤。 云落走到冰棺旁,看着棺中人,原来这才是邹姨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恬静淡然,眉宇间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忧思。 云落将胸口的那块玉佩从衣襟中扯出,握在掌心,那一幕幕的过往,便在脑海中缓缓回放。 他后撤一步,双膝跪下,朝着冰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生我者,养我者,皆当尽孝。 他起身将随荷轻轻扶起,揽在怀中,看向邹演,“山主,邹姨还有救吗?” 邹演点头又摇头,“怎么说呢,有救又无救。” 他看着众人,轻轻抖了抖大袖,伸出手,轻轻按在冰棺上,“小韵向来心思细腻,当年忧思过重,心神劳损成疾,又拖了许久,回到天机山时已经晚了,生机几乎断绝,就算是此刻秦陵重生,站在她面前,也只能让她去得开心些而已。这便是无救。” “有救又是何意?”云落沉声问道,他下定决心,只要有救,便一定要想尽办法将邹姨救回来。 “天庭十二天仙之中有一位凰女,据说她修炼的浴火涅槃诀有起死回生,逆转轮回之功效,若能得其一滴精血,并由她亲自以浴火涅槃诀的心法为小韵疗伤,置之死地而后生,小韵或许有救。但天庭遥不可及,天仙根本不能下凡,更何况人家凭什么要为小韵做出如此大的牺牲?更关键的是,还不一定能成功,所以,这有救也还是无救。” “老头子我将她封在这棺中,无非是有个念想,若是未来随荷出嫁或者这天下拨乱反正之时,让她也能看上一眼。” 说到这儿,一直绷着的邹演终于忍不住,眼角划过几滴浊泪。 听了这些话,邹荷、杨清俱都沉默,心中暗叹不可能之事。 陆琦即使知晓祖龙曾经赠予云落一滴精血之事,以及祝融跟他亦有瓜葛,也觉得此事不可能。 毕竟不是凰女随手一拍就能够解决的,需要花费大代价,人家堂堂天仙又凭什么呢? 云落轻轻拍了拍随荷瘦弱的肩膀,看着邹演,沉声道:“邹山主,有志者,事竟成,虽遥不可及,但云落会竭尽全力!” 邹演盯着云落,赞许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凌青云的儿子,也不枉我小韵儿为你辛劳一场!不过不必强求,她成了这样也不是你的过错,无需内疚,随缘便是。” 从山中密室出来,云落和陆琦一道,陪着随荷在山中散心,这一散就是一天。 他们聊着过往,聊着未来,说起那些穷苦温馨的过去,又互相祝福着未来平安顺遂。 随荷心知,落哥哥此番前来之后,应该就再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因为他们都已经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自己的责任要担。 过往的记忆再美好,那都不属于现在。 第二天一早,天机山风雪依旧,随荷起了大早,在云落歇息的石屋门口等着云落。 她轻轻摇着云落的手臂,“落哥哥,再给我做碗面吧。” 云落笑着点点头,又听见随荷道:“多放两滴香油哦!两滴就够了。” 等云落回到石屋把面做好,端到随荷的面前,随荷笑容灿烂,“落哥哥,你和陆姐姐是不是就要走了?” 云落笑容一僵,一刹那真的很想就在这儿多陪陪这个孤单的小姑娘,但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自己,这便是身不由己。 “没事,落哥哥你去忙就好了,随荷会努力修行,争取早日来帮到落哥哥。” 说着她便站起身,轻轻撞入云落的怀中,“落哥哥,一会儿我就不送你了,我怕我伤心,你和陆姐姐一路平安,白头偕老。” 云落轻轻紧了紧手臂,沉默无言。 “好了,落哥哥你走吧,我要吃面了!” 随荷松开手,故作大气地道。 云落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随荷的脑袋,柔声道:“要好好的。” 转身出了石屋。 陆琦走进,搂过随荷,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玉佩,戴在随荷的脖子上,“随荷,再见。” 外面的路上,邹演、邹荷与杨清都已经在那边等着。 杨清对云落道:“我会在天机山停留一段时间,五宗大会之前去长州找你,然后一起去会场。” 云落点点头。 一夜不见,邹演竟似苍老了许多,他看着云落,“来我天机山,我送你一句话。未来若有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牢记八个字: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云落心中一凛,牢牢记在心中。 他和陆琦朝众人抱拳行礼,视线在随荷的小屋上停留片刻,转身离去。 小屋内,随荷大口大口地吃着白水面,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进面汤里。 今天的面,有些咸了。 风雪已经将昨日上山的印记全部掩盖,二人踏着积雪飞掠下山。 当踏出这座高耸神秘的天机山,陆琦忽然道:“听闻天机山有一门秘术,能够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强行窥探未来数年的天机,为旁人推演吉凶。” 比起云落,出身镇江陆家的陆琦对于修行界的典故自然要了解得多。 云落猛地转头,就要朝山上冲去。 陆琦拉住他的手臂,“我之所以方才不说,就是不希望你再回去。这些恩情牢记在心,未来好好回报便是,你我都不是那以口舌报恩之人。” 云落冷静下来,沉声道:“走吧。” ---------------------- 一路紧赶慢赶,再回到锦城,也已是数日之后。 蒋琰早已带着人启程去往长州,荀郁和文伟还在小院中。 瞧见云落的面色,荀郁就已经心中了然,“都知道了?” 云落点点头。 荀郁看向陆琦,目光询问。 陆琦摇了摇头,示意没事,让荀郁放心。 荀郁对云落道:“曹夜来师父的墓地已经被他移到了城外的一座山上,每年都是曹夜来亲自去祭奠的。” 他叹了口气,“如今曹夜来也走了,既然你现在刚好在此,便由你去一趟吧。” 说完,文伟准备好祭奠之物,一行四人悄悄出了城。 城外的一处依山傍水,视野上佳的山包上,林木葱郁,一座小坟包安静地立在那儿。 云落走过去,看着墓碑无字。 荀郁的声音适时响起,“他师父不论名号还是姓名,都不敢暴露期间,否则定然会引起司闻曹的查探,可能暴露你的存在,所以,墓碑之上,甚至都不敢刻字。” 陆琦轻声一叹。 云落道:“那现在可以刻了吧?” 荀郁想了想,“还是等大事抵定的那一天吧。” 云落没多说什么,亲自将祭品摆好,恭恭敬敬地磕头上香。 他笔直地跪在墓前,像是在和那个记忆中身形佝偻的黑衣老仆隔空对话。 返回锦城,云落和陆琦一道去跟岑无心道了别,这次进出那个小院便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 跟着又和岑无心一起,去往清水客栈,跟邵灵芝、张得安、关飞鸿打了个招呼。 临走之时,云落建议岑无心帮关飞鸿开个武馆,让他再招几个弟子,转移转移心神,或许能好些,同时物色个老伴儿什么的。 岑无心笑着答应下来,陆琦悄悄在云落腰间一拧。 西岭剑宗路途太远,为了不耽搁时间,云落和陆琦便手书一封,请文伟得空帮忙带过去。 文伟却笑着道:“知道你们时间赶,我前两天已经去了一趟剑宗,这是姜老剑神和陈宗主写给你的信,跟陆丫头说的也一并写在里面了,你俩一起看看吧。” “现在?”云落和陆琦对视一眼,诧异道。 荀郁仰躺在藤椅中,摇摇晃晃,悠悠开口,“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看吧,看姜太虚那封就行。” 云落依言打开姜太虚的信,和陆琦一起看着。 这笔迹好像是霍师兄的啊,姜老头可真够懒的,云落心中微微一笑。 信上,姜太虚先是指点了陆琦凝练剑意方面的事情,然后着重为云落设计了一整套三柄飞剑的温养路子,以及在战斗中如何搭配等。 荀郁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好消化一下,过会儿你文爷爷将境界压在知命境中品,你俩一起,和他练练。” 他站起身,笑着道:“今天就先别走了,明早再走。今晚我来下厨。” 第三百二十八章 青草古道,狭路相逢 第二天一早,云落和陆琦向着二位老人恭敬地磕了个响头,准备离去。 荀郁忽然笑着道:“云落啊,你看陆丫头都陪着你来了锦城了,什么时候还是要去陆家陪她尽尽孝啊。” 云落愣在原地,陆琦捂嘴直笑。 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文伟问道:“怎么不去送送?” 荀郁叹了口气,坐回藤椅上,“年纪大了,受不了别离,只喜欢重逢。” 文伟也在一旁坐下,望着头顶的天空,喃喃道:“五宗大会。” 荀郁在一旁轻轻嘿了一声。 ----------------------- 一路上,陆琦不时拿出荀郁问的那句话来调侃,云落疲于招架,只好认输求饶。 在一处客栈中歇息时,云落静静揽着陆琦的肩膀,似是下定决心,“等局面稍微稳定点,我就陪你去镇江陆家,拜见你的家人。” 陆琦心中感动,俏脸一红,“谁要跟你去镇江了。” 咦?还害羞了? 云落顿觉占了上风,嘿嘿一笑,“有人不是一直在问吗,怎么临到头又退缩了?” 陆琦面露狡黠,一指点在云落额头上,“我爹娘都在天京城呢!敢去吗?” 云落竖起大拇指,再次甘拜下风。 “那个怎么样了?”陆琦忽然问道。 “还早呢,没恢复过来。”云落道。 “那要不再缓缓。” “那不行,还是要尽快。” “可是你?” “放心,用得着的时候一定不会出问题。” “好吧。” 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之后,二人熄灯,陆琦在床上,云落在地上,各自打坐修行。 云岭,东西走向,横亘在蜀地和晋地之间,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 这座绵延近千里的巨型山脉,诞生过无数的名山和无数的名人传说。 和回锦城时一样,云落和陆琦自锦城走金牛道,去往汉州,在汉州略作休息之后,再从褒斜道进入晋地。 褒斜道这条古老的道路上,一路栈道和山道交替,甚是险峻。 这些栈道都是前人在峭岩陡壁上凿孔架桥连阁而成,看起来不牢,走上去却十分稳当。 栈道一侧是高耸凌绝的山体,一侧是渗人的深涧幽谷。 临进山之前,陆琦看了云落一眼,云落轻轻点头微笑,握了握她的手。 二人随即将马处理给最近集市的马贩子,步行入山,进了山后,便开始并肩飞掠。 走过一长段栈道,便又转进山路,群山密林,清幽昏暗。 云落笑着道:“琦儿,你看这种地势,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真起了战事,真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说着二人的目光便一同望去,前方的道路中间,正盘膝坐着一个男子,似在垂头打坐。 一身宽大的青衣无风自荡,和四周山色青苔隐隐融为一体。 他的青衣是如草色,如青苔的青。 穿着一身淡淡天青色衣衫的云落眯起眼,看着对方。 拦路而坐,不问可知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他一直保持外放的神识查探不出对方的境界,这就意味着对方,至少是知命境中品。 他面色严峻,低声道:“琦儿,你先在这儿等一下。” 陆琦瞧见云落如临大敌的样子,点点头,停在原地。 云落也不迈步,而是凝神望着对方。 对方显然是早早便守候在此,好整以暇,精、气、神都已调整到了最佳状态,境界又比自己高,要想战而胜之,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忽然,他动了。 借着迈步向前的机会,云落也在不停地调整自己的气机。若按这个步速,大约三十步后,他就将于青衣人短兵相接。 忽然,他的步子猛地加快,身形一晃,出现在青衣人面前十步的距离。 然后猛地又停下。 青衣人没想到云落连招呼都不打,径直冲来朝他出手,当云落出现在他面前十步之时,磅礴气机猛地爆发。 但他却没想到云落说停就停,收放自如。 他却已不得不发,一柄青绿色的本命飞剑从他的体内冲出,朝着云落的眉心直刺。 剑修! 云落长出一口气的同时心头一凛,战略上的劣势地位已经搬了回来,接下来就看战术了。 他不退反进,身子此刻才猛然前冲,通体透明的本命飞剑“断流”凭空出现,将对方的飞剑拦下,云落凌空跃起,手中“山河”长剑猛放光芒,以开天辟地之势,朝着青衣男子一斩而下。 接天十六剑之“大日凌空”。 青衣男子不见动作,整个人凭空向后一飘,一边脱离云落的气机锁定,一边握住一柄长剑,随着真元灌注,剑身上忽然布满青苔,在被“大日凌空”的余波荡飞出去的一刹那,一道青绿色绳索贴着地朝着云落的双脚缠绕而去。 炽烈的光芒,喧嚣的尘土,青绿色的绳索如同一条贴地而行的竹叶青,隐蔽而歹毒,吐着信子,缠向云落的脚踝。 云落心生警兆,山河长剑点地,整个人凌空倒飞而起。 同时本命飞剑“断流”忽然光芒大盛,将青衣人的本命飞剑撞飞出去,剑身猛地放大,以飞剑斩出一记“惊涛拍岸”,蓬勃剑气如怒海惊涛,咆哮汹涌着朝青衣人涌去。 云落身形如电,跟在剑气之后,山河长剑在手,便准备伺机行动。 那道青绿绳索一击落空,缠上云落身后的一棵大树,瞬间将大树搅得粉碎,落下漫天木屑。 忽然,云落的鼻尖嗅到了一股潮湿阴暗的味道,如同涧边丛生的幽草。 他的眼前,涌向青衣人的怒涛之中出现一抹青绿,然后青绿色迅速扩大,撞破云落的剑气,翻过来笼罩向云落。 猝不及防之下,云落横剑在胸前,横剑式固守,死死挡住,但脚下已开始不住后退。 青衣人平淡的声音响起,“青草不会波澜壮阔,但却是这个世间最坚韧最富生命力的物种。” 随着话语声,青衣人似乎终于使出了全力,压向云落的青绿声势陡然一盛。 “砰!” 一声金石撞击声,云落倒飞出去,撞进道旁的密林,径直撞断一颗粗壮的大树。 陆琦站在一旁,似乎已经被吓傻了。 青衣人也没有管陆琦,立刻欺身而上,根本不给云落重新调整的机会。 本命飞剑先一头扎下,不带任何的剑意,单纯只是牵制云落的飞剑。 同时真元流转,手中长剑上青绿色的荧光点点,然后一挥而出。 似乎一片青草在空中织就一张大网,朝着云落当头罩下。 云落半躺在树干之上,伸手一弹剑身,剑身立刻弥漫着一股赤红,灼热的感觉从风中传开,云落轻喝道:“星火燎原!” 接天十六剑之一的星火燎原! 一点火光从云落的剑尖蹦出,骤然放大,将即将抵达的青草牢笼烧了个干净。 云落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那个平淡的声音更加平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随着一阵风过,青草牢笼猛地重新变绿,声势更壮,已经逼近云落的面前。 云落再度让飞剑“断流”荡开青衣人的飞剑,然后手中长剑划出一个圆形,然后再度横在胸前,死死挡住青草牢笼。 “断流”迎风猛涨,承载着云落将近半数真元,以“铁骑凿阵”式朝青衣人猛地刺去。 青衣人身形暴退,但另一柄飞剑却悄悄出现在他的身后。 云落手指急速舞动,取名为“符笔”的飞剑,凭空闪现在青衣人后退的方向,直指青衣人的背心。 剑符道再现! 以“网意围杀符”为符意,云落猛地催发出剑气,将毫无防备的青衣人笼罩其中。 但就在这心神一分之际,云落也被青草牢笼罩入其中。 青衣人略微皱眉,“你竟有两柄本命飞剑!” 随着话语,断流飞剑声势浩大的攻击已至。 一旁,陆琦似乎终于鼓起勇气,握住一柄长剑也冲向了青衣人。 青衣人心神一半在应付飞剑“断流”,一半在想法突破这么莫名其妙的围困。 他的青草牢笼已经足够犀利,没想到云落的这一手来得更是奇妙。 至于陆琦,一个刚到通玄境的剑修,若非看在陆家的背景不能杀,早一巴掌拍死了。 他轻喝一声,长剑竖直在胸口,挡住“断流”的直刺,召回自己的飞剑试图割破围困自己的虚幻之网。 可是以符箓构成的围困,完全和真元、剑气是两种路数,他不仅徒劳,围困的网夹带着剑气还在不断收紧,不断给他造成伤害,瞬间鲜血淋漓。 好在只是些皮外伤,看着凄惨,实际上并无大碍; 好在云落此刻也被他困在青草牢笼之中,暂时不得脱身。 如若不然,自己真可能命丧此地。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阁主要化这么大力气,在从汉中去往晋地的数条道路上都布置如自己这般的知命境高手,来拦截一个初入知命境的年轻人。 他的余光看着已经近身的陆琦,丝毫不以为意。 陆琦轻喝一声,右手长剑却并未刺出,而是将左手不知何时握在手中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朝着青衣人的心口掷出。 青衣人忽然心生警兆,汗毛倒竖,但受困于剑符道的牢笼之中,反应稍慢,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透体而过。 陆琦闪到青衣人身后,接住“轻吕”短剑,再朝着青衣人小腹丹田处一掷。 青衣人的眉头终于紧紧皱起,越皱越紧,神色之中满是不解和困惑。 但这些不解和困惑也只有跟着他的生命一起消失了。 他生机一绝,“网意围杀符”没了抵抗,瞬间将其尸首碎成零散。 青草牢笼也随之消失,云落快步冲出,来到陆琦身边,关切道:“没事吧?” 陆琦神色恍惚。 云落转到她的面前,把着肩膀,轻轻摇了摇,“琦儿?” 陆琦瞪大了眼睛,“我杀了个知命境剑修?” 虽然是早早布置好的,但当真的实现了之后,陆琦还是有些恍惚。 云落如释重负,稍稍后退一步,“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陆琦举起粉拳,轻轻捶了他一下,“收拾残局吧,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情况呢。” 云落一边依言收拾,一边摇头道:“应该没了,我们走哪条路是临时决定的,不管是朝廷还是青衣阁,都没那么多高阶修行者可以堵我们。” 陆琦轻轻按了按胸口,“好险。” 云落回想起方才困在那个诡异的青草牢笼中,真元竟然开始缓缓凝滞的感觉,“的确好险。” “接下来应该没了吧?” “按照外公和文爷爷的预计,应该只有青衣阁会出手,朝廷要推动五宗大会,不会在现在贸然开启事端。我们只要赶在此人附近可能的同伙来之前离去就行。” “那就赶紧走吧。” “嗯。” 云落和陆琦离去。 狭路相逢过后,只剩下瘫倒的大树和一地的木屑和血肉记录着方才的战斗。 几只小兽从低矮的木丛中钻出,探头探脑,终于鼓起勇气冲向鲜美的血食。 第三百二十九章 黄金袍,大青衣 空山幽谷,鸟鸣林愈静。 三个身影兔起鹘落,出现在青衣人和云落大战过的山道上。 此时已是三天过后,地上的血肉早被吃了个干净,但出身青衣阁的几位长老级人物依旧很轻松地从并没有太被破坏的现场寻找到了当日大战的痕迹,并且迅速还原出了当时的情况。 一个身形稍矮的壮硕男子伸出两跟粗壮的手指,捻起一些地上木屑,瓮声瓮气地道:“这应该是青七以青蛇绕攻击对方未果之后,击中了树干。” 另一个高瘦如竹竿的男子飘到那颗被云落撞断成两截的大树前,伸手按在树干上,仔细地看着树干的断处,沉声道:“青七已经使出了青草笼,看来对手的确是那个云落。” 此人的意思是,如果是云落的那些强大的帮手,“仅仅”是个知命境中品剑修的青七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的出手机会,也不会使出如青草笼这般的困敌之术,而是要逃命或者直接杀伤。 他又瞧见地上本身长着的草木有些许烧灼的痕迹,“对方使出了火系的招式,焚烧了青七的青草笼,这么说青七就连春草生也用出来了。” 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黑衣人身形娇小,似乎是个女子,开口却瓮声瓮气地道:“那青七为何会死?又是如何死的?” 最先开口的矮壮男子嘿嘿笑道:“青五,咱们这儿又没外人,何必还要伪装声音。” 娇小女子冷哼一声,“像你这般大意的人,是如何成为长老的?” 矮壮男子神色一滞,却也没再开口。 高瘦男子沉声道:“青七虽然因为境界的关系排名在我们三人之下,但他是剑修,实际战力并不弱于我们三人,否则也不会让他来守褒斜道,虽然不知道那个云落是如何杀死的他,但后续我们不能再派知命境出手了,否则只是徒劳。” 娇小女子皱眉道:“会不会是同行的陆家姑娘有什么族中秘宝?” 高瘦男子双目如鹰,环视一圈,“虽然没见什么痕迹,但的确有这个可能。” 娇小女子不甘道:“阁主直接派个问天境,手拿把攥,为什么非要用通玄境和知命境来冒险。” “此事我有所耳闻,并非什么秘密,但你二人听后也别宣扬。”高瘦男子显然是三人中地位最高的,他看着二人,“当初隐龙命丧雾隐谷,还有老阁主也在那场风波中被波及,隐居多年落得个凄惨下场,咱们阁主大怒,本欲直接找上门去,却收到了那位国相的一封信。” 矮壮男子和娇小女子都是一愣,浓浓好奇被勾了起来,直直盯着高瘦男子。 “信上说,阁主不得以大欺小,若是阁主出手,那他也会出手。从那之后,阁主组织两次复仇,都没有派出过境界明显高于云落的人。” 显然,高瘦男子的消息的确是听旁人所言,那封信上实际就七个字,但意思也的确是他说的那个意思。 曾经的清音阁,如今的青衣阁,阁主秦璃并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若非真的打不过,谁又愿意低头呢。 矮壮男子忽然道:“其实人家也没错。” 高瘦男子和娇小女子立刻投去目光,矮壮男子把心一横,干脆将心底话说了出来,“隐龙当时是知命境,点名挑战一个通玄境,结果被反杀,这怪不得谁吧。人家也没让阁主就这么忍着,只是不许以大欺小,以同境界去复仇便是,于情于理,都算得上磊落了。” “更何况,当初因为木叶山那个平康使暗中通报消息,咱们就去了一拨人,当时是青九带队吧,还有好几个通玄境的好手,结果怎么样,全军覆没。这回又折一个青七。” “更别说,当日在西岭剑宗,合道境的郑黯副阁主被杨清一剑劈了,损失惨重。” “不想不觉得,一想来咱们青衣阁已经损失了多少了?知命境以上高手一共才多少个,还能禁得起几回?” 矮壮男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堆,鼓起勇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咱们真的有必要跟着朝廷和凌家死磕吗?这跟我青衣阁有什么......” “青六!慎言!”高瘦男子断喝道,“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过。” 说完高瘦男子转身离去。 名叫青五的娇小女子深深看了矮壮男子一眼,“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说完跟上高瘦男子的步伐。 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矮壮男子叹了口气,迈步追上。 说着什么也没听见,但听见了就是听见了。 有些事情,嘴上不说话,心里会慢慢发芽。 ------------------ 一大早,荀忧急匆匆地坐上马车入了宫。 偏殿内,杨灏匆匆而来,看着荀忧,心头生出些不祥的预感,“何事?” “秦璃又找云落麻烦去了。派了四个知命境,在汉州到长州的四条必经之路上守着。” 杨灏稍稍松了口气,还以为是哪个藩国又叛了呢。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云落死了? 他连忙问道:“结果如何?” 荀忧摇摇头,“秦璃这番是铁了心的,派出去四人之后,所有知情者被她亲自禁锢在山中,七日之后才解禁,所以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想必此事去办这件事的人都已经快要回来了。如果云落此时死了......” 国师大人没把话说完,但皇帝陛下已经心知肚明,他捏紧拳头,“这个秦璃!” 荀忧犹豫半天,试探道:“陛下,要不你去一趟青衣阁?” 杨灏眼神顿时一凝,两道精光直刺荀忧的脸上。 荀忧面色坦然,肃手而立。 杨灏的威严只露了一瞬,旋即放松笑道:“你就不怕你姐姐抽你?” 荀忧挠了挠头,“忧国忧民,挨抽也认。” “我考虑一下。”杨灏没有直接答应,荀忧也没再勉强。 二人又说了些关于五宗大会和韩飞龙平叛的事情,便各自散去。 ----------------------- 下午,天京城外的那处幽静山谷,今日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一个身着金色云纹锦袍的中年男人在两个随从的跟随下,迤迤然走入了谷中。 三人在那座山水环抱、通体碧绿的小阁楼前停下,中年男人挥手让两个随从在外等候。 两个随从张口欲言,中年男人淡淡道:“在这座楼里,一个凡人跟一个问天境高手有区别吗?” 两个随从只好忐忑地守在门外。 阁楼的大门紧闭,中年男人就这么站在门口,也不敲门,也不出声。 身后两个随从将头死死埋着,一动不动。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大门悄然打开,中年男人鞠躬行礼,走入楼中。 两个随从脚下,头上滴落的汗水在地面渗透出淡淡的痕迹。 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来到二楼正中的房间外。 站在房门处,中年男人伸出修长洁净的右手,轻轻叩击着竹质的房门,节奏不疾不缓,恍若清风徐来。 “还是这么虚伪矫情。”一个声音在门后响起,充满着嘲讽。 中年男人自嘲一笑,推门走入。 屋中并无旁人,只有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中,有一团阴影。 中年男人在一张蒲团上坐下,望着那团阴影,眼神怜惜,“你又何尝不是?” 阴影沉默,然后飘荡在中年男人对面的另一张蒲团上,缓缓凝实身形,一个女子形象出现在中年男人的面前。 她的面容绝美,坐在这山水之间,却比山水还要灵秀,比翠竹还精致,一袭大青衣遮掩不住玲珑有致的身姿,只要看见她,你的眼中便再无别的风景。 没曾想终日以阴影示人的青衣阁主秦璃,竟然是个女子,还是如此绝美的女子。 中年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惊艳,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 秦璃并未回答他,而是面露嘲讽,“你敢只身来见我,就不怕荀清歌让你后宫不宁?” 一言出,中年男人的身份自然也昭然若揭,正是大端永定皇帝杨灏。 但秦璃这话说得蹊跷,身为皇帝来见一见堪称大端定海神针的合道境巅峰大修士秦璃,为何荀清歌会生气呢? 杨灏摇摇头,“我来见见你而已,清歌会理解的。” 秦璃冷笑一声,“她大度,那就是我小气?” 杨灏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秦璃看了他一会儿,也不再纠结这个,大袖一敛,“说吧,来找我干什么来了?” 杨灏抬起头看着她,依旧不开口。 秦璃眯起一双凤眼,“说不说?不说就请陛下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何至于此。”杨灏真切道。 “陛下,请便,不送。”秦璃说着就要起身。 杨灏低着头,“听说你派人去了汉州。” “哈哈哈哈!杨灏啊杨灏,你还是说出来了!”秦璃凄凉地大笑着。 未加掩饰的笑声回荡在房中,幸好阁楼有禁制,不会传到外界。 她何尝不知杨灏来此所为何事,但是偏偏就是不甘心,就是要杨灏亲口说出来,让她更痛更伤心。 女人有些时候,就是这么矛盾。 她忽然面色一变,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指着杨清,厉声道:“明月也是你的儿子!!!” 杨灏叹了口气,“我会想办法为他报仇的。” “等你?你还不明白?云落如今已势大难制,你莫非还奢望着通过什么朝廷政令弄死他?”秦璃的嘲讽好不留情。 杨灏郑重道:“五宗大会就是我精心准备的机会。你放心。” 秦璃不置可否,淡淡道:“人早就已经派出去了。” 杨灏面露深情,轻摇着头,“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更不会怪你。我深知这些年冷落了你们母子,但你我都知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想到你一个人为了替明月复仇在谋算在费心,我就觉得心疼。所以,我来就是来看看你的,只是来看看你。” 虽然明知杨灏说的是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语,但秦璃的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好受了些。 情爱之事,就是如此的不讲道理,没有理智。 她故作冷淡地甩出一封信纸,“放心!没有坏了你的大计。” 杨灏看都没看,“我说了,我只是来看看你。” “当皇帝了都改不了油嘴滑舌,恶心!”秦璃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背对杨灏,望着窗外的阵阵松涛。 杨灏扭头,瞧见那婀娜的背影,完美的曲线,心中蓦地生出一些大胆的想法,不由有些口干舌燥。 他缓缓站起,走向秦璃。 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伴随着步点,低沉的嗓音魅惑响起,“明月走了,我们还可以再要一个。” 秦璃的肩头微不可查地起伏了一下。 杨灏的手轻轻探出,触在秦璃柔软的细腰间,堂堂合道境巅峰大修士的身子猛地一僵。 第三百三十章 南北二朝国书到 杨灏走了,如同多年之前的那场朝露,悄悄来,悄悄去。 他带走了些东西,比如那张纸条,当然也留下了一些东西。 秦璃面上还隐隐带着些余韵,静静地站在窗口。 许久之后,她轻轻一叹,阴影又重新将她笼罩起来。 --------------------- 后宫的一处豪奢宫殿中,稳坐大端后位十几年的荀清歌眯眼笑着,以手托腮,静静看着在下方坐立不安的弟弟。 荀忧耷拉着头,认打认罚。 两人已经这么对峙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聪慧的姐弟俩无声地就把该讲的话讲完了。 很多时候,姿态就意味着许多,无需明言。 荀清歌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跟青衣阁无关之事,“听说六族之间不大和睦?” 不说那件事,两人还是好姐弟,荀忧恢复了轻松,“于情于理都应当不大和睦。” 荀清歌心中了然,“这么说就只是演给陛下和朝廷看的姿态了。但会不会演着演着就成了真的了?” 荀忧摇摇头,“如今天京城中他们这水火不容的态势,这肯定是演的。但同时他们六族之间的不和,也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个不和又被他们控制得很好,没有过界。” “这么说吧,就像一家几兄弟,明里暗里肯定会有争权夺利,你多分了一块地,我多拿了三两银子之类的小算计,但当有外力欺压的时候,他们就都明白,要是家都没了,自己争下来的那些自然也都保不住。所以,这也是我们一直竭力渗透,却都收效甚微的原因。” 荀清歌恍然大悟,“这些道理,那些个皇子们才该好好学学,千万别被猪油蒙了心,犯下大错。” 荀忧笑着道:“桓儿早就知晓这些道理,何须我们多说。由他领着兄弟们,出不了事。” 杨桓,杨灏和荀清歌的儿子,比云落稍大数月,早早便被立为大端太子。 荀清歌白了荀忧一眼,“知道自己理亏,今天净捡好话来说,可不像你国师的风骨。” 荀忧嘿嘿一笑,“不过却是做弟弟的风骨。” 不顾一朝皇后端庄仪态地哈哈大笑之后,荀清歌随意道:“那你这个当舅舅的可要替桓儿好好谋划啊,这大好河山可不能给旁人染指了。” 荀忧起身,郑重领命。 “姐姐随口一说,搞那么正式干什么!”荀清歌笑着埋怨一句。 荀忧也笑着道:“职责所在,必须正式啊。” “行了,我有些乏了,先回去休息了。”荀清歌慵懒地说了声。 荀忧识趣地起身告退。 走在宫墙之内,无人的路上,荀忧面沉如水。 ------------------------- 遥遥望见长州的城墙,云落和陆琦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他拿出李稚川曾经给他的两枚玉玦中的一块,注入真元,以心声说了一句。 正在长州城外主持城防军换防的符临心中一动,拿出另一枚玉玦。 二人再度提起真元,朝着长州城飞掠。 不多时,马蹄声敲击大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云落和陆琦的面前,一队千人骑兵勒马急停,跟着当先一人的动作,全员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 半跪在雪地之中,抱拳行礼,慨然齐喊:“恭迎将军返城!” 将军,不加姓氏,那便是这支队伍中唯一的将军。 云落笑了笑,牵起陆琦的手,看着众人,“回家!” 小院中,一切如故,只有人不同。剑七带着管悠悠离去,孙大运这些日子都在苦莲大师那边,只有匆匆赶回来的符天启坐在院中等着云落。 云落、陆琦和符天启热情地寒暄一阵,同时拿出陈清风托云落转给他的信。 符天启欢喜接过,兴奋得很。 虽然早已知晓自己是四象山的符子,背负着重振四象山的大任,但对于温暖纯净的剑宗,符天启还是很有归属感的。 更何况,谁会喜欢被无视,不喜欢被在乎的人在乎呢? 信上陈清风对符天启大加勉励,希望他能和云落陆琦等人并驾齐驱,共同走出一条光明剑道来。 不像那些个兴高采烈的长老,看似昏聩实则有大智慧的剑宗宗主看得很清楚,真名叫做薛镇的北渊渊皇裴镇和如今已成北渊皇后的崔雉,正常情况下都是指望不上的了。 坐在那个位置,所思所想,多有身不由己。 顶多会在一些生死存亡的关头,凭着一点香火情分或者和云落等人的情感纠葛为剑宗试探着出手相助。 就像薛征这些年,眼见剑宗屡遭打压,每况愈下,但只要没有伤筋动骨,也不曾过问一般。 更何况,剑宗毕竟地处南朝,说什么天下五宗,说什么修行无国界,实际上的南北之分还是深深存在人们的脑海中的。 否则,这一回的五宗大会,也不至于引发这么大的轰动。 那一届得以被传授《接天剑经》的五人都是实打实的天才,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位都是可以被其余宗门当做未来宗主培养的天之骄子,但陈清风明白,如今他能依靠的只有这三位了。 原本他连陆琦都已经排除在了选项之外,权当用《接天剑经》跟陆家结了一份香火情,但没想到她和云落竟然真的成了。 在感慨陆家老太爷眼光毒辣,魄力惊人,盛名无虚的同时,陈清风自然也乐见其成。 符天启高高兴兴地看完信,陆琦一身尘土,自去洗漱,云落拉着符天启,开始琢磨剑符道的事情。 对符箓之道生而知之的四象山符子,又有西岭剑宗的功法基础,外加云落传授的诀窍,已经初窥剑符道的门境。 如今这天底下唯二掌握剑符道的人,正凑在一起,兴奋地探讨着。 当得知云落以本命飞剑使出剑符道将可能来自青衣阁的知命境杀手困住后,符天启兴致勃勃地让云落演示一下。 云落有些为难,符天启指着自己,“没事,符箓伤不到我,我可以吸收符力的。你把剑气收着点就是了。” 云落记起当初在剑魂福地的故事,点头同意。 于是,匆匆跑来的孙大运一进院子,就瞧见云落祭出本命飞剑,瞬间一道剑气将符天启笼罩。 孙大运魂飞魄散,冲过去一把抱住云落的双腿,惨嚎道:“云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云落哭笑不得,将孙大运一把拎起,“其实,不会念诗可以不念的。” 孙大运看了看云落的脸色,好像的确不像是要暗害符天启的样子,“你们这是在干嘛?过家家?” 符天启闭着眼,正沉浸在对于网意围杀剑符的感知中。 云落本想回他一句玩泥巴,忽然眉头一皱,“你怎么境界又降了?” 孙大运趴在桌子上,宛如一条被生活压断了脊梁的死狗,“别提了,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哇!” 他朝云落招了招手,云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孙大运着急道:“过来呀!” 凑到云落的耳边,孙大运小声道:“我跟你说,你知道我现在最累的是什么吗?” “修行?” “徒步?”“打熬体魄?” 云落连猜了好几样都没猜对,看着这个素来跳脱的圆脸少年,没好气地双手环抱胸前,那意思就是爱说不说。 孙大运叹了口气,“是睡觉啊!” 云落眉毛一挑,一边分神关注着符天启的情况,一边听孙大运继续道:“我跟你说,我现在,每天一沾枕头就睡着,然后净做怪梦,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看他们生看他们死,给我累得够呛,但一醒来就忘了具体内容了,只是觉得累得不行不行的。” 云落听得心头一动,莫非这就是苦莲大师所谓的机缘? 但这能是什么机缘?大梦春秋? 他看着孙大运,“那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长进?” 孙大运无语道:“你也来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 “我不是说境界,别的有没有?” “没有。”孙大运摇摇头,继续趴在桌上,“除了每天做梦梦见的人越来越多,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云落心中大致有了些猜测,正想细问,那边符天启已经结束了体验,将符力吸收,剑气化解,走了过来。 只不过,一身都是些细密的小伤口,看起来很是凄惨。 剑气毕竟还是剑气,锋锐凌厉。 他朝孙大运点头招呼一下,二人如今已经很熟了。 然后他看着云落,“云大哥,你这个符意已经很精纯了,像我这种战力的,五个呼吸也不一定能挣脱出来,看来你对付低境界的能够很轻松了。” 云落问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符天启皱眉想了想,“我觉得剑意和符意的融合还可以更进一步,符力能够发挥得更充分些,剑气的杀伤也能更强些。只是不知道能怎么调整,晚上一起去问问师父吧。” “好。”能够增加战力,云落还是很开心的。 孙大运有气无力地道:“你快别问了,先把你身上的血擦干净吧,别吓着旁人了。” 符天启拿衣袖擦了把脸,“没事,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环顾一圈,云落诧异道:“怎么没见到梅兄?还在流民帐篷那边?” 这都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梅兄进展如何。 符天启笑着道:“梅兄临时有事,回族里去了,走之前说会很快回来。” “梅兄家族在何处?却是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听了这个消息,云落疑惑道。 符天启摇摇头,“我也不知,也没好问。” 众人又调笑几句,梳洗干净的陆琦,穿着一身洁净的白衣,从房中走出。 整个人气质如空山新雨,澄澈明艳,绝美的面庞上神情并不清高,而是带着淡淡的亲和笑意。 孙大运转过头,“看不得,看不得,多看两眼,道心失守。” 云落笑骂一句,陆琦也微微脸红。 说话间,符临匆匆从外面走进,符天启迎上去,“师父,我和云大哥正说晚上去找你呢!” 符临点点头,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看着云落,开门见山,“乌有道在那边主持着,我收到了两封信,拿来给你看看。” 众人连忙进屋,符临掏出一黑一黄两个看起来就不一般的精致信封,递给云落,“虽然他们不会明言承认,但事实上这就是北渊和大端的国书。” 云落面色一动,双手接过,然后拆开。 符临继续开口,“他们的意思,是想将五宗大会的地址放在长州城边的中极山下。” “据说,就此事渊皇和大端皇帝已经达成了共识。” 陆琦和符天启以及后知后觉的孙大运都是面色一变。 第三百三十一章 雁来陈情,剑炉生爱 两张信纸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众人的脸色也都像外面的天色一样渐渐阴沉了下来。 孙大运最憋不住,拍着桌子嚷嚷道:“这裴兄弟怎么回事,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杨灏那厮肯定又有阴谋啊!” 符天启没有说话,扭头看着云落。 陆琦出言开解,“先别那么早下定论,或许有什么隐情。” 符临也不愿事情还没开始,就与两方为敌,也跟着道:“是啊,若是只为利益,那放在自己本土岂不是更好?” 孙大运左看看,右看看,又瞧见陆琦不住给他使眼色,差点看得痴了,好在天天跟着苦莲和多罗总算有点灵根,终于反应了过来,“嗨!其实也没啥,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总好过去人家地盘啊,还放心些。” “你们不用安慰我。”一直沉默的云落忽然一笑,“我还是相信小镇。” 话音刚落,门外一个守卫过来通传,说是有人求见。 符临道:“我去看看。” 不多时,两个人并肩走进了小院。 当看清符临身边的那人的面孔时,云落悄悄地松了口气。 几个小辈齐齐行礼,“见过雁总管。” 依旧一身草青色长衫的雁惊寒笑着道:“切勿多礼,我早不是什么大总管了。” “那看来是高升了。”符临在一旁淡淡道。 雁惊寒轻轻推了符临一下,“好了!符大统领,别跟防贼一样防着我,也别拿话堵我,我雁惊寒什么出身什么背景还是分得清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不起云落,对不起凌帅的。” 符临不动怒,也不置可否。 其余众人也都各自沉默。 雁惊寒不由在心底暗叹,当日之事,果然已成了众人心头的一根刺了。 他看着云落,“云落,你应该知晓我的来意。” 云落笑了笑,“您来了就够了。” 听了这话,雁惊寒却丝毫不敢大意,一五一十将当日事情的经过讲了,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粉饰什么。 同时他也说了,在那事之后,原本雄心勃勃的裴镇顿时有些心灰意冷,既然崔雉这么愿意插手,他便让崔雉参与进了朝局,自己只在最关键的权力上把握。 雁惊寒本来还想为崔雉解释几句,但看着这几人,似乎都比他更了解如今的北渊皇后,便没再开口。 听了雁惊寒的话,众人都是一阵唏嘘。 陆琦记起大端国师荀忧曾经夸赞崔雉的话,巾帼不让须眉,看来她的确是这么要求自己的,也的确做到了。 当初在剑宗的那一年,其实她就已经知晓崔雉藏在平常嬉笑怒骂下的那些绝对理智和冷静。 只是,她曾以为,有些情感终究是可以不被忽视的,却没想到依旧是如此令人失望。 就是不知,是那一念之差,还是那心如磐石。 若是后者,那就该是真正的失望了。 可若是前者,又当如何呢? 陆琦轻轻叹了口气。 解释完先前的事,雁惊寒的目光瞧向那两张信纸,“你们刚看到信上内容的时候,是不是很失望很愤怒?” 孙大运讪讪一笑,将真相都写在了脸上。 雁惊寒看了一眼符临,像是在问你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也会这么冲动。 符临淡淡道:“我有仇一般当场就报了。不会失望。” 好好的说着话,怎么装起那啥来了。 雁惊寒没好气地瞪了符临一眼,看着云落,“前些日子,大端使臣来到北渊,递交了一封国书,国书上说的,便是希望北渊同意将五宗大会的会址设在长州附近的中极山。” “那你们可以拒绝啊?”孙大运脱口而出,像一个合格的捧哏。 “然后呢?”雁惊寒望着他,若有深意。 符临双目一凝,瞬间明白了过来。 雁惊寒无意看众人笑话,也不等众人反应,直接讲了出来,“如果拒绝,大端将这个消息宣扬出来,听在你们的耳中,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后续的阴谋自然而然,无需雁惊寒多言,被点透之后,就连孙大运也明白了过来。 他骂骂咧咧,“杨灏这厮心思也忒地歹毒了!” 符临淡淡道:“这一计,显然是荀忧的手笔,光明正大,又往往有奇效。” 孙大运照骂不误,“这狗x的荀忧,肚子里花花肠子咋那么多。” 一只手忽然搭在孙大运的肩膀上,孙大运扭头一看,瞧见云落笑着道:“兄弟,换个骂法。” 云落旋即望向雁惊寒的双眼,面有戚色,“归根结底,还是我们生了隔阂,让对方有了可趁之机。” “所言甚是!”雁惊寒连声认同,“我之所以前来,就是想尽可能消除这个隔阂。毕竟,越临近五宗大会,甚至在五宗大会之中乃至于之后,对方的手段就会越来越多,届时再想消弭,就难了。” 孙大运刚琢磨明白云落那句换个骂法的意思,抱着对云落和国相的歉疚,对雁惊寒道:“裴兄弟都没写个手书什么的?这也太没诚意了吧!云落可是在床上昏迷了好几个月的。” 雁惊寒似乎早有预料,看着剑宗那三位,“你们应该清楚小镇的性格。” 喂!干什么啊! 是我在问啊! 你看着他们说,当我不存在吗? 你就是欺负小爷我现在只是个小小炼体境小修士呗! 要是我还是当初的凝元境修行者,我......我特么还是打不过啊! 孙大运沉浸在丰富的内心戏中,云落已经笑着跟雁惊寒行了一礼,“无妨。多谢雁总管高义。” 话说开了,宾主尽欢。 雁惊寒说还要去拜访一下李掌教和苦莲大师,并且让本欲相送的符临不必再送。 出门之际,重重在孙大运身上一拍,“好小子,是个好兄弟。” 孙大运一脸懵逼地看着雁惊寒离去,转过头看着云落,“他刚是在夸我?” 众人哈哈大笑。 符临跟符天启和云落约好晚上一起探讨剑符道的事,就要去往城外大营。 云落左右无事,干脆便一起去了。 陆琦也跟着出门,不过她是打算去找余芝和君渺渺说说话。 符天启想了想,正要决定去修行,被孙大运一把抓住,“兄弟,哥们好不容易醒过来,而且不用念那劳什子经文,你可要好好陪陪哥们啊!” 符天启无奈一笑,在桌旁坐下。 ------------------- 神册剑炉之中,剑七正在玩命狂奔,望着前方小溪畔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高喊道:“大师兄,救我!” 剑一恍若未闻。 剑七一个急转弯,冲上山包,碰上迎面下山的一个儒雅男子,“三师兄救我!” 剑三视线掠过剑七看向他身后,果然瞧见了一个正在飞掠追逐的身影,当下朝着路旁的悬崖,撩袍子跳了下去。 剑七埋头狂奔,在山包顶上,瞧见一只正在悠闲漫步的大鹅,“鹅兄,救我!” 大鹅扭头一看,瞬间迈着两条小短腿,疾走两步,从山包上一跃而下。 剑炉传统艺能,跳崖。 大鹅扑腾两下翅膀,优雅地落入小溪中,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剑七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越追越近的身影,再提起真元,从另一侧冲下山去。 山脚下,剑四在溪水旁的一块大青石上正襟危坐。 “四师兄,救我!” 在他身后,一个女子声音张狂地大笑,“哈哈,七师弟,你叫吧,你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 剑四忽然扭过头,剑七心中一喜,再度大喊道:“四师兄,快救救我!” 剑四又扭了回去,低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咦,不对,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额,也不对,窈窕君子,猛女好逑?” “怎么还是不对?” 剑七:“......” 就这么一停顿,身后一个飞速接近的黑影如饿狼扑食,将剑七扑倒在地。 剑六的脸上满是笑容,“还不快点,上回讲到你们平定幽云州,那个木叶圣子被砍断手臂逃走了,然后呢!” 剑七哭丧着脸,“六师姐,在那之后我就和云落分开了啊,我跟你说了!” “还要狡辩是不?找打!”剑六拎起砂锅大的拳头,举到耳旁。 剑七趴在地上,无济于事地拼命扭动着,“真的啊六师姐。” “哼!别以为你六师姐头脑简单,本姑娘只是醉心于剑而已。遇见这么厉害的天才,你会不天天死皮赖脸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想瞒我,可没那么容易!赶紧把故事讲来!” 剑七绝望地趴着,不再反抗,“六师姐,真没有了,一滴都没有了。不信你去问悠悠。” 五道破空声响起,剑一、剑二、剑三、剑四、还有一柄看起来轻飘飘大锤子凑到跟前,眼中充满着炽热的求知欲。 剑六脸一红,暗啐了一口,松开手,驾驭飞剑离去。 剑七抬起头,被这个阵仗吓了一跳,“几位师兄,六师姐缠着我讲云落的故事呢,你们又是干啥!” “切......” 四人一锤瞬间消失。 留下凄惨的剑七在风中凌乱。 跳进小溪中,冲了冲身上的尘土,用真元震散水汽,剑七一身轻松地来到湖畔,找到正在闭目打坐的管悠悠。 感应到剑七的到来,管悠悠狡黠一笑,“六师姐又缠着你讲故事了?” “讲不出来了。”剑七叹了口气,在管悠悠身旁坐下。 “六师姐挺可爱的。” “不缠着你的时候当然可爱了!”剑七吐槽一句,“听说从师父到五师兄那个没有被六师姐疯狂缠着过,不过她那个劲儿一阵一阵的,过了就好了。” “说到你五师兄,他帮我的兵器真的打造得特好,还刻了隐形阵法,更适合我的功法特性,回头帮我谢谢他。”管悠悠郑重道。 “你自己去呗?” “不好意思。” “我陪你。” “好吧。” “嗯。” 少年和少女并肩坐着,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 剑七的手悄悄放到身后,缓缓朝着管悠悠的方向挪动。 “我赌一颗朱果,他不敢放上去。”剑二悄悄道。 “我接了!赌一场陪练,觉得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就会放上去。”剑三依旧儒雅。 “赌来赌去,庸俗,如果七师弟放上去,我为他赋诗一首。”这是剑四的声音。 “他会放上去,但又放不上去。”剑一淡淡开口。 随着几人话,剑七缓缓将手抬起寸许,悄悄环向管悠悠的腰部。 “几位师兄,你们看什么呢!” 剑六扯着大嗓门喊道,几人还没来得及竖起手指,就瞧见管悠悠和剑七瞬间分开,转身看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梅花秘境 “我能不能不看啊?” 站在湖边,在外一向随性沉默的管悠悠难得有些扭捏。 剑七浑然不觉,笑嘻嘻地道:“没事,看吧,谁让他们居然偷窥我们。” 手臂上蓦地传来一阵剧痛,一扭头,管悠悠脸上一片绯红,正一把掐在剑七的手臂上。 剑七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了,于是关心道:“悠悠,怎么了?不舒服吗?” 管悠悠绝望地翻了个白眼,“看戏吧。” 二人目光的前方,铁匠正静静站着,看着自己的四个弟子,剑一、剑二、剑三、剑四。 没有从道义上指责谁,因为谁都知道,这无关道义,只是善意的玩笑; 也没有以师父的名分去强制谁认错,或者低头,因为没那个必要。 他只是微微一笑,“皮痒了?” “你去劝劝你师父吧,这又没什么,不至于啊。”管悠悠轻轻推了推剑七,低声道。 声音虽小,但以这些剑炉弟子的境界而言,并不难听见。 剑四就抬起头,朝管悠悠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个时候还敢分心!一会儿多加一成。”铁匠轻哼一声,剑四顿时脸色一垮。 剑七看着管悠悠担心又疑惑的样子,悠闲地一抱手臂,“没事,放心,不用。” 剑六身着男式劲装,坐在小山包的一颗大树上,同样悠闲地晃荡着两条修长紧致的长腿,一根乌黑的长长麻花辫在脑后晃悠,嘴角尽是得逞的笑意。 铁匠看着四个弟子,“开始吧。” 在管悠悠的错愕中,四个人瞬间全速逃开。 然后,意外出现了。 剑一的声音中满是郁闷,“四师弟,你跟着我干什么!” 剑四也嚎叫道:“师父又加了一成,只有跟着大师兄保命了啊。” 铁匠也不管,随手甩出四道剑气。 剑气恢弘,如白练横空,又似长桥卧波,直追四个飞掠的身影。 一阵阵金石交击的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一声声闷哼或嚎叫。 听见这些声音,窝在铁匠铺里打铁的剑五缩了缩脖子,还好刚才没去凑热闹。 “知道了吧,我们犯了大错,师父都是这样责罚我们,一道刚刚超过我们境界些许的剑气,夹杂着不同的剑意,既惩罚了,又起到了锻炼的效果。”剑七看着管悠悠,一脸炫耀。 管悠悠恍然大悟,同时也的确认为这个办法比单纯的惩罚要好,不过她又问了一句,“如果犯了小错呢?” 剑七微微一笑,“小错就不叫错。” 管悠悠正琢磨着勿以恶小而为之,剑六甩着大辫子走了过来,“只要犯错,就是大错。” 然后扬长而去。 管悠悠愣了一瞬,幽幽地感慨一句,“剑炉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等那四位仁兄都灰头土脸地回来,铁匠破天荒地将众人聚集到一起,然后看着也凑过来的大鹅,“没你的事,一边玩去。” 大鹅又摇摇晃晃地走了。 铁匠看着他们,“五宗大会要到了,准备一下,过几天就出发。” 众人面面相觑,剑二看着师父,“都去?” 铁匠白眼一翻,“那我叫你们来是吃年夜饭的吗?” 他看着众人,“刚才各自分到的那份剑意,好好感悟,届时别丢了剑炉的脸。” 众人自是沉声应下,管悠悠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剑四的身子还像在打摆子一般微微颤抖着,他哆哆嗦嗦地开口道:“师......师......父,小......师弟是不是应该给补一剑?” 铁匠点点头,“有道理。” 剑四挑衅地看了一眼剑七,不知道读书人很记仇的吗? “不过剑七还没到知命境,作用不大,你倒是提醒了我。”铁匠淡淡道:“老五,老六,我允许你们先跑三十九丈。” “四师兄,我恨你!” “俺也是!” 剑五、剑六飞速离去,铁匠挥出两道剑气,心满意足地收手。 剑四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不时抽搐一下。 剑七哈哈大笑,甚是张狂。 铁匠上前,一脚踹在他大腿上,“就你最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剑七也不动怒,躲在管悠悠身后,嬉皮笑脸,“悠悠也没到啊。” 剑一等人以手扶额,飘了,七师弟飘了,居然敢这么顶撞师父。 铁匠也不多说,“这两天好好护着管姑娘,等她稳定了境界,三天后启程。” 说完,铁匠消失在原地。 众弟子躬身领命,然后一一跟管悠悠祝贺之后,各自离去。 剑七疑惑道:“悠悠,你稳定什么境界啊?” 管悠悠觉得这些天翻白眼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于是默默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到一半,身后传来欣喜又震惊的声音,“悠悠,你突破啦???” 远处,传来一声剑六的惨嚎,“啊!!!” --------------------- 隐族,其实关键不在隐,而在古。 他们都是千年前天庭初开之时,不愿意随之上天的那些古老家族。 这些古族都传承悠久,各有所长,即使天帝亦不好过分逼迫。 当时便商量出来了一个折中方案。 这些古族不愿意上天,天帝又不能留他们在人间,于是就勒令他们迁徙入各自的秘境之中。 如果没有秘境,且找不到可供容身的秘境,那就由不得他们,真仙以上,必须跟随天帝上天。 于是这些古族便进了秘境,与天帝立下誓约,所有已成真仙之人与新晋真仙,皆永世不得出世,其余人等,五百年内,不得有任何一人出世,进入人间天下。 从此,古族便成了隐族。 人间的四圣,曾经还有个任务,就是监督隐族。 梅家,便是隐族之中,较大的一支。 梅子青来到云岭深处的一片梅林,推开一扇柴门,走了进去。 在柴门内,有一座茅草屋,他在门口站定,拿出一块令牌,真元灌注其中,令牌上隐隐亮起光芒。 茅草屋的房门之内,似有光芒在呼应。 梅子青直接一步跨出,眼前便已经换了天地。 隐族所居的这些秘境,实际上是破碎天地炼化成的小碎片,孤悬于天下之外,只有通道相连。就如同祝融秘境那般。 只有像隐川荀氏这种隐族中的大族,才能有如隐川那种实打实镶嵌在天下中的秘境。 小碎片秘境的好处在于,相对安全封闭,缺点也很显而易见,缺少与真实天下的勾连,灵气不足。 梅子青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微微有些恍惚。 他其实早就到了这附近,只是犹豫了许多天,一直没敢进入而已。 他一方面担心进去之后再出不来,再不能体验外面的大好风光,也再不能见到君姑娘了; 同时,也害怕如果不进去会不会坏了大事,跟着云落一起同行游历这么久,他对这座天下的许多情况开始逐步了解了起来,也知晓了好些内幕。 云落都没有因为他的来历不明而避讳什么,让他很感动,更不愿因为自己而坏了大事。 实际上,当初云落即使不求着梅子青,梅子青也不会直接返回,刚好云落送上门来,他便稍微矜持几句,顺势答应而已。 秘境入口,一间茅屋内匆匆跑出一人,面色从紧张到惊喜,“二公子,您回来啦!” 梅子青笑着跟他点点头,然后朝着里面走去。 那人愣在原地,忽然道:“站住!你不是二公子,你是谁?” 梅子青疑惑转身,“梅雾,你脑子坏掉了?” “哼!休想逃过我的眼睛!”梅雾笃定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窃取来的情报,或许我家二公子已经被你暗害,但是,你却露出了马脚!” 他看着梅子青,一字一句道:“我家二公子从来不会对着我笑!” “我已经悄悄催动了示警,马上就会有高手前来将你擒拿,你就乖乖受死吧!” 梅子青无奈的拍了拍额头,怎么也想不到是因为这个。 他也懒得解释,干脆就在路旁的雕像上随意坐下,“我不走,也不动,就在这儿等着。” 梅雾依旧站在路中间,拦住梅子青可能退走的道路,冷哼道:“算你识相!” 话音刚落,三道破空声响起,三个人影极速接近,一眨眼就出现在场中。 为首那人看着梅子青,“青儿?” “大长老,切勿被此人蒙蔽,他不是二公子。”梅雾见到强援来袭,信心大增,出言提醒道。 来援的三人一愣,为首之人错愕地看着梅雾,“什么意思?这怎么不是青儿了?” “大长老,此人......”梅雾说到一半,梅子青站起身来,“他说我刚才路过的时候,对他笑了一下,他就说我不是我。” 梅雾在一旁重重点了点头,大长老也是一愣,“你为什么要对他笑?” 梅子青无语,直接催动身法,冲了进去。 梅雾和大长老身后两人大惊,就要追击,大长老伸手一拦,“不用追了,他就是青儿,我感觉到了,是我梅家功法。” “想来是在外游历,多了些改变吧。” 大长老扭过头,看着那扇并不可见却实际存在的门,面露向往。 梅家的秘境名字就叫梅花秘境,形如梅花,比剑炉大些,约有方圆百里。 大门开在东面,族长所居就在正中的那处大院之中。 梅子青在高楼前停下,整了整衣衫,缓步走了过去。 走入院门,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就快步冲出,一把将梅子青揽在怀中,“青儿,你怎么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了!知道为娘有多担心你吗?” 梅子青笑了笑,“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妇人愣住,“青儿,你是在对我笑吗?” 梅子青又笑了一下,“不对娘笑,还能对谁笑啊!” “先说正事!”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影壁背后的主厅之中传来。 妇人和梅子青同时瘪了瘪嘴,又不得不走进。 正厅之中,梅家族长梅鹿鸣端坐在主位上,看着梅子青和自己的妻子一起走进来,端起茶盏,低头吹了口浮沫,淡淡道:“你先下去。” 妇人想说又不敢说,犹豫一会儿,最后恨恨一跺脚,转身走了。 梅子青站在堂中,梅鹿鸣抿了口茶水,诧异地一抬眼皮,“还不跪下?” 第三百三十三章 让他亲自来 “还不跪下?” 梅鹿鸣的话中有一分惊讶,也有两分愤怒,剩下七分都尽数交给了那多年如一日高高在上的父辈威严。 梅子青沉默着,梅鹿鸣也沉默着,正厅之中,乌云密布,似有风雨将至。 “砰!”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音响起,梅子青双膝砸落青石地面。 梅鹿鸣将手中茶盏放在一旁,伸出手来。 梅子青依依不舍地将令牌取出,捧在掌心。 梅鹿鸣轻轻一招,令牌化作一道流光,坠入梅鹿鸣的手中。 “念你知错认错,且未犯下大过,去祠堂禁足三月。” 梅鹿鸣看着梅子青,淡淡开口。 “不行!” 情急之下,梅子青腾地站起,脱口而出。 梅鹿鸣在旁边的案几上重重一拍,“反了你了!” 毕竟是亲生骨肉,梅鹿鸣已经打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想到梅子青居然还不知足! 梅子青连忙重新跪下,急切道:“父亲,我还有要事,请允许我再出去!” “呵呵!”梅鹿鸣冷笑一声,“你觉得可能吗?滚去祠堂,再多说一字,多加一个月。” 梅子青张口欲辩,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言语,起身朝着祠堂走去。 大摇大摆,也不拜别。 梅鹿鸣眯起眼,寻思着一会儿怎么收拾这个桀骜不驯的老二。 “家主!家主!” 一个人影快速冲到了正厅,梅鹿鸣眉头一皱。 那人猛然惊醒,在门外急急站定,平复了一下气息,方才恭恭敬敬道:“启禀家主,听风客有信送到。” 听风客,是替这些隐族在人间打探消息之人的统称。 隐族多年不得出世,只能以各自雇佣听风客的方式搜集外界消息,否则太过闭塞,定然不利于发展。 虽然之后解禁,但习惯和传统的威力是巨大的,一时也没有想要改变的意思。 看见来人最终还是记得礼节,本来恼怒的梅鹿鸣面色稍霁,“拿来吧。” 那人迈着小碎步,低头上前,双手将一封红色的信笺递上。 梅鹿鸣瞳孔一缩,红色信笺,这是外界天下将有大变才会启用的。 上一次,好像正是十八年前的那场大变故,如今又能是什么? 梅鹿鸣抬头瞥了来人一眼,来人识趣地退到门外。 很快,梅鹿鸣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梅风,敲响议事钟。” 来人丝毫不觉得惊讶,事实上,作为梅花秘境中专门对接听风客的人,在看见红色信笺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知晓会有这么一出。 议事钟悠扬作响,很快,六道身影先后出现在正厅之外,各自恭敬朝梅鹿鸣施礼后走入厅中坐下。 大厅两侧,左右各四,一共八把椅子,除开六位长老,还有方才送信之人梅风,作为梅花秘境的情报负责人,许多大事,需要他给出参考。 最后一把椅子,则是留给下一任家主的。 一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男子迈着步子,朝族长父亲和各位长老行礼,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他便是梅子青一母所生的大哥,梅家长房长子梅子谦。 人已到齐,梅鹿鸣轻轻扬了一下手中的红色信笺,沉声道:“外面,即将举办五宗大会。” 所有人都没开口,二十年一次的五宗大会并不值得这般兴师动众,也不值得这个红色的信笺。 他们目光聚焦在梅鹿鸣的身上,等着他揭晓真正的情况。 “天下所有势力,将共同参与,不再局限南面朝廷。” “五宗大会将成立修行者联盟,由新选出的五宗统管所有修行者,与俗世凡人井水不犯河水。” “就连野修,也必须纳入管辖。” “在修行者联盟成立之后,有三年的过渡期,过渡期完结,凡未在修行者联盟注册的修行者,皆视为贼寇,人人得而诛之。” ....... “南北朝廷接受天庭敕封,供养修行者联盟,各修行者除受辱以外,不得再私自以修行者之力镇压凡人,违者由修行者联盟收押审理。” 每多说一句,在座的长老们,面色就凝重一分。 等到梅鹿鸣缓缓念完了信笺上的内容,一位长老便忍不住开口,“如此,我们隐族该如何自处?” 众人皆沉默,不少目光望向梅鹿鸣。 承担了多少荣光,就得担起多大责任。 梅鹿鸣还没开口,梅子谦却缓缓出声,“族长、诸位长老,我有一言。” 梅子谦很分得清什么样的场合该叫什么样的称呼,也很识趣地遵守着每一项族规和礼节,自然也很得梅鹿鸣的青眼。 “说吧。”梅鹿鸣温声道。 “是。”梅子谦长身而起,“我隐族不入天庭,归隐一方,自给自足,怡然自得其乐,已有近千年。外界固然有其可取之处,但尘世纷扰,战乱争斗不止,我们并无太多必要非得出世。五百年禁令结束之后,我梅家数代先祖,也都未曾大举入世,想必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他环视一圈,信心更足,“如今这外面是如千年前一般仙人遍地走也好,是如信上所说成立了修行者联盟也罢,我们若是依旧在族地之中,又有何烦忧,有何苦恼?” 一席话说得好几人都频频点头,也有人不置可否,而大长老和梅风轻轻皱起眉头。 “子谦之言,有其可取之处,但今时今日,形势已经不同了。”梅风开口道:“如果外界天下真的成立了修行者联盟,我等隐族若是不加入,未来出世,何如一普通富贵人家?” “即便是如子谦所言,这些利益我隐族不去争,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能得逞吗?我们隐族的存在虽然神秘,但能策划此事的朝廷或者背后之人,会想不到?若是上门相请,我们去还是不去?” 梅子谦微笑道:“自是不去。” “那对方逼我们再立下一个五百年的誓言,又当如何?”梅风再问一句。 梅子谦面色一僵,一句凭什么已经涌到嘴边,又被生生咽了下去。 自己出不出去是一回事,不能出去是另一回事。 隐族要的,是出入的自由。 这也是他们不曾随天帝上天的重要原因。 方才一直默不吭声不置可否的长老开口道:“趁此机会出世有不好,不沾染这件大事也有不好,那为今之计,可有良策?” 大长老缓缓开口,“据我所知,在五百年禁令结束之后,隐族的走向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以隐川这个超级大族为代表的少数,逐渐试探着向天下渗透发展,如今隐川荀氏一位国相、一位国师、一位皇后,声名显赫;第二种就是如我们梅家这般绝大多数的隐族,闭门不出,禁绝后人出世,实际上依旧沿袭当年禁令时的传统。” “而我建议,不如趁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出世,在人间建立地盘,将这族地重新变成秘境一般的存在,进可攻退可守,自然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听了大长老的话,众人都开始思量,然后皆有意动之色。 就连之前最倾向于在秘境中固守的梅子谦等人也公正地承认,大长老的方案是最好的。 虽然仍旧有隐忧存在。 一个长老皱眉开口,“可是,问题在于,我们想要出世,又能如何出世呢?总不能跳将出去,举起旗子大喊,我梅家出来啦,梅家出来啦!”诙谐的话语,引来一阵阵笑声,就连梅鹿鸣的脸上也露出了稍纵即逝的笑意。 笑声过后,梅风道:“要么主动接触朝廷,告知我们想要出世的意愿,要么联合其余隐族,共同形成一大股势力,抢占更多利益,然后内部瓜分。” 两相对比,自然没人选择那卑微的第一个方案。 但问题又摆在了眼前,怎么联系其余隐族呢? 首先隐族之所以为隐族,就是因为那个隐字,轻易不会告诉外人,以至于除开交好的少数三两家会互相告知秘境入口,以备后续联系和互相支援,别人都不会知晓其所在。 其次,要居中联系这样的事,在场的虽然都是梅家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梅家分量不够。 梅鹿鸣静静听着众人的讨论,一言不发,只等最后时刻拍板决定,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爱好。 他瞧见场中意见已经渐渐趋同,自然也不会犯了众怒,改弦易辙,轻叹一声,“此事若能由隐川主持,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大大长老神色一动,“子青不是刚从外面回来吗?何不叫他来问问,兴许能有些消息呢?” “他?这会儿正被我罚在祠堂里禁足呢。”梅鹿鸣嗤笑一声,“不学无术,指望他,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 “族长,这是关系全族之大事,叫来一问,也无大碍啊。”大长老劝了一句。 其余几人也都点头附和。 梅鹿鸣左右看了看,“罢了,梅子谦,你去将你弟弟叫过来。” 祠堂中,梅子青正静静盘坐蒲团上调息修炼,忽然睁开双眼,有人来了。 “弟弟,回来了也不先来看看我。”梅子谦笑着道。 “一回来就被禁足在这儿了。”梅子青叹了口气。 兄弟二人之间,并没大多数家族中的那种尔虞我诈,相反很是和睦。 或许是因为都是一个娘生的,又或许是因为梅子青对权力什么的,从来没有念想。 没有利益冲突,自然就少有矛盾对立。 梅子谦陪在一旁坐下,望着地面,轻轻问道:“外面的世界,好吗?” “好,很好。” “如何好?” “它很多变。” “多变?” “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逃出去吗?” “待得久了,总想找点新鲜?” “不是,是因为这儿的一切,都太单调了。我从知事的那一刻起,便能够猜到我死亡时候的样子。它固然平安顺遂,但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很是无趣吗?” 梅子谦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有趣的?” 梅子青面露回忆,“未知,则有趣。我在外面那几个月,今天和朋友们欢聚一堂,明天或许就面临生死一线的危机;有人会在你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你,也有人督促你愈发强大;或许会爱上一个人,或许又会被别人抛弃;或许会功成名就,又或许会身败名裂。但那才是生活,一眼望不到头,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挑战。” 梅子谦想了一会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父亲叫你过去。” 梅子青嘴角勾起,“是不是听风客传了什么消息进来?” “你怎么知道?”梅子谦的神色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梅子青心中轻叹,想不到自己这点半吊子心思都能令族中人惊叹,若是云落、迟玄策等人来了,那还得了? 这就是苟安的代价,这些族人被这方天地保护得太好了。 他扭头望着梅子谦,“麻烦大哥告诉父亲,我不仅知道许多消息,我身上还有隐川大人物的信,不过既然是他将我关进祠堂的,还劳烦他老人家亲自来放我。” 第三百三十四章 何谓谋局深远 “砰!” 梅鹿鸣手边的案几被他一掌拍得粉碎,怒火中烧之下,真元都有些许溢出。 梅子谦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真帮二弟传了话。 “族长,息怒。” 众长老和梅风都起身劝阻。 梅鹿鸣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对梅子谦道:“告诉他,不愿意出来,就在里面待一辈子吧!” “族长!请三思!” 梅风立刻站出来,开口阻拦。 梅鹿鸣眼睛一眯,“难道你真要我去请他?” “梅风不敢。”梅风恭敬道:“只是如果确如二公子所言,他与隐川有旧,且身怀隐川大人物的信,此事不得不斟酌考虑啊。” 梅风说得很委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希望梅鹿鸣照办。 梅鹿鸣面沉如水,环顾一圈,“诸位的意思呢?” 好些长老微低着头,躲避着梅鹿鸣的视线,只有大长老坦然道:“鹿鸣,还记得你就任族长时的誓言吗?” 梅鹿鸣深深吸了口气,手中拳头骤然握紧。 那是他一生的荣光,也是他一直秉持的信念,他如何不记得! 那段长长的誓言涌入脑海,其中的那些话语还清晰可闻,家族至上,一切以族血传承为宗旨...... “家族大业为上!”大长老的轻轻说出的话语,如一柄绝杀的利剑,刺破了他的尊严和体面。 梅鹿鸣似乎被抽去了精气神,挺直的背无声佝偻。 曾经被自己一直恪守同时严令他人遵守的那些礼仪也顾不得了,转身朝着祠堂走去,背影萧瑟而落寞。 大长老叹息一声,“走吧,跟着去看看,当当和事佬。” 梅风想要阻拦,最终没有开口。 一行人来到祠堂外,没想到梅子青已经来到了祠堂大门处,正坐在门槛上,望着众人。 站在梅子青的面前,梅鹿鸣面无表情。 梅子青也不起身,微笑着道:“您来了?” 身后众人许多人是第一次瞧见二公子这般笑容,那温暖灿烂的笑容看在他们眼中,竟有些不寒而栗的恐惧。 梅鹿鸣淡淡道:“如果你没有你说的东西,我会亲手杀了你。” 梅子青浑不在意,一手托腮,斜眼看着自己的族长父亲,“您都已经这样了,还放狠话,有意思吗?” 不等梅鹿鸣动怒,他又问道:“我的父亲大人,看样子您是准备带着梅家出世了?” 众人皆是一愣,梅鹿鸣看向梅子谦,冷冷道:“你说的?” 梅子谦连忙摆手,示意跟自己无关。 “我不管你是如何知晓的,现在,把东西交出来。”梅鹿鸣冷哼一声。 “别急嘛父亲大人。”梅子青笑着起身,因为站在台阶上,所以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望着梅鹿鸣以及站在梅鹿鸣身后的诸位长老,“你们猜猜,我为什么一定要我的父亲亲自来?” 众长老面面相觑,心道:这二公子是疯魔了不成? 这是要往死里羞辱梅鹿鸣啊,父子之间还过不过了? 梅子青叹了口气,“我建议,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吧,别出去了。外面有句话叫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我觉得你们也差不多。” “大胆!孽畜!”梅鹿鸣终于忍不住,右手金光流转,就要出手。 梅家大长老连忙出手拦住,“族长,息怒,息怒,我看二公子定有隐情,不妨等他说完。” 梅子青叹了口气,“我就直说了吧。外界虽好,但我梅家出世却并不一定适应。” 他看着众人不解的神情,“方才的话,虽然直接,但真的是我心中所想。就拿此事来说,当得知我的诉求,大哥是不是应该至少先查验一番我说的是真是假,到底有没有我声称的东西?同时,再旁敲侧击地问问,我是真的一定要父亲亲自前来,找回一个面子,还是另有诉求?将里里外外弄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帮我转达。” “而到了父亲这边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单纯为了羞辱您,还是想借此要挟您答应一些平常他不会答应的请求?不是所有人都会老老实实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股脑说出来的。我漫天要价,您和诸位长老不知道落地还钱?来回拉锯谈判呗,只要还愿意坐在桌子上谈,就总有谈成的那一刻。” “父亲身为族长,代表的是梅家的脸面,父亲出马就意味着一旦不成便再无转圜余地,为何不先遣一位长老再来探探口风,允许他在某些范围内做出让步?直到最后才让父亲出马,以免梅家陷入被动之中?” “再者,既然你们来都来了,为何还摆着一副臭脸,当做是对别人的施舍?可事实上,你们已经屈服了,这个时候还强撑着尊严,甚至维持着高高在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和好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到时候屈辱的事情也干了,实质性的好处也没挣来,两头不落,不亏吗?” “同时,我所讲的,其实都是最浅显,最简单的,甚至都称不上谋算的东西,真正的外界,还要复杂得多。” 梅子青的一席话,说的众人尽皆皱眉,心中异常不快,但慢慢静下心来一琢磨,似乎又有那么些道理。 梅子青静静看着他们,给他们充分的时间消化。 曾经的自己跟他们一样,被这一千年的平和与稳定消磨了几乎所有的心机。 好在自己遇上了云落,遇上了裴镇,遇上了符天启,与他们一道见识、一道经历、一道成长。 不夸张地说,若是没有他们,像雾隐谷那种算计,真的是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自己的族人,如果像自己曾经那般,冒冒失失地闯入外界凶险的天地,会发生什么,他简直不敢想。 于是,这才有了这一剂猛药。 瞧着众人的神情慢慢和缓起来,梅子青从怀中掏出荀郁委托李稚川,李稚川又委托自己交给自家父亲的信,“其实我想要的,无非就是您答应我,我真的有要事,需要很快返回外界。” 说完,梅子青也没有以此要挟梅鹿鸣一定要给个肯定的答复,直接将信递给了他的父亲。 梅鹿鸣接过信,正要走到一个无人角落,梅子青淡淡道:“长老们都信不过,咱们梅家也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的了。” 这一招也是他跟云落和裴镇学的,你可以怀疑,但不能当面怀疑,领袖的姿态就是团队的风气。 梅鹿鸣老脸一红,但也就真的站在原地,拆开密封完好的信封,和众人一起看了起来。 梅子青没去凑这个热闹,事实上,他对这些事情真的不感兴趣。 只是身为梅家人,在这样的时刻,还是力所能及地为族里做些贡献而已。 他先说的那些,其实就是在给众人一个警醒,毕竟这等大事,可不能随随便便想当然。 以传闻中荀郁那谋划天下的大智慧,自己这一家子完全不够人家随口忽悠的。 他重新在门槛上坐下,托腮发呆。“青儿,跟我们说说你的经历?” 大长老上前两步,站在梅子青的身侧,温声问道。 梅子青愕然抬头,眼神又转向梅鹿鸣,梅鹿鸣却微微低着头,目光难得有些游离闪躲。 “可是信上说了什么?”梅子青诧异道。 众人露出一种佩服的表情,让梅子青很是无语。 梅鹿鸣伸手将信递出,梅子青起身,快走两步,双手恭敬接过,仿佛刚才那睥睨从容、侃侃而谈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他还是那个恭敬沉默的梅家长房老二。 梅鹿鸣微微一愣,似乎老二是有些不同了。 他忽然道:“接下来你要出去就去吧。” 梅子青抬起头,温暖一笑,然后展开信纸。 信上,荀郁很直白而精辟地为众人分析了此番五宗大会可能产生的影响,同时结合天庭的变故对隐族未来的发展提供了一些建议。 然后,他打算请这些有意向出世的隐族各族族长一起到隐川一叙,届时细聊。 他请梅子青为梅家讲一讲他出世之后的经过,不必为谁说什么好话,只需照实说来。 梅家可借此好好斟酌是否需要出世。 如果梅家决定出世,还请梅家帮忙联系一下他们所知的隐族,这样也能避免些疏漏。 看完这封情感真挚,语言亲和的信,梅子青心中的那座高山又高了一大截。 将众人请回正厅,梅子青随意搬了把椅子,就在门口坐下,然后将自己从偷偷逃出去以来的一切事情都娓娓道来。 当然,出于面皮,隐瞒了最后关于君渺渺的故事。 小问题,不影响,不影响。 结界笼罩下,四面俱静,只有梅子青的声音拨动着旁听众人不住起伏变幻的心弦。 --------------------- 锦城中,文伟推开书房的门,望向正在笔走龙蛇的荀郁,开口道:“梅子青已经回去了。” 荀郁笑了笑,“在家门口犹豫这么多天,我还以为他会掉头回长州呢。” “梅家在隐族中算是中上,由他们出头确实比较合适。”文伟先是分析了两句,然后沉吟道:“梅家那个听风客要不要?” 荀郁微微停笔,抬头望着窗外,扭头看着文伟,“我们承认我们的算计,但我们的算计并不是阴谋,而是因势利导而已,最好不要用太多的鲜血给这个本身就不算太干净的事情多添一份肮脏。” 文伟白了他一眼,好话坏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显得我是个多坏的人一样。 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忽然道:“若是云落知晓梅子青是早就被你选中,引诱出来然后又被引进了雾隐谷中,会不会心生不满?” 他顿了顿,缓缓道:“又或者,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坏事。” 荀郁彻底放下了手中笔,恨了文伟一眼,“老东西,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写个字吗?” 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们对梅子青的暗中选定,以及后续他的出逃以及一系列的事情,有引导的成分,但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从未逼迫。” “第二,这件事关系到整个隐族的大计,继而又关系到整座天下的大局,我相信他会理解。” 荀郁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放凉了的茶水,端在手中,“最后一点,他从小被我算计到大,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文伟愕然无语,这话说的,有些不要脸啊。 第三百三十五章 停战 落日在未化的白雪上洒下一片金黄,长州城旌旗招摇。 三匹快马乘着落日的光芒朝着西城门冲来,风尘仆仆。 城门口,一个青衫年轻人迎着落日,静静站着,双眼微眯,似在迎接。 马蹄很快迈过不远的距离,随着当先一人的动作,马上三人前后勒马停住,翻身下马。 青衫年轻人快步上前,深施一礼。 三人中为首的男子立刻扶住,笑着道:“这如何使得。” 青衫年轻人回以微笑,“幼麟先生不辞辛劳,云落仅轻施一礼,有何使不得?” 蜀国幼麟,蒋琰。 蒋琰不再计较,只是微微瘪嘴,“先不管使不使得了,这个称呼还是换一个的好。” 说完众人都哈哈一笑,两名随从带着马回城中住处安歇,云落领着蒋琰,朝城中走去。 谈正事自然是在晋王宫中。 符临、乌有道也已经先到地方等候。 等云落和蒋琰走进,二人起身相迎,而后四人各自落座。 云落笑着道:“幼麟先生此行成果如何?” 蒋琰却没有直接回答云落而是看向符临,“雕龙先生,乌先生,云落也是这般叫你们的?” 看似无礼,实则随姓。 这是只有彼此熟稔和信任的人才可以逾越的礼节。 符临摊了摊手,“其实我也一直困扰这个问题。” 乌有道嘿嘿一笑,“听说儒教那边,将传道受业解惑之人称为先生,我们这儿总共就四个人,哪儿用得着有三个先生啊,哈哈。” 云落拱手讨饶,“好好好,那就我冒昧一下,跟杨叔一样称呼诸位长辈。” “这就对了。”符临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我哪点不如他杨清不成?连个称呼都捞不到。” 云落:“.......” 你们这些大人物怎么回事,在乎这个? 孙大运掉境界,你们掉智力吗? 晚风吹得门窗轻摇,发出吱呀的响声,也似在低声偷笑。 蒋琰心满意足地重新扯回正题,神情重新严肃起来,“先说好的地方,大致走了一圈,整个晋地,情况比我想象地要好一些。这多亏了年前遣归了许多流民,恢复了一些生产和流通。但想要重新经营起来,代价颇高。” 他看着同样神情凝重起来的三人,继续道:“我自然不会以国相经营一二十年的蜀地来对比,只按照普通的大端郡县来看,也是比较差的。传闻中,晋王骄奢淫逸,不务正事,在晋地横征暴敛以供个人私欲,如今来看,传言无虚。” 他说得谦虚,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在蒋琰被荀郁挖掘出来的这十多年中,真正的政务大多是由他出手操办的,荀郁只是在大方向上把握一下而已。 “原本若只是这些,其实补救起来倒还比较容易。”蒋琰叹息着拍了一下膝头,“主要的难题还是在那些鲜卑铁骑入侵路线上的城池。城中官员属吏、青壮大多遭到屠杀,财宝、物资都被劫掠一空,防务破坏甚多,民众四散逃亡,这马上都快到惊蛰了,田园依旧荒芜,今年注定比较难熬。又因为无人管理,政务已经基本瘫痪,流寇马贼四起,重塑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听了蒋琰的话,其余三人尽皆面色凝重。 云落开口问道:“那如今该如何部署?” 三道目光投向蒋琰,准备听一听能够被国相誉为“幼麟”之人,能有何高见。 “政务,要往细了说几天几夜都说不完,随便拎出一点就是长篇大论。但要说大的,其实并无太多奇异之处,无非就是治安、货殖、赋税、农耕等几个大类,稳定是第一要务,局面稳了,自然老百姓就愿意归附于土地,也就方便管理,赋税上再减免些,把基础的框子稳下来,接下来就好办得多。”蒋琰显然早有思量,此刻娓娓道来。 “如今的情况,我们没有办法也没必要苛求精细,而是要先稳阵脚。我们可以从楚国和蜀国征调部分青年官员,作为各地治理的负责之人;然后从义军和城中百姓之中,挑选出一批可用之人,作为辅佐。以军力护持去往各郡县,再从当地择一威望较高的可用之人,作为纽带,以此为基础,在各地尽快搭建最基本的治理机构。” “由我们负责向流民免费发放农种,低价售卖或者租用简易农具,鼓励蜀国和楚国的商人前来贸易,由军队负责治安,缓慢恢复生产和货物流通,只要局面安稳了,货物流通环节起来了,人的积极性是很高的,他们会自己去追逐生活。到那时,我们再考虑接下来如何细化。” 三言两语,蒋琰将目前的局面理了一理,清出了头绪。 符临抚掌赞叹,“得君一人,胜过十万雄兵啊!” 乌有道点头附和,“我们这些只知行伍之事的莽夫,算是涨了见识了,哈哈。” 蒋琰看着二人,笑着道:“过分了,过分了啊!” 随即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云落,“这是接下来的操作章程,和所需要的兵员。咱们还得好好商议一番,毕竟,如今还有强敌环伺,战争才是第一位的。” 云落双手接过蒋琰递过来的纸,四人一起来到一旁的桌前,就着桌上的一幅晋地地图和蒋琰的信,开始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 这一说,便直接说到了夜深。 四人顾不得用饭,又接着商量起了另外一件大事。 符临先向蒋琰介绍了北渊和大端的国书内容,以及雁惊寒亲自前来解释的事情。 云落接着道:“雁总管已经返回北渊,我和诸位长辈的意思是同意,毕竟在自己的地盘上,至少能多些防备。” 蒋琰眉头微皱,“既然如此,朝廷这样做的目的在何处?” 乌先生接过话头,“对此,我们也经过了数次讨论,得出的结论是杨灏和荀忧的重心应该是在后招上,却没想到北渊干脆地答应了下来,而雁总管此行又让他们挑拨离间之计破灭,偷鸡不成蚀把米。” 蒋琰眉头皱得更深。 “我们也知道这样的猜想着实有些简单和想当然了,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杨灏可以做手脚的。”符临也开口说道。 “我也想不到,但这的确是一种很被动的感觉。” 蒋琰仔细琢磨一番,发现自己也一时想不到大端能够从什么地方入手之后,无奈地叹息道。 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微凉,唯一没有境界傍身的乌有道紧了紧盖在轮椅上的毯子。 云落倒是平静,该来的总会来。 目光从三位长辈的脸上扫过,云落开口,“如果没有异议,咱们就先如此回复。接下来如果有情况,咱们再随时商议。” 其余三人点头同意,此事便就此定下。 接下来的时间里,蒋琰主要负责整个晋地的政务重建和民生恢复,乌先生还是协助符临一起统领军队,布置对大端的军事防务。 而五宗大会筹办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云落的头上,由他联系李稚川和苦莲,一起开始筹备。 漫长的商议即将结束之际,蒋琰忽然开口,“楚国那边如何了?” 符临微笑,“我相信我师弟。” “绣虎先生的确大才。”蒋琰也认可地点头,“但以一国之地,抗衡整个大端,对面还是韩飞龙,难呐!” 乌有道神色凝重,“如今三国连成一线,割据半壁江山,才有这番气象,但只要任意丧失一国之地,这局势便会瞬间糜烂,从战略上彻底崩溃。” “我其实一直比较担心。”蒋琰望着符临。 在锦城的那段时间,蒋琰和符临相交甚多,故而有些不合时宜的话,也能够说得出口。 符临苦笑道:“我们好像只能干着急?” 蒋琰叹了口气,“是的。” “还好有个云梦宗,能够多点腾挪空间。”符临的思绪飞到了那片云梦大泽。 “但愿。而且,很快就没多少作用了。”蒋琰目光悠远,望着天边。 ---------------------- 长沙城,楚王宫,灯火明亮。 一个美貌女子静静坐在寝宫的软榻上,身边数位俏丽婢女在一旁安静站着,等候差遣。 她们温顺乖巧地低着头,瞄向软榻的目光中满是羡慕。 这个忽然成为楚王妃的女子,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一朝皇后。 陈迎夏默默起身,拖着长长的裙摆,来到宫门口。 “王妃,天凉了,披件外衣吧。” 一个宫女手中拿着一件丝袍,关切地询问道。 陈迎夏听着这个称呼,仍旧觉得有些恍然。 那个豫章郡外不入流的小山门中的女子,曾经费尽心思只为巴结郁南一个堂弟的那个女子,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掌控三国之地的楚王正妃? 而带来这一切的,是那位惊为天人的墨先生,还是自己那一场迟来的醒悟? “王妃?” 身旁的宫女稍微提高了一丝嗓门,提醒道。 “哦,好。” 陈迎夏这才听见,身上多了份温暖,她望着远方,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 九岭关外,楚国军队正在扎营于此。 明日,就将强攻九岭关,打下这座据点,就能将战火对长沙城的威胁解除,同时威逼豫章郡。 战斗部署早已完成,此刻的中军大帐中,却亮着灯火。 杨洵坐在上方,阴沉着脸,看着手中的信纸。 一阵微风掀起军帐的帘幕,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悄然走入。 在瞧见此人的一瞬间,杨洵面上的阴沉便慢慢化作了羞愧。 “殿下,朝露门出事了?” 周墨在一旁坐下,淡淡开口。 “墨先生怎知?”杨洵满脸惊讶,旋即苦笑道:“以墨先生之智慧岂有猜不到之理,杨洵悔不听墨先生之言啊!” 面具遮盖了周墨的神情,但语气却仍旧淡定,“具体怎么说的?” “韩飞龙说,让我们撤兵,一月之后,将王妃之父送来,如若不然,就将以朝露门上下祭旗。” 杨洵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将手中的信纸递给周墨。 早在当初册封王妃之前,周墨就曾提醒过杨洵,要尽快将身处豫章的朝露门上下接来长沙,千万不得有失。 杨洵也照办了,却没太过上心。 之前世子骤然身亡,楚王妃伤心病逝,向来不好女色的楚王杨洵瞬间成了孤家寡人。 纳陈迎夏为王妃就是为了绑定与周墨以及蜀国、晋国那些庞大势力之间的关系,同时生个儿子继承大业,对陈迎夏的父亲并无重视,于是便随便派了个属官悄悄前去。 谁知此人竟被大端收买,一直磨磨蹭蹭,终于到了这图穷匕见的一天。 “若不顾此事,大端便会拿此做文章,殿下就会成为薄情寡性之人,影响很不好说。可若是真就撤军,从战略上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也会有人觉得殿下优柔寡断,不能成大事。”周墨看着杨洵,双目如电,似要探寻杨洵内心最深处的念头,“那么殿下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杨洵沉吟许久,无奈道:“撤军吧!” “殿下不用顾忌我的感受,以自己的判断为重。”周墨不动声色地道。 “撤军!” “一个月后,五宗大会刚刚落下帷幕,届时云梦宗的义勇营可就指望不上了,我军会丧失一大利器。” “撤军!”杨洵咬牙一拍!面前的桌子也被震得一晃。 周墨轻轻一笑,“既然如此,楚王殿下不必担忧,此事交给我吧。” 杨洵愕然,随后大喜,起身朝着周墨深深一拜。 周墨上前将其扶住,“好人当有好报,不论何种利益,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舍弃的。” 杨洵抬头,对上周墨灿若星辰的目光。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天人奏对 第二天一大早,黑夜还赖在天上不走,军营中已亮起星火点点,如同天上星辰倒映。 一张张字迹不同内容一样的纸片如雪花送入各个军帐。 这是军中书记官们一夜不眠的成果。 信上清清楚楚讲述了韩飞龙将楚王妃的家眷尽数掳掠,并以他们的性命要挟楚王必须撤军停战。 楚王虽心知此事有碍大局,且将动摇军心。 但楚王举义旗,兴义兵,为的就是反抗朝廷的腐朽和黑暗,又岂能为了所谓的胜利变得和曾经我们所憎恶的人一般,薄情寡义,冷酷残暴。 朝廷为了胜利,可以侵害他的子民,可以残忍地剥夺别人的生命,但我们不会。 于是,我们决定撤军,但这不是屈服,而是暂时的收缩,接下来,让我们积蓄力量,未来,以更强烈,更决绝的姿态,横扫这帮横亘于天地间的污秽。 随即,刚从中军大帐中结束了紧急议事的大小军官们径直走入了自己所管辖的营帐中,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让群情激愤,沸腾如滚水。 拔营走时,不知由谁带头,所有的军士,都走到靠近九岭关一侧的营地边缘,朝着九岭关的方向,遥遥吐了口唾沫。 义勇营中,三百云梦宗修士朝着九岭关挥出一击。 虽然距离遥远,不可能对九岭关的守军产生任何的伤害。 但那漫天的烟尘,顿时引起了所有楚军的欢呼。 杨洵和周墨并肩而立,二人的脸上都殊无喜意,他们心中清楚,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这支义勇营最后一次在战场上出手了。 震天的欢呼怒吼声传到了九岭关中,在关墙之内的一处房间中,一个魁梧男子负手站在窗前,静静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 九岭关守将魏楠敲门走入,脸色难看,“大将军......” 男子转过身来,赫然正是大端军方如今声威最盛之人,韩飞龙。 他轻轻摆了摆手,“无妨。” 魏楠退下,他安静地坐回桌前,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此番举动称得上下作,但这是陛下和国师的意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至少停战的目的是达到了。” 可仅仅停战就行吗? 他疑惑的目光看着窗外,想要去到千里之外的中极山,看看那里到底会发生什么,值得让陛下和国师甘心如此。 “一个月。那就等一个月吧。” ---------------------- 如今,整个天京城的人都知晓,六族家主们各自不合。 皇城根,天子脚下,自然有许多人热衷于讨论这类话题。 说起来,大多都有模有样,挺能唬人。 什么陆家和崔家争夺第一,袁家崛起,陆崔二家又联手打压袁家,袁家拉着王家帮手,王家又想吞并刘家,刘家却又依附于崔家,谢家一直忠心跟随陆家,却因为谢家谢宇成功拜入长安剑仙门下,极有可能一飞冲天,于是其余几家都很提防谢家。 曾经神秘而强大的六族,在六位家主入京任职之后,距离似乎一下子被拉近,反而变得寻常了起来。 一颗大树,枝繁叶茂,天京城中有许多这样的树,不合常理地四季常青,对城中的居民来说,早已见怪不怪。 大树的枝叶中,一个紫衣剑客吊儿郎当地斜靠着树枝,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在他的斜对面,一个同样穿着紫衣的少年也像他一把躺着,但姿势是学到了,但那股子满不在乎的浪荡韵味还不够。 长安,和他的弟子谢宇。 长安眯着眼,“这就对了,不要那么一板一眼的,放松点,太过拘谨在我这儿成不了才。” 谢宇伸手接过长安随手甩过来的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中,果然放松了许多。 “都说你谢家要一飞冲天呢。”长安笑望着谢宇。 谢宇连忙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拿在手里,就要惶恐解释。 “哎哎哎,行了,刚夸你一句你就又忘啦?” 长安翻了个白眼。 谢宇嘿嘿一笑,重新叼在嘴里,兴许是这个狗尾巴草真的有魔力,不自觉地,脚就翘了起来,然后双手交叠于脑后,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你见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有跟你说什么吗?”长安开口问道。 谢宇刚要开口,长安然后又补了一句,“捡能说的说。” “那没有。” 长安难得吃瘪,却高兴得很,竖起大拇指,“我觉得你要出师了。” 谢宇再次嘿嘿一笑。 长安又问道:“你觉得云落一只手能打你几个?” “师父,打人不打脸。”谢宇神色真挚。 长安斜眼一瞥,“你打我啊?” “要不是打不过,你以为我会忍这么久?”谢宇嘀咕一句。 “五宗大会,我们就不去掺和了。”沉默了一会,长安忽然道。 谢宇神色狐疑,“师父,你借机报复我也用不着拿这种大事吧?” “你算老几?”长安眉毛一挑。 “行吧,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我去了也打不过几个人。”谢宇心安理得地躺着。 长安挠了挠头,这话听着像是在抱怨啊。 在他们脚下不远处,有一栋宅院。 宅院中,有一间密室。 密室中,有六个人。 礼部右侍郎镇江陆家家主陆运、 吏部考功司郎中清河崔家家主崔赐、 兵部驾部司郎中湖南袁家家主袁钢、 户部度支司郎中北海王家家主王秦、 刑部比部司郎中西川刘家家主刘琦、 工部司平司郎中东山谢家家主谢宣。 江河湖海,无问西东,六族齐至。 如果谁一巴掌把这六个人拍死,恐怕天下都将大乱。 绝大多数都想不到,在外界不和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这六个人会聚在一起。 作为目前上升势头最猛的袁家家主,袁钢的气势也是最盛,当先开口道:“如今皇帝和国师都那么看重那个五宗大会,甚至韩飞龙带兵到了豫章也不开战,理事会让我们说说情况,大家都在这儿了,一起商议一下吧。” 不比在自家老爷子面前的诚惶诚恐,面对外人,崔赐一向端得起崔家家主的气场,他轻哼一声,“这些话,按什么也轮不到你袁兄来说啊,按职位咱们这儿还有位侍郎大人,按六族的规矩,咦?好像也还得听这位侍郎大人的啊。” 袁钢眼睛一眯,最终放弃了发作。 陆运笑着道:“哪有什么谁跟谁的,六族一体,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一起说说便是。” 崔赐淡淡道:“陆兄,我可是念在咱俩女儿是至交的份上帮你说话的啊,合着你这么一来,我成了恶人了?” 崔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陆运最终选择去了无人问津的礼部,而且还当了个侍郎,但他对陆家从来不会轻视,知道肯定有自己暂时没琢磨明白的关节。 在陆家老太爷没有进棺材之前,陆家还是只能亲近不能招惹。 “没有的事,崔兄盛情,陆某感激在心。不过既然理事会让我们给出个判断,我们冒着这么大风险聚到一起,还是尽快讨论吧。”陆运悄然移开了话题。 王秦也开口道:“先说正事吧。” “关键的问题在于,朝廷能够从五宗大会获得什么。” “现在场地是在人家的地盘,这天下修行界大的宗门,有资格竞选五宗的,朝廷这边似乎只拿得出一个青衣阁和清溪剑池,怎么争得过?” “更何况,朝廷还主动把五宗大会的规格和利益定得那么高,若是不能捞到好处,皇帝和国师会干那等蠢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直接说朝廷能怎么办啊?” “我要知道还来这儿讨论?” “别吵了,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我们是朝廷的话......” ...... 许久之后,众人无奈散去。 此番聚会,全无结果。 大端皇帝杨灏的心思,仿若深藏于深渊之底,无从揣摩。 --------------------- 大端永定十七年二月初二,惊蛰。 当来自长州的回复传到天京城,按照与渊皇约定的时间,杨灏身着明黄色帝王冕服,亲自登上了祭天的三层祭坛。 北渊长生城中,渊皇薛镇也身着黑色皇袍,登上方坛以祭皇天。 天庭,景玉衡如今已是杨玄镇倚重的心腹,二人刚商量了一些扩大普通真仙利益的举措,准备休息,杨玄镇忽然心头一动。 在他的座位旁边,一座缩小版的天人祭坛上,缓缓生出青烟。 在祭坛上放置的两枚方形玉简上,各自凝聚出文字。 上面的内容都是一致,关于五宗大会。 杨玄镇轻轻一招手,两枚玉简化作流光坠入其掌心。 坐在高高的天帝之位,杨玄镇眯眼看着,细细思量。 心中对这个方案很是赞同,更何况先前杨家就曾经跟他通过气。 他默默思考了一会儿,拿出专门用于敕封天庭旨意的特殊纸张和笔,写下了回复,将两道旨意分别投入天人祭坛之中。 随着一阵光波流转,纸张化为虚无。 祭坛上的薛镇和杨灏,眼前早已准备好的纸张上,各自悄悄凝聚出一行字迹。 五宗大会之事,定了。 杨玄镇轻轻叩着案几,心中思虑着人间接下来的方向。 人间对天庭来说就是一块滋养天庭的田。 若是这田里的害虫始终蹦跶着,收成总归是差了些。 但是呢,这些害虫又没法一下子给消灭了,这两个世俗王朝能想出这么个法子,也算得上人才。 修行者如果真能这么顺当地被约束起来挺好的,凡人过凡人的,井水不犯河水。 世俗王朝方便管理,天庭也能多得香火供奉。 “玄尊,玉衡告退。”景玉衡识趣请辞。 “怎么,景卿就不好奇人家那两位帝王说了些什么?”杨玄镇高高坐着,笑意盈盈。 “自有玄尊安排,玉衡只需做好自己之事。” 杨玄镇就欣赏景玉衡这种态度,笑着道:“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他便将五宗大会的情况跟景玉衡说了。 景玉衡心中震惊,急速琢磨着各种情况。 “玄尊,齐云仙求见。” 门外的侍卫出身禀报。 齐云? 杨玄镇心中浮现出齐云的信息,在天帝在位时,此人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因为是由他负责天庭与人间四圣之间的联系。 但后来自己上位之后,四圣之职位取消,齐云的地位自然而然地一落千丈。 他来干什么? 虽然不是很想见,但杨玄镇上位之后,着力改善许多真仙的地位,巩固统治,大改前天帝在位时那种等级森严的状态,试图营造亲和有礼的形象,所以也不好不见。 “宣他进来吧。”杨玄镇淡淡道。 “玄尊,玉衡告退。”景玉衡再度开口。 “好。”杨玄镇笑着答应。 齐云快步走入,在大殿中看见景玉衡时楞了一下。 他朝着高高在上的玄尊恭敬一拜,“玄尊,人间另有一封奏疏,请玄尊过目。” 杨玄镇淡淡道:“四圣已被剥夺职司,一应人间奏表还应走天人祭坛。” 齐云再拜,“玄尊明鉴,此奏疏虽由四圣代交,但实为大端杨氏皇帝所请。” 杨玄镇略一挑眉,“呈上来。” 大殿之外,缓缓朝外走去的景玉衡尖起耳朵听见那依稀的话语,神色大变。 第三百三十七章 如果初见可以重来 中极山,晋地第一峰。 凌绝孤高,气势雄浑。 登临山顶的道路崎岖坎坷,少有凡人登临。 渭水从中极山的西侧流过,并不靠近,只是远远望上一眼,和它打个山水之间的招呼。 正午时分,三人三马在渭水旁停步。 陆琦在河岸边上轻盈蹲下,解开面上的面纱,在河水中轻轻荡去尘土,然后用真元震散水汽,收入方寸物中。 云落和符天启随意地坐在地上,稍作歇息。 陆琦走过来,看了一眼二人,在旁边寻了块干净的石头,默默坐下。 日子渐渐温暖了起来,天上的蓝天和白云营造出一种闲适的感觉,躺在明亮的光线中,便希望日子一直都像这样安静下去。 云落拨弄着地上的青草,“天启,你想好了吗?” 陆琦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偷偷投来视线。 符天启双手交叉,不安扭动,轻轻摇了摇头。 云落也不说话,默默继续拨弄着面前的草地。 “云大哥,你觉得呢?”符天启看向云落,依旧还是拿不定主意。 云落摇了摇头,“这是你的大事,我不好胡乱建言。” 一旁,那只好奇的猫已经忍受不了心中千抓百挠的难受,终于开口道:“什么事儿啊?” 云落下意识地道:“没什么。” 忽然感觉到后脖颈一阵森寒的杀气,连忙面不红心不跳地道:“天启,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跟陆师妹说呢!” 符天启:“......” 你看这个锅,它又大又圆? 陆琦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弯成月牙,“云公子很会说话呀!” 云落强行镇定,压下心中浓浓的警兆,看着陆琦,深深一叹,“琦儿,现在剑宗这辈就剩我们三个了。” 陆琦看着云落深沉忧伤的样子,一时竟也琢磨不清楚这货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只好问道:“这跟天启有什么关系?” 这下符天启倒是主动接过话头,“我师父让我代表四象山参加五宗大会。” “这......” 有些无耻啊,当然,陆琦并没有说出后半句,只是表现得有些愕然。 “我师父说了,如果我同意,他再去跟宗主交涉。”符天启又补了一句,然后低头沉默。 云落看着陆琦,知道她心中所想,提醒道:“四象山一直是剑宗的坚定支持者,剑宗的宗门大阵还是绣虎先生修复的,姜老头也是他救回来的,再加上曹大哥的事情......” “雕龙先生那天说,四象山远避十万大山,宗门弟子选材有限,杰出的新生代弟子几乎没有,而天启的身份,是他逃不开的宿命。” 听了云落的话,陆琦也沉默了起来,看着符天启,又看看云落,又想起裴镇,似乎他们都有不得不背负的使命和宿命,在世道浮沉中身不由己。 崔师妹也有自己一向的追求,似乎就只要自己,一直无忧无虑地活着,如今跟云落一起面对他的人生挑战。 想想好像有些无趣? 算了,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不想了。 她微微摇了摇头,驱散那些不够洒脱的念头,看着云落,“如果你的确有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呢?让天启自己斟酌考虑就是了,非要担心惹来因果而闭嘴不言,真的好吗?明哲保身的念头用在兄弟之间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云落浑身一震,仿若刹那云开。是啊,为什么非要担心会因为自己的言语产生不好的结果而闭口不言呢? 身为兄弟,身为朋友不就是应该互相帮衬,互相提醒的吗? 至于最后的决定,人家会自己斟酌。 若是担心这些因果,实际上那是在逃避责任啊! 他感激地看向陆琦,“受教了。” 陆琦白了他一眼,“德行!” 然后看向符天启,“天启,你现在心里有什么想法吗?” “我不知道。”符天启摇了摇头,“师父既然跟我这么提,就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但我是剑宗的弟子,剑宗带我走上了修行之路,我很感恩。裴师兄和崔师妹离去宗主已经很伤心了,还专门写信来鼓励我,我再离开肯定会让他觉得很心寒吧。但我又是四象山的符子,为了我能够存活,四象山死了那么多人,师父也隐姓埋名那么多年,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失望。” 符天启说完,看着云落和陆琦,满脸都是纠结和痛苦。 陆琦轻叹一声。 云落搂着符天启的肩膀,“想不想听听我的想法?” “嗯!”符天启重重点头,眼中亮起光芒,显然将云落视为了救星。 云落却没有直接讲述,而是问了符天启一个问题,“雕龙先生叫你代表四象山出战,原因为何?”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出战五宗大会三场比试中的第一场。”符天启点头道。 五宗大会,每一宗都会准备三场比试,一场二十岁以下弟子的,考验的是未来潜力;一场四十岁以下的,考验的是当前实力;一场宗门最强者的,考验的是宗门底蕴。 如果那个二十岁以下弟子很强,也可以出战后两场的,但第一场必须是二十岁以下的。 当然,四象山还没沦落到需要符天启出战三场的地步,但第一场,只有他最稳妥。 云落又问道:“那为何一定要找你。” “云大哥你这不明知故问吗?如果还能找到其他......”符天启说到一半终于反应了过来,但却幽幽一叹,“可我毕竟还是剑宗弟子啊。” 云落笑了笑,“那到时候你代表剑宗出战第一场?” “那怎么行,我还打不过你呢!”符天启连连摆手。 听到这儿,陆琦展颜一笑。 云落拍着符天启的肩膀,“所以说啊,你是四象山的唯一,而只是剑宗的之一。你身背四象山的传承延续之重责,就应该去担当起来。” “可是?”符天启犹有迟疑。 陆琦忽然开口道:“天启,你是不是因为崔姐姐的事,让你对这种可能会伤害到你在乎之人的事情很敏感?” 符天启点了点头。 云落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符天启对这么件事情如此纠结。 他笑着紧了紧搂住符天启的手臂,“这不一样。你师父会去跟宗主沟通,大家把话说开了,就是和和气气的同气连枝,携手共进,而不是什么背叛或者欺瞒。” 他盯着符天启的眼睛,“更何况,真要算起来,是剑宗欠四象山的,也是我欠你们四象山的。若没有当年父亲的那些事情,四象山也不至于衰落至此。” 说完,云落抿着嘴,神色也有些黯然。 “云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符天启连忙道。 陆琦也起身,想要相劝。 云落恢复了笑容,“没事,就是突然有点感伤。” 他拉着符天启一起站起身来,望着前方的中极山,伸了个懒腰,“走吧,绕着中极山这一圈都查探完了,去正式的场地看看去。” 他们三人这些天都在做一件事,勘察中极山周遭地形。 其一是方便规划自己这方的各种接待方案; 其二就是要排除朝廷可能的一些阴谋和设计,不能让雾隐谷的悲剧重演。 三人重新上马,陆琦蒙上面纱,朝着中极山跑去。 没跑出多远,云落的心中一动,缓缓勒马,看着身旁两人道:“这中极山只有明天再去了,北渊和大端都来人了。” 符天启疑惑道:“来这么早?” 云落眯着眼,“看来他们的确都很重视啊。” 如今距离五宗大会开始还有大约二十五天的时间,两边朝廷就已经开始派出官员衔接各项事务了。 “那就先回?”陆琦侧目望着云落。 云落点点头,拿出传讯玉玦跟符临回了一句话,然后朝着长州疾驰而去。 长州城中,如今蒋琰主事,早早便命人分别在晋王宫的东面和西面腾出了两处宅院,用以安置北渊和大端的官员。 未免引发不必要的争端,城中本来的驿馆干脆闲置。 此刻,两边的人已经到了,各自入住,在蒋琰周到的安排下,也没有对住处提出什么意见。 等云落匆匆赶到晋王宫,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摆在他面前的,又是一个选择,先去哪边? 虽然他和裴镇的关系世人皆知,但晋地的残破也与鲜卑铁骑有着直接关系,太过亲近似乎也有些不合适。 可大端这边也有些麻烦,原本是人家的藩国,如今成了人家的敌人,但大多数人骨子里呢,还觉得彼此是一族同胞,跟北面的那些非我族类的还不一样。 蒋琰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云落纠结的当口,提了个建议,“要不这样,我先去北渊那边,云落你去大端的院子,事后再去北渊那边走一趟。这样彼此心里应该也都过得去。” 云落朝蒋琰竖起大拇指,哈哈一笑。 陆琦道:“我就不去了,会院子里等你。” 云落点了点头,看着符天启,“天启,走,咱俩一块。” 符天启犹豫一下,点头同意。 既然要慢慢担起符子重任,这些场面该经历还是应该经历。 云落和符天启领着一队护卫来到大端官员下榻的宅院。 他们没有自称使臣,因为朝廷不可能承认义军对晋地统治的合法性; 但他们也不敢自称钦差,只好模棱两可地用官员这个称呼含糊过去。 于是,在门口迎接云落的一个官员,对云落的称呼也只是个不带官职的云公子。 云落对这些口头上的玄机并不在意,一切用事实结果说话。 他跟着那名官员走入宅院的主厅之中。 一个身着三品朝服的官员正端坐厅中,也不起身迎接。 云落眯起眼,站在院中,并不迈步入内。 口舌之争无所谓,但涉及颜面的事,让步不得。 日头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悄悄躲进白云之后,为它镶着金边。 宅院中,气氛却陡然凝固了起来。 片刻后,那名官员终于起身,云落也缓缓朝前走去。 二人在主厅的门口相遇。 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 那名官员面无表情,冷漠道:“老夫陆运。” 第三百三十八章 岳父大人,我错了 一个中年男人,自称老夫; 见到自己过来,不主动迎接不说,还在那儿摆架子; 还大言不惭地直接报出自己的名字,好像自己很有名的样子。 我认识你吗? 于是,云落淡淡说了声,“哦。” 看着这个中年官员似乎有些诧异的样子,云落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这一幕的话: 一个白衣身影飞快地冲进院子,朝着中年男子惊喜地喊了声,“爹爹!” 代表朝廷来办正事,还拖家带口的,这大端官员真是......这声音怎么有点熟悉? 云落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如飞鸟投林一般撞入中年男子怀抱中的白衣女子。 琦儿? 这...... 陆运? 岳父大人? 云落的脸瞬间变得唰白。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好啦。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调皮。”陆运笑着揉了揉自己宝贝女儿的头发。 “爹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云落。” 陆琦方才回到院子,就看见一个父亲身边的亲随正等候在院中,一问才知此番率领大端众官员前来的领头之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想着云落已经过去,陆琦顾不得许多,在城中飞掠疾走,堪堪稳住了云落因为脑子不小心抽了抽而崩坏的局面。 陆运看了一眼云落,面无表情道:“我们已经打过招呼了。” 云落心知要糟,他下意识地根本没把朝廷和六族往一块想,听见这个陆琦曾经提起过的名字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幸亏陆琦即使赶到,这个牢还能补一补。 他连忙陪着笑脸,恭敬行礼,“不知伯父驾到,云落未曾远迎,还望伯父见谅。” “哦。”陆运淡淡回了一句,牵着陆琦的手转身走入了厅中。 陆琦扭过头正要跟云落说什么,陆运轻轻扯了扯她的手,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陆运进了厅中。 云落尴尬地站着,没想到自己这位准岳父还挺记仇。 符天启开口道:“云大哥,咱们进去吧。” 说着还悄悄推了云落一把,将他推入厅中。 云落在心中为符天启竖起大拇指,顺势上前,站在厅中,尴尬地搓着手,“那个......陆伯父,这个......我” 陆琦噗嗤一笑,陆运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然后对云落道:“云公子,此间你是主人,为何不坐?” 公事公办? 云落琢磨着这个称呼,也不矫情,坐了下来,问道:“陆大人可有什么需要鄙人协调之事?” 陆运目光一凝,深深看了云落一眼,“我此番奉皇命前来,为的是两件事,第一,负责与北渊共建中极山天人祭坛,第二,与云公子接洽五宗大会各项事宜,拟定章程,确保五宗大会的顺利召开。” 云落点点头,这些并没什么稀奇的,“这些自然,我们也会全力协助。” 陆运点点头,“既然如此,云公子请回吧。这些事自有主事之人对接,想必也不用云公子亲自操劳。” 逐客令下得很直接,云落偷偷看了一眼陆琦,被陆运一声不满的咳嗽吓得连忙告辞。 待云落走远,陆琦才娇嗔道:“爹爹!” 陆运佯怒,“你这还没成家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被父亲说起这种事情,本来就容易脸红的陆琦就更是脸红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别怪爹爹不给他好脸色,虽说爷爷同意了你跟他的事,但我这个当爹的总能说几句吧?这男人啊,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越不知道珍惜,需得让他好好受点考验才是。” 陆运语重心长地对自己的宝贝女儿说道。 陆琦恍然大悟,然后看着陆运,眨了眨眼,“经验之谈?” 陆运刚要端起茶盏,顿时一阵窘迫地咳嗽。 陆琦的笑容很是狡黠。 -------------------- 余芝和君渺渺带着两名婢女灵溪和彩凤缓缓走回城中的住处。 如今流民已经被大致分流得差不多了。 归乡的归乡、改嫁的改嫁、还有些各凭手艺成为了义军聘用的匠人,也能独自过活。 只剩下为数不多实在走不动的老弱病残,在跟云落商量之后,也由义军出面,在长州城南门的城墙根下,为他们修了一排简易的屋舍,并且调配了些军中家属,帮忙照料。 余芝她们也终于能好好歇口气了。 余芝看着身旁的君渺渺,真的没想到自己当初的那一番话真的让这位北渊木叶山的圣女有如此大的改变,这些日子在她身边,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好多事竟做得比自己还要出色。 她笑着道:“君妹妹,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呢!” “是啊!”君渺渺也笑着点头,旋即又稍显惆怅地道:“可接下来又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身后的婢女彩凤和灵溪对视一眼,笑着道:“君姑娘可以考虑考虑找个道侣嘛,比如那位梅公子,嘻嘻。”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们跟君渺渺也很相熟了,敢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了。 君渺渺俏脸一红,余芝转身笑着道:“我看是你们两个丫头动了春心吧,要不我请符先生帮你们在军中物色两个?” 二婢连忙摆手,“我们就要跟着夫人,哪儿也不去!” 余芝伸出青葱玉指,在两人额头各点了一下,笑着转身,然后咦了一声。 只见前方的家门口,一个好久没有出现的黑衣男子正站在那儿,微笑望来。 余芝扭头道:“君妹妹,我们还要去逛逛,一会儿见啊!” 说完,扭头就跑,灵溪和彩凤一愣,赶紧跟上。 跑到一旁的巷子里,难得调皮一下的三女停下来相视大笑。 君渺渺想要跟着余芝的脚步跑开,却慢了一步。 这一慢,便不好再离去了。 梅子青缓步走来,站在君渺渺面前,“君姑娘,我回来了。” 你回来就回来啊,我跟你又不熟。 “哦。”君渺渺实在想不到其余的词了。 沉默,漫长而尴尬。 君渺渺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氛围,只好主动开口道:“你吃了没?” 梅子青点点头,“吃了。” 君渺渺低着头,从他身边快步走过,然后走进如今她们居住的院中,将院门关上,背倚着院门,神色难明。 梅子青快步走到门前,抬手准备敲门,却始终落不下去。 过了一会儿,梅子青转身离去,君渺渺长长松了口气,喃喃道:“是感动吗?” 回到小院中,一切如故。 走入自己的房中还没坐下,就听见一阵声响,出门一看,正碰见并肩回来的两个人影,一个垂头丧气,一个笑意盈盈。 令梅子青惊讶的是,垂头丧气的居然是云落,而笑言安慰的,是符天启。 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梅子青快步迎上去,面露疑惑。 “怎么了这是?”听了梅子青的问题,符天启笑着道:“梅兄什么时候回来的?没去先见见圣女?嘿嘿。” 梅子青沉默,符天启看看云落,又看看梅子青,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合着今天安慰你们两个的重任要落到我身上不成? 而等到各自了解清楚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之后,云落看着梅子青,“梅兄,咱俩喝一杯吧。” 梅子青直接道:“酒在哪儿?” 不是浇愁,只是解闷,所以酒喝得不快。 云落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梅子青,关心道:“梅兄,家里的情况如何?” 梅子青微微一笑,既然已经决定出世,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父亲去隐川了。” 隐川? 云落心头更是迷惑,为什么会去隐川? 于是,他看着梅子青,“什么意思?” “你们不知道隐族吗?”梅子青笑问道。 符天启摇了摇头,云落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初景玉衡告知他的那些修行界常识,恍然大悟。 -------------------------- 荀郁十几年来,第一次回到了隐川。 管平江早早接到消息,领着族人在隐川的入口守候着。 当一身青衣的荀郁穿过隐川结界,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不论男女老幼皆鞠躬行礼,“恭迎家主。” 荀郁笑着道:“大伙儿都还好吗?” “好好好!好着呢!” “管先生管得很好,大伙儿都服他。” “都好,吃穿不愁,老头子我昨天还把我儿子打了一顿呢!” “爹,这事儿就别拿出来说了。” “家主,我们可是瞧见小少爷了,那叫个俊啊,哎,也是老婆子没个后生姑娘,要不哪儿能放他跑了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兴高采烈地说着,欢声不断。 荀郁摸着一个小牧童的脑袋,“我听云落说起过你,他说你很调皮啊?” 小牧童白眼一翻,“老头,你谁啊?” 隐川众人都笑嘻嘻地看着,并没有什么惶恐,这是隐川独有的氛围。 荀郁笑了笑,“没听见他们叫我家主吗?” “我又不认识你。” “嗯,这话说得好,那我今天就让你认识认识?”荀郁也不动怒。 “来来来,小爷怕了你是小狗。”小牧童嚣张的气焰,简直压都压不住。 荀郁一把抓起小牧童的衣领,朝天上一掷,“走你!” 包括小牧童的父母在内,一帮人也还是笑嘻嘻的,看着小牧童在惊叫中,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 荀郁轻轻挥出一道真元,柔和地托住重新落回地面的小牧童,笑问道:“如何?” 小牧童嘴唇都吓白了,依旧不肯认输,“你再来一次。” 荀郁面露诧异,“好个小子,有胆识。” 说完当真又将其掷向空中。 荀郁忽然眼睛一眯,哭笑不得。 很快包括管平江在内的好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荀郁再度挥手,一道真元化作微风,将某个胆子大到极致的小孩的童子尿倒卷回空中,糊了他一脸。 看着欲哭无泪的小牧童,荀郁笑着道:“过两天这儿要来好多大人物,当好你的看门人,别出了岔子。” 说完朝着当先家中走去。 隐川众人紧随其后,小牧童的父母笑着给他换了衣服,训诫几句,也跟上了大部队。 隐川随意地等待着各个隐族的家主。 第三百三十九章 剑炉七剑出北渊 “牛儿牛儿在坡上,哟。田园绿野好风光,哟。一方黄土一方田,山又高来水又长。” 小牧童躺在牛背上,双头环抱脑后,双腿翘起,闭眼哼歌。 回忆着那天的场景,总觉得没发挥好,话说得不够霸气,动作也不够威武。 哎,这感觉跟那次跟那个姓凌的小子来一样,郁闷。 忽然,他心中一动,望向结界的方向,有人来了! 他兴奋地站在牛背上,望了过去。 七个年龄不等,神态各异的男子站在两山之间的一处狭长通道前,静静等着。 梅家、古家、夏家、嬴家等七位族长代表着决定出世的七家隐族,一起出现在隐川,共赴隐川荀氏家主荀郁的邀请。 他们刚刚站定,就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诸位,此乃隐川,来此何事?” 几道目光都投向了梅鹿鸣,作为居中联系者,自然是由他出面。 梅鹿鸣上前一步,“我等受荀氏家主之邀,前来会谈。” 小牧童眼珠子一转,双手叉腰,刚要抖落一点威风,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耳旁轻轻响起,“陆小牛,不要玩闹,放他们进来。” 扭头一看,竟是管平江亲临。 小牧童陆小牛只好臊眉耷眼地打开结界,“恭迎贵客。” 管平江站在入口处,朝着走入的几人鞠躬行礼,“鄙人乃家主管家,家主已在府中设宴,诸位请随我来。” 七位族长连忙回礼,跟着管平江朝着府邸走去。 沿路,七人都默默感受着隐川的气息,与外界天地浑然一体,甚至灵气犹有过之,那是一种截然不同于他们所居住秘境的安稳和真实。 不愧是隐川,羡慕不来啊! 一座古朴宅院背靠一片山坡蔓延开来,朱漆的大门,长长的院墙,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的设计,又彰显着隐川荀氏的底蕴和涵养。 荀郁站在大门口,笑望着众人,“贵客临门,蓬荜生辉。” 合道境巅峰的气息,给这七位族长的心防,再次一击。 于是,七人原本的那些隐藏的傲慢和优越感都消失殆尽,对于自己需要奔波来到隐川相会的事情再无抵触,各自恭敬行礼,“见过荀氏家主。” “门外岂是待客之地,诸位,咱们里边请。” 荀郁微笑着,将众人一一让进了院中。 院中花木依旧葱郁清香,在那条自神秘处而生,又曲折隐入石头缝隙的小溪旁,已经摆好了案几,包括荀郁在内的八人各自入座,管平江在一旁前后张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梅鹿鸣在众人的眼神催促中,开口道:“荀家主,对于此次五宗大会,我等隐族应当如何应对?” 荀郁微微一笑,“那咱们就好好聊聊?” 众人连连点头,于是,言语的节奏渐渐放缓,话语声渐渐低沉...... ----------------- 陆琦终究没能返回小院,老到的陆运早早在院中为她布置了一间居室,让陆琦根本找不到理由回去。 于是,今夜这场酒,便真的有点上头。 论我一见面就把岳父大人得罪了怎么办? 目前,此题无解。 小院房中,符天启也被拉着喝了起来,三人坐在一张桌上,各怀心事。 远处的房顶上,有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穿行着。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大端来的是陆仙子姐姐她爹。” “然后呢?” “然后就有好戏看了呗!” “那你现在拖着我出来干什么?上次才在这儿挨了揍。” “咳咳......那次是意外。” 云落忽然神识一动,目光扭向对面房顶,身上酒气瞬间消散,“谁!” 身形已经冲了过去。 多罗哇哇怪叫准备逃跑,却被李子揪着衣领从房顶跳下。 云落看清楚二人的面孔,笑骂道:“今晚就三个男人,你们也来偷看?” 李子凑过脑袋,嘚瑟地看着云落,“偶像,听说你今天吃瘪了?” 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得这么快? 云落故作平静,“谁说的?” “我猜的,估计你就要犯傻,哈哈,不过没事,你还是我偶像。” 李子笑得很是张狂,在云落的眼中怎么看怎么欠揍,于是他就真的揍了。 当然,还不至于跟小孩子发真火,就是象征性地收拾几下而已。 李子上蹿下跳地喊多罗帮忙,多罗一副死道友不死贫僧的样子,双手合十双目紧闭。 但当一顿胖揍结束,云落却惊讶地看着李子,“你境界长挺快啊!” 然后他又看向多罗,这才发现两个小屁孩都已经通玄上品了。 李子被云落拎着腰带,提在半空中,小手小脚无力挣扎不安舞动,“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境界长得挺快!” 云落悻悻将李子放了下来,帮他理了理衣衫,“不错,继续努力。” 李子却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努什么力啊,随便闭个关就是了。” 倚着门看热闹的梅子青和符天启对视一眼,心中震惊。 这天底下的天才跟天才真是不能比啊。 云落却知道李子素来狡猾,满嘴胡话,于是看着多罗,“是这样吗?多罗?” 李子的一双眼睛立刻忙碌了起来,各种眼神各种暗示像雪花一般砸向多罗。 多罗双手合十,“我们一起修炼了一个秘法。” 梅子青和符天启长长松了口气。 “哼哼!”云落拧着拳头,走向李子,“还骗起人来了?” 李子怪叫一声,张牙舞爪地逃了。 多罗看了云落一眼,试探着迈步,然后飞也似地跟了上去。 云落呵呵一笑,心情竟然轻松了许多。 大家都在为五宗大会做着准备,自己也别太陷于这些儿女情长了。 修炼吧! 一夜的时光,对于修行来说不过眨眼之事。 当人间重新亮起,剑炉的山门口,站着好几个人。 准确地说,是剑炉的所有人,和管悠悠,以及一只鹅。 剑一领着六位师弟师妹以及管悠悠转身,朝着身后山包上的一人一鹅,深深一拜。 铁匠淡淡道:“别煽情了,又不是让你们去死。” 原本沉浸在离愁别绪中的几人瞬间苦笑,师父这还真是一针见血。 铁匠再次开口,“不用理会别的说法,你们只代表剑炉,其余一切与你们无关。这五宗,你们实力达到了自然就有,实力不足强求也无用。明白吗?” 众弟子齐齐抱拳,“是!” 大鹅也在旁边嚎了一嗓子。 看着弟子们消失在山门之外,铁匠轻轻道:“别死了。” 大鹅凑过脑袋,雪白修长的脖颈轻轻蹭了蹭铁匠的腿。 “要再找徒弟很麻烦的。”铁匠缓缓说出下半句。 剑炉众人自然不知道自家师父的心声,走出山门,都在感受着外界久违的辽阔和新鲜。 剑一抬起头,闭目感受着周遭的一切,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未曾出过剑炉了。 当年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问天境下品剑修的他,遭敌人算计。 情、义、亲多重连环打击,就是一定要这个板上钉钉的大剑仙中途夭折。 最终剑一还是活了下来,虽然浑浑噩噩沉寂了二十多年,但终究是活下来了。 后来的他才知道,其实师父早就有办法让自己醒来,但都没有做,而是让自己用了漫长的岁月真正将那些苦痛都磨碎,都感知透彻,才等来了真正的契机,渊皇驾临。 在听到渊皇说出那些人的结局,当听到老父亲的消息,他终于真正醒来。 铁匠才能欣慰地说一句,“剑心无碍。” 醒来之后,心关无碍,沉沦许久的境界厚积薄发,短短数月,便冲到了问天境上品。 但他自己知晓,自己的剑意,早已不属于问天境了。 他听剑七说那位白衣剑仙,十几年磨一剑,剑一的心中涌动着无限战意。 在他们的前方,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纯色的马车朴素而淡雅,车身上只有一个印记,上面画着一头啸月的苍狼。 在看清那个标记的瞬间,剑一浑身一震。 马车停在众人面前五十步开外,剑一径直迎了上去。 他在马车旁站定,然后在众人的惊讶中,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这一瞬间,他记起自己那个已经遗忘许久的名字,阿史那颉利。 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少年,看着这个应该是自己叔父的男子,拘谨而胆怯,但最终他还是听从命令,上前将剑一扶起。 剑一看着这个少年,那眉眼之间的神色,跟故去的大哥是多么的相像。 但一想起这个,便又想起了那段时光,那些算计,那些折磨了他数十年的苦痛。 好在,如今的他,已经能够承受起那段回忆。 马车的侧帘被无声掀起,一张苍老不堪的面庞出现在剑一的视线中。 白云苍狗,岁月无情。 剑一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甚至不敢去想,父亲曾经高大的身躯,挺直的腰背,如今该是怎样的佝偻老朽模样,一眼便是那二十年的时光啊! “孩子,别哭。” 阿史那伊利轻轻道。 剑一深吸一口气,“父亲,那些没收回来的账我亲自去收。” 阿史那伊利笑了笑,“没什么了。” 沉默一会儿,剑一开口道:“我得走了。” “好。” 剑一撩起袍子,再次跪下,朝着阿史那伊利再次恭敬磕头,然后起身,揉了揉阿史那思齐的脑袋,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阿史那思齐回到马车,掀开正帘一脚,偷偷望向那远去的背影。 “爷爷,这便是我的叔父吗?” 他一边问着,一边扭过头,才发现最近老迈得厉害的爷爷正老泪纵横。 第三百四十章 问本心双双破境 上午,大义镇,人群熙攘,一白一紫两个身影正并肩前行。 邢天感慨着,“蜀国这般安定和繁华,真是难得。” 白宋点点头,“都是荀国相和蜀王的功劳。” 曾经,这两位少年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只是在经历了一趟穿越半座天下的游历之后,见过了别样的生活,那些或贫瘠、或破败、或凄惨的景象,才让他们明白,自己原本习以为常的东西有多么可贵。 对俗世如此,对自家宗门也是如此。 两个天之骄子,也慢慢明白了创业维艰,守成不易,不再把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 白宋在一间铺面前停步,稍微遮掩身形,看着铺子里的景象。 邢天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铺子不大,里面卖的都是些手工小玩意儿,样式倒也算得上精美,但不值几个钱。 一个看起来像是掌柜的年轻男子忙前忙后,招呼着店里三两个客人。 帘子隔着的后堂中,邢天还能感受到有人在忙活。 “此人曾是我剑宗弟子。” 白宋轻声道。 邢天凝眉,一个剑宗弟子即使下山还俗,也不应该混成这样啊。 白宋聚音成线,跟邢天说了关于那个少年的故事。 章清规、驭兽诀、剑魂福地、云落...... 一个个白宋记忆中熟悉或久远的名字被提起,邢天默默听着。 “后来,他就被废掉了修为,不知被送到了哪儿。” “直到我准备离开剑宗,去横断山找你之前,宗主和父亲才跟我说了他的下落。” “而这,又牵扯出了另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自然是关于许轻侯父亲的。 邢天听完,长长一叹。 当年之事,实在是太多遗憾和悲剧。 “你知道为什么宗主和父亲要跟我将这些吗?” 白宋扭头看着邢天,轻声问道。 邢天想了想,果断摇头,倒也洒脱。 白宋道:“如果换做是你,在知晓了这个结局之后,再让你做一次选择,你还会做跟先前一样的选择吗?” “这是宗主问我的原话。” 邢天抿起嘴,皱着眉,捏着衣袖,陷入沉思。 “我在殿中,静静想了三个时辰,也没敢做出回答。宗主说,让我不用急,心里念着这事儿就成,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告诉他。” “然后我才动身,到横断刀庄找你。” 邢天看着白宋道:“想必如今你有了答案。” “刚有了点眉目。” 白宋迈步,走入了铺子。 许轻侯不曾见过白宋,笑容和蔼地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着。 白宋选了一样东西,微笑着付过账,又走出了铺子。 听见身后一声温暖的欢迎下次再来,白宋看着邢天,“找间客栈,为我护法。” 邢天面露震惊。 很快,二人便出现在一家客栈的房中,白宋盘坐在床上,身上的气息已经有些不稳。 “如果当初我的选择是我的本心,是我最秉持的正义和理念,那么所有的结果我都应该接受。若是因为未来的结果便影响了如今的选择,那样的选择便只是出于利益。” 白宋望着邢天,“就如我的道。” 白宋的气息轰然一震,双目闭合,开始了突破。 邢天如临大敌,神识全开,警惕地注视着周遭。 但纵使如此,脑海中依旧萦绕着白宋的话。 “若是出于本心,那一切结果都应接受。” “若是担心结果而犹豫,那就不是本心的选择。” “这就是他的命运之道。” 想你来的时候你不来,不该你来的时候你偏偏要来。 邢天苦笑摇头,迅速从方寸物中取出纸笔,写了一张字帖,叫来小二,给了他一些碎银子,让他速速送去西岭剑宗。 然后,关上门,苦笑道:“白兄,你说你突破就突破,为何要在我面前装哔,那句话留到突破完了再跟我说不一样吗?” “如今,你我倒成了难兄难弟了。我尽量坚持到人来的那一刻。” 邢天盘腿坐下,苦苦压抑着身上的气息波动,艰难地扛着每一息的时间。 终于,他轻叹一声,整个人入定突破。 普通的客栈,普通的房间,没有人能够想到,曾经肩负着剑宗和刀庄下一代希望的两个天骄,正默默坐在其中,突破修行上最大的关隘。 通玄巅峰圆满得不能再圆满的二人,就因为一场顿悟,连找好突破场地的时间都没有。 命运往往就是这么神奇而无常。 但就像二人所坚定的那个信念,这是自己的本心选择,无论结果如何,都坦然接受。 单吉祥,是这间贵临客栈的掌柜。 笑迎八方客,手招四面财。 单掌柜平日里对谁都和和气气,就连偶尔有那么些个付不起一个铜板的落魄乞丐,他也愿意施舍一碗白饭。 故而在这一条小街上,有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临近中午,一会儿监督后厨备菜,一会儿监督小二打扫厅堂,还得准备铜钱找零,单掌柜好不容易能歇歇,坐在柜台里,又是捶肩又是敲腿的。 忽然,他脸上的笑容一僵,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猫着,悄悄放出一缕气机,感受着灵气的剧烈震荡。 竟也是个修行者! 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头颅死死低着,无人瞧得见的脸上写满了纠结。 刚才那两人正在一起突破境界,而其中一人,他认得! 房门的门栓被人从外面用细薄的利刃顶开,白宋和邢天各自盘坐的身影暴露出来。 他们的气息是那么强大,又那么虚弱。 单掌柜隔门站着,目光犹疑不定。 他看着白宋,知道那是西岭剑宗副宗主白清越的儿子。 因为,此人在清溪剑池必杀榜单上,曾经排名第一,只是那个位置如今已经被另一个更年轻的少年取代。 单吉祥,清溪剑池真传弟子,通玄境中品剑修,奉命来大义镇潜伏,统领在此地的所有清溪剑池的谍子。 他想过,不求有功但求安稳,在大义镇顺利度过这五年,返回剑池,成为门中仅次于长老的高级执事,然后专心突破到知命境,人生便没什么遗憾了。 所以,当这么大一桩功劳落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喜悦,反而很纠结,甚至很恐惧。 若是一无所有,自然敢富贵险中求; 但他不一样。 刚才自家的小厮去西岭剑宗送信,他甚至都不敢拦,也不敢偷看,因为他知晓西岭剑宗对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意味着什么。 如今想来,应该是去报信的,那就意味着,供他考虑的时间并没有太久了。 终于,他咬了咬牙,心中有了决断。 左手缓缓抬了起来,向前探出 ......重新拉上了房门。 扭过头,一柄柳叶形状的飞剑悬停在他的眉心。 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面沉如水,在他身旁,一个笑容和蔼、稍显苍老的男子笑着朝他竖起大拇指,“聪明。” 单吉祥双膝一软,颓然跪倒。 他认得这两人,白清越和陈清风。 一日之后,白宋和邢天随着陈清风和白清越一起返回了剑宗; 客栈恢复了宁静; 单吉祥还是这间贵临客栈的掌柜,但他背后又多了一层更深的背景,西岭剑宗。 宗主大殿前,陈清风看着邢天,“邢庄主有信送来,让你不用赶回刀庄了,他会抵达剑宗和我们一起去长州。这些日子,你就和白宋一起,安心地在山门之内,稳固境界。” 横断刀庄身为五宗之一,必然是要去参加五宗大会的,邢天自是心知肚明,他生性洒脱,也乐得清闲,自无不可。 他问道:“陈宗主,我父亲大约什么时候到?” 陈清风微微摇头,目光望向南方,“这倒不清楚,邢庄主此番将绕道十万大山,与四象山的人同行。想必如今,已经一起在路上了吧。” 从十万大山通往锦城的山道上,一队约莫十四五人的队伍正在快速前行。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雄壮魁梧的男子和一个戴着面纱,身着碧绿色衣衫的女子并驾齐驱。 横断刀庄庄主邢昭远,四象山青鸾郭右棠。 四象山四象,雕龙、绣虎、青鸾、灵蛟。 灵蛟曹夜来已死,绣虎周墨在长沙城,雕龙符临在长州,留守四象山的便只剩下了青鸾郭右棠。 但此番五宗大会,便是青鸾也不得不出山了。 四象山本就已经惨淡远走,若是这一届郑重其事的五宗大会又将五宗的名头旁落,恐怕四象山是真要一蹶不振了。 山风迎面而来,却始终吹不散郭右棠眉间的忧色。 邢昭远看在眼里,但五大三粗的他根本不知晓如何劝慰,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郭仙子,周贤弟此番会去往长州吗?” 郭右棠摇了摇头,“邢庄主,右棠还不清楚。” 邢昭远叹了口气,这老五宗好像各有问题,此番五宗大会,恐怕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不再言语,队伍坚定而沉默地朝着锦城行去。 ------------------ 云落这几日跑了几趟大端入住的宅院,进倒是能进去,没哪个大端官员敢把他挡在门外。 但陆运就是不露面,躲在后院书房之中,不闻不问。 云落也是没有半点办法。 感觉没见到陆琦的日子,都像是有几年那么长了。 这人啊,就是这般。 往往对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视而不见,觉得理所当然,只有当失去的时候,才惊觉过来。 云落驱散那些无用的情绪,投入修炼之中。 五宗大会,注定是一场比当年剑冠大比和雾隐大会更惨烈的争夺。 肩负着沉重使命,和无数人期望的他,大意不得。 天色将晚,结束了一段时间修行的云落站在院中,双手负后,仰头望天。 风被春意染上了些柔和,吹在发梢,像是情人在耳畔的吐气如兰。 云落苦着脸,“哎......” “云大哥,剑七和悠悠回来了!” 符天启的声音兴奋得很,冲进院子,看着云落,“还带了好几个剑七的师兄师姐呢!” 第三百四十一章 剑六问剑,云落应战 随着说话声,一行人就涌入了院中,领头的,正是剑七和管悠悠。 离去的好友能够归来,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 云落露出由衷的笑意,迎了上去,“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去城外接你们。” “你就是云落?” 剑七和管悠悠拱手抱拳,还没说话,一个大咧咧的女声就在他们背后响起。 循着声音望去,一个相貌普通,露着几分憨直,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根大辫子的女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云落。 听了这略显无礼的问话,云落也不气恼,笑容不改,“正是云落,不知阁下?” “我们打一架吧!” 女子顿时面露兴奋,将剑七朝旁边一推,迈步走出。 一条笔直修长的长腿彰显着年轻的活力。 看着云落面露尴尬,剑七连忙道:“六师姐,这也得分分时候吧。” 他向云落解释道:“这是我六师姐,一向鲁......比较直接,云兄勿怪。” “好了,六师妹,先忙正事。”一个面容依旧年轻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神册剑炉天顺剑剑一,见过云公子。” 云落赶紧回礼,同时面露诧异。 因为杨清曾经说过剑一是跟他们一个时代的人,为何面容却如此年轻。 剑一显然看出来了云落心中的想法,解释道:“虚度了二十余载,没曾想竟也成了岁月的漏网之鱼。” 巧妙的话语说得众人都会心一笑,云落也恍然大悟。 有了剑一的开头,剩下的几个剑炉弟子也直接上去见礼。 “神册剑炉天赞剑剑二,见过云公子。” “神册剑炉天辅剑剑三,见过云公子。” “神册剑炉天显剑剑四,见过云公子。” “神册剑炉天辅剑剑五,见过云公子。” “神册剑炉天佑剑剑六,云公子,我们打一架吧!” 云落苦笑不得,心中却对这个提议并不排斥。 西岭剑宗与神册剑炉,虽然不像与清溪剑池那般有着血海深仇,但此番五宗大会,这么多家宗门争夺那五个位置,难保不会出现需要对战的情况。 剑炉本就神秘,如今有机会多接触多了解总是不错的。 何况,他也想看看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苦修,到底进境如何。 他现在的境界挺尴尬,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味。 在这长州城中,要么就是境界低一些的,比如陆琦的通玄境下品,比如余芝的神意境中品、比如李子和多罗之类,跟他们打其实并没有太多意义了; 要么就是境界高的,比如悄悄突破到问天境下品的蒋琰、比如问天境上品的符临、再就是李稚川和苦莲这样的天榜高手。 云落脑子还算正常,不会兴起找他们讨教的念头。 所以,云落先前都只能和符天启讨论讨论剑符道,梅子青来了好歹还能对战一下,但二人如今的境界对云落而言,慢慢也没什么挑战性了。 所以,这位剑炉六师姐的提议,云落反倒颇有些心动。 于是,云落笑着道:“待安顿了各位,挑个时间,咱们再行切磋吧。” “安顿啥呀,都是修行者,又不是什么凡人,早点睡晚点睡的,有什么关系。云公子,咱们说干就干吧!” 剑六两眼放光,说出令众人面露古怪的话。 剑三悄悄跟剑一传音道:“大师兄,真的没问题吗?” 剑一笑着送出一道心湖涟漪,“既然是那位大英雄的儿子,气度不会那么小。” 符天启扯了扯剑七的袖子,面露询问,剑七朝他一摊手,别看之前兄弟我跟你吹得厉害,真正回了剑炉,我说话屁用不顶啊。 云落望着剑六真挚的神色,若不是曾经多方求证,都证实剑炉弟子虽各有特色,但都心性纯善,不行恶事,云落都要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了。 他环视一圈,发现还真没人出来劝阻一下,只好微微耸肩,“既然如此,云落恭敬不如从命了。” 了字还在嘴边,云落忽生警兆,身形蓦地朝后飞退,一缕剑气从他的面前飞过。 剑六站在原地,抱拳道:“无意偷袭,只是验证一下云公子是否如传言般强大。届时我让你一招。” 云落心头微微升起的那一点不快迅速烟消云散,微笑道:“战场之上,无所不用其极。剑六姑娘不必如此,正常出剑便是。” “真的?” “废话多了,我可就出剑了。” 云落学着正常剑修的做法,随手递出一剑,剑气滚滚,声势浩大。 剑六嘿嘿一笑,一柄鱼形长剑出现在手中,屈指一弹,一条剑气化作的白鱼便出现在空中,鱼身矫健地弯起,然后猛地一弹,将云落发来的剑气击碎。 她还没来得及喜悦,一柄长剑就从被鱼尾崩散的剑气中伸出。 云落竟在一刹那间出现在她的面前。 长剑笔直,顶端吐着寸芒,握剑的手极其稳定,朝着剑六的胸口直刺。 剑六浑身汗毛倒竖,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打法。 长剑来势极快,不等她反应便已临近胸口。 她猛一咬牙,心中默念,“神册在上,真火在下,神意炼心,真火炼体,舍身为道,成剑.....天佑!” 剑六不闪不避,甚至闭上了眼睛,云落大惊。 你嚷嚷得这么厉害,怎么这么弱! 他不想一来就见血,连忙收势,却已经来不及了。 长剑毫无阻碍地透体而过,气势停滞一瞬的云落惊觉不对,长剑仿佛只刺中了一道残影,同时他的后背感受到了一股即将降临的森寒剑意。 剑六的剑,就抓住了云落气机一滞那个转瞬即逝的当口。 云落心念一动,整个后背弥漫着一层金光,光芒之盛,竟隐隐穿透了外面罩着的衣衫。 剑六反手的长剑只刺入寸许便再不得寸进,云落顺势朝前,脱离了剑六长剑的笼罩范围。 这一切,只是二人的交手的第一个刹那。 剑炉几个师兄彼此用心声交流着。 “六师妹有些危险啊,这才第一个照面,就用了禁术了。” “而且还没能在云落身上留下什么伤。” “刚才那层金光是不是传说中六族化龙池炼体之后的真龙之躯?” “这还怎么打,体魄连剑气都穿不破。” “这云落的身形也太诡异了,这还是剑修吗?” 剑一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曾经他也见过一个剑修,也是这般打法,而当时的自己败得比六师妹还惨。 心念之间,也认为剑六的落败是铁定之事。 但剑六自己却不作如此想法。 她转过身,看着云落,竖起大拇指,然后狠狠道:“我要认真了!” 云落微微一笑,将方才使用的“千钧”长剑收起,换上“山河”剑在手,“你再不出手,我就要先出手了。” 剑六冷哼一声,跟我打还敢托多大。 鱼形长剑被她横举手中,朝上一扔,然后两指弹在剑身。 长剑便如同那出水的鱼儿,在空中急速甩着尾巴。 银珠四溅,一颗颗都是凝实的剑气。 与此同时,一柄飞剑从她丹田中掠出,藏在那一蓬密密麻麻的剑气中,压向云落。 云落不敢托大,心念一动,以一种诡异的身形,朝前冲出,砸落一道恢弘剑气。 你以水来攻,我便以水还之! 接天十六剑之“惊涛拍岸”! 剑六一剑发出,立刻再补上一剑。 鱼形长剑横握在手,三指一抹。 鱼身上的无数鱼鳞脱落,旋转着继续笼罩向云落,同时掩护那一柄偷袭的飞剑。 云落正要反攻,忽然神识锁定了一点寒芒,心脏猛跳,飞剑“断流”及时地护住自己的心口。 “铛!” 一声金石交击的声音,云落被一阵大力冲击,倒飞出去。 剑六嘴角翘起,终于扳回一城。 云落却心中大定,你本命飞剑既然现身,就别想再逃了! 用断流锁定住剑六的本命飞剑。 云落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蹬,身形如电。 随着整个人身形的不断跃动,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稍微凝固又转瞬即逝的残影。 “大日凌空”、“星河漫天”、“惊涛拍岸”、“铁骑凿阵”、“大雪崩山”、“长河飞瀑”、“风雪倒卷”、“星火燎原”、“铁锁横江”...... 在成功突破到知命境,真元大涨之后,已经被他全数习得的接天十六剑终于第一次完整地被从云落的手中施展出来。 一道道本身就威力惊人的剑式,在云落接连用处之后,竟还产生了叠加的效果。 一剑一剑地朝着剑六砸落。 剑六退了一步、两步、四步...... 眼看就要退到背后的房屋前时,剑三足尖一点,一手将剑六朝旁边一扔,一手拿着长剑,抵挡着云落的攻击。 终于,挡下了最后一击之后,剑气消散。 剑炉众人眼中都露出凝重,因为,剑三退了一步。 问天境中品剑修剑三,在这连环攻击之下,竟然退了一步。 要知道剑三的剑道修为可是仅次于大师兄剑一的。 排行老三,只是因为入门时间排在第三而已。 这是不是意味着云落可以硬憾问天境中品剑修了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你费尽全力,用这么厉害的剑式累加出来的一击,也不过让人家退了一步而已,要想真正伤到人家,可想而知有多难。 但没有人会因此看轻云落。 因为云落如今只有知命境下品。 夸张点说,就是两个大境界的差距。 剑三的眼中也有钦佩,笑着道:“云公子,我贸然插手,还请勿怪。” 云落摇了摇头,神色从容。 剑三看着剑六,“别不服气,你输了就是输了。” 剑六反驳道:“我挡得住!” “结果就是你身后所有的房间都会被摧毁。”剑三淡淡道。 “那又如何?挡住了就是挡住了!”剑六仍不服气。 剑三指着云落身后的石桌,石桌上,有一个被人随手扔在桌上的陶瓷酒壶。 完好无缺。 第三百四十二章 我不介意多一个人的 剑六的目光盯住那个酒壶,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抱拳,“我输了。” 云落本想说一句,只是切磋不分输赢,又觉得有些太过矫情,于是只好抱拳回礼。 一场说不上风波的插曲就这么平淡过去。 剑炉中人虽然来得早,来得突然,但有蒋琰在,这些早早就已经安排妥当。 云落领着他们来到早早备好的一栋独立的宅院中安顿下来,然后顺理成章地安排了一场接风宴会。 既然有了契机,又无仇怨,自然是要结个善缘的。 不过因为旅途劳累,宴会也结束得较早。 月明星稀,当剑六略显烦闷地走到院中,却发现大师兄正站在院子中,好像是在等着自己? 负手而立的剑一似有默契般转过身来,看着她,“是否还有些不服气?” 剑六还没说话,一旁就有声音响起,“六师妹觉得自己的禁术没用完,怎么可能服气。” 剑四竟然也在,而且破天荒没有念诗。 他斜倚在一根朱红的柱子,神态慵懒。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附和道:“六师妹觉得只是自己没注意剑气的问题而已,凭这个就判她输了怎么行!” 剑五正蹲在一块石头上,身形比石头还大。 剑六狐疑地看着这两个破天荒开口的师兄,嗅到了一股阴谋的气息。 难不成都在这儿等着自己的? 我虽然单纯,但不蠢啊。 “你们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剑六也懒得琢磨,看着大师兄,嗯,大师兄才是值得依靠的那个。 剑一平静道:“没什么,只是担心你觉得我们不公正,心生不满。” 剑六摇了摇头,“没事,不会。” “意思是你还真觉得你再打下去能赢?”剑一哭笑不得。 剑六被这几个师兄弄糊涂了,长腿往一旁的石凳上一踩,“你们就明说吧,我怎么就一定会输了?他云落也......也没多厉害嘛!” 说到最后,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云落的确还是挺厉害的,但并没有厉害到师兄们认为的那个程度吧。 剑一叹了口气,“三师弟,你来说吧。” 站在一从树影中的剑三一脸懵逼,为什么一到这种要长篇大论的时候,大师兄你就撂挑子啊! 我的口水就不是口水吗?就......不值钱吗? 剑三无语地从树影中走出,“六师妹啊,那三师兄就跟你叨叨两句?” 剑六潇洒地一撩头发,“洗耳恭听。” “第一,就在你们已经进行了的对战中,有三点情况时需要注意的,第一点我们已经说过了,就是对于剑气的控制,云落远胜于你。其次,你在使用第一个禁术的时候,云落如果不是担心伤到你,气机有了刹那停滞,让你有了可趁之机,你或许连在他身上留下轻伤的机会都没有。” 剑六歪着脑袋,想了想,勉强认可了这个说法,“然后呢?” “最后一点,云落的本命飞剑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动过攻击。难道你认为一个知命境剑修,本命飞剑没什么加成?” “这算什么歪理。我的本命飞剑也只偷袭了他一下啊。” 剑六不服气地道。 “你就是嘴硬。”剑三叹了口气,“难道你没听过剑符道?” 剑六默默坐下,“说到底我就是想见识一下嘛,你们又给我打断了。” “不是我们给你打断,而是以你目前的水平,根本没办法让人家使出剑符道来。” 剑二不知从何处出现,狠狠朝剑六身上扎了一刀之后,又默默离去。 剑六以手托腮,愁眉苦脸。 几位师兄都这么欺负她,无力反抗的她只好决定去欺负一下小师弟,结果发现他居然正在修炼。 剑六只好郁闷地甩着大辫子,一晃一晃地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剑七才猛地睁眼,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 第二天,云落起来,打开房门,就看见剑六站在门口,吓了一大跳。 “剑六姑娘,这是有事?” 剑六破天荒地有些扭捏,深深呼吸几口,山峦风光巍峨,“我这些天我能跟着云公子一起吗?” 有猫腻! 有问题! 坚决不可以! 云落吓得倒退一步,斟酌着措辞道:“这个,我最近挺忙的。” “没事啊!我可以帮忙啊!” 这个,剑六姑娘,你听不懂什么叫婉拒吗? 云落无语,“剑六姑娘,你们初来乍到,要不让剑七带着你们四处逛逛?这长州虽说比不上长生城繁华,但也有些可取的景致。” “剑七又没什么好玩的,跟着你才好玩。”剑六的脸上满是坚定。 云落心中叫苦,我不想跟你玩啊! 我的琦儿还被岳父扣着呢,别闹好不好啊! 终于,他鼓起勇气,直白开口,“剑六姑娘,云落有心爱之人,亦在城中,你我同行,恐生误会。” 剑六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你把我当男的就好了啊!” 云落一愣,“这个,就怕我那心爱之人不这么想啊。” “她在哪儿,我去找她聊。”剑六发起愣来,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云落一阵头大,忽然一旁的一间房门打开,他便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冲了过去。 “悠悠,你快劝劝剑六姑娘吧。” 管悠悠自然是听见了二人的对话,要不也不会走出来。 饶是同样到了知命境,她对剑六依旧有着浓浓的心理阴影。 曾经见识过剑六怎么纠缠剑七的她一阵头大,没想到剑六会真的来缠上云落。 心中暗叹一声,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还没开口。 “悠悠在啊!”剑六高兴地走过来,一把搂着管悠悠的肩膀看着云落,“云公子,这样吧,叫上悠悠一起,这样那位江东明珠总不会说啥了吧!我不介意多一个人的。” 形势急转直下,云落目瞪口呆。 这是你介不介意的事吗? 管悠悠以心声飞快地对云落说了剑六的脾性,云落放下几分防备的同时,只好暂时接受了这个安排。 心中决定,今天晚上,一定要去找找剑一,让他管管他这个六师妹。 符天启一早出去军营找了一趟符临,然后在城门外等着云落。 当他瞧见云落左边一个管悠悠,右边一个剑六的时候,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不停的给云落递去询问的眼神,云落只好以心声跟符天启大致解释了一下。 符天启嘴角抽搐,仿佛瞧见了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一路上,剑六都叽叽喳喳,不停地询问云落的种种事迹。 时间主要集中在赶往北渊之前,和从幽云州离开之后。 因为中间那一段的消息,剑七都知晓,而她在剑炉就已经将剑七榨干了,一滴不剩。 云落一边硬着头皮陪着剑六絮絮叨叨,一边企盼着这一天赶紧过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他们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中极山北麓。 既然此番五宗大会阵仗如此之大,号称是整座天下修行者的大会,同时又关系到修行者联盟的初建,自然与每一位修行者都息息相关,可以预料几乎所有能来的修行者都会来。 中极山巅,注定是容不下那么多人的。 绝大多数的修行者,都没有办法上山。 于是,按照五宗大会的安排,主办方将在中极山的南麓和北麓各自平整一片场地,建起一座看台,看台前方,用水幕实时放映中极山巅五宗大会的情况。 至于建造这些东西所耗费的海量钱财和物资,乃至于人工,自然都是由两座朝廷负担。 云落和符天启此行就是来挑选合适的地方的。 只是没想到,会带两个拖油瓶。 也不对,管悠悠默不作声,不作数。 唯一称得上拖油瓶那位还在兴致勃勃地开口,“那云公子,你把那个王巨君杀死之后呢?” 云落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强挤出一缕微笑道:“剑六姑娘,稍等一下,我把正事忙完好不好?” 剑六还要说什么,管悠悠鼓起勇气扯了扯剑六的衣角,直接了当地道:“五宗大会耽误不得,六师姐稍微等等吧。” 剑六一下子垮了下来,随便找了一颗大树,将马拴在树干上,整个人飞上枝头,无聊地数着枝头的嫩芽和花苞。 云落长出一口气,驱马和符天启四处勘察记录。 长州城中的院内,剑三和剑一对坐一处凉亭中。 剑三满脸忧虑,“大师兄,会不会有些太过了?” 剑一点点头。 剑三继续道:“云公子会不会生气?” 剑一点点头,“有可能。” 剑三无语,“那你还将她放出去!” 剑一苦恼地揉着同样发胀的眉心,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知道六师妹的性格,找云落这件事是她自己意思,不是我们谁在诱导。” 他站起身来,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不把她支出去,咱们能有这样清静的日子?师傅不在,谁能治得了她?” 剑三扶额。 剑二、剑四、剑五齐齐露出脑袋,“同意大师兄的说法。” 剑七悄悄打开房门,犹豫着道:“我也同意。” 然后赶紧补了一句,“诸位师兄请勿外传,我怕被云落打死。” 剑三嘴角抽搐,觉得神册剑炉这么多年的第一次集体亮相,有崩坏的可能。 就在云落带着管悠悠和剑六出去不久,一个陆运的亲随就冲进了陆运暂居的院子。 “那云公子左边那个女郎,娇小可爱,一身黑衣看起来甚是冷艳。” “云公子右手边那个女郎就更厉害了,身材高挑,一头长长青丝梳成一条大辫子,胸前满是罪恶的凸起,到了腰部,又是迷人的凹陷,尤其是那两条腿,笔直修长,简直能夹死......” 陆运轻咳两声,赶紧打断,“行了行了!没让你说那些,下去吧。” 一旁的帷幔之后,陆琦冷脸独坐。 第三百四十三章 晚上记得留门啊 云落很少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以至于瞧见长州城黝黑的轮廓时,都没忍住长长松了口气。 看得符天启和管悠悠又是好笑又是同情。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浑然不觉,依旧亢奋地道:“云公子,再聊聊你和秦明月那一架呗,悠悠你也一起啊!” 云落一边回答着,一边在心中打定主意,进城之后,一定直奔剑炉众人居住的地方,问问剑一是何居心,顺带求教一下他们这么多年是怎么忍受得了的。 见云落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剑六叹了口气,“好了,我知道云公子是嫌我烦了。” 云落猛地扭头,感情你不傻啊! 下意识就想当个老好人,说句安慰的话,被他死死忍住了。 生怕一开口之后,就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剑六甩了甩手,神情落寞,看着在视线中快速长大的长州城,“我这人就有这个毛病,见了喜欢的人......” 话才刚说到这儿,符天启就是面色一变,管悠悠也露出古怪的神情。 云落连忙道:“剑六姑娘,这可使不得。” 剑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说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佩服、敬爱、尊重。” 云落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 “我见了这些人,总是很急迫地想要了解他们的故事,想要探寻他们身上那些令自己兴奋和激动的经历、特质。”剑六又继续道:“其实,我也知道这样不好,我那些师兄们个个都被我这样骚扰过,就连当年浑浑噩噩的大师兄都没逃过我的魔爪。” 听到这儿,管悠悠会心一笑,她曾听剑七说起过,剑一在二十来年的浑浑噩噩中,唯一一次清醒过来正是拜剑六所赐,足见威力惊人。 “哦,对了,就连悠悠也是一样,是不是啊悠悠。”剑六眯眼一笑,管悠悠心有余悸地点头。 “这事儿吧,其实我也挺纠结的,我还去问过师父,结果师父说,这才叫天性自然,剑心通明。”剑六做了个对女子而言不是那么雅的动作,挠了挠头。 “虽然我总觉得师父是在忽悠我,可谁叫他是师父呢,我不听他的听谁的?” “我说这些,其实就是想让云公子莫要因此而厌弃我,甚至于恼恨我。剑六在此谢过了。” 说着剑六还扭过身子,朝云落抱拳致谢,神色真挚。 云落忽然竟有些莫名的感动,剑炉果然都是些独到的天才。 他连忙回礼,“剑六姑娘言重了,姑娘洒脱随性,师法自然,云落又怎会生出那等心思。” “那云公子,咱们回城继续吧!还有什么故事没聊的吗?” 剑六瞬间恢复了活力,仿佛刚才的落寞真挚都是一场幻觉,她眯眼笑着,活像一只得逞的狐狸。 云落暗道一声中计,只能苦着脸摇头,“没有了,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好说歹说,让管悠悠将剑六送回剑炉住处,耳中嗡嗡作响的云落跟幸灾乐祸的符天启回到了自己住的小院中。 走进院子,云落就瞧见了意想不到的两个人。 红衣的余芝,白衣的君渺渺,静坐等候,且神色不善。 梅子青在一旁站着,不停眨着眼,像是眼里进了沙子,许多沙子。 “二位可是有事?”云落领会不了梅子青的意思,莫名其妙地问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净碰见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余芝和君渺渺对视一眼,两个性子温存的女子却先叹了口气。 二人实在做不来什么义愤填膺、兴师问罪的做派,便由余芝轻轻开口问道:“云公子今日可是外出了?” 梅子青嘴角抽搐,方才他可是站在一旁,完完整整听见了这二位温柔似水的姑娘,义愤填膺地商量将要如何痛斥云落一顿,最好还能打一顿的。 还说什么开场就要来个下马威,然后,当着云落的面,就这? 亏我差点眨得眼睛都酸了。 云落茫然地点点头,心道:怎么,现在长州城换做二位主事了?出门需要向你们报备了吗? 君渺渺又问:“听说还有两个女子相陪?” 云落隐隐猜到了一个可能,又觉得不大可能,“对啊,悠悠啊,你们认识的。” “悠悠姑娘我们自是认识,可听说还有一位貌美如花,身材妖娆的仙子相随?”余芝问出这句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却莫名有些心酸,摇头驱散那些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看着云落。 符天启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云落也无语凝噎。 这到底是谣言太过离奇,还是二位眼瞎。 我不是针对剑六姑娘,她的确跟貌美如花这四个字井水不犯河水啊。 待符天启捧着肚子跟余芝和君渺渺解释了今天的经过之后,二位本来雄赳赳气昂昂赶来兴师问罪的女子面露尴尬,又是羞愧又是好笑。 “这个......这个陆姑娘倒是没跟我们提起过。” 余芝尴尬地解释一句。 云落却忽然敏锐地抓住了话语中的那个词,“琦儿?” 原来,陆琦在听了陆运亲随的禀报之后,就怒气冲冲地对陆运说要去找云落问个明白。 知女莫若父,陆运如何不知自己女儿心性洒脱,毫不拖泥带水。 微微一笑,识破了女儿趁机想跟云落见面的企图。 陆琦无奈,只好将余芝和君渺渺请了过来,在陆运的监督下,也没敢说什么别的,只是让她们帮忙找云落兴师问罪。 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听完余芝的讲述,云落反而微微一笑,不禁令符天启大感诧异。 “云大哥,陆师妹都生气了,你笑啥?” 云落摇摇头,没有点破玄机。 又聊了一会儿,余芝和君渺渺也起身告辞。 本来云落打算送出去的,看着梅子青主动请缨的样子,云落识趣地收回了步子。 日子就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 接下来,云落又带着人去了中极山的南麓勘察,又选定了一块场地。 然后大端朝廷抵达长州的工匠,便抓紧进场开工。 这一天,北渊的使团又迎来了一位大人物,也是云落的熟人。 迟玄策。 当日云落在从大端那边失魂落魄地出来之后,去北渊使团的院子时,北渊使团领头的就说自己只是副使,真正的头儿还没到。 果然,今日便等来了。 老友相见,自然又是一番畅谈。 不过迟玄策因为来得晚了,却没有陆运那么清闲的日子可以享受。 第二天,云落、符临、陆运、迟玄策,四人便出城,上了中极山。 因为,五宗大会日益临近了。 这是时隔多日,云落终于再次见到陆运。 没想到还没开口,就被陆运笑呵呵地一句“云将军,今日我们只谈公事。”给堵住。 但老到的陆运却没有想到另外一层,云落左右看了看。 嘿!这旁观者可都是自己知根知底的熟人啊。 于是,发挥从剑六那儿学来的招式,死缠烂打,终于逼得陆运同意让他和陆琦见上一面,时间一个时辰。 知趣的符临和迟玄策各自出手,又为云公子续了一段,于是总时长被延长到了两个时辰。 等一切尘埃落定,陆运才发现,自己倒成了拉不下脸皮的那个了。 失策啊失策! 站在中极山巅,众人举目远眺,四周河山城郭都尽收眼底。 山风猎猎,吹动胸中豪情的火焰。 四人各怀心思,沉默许久。 过了一会儿,云落才率先开口道:“咱们开始忙正事吧?” 其余三人也从心绪中醒来,点头称是。 五宗大会,原本自然是有章程的。 但此番规模骤然增加,且档次提高许多,也自然有很多东西是要重新确定的。 从两国朝廷那边,只拟定了大框架,而具体的细则,就是他们此行的任务。 根据中极山巅的地形,众人要对届时的场景有个比较详细的规划。 一共允许上来多少宗门,这个选拔标准是什么; 各家宗门的位置和位次怎么安排,每一家允许上来多少人; 天人祭坛设置在何处,需要占用多少的面积; 切磋比试的地方在哪里,需要占用多少面积,需要布设什么样的防护阵法; 届时大会开启的具体流程是怎样,有没有什么需要特殊注意的地方; 如果有骚乱,应该怎样控制局势; 林林总总,令人头大。 好在在场的四人却还都是干实事的人。 迟玄策自不用说,本身就是如今渊皇谋主; 陆运执掌镇江陆家大小事务多年,这点事情还不算太复杂; 符临当初在军中就是神符营统领,如今也是统管义军军务; 云落稍微稚嫩些,但有凌青云当年的笔记指点,又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多少还是能够跟得上。 于是四人就在这山巅,反复讨论着各项情况。 这个时候,陆运所说的只谈公事,倒是真的成了现实。 当然,想来这也是云公子愿望得逞的缘故。 再一细想,又何尝不是陆运借坡下驴,收放自如。 其中之微妙,实在韵味十足。 直到天色渐晚,四人才意犹未尽地中断讨论,下了山,回到长州城。 云落主动提议,在晋王宫中,继续议事。 陆运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还是个拎得清轻重的。 众人也都有此意,便在晋王宫中摆开一张大桌,铺上地图,继续讨论了起来。 直到东方既白,已是一夜过去。 看着最终被迟玄策誊抄出来的一叠写满小字的白纸,四位修行者也俱都松了口气。 云落从迟玄策手中接过这一叠凝聚着四人辛勤和智慧的纸,“那我就按计划,去找李掌教和苦莲大师再参详参详。” 五宗大会是修行者盛会,城中两位天榜高手,自然是可以提提意见的。 众人满意地散去,临别之际,云落望着陆运的背影,喊了一声,“陆伯父,今天晚上可得给我留门啊!” 陆运嘴角抽搐,装作没听见。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凌家旧部,深不可测 跟李稚川和苦莲的沟通很顺畅。 云落刚找到李稚川说明来意,李稚川就提溜着他直接出现在了苦莲打坐的佛堂中。 然后微笑道:“一趟说了吧,何必说两次。” 紧跟着,二位天榜大佬的建议也主要集中在了跟比试有关的细节上。 诸如如何安排合道境、问天境高手之间的比斗方式、擂台法阵要刻到什么等级、需要多少场地这些,没有这二位,别人还真做不来。 同时,阅历丰富的李稚川还悠悠将修行界诸多门派之间的恩怨一一道来,苦莲微笑着查漏补缺。 云落连忙好生记下,避免到时候出现各种尴尬局面。 比如好死不死刚好将两个死敌安排在一起,大会还没开始,双方便直接兑子了。 这一番讨教就讨教到了日落西山,云落带着满满的谢意和满满的成果,心满意足地慢慢离去。 甚至都忘了询问孙大运如今的状况。 李稚川和苦莲还不至于亲自相送,这种小事,自然是两个小弟子被迫营业。 看着李子和多罗难得一板一眼地各自依着各家的礼节行礼,云落微微一愣,也笑着回礼。 李子忽然朝云落挤眉弄眼地道:“偶像,听说你当了好久的孤家寡人了?” 多罗连忙一副“卧槽,这个话题太刺激了”的表情,用一双小手,虚掩住耳朵。 就知道你个小子不会这么老实,云落心中一动,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那是我专心正事,要见还不是想见就见。” “吹牛!”李子满脸地不相信。 多罗悄悄道:“李子,你偶像变了。” “咦?你在偷听?” 李子把多罗调戏得满脸通红之后,看着云落痛心疾首,“偶像,小心牛皮一吹就破哦!” “哼,你们这些小孩子懂什么!”云落挥挥手,作势离去。 不能说太监缺,不能讲女人老,不能说孩子小。 虽然都没说错。 果然,就连多罗也义愤填膺,嚷嚷着要云落当场验证。 云落刚才只是难得起了些童心,跟两个小家伙调笑一句,谁知道二位居然这么执着地主动朝剑尖上撞。 那就怪不得本公子不尊老爱幼了! 云落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身后跟着两个鬼鬼祟祟的跟屁虫,就这么走向了大端使团下榻的宅院中。 “李子,我怎么觉得事情有点不妙啊!” “嗨,你懂什么,他就是装的。别的事儿我佩服他,在这事儿上,他不行。” “可我看云公子这样子像是很有底气的呢!” “你懂什么,他这是装腔作势。你知不知道,这个世间最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 李子得意地卖弄着。 “是什么?”多罗忠实地扮演着一个捧哏的角色。 “是看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大人物的笑话。看他们光环之下,实际上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会拉屎会放屁的人而已。” “这就是你动不动就拉着我到处去偷窥的理由?” 李子原本还沉浸在自己这番富含深意的话语中,听了多罗的反问,顿时支支吾吾,好在地方就快到了。 李子连忙转移话题,把着多罗的肩膀,“咱们这次一定不能让他就这么糊弄过去,一定要看他能不能见到陆仙子。” 多罗忽然好奇道:“你说像陆仙子那么出尘漂亮的,也会拉屎放屁吗?” 李子清脆地敲了一下面前的光头,“你一个和尚,天天念叨女人像话嘛!” 多罗委屈地摸了摸脑袋,不过虽然委屈,但跟李子在一起是真的很好玩啊! 走进巷子,李子和多罗看好戏的神色都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就瞧见院门中飞出一个白衣身影。 陆琦正要飞奔入云落久违的怀抱中,却出乎意料地被云落挡在身前。 她面露疑惑,“真变心了?” 云落哭笑不得,连忙跟她说了反调戏小李子的事情。 陆琦心中偷笑,悄悄投去目光,果然看见了两个勾肩搭背、落寞离去的萧瑟小身影。 她笑着在云落的胸前捶了一拳。 云落可不管两个小屁孩,笑着牵起她的手,“可怜岳父大人就给了两个时辰。” 陆琦粉脸微红,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你不走他还能赶你啊?” 云落一愣复一喜,还有这种操作? 欢欢快快地拉着陆琦的手,进了院子。 当然,是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情的。 直到深夜,对云落的厚脸皮实在无可忍耐的陆运黑着脸出现在二人谈情说爱的水榭之外,云落这才神清气爽地离开。 却不知道自己这位岳父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竟勾起了一丝微笑。 云落、符临、陆运、迟玄策四人组的效率很高,在拿到了云落从李稚川和苦莲那边整理的内容之后,便立刻聚齐。 一天两夜之后,伴随着长州城中,日益增多的人流,一份五宗大会的正式流程也新鲜出炉,被迅速誊抄,张贴在长州城中各处。 此番天下修行者云集中极山,以宗门、门派、世族为单位,参选五宗。 主办此次五宗大会的临时执事会议将遴选二十家宗门登上中极山,竞选五宗。 这二十家候选宗门之中,原本的五宗自然无可争议地名列其中,而后两国朝廷各自推选三家,而后剩余的九个席位,则由所有有意愿的宗门角逐。 为了保证效率,临时执事会议将先从所有报名参加的宗门之中,推荐出九个席位来。 但有不服之宗派、世族,皆可任意向这九家宗门发起挑战,只要战而胜之,便可取代其位置。 届时,这二十家宗门将登上中极山,而其余未登山之人,按照南北国别,分别在中极山南麓和北麓修建的看台处观礼。 登山的二十家宗门将分为五个小组,各组前两名进入最终的角逐。 这选出的十家宗门将再度抽签,两两对战。 胜者为五宗候选,败者之中可任意挑选胜者,胜之则可取而代之。 一个山羊胡子站在人群前,默默念着。 身旁一个年轻男子自言自语着,“这有欠考虑吧,若是多家围攻一家,那一家被车轮战消耗下来,岂不是亏了。” 山羊胡子瞥了一眼,轻哼道:“大人物们连这些都想不到吗?往下自己看看!” 年轻男子顺着往下,“每一位败者只许挑战一次,每一位胜者只需战胜一次挑战者,即可确定为五宗之一,不得再被挑战。” 男子顿时面露尴尬,转瞬之间,他又道:“那胜者只需找一个弱一点的,届时去挑战他就好了啊!这规则还是欠考虑!” “能进前十的又哪儿什么弱者!” “赢了就可以成为五宗,别人凭什么要故意输给你!” 毫不意外,男子的一番话顿时招来了身旁众人的回怼。 山羊胡子看了他一眼,“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这种杠精,总能找到地方挑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满意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修到凝元境的!”山羊胡子厌恶地看了一眼,拂袖而去。 年轻男子面怒愤恨,但瞧见对方那不加掩饰的神意境上品气息,又不得不怂在原地。 打打嘴炮尚可,要真刀真枪还是算了。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数量不少的修行者赶到了长州城中。 令经历了战乱,原本还稍显凋敝的长州城重新繁华火热了起来。 只不过,跟大多数的重要场合一样,来得越早的,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就像此刻的长州城中,还是以野修和不入流的小门派占了绝大多数。 这些人来得早,一是增长见识,联络感情;二则看看有无什么机缘,早做准备。 像神册剑炉这种地位这么高,境界这么强,还来得这么早的,是独一份的存在。 在云落暂住的小院中,蒋琰正和云落对坐,商量着事情。 “如今城中鱼龙混杂,许多无法无天惯了的野修涌入,我们手上的修行者不大够啊。” 蒋琰眉间有着忧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是分身乏术。 虽然自己这边也有些修行者,且境界也不算低,但各自都有要事,如符临、云落、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几个人,哪儿有功夫去忙活那些治安的事啊! 云落陪着他将眉头深皱,“要不请剑宗师兄弟们早日北上?”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蒋琰叹了口气。 云落琢磨一圈,眼睛一亮,“有了!” 他看着蒋琰,“神册剑炉如何?” 蒋琰略一思量,重重点头,“可是,能请动?” 云落笑了笑,“我去试试。” “他们可以协助城防兵巡逻,这城里治安,也算能暂时稳稳,等人来得多了,我们手上的人手也充分了。” 蒋琰前一句还在担心对方愿不愿意,下一句就已经开始琢磨怎么使用剑炉的弟子了。 果然是老狐狸荀郁调教出来的得意门生。 云落笑着道:“想必剑炉的师兄弟们也没想到来了这儿还有这些差事吧?” 二人哈哈一笑。 “对了,儒教庄教主不是也有几个座下弟子在城中吗?一并请了吧?” “好!” 中年狐狸和小狐狸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云落笑眯眯地出现在剑炉弟子暂住的宅院,从剑一到剑七,除开没心没肺的剑六,众人心中都升起些许明悟,莫不是来算六师妹的账来了? 经过一番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之后,剑一领着众师弟师妹乖乖就范。 本应该得逞奸笑的云落却神色郑重地朝着七人行起大礼,口称感谢。 他如何不知,方才那番阵仗,不过是剑炉弟子配合着,让他玩弄一回,聊表歉意。 而答应下来此事,却正是剑炉弟子该有的风骨。 而这样的风骨,在儒教弟子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这长州城中,登时便多了一支支巡逻小分队。 原本对这些凡人兵卒不屑一顾的修行者们,瞧见每支队伍中都有一位保底知命境的修行者时,个个都老实了。 同时,关于凌家旧部实力深不可测的传闻,悄悄流传开来。 第三百四十五章 时日近,群英荟萃 日子就在长州城的平静和中极山的热火朝天中缓缓过去。 很快,就到了二月十五,朔日,再过半月,就将是五宗大会正式开始的日子了。 城中当了好些时日良民的野修和小门派修行者终于又渐渐兴奋了起来,因为,大人物们就要来了。 中极山上的五宗大会虽然是三月一日正式开始,但广义上的五宗大会实际上会在中极山之前七日便开始举行。 各项前序的会议、谈判等都将陆续展开,将诸如修行者联盟的权力、义务等各种细节尽数拟定,正式的五宗大会基本就相当于盛宴的闭幕。 所以,还没来的大宗门都将在最近这七日之内,抵达长州城。 有好事者统计了一下,这城中,好像还没有什么有望被提名登山的宗门进入。 当然,他们是不知道李稚川、苦莲的存在。 至于神册剑炉,莫说寻常人并不知晓,就算知晓,又有谁会把神秘的剑炉弟子跟每天抄着双手,跟在巡城守军身后晃荡的那些人联系起来。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整个天下似乎都陷入了停滞。 南面,楚国和大端军队的仗也不打了,传闻说韩飞龙每天都在营里声色犬马,楚王都纳了好几房妾室了; 北面草原上,往常屡禁不绝的部落争斗似乎也都消停了,北渊广袤的领土上,一片安静; 四方无事,齐聚中极。 主政长州城的蒋琰别出心裁,在晋王宫前的宽阔广场上,搭起了一个半人高的高台。 高台背后,是一面比寻常影壁稍大的雪白墙体。 从高台的一侧,一条长长的金色长毯沿着高台的东侧铺开,朝着东城门方向,笔直蔓延出一里的距离。 从今日起,所有参加五宗大会的人都只能从东城门进入,若是独自一人,便在城门处登记; 若是以门派身份前来,则向城门处的迎宾说明,有知命境以上高手压阵,迎宾便会鸣响礼炮,请整个门派之人一起走过长长金毯,然后在高台下方与长州之主互相致意,最后在高台上留下自己宗门的名字。 修行界一切以实力为尊,这般划分,倒也没人觉得不妥。 一个设计,将入城管理、迎接、登记等各项流程全部纳入,同时还不显得生硬,更方便烘托大会氛围。 蒋琰的才智彻底赢得了所有人的叹服。 或许就有人会问了,若是有些宗门不同意,非要硬闯怎么办。 坐镇南门的李稚川,坐镇西门的苦莲,以及被剥夺了巡城任务,坐镇北门的剑一,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符临和蒋琰并肩站在高台旁边的一处阁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台之畔。 嗯,主要是看一个坐在高台旁边椅子上少年。 少年坐在那里,身边还有着几个仪态威严的护卫。 但坐在那明明一看就知是极其尊贵的位置上的少年,整个身体都透露着拒绝。 蒋琰笑着道:“你说,云落会不会恨我们?” 符临看着云落的样子,面露微笑,“应该是会的。” “那你还笑得出来?” “这事儿是你提出来的,恨只是恨你,跟我有什么关系。”符临的脸上笑容更甚。 “这就不厚道了啊。”蒋琰的脸上也是笑意吟吟。 符临望着下方开始隐隐聚集的人群,沉声道:“这样的场合,总少不了麻烦。” “放心,我觉得云落应付得来。” 蒋琰从一旁的案几上取过两个酒杯斟满,递给符临一杯,然后问道:“上一次我这样在一边看云落做事,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符临接过酒杯,在回忆中漫溯,然后笑着道:“剑宗入门测试?” 蒋琰点了点头,将手中酒杯跟符临微微一碰,望着云落道:“他总能给人惊喜,相信这次也不例外。” 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符临也微微颔首,将酒水倒入口中,感受着酒液从口腔渗入胸腹的火辣。 当最后一丝酒液入喉,东门外,也响起了第一声礼炮。 远远瞧见领头之人时,符临和蒋琰对视一眼,面露凝重。 因为,第一个来的,竟然是清溪剑池。 二人默默看着云落,期待着云落的表现。 云落坐在椅子上,平静的面容下,心中满是不情不愿。 他没想到这样的活计最终会落在自己头上。 他的人设不是应该打架修行搞阴谋就可以了吗? 为什么还要来当迎宾啊? 但当蒋琰和符临冠冕堂皇地说出那些不容他拒绝的理由时,他的确也没拒绝。 人生嘛,往往就是这样,若是只去做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情,便会永远囿于那些事情之中,不得成长。 话虽如此,真正坐在这里,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想起那两个此刻躲在一旁阁楼上悄悄看自己笑话的长辈,云落坐直了身子,尽量表现得镇定些。 礼炮声响,云落的心思蓦地沉静,所有杂念被一扫而空。 他眼神缓缓镇定下来,目光变得稳定,微微扭头,静待来人。 当瞧见走来的那一支队伍中领头之人时,他虚扶着椅子的两手瞬间抓紧,青筋暴起。 瞳孔一缩,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依旧是一身黑衣的清溪剑池掌门曹选一马当先,踏上了金色长毯的边缘。 他眼神镇定,平视前方,直直地迎上云落的目光。 两道目光相隔将近一里的距离,隔空交汇,将二人的回忆都带回了雾隐谷的那个惨烈的夏天。 随着清溪剑池众人越走越近,云落眼神中的锐利也悄悄消散。 当曹选的脚步离着云落的椅子十步时,云落起身,上前两步,站在长毯正中,转身看着这个曾经的司闻曹统领,大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皇帝忠犬,沉默着。 曹选站定,亦与之对望。 就在下方的围观众人和曹选身后的剑池弟子微微有些茫然的骚乱时,云落吐出胸中浊气,拱手开口,“欢迎。” 曹选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清溪剑池上下感念云将军盛情。” 云落微微侧身,伸出右手一领,“请登台。” 二人错身而过,谁也没有放什么狠话,就这么静静错过。 远处的阁楼上,蒋琰和符临都轻轻松了口气。 掌门没说什么,身后的一众弟子就不一样了,望向云落的目光,有挑衅、有敬佩、有畏惧,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略微改变了前行路线,稍稍避开那个传说中的剑宗杀神。 队伍的最后,是两个身形佝偻的老者,默默跟着,无人搭理。 登上高台,台下是诸多野修和小门小派的修行者们。 放眼望去,尽是艳羡的神色,让清溪剑池的众人都不由得悄悄挺起了胸膛。 曹选静静望着高台背后的那面墙壁,站在高台另一侧的一个迎宾小声提醒道:“请仙师提字。” 提什么字是先前在城门口就已经说过的,留下宗门名字即可。 曹选身后,一个方才就曾挑衅过云落的剑池高徒呵斥道:“还不赶紧将笔墨拿来!” 迎宾望了一眼曹选,闭口不言。 那个剑池高徒大怒,正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心中骤然响起一声冷哼,“给我老实点!这儿没有你撒野的资格!” 是掌门的声音! 剑池高徒登时噤若寒蝉,仿佛才惊觉,这不是他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清溪剑池。 曹选转身,走到队伍的最后,在所有人诧异的眼神中,向着两个老人恭敬道:“二位太上长老,请题字。”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清溪剑池弟子的安静,是因为这两个一路上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不声不响,还没少被调侃的老头,竟然是剑池甚少露面的太上长老。 而台下众人的安静,则是因为,身为掌门的曹选,竟然不去题字! 安静过后,喧嚣声起。 那些夹杂着调侃和哄笑的声音,让剑池弟子挺直的胸背悄悄陷了下去。 曹选神色如常,他早已看淡这些一时的声名。 在他的一生中,有许多重视这些的人,都已经死了,而他,还好好活着。 他并不是剑修,也没想过因为坐在了这个位置就要变成剑修。 当然事实上他也变不了,于是更没什么好隐瞒的。 两位垂垂老矣的太上长老显然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并未多言。 其中一人缓缓上前,在那面白墙前站定。 四周又逐渐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此人的身上。 只见他慢慢抬起右手,苍老如枯树皮的手掌从袖中伸出,然后并起两指。 一道剑气凭空出现,在面前的白墙上,勾画出“清溪剑池”四个大字。 四个字一笔勾连,如一条清溪,其中流淌着精粹的剑意。 有些境界低微,苦无名师指点的野剑修,甚至没看多久,便觉得剑道瓶颈隐隐有了松动。 嗡嗡交谈声顿起,只不过,这一次的话语,多了些夸赞,多了些尊敬。 “不愧是清溪剑池啊!这境界,果然够高!” “那是,不然怎么敢跟剑宗掰腕子。” 剑宗弟子们似乎又悄悄找回了自信。 曹选依旧不动声色,除了将二位太上长老请到了队伍最前方,并无别的举动,默默带着队伍,走下了高台。 立刻便有早已安排好的迎宾上前,准备领着清溪剑池众人去往他们的住处。 身后的东城门,却再次鸣响了礼炮。 居然又有大宗门前来。 围观群众自然兴奋不已,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嘛! 曹选想了想,便也站在原地,准备看看接下来的情况。 远远的,传来了一声老牛的哞叫声。 一个穷酸老头坐在摇晃的牛车上,手握一卷打开的书本,笑容和蔼。 在他的身后,六位弟子左右各三,朝着高台缓缓前行。 曹选自然认得此人,也识得此派。 儒教,庄晋莒。 第三百四十六章 逍遥门赐你一份香火情 “这是哪家宗门啊?没见过呢!” “嗨!一会儿看那白墙上不就行了。” “你们连他们都不知道,跑到长州是来玩泥巴的吗?那是儒教啊!” “哦!” “哦......” “哦......啊!儒教啊!” 一阵恍然大悟声响起。 一个老实人弱弱地问了一句,“儒教是啥?” 于是众多目光都盯向方才率先叫破儒教名头的那位,显然,他们也是装的。 那位显然很享受这般众人瞩目之感,不知何时已经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迎着三月微寒的春风,轻轻摇晃。 “要说这儒教,那就得从那很远很远的时候说起了。” 娘的!这小子在装哔! 众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立刻嚷嚷着让他赶紧说重点。 那位眼见群情汹涌,连忙将扇子收起,尴尬一笑,“牛车上的那位,便是儒教教主,名列天榜第七,乃是一位实打实的合道境大修行者。” 说完,他还用刚才讷讷合起来的折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去年的雾隐谷中,我侥幸见过一面。” 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人惊呼道:“阁下竟是雾隐谷幸存之人,失敬失敬,鄙人王三棒,幸会幸会。” “鄙人孔二愣,幸会兄台!” “加我一个,不太会幸,认识你真的太高兴了!” 那位仁兄完全没想到自己说出雾隐谷的经历会引来这么大的反应。 事实上,当初从雾隐谷出来,侥幸活了下来的直接吓破了胆,立刻逃回了洞府,这一躲就躲了大半年。 直到这次声势浩大的五宗大会,才敢现身前来。 按下心中惊讶,他故作镇定地跟旁人招呼着。 早知道,还装什么别的哔,直接来这个就好了。 蒋琰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一个黑衣身影悄然浮现在心间,音容宛在。 微微扭头,看着符临神色如常,便没多说什么,只在心中轻轻一叹。 不提下方的这些骚动,金色长毯上,牛车缓缓向前。 比起方才清溪剑池的一波三折,儒教这帮人自然要顺遂得多。 庄晋莒在长毯走到一半时,便下车步行,走到云落面前站定,互相行宾主之礼。 庄晋莒笑看着这些布置,赞许道:“此法新颖别致,又一举多得,云将军费心了。” 在这个场合,以云落西岭剑宗弟子的身份,自然是当不起的。 于是,包括先前的曹选在内,都是以云落义军之主的身份称之。 云落也不多解释,略微谦虚几句,跟儒教众人致礼之后,便请儒教众人登台。 同时,以心声对庄晋莒说了一句。 庄晋莒微微一愣,旋即面露笑意。 登上高台,庄晋莒站在白墙之前,捋着胡须,凝神观望。 白墙之上,“清溪剑池”四个大字,占据了约莫五分之一的面积。 既不算太过嚣张,但也一点称不上谦虚。 曹选和清溪剑池的两名太上长老都关注地看着庄晋莒,想看看这个名列天榜第七的儒教教主,到底能有几分能耐。 曾经天榜刚刚现世的时候,许多人并不以为意,觉得又是有人在瞎排。 但经过了后面的一次次验证,榜单的信服力大大增强。 有些境界较高的不服之人,在确认了合道境中品的尉迟重华,在杨清的剑下,毫无还手之力后,都老实了。 从此,天榜几乎就成了顶尖高手的代名词。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庄晋莒动了。 他大袖一震,双手负后,轻轻张嘴,便有雷鸣之声凭空响起。 “仁义礼智信,君子有德;教化苍生,德被万民,是为儒!” 雪白的墙壁上,在正正中中的位置,磅礴真元悄然凝聚成一个硕大的字——“儒”! 四周顿时响起轰然的叫好声,天榜就是天榜啊! 忽然,一阵惊呼声响起。 “快看!”一个男修行者指着高台之上,面露震惊。 “哇!真好看!”这是另一个男修行者的感慨,似乎还夹带着些口水的滋溜声。 “你看我胸口干什么!看墙上啊!”一个女修行者气急败坏的娇嗔。 高台旁的白墙上,在占据半面白墙的“儒”字旁边,“清溪剑池”四个本来就不算大的字仿佛遭了排挤一般,居然开始缓缓缩小,朝着墙壁的边缘移动过去。 仿佛一头猛兽入主山林,诸兽退避,清溪剑池四个字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两名清溪剑池的太上长老勃然大怒,却被曹选出手拉住。 曹选阴郁的目光看过去,云落的目光中,只有平静。 他并没有告诉过清溪剑池,这面白墙,不只有提字留名的作用,同时也是各家宗门一个展示自我实力的舞台。 第一是,如何留字,留字的方式、特效,都代表着宗门的能耐; 第二就是字与字之间的相互较劲,最后哪家的名字占据的地方多,自然就是实力强,占地少的,自然会落了面皮。 唔,简单来说,跟撒尿占地盘没什么两样。 曹选算得上谨慎,也算得上聪明,猜到了第一点。 没有自己出手,还请了清溪剑池的太上长老以剑池的剑意留字。 否则后面来人,瞧见那白墙之上清溪剑池之名,却感受不到任何剑意,那才是贻笑大方。 但他并没有算到还有这一出,遭了云落的道。 哑巴亏,无奈。 阁楼之上,符临面露冷笑,对清溪剑池这番小小惩戒虽不能泄去心头之恨,但也足以令他心声快意。 不过很快他就眉头皱起,因为,被臊了这么大个面皮的剑池众人,居然没有灰溜溜地离去。 剑池的弟子们也都望向掌门的背影,不知为何还要腆着脸留在此地。 但曹选在坐镇剑池之后,用一番雷霆手段和超卓心术,将剑池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此刻也无人敢出言质疑。 两个剑池太上长老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如老僧入定,外物不扰于心。 庄晋莒带着弟子们走下高台,朝着曹选微笑作揖。 曹选不动声色地回礼,仿佛方才之事,跟他没有半分关系。 庄晋莒见曹选依旧不走,心念一动,竟也留了下来,看看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帮得上云落。 就这么一个凑巧,却形成了一个候场的习惯。 云落见状赶紧吩咐一个属下,去搬来些椅子凳子,划定一些区域,让这些留下的宗门可以坐着观礼。 片刻寂静之后,东城门外又真的鸣响了一发礼炮。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都望了过去,一张硕大的步辇突兀地闯入眼帘。 伴随着一阵腻人的香风,和一声声魅惑的呻吟,足足十六人抬着的步辇越来越近。 步辇宽大如一张巨床,环佩轻摇,包裹四周的帷幔在风中晃动着,内里那些妖娆的身姿,若隐若现。 高台之下的围观众人,不少境界低者,目光呆滞,竟有鼻血流出。 其余之人,也有不少,涌动着一团火热剪影。 步辇径直停在云落的面前,莺莺燕燕掀开帷幔,一个慵懒的贵公子从一条条柔软的大腿上坐起,衣衫凌乱,侧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云落,“你就是主事的?” 云落面色平静,淡淡地道:“你没有资格这样跟我说话。” 当着这么多人,他终于拿出了他应有的气场。 随和,也得分跟谁。 贵公子露出轻蔑的笑容,“一个俗世的将军,在本公子面前装什么蒜?” 一旁的阁楼上,蒋琰和符临对视一眼,都在猜测是不是又是谁的阴谋。 同样的心思也出现在曹选和庄晋莒的脑中。 毕竟,在云落面前,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跋扈的人,这个世上,不多了。 云落不恼怒,也不轻蔑,“你可以选择不下来,但你一定走不上这个台子。” “哦?”贵公子来了兴趣,“我逍遥门不过封山两百年,你们这些俗世蝼蚁,就已经跋扈成这样了?我告诉你,今天这台子,我......” 忽然,一个老者从步辇之后快步走出,打断了贵公子正要放出来的狠话,“少主,请稍等。” 身为逍遥门二长老,问天境下品的他,不像他境界低微的少主那般看不穿云落的境界。 而且,对云落的情况也有大致的了解,于是和善地笑了笑,跟云落商量能不能放步辇登台。 云落轻轻摇了摇头,“步行登台。” 老者笑意稍稍冷了几分,“若是放我家少主步辇登台,我逍遥门愿意赐下一份香火情。还望云将军考虑清楚了!” 声音虽低,但周遭的高阶修行者个个听得清楚,不由露出几分嗤笑。 就连曹选也不例外。 他虽是云落死敌,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当今天下,恐怕没有哪一个宗门,敢对云落说,赐下一份香火情这般愚蠢的言语。 原来真的是个自大的隐世宗门? 云落看了看老者,淡淡道:“如果不愿意步行登台,那就请直接离去,方才那一发礼炮的钱我也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老者面色恼怒,“敬酒不吃吃罚酒!” 步辇上,贵公子打了个哈欠,“二长老,我早就说了,跟这些蠢货浪费什么口舌,一巴掌拍死,比什么都管用。” 老者冷哼一声,吩咐那些抬辇之人,“登台!” 同时扭头看着云落,“云将军,最好掂量一下再出手。” 云落轻轻叹了口气,“无知者无畏,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 随着话音而起的,便是一阵冲天剑气。 第三百四十七章 背景惊人?又如何! 云落瞬间抓住山河长剑,抬手便是一招大雪崩山。 剑气凝练如积雪崩落,气势雄浑。 逍遥门二长老神色猛然一变,不敢大意,挥手挡下。 但就在这一瞬间,一柄青色如滴翠柳叶的飞剑悬停在那个贵公子的眉心,剑意森寒。 逍遥门二长老还要再动,云落眯眼道:“真不怕他死?” 逍遥门二长老倒也真的不再动弹,叹了口气,“年轻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被一柄飞剑直指眉心的贵公子同样毫无惧色,“没想到竟然还是个知命境剑修。若是刚才一见面,你就跪在地上磕头,说不定本公子便开了恩,赏你一个端茶倒水的仆人当当。” 一言出,满场皆惊。 就连庄晋莒也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张硕大的步辇。 一个纸糊的凝元境,随从之中,也就一个问天境下品。 到底是谁给了他们勇气,敢在这儿放这般厥词。 人群中的人也是面面相觑。 对于来了长州的修行者而言,云落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他身后的势力也随着一件件的天下大事,慢慢浮出水面。 别的不说,天榜高手有一半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更何况还有个合道境巅峰的荀老国相。 如今,居然有人在被云落的剑指着眉心时,还依旧能理所当然地说出可以赐云落一个仆人当当这样的话。 是疯了还是疯了还是真疯了? 这天底下还能有什么倚仗大过这些? 云落淡淡道:“我不知道你的自信来自于何处。但如果你不下来,就请下去,否则,我的剑会帮我说话。” 嘈杂声四起,忽然有一个声音惊呼道:“我想起来了!” 身旁立刻有人鄙夷道:“你想起什么了?隔壁二大爷还欠你三两酒钱没还?” “不是,我想起来逍遥门了。” 这下就连庄晋莒等人都将目光投了过去。 那人一看这么多人看着,顿时有些怂了,就想朝后退去,显然不会成功。 于是便只有硬着头皮道:“我曾经在一本古籍上瞧见过这个名字,逍遥门乃是上古一个大仙宗,只是在天庭开辟之后,势力尽数被收入天庭,声势陡降,后面数度试图中兴都宣告失败,再之后,就没了消息。” “切!不就是个祖上阔过,后来没落了的宗门嘛。” “就是啊,千年以降,这样的宗门还少了吗?” “我看啊,还是得西岭剑宗那样传承千年,屹立不倒的,才叫真的顶尖宗门。” 蒋琰握着手中酒盏,若是真如此人所说,这逍遥门哪里值得如此跋扈? 不过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 贵公子伸了个懒腰,无视眼前的飞剑,看着云落的目光依旧轻蔑,“你是不是觉得我逍遥门不过就这点能耐有什么好嘚瑟的?” “呵呵,放以前,还真是,不过,最近不一样了。” “二长老,告诉他们!” “是,少主!”逍遥门二长老挺起胸膛,高声道:“我逍遥门第三代掌门,随先天帝飞升天庭,历时千年,正是如今天庭玄尊!” “而步辇上的,正是玄尊十六代嫡孙,杨无道!” 嘶!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真是天地之间,最粗的一根大腿了! 怪不得敢如此有恃无恐。 虽然杨无道这个名字有点傻缺,但有这般背景,哪怕是叫羊一群也没人敢惹啊! 对比起来,云落的背景似乎也真的没那么恐怖了。 贵公子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斜着支出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云落,“现在,怎么说?” 云落的面色如古井不波,不见一丝惊惶,仍旧是淡淡道:“你到底下不下来?” 嘶! 场中间的凉气一时间都有些不够用了! 云落居然还这么刚硬! “哼!本公子倒要看看,有谁敢拦!” 贵公子面上浮现出一丝阴狠,一声令下,步辇便真的缓缓启动。 云落叹了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认了的时候,云落动了。 他一步跨出,长剑平举,真元涌动。 二长老见势不妙,问天境修为毫无保留,就要将云落镇杀当场! 庄晋莒拿出手中的书册,轻轻翻动一页,带出细微的翻书风。 二长老的身侧,蓦地刮动一阵沛然莫之能御的巨风,将他直接远远扇飞到金毯之下。 云落的长剑顺势一拍,剑气涌动如潮,将十六个抬辇的,连带着那个硕大的步辇一起掀飞出去。 接天十六剑之惊涛拍岸。 莺莺燕燕惊惶地乱叫着,春光乍泄。 杨无道狼狈落地,看着云落一脸怨毒。 他没想到在他已经自报了身份的情况下,云落还敢出手。 二长老环顾一圈,竟然还有人帮手,并且自己连对方位置都发现不了。 他连忙拉住怒火中烧的少主,以心声道:“少主,对方势大,咱们不宜硬拼,不如暂且歇下,待掌门来了之后再做计较。” “少主,此等莽夫,不过一螃蟹尔,不值得您与他计较,且将冷眼,看它横行到几时!届时主人来了,咱们再狠狠折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杨无道眯眼,片刻过后转身,“走。” 二长老长长松了口气,赶紧招呼众人跟上。 云落回到椅子旁坐下,面色从容。 心道:又姓杨,又是二长老,不知道我跟这两个都犯冲吗? 还这么跋扈,不收拾你们收拾谁! 至于所谓的玄尊后裔,不论是祖龙还是祝融,都曾有过交待,他也曾跟荀郁、李稚川等人细细聊过,早有计较。 冲突以这般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平息。 云落的强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至于后续的影响,有句话叫......看热闹不嫌事大。 恐怕只有蒋琰、符临、庄晋莒等人会去忧心那些。 经过这么一闹,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调动了起来,望向远处,莫非今天还真能看一场连绵不绝的大戏? “砰!” 一声礼炮,再度鸣响。 现场沸腾了。 于是,当丹鼎洞的人在太上长老葛焰的带领下,走上金色地毯时,都有些懵逼。 不是说我们没落了吗? 我们副洞主和洞主都被人宰了,我们自己都慌得一哔了啊! 你们这么热情,我们很不适应的。 跟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弟子不同,葛焰曾经经历过丹鼎洞辉煌的岁月。 那时候,丹鼎洞以丹道独步天下,在五宗之中,一直与四象山争夺着五宗第二。 第一自然是一枝独秀的西岭剑宗。 可惜,在那场大变故带来的大机遇来到之前,丹鼎洞却率先遭了难。 当时的洞主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在洞中大开杀戒。 丹鼎洞花费了巨大代价才平息事端,但洞主和许多骨干中坚都身死道消,丹鼎洞至此一蹶不振。 后续接任的洞主葛烈又是个软骨头,困境之下,居然选择投靠朝廷。 要说只是投靠朝廷也还好,却还要跟在清溪剑池的屁股后面,真是彼其娘之! 幸好这个软骨头在雾隐谷死了,丹鼎洞在由他葛焰重新执掌大权后,渐渐开始找回了些五宗之一的感觉。 也随之无可避免地跟清溪剑池生疏了些。 双方也还算克制,都是为朝廷效力,没有撕破脸皮。 此番前来长州,也是同行照应。 但要像当初那般,跟在清溪剑池身后当跟屁虫,自然是不可能的了。 葛焰步履沉稳,面色严肃,周遭的喧嚣欢呼在他听来,是理所当然。 因为,丹鼎洞,是五宗之一! “咦?这些人是哪家的啊?” “没看见他们弟子服上绣着那么大个鼎嘛!这还用问?” “哦哦哦,原来是大鼎门啊!” 葛焰嘴角抽搐,尽量控制着心神平稳。 “什么大鼎门!有没有点常识!” “就是,人家有知命境以上强者压阵,应该是大鼎宗!” 葛焰顿时脚下一个踉跄。 罢了罢了,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来到云落面前,葛焰并没有什么出格举动,双方正常地见了礼。 葛焰带着弟子们登上高台。 依旧如先前一般,迎宾提醒葛焰在白墙上题字。 清溪剑池几个稍微知晓些内情的弟子都悄悄看向自家掌门,却发现掌门和两位太上长老都无动于衷。 葛焰站在白墙之前,看着墙上。 一个硕大的“儒”字,和蜷缩在角落中的,“清溪剑池”。 很明显,清溪剑池不会主动将字写在那个位置,那就意味着,这些字会移动。 葛焰沉吟半晌,眼神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张开右手,掌心朝上,一个小巧玲珑的青铜鼎出现在掌心。 他轻轻吹了口气,掌心上便冒起了幽蓝的火苗。 火苗看着清冷,但高台上,他的弟子们都不禁后退了几分,就连台下边缘的围观群众也感受到了一丝炙热。 葛焰嘴唇微动,一抹抹流光不停坠入鼎中,然后鼎身猛地一震,一股扑鼻的丹香味从他手中的青铜鼎内溢出。 一颗通体红透的滚圆丹药悬停在葛焰的面前,散发着浓郁而诱人的香气。 “娘的,这丹药,吃了怕不得一步合道?” “那他为啥自己不吃?” “你怎知他没吃?他什么境界?看得出来么你!” “......” 葛焰暗骂一句,境界高了也不好,啥骚话都听得见。 他轻轻一推,丹药旋转着,没入白墙。 白墙瞬间被染成一片赤红,只剩上面的五个大字还保持着原样。 然后,红色缓缓收紧,凝成三个大字,“丹鼎洞”! 看那三字,加在一起,竟然和“儒”字一般大。 高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声。 葛焰志得意满地转身,朝众人一拱手,然后领着弟子们下台。 “这题个字怎么搞得跟变戏法一样......” 葛焰终于忍不住扭头,怒吼道:“谁啊!站出来啊!” 第三百四十八章 先分对错,再言国别 站,自然是不会有人站出来的。 葛焰只好憋着一股邪火,和庄晋莒、曹选等人见礼。 然后,也以为有什么讲究,陪着他们坐下。 阁楼上,蒋琰笑着道:“没想到还搞成了观礼的样子。” 符临也不禁莞尔,“这样也好,都来亮亮牌面吧。” 言语之间,满是强大的自信。 浑然没将方才丹鼎洞太上长老这一手太过放在心上。 但下面的人却不像他们那般坦然,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议论的重心是,原来丹鼎洞还是有点东西的,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废物啊。 这些话,当然也进了葛焰的耳朵。 这位重掌丹鼎洞大权的太上长老,一时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但总归还是有些自得。 东门外,再度鸣响了一声礼炮。 咦?又有人来了。 今天这是都赶上趟了? 当蒋琰看清那支队伍的时候,悄悄用手肘敲了敲符临,“这个时机,不会是雕龙先生安排好了的吧?” 符临嘿嘿一笑,你懂的。 果然,能从当年活下来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这支队伍走在金色长毯之上,昂首挺胸,顾盼生姿。 本应该最沉稳的领头之人,更是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正是云梦宗宗主,蒋苍。 他看着这浩大的声势,回想起当初的野修时光。 果然李掌教和雕龙先生都没有骗我。 在他身后,那些云梦宗的长老和杰出弟子们,都有种置身梦幻的感觉。 和当初见不得光的野修生涯比起来,眼前这一切,简直判若云泥,恍如隔世。 在队伍的最后,还有两个少年,谨慎而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两个少年,童年和孟小牛。 长长一路,走到尽头。 云落起身相迎,蒋苍笑容亲切而和蔼。 当瞧见童年时,他笑着聊了两句,揉了揉他的脑袋。 台下的人群中,议论纷纷。 “这是哪家宗门啊,看起来有点厉害诶!” “是啊,不过面生得紧。” “说得好像其他宗门你见过一样。” “你看云将军和他们那么熟悉,会不会就是西岭剑宗啊?” “你傻不傻?若是西岭剑宗,云公子恐怕要执弟子礼了!” “就是,剑宗总得有剑吧,你看刚才清溪剑池,各个都贱!” 清溪剑池众人:我们特么惹你们了? “别吵了,看看他们写的字就知道了。” 议论纷纷之中,终于有人一锤定音。 新增设的观礼台,葛焰正和曹选心声交流。 “曹掌门,这些人是哪家的?面生得紧呐!” 葛焰自然看得出,以蒋苍为首几人都是问天境,甚至蒋苍隐隐有些问天境巅峰的意味。 曹选平静地回复他,“云梦宗。” 葛焰看向高台的眼神瞬间眯起,“野修......” 身为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成长起来的野修,蒋苍一看那面墙壁就知晓其中的关节。 更何况,让他此刻进来,必然就是要压一压大端一方的气势的。 于是,他静静站着,双手负后,真元运转。 一股浓郁的生机,缓缓从他的体内散出,凝聚成一片片青翠欲滴的树叶。 树叶在真元荡起的微风中,轻轻起舞,尽数没入白墙之中。 然后,什么都没有出现。 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但大人物们却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忽然间,蒋苍真元猛地一涨,抬手挥出一道雄浑磅礴的力道,没入白墙之中。 在台下众人的齐声惊呼中,白墙内,一座青山缓缓从底部升起。 山尖正好顶开“儒”字和“丹鼎洞”三字中间的空隙,将它们各自挤到一旁。 山体之上,先前没入白墙的树叶组成了三个大字,“云梦宗”。 蒋苍对庄晋莒传音道:“庄教主,见谅。” 庄晋莒捋着胡须,“无妨无妨。” 说话间,“丹鼎洞”被挤压得缓缓缩小,“儒”字只是挪了个地方,大小如故。 至于“清溪剑池”,别提了,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云梦宗!” “竟然是云梦宗!” “我们野修界的骄傲啊!” “怪不得这么厉害!” “哼!野修就是野修,再厉害也是野修!” “我去!你个老东西怎么说话呢!你就谱牒了又怎样!那上面你去留个名字去啊!” 台下瞬间响起自开始到现在最热烈的欢呼,间杂的一些嘲讽都势单力孤,很快被镇压下去。 人只会嫉妒比自己好一点的人,对比自己好了太多的,就只剩下佩服和仰望了。 云梦宗自横空出世以来,瞬间成为了野修们崇拜的对象。 蒋苍站在高台上,和身后的众弟子们朝着台下齐齐拱手。 欢呼声,便又响亮了许多。 “野修就是野修!纵然换了身衣服,也上不得台面!” 金色长毯上,一个声音远远响起,竟然生生压过了下方的欢呼。 声音洪亮如兽吼,震得好多境界低微的直接脑袋嗡嗡直响。 循声望去,一支约十来人的队伍快步走来。 队伍中,个个奇形怪状。 有的魁梧如熊罴,有的阴翳如秃鹫,还有的猥琐狡诈如狐鼠。 原来,刚才欢呼太响,竟让人没有听见礼炮之声。 蒋苍面色一沉,却未直接动怒。 毕竟现在的他,是一个大宗门的宗主,不能再想当年当野修那般,一言不合抄起板砖就拍。 云落起身,站在路中,迎接。 但在骄横跋扈的旁人看来,这就像是在挡路。 “你谁啊!敢挡我们兽神宗的路,还不赶紧滚开!” 一个面容猥琐的瘦小男子开口呵斥。 云落不动声色,看向领头那位身形魁梧,长相威严的男子。 因为,方才开口挑衅云梦宗的也是他。 那人轻飘飘地瞪了瘦小男子一眼,朝云落抱了个拳,“我这门人口无遮拦,云将军勿怪。在下兽神宗宗主夏杉虎,见过云将军。” 似乎方才的一番冒犯,就能够这么轻飘飘的揭过。 夏杉虎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云落,观察着这位的表情。 这一个细小的动作,暴露了他并不是真正的跋扈,也不是真正的愚蠢。 兽神宗在天下声名不显,此番来争夺五宗只能剑走偏锋。 方才的行径,无非是想迅速在五宗大会打出一个名声而已。 他知晓身为长州城的主人云落拥有多大的势力,不敢胡乱造次。 所以,他必须道歉,但这个道歉的话术和姿态,又是刻意琢磨过的。 只要云落不计较,事后看在其余人眼中。 那就是他就兽神宗的威风了。 因为云落的年纪,夏杉虎存了轻视之心,以为自己这番小心思不会被云落察觉。 事实上,云落却瞧得一清二楚。 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扭头,看向他的座椅旁边。 在那儿,一张摆得稍微靠后一些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刚刚来到此处不久的年轻人。 他看着夏杉虎,声音平静,“兽神宗?好大的威风。” 听了这话,夏杉虎心头一凛,眼前这人,也是个修行者。 虽然仅仅是个自己一脚就能踩死的凝元境,但他不傻。 能站在这儿的,没有谁是他随意可以打杀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 方才那气势汹汹飞扬跋扈的样子,此刻又能因为一个凝元境认怂吗? 夏杉虎无语地看着站在高台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蒋苍。 你大爷,我明明想找的对手是你啊! 他冷哼一声,“在这长州城,莫非还有人能做云将军的主不成?” 那名年轻人双手负后,微微一笑,“自我介绍一下,在下迟玄策,忝为此番北渊使团正使。” 我不做云落的主,我直接管你而已。 夏杉虎瞬间额头见汗。 既然要来参加五宗大会,谁会不搜集情报。 只要搜集情报,又有谁不知道迟玄策跟渊皇的关系。 如今天地变了,他们这些挪不了窝的山上宗门,哪里又还有多大能耐跟朝廷对抗。 自打天庭建立,这修行界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窝囊了起来。 夏杉虎怂了,成了病虎。 没曾想,迟玄策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反而替他主动跟云落道了个歉。 然后让他们好好听从此间主人的话,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其中微妙,在台下的众人看来不可思议。 但在场的那些能做一宗之主的大人物,却没谁觉得诧异。 夏杉虎最初的目的也达成了一小半,又得了迟玄策敲打,老老实实地登上高台。 “帮着外人打压自己人?迟大人的屁股歪了!” 夏杉虎还没来得及在白墙上提字,听见这个声音心头就是一阵哀嚎。 这事儿翻篇了行不行啊? 老子不需要你们帮我出头啊! 你要跟朝廷作对,别特么带着我啊! 他扭过头,看着金色长毯上,缓缓走来的一行人。 头大如斗。 这事儿麻烦了。 因为,来的是金刀宗。 在大端,刀剑之争,剑压过了刀; 但在北渊,刀一直压制着剑。 当然,这也有神册剑炉弟子稀少,且避世不出之故。 真要论起最顶尖战力,可不好说。 可外人只看结果,在他们眼里,金刀宗就是毫无争议的北渊第一大宗门。 不仅弟子众多,而且,还不时有杰出弟子。 比如,赫连青山。 所以,金刀宗的高层,并不如何畏惧朝廷。 迟玄策皱眉不语。 云落站起身,看向来人。 领头之人,是一个如横断刀庄庄主邢昭远一般的雄壮汉子,典型的草原人。 他朝着云落一笑,“云将军,我们这些草原好汉,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他们说放什么礼炮,我就给拒绝了。” 云落淡淡道:“无妨!” 那人又看着皱眉不语的迟玄策,冷哼道:“迟大人,做事要厚道,别胳膊肘往外拐。” 口中的语气,分明就是在教训。 或者说得更难听点,叫训斥。 迟玄策恢复了平静,没有针锋相对地回击。 他需要思考的,是整个北渊的大局。 如果他和金刀宗起了大冲突...... 所以,他能忍。 但是,有人不同意。 云落看着那人,“你觉得兽神宗可是做对了?” 金刀宗为首之人显然没想到云落会突然发难,面露疑惑。 于是云落又问了一遍,“你觉得兽神宗可是做对了?” 庄晋莒悠悠开口,“先分对错,再言国别。” 场中气氛,霎时紧绷。 第三百四十九章 西岭剑宗,来了! 场中的风粘滞而迟缓,因为有天榜高手下场了。 一直稳坐钓鱼台的庄晋莒轻飘飘地一句话,就意味着云落和金刀宗为首之人的小小冲突,变成了两方势力之间的冲突。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其中门道可就大了。 金刀宗领头之人正是金刀宗宗主金瀚,自然识得厉害。 他眯起眼,沉声道:“云将军可是要插手我北渊内务?” 都是胡搅蛮缠惯了的,你有奸计我有损招。 云落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要为兽神宗出头,我便要寻个道理。兽神宗得罪了我,原不原谅他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言语间,云落不再谦和,而是陡然拿出了雄镇一方的气场。 四面压抑的空气再为之一沉,有些胆子小的,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云落竖起第二根手指,“北渊内政?莫说我并无插手之意,就算插手了,又如何?” 云落轻飘飘的话语,让周遭众人都回忆起了那个传闻。 如今北渊的年轻渊皇在登基的过程中,云落的身影可是不少。 这样的人,莫说插手一下,就是直接在北渊当个权臣也不是不可以吧。 金瀚的面上瞧不出神色变幻,但心头却在迅速纠结。 他没想到云落如此强势,竟然直接站出来正面硬怼。 此刻的他,进退两难。 打?且不说远处刚刚出声那个老头,乃天榜高手,就是云落这个知命境他也不敢动,毕竟动了云落,金刀宗可能都会不存在。 认错?那更不可能,如果被云落三言两语逼得认错低头,志在成为北渊第一宗门的金刀宗必将颜面无存,成为一时笑柄,也不利于五宗大会争夺五宗的目标。 到底是大人物,金瀚很快整理了情绪,看着云落,“云将军如此咄咄逼人,便是长州城的待客之道?” 同时以心声对云落道:“云公子,做人留一线。” 远处的阁楼上,蒋琰嗤笑道:“你看这些人,你将道理的时候跟你讲拳头,你将拳头了他又跟你讲情面,你将情面的时候他又和你说道理。” 符临也淡淡道:“讲什么只看自己用得着什么。” 云落深深看了一看金瀚,“首先他得是客人。你是客人吗?” 金瀚的脸猛地一胀,沉默片刻,“如何不是。” “请登台。” 云落不再阻拦,侧身让开道路,伸手一领。 空气中的压力烟消云散,许多人虚惊一场地长出一口气。 自然也有好些不怕死的,遗憾没有见到一场更大的热闹。 这便是无知者无畏。 金瀚深吸一口气,也不再计较这些,朝着高台上走去。 迟玄策朝云落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云落微微一笑。 高台上,夏杉虎猛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刚才光顾着看戏了,忘了提字了...... 而此刻,金刀宗却已经走了上来。 果然热闹看不得啊,夏杉虎欲哭无泪。 就想出个名而已,为何这么难。 他看着昂首阔步走上来的金瀚,实在不愿意低头。 金瀚也适时地抬起头,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为了宗门基业,夏杉虎怂了。 他刚要张口让金瀚先提字,就听得金瀚豪迈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夏宗主,请!” 夏杉虎瞬间面露感激,冲着金瀚一抱拳,回手就是一句互吹,“金宗主不愧我北渊修行界执牛耳者,此等气度,令夏某佩服!” 金瀚哈哈一笑,很是受用。 阁楼上的符临神色淡漠,以心声道:“是个有心机的。” “是啊。”蒋琰点点头,同样回以心湖涟漪,“方才在云落手里小小跌了个面子,却没有莽莽撞撞地将兽神宗赶下去找回面子,而是这么一让,既拉拢了兽神宗,又彰显了自己的气度,再加上兽神宗宗主这么一捧,啧啧,外粗内细啊。” “赶神册剑炉还是差点。” “这两家总得抢下一个五宗名额的。” 二人在上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下方的众人可是好好瞧了一场热闹。 夏杉虎在结束了和金瀚的互吹之后,站在白墙前,凝神细观。 都是些脑子活泛的,一眼就瞧出了门道。 看到这一幕,清溪剑池的两个太上长老不禁郁闷地低下了头。 来早了。 看热闹的外行只见夏杉虎站住不动,忽然一阵风起,从夏杉虎的身后猛地升起一个巨兽虚影,正是一头吊睛斑斓虎。 猛虎的虚影咆哮一声,竟然从夏杉虎的身后冲入了白墙之中,然后张狂一吼。 猛虎举起巨大的虎掌,一掌拍向那个儒字.......拍不动; 又绕着云梦宗那座山转了一圈......不敢惹; 再瞅了瞅丹鼎洞的三个字,猛地一声兽吼,将其拍得晃了几晃。 但也仅仅止步于晃了几晃。 猛虎转了一圈,忽然眼前一亮。 于是,当白墙的画面定格,一头下山猛虎,眼神威凛,一只爪子按下,刚巧像是踩在清溪剑池四个字上。 四周的哄笑声顿时直冲云霄。 清溪剑池的弟子羞愧地低下了头,两名太上长老老迈的脸上尽是潮红,就要起身离去,却被神色如常的掌门曹选留住。 云落默默看着夏杉虎的举动,想起了自己方寸物中的那两个能够释放出凶兽虚影的石像。 那是先前在幽云城的那场围杀中的缴获,莫非也跟这兽神宗有关联不成。 夏杉虎志得意满地收手,然后与金瀚打了个招呼,便领着门人下了高台,让出位置。 看了看下面坐着的人,他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旁边坐下。 从众的力量是强大的。 高台上,金瀚双手负后,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的白墙。 他听说横断刀庄的庄主邢昭远,曾经在雾隐谷的那场秘密大战中,一刀劈死了清溪剑池掌门和丹鼎洞洞主两个问天境高手,一时间在高阶修士的小圈子中声名大噪。 身为“同行”,金瀚在心生敬仰之余,也早已将横断刀庄视为此番金刀宗跻身五宗的挑战对象。 于是,他微微侧首,看着云落,“云将军,不知横断刀庄邢庄主可到了长州?” 云落摇头。 金瀚叹了口气,“那我可否等到邢庄主来时再写?” 云落还没答话,下方就响起一阵反对之声。 “凭什么,大家都是来了就写,你搞什么特殊!” “你要怕了横断刀庄就直说啊,怂什么怂。” “就是,你看人家清溪剑池,都被欺负成角落里的一坨了,人家也没说啥。” “对啊,要不是人家来得早了,会被欺负成这个倒霉模样吗?” “可不能欺负老实人啊!” 反正法不责众,而且还是个北渊宗门,众人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敢往外喷。 清溪剑池众弟子眼泪都快下来了。 终于有人为我们说句公道话了,可为什么这个公道话听起来却更伤心了呢。 金瀚眯起眼,看着台下,“我与邢庄主惺惺相惜,意气相投,轮得到你们这群魑魅魍魉来反对?” 用上了真元的声音如滚滚惊雷,夹杂着凌厉刀意,炸响在场下每个人的耳边。 好在金瀚也知轻重,刻意收敛了气息,否则不知道下面要昏过去多少人。 一旁,云落开口,“金宗主,我虽知你意,但规矩就是规矩。若要较量,五宗大会之上,自有施展,此刻还请不要让我为难。” 金瀚心知的确有些异想天开了,便叹了口气,朝云落抱拳致歉,准备抬手提字。 风云聚拢,金瀚刚刚抬手,就听见另一个雄壮豪迈的声音响起。 “金宗主既然有此闲情逸致,我邢昭远又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 随着话音响起的,还有接连三声礼炮。 什么情况,一下子来了三家? 今天可热闹炸了啊! 台下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远处。 阁楼上,蒋琰笑着道:“雕龙先生,你有多久没见过青鸾仙子了?” 符临目光望向东城门的方向,“我离山的时候,她还是个跟在前任青鸾身后的小丫头呢!” 高台旁,观礼区的众人都面露诧异,这三家一起来可不常见啊。 很快,一个总共三十余人的队伍就出现在了金色长毯上。 一个模样有些苍老的中年男子,一个身形跟金瀚差不多的精壮汉子,一个仿若从画中走出,青衫滴翠,面容美貌又英气十足的女子。 三个人,便吸引了三拨不同的目光。 各方大人物第一眼都瞧见的是那个苍老的中年人。 因为,那个人,名叫陈清风。 力挽狂澜,将濒临绝境的西岭剑宗重新振作的剑宗宗主。 而西岭剑宗,更是数百年内,当之无愧的天下五宗之首。 下方的小人物们,都将目光聚焦在了那名女子的身上。 肩若刀削,腰若约素,面庞上,细长的双眉如远山,黑亮的眸子似星辰。 这是哪个宗门啊,竟有如此美貌的主事者,为何先前从未听闻,早知道我们就去拜师了啊。 聚焦在邢昭远身上的目光,则大部分来自于丹鼎洞和清溪剑池的弟子群中。 若是目光能杀人,邢昭远估计已经死过无数遍了。 因为葛烈和柴玉璞都是命丧在邢昭远的刀下。 用两个大派掌门的性命,成就了横断刀庄的豪情一战。 望向邢昭远的目光,还有一道来自于金瀚,他看着邢昭远龙行虎步的样子,那份惺惺相惜之感更是浓烈。 就在下方所有人都在猜测这同行走来的三人身份,议论纷纷时。 云落早已从椅子上站起,迈步走到路中,朗声道:“弟子云落,拜见宗主。” 说完在所有人的震惊中,执弟子礼,恭敬一拜。 第三百五十章 郭右棠,大青衣。 长州城的风儿变得轻快了起来。 整个场中寂静无声,甚至都能听见远处鸟儿在枝头的欢唱。 众人微张着嘴,看着云落那一拜。 看着那个那袭青衫一板一眼,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对面之人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修行界大小宗门无数,千年时间,起起落落,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有不少曾经的大宗如今变成了小派乃至于传承断绝,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也有不少曾经的小门派苦心经营,如今已然成了庞然大物。 唯有西岭剑宗,延续了千年,也辉煌了千年。 这其中,不是没有过危难,最困难时,更是有过倾覆之危,但总能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正是这些前赴后继的剑宗前辈,将西岭剑宗打造成了天下声威最盛的修行宗门,举世公认的剑修圣地。 “这便是剑宗宗主陈清风?” “几个菜啊,就敢直呼剑宗宗主的名讳?” “怎么看起来像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啊?” 一个男子低声调侃了一句,话音一落,顿时身边空了一大圈。 这些野修和小门派的修行者不懂剑宗崛起的内幕,只知道,如今的剑宗,又厉害起来了。 一个渊皇、一个晋地之主、一个北渊皇后、一个江东明珠,光这四人就足以照看剑宗数十年屹立不倒了。 当然,他们只能看见这些表面。 在这样的表面中,西岭剑宗已然天下无敌。 陈清风不这么认为,他自知剑宗还是那个剑宗,甚至在绝对力量上甚至比起几年前还有不如。 不过,态势变了。 从不断的下坠沉沦,开始了向上的攀爬。 虽然依旧处于谷底,但已是天壤之别。 他笑着将云落扶起,目光中满是欣慰,千言万语发自肺腑,却止于唇舌。 最终只拍了拍云落的手背,“来,我为你介绍一下。” “邢庄主,熟人了,不用多说了吧?” 云落微笑着同邢昭远见礼,邢昭远笑着回礼。 瞧见云落执的是晚辈弟子礼,这其中的讲究让邢昭远觉得,嗯,老有面子了! 这番待遇,让清溪剑池的一众弟子们更是不忿,但又敢怒不敢言。 他们偷偷瞧着依旧安坐不动的掌门那古井无波的侧脸,觉得深不可测的掌门今天应该是......吃错药了。 “这位,四象山的青鸾先生。” 陈清风的介绍依旧在继续、 “久仰大名,未曾远迎,请青鸾先生恕罪。” 云落连忙朝着青鸾郭右棠行礼,礼节自是和对邢昭远一样。 同样身着青色衣衫的郭右棠微笑回礼,神色温和,但并未多言。 跟三位领头人见了礼,云落又在队伍中瞧见了许多熟人,有白清越、白宋父子,有霍北真、有刘浮丘,也有横断刀庄的邢天等等。 不过此时不是寒暄的时候,云落朝他们使了一个眼色,便伸手一领请三家登台。 陈清风扭头看着邢昭远,“邢庄主既有约,不妨先去?” 邢昭远笑了一声,朝着陈清风、郭右棠和云落拱了拱手,迈步走上了高台。 看着邢昭远下意识地在距离自己十八步的距离停下了脚步,在高台上站了好些时间的金刀宗宗主金瀚瞳孔便是一缩。 真正的高手,无需多做什么战斗准备,整个人随时都处在战斗准备之中。 十八步,刚好是在这狭小高台上,最合适的战斗距离。 找好这个距离,邢昭远只用了一瞬。 “久闻邢庄主大名,今日一见......” “不要说什么名不虚传,虚不虚的打过才知道。”邢昭远笑着截断了金瀚的恭维,出乎意料的是,金瀚却没有气恼,而是眼前一亮,像是找到了同类。 金瀚感慨道:“可惜,今日不能一战。” “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哪儿还能像十几二十岁那么猴急。” 邢昭远调侃的话,让场中诸多女修士面色一红。 原来大人物跟大人物相处的时候,也不是一直都端着的啊。 “哈哈,邢庄主所言甚是。那我们就改日!”金瀚哈哈一笑,提议道。 邢昭远面色古怪,也不知这北渊刀修有没有什么隐藏的不良意思,只好也附和道:“行,那此刻就一起......出手?” “好!”金瀚答应得也很爽快。 “二位既然惺惺相惜,想必也心意相通?” 另一边,庄晋莒忽然开了口。 一直安坐不动的曹选却扭头看了庄晋莒一眼。 儒教教主莫名其妙的话,让二人心中一动,猛地记起此番大会,可不止自己二人争雄,还有诸多劲敌虎视眈眈。 于是赶紧互相以心声约定,各出五成功力,对外宣称七成。 如此一来,二人原本那股劲头也没了,草草各来一刀了事。 在下方的众多看热闹之人的眼中: 汹涌澎湃的江水挟带着开山劈石的威势冲入白墙,蓦地撞上了一股洪流,那洪流如千军万马从高处俯冲而下,以决绝的姿态,势要碾碎眼前的一切。 白墙上,二者猛烈地撞击在一处,下山猛虎踩着清溪剑池朝角落里又躲了躲,缩了缩本就不大的身子;云梦宗的山头晃了几晃,儒字微微一摇,身形不减,都避开了些;那口鼎横着朝边上滑开,也小了几分。 尘埃落定,白墙上出现了两柄大刀,一柄草原弯刀和一柄环首厚背刀,刀刃相接,交错而立。 刀身上分别写着金刀宗,和横断刀庄。 看得下方的众人连连叫好,都觉得,真他娘的好看。 只有场中的那些高阶修士们,皱眉的皱眉,疑惑的疑惑。 就这? 你们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两名刀修啊,就这么糊弄我们? 求求你们做个人吧! 这帮人都希望二人出全力争斗,最好将绝招都摆出来。 因为,按照本次五宗大会的规则,谁都可能成为敌人,尤其是那些势力强劲有希望争夺五宗地位的宗门,简直就是除开自己,举目皆敌。 胜利的法宝就是,将自己藏得偷偷的,将对手看得透透的。 可惜,因为庄晋莒的一句话,却让这二人惊觉了过来。 方才曹选那一眼,就是诧异在此处,不知庄老头安的什么心。 邢昭远和金瀚相视一笑,带着弟子下了高台。 金瀚自去挑了把椅子坐下,邢昭远却带着横断刀庄众人站在这头,等着陈清风和郭右棠。 陈清风呵呵一笑,正要说话,郭右棠向前一步,如男儿般冲陈清风一抱拳,“右棠先行一步。” 朝着云落微微点头,迈步上了高台。 远处的阁楼上,蒋琰笑着道:“真是很难想象青鸾先生和绣虎先生平日如何相处的。” 符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想象那个干嘛,猥不猥琐?” 蒋琰笑容一滞,“......” “别把我想得太正经了,不说流浪那十几年,什么乌七八糟的日子都过了,就是当年在凌帅麾下的时候,军旅之中,一帮糙汉你还指望他们跟你聊风花雪月?”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蒋琰笑了笑,将目光重新投向白墙,将心头那种幻灭感藏了下去。 与他一起注视着白墙的,还有场中的几乎所有人。 因为她代表着五宗之一的四象山,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她出手,也因为她是今日登场的第一个女子。 因为她是青鸾,她是郭右棠。 她静静站在台上,凝望着这面白墙,悄然翻开右手,白皙的掌心悬浮着一柄小巧短剑。 短剑的周围,还有无数的符文闪耀,然后没入其中。 天地元气荡漾起微风,吹动着几根逃脱了束缚的发丝。 五根修长的手指猛地握紧,符隐、风停、剑在手。 右手一送,流光过,从正面看去,短剑刺在了白墙上,但从侧面看,短剑和白墙还有极其细微的一丝间隔,就是突破不了。 她一伸手,短剑又飞回手中,消失不见。 白墙上,一切如故。 然后,她就转身,走下了高台...... 嗯??? 这是什么操作? 别说下方看热闹的野修和低阶修士们懵了,就连那些高阶修士们也懵了。 这就是四象山的实力吗? 怎么比我们三才门还不如啊? 就是,我们两仪派也表示不服啊! 要是这样就能当五宗,那我们八卦坛也行! 郭右棠面色微微有些苍白,抱着双臂,神色从容,仿佛压根就没听见那些质疑的声音。 蒋琰也疑惑地看着符临,却见符临微笑颔首,“已得她师父尽数真传。” 随着他的话语,一层符文金光忽然在整面白墙上弥漫开来,那些金光跳跃着,闪耀着,然后蓦地消失,一条头生双角的黑色蛟龙甩着尾出现在墙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白墙隔绝了元气的攻击,可单单是传出的声音,就让众人脸色发白。 下山猛虎又不堪地小了一圈,躲到了角落。 它脚下的清溪剑池就更不必说,简直没眼看。 丹鼎洞、云梦宗、儒教、金刀宗、横断刀庄的留名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攻击,让开了位置。 于是白墙之上,蛟龙盘踞正中。 这就是符力,独立于当下主流修行路数的另一条道路。 阁楼上,符临看着那头孤傲冷峻的黑色蛟龙,眼眶泛红,“青鸾有心了。” 云落也是低头抿嘴,神色怅惘。 场中的嘈杂慢慢平息了下来,云落也调整了心情,看着宗主。 接下来,就该是西岭剑宗出场了。 身为五宗之首的西岭剑宗,又会怎样在这面神奇的白墙上留下大名呢! 陈清风微微一笑,朝着高台迈出一步。 “轰!” 一道青色流光从天外直接砸落在高台之上,落地之人将劲力控制得很好,除了激起漫天灰尘之外,高台毫发无损。 事实上,若是此人愿意,或许连一丝灰尘都不会激起。 灰尘落尽,一个身着大青衣的女子背负双手,站立场中。 “这娘们儿谁啊?这么厉害!” 方才那个说了陈清风是糟老头子的男子又笑着道,然后身边众人又跳开了一个比刚才更大的圆。 有了刚才的经验,男子却丝毫不慌,反而镇定自若,心中明白,作死只要能不死,就会出大名。 他便故作平静地看着那个青衣女子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他。 然后,他便炸了。 化为灰飞,再无半点残余。 只剩下原本站立周遭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作死的余味。 场中为之一静,第一次,有大人物真的一言不合便出手镇压。 三道身影忽然从西、南、北三个方向渐次出现,来得最快的是李稚川,其次是剑一,然后是苦莲。 三人都神情凝重地看向高台上的身影。 那个青衣女子却看都不看他们,而是盯着云落,“你说,如果我现在杀你,有谁救得了你?” 第三百五十一章 你儿子有爹吗? 宽大的青衣遮掩了玲珑的身段,但众人依旧能瞧见青衣女子绝美的姿容,并无一丝皱纹的脸上五官精致,气质出尘,风韵动人,让那丝嘲讽的笑意也显得那么好看。 这人,谁啊? 抬手杀人,就像挥去一段烟尘; 冲着云落,张口就是要打要杀? 震惊,错愕,凝重,嘲讽...... 青衣女子的一句话,让场中陷入了绝对安静,不同的心中生出不同情绪。 云落也不知晓此人的身份,但他能感觉到,对方很强大,的确拥有杀死自己的能力。 如此强大的女子? “秦阁主,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李稚川神情凝重,沉声道。 青衣女子仿佛这才看见李稚川,淡然地望着他,仿佛天榜第一人并不被她放在眼里。 她满不在乎地一笑,“可是,我就说了,李掌教又能如何?”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接连响起,这么狂? 一些有心人倒是长了个心眼,秦阁主? 姓秦的阁主? 还是全名就叫秦阁主? 若是姓秦的阁主,这天下倒真有一个人敢这么跟李掌教说话。 可青衣阁主竟然是个女子??? 青衣阁主怎么可能是个女子!!! 曹选将目光投向李稚川,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冷笑浮现。 若不是为了等着看这一出,他又何苦厚着脸皮赖着不走。 李稚川沉声道:“秦阁主,还请以天下大局为重。” “本阁主行事,何须你来指点!” 青衣女子一声冷喝,右手大袖随意一甩,一支玉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下一瞬,就已经跳跃了空间,出现在李稚川的面前。 簪头尖锐,虚指向李稚川的眉心,散发出浓郁的威胁。 李稚川神色凝重,双手在空中各画了半个圈,两支首尾相接的黑白阴阳鱼旋转着迎向玉簪。 玉簪艰难推进,阴阳鱼缓缓转动。 当玉簪被阴阳鱼消解干净,众人这才发现,那玉簪竟是由真元凝成。 同时,李稚川已经后退了数步...... 堂堂天榜第一人,就被青衣女子的随手一挥,逼退到如此地步。 青衣女子的身份也就再无争议,不承认也得承认,她就是当世唯二的合道境巅峰大修士,被称为大端定海神针的青衣阁阁主,秦璃。 原来秦阁主竟然是女子。 原来秦阁主竟然长得如此动人。 原来这就是合道境巅峰的真正实力。 场中众人,神色各异,心思复杂。 秦璃重新看着云落,“你看,没人能救你。” 看着秦璃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云落心头不可能没有一丝紧张,但他依旧身形挺拔,从容道:“秦阁主若有私怨,云落就在城中,日后自可上门来寻。不过此时天下宗门群聚,修行界万众来观,云落忝为东道,自有责任在身,秦阁主若要取我项上人头,还请稍等。” 听了这话,匆匆从阁楼上飞掠而来的蒋琰和符临止住身形,远远在人群外停步。 这小子也真是够有种的。 敢当面骂秦璃是个挟私报复,不顾天下大势的疯子。 场中一片呆滞,显然听明白的没几个。 秦璃微眯着眼,“你骂我?” “云落只是陈情,何来辱骂之说。秦阁主修为当世顶尖,人人尊崇,云落如何敢辱。” 云落神色诚恳,甚是恭敬,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一种秦璃仗势欺人,飞扬跋扈的氛围悄然营造了出来。 短短时间,只一瞬,云落便能想到这般应对,却是不凡。 一些看懂了背后局势的大人物都暗赞一声。 李稚川却是愁眉紧锁,因为,作为一个默默旁观了这座天下许多年,瞧见过无数内幕的紫霄宫掌教,他太知道秦璃是什么样的人了。 果然,秦璃忽然笑了,“好一张利嘴。” “不过,你爹娘没教过你,别跟女人讲道理吗?” 秦璃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厉,柳眉倒竖,抬手朝着云落便是一拍。 一只真元化作的纤纤玉手,朝着云落的头顶拍去。 迟缓,像是长辈的叮嘱;温柔,又像是情人的爱抚。 但云落周身的寒毛尽皆竖起,疯狂的警兆在提醒他,死亡的阴影已经真正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可他,一动不动。 因为,动不了。 整个气机被锁定,根本没有动弹的机会。 于此同时,秦璃还故作后知后觉道:“哦,我忘了,你没有爹娘。” 李稚川神色大惊,一步迈出。 剑一两条眉毛朝着中间一碰,倒提着剑,口中登时念念有辞。 远处的另一处阁楼上,陆运一手扯住陆琦的胳膊,一掌切在陆琦的脖颈,看着一脸担忧的陆琦软软跌倒。 还有许多人也在行动,但都, 来不及了。 只有陈清风,横跨一步,真元鼓荡之下,凌乱而稀疏的胡须迎风飘舞,配合着凝重的神情,真正显露出了一个大宗宗主的风范。 手中握住一柄修长而狭窄的长剑,正是剑宗四圣剑之一的“孤鹜剑”。 孤鹜剑的剑身光芒一闪而逝,一缕清风轻飘飘地迎了上去,和秦璃那只元气之手在空中轻触。 然后,一触即溃。 陈清风神色一变,瞧见秦璃勾起的嘴角,身处局中的他,心道中计。 但瞧见那只手掌已经堪堪要降落在云落的头顶,陈清风只得暗叹一声,全力出手。 清风过处,玉手消散。 云落站在场中,一头是敛袖轻笑的秦璃,一头是吐血倒退的陈清风。 周遭还有几个堪堪止住身形的救援。 “哟,没想到陈宗主居然悄悄突破到了问天境巅峰了啊,一个半步合道境的剑修,可是能在五宗大会上,让许多人大吃一惊呢。” 秦璃轻笑的话,顿时引起了一片震惊。 每个人都是可能的对手,对手越强大,对自己就越不利。 到了此时,众人才反应过来,秦璃真正的目标居然是陈清风。 “陈清风,你倒也真是个人才,够隐忍、够果决,但不好意思,有我在,你西岭剑宗就别想好过!” 秦璃拿出合道境巅峰修士的堂皇气势,看着重新站直身体的剑宗宗主,公开扬言。 曹选心满意足地微微后仰,带着清溪剑池的众人都气势一振。 西岭剑宗不行了,那这天下剑修,舍我清溪剑池其谁? 剑一皱着眉,倒提长剑的手微微放松,看着高台上的青衣女子。 她很强,剑一甚至有种面对自己师父的无力感。 但,她的话,让剑一很是不喜。 倚仗强权,动辄决人前途生死,而不是以对错是非评论。 这并非剑炉弟子所认可的道理。李稚川和苦莲对视一眼,便听着什么“福生无量天尊”“南无阿弥陀佛”之类的话。 金刀宗、兽神宗等北渊宗门,自然是双手抱胸,笑意吟吟。 反正大端内斗,死一个少一个,最好是两败俱伤。 至于场中那些看热闹的,却满头雾水。 这不是青衣阁主为了报杀子之仇对付云落,然后剑宗宗主护徒心切出手帮忙吗? 怎么又成了青衣阁主不让剑宗过好日子了? 而且,这两个大人物之间的比斗,额,怎么说呢。 看起来好像不厉害啊! 不过这话可是不能说出口的,显得自己好没见识的样子,多丢人啊! 于是,整个场中的交谈基本都是: 好厉害,好凶猛...... 果然不愧是xxxx...... 盛名之下岂有虚士之类的话。 一辆疾驰的马车径直驶上了金色长毯,在剑宗众人的面前,驾车的车夫显露着娴熟的控马技术,一个漂亮的甩尾,将马车横在长毯上。 马车的侧帘被掀起,先是露出了一只修长洁白而晶莹的手。 旋即,当光线点亮马车中的阴暗,露出俊美的五官,渐渐的,一张俊逸从容的中年男人的脸完整地显露出来。 只见那人轻声道:“秦阁主,五宗大会乃天下盛事,陛下亦以为重中之重,些许小事,阁主就先放放?” 秦璃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右脚一跺,身形冲天而起。 高台碎裂,烟尘漫天。 “秦阁主真乃......” 马车中人的话还没说话,便见到秦璃的身形又重新坠落地面。 他赶紧跳下马车,抬头望去。 虚空之中,蓦地出现了一只硕大的拳头,朝着秦璃当头砸落。 能够破碎虚空,远距离发动攻击,那至少需要明悟天地规则,也就是合道境中品以上。 而能够将秦璃逼回地面的,似乎除了那位也没别人了。 “哎呀,快走!” 那人赶紧重新跳上马车,让车夫赶着马车逃也似地离开了。 秦璃面对那个拳头,再无半点先前的轻松。 神色凝重的伸出右手,手腕一转,轻轻挽了个花,缓缓推出一掌。 虚空之中,拳掌行将相交。 李稚川连忙招呼庄晋莒、苦莲等人,齐齐布设结界,阻挡溢出的真元波动。 其余如剑一、金瀚、邢昭远等人也各自行动,保护住场中的弱者。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让他们能够直观感受当世最顶尖战力的绝佳机会。 拳掌终于相接,却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响动,反倒是那处空间似乎坍缩了一般。 空气被一挤而空,在最核心地带,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色。 玉掌被拳锋缓缓碾碎,最终,只剩下一道虚影的拳头横扫了面前的阻挡,朝着秦璃呼啸而去。 自然被秦璃抬手击碎。 但,胜负已分。 远处,已经跑得只剩一个小黑点的马车上,那个男人掀帘偷看,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猛人!到老了还是猛人!” 不多时,一队人马从远处疾驰而来。 在金色长毯前尽数下马,然后步行走到了已经坍塌的高台前。 为首的一个老者双手负后,望着秦璃。 “秦璃,你说我外孙没爹娘,你儿子有爹吗?” 身份昭然若揭的老者开口,却是这样一句奇怪的话。 第三百五十二章 隐族,登场! 秦阁主有儿子? 对啊!秦阁主有儿子啊! 雾隐大会那场天下皆知的赌战,死去的不正是秦阁主的亲儿子隐龙秦明月么! 原本众人下意识地以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秦璃是个男人,男人嘛,随便找了个女人生了个孩子,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谁也没想到藏在秦阁主赫赫声威背后的,是这么一身大青衣,是这么一张娇颜。 为什么没听说过秦阁主的婚配啊! 莫非是???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又接连响起,众人的神色一片炙热。 那是浓浓燃烧的好奇火焰。 哪怕一个乡野村妇这些事情也能引来一片好奇,更遑论这位大端的定海神针了。 秦璃皱着眉,看着荀郁,并未出言回答。 “罢了,合道境巅峰不可辱,辱你等于辱我。刚才那句话就当给我外孙找回一个场子,此事就此揭过,咱们都让开路吧。” 荀郁忽然收回身子,不再执着此事。 没想到秦璃的神色却突然激动了起来,五官微微扭曲,似有忍不住出手之势。 站在人群外围的蒋琰和符临已经不再开口说话,而是以心湖涟漪交流。 “国相实在是太......” “我就说凌帅当年的无......风姿是从哪儿学来的,原来根在这儿啊!” 二人无声摇头,心中默默佩服。 秦璃深吸一口气。 原本计划的在白墙留字,将那头黑色蛟龙打碎的想法也暂时抛却。 带着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深深看了一眼荀郁,身形再度冲天而起,消失无踪。 荀郁自然知道那种复杂的情绪是什么,在刚才的瞬间,自己在秦璃眼中,不是什么合道境巅峰的修行者,也不是什么蜀国国相,荀氏家主,而是一个元配的父亲。 他娘的,杨灏这丧尽天良的东西,干的都是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 秦璃啊秦璃,你的脑子是都献给了修行吗? 摇了摇头,驱散心中的奇怪情绪,他环视一圈,视线仿若无意地在清溪剑池的方向停留一瞬。 曹选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若说天底下还有哪些人能够也有胆子肆意打杀了他而无需计较后果,这位老迈的蜀国国相一定是其中一人。 他很想在秦璃离去的一瞬间扭头逃跑。 但也明白,这一跑,在清溪剑池殚精竭虑的辛苦也就白费了。 于是,他只好胆战心惊地坐在原地。 大袖之中,轻轻握住的双拳微微颤抖。 正惶恐间,荀郁动了! 他扭过头,看着一条道路的远方,随意地甩出一拳,朝天击出。 城墙边上,已经堪堪要驶出长州的马车中,荀忧心头警兆突生,连忙冲出马车,窜向了道旁。 同时,还不忘一把将毫无察觉的车夫扯下。 砰! 一只拳头虚影从天而落,马车轰然炸裂。 马儿觉得浑身一轻,茫然又开心地撒开蹄子跑得老远。 荀忧搓了搓脸,臊眉耷眼地朝前走着。 心中腹诽,“我又没想打隐族的主意,老头子心眼这么小要不得啊!” 听见极远处的细微声响,荀郁心满意足地将双手重新负于身后。 哪有老子骑马奔波,儿子坐车享受的道理。 更何况,这个儿子还是个败家子。 一场风波,在荀郁强势登场后,彻底平息。 要说起来,唯一遭了难的,就是西岭剑宗了。 原本携着复兴的声势,再加上姜太虚亲自出手帮陈清风隐藏的修为,在五宗大会上,西岭剑宗的局面是一片大好。 可如今陈清风不止被秦璃逼出了真实实力,而且还大白于天下,关键是,还受了伤。 更关键的是,这伤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 一念及此,知晓内情的白清越、霍北真等人脸上都闪过了一丝阴霾。 不过,这些阴霾来得快,去得也快。 何谓剑修,宁折不弯。 千般变化,千难万险,我自一剑破之。 西岭剑宗,已得其真意。 所以,当云落手下的人飞速将破碎的高台清理完毕,剑宗众人很快便神色如常地便由白清越出手,在白墙上留下了西岭剑宗的大名。 虽然没有《接天剑经》加持,但白清越所修行的心法也是不凡,至少在场面上不落声势。 【西岭剑宗】 自上而下的四个大字,如同一柄巨剑,散发着凌厉而森寒的剑意。 大小也就跟云梦宗那个差不多。 不算出彩,但也不算丢人。 有了陈清风的事情,也没人觉得西岭剑宗名不副实。 反而有好些人更佩服了,毕竟你看,人家一个副宗主也这么厉害呢! 接下来的一切,风平浪静。 甚至一个男人默默上来在白墙上留下了名字,然后又飞快地默默离去之后,众人才看见“逍遥门”三个字。 前后的强烈对比,放肆的哄笑声下,整个场中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观礼台那边,人越来越多。 但城门方向,渐渐没了动静。 众人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渐渐汇聚到了荀郁的身上。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有荀郁在此,暂时并没有现身留字的李稚川、苦莲、庄晋莒等人身上的关注都少了许多。 反而就连他们也都看着荀郁,想看看这位国相是否会出手题字。 这样,便能够看明白,他背后的势力,所站的立场了。 如今这座天下,并不能够简单地以云落和杨灏为核心分成两个纯粹的阵营。 虽说对于此事,每个人都各有倾向。 但世间事又不止这一件。 而且就算这一件事上,也还有太多可以改变这些倾向的。 比如,一次五宗大会。 利益和忠诚之间,永远是一种彼此关联又相互较劲的博弈。 荀郁霸占着那张原本属于云落的椅子,悠闲地感受着周遭的目光。 云落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不止这爷孙二人觉得理所当然,其余众人也是一样。 在荀郁的身旁,还有跟着他过来的一队人马。 尽是生面孔,却个个都散发着强悍的气息。 惊得诸如曹选、葛焰等人眼角狂跳。 葛焰悄悄以心声对曹选言说,“这些莫非就是当年的凌家旧部?” “凌家旧部中但凡有点能耐的都被杀得差不多了,上哪儿找这么一批打底知命境的高手来!” 作为捕杀凌家旧部最为积极,战果最丰硕的司闻曹前统领,曹选的话,很有信服力。 于是葛焰就更加迷惑了,“可不是么,那上哪儿找这么大一批高手来?这要是同属一个势力,极有可能拿下一个五宗之位啊!” 其实按照整体实力,这批人若真是一个势力的,论整体实力,在场的宗门还真没哪家没人比得了。 但五宗大会,比的却不是单纯的整体实力,也就是所谓的高手数人头。 三场战斗,一场二十岁以下弟子的,看的是未来潜力;一场四十岁以下的,看的是当前实力;一场宗门最强者的,彰显的是宗门底蕴。 在这样规则的束缚下,哪怕一个宗门尽是四五十岁的知命境和问天境强者,也几乎是没有可能得到五宗之位的。 当然,这是最极端的情况。 所以葛焰也才说是极有可能,而不是板上钉钉。 曹选自然也明白这些,微微皱眉,“等着看吧,答案应该很快就会揭晓。” 果然,即使是荀郁也知道不能拂了众人的面子,题还是不题,大家散还是不散都需要他给个说法。 老头脸上的皱纹忽然朝中间一挤。 原来是笑了。 一边笑着一边站起,他看着面前的人们,“我今天就不题字了。” 在场的各家大人物都悄悄松了口气,就连庄晋莒这些也不例外。 皱纹聚拢的态势愈发明显,笑容也绽放得更开了些。 “因为,我已经题好了。” ??? 众人正要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却因为打得太慢,疑问都还没有形成,便眼见着荀郁大袖一挥。 一抹流光自他手中没入白墙,如一块巨石砸落平静的水面,洪波涌动,水花四溅。 那面白墙忽然光芒大盛,道道波光闪耀不停。 众人的神识根本无法捕捉其中的变化。 等到光芒渐渐黯淡,白墙又重新恢复了常态,一道道好奇而焦急的目光便迅速投了过去。 “咦?哪儿呢?怎么没变化啊?” “我看看啊,兽神宗踩着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清溪剑池、丹鼎洞、云梦宗.....对啊,没有变化啊!” 清溪剑池众弟子:....... “不对,有了!快看!” 只见白墙的底色上,一行行半透明的字时隐时现。 就像从林间飞过的白鹭,不断在树干和光影中勾勒出自己的样貌。 慢慢地,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些字的内容。 只有不断重复的两个字。 【隐族】 “这面白墙,本就是我隐川荀氏的族中重宝,所以,在借予长州用于五宗大会之前,我就已经在上面留下了印记。” 荀郁的解释恰到好处地响起,“诸位,不会因此怪罪老头子我吧?” “不会不会。” “应该的应该的!” “国相敞亮,国相大气!” “俺也这么觉得!” 不说场中这些毫无意义的马屁,观礼台那边的众人也尽皆表态。 “大家还真是好说话呢!” 荀郁哈哈一笑,将手中拳头松开。 云落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似乎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好像又不是很想走上去。 眼看天色不早,干脆便下令散去。 一边让这些各家宗门下榻休息,一边也好命人重建高台。 荀郁摩挲着下巴,“乖孙,你说我要是让秦璃把修台子的钱出了,会不会有点过分?” 云落埋着头,装作没有听见。 决定了,还是不走这条路了。 着实没有那么厚的面皮。 人群渐渐散去,陆家父女所在的阁楼上,陆运看了眼还在昏迷中的陆琦,一掌拍开禁制,然后渡入一丝真元。 陆琦很快悠悠醒转,连忙朝外冲去。 陆运差点没拦住,无语道:“下面都没人了,你上哪儿去!” 陆琦这才抬头一看,果然不见了聚集的人群,同时也不见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她扬着小脸,姿容动人,眼中渐渐有泪凝聚,“父亲,你女儿是不是要守活寡了?” 正担心女儿会不会因为刚才的事情计较的陆运忽然膝盖一软。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一日喧嚣尽 等入了夜,原本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也多了几分凌厉。 一个躺在藤椅上的老头微微仰起脑袋,嗅了嗅风中的味道。 “呵,这风儿里满是偷偷讨论咱们的喧嚣啊。” 身旁的几人都笑着附和。 老头自然就是荀郁,他谢绝了云落的邀请,带着隐族众人住进了连着的两栋宅院。 比起各家隐族自己的秘境,这儿房间是小了......许多,环境是差了......不少,陈设更是天壤之别,但这份真实天地的踏实和厚重感,是这些隐族大人物们这么多天之后依旧觉得新奇和快乐的。 更何况,在五宗大会这么大块蛋糕面前,区区吃住之事,有什么好在意的。 拎得清,是不管做大事还是小事的基本素质。 荀郁轻轻摇晃着藤椅,“接下来呢,你们该玩就玩,该看就看,唯一一点,别上当,别闹事。” “那是自然,荀老哥放心!” “自然不会让您为难的!” “荀大哥放心!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大半辈子还能活在狗身上去了不成!” 【瞎说什么大实话。】 荀郁悄悄腹诽一句,看着这帮一口应下的隐族族长们,只能祝他们幸福。 他闭着眼,开始消化今天错过的那些消息,以及那些消息可能引起的复杂反应。 其中琢磨最多的,就是那个仿若一出闹剧的逍遥门。 ~~ 一栋名叫春的宅院,正是逍遥门少主和莺莺燕燕们的住处。 他们没有去住长州城官方提供的住处,而是在长州最好的客栈中,包下了一个四季馆。 少主在春,掌门在夏,秋冬亦各有安排。 此刻那栋名叫春的宅院外,逍遥门二长老轻轻扣响了门环。 里面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呵斥,传达出很忙的意思。 境界高深的二长老自然将里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面色微微一红,连忙开口说是掌门请少主过去有事相商。 里面的喧嚣骤然大了起来,然后很快结束。 不多时,逍遥门少主杨无道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衫,一边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看见候在门口的二长老,略微有点不好意思。 “要不进去放松一下?” 好啊!好啊! 二长老心中的小人儿欢呼雀跃着,但终究也只是心头想想。 “不敢,少主请随我来。” 杨无道无语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好商量的,我逍遥门乃玄尊之后,不该横扫天下,直接被共尊为人间之主,与天庭呼应吗?” 二长老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心中骂了句白痴,恭敬道:“天下英才辈出,我逍遥门隐居已久,重振声势的事,还是要徐徐图之的好。比如先想点口号以振声威,然后在五宗大会上力压群雄之类。” 啪! 一个巴掌重重拍在二长老的肩头,二长老差点下意识地就要用真元将杨无道震飞出去了! “二长老说得好啊!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我今日还真想了一句话,二长老听听如何?” 你想得出来个屁,一下午都在那儿莺莺燕燕,总共中间就休息了两盏茶,一共换了七个人,将这些没有修行凡人少女欺负得软成一摊泥了都。 嘴上却露出惊喜之色,“愿听少主高见。” 杨无道忽然站定,清了清嗓子,郑重道:“仙之巅,傲世间,有我逍遥便有天!” 说完还一脸期待地看着,“二长老,怎么样,你看我棒不棒?” 二长老的腿顿时一软,这......实在是太羞耻了! “算了,看来你不懂欣赏,我跟我爹商量去。” 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吹捧,杨无道兴趣缺缺,加快了脚步,走入了夏字宅院。 书房门被一脚踹开,正默默饮茶的逍遥门主杨天赐正要发飙,却看见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发不起飚,只能暗戳戳地生闷气。 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大多是杨天赐在斥责杨无道的荒淫无道,杨无道浑不在意地应着。 默默承受了一会儿,杨无道终于忍不住抬头道:“爹,我物色了一个绝美的女子。” “咳咳,儿子,小心隔墙有耳啊!” “那我们悄悄的?”杨无道的声音中带着笑,但面容上却不见丝毫笑意。 杨天赐默默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柄古朴的油灯,注入真元。 灯芯缓缓亮起,微光将父子二人包裹,杨天赐的目光陡然变得郑重。 “怎么样?没被发现吧?” 杨无道的神色中也再无半点玩世不恭,沉声点头,“放心,我嚣张跋扈,无脑荒淫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杨天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辛苦我儿。” “父亲言重了,为了我杨氏大业,孩儿这点隐忍不算什么。” “好,那我们抓紧再商讨一下细节。” 孤灯如豆,将父子的声音与这方天地隔绝。 ~~ “你说我一个姓荀的,为了他杨氏大业,搞得这么狼狈是为了个啥?” 在夜色的另一头,同样在长州城中,荀忧仰躺在书房的榻上,毫不顾忌形象,更不顾忌言语。 一旁的曹选汗都下来了。 方才,被荀忧召见,他便赶紧跑了过来,将在荀忧来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汇报了。 “哎,跟你聊天真是没劲,算了,一会儿去找姓陆的那位说说话,至少还是个妙人。” 荀忧百无聊赖地撑起身子,还真就挥挥手,让曹选跟着一起,去了陆运下榻的宅院。 送到门口,曹选便被荀忧赶回了清溪剑池的住处。 在院门口,白衣飘飘的荀忧抖了抖宽袍大袖,昂首阔步,迈步而入。 门口的陆家下人正要阻拦,却发现动都动不了。 然后很快,他们就发现没必要动了。 因为陆运已经亲自出来迎接。 “不知国师亲至,卑职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今夜不谈国事,咱们就以私人身份聊聊如何?” 荀忧眨着眼睛,笑得很狡诈。 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陆运心中暗道,但毕竟是大端国师,在大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陆家既然已入了朝廷,还是要仰人鼻息的,“但凭国师吩咐。” “瞧瞧,还叫国师!”荀忧佯怒着开口,旋即又道:“今夜陆兄只是陆家家主,我呢,哎,就是个无依无靠,被逐出家族的可怜虫。” 陆运很想冷眼看看这位国师是不是真的能挤出几滴眼泪,但他不敢,只能接话。 “荀兄言重了,荀兄天纵英才,算无遗策,卓然出众,何至于感怀伤身。” “不说那些,不说那些,我们进去坐着说,这天儿是倒春寒吗?怎么这么冷。” 说着就把着陆运的手,半拉半拖地朝主厅走去。 陆运想起,这位国师好像是问天境吧? 怕冷? 我信了你的邪! 在主厅中不分宾主地坐下,荀忧环顾一圈,啧啧称赞,“这岳父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像我来了长州,那小子面都不见不说,连个地方都不给安排。” 陆运额头上挂满黑线,“荀兄突然前来,想必只是长州方面没有准备而已。” “你是说我不该来?”荀忧忽然面色一沉,望着地面淡淡道。 “卑职不敢!”陆运连忙起身辩解。 “哎哎哎,陆兄怎么回事,我们说好的今夜只说私事,切勿将那些官场习气带来,你我皆是妙人,当不至于如此俗气。” 一边说着,荀忧一边起身扶着陆运,笑容如春风。 陆运被彻底搞懵了,“荀兄深夜造访,想必是有要事?” 与其被扯着鼻子乱跑,不如干脆直入主题。 反正这货不是说了吗,私人论交。 要说私人身份,我堂堂镇江陆家的家主比谁差了! 荀忧惊讶又赞许地看了陆运一眼。 陆运先是微微有些自豪,旋即却更加失落了。 好在荀忧很快就开启了话题,“其实也没啥。” 嗯,那就是有啥。 陆运心知肚明。 “我就是想问问,关于这次五宗大会,你们六族会不会搞什么事情啊?” 陆运呆了,这么直接的? “按道理说,你们六族也可以组成一个势力,竞选五宗呢!” 荀忧继续开口,目光灼灼地盯着陆运。 陆运心道:事情是这么个事情,可是我还真不知道理事会那边的情况啊,这会儿怎么说? 说没有?那就是欺骗了,未来肯定要遭。 说有?虽然我猜到几乎肯定有,但是万一误了理事会的谋划? 说不知道?显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啊! 娘诶,怎么让我跟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打交道啊! 陆运伸手轻轻揉了揉眉心,沉吟不语。 “看来陆兄不方便说,是我问得唐突了。抱歉抱歉,打扰了打扰了!” 说着荀忧还真起了身,朝外走去。 陆运把心一横,顺势就真的将荀忧送出去。 荀忧显然也没料到有这么一出,站在宅院门口,看着陆运,“陆兄放心,我没生气,真的。” “荀兄胸怀宇宙,岂会为我们这点小事生气。”陆运笑着恭维。 “就是,我怎么会生气呢,我一点也不生气啊!陆兄,早点睡吧,晚上少喝水,起夜慢点,对准了。” 看着那身白衣飘走,陆运长长松了口气。 荀忧一边朝着自家走去,一边心中暗道:狗太阳的六族理事会,要搞事情居然连各家家主都瞒,看来真的是所谋甚大啊! 陆家能知道的恐怕也就陆杭那个老东西了。 没事,有本天才在,保管你们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回到房间,思索一路的荀忧仰倒在床上,再次感慨道:“吾为天下忧啊!” ~~ 月亮用云朵跟陆琦悄悄捉着迷藏,看着光影的变幻,少女捧着小脸,怔怔出神。 居然不来看我,这都几天了! 亏得本姑娘今天还为你那么担心,就是要被秦璃打......得吃点苦头才好呢! 哼! 宅院里,这厢少女,夜月一帘幽梦。 云落坐在屋顶,拿着一个酒葫芦一口一口地抿着。 他在想,若是外公没有来,若是秦璃真想杀自己,自己能有什么办法? 想了许久,只能是没有办法。 那种坐等死亡的滋味,真是从未有过的无力。 境界还是太低了,要加快才行。 刚刚修行不到两年的知命境少年,因为境界问题,在屋顶上自怨自艾。 喝了一会儿,他望着远处的某个方向,那里是陆家下榻的地方。 已经有好些天没看见琦儿了,她还好吗? 今天有没有去现场看热闹呢? 如果瞧见了,一定很担心吧? 哎,云落忽然就觉得手中的酒,它不香了。 风吹动着发丝,衣衫轻晃。 此间少年,春风十里柔情。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七日议事完 大端永定十七年,二月二十三。 晋王宫前宽阔的广场,重新垒起的高台旁,白墙上已经写满了各式的名字。 西岭剑宗、丹鼎洞、四象山、横断刀庄、道、儒、佛、神册剑炉、兽神宗、金刀宗、逍遥门、隐族、云梦宗、六族、万毒门、七妙仙宗、乌蒙宗、天机山、鼎剑阁、七星谷...... 有资格在白墙上留下名字的门派竟然达到了数十个,端的是数十年来,修行界最大的盛会了。 其中最令人震撼的毫无疑问是六族联袂而至,共同以一家宗门的身份参加五宗大会,角逐五宗之一的消息。 同时,一些向来神秘的宗门此番公开露面,也吸引了十足的眼球。 所有前来参加五宗大会的各方势力都觉得此行不虚的同时,一种严肃感也悄然弥漫了开来。 昨日,几个人的接连出现,更是将这份严肃感提高到了极致。 北渊大萨满敕勒、大端天京城长安剑仙、白衣剑仙杨清、云梦泽蛟龙龙骄、七星谷主何摘星、北渊大将军赫连青山。 再加上已经到达此地的紫霄宫掌教李稚川、佛教大悲寺住持苦莲、儒教教主庄晋莒。 至此,天榜十人,除开画地为牢、镇守西岭剑宗的剑神姜太虚,便已悉数抵达。 长州城,在兴奋中沸腾。 今日,便是真正意义上五宗大会开始的日子。 虽然这个广义上的五宗大会,跟此刻云集长州的大多数修行者们无关。 晋王宫的正殿已经被清空,摆下了一张张案几。 案几分为两个区域,靠内的一圈,约二十张案几围成一个方形。 在两侧,还有各十五张案几摆下。 靠内的区域,坐的是两国特使、原五宗代表、天榜高手、以及长州城东道主代表,咳,也就是云落。 接下来,他们将在这儿花费数天的时间,将修行者联盟的具体章程商议完结。 靠外的坐席,是此番前来的所有问天境以上修行者,他们可以观摩会议,但没有建言资格。 这也是五宗大会以表公正的举措。 毕竟这些章程中的每一条,都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这座天下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 “或许,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只觉得那二十个去往中极山的参会名额重要吧。” 一个老者呵呵笑着,正是六族理事会的一个代表,北海王家的长老王平遥。 和当初雾隐谷的崔老头一样,也是问天境巅峰的修为。 六族积累数百年的底蕴,的确不一般。 陆运稍稍落后半个身位,走在他身后。 闻言笑了笑,“常人无知,多看热闹,自不如王长老这般通透。” 王平遥扭头看了看他,笑着摇头,“也就是你性子好!换了那其他五个,谁会有这闲心对我一个老头子陪笑。” 那五个自然是六族其余五族的家主。 陆运嘿嘿两声,也不说话。 阴沉的天空陡然飘来乌云,细雨被微风挟裹着坠落人间,空气中立刻有了灰尘的味道。 在二人回望的视线中,一身金袍撞入眼帘。 蛟龙至,风雨兴。 “能真正兴风雨,看来龙骄的血脉之力又强化了。” 王平遥改以心声说道。 陆运自然点头,“嗯,龙族这种纯粹倚仗血脉的晋升方式也真是霸道,若是祖龙还在,可怎生得了。”“祖龙还在,我们的化龙池怎么办?” 王平遥揶揄地笑着,陆运也哼哼两声,虽然觉得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为有些不合适,但架不住还是挺开心的。 化龙池对六族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何况,祖龙若在,自然有别的对手,凰女、孔雀这些哪个又好相与了。就像如今,眼看大端山河稳固,国富民强,就要挥师北伐,一统河山,成就永定大帝的千载威名,却从斜刺里杀出个云落,两年时间,摧枯拉朽,将杨灏二十年苦心经营毁了个干净。如今,还要裂土自立,杨灏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呵呵,走吧。” 王长老淡淡说着,语气之中甚至还有些居高临下的鄙夷。 陆运跟着迈步,心道:如果按这个说法,我六族亦非高枕无忧啊。 可偷瞧着王长老这意思,好像并未觉得有什么问题。 哎,这人呐,往往就是看别人通透,轮到自己,就跟那浆糊一样。 正殿门外的台阶处,早有候在此处的迎宾将这些要坐在内圈议事的大人物接引到偏殿。 届时,会在其余观礼众人都抵达之后,再统一现身。 这样的安排,让即使礼仪严苛的六族中人都挑不出毛病。 而这些人,都是义军之中的一些稍懂礼节的头领。 经过这么一番的见识,想必未来再有什么阵仗也没办法让他们惊惶了。 云落的这番谋划,得到了荀郁和蒋琰的高度赞誉。 润物细无声。 偏殿之中,云落自是早早到了。 同时李稚川、杨清、苦莲、庄晋莒、邢昭远、郭右棠等人都已经悉数到场,在世人眼中站在云落或者是凌家旧部一头的这些位,都来得挺早。 而像葛焰等人虽也到了场,但是言语姿态就要随意得多,甚至透露出一丝轻蔑。 王平遥和陆运走进,众人笑呵呵地互相致意,面上都还过得去。 原本想陆运这种代表着杨灏的人,定然是要遭冷眼的,可谁让他生了个好女儿呢。 所以,场中言笑晏晏,气氛还不错。 砰! 风将偏殿的大门吹得撞在门梁上,发出一身不小的响声。 众人扭头回望,便见到那身金色袍子缓缓走入。 然后,更诧异的事情发生了,身着金袍的龙骄朝着云落,毕恭毕敬地行礼。 那个礼,居然是奴仆对主人的礼节!!! 除开当日在雾隐大会的外围,曾经和龙骄一起力扛老渔夫的白衣剑仙杨清只是稍稍挑眉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是堂堂的天榜第六,合道境中品的天地间最强的一条蛟龙,龙骄啊! 对面只是一个知命境的年轻人...... 场中嘻嘻哈哈的气氛顿时为之一肃。 云落心中暖暖,知道龙骄是在为自己造势,连忙将他扶起,稍作歇息。 恍惚中,龙骄似乎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白衣剑仙杨清朝自己微微咧嘴笑了笑。 很快,长安、荀郁、秦璃等人都陆续到场。 待人员齐整,众人在云落的带领下,从晋王宫正殿背后的通道鱼贯而入,来到早早坐满了观礼人群的正殿之中。 接下来的七天,大殿中的讨论之声不绝于耳。 忽高忽低、有愤怒有窃喜。 既像是朝堂上,黄紫公卿们的参议朝政;又像是凌乱的菜市上,大爷大妈的讨价还价。陆琦缓缓坐在云落居住的院子中。 因为知道云落接下来的七天定然是要困在晋王宫中,陆运便索性解除了她的禁足令,让她在长州城中自由玩耍。 令陆琦开心的是,父亲只防着云落,并不是要让她跟云落这边的所有人断绝关系; 令陆琦不开心的是,父亲居然如此防着云落。 她颓丧地趴在院中的石桌上,白衣出尘,就像是忽然有了人间烦忧的天上仙子。 可惜此刻院中无人安慰。 孙大运还在苦莲那边酣睡,如今他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几乎一整天都在睡梦中度过。 梅子青倒是在家,可那双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看着院门方向。 余芝和君渺渺会应陆琦的邀请的过来叙话。 好在陆琦也不在乎别的男子的眼光,更何况,还有一个活跃气氛的小姑娘在。 随荷一个纵跃,来到陆琦的身边,“嫂子,怎么不开心啊!” 听见这个称呼,陆琦连忙坐起,俏脸微红,“随荷啊,赶了那么远的路,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累不累?” 随荷嘿嘿一笑,“嫂子,我们可是修行者哦。” 随荷揶揄着陆琦,和她调笑一阵,随着梅子青骤然站直,理了理衣衫,余芝和君渺渺联袂而至。 四女分头坐下,殷切盼望了许久的梅子青连个座位都没捞着,干脆跃上了房顶看风景。 可惜神册剑炉的几人依旧还承担着巡视城中治安的任务,否则要是有剑六和剑七在,或者哪怕多一个管悠悠,这场中的气氛也会不一样。 唉,时运不济啊! 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自己,依旧还能出现在这方天地,能够亲眼看着心爱的渺渺姑娘,似乎也应该知足了。 可惜,有人不想让他的心境如此平和。 李子和多罗甩着小短腿,明明是萌萌的样子却偏偏装出一副老成的姿态。 “哟,这不是,梅兄嘛,咋地,感情不顺啊,不搭理你啊!” 李子斜躺在房顶上,翘着小短腿,吊儿郎当地看着梅子青,哪壶不开提哪壶。 梅子青看了一眼,决定不搭理这两个小屁孩。 “多罗,你怎么能说梅兄是单相思呢!甚至连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说出来了,这是你一个出家人应有的修养吗?梅兄怎么可能是癞蛤蟆呢!人家那是隐族的白马王子啊!” 梅子青还没来得及反应,李子就叹了口气,“可惜那白马也追不上天鹅啊!” 多罗双手合十,朝梅子青深深一躬,“梅兄,需要我帮你揍他吗?” 梅子青还不至于跟两个小孩子置气,轻轻一笑,“你能揍得过吗?” “需要梅兄帮我擒住他。”多罗老老实实地道:“我帮他背的黑锅都数不清了,该是揍一顿解气的时候了。” 梅子青眉毛一挑,“同意!” 李子的两条小短腿还在空中飞舞,便被梅子青抓住。 天才杀手的身法真不是吹的。 但,梅子青想要制住李子的真元,却发现竟然不行。 在李子得意的叫嚣中,梅子青干脆将他按在腿上,让多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院子中渐渐响起的银铃笑声,与房顶上李子撕心裂肺的惨嚎,交相辉映。 这就是生活的味道。 七天之后,中极山上的五宗大会还有两日就将举办之时,一则公告贴满了长州城的大街小巷。 第三百五十五章 逍遥门,很生气 “上届五宗:西岭剑宗、丹鼎洞、四象山、横断刀庄、紫霄宫(道教)。” “大端朝廷推举:青衣阁、清溪剑池、六族。” “北渊朝廷推举:神册剑炉、金刀宗、七妙仙宗。” “经五宗大会组委会商议,暂时推荐的九大宗门为:儒教、佛教、云梦宗、隐族、七星谷、乌蒙宗、兽神宗、天机山、鼎剑阁。” 果如六族理事会的王长老所言,一篇长长公告,看热闹的绝大多数修行者都将目光聚集在暂定的二十个登顶中极山的名额上。 至于那在晋王宫正殿之中吵翻了天,几次差点打起来,全靠荀郁和秦璃弹压才最终得以定稿的修行者联盟章程,并没有几个人在意。 这也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屁股决定脑袋。 “咦?不对啊!” “如何不对?可是里面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是混入了什么,而是少了什么!” “我再看看......没问题啊,厉害的出名的可都在呢!” “没有逍遥门啊!” “逍遥门?啊啊啊!我想起来了!那不是玄尊的后裔嘛!” “现在明白了吧,有好戏看了!” 类似于这样的对话,在度过了刚看见公告的新奇之后,便在各处的酒楼、客栈中响起。 在大众的习惯思维中,怎么能不给大人物面子呢! 那间叫做春的院子里,莺莺燕燕都噤若寒蝉地躲去了隔壁房中。 衣衫凌乱的杨无道眯眼坐着,胸膛剧烈起伏着。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恭敬弯腰的老头,正是逍遥门二长老。 地面上,凌乱的瓷杯碎片完整地表达着愤怒。 凌乱而湿哒哒的茶叶中,一滩茶水静静淌开。 杨无道咬牙切齿,拳头捏的咔咔作响,“我看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不将我逍遥门放在眼里!” 听了少主的话,二长老腹诽不已:我滴个天啊,对面是人间修行界几乎所有大人物啊,跟他们作对,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人家不将逍遥门放在眼里,这不很正常吗? 玄尊是厉害,可是在天上啊! 在人间打着玄尊的旗号飞扬跋扈,你,你咋不上天呢! 不过这些话也就是想想,等他抬起头的时候,便已经是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谁说不是呢!简直是狗眼看人低!”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杨无道怒拍桌子,又甩出一句名言,去找他爹去了。 看着少主匆匆而去,为自己拱火实力暗赞的二长老向往地看了一眼隔壁,抽了抽鼻子,暗香残留。 心中火热地转头跟了上去。 又是一番装模作样的叫嚷后,逍遥门主杨天赐的书房中,再次点亮了古朴的油灯。 “父亲,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杨无道脸上的暴戾和浮夸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镇定和严肃。 “嗯,希望他们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杨天赐缓缓点头,也是一脸肃穆,“接下来,就该我们登场了。” ~~ 七天都面对着一帮动辄决人生死的大人物,看着他们吵架,看着他们针锋相对,弱小的自己还不得不硬着头皮维持秩序,出面调停,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主持了七天会议的云落表示,累就一个字。 虽然已是心神俱疲,他却依旧得不到休息。 准确来讲,直到五宗大会真正结束之前,他都不会有完全放松休息的机会。 不过好在已经是知命境的修行者,一颗金丹自行运转,呼吸吐纳,疲惫总是能慢慢缓解下来的。 在会议结束之后,他还进行了一圈拜访。 对暂时入选中极山二十宗门大名单的各家,都进行了礼节性的恭贺。 这种事,就连青衣阁也客客气气地接了下来。 毕竟七日议事昨日才刚刚结束。 要是在此刻为难了前来道贺的云落,可就是跟这七日各方历经艰辛才达成的协议为敌,更是与整个天下修行界作对。 今日一早,西岭剑宗就来人传信,请云落到剑宗住处一叙。 在门口相迎的霍北真将云落引到了一处水榭中,云落惊讶地发现,除了宗主陈清风,自己的外公竟然也在。 水榭外的池塘中,死水微澜。 塘边嫩绿的枝条和在风中招展的柳枝,从死水和淤泥中汲取着养分,生机勃勃。 黄鹂在翠柳上争鸣,轻快又欢动。 待霍北真退下,云落朝二人见礼问好之后,荀郁笑着道:“这七天滋味如何?” “若非有外公和宗主在,恐怕我都已经遭人生吞活剥了。” 云落笑着开了个玩笑,七天的历练还是有成果的,在原本的沉稳果决、心思缜密之外,云落又添了几分洒脱。 那是真正和这些当世顶尖高人针锋相对之后的淡然。 “都是国相之功,我哪有什么用。” 陈清风连连摆手,不敢居功。 荀郁笑了笑,也不谦虚,而是看着云落,“你觉得这七日以来有没有什么是我们接下来需要注意的?” “一时有些想不出来。”云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硬要说的话,我觉得有一点可能会有些问题。” 他看着两位长辈,沉声说道:“逍遥门。” 陈清风有些疑惑,荀郁挑了挑眉。 “原本,我们都是决定将逍遥门列为推荐的九家宗门之一的。第一是逍遥门门主的境界在问天境中品,并不算弱。又因为其玄尊后人的身份,我们还是理应尊敬的,毕竟最终还要祭天祷告。按说这个安排,反对最激烈的应该是我才对,但我都同意了,秦阁主却开了口,旗帜鲜明地反对。” 云落回忆着当日的情景,“当时,我们都以为逍遥门少主杨无道嚣张跋扈的做派惹恼了秦阁主,或者说同为女性,秦阁主看荒淫无道的逍遥门不对眼。” “但事后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秦阁主神龙见首不见尾,逍遥门又是刚刚出山,有什么机会惹到她呢?若是简单的一句不喜,便将玄尊后人打落,这恐怕也不是一个成熟的宗门领袖会做的事情吧?” 云落说完了自己的疑惑,陈清风的疑惑又更深了,“可若是秦阁主跟逍遥门之间有什么关系,那为何又要将其踢出推荐名单呢?这说不通啊!” 云落挠了挠头,“所以,我也就是想不明白。” “挺好,能有思考就行。真相往往就藏在这些想不明白之中。” 荀郁郑重地鼓励着,让云落觉得很是不好意思。 说完了这边,荀郁凝重地看着陈清风,“说到秦璃,你怎么样?” 陈清风苦笑摇头,“当初姜师叔为我刻下伪装的时候说,只要不遇见国相、薛军神和秦阁主,没人能一眼看破这个伪装。” 云落登时无语扶额,荀郁骂道:“姜太虚这个乌鸦嘴!不会说话少说两句不行么!” “这伤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有一点,五宗大会肯定会受影响,而且还不小。” 陈清风皱着眉头,“我自己估计,能发挥出问天境中品的实力就不错了。” 原本陈清风对外表露的境界就是问天境中品,如今被秦璃针对击伤之后,也只能发挥出问天境中品的实力,若说没有秦璃刻意为之的原因,恐怕连秦璃自己都不信。 荀郁闻言也叹了口气,“原本,你一个问天境巅峰剑修,底子又打得好,跟一些合道境下品来也有得打。三场之中最强者对决的那场,还是颇有胜算的。而二十岁以下这一战,剑宗优势十足,云落、白宋,都是实打实的知命境剑修,遇见哪一家都能横着走。再加上霍北真和云落还能出战四十岁以下这一场,运气好一点,五宗并非不可能。可如今......”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以剑宗目前的状况而言,想要拿下五宗之一,希望已经有些渺茫了。 “可惜姜师叔受困于当年誓言,无法出山......” 陈清风一声叹息,越是知晓此番五宗大会的重要,便越是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了些无谓的后悔。 “别提那个傻子了。”荀郁瘪了瘪嘴,顺口安慰道:“为今之计,就寄希望云落和霍北真争气,能打下对方二十岁以下和四十岁以下两场,到时候你不出战都行。” 陈清风强笑了声。 想象很美好。 但,可能吗? 哪怕荀郁是云落的外公,都觉得不可能。 毕竟云落修炼的时间还太短,此刻的境界也不过就是知命...... “咦?你啥时候到了知命境中品了?” 荀郁这才凝神看到云落的境界,上次见面不是才知命境下品吗? 境界这种东西,虽然强者看弱者几乎都能看透,但也是肉眼瞧不出来的,要凝神用神识感知才行。 荀郁有事没事哪会去感知自己外孙,结果搞成了个灯下黑。 “这些时日看了许多前辈高人在白墙上的留字,又跟这么多大人物坐在一起,被他们的气机冲击了七天,昨日晚间,莫名其妙就突破了,走完了云桥。” 云落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还是当初牵机傀儡符的馈赠,以及祖龙的手段,让云落对真元、剑意的理解融会贯通,深入了许多。 陈清风和荀郁不禁对视一眼,旋即都有了笑意。 天才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这头,总归是令人开心的。 云落在通玄境就能斩杀知命境的青衣阁隐龙秦明月,如今到了知命境中品,不说战问天境,以一个剑修的身份,打一个知命境上品不为过吧? 如此一想,倒还真生出了几分希望来。 水榭之中,气氛为之一振。 霍北真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水榭旁,“师尊、国相、云师弟,被组委会推荐的九家宗门已经在宫门广场外到位,挑战已经开始,第一个挑战者已经出现。” “这么快?”陈清风一愣。 “谁?”荀郁问道。 霍北真抬起头,“逍遥门。” ~~ 当日迎接所有来宾的高台和白墙依旧还在。 只是左侧的金色长毯,和右侧的观礼区都已经撤销。 在今明两日,被推荐登山的九家宗门,就将在这里接受天下修行门派的挑战。 胜了一场,便可坐稳登山之位。 但若是输了,便会被挑战者取代。 高台的两侧,左四右五,划出了九个区域,摆上椅子和条凳。 九家宗门的人就坐在这儿,等待着挑战者的到来。 四周也有不少围观之人,主要的目的,还是来看看这九家宗门的情况。 来了趟长州,日后总得有吹嘘的东西不是。 比如若是别人说兽神宗宗主夏杉虎长得高大威猛,你若是能恰到好处地点一句‘尤其是额头上的那颗黑痣,更显得霸气十足。’ 那就比旁人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所以,这些人都没怎么预想到真能有一场热闹可看。 除开一些早早等着逍遥门的人。 逍遥门也的确没让他们失望。 那熟悉的宽大步辇缓缓走向高台,宣告着逍遥门来者不善。 步辇旁,一个声音高喊着,“我逍遥门,前来挑战!” 第三百五十六章 打不过认输行不行? 平静的局势被一句话喝破。 人群在一瞬间沸腾,无数的目光转过来,看向声音的来源。 硕大的步辇映入眼帘,伴随着腻人的香风阵阵,让境界低的修士神色微微迷醉。 确认过眼神,的确是逍遥门。 “还真来了?” “那可不,谁咽得下这口气啊!毕竟是玄尊的后裔。” “玄尊的后裔又怎么了,难道能凭玄尊的面子当五宗啊!” “为啥不能!” 台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高台两侧的九家宗门却安坐不动,颇有些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意味,大宗风范都拿捏得十足。 但内心之中,到底是怎样就没人知晓了。 儒教、佛教、云梦宗、隐族、七星谷、乌蒙宗、兽神宗、天机山、鼎剑阁。 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有人来挑战的是儒教、佛教、隐族、七星谷。 这四家都是有天榜高手坐镇,隐族更是有当世无敌的荀郁,三局两胜的比试中自带一胜,且各自底蕴深厚,比如儒教的十二贤从、佛教的八大名僧,都是略有薄名。 被挑战可能性很小的是云梦宗、天机山。 云梦宗云集了天下野修第一圣地云梦大泽绝大多数的野修,宗主蒋苍如今也是问天境上品的实力,更有一大帮问天境高手,实力深不可测。 天机山则是老牌神秘势力了,光这个名字就让很多人望而却步,在几天前,一则消息更让天机山声势大振。 白衣剑仙杨清,因与天机山主之女邹荷相爱,已经被列入宗门谱牒。 消息不知真假,因为众说纷纭。 大多数年纪稍长的女修士都是坚决不信,堂堂剑倾天下的白衣剑仙怎么可能入赘。 数量更多的男性修行者则都言之凿凿,仿佛自己就在现场见证了那一幕。 不论真假,这一个消息,就足够让所有要挑战天机山的势力掂量掂量了。 这么一算,最可能被挑战的也就是乌蒙宗、兽神宗和鼎剑阁了。 乌蒙宗发源于乌蒙群山,神秘莫测,传言以乌蒙秘法,可借山脉之力,修的是个厚重磅礴。 兽神宗来自北渊,以天地异兽为师,炼化异兽虚影,得异兽血脉天赋之力,曾经是上古时代的一大强势宗门,但随着天地异兽渐渐消亡,兽神宗的实力便大不如前。 以至于这些时日,兽神宗宗主夏杉虎天天死皮赖脸地往龙骄那边跑,要不是云落劝了劝,差点给龙骄一拳砸死。 天下剑修无数,除开西岭剑宗和神册剑炉南北两大巨头之外,还有诸多剑修宗门,清溪剑池是一个,鼎剑阁也是一个。 不同于其余势力以人驭剑,鼎剑阁讲究以剑驭人,走了另一条剑修之道,故而曾被天下剑修鄙夷。 但这条道路有个好处就是,能够在中下层境界,极大地消减天才和普通修行者之间的差距,只有有足够好的剑,走这条道路修行到通玄境巅峰不是太大的问题。 所以,中坚力量极其雄厚的鼎剑阁虽然不曾有多大的辉煌,但也算历久不衰,雄霸一方还是没有问题。 这些分析,算不得多么高深,在场的大多数人心头都有数。 于是,目光也渐渐都聚焦到了这三家的身上。 三家的宗主安坐不动,云淡风轻,暗地里都已经以心声呵斥身后的弟子们老实坐好。 有人挑战,既是风险,同样也是机缘。 只要应付了下来,按照大会章程,登顶中极山的名额之一便是稳了。 所以,这三家的宗主还算沉得住气。 步辇缓缓逼近,场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高台之前,北渊大萨满敕勒和大端长安剑仙并坐于此。 这两位名列天榜,麾下势力又不参与五宗角逐,同时分属一南一北,便被组委会邀请来担任这个挑战的裁决人。 不知是因为前些日子吃了教训,还是两位天榜高手气场太足,逍遥门少主杨无道主动下了步辇,跟在自己的父亲身边,缓缓走向两位大人物。 只是那凌乱的衣衫,虚浮的脚步,却也看不出多少敬意。 乌蒙宗、兽神宗、鼎剑阁的人都看着敕勒和长安,好希望他们谁一个不顺眼直接将逍遥门赶了出去。 可惜,事与愿违。 二位顶了天的大人物甚至连眉头都没皱,静静听了杨天赐的问候和表明来意。 长安是个不怎么管事的,只需拔剑就行。 这种事情只能麻烦有丰富管理经验的敕勒主持了。 同时另设有一个裁判官,负责吆喝场中情况,通报胜负。 这种事要是让北渊大萨满屈尊来做可就不合适了。 因为组委会推荐的宗门只需战胜一次挑战就能稳固名额,为了防止请人做戏的情况出现,对挑战者自然也设置了门槛。 这个门槛就是宗门之内必须有一位问天境,一位知命境,且要奉上谱牒以供查验。 敕勒公事公办地检测了杨天赐、二长老的境界,确认两人境界无误之后,又查验了杨天赐奉上来的宗门谱牒,朝裁判官点了点头。 裁判官清了清嗓子,“逍遥门要挑战哪一家?” 杨天赐闻言望向高台两侧,稍微有些犹豫。 不知何时,杨无道已经斜倚在了一把舒适的躺椅上,目光轻佻地从九家宗门的脸上扫过,那样子,就像是在某些场所挑选姑娘一般,惹得群情激愤。 杨天赐转头瞪了一眼,杨无道才稍稍收敛,却开口道:“父亲,我看那群光头不顺眼,要不就他们吧!” 吓得杨天赐立刻甩出一道真元,封住他的嘴,然后连连朝苦莲躬身道歉。 苦莲端坐在蒲团上,古井无波,对父子二人的言语都仿若未闻。 围观群众又响起了阵阵哄笑,总觉得逍遥门上下就是来给他们找乐子的。 他们悄悄打定主意,到时候回去一定要好好吹一吹逍遥门的事情,尤其是那个二傻子一样嚣张得不行的逍遥门少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没了儿子在一旁瞎出主意,杨天赐拉着二长老以心声交流几下,很快做好了决定。 他朝敕勒和长安做了个揖,然后看着裁判官,“逍遥门挑战,乌蒙宗!” 裁判官点了点头,看向乌蒙宗的所在,“邬宗主,你可有异议?” 乌蒙宗宗主邬青山起身,“邬某并无异议。” “按规矩,第一战,为双方二十岁以下门人;第二战,为双方四十岁以下门人;第三战,仅限门人,不限年龄。三战分胜负,不分生死,一方只要认输,对方必须停手。如无异议,出战第一战之人,请登台!” 裁判官沉声开口,声音清晰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原来也是位修行者。 乌蒙宗那边,一个十九岁,通玄境下品的少年邬风寒意气风发地走上了台。 修行七年,直入通玄。 这份经历,让身为宗主嫡孙的他有着骄傲的底气,正如此刻高昂的头颅。 众人看着这个少年,嗯,也不错了。 虽不知修行了几年,但在二十岁以下,有这个境界,也不错了。 毕竟不是谁都能和剑宗五子相提并论。 已经有好事者给云落五人取了一个剑宗五子的名头。 若说起来,这五人也确实厉害,不说已经是知命境的云落,就是境界最低的渊皇薛镇,也是神意境中品。 而他们的修行时间,还差几天才满两年。 这个消息这几天一被人整理出来,西岭剑宗、《接天剑经》顿时声名大噪。 人们下意识还是更愿意相信是宗门、功法这些的功劳,而不是那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天赋。 逍遥门也很快派出了自己的迎战之人,可当这个人一站出来,便引来了一阵喧嚣的议论。 因为,那人正是荒淫嚣张的逍遥门少主杨无道。 许多道目光立刻汇集在杨无道的身上,想要看清其是否隐藏了境界。 但就连一直眯眼假寐的长安都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盯着杨无道。 方才的禁制已经被解开,杨无道不耐烦地推开想要跟自己叮嘱什么的杨天赐,满不在意地甩了甩手脚,走上了高台。 邬风寒面带冷笑地看着杨无道,这些日子也没少听说这位不学无术的逍遥门少主的传闻。 当日逍遥门跟云落所说的“逍遥门赐你一份香火情”以及“如果你跪下求饶,可以收你当个仆人”的话,已经成为了长州城乃至整个逍遥门的笑柄, 邬风寒心思一转,不如借此机会向云落及其身后的庞大势力,示个好。 于是,便冷哼一声,“区区凝元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怪不得敢对云将军说出那等愚蠢之言!云将军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我等却是看不过眼,今日被我遇上,就要斗胆替云将军好好教训教训你!” 下方顿时响起一阵叫好声,如今云落的身世已不是秘密,大家对这种王子复仇的故事充满着热情和好感。 杨无道瘪了瘪嘴,哼了一声。 敕勒开口提醒道:“记住,一方认输,另一方必须停手。” 正当众人都觉得敕勒太仁慈了,这种人就应该且必须打死时,杨无道居然扭头看着裁判,“如果他死不认输怎么办?” 敕勒也给气笑了,还没开口,一旁的长安剑仙就悠悠道:“那就打到他认输,如果他死都不认输,那就打死。” 杨无道了然地点点头,立刻朝后一蹦,“我认输。” 转身就下了擂台,留下瞠目结舌的邬风寒跟一众看热闹的人。 这叫什么事,先让一战? 那岂不是今后与逍遥门对决,只需要再赢一场就行了? 啊呸!就这逍遥门哪还有什么后续啊! 原本看着乌蒙宗被选中,略略有些窃喜的兽神宗和鼎剑阁此刻却羡慕了起来。 这逍遥门跟个活宝一样,如今乌蒙宗只需再赢一战,这登山的名额就稳了。 哎,这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依吗? 兽神宗宗主夏杉虎和鼎剑阁阁主陈墨白对视一眼,无奈一笑。 邬风寒郁闷地下了台,虽然为宗门赢了一场,却感觉跟吃了屎一样。 反倒是杨无道跟没事人一般,下来的时候依旧嘚瑟不已,走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裁判清了清嗓子,“第一战,乌蒙宗胜。双方第二战之人,请登台。” 乌蒙宗派出的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汉子,知命境中品的境界,已是不凡。 但等到有人从逍遥门的队伍中走出,朝着高台走去时。 所有人都不淡定了,就连苦莲、庄晋莒等人也抬头看了过去。 乌蒙宗宗主邬青山更是直接低吼道:“这不可能!” 单章:一起聊聊 为了避免浪费纵横币,本章概要:(1)卖惨;(2)新书《读档2008》已上传,请多多支持! 没兴趣听白猫废话的无需订阅。 发个单章说点情况吧。 看了书友圈帖子的书友们应该都知道,白猫自己有个公司(又小又破勉强糊口这样子),之前业务正常的时候,自己有较多的闲暇,于是试着写了这本《仗剑问仙》,虽然收入不咋样,但有兴趣,不缺钱,还要啥自行车。 可惜,疫情这玩意儿实在波及面太广,白猫这个赖以度日的小公司业务受到了直接冲击,损失惨重。 所以这一长段时间以来,基本都是在展开【公司拯救计划】或者叫【避免年底被消灭计划】,更新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极大影响,从不断更的白猫变成了偶尔更新的白猫。 另外,刚好又在去年年底有了小孩,虽然公司暂时稳定了下来,虽然还有那么点积蓄,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写书这件事情很难在纯粹地为爱发电了。 深思熟虑之下,又跟编辑大大认真沟通过后,开了一本新书,相对有个稳定收入那种,书名叫做《读档2008》,轻松幽默一点的。 希望书友们能够移步,多多支持,不管是推荐票还是月票,甚至于一个点击,白猫都感激不尽。 回到《仗剑问仙》这本书上,作为我的第一本书,还是那个承诺,一定不会太监。或许是不定期地更新一下,又或许是在日后转过头来续写完成。 其实也可以选择直接放个结局,仓促完本,也不算违背承诺,但我没有这么选择。 这个仙侠梦、江湖梦,这些云落、裴镇、陆琦、小李子他们的人生梦,还是会做下去。 每一颗认真的心,都配得上一个好的结局。 谢谢大家。 《读档2008》,记得去看啊! 不看的话,我就只有......哭给你们看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为了宗门! 满场皆惊,满场皆静。 一个身影的出现让局势完全逆转。 只因为那个人是杨天赐,逍遥门掌门杨天赐,问天境的杨天赐,出战第二场的杨天赐。 他还不到四十岁? 不到四十岁的问天境有没有,自然是有的,而且还不少。 比如曾经的白衣剑仙,比如陆家的陆二爷,又比如板上钉钉的云落等人,但这位杨掌门为什么咋看咋不像问天境高手呢? 众人嘀咕一阵,慢慢将目光汇集在了杨无道的身上。 也是,有这么个儿子,的确咋看咋不像一方高人。 杨无道浑然不觉,还在咋咋呼呼,“怎么?不会有人觉得我爹不够资格当一个区区问天境的修行者吧?不会吧?不会吧?” 娘的,智障! 众人心头都在骂骂咧咧,但嘴上已经克制了许多,修行界,实力为尊。 长安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在杨家父子的身上流连,事情是越来越有趣了。 敕勒眼皮低垂,心中默默盘算着这其中可能的算计,以及增加的牵扯。 乌蒙宗那边,个个士气低落,局势很明了。 如果杨天赐真是四十岁以下的问天境高手,不管上中下品,第二局乌蒙宗稳输,双方便必然回到均势,一局定胜负。 虽然第三战自家宗主同样是问天境,但是大好局势被一下子丢掉,众人心中难免还是很失落。 他们却忘了,第一战的胜利也是莫名其妙得来的。 人心往往就是这般没什么道理。 邬青山目光镇定,冷冷一喝,“都干什么,死了爹娘不成,这还没打就哭丧着脸给谁看?不嫌丢人么!” “就是,虽然必输无疑,好歹也等真的输了再哭嘛,还大宗弟子呢,啧啧。” 杨无道的声音嚣张地响起,惹得憋了一肚子火的邬风寒暴喝一声,“懦夫,有胆子上台跟我一战!” 杨无道斜眼一瞥,“当我傻么?” 邬风寒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好狠狠一掌,将座下椅子拍成了齑粉。 邬青山站起身来,朝着敕勒和长安拱手抱拳,“大萨满、长安剑仙,邬某请求验证杨道友出战资格。” 早在先前,规矩就已经告知众人,可以验证彼此的出战资格,如果资格有误,作假一方不论先前成绩如何都将被取消资格。 所以敕勒就将目光投向了杨天赐,杨天赐恭敬点头,“杨某并无异议。” 敕勒取来逍遥门的谱牒,细细看过,“逍遥门谱牒无误,杨天赐年龄三十九岁。” 谱牒修士和山泽野修的区别就在于拥有宗门谱牒,这个谱牒原本是由天庭发放,后来改由朝廷下发,以特殊材质制成,一经填写不可更改。 所以,宗门谱牒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证明修行者的年龄。 但五宗大会自然不会如此简单。 敕勒掌心真元一吐,一个圆形的玉碟飞向空中,洒下一圈光晕,“杨掌门,请进入光圈之中。” 杨天赐没什么扭捏,快步走去,站到了光圈之中。 敕勒的声音在每一个人的耳旁响起,“此物乃是荀国相提供,乃隐族秘宝,可测一切天人境以下修行者年龄。” 邬风寒脱口而出道:“那会不会有误差,或者被别的手段骗过?” 邬青山连忙佯怒地呵斥一声,但是眼神中也十分想要个答案。 敕勒也不生气,“如果连荀国相都能骗过,那我们再怎么折腾也没用了,你们说呢?” 作为如今的天下第一人,荀郁都没办法的事情,自然其余人都没办法了。 乌蒙宗上下也只能无奈接受。 这边几句话下来,那边也出了结果。 在杨天赐的周边,出现了一层层光圈,犹如树木的年轮。 众人一数,正好三十九个。 杨无道打了个哈欠,“何必呢?” 那懒洋洋又带着点鄙夷的态度,让邬风寒气得浑身发抖,但又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杨无道对上了邬风寒的目光,笑着道:“生气了?不爽了?来打我啊!” 邬风寒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冲入脑海,右脚一跺就要冲向杨无道,邬青山挥出一道真元,将他拍晕了过去。 邬青山的目光在门人和长老的面上一一划过,最后还是停留在原本就计划出战的那名门内中坚的面上,“万玄,看你的了。” 那名原本站得笔直,充满着强大自信的长老惨然一笑,“就拜托宗主了。” 在这一瞬间,二人的言语背后,已经完成了一次心声的对话。 “万长老,乌蒙宗定不负你。” “希望宗主记得万某今日所为。” 万玄望着已经走上了擂台的杨天赐。 知命境中品的他还有几天才到四十岁,在得知逍遥门是杨天赐出战的时候,他便已经知晓了自己命运的结局。 他其实很想对宗主说一句,事不可为便算了吧,但他心中清楚,这样的话,根本没用,不管开口的是谁。 未来修行者联盟的一席之地,登上中极山的二十家宗门之一,一心致力于乌蒙宗发展的宗主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这样强大的诱惑。 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什么理性。 哪怕只多一分胜算,都能够压垮他一个乌蒙宗的长老。 他如今需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让杨天赐多展露一些手段,让观战的宗主多一分胜算,哪怕这样做的代价是他的性命。 去往台阶的路上,他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像是在丈量自己生命的终点。 终点已到,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擂台之上,站在了杨天赐的对面。 他深深吐纳一道,气息渐渐平稳,生死已置之度外,神色一片清明。 杨天赐的神色同样不喜不怒,只剩平静。 一声令下,万玄双手掐诀,轻念一句咒语,一片黑影自远处飘来,朝着杨天赐的头顶落下。 待众人看清那片黑影的轮廓,竟是一片山脉的虚影。 “咦,这不就是远处的那座山吗?” 一声惊呼,让众人都瞧见了不远处那座沉睡的小山,果然和这片黑影的轮廓一模一样。 就像是被万玄抽出了其中的山魂一般。 “不愧是能够被推举出来的宗门啊,真是厉害。” “我滴个乖乖,一座山砸在身上,这谁顶得住啊!” “哼,再厉害也只是个知命境,逍遥门掌门可是问天境呢!” ...... 擂台没设隔音禁制,一切的声音都可入耳,但台上两人都没有一点留心。 万玄要试探出杨天赐的手段,杨天赐又何尝不是要看看乌蒙宗的手段呢。 只见他居然等到山脉虚影临到头顶丈许才有所动作,双手真元化作两缕清风,绕着山脉吹动,感受着与真实山体的差别,估算着这种攻击的能量。万玄并不想让他如意,山脉虚影猛地一缩,然后加速砸落。 看着离杨天赐的头顶越来越近,万玄原本已经寂灭的心急速跳动着,莫非自己还真能有所作为不成? 杨天赐轻哼一声,五指摊开为掌,从侧面拍在山脉虚影之上。 山脉虚影猛地一震,然后颤动着,最终崩溃。 于此通次,杨天赐手若柔条,朝着万玄的方向就是一拂。 真元荡漾着,宛若一条迎风飞舞的彩带,但万玄竭尽全力的抵抗,却不能动摇这蜿蜒的彩带分毫。 当彩带抽在身上,万玄如被天神之锤挟着万钧之力重重砸在腰肋,横飞出去,撞在擂台边上肋骨尽断,大口吐着鲜血,形容甚是凄惨。 “认输吧,你打不过我。” 杨天赐双手负后,神色平淡。 万玄强撑着站起,挥手掐诀,两片山脉左右夹击,被杨天赐击溃,然后又遭一掌; 万玄盘膝坐地,开口念诀,三座山脉重合一起,化作一方大印,在空间之中跳跃着,骤然出现在杨天赐的面前,被杨天赐一拳砸碎,然后又是一拳,将万玄双腿砸成肉酱...... 当万玄怒吼着,居然召唤出乌蒙山祖脉的虚影,许多乌蒙宗门人都不禁开口请求宗主,要不认输吧,万长老能力出众,未来必有大用啊! 作为一宗之主,邬青山是有资格替代场中人认输的。 邬青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未来?此番若不能站上中极山,我乌蒙宗在修行界还有什么未来? 最终,他一言未发。 敕勒和长安都看了他一眼,长安的眼中有浓浓的讥讽,敕勒倒是依旧平静,在大萨满的位置上待久了,什么样的人心都见过。 就连薛征都能那般死法,何况是旁人。 当万玄最终被杨天赐震碎了心脉,盘坐着身死道消,所有人的心都被强烈地震撼着。 仿佛到了这一刻,他们才意识到,五宗大会不是一场热闹,而是一场未来二十年乃至上百年修行界势力划分的争斗,这场争斗你死我活,堂堂知命境,也就是一颗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而已。 邬青山起身,看着在昏睡之中的邬风寒,伸手抚了一下这位最心爱嫡孙俊美的脸庞,以心声对自己的儿子邬云生快速说了几句,在儿子大变的神色中冷冷用真元拍下禁制。 然后他看着乌蒙宗五位长老中还剩下的四位,“熊长老、刘长老、章长老、石长老,老头子有个不情之请。” 四位长老齐齐开口,“请宗主示下。” “邬某执掌乌蒙宗已二十有一年,虽有小错,但自认对得起诸位。” “我想请四位当着天下同道,立下天道誓言,若我身死擂台,四位长老须全力辅佐我儿云生以及孙儿风寒,保全我乌蒙宗数百年基业不倒。邬某在此谢过!” 四位长老神色大变,连忙相劝。 邬青山摇摇头,“我意已决,诸位若真的还记我这个老头子一份恩情,就请发了这道誓言吧。” 四位长老对视一眼,无奈地一叹,各自发了誓。 长安目光中的讥讽渐渐消散,叹了口气,“何必呢!” 待四位长老发完誓言,邬青山朝他们深深一拜,转身朝着擂台走去。 这初春的风,吹动老人的衣袍,竟有几分萧瑟的苍凉。 老人的背微微弓着,不知背负着什么重担,走向擂台的步伐,虽然沉缓,但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