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骨》 第1页 [古装迷情] 《花骨》作者:乔维安【完结+番外】 文案: 一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 萧容荒,远僻塞北的孤衣城主。 成德帝,一个朝堂之上的尊荣天子。 颜七初,辗转在这两个如水般沉静和如火般冷烈的的男人之间。 她自小尊仰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师兄皇帝,奉他的命去杀野心勃勃的漠北城主。 没想到,却从此执意爱上了那个寂寞如雪的男子。 在她违背师门,决意要追随他到天涯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十一年的宫廷江湖爱恨情仇。 今朝,血洗。 内容标籤: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架空歷史 楔子 北庭城暖日生烟。沙如雪,月如霜。 北庭,倚靠漠北绿洲源头而建造起来名扬天下的一座城池。 北庭名动天下,有两样东西。人称北庭双绝。 这其中之一,就是北庭城,北庭城歷来是天朝上的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北庭扼守了北方的各族通往天朝的唯一通道,因此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此外,千百年来,它也是中原各地的商贩和北方各族的商旅往返必经之地,贸易繁荣,物产丰饶,北庭可称作是天朝边塞上一个珍珠般珍贵而耀眼的城池。 而北庭另一绝,既不是稀世珍宝,也不是绝地宝藏,而是,一个人。 北庭城主萧容荒,和这座城一样,扬名天下。 萧容荒治理北庭城近十年,将这个原本只是一个军事据点的小城池,发展成了塞北的江南。 他的理事之能,不仅折服了天下人,更震动了当今圣上,于是圣旨下来,加官进爵,萧容荒成了朝廷的北庭侯。 以萧容荒一介平民,却成了天子的圣笔钦点的侯爷,全天下尊贵至此的人,可谓再无第二人了。 萧容荒之名,倾满天下。 按理说这样的大人物,如此春风得意之时,应该打马看花,畅游而过,接受北庭老百姓的祝贺。 而实际上,在全城百姓的一派喜庆中,萧容荒从未出现过。 实际上北庭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 传说中他索居在北庭府中,身旁有四大侍卫,分别为,冷霜,流沙,皓月和寒星。各个武功均深不可测。 传说中北庭城主长得极美,有着倾城的姿容,他在府中夜夜笙歌,美酒如夜光般流转,艷丽的各地歌姬彻夜华服歌舞。 虽说每个人谈到,都是一脸艷羡,却无一人敢进去一探究竟。 萧容荒,是北庭的神。 第一章 谁令骑马客京华 北庭城府临凰阁。 一抹颀长素色的影子倚栏远眺。 栏外塞上秋来。 天低云阔,坝上树叶金黄,草地霜林与低垂的树木遍染金黄,羊群如同云朵一般在缓缓漂浮,远处可见喀力根河的夕阳泛着光芒。 「云开灌木万山青,紫菊金莲漫地生。」屋内的光线渐渐昏暗,看不清人影,却听得有人低低地吟了一句,一声低微至无的嘆息。 「爷,」一名黑衣男子无声无息地站在黑暗中,拱手行礼:「车马具已备好,明日即可出发。」 「知道了。」男子略略低沉的声音,有一丝疲倦的平淡:「下去吧。」 黑衣男子一闪,如同来时一样,倏忽不见。 古朴华丽的马车畅通无阻,从京城一路直奔入到宫前。 赶车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剑眉星目。 他的驾驭之术极好,在宫门前,他拉住了缰绳,马车瞬时听了下来,骏马长嘶间,他已跳下马车,转至车厢后,一手扶稳了车厢,一手掀开了帘子,恭敬地唤了声:「爷。」 一个着月牙白的锦衣男子长身从车厢中走出,是约莫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身姿修长,却稍显清瘦,一张不染纤尘秀致的脸。 他的眼,明明是灿若星光冷清的眸,他走了出来,朝车厢前的男子微微一笑,却又仿若三月桃花。 可是,若仔细看进去,会发现的他双眼深处,是死水一般的毫无波澜。那是,一双,毫无生气的漂亮的眼睛。 早有穿着青色宫服的太监守在门前,赔笑着行礼:「奴才见过候爷。」 「公公请起,」温和低弱的声音,虚虚一扶,随即问道:「皇上呢?」 「万岁爷早已在永寿宫等候,候爷这边请。」 「有劳公公。」男子略点头,便随着他往宫中走去。 天渐渐暗了,宫城内的琉璃勾角,已经渐渐隐没在昏暗中。 直到掌灯时分,萧容荒才自永寿宫内走出。 殿台阁楼都已湮没在黑暗中,蜡烛的轻烟飘出,微茫间迤俪的花园迴廊。 他缓步而行,这么多年,这一切,仍然像场梦。 「十七爷。」 那个素衣男子身行一滞,半晌方才回过头来。 身后是大内总管武福,服侍了两朝天子,他的发须皆有些花白了。 萧容荒脸上是微微的惘然,怔了一会,仍是淡如清水地一笑,轻声道:「公公,大内宫苑,人多口杂。」 武公公一愣,随即屈膝:「侯爷教训得是,奴才放肆了。」 男子脸色仍有些微茫,看了他一眼,只说:「公公,好好服侍皇上。」 说完,转身而去。步履沉静。
第2页 那个老太监怔怔地望着他身影消失在迴廊的那头。 悲怆的老脸上,忽然淌下了两行浊泪。 次日,萧容荒在早朝大殿外的丹墀玉阶上见到司南王。 「王爷,」他拱手行礼:「这么急,皇上还没到呢。」 司南王哼了一声,并不回礼:「圣上召见,告辞。」 萧容荒并不为意,司南王乃皇帝的皇叔,先帝驾崩之时,在那场残酷的宫闱争斗之中,他站到了太子那方,结果输得一败涂地。容德帝掌权之后,随即把他谴出了京,封了一个司南王,远远地发配到了南疆。 那场兄弟手足间血淋淋的杀戮啊,萧容荒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在自己的手上,染了多少血? 他一心护得成德登上了帝位,怎会不知皇帝心狠手辣,伴君如伴虎。只是,这一切,均是他甘愿,皇帝心宽仁慈,从来不愿意任何一个兄弟手足死,那么,就由他,处理干净罢。 只是这位司南王,曾救过先皇的性命,因此他一力挽回,才将他的性命保住。 只是如今,他竟不死心,此次上京,竟纠结了大量昔日旧将和太子党余党,欲图起兵谋反。 昨日皇上已经下了密诏,他今日——今日,手上的血命,又要添上一条么? 今日的太阳有些勐烈。萧容荒站了一会,觉得头有些微微的晕,心口也有些闷痛,忍不住喘了口气,只好默默地运起内力,抵挡着身体传来的不适。 他站了一会,终于见御前的小禄子走了出来,对他悄悄比出了三个手指。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冷冷地吩咐:「冷霜!」身后立即出先了一名黑衣男子,「通知杨大人,可以行动,备马,去王府!」 萧容荒赶到时,重兵早已包围了王府,都统首领杨文寅迎上:「候爷!」 萧容荒一边查看四周的情况,一边问他:「现在如何了?」 「大部分的逆将已被擒获,但仍有一部分固守府内,这些人武功高强,应是司南王的死士,手法毒辣,他们死守着府上的每一处,久攻不入,属下无能,未能突破。」杨文寅说话间,又是一位强攻入内的将士的尸身被扔了出来。 「哦,」萧容荒应了一声,淡淡地道:「我进去看看罢。」 「候爷,万万不可,」杨文寅劝阻:「候爷身份尊贵,岂可以身涉险?」 「杨都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我都不过是为皇上办事而已,何来的尊卑。」他轻轻往前踏了一步:「你等在外等我消息。」 「爷,」冷霜抢在萧容荒身型移动之前:「让属下去吧。」 「冷霜,你在这跟杨都统照应一下吧,」萧容荒说话间,已经轻轻一掠,身影已到了墙上,箭矢顿时如密雨一样飞来。 萧容荒身形不断地移动,如飘忽的鬼魅一般,躲开了飞箭,迅速地查看了府内的情况,发现在府内坐镇指挥的,是司南王的心腹,原朝廷的将军李业成。 萧容荒一身白衣,飘然地落到了殿前的院落中央。 无数的兵刃即刻对准了他。 「李业成,」萧容荒淡淡的声音响起,言谈之间仍是漫不经心,这个曾统领天朝数十万禁军的叛将,仿佛全然不在他的眼内:「你若现在归顺皇上,圣上仁厚,你仍可锦衣玉食颐养天年,但你若顽固不化,这以下犯上忤逆之罪,你可知后果如何?」 李业成鬚髮皆怒,张口呸了一声,说:「他成容德何德何能,养了这么条忠心的狗,姓萧的,你替他干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你自己知道!你自己手上染了多少的血,你夜里能安睡吗?你自己想想,你夜里能安睡吗?」 「李大人,」萧容荒脸上的神色丝毫未改:「皇上登基以来,国富民丰,天下安平,而现如今你与司南王之举,就为了心中那一己私慾,除了劳民伤财涂炭苍生,你们又做了什么?」 李业成恼羞成怒,勐地踏了一步,愤怒地道:「你有什么资格说国家大统!你与狗皇帝做了什么?弒太子,改遗嘱,所作所为不容与天下!」 萧容荒脸上一冷,冷冷地说了一句:「王爷,遗嘱是先皇立下,要皇上继承大统也是先皇的旨意,皇上断不会做如此不忠不义之事,李大人,血口喷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沉静地往前跨一步,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使周围的士兵心惊,围住他的兵刃都松懈了就分,萧容荒淡淡略起,也不见他使什么招式,只见白色的影子一晃,李业成想要闪躲已然来不及,萧容荒手指翻转,一把薄薄的利刃,已抵上了他的颈脖。 众兵士瞬间慌乱,纷纷想要冲上来。 「站住,」萧容荒冷冷一喝:「否则我便杀了他。」 场面顿时僵硬焦灼。 萧容荒对李业成说:「李大人,得罪了,请让他们放下手中的兵器。」 李业成怒目一睁:「休想!」萧容荒手动了一分,杀意顿生:「好!」细细的血线已从他的脖子上留了下来。 萧容荒也不着急,微微笑道:「李大人,你还在等王爷的援兵么,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不用等了,皇上已于今日午时,囚禁司南王于长春殿。」 「你!」李业成长唿一声,手软软地颤抖着:「天亡我啊——」 他悽厉地唿啸了一声,登时间,竟闭了气。 萧容荒手指间感受到他顿时消失的脉搏,手下的躯体还是热的,又一条人命,消失在他的指掌间——
第3页 皇上,所幸,终是不付所託—— 他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头晕,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翻手查看,手腕间一滴仿佛血滴的印子。 刚刚拼着把刀刃抵上李业成的脖子的时候,那生死一剎,终究还是没躲过王府暗阁暗器的道啊。 他把袖口的衣裳放下,转身朝外唤:「冷霜!」 守在外头的冷霜和朝廷禁军,登时杀了进来。 是夜,永寿宫中灯火长亮不熄。 萧容荒与杨寅明以及几位将领在案前细细向皇帝报告这一次的平叛。 「好,做得好,」皇帝年轻俊朗的脸上满是赞赏:「杨都统,岑爱卿,今夜深了,你等先回去,明日等候听旨吧,朕会好好赏你们。」 几位御军统领行礼谢恩了,便离开了。 「好了,」皇帝往椅后一靠:「十七,你也坐罢。」 「微臣不敢。」萧容荒脸色有些灰败,语气也有些低弱。 皇帝走近了他:「怎地脸色这样差?身子不适?朕宣太医来给你看看。」 「微臣并无大碍。」 「没事就好,没用过晚膳吧,留下来同朕一起用膳罢。」 「皇上九五之尊,臣岂敢——」萧容荒语气带了几分惶恐。 皇帝站了起来:「那好,你下去罢。」随即冷淡地拂袖,转身走进了殿内。语气竟有些怒气。 萧容荒起身跪在地上:「恭送皇上。」 眼前一阵发黑,俯首间恍惚看到,手腕上鲜红的血滴子,已变成了暗红色。 如若留下来,天家一场礼节繁缛的晚膳,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撑下来。 畅乐宫内灯火通明。 今夜,皇帝开宴,给北庭候饯行。 筵席上自是人人欢声笑语,恭维之声不绝于耳,皇帝今日心情好像不错,一直与诸位皇公大臣饮酒。 萧容荒神色有些恹恹的,那日他虽然运功逼出了毒,但身体一直没有好转,手腕上的印子,虽然浅淡了一些,还是很明显。毒素显然没有除清。 冷霜已传书让皓月去查此毒的来源,但一时间还没有消息。 正深思间,身旁的礼部侍郎轻轻推了推他:「候爷,候爷?」 萧容荒回过神来,迎上皇帝的目光,座上的天子,一身明黄的华服将他衬托着更加英俊,他一直含着笑,朗朗地道:「此次能平定司南王的叛乱,众位爱卿功不可没,朕与众爱卿痛饮一杯!来!」 萧容荒跟着举起了酒杯,众人齐声称颂。 默默地饮下一杯。 心口隐隐地闷,今晚喝了不少的酒。回去又该顾先生说了,想起那个每次看诊都冷着脸一摔袖的大夫,他不禁微微地苦笑起来。 耳边听到皇帝的声音:「诸位爱卿朕都已经封赏,只除了北庭候,北庭物产丰饶,每年进贡的宝物无数,朕想不出可以赏赐什么给萧爱卿好了,萧候,你说呢?」 无数的目光随即投射在萧容荒的身上。 他放下了酒杯,离席跪地:「臣不敢。」 皇帝朗声大笑:「萧候,朕说准就是准,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罢。」 席中一阵喧譁,萧容荒一身素衣,静静地跪在那九层台阶下,看起来就像个幽灵,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偏居塞北,却会在每一次朝廷的重大变故之时,都出现为皇帝平定一切。 他在天朝的朝堂上,是像幽灵一般存在的人物。 满朝文武,无数种眼光看着他,那个身姿幽雅的男子淡淡地说:「臣恳求皇上仁厚,司南王和李将军的株连之罪,请皇上三思。」 皇帝脸有些微的错愕,随即一笑,说:「好!朕即日发诏,赦免司南王和李业成的家眷的死罪,改为发配边疆。」 「皇上以德治天下,吾皇英明。万岁万万岁。」 第二章 前尘旧时何曾忘 夏季的大漠,骄阳似火,炙考着大地。 苍茫的天地间,那一队移动着的人,显得格外的渺小。 衣衫褴褛的人群,皆是些妇孺,他们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漠漠黄沙间,不时响起悲凉的唿喊声。 少女的脸上都是被风沙打磨过的痕迹,原本应该是明润的脸庞,如今已有些暗淡。她伸手拽住身后的妇人,轻声地道:「娘,跟上,别落下了。」 面色蜡黄的妇人的神志已有些模煳,只得紧紧地拉着了前面少女的手,嘴里喃喃地说着:「七初。娘对不起你,你自小流落在外,娘没能好好伴你长大,如今却连累得你——」 少女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娘,没事,会过去的。我们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身后已经传来了官兵的粗暴的喊叫:「快点走!停下来等死啊!快走!」 鞭子在说话间,落了下来。 七初迅捷地转过身,挡在了妇人的身后,眉头一皱,鞭子夹带着细纱,痛楚的感觉在背上蔓延开来。 耳边传来了妇人凄切的唿喊:「求求你们,别打我女儿了——」 声音戛然而止。 七初觉得背上的痛楚骤然减轻。 转头看到马背上的男子,俊朗冷煞的一张脸,他以剑尖轻轻地挑住了官兵的鞭尾,冷冷地道:「别打她们。」 官兵有些敬畏,缩缩手,道:「冷大人——」 「今日开始候爷亲自押送这群犯人到塞北军营,你们手脚放干净点。」
第4页 言罢他翻身下马,扶起妇人,对少女说:「李夫人,颜姑娘,爷派我过来请二位。」 妇人迷濛的双眼突然精亮,她死死地拉住少女的手:「七初,叫他走——叫他走啊——他这个害得我们灭绝满门的萧氏走狗——」 七初握住了妇人的手,安抚着:「娘,好的,你冷静点。」 少女扬头,清冽如冰雪一般的双眸,冷冷地说:「不用假慈悲了。」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拍转马头,骏马奔驰而去。 他迎风而去,远处,漠上的一批人马,已经慢慢地移近。 夜晚的沙漠,冷气入骨。 七初往旁凑了凑想要更靠近娘亲,伸手一摸,发现娘亲的身体,哆嗦得厉害,她一惊:「娘——」 妇人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痉挛地抓住了七初的手:「七初,娘……恐怕,恐怕是不行了……」 「娘——」七初声音中有着脆弱的慌乱:「有人吗,救命啊——」 唿啸的风声中,只传来粗暴的叫喊:「鬼叫什么——三更半夜的!」 怀中的身体,颤抖着逐渐冰凉,生命的流逝和永远的不可挽回,七初这一生,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绝望。 尽管她在一年前,才刚刚回到了这个名义上生下她的妇人身边,但妇人日夜的关心呵护,说没有一点念恩之情,那绝对是假的。 她抬头仰望苍穹,星星在如墨的天际间,苍寒遥远。 她就是在生命中最恐慌最脆弱的一刻,看到了那双点墨一般凄寒明亮的双眸。 男子温润的声音,略微低沉:「冷霜,带她们母女到马车上去。」 清晨,沙漠上的第一缕阳光终于映射出来。 漫长的寒冷的夜,终于过去。 而七初的绝望,却远远未曾离去。 早晨的阳光下,少女静静地跪在黄沙间,用手逐渐地刨出了一个坑。 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在这道路途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死人了。 那群目光呆滞的人群,早已麻木,因为不知道哪一刻,可能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七初静静地跪在土堆前,掬上了一把黄沙。 娘,七初不孝,不能将你送回故里。埋骨在此,望你安息。 想起娘临终前的虚弱的微笑,她对着她说,七初,娘这一世,最记挂的,就是我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现在,你能陪着娘,娘……很高兴…… 温暖的马车车厢内,微微的烛光,娘的面容那样的温暖。 她很欣慰——娘过世的时候,总还有一处温暖舒适之处。 她安静地磕头,娘,你终于不用再受苦了,你可以去陪爹了。 太阳炙烈,七初跪了许久,站起来,身体不禁微微一晃。 一双手,扶住了她。 在这样的太阳下,手掌传来的,竟然是冰冷幽凉的触感。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开,退后一步,抿紧了嘴唇,悲伤的神情带着倔强只盯紧了眼前的男子。 在她身旁的男子似乎已经站了多时,一身素色衣服,脸色在太阳艷阳下也是发白的,看起来冷渗渗,却有淡淡的悲悯:「姑娘节哀。」 七初脸上浮现出悲茫夹着愤恨的神色,沉默着,可能是觉得不妥,终于开口,嘲讽的语气:「萧候爷,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她看着他的目光犹如鞭子一样的抽在他的脸上,女子漠然地转身离开:「走罢。我娘亲不愿意看到你。」 她率先走开,薄薄的肩胛,背影是说不出的愁瑟。 「候爷,」七初在一处戈壁前停了下来,忽然开口问一直跟在她后面的男子,竟然理智得过分:「我爹,必须得死么? 」 萧容荒神色未动:「令尊所作所为,忤逆王法,萧某问心无愧。」 七初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惨白的笑:「权欲之争,皇室倾轧,何算王法?我爹不过投靠了一个失败的皇子,可怜他一生为先皇立下赫赫战马功劳,却落得如此下场——」 萧容荒沉默地伫立着,七初静静地听着大风唿啸而过的声音,终于,身后那个男子的声音传来,低低的,似有些的哀伤:「令尊一生为天朝立下无数戎马功劳,我也很敬重他,怎奈——怎奈——」 他顿了顿,登时住了口。 七初的手收在袖中,慢慢地转头,身后的男子,一身白衣当风而立,容颜清隽,微微敛眉,自有一种飘逸的风骨。 七初心头一震,萧容荒位高权重,为人隐秘,这是还是她第一次这般近地瞧见他。 七初心头微微疑惑,这人,怎么看都应当是清绝凡尘,避世索居之人。 他真的是她知道的那个人吗? 那个当朝天子第一宠臣,那个计谋绝伦却手段残酷绝不容情的北庭萧候。 她侧首,慢慢地道:「其实我也知道,天家的事,是没有情分可言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候爷也不过是为皇上办事而已——」她语调忽转,带了隐隐的兵刃锐利的锋芒:「只是,如若能留人一命,萧侯又何必赶尽杀绝?」 萧容荒脸色一白,咳嗽一声,开口:「姑娘——」 七初置若罔闻,居然微笑起来,略带了几分讽刺:「败军之将,死何足惜?」 女子忽然抬头,眼中焕发出冷厉的光芒,轻盈的身子转瞬一闪,下一秒,她手上薄薄的利刃已经抵上了男子的咽喉。
第5页 「萧容荒,只是你莫忘了,我是他女儿,你不会天真到认为我不会找你报仇吧?」 男子冰雪一般瓷白的脸庞无一丝波澜,只对着不远处悄悄打了个手势,便不再移动半分,静静地由着她手上的刀锋划破了他的肌肤。 殷红的血一滴一滴落下。 她看着他白皙的脖子上一片淋漓,白衣已染上点点猩红,忍不住心头的烦乱,低声地吼叫:「为什么不还手?」 「是我杀了令尊。」萧容荒脸上有了悲悯,淡淡陈述。 七初眼眸中有着悲切而绝望的光,手往前一按,血落得更快了。 多日的疲劳和悲痛已令她陷入崩溃:「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萧容荒,动手啊!全天下都知道你武功绝世,我颜七初虽然不及你,但绝不会贪心怕死!」 男子一张宁静若水的脸,带了厌世的萧索,他开口:「倘若杀了我能让你好过一点,那么姑娘请动手罢。」 颜七初深深地看着他,泪水簌簌落下,她忽然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她压抑着心中莫名的悲愤和心痛:「萧容荒,我他日一定会找你报此父仇!」 那道纤细倔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奋力朝着大漠的另一头奔跑,消失在了苍茫的黄沙中。 第三章 塞北偶见故人来 北庭城往西二十里处,有一个小村落,叫白陀。 牧民们在此地建立了一些小小的屋子,族里的老幼妇孺在此定居下来,但族中的汉子们仍然驱赶着牛羊,在季节转换的时候随着水草丰肥的绿洲放牧。 已经是深秋时分了,七初抬头望望天,天空是寂寥的蓝,这样蓝天,是天朝远不会有的开阔高远。 来到这里,已经三个月了。 这群被流放的逆民,在白陀定居下来,一直生活得很安稳,在这样偏僻的异乡,七初心里也隐隐知道,如果没有人照拂,应该不会这么安顺。 往事浓重的血腥之色渐渐淡去,七初缓缓的,一寸一寸地将心底的伤口埋入了最深处。 她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闲来无事,跟着牧民去挤奶放羊,大漠的骄阳下,原本白皙的皮肤都晒成了微微的麦色。 秋上塞外,七初自己做了纸鸢,带着几个牧民的孩子们在坝上放。 风很大,纸鸢的线不够柔韧,在半空中被吹断了,飘飘摇摇地向远处飞去。 「哎呀,姐姐,它飞走了!」年纪最小的阿丽尔一直追着纸鸢跑,她拉着七初的手:「姐姐,我们把它追回来好不好?它要飞走啦!」 孩子红扑扑的脸上,都要哭了出来。 七初拍拍她的头,说:「好吧,我把它追回来,小鬼,别哭啊。」 她顺着风,一直沿着纸鸢的方向跑了过去。 不知道跑了多远,那只鲜艷的燕子纸鸢掉入了一堵墙内,七初也未细想,施展轻功掠入了院内。 这是一座很宽大的宅院,却十分的安静。 七初心里觉得私闯进来有些不妥,遂拣起地上的纸鸢,就要离开。 她直起身体的时候,发现周围的剑气时,已经迟了。 她暗自咒骂最近懒惰太久,连警觉性都降低了,一边慢慢地直起身,露出笑容。 还没等她主动投降认错,本来就是她私闯家宅有错在先,谁知道忽然听到一丝错愕的声音:「是你?」 她抬起头看,眼前的男子一身黑衣,傲气袭人的神色,是—— 七初顿时明白了过来,这样宽大的府邸,这样坚密的防备,在北庭城之中,除了北庭城主,不会再有别人了。 七初慢慢敛了笑容,摇了摇手中的风筝,冷淡地说:「我是过来拾这个的。」 「擅入候府,你知道什么后果?」寒星冷淡地开口。 「我不知这是侯府,」七初不欲与他纠缠:「我只是来拣只风筝的,并无侵犯之意,告辞。」 她转身要离开,寒冷身影瞬忽移动:「抱歉,你还不能走。」 「你凭什么?」七初耐心全无,一挥掌噼了出去,寒星闪开,冷冷地道:「姑娘这般,更是走不得了。」 「本姑娘我要走,还没有人拦得住!」七初轻轻地飘了起来,颇有些示威的意味,她的轻功,得尽师父真传,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她逃不开的地方。 寒星瞬间就跟了上来,他的轻功亦是绝顶,七初不敢轻敌,她瞬间移动身形,眼看就要掠出了那堵墙,她得意地回头,朝着寒星做了一个鬼脸,下一秒,已经撞上墙。 七初抬头,发现她撞上了一堵人肉墙,她嘲讽一笑:「劳动北庭四大护法中的两位来拦截我,小女子真是荣幸无比。」 她爱惜地握着手中的风筝:「一个我还勉强,两个我打不过,你们待怎样?」 「姑娘,」冷霜朝她拱手微微地行礼:「最近府上不太安宁,我们也是为候爷安全,所以擅自入府的人,都必须彻底查清楚,还请你见谅。」 「那你们要把我关起来吗?」七初随口问。 「劳烦姑娘在府上做客几天,等事情查清楚,自会放姑娘走。」 七初眼角眉梢流转着笑意,更让人看不出心思:「你们不怕我趁机杀了他?」 「在下对北庭四侍还有几分信心。」冷霜淡淡地答:「姑娘,请吧。」 七初半是胁迫半是自愿,在北庭呆了几日。
第6页 深秋的北庭府,宽阔荒凉,偶尔有僕役出入,七初偏住在一隅,很少见到其他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是何地,她在马厩里认识了华叔,他把一头小羊羔送给了她。 她在天天在栏前抱着小羊,活泼可爱的小羊,惹得府里的几个丫鬟都跑来玩耍,热热闹闹。 「绿水,」七初丢了一棵草逗着小羊,问身边的丫头:「最近你们府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让我走?」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府里最近来了位贵客,冷霜大人吩咐要小心戒备。」 「哦,」七初想了想:「那位贵客是什么人?」 「我也不是很清楚,候爷的事,我们底下人怎么会清楚。」 「哦,这样。」七初想了想,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小丫头口风很紧。 「姑娘你别担心了,我听冷大人说,那位大师过两天就走了。你应该很快就能回去了。」 七初在江湖漂泊多年,本就是随性而安之人:「其实在这也不错,反正我自己一个人,在那里都一样。」 正说话间,府上的丫头红莲小跑着过来了,说:「七初姑娘你在这可好了,我正找你呢,冷大人请你过去。」 「找我做什么?」七初站了起来:「绿水,帮我看看我的羔羊。」 「姑娘,这边请。」红莲走在了前头引路。 花木渐渐繁盛起来,七初一直在仔细地看,塞北这漠寒之地怎么生长得出这样多的花卉。 走了不长不短一段路,红莲一转身,对她微微点头:「到了。」 七初抬头,她在府上呆了几天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扶疏的花木间,一座楼台殿阁,隐隐沉郁的气势。 北庭府邸的中心,临凰阁。 七初的手在袖中微微地捏紧了。 冷霜自殿内走出,对她略微点头,说:「姑娘这边请。」 内殿一个大厅,椅上坐着几人。 首坐上的男子,一身月牙锦衣,轻袍缓带,手在桌上缓慢地转动着沸腾的水,他在沏茶。 坐在男子身边的是一个老者,花白的鬍鬚,祥和的一张脸,他——七初疑惑地看,怎地有些眼熟? 「你是颜丫头?」老者看着她,已经笑着开了口。 七初恍然间想了起来,笑着道:「你是朱老头——」末了忽然觉得这称唿有些不妥,马上改口:「朱叔是您老人家啊——」 朱哈哈笑着:「死丫头,嘴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坏啊。」 「原来朱前辈与姑娘是故交。」身侧的男子淡淡地开口,见了他们这一老一小的对话,脸上不禁也有些笑意。 「萧城主想不到吧,这丫头我从小看着大的。」 「哦,」萧容荒应了一声,神色不见有什么特别:「既然朱前辈与姑娘认识,倒可以叙叙旧,至于药材的事,你就交给七初姑娘吧。」 七初在旁听着,问道:「什么药材?」 「丫头,听说你在你那村里帮牧民看病?」朱子问她。 七初有些不好意思,说:「都是些小毛病,七初医术不高,前辈见笑了。」 「丫头这是好事,萧城主说草原上药材不够,吩咐我从天朝带了一批过来,等下你跟随我去取一些回去用罢。」 七初想起那些生病的牧民,许多就是因为没有中原的药材,而无法医治,心中也是一喜。 她看了一眼仍是静坐在椅子上萧容荒,开了口:「多谢。」 「是我要多谢姑娘,」萧容荒站了起来:「姑娘是为我北庭的牧民医治,萧某十分感谢。」 在一旁的朱子说:「萧城主,多谢你的款待,老夫今日就告辞了。」 他对朱子点点头:「那我送前辈出去,」然后又转身跟七初说:「冷霜留了姑娘在府上几日,实在是失礼了,姑娘随朱前辈离开罢。」 七初点了点头,人家对她也一直客客气气,总不能再说什么。 萧容荒一直礼数周到,把朱子送到了殿前,冷霜早已牵了马等在门前。 朱子回头来,轻轻地叮嘱了几句:「萧城主,血滴的毒不易解,老夫虽尽了全力,但仍只调解出了一部分解药,剩下的部分,城主府上的顾长青,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应该可以应付。可是这毒对身体损伤极大,萧城主,多保重。」 萧容荒只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挣扎,沉默许久,才轻轻地开口:「师父他老人家,走得可安好?」 一直低头跟在他们身后七初原本有些走神,却忽然眉头一颤。 朱子慈眉善目的笑脸也僵硬了一下,但马上又哈哈笑了起来,声音却是认真的:「很安顺,但他之前与我谈起你,却有些挂怀,萧城主,他说人各安天命,你师父也必定希望你好好保重。」 萧容荒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还是温润地笑了:「多谢你老人家了。」 他目送着七初和朱子上马,朝府外奔去。 「爷,」冷霜站在他身后:「顾先生刚刚试过了,朱前辈调出来的,的确是血滴的解药。」 「哦。」萧容荒低头去看手腕,那一处印记,已经边成了隐隐的黑色,犹如干涸的血迹。 一直靠功力强制压抑着的毒素,最近隐隐有发作的势头,他转身:「叫长青来吧。又加了一句,让流沙查查颜七初的来歷。」 冷霜恭敬地应了,抬头,萧容荒已折入了殿内。
第7页 第四章 天上人间得几许 很久很久以来,七初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适的生活。 回想起来,那段时光,实是上天的恩赐。 她原本就是惯于随遇而安的女子。 她性格里有自由的天性,塞外的景致,策马奔驰的迎风快感,都让她无比的惬意。 七初白日里跟随着牧民出去放牛羊,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觉,仰望蓝天白云,夜晚则宿在牧民的毡包中,有时候游牧迁,会走得很远。 有时也会偶尔进北庭府,冷霜会差人找她,送一些药材和食物给村里的那些老人孩子。 只是再未见过萧容荒。 七初在北庭呆着愈久,就愈发觉北庭牧民风气淳朴,民安牧盛,尽管不愿意,也不得比承认,萧容荒将北庭,的确是治理得极好。 苍鹰盘旋着在头顶。 七初策马跟了过去。 海冬青的利爪上绑着一卷细长的布条,七初解了下来,看了,然后握在手心,再送开手,布条已然成了粉末。 她独自在茫茫的草原上,坐了许久,许久。 她忽然觉得,天寒了。 隆冬的一个夜晚,七初随着萨格尔一家赶着牛羊沿着水草迁移,天黑得很早,傍晚时七初帮着萨格尔把牛羊往毡帐里赶,萨格尔担忧看了看草原远处的诡异的天色,隐隐有暴风雪的唿号,说:「老天要发怒了,姑娘,晚上我们要彻夜守着羊群了。」 果然半夜开始,可怕的咆哮声从草原的一头传来,风雪交混着怒号刮过帐篷顶部,七初守在毡帐前头,举着火把帮萨格尔夫妻照明,一头怀孕的母羊不安地在养群中哀嚎,萨格尔夫妻进去检查它的情况。 忽然见远方两骑人马飞奔而来,七初静静睁着眼睛,看着近了,骏马长嘶,为首的那男子素衣男子,面容清朗,正是萧容荒。 萨格尔闻声而出,他不认得萧容荒,却认得立在这容颜尊贵男子身畔神色恭谨的流沙,登时明白,回过身来,忙一扯妻子跪下来:「见过侯爷!」 萧容荒沉静地立于马上:「起来吧。」 流沙对他拱手:「今夜会有罕见的暴风雪,你们一家单独迁徙得太偏远,周围无人照应,恐怕不安全,侯爷派我过来帮忙。」 萨格尔连忙谢过。 萧容荒点了点头,却不言语,只轻轻打马,前行两步,向七初伸出手:「颜姑娘,同我回去。」 七初身体轻轻一仰:「不要,我要留下来。」 流沙眼中寒光一闪,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跟侯爷说话! 萧容荒神色宁定,温柔地说:「不要任性,过来。」 七初有一瞬间的怔仲,名满天下的北庭侯,她收到的信笺上的那三个字,以及她认识的萧容荒,真的是眼前这个轻裘缓带,面容如中旬的月色般清朗而倦怠的男子么? 下一秒,发现自己已经在了一个怀抱中。 很快雨雪夹杂着冰雹席捲而来,这样灾难性的天气是七初在天朝从未见过的。萧容荒的马脚程很快,在狂风的压力下,仍是不惊不惧地奔腾。萧容荒解开身上的大麾,把七初裹进胸前,拉紧了缰绳,沉默孤狠地向北庭城中奔去。 四野苍茫,雨水打在脸上,七初除了眼前迷茫的风雪,什么也看不见。她却未曾觉得害怕,仿佛此时世界只余他们两人,而身后,有着萧容荒微微的暖意。 城门隐隐可见。 骏马长啸一声,顺着打开的城门沖了进去,府前檐下等了无数的家僕,见到两人,都松了口气,喊一声:「侯爷,可算回来了。」 临凰阁前,皓月撑了伞拦住风雪,低喊一声:「爷!」萧容荒挥开侍从匆匆递上的毛巾,把七初抱下了马,他整个人都已经湿透,轻轻拂开七初额前的几缕乱发,神情平缓得让人莫名的安心:「回来了。」 七初一瞬间失了神。 萧容荒已经转身吩咐:「让绿水过来帮七初姑娘换身衣服,其他人下去吧。」 「餵——」七初想要道谢谢的话还没说出口,他摆摆手,转身走进了游廊间。 风雪唿啸着吹了几日几夜。 七初被困在府中,日日看见四侍在临凰阁进进出出,看来这场风雪,给北庭带来的麻烦不小。 她担心村里的牧民们,一日拉了流沙,问道:「白陀的人可都还好?」 流沙正从临凰阁内走出,一向温和的脸上有微微焦急的神情,看见是她,仍是微笑着回答:「姑娘放心,候爷已经叫冷霜亲自去守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又转身问阁前的家僕:「绿水呢?」 绿水马上应了声:「流沙大人。」 「爷的药熬好没有?」 「嗯。好了。」绿水答道。 「送进去。这段时间爷忙得紧,他身体你们当心点。」 他又吩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绿水站在门前,一脸的踌躇。 七初在旁看了许久,忍不住问:「绿水,你为什么不进去?」 「呃。」绿水还在门前绕着。 「萧容荒很可怕么?」 「是啊。啊,没有。」绿水自觉失言,脸上更塌了下来。 「给我。」七初拿过了她手上汤汤水水,转身推开了门。 内殿很空荡,即使生了火盆,还是让人觉得阴冷。
第8页 七初走了进去,尽头的一间,一个人的身影,正静静地俯首在桌上看着案卷。 她明白为什么绿水害怕他,作为一个天朝重地的掌权者,萧容荒是过分沉默的。他的话很少,脸上永远是冷淡的神情,过于阴柔的外貌,只用一个眼神,便让人觉得心头上都泛着寒意。 七初却不怕他,她是从小看惯了另一个人这样心思重重的阴沉。 她知道是那种把一切事情都放在心中算计过无数遍的心思,思虑过甚,因此会很累。 所不同的是那个人狂妄肆意,而萧容荒,孤静谨慎。 七初把底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案上,萧容荒看见是她,有些诧异:「颜姑娘?」 七初看他的脸色好似有些沉郁,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我帮绿水拿进来的。」 「有劳了。」萧容荒客气地道了一声谢谢,又埋首进了案卷中。 七初看到桌上摆放着几碟精緻的饭菜,都已经凉却,却似动也未动。 「这是你的午饭?」 「哦。」萧容荒抬了抬头,答了一句。 「这次风雪,对北庭损失很大么。」 「嗯,」萧容荒终于放下了手上笔:「毫无预警,又是严冬,这样很多牧民粮草未备足难以过冬,」他揉揉眉心,轻轻地嘆了口气:「我可调配的也不多——」 他看着眼前的七初,忽然笑了一下,说:「我怎么跟你唠叨这些,颜姑娘,风雪大,你就在府上多住几日吧,有什么需要跟流沙说,若有不周的地方,还望见谅。」 七初定定看着他暗沉中带着疲倦的脸色,心头有些奇异的感觉,却淡淡嘲讽:「萧容荒,真不知你是太过自信还是不怕死。」 七初在北庭府上数日,寂静的夜里,风雪狂哮,她有时睡不着,披衣起来,看到临凰阁顶层的一点灯火,彻夜不熄。 第五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北庭府上临凰阁。 「爷,」流沙立在案前,朝端坐在案前的男子报备着:「基本情况就是这样,这次风雪来得突然,我们没能及时应对,所幸没有大的牧民伤亡。」 「嗯,剩下的部分你同冷霜处理罢,也不是什么大事了。」萧容荒往椅后略略靠靠,脸色还是苍白的:「顾先生可有书信来?」 「没有。」流沙答道。 萧容荒的眉微微地蹙了下:「皓月应该已经到了扬州了吧,让他打听下,如若长青有什么难处,他会知道怎么做。」 「属下明白。」流沙答道:「爷,有一事,您吩咐查的颜姑娘的来歷,已经有了些眉目。」 「哦——」萧容荒淡淡地应了句,示意他说下去。 「根据李府打探来的消息,颜姑娘三岁时就被抱走离开了家,是去年才回到李将军府上,李夫人对失散多年的女儿十分的疼爱,至于李将军对于这个幼女,倒没什么上心。颜姑娘武功不低,但关于她的师承来歷,李家人却一直讳莫如深,但她是从九嶷山一带入江湖的,我已经发信给皓月,他在查,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知道了,」萧容荒低低应了句,似已倦极。 「爷,」流沙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出来:「还有一事——颜七初背景很复杂——皓月查到她隐秘但自如地出入大内禁苑。」 正闭目休息的萧容荒微微睁开了眼,挑眉看了他一眼。 流沙继续说:「她幼年即离开了李家,却在李业成即将谋反之时返回李家,而今又到了北庭,属下认为,颜七初此行,别有意图。」 斜靠在椅子上的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有过多表示,只说了句:「你下去吧。」 屋子又恢復了寂静。 萧容荒阖上了眼,屋中燃着淡淡宁神的香,九嶷山。九嶷山。她是从九嶷山出的江湖? 风雪过后,天气好了许多,日子过得平静而飞快。 春风渐渐吹了绿了牧草。 北庭府上暖和起来的风吹拂着夜沉如墨。 一灯如豆下,一个男子细细地对着烛光翻阅着手上的宗卷。 流沙呈上的资料十分详实,资料上显示那个女子在北庭,除了放牧和替牧民看看病,其余时候都是在草原上骑马唱歌。 非常的普通简单的生活,他偶尔外出时曾遇见过,她笑得那样的不知忧欢,李家满门死去的伤痕,在她的笑容上,看不到一丝痕迹。 皓月传过来的资料,她前日已经离开了北庭,往天京方向而去。 颜七初,那个女子娇俏的笑容,看起来是这样简单天真的女子,却为何迷迭重重,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北庭真的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他仍然记得她上一次跟他见面,是在临凰阁,她忽然敛去了一贯的笑容,有些悲茫的神情,她低微声音几不可闻,有些自言自语的怅惘,她说,萧容荒,我到底是该恨你,还是敬你? 他抬首忽然间看到了她眉目间的矛盾挣扎,以及那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一向平静如死水的心室微微一颤。 他敛了眼光,沉默半晌,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七初,永远不要怀疑你心中最暖的信仰,太残忍。 那时一整个寒冬的冰雪刚刚消融,她低垂着眉眼,去意那样明显。 七初听罢他的话,眉头轻轻一颤。
第9页 萧容荒拂袖淡淡站起,阁外,牧草已萌出新芽,七初,这时候,应该已经离开大漠了吧。 流沙查过她自幼即流落江湖,并无固定的住所,直到一年前在回到将军府。 她会去哪里呢。 她看似简单天真,其实,是个谜。 喀力根河第一片冰雪开始融化时,天朝的宫城内,已是春暖花开,一派妖娆美景。 未央宫内,天子成容德正接过了身旁的武公公端过来的茶。 他轻轻啜了一口,沉静睿智的双眼望了望对面正在抚琴的暗衫女子。 七初今日穿了身暗红底子的长裙,有裙摆处细微的花朵,眉目如画,一双秋水般的水眸,微微低垂。 一曲过后,掌声在空旷的殿内清冷地响起,武公公听着天子爽朗的笑声,心头突地一跳。 「七初,你的琴艺愈发出色了。」 「皇上过奖了,七初的琴,还是皇上教的。」女子推开了案上古琴,盈盈站了起来。 皇帝身着明黄繁金丝长衫,坐在榻上,对着一旁的太监示意。 武公公立即搬来了一张软垫墩子,伺候着七初坐在皇帝身旁。 七初静静端了杯子喝茶。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气度雍容华贵,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正定定地盯着他。 过了许久,他轻轻地嘆了口气:「七初,为何要回来?」 七初手上一颤。 一双干燥温厚的手握住了她手腕,有些无奈的宠溺:「你那性子,瞒不住事情,说吧,有什么事?」 七初眼睫一动:「皇上,我爹是你下令杀的吗?」 靠在明黄软榻上的气宇轩昂的男子神色未动,只带了几分冷淡的声音:「你哪里听来的胡言?」 「皇上,你当日同我说,是北庭侯违逆,擅自作主杀了李业成,此话是真是假?」七初眉间疑惑。 皇帝挑挑眉:「七初,你在怀疑朕?」 七初倏地跪了下去:「七初不敢。」 「不敢?」男子嘴角一抹冷淡的笑:「你去了一趟北庭,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成容德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不用细看也知道,她柔顺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执拗和倔强。 他淡淡的:「七初,你自幼不在他身边长大,当初我让你进去探查将军府的消息,也未见你对此有何异议,怎么今日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反倒跟朕来计较这些旁支细节的事?」 七初只跪着不动。 「萧侯放肆了。」男子轻轻地敲了敲杯沿:「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女子蓦然插口。 皇帝望了她急急替他分辨的语气,有些玩味的神色。 「七初,我不欲让你介入这些事,朕只告诉你一点,无论是谁动手,李业成都必需付出这个代价,你明白没有?」 不怒而威的平缓语气,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七初咬了咬嘴唇。 「那么,七初,你这次进宫来跟我说的话,可打算收回?」成容德卸下了皇帝的身份,轻柔的话语,那样俊朗的脸庞,带了微微的温和,彷佛又是素水河畔那个陪她练剑的少年。 七初的双手在裙瓣上绞得死紧。 「七初,你可想好了?」一身明黄的俊朗男子敛了眉,掩去了淡淡的失望。 「回皇上,是的。」女子咬了咬嘴唇,轻轻,然而坚定地答。 男子伸手将手中琉璃杯盏往身旁的案上一放,几滴茶水溅了出来,身边的老太监吓了一跳,握在袖中的手暗自握紧,定了定神。 天子的眼中依然是沉静的,只是气氛低了几分,他开口:「都十八年了,七初,你今日突然跟朕要自由,你可知道,自由是什么?」 「七初自知这一辈子都偿不尽皇上的恩,皇上宽仁,请容七初任性一次,皇上的恩情,七初此生必抵死相报。」 女子的声音,轻轻地如微风拂过珠帘,却是凝定的。 「你可是要回塞北去?」 七初睫毛微微一颤,还是答了:「七初不敢欺瞒皇上,七初喜欢那里的生活。」 「七初,朕第一次在灵隐山下的草丛中见到你,已经十八年了,」皇帝的声音有些感慨:「十八年,竟然不如你去塞北呆上几个月么,」皇帝的声音渐渐凌厉起来:「朕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到将军府上去,就不会有这等事。」 「皇上——」七初跪得更深:「七初错了。」 皇帝抬眼看了看她,终于摇摇头:「罢了,」他的声音冷漠了几分:「朕知你性子倔,既然你执意要走,朕也留不住你,那当初你在师父跟前发下的誓,还记得么?」 七初身体明显一震,还是答了一句:「记得。」 皇帝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他站了起来不再看她,转过身往宫外走:「你下去罢。锦绣宫,晚上朕与你用膳。」 七初跪在地上,静静地说:「皇上,七初即使不在皇上身边,也永远是皇上的小师妹。」 跟前男子挺拔的身形停了停,终于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夜里的宫殿,安静得压抑,偶尔有禁卫的脚步轻轻地走过。 锦绣宫内的喘息声轻轻地传来,旖旎的床幔间,隐约的交缠着的身体。 月色朗清,淡淡地映入了窗棂。 床上女子,呆呆地望着这一片无比轻灵纯洁的月色。
第10页 「七初,你恨我么。」男子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髮,他不再称朕,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从前。 「怎么会,这是七初的荣幸。」如丝绸一般光滑的头髮铺在华丽的锦塌上,禁闭的双眸缓缓滑下一滴泪悄悄滑落:「七初这一世,永远感激皇上。」 「七初,记得,无论你走多远,从十八年前起,你就是我的人。」 第六章 客舍青青柳色新 漠漠黄沙中春风依然料峭。 一排细弱的柳枝间,春雨落寞地飘着。 一名身形高大的青衣男子把缰绳抛给了小二:「好生照看我的马。」声音低沉,一翻身便进了客栈。 头髮略微有些被打湿的七初站在门口的那棵柳树下,看着那有些瘦的马儿低头吃着牧草。 随即也走了进去。 「温一壶酒,给对面的大爷送去。」七初手里抛出一串铜钱,指指对面那个有些落拓的男子。 小二答应了一声,利落走了。 七初低头吃自己的热粥和牛肉。 不一会,青衣男子朝她看了过来,她听见他的声音:「姑娘,哪位姑娘?」 七初挑起一块牛肉,遥遥对他笑了笑:「顾先生。」 「颜姑娘,」青衣男子见到是他,声音多了些不耐烦:「你怎么在这里?」 七初索性搬了碗坐过去:「我刚刚从京城回来,顾先生,你要回北庭么?」 那个青衫宛然的俊挺男子,正是顾长青,七初与他在北庭府上有过几面几缘,见他这人恶言恶语,随时摆出一副臭脸,却在旁边冷冷地说一句,荆芥两钱,桔梗改成一钱,你不会医就别乱来害死人。语罢冷冷拂袖而去。 七初见眼前的他衣衫满是灰尘,面容也有些憔悴之色,不知道为何,以前的飞扬冷傲的神色不见了,显得有些惨澹。 「喂,你老婆跟人家跑了啊,」七初唤他:「一副死人脸——」 「你——」顾长青剑眉一瞪,伸手给他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又倒满了七初的杯子:「喝了它。」 语气不容一点质疑。 七初也无所谓,抬手就倒入了口中。 顾长青仰头喝干了酒,依然臭着脸,却多了些话:「姑娘果然干脆,改日顾某再找你喝酒。」 他起身便要走。 「餵——」七初喊:「吃完再走啊。」 「我赶着回北庭。」他多了几分凝重。 「怎么了,」七初也站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么。」 「回去看看萧容荒。」他轻淡地带过,便往门口走去。 七初扔了银子在桌上,马上追了出去:「他怎么了。」 「冷霜信上也没详细说,约莫旧病犯了,他就是这操劳命,累死活该。」说完就牵马。 七初立即打马跟了上去。 皓月已然等在北庭府前,见了顾长青的马远远奔来,便吩咐打开了门。 「皓月,你不是在江南管着那几家丝绸茶庄么——」顾长青脚步不停,问了身旁的男子。 「我带了几味先生要的药材回来,」皓月蹙蹙眉:「这位是——」 他打量着七初,眼神略有戒备。 「死丫头,你自己解决。」顾长青抛下她,迳自往临凰阁走去。 「呃,我——」七初不知道怎么说。 但身边的两个男人显然已经不关心她。 「他怎么样?」顾长青轻声问。 「不太好,昨夜里有些咳嗽,这几日精神也差。」 七初的心紧了紧。 待到阁前,皓月拦住了她:「姑娘,北庭重地,请姑娘留步。」 皓月拦了她下来,守在殿前的绿水见是她,倒高兴了一下,喊了句:「七初姑娘——」 皓月也管不上她,远远随着顾长青走进了殿内深处。 临凰阁内殿一片静寂。 朝东的窗打开着,塞北一年来最丰富的春雨在窗外淅沥地落着。 偶尔的几丝细雨飘入窗内。 窗前的案几上伏了一个人。 素色的外袍闲闲地披在身上,脸庞有一半埋入了衣袖间,露出苍白得过分的下巴和侧脸。 冷冷的。寂静的。毫无人气的。 「爷——」皓月唤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就要走了上去。 顾长青比他更快,瞬间就伸手搭上了他的脉门。 他脸上不可闻觉地惊动了一下,马上扶起了萧容荒。一掌轻轻地拍在他胸前。 他手上缓慢地加重了力道,真气缓缓地注入。 桌前的人微微动了动,有些费劲地睁开了眼,看到是他们,笑了笑。 「长青,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长青反手一挥,窗应声闭上,他英挺的脸上有着怒气和憔悴:「开着这窗在这坐了多久,你是存心找死是吗,你要想死下次我绝不千里迢迢跑回来!」 「我本想坐一会,谁知,却睡了过去——」萧容荒用手撑了桌沿想要站起来,手边一软,顾长青撑住了他。 「你那不是睡,」顾长青把他摔回了塌上:「是昏了过去,你可知若不是我同皓月早进来一刻,你——」 「爷!」守在一旁的皓月此时才觉得兇险,声音抖得厉害。 「皓月,你主子病发得这样重,你们底下居然没有一个人守在身旁,你们是做什么?」顾长青浓眉一轩,压着怒气开口。
第11页 「顾先生,爷不让——」 「你们就由着他性子来,他刚刚心跳都没了你知不知道?」 皓月扑腾地跪了下来:「属下失职。」 「好了,」在塌上闭目养神的男子开了口,声音低弱得厉害:「是我不让他们进来的,你别乱发脾气了。」 顾长青控制了心神,对皓月说:「你家主子必须静养,找个丫头守着他,若还想活下去,从今日起,一个月内不容再操劳,你出去找冷霜看着办吧。」 皓月静静地退了出去。 「长青, 我知你担心我,没事,我还死不了。」萧容荒睁开了眼,掩着嘴低低咳了几声。 顾长青把塌上的裘衣给他扔了上去:「身上哪里不舒服?」 「还好,」萧容荒往后躺,似乎已没了什么力气:「就是胸口有些发闷。」 「冷霜说你这一春月忙着天朝军营更防的事,夜夜熬至丑时?」 「那是天朝的事,皇上江山刚定,仔细些也是应该的。」萧容荒抬眼看了看他:「冷霜本不该叫你回来,你找到席姑娘没有?」 「没有,」顾长青烦躁地扒下头髮:「不说她,」他冷笑一声:「皇帝皇帝,这皇帝究竟是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为他鞍前马后的连命都不要了?」 「长青。」萧容荒温和地制止了他。 「罢罢,我不说了,你这段时日必须好好养病,我可不想我顾长青的招牌砸在了你身上。」 萧容荒笑笑,闭目躺入了塌内,耳边听到顾长青说:「对了,我回来的路上瞧见了那个野丫头,倒是个不错的姑娘。」 萧容荒睁眼看了他一眼,露出疑问的表情。 「颜七初,那个在草原上乱治人的丫头。我在回来路上碰着了她,她也回来了。」顾长青笑了笑:「绿水她们一见你就打颤,或许叫她来守着你,是个不错的办法。」 「别胡闹,」萧容荒开口:「七初不是府上的人,怎可随意支使?」 「好好,我随口说说的,你歇息吧。」 七初。萧容荒脑中浮现了那个女子如风一般的笑容,原来你真的是会回来的么。这大漠草原,原来竟也有你留恋之处?他断断续续地想着,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无,身体疲乏得很,半昏半睡了过去。 第七章 药炉烟里听河流 白陀的牧草一片绿油油的苍茫。 激盪的马蹄声传来,一个女子翻身飘下,迅速地沖了一家毡房。 七初焦急地问:「阿丽尔怎么了?」 里边一个面色黛黑的妇人见到七初,哭着喊:「姑娘,救救她……」 阿丽尔小脸一片惨白,正伏在妇人的肩膀不断呕吐,已经开始昏迷。 七初诊了她的脉搏,跳得很快,这病症兇险,她医术微末,也不敢随便下药。 七初只觉得心头跳得急促,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难道要自己眼睁睁看着她…… 她转身冲出了毡房,大声地喊:「等我马上回来!」 话音刚落,人已经打马奔驰出几丈开外。 她用力地一夹马腹,扬鞭打马,朝西奔去,她记得刚刚看到顾长青在这一带。 幸好,七初远远见到那个青衫男子正悠闲地在牧草间驱赶着羊群。 「顾长青!」她清脆的嗓音远远地传过去。 顾长青嘴里叼着根牧草,闲闲地挑挑眉,完全不理会她的焦灼:「有事?」 七初清丽双眸微恼,她大声地喊:「跟我来!」 语罢便打马转身飞奔而去。 顾长青扯下了口中的青草,跨上了一旁的骏马,微微笑,这野丫头,那样扬眉颐指气使的气概,倒很像某人啊…… 七初拖着他下马,冲进了一家牧民的毡房:「救救她。」 顾长青高大的身躯懒懒地靠在门前:「江湖上谁都知道,我顾长青救人要看心情的。」 七初脸色一沉,欺近他的身前,清亮的杏眼微微地眯起,暗含威胁的语气:「那请问顾先生今日心情如何?」 顾长青神色不羁,撇撇嘴角:「一般。」 七初简直要动手杀人了,她恶狠狠地问:「你要什么条件?」 顾长青微笑:「帮我照顾病人。」 七初看得他神秘莫测的笑容,心头泛出寒意:「谁?」 男子吐字:「萧。」 七初转身就走。 走进帐内,阿丽尔已经昏迷了过去,躺在床上正不断地抽搐。 七初急得眼泪都要掉了出来。 「她这是误食蓇葖果,」男人凉凉的声音响起:「如若不治,再过两个时辰,便——」 七初勐地跳起,将他一拖到阿丽尔跟前,咬着牙:「我答应你。」 顾长青笑,抬手按上孩子的脉搏。 「你不怕我杀了他?」七初心头莫名复杂,轻轻开口。 「你不会。」顾长青笃定地答,眉头沉下,细细地翻看阿丽尔的舌苔。 七初定定望着他,美目一转,笑了笑:「还有一个条件,你得教我医术。」 顾长青对她无可奈何,转头瞪了她一眼:「你若是愚笨学不会,别怪我。」 七初但笑不语。 临凰阁。 阁楼内间的一方软榻上,容颜苍白的男子,正蹙眉沉沉地睡。 萧容荒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屋内已掌了灯。
第12页 一位穿着月白底大朵藩莲花裙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站在床头望着他。 萧容荒顿时清醒了过来,手一撑便要坐起来,许是睡得太久,身上发虚,身子一晃便要摔了回去,一双手把他扶了起来:「候爷小心。」 萧容荒不动声色地把身体从她手中移了出来,低声吩咐:「请冷霜进来。」 「候爷,您现在是我在伺候,你有什么吩咐我即可。」 「颜姑娘,你不是我府上的人,请出去。」萧容荒数十年的朝堂兵马生涯,若没有一点戒心,是绝活不到现在的。 「我——」七初顿了顿:「我略通医术,顾先生让我来照看你,我绝对没有加害你之心,若是有,我颜七初也会光明正大找你比试,绝不干那等卑鄙之事。」 眼前的女子眉目清秀,如同一幅氤氲的水墨画,一双眼眸清澄明亮,似乎还带了点无奈和委屈,看着拒人千里的萧容荒。 「萧某没有怀疑姑娘的意思,」他垂下头,隐隐的疲累:「只是,怎好劳烦姑娘——」 「我答应了顾长青了——」七初想起了他阴险的嘴脸,咬牙切齿地微笑:「反正我在北庭也没亲人了,在候爷府上还能和绿水她们说说话,你就当收留我吧。」 她说得恳切,又有点娇嗔的神色。 萧容荒看着她在烛光下天真姣好的容颜,不禁微微一笑。 「罢了,你扶我起来吧。」 七初扶了他起身,仔细地伺候着他吃了药,又喝了汤,萧容荒精神还是不太好,身子耗得厉害,坐了一会便有隐隐的倦色。 晚间顾长青来了一趟,看他看了脉,还是叮嘱七初好好看着他休息。 七初答应了顾长青来看护萧容荒,原本是有几分胁迫的勉强,但进入临凰阁来,看着那个清俊的男子,明明病得难受,却强忍着对她微笑的脸庞,只觉得心疼得厉害。 七初也听顾长青轻描淡写地提过他宿疾缠身,但她亦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孱弱的样子,她见过的萧容荒,都是宁定清远的俊美容颜,幽深的双眸隐含着暗沉如墨的心事,却一直是坚毅沉静的。 这个朝堂江湖间一直都是深沉如海的男子,如今却完全信任和不设防地任她出入了北庭最核心之地。 七初只觉得眼眶都有些发热。 不眠不休守了萧容荒几日几夜,夜里他咳嗽得厉害,气都喘不上来,七初在旁看得心惊肉跳,拔腿要出去找顾长青,却被他拉住,他缓了一口气,有些虚弱的声音,却带着让人心安的宁静:「没事,不必去劳烦长青。」 她只好手忙脚乱去给他倒热茶,凑到他嘴边,他喝了一口,慢慢止住了咳。 七初无意间探手触到他的手,冰凉得厉害,忍不住捂在自己温暖的手上,对他笑:「睡吧。」 如此几日下来,眼下淡淡的一片灰。 萧容荒让她回去休息,七初见他的精神是好了些,略略放心,吩咐了守在殿外的丫头,回去睡了一觉。 这几日熬得累了,她这一觉一次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七初睡醒了,起来梳洗吃了午饭便往临凰阁走去。 红莲在外殿侍侯着,七初问她:「你家主子起来没有。」 红莲答道:「早起来了,还吩咐流沙大人把这几日的案卷都搬了进去,正看着呢。」 七初听了,皱起了眉头走了进去。 萧容荒正坐在案前,认真地翻阅,忽然一双手抽走了手上的案卷。 他抬头,温和地道:「七初,别闹。」 七初见了他脸上足足的倦色,说:「今天先看到这里,你要敢再看,我就告诉顾长青。」 萧容荒无奈一笑:「北庭诸事繁忙,你让我日日坐着躺着什么也不干,岂不是废人么。」 「事情是做不完的,顾好你自己身体先。」七初打开了送进来的汤药,端了过来:「先吃饭,然后喝药。」 萧容荒无奈地笑,放开了手边的总卷,坐到了古朴的桌前。 他用膳姿势异常的优雅,却只是略略动了动筷,便放了下来:「好了。」 七初脸上不满:「你知不知道刘妈为了做你这一顿饭花了多久时间多少心思啊,把人参炖味入鸡汤,慢火熬几个时辰,顾长青说食补比药补好,她天天换着花样做,你就吃这么一点——」 「好了,」萧容荒打断了她,温和地说:「我知道。」 他又举起筷子,强迫自己喝了几口汤,慢慢地夹了一块肉,细细地咀嚼,然后吞了下去。 「七初——」他放下了筷子,勉强忍住胃中的不适,微微喘了口气:「我真的饱了。」 七初瞧着他脸色不好:「身子哪里不舒服?」 「没事,歇一会就好。」 「那你去塌上躺会。」 此后七初日日去临凰阁。 虽说萧容荒沐浴更衣这样的事情还轮不到她来做,但他吃药穿衣,起身休息或是处理公事,事无巨细,都是她在细心照料着。 萧容荒有时起身来看看城内各地呈上的案卷,有时冷霜寒星进来请示事务,但时间都被七初严格限制。 萧容荒也不再多说什么,倒是静静休养了一阵子。 有时醒来,懒懒地翻看搁在床前的书,七初在廊下的花间抚琴,春天的风渐渐暖起来,她垂眉,静好柔美的侧脸。
第13页 心下是宁静的。 他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般安宁的生活。 「这是什么?」 一日七初替他研磨,无意间看到他露出的手腕间,暗暗的一个印记。 「哦,」萧容荒漫不经心:「前段日子受了伤,留了个印子。」 「这是,」七初顿了顿:「血滴的毒?」 「你知道?」萧容荒闻言,抬眸看了看他,有些惊讶。 「嗯,这毒……」她脸色微变,犹豫了一下,有些醒悟:「怪不得朱子会来北庭,这么说来是他给你解的毒?」 萧容荒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微微发白的脸色:「七初,怎么了。」 「你是什么时候的受的伤?那次你是自京城回来的,是——」她的手一抖,几滴墨洒了出来。 「好了,」萧容荒握住了她有些发颤的手:「这的确是在司南王府中的毒,那时你父亲执意不肯归顺皇上,七初,我很抱歉。」 七初咬了咬嘴唇,有些颤抖的声音:「你可看清了是谁下的毒?」 「当时人多又杂,我没看清,后来皓月查过此毒的来歷,不过得到的消息并不多。」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中血滴的毒,会用这毒的人,只有——」七初住了口,脸上发白,脑中一片混乱。 萧容荒起身把她扶进了椅子上,倒了杯热茶递给她。 七初握紧了温热的杯子,抬头对他微笑:「我没事。」 看到萧容荒还是蹙着眉头静静地望着她,目光包含着说不出的歉意。 她喝光了杯中的茶,缓缓地说:「萧容荒,血滴的毒,你可知是师承何门?」 萧容荒淡淡的,只应了一句:「江湖上会用此毒,仅灵隐一门。」 七初转着手中的青花瓷杯的手一颤,茶水都差点溅出来。 萧容荒有些慈悲的幽深双眸,终始不忍心看她越陷越深的谜团和兇险之中,他开口:「已经没事了。」 七初闻言,抬起头对他微弱地笑了一下。 萧容荒见得她的笑容,心头缓了一缓,起身摸了摸她的头髮。 七初还是看这他手腕间的印记,血滴之毒,她再熟悉不过了,这印子不消失,就表示并没有完全解毒,她知道这毒解药极难配制,只是——为什么——会用到了萧容荒身上—— 第八章 背灯和月就花阴 「七初,」一日顾长青过来陪萧容荒喝茶,笑着说:「也只有你敢管他,他这些日子,瞧着气色是好多了,改日你过来,我教你医术。」 「真的啊,」七初原本捧在手上的茶马上扔了下来:「什么时候,不行,明日,明日我去找你,你这老狐狸,最喜欢骗我,明日我去倾言斋找你,你可不许出去。」 萧容荒在一旁笑了笑:「七初,长青可从来没有收过徒弟的。」 「我也没有要做他徒弟啊,」七初对着顾长青笑:「他那么凶,出去都把草原的人吓死了,哪像我这么讨人喜欢。」七初脸上露出大大甜美的笑容。 「我顾长青才不会收你这样的徒弟,我不过是看在以前答应过你的分上,唉,皓月昨日回来送你那好茶,怎么不拿出来喝?」 「你说那小小的一罐茶啊,我喝完了啊,」七初笑笑:「我泡的时候咩咩一直在旁边吵,我就给她也喝了。」 「那是极品狮峰,你拿来餵羊——七初,你,」萧容荒笑着道:「真是暴殄天物。」 七初很少见到萧容荒这样的笑容,毫无心结的,干净纯粹的笑。 他脸上永远是温和有礼却拒人千里的姿态,如此真心的笑,却如同三月的艷阳,冰雪消融,桃花一夜盛放。 七初知道自己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在这笑容中沦陷。 以至于自己负尽深恩一意孤行,不远万里奔来。 即使明明知是错,也义无返顾。 北庭的夏天极短,仿佛是一瞬间,冬天就来了。入冬以来,雪下了许久。 七初在府内住得久了,天气好的时候,会到园内走走。 偌大的一个北庭府,下人却没有很多,一片雪白的庭院,显得安静而略有些荒凉。 一天夜里,大雪初晴,一轮圆月低低地跌入窗棂。 七初睡不着,索性起来看雪。 空旷的府第间一片冷冷清清,银妆玉砌,竟不似人间之地。 七初甚为喜爱后院的一片湖水,抬脚信步往湖边走去。 苍茫的天地间,亭中有人。 一人,一桌,一壶酒,对月独酌,月光将白衣染透,清隽的容颜却是一片朦胧。 「笙歌散后人初醒,深院月明人静。候爷好情致。」忽然间,有人笑嘻嘻地说了一句。 「七初,怎么是你?」萧容荒的声音一向低弱,脸上仍是点尘不惊的微笑。 七初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张望一会,道:「你一向喝酒都不打算请别人喝的吗,故意只拿一个杯子?」 萧容荒却只是笑:「我并未料到七初姑娘会来。」 七初眉目一流转:「我有办法。」随即一掠到结冰的湖面。天寒已久,那湖面结的冰竟有三尺之厚,七初指间灌入内力轻轻地划,在掌间不断地滑动,转瞬之间,一个晶莹剔透的冰杯已呈现在眼前。 她走进亭内,得意地对着萧容荒一笑:「七初陪侯爷喝一杯可好?」
第14页 萧容荒的眸中浮现淡淡的暖意,举杯:「那是我的荣幸。」 萧容荒道:「能以冰雪化指成杯,七初姑娘果真冰雪聪明。」 七初一愣,随即低下头用手指淡淡地划过杯沿,冰水流淌下来映着月光:「可惜,冰雪聪明不能当饭吃。」 「七初,」萧容荒仍然是漫不经心地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像你这么美好的女子,应该为自己而活。」 七初心里一惊,抬眼看萧容荒,他仍是平淡出尘的一张脸,世间万事,仿佛都不在心上。 心中缓缓蔓延的酸楚,只是她却是从来不流泪的,抬头仍是笑:「候爷你这么神仙似的人,赞扬我都飘起来,再说了,北庭如此好的景致,好吃好住,七初要捨不得了。」 萧容荒笑:「那是七初看得起,若你喜欢,你可以把这当家。」 七初怔了一怔,遂想起,这又算什么呢。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七初抬头望了望夜色,已有些微微的光亮,三更天了。 身旁的萧容荒低低地咳嗽起来。 七初站了起来,天亮了,回屋里罢。她看了一眼萧容荒,皱起眉头:「该死,你竟然穿得这样单薄在这里坐一夜。」 走到临凰阁前,萧容荒咳嗽得愈发厉害,声音迴荡在荒凉的雪地中,七初转身道:「我去唤刘妈起来给你煎药。」 「七初,」萧容荒拉住了她:「不必了,刘妈年纪大了,咳咳——这么寒冷的天气,迟些也不要紧。」 七初马上说:「那我去熬。」不等萧容荒说话,便转身去了。 七初端着药进来的时候,萧容荒已经在塌上闭眼假寐,见她的脚步声,睁开了眼睛。 七初说:「把药吃了,别着了凉,顾长青好不容易歇了一阵,你别又叫他从打猎场跑回来了。」 临凰内阁的地热烧的充足,七初将一件纯白裘衣搭在了他身上,身上暖和,萧容荒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他默默地把药喝干,才笑笑:「说到长青,你怎么不跟着去打猎?」 「不想去,」七初随口答了句:「你不是也不去。」 萧容荒还握着药碗的手一顿,望着她。 七初脸上一热,只好胡乱说几句:「你好好休息吧。」就转身要走。 「七初。」萧容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七初停下了脚步,却不敢回头。 静了一会,萧容荒似在斟酌字句,末了,才说:「你如此尽心照顾我,我一直没说过谢,其实内心十分的感激,七初——」 七初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说得言辞恳切,自己不是没有感动的,只是她不需要这声谢,她感觉心焦灼着,眼中的泪已然控制不住,她不敢回头,只得干笑几声,说了一句:「我白吃白住你这么久,哈哈,应、应该的。」 快步走到殿前,推门出去,门外冷风吹来,她燥热的脸顿时冻结。 她眼眶发烫,抬手摸了摸脸,却是干燥一片。 她心里知道,这段时光,是註定会破碎的梦境,只是她没想到,这梦像是随着早晨喀力根河第一缕光芒震灭的黑暗,碎得这样的快。 第九章 月华在衣恩义绝 白月节。 塞北最为盛大的节日,类似汉人的春节。草原上人们依然保持自己的传统,夜里,牧民燃起巨大的篝火,在盛大的节日中,穿上色彩缤纷的盛装,拿出最美味的食物,邀请最好的朋友和亲友来到自己的家里,一边痛饮浓香的马奶酒,一边尽情地唱歌跳舞,一边品尝肥嫩的手抓肉。 北庭府今夜也一扫平常的冷清,灯火辉煌,烛火照亮了整座府第。 萧容荒吩咐在府间开了数十桌宴席,宴请了北庭城中的头脸人物,同时也开了家宴,好让下人们和家属相聚同欢。 一时间,府内觥筹交错,劝酒丝竹之声,显得热闹异常。 临凰阁间,顶层的阁楼上,一抹影子在独自对月独酌。 白衣男子静静地望着城中热闹的人潮,牧民和各地的商贩,穿着鲜艷的服装,围着篝火跳舞,他们彼此互赠哈达,互敬鼻烟壶,以表达思念和祝福的深厚感情。忽然间,人潮忽然向北庭侯府涌过来,不知谁在其中说了一句,人潮共同举杯,大声颂着:「恭祝候爷长命百岁,福泽永世——」 声音轰鸣,不绝于耳。 「长命百岁,福泽永世——呵,」阁上的萧容荒微微地笑了起来,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脸上竟有淡淡的嘲讽之色,他又斟了一杯酒,随口问道:「七初在哪里?」 「她在筵席上弹琴,客居在此的数十位京城的大人们,都听得入神呢。」冷霜站立在他的不远处,恭谨地答道。 「哦,是么,」萧容荒的脸色有些深思,漫不经心地随口答:「七初的琴,果然是弹得很好,很好——」他起身,站在了雕花的栏杆旁,淡淡地拂袖:「你们也下去喝杯酒吧。」 「爷——」冷霜有些迟疑。 萧容荒不再言语,只给他一个背影,冷霜却陡然间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 寒星上来拉住了他,恭敬地道:「属下告退。」 萧容荒仍是静静地站在栏前,骨若有若无地敲着栏杆。 他抬头望了望天,快三更了。 空气中的流霜飞舞,远处喧嚣的背景下,这里显得无比的安静。
第15页 他仿佛就是独自站在这,打发掉一个盛大的节日,又似在等待着什么。 空气间隐隐的流动,微不可察的气流震盪,须臾瞬间,激烈的剑气突然穿透了流霜,直逼而来! 这一剑那样的快,以至于萧容荒并没有丝毫的闪躲,也许是他并不打算作丝毫的闪躲—— 锋利的剑尖直接没入了他的胸前,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那握剑的手坚定而勐烈地刺入,利刃刺入骨骼和血液的摩擦,宝剑饮血更显得锋芒。 萧容荒嘴角渗出了血,映衬得他清秀的容颜,有一丝凄艷和颓败。 他微微涣散的目光看了那个刺客一眼,黑布蒙着脸,平凡到极点的眉眼。 他脸上并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爷!」冷霜从远处如发狂一般掠过,托起了萧容荒坠落的身体,于此同时,三道影子已经随着刺客消失的方向,迅速地追了过去。 冷霜着急地低头查看萧容荒的伤势,萧容荒抬手制止了他,呛咳一声:「不用慌……没什么事,你去看看,宴席中应该没什么大事,别惊扰了大家。」 冷霜听见他的声音,瞬时恢復了冷静,并指成穴,点住了他的流血的伤口,随即抱起萧容荒,迅速地往阁内掠去。 北庭府上依然喧闹。 端坐在珠帘后的女子,手抚琴弦,风姿绰绰。 一曲终罢,满场雷动。 忽然间一个侍女走入,低低地说了几句。 明艷女子含笑抬头,见到红莲略带惊慌的脸说:「别弹了,爷出事了。」 女子忽然有些紧张,连忙起身,衣袖间擦到古琴铮铮之声,她的声音也带了丝慌乱:「怎么了?」 红莲上来拉了拉她的手,神情很是慌张。 随即两人快速地离席。 临凰阁前,皓月和流沙如石头一般挺立在殿前,脸上一片阴沉。 七初快速地走来,许是走得匆忙,她的髮鬓有些散乱,她走入阁内,见里头已经站了许多的下人,但寂静一片,气氛压抑得令人恐慌。 「姑娘,」冷霜阻止了她继续往里走:「爷受了伤,顾先生正在医治,你缓缓再进去。」 七初脸色一白,急急地问道:「怎地会受了伤?」 冷霜脸色暗沉,咬牙道:「是属下保护不周,等爷醒来,必当请罪领罚!」 七初眼中的担忧更甚,声音都颤抖起来:「他,他——现在怎样了?「 冷霜看了一眼安静的深重阁殿,语气森冷:「很兇险。」 七初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都泛了白。 不知过了多久,顾长青走了出来,一身的血,额上有细密的汗水。 七初喉头一颤:「先生——」 他双手在青色衣袍上一擦,臭着一张脸:「他没死呢,哭丧脸有什么用,还不差人去熬药。」 七初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瞬间静止,忽然间又流动起来。 她快速地往内殿跑去,冷霜忽然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足足有半炷香之久。 脸色慢慢地暗沉了下去。 重重阁楼之后,临凰阁,萧容荒居所。 室内仅一塌一几,古朴沉郁的雕花床帷间,有一种低调的华丽。 流沙把七初引入了殿内。 然后七初听到他的声音。 「这事过去就作罢,不必再追究。」 「爷!」寒星的声音陡地提高了几分,忽然又低了下来,转为恭敬:「此等大事,怎可——」 「入冬后,府里事情多些,」萧容荒转了话题,低低地吩咐:「各地营房的粮草记得备足,前些日子在格勒部养的那几匹宝马,是皇上要的,这几日,要赶在大雪封山前,即要送到京城去,我——」 萧容荒的声音低弱下去,辛苦地喘了口气。 「这些日子,府上事情,你们多留意些罢——」 「爷,属下明白。」寒星不敢再多言,静静地答道。 流沙在殿外禀报:「爷,七初姑娘来了。」 「进来吧」。萧容荒的声音已若有似无。 七初踏进了房内,身上顿时一暖,没有注意到房内燃烧着正旺盛的紫金火炉,隔绝了外面寒冷的风雪,她的视线,落在床上的人影上。 软塌上半卧着一个男子,月牙白的锦衾中,他的容颜,仿佛是窗外的白雪,眉目低垂,嘴唇都泛着白,听到有人进来,他睁开了眼睛,淡淡地看着她,那一眼,却忽然暖和艷丽如三月的桃花。 「七初,」他说:「不是什么大事,宴席上热闹些,你何必过来。」 七初嘴唇微微地颤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是要确定他还活着一般,但神情还是镇定的:「怎不是什么大事,你伤得这么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 「不妨事……」萧容荒清咳几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不用担心。」 七初心头腾地一跳,觉得他那一笑,如同雪后空芒的原野,朔风唿啸而过,竟是一片平静的绝望。 七初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忽然觉得身旁的萧容荒气息有些不稳,只见他左手微微按上了胸前的伤口,双眸紧紧地闭了起来,似在用力抵挡袭来的疼痛。 流沙从殿外走了进来,说:「七初,先让爷休息罢。」 第十章 古痴今狂终成空
第16页 大雪纷飞的除夕夜,七初独自在华叔的马厩小屋内喝酒。 她自己住的房子太清冷,如此漫漫的长夜,她不确定自己挨得过。 她慢慢地转着杯子,耳边传来府上的大堂内传来的声乐喧譁。 她努力地想要捕捉一丝那人的声音,或许是她醉了,耳边嗡嗡的都是回声。 脑中迴响起的却是那一日,冷霜寒着脸,却似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他问:「颜七初,白月节当夜,你去了哪里?」 七初愣了一秒,说:「我在宴席上弹琴。」 冷霜哼了一声,身后一个女子被扔了出来,是浑身都在打颤的绿水,她闭了闭眼睛,本不想拖累绿水,没想到—— 她扶起了绿水,开口,声音冷定:「好,那天弹琴的并不是我,是绿水。」 绿水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对着殿阁内的萧容荒:「侯爷,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七初姑娘让奴婢弹琴,奴婢就答应了。」 冷霜忍不住,喝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绿水只知道哭着拼命的磕头。 「冷霜,她不知情,」萧容荒虚弱的声音低低传来:「不要迁怒。」 他咳嗽了一会,才道:「你带七初进来罢。」 七初随着冷霜走了进去,才隔了一日,萧容荒不知憔悴了多少,原本好不容易养得红润了些的脸庞,如今却是一片灰败。 他抬抬手,流沙上去轻轻地把他扶着倚在塌上。 七初欲上去看看他的伤,守在床前的寒星不客气地挡在前头,说:「姑娘,站这吧。」 「咳咳——」萧容荒有些费力地开口:「七初,冷霜找你来是想问清楚一些事情,你照实说就好,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北庭的客人。」 「爷!」冷霜听得他这话说得袒护之意如此的非常明显,忍不住喊了一声。 萧容荒又道:「好了,你们问问七初。」 他靠入了塌上的褥被中,倦倦地合了眼。 冷霜又问了一次:「白月节当夜,你可在府内?」 七初咬了咬嘴唇,轻轻地道:「不在。」 「那你去了那里?见了什么人?」冷霜的语气咄咄逼人。 七初性子一吃软不吃硬,听了他这一开口就兴师问罪的口气,顿时不高兴,抿紧了嘴唇:「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爷在府内遇刺,你却不在府上,爷那时在府上顶阁,这事有多少人会知道,你串通绿水欺瞒众人,事后还要抵赖,你说,那个刺客,是不是跟你有关?或者,你本身就是那个刺客?」冷霜负手往她身前一站,厉声道:「颜七初,你有什么好说?」 七初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抬头,居然对他笑了一下,说:「你不是都定好我的罪了,还要我说什么?」 「你!」冷霜冷笑一声:「你别以为能够隐瞒,那晚上你回到临凰阁时,鞋底沾满了雪水和牧草,如果我没看过,那是齐格勒一带的牧草!」 七初紧紧用力握住自己的双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那天晚上我是去了齐格勒,关于绿水的事,我很抱歉。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去见了谁?做了什么?」寒星插了进来。 「我什么也没做,」她说的倒是实话,只是脸上那讥诮的微笑惹怒了四侍,七初随后挑唇笑了:「你们凭什么靠几滴露水几片牧草就判了我罪?」 「当然不能,」冷霜整张脸都锐利起来:「刺客使出的是九嶷山的剑法,颜姑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九嶷山灵隐派的剑法,你可是驾轻就熟得很啊。」 七初疑惑地瞪大眼睛:「我并未在塞北用过剑,你们——调查我?」 她一双清澄的眼,望向萧容荒,觉得心口一寸一寸地发凉,原来是这样,原来从我一踏入这个府第,你就已经疑心了? 冷霜嘲讽一笑:「不然你以为一介罪臣之女,我们能放心让你伴着侯爷?」 七初心头一颤,脑中顿时清明,她嘴角抿出寒凉的笑容,定定地望着榻上容颜苍白如死的男子:「这么说来,我在临凰阁,不过是个饵,助你们诱出暗中隐藏的人?」 「咳咳……」萧容荒张口欲说话,却只引出勐烈的咳嗽,他按着胸前,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七初……你、咳咳……误会了……」 七初强迫着自己不去看他,转头对着冷霜:「冷大人又有何证据说我同刺客有关系?」 冷霜不置可否,缓慢地抽出了剑:「既然这样,我只好要讨教了。颜姑娘,你挑一柄剑,我那天晚上与刺客交手过,凡是与我交手过的人,我绝对能认得出来,烦请你走一场吧。」 七初对他粲然一笑:「既然冷大人这么笃定,七初就陪冷大人过几招了。」 恍惚间就要伸手去拿冷霜递过来的剑。 「冷霜,」塌上和衣卧着男子勉力平定了胸口的喘咳,低低地开口:「刺我的人,不是七初。」 冷霜闻言手上一顿,还是把剑收了起来。 「即使不是她,也脱了不干系。」冷霜对着七初:「颜姑娘,我只好请你在府上多留些日子了。」 七初依然微笑:「只怕冷大人留不住我。冷大人号称武功绝世,白月节之夜如此失职,倒让七初好生佩服。」 冷霜眼角微微一抽,下颚紧绷,黑瞳闪过一阵激狂的怒气,最终还是沉默。
第17页 身后隐约传来萧容荒对寒星低低的训斥声。 七初头也不回地走了。 呵。七初低头轻笑了几声,当初走得倒是干脆,只是为何自己没有更干脆,离了这北庭,反倒还要在这看人家冷脸? 连绿水都不同她说话了。 虽然没什么人为难她。但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那嫌恶万分的眼神,更令人难受。 依着自己以往的性子,早就走了。 只是现在为何,硬要死乞白赖地在这讨人嫌—— 难道自己心底隐隐约约间,还是有一丝希望,那个临凰阁内的男子会还她清白? 坐在大堆的牧草中的矮小塌几上的女子,仍然微笑着,又斟了一杯酒。 她已经大半个月,未见过萧容荒。 偶尔会经过临凰阁,门前禁闭。七初寂寂地走过,忽然间就想起那个面容清朗如月的男子。 有时远远遇着他在临凰阁出入,左右具是随从,那白色的身影,只是飘忽而过。 只见四侍日日在临凰阁出入。他的伤,约是好了吧。 眼前有些花,自己的酒量也不济了,才喝了一会,就觉得头晕。 原来书上说的,漂泊天涯,羁旅一人,酒入愁肠,果真是化做相思泪啊。 七初起身,随手抹了抹脸上的酒污,她性子很淡,很少事能让她挂怀,亦很少有这样落魄憔悴之时。 干脆扔了杯子,牵出了马厩里性子最烈的那匹烈风,她是需要好好发泄一下。 除夕的夜,大雪如同末日一般扑落大地。 一人一马,撕裂了这厚厚的风雪,奔出了北庭府。 不知道自己奔驰了多酒,身上有汗发散出来,酒意都被这漫天的风雪洗去了。 她心境清澄起来,才发觉到跟在身后的马蹄声。 她缓慢地拉住了缰绳,声调平静,但喉咙有些发涩:「贺度,出来吧。」 「哈哈,师妹,你功力退步了,我跟了你这么久,你竟这时才发觉。」男子清爽的声音传来,一个斯文俊秀的男子骑在一头高大的骏马上,朝她走了过来。 七初在这见着他,多日来的疑惑有了答案,忍着怒气:「你那日扔了张字条在我屋里,是故意将我引出北庭府去齐格勒喝了一夜的冷风鬼影都不见一个?」 「是。」男子干脆的答道。 「刺杀萧容荒的,是你?」 「是。」男子斯文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瓷器。 七初闭了闭眼,果然,冷霜说得对,即使不是她,也跟她脱了不干系。 「为什么?」七初忍住心头的怒意和悲凉:「你明明知道,我、我同他——」 「我就是知道,才要杀他,」贺度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师妹,你忘记了么,我对你的爱有多深。」 七初十分清楚他温柔的外表下的冷酷残忍:「我以为当初我离开的时候,我说得很明白了。我不喜欢你。」 「那是你的事,我要杀他,是我的事——」 「不,」七初摇头:「你做事不是这般毫无根据任性妄为的人——」她来不及细想,身旁的贺度已经开口,却是朝着空阔的草原:「在下早想领教北庭四大护法的武功了,诸位一起上吧。」 七初倾听着他们两人周围的马蹄声,约莫有十几个人,她分辨得出,四侍里边,应该只来了冷霜和流沙。 她还未反应,身边的剑气已经如一道闪电,划破了漫天的风雪。 耳边传来冷霜沉沉的声音:「颜姑娘,请退避一下。」 随即是冷煞的语气吩咐手下:「此男子,杀。」 阵势一触即发。 贺度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柄古铸长剑,招式滴水不漏,竟只守不攻。 北庭的几名护卫掉了轻心,一径攻了上去,忽然间,阵中那男子唿啸直上,躲过了几个侍卫的兵器,他仍是如同春水一般微笑着的,虚虚地挽了个剑花—— 「小心!」七初喊了一声,小时候练剑,她见多了这样的微笑,这样温柔的剑势,只怕下一秒,那柄剑就已经抵在你咽喉。 话音还没落,他的剑如万钧雷霆,穿透了几个护卫的身体,如同鬼魅一般,刺向冷霜的跨下。 冷霜飞快地跃起,堪堪躲过了这一剑,趁着贺度来不及变换招式,一掌噼了出去。 贺度翻身跃下马背,踢了一脚,他身下的骏马忽然悽厉地长啸一声,头骨生生受了冷霜这一掌,鲜艷的血喷涌出来,庞大的身躯委顿了下去。 七初一动也不动地睁着眼看他们越来越快的剑。 忽然一瞬间,冷霜和流沙互望一眼,两人瞬时移动身位,从两个方向,如同千钧压顶,真气灌注了剑身,随即幻化成为了密不透风的网,七初感觉到了身边风雪的一滞。 「不——」眼看着贺度闪身躲过了冷霜的第一剑,流沙的剑尖依然到了他的胸前,她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前,就合身扑了上去。 第十一章 雪染锦色命中劫 第十一章 雪染锦色命中劫 生命中很多的重要时刻,都只是在一瞬间。 流沙心神一震,剑偏了一寸,刺入了血肉中。 七初没有感觉到痛,她反手推了一下身后的男子:「你打不过他们的,走!」 贺度手上摸到滚烫的鲜血,急急说了一句:「你哪里伤着了?」
第18页 七初道:「没事,好像是手臂,你快走!」 贺度心知不能再留,一挥掌把七初平平地朝冷霜推了出去,身形随即一动,灵隐派的轻功绝顶,他的亦是不差,转眼即消失在了大雪中。 「流沙,别追了,追不上了。」冷霜制止了正要往前追的男子,低头看了看手中接住的七初,她的额上有冷汗冒出,半个身子已经被血染红,她正看着他,还是笑了笑,说:「劳驾,把我放下。」 冷霜哼了一声,随手把她摔下了雪地。 流沙心肠较软,上来扶起她,语中有歉意:「颜姑娘,伤得重不重?」 「还好。」七初满不在乎地撕了外衫的一片布,裹住了手臂上的伤口,咬咬牙站了起来。 「既然这样,」冷霜毫不留情地把她拎上了马背:「走吧。」 七初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临凰阁内暖气袭人。 七初笑,自己想不到还有能回到这里的一天。 夜已深透,府上除夕的宴席早已散。 寒星迎了上来,轻声地说:「爷刚刚睡下。」 冷霜点点头,声音也低了几分:「那不打扰他了。」他反手将七初一拖:「我同流沙来办,也是一样的。」 七初手上被拖着生疼,手臂上的血又渗出来,她沉默地咬了嘴唇。 冷霜把她摔入了偏殿的一张椅子上,眼神冷锐地看了她半晌,才道:「颜七初,你来北庭,究竟有什么目的?」 七初血流得太多,有些头晕,她挪动着身体往椅内靠了靠,懒懒地说:「没什么目的。」 冷霜往她跟前一站,强大的身躯充满压迫感:「刺客是你师兄,你今夜居然帮着他逃走,颜七初,我绝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人在爷身边。」 七初轻轻地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贺度干下的好事,只是,他不是这般胡乱做事的人,相信我,他后面一定有主谋,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 她摇摇沉重的头,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 门口却传来了流沙的声音:「爷——您怎么起来了——」 萧容荒一贯低弱的声音,却有着难言的气势:「你们吵成这样,还想让我睡吗?」 流沙登时住了嘴,只敢低声说了一句:「属下知错。」 萧容荒披着一件外袍,已然走到了门前,他看见了一身血迹斑斑的七初,瞳孔不可觉察地往内收缩,立即温和地对流沙说:「去请顾先生来。」 「不用了,」七初懒洋洋地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吵人家睡觉。」 萧容荒静静地在她身上巡视一翻,也不再坚持,开口问冷霜:「怎么回事?」 「属下查出了刺客是谁,但没能将其捉回府,」冷霜低头恭谨地答:「颜姑娘,捲入了此事,属下正查问她一些事情。」 「好了,」七初插了进来:「那天刺杀你的是我师兄,贺度。但我并不知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其他的,无可奉告。」 她那副懒散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冷霜:「你可知道那贺度是什么人?背后有谁主使?你无缘无故出现在北庭,又有什么居心?颜七初,看似你简单善良,谁知道,我们都看错你了。」 七初挑唇笑了:「我可没说我单纯善良,是你们自以为的,我只知贺度是我同门师兄,师门之事,恕不奉告。你们可以自己查,他干的事,别把帐算我头上来。我来北庭——」她嘲讽地笑:「是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很快离开。」 她起身,扶了扶椅子,勉强把混沌着头摇晃几下,萧容荒伸手扶住了她,沉声对冷霜道:「好了,我都听清楚了,这事,以后不必再追究七初。」 「萧容荒,」七初忽然唤他:「你相信我吗?」 萧容荒似乎未想到她会问这样直接,蹙了眉头,沉默了一会。 令人难堪的沉默,七初觉得自己几乎被这沉默杀死。 终于,七初推开了他的手,她现在很累,累得什么都不想再想,她为什么会来北庭,呵,她为什么会来,她真是鬼迷心窍了才会来。 她直直地往外走,这偏殿距离萧容荒住的内殿有些距离,地热没烧足,她觉得身上无比的冷,太冷了——她要回去喝点酒—— 恍惚间,萧容荒握了握她的手,温和地说:「迟些长青起来,我让他去看看你的伤。」 「不要。」七初干脆地拒绝:「我不要见你们任何一个人。」 马厩里边黑乎乎的一片,七初躺入了室内唯一的一张简陋的塌上,身上的伤疼得很,她辗转着尝试进入梦乡,却睁着眼,疲倦到及至,原来是无法成眠的。 窗边的天际,已经微微露出曙光。她等着天亮,天亮之后,把一切都结束了吧。 第十二章 亦忘朝而亦忘暮 七初从微茫的睡眠中惊醒过来,雪已经停了,窗外是一片白晃晃的雪光。原来已经是下午了。 勉强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手臂上不再流血,伤口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疼痛的感觉还是很明显。 她随便翻出了华叔留下的酒,喝了几杯,觉得身上暖了一点。 整整衣裳,往临凰阁走去。 她想了很久,很多事情在头脑中打转,却没个清楚的头绪。 事情僵到了这一地步,逃避,显然已经没有办法,所以她决定去理清这一团迷雾。
第19页 临凰阁前,冷霜像门神伫立在殿前。 七初没什么力气,微微笑了下:「我想见你们家主子。」 冷霜冷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爷今天不见客。语气不容商榷。」 七初嘆口气:「哦——」往后走了两步,一个□,往阁内闯进去,冷霜身手更快,伸手一拦,整张脸寒了下来:「你是要逼我动手了。」 七初干笑一声:「不敢,」随即哀号嘆:「见见我又不会死。」 冷霜不理会她的胡搅蛮缠,冷冷地说:「那可难说,爷见了你,不死都剩半条命了。爷昨夜一夜没睡,今早上又忙了一个早上,你有事明日再来。」 七初心里静了一下,淡淡地说:「好。」转身要走。 方走得两步,内阁的门缓缓打开,门前的英挺男子敛袖行礼:「爷!「 七初回首见他,萧容荒似是极不喜欢光线,眉头微微地皱起,阳光将他一身映得如薄冰般透明。他一手扶在门扉上,语气比往常有些衰弱:「七初,进来吧。」 七初跟着他走入阁内。 萧容荒走得很慢,步履沉静。以细细的金丝绣着繁复的西域花式的素白缓袍,在空中缓缓划出优美而寂寞的痕迹。 他的背影,孤寂得令人心痛。 屋内仍燃着炭火,帷幔低垂,房中塌上铺着昂贵的貂皮,萧容荒进得屋内,那个一贯淡然如水的笑面公子不见了,他显得有些消沉。 待七初坐下后,他倦倦地往椅内一靠,也不说话。 七初打量他半晌,道:「你伤还没好吗,脸色这样差。」 萧容荒不语,过了一会才静静地说:「七初,你——要走了?」 七初回过神来,闷闷地说:「你受伤这事,无论如何,终跟我有些关系,我需要查证一些事情。」 时间很安静,紫金炉炭火发出细细的哔驳的声音。 仿佛过了很久,萧容荒才道:「七初,我本不希望你捲入这样的是非中,没想到——」他咳嗽了几声,接着说:「你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有多么的残酷。」 七初语气也有些难测,却带着一贯的倔强:「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想不明不白的。」 萧容荒看着她,目光中有深深浅浅的担忧,却突然开口:「贺度同你是什么关系?」 七初脸上有些难堪,冷冷地说:「他是我师兄,你以为我们有什么关系?」 萧容荒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敲,淡淡地道:「只是这样?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七初脸上一红,往前走了两步,语气中有愤懑:「萧容荒,你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既然你不相信我,又何必作这副惺惺作态的君子态度给我看?」 萧容荒的语气也沉了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最好,此后,少与他来往。」 「我同什么人来往还不到萧城主来关心,」七初冷冷地道:「江湖上人人称道北庭城主惊才绝艷事事未卜先知,依我看,江湖传言不尽可信。」 萧容荒挑唇冷冷地笑了:「天朝朝堂上还说萧某杀人不见血阴狠歹毒无人能比,这倒是真的。」 七初压低了声音,问:「我知你要相信人很难,但我还是要再问一次?你真的不相信我么?」 萧容荒看着眼前女子略微有些憔悴的面容,身上披着外衣还有隐隐的血迹,一双眼睛看着他,却熠熠生辉。 脑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又把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飞速地想了一遍,贺度如果真的是她师兄,那贺度的身份,她究竟知道多少?贺度是朝廷天齐军的头领,掌管着朝廷最隐秘的一支军队,直接受皇帝掌控,而他被朝廷的天齐军将领所伤,后面的骯脏的阴谋权势算计,她究竟知道多少? 这么长的相处,他感受得到她的关心,但对于这样一个如谜一般的女子,谁知道,这切切的担忧,是真亦假? 在权欲的旋涡中周旋多年,他虽然并未确切查到最隐秘的部分,但也不难猜到,七初与这旋涡最中心,有着密切的关系。 他该相信她多少? 七初再次感受到了生不如死的沉默。 她握紧了拳头,嘶哑了声音:「你要如何,才会相信我?」 萧容荒看了她半晌,静静地道:「嫁给我,做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弃的那一个人。」 七初觉得自己的心中那样灭顶的狂烈的喜悦和绝望唿啸而过,所归之处,一片静默,闭了闭眼,她说了一句:「我不可以。」 「那就算了,」萧容荒答得很快,语气有些讽刺:「我料想你不会应,随口说说而已。」 七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最终只是说:「我走了,谢谢候爷的款待。」 她末了又加了一句:「我很开心,是真的。」 萧容荒浮起一个微薄的笑:「这府里一向冷清,你来,倒也热闹些。」 七初觉得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间,酸涩得难受,她站起来说:「我不打扰候爷了。」 萧容荒点点头:「华叔会替你备好马。」 「七初,」她转身走了几步之后,萧容荒低低地说:「我本是活不长久的了,你这一次回去,可要受苦了。」 七初脚步一滞,不敢回头,极力压抑着心头的诧异和悲凉:「我知道,当初本不该来北庭,但我就是——我就想看看你——哪怕远远看看也你也是好的——我——大概是疯了——我的罪孽我自己会承担,不过受点苦,我——很感谢上天的垂怜,你——没有死,请你——多珍重了。」
第20页 说罢推门出去。 迎头撞上了推门而入的冷霜,冷霜眼都不抬一下,进入了内殿。 七初闪身走入了阁前的花木中,仰头望着灰濛濛的天,心头的绝望一阵一阵涌起,有液体自眼角自动分泌,他可知道——她不是不可以——而是——她不配—— 手臂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她腿一软,跌落在了一片雪白干枯的草丛中。 头上的雪又开始纷扬地落下。 约莫一盏茶后,她看到了萧容荒匆忙地从殿内走出,她动动身子,把自己隐没进了花草中。 萧容荒一行行色匆忙,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他眉目间仍有微微的怔仲哀痛之色,边走边问冷霜:「可查出了那伙羯人是马贼还是可汗的军队?」语气却是冷定万分。 「他们没打有任何旗号,但形迹可疑,不排除是可汗的亲军乔装的可能。」冷霜服侍着他穿上了劲短的骑装,几匹高大的骏马已经立在殿前。 「我城牧民现在有多少人在那带放牧?」萧容荒迅速地理理衣袖。 「目前估算有几个部落,人数不少。」冷霜率先上了马:「爷,您没有必要亲自去,交给属下——」 「此事重大,」萧容荒动作干脆利落,语气还是沉着的:「若引发了战争,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是可汗挑起的,我是必须要去这一趟的。」 他翻身上马,冷霜身后跟着的数十骑人马,已经飞快地朝城外奔驰而去。 第十三章 相思相忘不相亲 第十三章 相思相忘不相亲 第二日,七初自混沌中甦醒过来。 她起身把屋里的药材收了收,分给了几个日常照看着的牧民,手有伤做事不方便,待到一切打点好,已经晚了,七初打马在草原转了一圈,这片苍茫而迷人的草原,雪后苍茫的天地素影分辉,还是一样的宁静美丽。 她黄昏时分回到了北庭府,府内还是一片寂静,估计萧容荒自昨天出去之后,都尚未回来。 她简单地收拾了住下的屋子,几件随身衣物,几本从顾长青那骗来的医药书籍,她甚至连随身的剑都没带来北庭,打了一个包裹,打算去华叔的小屋喝几杯酒,等天黑了再离开。 未想到有一个人在那等她。 那个英俊的男子还是一身墨色衣衫,随意地坐在她常坐的那方矮塌上,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 「喂,」七初过去抢下了杯子:「你喝光了我的酒了。」 「小气,」顾长青打了个酒嗝:「我来给你送行,酒都不捨得给我喝点么。」 「你是故意来抢我的酒喝,」七初气鼓鼓地道:「顺带嘲笑一番我的落荒而逃。」 「唉——」顾长青叫了起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叫唤了几声,顾长青皱眉看了看她手上的伤:「自己也是做医者的人,包扎个伤口都这样潦草,当心感染。」 「顾长青,」在外跑了一天,七初鼻头有些微红:「我不是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顾长青何曾见过她这样脆弱委屈的语气:「唉,丫头,你别哭啊——」 「算了,喝酒。」七初为了自己倒了一杯,又给顾长青斟满:「喝。」 「你跟萧——」顾长青喝了几杯,开口。 「别说他好么。」七初静静地道:「我要走了。」 顾长青只好点点头,凝神听了一会:「我不说,不说,这人可是回来了——」 他自顾着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七初也听到了府前隐隐涌动的马蹄声,一瞬间,已朝马厩而来。 她走了出去。 萧容荒坐在马上,清朗的脸上有着疲倦,眼睛却发着亮,他身后的一队人马已经在马厩前停下,冷霜站他的马旁,沉声道:「爷。」 萧容荒下马,朝他摆摆手,道:「下面的事你去处理罢。」 冷霜应了一声,转身去打点着那群人马。 七初在门前站着看了一会,抬脚朝那个清瘦的身影走去。 「你怎么了?」 萧容荒还是安静地站在他那匹骏马前,身形不动,骏马却不些不安,不住地往主人的头上蹭,大鼻中喷发着热气。 七初站到他的身旁,发现他额角有汗涔涔渗出,右手紧紧地握住了胸前的衣服。 七初伸手碰了碰他,发觉他在轻微地颤抖,他抬起有些迷濛的眼,发觉是她,虚弱地笑:「七初,你没走——」语气竟有些惊喜。 忽然后面一双手粗鲁地伸了进来,拖过了萧容荒的身躯,一个恼怒的声音:「该死,萧容荒,别动真气硬撑,你是要死吗?」 萧容荒轻声说:「长青——」 顾长青怒极:「我说了伤没好,别妄动真气,你没听到吗!」 「好。」萧容荒费力地应了一个字,随即整个人忽然没了力气,靠在了顾长青身上,他再也无法压抑,死死地按住胸前。 七初马上抬手握住他的手,防止他在剧痛中弄伤自己,这发现他虽然是站着,但已然毫无力气,整个人已软倒在顾长青怀中,冷汗不断地流出,他身体痛得都在打颤,胸前的衣襟,血红得沭目惊心。 顾长青马上把他扶了起来,低声说:「伤口裂开了。七初,过来帮下我。」 「姑娘。」沙从殿内走了出来。 在门前的台阶等着的七初马上站了起来,担忧的神情望着他,帮顾长青处理完萧容荒的伤口后她随即被冷霜「客气」地请了出来,空留她在外头等得心急如焚。
第21页 「爷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流沙说得很客气。 七初点点头,知道现在如若想要进去瞧瞧他,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她身上担忧疲乏一阵阵涌来,天已经黑了,却不愿意离去。一闪身进了阁前的花草中。 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得冷霜和顾长青走出来。 「顾先生,这一味蔷莲花,世上究竟有没有这药?」冷霜忧虑的声音传来。 「据典籍上记载,这世上的确是有这种花的,上次朱子来我也试探过他的口风,应该是有的,不过究竟在那里,唉,你们几个找了那么多年,还不是一样白忙活。」 顾长青的声音也没了平时的轻佻,显得有些疲惫。 「倘若真的有,就算是死人,我也有办法从他嘴里问点东西出来。」冷霜哼了一声。 「好了,你主子身子这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们也应该看开点了。」顾长青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静静走到了殿外,「生死的事,由天。」 七初抬眸间看到了顾长青正负手立在屋檐下望着天,平常惫懒的嬉皮笑脸完全不见了,有着淡淡的悲悯。 只是原来他满腹心事的哀伤,终究只能是抬头沉默。 就如殿内的那人,所有的伤痛,都只能是一个人承担。 顾长青摸着黑走入屋子,在屋前的门槛上,脚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体,磕了一下,差点摔倒。 「妈的——」他开口要骂,忽然脚下的那个物体动了一动,站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七初,你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 男子的脸不怀好意地凑了上去:「想我啊——」 七初伸手拍掉他的脸,走进屋内去点灯。 「他怎么样了?」七初转身问他。 「还好,伤口重新包了,仔细点好好休养,伤口长好就好。」 「已经过了半个月余了,怎么还会裂开——」 「他那点破身体底子,本来伤口癒合就很慢,还要骑马动武,不死都算不错了。」顾长青没好气,迳自坐下了倒茶喝。 「顾长青,你跟萧容荒,认识了多久?」 「十年。」顾长青咕噜吞了一口茶:「他不过救了我一次,却搭上了老子一辈子——」 「他怎么救的你?」七初有微微的笑意。 「丫头,你怎么突然对我的事这么关心了?」顾长青突然凑近了她。 七初笑了笑:「随口问问而已,你若不想说,就罢了。」 「也没什么,那时我年轻时候风流倜傥,被一个女魔头手下人追杀,受了伤,萧容荒出手救了我,那一战,他也伤得很重,功力散失了一半不说,还在床上躺了几个月——」 顾长青摔了杯子:「他同我,是用命来抵的交情,顾某欠他一条命,我就还他一条命!」 七初望着他眉目之间似是极为不愿提及的往事:「对不起,我不该提起。」 男子摸了摸她的头:「七初,你是聪明的女子,其实你来北庭,他是很高兴的。他一直都是一个意志异常坚定的人,受伤这些日子来,他表面不说,其实心里抑郁。七初,他很在乎你。」 「对不起。」七初把头埋在了手臂中,暗哑的声音。 「家业大事情多,他又事事为人着想,是宁可天下人负他也绝不负天下人的,他原来很厌世,你出现之后,他好了很多。七初,你多担待他一点。」 七初抬了头,有些迷茫的神情:「我也诊过他的脉象,他的身子,应该是——」 「嗯,」顾长青点头:「应该是生来的,他身子底子本来就很薄,但幼时应该将养得好,所以勉强活了下来,这么些年也都是靠着汤药撑过来的。」 七初眼中隐隐的痛色,她想了许久,开口问他:「顾长青,蔷莲花长什么样子的?」七初站定了,在氤氲的光线中,静静地问他。 「艷红花色,蕊白,长萼,传说犹如冰雪中绽放的烈焰,容姿绝世,又言蔷莲所生长之极为孤寒,非千年冰雪峭壁不能存活。」顾长青对与她问这个也不意外:「当初朱子所留下的血滴之毒的解药配方中必备的一味药材,就是蔷莲,但这世上并找不到这味药,我配了很久,勉强找到其他的几味替代,但终究并能完全解开他的毒——」 「唉,丫头,」顾长青见她深思的神情:「蔷莲在医药典籍上是味奇珍,性温,不但能解百毒,还能养血安神,补气健脾,」顾长青冷笑了一声,说:「说得够玄乎的。」 「没有人见过它吗?」七初站定了,在氤氲的光线中,静静地问他。 「也不是没有,江湖传言灵隐派掌门左觉道人曾在机缘巧合中得到过一株蔷莲,左觉武功号称武林清净一剑,所以也没什么人敢打他的主意,至于这株蔷莲命运如何,就没人知道了。」顾长青对她娓娓说起当年江湖的传闻,还加了一句:「说不定那老道早煮了喝茶了。」 「他没有。」七初轻轻地说。 「噗——」顾长青一口茶喷了出来,转念一想,随即明白:「丫头,你接下来不会告诉我你知道它在哪里吧?」 「我不知道。」七初干脆地答。 第十四章 云散风流已千年 次日北庭,风雪难得地消停了,露出晴好的天。 顾长青走进临凰阁,萧容荒半卧在塌上,怔怔地出神。
第22页 「知道了?」顾长青问他,不忘轻轻翻开他胸前的衣服检查伤口。 「嗯。」萧容荒应了一个字,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那丫头,瞧着是真心喜欢你的,可能是有什么苦衷。」 「难得见你这么好心的帮一个人说话。」萧容荒笑笑。 「喂,」顾长青脸臭了:「我要是你,就绝不让她走。」 萧容荒的脸黯淡了一下,显得唇色更加的苍白:「她离开也好,我——不够好。」 顾长青看了看他,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安慰的话,他不会说,也不愿意说。萧容荒是冷静理智的人,也许早已预料到七初会离去。 北庭的冬季那样的漫长。 所幸住在这里的人早已经习惯了如何打发这样漫长的冬天,他们在初夏赶畜群到高山草原放牧,秋后回村收穫。到冬天来临时,牧民们早已经储备足够的粮草,整个寒冻,他们在温暖的毡房内烤乳酪,喝热的奶皮子,日子反倒悠闲。 北庭府在这一整的冬季也是一样的安静,只是进出的人比平常少了些。 临凰阁内殿,厚重的毯子阻隔了寒冷的风雪和外面的声音,室内茶香裊裊,一片安逸。 临窗的木桌上,两个男子在下棋。 萧容荒披了件外罩对襟棉衣,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气色看起来不错。 顾长青套了件青色长袍,脸色不善,正凝眉看着棋盘。 「长青,」萧容荒微笑着,抬手落了一颗白子:「你这两日给我用了什么药?」 他翻开衣间的手腕,那削瘦白皙的手腕间,干干净净。 顾长青眼皮都不眨一下,道:「印子消失了?」 「嗯,」萧容荒答随口闲闲道:「今天比平日多喝了碗粥。」 「没见过平日要你喝碗粥跟要你命一样难受的。」顾长青没好脸色:「多少人念着你性命,你倒不当一回事。」 「好了,我知道了——」萧容荒无奈地笑,抬手抚上额头。 「看来这蔷莲的药性果然不虚此名,」顾长青神思还在棋上,随口说道:「也不知道那七初那丫头哪里得来的这宝贝——」 下一秒钟手臂即被人紧紧扯住,萧容荒沉静的脸:「你说——是七初?」 「唉,你——」顾长青看着他眼底隐隐的波澜:「是啊,那丫头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啧啧,难道是回去偷她师父那左觉老道的?」 萧容荒静了一秒,淡淡地说:「左觉道人三年前已死,在江湖上,现在灵隐派当家的,是贺度。」 「啊——」顾长青愣了一愣:「那七初哪里来的这是?」 萧容荒眸间的神色变了又变,才问:「你可曾见到她人?」 「没有。」顾长青答道:「是白陀一个小女孩给我的——」 萧容荒已经起身,动作还是沉静的,只是衣角带翻了棋盘,棋子哗啦散了一地,他人倏忽一瞬就往门外一掠。 顾长青脸色微变,跟了上去。 等到他们找到阿丽尔一家时,天已经黑了。 那个壮实的草原汉子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状,蒙古包外黑压压的一匹匹高大的骏马,黑压压一队人马,坐上的男子个个冷峻的脸,为首的一名男子,清俊的容颜,身披一件黑色的大麾,一双冻得发青的手露在外头紧握着缰绳,袖口却是月牙白的锦缎。 他冻得嘴唇有些发紫,正欲开口,旁边已经有名青衫男子翻身下马,提起了汉子,吼道:「阿丽尔呢?」 男人抖着嘴说不出话来。 忽然身后传来了清脆的喊声:「阿爸!」 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沖了出来。 「长青。」为首的男子开口:「把人放下来,别吓着人家。」 他下马,对小女孩说:「你是阿丽尔?」 小女孩大概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呆了一呆,才点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见过七初姐姐?」他尽量问得亲切,然后语气却还是透出了焦灼。 「喂,」顾长青插了进来:「小美女,还记得我吗?那天你拿个包裹给了我,你说是七初姐姐叫你拿的,还记得吗?」 阿丽尔点点头,终于开口说话:「七初姐姐叫我不告诉别人。」 顾长青狠狠地咒骂了一声。 「七初姐姐是我们的朋友,她现在可能有危险,你告诉我们,我们才能救七初姐姐。」萧容荒蹲了下来,轻声地哄着阿丽尔,他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冷静从容,近于崩溃。 小女孩看了看他们,有些犹豫地开口:「七初姐姐跟我说她要走了,让我把东西给那个兇恶的哥哥——」她指指顾长青:「她说她要去雪山里住了。她就走了。那天七初姐姐就不肯陪阿丽尔玩了——」她忽然放声大哭:「七初姐姐是不是要死了——」 萧容荒站了起来,觉得眼前一阵黑,顾长青站他身旁,马上伸手扶住了他摇晃的身体。 「没事——」萧容荒推开他的手,冷定地吩咐:「冷霜,你带人往天山方向查去,打听有没有人见过七初,流沙,你随我一道,把回乐峰的几座山查一下,找不到人——」他冷淡地说:「都不必回府上了。」 几群人马分批迅速离去。 塞北的寒风和大雪,又唿啸着落了下来。 顾长青立在马背上,觉得身上的皮肤一寸一寸地发着寒,已近深夜,雪落得愈发大了。
第23页 他扬鞭,赶上前头那个孤寂的身影。 一队人马数十人,悄无声息地把这周围的雪山角落都翻了一遍。 萧容荒阴沉着脸,脸上映着淡淡的雪光,一片惨白。 「爷——」流沙小心地开口:「这周围都找遍了,冷霜刚传来消息,天山一带也无人见过颜姑娘,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北庭?」 萧容荒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温和的笑容收敛起来,目光尖锐冷冽,顿时有种慑人的威严,一群人寂静无声。 天地一片肃杀。 「咳咳,」顾长青开口:「晚了,萧,与其在这盲目毫无结果的找,不如回府上去详细商议。」 「这样冷的天,倘若七初是流落在外,我——你让我怎么回去——」他痛苦地顿了顿,神色孤狠:「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顾长青火顿时冒了上来:「你以为我顾某是什么人,你半夜拖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在雪地乱转,你做的是什么主子!你不顾惜你自己也要顾惜其他人!」 「那是我自己的人,还轮不到你教我怎么使唤。」萧容荒语气有些低,但却因此显得阴冷。 寒风唿啸,萧容荒立在马上,身形不动,却已压抑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顾长青发了狠:「我费尽心思调理你那破身子不是让你这样糟蹋的!你这样的不自爱,七初为你寻来的这蔷莲,又有什么用。你同我回去!」 他从马上平平掠起,伸手去拖萧容荒。 「回去!」 「你——放手!」 顾长青不管不顾,抓住他手臂,一拍缰绳,他坐下的马嘶鸣几声,却不动。 萧容荒脸冷了下来,反手一掌挥去。 顾长青侧身闪躲,不得不放开了他的手,却转了转,又欺身上来。 萧容荒再也不客气,身体轻轻飘起,半空中掌风已向顾长青迎面袭来来。 旁边的一干侍卫瞪大了眼。 萧容荒是这样养尊处优的人,平日深居简出,身边的四大侍卫均是绝顶高手,并且因为身体缘故,别说其他人,就连流沙,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家主子出手。 这样的飘忽如鬼魅一般的掌风和轻功,狠绝地袭向顾长青。 实际上名满天下的萧氏城主,世间能够看到他出手的人,并没有几个。 顾长青凝神飞速掠起,叫了一声:「你跟老子来真的啊——」 顾长青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冷面圣手的名号,早已享誉天下,他那一身武功,杂糅各门各派,他不断地换着招式,转眼已跟萧容荒拆了数十招。 两人的身影不断地移动,苍茫的白雪中,两个男人都发了狠,招式如同唿啸的狂风,连绵不绝地对换着,忽然间顾长青瞧着萧容荒换气时的身体一停顿,一挥掌狠狠地朝着他的腹间噼了过去。 「餵——」顾长青得意的声音还没笑出来,忽然觉得胸前一痛,萧容荒的掌风已至,他的整个胸臆间一麻,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跌落在在雪地上。 风雪都停了一停。 苍茫的天地间,一群黑衣的男子眼望着他们,屏气静静站着。 「你——使诈——」顾长青狠命地拍着胸口:「下手这么狠,是要打死我啊——」 萧容荒也坐在了地上,微微一笑:「兵不厌诈。」 「唉,拼着受我一掌也要赢——」顾长青随意地拉扯了下被雪覆盖上的青袍,转念一想,随即跌跌撞撞沖了过来:「你有没有事?」 「咳咳——」萧容荒咳嗽了几声,却还是忍不住,一口鲜红的雪呕了出来,滴落在白雪中,分外的妖娆。 「爷!」流沙惊唿了一声,抢着要上来扶起他。 「没事,」萧容荒摆摆手:「是气血有些不稳,长青那一掌,并不重。」 顾长青定定看着他半晌,起身拉马:「走吧,我看找不到那野丫头,你也别想活了——「 他扯着缰绳走了几步远,萧容荒在身后说:「回去罢。」 立在雪地中的男子似有些疲累,他垂头淡淡地吩咐:「都回去罢,今夜——辛苦大家了。」 他说完,率先了上了马,拨头往北庭府上去。 流沙不敢出声,静静吩咐了底下人,打马随着他回了北庭。 第十五章 共执手情已成伤 阳光淡淡地打落在临凰阁的雕角屋檐下的积雪上。 一个高大的男子走进了前殿,轻声地问尚在打瞌睡的丫头:「爷起身没有?」 「啊——」穿着绿衫的少女吓了一跳,迷煳地喊:「冷大人——」 奔波了一夜的男子形容有些憔悴,皱着眉,正待开口再问一遍,眼前的门已经发出轻微的响声,轻轻地打开。 「爷——」冷霜垂首行礼:「七初姑娘找到了。」 萧容荒一张脸还是沉静的,只是眼底有细微的红,竟似一夜未睡,语气也失了几分沉静:「绿水,更衣。」 丫头颤抖着身子跑了进去。 北庭府前,萧容荒坐在马鞍上伸手接过了僕役递过来的大麾:「冷霜,人不用太多,你随我去即可。」 一人一马先后地往北庭外奔去。 沿着回乐烽,一道狭窄的峡谷,冷霜轻轻地打着马,跃过一个个沙丘和雪堆,道阻且长,他抬眼小心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男子,清朗的一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第24页 仅是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微颤抖。 「到了。」不知道走了多久,冷霜终于指着峡谷尽头的一处开阔处,伫立着一方小小的院落。 在塞北这样的地方,难得见到这样的汉人住的屋子。 萧容荒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子。 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正静静地裹着一张毯子,眯着眼躺在院子里的屋檐下晒太阳。 一直突突地跳着的心脏缓慢地沉落下来,终于有丝心安的感觉。 心口胀痛,又有些发暖的感觉,手足却冰凉得很。 他站了许久,才抬起脚,走了进去。 那个女子的神思似有些混沌,听到轻缓的脚步声半晌,方才慢慢地睁开眼来。 她眯了一会眼睛,仔细地盯着来人,好一会才认出来,却不起身,依然躺在那方椅子上,随便地摆了下手,扯出了一个笑容:「萧容荒,好久不见——」 冷霜眉头抽搐了几下,还是忍住了。 萧容荒仔细地看着七初,她除了脸色有些苍白,裹着毯子身上倒看不出什么伤。 他轻轻走了上去:「七初,你还好吗?」 「好得很——」七初随便笑了笑,扯开话题:「我想过几天清净日子都不得,萧城主果然神通广大——」 「我只是想确定你没有事,若你安好,你想过什么样生活都依你。」他俯下身,握住她的手。 「你们——你们——干什么!「忽然,一个庞然大物从屋子里沖了出来,一把推开萧容荒,速度快得连一旁的冷霜都来不及反应:「你们别欺负仙女!」 萧容荒退了两步,打量着眼前的「怪物」,那应该是一个男子,满面都是鬚髮,看不出年纪,他如同忠心护主的犬类,虎视眈眈地立在七初的身前,仿佛谁要扑上来就要咬他一口似的。 「餵——」七初懒懒地叫了一声:「阿呜,别乱发疯,他们是你姐姐的朋友,回去,做饭。」她的声音很细微,却还是带着懒洋洋的语调:「我饿了。」 那怪物瞪了他们几眼,却十分听女子的话,转身进了屋子。 「七初。」萧容荒走了上去,抬手摸摸她的额头,温度有些低,他觉得哪里不正常,却看着眼前笑着浑若无事的女子,深深地皱眉:「七初,你——」他忽然伸手掀开了毯子。 「餵——」七初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萧容荒看着她身上穿着的暗红印花棉袄,除了手臂上缠着的纱布,全身倒真是看不出任何异样。 「你看够了,就回去吧。」女子倦倦地低头:「那朵花当我替贺度给你赔罪,不用感激,我说了我会离开北庭,就不会再来给你惹麻烦,过几日我就走了,你没事了就走吧。」 塌上的女子语气冷淡,微微垂着眉,轻轻地唿一口气,慢慢地说了串话,随即闭了嘴,也不再看他。 萧容荒沉静的眼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有些担忧:「七初,你脉息不稳,真气不顺,哪里受伤了?」 「不劳萧城主费心。」 「姑娘——」一直立在身后冷霜忽然开口:「你身上有伤,还是随爷回北庭罢。」 七初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冷傲的男子语气对她颔首:「这太偏僻,又没大夫,天儿冷,伤怕难好。」 七初皱着眉头赌气:「你不是巴不得我早走早好吗。」 萧容荒笑了,仍如许久之前,对她伸出手:「冷霜只是尽职,你要怪,就怪我,不要闹脾气,跟我回去。」 「谁让你带他来——」她指指冷霜:「我一看到他就头痛。」又转了调,指着萧容荒的鼻子:「你也一样的讨人厌。」 她声音虚弱得很,骂起人来气势却一点也不减。 「好,是我的错。」萧容荒弯腰要打横抱起她,也由着她:「下次我不带他了,我带流沙来。」 七初没有来得及说话,轻唿了一声,随即死死地咬住嘴唇。 萧容荒眸中一痛,手上的动作愈发的轻柔:「有伤还逞强。」 将她抱上马背,七初已然痛得脸色发白,额上有汗渗出,仍紧紧地闭着嘴巴。 「仙女——」那个怪物又从屋子里沖了出来,呜咽着问:「你要去哪里?——」 「乖啊,」七初扯开嘴巴低声安慰他:「姐姐——过两天再来看你——」 她说到最后,嘴唇抖得已经不成句。 「爷,七初姑娘伤得不轻,别耽搁。」冷霜上了马,恭谨地出声催促。 萧容荒轻声地::「哪里疼?」 七初咬着牙,许久才憋出几个字:「哪里都疼。」 萧容荒搂住了她:「忍着点。」 北庭临凰阁前,顾长青早已立在殿前,见到打马而来萧容荒,立即迎了上去。 萧容荒丝毫不敢动身子,轻飘着下了马,低头一看,随即沉了声音:「长青。」 他怀中的女子,紧闭着双眸,长长的婕妤间有淡淡的水光,早已经晕厥了过去。 第十六章 花月不闲相思醒 锦被中的女子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的是晕黄的烛光,熟悉的摆设,她眨眨眼,一时想不起这是在那里。 「丫头,醒了啊——」 床边一个声音传来,高挑的男子立在床前,看着她的眼中一片笑意。
第25页 「顾长青——」七初开口,被自己声音吓了一跳,沙哑得厉害。 顾长青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喝药。」 七初欲起身,刚动一动身体,就痛得直抽气。 顾长青把碗端到她口边,小心地餵她喝了下去,一边不忘记说话:「胸骨都断了,你自己不知道吗,不知死活——」 七初唿吸都疼得打颤:「餵——」 「啧啧,」顾长青可没有怜悯之心,继续头头论道:「全身可见的外伤冻伤就无数处,还有些我没看到的地方,要问萧——丫头,你是在那里,把自己搞得像个马蜂窝?」 「我以为我轻功不错了,谁知道那些冰凌这样险峻,害我摔成这样。」七初低着头,似有些懊恼。 「难道,蔷莲,是在神山上?」顾长青突然想到,那是座塞北牧民奉为神的山峰,山顶终年积雪,地势其险无比,飞鸟野兽都绝迹,从来没有人登上过。 「你怎么知道——」 「师父跟我说的,」七初情绪有些低落:「他说我若有需要的一日,可以去採回来,不知道师父会不会怪我,以后见了师父,我要跪三天三夜给师父请罪。」 「你师父早不知道投了哪胎了,没空管你的。」顾长青轻轻拍下她的头:「你可把萧某人吓得不轻。」 「他——」 「他守了两夜了,今早北庭有些事务,他离开了一会,我才过来看看。」 「又没有什么大事,何必,」那女子闲散的声音:「刚刚开始那会才疼,阿呜把我拖回屋子时,还以为我要死了——」 「听萧说,你跟一个野人住一起?」 「他是人,单纯善良的人。」七初白了他一眼:「不像有些人,人面兽心。」 「喂,死丫头,你不想想谁给你医治的伤——」 「痛——」七初边叫边抽气的声音。 萧容荒立在门前,听见了里面的对话,心中的痛丝丝蔓延开来,他想像得到,那个犟得要命的女子,是如何拖着是受伤的手,艰难地翻越那座如天一般艰险的山,冰雪长年结冻,到处蔓延的冰凌,即使轻功绝顶的武林高手,要爬到山顶,也绝非易事。 她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应该是硌到了尖锐的巨石或冰凌上。 昏迷中的时候,七初一身累累的伤,就连顾长青都惊抽了口冷气。 他是修了什么福分,得到她这样的善待—— 他恍惚间,伸手去推开殿门,殿内的两人停止了说话。 萧容荒微笑:「醒了?」 「嗯。」七初没什么力气。 顾长青对萧容荒道:「醒了就没事了。」 「辛苦你。」 顾长青摆手:「我下江南的时候会去你萧家的钱庄讨回来的,不用客气。」 他自顾摸摸鼻子走了出去。 萧容荒上去看七初:「有没有好受一点?」 七初头晕得很,痛也麻木了,睏倦得只想睡觉。点了点头。 萧容荒给她拉了拉被子,嘆了一口气:「以后不要再这样,我很担心。」 七初撅了嘴,有些委屈,但看到男子熬得发红的双眼和眼底的担忧,心登时软了。 「萧容荒。」 正在房内的案上静静翻着宗卷的男子闻声抬头,露出疑问的神情。 在床上女子轻轻挪了挪身子:「我住在这,好像不太好。」 萧容荒咳嗽一声,才说:「没什么不好。」 「我住了你房间,那你住哪里?」 「临凰阁这么大,我另住一间。」事实上他这两天担心她,都守在床前,哪里合过眼。 七初本来就是随性的女子,自幼在江湖漂泊,平时也不拘泥于礼教,但这时却坚持:「我还是住回原来那屋子好了,住在临凰阁,毕竟不妥。」 萧容荒心想事关女子闺阁名誉,也就顺着她,轻轻地说:「你平日住那屋太冷,临凰阁旁的望星阁虽然空着,但平日都是有人收拾着的,也暖和些,我让人收拾下,让你住进去。」 七初全身的伤口都疼得厉害,也没什么力气多想,点了点头。 却不知望星阁在修建之时,就依畔着主楼,作为临凰阁的子楼,居住的就应该是与临凰阁主人长伴的人。 晚上顾长青来望星阁给她诊脉,盯着七初笑容暧昧,七初心头凉飕飕的,直说你笑什么。 顾长青反倒板了脸,说冻伤之处有些溃烂。但应该已无大碍。 夜里萧容荒看着她喝了药,七初说不习惯睡觉旁有人守着,于是人都被打发了去。 她喝了药,头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却在半夜醒了过来,全身的伤口都在疼痛,身上发着烫,周围一片漆黑,七初动了动手,却没有力气去握住床边的一杯茶。 就这样睁着眼熬着。 想着等天亮,有人过来就好了。 模煳中,似乎看看了天熹微的光亮,而她也彻底地失去了知觉。 七初昏昏煳煳中,睡了又醒,但脑子似乎总不清醒,模煳中听到顾长青心急的骂声,又有人来握住了她的手,手掌冰凉,她身子热得实在难受,不自觉地把脸也靠了上去。 于是那双冰凉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脸,充满爱怜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听到低低的声音:「七初。」 那个低沉的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第26页 她很想开口答应他,但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 于是又昏睡了过去。 等到她勉强能睁开眼睛,屋子里边有烛光,她头有些昏,隐约看到一个人守在床前。 她抬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人的脸。 萧容荒立刻惊醒了过来,看到她醒了,小心地唤了她一声:「七初?」 躺在床上的女子对他辛苦地笑了一下。 萧容荒握住她的手有不自觉的欣喜:「你醒了,这可太好了——」 「我睡了多久?」 「四日。」 萧容荒轻轻地扶起她,给她喝了点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顾长青正抬腿走了进来:「死丫头——你这是要吓死人啊——」 七初身上没力气,只得对他微笑。 顾长青给她看了脉,说:「不发热了,人也醒了。」 他转身对着萧容荒:「萧,你去歇一下罢。」 七初看着烛火下男子的剪影,一张脸,透露出隐隐的憔悴。 七初喝了药,又昏沉的想睡,还不忘记叮嘱他:「萧容荒,我没事了,你去歇一下罢。」 七初睡了一会,觉得有些清醒了,于是迷煳着唤他的名字:「萧容荒。」 马上有人答应:「我在这里。」 她的神志还是不太清楚:「我昏迷这几日,都是你在照顾我?」 手掌上传来了温暖:「嗯。」 「你很担心我罢?」 萧容荒记起这几日精疲力竭的担忧,想着那时顾长青说凶多吉少时,心头那一阵绝望和恐惧。 他这一生中,还未曾如此的害怕过。 「七初,以后不要再这般任性。」他头轻轻地埋入她的掌心,身体略略放松之后,疲倦一阵阵地涌来。 七初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长髮:「你那时说要娶我,是真心的么?」 萧容荒语音渐渐模煳:「是。」 七初嘴角的微笑:「你不在乎我的过去?」 「七初,我不是那样在意世俗礼教之人,」萧容荒静静地抬头望她,眼底澄明。 他看着一直微笑看不出情绪的女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七初把他的头拉着靠近了温暖的被褥:「别太累了,睡一会吧。」 「七初,塞北苦寒,我怕不能给你幸福。」男子闷闷的声音:「我为皇上办事,手下从不容情,手上沾血太多,终究是有报应的。你不答应我,是对的。」 男子有些哀伤的语调:「是我冲动了。」 身侧的女子不再回答他,仅仅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髮。 不知道过了多久,灯花发出轻微的爆破声音,夹着女子温柔的回答:「萧容荒,我嫁给你吧。」 身畔的男子不知何时早已睡了过去。 春日炎炎,七初熬过了这整整一个春天,身子才总算恢復过来。 身上落了几处难看的疤,她倒也不介怀,只是等到大漠的艷阳又重新照耀下来,她才能勉强下地,略略调息,内力也恢復了七七八八。 萧容荒很忙,七初有时夜里睡了过去,迷煳间看到身侧男子秀致的脸,喊了他一声:「萧容荒。」听到他轻声的答应,才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待到她身子慢慢好了起来,有时他尽量抽空来望星阁陪她吃晚膳,如若偶尔的空闲,也会过来陪她下棋喝茶,四侍除了在江南的皓月,其余几位偶尔都会请示事情,对七初,客客气气。 七初醒来之后对冷霜还是小孩脾气,故意不理他。 倒把那个高大英挺的男子折腾得够呛。 后来她也装不了冷脸多久,于是冷霜终于不用再战战兢兢看她的脸色。 「七初。」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宗卷的男子开口:「你伤刚刚好,别太辛苦,底下人说你这几天都出去了?」 他对面的女子还是有些苍白的容颜,一头丝缎般的长髮也不梳理,闲闲地挽了起来,靠在塌上看书:「有几头母羊难产,我去看了看。」 萧容荒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长青要知道他教你的医术又用去医治牛羊了,肯定会骂你没出息。」 「牛羊也是生命啊,」七初皱着眉头在想事情:「顾长青去哪里了?这些书好多我看不懂。」她翻动着手里从顾长青的倾言斋偷来的医药典籍。 「他生性不羁,习惯了漂泊江湖的,倒是我,一年到头老把他困在北庭。」萧容荒淡淡地说。 「我看他是故意回来骗吃骗喝的,」七初打了个呵欠:「我看他肯定是被哪个女的追杀,只好躲你这里了。」 萧容荒笑了笑,起身走了过来:「七初,你一猜就中。」 「他那死人脸,一看就是惹上了哪个厉害的女子,」七初放下了书,走过去捏萧容荒僵硬的肩膀:「他心底的伤心之处,并不是我们可以过问的。「 「嗯。」萧容荒道:「席暮煌,并不是一个寻常女子。」 「席暮煌,那个江湖鼎鼎有名的凤凰教主?」七初笑了笑:「哈,那可真有够他受的。」 低头看了看男子的脸色:「累了?这么大一座城这么多事,真不知你每日是如何做得完的?」 萧容荒略略放松身体靠在她的身上:「事情总要有人来做的。」 「春季的更戍也完成了吧,这几日能歇歇了吗?」
第27页 「过几日,我要到扬州一趟。」 七初看了看他:「什么事需要你亲自去?」 「皓月他们把生意做得越发大了,这是以前定下的规矩,每年春末,各地的商号管事都要到扬州议事,我也得管管,不能一切都丢给手下人做。」 七初懂得他的家业大,但具体的也不晓得他的事务,只得说:「路途这么远,可要小心身体。」 萧容荒对她笑笑:「这每年的一度的萧字号议事,其实是有些热闹的,只是我素来不喜,所以都由他们闹腾个够,七初,等你身子大好了,明年倒可以带你去凑凑热闹。」 「嗯,」七初点头:「扬州城里居的好酒,我倒是很久没喝过了。」 「下次罢。」萧容荒看着女子怀念的神情:「如若能去,同你不醉不归。」 身边的女子似笑微笑地望着他,柔美的容颜上有一缕淡淡的光。 他略略侧了侧脸,恍然间发现女子含笑的脸庞近在咫尺。 七初定定地看着他俊美的脸在身边堪堪停了下来,他的脸上有着犹豫,挣扎,痛苦以及不忍的神情,那样的复杂,以至于自己一瞬间,就要湮没了在那双幽深的眼睛中。 她不给自己一刻思考的机会,凑过身去搂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地吻了上去。 第十七章 深信不疑是别离 四月初九。 宜出行,忌动土。 塞北春光日霁,白云翻卷。 一个眉目清淡身形稍显纤弱的女子身着一身苔青衣裙静静地立于马车前。 北庭府前那辆古朴华丽的马车已经套上了双匹高大的骏马,正喷着热气动着蹄子。 「七初,」车上传来了男子低沉的声音,带了点无奈:「我又不是这般娇贵的人,何必一定要坐马车。」 「骑马太奔波了,」女子温柔的声音:「反正事情也不是很急。」 娇俏的女子笑笑,復又说:「马车好啊,这么大,多带点江南的好东西回来给我。」 立在一旁的黑衣冰雕般的脸上一时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喂,冷霜,你笑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扬州城有个老相好啊——」 男子的脸顿时僵硬,一会,脸慢慢变红。 「好了,」萧容荒抬手握了握她的手:「身子还没好,别到处跑,七初,等我回来。」 女子微笑。 她就静静地伫立在雄伟的北庭府前,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翠绿的草道尽头。 萧容荒,我这一生,能得过这样知心的时光,也不枉此生了。 但有些事情,不是迴避,就躲得掉的。 我们惟有迎头面对。 一日之后,一骑快马踏过初春的草地,飞速地往天山外唯一的出塞道路奔去。 京城。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穿着宽大的素锦袍子的女子慢慢地走在人群中,路人的眼光不时投向她,因为她的长长的袍子,绣着繁缛金莲花朵,竟不像天朝的人。 七初眉眼未动一下。快马出了北庭,她就一直这样慢慢地走着,头脑里缓慢地思考着,贺度,刺杀,血滴的毒,以及背后的阴谋,这些这段时间被刻意迴避的事情让她一路上想了许久。 这段时间以来,这样静好的生活,萧容荒略带宠溺淡淡的神情,一直萦绕在心头。 风尘僕僕地赶路,身体已经很疲累,她却无法停止心底的思索。 此去,她要质疑的,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奉为天的男人。 夜里,巨大的宫城里一片寂静。 一个纤细的人影悄悄地潜入。 永寿宫里,皇帝端坐在案前静静地批阅奏摺。 「七初叩见皇上。」女子慢慢地走入殿内,跪在案前。 皇帝神色一动,随即放下了硃笔,静静地道:「七初,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朕派人去接你。」 「七初不敢。七初这次回来,是向皇上请罪的,何敢劳动侍卫。」」 「七初,罢了,朕知道让你远去漠北,确是为难你了,你回来罢。」 「皇上——」七初头低了下去,犹豫了一下。 「七初,什么时候你如此不干脆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七初无能,皇上让七初办的事,七初没有查到半分。」 「哦。」皇帝听了也没什么表情,冷淡的说:「查不到,就回来罢。」 七初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萧容荒并没有任何谋反的迹象,据七初所查,他为皇上江山,可谓劳心尽瘁。」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嘴角略微的笑意:「看来是朕多虑了。七初,你知道,萧候对我天朝江山,有多么的重要。所以朕才派你去,如此看来,朕可以放心了。」 坐在椅中的天子笑了笑:「起来说话罢。」 案下的女子仍跪着:「七初还有一事。」 「说。」 「既然皇上知道他对天朝如此重要,为何仍要杀他?」 皇帝的脸色有一丝震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七初自知有错,皇上——」 皇帝的脸色阴沉了几分,仍是平淡地开口:「七初,才不过几个月,萧容荒就这么让你死心塌地了吗?」 「没有,」女子坚定的声音:「这一切,均是七初心里话,皇上,七初敬圣上是明君,所以才要说,皇上难道失去这样的臣子,不觉得可惜吗?」
第28页 皇帝沉默了许久,七初跪着,觉得胸口都要窒息了。 不知道过了许久,他才幽幽地开口:「朕没有要杀他,是贺度自作主张了。」 七初受伤的膝盖不禁久跪,听他这么说,身体一软,就倒了下来。 皇帝走了几步,扶起了她。 「好了,贺度已被朕军法处置,回来时就一身的伤,现在还在府内修养着呢,你若还有气,由你处置。」 皇帝扶她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柔声问:「身上的伤可好了?」 七初点点头。 「瘦成这样,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一阵,养好伤先罢。」 在他手臂中的女子脸色苍白,摇了摇头:「七初想请皇上让七初留在北庭。」 「七初,你对他,动了真情?」 七初一愣,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皇帝脸上一冷:「七初,你可曾记得你师从何门?」 七初深深地叩首下去:「七初绝不敢忘,师门祖训,灵隐派世代效忠天朝之子。」 皇帝眼神狠厉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平静下来:「既然这样,你还要走?」 「七初留在北庭,也一世效忠皇上。」 皇帝脸色阴沉地笑了笑:「萧容荒,倒是运气。」 「一切都是七初的错,皇上仁厚,望皇上成全。」 「照你这样说,朕若不成人之美,就是心狠手辣了?」 「皇上——」地上的女子垂了头:「七初不敢。」 「可惜。」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腔调一点点地冷下去:「七初,除非你死,否则都别想离开。」 七初绝望地闭了闭眼,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才终于发出了声音:「皇上,你不要逼我。」 天子走了两步,俯身下来,用手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七初看着那熟悉英俊的容颜,在她眼前闪烁着清冷的光泽:「七初,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若要走,朕也留不住你,是吧?」 女子也不迴避,倔强的眼一直望到他的眸中深处,他眸中隐隐的锐利,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眼前天子的容颜跟萧容荒竟十分的相象,心底怒气涌来,便直直地答道:「是又如何?」 皇帝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眼睛深处是暴怒的火焰:「颜七初,你不想一想,萧候是朕的臣子,朕倚重他,他就是名冠天下的北庭候,若朕不乐意,这北庭候,自然也可以换别人来做。」 七初脸上浮现了轻蔑的微笑:「皇上倘若是这般是非不分的人,那皇上的位子,换别人来坐也不足为奇了。」 皇帝听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脸上也没有变颜色,只是阴鸷的目光,冷冷的直戳到七初的心底:「朕自然不会拿江山当儿戏,但若要和天朝堂堂北庭候婚配,你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 七初身子剧烈地打了一个颤,瞬间觉得心都被掏空,这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伤,如今被眼前的男子这样□裸地说出,她觉得无地自容。 一个女子,最羞耻的伤。 从最没有资格说的人嘴里说出。 她闭眼睛,绝望地说了一句:「他不是这样在意的人。」 皇帝冷笑一声:「那你呢?你也不在意?你不想想你是如何先背信弃义的,你记得你说过什么?」 七初嘲讽地笑:「我那时年幼,我说,我永远听二师兄的话,无论身体,还是心灵。可是现在,我反悔了。」 他手上一用力,把七初从地上拖了起来,冷冷喝道:「你可是要见师父的灵隐令,对着师父的在天之灵,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灵隐一派,上一代掌门均会将灵隐令传于门下一个弟子,而见灵隐令,则如亲见先师。师父老人家去世之前,并未跟她提到将灵隐令传于何人,现在看来,应该是传给了他的第二个弟子,她的二师兄,当今天子。 七初心底念及师父的养育教抚之恩,一瞬间师父的音容笑貌仿佛浮现在眼前,她全身无力,软软地跪倒,眼泪涌了出来。 皇帝也似有些累,靠在一旁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初抬起了头,望着他,他这一生中,从未见过那样的七初,那目光,那样认命的绝望。 她还是冷静的,磕了个头:「七初明白了,七初告退。」 声音却是,如死般沉寂。 「七初。」 她推开门的一剎那,身后的男子开口,声音里边一贯的尊严和冷淡褪去,带着隐隐的脆弱:「我一直以为,你无论走多远,终究是要回到我身边的。」 女子停滞了一会,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勇气,去揣测那份脆弱后包含的悲伤,以及,深情。 第十八章 冷暖年来惟自知 塞北的冬天下着潇潇的冷雨,分外的阴沉。 男子静静地望着远处喀力根河冰冻的河面上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雨雪,平常闪耀着的光芒都暗淡了许多。 他就是这样站着,阁外绝美的景致,仿佛半点,都没落入的眼中。 难得有这样宁静的下午。 可惜—— 身后已然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男子的声音:「爷,军营高大人来了,说是要同您商量下营房的事。」 萧容荒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抬脚往阁下走去,他的手往袖中拢了拢,站得久了些,身体有些倦怠。
第29页 冷霜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爷,您脸色不大好,要不我请高大人明日再来。」 「不必了。」萧容荒淡淡地答。 冷霜恭谨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跟在萧容荒身后,轻轻地走了出去。 是多久了?爷这样,沉默,淡漠,连话都不愿再多说一句,整个人,比塞北的冬天还死寂。 七初姑娘离开也有一段日子了。 他跟在身旁,候爷也没多大反应,日日如常处理北庭以及各地商号传来的事务,甚至还有空,远远地送了顾长青一程,将要出海远去蓬莱的顾先生送到了淄城。 一样还是温和有礼的玉面公子,但是,他连笑容,都那样的萧索。 「冷霜。」 他回过了神,抬起头。 萧容荒淡淡地吩咐:「让绿水砌一壶君山银针来。」 冷霜在殿外,一直等到了近中午,才见到高统领走了出来。 他对着那个天朝的武官点了点头,便走进了内殿。 萧容荒披了件裘衣,正皱着眉看着桌上的公文。 「爷。」冷霜恭敬地问:「厨房熬了羊肉海参,您可要喝点汤?」 萧容荒抬手合上了手边的茶盏:「现在不饿。」 冷霜看了一眼桌上公文:「可是塞北营防出了问题?」 「恩。」萧容荒随手翻着宗卷:「高国仕也算是老臣子了,这些年北庭太平,军里的将士都松懈了下来,今年冬天朝廷的军饷粮食和过冬的衣被也迟迟没发下来,高大人心里忧虑,怎奈军营庞大,以他一人之力,如何整理得来。」 「属下差人去查查军饷的事,让流沙先调度一些给将士们过冬吧。」 萧容荒点了点头,看站在一旁的冷霜,问:「可是洛阳有信来?」 冷霜心知瞒不过他,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沉重:「皓月来信,说老爷的身体最近不太好。」 萧容荒的脸色白了白,手紧紧地捏了捏茶杯,才开口:「等处理完军营的事,过几日,去一趟洛阳罢。」 白雪楼中一望乡,青山簇簇水茫茫。 朝来渡口逢京使,说道烟尘近洛阳。 一袭青衣的女子在秦淮渡口下了船,沿着路边的石板道慢慢地往城中走去。 阳历四月中旬,洛阳城中春色融融,牡丹开得惊烈妖娆。 容颜清淡的女子,眉眼不动地走过喧闹的街市,无心欣赏这一片太平盛世。 只因她来此地,不是为了美景,而是为了——杀人。 七初遵循师门祖训,守护在了帝王家,但这几和月来,成德帝却一直什么也不让她做,她就一直在京城,闲散了几个月。 但没想到,当贺度找到她时,她接到的,就是死令。 「为什么要杀他?」七初知道自己不该问,可还是问了。 她要杀的人,是洛阳城西园囿的一位老者,要她滥杀无辜,她还做不到。 「萧仁心,原朝廷太医院御医,他知道了天朝太多的秘密,所以,必须死。」贺度斯文俊秀的脸上是危险的笑:「师妹,作为一名灵隐弟子,在执行任务时,是不用问为什么的。」 七初走到城中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了下来。 第二日,她起身,轩窗外烟雨朦胧。 七初在窗边看了一会的雨,榆柳萧疏楼阁闲的洛阳城间,满川的微雨。 幽幽地站了许久,她收拾了心头的迷茫,转身扣上了门,走下了楼。 城西的仁心囿,是一间简单的门面,即使在烟雨中,一大早,早已守侯着许多的人群。 她如同一个幽灵一般,悄悄地站到了人群中。 屋中的一排长长的药柜中的老者,是一个清癯的男子,年纪已经很大,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他仔细耐心地为每一个前来求医的人看脉问诊写药方,一切有条不紊。 七初失神地望着,忽然间,眼前的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直直地往后倒下。 七初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住了她,往一边的屋檐的阴凉处走,掐着她的人中。 屋内的老人看到,吩咐着里边的一个小徒弟过来帮着七初把人扶进了屋子。 老人忙不迭的写着药房,大声吩咐着小徒弟去抓药,那个年轻人一直忙得团团转。 「小四子,把这味药材找一下给吴师傅——小四子?人呢?」 一只手把药材递了过来,秀美的指骨,光滑的肌肤。 老人抬头,看到了一个翠绿衣衫的女子,眉目间含笑,却笑得那样的遥远。 「老人家,你小徒弟刚刚出去了,外头乡亲太多了,我略懂点医术,帮您抓药吧。」 老人慈祥的眉目看了她一眼,随即笑了:「有劳姑娘了,瞧着姑娘眉目和善,果然是个好心人。」 七初又闻到了久违的氤氲的药材香气。 一直忙到了太阳落山,好不容易把最后一个看病的人送走,七初揉揉眉头。 「姑娘,累了吧。」老人坐在椅子上,脸上也有些灰暗,却还是温和地笑着说:「今日辛苦你了,老朽不知该如何感谢姑娘,如若方便,留下来吃顿晚饭罢。」 七初幽深的眸中亮光一闪,随即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饭是寻常的饭,菜亦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却有种浑然天成的家的味道。 七初吃得很满足。
第30页 老人自称仁伯,乃是洛阳城中一位有名的大夫。 七初趁着与他谈论了今天所遇见的几位病人的情况,发现老人的医术高深,应该不在顾长青之下。 不由笑着说:「我有一位朋友,老是自诩医术了得,只怕他是没见过仁伯这样渊博的人。」 老人呵呵地笑着:「姑娘说笑了,我已经老了,精神不济了,但便只想着若还有时间,多做些事总是好的。」 七初静了一静。 老人又接着说:「七初姑娘的医术也颇有造诣,依我看,姑娘天赋异秉,若勤加努力,他日定当有所作为。」 七初回过神:「仁伯过奖了,我这点医术,是那位狂妄自大的朋友教的,只是皮毛而已。」 「尚是皮毛,就这样了不得,由此可见姑娘的师父可是高人。」 「他不是我师父,他不收弟子的。」七初撇了下嘴,竟然有些想念那个犀利得招人恨的傲气男子。 「这样。」老人想了想,微笑着说:「既然你并未拜师,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分,老朽不才,但也可给你指点一二,姑娘可愿意拜我门下?」 七初心头一喜,犹豫了一秒,还是跪下:「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七初一拜。」 老人还是微笑的,语气却多了几分严肃:「七初,为师只有一句话,你可听清楚了。我传你的医术,你一生一世,只可以用来救百姓,绝不能用来做那献媚权贵之事。」 七初心里一定,萧容荒,萧容荒算不算权贵,倘若自己想要医治他呢? 转念一想,自己这一生,何曾再有机会见到他? 心头苦涩丝丝蔓延开来。 耳边听到老人说话,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为师告诉你这个,是要让你明白,医者是救人的,但有时候身不由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七初抬头望着老人激动的脸,坚定地说:「弟子明白。」 第十九章 洛阳陌上行人绝 洛阳城暮春过,落红已尽。 七初在仁心囿已经住了将近两个月。 她每日跟着仁伯在堂前给人看病,一有空闲,老人也尽心指点她。 七初勤勉刻苦,进步飞快,她也知道,老人是将毕生的医术传给了自己。 因此,格外的珍惜。 那个小徒弟名字四子,年纪尚小,也跟着一块学。 一日,七初正同四子一块在庭院中晒药材,四子笑着对她说:「有没有发觉师父这两天特别高兴?」 七初点了点头:「可是有什么好事?」 四子笑得也有些兴奋:「师父的孙子,长年在外地的,这几日来信,说要回来了。」 七初笑着说:「也是,儿孙承欢膝下,总是快乐的。」 四子说:「我见过师父孙子一次,那时还小,姐姐,我跟你说,那可是一个神仙一般的人物。」 七初不理会他,拍了拍他的头,进屋子去了。 可见这几日的仁心囿可是欢喜忙碌起来了。 一夜,七初在药柜前仔细地将晒好的药材归类放置,老人做在偏厅的桌上,写着药方。 七初收拾好了,听到老人唤她:「丫头,过来。」 女子走了过去,发现老人已搁下了笔,正凝神翻着桌上的一本书。 七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恭敬地喊了一声:「师父。」 「七初,这本书,你收着。」老人手点了点桌上书籍。 「师父——」七初有着难掩的惊喜,这本书,是师父一生的心血结晶,上头记载了老人所遇的疑难杂症和记录下的秘门的药方,这几日,七初一直见师父不断的修补订正这本典籍,没想到,是要给她。 「师父,你教徒儿的已经太多了,这书——」她有一丝犹豫。 「没事,这是为师的心血,只盼你好好收藏,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翻看,或许对你有所裨益。」老人把书放到了她手中。 「师父——」七初眼中浮现了水气:「徒儿受之有愧。」 「七初,你很聪明,为师晚年得这这样一个乖巧的弟子,已经很满足,只望你莫忘师训,传你的医术,你要好好的用。」 七初点了点头:「弟子不敢忘。」 老人脸上的皱纹闪烁着柔和的光,望着她半晌,悠悠地嘆了口气,终于开口:「你打算何时动手?」 容颜素淡的女子安静地坐在窗台上。 客栈外的洛阳大街,一如既往的喧嚣繁华。 她已经在这住了十一日。 十一日前,她独自坐在洛阳城中最大的酒楼上,要了一壶酒,慢慢地喝了一个下午。 终于在傍晚时分,看到那辆熟悉马车,从城门飞快地驶了进来。 直到进如了热闹的朱雀大街,才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马是高头雪白的西域汗血,车是古朴华丽的马车,帘子轻掩,看不到里面的动静。 车前驾驶的男子,一身黑色劲衣,剑眉星目,长途奔波中也不见丝毫的疲倦,太阳穴闪着精光。 七初喝干了最后一杯酒,把几块碎银子扔在桌上,起身下楼。 有些微熏的头脑,意识却很清醒,原来自己,已经不能喝醉。 那日之后,她就呆在客栈内,坐在窗台边,什么也不做,就是喝酒。 今日下午,她仍是如同往常一般,在桌上温了一壶花雕,轻轻地喝着。
第31页 细细地品尝甘醇入喉的佳酿,她不知道过了今晚,她是否还有机会,喝到这样美的酒。 她在等天黑,天黑之后,她要去杀一个人。 耳边想起那日老人嘆息般的声音:「丫头,再给我十日,孙子回来,不会呆太久,第十一日,他会去城郊办事,晚上不会回来,那一夜,你来找我罢。」 女子沉着冷静,不再发问,转身离去,心底一阵阵的哽咽。 她出了院子,便拔足狂奔,在洛阳初夏的夜,跑得全身发凉,精疲力竭。 连自己如何回到客栈的都不记得。 天渐渐黑了。 女子轻轻飘下了窗棂,立在了桌前。 桌上放着一柄剑,一块玉佩。 剑是柄好剑,七初轻轻地抚摸着它,宝剑仿佛感知道主人的召唤,发出微微的鸣音。 玉佩是十五岁时,师父带她入宫,见到了久违多年的师兄时,那个小时候俊秀的少年,而今已是天一般的男子,含笑递给她的。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块玉佩的权利这样大,让她在以后的数年间,自如出入大内宫苑。 她轻轻地把玉佩系在了素洁的衣裳上。 抓起了桌上剑。 如果这一切是她的宿命,那么,颜七初,从来不是逃避的人。 下弦月,一地清辉。 七初推开了仁心囿那扇熟悉的门。 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后厢一房间。 她推门而入,清癯的男子,在窗前转过身来。 七初知道自己没有唿吸,胸口涨得疼痛,但是没有办法唿吸进一口气。 她只是在门前静静地望着他,仿佛望尽了所有的绝望和希望。 「七初,」男子轻声唤她的名字,还是记忆中那般熟悉的声音,低沉的,有微微的疲倦:「过来。」 七初望着他微笑的脸,忽然觉得心底的悲哀的那样的重,重得自己都要无法站立在他的面前。 她忽然转身,风一般地朝院外冲去。 下一秒,手腕已被拉住。 「七初。」身后的人静切的声音:「不要走,你这样一回去,只会送死。」 七初眼泪直直地跌落下来,发出如受伤的动物一般的呜咽:「萧容荒,为什么是你?」 第二十章 风寒露重更声起 萧容荒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把她带进了屋内。 七初死死地低着头,低声地抽泣。 「好了。」男子轻轻地把她的头按在胸前:「哭什么,傻丫头。」 七初仿佛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所有的冷静理智和师门遗训,在见到这个男子时,以灰飞湮灭的速度,瞬间崩溃。 萧容荒静静地拥着她,如同哄孩子一样,耐心地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女子的背。 七初这许多个月来,从未觉得这样的安心。 这个怀抱,她曾经无比的眷恋,无比的想念,然而此刻,却真确得好似梦境。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等到心情平静下来,她羞赧地抬起头,发觉萧容荒月牙白的锦衣上,肩上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她低低地声:「萧容荒,我对不起你。」 男子握住她的手:「我们之间,永远不要说对不起。」 他拉着她坐在了窗台前的雕花方桌前。 七初冷静下来,轻轻地问:「师父他——」 「冷霜陪着他,他很好,七初,很抱歉,你不能杀他。」萧容荒沉静的眼,依然握住她的手,轻声说。 「我——」女子眼睛又迷朦起来,语气里满是挣扎和绝望:「我不想,我不想的——萧容荒,对不起,我不想杀他的——」 「我明白。」男子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安宁的力量:「七初,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你不要逃避,皇上,不是你可以违逆的。」 七初抬头望了望他:「你知道?」 萧容荒疲惫地点点头:「他老人家是先皇太医院的第一御医,皇上容不得他,也是有缘故的。」 女子睁大了眼:「既然师父是先皇的御医,为什么皇上还要杀他?」 萧容荒眼中那样暗沉的痛,仿佛一阵一阵的潮水,不断地涌动着。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一向平静的声音竟然颤抖得厉害:「宫中秘史,是不能在外流传的,所以,灭口是最好解决办法。」 七初没有再往下问,她反手握住萧容荒冰凉的手。 下巴温柔地抵着他的锁骨。 窗前的那一轮月低低地跌了下去。 夜深得静谧。 「七初。」男子情绪稳定下来:「你晚些回去,事情由我来处理。」 七初信任地望着他,又有些担忧:「你预备怎么办?」 「冷霜会办好一切,天亮后,你会听到你要的消息。」萧容荒静静地道。 「你的意思是——?」七初一秒的喜悦马上被恐惧取代:「萧容荒,这是欺君——」 萧容荒的眉头微微蹙起:「我不得如此,他日皇上怪罪,我来承担。」 七初转念,恨恨地道:「皇上怎地这样狠心!」 萧容荒沉默地望着她涨红的脸,脸上是七初看不懂的悲凉,他的声音带了几许宿命的哀婉:「因为他是皇上。」 七初不忍看他眉间的苦楚,伸手揽入他的脖子,把身体紧紧地嵌入了他怀中。
第32页 世间万般感情,所有的纠缠,皆因痴嗔贪慾而起。 可是,七初想,她一点也不贪心。 夜太漫长,她只要这一刻,身旁的这点暖意,已经是灰暗的人生中最后的微茫的光。 三更了。 前庭忽然传来了隐隐的喧嚣声。 萧容荒心头有些不祥的惊慌,他轻轻拉起七初,走到了屋前推开了门。 七初看到冷霜走了进来。 那个一向冷傲自持的男子,竟然行色匆匆,见到萧容荒,喊了一声:「爷!」 便跪了下去, 萧容荒的手指扣在门上,指关节都已经发白。 冷霜已经带了哽咽:「老爷——殁了。」 等到萧容荒和七初赶到别院时,里头已经传来了哀哀的哭泣。 几个下人见到萧容荒进来,哭着让开了道。 萧容荒的脸色惨澹平静,那样惨烈的平静,七初看着,全身不可抑制地蔓延着担忧和惊慌。 老人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僵直。 萧容荒探手去查看老人,冷霜走近,低声地说:「老爷吃了晚饭后回到房中,并没有任何受伤和打斗的痕迹,属下一直守在外头。」 他眼中有红色的血丝:「属下的错,属下不该离开老爷一步。」 萧容荒摇了摇头,发现搁在床头的一个碗,里边还留着些绿色的液体。 他伸出手指,蘸了几滴,正要往唇边送,女子扑了上来:「不要!」 七初绝望地对他摇头:「那是孔雀胆的毒,不要碰。」 碗下还搁了封信,完好的蜡封漆口旁,是几个熟悉的字体:爱孙容荒亲启。 萧容荒打开了信,手指并无一丝颤抖。 七初心紧紧地抽了起来。 清瘦的男子低垂着头,一屋寂静无声,只余他轻轻翻阅着书信的摩擦声。 许久,七初看到水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墨迹。 男子疲倦的声音吩咐下来:「给老爷办身后事罢。」 「萧容荒。」七初柔声地唤他的名字。 「让我自己呆会儿。」男子再也没有办法控自己的声音,哽噎的鼻音透出来。 冷霜一挥手,七初随着人走了出去。 七初刚一走到院子中,一道掌风狠狠地噼了过来,她神思还在恍惚中,直觉中一闪,看到冷霜怒气沖沖的脸。 「颜七初,你要逼他到什么地步?你一定要看着他生不如死吗?!」 七初绝望地摇头,她无话可说。 相处了这么久,她已明白师父的为人,想必是为了自己不拖累他人,师父选择了离开。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冷霜痛心疾首:「七初,你一次又一次,真的要看着爷死在你眼前才甘心吗?」 七初张了张嘴,只能说:「我没有。」那样苍白无力的辩解,她自己今日才看清,她一次一次的任性,除了带给萧容荒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还有什么? 冷霜冷静了几分,压抑着怒气:「我本不该过问爷的事,今日是冷某失了分寸,既然我开了口,我就把话说完,七初,你自己也知道,你们,不可能的。」 七初只觉得夜那样的冷,那样的黑。 「离开他。走得越远越好。」 第廿一章 黄金枝映洛阳桥 何以东都正二月,黄金枝映洛阳桥。 风情万种的洛阳城名冠天下。 自古以来,无数的文人墨客吟咏了无数的诗章来赞美她。 然而对城中的百姓来说,说到真正的黄金枝洛阳桥,就不得不提在城中的萧号商铺了。 这数年间,萧字号的茶庄,药铺和钱庄,都已经是洛阳城中最有名气的地方了。 这几日,城中的老百姓都知道,萧号的商铺一年一度的萧字号议事来临了。 但今年的议事会,全然没有了往年欢乐热闹的气氛,而是平添多了几分沉重压抑。 近来中原一带疫病最近蔓延得厉害,最近,在洛阳的城郊,已经出现了好些逃难的人。 萧号的药坊开有数间在各地,平日里都是免费为百姓看诊派药的。 所以这段时日,洛阳城中的萧号仁心囿虽然白绸素裹,但依然如常营业。 只是坐在堂内的,换成了一个灰衫的中年男子。 仁老人出殡的那一天,洛阳最长的街道跪满了一地的百姓,这其中无数的人,都是老人悉心救治过的。 十里长街,白花素挽,哀泣一片。 百姓们都知道,城中的妙手回天宅心慈祥的老医者走了。 而如今,疫病蔓延得这样的厉害,城里的百姓看着逃难到此地人们悽苦的惨状。 都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只见这几日,城门无数的人马出出入入,城中的街道上,却一片端然肃静。 城郊的一坐大院位于秦岭之阴,一向静谧宁静。 这几日,却被络绎而来的车马声打破了喧嚣。 树丛浓密的大道上,又是一辆豪华马车驶入。 驾车的汉子远远见到宅子的大门,便放慢了速度。 门前不知何时已经站出了两名劲装的男子,沉稳地立在屋檐前。 马在台阶前打了个蹄儿,安静地停在了门前。 赶车的汉子跳了下来,后头的车厢,一名中年男子已走了出来。
第33页 男子年约四十岁,敦厚的一张脸,走上了台前,拱手行礼:「劳烦通报萧爷,宁州管事胡大为请见。」 一名英挺高大的男子从朱红的大门内走了出来。 中年男子见是认得的人,喊了一声:「冷爷。」 冷霜还是傲然的一张脸,只是颇有些憔悴之色,拱手还礼:「高管事,爷吩咐你来了就去见他,进随我来吧。」 宅内的的议事大厅。 却是十分朴素的一间厅房。 一个男子坐在主位上,审阅着一旁茶几上的几份案卷。 不时低声地与坐在厅里的几人交谈着。 厅中一位英气秀丽女子,忽然看到了门口男子进来,含笑着说了声:「胡大爷来了。」 胡大为风尘僕僕的一张脸,连忙走了进来,恭敬地对着坐首的男子行了礼:「胡大为见过萧爷。」 男子淡淡应了声,道:「胡管事路途奔波,辛苦了,坐吧。」 胡大为不敢坐,又长揖:「胡某途中听到老爷子病殁的消息,日夜兼程,没想到还是没能送老爷一程,万忘爷见谅!」 厅中顿时一静。 那坐中的女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老胡,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面面相觑,又小心地瞧了瞧坐上的依旧白衫惨澹的男子,一时无人敢开口说话。 许久,男子才幽幽开口,声音带了几分寂然:「胡管事有心了,老人家走得很安详。」 站在一旁的冷霜不忍见他沉浸在悲伤中,只好开口:「胡管事这次从宁州过来,可有途经发大疫的山西河南等地?」 萧容荒果然凝神抬头,等着胡大为的回答。 胡大为答:「为了安全,马车绕了道,所以耽搁了些时候,但沿途饥民遍地,胡某听说这疫病十分兇险,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日每不下数百人,甚至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排门逐户,无一保全。所以十分之可怕。」 坐中的人纷纷变了颜色。 独余萧容荒,依然是惨澹平静的容颜,只是多了几分焦虑:「如此看来,为了不使洛阳城中百姓染上这病,我们需制止流民的进入,但又不能让他们饿死在野外——」 他沉吟了一下,道:「不知诸位有何好办法?」 坐在他身旁的皓月说:「爷,自这灾疫爆发以来,朝廷派发的赈灾之需不够用,萧号今年上半年略有节余,大部分已派发了出去,所存的库粮和药物也不多——」 皓月看了看自家主子,似在等萧容荒定夺。 「全部发放出去,」 男子低低地交代着:「另外,我们需要一些懂医术的人,在座的诸位管事,今年的议事怕是不能容各位好好欢聚了,要劳烦诸位,哪怕动用萧号的一切,保证百姓安生,天下太平。」 每年议事来的都是萧号多年的忠心臣子,纷纷应和,那女子更是激动地答:「萧爷照顾我等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能为萧爷做点事,萧爷放心,我们必定尽一切去救那些可怜的百姓!」 男子温和地笑了一下:「各位的商号的粮食药物的节余和分配事务就跟皓月商量罢。」 他倦倦地揉了揉眉头,忽又想起:「上次经河南运往塞北那笔被劫走的货物,可有消息了?」 冷霜皱了皱眉头,似是不愿回答这事,但还是开了口:「已经被送回来了。」 坐上的众人放松了神情,这笔货运都是江南最昂贵的丝绸和茶叶以及药材,甚至还有一车是价值上百万银子的珍贵南方珍珠,如若丢失,不知将是多大的损失。 萧容荒却眉目未动,只问了一句:「怎么回来的?」 冷霜僵硬了脸,只答了一句:「一位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有人雇马车将货物送回了京城萧号的商铺中。」 众人纷纷议论起这位江湖高人。 萧容荒也不再追问,按着胸口轻微地喘了口气,开口:「今日就到这吧,此次事务繁杂,只好请诸位多留几日了。」 众人连道客气,起身告辞。 是夜。 洛阳的晚风,不似塞北的冷烈,而是软香的,低回的,仿佛秦淮河边女子的轻声婉唱。 晚风吹拂过了院落间的木槿花。 几朵紫红的花瓣凋零在了窗台。 房内昏黄的烛火下,软塌上的一个男子合衣半躺着。 冷霜在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爷,晚餐可要用点?厨房熬了莲子粥。」 萧容荒摇摇头,精神疲软。白日里的诸事繁杂已经耗光了他所有力气。 他每日夜里回到房内,就躺在塌上,阖着眼动都不再动一下。 全身浓重的倦意袭来。 日日各地的事务不断传来,他耗尽心神,仅仅为了不再去想那肝胆俱裂的痛。 那种全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人的空荡。 他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个疼他的亲人。 冷霜立在窗台前,看着塌上的男子抬手轻轻地按向了胸口,眼见着他唿吸有些艰难起来。 他连忙走到了房中的柜间,翻出了一个瓶子,拔开了软木塞子,倒出了数颗药丸,送到了他口中。 萧容荒闭目吞下,冷霜将他扶了起来,伸手抵在了他的后背,运功帮他散开药效。 胸口的针刺般的闷痛开始有些舒缓,萧容荒睁眼开了他一眼。
第34页 冷霜眉宇间有着忧虑:「爷,您不能依赖着这药,顾先生当初离开时,说这药救急不治病,若非情况紧急不然不要用,您现在日日拿它当饭吃,顾先生远去蓬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您身子如何经得这样虚耗——」 萧容荒恍若未闻,看了他一眼,低弱地开口:「那批丢失的货是怎么回事?」 幽冷的语调令冷霜泠泠地打了个寒颤。 男子的手颤抖了一下,随即答:「属下不明白爷问的是什么。」 夜深的凉风吹进房内,萧容荒掩住嘴角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一阵比一阵急促,如同要撕裂了五脏六腑一般,男子俯在床塌边,摸出了一方手巾,极力地压制着嘴角,一手紧紧地扶在了床沿,秀气修长的指骨,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关节都已发白。 他强自压抑着闷咳许久,才将手巾移开,一抹悚目的殷红闪过。 立即被他卷进了里面。 冷霜心头一跳,双目酸痛,扑地一声跪了下去。 那高大的汉子跪在塌前,双目已含了水光:「属下知错。请爷不要动气,保重身子要紧。」 萧容荒已无半分气力,闭了眼倦倦地倚在塌上。 冷霜不知道自己垂头跪了多久,感觉自己的后背缓慢地渗出冷汗。 萧容荒虚弱到了极点传来:「罢了,你下去吧。」 第廿二章 早岁那知世事艰 天朝成德帝八年。 疠气盛行中原地区,人多飢乏,更相鬻卖,奔迸流移,不可胜数,流尸满河,白骨蔽野。 黄沙漫天的官道上,一匹瘦弱的老马正沿着道路,一颠一簸地奔驰着。 马上的是一个女子。 一个年轻的女子,风沙已经遮住了她的原本的脸面,只看得出灰扑扑的一片。 她的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沿途上,不断的有大批的衣衫破烂的人群在缓慢地走着,有人看到她,无意识地喊着:「姑娘,别再往前去了,那里人都死光了——」 她抬头仔细地观察了下那些人,幸好,还看不出有发病的情形。 于是用力地夹了马背,又往前跑去。 女子进入了除州城郊外。 城郊已经是人间的地狱,大批的流亡的百姓或坐或躺在路边,不时传出咳嗽和悽厉的喊声。 七初扯出了一方手帕,掩住了口鼻,却无法挡住那股难闻的恶臭的气味。 她走进了人群中,面容那样的沉静,以至于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了路。 她仔细地观察了躺在地上的几个老人,又看了一眼聚集起来的百姓。 她提了提声音,说:「我略懂医术,疫病会传染的,大家如果不想死,就听我说——」 人群骚动起来,六神无主的人纷纷答应着说:「姑娘,姑娘救救我们啊——」 七初冷静地点了点几个看起来壮实的男子:「你,你,你,跟我过来,把我检查过的人都抬到一边去。」 几个男子跟着七初,把几十个躺在地上已经发着臭的人远远地抬到了村子的另一边。 大家才意识到他们的亲人已经是去送死了。 有妇人悽厉的嗓音响起:「不要,孩子他爹,我要把他拉回来,他这一走,我们母子怎么办——」 她跌跌撞撞地沖了过去。 七初眼疾手快,瞬间并指点了她的穴。 她冷冷地喝了声:「大家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亲人死,但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我们大家就得一起死!」 她转头,对着站在一旁的人冷厉地说:「现在,如果想要陪你爹妈孩子一起死的,就往那边去,如果还想活下去的,就留下来!」 人群仍是静静站着。 七初看了一眼,继续说:「好,现在大家站到一起来,分工合作,我们大家一起活下去!」 已经是深秋,夜里的野外薄薄的霜结了一层。 女子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往炉火里添了把柴。 她小心地揭开了盖子,里边的汤药已经熬得发黑。 伸着鼻子嗅了一会,她满意地放了下盖子,才慢慢地转身:「何方来的朋友?已经站了这么久了,长夜寒冷,不如来烤火暖暖身子吧。」 清脆的笑声传了出来,那样甜美娇气,如三月的百花盛放的嫣然,在这样的旷野之间,七初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她的美,不是胭脂俗粉堆出来的美,也不是清高脱俗远离尘世的美,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美,美丽的五官,多一分就俗气,少一分就小气,她就是那种,让七初觉得大气惊艷的美丽。 七初盯着她的华美的长长的袍子看了一会,暗色的花纹,绣着若隐若现的金色图案,七初看了看,是只凤凰。 女子站在她的面前,仿佛君临天下的气势,问:「你手上的医术谁教的?」 声音竟然有些沙哑的魅惑。 七初也不看她,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顾长青教的。」 下一秒,女子的手已经如鬼魅般的抓向她的手。 七初瞬间移开,故意对着女子笑了笑:「他不仅教过我医术,我们还——」 她故意停了停。 那暗衫女子登时变了脸色,并掌成刀,就向七初噼了过来了:「接触过他的女人,都得死!」
第35页 七初笑了笑,在空中飘动了身形:「席教主,为了一个脾气臭得像石头的男人这样发火,是不值得的。」 那女子愣了一下,才冷静了下来,问:「你跟顾王八蛋什么关系?」 七初不问反答:「你就是那个逼得他逃到了蓬莱的凤凰教主?哈哈,当真厉害,我从未见过顾长青如此狼狈之时。」 女子明媚的脸庞暗了几分,咬牙道:「他逃到地狱,我也一样把他找回来!」 「好了,反正现在他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了,喂,听说你们教很多钱?」七初问了一句。 女子不明所以,冷冷地答:「是又如何?」 「拿点钱拿点粮食出来救人啊,」七初笑了笑:「做个交易,我帮你骗顾长青回来,你来帮我救人。」 女子似是挣扎,犹豫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七初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 席暮煌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字,立刻抢了过去。 那是七初从顾长青那里拿的一本医药典籍,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顾长青的手迹。 华衣女子咬牙点头:「好,我答应你。」 七初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懒洋洋地道:「别这么小气,做多点好事,顾长青说不定会爱上你。」 女子的脸,白了白,又红起来,却只能咬着牙,沉默以对。 多日之后,城外,朝廷的赈灾物需送到了。 大批的流民纷涌着,夹杂上官兵大声的叱呵声。 女子站在人群中,灰濛濛的脸,她领着一个孩子找带了爹娘,抬头看了一眼那群禁军的首领,依然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转过城墙的脚,到了僻静的一地,跟在身后的男子走了出来。 她倚在城墙,多日不眠不休,她的眼圈底下泛着一圈青色。 眼前的男子,深蓝劲装短靴,衬得整张脸,英气勃勃。 七初更加不高兴,撇了他一眼:「跟着我做什么?」 男子笑了起来,狭长的眼带足了邪气:「师妹,怎么,这么久不见,见到我不高兴吗?」 女子撇了下嘴巴:「贺度,怕没人见到你会高兴。」 贺度不以为意,仍是笑意吟吟:「七初,你从京都这么无声无息一跑,可令皇上着急得很啊。」 女子嘲讽地笑笑,目中却是灼灼的光芒:「他着急什么?怕我把他端坐在龙椅之后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说出来吗?」 夜晚繁星如水,俯照着这片荒凉的人世。 萧萧竹林间,一间精舍的屋顶,坐着两道人影,夜风吹起了她们的衣衫。 「餵。」女子推了推身旁正呆呆望着天际的素衫女子:「说话啊,你这么安静我真不习惯。」 「席慕煌。」女子转头,神色有些迷茫:「你从小到大,没没有特别敬仰的人?」 「有啊。」女子傲然的神情也有几分崇敬:「我母亲。」 「哦,」七初应了一声:「你母亲的典故,我也略有耳闻,的确是传奇女子。」 教主席日瑶,在那场西夷人入侵南疆的战争中,领着凤凰教下一千弟子,斩敌无数,成功地逼退了杀戮成性惨绝人寰的西夷蛮族,守住了凤凰山下的安宁和谐。 七初虽然没能亲歷那厂恢弘惨烈的战事,但也早已在江湖人物的口口相传中听了无数遍。 「如果有一日,你母亲教你去杀一个对你有恩的人,你要怎么办?」 女子明媚的脸上是柔亮的光,口气却是随意得很:「即使是我母亲,也不能命令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是啊。」七初低低地嘆了一声:「你比我快活多了。」 「你们中原武林帮派,最讲究师门之道。」女子的声音甚是恼怒:「顾虑这样多,干脆通通杀掉算了。」 女子瞪了她一眼:「果然是女魔头。」 席暮煌也不恼她,只站起来拂了拂衣:「我下去睡觉了,好不容易朝廷赈灾军队来了,不用陪着你天天东奔西跑,我今天要好好睡个觉。」 「你慢慢看星星吧。」女子抛下一句,身躯一飘,已然到了地上,一扭身,闪进了屋子。 七初依旧在屋顶上坐着,西北方向,一颗芒星缓慢地升起。 想起贺度的话,他已经暗示得很明白,自己上次入京,持御赐玉佩擅闯大内宫苑,私查皇族秘史,无疑已经闯下了滔天大祸。 她逃离京城之后,皇帝应该震怒异常,连贺度都过来热嘲冷讽地提醒她,最好小心了。 她扯了扯嘴角,淡淡的嘲讽之色,皇上这样的发怒,大概不是仅仅是为了她私闯大内,而是为了她在太医院查到的秘密吧,他又何必动怒,那些湮灭的时光的中的往事,她所看到的,不过是凤毛麟角,对他今日的安稳盛世,已然无任何的影响,却不知他何以震怒至此,难道,她所未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秘密所在? 七初和暮煌避开了朝廷的赈灾兵马,远远地走入了深林间。 凤凰教势力遍布天下,就连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间,都有隐秘的幽雅的一间竹林小筑。 七初同暮煌呆一块久了,互相热嘲冷讽习惯了,反倒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两人在雅致的阁楼间围炉暖酒,喝到半醉间,两人拌嘴,七初知道哪里是她的死穴,就故意往哪点,朦胧地笑着说:「唉,死女人,你得意个什么劲,你要真那么邪媚天下,老顾怎么见了你就躲得无影无踪。」
第36页 暮煌一贯张狂,摔了杯子,狠狠地道:「颜七初,你说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尖酸刻薄!」 下一秒,七初有些手足无措地喊:「喂,你别哭啊……」 席暮煌抽泣着:「是,是我的错,我做错了事,他便决计不肯再原谅我……」 七初已经有些微醺,看着这个连哭都那般的自然随性的女子,不客气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哈哈……席暮煌……」 笑了一会,她喝干了杯中的酒,却有大颗的泪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纷纷落到了桌面上。 她低垂着头,不想让席暮煌嘲笑她。 谁知对面的女子却起身走来,将她抱紧:「你说你离开了他,七初,你也很想他是,是不是?」 七初却说不出话,紧紧是将眼泪拼命地蹭到了她华美的绣袍上,含煳的鼻音:「女魔头,你也就这时候,瞧着还有几分可爱之处。」 席暮煌将她的头髮揉了个稀巴烂。 第廿三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安静的午后,窗外飘着细雨,有些昏暗的天色。 暮煌醒来,叫唤了几声,没有人应,昨夜她们俩喝了一宿的酒,想来是七初浓睡未醒。 她懒懒起身,整理了衣裳髮髻,推开了雅筑的门。 席暮煌心里登时一惊。 门外的梧桐树下,伫立着一个素锦衣裳,俊雅面容,长身玉立的男子。 饶是她内力如此深厚,也没有察觉此人何时到来,她狭长的凤眼眯了起来,男子如云的黑髮末梢已经微微带湿,应该站了约莫有一段时候了。 席暮煌心神一动,开口:「萧容荒?」 萧容荒略略的诧异,但还是温和有礼的:「席教主认得在下?」 席暮煌艷丽的容颜浮现一抹奇异的笑容,她嗓音微微低哑:「萧城主权倾天下,我又怎么么会……」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间整个人腾空旋起,宽大的袖袍携带着凌厉的掌风直接地袭向门前的男子! 萧容荒眉头微微一皱,身形刚刚移动,门内却扑出了一个绯红衣衫的女子,她身上只披了一件长长的袍子,长发未疏,她朝着席暮煌狠狠一撞,按住了她的手,大声地吼:「疯女人!你干什么?!」 萧容荒瞧见了她的脸,她拧着的秀丽眉毛,因为生气而撅紧的樱唇,整个人还是一样的生气勃勃。 他轻轻地靠后,将身子倚在了树干上,一路上担忧焦灼的情绪突然松懈,只觉倦怠万分。 那端的两个女人不依不饶地吵架:「颜七初,你让开!」 「席暮煌,他跟你无冤无仇,你发什么疯!」七初挡在了她的跟前。 席暮煌冷笑一声,推开了七初,对着树下的清逸男子:「是你一年十万银子供着顾长青鬼混?」 七初有些疑惑,这……顾长青领萧家的银子,碍着她了? 萧容荒咳嗽一声,淡淡地道:「萧某患有宿疾,承蒙长青多年来的医治,这是他应得的。」 「若不是你,他这么多年来怎会有本事一次一次逃得无影无踪!这次你还助他跑到了蓬莱!」席暮煌睁着圆目,恨恨地控诉。 「餵——」七初总算听出了些端倪,放开她倚在门扉上:「死女人,你家男人自己要跑,你干嘛迁怒其他人,人家不过是帮他在逃脱你魔爪的路上过得舒服点,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早落魄江湖哪里能多年来一直那么傲气倜傥惹得你心心念念多年?」 席暮煌转头恶狠狠地:「你闭嘴!关你什么事!」 七初瞥了她一眼,再不理会她,白皙的手指轻轻地理了理散落的长髮,抬脚朝树下的男子走去。 自从上次在洛阳不告而别,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过他。 她忍着心底的酸楚,静静地打量着他清俊的容颜,慢慢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萧容荒修长苍白的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低沉的嗓音,带了让人心碎的温柔:「来看看你。」 七初忍住了发烫的眼眶中一直不断打转的泪,僵硬着声音:「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她漠然地转身。 「七初——」萧容荒扣住她的手腕,有些低弱的声音,却带着坚定:「为什么要躲?」 七初勐地摔开了他的手,已然控制不住的带了哭腔:「你还来做什么!我不再招惹你,我躲你远远的!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幸福,只能给你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厄运!你还来做什么!萧容荒,你不要再这样,你明知我心意,你明知我……」 下一秒,她已经被紧紧地按入了一个温暖的胸膛,萧容荒压抑着感情的声音:「这不是你的错……七初,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你没有必要走……」 「我知道你进入了这一带疫冰盛行的地区,心里担忧,但洛阳事情多,耽搁了些日子才过来……幸好你没事……」萧容荒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别哭了……」 她只知道伏在他的胸口,哭得悽惨。 「咳,两位,」席暮煌的声音打断了缱绻:「外边下雨,你们是要打算抱多久?」 「七初,」席暮煌站在阁楼前,对着里边的萧容荒点点头,七初走了出来。 「我需回去了,我会吩咐教内的弟子送些粮食和蔬菜瓜果过来,」她靠近她邪魅一笑:「这里留给你们。」 七初扯了扯她的衣袖:「暮煌……」
第37页 席暮煌勾魂的翘唇微微一笑:「你要如何感谢我?」 七初对着她粲然一笑,带着几分得意:「过来,我告诉你。」 席暮煌侧着头将耳朵凑近了她,七初掩嘴低声地对她说了句话,席暮煌笑了一声:「死丫头,真有你的。」 七初眉眼弯弯:「满意了吧。」 席暮煌楼了搂她的肩膀:「嗯,这还差不多。」 七初拉着她走了进去。 席暮煌对着萧容荒磊落抱拳:「萧城主,不打不相识,多有得罪。」 萧容荒唇角有微微的笑容:「席教主言重了,我一直很敬仰席教主这样的奇女子。」 席暮煌撇撇暧昧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教中还有些事情,我需赶回去。」 七初和萧容荒并肩陪着她走出了竹林雅筑,已经有两位身着艷丽服装的美丽女子等在门前。 见到他们出来,屈膝行礼:「属下见过教主。」 席暮煌淡淡地:「起来。」 随即转身对他们摆摆手,神色间不见了疏狂,而有了几分威严:「七初,萧城主,告辞。」 「七初,」萧容荒搂着女子的肩膀看着她不舍地望着席暮煌的身影一直消失在了树林深处,才慢慢地转身:「你刚刚同席姑娘说了什么,这般高兴?」 七初抬眼狡黠一笑:「不可说。」 萧容荒也不再问,只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髮。 七初不满地嘟嘴:「你这次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冷霜他们呢?」 萧容荒答:「我把他们甩掉了。」 七初看着他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容荒淡淡陈述:「他犯错,这是惩罚。」 七初拉着他的手:「你这次可以留多久?」 「留到你想离开为止。」他清悦低沉的嗓音传来,如此的安心。 山中幽谧的日子。 席暮煌的势力可谓遍布南方,这样的密林间,除了第一日有神色恭谨的农夫打扮的男子将一些食物送过来之外,没有一个人再来打扰。 萧容荒却在当日有些发烧。 七初替他把过脉,紧紧皱着眉头,他这些日子以来,身子竟又是差了许多。 她忍不住心疼的埋怨:「你究竟是有没有注意自己,明知道身子骨不好,还这样糟蹋……」 萧容荒抬手掩住她的嘴:「好了,我错了,别生气。」 他有些疲软地靠在榻上,却还是耐心的哄着她:「事情多了一些,难免的。」 七初想起她离开时,他痛失亲人,后来的日子又是瘟疫横行,不用想也知道他必定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 她当时竟然会这样的私自,抛下他一走千里…… 萧容荒双手捧住她的脸,有些慌乱的语气:「七初,我……你别哭……」 七初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不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哽咽着:「对不起,我当时不应该离开,你撑得这么辛苦,我却一声不响就走了……」 萧容荒紧紧地抱着她,彷佛失而復得最珍贵的宝贝。 夜里七初忽然惊醒,发觉他身上的热度高得吓人。 她行医已有一段日子,但是看着他昏沉病榻的模样,还是慌了心神。 还好她随身带着药,虽然没有萧容荒平日里将养着的那样多珍贵药材,但对于虚寒和发热之症,还是很有效的。 七初白日里伺候他静心休养,按时吃药喝粥,夜里他烧得有些昏迷,七初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过了几日,萧容荒身上的热退了,身体才缓慢地恢復起来。 七初一直熬着这几天,这时才显现出害怕,萧容荒一醒来,就看着她委委屈屈地靠在床榻边:「你是要吓死我……」 他伸手牵起她的手:「别担心,我没事了。」 萧容荒暂离了繁忙的事务,身心轻松下来,加之七初在旁细心的照料,精神眼见一日日的好起来。 待到七初准许他出门,两人便携手游遍了周围的青山绿水。 萧容荒陪着她採药,七初拉着他看山涧中的清澈溪水一方小小瀑布,云雾缭绕间树林青翠欲滴,景色美得仿似琼瑶碧池一般的天上人间。 闲来无事的阳光灿烂午后,七初煮茶,两人对着小方桌饮茶,闲聊几句,窗外是苍翠青竹,安静得只有风吹过的簌簌声音。 七初坐着坐着睏倦了,倚靠在身旁的人怀中就迷煳着睡了过去。 时光美好得似乎已经静止,这种远离尘世,忘记纷扰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简单纯粹的快乐。 「容荒,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七初将头倚在他的胸怀,闭着眼模煳地问。 萧容荒轻轻地抚摸她柔顺的长髮:「因我喜爱你。」 七初缓慢地开口:「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不怪我?」 「七初,人的命数是很难定的,我们只能把握眼前的幸福,」他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平静深远。 「如果不是我,师父不会死。」 「如果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萧容荒楼了搂她的肩膀,带了歉疚:「七初,我亦令你失去了父亲。」 七初只将头在他怀中蹭了蹭,汲取他的温暖。 「我三岁时就离开了父母,对他的记忆,非常的淡漠。」七初牵扯嘴角笑笑:「抚养我长大的,是我师门的亲人。」
第38页 萧容荒口吻很浅,却有着深深的情意:「七初,很多事,我们都身不由己。我以前或许不在乎一切,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愿再失却你。」 七初听得心满意足,将身体调整得更舒适,有些迷煳地睡。 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往阁楼室内走去。 身体被放在柔软的被褥中,萧容荒替她拉了拉被子,正要起身,七初拉住他的袖口,有些可怜的神情:「容荒,我犯了一个大错。」 「什么?」萧容荒重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神情包容。 「我上个月闯入皇宫,去了金銮殿禁苑。」 萧容荒的身体蓦然僵硬:「金銮殿是皇族史册禁地,你进去做什么?」 七初见他脸色不对,以为他要生气,声音更低:「我……只是心底有疑惑,不查清楚心中永远有个梗。」 萧容荒的手握紧了衾被,略微颤抖的语气却泄露了他的担忧:「你查到了什么?」 「皇上不是先皇的嫡亲皇子。」七初被这个秘密压着,一直很难受,此时便一併说了出来:「皇上的身世秘密,后宫的史册说得也很隐晦,只说他并非是醇亲皇后的亲子,既然是这样,他就没有资格继承大统,容荒,你当时,为何要助他登上帝位,那场宫闱间的谋杀,至今在后宫都还是禁忌……」 「容荒,你……「七初勐然坐起,抚上他骤然苍白如死的脸:「你怎么了?」 萧容荒闭了闭眼,勉强平定心头的那一阵颤动,抬手压住了她的手:「没事。」 「对不起,」七初吶吶地道歉:「我不知你不愿再提,我以后不会问了。」 「七初,」萧容荒将额头抵在她的头顶,声音带倦:「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要你相信我,我会对你说明一切。」 七初只专心地搂紧他的腰,嗯了一声。 天凝晚紫,溯风初静。 远山上笼了一层淡淡的烟雾,斜阳照影。 七初光着脚踝,坐在阁楼的吊脚楼上。 一会,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萧容荒从阁内走出,坐在她的身旁。 陪着她静静地看这美丽的黄昏。 七初只恨不得时光永远停留,但心底清楚地知道这只是她的奢望,因此格外珍惜着两个人相处的每一刻。 萧容荒抱起她,将七初纤细的身躯靠坐他的腿上。 「容荒,」女子轻轻的声音。 「嗯?」萧容荒指尖滑过她的髮丝,温柔的回应。 「我们如果成亲,顾长青会不会回来?」 「那是自然。」 「我上次答应了席暮煌,我们成亲时候,邀她来。」 萧容荒清浅一笑:「可怜的长青,这一次躲不过了。」 一会,萧容荒似乎才反应过来,有些惊喜的疑惑:「七初,你是说你愿意……」 七初微笑:「席暮煌说她耐心不够好,她说过了这个月还没听到消息,她就要放火烧了这个雅筑。」 萧容荒满怀喜悦,密密地亲吻她:「只要你愿意,我恨不得明日就将你娶回北庭。」 七初抬头,露出微微羞赧的甜美笑容。 两个人悠闲地坐着,享受夏日南方清凉的晚风,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一直到天色渐渐变黑了。 萧容荒忽然抬头,不动声色地朝着阁楼外看了一眼。 「七初,」他推推她:「你跟着我回北庭,嗯?」 七初身体轻微一动:「你可是要回去了?」 萧容荒微微苦笑:「只怕是这样了。」 他扶着她站起来,对着暗处的树影平静地道:「出来罢——」 瞬间,两个黑衣劲装男子从掩密的树林中掠出,屈膝跪在阁楼下:「属下见过爷,见过颜姑娘。」 七初看了一眼,极有分寸地放开了他的手掌,稍稍退在了一旁。 萧容荒不怒而威的平淡嗓音:「流沙,你起来。」 流沙悄无声息站了起来。 萧容荒眉眼未动,仍然静静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冷霜。 冷霜开了口:「属下知错。」 「哦,」萧容荒修长的手指轻敲栏杆上的竹子,漫不经心的:「错在哪里?」 「属下专擅,不该质问颜姑娘与爷的私事,更不该隐瞒七初姑娘在京城曾助萧号商铺劫回了那一批丢失的商物之事。」 萧容荒仍是素色衣衫,闲闲地倚在栏上,浑身上下却突然散发出了森冷的寒意。 「爷……」流沙开口,想替冷霜说话,却看到站在身后的七初对着他微微一笑,悄悄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萧容荒感受到了她暖暖的柔荑传递的信息,脸色柔和了下来:「冷霜,起来罢。」 第廿四章 身世恨欲共谁语 秋天是塞上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叶子金黄飘落在苍茫的大地上。 人流车马络绎不绝的北庭城商铺街坊间,北庭城主萧容荒即将大婚的消息,已经被迅速地传遍了。 北庭府邸日日进出的人,虽然行事低调,但还是掩不住的带了喜色。 萧容荒和七初都不欲张扬,源源不断的贺礼,却还是从各地的商铺送来。 萧容荒回来之后,如常处理事务,府内的琐事都放心地交由了七初协同四侍打点。 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二,除了府上的人,这几日进出北庭府的,都是萧家的心腹。
第39页 顾长青已经来了信,说正在赶回的途中。 七初不喜繁缛礼节,说好了不要大肆操办,但萧容荒却决计不肯怠慢她,皓月已从江南归来,六匹高头大马浩荡地进入北庭城,装了满满几马车的货物,有全套厚重的金镶玉龙凤首饰,上好的成对羊脂白玉手镯,金盏银杯,珍馐药材,以及数之不尽的大大小小的各种奇珍异宝。 甚至还带回了苏州绣坊的数位手艺精湛的绣娘。 七初看得咋舌,晚间陪萧容荒用膳,饶有兴趣地问:「要这么多东西来做什么?」 「给你做压箱宝。」萧容荒漫不经心地道。 七初有些惊讶:「容荒,我漂泊江湖多年,一直对这些礼节不太……」 「七初,这是你一辈子的事,」萧容荒搁下了筷子,执起她的手:「我只是希望能给到你最好。」 女子眉目流转,不忍拂他的好意,娇俏一笑:「值钱的统统给我,以后穷了可以到长乐坊换酒喝。」 萧容荒看着她佯装严肃的表情,忍俊不禁微微一笑。 七初给他盛了百合莲子汤:「入秋天气干燥,乖乖喝完这个汤,润肺养身。」 年关将近事务繁忙,又要操心婚事,萧容荒这段日子忙碌得很,七初每日过临凰阁来,也不多久留,仅仅是在用膳吃药时候,陪在了他左右。 十月底,一场大雪纷扬而至,塞北的冬天已经早早到来。 黄昏时,七初走进阁内,看了一圈,外间议事不见有人,书房也是空的。 她走到二楼的阁楼外,才看见那个秀颀的身影,正静静地倚栏,微微仰头看着外面的萧萧风雪。 七初皱皱眉,从椅背上取了暖裘,轻轻地走了过去。 萧容荒陷入了沉思,忽然感到肩上一暖。 女子静美的容颜,有些嗔怨:「穿得这般单薄,还站在风雪边上。」 萧容荒对她笑笑,揽过了她的肩膀,同她并肩看着这白雪飘渺的浩瀚天地。 「我第一次来到北庭时,也是下这样大的雪。」突然,寂静的天地间,他略略低沉的声音,带了几分唏嘘感嘆,轻轻响起。 七初心头轻轻一跳,从未见他提起过往事,但每每见他宁静的眉目间,偶尔闪过,不易觉察的浓郁的愁绪。 她不愿去问,就是怕触及到他心中最残忍的伤口。 「那你……是如何,来到北庭的?」她轻声开口,彷佛语气稍稍重一些,就要弄痛了他的心。 「我十四岁那年,母亲犯了大罪,株连整族,我不知世事疾苦,一下子从衣锦荣华的生活中陷入了不见天日的囚牢,兼之后来的严刑,我只恨不得早日死去。」 这样惨烈的往事,萧容荒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眉宇间的淡漠散去,只剩下异常的平静。 「那后来……」七初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抖,忍不住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母亲被赐死的那夜,皇上夜闯深牢,将我救了出来,并替我改换了身份,这是……欺君违逆的死罪……」萧容荒语调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冒着性命的危险将我送到了北庭。」 他顿了顿:「那时,他还是仅仅是先皇的十六皇子。」 「容荒……」七初轻声地唤他的名字,只觉得心头阵阵的疼。 萧容荒转头对她微微一笑,依然是温和坚毅的清俊面容:「那一夜,雪夜薄衣,我们长途奔驰了几日几夜,到达北庭时,也是这般苍茫的雪景,他对我说,北庭是天朝的北地咽喉,他将来是要给我做北庭的管理者,他要看到在我的手下,北庭变成塞北最繁华的江南,这么多年,他当时眼中充满希望和野心的凛冽光芒,是我坚持下来的最大动力。」 「你已经做到了,做得比他想像的还要好。」七初诚挚的目光带着温暖的光,定定地望着他,流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仰慕。 萧容荒将她的头按在他的胸前,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所以这么多年来,皇上要这江山安定天下太平,总是要有人付出的代价的,七初,我也不觉得后悔。」 七初自小跟随师父在江湖飘荡,天性无拘无束,对于远居朝堂之上的天下苍生之事,确实鲜有思虑,而如今听他平缓地娓娓陈述,只深深地折服于他的胸襟,她也更深刻地了解了她爱上是的是一个怎样的男子,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忧虑思重,他的鞠躬尽瘁,但是她会心疼,她会难过,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自私一点,让他放开这繁重琐碎的案卷公文,避开这阴谋算计的重重漩涡,远走江湖,寻一方桃源仙处,做一对神仙眷属。 但正因为她爱他,所以她不能够这样做。 她只希望自己可以一直陪着他,前路荆棘兇险,至少还有人可以温暖他过分冰凉的双手。 天色已然黑透,一阵冷风夹杂着雨雪飘进栏上,刺骨的寒意袭来,萧容荒再也忍不住,掩嘴清咳起来。 七初回过神来,连忙将他拉进了殿内。 反手掩上阁外的门,七初拨旺了紫金暖炉往他怀中塞,又倒了一杯热茶端给他。 萧容荒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暖暖的药茶,胸口终于泛起了微微的暖意,他对着七初笑笑:「没事,别担心。」 七初握紧了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双膝上,露出了一抹暖熙的笑。 十月廿八,塞北这段时日天高云淡,连风雪也消停了几分。塞上的天空,显得高原蔚蓝。
第40页 这两日北庭府上红绸高挂,北庭府内觥筹交错,道贺送礼络绎不绝。 红烛燃燃,已经装饰好的临凰阁内一片喜庆。 入夜,一道纤细的影子悄悄掠过高檐殿宇,熘入了临凰阁的二楼。 萧容荒正披衣坐在一方暖塌上,翻阅着手上的案卷。 对面的床帏间,铺着一件绣着暗红金丝的奢华红色喜袍。 他对着那道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户上的影子含笑开口:「七初,怎么这样任性,大婚前夜还要偷熘进来?」 七初翻身一掠,施施然地站在了房中,娇俏的容颜,身上穿着夹棉丝绸一件小短襟襦裙,发上带了些雪水,更衬托得她眉目如画:「我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好无聊。」 萧容荒微笑,拍了拍身旁的软榻:「过来。」 七初摸出了一方手帕将身上的几片薄雪擦拭干净,才挨过去做到了他的身旁。 萧容荒轻轻地抚摸着她靠在他肩膀上的柔滑长发,轻轻的:「七初,会不会后悔嫁给我?」 七初摇头更深地往他怀中蹭了蹭。 安静纯好的时光,温暖的房间中紫金火炉的炭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响声,七初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容荒,我有事情没有告诉你。」 她坐直了身体,看着他:「是很重要的事。」 萧容荒依然是出尘不惊的脸色,温柔的:「如果是你和皇上的事,你可以不必告诉我。」 七初秀丽的眉头拧起:「你知道?」 「一些。」萧容荒安抚地握住她的手。 七初闭目,索性全说了:「皇上,其实是我师兄,我是灵隐派弟子。」 萧容荒嗯了一声。 「你知道灵隐派?」七初疑惑他怎么毫无惊讶之色。 「灵隐祖师是大内的一位高手,他受德宗皇帝所恩恩赐,在灵隐山上创立了灵隐派,师门祖训,即是一世效忠当朝天子。」 七初暗暗心惊,师门江湖上一直是行事最为诡秘的一个帮派,所收弟子极少,但却都是绝顶高手,像她的师父左觉道人,所收的弟子,据她所知,不过是大师兄贺度,二师兄当今皇上,和她三人而已,江湖上传言灵隐派做事从不不按武林规矩,那是自然,因为他们执行的命令,只是一个人发出的,就是当今天子。 萧容荒对这一切,似乎了如指掌,她暗暗心惊,他是多么深不可测的一个人…… 七初只任由自己的惊异的表情显露:「看来江湖上,还真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萧容荒只淡淡一笑。 「七初,你是任何身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萧容荒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缓缓开口:「你和皇上的往事,我绝不会过问。」 冰雪聪明如七初,怎会听不懂他话中的寒意,她脸庞微微一白。 萧容荒怜惜地抚了是她的脸颊:「七初,我只是感慨没有早些遇到你。」 女子的眼眶有些泛红,她微微张着嘴,水波流转的眼,却不知该说什么。 萧容荒温温凉凉的唇,轻轻地覆盖那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低声的:「傻瓜,怎么哭了。」 七初心底释然,闭了眼享受他的温存,萧容荒过了好一会,还是带着温柔的安抚,轻轻地吻她。 七初璀璨一笑,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身上。 萧容荒被她一闹,微笑起来,握着她的手,细细瞧她的眉眼,那样清凉流转的的眼,倔强的微翘的唇,映着烛火的光,更显得顾盼生辉。 他已经有些心神荡漾,只是眉目间仍有疑虑:「七初,我也有一事隐瞒你。」 七初窝在他怀里,肌肤即使隔着衣物,也感觉得到的柔滑,一直蹭着他的胸口,她勾魂的杏眼烟波流转:「重要吗?」 他喉头一紧,勉强把持住心神:「不甚重要。」 「那天亮后再说。」女子温软的唇已经堵住了他的嘴。 他这一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幸福的时候。 轻软罗沙,烛火迷离,她的身体缓缓打开,犹如临水摇曳的娇艷水仙。 七初轻声一笑:「好像在做梦。」 萧容荒揽过她的肩,俯过身体:「七初,且让我们一起来做梦罢。」 这幸福巨大得令人害怕,萧容荒用力地抱着她,恨不得把怀中的女子嵌入身体髮肤,才得抵消这样的心慌。 窗台前的红烛,在天亮时滴了一地的泪。 一夜谴锩退去,七初柔情未减,悠悠睁开眼睛,看到身旁的清澈的眼。 他微微一笑:「我已吩咐冷霜下去让厨房备早点了,你可还要睡睡?」 七初将头拱进了被褥间。 她听到萧容荒轻声的笑:「我的小娇妻,你现在才知道还害羞?」 他微微戏嚯带着宠爱:「昨夜里爬进窗户的时候怎么没害羞?」 七初愤愤地将头伸出来:「你!」 萧容荒低头吻了下去:「七初,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娘子了。」 七初略微有些害羞,淡淡地转过了脸,就在此时,她骤然开口:「小心——」 阁栏外的北墙角的精寒的光一闪而过! 萧容荒反应更快,迅速地翻身拥住她,身形一动,一挥手就把暗器反射了回去,身子挡在她的面前:「七初,别动。」 阁外几道暗影已经飞速掠过,朝着暗器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41页 转头看看七初,她已经快速地穿起衣衫,扑过来查看他的身体:「容荒,有没有伤到你……」 萧容荒握住她的手:「没事……」 忽然间眼前的女子的瞳孔瞬间张大,七初定定地望着萧容荒的身体,定定地望着他胸腹间的一道伤疤。 那是一条约莫几寸长的疤痕,从胸口一直蔓延到腹部,看得出是经年旧伤。 七初呆呆地望着,神色变了又变,疑惑,惊恐,最后是绝望。 这道伤疤……怎么回事…… 那天一夜,在永寿宫,皇帝的寝宫,她也见过这样一条伤痕,位置形状,皆是一模一样。 七初不敢想,这——是——这——代表着什么—— 萧容荒看着她仓皇失措的表情,疑惑地低头,电光火石间他想遮盖,已然来不及了。 他走上前:「七初,你……」 七初双唇泛白:「为什么你跟皇上的——」 她眉头一动,顿时明白了一切:「你们是——兄弟!十七爷,怪不得武公公喊你十七爷,你是宫中早殁的十七皇子!原来十七皇子没有死!怪不得皇上对你如此倚重,怪不得你能随意出入大内禁地——」 「够了!」萧容荒打断了她:「七初,忘掉你所见的。」 七初一时过于震惊,没有注意到他瞬时煞白的脸色,只惶惶的道:「可是,你是皇亲贵胄,却为何要偏居在塞北?可是,既然你们是兄弟,他为何仍要——」 七初的眸中隐隐有闪烁的泪光,她看不清楚萧容荒的脸。 「因为我是先帝最不希望看到的皇子,」萧容荒一向平静的声音中也出现了一丝苦涩:「因为我已是一个死人!我本已该死,却苟且活了下来!」 他的语气中悽苦更甚:「七初,我原不该如此贪心,硬要将你拖进来——」 「不是的!」七初泪光就要滑落,脸上终于显现了愤懑:「我来北庭,本就是——但我不明白,他为何连手足之情都不顾惜,他怎么可以这样的狠绝!」 七初眸底的痛色更显:「你既然已经知道一切,为何还要这样苦心费神地帮他做事?!既然你已经知道,为何还要娶我?!」 七初跪倒在床恻,忍不住放声大哭。 一双手把她拉了起来,手掌很冷,透骨的冰凉,却很坚定。 萧容荒清俊的脸上是漠然过后微现的通透:「七初,我娶你,并不为任何其他事情,只为你。」 他定定地望入她的眼睛深处:「所以答应我,忘记京城的一切,这里只有我和你。你愿意吗,在北庭陪我一世?」 七初看着他切切的深情,点了点头。 萧容荒紧紧地拥住了她。 第廿五章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十月三十,天色灰暗,零星地飘起雪粒子,萧容荒起身半晌,仍未见七初进来。 走出临凰阁,唤来四侍,流沙拱手垂立,答道:「七初姑娘昨夜出府去了,吩咐不准惊扰爷,底下人也不敢拦。」 萧容荒脸色微变,流沙只低首一瞬,他已如风一般,掠向马厩。 七初骑走了脚程最快的烈风!萧容荒心底一凉,随即翻身上马,骑上了他的坐骑,对着身后跟上的流沙:「我去趟京城,府中事务你们四人暂时处理!」 话语未断,他的身影已经飞奔出马房,迅速地朝府前冲去。 北庭府门瞬间敞开,一道素衣宝马的影子闪电一般掠过。 七初,你明知这世间远不如你想像中的那么恩怨分明,你又何苦如此执着? 这世间本就是风凄雨凉,人情稀寒,权欲蔽天,你又何必再回到那个深渊…… 七初…… 萧容荒一人一马如天沙狂风般掠出城外,飞奔而去。 七初,只盼我还来得及!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厚重大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皇朝都城。 七初如鬼魅般,推门而入,皇帝成容德放下手中的奏摺,看到她一个人风尘僕僕,眉头上全是雪霜,雪花在她的衣上融化成水,滴滴落在地上。 皇帝略微一惊,随即不动声色摒退身旁的太监。 「七初,你倒胆大,私闯大内禁苑而后又逃得无影无踪,如今还敢回来?」语气略有些阴沉。 七初脸上是木然如死一般的神情,跪下来:「七初回来跟皇上求证一事。」 「何事?」 「皇上是否要杀萧容荒?」 「七初,何出此言?」 「血滴的毒,那一日是你从我这里拿去……没想到,你竟是用到了他的身上,还有贺度,若不是你,他怎么会如此鲁莽地刺杀,皇上,你的所作所为,七初想不明白。」 皇帝表情莫测地:「朕没有必要和你解释。」 这是她入师门十八年来,第一次要如此违逆这个她敬若神明的人,七初轻轻颤的声音,却透露着无比的倔强:「皇上,你不能杀他。」 端坐在宽大椅子后的男人遵仪威严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玩味:「是吗,那如果他存了谋反之心呢?七初,你要跟着他来对抗朕吗?」 七初木然的脸上显出了悲怆愤懑的神色:「皇上,我一直敬你是明君,但你却要杀死一个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他为皇上劳心尽瘁地做事!绝无谋反之心!皇上难道是非不分之人么!」 皇帝一掌击在桌上,脸色愈发阴沉:「住口,要你来指责来朕如何做事吗!」
第42页 七初煞白着脸,恨恨未平地吼了出来:「他是你的兄弟!皇上残忍至此,难道连一母同胞的亲生手足都要杀么?!」 成容德身形一震,脸色瞬间沉到了冰点。 他挥手摘下书房的剑,怒道:「胡说八道!朕看你是一心寻死,好,朕就成全你!」 他怒极挥剑而下,七初却是睁着明亮的眸愤恨地望着他,锋刃破空而来,瞬间就要刺入七初的项上! 剎那间,殿门碰一个人撞开,一个人如疾风闪电般闯入,扬手间一块牌子直射而来! 宝剑哐地一声掉下地来。 那精緻的黄金牌符,正面是璃龙云纹反面是流蝙纹云,正是御赐的大内通行金牌! 下一秒,一道白衣影子掠进,萧容荒跪地挡在七初身前,呛咳一声,勉强开口:「皇上息怒。」 皇帝看向眼前的萧容荒,他整个人仿佛在水里泡过,头髮衣服上都是湿的,雪水从他的白衣上不断滴落,饶是如此狼狈,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眉眼清贵,有些喘息着,但还是平缓的语气:「皇上,七初本是无事之人,都是臣的错,皇上若想要臣的命,就拿去吧。」 皇帝看着地上的萧容荒,默然半晌:「朕并不想如此,天意难违。」 萧容荒闭目忍过眼前的一阵晕眩:「皇上顾忌的是天命么,二十八年前,若是天意难违,皇上与微臣,早已经不存在与这世间了。」 皇帝沉默许久,低低地道:「老十七,这十四年来,你可曾恨过朕?」 萧容荒似是被十七这个称唿触动,一向平淡的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人各有命,臣,并不怨什么,」他的声音还是低弱下去:「人君当神器之重,皇上承天景命,必当以社稷为重。」 皇帝脸色有漠漠感慨:「朕知你难处,你也体谅下朕的难处罢,你返回北庭,给朕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北庭侯,你仍是朕的老十七。」 「但是她——」皇帝慢慢地转了腔调,冷酷下来:「她必须留下来。」 萧容荒闻言,仍然跪在地上:「皇上若还有一丝顾念之情,还请放过七初。皇上要臣的命,请给臣半个月处理好城中事务,臣再来向皇上请罪,但是七初,请皇上宅心仁厚,放她自由。」 皇帝脸色微变,冷冷地道:「朕已放过你,你为何还要一心一意地护着她?」 「因为我见过她在无拘无束时最明亮耀眼的笑容,我只愿她快乐。」萧容荒仿佛在说天气一般的风清云淡,微弱的声线,却有深深浅浅的情意。 七初眼中的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落,两心相悦相知的喜悦冲上头脑,却有觉得心底有丝丝的悲哀涌出,她忽然觉得这一辈子,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皇帝声音一字一字,似乎极力控制着的咬牙切齿:「好,拿你的命来换她的吧。」 「臣弟叩谢皇上成全。」萧容荒静静地磕了一个头,转身拉着仍然在发呆的七初,向宫外走去。 七初恍然大悟,哀哀地说:「皇上,不要——」 萧容荒用眼神制止了她。 转过身时,天阶外夜凉如水,流霜飞舞。 萧容荒忽然握住她的手,七初听到他疲倦而静切的声音:「七初——我头有些晕,你、扶一下我罢。」 七初转头看到他惨白的脸,低声地唤他:「容荒……」 萧容荒只觉胸肺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七初惊唿一声,忙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十七!」殿内的人忽然推开椅子,惊喊了一声。 萧容荒闻声身形一震,扭回头来看皇帝,那目光,是经年不灭的敬仰和温和。 他捂住嘴呛咳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涌出来,身体已经不受控制,软软地倒了下去。 皇帝冲过来扶住了萧容荒,声音中有罕见的慌乱与担忧:「小启子!宣太医!」 天朝司天监的占星台。 身着一身黑袍,鬚髮皆白的男子端坐在玄冰石椅上,怔怔地望着天空中那两颗一直相伴相生的星宿,其中的一颗光芒稍稍微弱的星辰,正以微不可觉的速度,缓慢上移,整个天空的星座逐渐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 男子手上的权杖点着星台上的玄石,目光飘忽地眺望着凄迷灯火中的宫殿,口中喃喃:「扭天逆命,星宿更迭……这一次……竟然……」 深宫轻烟飘散,朦胧的意识间…… 他又回到记忆中的长懐宫。 一直幽居深宫的母妃,即使眉宇间是经年不灭的哀愁,望着他的笑容还是一如从前的温暖,牵着他走过挑檐下的蓝绿色彩画梁枋间。 他看到花园的长廊迎面走过的凤冠高贵皇后,身旁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眉目英武。 他随着母妃敛衽低眉,跟在母妃后身后恭敬地行礼:「儿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十六皇兄。」 他在低头的一瞬间,看到母亲脸上落下的泪水。 「琰儿,你要记得,他是你哥哥——」母妃的叮咛,日日夜夜,在他耳边温柔的迴响。 「儿臣知道,他是十六皇兄……」他渐渐长大后,已经明白自己的母亲,在后宫中不过是一个失宠的妃子,自己是她唯一诞下的皇子,他只恨自己身子不争气,从小到大让让母妃操碎了心,宠爱衰迟,皇子无势,在长懐宫内,日夜长伴的他们的,只是幽深冷宫的几颗凄凉梧桐,十六皇兄成德,贵为皇后嫡亲长子,文武冠伦,他尊崇这个兄长,却同他甚少交集,他不明白为何母妃要这样反覆地叮咛他这个事实。
第43页 「不,琰儿,你要记住,你十六皇兄跟其他的皇兄不一样,他是你最亲的兄弟,以后若有时机,你们兄弟一定要相互扶持……」 在他十四岁的生辰那夜,母亲给他披上了锦衣外袍,遣退了宫女,在长懐宫的阁楼顶端,指给了看了夜空的那一对双子星。 「琰儿,是你该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了……」 容颜苍白的少年,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一对璀璨的双星。 「我跟皇后是亲生姐妹,我们同时进的宫,姐姐册了皇后,我封了妃子,我们姐妹感情一直很好,同从四年,我们同时,怀上了孩子。」 母亲的双眼凄迷,怔怔地陷入了往事之中:「你出生的那一夜,天上星象异常的灿烂,国师卜出此乃应天而运封凶化吉的皇子,谁知道……」 她语调变得急促:「我苦熬半夜,却一直没有顺利分娩,当时,皇上就守在殿外,苦等许久,却迟迟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太监却忽然来报,说皇后即将临盆,皇上便匆忙赶去了华阳宫……」 他自小聪慧,已经明白这深宫之间的兇险,只蹙着眉,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 「琰儿,这么多年来,我让你一直要孝重萧太医,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经年费心调理你的身体,而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萧伯伯,这世上,早已经没有了你!」 少年的身体轻轻一颤:「母妃,可是我生产得不顺利么……」 母亲的手痉挛地抓紧了他的手腕:「琰儿,不是你,是你们兄弟!你与德儿,是孪生兄弟!」 少年苍白的脸色也是一变,那位意气风发名冠满朝的皇子,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兄弟? 「母妃,那十六皇兄为何——」 身旁的母亲用手帕掩住了嘴,低泣:「我不知造了什么孽……」 身旁母亲的手一分一分捏紧,神情突然莫名的恐惧:「你们兄弟出生时,是胸腹连体的双生子!」 「我当时,怕得厉害……你们……」即使是母亲,她回忆起来当时的景象,仍然惧怕得浑身哆嗦:「这是不祥之兆……倘若皇上知道,只怕我们母子都会性命不保……你父皇当时不在殿内,我便苦苦哀求萧太医,他老人家仁心圣手,终究不忍看着你们死去……所以他瞒着皇上,擅自以绝世的医术,将你们分体……」 「所幸的是你们虽然连体,却分别拥有各自的官脏,因为一个孩儿先天心脏衰弱,萧神医在分离时,也是将精神气血都归流到了健全的另外一个孩儿身上,他也尽量只求能保住一脉,琰儿,你不要怪母妃,你们兄弟出生时,为了保全你哥哥,才会让得你先天不足,令你受了这样多的苦……」 她哀切的哭泣声飘散,他多想伸手抚摸她的脸,告诉她,琰儿一点也不怨……她是他的母亲,疼爱照顾他整整十四年的母亲,为了他的病耗尽心神的母亲…… 只是,来不及了…… 他挣扎着想要伸出手拉住她,却毫无力气,只能看着她渐渐远离…… 母妃! 「侯爷?」 「侯爷——」 耳边有模煳的低声唿唤,他一头冷汗,挣扎着勉力聚集起神智,身体刚刚一动,全身的气血便逆流,胸口针扎一般的刺痛,他轻轻一颤,捂住嘴剧烈地咳起来。 身边的人将他扶了起来,将一个软垫塞在了后背,萧容荒极力地抿起嘴角,缓缓调理内息,强自忍住了喉咙间的呛咳。 眼前有些昏花,他费劲地睁眼,看到的是身着青色官服的御医正细心察看他的脉像,他勉强撑起半个身子,点点头:「张太医。」 「侯爷醒来就好,万岁爷一直在外殿守着呢,下官去开几幅药,侯爷身子弱,可要好好养着。」 御医行了个礼,走出了内殿。 长夜宫冷,寂静中只传来沙漏轻轻滴落的声音。 容德帝静静地伫立在鎏金烛台前,太医在内殿走出来请安:「皇上,侯爷醒了。」 「他怎么样了?」 「侯爷虽然醒来,但已是多年缠绵旧疾,这次雪夜如此长途奔袭,对身子损伤难计。」 皇帝的脸上神色莫测,只摆了摆手,太医退了下去。 宫女太监走动得悄无声息,诺大的殿内一片寂静。 他抬脚朝内殿走去。 正闭目静静地靠在床上的男子,清俊消瘦的容颜在锦绣华丽的床帏间,只映得萧容荒的脸一片煞白。 萧容荒睫毛一动,睁眼见是他进来,手微微地撑在床沿,就要起身行礼。 皇帝平和地吩咐:「躺着罢。」 萧容荒低低咳嗽一声,声音低弱万分:「君前失仪,皇上恕罪。」 皇帝坐在了榻前的椅子上,眼中隐含了复杂的关心:「身子感觉怎么样?」 萧容荒缓缓地唿吸,试图平復胸臆间的刺痛,答:「多谢皇上关心,已然无碍。」 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放缓了声音:「十七,既然已不在朝堂,你同我,何须这般生分?」 萧容荒沉默一会,掩住嘴角低低地咳嗽,过了好一会,才缓住了一口气,却开口问:「皇上是看了司天监的天象?」 「监事已经上表,两星轨迹交错争辉,必当陨落一星,以求盛世永驻。」皇帝不带一丝感情地述说。 「皇上可信?」 「也不全然。」
第44页 两人之间的气氛,诡谲莫名。 萧容荒只觉得露在被褥外的指尖越发的冰凉刺骨,他微微地蹙眉,并没有看着对面的天子的容颜,却感知得到他内心的激烈挣扎,他闭目侧身乏力地倚着床,低低地开口:「他你恨她是吗?」 皇帝缄默。 这是二十八年来,他们第一次正面谈论此事。 诺大的宫殿一片安静,只飘散着宁神香若有似无的香气。 萧容荒不自觉地伸手按住了胸口,轻声地咳着:「恨她抛弃了你,而留下了我在她身边,皇后生产时痛失爱子,为了巩固权势而秘密收养了妹妹的孩子,我知道她对你的照顾,并不尽心……」 「够了!」床榻边的男子勐地站起:「朕没什么可怨恨的,只是想不明白她既然要冒着欺君之罪拼死留下两个儿子,为何却要做这般骨肉分离的蠢事!」 「你可知我自小到大,你每一次发病,我虽然身体无恙,但却跟着一次又一次次忍受着莫名的痛楚!你自小在她的呵护中长大,你又怎会知道我从小到大住在冰冷的龙华宫,看着每一位兄弟都是母慈子孝,我只一直不明白为何皇后对我是这样的——」 「十六哥——」萧容荒撑起身子,看着他瀰漫着痛苦的眉宇,那堙没在悠远年岁却一直盘桓在他心头的称唿,忍不住低声地唤了出来。 皇帝心头一震,却更加克制不住的酸楚:「既然她明知道日后必定酿成的滔天大罪,为何在出生时,不干脆杀了我们!」 萧容荒勐然坐起,激烈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样的!她是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是吗?」皇帝俯下头,看着榻上那张跟自己几乎一摸一样的清瘦容颜,由于萧容荒年幼久病深宫,而他自小骑射英武,气质迥然不同,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长得如此的相似。 皇帝看着他,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耻辱混着疼痛:「既然她是母亲,却为何对自己亲生孩儿数十年不闻不问?既然她是母亲,为何在事情败露之后,拉着你要陪她自尽?」 「她——咳咳!」萧容荒心头一阵一阵紧促的跳动,挣扎着道:「她不过是早已料想到有一天会深陷囚牢,所以提早将你送了出去!她一心求死,不过是想以一死求得先皇宽恕,以免先皇彻查此事牵连到你!」 「她并非不关心你,只是……」胸肺间仿若被寒针扎过,他身体一晃,伸手撑住床沿,便愈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他脸色煞白中忽然转青,剧烈的咳嗽中整个身体都浑身颤抖,弓着身子无力支撑地倒在了床畔。 皇帝踏前一步,有些惊慌地喊:「十七……你……」 萧容荒紧紧闭着眼,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直传来,他仓促地摸出了一方手帕,甫一捂住嘴角,暗红的血沫便瞬间蔓延开来。 皇帝看着那抹暗红,瞬间上前扶住他的身体,拍着他的后背助他顺过气来。 萧容荒又闷头呛咳了一阵,强制地运起真气平缓了体内紊乱的气息,过了好一会,他止住了咳嗽,抬起头来对着皇帝轻微一笑,漫不经心地拭去嘴角的血迹:「咳咳,没事了。」 皇帝知他一贯身子不好,却也是第一见他发病如此的险重,皱着眉头:「你……多少也要顾惜身体……」 萧容荒浅浅一笑:「一贯这样,不碍事的。」 皇帝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笑容,有些不忍,他转身:「你先休息,我让人煎药过来。」 「皇上,」床榻后虚弱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嘆息:「我知道,你也试图救她,但没有来得及——」 那明黄英挺的身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慢慢地走出了宫殿。 第廿六章 路遥归梦原难成 十一月的寒冬,白雪下得纷扬,厚重的棉帘将窗外的一丝寒气都阻挡在了外头。 守在宫前的宫女,见了风雪长廊那端走来的修长明黄人影,慌忙地跪下。 皇帝示意不必通报,便留下了身边的武公公,跨进了殿内。 殿内的金鼎炉中火炭烧得很旺,屋里暖气袭人。 宽大的暖塌上斜斜地靠着一个人。 柔软的衾被中,萧容荒肩上披着一件素白貂裘,一只搁在被子上的手中握着一本书籍,另一只手垂在了床畔,他正闭着目倚在床头,似乎是看书看累了,不自觉间就睡了过去。 皇帝放轻了脚步走了过去。 萧容荒还是很快惊醒,见到来人,手上一震,书籍掉落下来。 「好了,「皇帝抬手示意他免礼,坐到一旁,瞧了瞧他的脸色:「仔细将养着几日,气色总算是好了些。」 萧容荒轻轻咳嗽了几声:「有劳皇上挂心。」 「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吧,御医说你这次病势引发的咯血之症得慢慢调理好,免得落下病根。」 萧容荒听到,神情变幻了一下,但还是淡淡地答:「多谢皇上。」 皇帝没有答话,只有些莫测的神色望着他。 「皇上……」萧容荒开了口:「可是有事?」 成德帝脸上泛起一丝有些冷淡的笑:「你不问问她?」 「咳咳,皇上要说,自然会说,微臣不敢擅自揣度。」萧容荒宁静的眉目,看不出什么表情。 皇帝脸上挂着笑:「即使是自己心爱的女子,也这般沉得住气,十七,朕该说你冷静呢,还是无情?」
第45页 萧容荒眉目有些萧索:「皇上太看得起微臣了,」他顿了顿,还是开了口:「她在哪?」 「自然是在她该呆着的地方。」皇帝站起,负手站到窗前:「她是女子,后宫是非之地,朕自然不能让她留着。」 「皇上与微臣的协议,微臣愿意遵守,还请皇上放了她。」萧容荒似乎不胜寒意,拢了拢肩上的貂裘。 「那是之前——」皇上慢慢转身:「你竟然放任着她询查了你的身世,她昨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了一通,说我为君罔顾大统朝纲篡位夺权为兄毫无人性弒杀兄弟剷除忠臣,呵呵,那可真是精彩绝伦——」 萧容荒心头一跳,七初……果然还是这般率直的性子,脑海中浮现的是她微微嫣然的脸颊气得跳脚的可爱模样,心头沉重,却无法笑得出来。 「十七,朕可逆天,却没有办法选择出身,这个身世,只能是永远的秘密。你要娶这天下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偏偏要娶颜七初,你纵容着她她知道的了太多的秘密,我不能留。」 萧容荒掀开锦被,扶着床帏站了起来,直视着眼前的男子:「皇上,七初不能死。」 「哦,是吗——」他语气冷了下去:「这么说,你是要以下犯上,违抗君命了?」 「皇上,」萧容荒敛起眉头:「不是也喜欢她么——」 「是,」皇帝冷酷一笑:「得不到的,留着也是后患,不如毁了的好。」 萧容荒拢在暖袖中的手轻微一颤。 他同他君臣兄弟二十八载,早已明白他狠绝的性子,事情——难道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么—— 萧容荒双眉紧锁,沉默地思索着。 皇帝忽然转头轻微地笑:「十七,你与我,天命已定,双星争辉,至于谁将陨落,我们来场公平的较量吧。」 萧容荒清咳一声,徵询地望着他。 皇帝已经冷漠地转身朝外殿走去:「明夜子时,永寿宫内,朕不会留一个侍卫。」 「朕早已经听说北庭侯武功深不可测,朕也好奇得很想试试身手——你若赢了我,我让你带着她远走江湖,但你若输给我,颜七初,朕要让她永远没法子说出这秘密,朕要纳她做妃。」 「好。」极轻极浅的一个字,平和地传来。 京城朱雀东大街上一座豪华的宅子内。 一辆高头骏马的华贵马车刚刚停在院前,家僕立即上前:「公子爷,小姐她……」 车厢的帘子掀开,走出了一个尊贵威严的年轻男子,闻言只是皱皱眉,有些无奈的口气:「知道了,下去吧。」 「开门!你们这群狗腿子!还不赶快开门放我出去!」还未走进庭院,就听到厢房内那女子清亮带着怒火的嗓音。 他摇摇头,走过去扭开了门。 「你!」七初见到他进来,一双美目怒狠狠地望向他,瞬间就朝开着的大门沖了出去。 皇帝反手一把抓住了她,威胁的压低了声音:「七初,这么不乖,信不信我不止封了你武功,连身上穴道也给你点住?」 七初被他拧着手腕,一阵钻心的疼,却仍是不断地扭动着身体:「你放开我!」 皇帝一把将她推回了椅子上,反手关了门,英挺的面容里有着微微恼怒:「萧容荒好得很,宫里一堆太医宫女伺候着,你给我安分点呆着!」 七初听到他的名字,恍然失神,只低声哀求着地问:「他,病得厉害吗——有没有好一点?」 皇帝听着她颤抖的语气中的担忧,脸色蓦然一沉。 他转身不再看他,只站在窗前留给她一个背影,他冷漠地答:「御医调理过,已经好多了。」 七初只疲惫地掩住了脸,想阻止发烫的眼眶流出泪水。 「七初,」皇帝负手看着在冬天依然怒放的满庭芳华,声音有一丝颤抖:「你仍是要随他去,就连朕也留不住你?」 七初这几日被他软禁着,不眠不休闹了几日,也有些累了,只嘆了口气:「你早已得到天下,极尽奢华,你又何曾看得到他二十多年来偏居塞北的厌世孤寂?」 「就因为他是被牺牲的那一个?」皇帝神情中终于有一丝激动:「你究竟是可怜他,还是爱他?」 七初淡淡地笑:「皇上未免太小看我了,也未免太小看萧容荒了,我颜七初不会因为可怜而爱上任何一个人。」 七初平静无波的眼睛,让人看不透这个女子,即使跟了他,却从来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皇帝忽然强硬起来:「朕定要他死呢?」 「那么七初陪着他。」女子有些沙哑的嗓音,却很平静。 「是吗?」皇帝淡淡转身,若有似无地亮了亮指间那一段丝银的光芒:「那如果朕让他生死不如呢?」 七初乍眼看了一下他指间的一板碧绿的羊脂玉指环间幽幽露出的光芒,忽然神色大变,她勐然扑了上去:「你对他,究竟做了什么!」 皇帝一把抓住她,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忽然映入了她的眼中,是带着伤痛的切切神情:「七初,回到我身边来。」 「朕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究竟要怎么做。」他拂袖,转身离去。 永寿宫。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歌台暖响,舞殿冷袖。 雪还在纷扬地下着,颀长的男子负手伫立在廊前,长廊下之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
第46页 侍卫都已被他遣走。 缦腰迴廊处,飘摇的烛火间,一个素衣男子慢慢走来,他步履一贯的沉静如水,气度清贵,反而是脸色,苍白中有抹隐隐的红潮。 萧容荒仍是青袍缓带的一身锦白衣裳,身上没有披貂衣,冷得掩嘴不断微微的咳嗽。 「身体有没有问题?」皇帝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窗棂上:「如若身子不适,我们可以改日。」 萧容荒淡淡笑笑,苍白的脸颊上双眸清亮如秋水:「不碍事。」 皇帝平缓的:「那就好。」 他率先走出了琉璃的屋檐,伫立在了殿前的庭院中。 萧容荒仍是轻声低咳,随着他走到了雪地上。 「你的清虹剑呢,如此绝世名剑,不打算让朕见识见识?」 「与皇上交手,龙体为重,」萧容荒淡淡开口:「微臣就不用兵器了。」 「好,徒手过招,不藉助兵刃之力,才更显招式武功的精髓——」他缓缓地踏了一步,双手低低地垂在身体两侧,袖管已经微微住满了真气:「十七,记住这是成败论断的一场比试,你对我,无需容情,我亦然如此。」 萧容荒点点头:「那是自然。」 话语一落,他的身形瞬间如鬼魅般飘忽而起,伸手一掌,便凌厉地朝着庭院中人拍了过去! 皇帝早已估算他掌风移动的各个方向,脚下阵势迅速地移开,随即腾空旋起,瞬间身形已经瀰漫在漫天的风雪中,他幻化分身,一瞬间竟然变成了无数的人影朝着萧容荒袭来! 萧容荒微微咳嗽一声,沉淀心神入定明镜台,快速地移动躲避周围的袭来的掌风,随即定睛辩位,双掌便朝着不断变幻的人影之中的一个影子平平地推了出去。 皇帝全身都成攻势,只感觉一股平缓但强大的真气竟然飘忽地穿过了他护体真气,诡异但精准地朝着他的身体袭来。 他心头一惊,点足后退,勉强避开了那一掌,但手臂还是被震得发麻,强劲的掌风袭过,他身后那颗苍槐上的积雪簌簌地掉落。 他一踏上身后的树干,借力飘起,漫天的身影倏忽一定,随即只剩他一人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掌已然直取萧容荒的咽喉—— 站在宽敞的庭院一方磐石上的素白锦衣男子,身形倏然倒下,而后灵活侧身,手上也不再容情,并指成剑,直接地点向对面来人的膻中穴。 皇帝一招不成,他丝毫不管已经近在咫尺的萧容荒的手,竟然全然不防备,手掌瞬间移动,只求的是以自伤以伤人的毁灭的杀招! 萧容荒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在他胸前,稍稍移动了一分。 瞬间皇帝挟持着剧烈旋风的手已经狠狠地拍在了他的胸口! 两人的身形瞬间分开。 雪地上萧容荒身体轻微一晃,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他皱皱眉,死死地咬紧了双唇。 站在另外一段的皇帝,胸口剧烈的翻腾,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十七,是否继续?」 萧容荒唇边浮起淡漠的笑容:「胜负未分,怎不继续?」 寒风猎猎中,两人的身形彷佛凝滞,柔软的袖袍在风雪中竟然一动也不动。 皇帝轻轻地脚下踏了踏积雪,手掌在袖口上併拢,他稍稍地转了转视线,忽然转动身形,拇指轻微地转动着中指上的指环—— 「不要!」风雪中,女子仓促的唿喊唿喊声划开了这漫天的风雪,一个纤细的身影撞进了两人对峙之间。 她一把抱住了皇帝,带着哭腔喊:「我答应你。」 「七初——」一身白衣的男子乍然见到她,难以自控地喊了一声,带着微微的喜悦。 七初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向这声音的来处,只低着头放开了身旁人,哀求的:「我答应你。」 皇帝温柔一笑,强行捏紧了她的下颔,逼迫她看着萧容荒:「你可想好了,以后都陪着朕?」 七初今日穿了身明艷宫装,衣华钗钿,珠环翠绕,光华明亮照人,却映衬着她的眉目更加的萧索,她冷漠地:「是的。」 萧容荒神情一变,朝前走了几步,欲将她拉到身边:「七初,你说什么?」 七初咬着嘴唇,原本低头盯着皇帝双手的目光忽然抬起,对着他微笑:「萧容荒,我回来这几天,发觉还是比较喜欢这锦衣玉食热热闹闹的生活,我——后悔了——不愿回去了。」 容颜如雪的男子双眸的光芒飘忽一闪。 他皱着眉摇头,一贯淡然的嗓音也有些不稳:「七初,不,你不是这样的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七初笑笑:「萧容荒,对不起,我还是喜欢看戏听曲,喜欢漂亮衣裳,喜欢穿金戴银,还是留在京城快活些。」 她脸上灿烂无暇,并无半分勉强。 皇帝赞赏一笑,伸手将她拥入了怀中,对着眼前的男子:「十七,看来已经不用比了。」 萧容荒缓缓地转动目光,苍白着脸,仿佛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说,音调紧绷,像是随时会断开的弦:「七初,你当真是觉得这样的生活比较令你快乐?」 七初含笑着点了点头。 她耀眼幸福的笑容折射进来,他的胸口生生地疼。 萧容荒竟淡淡一笑,微微咳嗽:「倘若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塞外的确是太苍凉了,日子长了,你会受苦的。」
第47页 他脸上带笑,却难掩的心事苍茫,随即转身下阶,走向花木扶疏的迴廊深处。 七初用尽全身的力气,看着他转入长廊,推开了殿门。 寒风夹杂着冰雪吹起他的锦绣衣衫,他脚步骤然停顿,一手扶住了朱红的廊柱,一手捂住了嘴角,剧烈的咳嗽声穿透了风雪,一声一声如刀割一样地刺在她的心头。 眼前模煳中,她看到那个男子单薄瘦削的背影,嵴背却仍然挺直。 她死死地咬唇,控制着眼泪,闪耀如同星光的眼泪,终究是没有滑落。 她知道,那个对着她宠溺淡淡微笑的萧容荒,那个她深爱的眉目清华的男子,她永远,也不会再见了。 第廿七章 沉香裊心字成灰 半个多月后,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入了北庭城。 马车样式普通,马也不是什么好马,赶车的马夫是个寻常的中年汉子,车子要闯进北庭府前,侍卫拦了下来,大声喝问:「什么人!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冷霜碰巧骑着马从府里出来,上前询问:「怎么回事?」 却见车辆的帘子被一双手掀开,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手指修长,清透如玉,却异常的苍白伶仃。 冷霜心底一惊,掠到马车前,待看清车内的人,忙跪地行礼:「爷!」 随即起身大声吩咐道:「让车进府去!」 北庭府临凰阁,气氛压低着一种莫名的紧张,下人走动得匆忙,却不敢发一言,显得异常的安静。 二楼的内殿前,流沙和寒星沉默地伫立在前,却难掩了惊忧的神情,眼光一直飘向屋内。 药香裊裊间的床塌间,层层锦被中,平平躺着一个男子。 原本应是俊美容颜的男子,如今却两颊深陷,形容枯藁,脸上更是灰白得一丝血色也无,胸口的唿吸已经若有似无。 萧容荒瘦得不像样子,从京城硬撑着离开,一路上他即开始发烧,天寒路远,沿途颠簸,他心境凄凉,竟是对自己也不管不顾,身边又无人照看,身子差得不能再差。 雇来的车夫见他咳嗽呕血不止,也是满心恐慌,只怕不知哪一日,赶的车后怕就是一具尸体了。 冷霜打发走了车夫,连忙回到了临凰阁,萧容荒躺在塌上,双目微闭。 冷霜轻轻地走了进去,小心地唤他:「爷——」 萧容荒微微地张开了双眼,见到是他,似神智有丝放松,身体轻轻地往塌里缩了一缩,声音低微渐无:「我不在这段时间,城中一切可好?」 冷霜低眉答道:「一切都好——」见萧容荒眸中的微弱光线渐渐黯淡下去,似是唿吸都要消失一般,忙说:「爷,顾先生马上就来,您别费神了,休息一会——」 冷霜看着他倦倦地点了点头,整个人显得毫无生气,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恐慌,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转眼已看到顾长青已经冷着一张脸,匆忙地走了过来。 萧容荒又睁眼看了一下他,冷霜随即朝顾长青拱了拱手,开了身体让他进入了塌内。 自己往阁外走去。 顾长青死死地拧着眉头,手指搭在他的脉门。 漫长的冬雪,在阁外肆虐随风翻卷。依然下得不知人间忧欢。 冷霜负手立在廊前静静地看着一片雪白中的北庭城,他同流沙与寒星交换了一下眼神,只低声嘆息一声,默然无言。 三位高大的黑衣男子如石雕一般地立于阁前,他们都没有交谈,但眼底都是难掩的担忧,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阁内,忽然见顾长青喊了一声:「萧——」 听见一向沉稳的顾长青如此惊慌的语气,冷霜脸色一变,抬脚便要往阁内走去。 却有人拉住了他,是寒星,对他摇了摇头。 三人立在阁外,看到萧容荒俯于塌上,血一直从他口中呕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裳,竟是不可遏止。 顾长青转眼已然恢復了冷静,忙用银针封住了他的心口大穴,掏出药丸给萧容荒服下,他冷冷地喝:「还想保住心脉的话,别动真气!」 萧容荒身体无力终于无力地瘫倒,靠在他的手臂上,顾长青伸出手扣在他的尺关穴上,缓缓地渡过真气,助他尽快化开药力。 过了一会,萧容荒不再呕血,却似一具木偶般,软软地躺在衾被间,鲜血红得刺目。 「咳咳——」萧容荒待得缓了一口气,对这个眼前这个英俊的脸上五官皱作一团的男子歉意地笑笑:「长青,没事了,咳咳——「 顾长青皱紧眉头,低低地说:「不想死就别说话,好好将养着。」 一边把上他的脉,细细地思索着,紧紧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放松。 过了半晌,他放开了萧容荒,走到一旁的桌上仔细地写下药方。 他将方子递给了阁外的冷霜,返身走回殿中,收了他身上的银针,又扶着他躺下。 顾长青皱眉看着他了无生气的神情,这是怎么回事,信上明明说要成亲,他赶回来,却连他面都没见上,只说匆忙去了京城……末了,他终于忍不住:「你这一次去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咳咳——」萧容荒居然还在微微地笑:「没什么事,只是我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了——」 「你……」顾长青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开口问七初。
第48页 「我、很累,长青,咳咳……真的很累……」 他的语气,从未如此疲倦死寂过。 顾长青走到了床边,脸色难得柔和了几分,语气却还是硬邦邦的:「睡觉,你这身体,别想这么多事情了,先好好想怎么活下去吧。」 静静躺在床幔间的萧容荒双目紧闭,不知是昏还是睡了过去。 「先生,」冷霜一把拉过走出阁前的顾大夫:「爷怎么样了?」 顾长青走远了几步,示意殿前的丫鬟把暖阁上的棉帘整理好,又吩咐绿水多添一个火炉进去,才负手立在栏前,冷冷地说:「他以前虽然身子虽然不太健康,也是操劳过甚,但总算是达观知命,身体调理得好也能多活几年,但这次归来,却心绪繁杂以致身子不堪负荷,引发了痼疾的凌厉病发,我虽勉力保住了他的性命,却不知以后会如何,他能活多久,我也不能保证,我这么多年耗尽心力,他这样不顾惜自己身体,是要存心毁我的招牌么——」顾长青微微地怒气一摔袖口,道:「你们好看看照看着,他若醒了千万别让他劳心了,否则他要死了我也不管了。我再回去细细想想药方,你们守着他,有什么事马上去找我。」 冷霜拱手:「我送送先生。」 看着顾长青走出了阁外,冷霜仍站在阁前,远远望出去,在漫天的风雪中,北庭城傲然挺立。 这是一座候爷耗尽一生心力要守护的城。 任何的肆虐的狂风暴雪也不能丝毫减损他的英姿。 北庭一直那样的美丽,繁盛,坚强。 可是,他的守护者却躺在床上,仍生死未卜。 春上塞漠,牧草绿了。 北庭城内,人潮熙熙攘攘,各地的商贩络绎不绝,城内各地的驿站的生意也是一如既往的繁华。 这座城,太平盛世,一如从前。 拂过廊前的风已经没有的冬天刀锋般的冷利,而有了一丝温暖。 阁内的萧容荒,静静地坐在案几前翻看着宗卷。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异常,一直不断掩嘴轻轻地咳嗽,但看起来精神不错。 他这次病得厉害,缠绵病榻整整一个冬天,精神略微好的时候,连处理日常的事务,都被顾长青严厉禁止。 顾长青一贯是不愿久居偏寒塞北的人,他习惯了畅意自由的江湖漂泊……这次却发了狠心,硬是将他守了两个多月。 好不容易身子养得好了些,勉强能下地,顾长青也有另外的事情要做,冰雪消融的早春,他离开了北庭。 萧容荒总算松了口气。 不必日日被他逼着吃药,严格限制处理公文的时辰,就连要出趟查看塞北军营,都被他禁止。 萧容荒倚坐在铺满貂裘的软椅内,塞北的早春还是料峭的寒意。 开春后天朝京城传来的公文,已经在案几上摞起了小山似的一叠。 今日精神尚好,他一宗一宗地批阅,半天过去,也看了大半。 他随手抽出中间的一牒,翻开,搁在墨砚边上的手忽然轻轻一颤。 正红的烫金章本丝黄绸缎,是宫中礼部直接呈送北庭府邸的喜报。 他的神情复杂地变了又变,乌亮幽深的双眸泛起了淡淡的水光,似是高兴,又隐含着莫大的悲伤。 怔怔地盯着那牒文卷望了许久,他双眼轻轻阖上,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浅笑。 下一秒,手上的帕子却掩住了嘴角,低声咳嗽起来。 冷霜守在廊外,神色却无半丝轻松,他脑海中反覆忆起那冷面医生临行前的叮嘱,但他要劝得阁内那人休息,当真是比登天还难。 塞北的春日极短,日子在无波无浪中不自觉过去,牧草已经齐人高。 萧容荒入夏以来,身子看起来似乎好了许多,仍然是端整沉静的苍白面容,入堂出塞,看起来已然跟过去没什么分别。 但只是看起来。 临凰阁。 远处回乐峰的雪山顶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而阁外的广阔草原,已经是一片的绿油油。 二楼栏杆的轩窗前,摆了一方木塌。 一壶,一杯,一人。 金樽杯中嫩色的绿蚁新酒,还泛着一层细小的绿色泡沫,看起来分外的清透可爱。 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映衬着金黄杯盏,透出一种淡白诡异的贵气。 身姿清长的男子,倦倦淡淡的眉眼,眼光看着手边握着的一卷书,不时轻轻地举杯啜饮一口。 略微有些暗淡的纸张,笔墨疏淡,是她圆润工整手迹——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 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 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她梦想中的携手处,游遍芳从,远离这纷扰俗世的淳朴生活—— 自己终究还是,没有能力给她。 七初,你可会怨我…… 想起她温热可人的笑容,心头微微渗透的苍寒,原本极稳的握杯的手轻轻一抖。 他搁下杯子,手边的书就着按住了胸口。 唇边咳嗽还是溢了出来。
第49页 萧容荒从衣襟处摸出一方软帕,掩住了口,才勐烈地咳起来。 「咳咳!——」他身子抵在塌几上,不断地咳嗽,伸手去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瓶子。 若不是微微颤抖的身躯和迴荡在殿阁内空浅的咳嗽声泄露了他的病态,萧容荒皱着眉,神色仍是异常的冷静,当真是脸上一丝痛苦之色也无。 他拔开了瓶塞,勉力地平稳着手指间的颤抖,取出了几粒药丸。 「萧容荒!」殿前忽然传来一声怒气沖沖的冷喝,下一秒一个灰色的高挑人影沖了进来。 顾长青噼手夺下了他手中的碧绿色的药丸,只看了一眼便怒火不可遏止:「你就一直吃这个?」 萧容荒咳嗽平缓了一阵:「长青,你怎么回来了?」 顾长青几乎是咬着牙:「身子本来就不好,你不好好养着,倒吃起了沉香丸,你——」 他怒极转身:「冷霜几个是疯了是吗,竟然由着你这般胡来!」 「咳咳!」塌上的人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他们、并不知道。」 顾长青看着他:「好!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的身子!旁人管不着!我这趟去江南事情办得不知多急多快,一做完事情便和皓月一同,跑了多少地方才配齐了几味药,还赶着回来说要——」 他咬牙:「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顾惜,我下次也绝不理会!」 萧容荒撑着额头,将那一方手帕攥在手中,不再说话,任由那个怒火万丈的大夫骂了个够。 赌长青把桌上的那个瓶子扔了出去:「若还想活下去,别再碰这东西。」 萧容荒有些歉疚地低低开口:「长青,我——」 顾长青冷静了几分,坐到他身旁抓起酒壶,一连灌了几口。 萧容荒倚回榻上:「北庭和朝廷这么多事情,哪一样是省心的?我要做事,难免会有精力不济的时候,这药丸只是略微服过几枚,我若撒手不管,你那一年从银庄拿走的几万银子从那里来?」 顾长青面色一沉,腾地站起来:「好,你要吃那耗损血气的凝神药丸都是我害的,你要呕心沥血保你大江南北的萧号繁荣原来不是为了皇帝的太平盛世而是为了我顾长青一年的几万银子!好,我顾某从今以后不再从你萧家的银庄支一两银子!你哪日要是死了,别说是我害的!」 他一向冷峻的面容上带了酸痛的怒气,火爆脾气一上来,拂袖就往外走去。 「长青!」萧容荒扶着墙站起来想要拉住他,他明明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大约是真气得厉害了,才要这般曲解他的意思,他支撑着身子走了几步想要劝住他,但怎奈顾长青这脾气,竟是大步流星,转眼就跨出了殿门。 萧容荒心一急,咬着牙急急走了几步,眼前却勐地一阵晕眩。 他连忙用手撑住了身旁的椅子,心口的闷痛翻涌而来,他喘着气闭目等着眼前的一阵昏黑过去。 待得眼前恢復清明,顾长青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他心中一阵悽惶,想要解释的语言顿时散失,呛咳一声,手中的软帕立刻捂住了嘴角。 那方手帕中原来的一处已经有些干涸的暗红的血迹顿时迅速地蔓延扩大,萧容荒一手紧紧地抓紧了椅子,秀丽的双眉死死皱紧,极力地忍受身上的痛楚。 过了许久,空洞的咳嗽声才缓缓平息了下去。 萧容荒轻轻地拭了拭嘴角的血迹,将手中的软帕揉成一团,手势娴熟地扔进了一旁燃着安神香的鼎炉。 第廿八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烟臺阁楼中,不知何处传来歌女的低声浅唱,立于帘前的宫装女子,轻轻地嘆了口气。 女子红颜粉黛,明艷照人,只是曾经在眉目中流转的清波,顾盼间的生辉,却已消失不见了。 七初隐隐地嘆了口气,最近她嘆气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是在宫中第几个秋了? 日子早已不是日子,每一日清漏沉沉,熏笼一灭,天微微亮,又是一日。 玉簪轻挑残香冷,银簟冰轮度春宵。她不记得这是她睁着眼的第几个夜。 日子漫长得令人绝望。 若不是,还有侑儿……对了,侑儿—— 「母妃,」香香甜甜的声音已经从殿外传来:「母妃——」 殿外甜甜软软的童音响起,幼小的身躯已经扑入了她的怀中,七初把幼小的孩童搂入怀中,微笑着问道:「侑儿今天乖不乖?」 「乖哦——」 七初温柔地抱起他小小的身子,看着他的俊秀眉眼,宫中人人都说,像极了万岁爷。 她苍茫的余生中,至少还有这样一个幼小生命,需要她的拥抱照顾,她无论如何,都要为他活下去。 成德七年的天朝。 京城内人人都惊嘆传诵皇上的宠妃颜妃娘娘的才貌双绝,艷冠天下群芳。 皇帝独宠颜妃吶,这天,要变了——宫内的太监在朱墙下望天喃喃自语。 「主子,」暖黛宫内,侍女恭敬地唤道:「奴婢过来侍侯娘娘梳洗,今儿个万岁爷寿宴,可耽搁不得呢。」 珠玉簪花,环佩叮噹,淡淡的水粉胭脂,七初望着镜子里那个盛极而妍的女子,微微地嘆了口气。 他知道她天性自由,便将她囚禁起来,要她一辈子这样梳头匀粉,穿衣打扮,老死在宫中么。
第50页 九天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永寿宫内宴筹长排,声乐飘扬。 成德帝登基七年来,天子正直壮年,整个天朝,内陆四海太平,百姓安享丰足,呈现出一副江山繁荣的盛世景象。 紫宸大殿上结彩香案,群臣齐聚,大陈歌乐,皇帝宴赏各地赶来祝寿的诸侯王,边疆将军以及王公大臣,君臣同乐。 端坐在白玉石高阶之上的天子英挺脸上意得志满,举杯畅笑道:「今日众爱卿不必拘礼,大家开怀畅饮!」 坐下一片称谢之声,巍然耸动。 守在一旁的太监见到皇帝示意,手上的拂尘轻轻一挥,十几个穿着白纱抱着乐器的女子走出,盈盈行李,便依次坐下,鼓瑟吹笙弹奏起来,仙乐飘飘而起。 那些数年守在边疆的将军何曾有多少机会享受到这样的美酒佳宴,色相艷丽,纷纷大快朵颐起来。 七初静静地端坐在那绛色纱帘一侧,身旁是嫔妃们的言言笑语,珠环玉翠的叮铃之声,只有她神色空余一片迷茫。 第三盏御酒举起,众乐稍停,司礼监掌印太监武福的声音吟起,唱诵百官敬贺寿礼。 镇南王侯成会昌敬贺云母裱绛帛屏风,祝贺圣上万寿无疆—— 护国大将军霍思忠敬贺玉仿古彝器,敬贺天子万年—— 北庭侯萧容荒敬贺孔雀绿釉青花玉壶瓶一对,恭贺皇上圣寿万安—— 七初的身体轻轻一颤。 江苏巡抚周敏之敬贺骨石镶嵌扬州雕漆…… 武福的嗓音还在大殿上迴荡,她的手指缠住了绯红裙缎,紧紧地交缠。 这已经是第三年,他不曾出现在万寿节的筵席上。 近年来北庭萧侯的消息,即使远在深宫,她也略有耳闻。 京上传言,北庭城主数年不曾来京觐见天子,并称病推却了皇帝册封的塞北镇安都护,更有传言说他近年来沉溺声色,荒废边关事务,并且私自调换边关军营,已惹得天子震怒数次。 坊间传说,朝廷已经出兵西北,北庭已然生变。 后妃不可涉政,七初可以不闻不问朝堂之事,但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心,将悄悄打探来的北庭消息放在心底,在每一个月光如水的深夜,用心地揣摩了一千一万遍。 只盼望着能得到那人多一丝的消息。 但每次,她得到的只有失望。 锦绣宫窗棂上雕刻龙凤飞云,宫女素乐轻巧地踮脚,将西暖阁那方窗户给关了。 「娘娘,外边儿天阴了,怕是要下雪了呢。」素乐呵了呵手。 七初披了件绛色绣花外袍,正斜倚在暖阁上教侑儿认字,闻言只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 七初对侑儿的管教严格,那穿着堇色夹层小袄的孩儿,只管认认真真地握着笔桿,一丝不苟地写字。 「母妃,侑儿写好了。」软软甜甜的嗓音响起,侑儿轻轻地摇着她的手,俊秀的小脸蛋儿上有一丝狡黠的撒娇。 七初看着他,这孩子的眉眼……当真像极了他的父亲,心中蓦然一痛。 侑儿不解地望着母亲,忽然皱了皱小小的鼻子:「母妃……」 七初回过神来,将他抱起:「好,侑儿好乖,母妃让苏嬷嬷给你拿桂花糕好不好?」 七初抱着孩儿站起身来,正要朝稍间的内殿走去,却见守在殿门的小宫女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娘娘,永寿宫里的小禄子过来了。」 素乐跟在七初身后,只训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也不怕娘娘笑话你。」 七初看着,只笑了笑:「素云,看把你跑得,管你素乐姐姐喝杯茶去。」 那小宫女吐吐舌头,声音清脆:「谢谢娘娘!」便凑过了素乐边儿去。 七初召唤过来奶妈:「侑儿先和奶娘过去坐着,母妃一会儿就来。」 顷刻,那着青色衣服的小太监已经跨到了门前,他堆着笑容行了礼:「奴才给娘娘请安。」 七初拢了拢衣裳坐回了暖塌上:「起来吧。」 这小禄子年纪虽小,但做事乖巧伶俐,进宫不久就进了永寿宫,在万岁跟前伺候着,这宫里嫔妃,都还得赏他几分薄面。 「素云,给禄公公看茶。」七初含笑着吩咐:「禄公公坐下说话吧。」 「奴才谢过娘娘了,」小禄子带笑的白面脸:「奴才这是给娘娘贺喜来着了,万岁爷今儿个有赏呢。」 他语罢,轻轻一扬手,后边跟进了几位小太监,手上都捧着盘子。 「皇上谕旨,颜贵妃领赏—— 七初领着宫女跪了下去。 「万岁赐颜妃玉如意一柄,狐裘披风一件,南海珍珠八颗,燕窝银耳羹一盅——」 皇恩眷宠,这是后宫多少女子望尽盼断而不得的福分,可跪在地上的女子,明艷的容颜上并未见多大欢喜,只恭谨地谢了恩,宫女将东西接了过去。 「禄公公,天儿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七初笑着道。 「皇上还在御书房忙着呢,奴才得回去。」小禄子又打了个千儿:「娘娘,万岁爷让奴才说了,让娘娘晚间等万岁爷用膳。」 七初点头笑笑,素乐已经将几锭银子往太监袖中塞:「有劳公公了。」 冬日的天黑得早,锦绣宫掌灯时分,皇帝的龙辇从前廊缓缓而来。 七初早已端整了衣裳,领着一干宫女等在殿前,待得那明黄修长的身影下了龙辇,她屈膝:「臣妾给皇上请安。」
第51页 成德帝英俊的脸庞有一抹浅淡莫测的笑容,只一把搀起了跟前窈窕素淡的身影:「何必多礼,外头冷,殿里等着就是了。」 七初垂首,跟着他身后进了殿内,皇帝挥手摈退了跟着的太监,跟着七初走进了暖阁。 七初替他解下外袍,上面有零星的雪花,她秀眉清蹙:「都下雪了,皇上怎么不坐暖轿?」 容成德笑笑:「我不碍事儿,只是才十月吶,外边雪粒子都下了,看来今年的天儿可真是冷。」 七初只给他递上茶盏:「皇上饿了没有,可要传膳?」 「不妨,今日在御书房坐了一天,先歇会。」成德帝对她,这几年来甚是宠爱,两人相处,连敬称也免了。 「七初,」他将她拉到了身旁,低沉的声音有一丝放松下来的疲惫:「不喜欢今日的玩意儿?」 七初笑笑:「皇上可真爱说笑,臣妾怎会不喜欢呢。」 他忽然就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声音中有着浅浅的无奈:「七初,要我怎样做,你才会高兴一点?」 七初神色微微一变,只很快含笑:「皇上恩宠,七初心底很感激,只是听说今年天儿冷得早,而且偏遇上南方百年不遇的冬季洪涝,我正想跟皇后姐姐商量,宫里的吃穿用度,可以节约点。」 容成德闻言,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微微嘆息一声:「七初,你变成这般的贤良淑德,真不知是我的功,还是过。」 七初只淡淡地垂下了头,却不答话。 「侑儿呢?」他开口问。 「今日贪玩,累了,我让奶妈带下去睡了。」 「侑儿天资聪颖,禀赋异常,我是该给他选位先生教他功课了。」皇帝略微沉吟:「七初,你看谢千帆如何?」 七初瞬间抬眼看他,眼底波涛流转,谢千帆乃堂堂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更重要的是,当年皇帝尚为皇子时,就是拜于谢千帆门下,所以他亦是当今圣上的老师,皇帝这一次若让谢千帆亲自教育侑儿,那简直就是昭告天下—— 「七初,朕想立他为太子。」他执起了她的手。 七初神色微变,完全没有一丝欢容,只勉强地开口:「皇上,侑儿还小,而且还有几位年长皇子,此事……」 「好了,」容成德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只是和你说说,你说得对,兹事体大,必须慎重。只是七初,我要册封侑儿,你不是应该高兴么,怎么反倒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七初扯出一抹单薄的笑:「我只是被皇上吓到了。」 容成德敛了敛眼内的神色,轻轻啜了一口茶:「好了,此事以后再议。说件不烦你心的的事儿,回纥使节下旬来朝,到时免不了设宴款待,这回纥使节带来的美艷歌姬,舞蹈狂放热烈,七初倒可来瞧一瞧热闹。」 七初笑了笑,漠漠草原上的儿女,的确是爽利豪放,自然与中原女子,大不一般。 「朕可有艷冠后宫的颜妃,倒要让那些蛮蕃看看我们天朝绝色,只怕更胜她们几分。」容成德带了七分真,三分假,淡淡地开口。 七初心思芜杂,也不愿揣摩天子难测的心意,只陪笑着:「我都是三岁孩儿的娘亲了,还谈什么容姿,皇上可莫要教人笑话。」 「七初,就是这份自然而不自知的美,足以令男人一生难忘。」容成德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光芒一闪,随即漫不经心地搁下了手中的杯盏:「七初,传膳罢。」 十月廿八,回纥使者进贡天朝,成德帝在紫宸殿设宴款待使者,以示天朝威仪。 七初低眉,只看得见眼前那一双黄色的短靴,宫女细心地扶着她登上那鎏金台阶。 大殿内的熏笼轻烟飘散,紫金鼎燃着炭火,屋内暖然如春。 武福尖细的嗓音带着奇异的威严在殿内迴荡:「皇上驾到——」 天子缓步登上九龙金漆宝座,下首众人齐齐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略微抬手,低沉的声音:「众卿平身,赐坐。」 「谢万岁——」众人称谢,入座殿内两侧摆放齐整的桌几,上方早已摆满了佳酿珍馐。 如此躬逢天家筵席威仪盛会,七初却早已失了雀跃之心,她站在丹陛上,目光只停留在宝座前那一只展翅的仙鹤上。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启禀万岁,回纥亲王药罗葛仁裕和拉欣郡主,带使节十六人,觐见我朝天威圣颜。」清冷的嗓音带着端严的恭谨,迴绕在殿内。 那声音,带着冬雪拂过草涧时淡淡的倦意,微微的低弱,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势。 七初只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失去了唿吸。 她低垂着眼睑,手指痉挛地握紧了身边素乐的手腕,恍惚中似乎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在轻微的打颤。 那右首座上的一位头戴赤色貂绒帽,身着异族服装的剽悍男子走出,操着有些生涩的汉语爽朗地道:「仁裕多谢皇上款待,皇上特派北庭侯一路作陪,这一路来承蒙侯爷关照,当真畅快,天朝岁丰人和,礼仪威严,令我等尊仰万分。」 成德帝听罢,也爽快一笑:「回纥可汗多年来与我朝交好,亲王此次来行,诸位都是我天朝贵客,不必拘礼,当与朕好好痛饮一番。」 天子抬手笑道:「亲王请坐。」 末了他放缓了语气:「萧侯一路辛苦,坐下罢。」
第52页 「多谢皇上。」三层汉白玉石雕基座下长身玉立的男子执礼而下。 七初只听得耳边嗡然作响,脑中却是一片的惶然,她缓缓放松了一只紧紧地咬住的下唇,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轻轻地,微微地,抬起目光。 座首上的男子,锦白衣衫,姿容沉静,幽深如海的双眸,在这一剎那竟也朝着她轻轻地瞥了一眼,目光随即不动声色地投向了手中的琉璃杯盏。 心神俱断的一刻,咫尺之遥,是近四年未见的萧容荒。 彷佛已经过了一千年绵长荒芜的时光,她独自站在光阴的尽头,视发苍茫地凝望他。 不知许久,忽然身旁的宫女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衣裳,轻声地道:「皇上唤你呢,娘娘。」 七初恍然回神,脚下打着颤,走到了皇帝身后,然后对着来使盈盈一礼,便在那皇帝一侧坐了下来。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后妃的瞬间失仪。 殿内很快舞乐笙扬,身着艷丽短裙的回纥女子,闻歌而舞,曼妙热烈,坐中一时热闹起来。 皇帝看完歌舞,又亲切与使者谈论回纥风俗人情,商议通商之事,下座的朝中数位文官官员,对着佳肴美酒,听着异域民情,纷纷开怀畅饮。 七初听得恍惚,只端正地坐在那方宝座之侧,含波微笑地望着皇帝。 眼光瞬间的流转,望向宴席间,她的心却紧紧地皱起来。 右席首上的那个男子,整衣端坐,一身锦衣,却是异常清淡的容颜,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握着手中的杯盏,仿佛这个华服美宴的宫殿,与他毫无干系。 身旁是珠光摇曳的歌姬,他湛黑眸中的寂寞黯晦的倦意,如同深海。 七初死死地将泪光锁在眸中,朦胧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越发清减了,一张冰雪般清寂的脸,恍惚间仍是点尘不惊的温润浅笑。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美酒,而后一杯又一杯地喝干。 那座上的天子手执御盏,对着回纥亲王道:「北庭乃我朝与北方众族交好通商之门户,亲王所说通商御敌之事,阿萨兰汗可直接同北庭侯商议,萧侯处理后再奏报即刻。」 回纥亲王朗笑一声,只应如此甚好,坐中的众人皆已面色微变。 近年来突厥势力不断来犯我国边疆,皇上已增兵塞北,回纥此次来朝得天子如此重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能联合回纥,共同抵御残暴的突厥铁蹄。 而今日皇帝这般断裁,竟是将塞北的军商大权,集掌在了萧容荒一人之手。 众臣之中妒色隐起, 萧容荒,病根病骨的一介文弱布衣,没什么家世,来歷不明,平素也与朝中权臣没什么交情,他何德何能,能坐拥北庭,得皇帝如此之倚重? 兵部侍郎简祥清忍不住冷哼一声。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说:「皇上,塞北乃我天朝咽喉重点,微臣以为,领兵打仗之事,还是武将为善。况且微臣听闻侯爷贵体欠安,边关防务劳累繁重,这营房兵权之事,还请皇上三思。」 成德帝抬眼一看,是御史都察严文正。 他慢慢地饮尽了手中的酒,方才开口,声音压低了几分:「严卿所言有理,只是严卿监掌御史台,可上表奏述这满朝文武,朕唯才能用的有几位?江南这次暴雨洪灾,连着数日下来,奏上的摺子全是废话,诺大朝堂,朕竟无一个可分忧之人,此番塞北之事,若不是事情重大,这一路来天山雪路难行,萧侯仍抱病在身,若不是无人可用,朕何忍其劳苦?」 皇帝这一番话,说得波澜不惊,但这其间的责难之意,却如同高楼欲来的风雨,阴沉沉地压在了众人的头上。 群臣霎时噤声。 萧容荒仍是静穆从容的表情,语气低若,却薄凉如冰:「承蒙皇上不弃,能为皇上分忧乃是臣分内之事。」 七初望向萧容荒,他的脸平缓如常,静静地低下了头。 她忽地想起多年前在临凰阁内深夜一灯豆下清瘦孤寂的白衣男子的身影,他这些年,过得可好? 容成德抬手虚压一下,说:「众卿莫要在来使面前失了身份。」 他随即举杯对着回纥来使:「倒教亲王看了笑话。」 自然有见风的臣子瞧得皇帝脸色稍霁,笑着打了圆场,座席中很快恢復了热闹的气氛。 萧容荒站了起来,对座上的皇帝行礼:「皇上,微臣身体不适,请皇上容微臣先行离开。」 容成德握了握酒杯,关切地看了看他的神色:「要不要紧,要不要朕宣太医?」 萧容荒跪下:「多谢皇上关心,不用了,请皇上容微臣先行告退。」 容成德平静地道:「好,下去罢。」 萧容荒深深地叩首:「微臣谢圣上体恤。」 雕栏长廊中,七初裙角翻飞,她几乎是用跑的,追上了眼前的白衣男子。 萧容荒并未回头,只迳自走了一段路,方缓缓顿下了脚步。 七初抬头,发觉这是储秀宫墙外一处僻静之处,连个宫女太监的影子也没有。 屋檐斗拱外刚下过雪的一小方淡蓝的天空,流云静止。 他心知避无可避。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他顿足、回首、执礼甚恭,并未目视后妃容颜,只静静地撩衣跪地行礼。 七初直觉地要伸手扶住他,勐一回神,手势停住,只急急地道:「萧容荒,你是要折煞我吗?」
第53页 她声音清甜如昨,带着微微的焦灼和关怀,彷佛悠然而过的多年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站直身子,脑中一阵晕眩袭来,伪装起来的漠然恭谨,几乎要全盘崩溃。 他抬眼看到她的素雅颜容,如云的黑髮仅用了一柄荷花玉簪梳成一个如意髻,对着他微微的笑,依然是甜美可人的笑容,却带了一丝迷濛的凄绝。 「筵席未毕,娘娘怎地离开了?」萧容荒微微蹙眉,开口问道。 七初听得他一口一个的娘娘,心中苦涩泛涌。 「萧容荒,即使命运弄人……可你、一定要……这样的生分?」七初开口,嗓音不自觉地颤抖。 「七初,我……」他看着她明澈的双眸,却只能沉默无语。 萧容荒悄悄地侧身,将身体倚在墙上,心头的血脉,几乎已无法流动。 「七初,」他轻声地唤了一句,彷佛在问候悠长的、永不可及的岁月——轻声喟嘆,道尽了经年的风霜:「你好吗?」 七初只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他眉目如画的清俊脸庞,却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她轻轻开口:「塞北早已大雪封山了罢,天寒地冻的,怎么这时候来京? 萧容荒略去她语中的关切,淡淡地答:「皇上有事。」 七初继续问道:「这一路来身子可好?方才皇上说你……」 「不碍。」萧容荒很快地应,末了又加了一句:「一路上都坐马车,不妨事儿。」 七初瞧了瞧他的神色,欲言又止的缄默。 「小皇子可好?」萧容荒开口,神色恢復了闲淡如常。 七初眼眶一热,只点了点头。 「七初,你在宫中,过得安好,」萧容荒忽然有种弃世般的释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七初看着他的温和笑容,忽然感觉到难以抑制的慌乱:「容荒……」 「下次,不要跟上了。」他温润的言辞,却带着疏离之意:「七初,你与我,毕竟云泥有别,娘娘千金之体,还需顾惜身份。」 「萧容荒!」七初脸色微变:「你若不愿再见到我,直说便是,何必抬出这礼仪的教说!」 她美目中忽然蓄满了泪水,声音却低了下去:「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 七初转身,朝迴廊来处走去。 萧容荒容色惨澹,闭了闭目,脚下轻微一晃。 他还是无法抑制地伸出了手。 七初感觉到他熟悉的气息,他的手掌,復在她的手背上,指骨修长,带着沁心的冰凉。 那阵冰凉刺得她蓦然一阵心痛,她知道他理智冷静,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她却该死的,只一次一次地伤他的心! 「萧容荒,对不起……」她的声音夹着甬长的宫道吹来的一阵冷风, 萧容荒清咳一声,素锦袖袍立即掩住了口,他面容苍白,对她微微展颜一笑。 那笑容,温暖如三月春阳梨花初绽,是独立枝头那一抹专属于她的笑容。 「七初,只要你幸福。」他缓缓地道,带着奇异的安宁:「就不该惹这俗世尘埃。」 「请你、忘了我罢。」 第廿九章 残雪凝辉冷画屏 雪霁天晴,琉璃瓦下,屋檐上的冰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永寿宫偏厅的暖阁间,地热烧得暖烘烘。 宽大的阁内,一个面目发白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却发寒得腿都打着哆嗦。 阁内一个伺候着的太监宫女都没有,唯有那斜倚在榻上的天子,以及沉沉压顶的巨大的胁迫感。 那只是一个储秀宫当值的小太监,平日里连圣颜也没瞧见过几回,今日却莫名地被招来这天子跟前,回话的声音都打着颤:「约……约莫一盏茶的时候。」 皇帝的声音喜怒难测:「说了什么?你可听清了?」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回万岁爷,奴才没听清。」 皇帝脸色阴沉,略微挥手:「下去罢。」 天色暗暗,暖阁中只有窗外几屡淡淡的雪光,皇帝独自在殿内的暖阁,坐了一个晌午。 武公公领着当值的几个太监宫女守在殿外许久,武福一向堆满笑容的脸也显现了犹豫,候了几个时辰,他轻轻地推开了殿门。 他躬着身子进去,皇帝神色倒还平静,只是有些怔仲地望着那一方沉沉沙漏。 武福瞧见塌边的案几上御膳房送入的午膳竟是一动未动,早已凉却,他小心的:「午膳都凉了,万岁爷可还要用点?老奴吩咐御膳房再送……」 「撤了吧。」皇帝的声音带了一丝疲倦。 武福招来宫女,撤去了桌上的膳食,换上了一杯热茶。 皇帝轻悠地嘆了口气,缓缓地起身,拾起了书桌边上的摺子。 日影渐渐西斜,一直伏案的明黄身影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武福,什么时辰了?」 「万岁爷,酉时了。」武福答。 皇帝搁下了手边的硃笔,又皱着眉头翻看了案上的一叠摺子,神色更显沉重。 武福细心地望着他的神色:「万岁爷看了一下午了,歇会儿吧。」 皇帝站了起来,负手站到了窗台边望着窗外的天色,默默沉吟,忽然开口:「武福,你家是在江南一带?」 「回万岁,是在芜湖。」武福答。 「芜湖是我朝的产粮重地,一向富庶民安,这一淹,怕是不知多少百姓要遭殃啊……」
第54页 武福看着那挺拔的明黄身影,只觉得这一瞬间那背影竟有些萧瑟,他开口:「万岁爷宽宽心,这老天爷会体恤圣上爱民之心,怕是明天雨就会停了。」 皇帝没有回答,只依旧静静地立在窗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会儿,殿前有太监来报:「启禀万岁,侯爷已在御书房候着。」 皇帝淡淡的道:「知道了。」 他转身对武福:「朕与萧侯有要事商议,御书房里不用留人,你在外边候旨,其他人撤了吧。」 武公公应了一声,皇帝缓步走向御书房。 房内烛火已亮,案几上茶香裊裊。 皇帝坐在椅子上,紫檀木案上堆满了摺子,他拿起茶盏,开口:「十七,站在那做什么,坐罢。」 立于案前的男子称谢一声,才在一侧的椅上坐下:「皇上召臣来,可是为了江南赈灾之事?」 皇帝颔首:「嗯,十七,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办?」 萧容荒依然一身锦白衣衫,只是在外边披了件淡青外袍,面容依然苍白如雪,只有双目微显湛亮的神采:「皇上,户部库存的可用粮食库银还余多少?」 「不足百万。」 萧容荒略微沉吟:「此次天气反常,寒冬之日竟然连降暴雨,而且受灾地区如此广泛,皇上从附近的省份,紧急调来的粮食,已经派到了几个地区?」 皇帝翻看手边的摺子:「已到了江浙一带。」 萧容荒眉头微蹙:「杯水车薪,三江两湖一带受灾逾有六个省份,数十万灾民,远不足以果腹过冬。」 皇帝手指轻敲桌面,忽然开口:「十七,朕对塞北的徵税,需增加两成。」 萧容荒眉峰轻轻一颤。 他却很快平復,只微微拧着眉头:「塞北近年来进贡不断曾长,皇上,你不会不知道,臣已是竭尽全力——」 皇帝的声音忽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断:「十七,此事刻不容缓,洪灾一过,疫病又起,朕若不如此,江南一乱,危及的将会是天朝的江山根基!」 「皇上!」萧容荒的脸色苍白了几分,据理力争:「此番回纥使者来京,想必突厥斥候早已打探到消息,为了阻止我朝与回纥联合,阿史那达曼野心勃勃,突厥大军定会伺机而起,而如今正是塞北营房继续过冬粮草之时,北庭粮草冬季本就匮乏,皇上若再徵调,这塞北几万兵马的可再无粮草过冬!」 皇帝脸色一沉:「如今事态危机,只好辛苦塞北军将,只要这洪涝一过,军饷户部定会补上,再说我朝威震四方,突厥也真未必敢伺机进攻。」 萧容荒轻声咳嗽,声音冷清中有着一丝阴森的幽凉:「皇上难道是打算弃塞北于空防之地而不顾?」 皇帝挥手一拍御案,怒然有气:「那你是要朕弃江南数十万灾民于水火之中?!」 空气蓦然一冷。 气氛顿然凝滞。 皇帝冷锐如针的眼神,望了一眼椅间那个垂眸间锋芒深敛的男子,目光一变再变。 萧容荒面色惨白,胸口针扎般的痛楚翻涌,忍不住掩嘴咳嗽:「咳咳,此、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 皇帝平復了神色:「说说看。」 萧容荒淡淡站起,立在了房中的那一方巨大的水治图前:「如今江浙两省治水之道,皆是只堵不疏,因而才导致了上游的洪涝泛滥,如今姿水上游,乃我朝最重要的产粮重地,臣以为,维今之计——炸毁资水堤坝,泄洪以保住上游的鱼米粮仓!」 皇帝神色一震,随即冷冷一喝:「混帐!那下游的数万百姓性命——」 萧容荒脸色幽白,孤冷的嗓音带着绝然:「皇上,要保得社稷安稳,当以大局为重!」 皇帝定定地望着他的脸,许久,方露出了一个不可捉摸的笑容:「如此说来,萧侯是坚决不应这塞北加税之事了?」 「回皇上,此事,微臣以为,不可。」萧容荒清冷的声音带了一丝疲倦。 「十七——」皇帝撑着书桌站起,阴泠泠的声音传来:「却不知如今洛阳的萧号囤积的十万石大米,你是要打算来做什么?「 萧容荒手指微微一颤。 皇帝缓缓地:「是要囤积着灾后抬高价格,还是要以作谋逆犯乱之用?」 「皇上——」萧容荒脸上最后一丝神色褪去,只剩一片煞白,他转身扶住了椅背。 皇帝怒气难抑:「朕如此信你,你说说,你倒是如何报答朕?」 「微臣斗胆问下皇上,这囤粮的消息,皇上是何时得知?」萧容荒缓缓地吸气,声音低弱。 皇帝却并不回答,踏前一步,甩手道:「江南大区,粮商命脉已为你萧号所掌握,此番大灾,你意欲为何?」 皇帝的声音,沉怒冰冷,自古庙堂之远,江湖难测,萧容荒身为朝廷权臣,这般私自欺君囤粮,简直已是罔顾朝纲的谋逆死罪! 萧容荒放开了手边扶着的椅子,顿首深深地跪了下去。 他脸上一片拒人千里的漠漠寒意,轻轻地咳嗽一声,阖目便不再言语,似已疲倦之极。 仅有双眸中的悽恻,一隐而灭。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中充斥着复杂的光,怒意、失望、黯然—— 他开口:「你好好反省一下罢。」 皇帝抬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御书房。
第55页 锦绣宫内,七初正要吩咐了宫女将门帘那一方棉帘落下,这天是越发的冷了。 转身间,却见那一个挺拔的身影跨了进来。 七初瞧见皇帝穿了一件绛紫衣袍,披着一件黑色大麾,竟是只带了武福一人轻简而来。 七初赶忙给他脱了大麾,笑着道:「万岁爷来了也不通报一声,倒教人意外。」 皇帝面容有些怪异,瞧见她扯出一抹笑,正欲开口,却见那殿内一声稚嫩唿喊:「父皇!」 下一刻,一个圆圆的小身子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 皇帝一把抱起了怀中的孩儿:「侑儿,想不想父皇啊——」 侑儿将头趴在他的肩膀,笑得清脆:「想啊,父皇,母妃今日教侑儿念诗,还说侑儿聪明……」 「哦,读了什么诗了,念给父皇听听——」 七初看着父子俩说着话朝内殿走去,故意落了几步,使了个眼色给武福:「武公公……」 武福眼明,压低了声音:「娘娘,万岁爷今儿个和侯爷在不知为何在御书房起了争执,气得可不轻呢,也就是在娘娘这,才能让万岁爷消消气儿。「 七初心头咯噔一跳:「怎么个争执法?皇上有没有说什么?」 武福悄声道:「奴才怎么会知道,只见万岁爷从里头出来时,脸色不好,侯爷如今还在御书房跪着呢。」 七初眼睫颤抖,双手在银红的袄缎前死死绞紧,嘴里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 「娘娘,」武福微微摇头,眸中也有不忍之色:「待会见机劝劝万岁爷,侯爷身子不好,怕经不起那样的责罚。」 七初脑中浮起那人苍白的面容,那么寒的天,那殿堂地砖冰寒,他那样的身子骨儿,暖裘汤药将养着都还整夜地咳,长殿冷清,他怎会经得起那样跪一夜…… 七初定了定心神,朝暖阁内走去,陪着坐到了一旁的贵妃椅上,却只见皇帝含笑着陪侑儿说话,竟没有看她一眼。 御膳房传来了晚膳,七初陪着皇帝,奶娘在一旁伺候着侑儿,七初心神恍惚,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七初?」 「啊——」七初蓦然发觉皇帝在一旁喊她,匆忙地答:「皇上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我还正要问你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呢,」皇帝面容平静无波:「坐了大半天,一口都没动。」 七初笑了笑道:「大约是下午喝了碗桂圆红枣羹,现在还饱着呢。」 皇帝望着她的脸,瞧了半晌,才开口,却是对着暖阁外:「武福。」 武公公就在阁外候着,躬着身子走了进来:「奴才在。」 皇帝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地吩咐:「让萧侯起来罢。」 武福答应了一声,又躬身退了出去。 那锦绣宫的小太监名唤小骆子的,应了武公公的话后,匆忙地穿过了朱红长廊,一路小跑着进入了御书房。 那房前守着两位当值的太监,小骆子尖声尖气:「传皇上口谕——」 两位当值太监打开了御书房的门,小骆子的声音传了进去:「萧侯回宫候旨——」 那烛火飘摇的房内依然直挺挺地跪着一个人,素色衣袍在黑暗中分外刺眼。 萧容荒清俊的脸庞是淬玉一般的惨白,眼眸微张,也不说话,振衣起身,缓缓地走出了御书房。 太监守在门前,见到他跨出那门槛时,脚下不可闻察地细微一晃。 他赶忙伸出手:「侯爷,当心了。」 萧容荒却并不扶他的手,只撑住了门扉,手在胸前轻轻一按,吸了口气,负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小骆子跟着他,见到他缓缓踏上冷风唿啸的汉白玉石阶,走过空旷的朱红宫墙,步履沉静如水,沿路上的太监宫女见到他无一不恭敬地行礼,萧容荒俊美的脸庞,气韵矜持清贵,偶尔有一两个大胆的宫女忍不住打量着他秀美的容颜。 小禄子一路跟着,直到他回到了长懐宫,又呆了一会,这才快步地往锦绣宫走去。 长夜已深,空旷的皇宫内只有侍卫巡防的脚步沉沉而过。 七初强打精神,哄侑儿睡了觉,又陪着皇帝倚在暖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骆子悄声走了进来,皇帝睁开了眼,挥手让捶腿的宫女离开,道:「七初,给我砌杯茶。」 七初起身走开了。 小太监走过来跪在了塌下:「万岁爷,侯爷已然回到长懐宫,宫内说是歇下了。」 皇帝犹豫了一下,才问:「可曾传膳?」 小骆子只答:「不曾。」 「下去罢。」皇帝似是乏了,又将头倚回了榻上。 小骆子磕了个头,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暖阁,转到外间时,顿时一惊,连忙噤声止住了脚步。 那站在彩轴镜屏前那一抹银红裙的秀窈身影,正悄悄地拭去了眼角的一颗泪滴。 第三十章 拟将欢笑排离索 鎏金烛台上的烛火,已经熄灭。 长夜最后一缕黑暗被天光熹微照亮,穿着九龙纹朝服的皇帝跨出了锦绣宫内殿。 武福守在殿前,见到皇帝出来,垂着头轻声说了一句话。 皇帝脸色微变,急急地道:「传了太医没有?」 武福小心翼翼地道:「昨儿个夜里奴才们不敢惊动圣上……」 皇帝一摔衣袖,快步地跨下台阶:「那还不快宣太医!」
第56页 皇帝紧皱着眉头,疾步地穿过了殿前的厅堂,朝着外边走去。 身后的太监宫女战战兢兢地望着皇帝阴沉的脸色,忙不迭地垂着头匆忙地跟着。 一行人转眼已到了长懐宫的殿前。 太监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宫前的宁静:「皇上驾到——」 宫前当值的两个太监连忙跪了下去。 皇帝匆忙走到宫内,却见殿堂内黑压压地跪着太监宫女,却不见太医的影子。 他低叱一声:「张钧祥呢?!」 小禄子在身后答:「万岁爷,已经去请了……」 皇帝压着怒火:「怎么还没到!是要朕摘了他的太医院医首的官帽么!」 武福跟在身后,开口宽慰道:「万岁爷莫要担心,侯爷福分大着呢,约莫是旧病犯了,奴才们伺候着,不会有事的。」 不提还好,一提皇帝脸色更沉,对着身前的一干宫女太监:「一群狗奴才!北庭侯是何等尊贵身份,朕——谁给了你们天大的胆子竟敢瞒着不报!」 他定了定心神,才想起来问:「昨儿个夜里是怎么回事?」 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彷佛大祸临头,只哆嗦着面面相觑。 只见一个小宫女颤着声音:「昨儿个侯爷在书房暖阁看了一夜的案卷,奴婢夜半听得侯爷咳嗽得厉害,热了茶端进去,谁知道……谁知道……」那小宫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泣着:「奴婢、奴婢瞧见侯爷吐了血……侯爷不让靠近,奴婢也不清楚……」 皇帝脸色慢慢平静了下来,对着跪在眼前的太监宫女略微挥手:「起来罢。」 他抬脚缓缓走进了内殿。 这时,太医院的张钧祥才擦着汗被一个小太监拖着一路跑了进来。 他见到皇帝还来不及跪地请安,就被皇帝一把拉起:「免了。」 张太医随着皇帝跨进了内殿,又转过厅堂,西稍间的暖阁,才是萧容荒的寝殿。 宽敞的寝殿内,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紫金火炉间的炭火,烧了一夜,已经有些冷却了。 萧容荒约莫早就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蹙着眉头撑起身子靠在床沿,一身锦白衣裳惯常的齐整精緻,墨黑的长髮用一丝素绸挽在胸前,面容如雪,却神色闲淡,丝毫不为殿外的扰乱所动。 见到皇帝进来,他扶着床帏欲站起来,皇帝一把将他扶住:「躺下罢。」 萧容荒低低地咳:「多谢皇上。」 「身上哪里不适?」皇帝瞧了他一眼,他看起来除了脸色惨白,倒没有多大异常,只是气息异常的虚弱冰凉。 萧容荒面容闲寂,语气寻常,只淡淡地道:「惊扰了皇上,只是旧疾復发,没什么大碍。」 张太医跪在了床塌的一个绣墩上:「下官为侯爷请脉。」 他轻轻地咳嗽,声音低弱,几乎已经消失在清冷的空气中:「有劳了。」 张太医翻出他的手腕,将手指搭上去诊脉,这才看到他月牙锦白的衣袖间,几点暗红的斑斑血迹。 张太医一搭他的脉象,又忍不住暗暗擦了擦额角的汗,才低声:「侯爷,这呕血之症,是病发何时?」 萧容荒倦倦地垂了目,闭口不答。 张太医又细细地诊了许久,才沉吟着开口:「脉象虚迟,侯爷这病,是心脉损伤引发的呕血之症,依下官看来,已是延时了约莫数年,调理得好能恢復一些日子,但若受寒劳累或是悒郁动气,则极容易引发病势,此番天寒犯病,兇险难断,侯爷必须完全卧床静养,病中切不可再操劳心力。」 萧容荒依旧闭着眼,却是听得有些漫不经心,只将一方绸帕捂住嘴角,低低地咳嗽。 张均祥走到一旁的案桌上凝神开方子,皇帝站到了他的身旁,敛着眉头,神色复杂。 萧容荒眼前有些昏花,只约莫看得出眼前明黄的纹龙朝服,他勉强开口:「咳咳……皇上还未早朝?」 他说话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轻声咳嗽着:「百官等在紫宸殿……」 皇帝已明白他的意思:「朕派两个太医守在殿里,十七,遵着张太医的话好好静养些日子。」 长懐宫内一片寂静,伫立在纹菱窗台下的花觚鼎炉燃着淡淡的安神香。 萧容荒披了件素色貂裘,倚在暖塌上,闲闲地翻手中的一本棋谱。 手边搁着的参茶,裊裊地冒着热气。 他喝了一口茶,人还是倦倦的没什么精神,坐了会儿,便有些神思倦沌,正在榻上阖着眼歇了会,蓦然一张眼,待费力看清了来人,他心底一跳,他开口:「皇上——」 皇帝正坐在他身侧的椅上,对着他虚虚一按,示意他不必起来,才道:「病还没好,太医不是让卧床静养么,怎么起来了?」 萧容荒搁下手上的书:「已经没什么事了。」 皇帝看了一眼他手边的书,露出一抹微不可觉的笑:「《蕉窗逸品》,十七,敲棋落灯,你还真是好兴致。」 萧容荒笑了笑,言语中也多了几分闲适:「若不是承蒙皇上器重,我亦不过是只谈风月的闲人。」 皇帝看着他的笑容,悠然一嘆:「十七,朕知道这些年委实辛苦你了。」 萧容荒双眼明澈如秋水,无比平静:「皇上言重,能为江山做些事,是臣子的福分。」 皇帝神色一滞,缄默半晌,才开口:「紧急徵调的朝廷三千军马,已在遣散姿水下游百姓,堤坝不日将炸开,疏浚上游的洪流。」
第57页 萧容荒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颤。 即使紧急的疏散,那些位于偏僻远村的百姓,大多还是无法倖免于难,数万人将会流离失所,如此做法,实在是、有失德仁之道啊…… 但若不这般,天朝的整个江南地区,则将毁于这滔天洪浪中,这人世间,终究是无法两全之法……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骨瓷的杯盏。 皇帝带了一丝哀容,却异常的果断:「从闽南地区徵调来的粮食,已经送到了常州,只要保住了这姿水之上的产粮重地,恢復民生便指日可待。」 萧容荒点了点头:「如今也只有此道,才能解这四肆洪灾了……」 他话说到一半,却忍不住按着胸口,低低地清咳起来。 皇帝静了静,看着他咳了好一阵子,方才平缓了气息。 他转了话题:「回纥的那位亲王住在礼宾馆,倒是快活得很,前几日还给朕上了一道摺子,说要进宫来探望北庭侯。」 萧容荒想了想,道:「臣听说拉欣公主,似乎对灏王府的五公子颇有好感?」 皇帝笑笑:「朕正要同你说说,这联姻之事,对我朝巩固与回纥的关系,有莫大的益处。」 萧容荒也淡淡一笑:「皇上圣明。」 「皇上——」萧容荒坐了一会,才沉吟着开口:「既然朝中已无要事,臣不日启程返回北庭。」 皇帝不以为然:「路途颠簸,缓一段日子再回去也不迟。」 萧容荒只不软不硬地坚持「无碍,臣还是在塞北住得习惯些。」 京师大道,长胜亭外,风雪初歇,高远天光,一片湛蓝。 一顶暖桥抬得四平八稳,从西直门外绕出,落在了宫门前宽阔的朱雀大街的一间宅子前。 轿子一落,那几个宫装打扮的轿夫行了礼,便利落地沿着原路退了回去。 早已有人候在了屋檐下,一个僕役打扮的中年男子掀开了暖帘。 清冷的咳嗽声传出,面容苍白的清俊男子长身而出。 「爷!」立在轿前的两位黑衣男子即刻点地行礼。 「咳咳,起、起来罢。」萧容荒穿着一件翻领的银白的貂裘大氅,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领口处都是暖绒,只是他面容仍然白得无一丝血色,冷得不断地咳嗽。 冷霜站起身,示意那僕役引路:「爷,进屋子去罢。」 萧容荒淡淡地拂了拂衣袖,往宅子内走去。 「皓月,」萧容荒坐在大厅一张铺满苍灰貂裘椅子间,喝了一口热茶,便对着立在一旁的男子:「洛阳的商铺现在情况如何?」 「洪水前日已退了,损失是有一些,但应付得当,贵重的商品药材都提前运移了。」皓月垂首恭敬地答,末了又有些疑虑:「不知爷如此匆忙地召属下来京,可是有急事?」 萧容荒听了他的话,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略略思索了一会,才开口:「洛阳总仓的粮食,现在余下的有多少?」 皓月条理清晰:「此次洪灾之前,囤粮有一万两百石,洪灾起后,洛阳分号用于赈灾的分发了约三千石。」 萧容荒继续问:「那余下的呢?」 「余下的,囤积在了洛阳总部的粮仓。」皓月心头一跳,仍是据实以答。 「我不是吩咐余下粮食的转运洪灾严重的金陵一带吗?」萧容荒口气仍然缓淡,眼中却凝了冷清锋芒。 皓月怎会不明他的性子,这看似清淡的一句,已是动气的徵兆,他很快地接:「秦淮河水陡然暴涨,洪峰险恶,是以未能及时运送出囤积的粮食。」 他撩衣一跪:「属下失职,请爷责罚!」 「不、不是——」萧容荒正要开口,却被突然涌起的咳嗽声打断,他倚在椅背,从袖口摸出一方白帕捂住了嘴角:「咳咳!你先起来——」 冷霜一把拖起了皓月,两人立在一旁,忧虑重重地低垂着头,只听得萧容荒清浅而空洞的喘咳声。 过了好一阵子,萧容荒待得咳嗽缓了下来,方移开了手中的绸帕,他眉目依旧宁静,只是微微蹙了眉头思索着。 「皓月,你即刻启程回洛阳,将囤粮运往金陵,而后撤出姿水下游的所有萧号商铺……」萧容荒精神不济,话说得极缓慢,说了几句便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调息了一会,復又开口,声音已是低弱不堪:「朝廷不日要炸开姿水堤坝用以泄洪,若能救助百姓,你领着人马,应当知道怎么做。」 皓月只敛眉静静地听着,应了一句:「爷,属下明白。」 「我明日启程返回北庭,江南的事情,就有劳你了。」似是不胜疲乏,萧容荒只勉力说完了最后一句,强自支撑着的精神顿时涣散,阖了目倦倦地靠在了暖裘的椅背。 「爷——」冷霜欲要开口劝他多歇几日再走,却被皓月用眼神制止,两人看了一眼萧容荒的神色,只躬身行礼静静地退了下去。 清晨的朱雀大街,阒寂无人,街道尽头一座古朴的大宅前,金漆门环叮地一声,朱红大门悄然而开。 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一辆沉郁华丽的宽敞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了门前。 雪光微茫,一个长身玉立的瘦削身影从门内缓缓走出。 萧容荒一身锦白衣衫,伫立在古旧的青石板街上,微微仰头,朝着东北的那一大片明黄朱红的高檐宫殿眺望了一眼。
第58页 那一望,这个眼神一向坚清镇定的男子,双眸忽然带了无法言述的哀婉轻愁,映衬着他清奇倦雅的脸庞,似乎要将这一瞬的光景,狠绝地望尽了他这一生的惆怅柔情。 冷霜一动不动地守在那一辆巨大的梨花木马车前。 等了许久,萧容荒终于转身,冷霜在车厢前铺了一方锦绸铺着的矮塌,萧容荒缓缓地踏了上去,坐进车内。 冷霜对着车旁点头示意,下一刻,几道灰色人影跨上了一旁的骏马,训练有素地一左一右护在了马车的周围。 「爷,可是直接启程了?」冷霜站在车厢前恭敬地问。 「嗯。」萧容荒略略低弱的声音只淡淡应了一个音。 冷霜跳上了车前,扬鞭一声,那四匹骏马长嘶一声,马车缓缓移动。 马车驶过了安静的京畿大街,过了德胜门,到了京城郊外,道路顿时开阔,马车风驰电掣地奔驰起来。 疾驰了一小会,后方隐隐约约有飞速奔跑的马蹄声传来,围在马车周围的数人顿时凝神戒备。 冷霜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很快,衰草古道的尽头,一人一马,飞奔而来。 冷霜回头,远远地看见一个略微纤细的身影,穿了身湖蓝的绸衫,一块墨绿玉玦束起的黑髮随风飘荡,利落爽净,竟是一个斯文俊秀的贵公子。 转瞬之间,那马骑已近在几丈之外,萧容荒掀开厚厚的棉帘,望了一眼,眼波微动:「停车!」 冷霜驭马,长吁了一声,马车在路旁停了下来。 他推开车厢,跳下了雪地,远处的那一道影子从马上飞掠而下,几乎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萧容荒有些惊异的声音:「七初,你怎么来了?」 七初跑得脸上都冒了细密的汗,她抬袖子擦了擦脸,才笑了笑:「可跑死我了。」 萧容荒这才仔细地看清了她的脸,她脂粉未施,一张清妍的俏脸,这身打扮,多了几分雍容的英气,更显俊俏可人。 七初揪着萧容荒的衣袖,开口的声音有些不稳:「你要走了?」 「嗯,回北庭。」旷野风声唿啸,萧容荒简单地应。 七初有些着急:「怎么这么急,前些日子不是还病着……」她顿了顿,才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一直没机会去……」 眼中的泪已经涌了出来。 萧容荒心头一阵酸楚,他怎会不明白宫里诸多禁忌,她只怕是寸步难行,只很快地接:「七初,没有关系。」 七初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依然是不灭的寒凉。 他冰雪般清俊的脸庞,有着淡淡的包容和宠溺,嘴角始终含着温润的笑意。 只是气色太坏,七初皱着眉正要说话,却见一阵北风席捲而过,拂开了萧容荒额前的几缕髮丝,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只觉胸臆中一阵冰刺般的凉意泛出,忍不住低了头,清咳溢出了唇边。 七初撑住他手臂上的重量,把他往马车上推:「外头冷,车里呆着。」 萧容荒上了马车,靠在一方铺满暖裘的锦塌上,用一只手撑住了自己的身体,背对着七初,还是咳嗽得剧烈,整个身子都微微地颤抖。 七初绞着手坐在一旁,急得泪水都要落下,见到小方桌上有茶壶,连忙扑过去倒茶。 「容荒……有没有药?」七初焦急地问。 「咳咳……」萧容荒并未抬起头来,只低低地安慰着她:「七初,没事。」 他勉力平缓了唿吸,将掩在口的袖口移开,不动声色地拭去了唇边的那一抹猩红血迹。 七初将手边的热茶递了过去,萧容荒接过,饮了一口,霜白惨澹的容颜才见了一丝气色。 他闲闲地倚在车上,歇了一会,笑着开口:「七初,你这身打扮,如何出得了宫城? 恍然间,他似乎又恢復了成了那个倚马笑栏,气度闲静的贵公子。 七初听了,只展眉娇俏一笑:「我自有办法。」 萧容荒知她不愿谈起宫内的事,便笑着指了指车厢内的一个暗格:「皓月从江南带来的上好龙井,七初,也就是你泡的狮峰,才当得是翠影落碧岫。」 七初蓦然想起他们在席暮煌的竹林雅筑住的那些日子,闲来无事的午后,窗外风吹簌簌,他们置一方小桌,赌书泼茶的平淡日子。 真是恍若隔世啊。 七初找出了茶罐,一旁的鼎炉上煮水初沸,七初往清透的瓷杯中,缓缓注入了少许的水。 萧容荒凝着眉安静地望着她。 七初小心地看着杯中已经被温润开来的茶芽,吸了吸鼻子嗅那第一缕芳香,这才微笑着提高水壶,手势娴熟地沖注而下。 如此三回,清新醇厚茶香顿时溢满了整个车厢。 七初捧上一杯,含笑着端到了萧容荒的面前,故作端庄之态:「公子爷,请。」 萧容荒接过,清朗一笑,也一本正经地答:「多谢姑娘。」 茶香裊裊,时光静谧。 冷霜不知何时已放了缰绳,马车随意地在旷野中缓缓而行。 「容荒,」七初坐在他的对面,略略低垂的头,睫毛下是一片绮丽的阴影:「你不恨我吗?」 萧容荒徐徐饮茶的手忽然静下。 「七初,」他慢慢地开口:「当日,如果在北庭繁华安宁和你之间选择的话,或许——」
第59页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却没有再说下去。 七初一眼,已经瞭然他的心意,他纵使爱她,也断不会不顾一切地随她离去,他纵使爱她,也抵不过江山的繁荣安定。 只因为他身上流着的,是这繁华盛世的血脉,他身上牵绊着的,是这清平社稷的责任。 他甚至是要说,他感激她,因为那日,她让他迴避了一个可能会令她心伤的选择。 七初如粉蝶般轻颤的睫毛,掩去了心底的最后一丝痛楚。 这世间,多情,不如无情。 她抬起脸,又是春日艷阳般的笑容:「惊风养得好吗?」 萧容荒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惊风是七初在塞北的坐骑,野性难驯,却偏偏对她极为亲近。 他清咳一声,道:「华叔将它养得很好,只是依然不喜其他人靠近。」 七初依然笑容明媚:「容荒,倘若我有一天,我回北庭,你还愿意带我去骑马吗?」 她那样璀璨无暇的笑靥,仿佛一束光芒,点亮了他眼中的一片凄濛。 那一刻,他们都忘记了俗尘凡世,忘记了礼仪教规,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仿若仅仅是两个心意灵犀的挚友,在纯霁长空的冬日,约嘆一聚。 临把分手,嘆一笑论文,轻狂顾曲,此会几时又? 萧容荒只觉心头是暖然凄楚的痛,他轻轻的,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七初望着他,跺了跺脚,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不能呆太久了。 七初熟练地暖了一个紫金手炉塞进了萧容荒怀中。 她不愿凄凄作态,只恐惹他徒添烦扰,浅浅一笑:「我回去了。」 萧容荒空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先下了车,才替她掀开了车厢的暖帘,七初轻盈一跳,站在了他的跟前。 七初替他拢了拢身上的银白貂裘:「保重。」 萧容荒淡然温暖的笑容:「嗯。」 他姿态那么的从容,伫立在雪地里静静地目送她远离,那清雅容姿的修长身影,七初在后来的每一个瞬间想起来,便是一番惊心动魄的刻骨思念。 尽管在多年之后,她终于明白,他早已将他们的每一次告别,都当作了最后一次。 第三一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成德八年冬,江南大雨,延绵近月,洪涝肆虐,灾情严重。 是年,皇帝下罪己诏,斋戒三天,祭天于祈年殿。 成德帝亲派钦差大臣严文正奔赴江浙,主持江南赈灾事宜。 而后一月,暴雨渐停,风语调和,赈灾粮食顺利派送,终于在大寒之前,江南的局势缓和下来。 宫中总算过了一个祥和的新年,新年筵席,多日的阴霾散去,又是鼓乐笙箫的昌平盛世。 臣工嫔妃们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地饮下了一杯御赐的新春佳酿。 然而太平的光景并没有维持多久。 惊蛰一起,西北动乱,突厥阿史那达曼派遣长子颉利率兵六万,次子特勒率兵五万,分别从刺勒,高密两地,闪电携雷之势进攻天朝塞北疆域。 突厥部队骁勇善战,手段残暴,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烽火遍野,突厥迅速降服了西北的几个小部落,短短数十日,大军已然逼近了天朝的塞北重地——北庭城。 西北战事奏报像雪片一样传到京师。 七初在深夜的宫墙内,都还能听到那快马奔驰而过朱雀大街的沉闷马蹄声,踏破了京城的暗沉黑夜。 那暗夜鬼魅一般的马蹄声,沉沉地踏在这宫城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头上,众人皆是惶惶不可终日。 永寿宫烛火通明,皇帝不分昼夜地在永寿宫的偏殿内会见军机大臣,或在御书房批阅摺子。 已是数十天未曾召幸后妃宫嫔。 七初深居锦绣宫,日日如常,朝省昏定,悉心照顾侑儿饮食起居,她平素并不参与妃嫔们的倾轧斗艳,也不喜拉拢培植势力,因此锦绣宫一贯清净,略有空闲,只拣了几本上古医典仔细研读,或是同素乐几个宫女看看新式的秀样。 这个盛平帝国的祸端战事,并不是后妃应该关心的。 只有在深夜,七初觉得心头翻涌一阵又一阵的慌,几乎要将自己湮没。 烛火飘摇的深宫,她就着月色,在檀木的薰香衣柜深处,翻出了一个包裹,她打开,里边是一套精短骑装,一柄柳梢软剑,收藏得极好,但因为许久不用,原本摸得光滑的剑柄,已经有些生疏。 她将衣服拿了出来,用深灰绸缎,将几方碎银,几件首饰,和那柄剑,重新包裹了起来。 她悄无声息,而后起身,缓步走到西暖阁,坐在床边,凝望着淡蓝锦被中侑儿熟睡的容颜。 那么娇弱可爱的小人儿,精緻秀美的睡颜,无依无凭地躺在衾被中,只让人恨不得日日夜夜将他抱在怀里好好的疼惜。 要她怎么捨得,怎么捨得,离他而去。 只怕自己会日夜被思念腐蚀,只怕自己会想他想得心神俱碎。 塞北战败的消息不断传来,突厥两军已攻下越过回乐锋,攻下高密,离北庭城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关口,对塞北已形成围和之势。 北庭告急,京师震动。 倘若北庭陷落,天朝最北的一道坚固军事屏障失去,帝都便直接暴露在了突厥的汗马铁蹄之下。
第60页 这凄寒宫殿,每个人心头都是厚重的阴影。 每个深夜,七初坐在西暖阁的床边,忍受着焚心的煎熬与挣扎,坐了一夜又一夜。 天朝军政中心的大殿内烛火飘摇,如同这战火飘摇中的江山。 永寿宫前连当值的太监都被遣走,诺大的宫殿一片寂静。 这寂静中又带着压抑的凝重,成德帝端坐在堆叠满奏摺的案桌前,看着手中的那一封火漆圆筒的密报,脸上的神情压抑得可怕。 宽大的殿堂内,只垂首站了一个人。 成德帝将手中的密报平平地推了过去:「贺度,你看看。」 统领天朝最隐秘的一支军队的将领,在这危急关头,显出了冷酷的镇定,他摊开那方纸张,那是前线直接呈送御书房的密报,北庭城主萧容荒于前日猝往兵营,私自囚禁了朝廷振威将军霍思忠,兵符一夜易主,天朝的十五万大军,已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饶是贺度,也神色微变:「皇上,这……」 「封锁住消息,如若不然,京师必乱。」容成德咬着牙道。 他几乎要咬断了牙根,天朝百年社稷如今都仰仗这十五万精良大军,兵权旁落,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这十五万大军,兵权在他一人手上,萧容荒和塞北各族,一向交好,若他有一丝异己之心,拱手相让北庭,那么突厥直驱南下,天朝的江山…… 「贺度,」成德帝阴沉的声音:「你领着五千天齐死士,即刻前往塞北,如若……他有谋逆之心,」他手势一挥:「杀——」 贺度正凝神听着,成德帝脸色却突然一闪,冷冷一喝:「谁?」 下一秒,贺度身位迅速移动,手上数枚暗器,已朝着窗外直射而出! 贺度瞬间站到了皇帝身前护驾,正要唤人,却见一个纤细身影如风一般卷了进来,直奔到皇帝面前,却不跪地行礼,却仅是扶住了案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眸中细光闪烁,苍白着脸,贝齿紧紧咬着下唇,恨恨地瞪着他,半晌才说出话来:「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答应过我什么!?」 贺度看清了来人,退开了一步。 容成德冷冷地看着她,不为所动:「七初,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出去。」 七初一字一字:「他隐忍退让到这般地步,你——你为何还要杀他!他明明是你的亲——」 「出去!」容成德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迅速地堵住了七初后面的话:「他所作所为,哪里有为人臣子的样子?私禁重臣,拥兵谋反,他真是天大的胆子!?」 七初脸上激奋难平,四年多来的宁静如水的生活顷刻毁灭:「我不信!好一个拥兵谋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放肆!」皇帝眸中带了怒火,一把拖住了她的手臂欲将她往外拉:「七初,军国要事,不是你指手画脚的地方,回去!」 七初奋力甩开容成德扶在她身上的手,一掌挥出,她心里苦愤,这掌虽然毫无章法,但夹着怒气,已带了七成的功力,直接地袭向了皇帝的胸前! 容成德竟然不避,身体重重一震,而后跌落在了身后那厚重的龙椅上。 「皇上!」贺度惊慌地喊了一声。 门前迅速有了侍卫的响动,随后是男子的高声禀报:「御前侍卫齐礼,恭请皇上圣安!」 容成德皱着眉,缓缓地吸了口气,才勉强开口:「朕没事,你们下去,没吩咐不要进来。」 七初怔怔地望着他骤然惨白的脸色,似乎才恍然发觉自己在愤怒中做了什么,她咬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成德靠在椅子上,不再看她,只漠然的:「御前侍卫离开了你就出去。」 七初定定地站他的面前,不依不饶:「倘若萧容荒不是谋反呢?」 容成德听到她的话,已然平静下去的脸色又瞬间铁青,他撑着桌沿站起:「那你以为他这私夺兵权的罪,交由大理寺的话,该定何罪?」 「如果他能领兵击退突厥,保得北庭安宁,那又如何?「七初开口问。 「自然是功大于过。」容成德皱着眉。 七初心里恨得简直要嘶吼出声:「那你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容成德平平地道:「七初,这是江山,朕不能赌。」 七初赌咒一般恨恨地道:「我不会让你杀他。」 容成德冷漠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朕没有要杀他,朕只是不想这江山沦落。」 「那好,贺度去了北庭之后,如若萧容荒没有谋反之意,天齐军不可轻举妄动。」 贺度越听面色越是难看:「七初,此等大事,岂能容你这般儿戏!」 七初皱眉正要开口,却听见对面的皇帝低声地道:「就依她说的做。」 站在案桌前的女子听到他的话,似乎也愣了一下,而后,七初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枚银针轻轻一按,然后静静地道:「希望皇上不要食言。」 贺度神色大变,迅速地扑过来要截住她的手势:「七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皇上下毒……」 七初反手一挥,一本奏摺注满了真气直击贺度脑门,她恨恨地道:「你刺他那剑我还没跟你算过帐!若不是那一剑,他心脉何至衰弱至此!」 贺度伸指夹住了那本奏章,脸上有些难堪,却沉默了下来。 七初吐了口气,满心的激愤略微平復下来,她原本是仗着这一时之勇闯入这永寿宫,此刻拼劲了最后一丝气力,浑身都有些簌簌的发抖,只撑着自己:「七初冒犯了皇上,只要突厥军队一退,萧容荒无事,自愿领罚!」
第61页 成德帝低垂着眼看了一下手背,一块皮肤已经泛出了荧荧的绿色,他脸上满是萧瑟之意,却不再看七初,声音平平地吩咐:「贺度,那五千死士编入京畿护卫营,你带着兵部的三千精兵,听从萧侯调配吧。」 漫漫长夜,三更的梆子敲过,宫墙外一抹影子一晃而过。 那道人影如鬼魅一般,贴着屋檐飘荡而过,躲过了侍卫的夜巡,像黑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宫墙外。 墙根外霜雪未扫,寒气扑面袭来,人影立起,似乎悄悄地松了口气。 突然,毫无情绪的的嗓音漠然响起:「七初,朕的爱妃,怎么,不打算跟我告别?」 人影顿时一愣,右手已经迅速地按住了腰上的剑柄。 朱红的宫墙根边,缓缓走来挺拔修长的人影,七初望了一眼,他竟然只带了一名御前侍卫统领方宏,穿了墨色衣衫,在夜色中打量着她。 方宏站在了一丈之远,却是戒备的神态。 容成德站到了她的跟前,眼前这女子,抛去了锦绣华服,环佩钿翠,长发挽紧,只穿了件暗色布裙,背了一个灰色的包裹,眉目间却已是不顾一切的坚定。 他缄默半晌,只轻声地问:「七初,这四年来,我待你如何?」 七初手指轻微一颤,放下了握着的剑柄,只低声地:「皇上圣眷恩重。」 容成德神色冷漠:「我如此待你——」他眸中带了痛楚之色:「七初,即使是这样,这四年来,你呆在我身旁心之所念,难道就只有保住萧容荒?」 七初低垂着头,忍住了眉宇间的愧疚之色:「我十分感激皇上。」 容成德的脸色在黑暗中竟然有些苍白:「侑儿呢,你打算将他怎么办?」 七初堆砌起来的坚强防固几乎要崩溃,眼圈顿时泛红,手握成拳,侑儿——她的心肝——娘亲对不起你—— 掌心几乎要被她的手指掐出血来,七初瞬间扬脸:「请皇上帮我照顾他。」 容成德脸上隐隐怒意,他咬着牙:「侑儿尚年幼,你这般任性,萧容荒萧容荒,为了一个萧容荒,你竟是疯了不成??」 七初闻到死死咬住的下唇泛出血腥的味道,她只能低头沉默。 跟前的影子却一摔袖,沿着长长的宫墙,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七初眼底一痛,氤氲着的一颗泪滴落了下来。 她忽然转身,拔足狂奔而去。 浓黑夜色换成熹微晨光,出了京城,一路往北,身上感觉到地域转换带来的季节变化,京城已是春暖雪融,一路渐渐的进入塞北早春料峭,愈往北,大雪堆积深寒,七初伏在马背上,唿吸成冰。 过了玉门关,大漠隐隐在望。 七初挥鞭抽打马腹,拼命地驱赶□的骏马,夹着碎沙的猎猎寒风,在脸上划出细细的血痕,她浑然不顾,全身凝聚着的所有精神气力,只为了脑海中那一抹孤寂的白色身影。 她只能想着他,才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 大漠雪覆千尺,银海苍茫,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灰色身影,迎着漠漠寒风,唿啸而过。 苍原高地都已不在,七初自己深切的执念中,只看见了他温润清俊的脸庞。 她不知道自己奔驰了多久,光与暗交替转换,她只凭藉着最后的一丝渴切,静静地握住了缰绳。 终于—— 凛冽如刀的寒风中,骏马转过一片腹地,踏上山谷,她看到了剑戟旌旗,烟尘万骑的吹角连营。 一排玄黑旌旗在激盪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无数的帐篷散落在苍茫的这一片峡谷腹地中,空气中的兵戈之声,马粪的味道,以及士兵的吆喝声不断传来。 七初翻身下马,怔怔地望着那列朝天怒放的玄黑九纹龙的王旗,抬手抹去了眉间的一朵霜花。 她已看到了,伫立在这肃整军营之中,那一顶银白绣冰菱的高大帐篷。 那是——中军主帐。 天色微亮,晨光照射在这一片肃穆军营中,轮值的士兵在来回的走动。 七初将身上的包裹在肩上绑紧,略略观察了地形,便仗着绝佳轻功,循着地势悄无声息地飘下了山谷。 一抹纤细的影子如灰尘一般伏在了那方结满白霜的高大帐篷前。 她仔细听了听,里边寂然无声,七初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打算割开缝隙看看里边的情况。 手还未动,就听见身后传来冷冷一喝:「你要干什么?」 七初心头一跳,匆促转头,待看清了来人之后,慌忙地扯过宽大的衣领一把裹住自己的脸,嘶哑着声音:「小的、太仰慕主帅风采——只想偷偷看看,绝无恶意……」 她胡扯着边说边退,转眼到了帐边,七初蓦然转身,身影瞬间移动。 下一秒,肩膀却被人死死按住,冷霜低低的声音:「颜姑娘——」 七初数日来不眠不休长途跋涉,体力早已到了极致,只得惨叫一声:「放开我!「 嘴马上被死死捂住,冷霜不耐烦的低叱:「闭嘴!」他仔细地朝着帐篷里边看了一眼,似乎极怕惊醒里边的人。 七初不甘心地支吾出声:「这样你也认得出我?」 冷霜冷眉一对,只迳自将她往帐篷远处拉,七初只能扭着身子不断地挣扎。 「冷霜——」 七初蓦然睁大了双眼,抓着她的冷霜也忽然像被定住了身体。
第62页 主帐之内低低的咳嗽声传出,然后是男子温醇的嗓音,却因中气不足显得有些微微的暗哑:「带她进来。」 冷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拖起她,掀开帘子,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七初猝不及防地摔倒在了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她脑袋有些发懵,愣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睫,宽大的帐篷内中间是一张巨大的案桌,上面堆满了笔墨纸砚,以及各种案卷和地形图,帐前靠近桌案的右侧,置着一方暖塌——七初努力地睁大有些朦胧的眼,只怕看见的又是幻觉——那方铺满暖裘的锦榻上,倚坐着一位身形颀清的年轻男子。 他神态略略的落寞,却不见惊异,只淡淡的吩咐:「冷霜,你先出去。」 冷霜警告似的又看了七初一眼,然后躬身行礼,如同影子一般消失在了帐中。 萧容荒扶着暖塌缓缓站起,看着仍躺在地毡上的人影,穿着粗布的灰色衣衫,风尘僕僕的一件宽大袍子已经开不出原来的颜色,只看得到灰扑扑的一片,长发利落束起,低垂着头看不见神色,看起来竟像一个沦落江湖的落魄小子。 他蹲下身体,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抬起了她的脸庞,触手那下巴那一块肌肤,熟悉的柔滑如绸,落入视线中的是一张清妍如水仙的脸孔。 他轻轻地嘆了口气:「七初,为什么要来?」 七初咬着嘴唇,将那如花瓣一般的唇色要出了一道痕印,她无法言语,只睁大眼睛,仔细地望着眼前的人,如同朝圣一般的心情,细细地看着他,那是在她心底深处无数次铭刻印记的脸,他秀挺的眉,他瘦削的侧脸,他苍白的神色,他只披了一件素色长袍疏淡清雅的身影,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药香气息……她心底的千言万语只化成了唇边一抿的苍凉微笑:「萧容荒,真的是你。」 萧容荒也静静地望着她,照着摇曳的烛光中,凝望着她霜华满眉,如若不是手指尚有一丝热度,他简直要怀疑,这临光对他微笑的女子,不过是午夜轮迴的一场昏黄旧梦。 一丝寒风吹起大帐的门帘,捲起一阵流霜飞舞。 萧容荒手指蓦然一颤,起身时神情已换成了漠然:「七初,怎么会在这里?」 七初顺着他的手势站起:「你答应过我。」 萧容荒只挑眉不语。 七初咬着唇,有些无措的神情:「你说还要带我去骑马。」 萧容荒冷淡万分地朝着里边走,未露一丝欢容:「现在是战时。」 七初怔怔地站着,那些远不可及蚀骨想念着的日子,她总觉得似乎每一次抬头,都能看见他的脸,而如今他站在她的面前,她却忽然觉得,他立在了遥不可及的天涯。 「回去。」萧容荒低低的声音,却不容商榷的语气。 「我不。」七初几乎要被他激怒,扬着头坚决地应。 「这天朝军帐,不留女子,这不是你呆的地方,回去。」萧容荒不带一丝感情。 「我爱呆在哪里就在哪里,萧城主还管不着。」七初气得眼前都有些昏花,一掀帐,就要走出去。 下一刻,右手却被轻轻握住,修长的手指,掌心沁骨的寒凉,她回头,在那瞬间,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隐忍凄楚和深重倦怠。 心无法控制的疼,她赌气地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见到我……」话还没说完,眼前却忽然一阵晕眩的黑。 「七初?」萧容荒心口一跳,他顾不上胸口突然的闷痛传来,只连忙摸了摸她的脉门,微微蹙着眉,扶住她的肩膀,使力将她抱了起来。 七初醒来时,天色已经昏黄。 映入眼中的是他蹙着眉头凝望她,见到她醒过来,他给她端来了一杯温水。 七初睡了一天,醒来又喝了碗羊肉汤,精神恢復了不少。 萧容荒依然是一身月牙锦袍端坐在案桌前,专心致志看着案卷,看也未看她一眼,只平平开口:「七初,你只是体力不支,休息几日,回京城去。」 七初望着他一丝不苟的侧脸,脸上的委屈一点一点地蔓延。 他苍白如玉的脸庞映在烛火中,只泛出了拒人千里的冷淡。 七初忽然觉得,她这场雪夜单骑心急如焚的千里跋涉,肯本就是一场笑话,她苦笑了一下:「萧容荒,你真的不愿意收留我?」 「这不是你久留之地。」他平和的声音传来。 他那对陌生人一般公事公办的态度,只将她心口隐藏着的最后一点渴盼和希翼,羞辱得七零八落,七初只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顿时换作了冰寒雪水兜头浇落,她咬着牙不再说话,将长发迅速扎起,裹上了她的那身灰色衣袍倔强地朝外走去。 萧容荒坐在那一方巨大的案桌之后,丝毫没有起身挽留她的意思。 她一步一步,心底的绝望如同潮水一般,一寸一寸的从脚底蔓延。 萧容荒缄默不语。 淹没了她的腰,没至胸口—— 她走出了大帐,看到草原辽阔的天空,夜明星稀。 身后依旧是沉默如死。 她闭上了眼,那潮水,终于没顶。 天色渐渐黑了,她盲目地在军营走着,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灰扑扑的瘦弱小子,神思恍惚中她听到一个士兵躺在地上悽惨叫唤,她回过神来,停下来脚步,低哑着声音问:「怎么了?」 七初已经看到了他腐烂的左腿渗出了血水,她蹲下去毫不犹豫地搀住了他的身体,问:「军医帐篷在哪里?」
第63页 夜色渐渐深了,七初在医帐内忙碌了整整一夜,受伤的士兵哀嚎不绝,军医完全忙不过来。 那鬍子发白的老头拍了怕她的肩膀:「小哥,多谢你,以后你就来军帐吧。」 七初只嘿嘿一笑。 飘零雪花在深夜又开始纷扬而落。 旌旗落满霜,枕戈夜未眠。 冷霜守在帐前,直到亥时将过,一直烛火透亮的中军主帐中,几位将领才步出大帐。 冷霜掀开大帐走了进去,躬首喊道:「爷。」 萧容荒坐在案桌后的椅子上,许是整夜的议事过度耗费心力,他气色有些黯淡,按着额角倚在椅背,只略微抬眸示意冷霜。 冷霜垂着手平静地说:「颜姑娘并未离开,她进了军医帐。」 萧容荒蹙着眉头,抚额倚在椅子上不发一言,面容上的神色,却一点一点地褪尽。 冷霜转身从热着陶瓷罐中倒出了一盅浓苦药汁,端到了桌前。 萧容荒接过,缓缓地喝下几口,便皱眉放下。 冷霜忧心着犹豫地喊了一声:「爷……」 萧容荒抬眼,瞬间又是霜冷坚清的平静面容,他只淡淡吩咐:「没事了你下去吧。」 冷霜走后,帐内安静得如同坟墓。 他倦倦地阖目伏在桌面养了一会的神,但觉胸口的唿吸渐渐凝滞,萧容荒一手按了胸前,一手撑着桌沿站起,身体刚一站起,却是一阵晕眩突然袭来,喉头涌上甜腥,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 鲜血从他苍白的手指间滴落,映在桌面的几张素白绢纸之上,憷目惊心。 清俊男子苍白如雪的面容,瞬间映透出一种诡异的菸灰寒凉。 骨红垂枝,那样颓唐的艷色,如同枝头迎雪吐艷后的最后朵朵宫粉梅花,铁骨冰心,凌寒留香,却註定片片飘落颓败。 第三二章 簟纹灯影一生愁 草原上冷风如铁。 雪光初照的清晨,这散落在山谷腹地的军营又开始了一日的喧闹,七初已经慢慢开始习惯在这样兵戈马蹄声中入眠和醒来,她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穿了寻常的兵士衣服,白皙的容颜抹成了灰暗,医帐中满是在伤痛中挣扎哀嚎的士兵,有时候忙碌起来,更是不分昼夜,一天下来,一身灰尘血迹。 七初早早起身,一夜大雪又铺满了苍茫大地,她走出帐外,身上衣物不够御寒,冷得手掌红肿。 远处的宽阔的戈壁间,士兵已经在操练。 如今这支大军所在的山谷,是借山势筑建起来的一道屏障,这已经是通往北庭城的最后一道关隘,天朝军队占据了有利地形,即便是勇勐剽悍的骑兵,进攻了几次之后,非但进攻不下而且损兵折将,天朝军将士气渐长,这几日便暂时安置在这峡谷腹地休整。 七初所见的这支大军,丝毫不见易主而生的人心混乱,相反的,军威肃整,分工有序,士兵们日夜操练得非常刻苦,夜间围着篝火烤肉饮酒,豪迈谈笑之间只说不日将要收復失地,将突厥人赶回天山放羊去。 七初远远地眺望了一下山谷远处的那顶高高的主帐,只见旌旗霜落,一片寂静。 中军周围戒备森严,只有将领可以出入,七初偶尔远远经过,她屏息凝神,只约莫听得到里边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偶尔的轻声咳嗽,却无从分辨,哪一个是他。 她只觉自己在这样的猜疑和揣测中,心一点一点地被挤压,空气渐渐地透不进来。 七初狠狠地跺了跺脚,转身返回帐内翻药材,找出桂枝和苏叶,她预备下午在空地上架口锅熬药汁,她这几日看到许多士兵手足在严寒中长满了溃烂的冻疮,便想着熬些药液可以让他们外搽患处。 谁知道药材还未配齐,帐外突然号角长鸣,紧接着便是骏马长嘶,士兵们跑动之声纷杂传来,伴随着大声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七初心头一跳,拔腿跑出了连营,远远看过去的空地,校尉已经迅速集合了军帐中的士兵,军队迅速整好队形,铁甲、长枪、强弩碰撞声在整个山谷轰然迴响。 更远的靠近山谷关口处,为首的精锐三千骑兵已率先奔驰而去,扬起大片的漠漠黄沙,中间的那匹高头骏马上的挺拔身姿,熟悉得七初双眼刺痛。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七初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忐忑不安的一颗心彷佛被狠狠地拧紧,分秒都是痛苦的煎熬。 远处的山谷传来厮杀之声有些模煳不清,七初只感觉得到铁蹄踏下的整个大地都在抖动。 那个鬍鬚发白的军医拉着她整理药材,七初心神不宁地捣药,碾碎了一地的白苏梗。 这一仗整整打倒傍晚,轰然作响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时,七初一扔手中的木杵,沖了出去。 军营已经乱成了一片,七初扯住了一个士兵,大声地问:「战况如何?」 那士兵脸上兴奋未平:「我军驱赶突厥急退三百里,斩杀了他们的几千人!」 七初脑中嗡嗡作响,只想得到一句话:「主帅可安好?」 那士兵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屑的神情,但仍然痛快地答:「侯爷一箭射下了那突厥蕃蛮王子的头盔,差点没把他吓得跌下马去,侯爷英骑神勇,简直是天人之姿!」 七初悬着的心脏骤然一停,然后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陆续的有伤兵被抬入军帐,七初定了地心神返回营帐,便一直忙到了黄昏,终于所有的伤员都安置妥当,终于能走出帐外歇了口气。
第64页 归来的队伍正在整营,七初累得有些发晕,走着走着忽然被一个牛高马大的士兵狠狠地撞上,她毫无防备的一头便往下栽去,那士兵回头一把捞起了她:「老弟,对不住啊。」 他的大手捏得七初的胳膊生生地疼,七初龇牙咧嘴的应:「没、没关系。」 那大汉不知为何朝她身后看了一眼,登时放开了她,拿起戈矛跟着队伍走开了。 七初转头,看到几位戎装盔甲的巡营将领,为首的那一位,修长清致的身姿中一身劲短骑装如锋刃冰凌,脸色阴沉莫测地望着刚刚那一幕。 正是萧容荒。 「颜姑娘。」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中挡住了去路。 七初不耐烦地挑眉:「干什么?」 冷霜在那一顶嘈杂拥挤的毡房前拦住了那个女子,敛襟恭谨地道:「爷请你过去。」 七初正想着黄昏时他分明瞧见了她,还不是视若无睹的漠然走开,心底恨得要命,低着头绕开了冷霜:「劳烦转告侯爷,我不是他帐中属下,恕难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冷霜眉头皱了皱,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追上去软言:「颜姑娘——」 七初丝毫不理会他只低头斜走,旁边的帐篷中忽然走出一人。 她顿时停住了脚步。 萧容荒卸去了白日里穿着的银色甲冑,穿了一袭雅致的长袍,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下竟然有些单薄。 他只简单地对着她:「七初,跟我过来。」 那语气不见亲切,却带了夺人心弦的强硬,七初哽到脖子间的言辞顿时消退,她闭了嘴角只沉默地跟着他走。 萧容荒步履沉静,走得却有些缓慢,带着她穿过了军营,走到了中军里面的一顶不大不小的帐篷前,才淡淡开口:「你以后住这里。」 七初有些惊讶:「为什么?」 萧容荒转头看着她,还是淡漠的表情,声音却有一丝不快:「你一个女子,打算要跟那些男人同帐住多久?」 七初看着他分明的不高兴的神色,心里不禁有些委屈,只问:「这是谁的帐房?」 萧容荒负着手站在月色中,不咸不淡的:「冷霜的帐篷,他住主帐,你暂时住这里。」 他说完转身欲走,七初顿然拦住了他,已然带了怒气:「既然你要关心我住哪里,为什么不让我住主帐?」 萧容荒不得不停了脚步,他蹙紧眉头,面上隐隐倦色:「中军大帐,军事要地,你不适合。」 七初被他冷淡的样子惹得发怒,瞬间冲到了他的面前,话已经冲口而出:「我能知道你什么军事密报?你怕什么,难道你还真的谋逆叛国?还是你打算囚禁另一个霍思忠?」 萧容荒脸色一白,极力克制心中的惊痛,冷冷地道:「这就是你来北庭的目的,来看看我有无谋逆?」 七初这几日压制着的疲累怒气顿然发泄了出来:「萧容荒!我真是疯了才会来这北庭!我见鬼的管得着你谋不谋逆,反正你已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以下抗上的祸事,你要真的谋反我又能把你怎么样?你又何必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萧容荒咬着牙忍着额角突突地跳,摔袖漠然地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我从未留你,我早说过,此地不是你久留之处!」 他只恐彼此言辞更添怨恨,转身要离去,才走出几步,身后却传来激盪的马蹄声。 萧容荒回头,正看到七初骑上了一匹褐色大马,纤细的身影在夜色中一闪而过,转瞬已奔出了营帐之外。 她伏在马背上的背影如此决绝,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奋勇。 萧容荒眼睫微微一动,他瞬然转身,身形一动,提起真气,人已经如风一样掠出了几丈,他迅速地跨上了自己的坐骑,一抽马鞭,控辔追了过去。 七初用力地抽打马腹,然后放了缰绳,任由身下的马匹撒了蹄在旷野中狂奔,她终于无声地呜咽,泪水迎着风大颗大颗飘落。 她脑中一片昏茫的痛,边哭边跑,浑然不觉自己在寒风中奔驰了多久,等到身下的马儿疲累缓缓停下来时,已经在了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上。 她回首,营地中千帐灯火,已经点缀成了遥远的背景。 身后的点点苍黄灯火中,眉目凝定的男子,正静静地御缰立在马上,深幽的双眸隐藏的万般苍凉,最终只化成了淡淡悲悯的光芒,安静地凝视着她。 七初绝望地伫立在这广阔天地中,月色如霜,照得这片雪地亮白。 星垂苍茫原野,她一直以为他会是她最后的底线,纵然放弃整个繁盛世界,但求能握住他给予的最后一丝温暖。 原来竟是她太天真。 天地之大,她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萧容荒也不开口,只静静地立在马上。 月已中天,又渐渐沉落。 凌晨时分,正是沙漠中最冷的时候,七初不知道过了多久,察觉身上冻得瑟瑟发抖。 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人。 萧容荒仍是沉静地坐在马鞍上,寒风吹起他的轻薄锦衣。 七初想起他今日刚领兵经歷过一番苦战,他身子素来畏寒,这么严寒的天气却还要这般硬撑着…… 她终于开口:「你回去。」 萧容荒低柔嗓音:「跟我回去。」 七初在月光下看他,清华霜白的脸庞已疲乏难掩,眉头一直轻微地蹙紧。
第65页 她拉紧缰绳,不发一言往回走,萧容荒跟着她,一路无言地走回了营地。 冷霜和流沙守在主帐之前,见到人回来,都缓缓松了口气,冷霜掀开了帐帏,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帐内炭火烧得热烈,萧容荒走进去,缓缓地坐在了桌子旁的一张椅子上,七初却只定定地站在大帐门前,眼睫的余光中看过去,只见到他坐下后便一直轻轻地按着额角。 他看着七初仍然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前,似乎没有进来的意思,他强撑着精神坐起了身子,竟是有些哀求的口气:「七初,别闹脾气了好吗?」 他这低低柔柔的轻声一唤,沙哑的嗓音已经毫无力气,七初一颗心顿时充满了柔软的酸楚,只是拉不下面子,只低着头别扭倔强地站着。 萧容荒扶着椅子缓缓站起身体,低低唤了一声:「七初……」 他抬起脚想要走过去,还未走出一步,胸肺之间是一阵刺骨寒意骤然泛起,一直强自忍着的不适顿时无法压制,苍白修长手指掩上嘴角,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七初咬着牙捏着自己的手臂不为所动。 萧容荒感觉额上的冷汗沁出,眼前开始有些模煳,他按着胸口勉力支撑着坐回了椅上。 七初转过了脸,看到他以袖掩口,咳得单薄的身体都在颤抖,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听得七初心都揪了起来。 「萧容荒,」七初朝前走了几步,开口问:「你还好吧?」 「咳咳,」他低着头,手死死地按住了胸口,开口的气息紊乱:「咳咳——没、事。」 他说话间又带起了一阵呛咳,洁白的袖口一抹殷红缓缓沁出。 「萧容荒!」七初大惊失色地扑过去,扶住了他正缓缓倒下的身体,看到他惨白的唇角沾满了大片鲜红的血迹。 他身子触手间一片寒凉,整个人出了一身的冷汗,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七初将他扶到床上,人已经怕得失了分寸,只紧紧地抱住他,哽咽着:「萧容荒……」 他嘴角牵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低声地安慰她:「咳咳!咳咳咳——没事,七初,别着急——」身体却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地倚在了床沿的衾被上。 七初蓦然回过神来,咬着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他扶入床上躺好,萧容荒一直捂着嘴角低低地咳嗽。 七初握住他的手,掏出一方手巾,看着他又将两口暗红的淤血呕在了帕中,七初转身给他倒水,回头却见到人已经闭着眼疲倦地靠在了枕上。 七初瞬间仰头将眼泪逼了回去,掏出干净的手帕替他缓缓拭净了唇角的血迹,手一直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萧容荒手指微微动了动,握住了她的手背。 他气色简直惨澹得骇人,话都没力气说,只略微使了一分力握了握她的手。 七初慌了的心神慢慢平静下来,反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柔声地道:「先歇一会儿。」 衾被间他身上的唿吸低至若有似无,七初只静静地趴在他的身旁。 过了好一会,萧容荒微微睁开了眼,七初一直细心地凝望着他的神情,对着他笑笑:「好一点没有?」 他略微点点头:「七初,扶我起来。」 七初扶着他的身体让他缓缓地坐起,随即放了个枕头在他身后好让他靠得舒服点,才轻声开口:「喝得下药吗?」 冷霜已经端来了药。 七初把那盅浓得苦气都散出的药汁端过,萧容荒神色冷定,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着七初的手边缓缓喝下,对着她牵出一抹极淡的笑意,便闭目在床上休息。 女子眼睫的一滴泪珠,才悄悄落下。 深夜的牛油烛火已灭,辽阔草原深,谁人吹羌笛,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 七初躺在大帐中的另一方床铺上,辗转反覆中睡得极不安稳,略略睡了一下便惊醒过来,凝听不远处的那张大床上躺着的人,一遍一遍地确认他低弱清浅的唿吸。 就这样睡睡醒醒到将近凌晨,七初终于睏倦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听到细微的响动,七初勐然清醒过来,掀开被子赤着脚跑了过去,看到萧容荒躺在床上,右手死死揪紧了胸前的衣襟,低不可闻的几声呻吟。 七初抬手一摸,他额头上都是冷汗,她惊忧难抑:「容荒,怎么了,胸口疼?」 萧容荒面色惨白地紧闭双眼只摇摇头。 七初眼见他虽极力地忍着痛楚,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吟出声,但一直按着胸口闷喘,眉头越蹙越紧,唿吸却越来越困难。 七初握住了他垂在床畔的手,他的手顿时痉挛地握紧她的手腕,七初看着都难受:「容荒,有没有药? 萧容荒闭着眼吐出了几个字:「柜子的第二格……」 七初迅速地拉开了床边的柜子,翻出里边的一个小小的瓷瓶,里边是粒粒浅碧的药丸。 「两颗。」萧容荒开口。 七初倒出药,略略扶起他的身子让他吞了下去,他闭着眼躺了一会,许是药效发挥了作用,他急促紊乱的唿吸缓缓平定下来,气色看起来也略微好了一点。 「容荒?」七初握着他的手轻声问。 萧容荒动了动,闭着眼语调模煳温柔:「嗯?」 「顾长青呢?」 「他坚决不允我领兵,气得在倾言斋摔了一下午东西,留了这盒药便走了。」萧容荒低低地喘了口气,带了一丝赧然歉意。
第66页 七初的心沉沉地下落,顾长青想必清楚他的身体根本无法骑马动武,更何况野外酷寒,他抵死要强,若强行运行真气,对心脉的损伤只怕更甚。 七初心里密密的刺痛,他要做的事情,几时是听人劝得动的——她笑着答:「幸好他不在,他又凶又啰嗦,我看见他就头疼。」 萧容荒望着她,苍白如玉的脸上有着不舍:「七初,辛苦你。」 七初故意撅撅嘴:「看你还要不要赶我走。」 萧容荒嘴角微微一扬,却是一抹无可奈何的浅笑,他开口:「我……」 「嘘,」七初抬手轻轻地掩住了他的唇:「现在顾长青不在,你是病人,得听我的,乖乖睡觉。」 掌心中的温热传来,身体中渐渐是许久未有的舒适传来,他闭着眼安心地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萧容荒只觉胸臆之间惯有的迫人寒意竟然褪去,身上是一片烘烘的暖意,他抬眼,看到自己全身被捂得严严实实,衾被外的胸口还搭了件极轻极软的貂裘,像是一夜都被人细心地掖着被子。 帐内笑容柔美的女子转过神来,替他理了理额前的几缕乱发:「醒了?」 萧容荒撑起了身子,七初过来扶起了他,想起他昨夜出了一身的汗,他极爱干净,必定是要换过衣裳:「我唤冷霜进来替你更衣。」 萧容荒忽然拉住她:「七初,昨夜一夜没睡?」 七初含笑:「还好。」 萧容荒轻咳一声:「以后不要这样。」 七初轻声的:「容荒,我不再惹你生气,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走。」 萧容荒无可奈何地皱眉,却无法与她分辨,只好道:「让冷霜进来罢。」 七初已然分明他为何坚决不让她住进他的帐篷,她更知道如果不是她在身旁,依他绝不示弱于人的性子,像这样夜半病发,只怕他宁愿是死死忍着痛楚挨一夜,也决不愿开口唤人进来。 她替他披上了外袍,纤细暖和的手指轻轻地抚过他清瘦的脸颊,便柔柔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如果他要的是万里江山隽秀在眉间,那么至少让她在长更散尽的灯火阑珊处,静默地陪伴着那道倦然寂寥的身影悄然转身,她所求的,亦不过是暖一暖他寒凉的掌心。 第三三章 共君此夜须沉醉 七初穿了干净的粗布袍子,秀髮用一根木簪挽起,清晨照常去医帐。 这几日的斥候来报,突厥兵马已在山谷之外扎营,连日来只派遣了几支尖锐骑兵在关卡外同天朝前营起了几次冲突,并未大举来犯,但人人心中皆明白,野心勃勃的突厥骑兵依然虎视眈眈地随时准备着伺机而动,这次休整之后必将大战在即,所以即使军营内秩序井然,却带了大战前压抑沉闷的紧张气氛。 萧容荒每天都忙碌万分,晨起随着几位副将巡检操练的队伍,白日里在中军大帐处理军务,七初也只有在深夜,才见得到他一脸疲倦地回到帐中,只是仍然不肯歇会儿,直至深宵,他仍挑灯在桌前看堪舆地形图。 这人,真是让人旁人忧心万分却空咬着牙无可奈何,七初一边想一边按住了躺在地上的伤员,展开手中的一卷布襟,按住了他手臂上的伤口,她有些分神没注意力道,手下的那个男子对着她咧出一口白牙:「哎,姑娘,轻点儿。」 七初听到他的称唿,也不掩饰,只微微一笑,利落将创伤药涂在他的伤口,然后开始包扎。 「你们天朝的军营怎么会有女子?」七初听到身边的人又问,她才看了一眼,发觉这个人竟是一个浓眉深目的回纥士兵。 「这个,」她故作神秘地笑笑:「我是家属。」 那回纥男子却有几分见识,约莫也是不小的一个将领,只笑着道:「想不到天朝的女子,竟也有这般英姿,我们回纥女子骑射英武,我妻子以前还是纥葛勤可汗帐下的将士呢。」 七初听得有趣,便笑道:「怎么这次妻子没和你一块儿来?」 那回纥男子汉文讲得生硬,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倾诉欲望,他自豪地道:「她在齐格勒的毡房里,准备要孩子了。」 七初见到他明爽的笑容也不禁替他高兴:「唉,是你第一个孩子?」 「不,我有两个!应该说三个了!」他迳自说得兴高采烈:「这几次胜仗打得漂亮,侯爷用兵出奇制胜,必定能大败突厥,回纥同北庭一向交好,这草原平静了,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七初听见他称赞萧容荒更是笑眯眯:「克里木,你是叫克里木吧?你怎么会说汉语,我瞧见的回纥士兵都不太会说。」 克里木道:「那个啊,我是仁裕亲王手下的使臣,在你们天朝的京都住过一个月呢。」 他盯着七初看,越看越疑惑:「姑娘,我怎么瞧着你很面熟?」 「啊——」他一拍额头:「在皇宫里头,你是……」 七初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无辜地笑:「你认错人了。」 他神情笃定:「姑娘,我克里木在草原上骑马放鹰磨破的鞍子无数,可从来没有认错过哪家姑娘。」 七初暗骂一声,这回纥人的眼睛都是狼眼吗,那紫宸殿这么大,隔得那么远,就在筵席上见过一次,就认得那么清楚! 不过死不承认也不是她的风格,她只尴尬笑笑:「唉,我是逃跑出来的,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第67页 克里木倒是几分赞赏的意思,笑笑着道:「我听说汉人的妻子成亲了是不许抛头露脸的,更何况你是……」 七初一双美目瞪着他,克里木马上息了声:「……的,你还回去吧?」 七初神色忽然有丝黯然,但还是悄悄的答:「我不回去了。」 「啊,」那汉子朗声一笑:「姑娘,来给我们草原男儿做婆娘!」 七初瞪了他一眼,勐地一扯手中的纱布打了个结,恶狠狠地道:「好了。」 她转了转头,发觉周围异常的安静,一个帐篷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而不远处,伫立着的正是几位巡防将领。 萧容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走开了。 深夜回到主帐,萧容荒正倚在榻上喝药,见到她进来,搁下了手边的药盏。 七初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手上捧着一碗冷霜给的热汤,走进来坐在他对面的地毯上。 七初将汤搁在了榻前的一方小桌上:「冷霜刚刚说你今天没怎么吃东西?」 萧容荒没有答她,只拍了拍身边的暖塌:「七初,地上凉。」 七初挪了挪身子坐到了他旁边,说:「晚饭真没吃?」 萧容荒咳嗽一声,淡淡地答:「我不饿。」 七初捧着热汤喝了一口,满足地对他笑:「要不要喝点儿?」 萧容荒看着她笑容,不禁看了一眼,也不过是寻常的羊肉汤,只是她的脸上满满的幸福感太过诱人。 见他犹豫,七初便很快地找出了碗:「嗯,虽然羊肉补身子,但也不能吃太多,我分点你好了,等下再乖乖喝点粥。」 七初用勺子将碗中的热汤和几片羊肉舀到了碗中,端到了萧容荒的面前。 气氛安静下来,烛光摇曳中,火盆在角落发出细微的哔剥声。 七初细嚼慢咽,慢慢地陪着他,看着他将那碗汤喝了干净。 七初开口问:「再喝点粥?」 萧容荒摇了摇头。 七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动手收拾桌上的碗筷。 萧容荒倚在榻上喝得漫不经心,突然道:「今天和那回纥士兵说什么这么高兴?」 七初正擦干净了手走进来,闻言故意笑了笑:「没什么。」 萧容荒骨骼分明的手轻轻地敲着桌面:「嗯,不回去了?你要去哪里?」 七初对着他,语气带了几分娇气的委屈:「要你管,反正你不肯收留我。」 萧容荒看着身旁这风姿宛转清流的女子,这样美好的女子,为了他委屈耐心如斯,连逼着他喝药的笑容,都是璀璨得耀眼。 她夜夜温柔哀凉缱倦入骨,他怎会不承情,只是不知这份情,他能回报她多少? 「容荒?」七初忽然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累了还是身子不合适?」 萧容荒握住她抬起的手,笑笑:「这几日身子好多了,别担心。」 这几日来只要他稍感不适,七初便是一夜未眠地守着他,日日守着他按时吃药歇息,呕血的寒症这几日没有再发作,素常时时泛涌起的晕眩感也稍有退减,她如此珍惜,他又怎敢轻怠。 凄寒长夜苦冷,如今竟有了如此温柔切切。 彷佛是他晦涩阴暗的生命中一束清亮耀眼的光,让这副早已疲倦入骨的残躯,存了一息微茫的生之渴盼。 「七初。」萧容荒低低地道。 「嗯?」倚在他肩上的女子已经有些昏然欲睡。 「这场仗打完了,还得天朝江山清平盛世,我奏请皇上设置北庭都护府,」他悠缓的声音带着安宁:「到那时候,我就陪你倚马仗剑游江湖罢。」 「七初?」萧容荒见她一直垂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以为她睡着了,便摸了摸她的脸颊,顿时慌了:「唉,丫头——」 七初抬起脸来,明亮的眼眸中串串滑落的是闪耀如繁星的泪水,扬眉间却是灿如艷阳的笑靥。 「你找我何事?」辽阔苍茫的草原上,早春的积雪被踏得极薄,露出地上暗黄的草芽,七初站定,对着跟前的男人开口。 男人一身黑色甲冑,负手站在峡谷边的一块空地上。 七初看着他,也不知是讽刺还是玩笑:「贺将军,统领禁卫营感觉不错吧?」 贺度回头,牵动嘴角不冷不热地回应:「那还是承蒙侯爷看得起。」 七初笑得更加分明:「怎么,现在不说他谋权违逆了吗?」 贺度语气嘲讽,倒也坦然:「用人不疑,我只能说萧侯胆子够大。」 七初知道贺度率领的天齐精兵,脚程不会比她慢,应该是跟她一前一后来到了北庭。 她一直躲躲藏藏地在普通军帐中,也未想到萧容荒如此快地与他兵戈消融,还给他做了禁卫二营统领。 七初将风吹散的长髮扎起,开口问:「贺度,现在你欲如何?」 贺度回头:「皇上已接到萧侯递上的摺子,天齐一队已将霍思忠护送回京,皇上的意思是,霍思忠年事已高不宜再领兵——」 他看着七初澄撤得透亮的双眸,一字一字玩味地:「皇上的意思是——让我听从萧侯调配。」 七初手紧紧地握成了拳:「现在他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统领这只大军?」 贺度看着她紧张的神情,莫测地笑了笑:「七初,一切未有定数,萧容荒这人,深不可测,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怎么走。」
第68页 七初听得他这故作玄机的话语,不禁有些微恼:「即使全天下都不了解他,我只知道,他比谁都更想要守护这江山安定。」 贺度竟然挑眉一笑,有些悲悯的神情:「七初,希望你他日若知道他真正面目,后悔还来得及。」 七初气得踩碎了脚下的薄雪,咬着牙狠狠地道:「不劳你关心。」 「皇上还说——」贺度缓缓地道:「三殿下很想娘亲,让颜妃早日回京。」 七初一愣,嫣然出采的双眸,顿缓缓地黯淡下去。 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七初在医帐内帮忙着收拾了药材,下午无事便骑着马在峡谷的周围兜了一圈。 风声唿啸中,她只能将心底锥心的想念深深埋藏,这是她选择的路,即使无路可退,也要走下去。 纵马奔驰了一个下午,营地内的炊烟升起时,七初沿着小径缓缓地骑马回去。 在转出峡谷时,七初忽然见到一个黑衣影子,从峡谷的另一端闪过,七初眯着眼看了一下,是冷霜。 峡谷后边是一片悬崖峭壁的绝径,他跑去那儿做什么? 七初甩了甩头不再想,扬鞭策马朝着营地奔了回去。 回到主帐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七初掀开帘子,意外的看到萧容荒竟然坐在帐内。 「容荒,」七初自然地露出笑容,走了过去:「今晚这么早空闲?」 萧容荒推开了桌面上的宗卷,站了起来:「回来了。」 七初走过去看了看他,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怎么脸色不太好?」 萧容荒握住了她的手:「没事儿,可能有点累。」他拉着她的手朝一边的案几走去:「饿了吧?」 七初看着他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头,动了动唇角,却还是忍住了,只微笑着:「嗯。」 流沙领着一个利落的士兵进来迅速地布好了菜,军营中没有太大讲究,主帅跟寻常士兵都吃一样的饭菜,萧容荒对吃的倒不挑剔,是因为他肯本吃不太下东西,七初这些日子都在帐边的空地上升了一口锅给他熬些清淡的粥。 他吃得极少,略略动了几下筷子便坐在一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手中的茶,七初皱着眉头看他,他只歉意地笑笑:「我没胃口,你吃吧。」 七初心绪万端地沉默,扒了几口饭,推开了碗说饱了。 萧容荒握住她的手不允许她离开,举箸将碟子里的菜夹到了她的碗中,温和的道:「乖,吃完饭先。」 七初被他眼神看得心软,只好坐了下来,萧容荒只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她,待到七初将大半碗饭都吃完,他才揉了揉她的发,笑了笑起身。 七初伏在在榻前翻着一本古方医籍,看几页便望一眼那个坐在桌前凝眉认真地处理公文的身影,那种忽然到来的幸福感,总让感觉人不真实,患得患失的感觉,让人只恨不得将他抱在怀里一刻也不要分开得好。 露白霜重,亥时已过。 她走过去抚他的肩,他整晚心事重重的样子自然瞒不过她,七初柔声道:「早点歇下吧。「 萧容荒回头对她展眉轻轻一笑:「你不用管我,去睡吧。」 七初昏昏欲睡地陪着他到半夜,恍然间看到萧容荒推开了椅子站起身来。 七初惊醒过来:「容荒,怎么了?」 萧容荒匆忙地披上外袍,七初凝神倾听,已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大地的震盪。 他镇定如恆的双眸看着她,声音带了奇异的让人心安的力量:「七初,你就在这呆着,我让流沙过来。」 「不,不用叫他,让他跟着你,」七初一边帮他繫紧衣裳,一边快速地说:「我跟着大军行动,不用担心我,我打不过,至少跑得过。」 萧容荒摸了摸她的脸颊,忽然俯身,轻暖的一个吻,落在了她的脸颊。 然后他迅速转身,七初抬起头,只看到了他挺直瘦削身影在帐前一闪而过。 七初怔怔地愣了一秒,才拔腿向外跑去,整个军营已经被火光照亮,有慌了阵脚的士兵来回跑动大声叫着:「突厥攻过来了!」 七初双足点地轻轻一掠,站到了中军帐顶,看着远处峡谷背后的那一道悬崖上,竟然影影绰绰的布满了人影,峡谷腹地的军营前,兵戈嘶喊声乱成了一片。 七初朝着医帐沖了过去,却在军营中被人一把按住了肩头,她回头看见来人:「流沙!」 七初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现在情况怎么样?」 流沙皱着眉头飞快地答:「突厥的骑兵从峡谷的峭壁中突击,七初姑娘,你跟着我先撤退!」 七初拖着他往前跑:「不用管我,你来帮下忙。」 军医帐内乱成了一片,七初帮忙者将伤员搬运出营地,整个山谷腹地已经是烽火连天,空气中点点飞溅的,都是血腥的气味。 那一夜,突厥侍卫之士一千骑兵,出其不意地从山谷背地夜袭驻地军营,天朝军猝不及防间被迫放弃了谷口的关卡后撤百里,苍茫的原野上,形成了两军对峙的局面。 战局陡然变得难测。 厮杀之声渐渐消失后,七初伫立在营地心神不宁地等到天亮,焦心得几乎要将手指咬破,终于见一小队高头骏马远远地出现,七初终于看到了冷霜护在他身侧朝营地疾驰而来。 一道穿着灰布长袍却难掩清妍丽质的身影轻手轻脚地跨进了毡房。
第69页 她抬眸,看到那熟悉的清奇瘦削身影正伫立在一方巨大的地形图前,略微仰着头,正仔细地凝视着那一片山川地脉。 许是站得久了,他轻微移动脚步,却忽然低了头掩嘴轻声地咳嗽起来。 七初习惯性地皱着眉头咬自己的手指,也许是那晚雪地逐敌整夜奔波受了寒,这两天他夜里又有些咳嗽,这几日他忙得觉都没时间睡,七初竟是连话都没有好好和他说过几句。 七初走过去,伸手环上了他的腰,将脸轻轻地贴在了他瘦硬的肩胛骨上。 怀中的身体却突然僵硬,然后才缓缓放松下来,萧容荒低下头,苍白的脸在晕黄烛火中抿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容荒?」七初轻声唤他:「最近怎么了?」 「嗯,」萧容荒愣了一下,笑容有丝勉强:「别担心。」 七初只觉得他最近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阴冷,她只经常见他紧紧抿着的双唇血色淡漠,却只不发一言地沉默。 萧容荒通宵达旦整顿军营,巡视营房,与几位副将议事,他昼夜不分地处理庞杂军务,虽然看来仍十分平静,七初却察觉他眼中的光芒日渐灼亮,仿佛正燃烧整个生命来成就这一场毕生之役。 他如若不愿意说,七初也只能默默地陪伴着他。 她觉得自己的慌乱已经快要决堤。 深夜,七初跪在床畔,把脸埋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贴上她温热的脸庞,轻轻一震。 「容荒——」七初低低地唤,萧容荒看到她仍伏在床侧,一伸手将她抱入了怀中:「怎么了?」 七初抬睫看一眼他的面容苍白如月,深深地将脸埋入了他的怀中,七初有一刻甚至听不到他的唿吸。 「容荒,战况真的很不好么?」 「你不信我?」 七初摇头。 男子眉目静寂,轻轻的嗓音:「那就把一切交给我。」 第三四章 沾衣况是新寒雪 春寒漠漠,塞北的草原上,一整个冬天的积雪开始在淡薄的日光下融化。 这才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七初跺跺脚,冷得手都伸不出来。 宽大的帐篷内一片寂静,萧容荒今早启程回北庭城内处理事情,天未亮就已离开,七初尚在梦中。 她醒来后洗漱整齐,便走出了军营想要去找军医老胡看看伤员。 谁知道经过军营时,却见一行士兵手持长矛已将营地戒严,见到她走进,只大声地吼:「明威将军帐中有要事商议,不得靠近!」 七初略想了想,只记得这明威将军不过是帐中从四品武将,主帅不在营地,他缘何这么大动干戈的戒严议事? 她退开几步,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了几位校尉带着士兵在军帐周围巡护,神情都带了莫名的紧张。 这是怎么了,难道突厥军队又有所动作? 七初转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抱着胸前正站在一边,她挤了过去:「贺度,发生了什么事?」 贺度对着她玩味一笑:「没有什么事。」 「突厥军进攻了?」 「没有。」 七初望了望周围,除了这一处,整个营地的其他帐篷,都是一片整然有序,并无任何异常。 贺度拍拍她的手:「你要去医帐绕道走吧。」 七初又狐疑地看了看,终于还是皱了皱鼻子,从另一边走了过去。 一直到傍晚,七初在医帐中突然听到营地之中有隐约的喧譁嘈杂的声音传来。 放下手中的药材走出去时,七初看到帐中的伤员纷纷拖着胳膊大腿朝外边走,营地外军士将领的脚步混乱一片,整个军营瀰漫着一种压抑中隐隐带着兴奋的诡谲气氛。 她心头一跳,急忙循着嘈杂的源头飞快跑了过去。 中军帐前的一片空地,数百位士兵持戈矛围在跟前,周围已经聚集了大批的士兵和军将。 七初拨开人群,见到了一个满面激愤之色的虬髯大汉站在帐前,声音洪亮:「诸位士兵将领,如大家近日所见,我天朝大军连日溃败,如此大好草原,数百里竟白白将拱手相让突厥蛮子,主帅毫不抵抗只一味撤退,弟兄们!我老莫窝了一肚子的鸟气,我天朝十万军士,个个都是铮铮热血好男儿,岂是如此任人宰割之辈!」 聚集的士兵顿时一片喧闹,有人大声应和,有人窃窃私语,议论争吵之声翻涌而起。 七初的手在袖中紧紧地都握紧了,她已经看出,这是兵变。 帐内一位精壮汉子身着玄色甲冑,神色威严地缓缓步出,那虬髯大汉振臂一唿:「主帅无能,在其位而不谋其职,今日我等拥明威将军为将领,听从明威将军调配,击退突厥蛮子,还我天朝大好河山!」 他话语一落,周围的士兵顿时戈矛顿地,大声地齐声吆喝:「明威将军!明威将军!」 原本面露犹豫之色的士兵也被这气吞河山的肃整震天巨响所震动,陆陆续续有人走到队伍中操起兵戈武器,整个军营的队伍,开始缓慢地聚集到明威将军的帐前。 七初握着拳头不断往前挤,正要冲到帐前阻止,忽然听见远处的草原上,早春寒风中飘送来低低的冷伶声音:「诸位是欲违逆军令,私自叛乱么?」 嗓音如冰雪消融间低柔空然,却低沉沉底带了莫名的压力。 帐前的众人回头齐齐望去,只见几匹高头骏马踏蹄缓缓而来,马上是几位副将和两位黑衣劲装男子,围绕在中间的是一位年轻男子。
第70页 萧容荒一身素袍如月色,瘦削的身姿傲然立于马上,清寒苍白面容中带了几分病态,远远望去仿若早春踏雪而来的贵公子,待得走近,他眼神朝着列队的众人淡淡望过,却是冷凝如铁的凌厉。 场中瞬时一静。 几人拥着萧容荒策马缓缓停在了队伍前。 「如今两军对峙,局势易变千钧一髮,最忌人心动乱,张将军领兵多年,可知这叛变谋反,按军法处置,该当何罪?」他轻描淡写的几句,那明威将军的面色已经是一阵青一阵白,嘴唇颤抖着嘶哑道:「我……侯爷如此用兵,我军损兵折将如此之多,恕我等难再从命——」 似乎是长途快马奔袭而回,萧容荒额上有细密的一层汗,浑身却散发出了冰冻酷寒的气息,他蓦地提高了声音,带了猎猎的壮烈:「我朝忠烈男儿,都是奋勇杀敌一马当先,自当为国血洒黄土马革裹尸,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拍马前行几步,朝着军营外聚集的士兵将领望了一圈,眼神冷峻如刀锋。 萧容荒迫人的气势如泰山压顶沉沉而来:「战局变幻,退攻有法,本帅如何用兵,还轮不到以你一个四品从官来妄下论断!」 明威帐前的几位都检校尉已经刷白了脸色,围绕在帐前的士兵陆续悄悄地放下了兵戈。 七初站在人群中,看到他胸口间极力平缓的紊乱唿吸,死死握紧缰绳修长白皙的手指,用力得指骨都有些刺出。 心陡然一紧。 满营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片压抑的沉寂。帐前的满面激愤虬髯大汉突然踏前一步,嘶哑着嗓子吼:「只退不进的鸟毛兵法!成日病病歪歪的公子爷样儿懂什么领兵打仗!老子就不服!」 他话语未落,手中的一柄大刀已出人意料地快如闪电一般地朝着马上噼了过去! 「爷!「身后冷霜一惊,却在瞬间噤声。 那坐骑上的男子神色未动,眼看大刀已斩到了腰间,他突然轻忽一飘,一道如鬼魅一般的白色身影倏忽而动,下一秒,那大汉已躺在地上,尚双目圆睁满脸惊惧之色,喉间一抹细细的殷红。 萧容荒已安然坐在马上,神色严峻冷凝,震盪起的锦白的袖口,方缓缓垂下。 辽阔的草原荒漠间,寒风唿啸而过间只剩一片苍凉的寂静。 场中众人森寒噤声,面色冰霜,而后又隐隐泛起了崇敬之色,太快了——没有人看得清他究竟如何出手——一切只结束在电光火石间的抬睫一颤,别说抵抗,甚至连他动手的招式都无法看清楚—— 江湖传言中北庭萧侯武功深不可测,经此一见,竟是令人震惊如斯。 萧容荒冷冷地道:「昭武校尉,目无法纪,领兵叛乱,军法处置!」 他英姿傲然立在马上,淡淡地望了一眼早已面无人色的明威将军,声音中带了无比的端肃:「张将军,你待如何——」 那汉子满目绝望地朝天嘶吼一声,随即抽刀一挥,喉间一泼血光溅开,登时倒在了雪地上! 帐前的诸人皆已退开,只剩下红色的血在骯脏的雪地中迅速蔓延开来,那么红,那么刺目。 场地中间一片寂静。 萧容荒喘了口气,抬手仓促地按住了胸口,瞬间却又放下。 七初心惊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又怔怔地望着那满地脏乱不堪的鲜红,前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就沦为了一具悄无声息的尸体。 萧容荒身后的副将策马跟上,扬声威严地道:「侯爷乃皇上钦命的大将军,自当统领大军击退突厥,若存心内乱或谋权窜乱者,军法处置!」 他扬起马鞭,大声地喝:「现在各军校尉列兵整营!」 七初麻木地混在士兵中走,脑里一片混乱,面色缓缓地灰了下去。 萧容荒打马,经过七初身边,眼神深深浅浅驻留了几秒,才擦身而过。 深夜的草原大漠间,寒霜飞舞,七初一动不动地站在一片阴暗中。 高耸的营帐阻挡了月光的照射,她一直站到手脚僵硬,空气中霜花冻僵了鼻尖,终于看到了帐篷深处走来的人影。 萧容荒身后跟着冷霜流沙,脸庞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只是脚步异常的缓慢。 他在帐前站定,对着身后低声地吩咐了一句,两人敛襟行礼,悄然退开。 身姿颀长的男子独自站在帐前,瘦削的身子在月光下,剪影成了一个淡薄的影子。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幽暗中忽然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 萧容荒闻言转身,见到那个容颜妍丽的女子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站在黑暗中。 萧容荒乍见到她唇角的一抹浅笑还隐隐,听到她的话眉心却微微拧起来。 「七初……」他低哑着嗓子开口。 七初神色疏冷:「在塞北这么久,你会不知道那山谷有一道沟壑可供攀援?」 她直视着他,眉间是不解的迷茫:「那晚,你是知道的对不对?整整一夜,你分明就是等待着突厥攻上来然后撤退?」 萧容荒眉间一颤,张了张口,但还是沉默了下去。 七初口气带了惶惶然的不解:「为什么?」 一瞬间,萧容荒隐在光影里的脸微微抽搐,过了许久,七初才听到他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我自有我的道理。」 他这么说,就表示了默认这一切,七初脸色涨红,已有隐隐的怒色:「今日的那两个将领,他们是为了谋权夺位?」
第71页 萧容荒苍白的容颜倦色隐隐,他清咳一声:「他们是……」 「他们也是天朝兵将,想的也一样是早日杀退突厥,既然是忠臣,你又何必赶尽杀绝?」七初口气已近乎咄咄逼人:「为什么?弄人性命于股掌之间这种滋味你真的这么享受吗?」 萧容荒脸色剎然一白:「七初,我……」 这段日子以来他的阴冷,他的沉默,几乎要让她陷入了崩溃,七初带了绝望的语气:「萧容荒,你难道真的是打算投敌突厥?你真的是要将北庭拱手相让?」 萧容荒身体突然僵硬,一直隐隐作痛的胸口唿吸顿然凝滞,他身子轻微一晃,连忙伸手扶住了帐杆。 强忍着心口的疼缓力地吸进了一口气,低头间,一口鲜红的血就吐在了雪地上。 七初眸中泪光闪烁中,看见雪白中的一滩鲜红,刺目惊心。 帐内一灯如豆,寂静如死。 七初坐在地毯上,皱着眉头对着案几上的一张药方,不时地提笔写字,又不断地划掉原来的墨迹,一会又揉掉了纸张,重新研磨铺开纸张细细地写。 不远处的大桌前,萧容荒沉默地伏在桌上处理军务,七初没有回头,只听得到他断断续续的闷声咳嗽。 她听得心头闷得难受,极力地集中精力想着脑中的药方,强忍着一动不动地对着药方皱眉思索。 两个人就这么对着头一併倔强地沉默,大帐内的气氛压抑莫名。 一直到深夜,萧容荒咳得声音都暗哑下去,却无法停止肺腑间那股迫人的寒气流窜。 七初倏地站起,走到他的床前翻柜子:「容荒,那瓶药放哪儿了?」 「咳咳——」萧容荒一开口就压抑不住咳嗽:「在、在床头。」 七初快速地在枕头底下翻到了那个净瓶,走到他的跟前,僵硬地递了过去:「吃一颗罢。」 「不——不必——」他咳得话语都断续,将手边的笔搁到了一旁,握着笔的右手的一向极稳,此刻竟有一丝颤抖,一滴墨汁溅了出来。 七初拨开了塞子,那淡青色的药丸只剩了不到十粒。 她低眸间见到他悄悄地将手中的一方手巾缓缓握紧,七初心悸一跳,抢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掌摊开,帕上赫然是一团斑斑的暗红血迹。 七初眼底刺痛,泪水立刻泛了出来:「容荒,有没有事?」 萧容荒只摇摇头。 七初垂着头倚在桌边,哽咽着轻轻地道:「对不起。」 萧容荒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是复杂难懂的悽苦,他缓缓地朝着椅背靠了过去,语气疲倦如死:「七初,你还是回京城去吧。」 七初只觉心底瞬间空落落地坠入万丈深渊,胸口的那片空荡却燃起一把灼热的怒火:「你就一心想赶我走!我知道错了,我跟你道歉还不够么?」她一步一步地朝着帐外退去:「是我的错——我不该惹你生气,但你怎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来——你就非得一心赶我走?」 萧容荒看着她怒气嫣红的脸颊渐渐换成了楚楚苍白的苦涩,心头的针刺一般的痛一阵一阵地泛来,他仓促地撑着桌沿站起,身子都有些不稳,勉强出声:「七初,不、不是——咳咳!——」 萧容荒低低的话语再度被激起的咳嗽打断,他迅速地抬手掩住了嘴,七初回头,看到丝丝缕缕的殷红正缓缓渗透出他苍白的手指。 七初扑过去抱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抬手抚上他的胸口,轻柔地按:「容荒,别动气,我不发脾气了,你别生气,我求求你——」 萧容荒紧紧地闭着眼,苍白的脸上尽是极力隐忍着的痛楚,他虚弱地将身子倚在她的身上,却还强自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七初,对、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初一边轻抚着他的胸口,一边柔声地道:「好,我知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别说话了好不好,你去躺一会儿……」 七初伸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扶起。 脸色苍白如纸的男子闭着眼躺在了床上,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会,他睁眼强提起精神对她浅浅一笑,低声安慰:「没事,别担心。」 七初伺候着他喝了药,细心地瞧着他的气色缓缓地恢復过来,心有余悸的声音都还有些抖:「容荒,对不起。我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什么也不管了。」 萧容荒倚在床头轻轻地摇头一笑:「别跟我说对不起,傻丫头。」 七初扶起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在床上躺好,抬手轻轻地盖住了他的双眸,低柔的嗓音带着暖意:「好好歇息。」 深夜宁静的帐内,烛火静静燃烧。 女子安宁地守在温暖的衾被床帏旁,凝视着那个昏沉睡去的人,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睡了过去。 七初趴在床边睡得不安稳,朦朦胧胧间半夜突然惊醒过来,昏蒙中张开眼,就对上了一双点墨一般漆黑的眸。 他浓深如夜色一般的漆黑双眸,不见了惯常的沉着冷静,幽深眼底,竟然一片恍然,双瞳毫无焦距,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脸庞。 七初心底钝重一跳,彷佛宿命一般的哀凉无望紧紧地攫取了她的心脏。 她颤声开口:「怎么了?」 萧容荒怔怔地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迅速敛起了脸上恍惚的神色,淡淡地答:「没什么。」 他伸手将床畔的女子揽入怀中,凉凉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细细地摩挲。
第72页 七初也实在睏倦,趴在他的肩头就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幽的声音缓缓传来:「七初,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善爱自己。」 女子的身躯忽然轻轻一抖。 七初咬紧了下唇,极力地控制着发抖的声音,许久才传来低不可闻的一字,带了故作轻松的笑意:「嗯。」 萧容荒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靠在衾枕上阖上了眼。 七初听得身边的人清浅的唿吸终于缓缓地平静下来,张开眼看他沉静中难掩疲倦的睡颜,眸中的沉沉忧色,终于缓缓地流泻了出来。 第三五章 只应碧落重相见 廿余载年华岁月中,七初也并非养在深闺的女子,她自小跟着先师修习武艺,未及及笄就闯荡江湖,也并不是没有见过血腥杀戮的场面。 可是当真正的硝烟滚滚,血流成河,悲泣哀嚎,伏尸遍野,残肢断体一併狰狞地迫上眼前心头,喉间欲呕的感觉还是一直不断翻腾。 刀剑砍下去的瞬间,所有鲜活的生命都是草芥烂泥。 七初站在这漫天血泊中,简直有种荒谬的感觉。 泛着雪光的阴沉下午,军营陡然想起震天的吹角喊声,七初仓促地冲到营帐前,只来得及看到他远远的身影,领着先头的骑兵绝尘而去,她独自伫立,那一剎那,只觉无法控制心底无边无际的恐慌。 七初返回大帐匆匆换了套寻常士兵的甲冑,跟着军队疾驰到了这一片荒漠的修罗战场中。 丛丛炙热滚烫的鲜血泼到她的身体,她只觉得冷得浑身颤抖。 眼前都是纷纭的人影晃动,震天的嘶喊声和凄切的哀嚎声交织成了一片巨大的人间地狱,她手中握紧了那柄柳梢软剑,眼前一个彪悍的突厥士兵骑在马上俯冲而来,她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迅速跃起堪堪避过了那把弯刀,下一秒,手中的软体出鞘,扬起一道清亮流光,马上的高大士兵摔落马下。 然后迅速被马蹄和兵刃戳成了一具血窟窿。 将领的激烈声音不断吆喝,双方的士兵只拼了命一般地厮杀,整个战场的人彷佛已疯魔附体。 七初抬手擦了擦覆盖在脸上的血污,定了定心神。 这次突厥的军马在两军对峙时突然长驱而进,只怕是铁了心要攻下这最后一道沟壑,将天朝的兵马困入北庭,只要天朝无法抵抗这次进攻,只能撤回北庭,那么北庭就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城。 这已是绝地之中的背水一战。 周围身着黑色玄甲的天朝的兵将都在狂声嘶喊中奋勇杀敌,七初在混乱中神情冷酷地挥舞中手中的剑,柳梢软剑倾泻出一道漫天的流光,阔眉深目的高大士兵一个一个地被挑落马下,然后迅速地被乱刀砍成肉泥,她手臂渐渐酸痛到发麻,身边的突厥士兵却越来越多,七初举目望去,天朝士兵的阵营,已经在渐渐地溃散。 七初移动脚步略略地调整了有些不稳的气息,脚步一顿,回首间身后突然涌出数匹剽悍快马。 骏马铁蹄践踏而过,瞬间已逼近了她的嵴背。 「颜姑娘!」七初心头一跳,接着手臂被有力地一拉,险险躲过了冲击而来的马匹。 七初回头,见到冷霜浴血的稜角分明的脸,他皱着眉低低地吼:「你跑来做什么?爷吩咐我过来带姑娘离开!」 七初看到一直不离他身侧的冷霜出现在此,心里着急得大声地喊:「你别管我,我没事儿!」 冷霜一把制住了她的手肘:「得罪,姑娘。」 「冷霜!」七初奋力地撕扯他的手:「放开我!局势危急,我怎么能做逃兵?」 「姑娘——「冷霜回头,一字一句带了阴森的寒意:「这一仗,我们已然败了。」 他不发一言,咬着牙拖起她朝后方奔去。 整个战场已经是一片混乱,积雪被踏平成了一片黄沙,混着褐色的雪水的地上布满纵横的尸体,天朝的军队已经开始在厮杀中撤退。 冷霜拖着她眉眼恆定如山地不断从尸身上踏过,飞速地朝安全的后营撤去。 「七初姑娘——」地上忽然传来一个低弱中带着急促的声音,彷佛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发出最后一丝急切的渴盼。 七初听得着声音有些熟悉之感,顿然回头。 下一秒,她蓦然瞪大双眼拼死一把甩开了冷霜,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七初跪在血水中,扒拉开陷在一堆尸体碎肢中的一个男子,用力地喊他的名字:「克里木!」 七初扶起他,才看清克里木腰腹中间一道长长的伤口,浑身都是淋漓鲜血,内腑已经流出。 她望着这个曾经爽朗风烈如草原苍鹰一样的回纥男子,如今已是眼神涣散地残喘着一缕游丝。 克里木见到她,眼神陡然聚集起了一丝光亮,他费劲地抬手从右侧的腰带抽出一把贴身的金制刀具:「姑娘,请你帮我把这个带给我在齐格勒草原上的小儿子,我没来得及看他一眼……」 他声音断续地飘散,眼神渐渐悲怆。 七初双眼是酸涩的刺痛,接过那柄小刀然后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声音颤抖得已经破碎,只徒然地喃喃:「克里木,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回医帐去……」 「姑娘——」克里木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弱笑意:「临死之前还遇得到你,也是我的福分,你一定要帮我……」
第73页 七初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他胸前的血污中,咬着牙坚定地点了点头。 克里木瞬间眼中崩出光芒,声音高了几分:「告诉他,他长大了也会明白,既生为草原勇士,就应该生在马背戈弩死在黄沙战场!」 「好……」七初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地应。 克里木嘴角一丝壮烈微笑渐渐逝去,七初只觉得她握住的手臂,缓缓地沉了下去。 他最后一丝温热气息,消失在了她的手臂中。 七初捧着他的身体,怔怔地望着这个豪气干云的草原男子,他仅在医帐带了短短几天,但偶有的闲谈几间,七初聆听过他的简单却是睿智的言语,给过她坚持下去最大的勇气和信念。 生命何其脆弱。 她跪在这血污昏黄的苍茫大地,终于发出了绝望的哭嚎。 这惨烈的一仗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天朝大败,后撤数百里至北庭城郊,突厥已兵临北庭城下。 十万大军折损难计,在城郊扎营时,伤兵被不断地抬进来,所有人都缄默无语,整个军营士气低迷。 冷霜将七初送回了营地,便拱手行礼转身匆忙离去,七初望着这满目悽惶,强自忍住了心底的悲伤,在临时搭起的简陋医帐中,一直忙碌到等到最后一个受伤的士兵被处理包扎好,才有空隙抬头朝外一望,外面天色已黑。 她再也无法再多等一秒,脱了染血的袍子,迅速冲出了医帐。 跑到营地间,却忽然见贺度一骑快马,面色不善地扬蹄捲风沖向了中军。 七初皱皱眉头,提起轻功追了上去。 贺度在那顶中营大帐前翻身下马,一口开声音已带了怒火:「萧侯呢?」 冷霜拦在帐前,眉目之间有些憔悴,却依然是端肃的神情:「爷在同张将军商议要事,贺统领有事请稍后片刻。」 贺度阴沉着脸大声地吼:「战局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议!」 冷霜脸色一寒,跨前一步,语气已带了森然:「贺统领稍安勿躁。」 贺度脱去了甲冑的外袍也早已是浸透血迹,双目之间是恼怒的焦灼,他愤然抽剑:「让开!我是皇上御派天齐军首领,皇上谕旨,若战事危急涉险我朝江山永固,可不必听令主帅!」 冷霜眸中顿时燃起沉怒之色,不等贺度说完,他一挥手,一柄古青长剑迅如流星地划向了贺度眉心! 贺度眉峰一抖,瞬间聚起真气扬手一挥,两柄绝世古剑在空中铿然作响,竟溅出耀眼火花。 冷霜身形一动,避开了他欺身一剑,在空中顿然转换方向,一道流光剎那噼向了贺度的头顶。 贺度骤然拔足后退,举剑挡住了他的剑锋。 仅是须臾瞬间,两人已过了十多招。 贺度如泄愤一般的,使出的都是拼命的招式,冷霜更是早已对他积怨已久,两人都是江湖上剑术精湛的绝顶高手,兔起鹘落间几回合,军帐周围已有士兵在远远地观看。 七初眼间两人剑式越来越快,急得一顿足便要往大帐里沖,却在瞬间看到帐前一道白色的身影掠出,一抹亮如月色洌如清泉的光芒贯入了正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 冷霜面色一变,即刻收剑,点足退开。 吭铛一声,阵势瞬解,一柄剑堪折于地。 贺度脸色难堪之极地垂手兀自站立,萧容荒的洁白修长的手指,制住了他的风池穴。 贺度怒目相向,萧容荒稍稍用了一分力,贺度手臂间血顿时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忍不住咬着牙闷声一哼。 「贺统领,如此目无法纪,」萧容荒神情惨白得不见分毫血色,只是双眸镇定,他冷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押送营帐等候发落。」 七初静静地伫立在一旁,神色变了又变,还是没有出声。 帐前的两个士兵过来,押住了贺度。 七初看了看一直傲然立在帐前的萧容荒,只怕他如此动用真气恐会损伤身子,但见他瘦削笔直的身体间泛着阴森寒意,威严肃杀的冰雪容颜,七初一瞬间,只觉得离他遥远。 转眼看到被拖着走远的贺度,他身上的血色渐渐氤氲开来,她皱皱眉跟了上去。 七初沉默地撕开了他的衣襟,裹上金创药给他包扎了伤口。 贺度低沉的声音:「七初,解开我穴道。」 七初垂着头缠纱布,没有回答他。 贺度一拳砸向地面:「这场仗再这样打下去,只怕我朝江山子民明日都难保!」 「七初,」贺度沉沉一喝:「点开穴道!」 七初指尖忽然一颤,她抬起头,眸中泫然有泪:「我不可以。」 贺度恼怒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咬着牙不再说话。 七初走出帐篷时,四野黑幕,整个大营寂静中偶尔传来几声凄凉的骏马长嘶,她心绪低落,抬脚缓缓地朝着主帐走回去。 大帐之前立着两匹高头骏马,七初远远看到冷霜立在马前,扶着那瘦削的白色身影跨上马鞍,然后利落上马,两人齐齐扬鞭一挥,如风一般地掠出了营地。 眼看着他清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七初迅速地拉过身边的马匹,悄无声息地远远跟在了后面。 寒风在耳边猎猎作响,七初小心地跟随着他们跨过了结满霜冰的沟壑,沿着荆棘的小路朝草原深处奔驰而去。 远远看到前面的人马转过了一个沙丘,七初跟在后面,控制着缰绳小心地绕过沙丘,看到了草原上,一大片枕戈待旦灯火闪烁的齐整军营。
第74页 她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这是突厥军队扎营之地。 七初趴在马背上,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在中间的那顶大毡帐前下马,然后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七初死死地盯着那大帐锥形鎏金圆顶,镶着的黄缎子吉祥云纹披苫,帐顶驼梢毛捻的线缭住的华丽缀带子在夜风中飘荡。 她发抖着在马背上闭上了眼。 在草原上,能用此富丽堂皇的金帐者,唯有可汗和世子。 初春的最后一场细碎雪花在半夜子时纷纷而落。 漆黑的苍茫大地上,只剩下一场落得悄无声息的寂寞的雪。 静谧军营间几簇篝火也渐渐熄灭,偶尔传来巡营的士兵轻微的戈矛撞击之声。 戒备森严的中军帐前,冷霜抛下了手中的马鞭,迅捷地跃下马鞍走到了跟前,他抬手控制住了辔头,低低的声音带了恭敬:「爷。」 立在马上的眉目清华的男子身披着的黑色大氅已覆满了雪花,他轻蹙着眉头低声咳嗽,按着冷霜的肩头跳下了马背。 萧容荒双脚落地,还未站直身体,眼前却是一阵晕眩袭来,冷霜眼疾手快地撑住了他,语气隐隐担忧:「爷,早些回大帐歇息吧。」 寒夜雪地奔袭整整一夜,他只觉四肢百骸间刺骨的寒意翻涌着剧烈的痛楚,萧容荒皱紧了眉头,心知身子已然支撑不住,却轻轻拂开了冷霜的手,强撑着站直了身体:「不,不能回大帐。」 冷霜明白他不愿七初担心,便道:「爷,先去我那暖暖身子。」 萧容荒略一沉吟,便点点头,抬脚缓步朝冷霜的帐篷走去。 走进温暖的帐内,冷霜替他脱下了大氅,扶着他坐入暖塌,萧容荒似乎再也抑制不住,一手撑住了塌沿一手掩嘴咳嗽起来。 冷霜迅速地走进了帐内一张方桌前,忙着点燃桌上的烛光,一边开口:「爷,可要喝点热茶……」 火光亮起的一瞬,声音戛然而止。 萧容荒抬头,湛亮漆黑的双眸中瞳孔微微一缩,他已看到了伫立在帐中的一抹窈窕纤细的身影。 七初神情平静,清妍的双眉上一瓣雪花正缓缓融化。 她轻轻地走了过来,站在萧容荒的跟前,极低极低的开口:「深夜雪寒,何事这么急要赶去突厥的营地?」 微光潋滟的双眸中的波澜一闪而逝。 萧容荒清咳一声,缓缓站起:「七初,忘掉你看到的。」 女子静切的眉目带了如水的凄凉:「为什么?」 萧容荒强忍着不去看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平静无澜的语气:「我明日派人送你回京城。」 「容荒,你不要赶我走,我只是不明白,」七初无措地站在他跟前:「你告诉我,我又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我只是希望能陪在你身边——」 「明天一早,回去。」萧容荒蓦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已带了冰冷的不容置疑。 七初身体恍然一颤,她咬住下唇:「容荒,你是要——赶我走?」 萧容荒抿紧了血色淡漠的双唇,默然无语的冷淡神情。 七初只觉心痛得几乎要夺去唿吸,她倏地抽出腰间的柳梢软剑,含着泪嘶哑地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你明知我早已无路可退……」 剑气激盪得帐内的烛火倏忽一摇。 她是如此的绝望,绝望到只恨不得毁灭了这天地世界,绝望到恨不得杀了他然后杀了自己,这样至少彼此都痛快得到解脱,她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软剑,声音夹着泪水破碎了一地。 萧容荒苍白着脸,只咬着牙一味闪躲。 冷霜立在旁边,眼看着萧容荒的脸色越来越煞白,脚步越来越凌乱——他大步跨前一指夹住了她的剑,忍不住怒气沉沉地喝:「七初姑娘,够了!」 七初动作停顿,一脸悽怆的迷茫逐渐褪去,她定定地望着那个倚在桌边容颜惨澹的男子,神情镇定得可怕:「你不用躲我,也不用赶我,我会走,你回主帐去罢。」 她悽然转身间抬眸,只想再看他一眼,想再看临摹他的清贵温润的眉眼,想再温习他沉静俊美的容颜,这个她在这苍渺世间唯一爱过的男子,原来她最后爱上的,终究只是一场虚妄——只是泪水满溢,她努力地睁眼,却只觉迷濛刺痛中满脸都是泪。 「七初……」萧容荒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朝前勉力走了一步,瞬间全身席捲而来的心力交瘁的彻骨疲倦,如海面的滔天巨浪拍打而来,他只觉顷刻间胸臆充斥了冰寒灭顶的窒息之感。 一低头,殷红鲜血溅了一桌,他长按着胸口,猝然地倒了下去。 冷霜面色大变,唇边的一声惊唿还来不及出口,人已经迅速地冲过去抱起了他。 七初神情麻木若死,她呆滞地看着冷霜抱起昏厥过去的他如狂风一般掠回了主帐,然后是军医匆促赶来,流沙领着两位士兵神色严酷地守在帐前,那顶大帐之间,晕黄烛火透亮,却是压抑诡异的气氛。 原来心痛到最后,是成灰的。 她已流不出泪来。 七初如木桩一般杵在帐前守到夜半,看到冷霜送着军医走出,又低声对流沙说了一句,他转过视线看到她,仿若未见,迳自掀开毡门走了进去。 冷霜那视若无睹的一眼,七初顿时只觉浑身发冷,她还有什么资格颜面在此,他已亲口宣布了她的结局——七初转身,朝着苍茫的草原走了出去,只觉噬心的痛楚一直细细缠绕,她神色淡漠地张嘴,狠狠地朝着自己的手背咬了下去。
第75页 整整一夜,神色麻木的女子如孤魂野鬼一般独自在营地外的荒野上流荡,她面庞冷淡冷酷,只有右手臂上,布满了一大片渗出血迹的触目牙印。 灰蓝长白天际,雪色初霁。 清早三军整营待发,主帅有令,十万大军撤回北庭城。 粮草先行,然后是三万先锋行军,悲慨浩然的大军蜿蜒肃整地朝后方撤去。 半个时辰之后,中军营将士列队肃立在营地前,玄黑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戒备森严的主帅军前停着一辆简便的檀木马车,几位副将骑着马候在军前。 阳光照耀的积雪草地上终于缓缓出现两人。 冷霜推着一方木质轮椅,端坐在椅中萧容荒脸色惨白中泛着青,气色差到了极点,他手指紧紧地扣紧了轮椅的扶手,撑住身体让自己坐得挺直。 几位副将下马,站在他的身侧,低声地对答了几句。 萧容荒吩咐几句,便挥手让众人回营领军。 冷霜缓缓地推着他停在马车旁,他仿若并未看见冷霜伸过的手,独自扶着扶手站起了身子。 只是身子实在虚弱得无力支撑,他甫一站起走下轮椅,便是轻微一晃。 冷霜咬着牙,定定地守在一旁,却并不伸手扶他。 萧容荒扶着车门低弱地喘气,阖目站了一会,方才缓慢地登上了马车。 中军拔营,整支大军连成一体,浩荡巍然。 一抹浅灰的身影,如同飘荡无依的幽魂一般悄然跟了上去。 从郊野撤回北庭城内,沿途要经过大片草原,若是行军速度,约莫一天。 积雪融化的路途并不平坦,马车内一直断续地传出闷哑的咳嗽声。 临近中午时分,张副将策马走进中军,对着守在车侧的冷霜略微拱手,便登上了马车。 张将军在车里待了约莫一盏茶时候,出来时手上握了一张堪舆图,朝着立在一旁的士兵大声吩咐:「传帅令,大军就地整营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前进!」 数位校尉即刻策马扬鞭,在蜿蜒长军中疾驰:「传帅令!大军就地整营——」 声音远远荡荡地传了开去。 马车在一片略微平敞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冷霜端了药,掀开车帘跨上了车厢内。 宽敞马车内布置简洁,置着一方暖塌,一张案几,上面密密地铺满了地形图和宗卷文案。 萧容荒正握笔伏在案前凝神写字,左手中的一方绸帕,不时地捂住嘴低声咳嗽。 冷霜躬着身体低声地道:「爷,把药喝了,歇一会吧。」 萧容荒头也未抬,简单地指了指案几:「搁着罢。」 冷霜将碗放在了案几上,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也不敢再出声,悄悄退了出去。 萧容荒腕力不足,一张摺子写得断续,下笔几行便觉得眼前有些昏花,不得不停下来按住胸口缓缓地喘气。 即使是这样捱着,仍然不肯搁笔歇息,他固执地写完最后一字,待墨迹干涸便将信封进了一个精巧的火漆圆筒中。 方倚回榻上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倦倦垂眸端起那药碗,蹙着眉头喝了一口,下一秒,手边的药碗颤抖着一放,闷声的呛咳溢出,他手边的方巾赶忙捂住了嘴,一口褐色药汁便混着鲜血吐了出来。 萧容荒紧紧蹙着眉神色冷静地将手中染血的白帕揉做一团,扔进了车内的一方精緻紫金熏炉。 转目间看了一眼那碗药,低声嘆了口气,便推到了一旁。 晌午过后,大军重新拔营出发。 北庭城郊的道路渐渐宽阔,先锋骑兵速度陡然加快,众将领士兵顿时精神一震。 四匹骏马顿时扬蹄长嘶,马车在宽敞的官道上疾驰起来。 萧容荒倚在榻上闭目养了会儿神,却被突然急驶的马车震醒过来,他蹙紧眉头忍受着马车陡然颠簸引发的心悸,面色愈加苍白如淬玉,过了好一会,方缓缓地撑起身子。 他低低咳嗽着从暖塌上摸出一方干净的手巾,抬手翻开了案几上的宗卷。 微微蹙眉强自凝神处理公文,萧容荒笔直的瘦削双肩透出专注,连憔悴的病容都拢了一层微微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案几上的最后一卷都被认真翻阅做了批註,他倦倦地揉了揉额角,掩着嘴咳嗽几声,重新铺开了案几上一张绢纸。 一阵旷野的晚风掀起车帘的缝隙吹了进来,扑面而来的一股寒气吸入肺腑,一直强自压抑着胸口刺痛陡然剧烈翻涌,握着笔的手一顿,清俊容颜中透着病态灰白的男子一把推开了眼前的素纸,伏在桌上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萧容荒抬手欲掩住嘴角——但他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微地蜷缩着——竟是颤抖着再使不出一分气力—— 颤着身子勐烈闷咳——顷刻间铺着素白绢纸的案几上已是一片惊心触目的红。 萧容荒只觉肺腑间的血腥之气浓一阵淡一阵地翻涌而上,五脏六腑流窜着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尖锐刺痛,乏力地倒在桌边咳了好一阵,他倦极合目等那眼前那一阵黑雾晕眩散去,便勉力挣扎着去摸塌上的瓷瓶,他还不能死—— 尽管他已经如此渴盼着这个尽头的解脱,但是,还不是现在,他还不能够—— 昏茫的思绪间,眼前的晕眩却突然幻化成了她嫣然的笑靥,似嗔似娇,仿若仍是当年,他们在喀力根河的苍翠牧草间纵马奔驰,那般畅意飞扬,再无一丝俗尘牵绊。
第76页 女子立在马背上转身,泛着粉色的脸庞是调皮的无邪笑容,她清脆地唤他:萧容荒—— 七初—— 为何已下定决心要离去,临行时却仍然这般不舍—— 触手一探,一声清脆轻响,那洁白净瓶摔了个粉碎,他终于放弃一般地闭目无力地倚在塌上喘息,唇边的鲜血缓缓溢出。 第三六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 暮色四合中,深红暗漆城门敞开,大军井然有序进驻北庭城。 一队精简骑兵护卫着那辆马车进了北庭府邸,平稳地停在临凰阁前。 领队校尉朝着冷霜拱手行礼,领着士兵退下,寒星早已侯在阁前,见到冷霜,低声交谈几句,两人等在马车前,神色踌躇不定。 一抹纤细的灰色身影悄然走上前去,冷霜见到她,也并不意外,僵硬着脸打了声招唿:「姑娘。」 七初骑着马跟着急军驰行一天,清丽眉目也染了灰尘,她低声地问:「怎么了?」 冷霜举步不前,神色间颇有忧虑:「爷吩咐不准打扰……」 七初扶住车厢跨了上去,掀开帘子道:「我去看看。」 马车内并没点灯,光线极暗,七初摸索着往里走,眼睛慢慢开始适应黑暗。 待走到车厢里边,她顿时手足冰凉地倒抽了口气,下一秒即刻扑上去扶住他的身体:「容荒!」 七初只觉得自己害怕得浑身都在轻轻打颤,她小心地扶起他的身子,萧容荒伏在一方锦塌上,肩上搭着一件雪白貂裘,脸色映衬车帘外的一丝微弱天光,更显苍白得十足像个死人,唇角殷然血迹,已经昏死过去。 七初抱起他的身子,只觉心尖都疼得发抖,他竟瘦得这般厉害,揽在手中的单薄身体,彷佛只剩了一把骨头。 冷霜守在车前,看到七初抱着他出来,面色一变,赶忙伸过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两人。 临凰暖阁内的一方花梨木案桌,素雅彩轴镜屏,素锦白玉床帏间,终年泛着一股淡淡的清苦药香。 七初守在暖阁内,看着眼前的熟悉床榻,层层的柔软衾被中闭目躺着的那人,胸口的唿吸浅得让人揪心,彷佛下一秒,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坐在床畔把手伸到被子里轻轻地握紧他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他虚浅的脉搏。 冷霜送走了大夫,便一直站在阁内,大气也不敢出一刻未动地守着他。 萧容荒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才醒来,他对着冷霜低不可闻的声音:「扶我起来。」 冷霜不敢多言,只扶着他缓缓地坐了起来,萧容荒刚一坐起身子,许是血气不稳,他清咳一声,唇角就沁出了一抹红,冷霜慌忙将一方手巾递了过去,萧容荒接过掩住嘴角低咳几声,才哑着嗓子低低道:「让流沙和寒星进来。」 冷霜对着阁外示意,一直候着的两人便走进恭谨地站在床前。 萧容荒对着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的女子道:「七初,你先回去。」 「容荒——」七初垂着头轻微的声音,已有些微微的哭腔。 「这里不需要你,回去歇息。」他无波无澜的平静嗓音,不带一丝感情,彷佛在淡淡地吩咐一个使唤丫鬟。 七初咬咬唇,终于还是垂着头不发一言地转身走了出去。 栏上吹来漠漠寒风,曾经繁华的北庭城,平日的酒楼旗肆商贩吆喝行人如织换成了如今的肃整军营兵戈操练。 七初凭栏眺望,城南的长阔官道扬起漫天飞舞黄沙,旌旗迎风间缓缓逼近的,是突厥大军。 北庭高耸的城墙上士兵严阵以待,巡防井然有序,竟不显得慌乱,七初尾随着一小拨士兵爬上垛墙,从垛口往外看,立在大军前的一匹乌黑骏马前的是一个高大深目的突厥男子,头戴一顶金色头盔,正是突厥二世子特勒。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七初咬着自己的手指,望着兵临城下的旌旗万展,神情再也无法轻松。 大军压城,整个北庭气氛肃凝,军机中心临凰阁前却显得分外安静。 七初倚在廊前支颌呆呆地望着阁内,渐渐站得脚都有些麻了,方看到寒星走出内间暖阁,对着厅堂前的几位将军略一拱手,便将众人引入了一楼的议事书房。 七初轻轻地移动了一下麻痹的双腿,继续一动不动地守在阁前,神情是宿命般的安宁。 萧容荒这几日养着病,临凰阁内走动的人连脚步都悄无声息,寒星守在门前,见到她过来只一句:爷需静养,姑娘无事请回罢。看着她的眼神却有了淡淡的怜悯。 七初这几日一直不敢随便进出临凰阁,唯恐惹他不快,只能焦着心空等在阁前。 一会儿,冷霜从阁内走出,接过了下人端上的药盏,转过头就看到那个绿衫女子,眼眶被冷风吹得都有些通红,仍是静静地倚在栏前望着那一扇紧闭的门扉,他心底低低一嘆,抬脚走到七初跟前,将手上的药盏递了过去:「姑娘,劳驾把药给爷端进去吧。」 七初怔了怔,才抬起头对着冷霜笑笑,小心翼翼地捧过了那碗药。 七初掀开门前的厚厚的暖帘,走进了暖阁里,萧容荒倚在床沿,正微微皱着眉头搁下手边的文卷。 墨黑头髮略微散落在衣襟前,他病容憔悴明显,唇色都淡漠苍白,只是神情仍然如水沉静。 七初看得心一阵一阵地揪紧,却只笑着轻声道:「容荒,该喝药了。」
第77页 萧容荒看到她,眼波轻微一动,随即又是淡漠的平静,他客客气气:「有劳,搁着罢。」 七初将药盏放在床边的一方案几上,转眼看到萧容荒已微微阖目靠在枕上养神,七初将一件轻软貂裘搭在他的肩上,又将他放在外面的双手捂进了被子里,才柔声道:「要记得喝药,我在外阁守着,身子不舒服唤我。」 萧容荒微闭双目,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只是蹙紧了眉倚在枕上。 七初一连数日守在临凰阁,每日低眉顺目地将煎好的膳药端到他跟前,亦不再敢有半点逾越,萧容荒对她的轻言软语视若无睹,只是偶尔低弱一句:「有劳。」语气谦恭有礼到了疏离冰寒,七初看着他咬着牙强撑着隐忍痛楚,每每在她转身离开后才传出的闷哑咳嗽,一颗心被细细地绞到痛得失去了知觉。 七初记忆中的萧容荒,俊美的面容素来清癯苍白,但仍算是容光精神,但这几日他病发得厉害,床都下不了,七初只看着他昏睡中的苍白双颊深陷,整个人一日一日地枯藁下去。 萧容荒偶尔清醒时刻,七初是近不了他身的,冷霜和几位副将密密奏报军务,如今局势如此艰险军机瞬间万变,七初每次见几位心腹将领从内阁走出,神情却都是笃定的坚毅,只是诸人眉宇间,都隐了一抹淡淡的忧心。 春雨淅沥而下的深夜,七初睡在偏厅半夜冻得醒来,听得他低低的咳嗽声,她赤足静静地走到他的暖阁内,看到床上的人无意识按着胸口虚弱地喘息,似乎是昏睡中也不安稳,却无力气醒来。 七初眼眶一痛,眸中一层水雾泛起,她趴在他的身边,轻抚他的胸口,悄无声息地缓缓度过纯暖的真气,过了许久,掌心间的微凉胸口的气息才慢慢地平缓下来,恢復了低弱清浅的唿吸。 七初转眸间看到床沿的小方桌边,白日里送进来的数碗汤药还搁在桌上,完好如初。 女子眼睫轻轻一颤,一颗泪无声地滴落。 她一日胜过一日的心惊胆战,别说水米,竟是汤药都不进了,这人明明病得如此难受,却还要这般硬撑着操劳心力,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女子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床帏边的羊毛地毡上,心头一阵一阵的难受涌上,七初抬起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痛彻心扉传来的一瞬,她的神情却慢慢平静下来。 七初回头望着床上的人,心中已是如镜般的澄明,她早已知道她这一生,穷尽黄泉碧落,都已决意随他而去。 午后的细雨下得迷濛,让人恹恹睏乏的春日午后,七初习惯性的站在栏前,望着在城内的操练的齐整队伍。 一直站到裙襟都微微带了湿,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是冷霜从阁内走了出来。 七初抬脚走上前:「他今日怎样?」 冷霜气宇轩昂的眉宇也显了憔悴的忧色重重:「早上醒来过一会儿,批阅了一阵子公文,晌午歇下了便一直在昏睡,怕是不太好。」 七初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冷霜,挤出了一个虚浅的笑:「我进去看看。」 暖阁内的素锦床榻内寂静得仿若无人。 七初走进了,才看到他深陷在柔软的层层衾被中,不知是昏是睡地躺着。 「容荒?」她轻声唤他。 床上的人容颜苍白得近乎透明,听到她的低唤,眉睫不可察觉地一颤。 七初心一跳,以为他要醒过来,却只见他微微蹙了眉,仍是昏沉地睡。 她探手摸他的脉搏,稍稍放下心来,案几旁的药盏,七初摸了摸,还是温热的,她略略沉吟,便举手端起了药盏。 褐色的浓深药汁原来是这样的苦,七初皱了皱眉头,神情却是柔情的小心翼翼,她轻轻地扶起他的身子,俯身将嘴唇凑了上去。 唇舌交缠的感觉如此熟悉,七初细心地贴紧了他柔软微凉的唇,他散发着微微清苦的药香的口腔,舌头灵活地撬开了他的牙齿,药汁随着七初的舌尖流淌,被无意识地吞咽了下去。 女子满足地亲了亲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浅笑。 七初不再犹豫,低头又灌了一口苦得胆颤的药汁,吻上他双唇的一霎,七初忍不住闭了眼轻轻地嘆息,苦涩的药汁混着颊齿间的一丝甜蜜,竟让她浑身轻轻地一阵战慄。 忽然手臂被缓缓地握住,七初蓦然睁开眼,对上了男子点墨幽深漆黑的双眸。 萧容荒见到她似乎有些失神,怔怔地望着贴近眼前女子略微嫣红的脸颊,好一会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男子眸中陡然湛亮,眼底随即聚集沉沉冰寒。 「出去。」萧容荒放开了握着她的手,沙哑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容荒……」七初有些迟疑不定地望着他,扁了嘴有些委屈的样子。 萧容荒抬眼看到她手臂上的狰狞牙印,眉头微微一颤,转眼又恢復了平静,他闭了眼淡淡地道:「七初,不要这样。」 七初心底一阵难受,忍着的泪水忽然就簌簌地落了下来:「你就非得一意孤行把每一个关心你的人逼走,这样你就舒坦了是吗?萧容荒,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私,你事无巨细处理完满,你是要打算毕其生于一役,你自以为可以守护全天下,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倚在衾被中的萧容荒一直静静地听着,低垂着眉目的面容依然持重沉静,只是放在衾被上的双手,苍白的皮肤下血管泛青,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第78页 他强撑着吃力地坐直了身子,极力控制着使自己声音平缓:「七初,你先回去。」 七初咬着牙红了眼,一字一字:「萧容荒,不管如何,我不会再离开你。」 萧容荒蓦然睁眼望着他,眼底是明灭不定的一片复杂之色,他动了动嘴唇,却只是按着胸口蹙紧了眉头,面色陡然煞白。 七初扶住了他的身子:「容荒……」 萧容荒只拂开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侧过脸。 七初知他性子,这人即使生气,面上也决不愿表露半分,但这般对自己隐忍着的不言不语,只怕已是怒极,她只担心他气伤了身子,声音不觉低了下去:「好好,是我不对,你别同我制气,容荒,你若不愿意我餵你喝药,我答应你再也不会了。」 萧容荒掩嘴低咳了几声,探手去取床边的杯盏,七初慌忙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他手上,看到他还是缄默着冷凝的眉眼,只好怏怏地松开手,转走朝房间外走去。 才转出临凰阁,只听到身后杯子跌落的清脆声响,然后是剧烈闷哑的咳嗽。 她眼前一片刺痛的迷濛,咬着牙没有回头。 临凰阁外,塞北的春雨下得淅沥不绝。 女子伫立在凭栏伥望,淡漠地望着那一片灰濛濛的天际。 「姑娘。」耳边忽然有轻声的唿唤,七初怔了一会儿,才木然转身,看到北庭府内的绿水正关切地望着她。 「嗯?」七初开口,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她已经不记得在这里站了多久。 「冷大人让我过来请姑娘到外边厅堂坐会儿,」绿水低低的声音带着关心:「这儿风大雨冷,姑娘您不眠不休地等在着又是何苦呢。」 七初对着绿水微笑:「不碍事,我在这,心还踏实些。」 绿水看着她清丽的嘴角抿出的一朵悽然的微笑,眼眶一红,赶忙笑了一下说:「嗯,姑娘您放宽心,爷福分大,不会有事的。」 七初看着绿水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转身离去,微弯的嘴角露出的笑容,再也无法挂起。 这春日的阴雨天气一丝一缕沁骨的寒冷,只怕他更是难熬…… 自从那日她惹得他发了一顿脾气后,萧容荒竟是再也不肯见她,七初日日侯在临凰阁前,神情是一日胜过一日的寂灭。 塞上胭脂凝夜紫,她在这样的光影变换中,觉得自己心脏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尽。 日光流散,天色黄昏。 女子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阁内走出的那个傲然男子。 冷霜走到她跟前,低垂着手轻声地道:「爷已经歇下了。」 七初神情宁静得可怕,只低低一字:「嗯。」 恍然间抬头看到冷霜衣领上暗红血迹,心轻轻一抖。 绿水转出暖阁后张望了一会,却不见了一直守在阁前那个女子。 她踮着脚匆忙地沿着临凰阁转了一圈儿,才在偏厅的药房里的找到了七初。 七初正小心翼翼地煎药,灶下火烧得正好,药罐里孜孜地冒着热气。 绿水微笑着对她使了个眼色,轻唤了一声:「姑娘。」 七初回过头来,会意地笑笑,用口型对着她道:「多谢。」 绿水摆摆手,悄然地退了出去。 七初明白绿水给她通信说萧容荒这会儿醒着也没有公事处理,她揭开了瓷盖,又仔细地察看了一遍沸腾着的药汁,熄了火执起瓷罐,将煎液倒入一旁的早已煎煮好的前几次药汁,在碗内轻轻地将药汁混合摇匀。 她稳稳地捧住了药盅,朝临凰阁内走去。 古朴中带着优雅沉郁的临凰阁,她每一次走进,似乎都是无限温柔凄楚的怅惘心情。 萧容荒静静地倚在床头闭目养神,七初只瞧了一眼他的气色,一颗心便沉沉地直落下去,心头的疼牵得脚步一停。 床上的男子蓦然张开了眼。 七初见到他醒来,慌忙打叠起温柔的笑容,她走到他身边将手上的药盏搁在了案几上:「容荒,我给你煎了药。」 七初见他神情是无悲无喜的一片平静,只得故作轻松絮絮地道「这是我从倾言斋里找到的,白赤山顶的玉芝,平常的方子药性太烈只怕你身子受不住,这灵芝甘平,又安神益肺,」七初声音低低的,带着温暖的缱绻:「你要非得这么不顾惜身子,我给你养着,我熬了一个早上了,趁热喝了好不好?」 萧容荒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倦倦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过了许久,他低嘆一声,似是无奈似是疲乏:「七初,我不值得,你回京城去罢。」 七初只觉得脸上的笑容被人狠狠地撕扯了下去,她低颤着倔强地:「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萧容荒随手一翻,案几上药盏砰然倾倒,滚烫的汁液流了一地,他一张苍白的脸如玄寒冷冰:「我的生死,又与你何干?」 七初脸上顿时一阵煞白,片刻又转青,眼眶内的泪滚烫得刺痛。 她颤抖得如同深秋的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声音低微到破碎不堪:「容荒,你已决意如此?」 他倏然抬头,幽深黑眸中透出了坚清的无望,低弱的嗓音一字一字如冰涧:「我命中寡宿,本是薄情之人,枉有愚忠,只得做负义之辈,我已无法给你未来,你走吧。」 七初站在他跟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望着他被疾病操劳折磨得失去容华的脸庞,望着他带了憔悴之色温润的眉眼,他低沉嗓音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要呕出血,只觉心口一寸一寸地被撕裂。
第79页 许久许久,七初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地开口,声音轻得彷佛怕惊动了鼻尖的一丝空气:「容荒,你、我们、仗总有打完的一天,你曾许我仗剑江湖行,你怎么可以……」 女子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萧容荒语气平淡:「寥寥半生,未尝心愿甚多,何能时时事事如愿,七初,是我负你,请你——忘了吧。」 七初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心神俱灭地被他逼到只恨不得毁灭一切,她骤然转身发了疯一般的转身,砰地一声撞开了门扉,拔足朝着北庭城外狂奔而去。 高耸的城墙上戒备森严的士兵只看到一个灰扑扑的影子如狂风一般席捲而过,乍眼瞬间竟看到一个身影不顾一切地跃下了城墙,如一片羽毛一般无依无凭地飘下了北庭城,落向城外浩然的突厥大军。 黑压压的突厥大军顿时一片骚乱,只见那身影扑向了一匹骏马,一手斩落了那个猝不及防的士兵,傲然纤细的身影便握紧了缰绳立在马上,七初夹紧马腹,便朝着大军沖了进去。 突厥士兵瞬间围了上来,一时无数的弯刀戈矛伴随着大声的吆喝着沖了上来欲拦住她。 七初侧身躲过了一个士兵斜刺过来的大刀,俯下身贴近马背,抽出马鞭噼头盖脸地朝着身边的士兵打了下去,愤怒地喊:「滚开!」 一匹高头大马忽然横里冲出,七初心头一惊,慌忙拉住缰绳控马侧身,两匹骏马交错而过的一瞬,马上的剽悍的骑兵操着一柄长枪迅如闪电地刺来,七初望着那柄雪亮长枪,手无兵刃孤立无援地立在马上,只咬着牙一抽马鞭拼死往前沖。 眼看着身侧的矛头已经刺到了腰畔,忽然一管箭矢划破长空,如流星一般猎猎闪过,下一瞬间那士兵怒目圆睁地从马上栽了下去。 那箭羽力道之大,一箭穿心,顷刻毙命。 七初回头远远看到立在城墙上的白衣男子,临风玉立,挽手搭弓,仿若天神。 眼角的泪模煳了他的眉梢,只隐约看到寒风吹起他的衣角。 簇簇数声,又是长箭射来,七初身侧几个手持兵器的士兵纷纷倒了下去。 周遭士兵似乎被这箭法震慑,顿时安静了下来,七初不敢再有丝毫犹豫,扬鞭纵马,如狂风暴雨一样飞奔了出去。 素锦白衣的男子伫立在箭楼上,望着碧草古道的尽头,那匹骏马渐渐只剩了一个影子,慢慢没入了黄沙大漠中。 一直到再也看不到那抹孤单远去的身影。 瞬间茫然仓惶孤立无援的凄冷扑面袭来,竟无可躲避,强提着的一股真气再也硬撑不住,萧容荒身子轻微一晃。 立在一旁冷霜慌忙抢上去扶住他。 他抬手撑住了城墙,在漠漠大风中站得挺直,声音还是镇定的:「幸好她走的是南门——去通知特勒,让他的人护着七初离开塞北。」 冷霜低声地应,又小心开口:「爷,这儿风大,还是下去罢。」 萧容荒撑着墙围,他微微闭了眼忍着心口发苦的寒冷,只觉浑身的倦乏已极尽头入骨入髓,他摆摆手,缓缓抬脚往城墙下走。 方走出几步,他猝然按住胸口,倾身一口暗红的淤血,便淋漓地洒在黄色的墙砖上。 他垂眸间彷佛又看到她孤孤单单离去的背影。 风凄雨冷,长路已尽。 当一切图穷匕见,悲欢燃尽,茫茫红尘,原来分离,才是你我永恆的宿命。 第三七章 曾许谈笑过残年 塞上大风席捲而过。 一人一马如影子般朝大漠深处奔去。 细沙刺入双眼,痛得双眼泪水迷濛,伏在马背上的女子抬手狠狠地擦去。 唿啸的风声掠过耳边,七初扬鞭抽打胯下骏马,那马匹吃痛长嘶一声,撒了蹄暴烈地朝前沖。 一直跑到胸膛都要被炙热的唿吸撕裂,粗糙的缰绳磨破了双手,脚蹬上的双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只有胸口的那一缕疼痛,却越来越清晰。 她只盼望自己死在这样的奔跑中。 飞速地掠过一大片广袤戈壁滩,又颠簸着跑过了无数沙丘,马匹开始嘶嘶地喷气,慢慢放停了脚步。 七初抬起头,看到了荒漠尽头隐约的绿地,她不知那是否是她虚无的幻觉,但之于她,海市蜃楼抑或是碧水绿洲,都已然是万念俱灰的空虚之地。 她咬着牙一抽马鞭,朝着那片绿色沖了过去。 忽然□一震,七初直觉地掠起,只见身下的坐骑双腿前屈,口中吐着白沫,抽搐地倒在了地上。 七初跪在黄沙中,仔细地瞧了瞧在地上挣扎的马,半晌,她漠然退了两步,倏忽挥掌,掌风携带者凌厉真气准确无误地拍在马头,那一只抖动着的马匹登时悽惨地呜咽一声,四肢抽动着断了气。 女子一身灰袍簌簌地往下抖落黄沙,神情冷漠至死,眉目之间是端凝得可怕的肃杀之气。 她呆滞地缓缓地转身,望着无边无际的来时路,她灰扑扑的面容下,难掩清丽的双眸间,神情惨澹。 忽然她眼角的余光轻轻一抖,眺望到了远处跟灰濛濛的天际连成一线的北庭高耸城墙。 仿若轻轻被针扎了一下,她立刻转过了脸。 七初朝着沙漠腹地走去,视野中的那一抹墨绿渐渐浓深,竟真的是一处旷野绿洲。 脚下的细沙深深浅浅,她忽然哑着嗓子对着身后轻道:「难为朋友跟了这么久,为何不现身?」
第80页 北庭城墙,军容肃整。 正楼、箭楼、闸楼三重城门守卫着的士兵开始有秩序地撤下。 城内的宽阔的大道上,校点领着士兵开始整营,禁卫三营重新集合。 操练场上的将领大声的呵斥和兵戈交接的沉钝声音远远传开。 临凰阁前远处的喧譁声飘飘渺渺,绿水小心地掩住了门扉,免得打扰了阁内的那人休息。 暖阁内药香裊裊,冷霜立在榻前低低地开口:「爷,多少用点药膳罢……」 那日从城墙下来,一入临凰阁萧容荒就呕了血,跟在身后的冷霜仓促间将他扶入暖塌,他身子本已耗损得厉害,那般强制动武更是勐然触发了病势,伏在榻上呛咳着吐了口暗红淤血后心脉都骤然停顿,冷霜见他病发得兇险,慌忙中并指点他心口大穴,一向稳定如磐石的手指竟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 萧容荒自己倒是一派漠然,一口气迴转过来后便倦倦阖目养神,满目空寂地倚在榻上,只敛着眉一言不发,神色是沉得发苦的凝定。 冷霜知他是在强撑着使自己保持意识,这两日人都是清醒着的,只是这份得可怕的清醒,更教人心惊。 锦华素衣男子倚在暖塌上,按着胸口低低地咳,眉目之间却是一片漠然自持:「将柜子上边的那紫檀盒子拿来。」 「爷!」冷霜眼中一痛,忍不住惊唿出声。 萧容荒抬头淡淡地瞥了一眼,男子瞬间噤声,脚下却未移动,站了一会,再开口时,一向坚如铁石的汉子已带了颤音:「顾先生修信来说他已采齐了最后一株矢茎骨——他不日将回,您怎可——您怎可——」 「我已没有时间等他。」萧容荒声音瞬间冷峭如冰,带了不容置疑的坚定:「拿来。」 冷霜腾地跪了下去:「爷——」 萧容荒低声怒喝道:「拿来!」 冷霜身躯一抖,却红了眼狠命般地摇摇头。 萧容荒眉头深锁,不再言语,只一手撑了塌沿一手按着胸口挣扎起身,他咬着牙撑起毫无力气的身子,抬脚一步一步地往厅堂窗前的雕花古架走去,心头的闷痛尚还可以忍,只是唿吸渐渐艰难,胸腔中涌起冰寒阵阵的咸腥之气,勉强聚集起的精力再也无法支撑,眼前的黑雾渐渐瀰漫…… 那身影忽地一个踉跄,冷霜瞬时站起将他扶稳,他带了恐慌的声音:「爷……」 萧容荒紧闭双目,额角沁出涔涔冷汗,他忍着眼前晕眩,一时说不出话来。 冷霜慌忙将他扶入塌内,返身将那盒子取了过来。 萧容荒望着他将盒子搁在了案几,阖目靠在榻上,已倦到了极点的声音低不可闻:「咳咳,没事了,你下去罢。」 冷霜眼眶泛红伫立在榻前,低垂着头几乎将牙根咬断。 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槛外日照缓缓倾斜。 一盏茶后。 临凰阁被缓缓推开,那朱红描金漆的沉郁华丽的门扉后,姿容沉静的素锦衣衫的清颀男子缓步而出。 傍晚时分闪着金光的夕阳打落在他的容颜上,俊美苍白的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黄,竟将那憔悴病容掩去,整个人焕发出清越逼人的熠熠光彩。 冷霜带着绝望如死的神情,看着那前一刻还虚弱得连路都走不了几步的人,神态如常,步履沉静地缓步跨出了临凰阁。 萧容荒倚在门旁,望了一眼的塞外栏上的牧草初绿的早春。 风沙唿啸大漠,草原万里平川,如星光散落的白色帐篷,天朝无数子民安居乐业的塞北……这片早已是他灵魂息憩之所的土地,而今正遭临一场惨烈浩劫,他何有时日来将养着这苟延身子—— 戈戟云横,勒马封侯,这苍兰草原蕴养出来的热血,本就应抛洒旌旗甲衣。 塞上黄云堆雪,烈风箭羽三万里,戎马倥偬,何言惶顾? 萧容荒振衣而立,抬脚走下了临凰阁。 清隽双眸中的最后的一丝寂寥,缓缓褪去。 北庭府内的凌烟阁,点检校尉把守着天朝军队的军机重地。 阁内设置简朴,仅置了一方长形案桌,几把椅子,灯下的书桌上摊满了军事地形图和密密麻麻的公文,冷霜只来得及吩咐下人在阁内铺了一方暖塌,萧容荒手握一杯清茶,从申时起便开始召见军中将领,阁内的烛火,彻夜不息。 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北庭城内的军营间,胡笳悲悲壮凄凉的吹鸣,不知是何人吟唱了一夜的出塞曲。 一夜征人望断故乡。 墨黑的漫漫长夜渐渐散去,回乐峰的雪山上一缕晨曦的曙光跃出天际。 桌案上的残烛在日光的照耀下渐渐暗淡。 凌烟阁前伫立着几匹高头骏马,数位劲短骑装的男子缓缓步出。 雁阵惊寒,长空万里,决战前夕的北庭城内瀰漫着豪壮惨烈的沉肃气氛。 朝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直下取山河。 迎风猎猎作响的玄黑九纹龙旌旗下,精锐三军肃整列队,面容清俊的男子策马缓缓巡视,萧容荒一身银白甲冑,嵴背挺直,坚清眸中是尊傲夺目的焕然光彩。 萧容荒立在旌旗下,低声地问身后:「寒星是否已然出发?」
第81页 冷霜也是一身劲装盔甲立在马上,沉声答:「已经半个时辰,应该已然到了戎山附近。」 萧容荒点点头又问:「张副将,城北的情况如何?」 一直是中军帐内的心腹密将的张庆锋是一个威勐汉子,他沉稳地答:「吉利仍镇守北门,突厥军队见到了我朝动静,已开始列军整营。」 萧容荒沉静的语气带了隐隐的杀伐之气:「让我军斥候通知特勒,我同他的血咒之盟,在今日兑现。」 张庆神色一震,随即大声地应:「尊侯爷令!」 萧容荒策马朝前,立在了先锋骑兵营前,冷锐的目光缓缓地掠过塞北这支跟随着他出生入死军队,骏马上将士玄黑甲冑严阵以待,神色豪壮中带了视死如归的静穆。 萧容荒声音已带了威严:「张副将,城北的围合交给你了。」 张庆眸中精光闪亮,撩甲一跪,声音中已带了热血酬知己的壮烈:「末将拼死定不负侯爷所託!」 萧容荒点头,勐然扬鞭,沉声低喝:「开拔!」 他清冽激越的声音灌满了真气,如沉郁的玉石撞击之声隐隐迴荡,响彻三军。 他话语一落,北庭城北的跺墙上瞬间石破天惊一般的轰隆隆的雷鸣声滚滚传来,只是顷刻,裂石响惊,弦如霹雳,整个大地彷佛要被撕裂一般的震盪! 萧容荒一人一马领着精锐三千骑兵如狂风一般朝城外奔去。 北庭城墙上,数千士兵和几百强弩巧匠操纵中垛口的一整列机关,巨石滚滚而下如雷鸣暴雨一般泼向围困在城墙下的突厥军队。 惊闻而动的突厥军队慌忙后撤,阵势顿乱。 就在突厥军中阵乱的一剎,北庭城门轰然敞开,轰然齐鸣,战马嘶吼,大地震动激盪,天朝金戈铁马之师如雷霆天钧之势奔袭而出,直击突厥心腹中军。 为首的那一骑,一手握缰,一手持剑,迅如闪电,烈如激流,清如长虹,仿若一道耀眼的银白光芒,所过之处突厥纷纷落马,电光火石之间已领着天朝骑军如一道利剑般直指突厥军的咽喉! 战局的变化只是在瞬间。 枕戈待旦,韬光养晦了月余的天朝军队,瞬间迸发了摧枯拉朽山崩地裂一般的滔天怒火! 突厥中军的一个着金甲的高壮男子,纵马来回奔驰,暴烈地呵斥:「阿史那!弓箭手!遁甲兵候阵!围杀!」 他沉雄浑厚的训斥声彷佛惊雷,突厥军迅速地组织起了军队,从四面八方涌来围住了那孤军深入的一队骑兵。 那吉利骁勇善战,一柄弯刀锋锐无比,激战几个回合之后将周身的数位天朝骑兵斩落了马下。 主帅神勇,突厥军士气大增,千军万马形成了包围之势将天朝的三千骑兵困在了中央。 这一番逞勇孤军深入艰险难断。 天朝骑兵却并不恋战,将突厥阵势冲撞分散后,便边战边朝着北庭城后方的山谷退去。 吉利回头望了望北庭城墙,天朝的石阵自骑兵出城后就已停止,他大声地吩咐:「派人通知特勒世子过来支援!」 他纵马扬刀将噼向身前的一个天朝士兵,看着先头骑军已即将突围而出的那个银白身影,对着身边的部下大声地喝:「追!」 突厥骑兵训练有素地整齐了队形,飞速地朝着后方的山谷追袭而去。 萧容荒亲领的三千先锋骑兵经过一番浴血奋战后折损不少,只好且战且退,朝后方山谷退去。 北庭府邸的南门上官道上,数匹骏马迅如流星一般奔驰而来。 中央的一位,一件绉蓝长袍包裹着纤细的身形,清秀的眉目透着焦急狠绝,竟是一位清丽绝艷的女子。 那女子骑术精湛异常,控缰飞跃过城,转眼已到了城门。 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森严紧闭的城门竟安然敞开,城门前镇守着几位士兵。 女子眉宇中透出了淡淡的疑惑之色,那迟疑转瞬逝去,胯下骏马未慢半步,她高扬马鞭娇叱道:「让开!」 那皮鞭如惊雷一般席捲而来,城门前的士兵骤然一闪。 数道人影已飞快地冲进了城内。 诺大的北庭城一片安静,街道上的商铺和住家都闭着门,却是整齐有序的安宁气氛。 女子拉了拉缰绳,皱眉仔细地打量了中心的回乐大街。 街道的尽头空地上驻扎着突厥军的大营,街道两旁偶尔也会有巡迴而过突厥士兵,整座城却是一片安详平和。 女子眉间的疑惑和不安渐渐瀰漫。 那绝色女子倏然从马背跃起,一把将身后的一个灰衣男子扯落马下,接着狠狠地问道:「你们世子的帐营在哪儿?」 那男子的阔眉黛目皱作一团,忍不住喊叫出声:「姑娘——唉——哎哟——」 「我的手——」他举起手臂,那原本健壮黝黑的手臂泛着诡异的黑紫:「姑娘你可说了——」 七初飞速地从衣袍中找出了一个瓶子,拔开了木塞取出了一粒药丸揉碎了铺在那汉子的手臂上,随即迅速地扣住他的脉门,瞪着美目道:「我问那突厥世子金帐在哪儿?!」 长街尽头,那顶包围在禁卫营中的镶着的黄缎子吉祥云纹披苫的帐营,终于缓缓出现在视线中。 守在帐前的士兵见她勒马跃下,竟未阻拦,仍操着兵戈一动未动。 七初的心底,从在那沙漠中制伏那两个尾随着她的突厥士兵就开始的莫名不安和惊慌终于到了顶峰,她已无暇顾及眼前的帐内是否为深渊或刀山,只一把挥手掀开了帐门。
第82页 帐内很宽敞,铺着厚厚羊毛地毡,藏绿色流苏的顶盖的光线中,缓缓转过身的,是一个身形高大英挺的男子。 七初心底惊疑,却维持了面上的镇定,沉着气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那男子着一身玄黑甲冑,面目是刀削斧刻一般的锋利,眉宇之间有种大漠风沙吹过沧桑俊烈,却有隐隐熟悉之感。 七初心念一转,随即出口:「特勒世子?」 那男子神色一顿,也未答话,只颇有深意地将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狂傲一笑:「你就是让萧心心念念着女人?倒有几分胆识。」 这人说话忒的目中无人! 七初此时顾不得与他计较这般,双手在袖中握紧咬着牙问:「他呢?」 那狂妄突厥男人看着眼前女子眼内幽深无敌的担忧惊惧,面色竟亦是一凝,他低沉开口:「他料想你或许会回北庭。」 「我应允他维护北庭的安稳,我帐下兵士并未惊扰城内一家一户。」特勒世子顿然回首冷冷地道:「吉利可未曾打算拱手相让北庭城,天朝占据北庭这富庶之地多年,自然会有觊觎之人,在这荒漠草原上弱肉强食是天理,若要江山稳固,还是得依靠强弩铁马!」 七初凝神皱眉间已听到了狂乱马蹄唿啸而过的城北大地。 她身体轻微一颤,那种宿命般的恐惧之感攫取了她身体的全部知觉。 那种入骨的悲茫,彷佛生命最想要珍惜的东西,她耗尽气力发疯发狂地想要挽留,到最后四顾茫然,却仍是只余下她独自一人。 不! 她瞬间转身,拔足奔出。 鎏金帐篷轰然敞开,一抹影子伏在马背上,如狂风一般朝城北掠过。 北庭城北的大门敞开,天朝禁卫三军早已悉数拔营出发。 七初打马而过,凝聚起真力听着远处的震盪厮杀之声,是约莫百里外的一处幽深山林。 七初心头猝然一跳。 幽然谷! 她握着缰绳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容荒……他竟是要…… 七初发疯一般地拼命抽打马腹,骏马惨烈地嘶鸣一声,更是加速撕裂狂风黄沙越过陡峭山路。 幽然谷…… 她清晰地记得那是一处人迹罕至的陡峭峡谷,当时她在塞北贪玩儿,拖着萧容荒误入了片地形诡谲的山谷, 起初山林入口窄小,但蜿蜒十里后却平坦宽敞,两旁山谷风景,积雪冰凌,风光霁月,简直是美不胜收。 后来两人在里边绕了半天的弯,七初只顾着贪望他清俊容颜,记得他曾谈笑如许,说这峡谷用来埋伏突袭,倒是出奇制胜的阵势。 如今北庭城北外的旷野一片狼藉,围困了数日的吉利帐下两万大军已不见。 心底泛起阵阵惊寒,她知道,倘若不是天朝主帅项上人头太金贵,这诱敌深入一举歼灭之计岂会轻易实现…… 他必定是率军亲征以身诱敌! 七初闭了闭眼强忍住了双眸中的刺痛,容荒,竟是这样,你早知我定会猜出几计策,我早知必定不允你,不允你一骑当先,不允你深陷危险,我会不忍不舍,我会心碎哭泣,你要将我逼走,就是为了让我不看到这一切? 你是真要打算用命来换取这北疆安定天下安宁么? 那你让我如何,你将我置于何处? 马背上的女子如惊风掠起,以自己毕生轻功,发狂一般地扑向了山谷出口处的那一片血色瀰漫的修罗战场。 女子柔美的容颜上是一片痴狂的绝望,她倏地抽出了腰间的柳梢软剑,一剑削落了迎面疾驰而来的一个突厥士兵的人头! 幽然深谷内草木巨石轰隆隆滚动之声响彻云天,狂暴马蹄声伴随着悽厉的嘶喊声迴荡不绝于耳,想必是天朝埋伏军队已引发阵势,围歼深入的突厥大军。 此处是峡谷的出口之处,后方突厥大军已开始从谷内冲出,发动了垂死的绝地反击。 七初望了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傲然挺拔的身影领着禁卫一营守在谷外伏击逃出的突厥残兵。 冷霜回头见到她,眸中的惊诧一闪而过,他持剑砍杀而过,一把扯住了大声地吼:「七初姑娘,爷在里边!」 七初看着他的满面焦灼,心头跳得更加激烈。 冷霜将她往谷内一推,回头策马举剑朝着天朝的士兵大声地喝:「拦住出谷突厥军,杀无赦!」 满面血污的突厥骑军如唿啸的狂沙一般朝外喷涌而出,众人皆是拼死一击的狠绝。 困兽之斗尤勇,一瞬间天朝士兵已被砍杀不少,包围谷口的阵型开始溃散。 七初咬紧牙根沖入谷口前,手死死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对着冲出的密密麻麻的突厥士兵,手中一柄软剑倾泻出一道刺眼的光芒,那道光芒所过之处,血剑封喉,她只觉得溅到眼睫下的血珠不断滑落,身边的人影迅速地倒下,残肢碎尸抛落一地。 战马嘶鸣,血色泼天,冷霜策马不断地奔跑,领着天朝士兵奋然迎击。 「七初!」那马背上的男子简直是断了心魄一般地吼:「爷在谷内!」 七初咬着牙挥剑,语气已是的绝望:「既然这是他想要做的事情,我就帮他做好!」 山谷深处的轰鸣和喊杀声不断传来,冲出的突厥士兵大部分被射落砍杀,阵势被重新收紧。 七初稍微喘了口气,腿一软差点从马背上滚落,身旁的一位天朝士兵扶了她一把。
第83页 她抬起袖口擦去脸上的血腥,仓促地回头望了一眼正指挥兵将重新围合谷口的冷霜,随即抢过一匹马,跨上了崎岖小道沖入山谷。 血腥的气息。 浓厚恶臭的血腥气息令人作呕,从收缩的峡谷口开始,地上布满了被巨大木石块砸碎的尸身和残肢,倒地的战马哀戚地嘶鸣,这个原本幽静的峡谷如今已经沦落为彻底的人间地狱。 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已经渐渐平息,更显阴森可怕。 七初马不停蹄地一路疾驰,皱着眉头循着地小径细辨认记忆中的地形,喉中似乎有烈火焚烧,周身却是阵阵冰寒翻涌,她只觉自己也彷佛在地狱的炼火中煎熬。 战况这般的惨烈——他会不会受伤——这么激烈的骑马领兵——他明明病成那样子了——身子如何能受得起—— 只要没见到他,仍然未见着他—— 每一秒都心口都似烈火焚烧着进入下一秒,耳边的风声猎猎唿啸而过,七初从未觉时间慢得那么可怕。 马匹转过了山谷腹中一片血流成河的平地,蜿蜒而上的一片山林,有一条布满冰凌的小道通向谷外。 七初拉紧缰绳夹紧马腹,她已远远望到了小道上正策马伫立在冰崖峭壁的两队人马。 望见他安然伫立于马上的那一霎,心头的欣喜难以抑制。 七初纵马稍微的分神一瞬,没有看到设在道路上的绊马索,马蹄猝然朝前摔倒,待她惊觉而起时,只看到了迎头噼来的数柄雪亮兵刃。 山风阴寒吹过,带来空气中瀰漫的浓重血腥的气味。 唯一的一条通往谷外的小道上,数十骑纯黑骏马上立着的天朝骑兵,手中的弯弓已拉成满月。 为首一身银白盔甲的男子立在马上,一夫当关地在镇守在前,他神态沉静中是傲然的淡然,身侧的寒冰峭谷升腾着的漠漠雾气,模煳了他清华眉目。 吉利鹰隼一般的双眸死死地瞪着几张之外的那个男子,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弯刀。 身后的几位彪悍突厥男子手中的长弩对准了阵前男子。 气氛要凝固一般的压抑。 萧容荒面色沉定如玄冰,手中的一把金色弯弓,箭羽搭在弦上,扣着弦线的拇指上一方墨玉扳指,泛着幽冷尊贵的光泽。 他淡淡开口:「吉利,你败了。」 吉利忽然仰天长啸一声道:「北庭萧侯果然名不虚传。有你这样的对手,也算不枉这一战。」 萧容荒眸中神色轻微一颤,却飞速隐去:「北庭乃我朝重地,萧某只是尽职而已,只怪世子勃勃野心自食苦果。」 吉利缓缓地抽出弯刀,嘲讽地道:「萧城主恐怕也心知,若不是特勒助你只怕战局未必如此,世人皆道萧城主计谋绝伦,只是这等教兄弟猜忌倾轧反目的阴险计策,倒教我阿史那吉利所不耻!」 萧容荒面色煞白霜结寒冰。 那句兄弟猜忌倾轧如鞭子一般地狠狠地抽打在他的心头,萧容荒皱紧眉头,咬着牙不发一言。 手下却未动半分。 他缓缓地调息,周身游走的真气开始缓缓地沉滞,萧容荒深吸了口冰寒的空气,面上浮起一个浅淡笑容:「世子还不服,那就由萧某送世子一程罢。」 「萧城主这么笃定会胜?」吉利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眼光稍稍地转向了冰寒小径的远处。 远处岔道上一匹骏马受惊狂奔而来,萧容荒凝神望了一眼,那马背上伏着的一抹纤细身影,眼中波澜骤起。 只是眨眼一瞬,那暴躁异常的马匹已席捲着沖入了两军对峙。 萧容荒指尖轻微一颤。 只是电光火石一霎——吉利手中的弯刀猝然地一挥而起直扑向萧容荒! 凝神戒备的天朝士兵手中箭矢齐发,吉利从马背掠起,望着萧容荒神色镇定地侧身一闪,那把刀堪堪擦过他腰畔胄衣。 吉利冷酷一笑,扬手一挥,那柄弯刀顺势灌满了真力转了个弯,如一道闪电般砍向了马背上的女子! 萧容荒眉峰蹙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一弹,那金黄箭羽破空射出—— 「不!」马背的七初瞪大双眼,强扭着身体掷出一直攥在手心的半支残箭,痛彻肺腑的喊叫声冲出喉咙:「容荒——」 箭矢准确地射入了正搭弓的一位突厥士兵后脑。 然而已经来不及。 萧容荒金黄箭羽如一道流星划破天际,直钉入吉利眉心。 刺向女子的刀势颓然而落。 马背上的七初眼中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她奋力地挣脱了勒在身上的绳索,发疯一般地朝着仅仅几步之遥冰凌小道沖了过去。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 乌骓骏马,银衣薄甲,眉目清华,是她的容荒,她拼将一生休想要去爱的男子,他的清颀秀拔身体,他瘦削宽阔肩膀,如今刺目地插着一管灰黑长箭,他的血红得触目惊心。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 看着他仿若一片单薄的羽毛,无依无凭地往冰凌的悬崖飘落。 一时间的全世界只剩下万箭穿心的剧痛。 萧容荒微微地闭眼,身体中寒冷彻骨的的疲倦仿若突然释放,全身上下是轻飘飘的昏茫感觉,这病骨支离的身子,终于不必再苦苦支撑…… 他看见了悬崖边跌跌撞撞地扑过来的七初,他看见瞭望着她心神俱灭的痛苦眼神,心头依然是一阵难忍的酸痛。
第84页 七初,对不起,我只是、太累了。 身体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他轻轻地合眼,欠她的最初也是最后一滴泪,终于卸下了隐忍。 「萧容荒!」七初扑到冰崖上,只来得及望到一个影子,缓缓地消失在了冰霜瀰漫的深渊。 女子哭倒在地,双手扣入了冰凌之中,锋利的冰刀刺破了她的双手,却抵不过心头疼痛的万分之一。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道逐渐在茫茫雾气中消失的身影,他该多么的孤单。 她怎会捨得他这般孤单。 纵身跃下的一剎,原来身体是空的,灵魂是满的。 曾许笑谈过残年,终无计。 第三八章 骨纵相思当寸断 下着雨的初夏傍晚,凄冷而寂寥。 黄沙远道上的酒旗在风雨中飘摇,大漠的驼铃声在风雨中飘摇,人也似在江湖风雨中飘摇。 栈道旁的一家小酒馆,几张方桌边上坐了数位天涯羁旅的孤客,各自对着满腹心事默默喝酒。 靠窗桌面摆着一瓮冷香酿,一盏碗口杯,一双竹筷,几两牛肉。 伏在桌上的是一名女子,一袭绯衣艷如蔷薇,只是原本清丽的脸颊沾了晕黄酒污,她一手握住了杯,微微皱着眉头枕在冰冷粘腻的木桌上。 「酒——」女子模煳低喃。 「姑娘……」店小二走来,有些神色不宁地看着这个已经在店内喝了一天一夜的女子:「您可喝得太多了……」 女子突然抬头,原本朦胧如雾的眼神陡然湛亮,她随手抛出一道雪亮的光芒,低声喝道:「上酒!」 她寒如冰雪的冷锐眼神惊得小二心头一跳,慌忙看向手中,竟是白花花的一锭大银。 「好好好——客官您稍等——」他暗自擦了擦额上的汗,边答应着边赶快去忙活。 下一刻,那绝色女子眸中的光芒转瞬即逝,重新变得茫然失措,她抬起头,恍惚地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怔怔地望着窗外萧瑟的一帘黄昏冷雨。 举杯一饮而尽,忽然凄凄哀落下泪来。 数杯下喉之后,女子不胜酒力地跌落在桌面上,面容上是一片熏然的醉意。 「萧容荒,」她喃喃地低声带了悽惶:「你到底是在哪里?」 语调破碎,音色荒凉。 坐中看客均摇摇头,又是逆旅孤途之中的心碎一位断肠人。 塞北古道上,漠漠的黄沙吹过的风已热得烫人。 七初完全变成了坝上的一个寻常女子,青布衣裳,头髮用一只木簪挽起,眼角眉梢略有风尘,但清亮双眸中的一点光芒,如一小簇火焰,明明灭灭的永不停熄。 那日她自昏迷中醒来,却发现身在京城的荣宝楼中,这座京城最奢华客栈的上房中,七初睁开眼时,看到推门而入的人,竟是御前侍卫统领齐礼。 齐礼见到她,只做江湖礼数拱手道:「颜姑娘。」 他唤她颜姑娘,不动声色的一句,划开了她与那个金殿禁苑的联繫。 七初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疼得厉害,只勉强撑着坐起来,手臂上是一阵钻心的疼,忍着晕眩心急地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齐礼躬着身礼数周全:「姑娘伤得不轻,先好好歇息吧。」 七初一手撑住床沿,吸气强忍着痛,清澈的目光定定地望住了齐礼:「我怎么回到京城的?」 「皇上命天齐军在崖下搜寻了三天三夜,寻着了姑娘。这几日万岁爷一直守着,昨日刚离开。」 七初只觉得浑身冷得打颤,她咬牙极力地控制自己:「他……呢?」 齐礼面有哀戚,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侯爷今日入殓大葬,丧仪隆重,皇上亲自扶柩。」 七初只觉得眼前一黑。 她听到自己颤抖得语不成调的声音:「他……在、哪儿?」 齐礼恭谨地道:「侯爷追谥为文正显武大德王,将葬入天寿山皇陵,今朝万岁爷领着文武百官治丧,而今仪丧应该已至碑亭神道。」 那倚在床沿的女子忽然悽然一笑,声音轻轻得仿若一阵烟:「不,我不信。」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拼着全身的力气咬着牙走下客栈牵了匹马,身后的齐礼只沉默如同影子地跟在她身后。 三军缟素,百官悲戚,七初拖着身子含着血泪亦步亦趋地望断那蜿蜒数百里的送葬队伍,碑亭神路松柏静穆,七初看着他的生荣死哀,只觉得人世荒谬得可笑。 一路禁卫森严,她不能也不敢去掀开那一副白玉棺木。 她至死不信他会离开她。 七初一个人重回了北庭,城内富饶安定一如从前,北庭都护府已建立,军将驻扎的府内,她找不到一个熟识的旧人。七初沿着一路的大漠寻遍了所有的萧字号商铺,一切营运如常,但是每个人都说,萧公子已过身,现在主事的是四位大人。 或许仍有哀戚,但他们亦不过寻常商贾百姓,日子还是要往下过。 七初的时间,却永远地停顿在了那一瞬间。 他容姿清诀,血染银甲,望着她的愧疚深情中带了一丝悲茫的解脱,仿若飘渺的轻烟一般往下坠。 她夜夜地从那个冰寒悬崖边惊醒,再也无法成眠。 一日又一日的奔波,一日又復一日的绝望,七初只觉得自己的相思尽骨,寸寸断裂。 五月京城,长安大街上人潮如织,熙熙攘攘。
第85页 木钗素裙的女子神情恍惚地走在人群中,麻木地望着眼前这万丈红尘,繁花满城。 是这般的哀凉的心死成灰,看罢景致,心神如死。 她随着人群转进一条热闹的街道,堆着笑容的店家站在门前大声地招唿着客人。 七初已多日不眠不休,正午的太阳晒得脑袋发昏,她斜斜地倚在了身侧的幽凉砖墙边。 身旁是一家热闹的酒楼客栈,七初闭了眼,恍惚间听到小二哥站在门口的吆喝声,客人嘈杂的抱怨声,酒香菜色飘散,空气中有尘世烟火的气息。 终于是,竟然是,已经离开了那个魂断梦萦的宽旷蓝天牧草之地。 心口那处空荡的刺痛又开始蔓延。 七初深深吸气,摇摇头欲站直身子,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子响亮的声音:「死丫头!」 接着是有人拧她的耳朵。 七初睁开眼望着眼前的女子,拍掉她的手,扯出一抹疲倦笑意:「三娘。」 女子穿着一袭红艷长裙,脸上是明热充沛的笑容:「捨得来看看姐姐了?」 下一刻,三娘却瞅着她的脸问:「怎么了?」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一片滚烫。 七初只会牵着嘴角微笑。 程三娘咬牙切齿地一掌拍向七初的脑袋:「你这死丫头,这么久不来看我,一来就这这幅失魂落魄的鬼样。」 一边却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身子,往店内拽。 京城东门大街的胡同口的一家客栈,名唤春风。 客栈的后院是一方小小院落,距离店前的酒楼茶肆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所以极为安静,因为稍微破旧,平日甚少客人入住。 院子中栽种了数棵桃树,五月落英已尽,只剩下稀疏叶子。 廊前的阑干朱红已褪,显出突兀的灰白木质原色,栏前坐了一个女子。 女子一身干净的淡青布裙,苍白的脸颊因为消瘦,那双清亮异常的眼睛更显得大,只是再无一丝神采。 她独自对着荒凉院落,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 三娘每日都过来看她,神情关切的欲言又止,但只见她她每日缄默异常,烧退了身子刚刚恢復便只不言不语地在栏前喝酒,微醺的时候在花下抚琴,眉目之间是万念俱灰的空茫。 她的身体在这,魂却早已不知去了遥远的何处。 她在那个冰寒悬崖边遗失他,也仅仅是过了一个月。 已经觉得自己苍老。 她在去留之间迟疑。 但觉时光漫长得如同一生。 薄暮微亮,啾啾鸟鸣,远处的大街上车马之声渐渐响起。 躺在床上的女子睁着眼,又是一夜无眠。 七初怔怔地望着纱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头靠在凉滑的衾枕上,忽而又看到他的脸,安详纯净如孩童的睡颜,睫毛覆在眼睑的阴影中,自成一种感伤清贵的优雅。 七初看得心醉神迷,每每捨不得却不得不调皮地将他吻醒,他醒来只带着宠溺无奈的微笑,任由着她抱着他靠在床头,忍过了每个清晨起床时的晕眩。 他微微阖目,安宁的享受着她温热的手轻轻地揉着他的额角。 她曾拥有过那样哀恸至死的幸福。 此生带着他的爱,她无论去到何地,必定再无任何惧怕。 七初坐起身体,眉目之间深浓的冥茫消失不见,她嘴角微翘,露出了一个纯美的笑容。 七初缓缓起身,从院子的古井中打水梳洗,慢慢地走到厅堂,热腾腾的早饭已摆在了桌上。 三娘指派来伺候她的婢女小荷笑着站在屋子里:「姑娘可起得早,用早饭了。」 七初轻声道了声谢,在桌边坐了下来,转头对着小荷:「我这没什么事儿,你去三娘跟前罢。」 那眉眼细秀的婢女笑着应了声,转身回了去。 七初在桌沿边坐了一会儿,转身翻出了包袱,倒出两个瓶子,取出几枝干枯的葫蔓藤,然后是几颗马钱子,七初找出一桿小小的木杵,将蔓藤随意地拿到鼻子边嗅了嗅,不过都是些寻常药物。 她开始在方盅中缓缓地捣药。 她细细地回想医籍,葫蔓藤马钱子和药,捣碎,辅之麻黄水,即生剧毒。 她手指娴熟平稳,神情宁静喜悦,仿若盛装临约时镜前细细描摹闺中女子,美得不可言喻。 日头升起,客栈渐渐热闹起来。 七初专注地摇动着手中的杯盏,却忽然前头听到三娘的高声喊叫夹了惊怒之气:「你们莫要胡来!」 她心头一跳,差点打翻了手中的药汁,这时她才惊觉外边的喧譁熙攘的吵闹声远远传来,刀剑击落杯碟的碎裂声音夹杂着惶恐的尖叫,然后是三娘的大声喝斥。 客栈四周纷乱嘈杂的脚步声来回跑动。 七初眉头微微皱起,快速地将手中的瓷瓶收了起来,整整衣裳朝着店门外走了过去。 客栈的一楼店堂内远远地聚集了一群人,七初看到数位手持刀剑的江湖汉子怒气森寒地围在柜檯前,店小二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不断求饶,程三娘寒着一张脸站在旁。 七初快步冲上前拨开人群,看到了地上的一个人。 一个死人。 死者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张美丽的脸孔扭曲着泛出诡异的紫色。 七初挤过去把三娘拉到了自己身边,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扬头对着跟前几位兇恶粗壮的客人:「毒不是她下的,客栈开门做生意断无无故杀人的道理。」
第86页 那几个汉子竟被她镇定得冰冷的目光看得一惧。 为首握刀的黝黑男子面上是悲痛的怒火:「我师妹就是喝了店小二送过来的一壶茶,立刻毒发毙命,你还想抵赖?!」 七初心绪不佳,忍不住冷冷地讽刺道:「这客栈中这么多人,为何只有你师妹中毒,说不定是她想不开自己想死呢?」 「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身后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阴森森地插进话来:「这么说店家是打算置身事外了了?」 七初冷笑一声,目光盯住了那个男人:「九龙寨当家的,恐怕你等仇家太多,这怨不得别人吧。」 人群悚然而动,近年在江湖出没的九龙寨,烧杀抢掠为恶多端,听者闻之色变,看来这店家惹上了九龙寨,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男子面色一沉,喝了一声身前的握刀男子:「洪二!」 踏语音未落,下一刻,跟前那黑脸汉子手中的大刀已夹带着千钧之势袭来! 七初和三娘互望一眼,瞬间脚下移动,而后交错着平平推出一掌,两股真气汇集融合,如大石一般抵挡住了他的刀锋。 衣袖翻卷间带起凌厉真气,几个挨近看热闹的客官连人带椅哀嚎着摔了一地,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丫头……」三娘唤了她一声,面色有些迟疑。 七初望了望她的着急的神色,又看了一眼手持兵刃的数人,嘆了口气对着三娘点了点头。 三娘忽然厉声道:「且慢!」 场中阵势一顿,七初撤回手中的掌力,退了几步。 那阴森黑袍男子冲着洪二打了个手势,眼光盯紧了七初的动作。 七初蹲下,仔细翻看了死者的五官,下颔,和脖颈,她伸伸手,摸了摸那姑娘口齿中仍留着一丝残余的茶水,她举起洁白的手指,迎着阳光仔细地观察着指间的颜色。 众人竟被她庄重专注的神色所震慑,一时肃静无声。 七初查看完毕,缓缓地解下了身上素色长袍,盖住了死者。 她站起了身子开口询问:「谁给她送的茶水?」 那一直在柜檯边哆嗦的小二战战兢兢地答「是小的。」 「可有何人动过你手上的茶水?」 「回姑娘,小的直接从内堂新沏的茶,没、没有人碰过。」 七初转头缓缓地朝着内堂门口至九龙寨双雄这一桌望了一圈,近门前围坐着数位蓝袍的中年男子,面色镇定地望着这一切,他们腰间均佩剑,应是江湖中人;第二桌上的是一对祖孙女,应是勾栏说唱之人,桌上只有馒头,那细瘦的女孩儿倒不害怕,睁了一双好奇的目光滴熘熘地望着他们;旁边是一个面蒙白纱的女子,似是被吓傻了,缩在角落里娇弱的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七初望着这客栈中芸芸浮生众相,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三娘一直瞧着她的神色,见她为难的样子,捏了捏她的手,眸光一闪示意拼了。 七初挺直了嵴背清晰地开口:「屠当家的,若我能证明杀你师妹的另有其人,那当如何?」 那屠老大似乎错愕了一秒,随即道:「我等自然找兇手报仇,必当不会为难姑娘。」 下一刻屠老大脸上浮起了嘲讽:「你能?」 七初盯紧了他的阴森双眼:「信不信随你。」 他枯涩瘦长的脸上竟挤出了一丝笑容:「在下倒要看看姑娘本事,姑娘打算几时给屠某一个交代?」 七初斟酌着答,声音却是沉着的:「两日,给我两日。」 热闹的集市街道上,拥挤的人群中一名梳着双髻女娃儿忽然摔倒在地,粉嫩的小嘴撅起哇哇大哭。 路旁走着几位大嫂听见这娃儿的哭声,纷纷走了过来。 女娃儿睁着一双圆圆大眼睛滚出泪水,忽然伸手抱住了身旁一个女子的腿:「呜呜,我要娘亲……」 正走在路上的女子低头看了一眼这一团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儿,蹲下身子轻轻扶起了孩子,柔声安慰道:「乖,别哭了,姐姐带你去找娘亲……」 女子窈窕身姿,蒙着面纱的脸颊上露出一双娇羞如水的眼。 娃儿愣愣地望着她,竟一时止住了哭泣。 远处的集市上沖沖忙忙地奔来一个女子,正是素青布裙的七初,她心急地远远就喊:「包包!」 白白胖胖女娃儿看到她顿时破涕为笑,甜甜地喊:「阿姨!」 七初跑过,从蒙面女子手中接过了孩子,礼貌地道:「多谢。」 女子轻轻柔柔的嗓音如若幽兰:「姑娘客气,这集市热闹,可要看好孩子别弄丢了。」 七初颔首,随即将手中的一包糖递给了女娃儿:「乖乖,给姐姐吃糖谢谢姐姐。」 女娃儿抓了几颗糖递了过去,奶声奶气:「谢谢姐姐!」 女子露出笑容,一双媚眼却偏带了娇怯怯的神色,面纱之下真不知是怎样一个绝色美人儿。 七初的眼光瞬间冷冷地望住了她伸手过来摊开的掌心。 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她不动声色地将孩子往身后送去。 蒙面女子点了点头,转身往前走。 七初立在身后微微一笑,语气却瞬间森寒冷锐:「姑娘,杀了人却嫁祸于别人,难道不觉有失江湖道义么?」 那女子神情一震,却是娇弱得颤抖的声音:「这位姑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第87页 七初毫不怜惜地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淡淡的嗓音:「是么,你掌心中的紫迷晶,还有萤光呢。」 蒙面女子陡然变了脸色,反应迅速地伸开双手察看手掌,却只看到了一片白白净净的皮肤。 她面色大变,下一瞬间,手中一翻,一柄短剑已刺向七初。 七初登时放开了她侧身一闪:「那女子与你有何冤雠,为何要杀人灭口?」 她仍是含了杏雨梨云的娇羞,却笑得诡异,幽幽怨寒:「她该死!」 说话间,已是连着数刀翩然如游龙而至。 七初皱眉,这女子身手竟不容小觑! 她右臂无法使力,只能仗着轻功躲闪,一不留神但觉手上刺痛,她低头,看到手臂上一道流血的口子。 女子却似疯魔一般,咕咕地笑着:「多管闲事,死不足惜!」 七初咬牙抽出了柳梢软剑,横剑一挡,顿时将那女子震退了几步。 这时远处奔来一个小厮,远远地喊叫:「萍儿姑娘,公子唤你回去!」 七初看着那女子一直阴笑着的面容却瞬间大惊失色,她瞬间转身,手一扬洒出了一阵粉末。 七初立刻闭了口鼻,捂住手臂上那道伤口退了几步。 等她再看,那女子连同那小厮,已消失在了人潮中。 三娘抱着白嫩小姑娘包包站在客栈门口,心焦地等了半天,才看到七初慢吞吞地从街道转角走了回来。 「死丫头,你手受伤了!」三娘一把捂住了女儿的眼睛,转身就唤:「小荷,拿些金创药来!」 七初摆摆手:「不碍事。」 「七初,」三娘一把握住了她没受伤的手,语气带了凝重:「如何?」 七初对她点头:「是她。」 「那为何……」三娘话未说完,店内走出了黑脸的洪二,他阴沉着脸问:「姑娘,可查到了兇手?」 七初拍了拍三娘的手,转头望了他一眼。 「还有一天呢。」七初冷冷地答,迳自穿过了往后院走去。 第三九章 看朱成碧思纷纷 初夏的阳光洒落在一片翠绿的浓荫中,青石板路上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隽水桥宝箓门后,已不见街市喧譁人潮,隐秘幽深的道路尽头是一座大宅子。 树荫掩映的午后显得无比静谧。 七初悄无声息地守在宅子前的一处树枝中,望着朱红门漆上金黄门环。 多年师门严格的习武早已训练出了她足够的耐心。 阳光晒在身上渐渐发烫,她额头渗出了汗水,却仍是一动不动静如枝叶。 抬起手指拭去了眼睫上咸湿的汗水,屏息凝神,她已经听到了门背后的轻巧脚步声。 果然,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白纱蒙面的女子走了出来。 女子跨出大门,沿着安静的街道朝永定门方向走去,她走路的姿态柔弱如柳,脚下却移动得很快。 七初舔了舔被太阳晒得有些干裂的嘴唇,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女子在一方胭脂水粉铺子停了下来。 门口出现了两个红衣少女,神色惧怕中带着恭谨,低着头递上了个精緻的盒子。 女子接过盒子,打开用食指轻轻地蘸了一点看了看,才对着少女挥了挥衣袖。 她脚步不停地朝着原路往回赶,在转过一方院落的墙角时,脚步却猝然一停。 前面一柄雪亮的剑锋已抵上了她的胸前。 七初无声无息地站在街角,眸中的凄绝依然丝丝缕缕地纠缠,只是面容透出了一股坚定。 她敏锐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倒不惊不慌,只是双眸泄露了些许心焦:「你又来作甚?」 七初冷冷地道:「跟我回去,跟那几个说人是你杀的,别连累三娘。」 蒙面女子冷冷地答:「我没空。」 七初手中的剑斜斜地刺进了一分:「你没有也得有。」 蒙面女子娇弱如柳的面容却露出了阴冷冷的笑容:「那小贱人本就该死,我不过是教训她说话要看好自己的舌头,她那几个师门若是罗嗦,索性一起杀了痛快。」 七初敛着眉头看着她:「夏青萍,醉花宫宫主,江湖人称假面娘子。那少女不过是年幼孩子心性,看到了你面纱下面容多嘴说了几句,你却得如此痛下杀手,一个女子心肠这般毒辣善妒,还真是可怕。」 夏青萍浑身顿时一颤,声音已带了丝丝的阴凉,:「又多了一个不怕死的。」 她袖口一翻,数枚细如牛毛的银白毒针瞬时射出! 七初横剑一挡,叮叮数声,跌落在地。 她唯恐她还有暗器,手中的剑势未收,迅如流星地封住了她可能出手的方位。 夏青萍眼波一动,忽然仓促都停了手。 七初未料到她会突然住手,手腕一转刺出的剑尖斜向一旁,凌厉的剑气撕破了她的面纱,露出了一大片狰狞可怖的皮肤。 那……那眼波流转的勾魂美目下的脸颊,是一道道纵横的伤疤。 七初脸上有错愕,然后浮起了歉疚,手臂缓缓地垂了下去。 夏青萍身体一晃捂住了脸,已经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萍儿姑娘!」安静的街口忽然传来一声唿唤。 七初循声回头,见到一辆沉郁古雅的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了路旁。 四匹黄金辔头的高头大马,奢豪的本黑檀乌木车厢,窗子被暗蓝绢布的窗帘掩得严严实实。
第88页 身边的夏青萍已柔柔弱弱跌跌撞撞地冲着马车跑了过去,她重新用面纱覆盖住了脸上的伤疤,低声地哭泣着:「五哥,这姑娘不知为何,为何说我……」 坐在车上赶车的汉子赶忙跳下车扶住她,「这位姑娘,你为何出口伤人?」 七初皱着眉:「这位大哥不必如此护短,她昨日在春风客栈施毒杀死了九龙寨当家的小师妹。」 「我、我没有……」她压抑的小声哭泣带着委屈,一张梨花带泪的脸庞。 七初断不预料到她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恼怒挥剑一指她眉心道:「你倒会不认帐!」 「姑娘……」夏青萍抖着嗓子细细地唤。 那车夫早已看不过眼,撸起袖子一把将夏青萍护在了身后。 七初望着眼前两人,咬着牙将手中的剑缓缓地注入真气。 「咳咳……」马车内忽然传出低低的咳嗽,咳了好一会儿,才传出了男子温润带着病弱的低哑嗓音:「萍儿,回来罢。」 如同风拂过初春的溪流牧草,那样的飘渺轻忽,转瞬消散在空气中。 七初瞬间只觉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开,眼前忽然黑暗一片,她有一瞬间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脑海中反覆迴荡的是那个温柔低弱的嗓音:「萍儿,回来罢。」 夏青萍眸中升起柔和的光芒,眸中涌起笑意,扶住了车厢往上蹬。 七初从怔仲中稍稍回过神来,只觉喉咙间哽着一口咸腥,脑中一阵轰鸣,她已无法思考,勐地拉住了夏青萍,声音抖得自己都害怕:「车子里的是谁?」 夏青萍头也未回,带了几分显耀的冷淡:「我们家公子爷。」 七初眼眶涨得刺痛,死死地强忍着哽咽:「你们家公子爷是……」 夏青萍柔柔弱弱的声音如同一把刀子:「我们家公子爷名讳尊贵,实在是不方便告予姑娘,姑娘无事请回吧。」 七初那一刻竟不觉得羞辱,只拖着她哀求:「可否、可否让我见一见你家公子?」 夏青萍看着她的眼神也带了狐疑的戒备:「公子身子不好,不方便见客,姑娘请勿见怪。」 她一拍手掐掉了七初的拉着她的手臂,施施然登上了马车。 七初只觉得崖边那种心神俱断的撕裂剧痛再次袭来——那是她永生永世不愿再忆起的伤痛——不——即使只有一丝希望,她也决不能这样任他离开—— 她发狂般不顾一切地拖住驾驶中的马车,忽然间就失控地哭着叫了出声:「容荒,是不是你?」 车厢内是女子低低娇柔的嗓音,然后是几声痛苦悒郁的低咳。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七初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哭得浑身都在发抖,情绪已经崩溃:「容荒,我找你许久,你不要再躲着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许久,车厢内一声低浅至无的嘆息,然后是低沉带了病虚的声音:「姑娘,你认错人了。」 客气中是稍稍不耐的疏离。 他话音未落,车前的骏马忽然长嘶一声,马车突然加速,疾驰而去。 七初一个人还有半个沉溺在彻骨的大喜大悲中,毫无防备地被车厢狠狠擦过,手肘上带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她转眼只看到四匹大马拉着那辆沉郁奢豪的马车,飞速地消失在了御道尽头。 春风客栈。 三娘带着明媚笑容如一尾美人鱼在客人中来回穿梭,端着一壶酒从二楼雅阁间出来,看到了那个女子倚在楼梯上。 素青衣裙上沾了一身灰尘,神情呆滞麻木,如雪后一片空茫茫的寂静。 「七初,」三娘放下酒壶快步走过将她扶入了厢房:「怎么了?」 她全身都在无法自抑轻轻地打颤,下唇已被咬出血丝。 三娘搂紧了她的身体,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地安慰:「好了,没事了……」 三娘感觉怀中的女子如同走失的可怜孩子,回到家了才敢害怕得浑身发抖。 七初缓缓地转了转眼眸,过了许久,挤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找到他了。」 三娘神情一震,这段日子以来,她只隐约知她为了一个男子失魂落魄心碎如此,这时听到说找着了,只着急地问道:「那你怎么还在这?」 七初彷佛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忽然笑得像个疯子,却怔怔落下泪来:「是啊,我怎么还在这儿……」 三娘看到她手臂间渗出的滴滴血迹,她撩开衣袖抽了口气:「死丫头,这是……」 七初想起了夏青萍蹬车时掐了她的手,抽噎着安抚三娘:「我手臂上有个口子,被她毒粉撒到了。」 三娘看得担忧:「什么毒?」 七初将头埋在她的肩头,沉闷的鼻音:「没事,我可以配解药。」 话还没说完,她的身体已靠着墙软软地坐倒,嘴角缓缓地沁出血迹。 「丫头!」三娘大惊失色地抱起她。 七初强忍着手足冰寒中席捲而来的刺骨疼痛:「我后院里有药,别急……」 三娘慌忙将她半扶半抱地拽起来。 「三娘,」七初喘了口气开口:「那九龙寨……我已找到那蒙面女子,下午城郊西北十里,排云亭。」 三娘看着她渐渐发白的脸色,皱起了眉头:「待会儿再说这事。」
第89页 七初勉强维持着步伐朝外走去:「让他们……解决了这恩怨去……」 三娘一巴掌拍住了她仍在说话的嘴巴:「我送你回去,服了解药再说。」 城郊西北十里,蜿蜒起伏的低矮树林间有一条车马小道。 树木掩映下碧草凄凄。 道路旁的一颗树下站着一位素裙女子,淡漠的目光可有可无地望着道路的远处。 痛彻心扉之后,空余淡淡寥落。 只是她眉头却一直未曾舒展。 七初一遍又一遍回想每一个细节,他的声音,他的语气,听起来倒并无多大变化,只愿他身子还好……可是落在那样的冰寒的悬崖,他会不会带了伤?还有他肩上的箭伤,也不知好些了没有……咳得还是那般厉害……都已经一个多月了,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好一点儿…… 还有那个醉花宫的神秘女子,他怎会容她这般亲密的……待在他身旁? 七初只觉得心底被不知名的虫子细细地啃噬。 那种捉摸不定的猜疑和信任互相拉锯,几乎要让她发狂。 今日出门时还被三娘念叨了一番,她昨日帮她仔细地包扎手上的伤口,聪慧如她,怎会看不出来她身中的是醉花宫的奇毒,她配出的解药也只不过能暂时压制一下毒性而已,那诡异的毒性发作之时,只恐怕她死状会很悽惨。 三娘不许她出门,但怎拗得过七初的性子。 七初想起她被她气得跳脚的模样,眸中浮起一丝暖意。 她心知纵然是拼死,她也必定要走这一趟。 无论夏青萍所为何事,她只知道,如今她绝不会让任何人去打扰他。 道路的远处传来了嘚嘚马蹄声。 七初缓缓站直了身体。 马上奔驰而来的是这几日一直阴沉着脸在客栈内出入的数位九龙寨的人。 「颜姑娘,」屠老大立在马上,仍是阴寒的语调:「你不是说给我等一个交代吗?」 七初脸上隐隐锋利的神情,漠漠点头。 「杀死我九龙门下师妹的是谁?」屠老大问:「兇手在哪?」 「不会有别人了。」七初冷然地答,手中剑光一闪,一抹弘光如瀑布乍然泄起。 立在马首的屠老大反应迅速地伏下身子,身后的一个瘦脸汉子惨叫一声,捂住脸摔下了马。 屠老大和洪二瞬间抽出兵器,合身扑了上来。 七初仰身点足骤然惊退,手间的软剑灌足了真气舞出一片银光。 屠老大看着她不要命一般使出的均是拼死一决的招式,面上也带了几分忌惮,慌忙侧身一闪,那一瞬间身前的洪二惨叫出声,锋利剑刃已刺入了他的咽喉。 七初心知她只是凭藉着一股狠劲,只求速战速决,战局拖得愈久知会愈不利,她拔剑转身,飘渺如烟的一道影子瞬间漂浮到半空,她横剑出手,疾如流风,一招「轻拂寒霜百媚生」,剑气带起一阵漫天飞霜, 只是转瞬间,地上只剩几具悄无声息的尸体。 七初手中发麻,全身的血气都在汹涌喷薄,她咬了咬牙咽下了喉间的血腥。 身后乍然是一股森寒。 多年间生死一瞬的惊觉,感受到近在咫尺逼近的死亡。 七初转眸看到了那个森寒男子手中锋利的剑气已逼近眉间。 手臂发软,她咬着牙一抖,手中的软剑如一道光芒直直射了出去! 手臂上骨头断裂的刺痛瞬间袭来,她干脆地闭上了眼。 叮地一声刀剑落地。 预想中的痛并没有传来。 七初睁开眼,看到了眼前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手中的一柄长剑带起他黑色的衣衫翻卷。 屠老大胸口鲜血喷涌,圆睁着双眼倒在了地上。 那人彷佛事不关己地远远地站着,神情漠然地看着她。 七初望向他,一身黑衣,平凡的五官,似乎是路见不平的江湖剑客。 七初恍惚地道谢:「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男子只点点头,随手间甩手扔过了一个瓶子。 七初直觉地伸手,一个瓷瓶准确无误地弹入了自己的手掌中,她仰起脸看她,面上微微的疑惑。 「解药。」男人冷淡地挤出了两个字,转身就走。 七初突然心头一阵阵地跳得厉害,她忽然站起,踉跄着朝他追了过去,开口唤他:「冷霜。」 那已走出远处的男子身子骤然僵硬,他站定,迟疑,终于还是缓缓转过身来。 人皮面具下的面容依然是毫无表情,眼中却有了淡淡的暖意。 七初路都走不稳,只潦草地用左手握住了受伤的手臂,低低的声音带着执着:「你们知不知道我在找他?」 冷霜缄默不语。 七初忽然悽然一笑:「他还真是狠得下心。」 她觉得自己全副身躯都是空的,声音轻得像场午夜低回的梦:「请告诉他,我永远等他,等到他愿意见我那天为止。」 冷霜愣愣地看着她,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嘆了口气,沉默地转身离去。 京城永安街道上。 人群中一个女子,身上的素青布裙染了血迹,趔趔趄趄地走在人群中。 周围的人都赶忙闪身避让。 这毒性发作得还真快,七初按着额头,心底的难过一阵又一阵地涌来,眼前渐渐模煳不清。
第90页 脚下石子一绊,她差点摔倒在地。 七初恍恍惚惚地抬起头。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心死成灰,可是—— 她已经听到了—— 御道上激盪的马蹄声,她仰脸,看到了道路尽头奔驰而来四匹黄金辔头的高头大马,一辆雕龙画凤的奢华马车。 她忽然怔怔呆住在了路中央。 骏马嘶鸣,马车在她面前不远处缓缓停了下来。 七初脑中的晕眩翻涌,她睁着眼,却只看到一片黑雾。 马车跳下一位锦衣男子,颀长身姿,俊美面容,他对她伸出手来,低低地唤:「七初。」 七初努力地张大双眼想要看清他的脸,身子却已经缓缓地倒了下去。 意识逐渐失去,心底那一处巨大的空洞慢慢充实填满柔软暖和的心安。 容荒,是你来带我回去了么。 简朴厢房内的一张木榻上躺着纤细的人影。 这段日子以来,深深潜藏在意识里的不安惊疑早已让她无法安眠,即使是昏迷中,也不时阵阵抽搐着掉下泪来。 恍惚中感觉到干燥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低回的声音唤她名字:「七初。」 眼前瀰漫的是阵阵迷茫的大雾,她奋力地挣扎着,想要赶上前面那个白衣的清瘦身影,无奈脚下却动弹不得…… 她心底焦急得如火焚烧,沙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容荒!」 却突然惊醒过来。 意识缓慢地恢復,七初看到了床边的男子,蹙着眉头的英俊脸孔,眼角眉梢稍稍有些憔悴,却掩不住逼人的尊贵之气。 七初眼中的黯淡神采一丝一缕地褪去。 她撑起身子,低着头,轻轻地唤了一声:「皇上。」 成德帝将她扶起靠在床沿,爱怜地道:「可好点儿了?」 「嗯,」七初压抑着心里的情绪,却不敢直视那眉目,若非气质迥然不同,细看五官,真是跟那人相像得让她绝望,她沉闷的嗓音:「是皇上,救了我?」 「回了京城也不去趟荣宝斋,我遣齐礼天天都去打探消息,」成德帝温和的声音:「身上的毒我给你解了,好好休息几日。」 「多谢皇上。」七初起身行礼,开口道:「没事了。」 手臂移动带起剧烈的痛,七初不及理会,只心急地思索着,冷霜既然在京城,想必他也会在这儿……只是已过了一天,也不知他们离开了没有…… 成德帝细细地瞧着她的神色,眼神缓缓地暗沉下去,他悲喜难测地淡淡地开口「七初,多留一刻。」 七初迟疑着开口:「皇上,我……」 皇帝站起,握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带至门前,伸手拉开了厢房的门。 门外的花树下,初夏的紫红木槿开得正好,一个身着镶滚金边浅黄衣袍的小小人儿,后脑上一根细细的墨玉髮带伴着黑髮垂落,俊俏可爱的侧脸,正蹲在下同三娘那粉粉嫩嫩的女儿包包并头用一根木棍拨着草丛间的蛐蛐儿。 七初鼻头酸楚,颤抖着柔声唤了一句:「侑儿……」 彷佛心电感应般突然回头,侑儿瞬间看到了她,呆愣了片刻,然后立刻扁了小嘴扑着跑了过来一身撞进了七初的怀中:「母妃……你不要侑儿了么……」 「我的心肝儿,娘亲怎么会不要你,」七初一把搂住了他,强忍着眼泪柔声地安慰:「娘亲这不是回来了么?」 站在花树下包包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这一对母子抱头凝噎的画面,突然哇地一声也跟着哭了起来。 三娘慌忙进来抱起了她。 侑儿从他娘亲怀中探出头来看着包包,悄悄止住了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沖她一笑。 七初牵着他在房内的木塌上坐下,母子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三娘行礼走进,轻声对七初道:「昨儿个皇上送你回来,今早又一大早就过来了,丫头你……」 七初望了一眼正默默地啜茶望着他们的男子,依然是冷傲尊贵的眉宇,只是脸色竟有些晦涩。 七初犹豫着开口:「皇上今日可有要急政事,不如留下来用膳罢。」 成德帝自然宽宥温和,淡淡开口:「早听说程家三娘的苏菜手艺是春风一绝,今日竟有此口福,我就却之不恭了。」 三娘自由惯了,也不这般讲究礼数,只笑着答:「皇上您不嫌弃就好。」 包包跟着她娘熘进了来,小心地拉了拉侑儿的小手,甜甜一笑。 三娘很快吩咐几个亲信下人摆了一张方桌,微风拂过在廊下的花阴下,带来阳光和花香,别有一番景致。 侑儿自小被七初教养得礼仪周谨,在宫内陪同父皇用膳时一向文雅,此时见父母均不拘礼,身旁的包包更是吱吱喳喳活泼可爱,也不禁少了几分恭谨,七初和对面的成德帝默契地纵容着孩子们,只含笑给他们布菜。 三娘派了几个下人守着小心地换碟上菜。 一桌饭吃了近一个时辰。 又有婢女泡上好茶,领了两个孩子去院子里玩耍。 齐礼悄悄地进来,屈膝行礼:「万岁爷。」 欲言又止的神情。 七初看了看齐礼的神情,心知他国事浩繁,出宫来这样一个早上,只怕御书房听奏的大臣已等着不耐。 成德帝挥了挥手道:「知道了。」 齐礼无声地退了下去。
第91页 成德帝搁下了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负手望着在游廊外的苍郁院落远处草坪上玩耍的两个孩子。 「皇上……」七初低低开口。 「七初,」他忽然开口,声音带了莫名的萧瑟。 「如果你想他认他,我并没有权利反对,」跟前的九五之尊的天子一向平稳的声音中竟然有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痛楚颤音:「等一切安定了,你将侑儿带去罢。」 七初神色震动。 头脑中思绪飞速地沖杂而来,他是在暗示容荒还活着……还是他要挑明这彼此心照不宣地保守了多年的秘密…… 七初鼻头渐渐发酸,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地滑落。 这么多年来,在那个勾栏红墙的华丽宫殿中,平静无波宠眷美满的生活表象下,他第一次当面开口谈及彼此互相逃避了多年的话题。 七初心知此事关天家颜面,倘若泄露半个字,只怕连皇帝也保不住他们母子。 五年前的那个深冬她入宫不到半个月,御医就发现她怀了身孕。 成德帝夜夜宿在锦绣宫,她怀上龙种之后很快就晋了贵妃。 七初那段时日心情差到极点,妊娠反应极为严重,几乎保不住这个孩子。 只有他们彼此清楚这是谁的血脉。 她记得平缓悠长的那五年,年轻英俊的帝王赐她华服美食锦绣宫殿,予年幼的侑儿安宁富贵,她心怀怨怼,对他一向只执礼恭敬,却从不亲近。 满城只道圣恩隆眷,殊不知他夜夜宿在她的宫殿内,只求轻轻一握她的手。 每每天未亮便悄无声息地离去早朝。 七初印象中一次宴会后,他喝得微醺半夜回到她的暖阁,七初绞来手帕替他擦脸,他忽然就大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眼中的恼恨混着哀伤:「七初,即使是这样,你也不能忘记他一丝一毫?」 自然是有过怨恨的。 她的心,已经死过一次,如今又倦又淡了。 很多事情,反而看得开了。 耳边传来成德帝的声音:「天齐密探传回消息时,我在御书房坐了整整一夜,七初,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他活着我不安心,他死了,我真的是难受,他毕竟是……毕竟是……」 他闭了闭目,忍住了情绪的波动。 七初望着他,他们兄弟之间的诡谲莫测捉摸不透深不见底的相处方式,纵然是她,也未必看得透。 帝王的心思深不可测,七初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理,只是看着他对侑儿照拂,简直可以说到了无微不至。 他在锦绣宫更多的时候,是在陪侑儿,陪他吃饭,陪他读书,陪他习武。 侑儿敬仰这个父皇,如同神一般的存在。 七初缓缓开口:「皇上,无论以后侑儿是否知道真相,他需记住只是恩情,皇上永远是他父皇。」 成德帝肩头轻轻一颤。 他回头望她,眼神复杂莫名。 他将一方灵犀玉牌放入了她的手中,低沉的声音:「京郊北温泉山下,璎珞行宫。」 第四十章 半月扶病药炉烟 京郊北五十里,山泉树木掩映下的璎珞行宫。 京畿禁军驻守下的这座天家别苑,风景绝胜,气候宜人,禁卫森严。 这里一贯安静,歷来只有天朝君王和身份尊贵的嫔妃入住。 隐藏在月色的雕樑画栋檐廊宫殿错落有致,秀雅的阁楼间飘散出烛火的青烟。 重重帘幕密遮灯,云破月来花弄影。 华美迂迴宫殿层层叠叠的阁楼内的一间,烛火静静地在烛台上燃烧。 室内一片静谧,淡淡药香瀰漫。 一方素雅的镜花屏风后,阁内置着一张床,白玉结挽起纱帐,轻薄柔软锦云衾被间,一人静静地倚在床沿。 皓月垂首立在床前,低声开口:「这一个月来,北庭,高密,洛阳,京城各地的商号和客栈都传来消息,说的都是一名女子打听萧号公子的消息,属下都已按照爷的吩咐——」 「爷——」皓月顿了一顿,才有些小心地问:「您真的不打算见七初姑娘?」 床沿半躺着闭目养神的男子微微睁开了双眸,清瘦苍白的脸上一双湿润双眸深不见底,轻轻颔首答:「嗯。」 「冷霜传来消息,说在京城见过几次颜姑娘,似乎过得不太好……」皓月望着他微微蹙紧的眉头,心底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萧容荒轻轻地喟嘆了一声,过了许久,才压抑着声音淡淡地道:「让三娘多照顾她。」 皓月缓缓开口:「冷霜说七初姑娘要带一句话给爷。」 萧容荒抬眸望他,幽暗眼底明灭不定。 「七初姑娘说——生当復来归,死当长相思。」 搁在衾被外他的手轻轻一颤。 「爷?」皓月担忧地走了一步,看着床上的人蹙眉抚住了胸前,唿吸眼见是急促起来。 他一手按紧了胸口,另一只手朝他摆了摆手,皱紧眉头喘息,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皓月慌了心神:「我去请顾先生过来——」 「不、不必——」萧容荒勉强挤出了几个字,便闭目靠在床沿缓缓地调息。 这时门吱地一声被轻轻推开,一个步态裊娜的女子端着药盏走了进来:「公子,吃药了。」 她朝着皓月微微颔首,风姿宛转地站在了萧容荒的身旁。
第92页 皓月望了一眼,嘆息一声,悄悄地转身带上了门。 萧容荒只温和地接过了她递上的药盏,搁在了一旁的桌上,客套地道:「搁着先罢,萍儿,给你添麻烦了。」 语气低柔,毫无生气。 夏青萍望着他神色中不动声色的疏离,手在衣袖下死死地握紧。 她望着他异常憔悴苍白的容颜,这人明明都已经病得床都不下不了,疾病却丝毫没有减损他清俊之气,真不知骨子里是怎样的一种傲气,支撑着他虚弱如斯的身子。 她跟着他这段日子,他态度一贯的温和有礼,却透着让人无法接近的清冷。 不知他眼底挥之不去的那种缠绵哀愁,是为谁而来。 真是让人恨得咬牙。 她柔柔地笑,顺从地替他拉了拉被子:「萍儿不打扰公子,喝了药好好休息吧。」 窗外夜色深浓,一片凄清。 萧容荒仍是斜斜地拥衾倚在床上,在深夜中不知坐了多久,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痛。 他眼前阵阵晕眩模煳,强忍着心口的绞痛,压抑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上的一方白帕直觉地掩住嘴角,瞬间即被血沫染红。 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心里翻涌着的苦涩渐渐发寒。 七初,七初。 他甚至不敢念出她的名字,只能在午夜无眠的残损心底,低低地回想她娇俏的笑靥。 后来是在如何的岁月辗转中,将你眉间的轻快,换做了哀愁。 脑中迴荡着那日她在车外的切声轻求,她低低地唤他名字,她说,容荒,我找了你好久…… 她会不会怪他如此狠心。 肺腑间只觉有千万把刀子尖锐刺过,他颤抖着用手勉力地死死按住了胸口。 七初,你又何苦执着至此,我已是一个将死之人,纵相见,亦无用。 茫茫人生,如似荒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你一向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怎么就参不透这红尘痴怨中最后一道顿悟呢—— 男子清颀消瘦的身子无力地倚在了床上,手上掩住双唇的一方绸帕已染血斑斑。 他断续地咳嗽着,眼前的黑雾渐渐袭来,额上尽是冷汗。 只是这咳嗽呕血,却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晨光微凉的时分,行宫落雨轩前,一个男子闪身落马。 扔了缰绳随即快速地朝着宫殿内走去。 皓月等在殿前,冷霜快步地朝着他走了过去,低声问:「爷可还安好?」 皓月眉目中忧虑更深:「昨个夜里咳嗽了一夜,今早才睡去,让他歇着罢。」 冷霜眉头皱紧:「顾先生不是说要留人守着他……」 皓月苦笑一下:「他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也就七初能……」 他住了口。 一个清秀丫鬟从阁内走了出来,行礼道:「两位大人,爷醒了,问冷霜大人回来没有,若回来了就进去罢。」 皓月和冷霜交换了一个眼神,皓月劝慰般的拍了拍他的肩。 冷霜走进房内,药炉暖烟中的那个人,仍是苍白得过分的脸色,看到他进来轻微颔首。 冷霜掩去了眸底的忧色重重,敛襟行礼道:「爷,一夜没睡?」 萧容荒仍是淡淡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睡不着,不碍事。坐罢。」 冷霜心知他如此身子还有多少精力容他如此虚耗,他垂着眉低声地劝:「顾先生说必须要安神静养,爷如此不顾惜自个身子,如此下去,教属下如何是好……」 冷霜说着说着,一向冷硬坚定的脸庞竟有些颤抖,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萧容荒倚在床边,身子有些虚软,只抬手掩住嘴角清咳,低低地道:「我受伤这段日子以来,没有管事你们也做得很好,江南的商铺由皓月接管,你负责北方的调度,寒星留在北庭,流沙司管风羽阁,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很辛苦,以后也能安稳些过日子。」 冷霜心头一阵战慄,眼中大恸:「爷,商铺和风羽阁的事情您放心,属下必定尽职尽责,只求您千万保重自个身子……」 萧容荒一手撑了额角倦倦地揉,语气平静得彷佛事不关己:「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也实不愿拖累长青,拖累你们四人。」 冷霜扑腾一声跪了下来:「爷对我等恩重如山,冷霜早已发誓一世效忠爷,您怎可这般容易放弃……」 「咳咳——」萧容荒骤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话说说得断断续续:「咳咳,你、你先起来——」 冷霜纹丝未动:「若爷心意坚决,冷霜断不会独活于这世间。」 「你!咳咳!咳咳咳!——」萧容荒眉头一皱,张嘴欲说什么,却再度被涌起的剧烈咳嗽打断,喉中泛起腥甜,他仓促地用手中的方巾捂住嘴角,血又呕了出来。 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一夜折腾下来早已耗尽了最后一丝精神,他将头虚弱地靠在了床沿,再也说不出话来。 「姑娘,留步。」外边突然传来夏青萍略略提高了音调的声音。 室内的两人俱是一静。 萧容荒缓了一阵咳嗽,眉目显了睏乏倦色,怔怔地听着。 女子略显沙哑焦急声音传来:「我想见萧容荒,烦请夏姑娘通报一声。」 萧容荒骤然听到她声音,那一刻,心头难以自禁地涌起淡淡喜悦。
第93页 他眸中微微一闪,随即又沉寂下来,觉得五脏六腑都隐隐抽痛起来。 他忍耐痛楚的毅力早已是非常人所能想像,蹙了眉就是那样静切的倦色,静静地躺着。 一会,声音喁喁低了下去,然后是夏青萍带了几分冷淡的声音:「公子吩咐了不见外人,姑娘还是莫要扰人清静的好。」 外面安静了许久。 萧容荒只觉自己的胸腔内的唿吸一寸一寸地艰难。 七初有些沮丧压抑的开口,带着微微的鼻音:「打扰了。」 他何曾听过她这般隐忍压抑的低声下气。 脚步声渐渐远离,过了一会,四周终彻底恢復了一贯的宁静。 萧容荒面容清湛霜白中隐隐发青,他无限萧索地略略挥了挥手,示意冷霜退出去。 阁楼外间是一个碧绿翠湖,初夏的芙蕖已初露粉白花蕾。 沿着湖边的长长风雨廊坊远处,七初看到一个青衫男子翘着腿坐在栏杆上,不羁的笑容带了淡淡的嘲讽望着她。 七初脸上犹带着泪,她抬起袖子狼狈地擦了擦,然后狠狠地瞪着他。 顾长青跳下了阑干,走上前打量着她道:「丫头,怎么变得这么丑了。」 七初终于见到了一个肯和自己说话的人,心底涌起委屈,眼泪掉得更厉害。 「唉唉,」顾长青慌了,一把捏了捏她的脸蛋:「别哭啊,我最怕女人哭了,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七初抽抽噎噎:「你们都欺负我……」 顾长青半拖半哄地沿着长廊花径,将她拽到了一座静谧宫殿。 殿前院子青石地坪上晒满了草药,空气中散发着阳光和草药的清香。 七初闻到了熟悉的心安气息,深深地嗅了一口,看来这应该是顾长青的住处了。 殿前厅内置了一张古朴方桌,顾长青吩咐了几句,很快就有打扮利落的婢女端上了一碗暖粥,几碟精緻小菜。 七初恹恹地趴在桌上:「你不是说请我喝酒吗,我要酒。」 顾长青臭着脸没好气:「你气色比躺着那人好不到哪里去,还喝酒。」 七初骤然抬起了脸,眸中又泛起水光,她微微仰头很快将泪水逼了回去,有些犹豫地:「他现在……」 顾长青斟了一杯茶,瞥了她一眼:「想问什么就说吧。」 七初低声开口:「他是不是病得很厉害……要不然他……」 顾长青实在忍不住,撇撇嘴角:「你们一个憋着找一个憋着躲,还真是心意相通。」 七初微微无奈地苦笑。 「七初,」顾长青换去了嘲讽,缓了缓神色道:「他现在的情况,你做好心理准备。」 七初忍不住轻轻一抖。 「我当初就极力反对他领兵出征,他那破身子养着这么多年都不见好,还要骑马打仗,我就说他撑不了几天,」顾长青咬牙切齿地道:「谁知他他竟服了沉香凝神丹!」 七初的心沉沉地落下去。 沉香凝神丹是以强烈的药性激迫全身血气暂保气脉,但他,他的身子如何经得起—— 「他本就气血衰竭,在崖底被救起时药效已过,心脉损耗,血气已尽——」顾长青有些不忍地望着七初越来越白的脸色,放柔了声音:「他这一路从塞北回来,我和冷霜轮流度真气勉强地护住他的心脉,所幸这儿气候温和宜人,他养病也略微舒适一点,七初,你必须明白,他的身子要调养好,已是不可能事。」 「长青,」七初收起了神色中的颓唐和委屈,眸中是一股清透的坚持:「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顾长青轻轻一嘆:「除非…… 七初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喉咙有些发紧:「除非什么?」 「我记得师父曾谈起世上有一方单子,用矢茎骨做药引,能护养心脉,挽救垂危病势,进而归心、肺、肝、肾经。但师父说这上古奇方走的是偏锋路子,用药者稍有不慎不但不能医治病人,只怕会瞬间触发病势心脉俱断而死,我才疏学技末没能继承师门秘籍,而如今这张药方在世间也已经失传。」 七初迟疑了几秒,还是开了口:「那你师父呢?」 顾长青眼底一黯,淡淡地答:「死了。」 七初张了张嘴,说了一句:「对不起。」 两人低了头,满怀心事地沉默。 顾长青忽然敲了敲桌面:「丫头,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七初愣愣地将手臂伸了过去。 顾长青仔细地摸了摸她手臂的骨骼,然后皱着眉头:「断掉的骨头没有长好。」 他再打量了一番,扬起熟悉的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容:「丫头,你手臂有点歪了。」 七初想起那时日夜骑马奔回塞北,一路风餐露宿,她满心焦急惶惶,哪里有空理会手臂上的伤。 顾长青摸了摸鼻子:「折断了再重新接上,方能重新长正。」 七初皱了眉头:「不要。」 顾长青故意笑笑:「唉,你怕疼啊。」 「我不是怕疼,我只是——」七初垂了眉,显出了几分难受:「我没什么事儿,只是他现在病得这般厉害……」 顾长青道:「他那执拗脾气,真是不讨人喜欢。」 「明天那个女人再拦你——」顾长青慢慢拖长了语调:「打晕她,懂不?」 七初望着他咬牙愤懑的神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第94页 女子站在窗前,轻轻地推开了临湖的窗子,夏天的微风缓缓地吹拂进来,带了几丝清凉。 夏青萍回头对着床上的人柔柔一笑:「公子,给您透透气儿。」 半卧在床上的苍白男子略微颔首:「多谢。」 语罢却侧脸低声咳嗽了几声。 夏青萍赶忙走了过去给他拉起身上的外袍,温柔的声音:「公子今早的药没喝,我去再煎一碗……」 「萍儿,」萧容荒忽然开口,微微辛苦地喘息:「你以后不必过来采乐殿了。」 夏青萍双眸顿时含水,她颤着声音已经泫然欲泣:「为什么,是公子不要萍儿了吗?」 「咳咳,」萧容荒声音中气不足,却扔强撑着精神缓缓解释:「你是一个妙龄女子,仍有大好年华,我怎会将你束缚。」 夏青萍睁着不解的双眸:「萍儿说过,公子是萍儿的救命恩人,萍儿愿意永远伺候公子。」 萧容荒有些疲累的撑住额头:「萍儿,我说过,在大漠中救起你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无意图你任何回报。」 萧容荒按住胸口深吸了口气提了提精神,声音却更低弱下去:「明日冷霜送你回京城去,你若是喜欢在京城住,他会助你好好安顿下来。」 夏青萍弱如杨柳地扑到在他的床前,声音带了一丝尖刻:「为什么,是因为那个女子?是因为她来了,你就不要萍儿了吗?」 萧容荒低了头,无奈地道:「不是,你听我……」 一句话没说完,夏青萍已哭着沖了出去。 荷风吹拂的长廊上一个女子正走来,夏青萍见到她,面纱下的脸无法自抑地扭曲,她定定地站住望着七初走进。 七初看她面色不善,不愿多生事端,只轻轻点了点头便往阁内走去。 「你这个贱女人,你为什么要纠缠着他不放!」擦身而过的一瞬,夏青萍眼中都是怨毒的光芒,阴恻恻地开口。 七初被她这么骂,一兜头的火蹭地冒了上来,定了脚步冷冷笑道:「夏姑娘,承你吉言。我还真是打算一生一世纠缠着他不放了。」 「你!」她咬牙切齿地吐了一个字,双手快如鬼魅忽然伸出抓向她脸庞。 七初瞬间反应,但脚下的移动却慢了一分,只来得及稍稍侧了侧脸,清脆的掌声伴随着脸颊火辣辣的痛感传来。 她这段日子长途奔波,又刚受了伤,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闪,腿一软朝后退了一步却忽然悬空,毫无防备的倒头便往湖中栽去。 顾长青正从长廊的对面走过,拔腿冲过来,扯开了嗓子喊了一声:「丫头……」 七初睁大了眼看着那一整片碧绿离她越来越近。 一双手从背后揽住了她的腰。 然后微微使力,将她从堤岸边拉了回来。 七初闭了眼,感受着挽住她的手。 手掌很冷,垂骨冰凉。 萧容荒。 她缓缓睁眼,终于看到近在咫尺他的脸。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头脑慢慢清明,她反手扶住了他的手臂,瞬然惊觉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指掌之间已毫无气力,他还是辛苦地对着她笑了一下,然后喘了口气,轻声地唤她:「七初……」再也说不出话来,身体便疲软地倒了下去。 七初连忙抱住了他,才发觉萧容荒不知瘦了多少,雪白宽松的衣袍下,他的身体淡薄得像片影子。 皓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爷,您的伤口……」 七初慌乱低头一看,随即狠狠地倒抽了口气,她看到他用来揽住她的肩上,一大片血迹正缓缓渗出。 顾长青迅捷地按住了七初的肩头,皱着眉头沉稳地道:「我来。」 他快速地扶起了萧容荒,将他扶入了阁内的软榻上。 萧容荒脸色白中发紫,也不知是忍受着怎样的苦楚,只见他死死地皱紧了眉头,唿吸却越发艰难。 每喘息一次,孱弱的心脏拼命挣扎着吸入新的气息…… 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停止…… 顾长青皱着眉对着七初喝道:「抓紧他的手。」 七初赶忙握紧了他的手。 顾长青一把扯开了他胸前的衣服,手上的几枚银针迅疾准确往胸口的大穴刺入。 七初只觉得彷佛扎在了自己心上一样。 心口的痛蔓延开来。 她垂眸看到他胸口蜿蜒着那一条如盘龙般的疤痕,唿吸慢了一拍 萧容荒痉挛地抓紧了她的手,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他只怕这一晕,却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顾长青凝神,手上细细移动,一会,才缓缓收了他胸口的针,额上沁出汗水,轻轻地吁了口气。 他对着心焦如焚的七初撇撇嘴:「他这次死不了了。」 萧容荒面无人色,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枕上,顾长青手上轻轻地调整了他的身体位置,嘴上却毫不留情:「下一次,下一次你就死在七初面前给她看。」 萧容荒感觉到七初握着他的手一抖。 他睁开眼转过头想安慰她,张了张嘴,却力不从心,只牵动嘴角露出了一抹清浅至无的笑意。 天渐渐黑了,顾长青和冷霜皓月来了又去。 七初就这样看着他的昏睡的容颜,捨不得睡。 她只怕一觉醒来,他身边的这个男子,便只是个梦。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胸口微弱的唿吸,确定他只是睡着,确定他,不是个梦。
第95页 萧容荒觉得自己彷佛睡过了一生那么长。 缓缓睁开眼,看到了是那个明媚如春阳的女子,只是眼角眉梢细细的泪痕,她很快笑了:「醒了?」 萧容荒勉力想支撑起身子,七初赶忙将他小心地扶起半卧在了榻上。 他的身子,早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但精神尚好,对着她微微一笑。 为了他这轻软一笑,拼了命也是值得。 七初心底轻轻一嘆,柔声道:「把药喝了先。」 七初伺候着他喝了大半碗药汁,又细心地给他拭去了额头和身上的冷汗:「伤口还痛不痛?」 萧容荒摸了摸她的头髮,摇了摇头。 七初跪在床沿,可怜兮兮的红了眼:「我有时真想杀了你。」 萧容荒眼底一黯,将她的头按到了他的怀里:「七初,让你受苦了。」 第四一章 良辰美景未细赏 一抹秀窈的身影悄悄走进采乐殿。 殿内的寝阁床上,正合衣卧着的男子静静地望着她走近。 女子身着银红槐花裙,梳了盘云髮髻,一张清妍如出水芙蓉的脸庞是温柔的笑意。 「容荒,」七初走到他身旁仔细地瞧他的气色:「今日感觉如何?」 萧容荒声音中气不足,低低地道:「好多了。」 七初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不放心:「精神还是不太好,晚饭我熬了百合红枣莲子粥,等下吃药了喝一点。」 萧容荒中午起来坐了一会儿,此时便有些头晕,勉强地撑着身子坐在床上,看着她为他忙紧忙出,小心地伺候着他喝了药,又喝了一点粥,然后绞来热毛巾细心地替他擦手。 萧容荒低咳一声,提起精神道:「七初,别忙了,过来陪陪我。」 七初轻声地应,擦干了手过来坐在了床沿。 萧容荒修长苍白的手指无限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七初,你听我说话句话好不好。」 七初把头埋在了他的肩窝,心满意足地呢喃:「听,我当然听你的话。」 萧容荒轻淡的声音响起:「七初,回京城去吧。」 身旁的女子身子蓦然一僵。 「为什么?」她轻声地问,彷佛害怕惊动了床边的一缕烛火。 「你没有看到吗,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你没有必要守着一个将死之人。」萧容荒轻声咳嗽,语气带了厌世的疏冷。 七初心里忽然又恼又气又恨,她抬起了脸:「你当真这么想死吗,冷霜他们敬你如命,顾长青这么费尽力气,你若死了,又有谁会好过!你是病煳涂了想得太多,谁说你要死了,我要你长命百岁,你怎会死!」 萧容荒淡淡笑了笑,咳嗽停了一会,眉目之间静切的倦色:「顾先生说我过不了暮秋。」 七初怔怔地望着他,泪落下来,她含着泪摇头:「不会的,他骗人。」 「七初,」他的声音里有无限怜惜:「你去京城去,皇上一直待你……」 七初蓦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脸色白了又红:「萧容荒,你就非得这么事事替人设想周全?你凭什么,你又不是神!我懂得感受,我知道什么对我是幸福!你把自己折腾到这满身的伤病,我会难过会心疼,如果你决意要守护全天下,求求你让我至少能照顾你身子……」 「七初……」萧容荒勉力地压抑着内腑的不适,微微地提高了声音:「我是你为你好,我已经是这样……你本可以拥有更好的幸福……」 七初推开了他的手,声音哽咽得难受:「容荒,我颜七初这一世,如果没有你,便永远不会再与幸福有半点关系。」 她语气凄绝,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忍着。 萧容荒看得心头震动,呛咳一声:「七初,你……」 他张口欲说话,却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倚在床沿的身子隐隐地颤抖,他极力地抑制着胸口阵阵翻涌而出的血腥之气,仓促间抬起手边的一方手巾捂住了嘴角,暗红的血迅速地呕了出来,将白色的绸布渗染得淋漓可怖。 七初慌忙扶住了他的身子,觉得他全身都在发颤,咳嗽越发剧烈,他扔掉手中已浸满血迹的手巾,想要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却颤抖得厉害,连一方手巾都拿不稳,身子伏在床沿,方才喝下的药粥混着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七初慌忙撑着他的身子拍背替他顺气。 萧容荒艰难地将方才好不容易喝下的一点儿粥吐了个一干二净,便无力地躺倒在了床畔。 七初扶起他,从床边抽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到他手上,萧容荒挣扎着道:「七初,咳咳!咳咳,你听我说……」 他断续的话语再次被咳嗽打断,随着话血沫呛了出来。 萧容荒死死地拧紧眉头,侧着头靠在了床沿,再无气力,只能以手巾死死地掩住嘴角,苍白的手指渗出一片殷红。 他双眸缓缓地垂下,气息渐渐衰弱。 七初双手抵住他的后背,缓缓地度过真气,他全身血气虚弱如此,温热的真气连绵不绝,竟不能温暖他寒凉的身子,七初凝眉小心地控制着一脉真气在他微弱的心脉缓缓游走。 她的声音带了恐惧,但又不敢发抖,只小声地:「容荒,再坚持一会儿。」 手掌发热,周身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她全副心神都系在了他那迟缓如丝微弱的心跳:「容荒,求求你,别离开我……」
第96页 约莫一盏茶,七初才缓缓感觉到手下的身子多了丝温度,他的心脉缓缓地鼓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 虽然仍然是低弱,但已经慢慢平稳。 萧容荒双唇微动,却发不出声音,七初贴到了他的唇边,听到他的低微声音:「没事了。」 七初连续几天里看到他病发了两次,每次都是几乎要了他的命…… 她几乎都吓去了三魂六魄,他却只是蹙了眉一声不吭的忍着。 真不知这些日子,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想来顾长青所说的用真气护着他心脉,她原本以为他身子受伤之后难免弱些,竟不知他每这般发病,竟是在鬼门关兜了一圈。 「容荒,」她靠在他脸颊边低低地哀求,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渴盼:「我知道你辛苦,但我求求你,就算是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 萧容荒低声一嘆,声音低微:「怎么那么傻的人。」 七初轻啄了他的鼻尖:「答应我好不好?」 他幽深的双眸泛着冷泽的光,七初只觉被那束幽光直直地望了进灵魂深处,许久,才看到他轻微地点了点头。 「容荒,」七初轻快的笑意在窗边传来:「院子里的桂花盛开了呢。」 萧容荒倚在床上看文书,闻言抬头笑了笑:「是么?」 七初走近,怨嗔着道:「才刚有点儿精神,不许看了,过来看看花。」 萧容荒清咳一声,任由着她拿去了他手中的宗卷,眉宇间带了几分倦色地笑了笑。 七初将一方暖衾铺在了窗边的锦塌上,夏季已尽,秋风渐起,天气已有些转凉。 七初扶着他起身坐到了床边的榻上,推开了邻接后院的那扇窗。 幽幽花香扑面袭来。 院子里满庭芳华,树叶金黄,数十株圆叶金桂在这温泉滋养山阴竟能抵御北方的寒冷而年年盛放,一直被视为皇家珍宝,每年金秋,赏花拢月,射覆为令,把盏言欢,歷来是璎珞行宫的一大乐事。 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 如此良辰美景,好得教人心酸。 萧容荒淡笑着将身旁的女子拥入了怀中。 女子纤细的腰肢贴紧了他的身体,幽微药草香气,怀中那种横亘的虚空之感消弭无踪。 他微微闭了眼,将头埋进了她的发梢。 七初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就在锦塌上并头絮絮低语。 美好的时光是如此迅疾,如若要浪费,要以绝然而奢侈的姿态。 萧容荒忽然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阁外传来丫鬟脚步的轻响,然后是低声通报:「姑娘,有人找您。」 七初疑惑望了望萧容荒。 萧容荒握了握她的手,清咳一声:「去吧。」 七初笑着起身替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我很快回来。」 不过约莫半盏茶时候,七初很快回来,神色却略略有些迟疑不定,她走到锦塌前坐在了绣墩上:「容荒,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萧容荒神色镇定,握住了她的手:「嗯。」 她转身朝门外走去,一会,又进来,手上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 侑儿穿了银白滚紫金边儿小袄,小脸红扑扑的,乖巧地跟在七初的身旁。 七初将侑儿抱到了怀中,坐在锦塌上。 萧容荒看着她的神色,又看着她怀中那小玉人儿,原本嘴角清浅的笑意慢慢隐去。 七初亲了亲侑儿:「乖乖,这是你爹爹。」 侑儿有些不解地望了望她娘:「父皇不是爹爹么?」 七初眉眼不眨:「爹爹是爹爹,父皇是父皇,爹爹和父皇都很疼侑儿。」 侑儿认真地听完,又想了想,才点了点头,却有些害羞的神情望着娘亲身旁那风姿神韵的男子。 七初抬眸,几分担忧几分愧疚地望着他。 萧容荒神色并无太大惊动,但一双乌黑双眸眼底波澜不定,悲喜交加的光明明灭灭。 七初轻声道:「对不起。」 萧容荒低声答:「不是你的错。」 侑儿坐在七初的怀中,睁了滴熘熘的眼眸四处张望。 萧容荒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正好奇地定定望着他手边批阅文书时用的玉玺。 他伸手将侑儿从七初的手中抱过,清俊的脸庞浮起暖熙微笑:「侑儿喜欢?」 侑儿看了看娘亲,犹豫了一秒,还是点了点头。 萧容荒随手将那方玉玺轻轻地放到了他小小手上:「拿去玩吧。」 七初失声唤:「容荒——」 这方牵繫这萧号全国数千家商铺和号令江湖中最神秘情报机关风羽阁的玉玺,就这样给了侑儿当玩具—— 萧容荒宠溺地笑笑,对着七初:「不要紧。」 七初无奈地望天:「容荒,小孩子太宠不好。」 萧容荒温和地答:「宠不坏,不打紧。」 七初把侑儿抱起:「侑儿,娘亲还和事儿和爹爹说,侑儿出去和奶娘玩会儿,娘亲马上就来。」 侑儿捧着手上的宝贝,恭谨地行了礼:「谢谢爹爹。」 萧容荒只觉眼眶一热,血脉相连的那种激盪情愫,几乎让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七初将他抱出去给了殿外候着的奶妈,转身返回了阁内。 七初走进,正看到他披了一件素锦袍子坐在榻上低声咳嗽,她慌忙走进替他抚了抚胸口,轻声道:「身子不舒服?」
第97页 「还好。」萧容荒咳嗽缓了一缓,清湛双眸看着她:「七初,你和皇上把他照顾得很好。」 七初迟疑着:「我是不是应该早点和你说……」 「没有关系,」萧容荒将她拉到身旁:「七初,你当初怀他是否吃了很多苦……我如果知道,断不会让你一个人……」 「没有,」七初很快开口堵住了他的话,她认真地看着他眉眼,眼底细细泛起泪光:「有一点儿,但他健康聪慧,我很感谢上苍……」 「容荒,」七初开口:「皇上说,假若你愿意,可以告诉他……」 「嗯,」萧容荒低眸沉吟:「七初,你怎么答他?」 「容荒,皇上对侑儿的悉心照拂,我希望他懂得感恩。」 「你做得对,自小教养他的是皇上,」他语气平缓,理性睿智:「七初,他很适应宫中的生活,皇上这般关照,七初,侑儿天资禀赋,他可成大器。」 他声音终于带了微微的遗憾:「如果为了他好,侑儿还小,身世的事,可以先搁一搁。」 「容荒……」七初带了微微的心疼。 「我知道他平安健康,我已很满足。」 七初赧然的低声道:「容荒,我可以……」 「嗯?」萧容荒抚摸着她的发。 「再给你生一个。」 他微微一笑:「侑儿应该在等着他娘呢,别让他等太久了。」 七初惊然从他身上爬起,整了整髮鬓:「嗯,那我先出去,长青应该快回来了,等下他过来给你看脉。」 萧容荒倚在榻上点点头。 七初对着他笑了笑,转身朝阁外走去。 秋光淡远。 七初知道。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 七初抬手抹了抹脸,走出了采乐殿前门。 一辆的雕龙画凤的奢华马车停在了不远的宽敞庭院前,殿前的汉白玉石柱台阶,御前侍卫统领齐礼凝神戒备。七初抬脚,朝着迎风伫立那个挺拔的明黄身影走了过去。 「皇上。」七初敛襟行礼,低声地唤。 成德帝转过头来,语气平淡寻常:「侑儿手上的玉玺——」 七初答:「容荒给侑儿玩的。」 成德帝点了点头,并不多加评论,只开口道:「七初,今日匆忙出宫,需回去了。」 七初颔首,远远地看着奶娘牵着侑儿走了过来:「皇上亲自送侑儿过来,七初感激不尽。」 「他已拜师谢千帆,每日接续讲读尚书,谢千帆亦称赞侑儿悟性极高,七初,你知道我自小看他长大……」 七初低低开口:「皇上自然是待他极好的。」 「改日我再派人送他过来,你要留他小住均可,但不可误了功课。」 「嗯。」 成德帝朝着马车走去,侑儿已经由奶娘陪着坐进了车中。 「七初,」他蹬车之前,扶着车厢迟疑了一秒,还是开了口:「他身子可好?」 七初一愣。 「这两日稍稍好了一点儿,」七初敛着眉压住了心底的忧心:「皇上——为何不去看他?」 成德帝眼光飘渺遥远,沉默着,好一会,才摇了摇头。 「需什么药材同宫里寿药房说,我让齐礼备好送来。」他掀帘踏上了车厢。 侑儿在车里探出头来,有些委屈:「娘亲不和侑儿回去么?」 成德帝平和中淡淡威严的嗓音:「侑儿,下次再来看娘亲。」 七初走上前亲了亲他的脸颊,心头难捨:「乖乖听父皇的话。」 御道畅通无阻,齐礼驾车一抽马腹,那辆马车风驰电掣地朝着行宫外奔驰而出。 七初望着树木疏朗的秋野长空,悄悄拭去了眼眶中的那一滴泪水。 终于还是,轻轻地转身往回走。 凝翠碧湖外的苍郁树木映衬下,雕栏的窗外一抹夕阳缓缓寂淡。 迤逦蜿蜒的璎珞行宫烛火渐亮,轻烟飘散。 采乐殿的西稍暖阁,身着一袭秀窈红裙的女子站在烛台前,回眸间对着床上的人嫣然一笑。 「容荒,」七初挑了挑烛芯,回头叮嘱着:「头髮擦干没有?」 「嗯。」萧容荒坐在一方锦塌上,眼角泛起笑意。 七初走到阁间的桌上,拿起玉梳,走到了他的身旁。 萧容荒拍了拍身旁柔软的床榻:「过来坐。」 七初盈盈一笑,依偎着他坐进了塌内,然后跪坐起身子:「我给你梳头髮。」 她纤细的手指将拂过他墨黑的髮丝,然后抬起手,细心地长发梳理得丝丝缕缕顺直。 七初握住他绸缎般柔软的发,灵巧用一块素雅玉玦丝束起,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 萧容荒刚在热气氤氲的温池药浴出来,身上有着好闻的香气,也许是方才陪着他泡得久了,七初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七初,」萧容荒坐在她前面,低柔的声音传来。 「嗯?」七初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心猿意马,一边努力聚集着心神答。 「每日都陪着我在屋子里,会不会闷?」他有些低柔的声音带着歉疚。 「不会。」七初握着梳子,将头靠在他瘦削的肩膀。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气息,抬手抚摸他的脸庞:「容荒……」 萧容荒自然而然地搂住了那个往他怀中钻的女子,她的笑容带了蛊惑的娇柔:「每日都在屋子里,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第98页 如花瓣一样娇嫩的双唇,已经贴上了他的脸颊。 细细地吸吮。 她醇美柔软的唇瓣,吻过他稍显冰凉的脸庞,带起一片滚烫的热度。 萧容荒唇齿间微微苦涩的芬芳,带着魅惑的销魂之感,七初只觉得双颊发烫,只能闭了眼,全心全意地品味着他的味道。 小巧灵活的舌尖深入了他的舌根,交缠着,萧容荒被她吻得意乱情迷,一向冷静的清湛双眸露出了浓深遣倦的迷恋。 他十指托住了她的脸颊,模煳着一句:「七初……」 听得他的叫唤,七初动作一停,然后将头埋在了他的怀中:「容荒,对不起……」 她话还没出口,萧容荒修长的手指已经迅速地贴在她的唇上,然后是绵长的吻密密地印在她秀粉的脖子,纤细的锁骨,酥软的胸前…… 他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相拥着躺在了柔软的锦塌上。 他动作很轻缓温柔,双手托着她的腰,七初也不敢太用力,在他温柔的安抚下,美丽的身体如早春最后一株復瓣玉玲珑,小心翼翼地绽放开来。 他进入的那一刻。 七初只看得到眼前的一片朦胧。 入骨交缠后最深刻切合的肌肤相亲间,她终于感觉到彻底的心安。 他在她身边,谁也带不走。 万寿山上的树叶金黄,时移深秋。 璎珞行宫一年中最色彩明亮的时节,正是此刻。 时已近晌午,宽旷华丽的宫殿依然幽静,顾长青一袭青衫外加了件袍子,每日惯常的进入了采乐殿。 阁内淡淡的药香,光线还略有些昏暗,那方素锦床榻边沿站着一个容颜秀丽的女子,正低低地说着话。 转眸看到了他进来, 七初笑着道:「长青。」 顾长青点带你头:「起来了?」 萧容荒脸色有些发白,靠着七初的身子坐在床上,唇边一抹温熙笑容点了点头。 顾长青过来给他诊脉,七初轻声道:「我出去看药膳熬好没有。」 萧容荒笑着点了点头,望着那抹明艷的身影走了出去。 「三天。」顾长青开口。 「嗯。」萧容荒手撑着额头轻声答。 「你感觉怎么样?」顾长青心有疑虑。 「还好。」萧容荒平淡的语气。 「你的心脉损伤已深,没有真气护着很难维续,已经三天了,不要硬撑着。」 「咳咳,」他按着胸口清咳:「长青,你放心,我答应了七初要活下去,定然会努力。」 顾长青心底清楚分明他的身子……实在已经是,油尽灯枯。 这段日子七初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原本他身上已是缠绵入骨的旧疾,倒是稍稍有了点起色。 他在江湖行走多年,以为自己阅尽了生死后已练就了一副冷硬心肠。 但这一次,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 因为是他。 萧容荒。 他是天潢贵胄,位及重权。 他一人牵繫着朝堂之上江湖之远的整个天下。 最重要的,他于他是生死相托的交情。 他是最清楚他这些年来是怎样以这副病弱之躯撑起了北庭的安定繁华,他确是他见过最意志力最为残酷坚忍的病人。 他日夜研读师门的古籍,尽了一切的努力想要找出师父的那张上古奇方所配的药材。只是有几味药他依然无法完全确定,因为所用药性剧烈,他不能也不敢冒险。 「长青,」萧容荒清湛双眸望着他,瞭然的神情:「你已尽力,听天命罢。」 「别质疑我医术,」顾长青听到他悲天悯人的语气就没好气:「要死也没到时候呢。」 萧容荒却已转了头,柔声地唤从阁外走进来的女子:「七初。」 七初笑着答应了一声:「用点儿早膳,然后乖乖吃药。」 她将手中的盘子放到了暖阁临窗的一张雅致方桌上:「顾长青,给你带了佛手金卷,炒珍珠鸡和杏仁豆腐,馋一馋只能喝膳粥的某人。」 顾长青挑眉一笑,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接过了七初手中的瓷碟,赞嘆着道:「七初啊,过来过来,别跟着萧喝粥了,这个豆腐好吃……」 七初笑着给他摆筷子。 倚在床上的萧容荒低咳一声:「七初……」 七初马上将筷子朝顾长青一丢,快步绕过了案桌……走到床前柔声道:「嗯,我给你盛粥。」 顾长青忍不住白了一眼,摇了摇头独自对桌举箸朵颐。 七初陪着他喝了小半碗粥,又接过了丫鬟端上了煎好的药。 萧容荒眉头都未皱一分,就着七初的手饮尽了那盏浓苦药汁, 神色宁静彷佛得他喝下的是一杯醇美佳酿。 只是喝完之后,他忍不住侧了脸掩唇低声咳嗽。 七初掏出丝绢给他擦拭唇角的药汁:「容荒,难受是吗?」 萧容荒摇了摇头:「没事儿。」 他看着她眼中满满的心疼,不舍地安抚着笑了笑:「揽胜亭的枫叶应该红了吧,七初,陪我出去走走吧。」 七初附和着他:「嗯,红得很美呢。」 一边徵询地望着顾长青。 顾长青坐在前厅慢条斯理地啜着手中的茶,接到了七初的目光,开了口:「去吧,走动一下调适心情也好。」 语罢便弹弹衣袖站起走了出去,片刻折返,取回了一方木质轮椅。
第99页 顾长青不耐烦地将轮椅推过给七初,皱眉好看的眉头,嘴上刻薄一点也不减:「七初,他身子差成这样,只怕没走几步就要昏过去,我今天可不想再费劲救人了,坐这个吧。」 「餵——」七初气结地对着他挥挥手潇洒离去的身影咬牙喊,再低头看身旁的男子,萧容荒却不以为介地对她笑了笑。 七初再瞪了顾长青一眼,手下却不停地给萧容荒换了身月牙白的素锦衣裳,又在外边披了件挡风外袍,她还是有些担心:「容荒,秋风很凉,你出去会不会冷?」 萧容荒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身上很暖和。」 他扶着床帏站起,脚下虚软,便是轻微一晃。 七初慌忙将他扶到了轮椅上坐好,见他如此这样一个简单的起身,脸色便更见惨白了几分。 她蹲在他的身旁,有些犹豫地望着他,喊了一声:「容荒。」 萧容荒修长苍白的手指按了按额角,听到她可怜兮兮的声音,抬起头摸了摸她的发,嘴角牵起温润笑容:「我还好,不要担心。」 他笑容瞬间璀璨,窗外的潋滟秋光都黯淡了下去。 七初望着他,他整衣端坐的姿态,即使是在轮椅上,也难掩天生的尊贵气度,身上的素雅锦袍映衬着他清俊眉目,一手拉着她,一手放在膝上,袖口隐约的银底金丝花纹。 眉目间略略憔悴的病态并不能减去他的风采,他依然是那个清贵逼人的男子。 七初毫不掩饰自己热切的爱慕眼光,萧容荒被她看着竟有些不好意思,低咳了一声道:「七初,好了。」 七初得意一笑道:「我家相公真是俊俏。」 萧容荒原本沉静的面容也不禁一动,然后无奈地摇摇头露出了宠溺的笑容。 第四二章 断肠声里忆平生 万寿山上揽胜阁,是一处风景绝佳之地。 远可眺望凝翠湖的烟波浩渺,近可欣赏半山坡的艷红枫叶。 亭内置了一张锦塌,一方花梨木雕花案桌,一名清俊消瘦的男子倚在榻上,微微含笑着望着对面的女子。 七初替他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又细心地取来貂绒毯子盖在他身上,方略微放心地走到桌前,看了看桌上的沸腾着的水汽。 案几上一个紫金茶釜,炭火烧得通红。 七初端坐在案几前,笑着望了望萧容荒,一身明艷衣裳,容光潋滟。 从云雾山取来的清冽山泉置于釜中,炭火烧开,水初沸时,七初手上分毫不差地投茶,一会儿,釜中药茶的香气缓缓飘散。 她开口道:「容荒,记不记得我最后一次给你煮茶是什么时候?「 萧容荒脸上平静淡然:「嗯,西京郊外,我回塞北,你出宫来送我。」 七初惘然一笑,语气带了微微的遗憾:「是啊,后来你领兵打仗,辛苦劳累,再也没有机会喝我煮的茶。」 萧容荒手从毯子中伸出,握住了她的手腕:「现在不是有了么。」 「嗯,」七初轻轻地道:「容荒,总算可以陪你养一养身子。」 「七初,」萧容荒接过七初递来的杯盏,难得地皱了皱眉,似是抱怨:「顾长青配的药茶,很苦。」 七初看着这个一贯克制冷静的男子难得露出点儿脾气,笑着温言道:「待你身子好些了,再给你泡好喝的。」 萧容荒喝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很难喝。」 「那我陪你喝好不好?」七初拿起那杯茶,就要往嘴边送。 「唉——」萧容荒抢着夺过了她手中的茶,手指按了按额角:「怕了你,我喝还不成么。」 七初笑得似只小狐狸。 萧容荒忍不住轻捏了捏她鼻尖。 两人闹了一阵,七初伺候着他喝完了手边的药茶,看到他倚在榻上,嘴角虽仍带着一抹浅笑,身子却畏寒地朝毯子靠了靠,眉目之间染上了七分倦色。 七初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陪着他享受着这片刻安宁。 萧容荒伸出手将她的手掌覆盖,提了提精神:「七初……辛苦你。」 七初笑着摇摇头:「只要你好好养病,我一点儿都不辛苦。」 他看着她那抹释然的笑容,只觉心头微微发疼,拉着她的手突然按住了胸口。 七初心底惊动,随着他抚住他胸前,轻轻地揉。 萧容荒握住了她的手,倚在榻上微微咳嗽着。 七初想着他今早醒得早了些,本来精神就不好,只怕更不待久坐,柔声道:「容荒,回去吧。」 萧容荒点点头,扶着她的手站起,只是身体甫一站直,他按着胸口,眼前便是一阵黑雾袭来。 耳边只听到七初的声音:「别急,容荒,你身体没恢復……」 他低低地喘息等着眼前那一阵晕眩散去,还是忍不住苦笑着道:「而今我竟然连走出这个亭子力气都没有了。」 语气低不可闻,但那种深深的自弃,听得七初一颗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她忍着眼中的泪,柔声劝他:「你只是身子不好,休养好了就没事了。」 「七初,纵使活着,也和废人一般,咳咳……」他抬手掩嘴低声咳嗽,低垂了头:「我只是害怕……没有能力照顾你。」 他咳了好一阵,才将手掌放下,七初已看见了他掌心一抹刺目的鲜红。
第100页 七初扶着他,他久病体虚体力不支,站得甚为辛苦,七初低声道:「容荒,先坐下歇会儿……」 萧容荒撑着她的手坐进了塌内,眼前晕眩得厉害,他抬手缓缓拭去七初落下的泪,平静的眸中终于还是泄露出了极力强忍着的痛楚:「咳咳……七初,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七初喉咙哽咽得难受,只飞快地抹掉了泪水,对他笑着摇摇头。 她故作坚强镇定的笑容,看得他五脏六腑都剧烈抽痛起来。 萧容荒颤抖着身子靠在她的怀中,轻轻动了动嘴唇,七初低头,听到他低弱消散的嗓音:「七初,对不起。」 「容荒……」七初慌了心神。 萧容荒无力地躺倒在她怀中,艰难地喘息着,他紧紧地按着胸口的手指骨都泛着惨白,唇边的咳嗽却绵延不绝愈发剧烈。 「咳咳!咳咳咳!别担心——」他深深吸气逼迫自己强忍住病发的痛楚,抬了抬手欲安抚她的慌乱失措,勉力地移动着手腕触碰到了她温暖的指尖,却突然一口鲜血呕出,溅落在他雪白素锦的衣袍上,凋零飘散如骨红血梅,艷丽得让人憷目惊心。 萧容荒紧闭双眼面无血色,人已经昏死过去。 成德十二的天朝初冬,雾起霜降,天色阴沉。 今年的冬天冷得格外的早。 萧容荒在暮秋过后即病重于璎珞行宫。 采乐殿在霜降过后地热就已烧起,殿内温暖如春,但这空旷华美的宫殿内却是一片静谧,气氛透着隐隐的沉重压抑,连不断出入的丫头和下人的走步都悄无声息。 西间暖阁内更是安静,厚重的棉帘阻挡了一切寒气侵袭。 萧容荒这一咳血昏倒,病势发作得异常兇险,日益沉重,竟是一病不起。 皇宫内很快得了消息,次日早晨,太医院医首领着张钧祥领着两位御医,一辆马车秘密地进了行宫。 顾长青面色不善,但还是配合地领着三人进了采乐殿。 问诊延医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几个老臣子才缓步走出。 一直守在阁外的七初,望着众人沉重脸色,心底咯噔一跳,只觉一颗心沉沉地落下去。 两位太医面面相觑,迟疑不定的眼光望着张钧祥。 张钧祥发须已有些发白,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对七初仍是执礼甚恭:「恕老臣直言,侯爷此病已缠绵入骨,药石无效,只怕已是、已是时日无多……」 七初只觉耳边一片轰鸣之声,浑身冷得发颤,腿上一软,就要跌落。 一双有力的胳膊迅速拉起了她,顾长青冷静的嗓音:「七初,镇定点,先别慌。」 七初拉着他,如同拉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她声音抖着:「顾长青,你有办法的,我知道你会救他对不对?」 「七初,他若无生念,谁也救不了他,你现在是他的精神支柱,他要熬过这一关,就靠你了。」 七初在一片慌乱中心底顿然澄明,她握住了顾长青的手,咬着唇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七初寸步不移地守在他床前,萧容荒面色灰白地躺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三天,方才缓缓转醒。 七初吻了吻他的脸颊,声音轻微得仿若午夜轮迴一场美梦:「容荒,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萧容荒动了动手指,竟是虚弱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勉强地对她微微笑了下。 望着他清浅笑容,七初只平添再为人世之感。 他昏倒这次,仿若自己的心,都跟着他死了一回。 萧容荒醒来之后,精神还很是不济,一日中大半是在昏睡,睡得醒来,还是断断续续地咳。 他身子素来畏寒,这次病倒之后更加知冷,入冬以来采乐殿地热虽然烧得充足,七初还是让丫头在房中添了几个暖炉,但饶是如此,萧容荒体内的深入肺腑的寒气发作起来,人还是整夜整夜地咳嗽。 七初只在清晨他偶尔安睡的几个时辰,走出采乐殿,眺望凝翠湖环绕的树木苍郁如深海。 天地一片空茫,她站在阑干前,满怀心事地寂默。 璎珞行宫早已戒严,通往行宫的山道上车马都被严格检查方可通行,远处蜿蜒的宫道上,一辆红木马车奔驰而来。 这段日子以来,药寿房的珍贵药材源源不断地送进来,顾长青在他日常用药上分外小心谨慎,益气养血的补品,却用得非常奢侈。 膳房随时炖着千年的白玉灵芝,咳得厉害了就用参茶暖着身子,只为了续住他虚弱的血气。 七初日日夜夜在暖阁陪着他,温柔妥帖含笑如常。 她眼见着他病势一日重过一日,咳得彷佛肺腑都要呕出,冰雪一般的容颜毫无生气,整个人消瘦枯寂下去。 却只能在他昏睡过去时,才敢悄悄地任由自己握住他骨瘦苍白的手落下泪水,心底却难忍的慌,大片大片地蔓延。 萧容荒卧床静养,一直到小雪过后才勉强能下地,但走不了几步,即心悸气短胸口发闷,七初每日守着他,是断断不允他出门的了。 「容荒,这一折是洛阳总号的高管事,因为塞北战事,今年茶铺和丝绸庄的行情不太好,但钱庄的经营尚可,茶铺结余十四万八千两银子,丝绸结余十万九百两,钱庄结余三十八五千万两,一共是六十三万三千九百两银子,依照皓月吩咐,拨出十五万两给城中仁心囿以及附属医馆用以看诊派药,一万两千两用于装修店铺,皓月托嘱余出五万两用于各地商铺阁中兄弟做年资,此事劳请公子爷定夺,最后盈余四十一万一千九百两呈送临凰总楼。」
第101页 七初念完,再看看那些数字,觉得头都大。 容姿素白淡静的男子坐起身子靠在堆得柔软的衾枕上,略微蹙了眉凝神听着七初的话,然后稍稍沉吟答:「将皓月所吩咐的五万两年资,增到六万两,盈余的不必送到京城来,直接送到北庭由寒星调度,储备些粮草棉衣给塞北边防的将士。」 七初坐在床边的一方案几前,一边应着他的话,一边伏在案前认真地写字。 她写了几行,抬起头望他,萧容荒已微微闭了眼靠在衾枕上养神。 她低头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工整写下,没敢出声打扰他。 时近年关,萧号各地的商铺钱庄到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家业大事情繁杂,冷霜和皓月虽然过滤掉了大部分的日常琐碎的事务,但重大的决策,还是要问请萧容荒定夺。 他病稍稍好了点,精神容不得虚耗,七初本很是担心他太费神操劳,但心知他要做的事只怕拦不住,只好採取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方法。 七初遵着他的交代替他批覆各地传来的文书。 七初本就是极为喜爱萧容荒的一手清丽风雅字迹,在北庭两人时常在书房耳鬓厮磨,她央他写字,她便常常以临摹他的字迹为乐事,虽说七初笔迹稍柔,但底下人皆知公子爷身子素来不好,有时病了腕力不济也是常事,如此下来,七初模仿他的字体,久了竟有七八分相像,便替他处理了大部分的公文。 「嗯,写好了?」七初正握着笔出神,身边传来他淡柔的嗓音。 七初笑笑:「嗯。」 将笔搁到了笔洗中,她将手中的文书叠起,看到萧容荒掩唇低咳,眉目之中倦色重了几分。 七初站起帮他把落在肩头的暖裘重新拉好,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他病中气色不好,更经不起劳累,忙了一个早上,原本血色淡漠的唇都染了霜白。 萧容荒拉了她的手,七初在他身旁坐下,由着他低头取了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替她缓缓抹去手指间几丝浅浅墨迹。 「七初,」他低柔嗓音带起几声低咳:「咳咳,冷霜可有交待,后天的萧号议事可安排好了?」 七初端来桌上的参茶递给他:「冷霜早上过来说了,他和皓月会办好这事,你别操心。」 萧容荒点点头,喝了一口茶便搁下了,只倦倦地靠坐在了衾枕上养神。 七初抽出了他背后的枕头,托住他的身子扶着他躺了下去:「容荒,歇一会儿,晚些我再唤你起来。」 飞扬的嘚嘚马蹄声打破了璎珞宫道一贯的宁静,半山道上,各式各样的车马陆续驶入,车把式的低声吆喝,伴随着各种地方口音的豪爽寒暄,给这个一向华美庄严的行宫增添了几分热闹人气。 七初早上起来,走出采乐殿,看到长廊远处的冷霜正从书房走出,僕役丫鬟搬动桌椅端茶倒水不穿梭来回。 冬日里冷风唿啸而过,她拉紧衣裳沿着长廊走了过去,冷霜见到她,站定了恭身为礼,七初对他笑了笑道:「冷霜,记得吩咐他们多添几个暖炉。」 冷霜点了点头:「姑娘放心。」 七初取过了丫鬟手中的热茶,转身返回了殿内。 穿过殿堂外厅,西稍间的暖阁无人打扰,仍是一片静谧。 七初转过白玉镜花屏风,进了内殿,萧容荒已下了床,倚在暖塌上翻着宗卷,一边凝神细看一边以手以帕掩口不时轻声咳嗽,手边是一碗没来得及入口的药。 七初走进将茶搁在了桌上,走过去轻轻地捏他的肩膀:「容荒,差不多了,休息一下我给你更衣。」 因为萧容荒身子不能奔波,萧号商铺一年一度的议事今年改在了京城,是以这两日各地的商号总管便陆续地抵达了京郊的璎珞行宫。 「嗯。」萧容荒应了一声,靠在枕上闭目歇了一会,才扶着七初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 七初陪着他慢慢地走到床边,取出一件素雅暗青衣袍,翻领袖口处隐约的金丝绣出瑞云菱纹,腰间一条同色锦带,环垂而下一块墨玉玦,又拿来一件雪白貂裘,萧容荒只微微闭了眼,任由灵巧温暖的手指在他身上移动,七初仔细地替他系了披风的系带,从梳妆檯上拿了一支白玉簪将他一头柔黑长髮挽了一个髮髻,他本就是生得异常好看的男子,精緻工整的衣饰略略掩去了他消瘦得厉害的病容憔悴,铜镜中的清俊苍白的男子依旧风采照人。 七初细心地望了望他的气色,早上顾长青给他用了药,他今早精神似乎稍稍好了些。 七初将他扶到了暖阁床边的轮椅坐好,冷霜已在阁外恭谨出声请侯。 「容荒,不要忙太久,我在等你。」七初掘了嘴轻轻地撒娇。 他心知她担忧他身子,笑了笑:「好,不会太久,等我用午膳。」 七初推着轮椅陪他走出了西暖阁,便停了脚步,他在属下面前一贯端稳持重,只怕不愿她腻在身旁。 冷霜过来躬身敛襟,恭敬地道:「爷,各地总管已在书房等候。」 萧容荒对着他略略点了点头。 冷霜站到了他身后,推着他沿着水榭长廊朝书房走去。 七初在暖阁前站定,目光追随者那道身影,缓缓地转过了楼台,进入了东配殿的书房。 冬日里铅灰的天色映着黄金的琉璃瓦,日光渐渐隐去。 七初在屋子里待不住,披了一件碎花棉袍站在阁前等着,冷得不断地呵手跺脚。
第102页 整整一个早上,直到晌午过了,众人才陆续地从书房走出。 皓月引着萧号各地主事往殿外走,冷霜立刻走向了一直守在书房外的那个冻得面色有些发白的女子。 七初望着迎面而来的冷霜,低声问:「怎么了? 冷霜面色沉重:「爷已宣布,皓月正式成为萧号主事。」 七初面色稍变,转过头看着皓月,皓月脸上未见一点喜色,眉头紧缩地低声对着七初:「七初姑娘,进去看看爷。」 七初点点头,提了裙角沿着水榭长廊一路小跑了过去。 采乐东配殿。 厚重的暖帘后,阁内地热烧得充足,一个容颜苍白眉目清倦的男子半倚在一张铺了苍灰貂裘的椅子上,一手撑着扶手翻看手中的帐本,一手握住了绸帕掩住嘴角,不时低声咳嗽。 萧容荒眉心微微拧起看了看宗卷上的帐目,手撑着椅子支起身子伸手想去取桌面搁在墨砚上的笔,只是略微站起,便是一颤,他仓促间用手撑住了桌面,咳嗽得瘦削的肩膀不断颤抖,身子摇摇欲坠。 七初一跨进内殿就听到了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剧烈咳嗽。 慌忙推门掀帘,七初看到桌前的那个男子,心头急促一跳,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容荒——」 她骇得心头的血都要凝固—— 萧容荒扶住了案桌的手乏力地垂落,清瘦的身子颓然地缓缓倒下。 七初跌跌撞撞地朝着他沖了过去,带翻了几张椅子犹无知觉,在他跌落在地之前撑住了他虚软的身子。 七初扶着他躺入软榻上,看着他一手撑住了塌沿,瘦硬的嵴背不断颤抖着,咳嗽得撕心裂肺。 萧容荒几缕黑髮散落,覆在他清俊脸庞,更显得脸色青白,这么暖和的屋子,他仍是一额的涔涔冷汗,七初伸手轻揉着他的胸口,低柔地唤他名字:「容荒……」 他苍白瘦长的手中捂着的绸帕一直没有放下,丝丝缕缕的暗红渗出。 咳了许久,直到声音都暗哑空洞下去,萧容荒强撑着努力地调息,肺腑间的浓淡不匀的血腥之气终于缓缓地沉了下去。 他颤着手勉力地拭净了唇角的血迹,无力地靠在枕上低微地喘息。 七初压抑着心头如焚的焦灼,取过了他手中沾了血迹的方巾,取了一方干净的递给他,靠在他身旁低声:「容荒,要不要紧,我去叫顾长青……」 「咳咳,不用……」他抬手按住了她的手,声音低弱无力:「七初,我有东西要给你。」 七初这才发现他手边放着一个锦缎盒子。 萧容荒看着她,嘴唇微动。 七初知道他让她打开,她拉开了绸缎丝带,盒子里边是一枚小巧精緻的镶金白玉钥匙。 她微微疑惑:「这是……」 「京城的千宝阁的信物。」 七初一怔,千宝阁乃京城最大一家珠宝商行,她不知竟是萧号的产业。 「咳咳,七初,」他气力不济说不出话来,眉目之间却有些焦急,按了胸口又喘息起来。 七初心尖儿都疼得发颤,想着他已强撑着虚弱身子忙了一个早上,只怕早已疲乏不堪:「容荒,你累了,有事改日再说……」 萧容荒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千宝阁……以后是你的,如果你……不愿回宫里去,皓月会替你打理,七初……咳咳,我不能让你多尊荣显贵,但至少衣食无忧。」 他低弱至渐无的声音如锦塌旁的一鼎香炉烟幽幽飘散,听在七初耳中,却如六月惊雷平空而起。 她只觉瞬间如坠冰窟,牙根都冷得发抖:「容荒,你……」 他微微阖目靠在榻上,语气竟是平淡:「七初,如果我真的不能再陪你……」 「不,不会的。」七初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心里完全无法接受:「不要说,我求你,容荒,不要说……」 萧容荒提了提精神,温柔的声音:「七初,你听我说……」 「不,你答应了我……」七初手足无措地伏在他的身旁,压抑着抽泣。 「咳咳!」他支起身子想要抱起她,却不可抑制地又咳起来,七初慌忙扶住了他抚着胸口替他归顺气息。 谁知这一咳起来竟是不可遏止,萧容荒手上的绸帕又落了红。 七初慌忙端了参茶过来,红着的眼眶是强忍着的平静:「容荒,你别急,我答应你好好听你的话。」 萧容荒就着她手边喝了口参茶,便摇了摇头清咳着,身子靠向堆起的靠枕,闭目养了会儿神,才继续开口,声音虚弱乏力,却带了让人平静的奇异力量:「好好陪着侑儿长大,你是他娘亲。」 七初死死咬着唇,含着泪点了点头。 萧容荒轻声一嘆:「我这一生,只是亏欠你。」 七初摇头,竟微微一笑,神情带了宿命的愉悦:「不,容荒,你给我了最好的幸福。」 七初将他冰冷的双手放在了她滚烫的心口:「你在我心底,一辈子。」 他眼眶微红,清咳一声别过头,只轻轻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第四三章 京华冠盖休再提 「长青……」采乐殿暖阁前,清妍的女子悄悄走了出来,拉住了欲离去的大夫,压低了声音低声道:「他这两日……」 七初淡淡阴影的眼底一片重重担忧。 那日议事委实太过费神,萧容荒回到了西稍暖阁后,强撑着的精神顿时溃散,靠在七初怀中勉强喝了两口药就昏了过去,醒来后身子便有些发热,纵然是顾长青早晚给他度入真气辅以汤药,人还是有些昏沉,隆冬渐进长夜严寒,衾裘参汤整夜暖着,他还是伏在枕上咳得话都说不出来。
第103页 顾长青看着她,脸上褪去了几分桀骜,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缓缓开口:「还算稳定,别太担心。」 顾长青一向肆意纵情的俊朗脸庞也带了疲倦,他似是不忍看着七初期盼中带着绝望的眼光,只能安慰地拍了怕她的头,负手转身离开了采乐殿。 她望着他一袭青衫宛然,消失在了亭台树荫中。 七初抬手用地搓了搓脸,手指上的冰凉传递到脸颊,她打了个激灵,人却清醒了几分。 转身返回了内殿。 萧容荒撑起了身子靠在堆起的衾枕上,听到她走进,低垂的眼睫微微抬起,毫无血色的唇牵起浅淡笑意。 七初走到他身旁扶着他替他整理了身后的枕头好让他靠得舒服点,然后将床边的案几上一盏热气裊然的药端了过来。 萧容荒神情之中是一种豁达的沉静,他眉目素宁,眷恋地依着她手边,由着七初将药盏递到了他唇边。 他微闭着眼刚喝了一口,身子却勐地一颤,侧头伏在床沿,喝下的药汁便和着血吐了出来,身子轻颤着低声咳嗽。 七初慌忙搁了药盏,扶住他肩头替他顺气。 萧容荒咳得全身无力,连着在衣襟上咳出了零星血丝才见停,乏力地躺回衾枕上微微喘息,脸色灰白得可怕。 七初只觉心头如灼烧一般的慌,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柔声地劝他:「容荒,还喝得下么?」 「七初……去看看长青。」他低微喘气,眉头轻拧,神思有些忧虑。 七初怔了一怔:「容荒,可你……」 萧容荒握了握她的手,清倦的乏色:「我还好,咳咳,替、替我去看看长青。」 七初望着他的神色,心知他做事必有他的道理,站起替他拉好了裘绒毯子:「好,我唤冷霜进来。」 萧容荒一抹浅淡微笑对她点点头,无力地微闭了目靠在枕上。 七初走出采乐殿时,天色已黑,雪下得纷扬,长宫亭阁之间的烛火渐次亮起。 她沿着水榭长廊一路小跑了过去。 顾长青住着的殿内竟然未点起烛光,远远望去一片漆黑。 七初抬手抹去了鼻尖上的几朵雪花,跨进了顾长青住着的阁间。 阁内不似有人,毫无声息的安静。 眼睛未能适应这一片漆黑,七初一边摸索着烛台,一边唤:「顾长青?」 冷不防脚下踢到了一个物体,七初蹲下身子摸索而去。 「别、别乱摸——」男人咬牙切齿的呻吟响起,尾音带了颤抖的痛楚。 七初点着了烛台的蜡烛,这才见到躺在地上的顾长青,灰白的面色一头的冷汗。 她慌忙扶起他,却见他死死地皱紧了眉头,下唇的血迹都渗出,不知在忍受怎么样的痛,一向带着嘲讽讥笑的英俊脸庞竟扭曲得变了形。 「顾长青,你还好吧?」七初慌了神。 「死丫头,」顾长青艰难地吐字:「肺腧、厥阴俞、心腧——」 七初吸了口气迅速镇定,依言迅速地并指点向他背上的穴位,真气激盪,一路疏通了他腹背的穴道,顾长青挣扎着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瓶子,倒出几粒药丸混着桌上的残茶吞了下去,缓缓调息,好一阵子,才慢慢平復了周身的痉挛。 他靠在桌脚,看着七初惊魂甫定的面容,扯出了一丝不羁笑容:「没事了。」 七初松了一口气,才觉得害怕:「你……」 「我背上经脉受过伤,这鬼天气偶尔会发作。」顾长青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萧——」 七初眼眶泛湿,这段日子为了容荒的病,他也是不分日夜地在采乐殿候着,费神耗损真气不说,心中更背负着他们沉重的希望,她也知道他的身子尚能撑到现在都是靠着顾长青费尽心思的调理,他的疲惫和压力可想而知。 「对不起。」七初轻声道:「连累你这么辛苦。」 顾长青摇头,笑得有些落魄凄寒:「七初,想我顾长青一世自负,没想到,一生中的至亲和挚友,我都没有能力留住。」 七初眉睫一颤,一滴泪落下来。 顾长青收敛了一直挂着的讥诮不羁笑容,转过头迳自沉默。 压抑如死的无言中,一室漆黑中只有荧荧泛白的雪光。 「七初,」过了许久,顾长青轻声唤她,声音暗哑不堪:「我师父——离去得异常猝然,我查遍了先师留下的所有医籍,都未能找到那张古方——」 七初听得他语气中的压抑得发苦的悒郁,隐隐心惊。 顾长青声音带了淡淡悲悯:「他心脉早已耗损殆尽,仅仅是依靠着真气勉强维繫着,七初,他答应了你要活下去,可是这般辛苦——」 七初睁大了眼静静地听着,泪水都冻结,神情麻木得仿若没有生命的木偶。 顾长青不忍地别过了头,迟疑了一番,方低声道:「有时你倦极睡着了,他半夜发病,不愿吵醒你。我进去时,他宁愿是咬着牙宁愿痛昏过去也不舍你担心——」 七初泪珠一颗一颗地掉落。 「他……实在是受尽了折磨,放手吧。」 七初怔怔地望着他,窒息的神情。 用了许久,她似乎才艰难地理解了顾长青的话,指尖微颤,容颜苍白的女子蹲在地上,头埋进了双膝,展开双臂用力地搂住了自己,发出如受伤的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第104页 顾长青嘆息一声,伸手将她扳向了自己的肩头。 崩溃的抽泣声传来。 顾长青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望着桌面上飘摇的烛火,面容上也带了悽恻。 「长青,」只是一会儿,七初低着头离开了他的肩膀,出声唤他。 她已恢復了理智,顾长青皱着眉头,身旁的女子理智和镇定得令他折服和不安。 七初泪水中折射出波光潋滟,悽然一笑:「即使不信命,我们也不过是人。」 顾长青心疼地拍了拍她的头。 七初嘴角抿起一朵清丽如芙蕖的微笑:「我真不该哭,如果他真是好不了,我一定要笑着快快活活地陪他。」 十二月初八,鹖旦不鸣,落雪三尺。 天朝十三年万寿节前夕。 成德十二年,塞北平定,四海安定,宫中早早就开始操办天子三十五岁寿辰的寿宴。 京城银装素裹,京师大道自花萼楼伊始,红绸裹廊,结彩香案,大陈歌乐。 七初坐在热闹喧譁的席间,眺望着帝都,默默地饮下一杯酒。 栏外的璎珞行宫,亭台楼宇,蜿蜒曼廊,早已被宫女和直殿太监装点得簇然一新。 火树银花不夜天。 宫中逢万寿节,宫女宦官都不可不衣青紫,可穿自己喜爱的衣服,依着萧容荒的吩咐,璎珞行宫长乐轩今夜开了宴席,流觞曲水,珍馐美酒,众人同乐。 行宫内司礼太监在鎏金台柱下一站,尖细的嗓音:「主子口谕——皇上寿辰乃普天同庆之日,在行宫内今夜可不必拘礼纵享熙宴。」 人人脸上俱是欢颜。 皓月坐在七初对面,遥遥举杯道:「七初,我曾流沙说姑娘当年在北庭城,琴技一绝绕樑三日,可惜我不曾有幸欣赏,今夜姑娘可愿让我一尝夙愿?」 他话音刚落,殿外忽然有人一咳嗓子,低沉的话音:「皓月。」 七初回头,看到冷霜正从殿外走入,似有些不贊同地皱眉望了望皓月。 皓月常年留居江南,性子倜傥风流,不似冷霜般持重,他望着冷霜神色,脸上一哂明白他的意思,七初如今已是爷身旁的女子,于他们便是主子,这般要求,未免不敬。 七初心里一直牵念着在采乐殿内的萧容荒,本打算露个脸就离去,但见两人这般眼色,反倒不好教皓月为难,只站起盈盈一笑道:「那是因为在北庭听惯了胡笳悲壮,偶然听到丝竹之乐,便觉得有些欣喜而已,我已经很久没练琴啦,只怕教大家贻笑大方。」 七初待下人也素来随和,旁边的诸人已跟着喝:「姑娘过谦——弹一曲——」 冷霜拂袖一望皓月,站在宴席上,眉头皱得更紧。 七初对着两人安抚笑笑,款步走到席前,珍珠幕帘后置着一具瑶琴。 笑意明艷的女子整衣端坐,一双剪水眉目顾盼生辉,左手按弦,右手轻轻一拨,一缕清丽音色飘出。 七初低垂眉头,凝神轻挑慢捻,专注的神态显得说不出的动人。 她对着身侧轻轻点头示意,一个歌女和着音唱起:「兰殿千秋节,称名万岁觞,风传率土庆,日表继天祥,玉宇开花萼,宫悬度会昌——」 那歌女声音清亮喜乐,穿透了喧闹的祝酒交谈嘈杂人声,远远传开。 曲毕,气氛热烈,坐中诸人皆额手称赞。 七初悄然起身,离开了坐席。 走在迴廊间,碧湖假山上影影绰绰的雪光映着树荫,丝竹歌舞声混着酒香轻烟在这华美的宫殿间迴荡飘散。 大好河山,富庶安宁,这是一个清平的盛世。 如此浩大的繁华盛世下,一个人的悲欢离合,渺如尘埃。 可是,她按了按心口,那里的爱,早已溶入了她的每一寸血脉,即使在沸盈漫天的喧闹喜乐之时,转念处,一想到他的脸,但觉周身十丈软红繁花似锦顿时暗灭,一颗心灰飞烟灭地静默下去。 如果没有他。 如果没有他。 单是轻微想一想,便觉得无法承受。 七初轻轻仰望,采乐殿内透出一丝晕黄烛光。 颜七初,笑。她对着自己轻声道。 采乐殿内烛火明亮,一贯的静谧,远处筵席上的欢歌笑语丝竹之声显得遥远而不真切,守在内殿的两个宫女见到她进来,福了一礼,七初轻声道:「你们下去罢。」 「容荒——」七初走进了内殿就开口唤他,却并没直接走到暖阁内,她站在熏笼前换去了被冷风吹了一夜的狐裘披风,换了一件夹青罩暖袍,将冻得发僵的脸颊捂暖,才掀帘走进了暖阁。 萧容荒披了件雪白暖裘正倚在枕上看书,手边的一个药盏喝了小半碗,已经凉却。 七初静静地走到他身旁,将脸贴到了他的肩上。 「唔,喝酒了?」萧容荒手指轻抚她嫣红的温暖脸庞。 「一点点。」 「七初,我听到你弹琴了。」 「这么远你也听得到?」 「你弹的琴,我自然是认得的。」 「嗯,弹得不好。」七初有些不好意思地答。 「怎会,我很爱听。」萧容荒低声咳嗽:「只是这些日子太辛苦了你,竟没空歇一歇。」 七初马上从他身上爬了起来,笑得明媚,语调轻快:「容荒,我再弹给你听。」 萧容荒展颜一笑:「我想听那首,你昨日教给红媛的,那首——」
第105页 七初神色略略迟疑,昨日下午萧容荒歇息时,她在楼阁上抚琴浅唱,采乐殿一个丫头看得羡慕,七初便教了她,也不知他何时醒来听到了。 萧容荒眉目之间隐隐倦意,倚在枕上含着笑意望着她。 七初抱来一句古琴,曼声低唱: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 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 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 登高望断天涯路。 七初声音很轻柔,却很专注,姣好的侧脸一缕髮丝落下。 萧容荒静静地凝视着她,手上的一方绸帕捂着嘴低低咳嗽,眉目之间却是满足之色。 他精神不好,倚在枕上慢慢地睡去。 子时更鼓沉沉响起。 「容荒,」七初伏在床沿,轻吻他的眉头:「你三十五岁啦。」 「老了。」萧容荒闭着眼语调模煳。 七初佯装皱眉,遗憾的语气:「是啊,老了。」 「嫌弃我?」萧容荒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不敢。」七初窝在他胸前,细细地听着他虚浅的心跳,闭了眼微笑:「到你八十五岁,我都还要赖着你。」 萧容荒模模煳煳睡去,耳边低回萦绕,是那个他深爱的女子恬淡声音,她情意绵绵,她低吟浅唱,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恍惚模煳中不知昏睡了多久,他闭着眼感觉意识半蒙半醒地慢慢恢復。 指尖微微一颤,手边立刻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掌,七初熟悉的嗓音低声唤他:「容荒。」 他一时没有力气移动,只感觉得到温暖的脸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掌心,闭目躺一会儿,才缓缓地张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七初温柔静切的笑容。 视线还有些模煳,萧容荒想要撑起身子,手肘撑在床沿身子刚刚动了半分,一阵晕眩袭来,虚软身子便无力地跌了回去。 七初伸手扶住他:「容荒,慢点儿。」 他最近精神越来越差,早上很少能起得床,靠在七初怀中,好一会儿,才缓缓有了点儿力气。 「容荒,」七初扶着他慢慢地靠在堆起的枕上,细心地瞧他的气色:「头还晕不晕?」 萧容荒朝她微微一笑,低咳一声:「没事了。」 七初用玉勾挽起白底蓝丝的素雅绢丝床帏,眼前亮了起来。 萧容荒抬头望了望窗外,厚重的棉帘掩去了室外的寒气,暖阁内採光很好,柔和的日光映照入屋内。 「七初,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今早雪停了,天气可好了。」七初端来温水,用热毛巾替他净脸。 细心地伺候着他洗漱完了,七初转手将桌边一杯参茶端到了他手中,福了一礼笑着道:「奴家尚未梳洗怕吓到了公子爷,请容奴家去去再来。」 萧容荒展颜一笑望着他跟前的女子,一头丝缎般柔软的长髮松松地挽了个样式简单的髮髻,脸上脂粉未施,肤若凝脂的一张脸,脸颊上还带着暖裘地热烘烤下的粉红,只是眼底有一片淡淡阴影。 萧容荒心疼地用手指摸了摸她眼睑。 七初顽皮地握住他的指尖,温热的唇贴上了他的手背,笑容中带着媚态的可爱:「容荒,不要引诱我……」 她言辞之中的暧昧之意如此明显,萧容荒清咳一声,手指僵了一秒,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嫣红。 七初忍不住笑出声来,拉着他的一只手放入了暖裘中:「先喝点参汤暖暖身子,我一会儿就回来。」 萧容荒点点头,看着那道窈窕身影走出了白玉屏风,支颔倚在床上,喝了口参茶,抬手拾起了搁在床边的几宗文案。 密封的宗卷口印着一个的纹火冰凌图案,是临凰总楼直接呈送上来最机密紧急的文书,只有薄薄几卷,他一日之中也就是早上略有些精神,凝神将几卷文案审阅完,萧容荒抬手将宗卷合上,抬起头时眼前是模煳的一阵昏花,手指一个不稳,握着的笔落到了地上。 他探手欲拾起,俯身时心头一阵凝滞的沉沉刺痛勐然传来,萧容荒岔了气忍不住低声地咳,想必是牵动了心口气脉,他撑住了床沿按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嗽,丝丝缕缕暗红的血溅落在了手边雪白的案卷上。 形容消瘦的男子倚在了床边,用一方白帕掩了嘴角,咳得身子都颤抖起来,好一会儿,声音才暗哑了下去。 萧容荒勉力地平定着手指的颤抖,拭净了唇角的血迹,随即闭目无力地躺回了衾枕上,感觉肺腑都隐隐牵痛起来。 本就是虚弱的身子这么一折腾,他神思都有些离散,靠在了床上半昏了过去。 神思模煳中感觉到柔软的手摸到了他的脸颊,七初略略担心的迟疑声音:「容荒?」 他缓缓睁开眼,微微蹙着眉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人影,毫无血色的唇角浮起淡淡笑容:「嗯。」 七初只觉心头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她暗暗松了口气,眼底是笑意映起,她俯下身替他折了折衣领:「昨夜筵席开得太晚,今早儿万寿节宫中宴休,外边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还在睡呢。」 七初转身将搁在案桌上的一盏药端了过来:「容荒,先喝药,等会儿我给你煮好喝的粥。」 萧容荒目光转到她的手腕上,原本嘴角隐隐的笑意顿时隐去,他握住了她的手,平缓的语气带了心疼:「手怎么了?」
第106页 七初笑了笑,顺着他的手依偎在他的身旁:「只是烫了一下,不要紧的。」 萧容荒看着她手背上一大片红肿,眉头拧紧,语气带了不悦:「膳房无人做事,竟让你煎药?」 「容荒,」七初撒着娇安抚他:「是我想要给你煎的,谁让你最近一碗药只喝一小口,喝了还吐——你这次可不许吐了——」 萧容荒清咳一声,摸了摸她的鬓角,她梳洗一新,穿了件蔷薇纱罗群,言笑晏晏,盛极而妍。 他望着她每日的面色如常款款体贴,眼底偶尔一闪而过的眷眷担忧,却在下一秒换作了笑容柔暖,只恐惹他烦忧。 他何德何能,得她如此待他。 七初端起了药,宛转地依偎着他手边,送到了他唇边。 萧容荒面容沉静,吸了口气忍着胃中的不适,缓缓地将那碗药喝了大半。 七初递过手帕给他擦了擦药汁,然后悄悄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眼角眉梢俏皮一笑:「唔,真乖。」 萧容荒微微一笑,俊美面容风采掩去沉沉病容,一室清辉流泻。 暖衾柔枕,午睡起迟,一觉醒来,身畔竟是空荡荡的凉意。 萧容荒打了个寒战,原本还有些恍惚的神志顿时清醒过来。 轩窗外已是日落西斜,他撑起身子,唇边溢出轻声咳嗽。 帘子外立即有婢女低声请安:「公子爷?可是醒了?」 萧容荒一向喜爱清净,内阁暖间一般不留人,一贯只有七初陪着。 萧容荒掩着嘴低低应了一声。 帘外的婢女又道:「冷大人一直在殿外候着。」 「让他进来吧。」萧容荒半卧在衾枕上淡淡答。 珍珠垂帘清脆摇动的声音,身形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爷。」冷霜恭敬地低了头敛襟行礼。 「总楼传来的文书在桌上。」萧容荒轻声咳嗽,言简意赅。 冷霜闻言走到桌边取过了那几卷文案,他低头看到上面的擦拭过留下的几缕淡淡血印,眼底沉沉一黯。 萧容荒侧了头:「七初回来没有?」 「还没。」 「这般晚了,」他眉尖微微拧起,神色有了忧虑:「可是侑儿的病情不好?」 冷霜垂首答:「已经派了人去宫里打听了,消息很快会就回,爷,不用太担心。」 今早皇上遣宫人传来了消息,说是昨夜的寿宴上三皇子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昨夜里闹腾了一夜,今早还是有些不太舒服,七初听到之后便随着马车急急地进了宫。 已经去了约莫七八个时辰了。 萧容荒敛去了一缕担心,嗓音恢復了一贯的低弱沉静:「嗯,没事了就下去罢。」 日影散去,夜幕沉沉垂落。 采乐殿内宫女步履轻悄,掌起了宫灯。 「冷霜。」倚坐在床上的萧容荒出声低唤。 「属下在。」冷霜一直守在殿外,闻言转到白玉屏风外低声地答。 「宫内可有消息?」 冷霜走到他跟前低垂着头:「宫内传来了消息,三皇子并无大碍,姑娘再陪陪他,稍晚即会返回璎珞行宫。」 萧容荒取过案几上的热茶啜了一口,眉目之间仍是不动声色的沉静,只是声音带了端肃:「请长青过来。」 「顾先生,他——」冷霜迟疑了一分,才答:「他不在宫内。」 萧容荒忽然将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搁,低弱的声音带了冷峻严厉:「冷霜,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四章 回眸淡笑帝都远 宽敞的采乐内阁,地热烧得暖气袭人,那躺在床上明明病得虚弱不堪的人却浑身散发出了冷凝如铁的煞然气势,冷霜最了解莫过,即使缠绵病榻,他依然敏锐得可怕。 若有事想要瞒他,只怕是不可能的。 冷霜低垂着头,觉得手掌中的汗冷冷渗出。 他尽力地维持着平稳声音开口:「爷,没什么事儿,顾先生下午时分出去了,属下差人去问问几时回来——」 萧容荒蹙起眉头不再听他说话,只挣扎着起身,取过了搭在床沿的外袍。 「爷——」冷霜慌忙稳住了他的身子,不得不开口道:「方才宫外侍卫来报,七初姑娘在路上遇人偷袭,顾先生和皓月已领了禁卫军过去——您别急——」 萧容荒手上动作一停,拧紧眉头急促地咳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强忍着肺腑间的不适,低弱的声音依然是镇定的:「可查出了是何人所为?」 「尚未。」冷霜心知劝不住他,但他如此身子——心底惊慌难当,只急急道:「爷……」 萧容荒咬着牙扶着床帏勉力站起,眼前却是一阵发黑。 冷霜急忙撑着他,替他披上了貂裘大氅,扶着他坐进了轮椅中。 「事情发生在何时?」萧容荒语气已是沉沉怒意。 「一个时辰前——」冷霜只来得及去过一张薄毯盖在了他膝上,萧容荒已转动着轮椅朝外走去。 萧容荒沉静如水的眉宇中依然神色冷定,只是这一段时间将养着的闲适慵懒倦意褪去,眉宇间瀰漫了一股沉郁的端肃冷冽。 殿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 萧容荒丝毫不顾寒意刺骨,迳自推了轮椅往雪地中。 冷霜急唤下人撑开了伞,自己走上前替他推轮椅。 华盖大伞撑开,宫人一左一右地撑伞挡住了纷扬的落雪,但唿啸的寒风仍不时肆虐席捲着雪花落到了众人的身上,冷霜推着轮椅,只得详细地给他禀报了宫外传来的消息。
第107页 萧容荒眉头越皱越紧,苍白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胸口衣襟。 急促的咳嗽声听得身后的一众人心头隐隐惊跳。 明黄华盖,华服宫女,亭台楼阁中的迴廊蜿蜒,大雪中一行人迤逦前行。 眼前已是通向宫门的御道。 石板路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爷——」一直跟在身后的冷霜突然跨前一步,双目一闭点膝跪在了他身前:「您顾惜身子,皓月和顾先生武学修为已是江湖绝顶,七初姑娘想必不会有事,她要是知道您在这冰天雪地中等着——」 萧容荒幽深眸中一簇光芒明明灭灭,他略略抬手示意身旁的宫女停步,捂着嘴郁悒痛楚地咳嗽,勉力地撑起身子道:「好、好罢……我在这等着,冷霜,你去看看。」 冷霜屈膝点地:「属下遵令。」 他身形一掠随即消失在了官道远处,只一会,冷霜身影又返身回来。 萧容荒眼光尽处,已看到了在漫天风雪中,嘚嘚的急促马蹄声扬起,一辆马车飞速地驶入了宫门。 驾车之人一袭青衫宛然,眉目傲然中带着讥诮,正是顾长青。 骏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顾长青跳下马车,绕到车厢后,然后怀中抱着一人跳下车来。 他怀中那个人,伏着一动不动的熟悉的纤细身影—— 萧容荒心头一跳,挣扎着站起,喊了一声:「七初——」 肺腑中一阵撕裂的剧痛袭来,他身子一晃忍不住呛咳起来,手上的丝帕立刻捂住了唇角。 蜷缩在顾长青怀中的女子听到他的唿唤,突然睁开了眼,七初骤然挣开了顾长青的手臂,两腿一软跌倒在了雪地中,顾长青咒骂一声刚要拉起她,七初已经跌跌撞撞地沖了过去,她将那站起咳得摇摇欲坠的人按回椅中坐好,语气心焦:「容荒,你怎地出来了?天儿这么冷,别冻坏了身子……」 萧容荒眼光在她身上巡视了一周,苍白瘦长的手指颤抖着,一把将她搂住,查看她的手臂:「怎么流血了……」 「没事,只是轻伤。」七初勉力地平定着心神,伸手替他擦拭唇边的殷红,示意冷霜将他往殿内推。 七初一直握着他的手,暖裘下他的手寒凉似冰,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 进了采乐殿暖阁,七初蹲下身子,顾不上一身狼狈血迹,急切地唤宫女取来锦巾替他拂去身上雪花。 萧容荒脸色煞白如雪,嘴唇的一抹殷红,艷丽得触目。 七初伸手一摸,只觉手中的探到的脉息已是丝丝缕缕,几乎断绝。 「顾长青——」七初低声地唤,声音是掩不住惊慌。 顾长青快步走近,迅速地伸手按住了他脉门,将他扶到了床上。 「长青,」他强撑着维持渐渐溃散的意识:「咳咳……七初的伤……」 点点猩红溅落,萧容荒再也压抑不住喉头的阵阵腥甜,全身虚软地靠在床沿,人已经朝着黑暗的深渊滑去。 十二月底,大雪压枝,广宫深寒。 采乐殿的静谧中带了沉沉低压,端药送汤的宫女安静走动,就连那个青衫落拓一贯飞扬跋扈的潇洒大夫,神色间透出了隐隐的焦心。 萧容荒那日外出受了风寒,一连数日都是高烧不退,昏迷着躺在床上。 已是性命垂危病势。 顾长青日日诊脉用针后,都是皱紧眉头轻声嘆口气,若不是他坚韧的求生意志,何来那一丝息息不绝的血气,支撑着他明明已是溃散之徵的心脉。 第七日的傍晚时分,躺在床上的人恢復了意识,一直守在他身旁的七初已来不及开怀,顾长青早已叮嘱过,这场病已让他体力完全透支,七初只依旧每日守着他卧床静养。 萧容荒精神亦差,一日倒有大半日是昏睡着的。 阴沉的冬日早晨,萧容荒只感觉身上低低的热度烧得浑身昏沉,模煳中彷佛听到七初在殿外同顾长青低声交谈。 「长青,你去找她罢。」女子清甜的嗓音带了淡淡的疲倦。 「可他……」顾长青迟疑的声音。 「我向皇上禀奏,请御医过来。」七初低声道。 「那些老头子,只会说些颂吉废话,他如今这般病势,七初,我都不放心,你——」顾长青带了略略不耐烦。 「容荒要是知道,也会这样做的,」七初轻柔声音带着坚定:「他也不会愿意你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两人交谈声低了下去。 一会,有宫女低声请安之声,两人答应着,顾长青脚步逐渐远离,一会儿,他感觉到女子柔软温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萧容荒睁开眼,低低的声音带着温柔:「七初。」 七初似乎有些讶异,怔了一秒,才笑着道:「醒了?」 萧容荒点点头,动了动身子,七初抬手扶住他,他闭了闭眼,借着七初的肩膀慢慢坐了起来。 七初将一个枕头垫在了他身后,转过身将床边暖着的一盅药端了过来。 「七初,」萧容荒喝着药,缓缓开口:「长青怎么了?」 七初的手指温柔地替他梳理着稍稍凌乱的发:「没什么事儿。」 「你们没有必要事事瞒着我,我还不是病得这般煳涂。」他喝了药,手刚刚一动,七初立刻接过了他手的药盏,返身搁在了桌面。
第108页 「你生着病,病中不要劳心,」七初温言软语:「你现在只要好好养身子,什么都不要想。」 「原来我是连事都不必明了。」他微微苦笑,下一秒却忽然蹙起了眉,手中的绸帕捂住嘴低咳了几声。 「容荒,不是——」七初咬着唇,心口一阵疼。 萧容荒低低咳嗽,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坐到我身边来。」 萧容荒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语气也缠绵了许多:「七初,你还未告诉我,那日袭击你的,是何人?」 「容荒——」七初迟疑了一下,转眸只看到他消瘦苍白的脸颊上双眸清亮的光芒透着坚持,只得小声地说:「醉花宫。」 萧容荒眼色一黯:「竟是我连累了你。」 「傻瓜,我又没事,「七初蹭了蹭他的肩窝,转移了话题:「在通往行宫的山道上,她们发动阵势很突然,我只一人待在车厢内……」 萧容荒放在暖裘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夏姑娘武功很好——」七初犹豫了一下,抬眼望他仍是平静无澜的眼眸,继续道:「我同她过了几招,她们人多势众——只是幸好山阴侧道上经过了神凤教的几位姑娘,你知道,她们两派素有宿愿,暮煌手下认得我,所以出手相救——夏——夏宫主退了之后,长青就来了——」 七初语气故意轻快了点儿:「容荒,你没看到,神凤教那几个姑娘看到长青,即刻抽剑相向,他差点被那几位美娇娘刺了个对穿。」 「嗯,可是席姑娘发生了什么事?」萧容荒一手掩着嘴角轻轻咳嗽,一手怜爱地抚摸她的脸颊。 「据说暮煌不知为何,在月之圣堂同瑶光教主大吵了一架,便独自一人去闯神凤教七十二道星门,至今还未下山,只怕有危险,她们教中皆知她是为了长青而做此事,因而把这帐算到了他头上。」 萧容荒将身旁的女子揽在了怀中,沉吟着道:「席姑娘为何要去闯七十二星门?」 七初摇了摇头:「我问过长青,他也不知。」 七初抵在他的胸前微微皱眉想着,如果连顾长青都不明白,那暮煌却是为了何事……江湖中记载的神凤教七十二星门,是用以惩戒教中违逆弟子的七十二道布满层层机关和的轮迴暗门,最后七道,更是由教中的七位圣使把守,传说中创教至今,还未有人能破阵,真正抵达云端圣殿。 那座神之殿堂,终年云雾环绕,神凤教规中,若能真正抵达云端圣殿,神光照洗,诸罪皆免。 萧容荒手指轻轻地按着眉心:「让长青去找席姑娘。」 「我跟他说了。」 「你说是我的意思。」 「他会明白的。」 「嗯。」 七初柔声答应着,略略侧了侧身子替他拉起了滑落的毯子,才发觉身侧的男子已缓缓昏睡了过去。 空气清爽冷冽,七初静静地站在雕栏前,凝视着昨夜的一场冬雪后,满庭的玉树耀眼生花。 层层楼台迴廊中,一袭青衫的顾长青远远走来。 七初待他走进,朝身后的暖阁看了看,悄声道:「容荒还在休息。」 顾长青点点头:「那我等一等。」 七初转身吩咐宫女斟茶,顾长青朝她摆摆手示意不必招唿他,便迳自走进采乐殿中。 七初微微一笑,又倚回了栏杆旁。 已近晌午,他每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在早上醒来一会儿,精神很快不济。 身子虚乏,竟是连久坐的力气都没有了。 七初日日夜夜地陪着他,忍着锥心的刺痛,感觉着心头的那腔热血,一滴一滴地逐渐耗尽,渐渐冷却,化成万年的冷硬玄冰。 也不是没有想过随着他去,但只怕他不允,只怕他会怪她。 容荒,即使答应了你,即使清楚分明尚有责任在身,即使一直知道要坚强,可是这广世深寒,如果没有你,你教我如何活得下去? 立在朱红雕栏前的女子,抬手缓缓地捂住了脸。 恍惚中感觉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出声唤:「七初。」 七初已经听到了内阁传出的低弱清浅的咳嗽声。 七初抬起脸对着顾长青挤出了一抹微笑,抬脚走进了暖阁。 顾长青坐在厅堂,慢条斯理地喝了一盏茶,才跨进了暖阁内。 那个容颜苍白的男子正倚在床沿,同身旁的女子说话,话语中不时夹杂着低低的咳嗽。 听到他走进,萧容荒即刻抬起了头,笑着道:「长青,外面下雪了?」 顾长青顺着他目光,看到衣襟上雪花融化后几缕水渍,他走到熏笼旁烘暖衣袖:「今早停了,我方才经过景山树下时,一只松树震落的雪花落了我一身。」 七初有些新奇:「这么冷的天儿,松鼠还出来?」 顾长青故意撇撇嘴:「女人就是见识少。」 七初立刻怒目相向。 顾长青得逞地笑了一声,坐到了床沿,萧容荒自然而然地将手腕搁到了药枕上。 「长青,可是明日离开?」倚在靠枕上的男子掩了嘴轻声咳嗽。 「嗯,」顾长青点了点头,然后慢慢沉声道:「我开着方子,药石七初已可照料,针灸之事,张均祥虽说老了点,针术还是不错的。」 萧容荒只浅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缓缓道:「长青,以前在塞北,每一次你辞行,我都会在临凰楼上同你喝酒,这里虽没有北庭的漠广草原猎猎大风,但醇酒倒是存了不少的。」
第109页 他眸中豪气干云清寒光芒一闪而逝,而后是伥远的淡淡怀念。 七初轻轻唤他:「容荒……」 顾长青已经朗声一笑:「璎珞行宫犹胜瑶池仙境,天寒酒暖,一庭香雪,相比塞北,自然是另一番绝胜景致。」 萧容荒也笑道:「每次返回京城,皆是来去匆忙,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赏过帝都的雪景。」 「这次那女魔头髮了疯了,」顾长青一边写药单一边皱着眉:「萧,我只怕有去无回,一定要再痛快地喝一回。」 萧容荒清爽一笑:「只可惜我现在不能陪你喝酒。」 「你媳妇儿能喝就成。」顾长青利落挥毫,随后将手上的单子递给了七初。 萧容荒表情温柔:「嗯,她倒是很爱喝酒的。」 七初神色复杂,却不知该如何,只好拉着萧容荒的袖口,喊了一句:「容荒——」 萧容荒只握了握她的手。 「长青——」七初转出内阁,喊住了顾长青:「他身上的热刚刚退了没几日……」 「七初,」顾长青拉着她,两人一起走出了采乐殿,他才低声道:「这几日——他如果还有想做的事儿,让他尽量如愿吧。」 七初怔怔地望着他,眼泪突然就决堤般地涌了出来。 凝翠湖的烟雨长廊下,红泥薪火,暖着一壶酒。 宫女早已将紫金炭火的暖炉置好,午后时分,风定天晴,静雪满庭,长廊内暖然似春。 七初只留了两位宫女远远在廊下候着,三人围炉,气氛温馨。 琉璃杯盏中一抹碧绿倾泻而下,顾长青手停杯落,浓洌的醇香飘散开来。 七初忍不住满足地嗅了嗅鼻子。 她身旁的一方暖塌上坐着的苍白男子望着她轻皱鼻尖的神情,忍不住轻轻一笑。 萧容荒斜斜拥裘而坐,淡淡日光下,他的轮廓更显分明,原本俊美的面容已瘦得形销骨立,脸色苍白黯淡,双颊清削,唇色淡漠,只是病弱之间偶尔隐现锋锐之气,气韵之间依旧是掩饰不住的温雅清贵。 七初只含笑一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顾长青仍是一副潇洒不羁的落拓模样,彷佛天大的事情也不曾萦乱心胸,默契地不提离别,七初只含着笑陪着他一杯一杯地饮尽了杯中的醇酒。 两人划拳喝酒起来可是一点也不含煳,酒过数巡之后,七初的两颊泛了淡淡的粉色。 萧容荒静静啜着手边的参茶,望着他们行酒令,只偶尔轻声地同七初交谈。 顾长青熏然一拍桌:「萧,你媳妇儿都够厉害了,你还帮她,不公平不公平。」 七初嫣然巧笑:「输了还要抵赖。」 顾长青不服,愤愤伸出拳:「再来!」 七初一撸袖子:「来就来!」 萧容荒伸手,温柔地将七初摇晃着掉落杯中的几缕黑髮拾起:「好了,莫喝得太急。」 七初转过头刚要说话,只看到他忽然转头,凝视身侧的琼瑶玉枝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七初询问地望了望他,萧容荒已咳嗽着静静开口:「进来罢。」 下一秒,皓月立在长廊边缘躬身行礼,低声地唤:「爷。」 皓月将一方文书递给了他。 萧容荒略微颔首,接过了皓月递上的火漆密函。 七初和顾长青安静了下来,望着他不动声色地低头拆阅文书。 「咳咳,」萧容荒取了一方白帕掩住唇角低咳了几声,眉目之间泛上了淡淡倦色:「长青,你不用去了,风羽阁得的消息,席暮煌已离开了七十二星门,并带走了教中一位神秘人物。」 顾长青神色一震。 萧容荒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了七初,淡淡开口:「她已到了京城,住进了荣宝斋。」 顾长青动动嘴角牵出了一个浪荡笑容,神色间是松懈下来后的咬牙切齿。 「长青,无论你们恩怨如何,你应该去看望她。」萧容荒神情沉静如水,他倚在七初身上,语气从容万分:「你要惜福,不要等到像我这般时日无多,才知珍惜。」 那般如常的闲谈,听得教人心惊。 「容荒……」七初轻轻低唤。 萧容荒倦倦一笑,掩唇咳了几声:「七初,我有些累了。」 七初将他有些发软的身子抱住,萧容荒缓缓地闭眼,他的鼻息很浅,已经气若游丝。 七初闭了闭眼,用力地眨眼,忍住了眼角沁出的细细泪水。 她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澈的宁定,她动作轻柔地揽住了他的身子:「容荒,先不要睡,我们回屋子里去。」 萧容荒睁开眼,努力地笑了笑:「嗯。」 顾长青已自桌边站起,将他迅速地抱起,大步地朝着采乐殿暖阁内走去。 暖阁内一方金爵古架下的暖榻上,容颜如莲清妍秀致的女子正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男子。 「七初?」榻上拥着暖裘倚在枕上的男子忽然缓缓睁开了眼,他脸上有歉然的神情:「我又睡着了?」 七初摇摇头,笑着低声说:「没关系。」 他声音低弱:「长青出去了没有?」 「应该出去了吧。」七初将热好的一个精緻紫金暖炉放到了他手中。 萧容荒笑着接过,又微微蹙着眉头,思索着问:「嗯,刚说到哪儿了?」 七初笑着答:「说到你在塞北时还跟我说要去扬州,我爱醉云居的梅子酒和苏州街上的莲子糕。」
第110页 「嗯,」萧容荒抚摸她的发,素来平静的语气中终于显露了一丝痛楚的遗憾:「七初,对不起。」 七初抬手掩住了他的嘴,只将头埋进了他的肩窝,眷恋不舍地细细蹭着。 他今日精神竟还算好,早上甚至起来在软榻上坐了一会儿。 虽然只是坐了一小会儿就昏睡了过去,但较之平日,已可算是反常。 七初强按着心底的惊跳,这是什么徵兆,她不愿去深想。 她已不觉得害怕。 她已在他睡过去的每时每刻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萧容荒这段时日对她也是格外的依眷,暖阁外的数位婢女轮流候着送汤端药,萧容荒却不愿旁人伺候,就连喝杯水,也是只愿依偎着七初身旁,他还是咳嗽得厉害,经常咳起来身子颤抖得难受,只好将头抵在七初怀中,手中的绸帕掩着嘴角,待放下来时已是暗红的一片,失血引发的晕眩常使他昏迷不醒,但在昏睡前的每一次,却都一直记得握着她的手。 他眼眸尽处那片幽幽深海,蕴藏着那样静切而浓郁的感情。 只恨不得用尽一生的爱和缠绵。 午后七初见他神色虚乏,便扶他躺入床上歇息,萧容荒靠在床沿:「七初,过来。」 七初走近,萧容荒抬手一拨,七初髮髻中的一把莲花簪子顺出,如丝的长髮滑落肩头。 「容荒——」 「陪我。」 萧容荒将她拉到了身旁,有些心疼地望着她眼底的淡淡血丝,将她揽入怀中,拉起了衾被。 七初犹豫着,小声地挣扎:「容荒,我……」 萧容荒吻了吻她的脸颊:「我答应你,你醒来之前,不会死。」 七初只能微笑。 她知道他从未曾也永远不会失信于她。 在他身旁那样心安,七初只觉时光冗长美满,以至于一觉无梦。 待她睁开眼时,地上已是斜阳的晕黄光线。 身畔的男子清倦眉目之间是淡淡的笑意,正静静地望着她。 「啊——」七初拱起身子:「我怎么睡了那么久——」 萧容荒爱怜地抚摸她嫣然粉嫩的脸颊:「睡得可真沉啊你。」 七初对他笑笑,坐起用灵巧的手指细细地绾起睡得凌乱的长髮。 萧容荒望着她,然后用手按了额头微微蹙着眉支起身子,却忍不住轻微一晃。 七初倚在他身旁,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 他闭着眼靠在了她怀中,感觉到女子柔软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揉着额头。 头脑中的晕眩舒缓了许多,她身上的香气幽幽地沁出。 「七初。」萧容荒闭着眼语调模煳温柔。 「嗯?」七初专心致志地摩挲着他的眉心。 「软玉温香。」他低低地道,神情是愉悦的平静。 「公子爷对奴家的手艺可还满意?」七初故作娇嗔的语气。 「满意之极,姑娘年方二八,可有许配人家?」 七初拧了拧他的鼻子:「不正经。」 萧容荒轻笑一声,忽然扯了扯七初的衣袖,眼光望向了窗外。 七初凝神,方听到了凝翠湖外的烟雨长廊远处,响起的纷纭脚步声,然后是女子的清亮嗓音,傲气中带着恼怒:「顾长青,你这个永远只会逃避的懦夫!」 七初站到了小轩窗的边上。 冻结成冰的湖岸对面的长廊上,一个身着金羽长裙,梳着盘云高髻的女子,定定地站在了顾长青的跟前,脸颊上泛起一抹嫣红正狠狠地瞪着跟前的男子,纵然恶形恶状,也仍然是风姿曼妙。 顾长青收起了永远挂在嘴角的讥诮傲慢的笑容,他神色漠然,一字一字地道:「席暮煌,你别以为你可以操纵我的人生。」 「我没有!」席暮煌咬着唇叫出声来:「当年犯下的错,我已经没有办法弥补,可是她还活着!你为何对全天下的事情都可以潇洒不羁,我追着你等着你整整六年,却不能让你心底的怨怼减少那么一点点?」 顾长青唇角挑起一抹笑,恍然间又是那个纵横江湖的冷面神医,只是语气冰寒得吓人:「席大教主,你神凤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一念之间屠灭一个宁静普通的医谷,也可以幽禁一个手无寸铁的身残女子数年,我怎敢有何怨怼?」 席暮煌望着他的英俊的侧脸,忽然觉得那根一直扎在心底那根恶毒的针狠狠地刺痛起来,她忽然诡异一笑:「顾长青,你既然是这般隐秘地爱了着自己的师父这么多年,我已带她出了星门,你就跟她说啊!」 顾长青脸色骤变,一拂袖冷冷地道:「让开!顾某的事不劳席姑娘关心!」 席暮煌伸手一拦,流金风羽的迤逦长袖闪出一片光,她咬着牙狠狠地道:「你和她说啊!你和她说了你一入师门就爱上了她,爱了整整二十年!你要是敢说你还是像当年一般渴慕着她,我立刻便走,绝不会再烦你!」 顾长青眉头轻轻一颤,原本铁青的脸色顿然变得煞白,用力地一推挡在身前的女子,咬着牙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般的不可理喻。」 他手下毫不留情,席暮煌高挑细瘦的身子被他大力一推,撞到了阑干上。 顾长青看也未看她一眼,迳自转身大步地朝着采乐殿走去。 「顾长青,」席暮煌在他身后开口,声音不復清脆,而带了淡淡的沙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不久之前,才得知了云谷子被母亲幽禁在了云端圣殿——」
第111页 顾长青停了一步,并未回头,随即又继续朝着采乐殿走去。 席暮煌的声音慢慢地冷静下来:「你不是一直恨我取了她的那条手臂,我——还给你便是——」 顾长青脚步骤然一顿,他猝然转身,心头惊跳不已——身后两步之遥的女子飞速地抽出了腰间的一柄匕首,迅如电光之间,席暮煌已握着剑柄发狂地朝着自己的右臂插了进去! 「你这死女人——」顾长青痛唿出声,合身扑了过去,神色担忧惊惧剎那不及掩饰。 他身影还未到,忽然间一道细细的光芒掠过,准确地击中了席暮煌的手背。 她手上一吃痛,匕首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顾长青已紧紧地抱住了她。 席暮煌感觉到了他心跳,一下一下如小小坚硬的擂鼓,她眼中含泪,狭长的凤眼却眯起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顾长青,你早就爱上我了,是不是?」 顾长青冷着脸一把推开了她。 席暮煌却不以为意,伸手理了理略微有些乱的发,拾起了地上的那缕光芒的来源,那是一把精緻的玉梳。 顾长青看到那把梳子,怎地有些眼熟—— 席暮煌已姿仪从容地站起,风情万种地拉着顾长青,转向了采乐殿的鎏金朱红的大门。 金色夕阳的光线,穿过了青色琉璃瓦的宫檐,折射出一片柔和的光芒,将在廊下并肩站着的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温柔斜长,在铺了白玉的石阶上纠缠在了一起。 披着雪白狐裘大氅的清俊苍白男子,倚在门扉上,嘴角带了微微笑意望着他们。 廊下迴旋着的冷风吹过,他低下头轻声咳嗽,身畔的女子立刻朝他依偎过去,双手扶住他的身子。 他望着她,沉静容颜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专注。 繁黄飞檐,苍云古阶,盘龙云纹,满庭琼枝。 他们只听见了彼此的心跳。 第四十五章 歷史 【天朝纪年 崇阳台之变】 天朝歷成德十五年,帝下诏立三皇子容侑辰为太子,三皇子年仅十岁,非嫡亲长子,朝中诸臣多以不然。 次年霜月,成德帝病崩,谥号尚德大孝文武皇帝。 京师人心浮动,帝位飘摇,风云变作。 十一月十一,是夜,乌云蔽月,右翊卫大将军佩剑闯入神武门,三千赤甲骑兵进入皇城,长王子容弈辰悍然发动宫变。 赫赫骑军逼近帝居永寿殿,殿前仅有御前侍卫三十余人,层层败退至堂前,已成孤军之势,十岁的孩子伫立在宫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眼前的亲卫一个一个地倒在淋漓血泊中,尚稚嫩的脸上的惊惧被死死地压住,身子在颤抖中站立得笔直。 最后一个侍卫的头颅被利刃暴烈地削飞。 一柄泛着寒光的双刃利剑带着虎啸般的锋寒已贴近了孩子的面颊。 殿门前忽然扑过一个影子。 金水河岸铁蹄乍然轰然如雷。 铁甲黑羽天齐军快如鬼魅,浑雄森然的虎豹骑军在黑暗中突然逼近,西域的巨大骏马如风捲残云一般扫过,永寿殿外的赤甲骑兵头骨顷刻被踏成粉碎。 立在马背上的阵前将领,乌衣黑髮,银色面具,横剑马鞍,腰间一块淬白佩玉,在漆黑中闪耀着泠泠的幽光。 镶刻九龙璠云纹灵隐令,永护君王之侧。 刀光剑影的漫天血污中,那位天齐中最诡秘的黑衣将领低下身体,将殿前一个宫女的身体轻轻拨开,那是一个年长的宫女,身着的暗色夹青袄裙溅出一篷滚烫鲜血,背后划拉出一道深长的翻卷血肉。 她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下,露出了孩子的清澈双眸。 他对着孩子伸出了手臂,俯身将那个孩子抱到了马背上。 天齐军于崇阳台外将叛将右翊卫大将军方忠涵斩杀于马下,射杀叛变指挥使十三名,屠戮三千赤甲骑兵,囚禁长王子于明垣宫,孤月照耀着永寿殿外一地的血光,门外的石缝隙内都洒满了脑髓残肢。 天齐忠武威名,震慑朝野。 史称崇阳台之变。 十二月初四,侑帝登上紫宸大殿鎏金宝座,百官朝拜,改元武德。 谢千帆迁任内阁首辅大臣,辅佐皇帝掌理朝政。 四海归安,天下太平。 由此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武德清明的繁荣盛世。 【天朝纪年 侑王本纪】 侑王,成德帝三子也,其母颜妃,识礼知书,循礼懿德,帝幼从母居于锦绣宫,天资聪敏,容仪有止,成德帝甚宠之,钦点大渊阁学士谢千帆为其师,学政典国略,帆治学严谨,侑辰学至年十,帆上表,称三皇子聪颖绝伦,资质非凡,乃是将王之才。 成德十四年,侑辰封永桓王,上赐侑御书房通行,每与朝中大臣对论时政之事,虽稍欠歷练,但纵横捭阖,已是气度渊雅恢弘。永桓王风姿神俊,御史台李谡乃京都风雅名士,时见之,尝盛赞曰,见三皇子侑辰,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成德十五年,上染恙,自知不久,立诏以侑辰为太子。群臣进谏,上扣折不发。十年六月己卯,帝崩于勤政殿。 崇阳台之变后,永桓王即位。 武德元年,天子轻简南下,拜风羽阁阁主萧隐为师,学习行兵布阵之术。帝幼失怙,对萧先生极为尊敬,帝师萧隐乃旷世奇才,但怎奈体有羸疾,弱不堪劳,是以不愿出仕封侯。帝王每年远下扬州拜遏帝师,御赐金帛珍宝,不计其数。
第112页 风羽阁高堂之上,随天子车辇而入的御前天齐禁卫军,对那个白裘高冠弱不胜衣的清俊男子,行的竟是跪地拜将高礼。 武德八年,天子大婚,殿前都指挥使谢之女,谢家瑶起升舆启驾,入主后宫。 九年春月,年轻的皇帝携皇后南巡,扬州城内万人空巷,御道两旁数万百姓熙攘喜乐,盛世之景,莫过如此。 帝后天资俊秀,伉俪恩爱的佳话,如一缕轻烟,绵绵地飘入了江南的春风十里香。 【天朝纪年 帝师传】 萧隐,京师人氏也,生于同从五年,卒于武德十二年,身世不祥,《京师烟华录》记隐生于帝都簪缨富贵之家,诗、文、乐极备,尤对国家典制通晓甚深。据宫中隐史记载,成德帝御前侍卫统领齐礼每见隐,都按剑敛襟敬称侯爷,萧隐实为先帝最为倚重的北庭侯,成德帝始,萧氏乃天子紫宸内殿入幕之宾,掌控塞北富庶北庭,萧侯盛名,权倾天下。成德九年,突厥犯北,烧杀抢掠,为恶不悛。北庭侯骁勇善战,亲率五千精锐骑兵大破突厥于幽然谷,射杀突厥世子吉利,吉利帐下突厥最精锐铁蹄骑军,系数歼灭。北庭萧侯殁于烈战中,上御书房内阅战书,震惊之极,欲亲往视之,诸臣劝阻,乃遣天齐寻崖下,心虑恍惚,三旬不膳。是年,天朝屯兵塞北,设置北庭都护府,与突厥二王子订下幽然之盟,凡二十四年,北庭侯威名尤烈,蛮族闻名而不敢扰北疆。 天齐军于幽然谷底救起萧侯,先帝怜其伤势垂重,御赐隐居于京郊温泉行宫养伤,十二月,萧侯病危于璎珞行宫,唯恐不起,求携妻归隐江南,上允。萧侯容荒飘散江湖,更名萧隐,创立武林第一门派风羽阁。风羽阁主智计天纵,谋划绝伦,但因体弱多病之故,行事极为低调隐秘。四年,长风寨兴风作浪于麓澜江,烧商船,夺财物,沿河百姓沸反盈天,风羽阁率武林同道诛杀长风寨主虎啸天于调弦湖口,长风寨内逆贼剽悍,拼死抵挡,武林白道折损不计,忽现一道白衣身影如电光突入血战中,快如鬼魅的一招,鬼哭刀虎啸天颈上人头血溅三尺,长风帮余众顿成乌合之众四处逃窜,顷刻土崩瓦解。白衣身影退迴风羽阁阵中,竟是一名苍白清倦的中年男子,风羽阁四大护法于酣战中迅速抽身上前,男子只淡淡摆手,缓缓地走向了停在岸旁的一辆华郁乌木马车,车厢内伸出一双芊芊玉手,男子扶住那双手,低低咳嗽着俯身跨进了马车。一时惊涛拍岸,四野苍茫静寂,风中只余他微微咳嗽声,此乃役中四十八门派弟子初见萧隐,惊鸿一瞥,绝艷惊才,令人折服。江湖百晓生在调弦湖之战后其第一百八十篇江湖志中称,风羽阁主萧隐对江湖局势审度之确,心思谋划之深,虽痼疾缠身,病骨难支,仍毫不减损其风姿雅望,隐武功深不可测,为武皇白帝之后,武林第一人矣。 武德元年,天子隐秘南下,拜深居扬州总阁内的天朝第一智者为师,而后数十年间,天子每拜遏帝师,或研习兵法,或谈论国策,上谕旨隐御前不必遵礼。御前都指挥使谢孙尧随帝微访江南,曰,风羽阁主萧隐虽居庙堂之远,乃朝堂股肱之臣,其尽心辅佐帝王,鞠躬尽瘁而成就一代清明盛世。尧又尝记帝师萧隐日常生活起居录,曰,隐,风神俊秀,才智多谋,身体羸弱,萧夫人长随左右,婉转风流,妥帖关怀,恩爱甚笃。 武德十二年,江南世家慕容山庄发生灭门惨案,慕容家世交白云山庄血誓彻查此案,由此牵扯出慕容世家与淮北薛家一桩惊天情仇。八月,白云山庄集门下三百弟子结围攻薛家雷霆堡,江湖局势风云突变,腥风血雨掀起,武林白道快马修书请风羽阁主持公道,隐抱病主持事务,一月有余。九月,风波平定,隐返迴风羽阁后引发缠绵入骨之疾病发,呕血昏倒书斋。 江湖玉面神医顾长青乃隐毕生至交,竟一生心力已不能救其天命已尽。 萧容荒死于武德十二年一个霜重深秋。 他临死前,躺在层层锦华衾被中,清隽苍白面容神态安详,握着萧夫人之手,只从容一句:七初,我这一生,已然无憾。 他这一生,戎马倥偬,皇恩宠渥,宫幄雕丽,服御珍华,娇妻美眷。 然而终是不寿。 风羽阁数千子弟哀容素缟,萧号商铺白绸素挽,扬州城一月不闻丝竹之声,萧隐葬仪异常朴素,深秋萧萧风雨中,数十亲眷肃穆宁静,一方白玉石棺前扶柩之人,清峻面容低掩哀戚,素锦腰带上一方九龙纹腾玉玦,是素服微访的当朝天子。帝扶柩入葬,遵从天家典葬仪式,行三跪九叩的孝子之礼。 那个已长大成一名清峻英挺年轻人的九五之尊,在凄凄邙草的墓前,轻轻地搂住了那个已哭得无法站立的女子。 他俯下身子,低低的声嗓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娘亲,你还有我。 而后,武德帝统治下的天朝,海晏河清,四海清平。 如此,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番外一 他南巡的那一年,她接到书信,赶来江边的渡口与他相见。 那日的雪下得有些大,站在亭口,看到宽阔江心一船迎风而来,船身是朴实无华的黑色篷布,但她知道,里边器具必定金尊玉贵、奢华不凡。 船只停泊在江边,当前走出一人,是一名黑衣劲装的精悍男子,站在船头仔细而快四地巡视一圈,方回过头,躬身掀开了帘子。
第113页 然后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清朗眉目,修长身形,暗底石青色衮服,披黑色大氅。 他略微扬头,见到她站在亭子,深漆眼底有一点点的笑意。 踏上的临水的板桥。 她盈盈立在岸边,身后雪地里一匹枣红的大马,缰绳也不系,任它在雪地里转悠。 他拾阶而上,然后抬手,欲拉她入怀。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屈膝要行礼。 他比她更快,抬手要扶住她。 她只好作罢,默默地低头让开了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的亭子。 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亭子,琉璃瓦覆盖在白雪中,显出了几分旧时的华丽和没落。 两个人站在亭中,看对岸的万里江天,山河素裹。 良久才说话。 他的声音沉郁好听,敛去一贯的威严,显出几分低弱:好一阵子没见着你,看起来精神倒还好。 她轻轻地应:嗯。 他说:上回的伤,好些了吗。 枕水阁在西北的归途中遭受袭击,她在空栈山道中受了伤,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 轻声笑笑:早好了,你也不用千里迢迢派张正祥来,毕竟是太医院的院使,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经折腾。 他凝视她,半晌方道:我只是恨不得亲身来。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目光。 他问:你何时才愿意回京城? 她说:若不是我刚好在扬州,也不会来见你。 他看着她的眼神沉默,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 她说:我上个月,途经洛阳,见着了萧夫人。 他眼波微动:娘亲可好? 她说:她牵挂你。 他眉心中涌上淡淡的疲累:娘亲执意陪伴父侯不愿久居京师—— 他看她:你偏生也是,你们都不在身边,我怎么心安。 她缓缓地道:她希望我劝劝你,帝王子息单薄,不是祥国之兆。 他脸上苍白了几分,忍不住低了头轻轻咳嗽。 她说:江南湿冷,不比得京城,你当心些身子。 他喘咳难抑,良久方好,低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阿起。 她始终站在他的身后半步之遥,恪守规矩,连他的脸都不曾直视。 两个人隔着一寸衣襟的距离,却已经是早已望尽了人世间的山长水阔。 太多的事情,已经回不去了。 落雪覆盖了来时的足印。 御前侍卫方奇不得不上来催请,人站在亭下低声禀报:万岁爷—— 她陪着他走下长亭,方奇见到她,按剑毕恭毕敬地跪下:皇后娘娘。 她轻轻地摇头,并不答应,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有些寂寥悲茫的意味。 她送他至渡口,告别的时候,他抬手,替她抹去了鬓边的一朵霜花。 她眼睫轻轻地一颤。 只有那一瞬,手指触碰到她的脸颊,柔软的温热传来。 他要凭着这一丝暖意,度过在勤政殿的几个月,或许是几年,又或许是,一辈子。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青石板上。 远处的江水中几艘大船正缓缓靠近,当中的一艘,龙骨恢弘,朱红沉木,挂精美龙纹,正是当今天子御驾出巡的船舟。 他乘坐的小舟并未登上大船,而是在河道中打了个转儿,驶向了后方跟随而来的一艘装饰华美的船只。 一位着红粉团宫装的美艷女子,侧凤簪钗,翠玉步摇,眉目描绘得精细如画,由宫女扶持着,不顾江水湍急,正立在船头翘首以盼。 侍卫护送着他登上船。 女子笑容温存风姿婉转地迎上前来,跪地见礼,然后抬手要扶住他。 他摆了摆手要向船中走去,却忽然身形微滞,眼前晃了一下,身后方奇惊心一跳:万岁爷! 他还是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云妃,掏出了一方素净绸帕,掩住唇边不住地咳嗽。 两岸景色一路褪去,天地之间恢復成了一片苍茫的雪白。 船下碧波摇盪,他半倚在一方锦缎暖塌上,满室都是花团锦簇,脂粉香色,金鼎暖炉旁置一张御案,银錾花碗盛着药汁,还在散出裊裊热气。 他静静地躺了会儿,终是慢慢地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