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传》 楔子 洪武十三年三月十二日凌晨。 外面的世界,春天已经十分欢快明媚。然而在这北方边塞的深山里,严寒依旧苛酷如冬,狂风怒号,大雪纷飞。 一道幽深狭窄的山谷。两侧万仞峭壁的悬崖。 山崖后面,一个挡在峭壁之后的院落。群山庇护的怀抱中,风很静。温暖的灯光,在院子里安详地亮着。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北侧屋里,还有人影摇晃。突然,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走出门来,伸出手,在空气中停留了一会儿,缩回来看了看掌心的雪花,又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转身走回了屋里,关上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炉火烧得很旺,始终在狂躁地跳跃,把不安的光影在屋里甩来甩去。一个年轻女子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她大概二十年纪,双目紧闭,眼睑浮肿,满面泪痕,长发散乱地披在惨白而憔悴的脸上,却依旧遮不住她惊人的美貌。在这漫漫苦寒的长夜里,仿佛不是灯光,而是她的容颜令整个屋子熠熠生辉。此刻,这惊世绝美的容颜仿佛正在凋零的仙草无力地卧在榻上,盖着被子,没有任何动静。床榻上,被子上,到处都被鲜血染得斑斑殷红,使人触目惊心。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坐在床榻边,双手始终紧紧地握着那女子的一只手。他身材修长,貌如完璧,英气逼人;世间难得有如此的美男,正如同世间难得有如榻上那般的美女,更难得有这样一对夫妻一般。 “二哥,雪比刚才小了。”刚刚在门外望了天气的小姑对那男子说道。 那男子微微一惊,仿佛大梦初醒,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小姑道:“外面四更天了。已经过了一夜了,嫂嫂她还没生下来。这可怎么办?” 榻上的女子突然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微弱地唤道:“风哥——” 那男子连忙俯下身去,焦虑而深情地望着妻子。“云君,我在这儿。” 那女子看着丈夫,受尽折磨的美丽的脸上绽开一丝浅浅的笑容。她刚要说什么,突然神情一变,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骇人地尖叫起来。 屋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一起抓住了她。“云君!”“嫂嫂!” 尖叫声持续着,越来越高,如此尖锐刺耳,悲惨而凄厉,仿佛一只匕首刺破夜空,将整个深山冻了冰,将天地都痛苦地撕裂。那男子一生杀人无数,极尽残忍,从未手软过,却从未听过比这更可怕的惨叫;他听出那声音里预示的意味,吓得浑身筛糠,满心满脑一片空白,不知不觉已经潸然泪下。 惨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一声嘹亮的婴儿的啼哭声冲破夜空,和刚才的惨叫声一样,充满了凄楚无奈,完全没有新生的喜悦,震惊了整个山野,震惊了天地苍生。 那男子呆呆地望着榻上死去的妻子。那张受尽折磨的美丽的脸上,两只漆黑如夜的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无神地望向虚无的空中,再也见不到往日那动人的深情的注视。握在他手中的那只手,已经无力地垂下来,再没有丝毫生命。 “云君?云君……”他抱起她来,轻轻搂在自己怀中,抚着她的脸,泪水汤汤下来,一声一声接连呼唤着,呼唤中充满了惊恐的悲恸和凄凉的绝望,令人肝肠寸断。 一边的小姑已经泪流满面地剪断脐带,把婴儿抱起来。一个男孩儿;她擦干孩子身上的血迹,用一块干净的棉布裹起他来,送到父亲面前。 悲恸的男子看到孩子,愣了一下,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幼小的婴儿不停地啼哭,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他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明白了什么,低下头去,望了望妻子的脸,那双依旧睁着的美丽的眼睛。 “二哥,这是嫂嫂留给你的唯一的骨血,这是你的孩子啊。”小姑哭泣道,把孩子递给男子。 那男子木讷地接过孩子来,捧在手掌上,看了看;突然,他脸色一变,仿佛瞬间回复了曾经的那个惊世骇俗的杀人魔头。他猛地站起身来,面容阴沉如刀石,目光中放射出仇恨的杀气,把孩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凶残地吼道: “孽障,我杀了他——” 吓坏了的小姑赶忙扑到地上,从那即将飞来的凶狠的一踢前面抢走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里,夺门而逃。她知道她的二哥。 黎明时分。东边的天空,夜色依然如墨。雪不再下;天已经放晴了。一颗璀璨耀眼的启明星默默升了起来,孤独而凄凉地挂在天边无尽的山崖上;一无所有的夜空仍是死寂的黑暗,没有风,没有云,只有一颗孤星,无言地俯视着大地。 第一章 治世之乱 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长子——皇太子朱标久疾不治,薨于都城应天皇宫。 太子标以宽厚仁爱而得誉天下,素来深受臣民拥戴;闻其病故,举国哀惋。一向刚毅冷峻的朱元璋也因晚年痛失爱子深为震悼,三天没有视朝。最为悲痛的恐怕莫过于太子的长子,十六岁的皇长孙朱允炆。他为亡父日夜守灵,茶饭不思,居丧毁瘠。以致后来,朱元璋看见孙儿憔悴得不成人形,站都站不稳,心疼不已,更加深感自己烛影飘摇,残年无多,不由长叹道:“而诚纯孝,顾不念我乎?”一面强令他休息。 太子既殁,一切仪礼当依制进行。于是封谥、移灵、下葬,诸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这样至少,对生者是一种安慰。何况古人向来敬鬼如神,事死如生;更何况这次送走的是一国太子呢。太祖皇帝朱元璋是贫农出身,放过牛讨过饭做过和尚,投入义军时几乎是个半文盲,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从来好学自强,等做到吴王时,已是知书达礼,偶尔还会作骈体文章。后来做了皇帝,更是非往昔所能比,虽然文笔远赶不上曹操、李煜,却也自成一统,别有一番奇崛的豪气在其中。在礼制上,有一帮文人相助,不像写文章那般独立,自然更错不了。遂谥朱标为懿文太子,葬于紫金山孝陵东侧。孝陵本是朱元璋为自己准备的陵寝,岂料到却是自己的儿子先用上,老皇帝心里的悲痛,恐怕一半都是为自己而生吧。 太子先逝,当务之急是另立新储。朱元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燕王朱棣。在他二十几个儿子当中,唯独几个年长的儿子曾经出征挂帅,为大明江山版图建功立业。其中尤数朱棣最为战功煊赫。朱元璋又因他性格与自己颇为相像,对朱棣最是偏爱,视为骄傲。然而朱棣排行第四,前面还有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于是立燕王为储的想法便遭到了众臣的反对。翰林学士刘三吾一席话深中肯綮:“皇孙年富,且系嫡出,孙承嫡统,是古今的通礼。若立燕王,将置秦王、晋王于何地?弟不可先兄,臣意谓不如立皇孙。” 嫡长子继承制是不可坏的规矩。朱允炆其实并非懿文太子长子;本来他还有个哥哥叫朱雄英,八岁上就已亡故;朱允炆排行第二,也就成了堂堂正正的嫡长子了。老皇帝无奈,遂于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正式立朱标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 他还是很疼爱这个孙儿的。朱允炆很多地方和他的父亲极为相像。他沉静好学,擅长诗文,对祖父朱元璋、母亲吕太子妃都极为孝顺。他性情温和,深受宫中下人的爱戴。初登储位,便像他父亲一样,力减重典,没过多久,便在臣民当中赢得了仁厚爱民的美誉。这是朱元璋心喜之处,也正是最令他担心的地方。皇太孙太过柔仁,尤其是在他的几个功高年长的王爷叔父面前,有时近乎表现为一种懦弱。由他继承皇位,难保他几个强兵在握的叔叔不会心存觊觎,万一真的起兵夺位,以这孙儿的性格,岂有不输之理? 朱元璋一生坚信,为将为王者,一定要硬得起心肠,该狠心的时候决不能手软。做皇帝则更须如此。对于这一点,他自己是绝对照办的。 自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谋反事发起,大明王朝就算正式进入了它恶名昭著的血雨腥风的恐怖时代。这还多亏了朱元璋创立的一项旷古绝后的特务机制——锦衣卫。依赖这些或许忠心耿耿或许居心叵测的卫宦的工作,朱元璋杀了胡惟庸全家不算,连带诛杀了一大批与胡案有关和无关的人,以及他们的家室。一时间死者以万计,大多是无辜的官员和百姓。紧接着,朱元璋大刀阔斧地整顿起他的旧时战友来。一大批开国元勋惨遭屠戮,其中包括朱元璋的爱妃郭宁妃的兄长郭兴。后来,竟然连坐曾任柱国、太师和左丞相、功勋位列公侯第一的韩国公李善长,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全部被白绫赐死,而李善长当了驸马的儿子李祺、甚至连嫁到李家的临安公主本人——朱元璋最宠爱的亲生女儿——也没能幸免于祸,夫妻被双双流放,很快都死在了江浦。一时间,全天下为之震骇。 没有这些开国元勋,特别是没有李善长,朱元璋自然是不可能有今天的。然而,他这么做只是出于一个皇帝巩固自己权力的本能,完全自然。而他的杀戮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当皇上,必要时须得六亲不认;在这一点上,他很清楚,秦、晋、燕王几个经历过沙场成败生死、能征善战的儿子与他是一样的。然而太子朱标不同;当在世时,他就曾为父皇的滥杀深感忧虑,也劝诫过父皇。面对太子的质询,朱元璋曾将一条长满荆刺的棘杖丢在地上,令太子拾起来。见到朱标面有难色,老皇帝借机告诉他,我之所以这样大开杀戒,还不是为了帮你除掉这些荆刺,为了让你能拾起它来吗。皇太子对此的反应也真叫绝。他当即跪下来,叩奏道:“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一句话惹得老皇帝勃然大怒,抄起手杖就要打他。亏得太子事先留了个心眼,将一幅图卷藏在怀里,卷上绘有早年父皇征战天下时,母后背着还是婴孩的自己随父打仗的场景。见父皇挥杖击来,太子拔腿便跑,故意将图卷散落在地上。其时马皇后早已病故;朱元璋看见糟糠妻儿早年艰苦生活的场景,立时悲从中来,太子以此逃过一劫。 然而这一切并不能使朱元璋就此放下屠刀。杀戮仍在继续。仁柔的太子苦谏无果,积郁成疾,终至不治。现在与他一样仁柔的太孙继储,这皇位交给他,在功臣宿将们面前,在兵强年长的秦晋燕三王面前,孙儿这皇上能否作得安稳太平,众人会否把他放在眼里,这都是朱元璋焦心的问题。 然而,旧时战友可以屠戮,功臣良将可以尽诛,虎毒终归不食子。早在他坐稳江山,对众多儿子大行分封之时,就有一个山西小吏叶伯巨上书谏言“分封逾制,祸患立生”,认为皇上现在“分封太侈”,恐致汉景七国之祸。朱元璋见表,雷霆震怒,大骂叶伯巨“间吾骨肉”,将他下狱。时隔多年,当年直言忤上的叶伯巨早已瘐死狱中,其所言藩王尾大不掉却不幸成了事实。朱元璋深刻体会到这一点,极感头痛。他也曾因为胡惟庸案加罪到潭王朱梓的老岳丈和大舅哥,逼得多情而无奈的潭王带着王妃一起阖宫**;但那毕竟是朱梓自己放火不想活了,说什么“宁见阎王,不见贼王”。他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父子间的误会。眼下,他不能为了保护孙儿的皇位而杀自己的儿子以绝后患,那等于承认自己封藩是个错误;更何况,他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四子,燕王朱棣。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锦衣卫蒋瓛告凉国公蓝玉谋反。作为功高盖世的一代名将,蓝玉在军中的威望与兵权自然成了皇帝的心头大患。朱元璋有意冷慢蓝玉,兴许是想让蓝玉自己醒悟,像信国公汤和一样主动交出兵权,从此安分做个太平公爵。无奈蓝玉为将多年,更兼从未打过一场败仗,早养成了飞扬跋扈、居功自傲的毛病,是以更为朱元璋所切齿。蓝玉不是个呆子;皇帝的冷淡与猜忌他都察觉得清清楚楚,私下里悻悻咕哝了一句:“他已疑我了”,又被广目多闻的锦衣卫听了去,竟致成了谋反的罪证。 几十万大军的统帅,多少次征战南北、与手下同甘共苦的感情,和屡建大功的威望,蓝玉想要谋反确实比胡惟庸要容易得多。不知是凉国公早意料到皇帝会对自己下手,的确预先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还是诏狱里空前绝后的酷刑逼供,一向以骄傲和铁血著称的蓝大将军竟然全盘招认了谋反的罪状。 老皇帝又一次雷霆震怒了。青筋纵横的手在至高无上的龙椅扶手上重重一击,大明王朝里一桩与胡惟庸案齐名的惊天大案又一次激起了那把血腥无情的屠刀。蓝玉本人被凌迟处死,灭门九族;数以万计的人,上至贵族王公,下至平民百姓,被投入蓝色大狱中。列名蓝党的功臣宿将有两个王公,十三个王侯,两个伯爵,以及一大批朝廷官员。而蓝玉的老岳丈,靖宁侯叶昇,在蓝玉案半年前就因为卷入胡惟庸案落了个满门抄斩。传说叶昇的供词之中有蓝玉的名字,因此蓝玉一案也很可能是胡惟庸案余波大震。这基本上是洪武年间最后一次骇动天下的党狱了。到了洪武二十六年九月,持续了七个月的蓝色风暴在疯狂地绞杀了两万多人之后,终于平息下来。朱元璋下令,并赦胡惟庸、蓝玉两案余党,此后再不过问。 当然,这个时候,经过胡蓝党狱的大清洗,开国元勋、功臣宿将已经基本一扫而空;老皇帝肃清异己,将一切实有的与虚构的威胁消灭殆尽,牢牢把天下一切大权握在了自己手里,也就这样,将天下百姓正式带入了国史上一个独特的王朝,一个最辉煌也最黑暗,最强盛也最破落的大明帝国时代。 洪武二十七年十月之朔。朱元璋大赦胡蓝党案在押余犯已经过去一年。京城应天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建康的繁华,金陵的王气,千百年下来,依旧分毫未减地溢满了这座古都的每一个角落。 三山门,是京城西墙主门,毗邻烟波朦胧的莫愁湖,是除了东面的通济门之外,整个京城唯一一座城外水道与秦淮河直接相通的水门。进入三山门,眼前所见便是久负盛名、灯红酒绿的秦淮河,以及显贵聚居、京城最繁花似锦的主干道三山街。 临街的一家两层的酒肆。二层拐角是个包间,从窗口望进去,可以看到里面坐了一个人。那是一个青年汉子,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魁伟,面色紫棠,从头到脚一副武生打扮,随身的褡裢长剑都放在面前的酒桌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却明显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一个人出神。 他坐了没多久,便有一个年纪相仿、书生模样的人在伙计引领下走进包间,看见他,径直走到桌边,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粗布包袱。 “梁老弟久等了。哥哥跟你赔个不是。我去弄了两个宝贝过来,今日定能助你我一臂之力,因此耽误了些工夫,还望贤弟见谅。” 先到的青年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同伴打发走店伙计,关上了房门,在对面入座,把包袱长剑放到桌上。 “什么宝贝?” 那人眨了眨眼睛,神秘地微笑道:“回头你便知道。” “井兄如此仗义,我真不知该怎么答谢你才好。” “先别着急说这话;我未必不是害你。今日这事,风险极大,如有不顺,掉脑袋都是轻的。我可不想你现在谢我,回头又埋怨我让你灭门九族。” 被他称为梁老弟的青年其实并不比他小,却毫不介意对方如此摆谱,一如既往憨厚诚恳地笑道: “我不会的,今日之事,都是我梁铁寒的私事,本来与你无关。井大哥,你已经帮了我天大的忙,接下来的事,我自己解决足够,你就不要再管了。我也不想回头连累了你。” 对方回答道: “这些话说一遍也就够了,你婆婆妈妈罗嗦好几天,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自己就不觉得烦?你现在是我兄弟;我井玉络也从来不是袖手旁观的人。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井兄但问。” 井玉络压低了声音。 “你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非救出他们不可,纵死不顾?要知道,这天下被冤死的老实人多了,可不止他一家,你如何一一救得过来?他们毕竟与你并无多大交情,究竟值不值得你如此冒险,天子脚下劫法场救钦犯?” 梁铁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在他家里留宿,他们自己生活如此困难,却还把辛辛苦苦攒下过年的口粮拿出来招待我,又不肯收我一厘钱。要不是这般好心,他们也不至于收留了一个蓝党重犯,才招致今天的灾祸。老天待他家,未免太不公。我今日便死在万箭之下,也一定要救他们出去。” 井玉络道:“你既下定了决心,哥哥便舍命陪君子,帮你到家,救人到底。这另一个问题,却不知你想过没有。一家五口朝廷重犯,算你拼了命能成功,劫法场只是个开始;救出人来,你打算怎么办?京城里面,躲不住人。出了京城,走到天涯海角你们也是通缉要犯,你打算带他们去哪儿?” 梁铁寒迟疑了一下。 “我有一个去处,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能不能成,也只有一试。” “何处?” “带他们回老家。” 井玉络稍稍停顿了一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老家又岂能逃得掉朝廷?看你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总不至于老家在塞北大漠吧?就算你真能逃出去,你忍心让这一家老小都跟你一起去大漠?” 梁铁寒道:“我家所在,朝廷从不会来打扰。说来话长。总之,只要能回老家,他俩就安全了。你不必多虑。唯一的问题只是,要保证这一路躲过追捕,顺利回家。” 井玉络笑了。“你不愿说,便别说。怕只怕你虽然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你带他们回老家,你在开封的妻子怎么办?还有你在周王府的差事;这一劫法场,铁定是砸了你的饭碗,说不定你妻子也要受牵连。” 梁铁寒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今日如果顺利,我们蒙着面,没有人知道你我是谁。把他们安顿好了,你还可以毫无顾虑地回京城来,我也还可以再回开封。如果暴露了身份,能逃出命来都不错,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 井玉络哈哈笑起来:“我回京城?我根本都不会离开这京城半步。要去,你自己带他们去,随便你去哪里。” 梁铁寒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你……你不走?” 井玉络玩世不恭地笑道:“我不。我俩一起逃出城去,岂不是把所有的追兵也都带出了城?我留在京城里面,还能为你们引开追兵。” “这可不行;我岂不是害了你?你怎么逃命?京城太过危险,就算逃得过今天,总有被发现之时。你自己刚刚也说,京城里面,躲不住人。” “那是说的别人;这京城藏我井玉络,比藏只老鼠都容易。我有的是办法,用不着你来为我操心。再说了,我在这里出生长大,二十三年来,就从没离开过这京城一步。没有京华客栈的金丝床,开元酒楼的清蒸鳜鱼和御春楼的娇云娘?我可受不了那种日子。” “你既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又为何住在客栈里?你没有家吗?” 梁铁寒瞬间就后悔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来。井玉络刚刚还满脸轻松的笑容,听到他的问题,立刻就抹上了一层阴色。他没有回答,却拿过梁铁寒的剑来,把玩了起来。 梁铁寒正尴尬间,突然听到对方问道: “这是令尊的剑?” 他微微一愣:“是,离开老家时他给我的,有朝一日回家时还要还给他。井兄如何知道?” 井玉络得意地笑道:“从一把剑上是可以看出剑主人的,你信不信?这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剑;贤弟虽然武艺高强,头脑却太过简单,性情与这剑更是大相径庭。这不是你的剑。” “性情?”梁铁寒有些大惑不解。 井玉络道:“贤弟,你我相处五天来,你只告诉我你这身武功是你义父所授,却始终不肯说你义父究竟是何高人,你又究竟来自何方;我刚刚跟你说,即便你不告诉我,只怕我也能猜出来。我并不是吹牛。我可以从这把剑上,看出你的义父来。” 梁铁寒将信将疑:“那你说,我义父是谁?” 井玉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重新低下头去,仔细地端详起来。那是把看上去极普通的长剑;木质的剑鞘朴素平淡,没有任何雕饰。他抽出剑来;剑身既没有镶玉,也没有束丝,只是最原始的容貌,除了剑面雕刻的一束篆体阴文,再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用手小心地抚摸了一下光亮如银的剑身,专注地凝视着上面映射的光芒。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剑心的篆文之上,闪烁了一下,沉思良久。 他不动声色地微笑了,目光依然还在剑上游离,一面胸有成竹地开口道: “带他们回老家,的确是最安全的出路。燕山深寒,每年有一半时间都大雪封山,隔绝人世;你家深藏于崇山峻岭之中,而远离咽喉要塞之所,即便打仗之时,也能躲避朝廷军队和塞外胡人的侵扰。朝廷把燕山租税赋役全部免掉,对外宣称是因为山区环境恶劣,山民生存艰难,都是幌子;世人皆知真正的原因只是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你的义父。之所以蠲免租赋,正因为不敢入山惊扰令尊;而以燕王坐藩北平,明里镇守北疆边防,暗里还要监视燕山动静,时刻提防令尊出山。如此来看,虽然你老家气候苦寒,普天之下,怕也的确再难找第二处如此安全的地方。” 梁铁寒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诧。 “井兄!这——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章 法场劫囚 井玉络摇头哈哈大笑起来:“贤弟,剑的名字就刻在剑上,有点儿常识的人都能猜到你义父是谁。我稍稍故弄玄虚,这么容易就把你给唬住。令尊当初居然就放心你一个人跑出山来闯荡,这还不算,还放心把他的剑交给你,也真是离奇了。” 梁铁寒仍然心存疑惑:“可是,家父已经隐居燕山十七年了啊。” 井玉络道:“欧冶子死了都有两千年了,可今人谁不知道湛卢、鱼肠;更不用提四千年前的轩辕剑。” “这……这能比吗?” “其实,就算没有这铭文,我也还是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的。”井玉络说道,目光片刻不离手中的长剑。 “这剑如此漂亮,宛如天神下凡,又是如此矛盾,我还从来没见过有比这性情更复杂的一把剑。流线温柔,然而锋芒毕露,削铁如泥;窄刃薄心,然而落落大方,沉重坚实;剑面如镜,浸血而不沾;铭深金黑,又嗜血成性。冷若冰霜,却光焰炽烈;内敛而凌厉,温润而残忍。人如其剑,剑如其人。面对这剑,仿佛就面对着当年那个名震天下,横扫宇内的高手——风度翩翩,英俊迷人的多情剑客,同时也是冷酷残忍,阴狠毒辣的杀人魔头。此剑一出,百万大军闻风丧胆,天下英雄莫可争锋。只可惜邪欲太重,能除暴而不能安良;便是斩尽世间奸恶,最终却难免败给自己的骄傲和脆弱;只怕终有一天,这剑会不战自折。” 梁铁寒听得心惊胆寒,完全不明就里。 “井……井兄,你在开玩笑?” 井玉络不再调笑,收敛起来,重新凝视着剑上铭文,轻轻念了出来: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他将剑收回剑鞘中,还给梁铁寒,叹道: “贤弟,令尊的大名,我自小从师学剑之时便如雷贯耳。只是这如雷贯耳的大名,却未必一定是个好名声,这一点,想必你游历五年下来,早已经深有体会。你义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关心;他毕竟已经隐居世外十七年,从来也与我无关。他便真的再怎么十恶不赦,你却是一个天性善良诚实之人,完全胸无城府,和传说中的他有天壤之别。我无法想象,你们父子之间这些年究竟如何相知相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秋风从来不是你的剑,将来也不会是你的剑。虽然你现在拿着他,但是早晚,他会离开你,回到那个他真正归属的人身边。” 梁铁寒点了点头,说道:“义父说了,这剑只是借给我用。等到我回家之时,还要再还给他。我的任务,就是保证人在剑在,人剑不离。这也是我临走之前,当着义父,在我义母灵前发过的誓言。早晚有一天,剑还是要还给义父的。” 井玉络却淡淡说道:“我只说他真正归属的那个人,并没有说那个人将来一定是你义父。” 梁铁寒怔住了:“什么意思?” 井玉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把头探出窗户,向下面街上望去。 “奇怪啊,快到时辰了,怎么一点儿动静没有?” 已经快到正午,告示中行刑的时候。三山街是从锦衣卫大狱到西市刑场的必经之路。按常理,这个时候,官兵应该已经撤了集市,封住了路口。然而一眼望去,街上仍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集市,一个官差也见不到,没有丝毫将要行刑的迹象。 “不会是走了别的路吧?”梁铁寒也站起身来,跟他一起向街上望去,一面不安地问道。 井玉络坐下来,沉思片刻,低声说道: “想必是我前两天打探锦衣卫消息的时候,走漏了风声。他们临时改了时间地点。这下麻烦了。” 梁铁寒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毫无主意,呆呆地望着井玉络。 “那……现在怎么办?” “只有两种可能。”井玉络冷静地分析道:“一种,行刑改在南市。另一种,改在鼓楼。京城法场只有西市、南市、鼓楼和午门这四处。午门只处决从宫中推出来的朝廷命官。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只能在闹市区处斩。时间上来讲,如果行刑时间提前,我们这里不可能没有动静,不论在哪里行刑,都会有好事之人奔走相告,引得全城百姓前往围观。如果时间推后,则他们又担了泄密的风险。我敢断定,行刑时间并没有改,还是在正午时分,只是改了地点,好让我们措手不及。如果改在南市,从锦衣卫大狱至刑场,三山街照样是必经之路。这个地点,现在看来,只能是鼓楼。” 他跳起来,一把抄起桌上的包袱和长剑。 “快走;来不及了!” 两个人冲出包间,跳下楼梯,转眼冲出了酒楼,跑到街上来。井玉络分析得一点儿不错;他们刚冲到大街上,便听到远处有人喊道: “鼓楼杀人了!快去看啊——” 古今通理,好事之徒永远不缺乏号召力。瞬间,梁铁寒就发现自己和井玉络一起,夹杂在强大的人流之中,一并熙熙攘攘地向鼓楼法场的方向奔涌而去;便是有不想去的,此刻也再无可能从这人流中逆动脱身。 鼓楼岔口。围观的百姓已经把法场周围堵得水泄不通。高高的台子上,跪着一家老小五个人:当家的男人,妻子,一个老翁;两个孩子——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五个人背后都绑了木牌,木牌顶端的红圆圈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斩字。 临刑的女孩子生着一张漂亮的鹅蛋脸,棕色的皮肤,标致的五官,乌黑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绝望的恐惧,眼睁睁地望着三个刀斧手将父母和祖父提到台前,拔掉了他们背后的木牌。她转过头去,看到身边的弟弟正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即将人头落地的亲人。监斩官高高地坐在后面,威严地注视着台上台下的一切。 一个小小的令箭牌无声无息丢到了台上。刀光一闪,格外刺眼。一片殷红的东西到处飞溅,有一点溅到了女孩子的脸上,温热温热的。面前的爹娘和爷爷像三个口袋一般倒下去,肩膀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腥红的东西还在一滩一滩地向外喷涌着。女孩子没有想法,只觉得身上一阵瘫软,倒了下去。台下围观的人群,木然地望着台上的一切,白花花的人脸,看不清都是什么表情。刑场上安静至极,成百上千的百姓,三颗人头落地,血从碗口大的一片红色里汩汩地冒出来——一切都寂静无声。 有人把女孩子揪了起来,泼了一瓢冷水在她脸上。她清醒过来,看着台下黑压压观刑的静止的人群;仿佛鬼使神差,她突然间又一次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面色紫棠,目光诚恳,一脸正直的青年,隔着牢房的铁栅,悄悄在她耳边对她说过的话,一字一字,此刻都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有我在,你放心;我会一直想办法。实在不行,就是劫大狱,我也会救你们出来。” 他上哪里去了呢?他来劫大狱了吗?还是他真的来了,只是没有成功,如果是这样,他现在又怎么样了? 她一直抱着这个希望,这个信念,坚持了一年;现在呢?片刻之间,爹娘和爷爷已经和她人鬼两隔。自己和弟弟也被刀斧手双双提到了台前,她心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没有悲伤,没有绝望,也没有希望,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等待,死心塌地的等待。 刀斧手们撤去了两个孩子身后的木牌,砍刀高高地举了起来。死寂一片的刑场,所有的生命都在等待那一声落地的闷响,和那喷涌而出的洪流。 刀狠狠地落了下来。突然,一声刺耳的撞击的声音,紧接着头顶上一声凄厉的惨叫炸响;刀从两个刀斧手手中反弹出来,径砍中刀斧手自己的腹部。女孩子惊骇地抬起头来,两个蒙面的人从围观的人群中跃出,跳上刑台,耳边一阵风过,身上的绳索便松开了。弟弟也同时松了绑,身后的木牌啪地掉到了台面上。她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几个冲上来的狱卒已经中剑倒下。围观的人群哗地散开,惊叫着,慌乱四散奔逃,流水一般瞬间泄开了。 梁铁寒一手拉起女孩子和小弟弟,跳下刑台来,另一手杀退不断围上来的狱卒。周围一片混乱,他看不见井玉络在哪儿。官府显然是早有准备,眨眼间,一大批亲军就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梁铁寒砍倒最后两个狱卒,望着冲过来的亲军,正四下寻找退路,两匹马突然蹿到他面前,井玉络在马上喊道: “上来!” 原来他抢了监斩官的马来。梁铁寒拉住姐弟两个,跳上另一匹马,把姐弟俩护在身前,跟着井玉络向外突围。亲军是训练有素的整军,远不同于一般的狱卒巡捕。见两人武艺高强,又抢了坐骑,立刻换了长枪,做出围阵,将两匹马困住,前进不得半步。两人手中只有剑,奈何不得亲军众多,砍断一批近前的枪头,立刻又换了一批士兵攻上来,眼看就要被困死。井玉络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裹,掏出两个乌黑的圆球来,对梁铁寒大喊道: “学着点儿!” 他抄起一个球,照着前方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亲军猛砸过去,然后又是一个。两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浓烟四散,猛烈的冲击震得胯下坐马惊慌失措,跳了起来。女孩子紧紧把弟弟抱在怀里,梁铁寒手臂箍紧她,另一只手牢牢抓住缰绳,两腿死死夹住马背,才没被摔下来。他坐稳后,发现前方的士兵已经死伤一大片,道路被清了出来。井玉络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两颗雷球;原来他包裹里藏的宝贝就是这东西。梁铁寒并不含糊,看见路清,当下一踢马腹,猛地向前冲去。拦上来的几个士兵便被马撞倒,从身上踩了过去。后面的亲军见他们杀破重围冲了出去,紧追不舍。嗖嗖的冷风在耳边飞过,士兵们开始放箭。密集的箭铺天盖地扑过来,梁铁寒挥剑挡开箭雨,一面用力策马,沿着鼓楼大街飞驰,奋力向金川门冲去。井玉络紧紧跟在他后面。 远远地望见金川门还开着,百姓像往常一样进进出出,只有几个士卒在那里盘查。显然,有人劫法场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梁铁寒用剑猛刺马臀,马儿疯了一般直冲城门而去。守门的士卒还来不及拦截,他已经冲出了城去,很快,便把这京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身后已不再有马蹄声响;井玉络没有跟上来。梁铁寒却不敢稍停;井兄反复叮嘱过自己,他一定不会出京城,要梁铁寒只顾赶路,尽快过江逃命,不要管他。梁铁寒继续飞奔,很快来到江边;果然一切如井玉络安排,一只摆渡的小船已经等在江边,船头系着一块蓝布条。船夫见他飞驰而来,并不问一字,便帮着他们牵马上了船,撑离了岸边,很快便过了江心。远远地看到有官兵追到岸边来,望着飞快远去的小船顿足大骂而无可奈何。梁铁寒的心却始终高高悬着。两个孩子只是躲在他身后,一路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浑身发抖。 那船夫送他们到了对岸,却无一言,钱也没要,就直接撑船离开了。梁铁寒不敢耽搁,带着两个吓坏的孩子上马继续逃命。井玉络之前说过,劫法场之时,官军的马要抢,方便逃脱;然而一旦出城,立刻就要弃马;因为每一匹官马都有备案,只可用得一时,不能长过一日,否则过道口必被抓获归案。他骑到一个村庄,向村民买了一匹没什么特征的马来换上继续赶路。然而,没特征的马也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跑得不快。没过几天,他就发现所到之处已经处处设卡盘查,通缉一个蒙面劫匪和两个逃跑的少年钦犯。他只好带着姐弟俩绕城而过,专走小路,也不敢在人家投宿,只得露宿野外。就这样愣是耗费了两个月,竟然就一路挨到了北平。 这北平是燕王朱棣的藩地;梁铁寒是从燕山出来的,小时候曾跟着族长大伯到北平城里玩耍,知道燕王将自己的藩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从里到外是一番安定兴旺的气象;而燕王手下的军队,其军纪严明、骁勇善战也是天下闻名的。他不敢在燕王朱棣的地盘上造次;然而北平城里有一个人也许能帮上他的忙。他思前想后,把姐弟俩藏在城外一座荒废的土地庙里,只身进城来。 时间正值洪武二十七年的寒冬。腊月已入。记忆中,他来过这北平城四次,每次都是临近过年,和现在一样的时候,族长大伯到这城里来买年货,同时拜访一个住在这里的老相识。义父自从隐退归乡,从不出山;三叔父也从不到北平来。他便只能跟着大伯出来,也一同到那位老相识的家里住上两天,集市上采购年货,吃过腊八粥,然后再回燕山过年。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五年前,他离开燕山,只身到外面来闯荡天下,寻找仇家,第一站就是北平这位故人的府邸。现在,他已经不记得路怎么走了,好在还记得那人的姓名,便一路打听,找到姚府来。 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便被请进门去,带到主人的院子里。很快,一个面容清瘦,须发花白的老者迎出门来。 “真是铁寒;你回来了?” “姚伯伯,您还好吧?” 主人名叫姚表,在燕王府里做事,在这北平城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听得梁铁寒还像原来一样称呼自己,高兴地笑道: “我很好;你这五年过得怎么样,仇报了没?” “已经报了,烦劳伯伯惦记。” “那就好,”姚表笑道:“你这孩子心地好,长期在外面呆着不适合你;仇已经报了,就应该赶快回家了。你今天来得正好,你大伯正在我这儿。你们总算又团聚了。” 梁铁寒闻言喜出望外:“真的?大伯在这儿?” “可不,要过年了嘛。你一走五年,都不来看看我。你大伯每到年前总还是会来看看我。今天可是个大喜日子,你大伯、大妹都在我家,你也回来了,咱们可得好好团聚团聚。我这就叫人再收拾一间上房出来,我们好不容易重聚一次,你们真水寨这回要在我这儿多住几日。今天晚上,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姚伯伯,千万别这么客气,我——我已经安排有住处了,不能打扰您,而且我身上还有要事,不能停留太久——” 姚表抬手止住了他:“这说的什么话?你来北平,不住我家又能住哪儿?你跟我面前,还这么见外?什么都别多说了,你只听我的安排便是。——姚贵,你亲自去客院里多安排间上房出来,让他们伯侄三人住在一起;要仔细打扫,炉子生得旺旺的。再去把夫人请来,今天晚上非得她亲自掌勺不可。把咱家窖藏的最好的酒都拿出来。告诉三个小少爷,今天不用读书了,都来陪客。再去铺子里头把老大和老二都找回来。今天家里摆个团圆宴,铺子交给下人们去招呼。” 第三章 亲故重逢 姚表乐得合不拢嘴,只顾吩咐跟在身边的管家,一面拉着梁铁寒的手,把他往里面引。梁铁寒却是忧心如焚,生怕自己藏在城外的姐弟俩有个闪失,一面又惦记着京城里的井玉络,不知他究竟下落如何,忧虑一时间竟把闻听大伯和大妹都在姚府的惊喜完全压盖住。 直到管家领命退下,姚表已经将梁铁寒拉到堂屋门口,这才注意到他满脸的阴郁和焦躁不安。 “怎么了,铁寒,你这是?” 梁铁寒实在不忍心扫了姚表的兴,却又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硬着头皮,满脸酱紫,支支吾吾道: “姚伯伯,我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 姚表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把他领进堂屋坐下,示意周围奉茶的下人退出去。他轻声问道: “什么事,这么严重?” “我其实……就是为了这事,想来求您帮忙,可是此事太过危险,恐怕会给您全家带来极大的麻烦,我……” 姚表等了片刻,见他说不出口,伸手轻轻按在他肩头,低声安慰道: “铁寒,我们五年未见,你突然着急上火来找我,却一刻不肯多留,现在又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可见你确实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在身。我与你大伯交情至厚,与你交情却太少。你不了解我,完全正常。不如,我现在去把你大伯请来,有什么要紧的话,你单独和他谈,你看如何?你大伯,你总信得过吧?” 梁铁寒叹了口气,眼中惭色更深。 “姚伯伯,我怎么可能信不过您。我只是惹了大祸,现在走投无路,只能来求您,却又不想牵连您。” 他把自己刚刚在京城劫钦犯的事情简单叙述给姚表。 姚表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 “你说你劫了钦犯——什么样的钦犯,犯了何等重罪?” 姚大人的声音神情平静和善,波澜不起。梁铁寒稍稍冷静下来,回答道: “这说来话长,总之他们都是完全无辜的,纯粹被朝廷冤枉——” “细说来我听。” “是一家纯朴老实的农民,姓木,人很善良,去年的这个时候,半夜里收留了一个蓝玉党的逃犯,当时我也正好在他家留宿。一家人都被抓到了大牢里;我也被抓了。后来因为知府大人王彬碰巧是我的熟人,查知我和此案毫无干系,就把我当场放了。我恳请过知府大人,愿意为他们作证,王大人却也做不了主,只有把案卷上奏到京师,让我回家等待。刑部却一直没有批示;没过多久,王大人就调任到扬州出任巡按监察御史,就再也没人过问木家的案子。其实他们真的很冤枉,当时那个人半夜敲门,门还未开就晕倒在门外。木家人心善,把他抬进屋里来,喂他水喝。结果人还没醒来,官兵就已经追进来,不问青红皂白,硬说木家人是窝藏朝廷重犯。” 姚表眼眉之间有些困惑: “可是,天子在去年九月就已经下令大赦胡蓝党全部余犯;别说是冤枉的,就是真正的蓝党犯人,现在也应该已经全部释放,免罪归乡了啊?” “说来也是他们倒霉。按理来说,皇上已经大赦,蓝党余犯就应当被悉数放还回家,然而地方官府效率低下,赦令到达时,已经过了两个月;王大人走后,接任的官员惰怠公务,反正没有期限令,也就懒得管,木家人因此一直没有被放出来。更背运的是,他们收留的那个逃犯,后来又犯了另一桩大案。此人名叫蓝寿,是凉国公蓝玉的一个养子,当时也是蓝党的重要逃犯之一,后来押解京城,赶在皇上大赦之前斩了首;谁想到人头都落了地,还要继续牵连无辜获罪。今年年中,有人趁皇上出宫巡视之时,图谋行刺,被侍卫擒住,送交锦衣卫鞫问,刺客供认,行刺阴谋一年之前就已开始,参与谋划的人名单中,就有蓝寿。所以和蓝寿有关的所有人,现在都被锦衣卫定性为刺客党。木家人也在其中。” “原来如此;”姚表道,“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我把他俩藏在了城外的土地庙中——都是我无能,劫法场不知怎么事先走漏了消息,官府临时更改了行刑地点,木家夫妇两个和老伯全部被害,只救得两个孩子出来。” 姚表听罢,马上说道: “既然这样,我这就叫姚贵带上马车和你一起出城,把两个孩子接进城来。你放心,城门口的守卫碍着我的面子,看到是我家的车马一概不会阻拦。” 梁铁寒大喜过望,感激地说道: “这……姚伯伯,可是万一日后朝廷追查下来——” 姚表摇了摇头:“两个孩子还留在城外土庙中,多半个时辰就多半个时辰的危险。事不宜迟,你不要想那么多,快去快回;我这就去告诉你大伯。” 梁铁寒坐了姚贵驾的马车,赶到城外将木家女孩子和小弟弟藏在车里带回城来。姚表的面子果然非同小可,城门守卫的士兵见到是姚府大管家,问都不问一句,就放进了城。 马车驶回姚府,姚贵从后门把车驾进院子。姚表已经等在那里;身边一同等候的还有两个人:一个长须飘洒的长者,正是梁铁寒分别了五年的慈爱的族长大伯,仙风道骨的真水寨寨主杨之巅;站在二人后面的女孩子一定是大妹何深深了,五年不见,当初俊俏可爱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 久别重逢,热情洋溢的问候过后,何深深便拉起木家女孩子的手来,另一手拉起小弟弟,带他们进了已经为他们收拾出来的厢房中歇息。看着两个九死一生的少年安顿好,梁铁寒便和两位前辈一起退出房门来,只留下何深深在那里继续照应。 姚表领着二人回到中厅来。入座后,杨之巅便徐徐开口道: “铁寒啊,木家的故事,我这哥哥都已经跟我说清楚了。大伯很是欣慰,你义父知道,也一定会很为你骄傲。我看两个孩子吓坏了,这一路折腾两个月,时刻躲避盘查和追兵,不能安歇,也累垮了,恐怕不能立刻上路;这一路到进山还有几天路程;进山后还要跋涉上三天,才能到我真水寨地界;他们本来就走不快,现在这个状态更坚持不住。我们惹了官家这么大的事儿,本不该继续留在姚府,给你姚伯伯招惹麻烦。” “杨老弟,你还有完没完了?”姚表微笑道,“你们伯侄俩人一个样,非要让我耳朵起茧子。换作全国其他地方,你们这么坐立不安是必须的;可这里是北平。对于朝廷来说,北平就好比宁夏、大同和大宁,不过是北部边防线上的一个军事重镇,常年处于战备状态,时时有边防寇警。如果没有燕王坐藩,今天的北平还会是洪武初年的样子,动荡不安,民不聊生;从朝廷发配到这儿来的没有钱粮,只有充军犯。铁寒蒙面劫法场,没有任何人认得他;至于这两个孩子,又不是蓝玉本人,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窝藏罪,锦衣卫有的是京城高官的私密要刺探,根本没有那闲心千里迢迢跑到一个边防军镇上来搜人。更何况,如果他们得知这两个孩子是被沈如风的义子所救,一路护送至燕山来,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来追。你们就放心留在我府上好好休息,待两个孩子恢复了体力,再跟你们进山,不会有事。” 杨之巅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哥哥了,如此大恩,我真水寨铭记在心。——铁寒啊,我们久别重逢,今天晚上,你就跟大伯同榻而眠,如何?我们来个通宵达旦,把盏畅谈,一醉方休,你说呢?” 姚表呵呵笑起来:“杨老弟,铁寒可是也折腾了两个月没有休息过,劫法场,救钦犯,一路逃到北平来,他担的惊受的怕,吃的苦打的架,那可是没法想象;你不先让他好好睡一觉,上来就要通宵达旦,他受得了吗?” 杨之巅笑道:“我见了铁寒高兴,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哥哥说得是;铁寒,你这就去休息吧。木家姐弟俩有深儿照应着,她心细,你就放心好了。只管好好睡一觉。” “想吃什么喝什么,随时跟身边的人说,千万不要客气。”姚表说道。 梁铁寒感到极度窘困;面对大伯和姚伯伯热情关切的脸,他实在不忍心再次说出要扫他们兴的话来。 但他终究不能不说。 他涨紫了脸,惭愧地小声开口道: “大伯,姚伯伯,我其实不能多呆,马上就要赶回京城去。” “什么?”杨之巅吃了一惊。 姚表也是微微一愣:“你说什么,赶回京城去?” “是的——我一同劫法场的朋友,为了掩护我,引开追兵,走了另一个方向,没有逃出城来;我带着木家姐弟,没有办法,只好丢下他不管。现在我已经把他俩平安交到大伯手上,你自会带他们进山,从此摆脱朝廷追兵,这个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但是我朋友那边,我实在不能安心,要马上赶回京城去探个究竟。我一定要找到他,确定他平安无恙;如果他因为帮我下了大狱,遭了灾祸,我必须把他救出来,否则我死也不能安宁。” 姚表和杨之巅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杨之巅开口道: “你才刚劫了一次钦犯,又要再去劫钦犯,这同样的事,同样的地点,恐怕做不得二次。” 姚表捻须蹙眉微颔道:“你大伯说得完全在理。铁寒,我听你的描述,你这次劫法场,出谋划策主要是靠你说的这个朋友。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他的头脑比你要精明得多;如果他真的没能走脱,陷了进去,你回京城只靠自己,会束手无策;何况你已经劫过一次法场,这第二回京城里必会防备森严,城门四闭,只怕要让你劫不成功,也逃不出来,只能白白送死。” 梁铁寒抬起头来,笔直地看向二人,诚恳地说道: “大伯,姚伯伯,我知道你们是为我担心。可是从小大伯就教育我,大丈夫一生以仁义当先。井兄与我素昧平生,却能慷慨冒死相助,为的是救无辜弱小逃离枉罪,为的就是一个仁义。我因为他的帮助才能成事,如果他因为我获罪,我却弃他而不顾,我岂不成了天底下最不仁不义,自私自利的小人?你们又怎可能还会接受我?” 姚表不再说话。杨之巅沉默半晌,站起身来,走到梁铁寒面前,一手放在他肩上,点了点头,笑道: “你说得对,铁寒;做人以仁义为本,大丈夫以忠信为先。十七年前,你义父把你带回我真水寨之时,我便看准你会是一个一生诚信忠义之人;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你是我真水寨的骄傲。去吧;凡事千万多加小心。如果一切顺利,早捎个信回来。” 梁铁寒也站起身来:“那我就告辞了;姚伯伯,多谢您;大伯,回去看到义父,代我向他问声好,再赔个不是。铁寒本来一定是要亲自把木家姐弟送到义父手上的,可我现在实在不能再拖。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尽快回家看望义父的。” “还有你叔父,姑母,族中的兄弟姐妹;也别忘了他们,常写信回来。” “我会的。他们都还好吧?四弟怎么样了?” 杨之巅慈爱的脸上泛起了一丝骄傲的心疼: “他啊,也和你一样,是我真水寨的骄傲。” 梁铁寒摇头傻呵呵地咧嘴笑道:“不可能,四弟比我强多了,他可是义父的亲生儿子。” 送走梁铁寒,两位高人一同回到中厅来。杨之巅有些怅然若失。 “再见也不知何年;”真水寨寨主叹道,“京城凶险;就算他终能侥幸逃出来,他在外面已经自己安了家,我们也只能指望他还能记得回来看看罢了。” 姚表为杨之巅和自己斟满茶杯,一面淡淡笑道: “杨老弟割舍不下?我记得你们山寨族规可是明令族人远离官场,禁止涉入朝政军机,否则严罚。铁寒在周王府当差,虽算不上朝政军机,却也擦了官场的边;你完全可以叫他辞了差事,带着家小离开开封,搬回夜夭山来,从此再不出山,就能和你们早晚在一起了。” 杨之巅摇头苦笑道:“那却又何必;孩子长大了,山里没前途,只靠一条破旧的族规,留不住的。更何况二弟早打破了族规的限制,创了先例;族规也就成了古老的传说。铁寒在外面日子过得不也是挺好。” “他义父呢,怎么想的?” “二弟的心思,向来谁也不知道,只能猜。自从铁寒离开家,他也从来没有提过他,仿佛从来不曾认过这个义子。但是我敢肯定他是想他的;毕竟,铁寒跟在他身边学艺十二年,朝夕相处,二弟对他可是远远好于对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些我们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二弟这个人,无论什么事都藏在自己心里;便是思念到了死去活来不能忍受的地步,也决不容忍被别人看出蛛丝马迹。所以他从来不提铁寒;正如自从弟妹死后,他也从来没有再跟我们面前提过她一样。” 姚表沉吟片刻:“铁寒跟他,性情上倒真是有着天壤之别。看来沈如风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是教育有方。我现在真是很想见见,他和杜云君唯一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 杨之巅叹了口气,微微皱起眉头来,目光有些迷离: “二弟对寥儿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于对铁寒。——有机会你会见到寥儿的;他爹管教太严,根本不许他下山一步。不过,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他到外面的世界来看看。” 第四章 风云之后 洪武二十八年冬天,刚刚进入腊月的北平城。 傍晚时分,姚表走出了燕王宫端礼门。天上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渐渐长大到玲珑的雪片,落到衣帽上,六角清晰可辨。地面上积雪未消,已经被来往的行人和车马踏成了灰黄色半透明的坚冰,很快又蒙上一层洁白。 他决定步行回家,方便赏雪,看看街景,特别是街上的行人,道旁的商贩和顾客们。他打发走了等在端礼门外的马车和仆从,独自一人,拐上了回家的那条大街,信步向家的方向踱去。 这条街依旧。二十七年前,徐达、常遇春的大军把元顺帝的蒙古铁骑从元大都撵走,到今天,这座城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姚表并没见过元末北平城里,蒙古贵族的私马和元廷的官马肆意纵横,纵火劫掠,横征暴敛;他记忆中的北平,最远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自己随从燕王朱棣刚刚到达北平之时。在那之前,他一直在江南山川秀丽之地游历,所见城市一如荆州、武昌、南昌、京城之流,繁华富庶。北方却是战场初平,北部边疆如同西南,时时动荡不安;北平满城的贫瘠破败,街市萧然,民不聊生,都深深触动了他,让他直到现在记忆犹新,更让当时的燕王刻骨铭心。 一切现在都有了天壤之别。北平年来越发安定富足了;放眼望去,人丁兴旺,集市喧沸;快到过年了,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一片车水马龙,却秩序井然;偶有官兵步马而过,都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决不让马踏翻了摊面。路面平整安全,头夜的积雪已被官府清扫干净,丝毫没有影响交通。白雪覆盖了大街小巷的房檐;檐下的墙壁、廊柱和窗户,处处露出来的却都是鲜亮的新漆。临街的酒坊店铺茶饭飘香,街边卖熟食的摊面也是热气腾腾。冰雪是冷的,心里却是暖的。经过燕王朱棣十五年来的精心养护,北平已经变得十分繁荣而祥和了。 谈起燕王爷,北平人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和拥护,甚至远远胜过对千里之外应天都城里那个一统江山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将这个沦陷于异族统治四百年的北方重镇的百姓们抢回华夏疆域里来,从此不再有民族压迫、种族等级之分,汉人不再是屈居蒙古、女真、契丹、色目等异族统治下的四等贱民。然而,对于远在应天的汉家皇帝来说,北平只是一个边疆线上的军事要冲;洪武天子毕竟救不了、也不太在意北平的贫荒;北平人不再能享受皇都的尊荣,在饥饿线上挣扎着,直到燕王入藩,情况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好了起来。如今,北平人过着安定富足、欣欣向荣的日子,对燕王朱棣心怀说不出的感激与爱戴。在他们眼中,北平已经回复了帝京的风貌和气度,昔日的元皇宫如今仍然是皇宫,宫里住的仍然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尽管燕王其实只是个藩王,不能够入继大统;尽管北平只是个藩属,王宫只是个王府。 眨眼间,又一年过去;洪武快满三十年了。这一年又发生了很多事:继去年大将军颍国公傅友德并其子寿春公主驸马傅忠一起被赐死之后,朱元璋在今年又赐死了硕果仅存的最后一员元勋大将军宋国公冯胜。而老瘫在床的信国公汤和不久也终因年事过高病卒。至此,朝中有统领全军以扫天下之能的大将,可谓荡然无存。晋王、周王受命发兵塞北筑城屯田。燕王则受命发兵辽东,搜捕镇压女真叛乱。前不久北平又接到备兵敕令;朵颜三卫吃紧,圣上命令燕王加速休整军队,年后再次出兵辽东。秦王朱樉年初病薨;皇太孙朱允炆也在今年完婚,娶了光禄寺少卿马氏之女为妃。京城传来消息,六十八高龄的老皇帝风寒刚愈,又染了头疾。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一只全能而无形之手,在背后操控着一切,让所有看似纷乱无绪的发生,都悄然向着某一个未知的方向而去,成了按部就班的执行;一切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都彼此有了某种致命的联系。 姚表感到心底一种本能的不安;如此强烈,却又如此莫名。那未知的方向,究竟是哪里?背后的那股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 天下如棋局;冥冥之中,一切是否又真是自有天意? 他一路遐想,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太阳已经落山;天却还没有黑下来。门人见他到家,高兴地迎他进来,勤快地掸去他身上落下的雪花,一面兴奋地说道: “老爷可回来了;这外面下雪,您何苦不坐车呢?可巧今儿个杨大爷来了,咱姚府又到了每年最热闹的时候。” “杨老弟到了?”姚表喜出望外,一路的不安思绪顿时一扫而空,仿佛满天飘飞的雪花都是他飞扬的喜悦,只有欢乐和憧憬,没有丝毫严寒的意味。 “人在哪儿?都安顿好了吗?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要知道,我决不会走回来。” “老爷您就放心吧,大管家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人现在已经在厢房里住下了,晚宴也早都吩咐下去了,夫人亲自掌勺炖肉汤。杨大爷又带来两只山鸡,一条狐皮,一筐松蘑,一包野山参,一对鹿角。” “又带东西了?回回说了不要,总是不听;我这老弟弟可真是死心眼儿。山里人到底实诚啊。”姚表大笑起来:“深儿也来了吧?向儿这回有没有同来?” “大小姐一起来了;大公子又没有同来;同来的这回却有一个陌生的年轻公子,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姚表微微一愣:“陌生的年轻公子?——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约摸着十五六岁,模样儿像个姑娘,羞答答的,总是低着头,也没怎么仔细看清。” 姚表压抑不住心头窜起来的强烈的兴奋和好奇;他笑道: “这新来的便是他们族里同辈排行老四的沈公子,我同门师弟的外孙。他长这么大头次出山,认生,你们一定小心伺候着,别把他吓着。” “老爷放心,咱家人坏不了事。” “我这就回房去换衣服;叫姚贵把客人领到厅堂来,上最好的茶;吩咐伙房戌时开饭。你下去吧。今晚把车马收拾好;明儿个我要领客人们四处转转。” 管家姚贵领着真水寨伯侄三人走进客厅时,姚表已经换好衣服等在那里,见面就迎上前来,拱手问候道: “杨老弟,别来无恙?时间可真快,转眼又到新年了。” 真水寨寨主杨之巅拱手还礼笑道:“可不是说的,我这感觉好像才回山里呆了两天,又跑出来了。烦老哥惦记着,小弟一切都好。” 何深深熟门熟路,跟在杨之巅后面,早已拜过姚表。杨之巅从自己身后拽出来一个少年人,笑道: “寥儿,还不快问你姚伯伯好,藏着干什么?” 姚表这才能看到他十五年来最期待见到的人,沈如风与杜云君的独生子,自己的同门师弟杜南山唯一的孙儿。在他刚出生不久,杨之巅就把这个婴儿的名字告诉给了自己:沈若寥。 一切却远不是这三个字这么简单;沈如风与杜云君的独生子——这是怎样的一个定义?三师弟唯一的孙儿——这一切对自己来说,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此刻是自己想得太多,还是面前的这个少年人想得更多。沈若寥只是慌慌张张地行了一个礼,照猫画虎地叫了一句“姚伯伯”,然后就愣在了原地,再没了下文,只是错乱地立着,既不敢看自己,也不敢看杨之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满脸满身的惶惑不安。 杨之巅仿佛毫不奇怪,笑着提醒他道:“寥儿,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姚伯伯吧?” 沈若寥一惊,答道:“是,那个……我……” 他语无伦次,声音细得如同蚊子,胡乱说道:“我是……我是沈若寥……” 何深深用力咬住嘴唇,才把自己的大笑忍住。 杨之巅笑道:“姚老哥,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门,平常很少见生人,难免闹笑话。锻炼锻炼就好啦,你可要多担待啊。” 姚表宽厚地笑了笑。他走到沈若寥面前,抓起少年强烈的窘迫不安之中扭捏在胸前的神经质的两手,握在自己手掌中,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起来。 他有些失望——本来就已经有些失望。面前的少年身材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丝毫没有当年沈如风高大挺拔的身材;那才是真正北方汉子的身形。也没有沈如风的英俊飒爽;这个孩子线条过于柔美,没有丝毫刚硬之气。他抬起头来,望着姚表;高人眼中关注的慈爱有一时间化解了他的疑惑不安;然而很快,他意识到对方的注视久久不肯移开,仿佛那目光之中热度灼人,他便立刻更加强烈地窘迫起来,慌忙又把头低了下去。 姚表却在他抬头的短暂的一刻里,感到心底一股强大的矛盾激荡,让他本能地摒住了呼吸,压制住自己发狂的心跳。 这明明白白是沈如风的脸,却又同时明明白白是杜云君的脸。同样漆黑修长的双眉,同样漆黑如墨的瞳孔,同样长而密的漆黑的睫毛,将那双黑夜一般的眼睛半遮半透,更显得深窔难测。双眉之间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仿佛把人的注意力全部指引到那双漆黑的眼睛上来。终究,这并不是沈如风的眼睛;这里面没有丝毫冷酷的骄傲,没有丝毫凌厉的杀气,没有丝毫残忍的淡漠。相反,他看到了太多的懦弱、优柔寡断、紧张、拘束和恐惧;或许沈如风唯一留在这双眼睛中的痕迹,就是那与生俱来的忧郁和孤独。 可谁又能说,这不是来自于杜云君的遗产?从小在自己眼前长大;他已经太过熟悉了的师弟的独生女儿,师父唯一的孙女——她脆弱的健康,和她与体质完全不符的倔强偏执;她坚持留守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之中的忧郁和孤独,和她一旦下定决心之后,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或许若非她是如此的性格,她与沈如风便不可能有任何交汇,风云之间的一切故事本来也不会那样发生。二十年来,姚表每每想起,一如他此刻重新见到这张不知究竟来自何方的面孔,不知究竟传承于谁的眼神,当年的愤慨和不平、师门蒙羞的耻辱仇恨,以及对师弟独女的爱怜和悔愧,都同时卷地重来。 到底,这个孩子像他的母亲。他生作一个男子,却生得如此纤美。二十年来,姚表始终以为,他没有一时一刻淡忘了杜云君的容貌;他和同时代的天下人一样笃信,世间没有一个男子,见过杜云君的容颜之后,这一生到死可能有淡忘之时。然而刚刚被沈若寥错乱地一瞥之间,他蓦然惊觉自己原来早已淡忘了杜云君,淡忘了那个曾让庐山泣雨、天地倾覆的绝代容颜。毕竟,那个绝代容颜从小在眼前长大,太容易让外人刻骨铭心,也太容易被亲人所淡忘忽略。 这是师父的曾孙,他唯一的血脉。 也是沈如风唯一的血脉。 毕竟是久经世故、身处宫廷之人;姚表只是瞬间的震动,迅速便恢复了自控。他叹了口气,松开两手,看向杨之巅,笑道: “真不敢相信,这会是沈如风的儿子。瞧这模样气度,倒是和他母亲十分相像。” 他又看向沈若寥,问道: “寥儿,如果我没记错,你该是庚申三月生的?” “是。”沈若寥答道,抬头慌慌张张地望了姚表一眼,完全六神无主。 姚表道:“我那长孙姚继珠大你半年,这当儿正在书房陪他两个弟弟念书。一会儿他就会过来,你就当他是你的亲兄弟一样,这两天想去哪儿转,想玩儿什么,只管叫他陪着你,处处不要见外。” “谢谢姚伯伯,”沈若寥总算想出一句人话来。 姚表一手搭住杨之巅的肩,道:“太阳已经落山啦,你们奔波了两天,也都累坏了。我叫夫人简单备了些饭菜,咱们随便吃一点儿,也不耽误你们休息。” 第五章 姚府家宴 姚府摆家宴款待真水寨的客人。在头次出山的沈若寥看来,如此丰盛的宴席可是决称不上简单的。姚表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还有长夫人、两个少奶奶和两个孙女,也都来陪坐。这样,在座的便共有十四人。在夜夭山时,逢年过节,山寨中所有人不分长幼,都要坐到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顿饭。然而在姚府,表面上似乎一样,沈若寥却清楚觉察出不同来。他从没感受过坐在桌边欢饮畅谈时,边上守着几个婢女,忙前跑后,茶饭不沾,只是伺候主人。而围桌共坐的诸人,谈笑风生从容举杯的也只是男人,女人们都端坐在一旁,几乎从不开口,对饭菜也是浅尝辄止。 他一言不发,虽然腹中饥饿,却让这情景弄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时时处处须得屏声敛气,斟酌而行,胃口也不好。 他抬起头来。刚才与姚表对面时,他一直不敢看个究竟;现在,他要小心翼翼地观察一番。 他早听大伯说过,姚大人从政之前,曾经一直在庐山隐居,拜师学习医术,研究百草;所拜之师便是自己的外曾祖父杜石裂,姚大人也因此是自己外祖父杜南山的同门大师兄。外公还有一个二师兄名叫谭无影,师兄弟三人感情很好,和师父一起住在庐山养心院,不问世事,一心只想研究医药,治病救人,与世无争。后来名扬天下了,天下之人便并称他师徒四人为毒门四君子。母亲出嫁不久,外曾祖父杜石裂便辞世了,姚表与谭无影也离开了庐山,到外面闯荡天下;据说谭无影去了昆仑山,姚大人到京城遇到了燕王朱棣,交谈之间相见恨晚,燕王便为他谋了一个王府御医的职位,才有了后来从行北平的事情,和姚表今日的荣宠地位。外公杜南山则继续一个人留在养心院隐居,不肯离开庐山半步。 毒门四君子分道扬镳的原因,大伯却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只是含糊其辞,也不知是他不知道,还是另有隐情。他也曾问过大伯,姚表既是自己外公的同门师兄,却为何与族长兄弟相称,又要他喊姚伯伯;族长却讳莫如深,只说既是跟着大伯来,就不要想当年毒门四君子的事。 沈若寥原以为,一个以君子著称天下的人,应该像他的父亲一样,英姿勃发,正气凛然;举手投足,谈吐之间,既有文人风骨,更不能丢了习武之人的干净利落。观察之下,他便有些失望。姚表身材修长,看得出年轻时一定也曾经玉树临风,此刻却仿佛大病初愈一般,目光黯淡,面有倦容。他安静少动,言语行止,比起父亲来,显得力量不足,而阴沉有余。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得沈若寥这般挑剔。 他听到姚表向大伯询问木家姐弟的情况。 杨之巅回答说,两个孩子对山里的生活,适应得都很快,又勤快又朴实,人人都喜欢他两个。又说,两个孩子入山寨之时有了新名字;女孩儿叫秋千,男孩儿叫凡生,都是寥儿给起的。 姚表哈哈大笑,连连称赞起的好名字。沈若寥更加窘迫起来;仿佛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这大伯老朋友的餐桌上,一大群陌生的男女老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他低着头,神经质地不停揉着指间的筷子,一口东西也不吃。 姚表注意到他的拘束,笑道:“寥儿,一直见你低着头,一声也不吭,可是这半天,你好像也没吃什么东西啊。” 沈若寥意识到自己必须开口,窘迫之中撒谎道:“……是,我——我原本也不饿……” 杨之巅插嘴笑道:“老哥哥,你莫见笑;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头一次出来,必然处处闹笑话。他在山里完全是另一个样,一点儿也不拘束,鬼主意那可多着呢。又聪明又勤奋,身手可是了得,我们山寨里现在算上凡生一共四个孩子在学武,加起来怕是也打不过他一个。凡生现在是他的徒弟,对他崇拜得不得了。” “大伯!”沈若寥脸涨得像个熟透的茄子,小声哀求道。 姚表笑道:“这是自然,毕竟是沈如风的血脉;只不过荆山之玉,深藏不露罢了。我倒原本以为,沈如风会亲自收木家那个小男孩儿为徒;毕竟,那是铁寒的意思;他连秋风都给了铁寒用,该不会拒绝铁寒的任何请求。” 真水寨伯侄三人闻言却突然同时脸色变暗。何深深悄悄地把筷子放回到桌上。杨之巅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姚表见状,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老弟,怎么回事?” 杨之巅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说道: “姚兄,我二弟已于去年年底辞世了。” 姚表微微一愣。“什么?” 杨之巅点了点头:“本来是二弟收了凡生为徒;可突然之间出了如此变故,没有办法,只好寥儿来教凡生。” 姚表有些不可思议:“究竟——出了什么事?寥儿他父亲——天下第一高手,正值壮年,怎么突然就——?” 杨之巅摇头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姚表沉默下来。举席都陷入了沉默。沈若寥突然又恐慌起来;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众人目光的会聚点。从姚表提到他父亲,他便不再敢动手中的筷子;此刻,筷子依然举在手里,整个胳膊到五个手指都已经完全僵硬酸痛。他却不敢动一动,只觉得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实在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如何是好。 姚表的长孙姚继珠见状,起身离座,走到沈若寥座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俯首对他说道: “若寥兄弟,你也别太难过了。多少吃些东西;这些要是不合你胃口,我立刻叫伙房去给你做两个清淡的来?” 沈若寥吓了一跳,抬头看向站在身边的这个年纪相仿的姚家长孙少爷。这是一个相貌清秀斯文的少年,身材稍胖,举止神情中透着成熟的机灵,正认真地望着自己,目光之中充满了关切和同情。 他并不认识姚继珠,从来没有打过交道;此时此地,姚家大少爷却仿佛相熟多年的兄弟一样对自己如此关切;初出深山的沈若寥从没接过这种招式,下意识地望了望杨之巅;大伯只是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感到房梁下的全部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火炬一样点着了自己整个脑袋,而他完全不知所措,只能在那会聚的目光之下,压力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他完全一败涂地,连气儿也不敢再喘一口。逃的念头突然窜入了他的心里。他已经走投无路,也无法再去想自己究竟该走还是该留,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匆忙从座椅上滚下来,从姚继珠身边夺路而逃,几乎是破门而出。 他奔回了自己留宿的厢房里,喘了半天气儿,才渐渐镇定下来,发现手中还捏着筷子。 姚继珠见沈若寥逃跑,先吃了一惊,却又很快回过神来,对姚表说道: “祖父大人,我们怕是戳痛了若寥的伤心之处。我去看看他,顺便叫伙房做些清淡的夜宵给他送过去。你们继续吃饭吧,不用担心的。” 姚表点了点头,姚继珠便退出了门去。 杨之巅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对姚表道: “老哥哥,寥儿太过单纯,不懂事,更不知礼,我这个大伯也是教导无方,在这里给你全家赔罪了。还望哥哥和嫂夫人别往心里去。这杯酒,全当是罚了。” 他一饮而尽。姚表忙站起来,举杯自己也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万万不可说罚。杨老弟,你这又是何苦。这事本来就是我的不是;丧父之痛,非同一般;明明寥儿心里难过,我还这么刺激他,他怎么可能受得了?该赔罪的是我。我看,这东西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此散席吧;你和深儿回去,多多安慰安慰寥儿,替我道个歉。他没吃几口饭,珠儿会仔细安排夜宵给他;如有不周之处,随时跟我们说,千万别有任何顾忌。” 仆人撤去宴席。姚表便让儿孙们各回各房,告诉夫人说要陪客人散散心,送了杨之巅和何深深到院子里来。 杨之巅吩咐深儿先回房歇息,照顾一下寥儿;何深深心里明白,也不多说,便从另一边绕开了。 剩下姚表和杨之巅两个人,在夜色幽静的庭院里散步。周围没有一人;腊月的冬天,也听不见虫鸟和树叶的声音;入夜之后,院墙外的车马行人更是稀少;庭院里四处一片寂静。 杨之巅先开口道:“珠儿真是懂事能干;哥哥的家业将来有他打理,你可以完全放心。” 姚表微笑道:“珠儿是城里长大的商贾子弟;做得好,将来也只是能持家,成不了太大器。寥儿如果好好历练,将来前途未可知。” 杨之巅叹了口气。 “谈何容易啊;姚兄,说实话,这头一次带他出山,一路可苦了我;真是怕一不小心出个什么事。别看这孩子身手非凡,博览群书,我只要不看着他,几步路就能走丢,跟个三岁娃娃没区别。他从没跟外人打过交道,世事是一点儿不通。真要是三岁娃娃,倒也好历练;可他已经十六岁了,一切从零开始,太难。” 姚表淡淡说道:“是难了些;不过毕竟,现在已经可以开始。要是他父亲还在,想必你也不可能有机会带他出来。——说起来,沈如风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之巅长叹一口气,摇头苦笑道: “姚兄,说来话长,却也短。短的原因,正是由于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弟于一年前中毒身亡;蹊跷的是所染之毒,正是**香。” “什么?!”姚表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惊诧地望着杨之巅。 杨之巅沉重地说道:“我想起来就头疼,头疼得要死。我们封闭深山,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自杀,定然就是族人所为。这太可怕了。人人都知道**香乃是三弟的宝贝,一直是藏在三弟手上,可我不能因此就轻易地下结论。当时的情况十分复杂,可以说嫌疑其实丝毫不在三弟身上,而完全在我身上。我们兄弟一起这么多年了,特别是二弟三弟,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山外风雨;族里的孩子们又个个都好。到现在一直找不出任何事实证据,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任何人。” 姚表一时沉默无语。 杨之巅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重新向客院的方向走起来。姚表不由自主地跟上。 “总之,”真水寨寨主低声说道,“我不是个称职的族长,不能为二弟伸张正义,不能为寥儿平抚心伤;后来,三妹也走了;寥儿身边,唯一一个能像母亲一样疼爱他的人也不在了。一切说到底,最苦的还是寥儿;最无辜的也是寥儿。” “素歌也走了?”姚表有些跟不上,“什么意思?” “素歌一个人离开了夜夭山,不辞而别,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为什么?这两件事情之间,究竟是什么联系?” “我也不知道,也不敢假定一定有联系。” 姚表沉思良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也罢;事情已经发生了,最重要的是保护生者不要再受其伤害。何况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父亲不在了,对寥儿的成长也是件好事。” 杨之巅沉默半晌,低声说道: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可是有些东西,我二弟种得根深蒂固,纵然他不在了,也是很难拔去;这孩子敏感、脆弱、多情;硬要把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拔去,只怕反而更伤害他。” “我看未必;”姚表沉思道,“他不像他父亲,却也不完全像他母亲。如果说他父亲曾经是横扫天下之第一人,他母亲其实拥有更坚韧、更强大的内心。这孩子刚刚脱离他父亲的钳制才一年,可以说他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自己的人生,他才刚刚开始自主,离完全舒发自己的才能和性格还差得太远;他未来究竟有多大潜能,很可能到现在根本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 杨之巅道:“只是,他父亲的钳制已经养成了他的被动和孤僻;也许一切都容易改变和解决,唯有孤僻这一条,却把其他问题都复杂化;他有任何心事,任何麻烦,从来只是自己憋在心里,不肯对任何人讲。” “族中的兄弟姐妹们呢?不对长辈讲,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族中的几个兄弟,年龄与他差距较大,恐怕他也觉得有距离;我也听你说过,好像他和老三年龄差距最小,隔阂却最大。不过,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总会有玩得好、信得过的伙伴吧?深儿比他只大两岁,他俩相处如何?晴儿呢?还有刚刚去的秋千,貌似与他年龄最为相近。孤僻的男孩儿,一般反而更容易跟女孩子亲近。” 杨之巅迟疑道:“寥儿与小女倒是很亲密,只是……唉!” 姚表会意地微笑了。 “晴儿羞涩胆小,寥儿孤僻——他俩自然应该是最要好的;什么不能跟任何人说的话,彼此之间都可以分享。两小无猜,他俩还是挺般配的。” 杨之巅苦笑道:“老哥哥,话别说得这么远。” 姚表哈哈笑起来:“杨老弟,一切顺其自然。” 第六章 山水之间 燕山山脉的一支。过了“夜夭山界”的界石,便是这条纵深狭长的山谷。峻岭绵延,悬崖陡峭,将一切世人世事的脚步——改朝换代,兵荒马乱,赋税徭役,也包括春天在内——都阻隔在山外。一年中有八个月,夜夭山都是风雪交加;六七月盛夏,山外酷暑难耐之时,山谷中厚积的冰雪往往才刚开始消融。 这一年的春天,却来得很早很早。时才二月底,竟然接连几个难得的晴天。山谷中的溪水也在融融春日下,早早打破冰封,舒怀欢歌起来。 清晨,木家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上接雨峰峰顶。这是夜夭山最高峰,俯瞰夜夭山整个山谷,和掩藏在山谷中几乎看不见的小小寨落。木凡生已是轻车熟路,几乎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上山的路,找到峰顶山岩之上,面对群山深壑,耐心等待自己的四哥。去年的这个时候,沈若寥第一次在这个山顶给木凡生开课。一年下来,天天如此,无论狂风暴雪,风和日丽,从无例外。今天也是依旧。山岩上静立的少年师父只有十六岁,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清瘦而单薄,在木凡生的眼中,却一如既往的高大神圣,坚如磐石。 听到背后的脚步和喘息声,沈若寥便转了过来,面对着木凡生,冷厉严肃。 “凡生,你又晚了。你几时起的床?”他冷冰冰呵斥道,“我说过,晚一炷香,罚跑一圈;我等了你两炷香的工夫,今天要罚你两圈。外加每天晨练这圈,一共要跑三圈。我没有时间听你说废话;赶紧把鞋子系好,咱们开始吧。” 木凡生上山已经跑得小脸通红,满头大汗,听到师父说要罚跑,浑身就哆嗦起来,低下了头,看也不敢看师父一眼。沈若寥视而不见,带着木凡生跑下接雨峰,一直跑到山脚下,再原速跑上来,一口气不歇地如此跑了三圈。这已经不是木凡生第一天练功,更不是第一次受罚;饶是如此,小男孩仍旧一如既往地在第一圈就感到吃不消。然而他的四哥师父却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他也就只能咬牙坚持着。第三圈上山时,他实在挺不下去了。沈若寥心如铁石,抓住他的手臂,连拖带拽硬是逼他跑完了全程。到达峰顶时,他一下子瘫软下来,就要往地上趴。沈若寥紧紧抓着他,几乎提着他的领子逼他又在山顶上来回缓速走了好久,才让他坐下来。 木凡生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几乎虚脱地瘫坐在地上;面前年轻的师父却没有丝毫的心疼,只等自己汗稍稍下去,便如往常一样令道: “起来吧,坐久了会着凉的。” 木凡生闻言,心底先哆嗦了一下,费劲地乖乖爬起来,熟练地整好衣衫,然后笔直地挺起腰杆,严肃认真地望着四哥师父。 他在沈若寥的监督指教下活动筋络,锤炼内力,一板一眼,样样都必须按照四哥的要求做到位。四哥哥让他提着盛满水的木桶蹲起屈臂、上下山路,并且在他脚下垫上厚厚的石头,然后逼他伸直两腿双手触地,在自己的学生压不下去时把手按在他背上,直按到倒霉的小男孩哀叫不已,眼泪横流;他的四哥师父始终心如铁石。 活动开筋络后,沈若寥便开始检查几式先前教过的基本功法,依旧不满意。 “怎么搞的?”少年师父的眉毛不耐烦地拧了起来,像两把刀般,径扎进木凡生心底。“这三个把式你已经练了一个月了,刚开始进步还挺快的,怎么越来越没起色了?” 木凡生委屈地嗫嚅道:“四哥哥,教我一式新的吧。这三式我实在练不下去了。” “旧的没练好,新的怎么教你?”他严厉的师父冷冷训斥道,“凡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练功切莫贪多。一味求快,最终只能学成空架子,花拳绣腿,有什么用?” 木凡生涨红了脸,乖乖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重来!”一声喝斥,小徒弟浑身就是一个寒噤。 师父一遍遍纠正,木凡生一遍遍出错。一个时辰后,泪水再一次开始在他眼眶里打转。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咬紧牙根,努力把手臂抬到四哥哥要求的位置,努力把腿提到四哥哥要求的位置。然而这要求的位置高一分不行,低一分不行,左一分不行,右一分不行,偏偏就在最耗气力的点上,实在是太难达到。 他已经累得再也抬不起手臂踢不起腿了;每一次重复都比上一次更加糟糕。而他毫无退路,必须继续练下去,直到达到标准。 那可能吗?他觉得简直不可能。但是四哥哥并非强人所难;四哥哥自己,就能做得完美到无可挑剔,因此也一样要求他,而容忍不得丝毫偏差。他听族长大伯说过,四哥哥的父亲,他名义上的师父,曾经名震大江南北的天下第一高手沈如风,曾经就是以这样绝对的完美来苛求自己的儿子;十几年如一日炼狱般的残酷训练,才把四哥哥的武功锻造成今天这样的水平,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但我不是四哥哥;我也许永远也做不到四哥哥那样。”木凡生想着,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停!”头顶上响起一声暴喝;四哥哥的火气终于克制不住了。 木凡生停下来,站在原地发抖。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凡生?你表演的是一套什么东西!你这哪点儿是我教出来的?哪儿有丁点儿沈氏传人的影子?别说对不起我爹,你姐姐知道了会怎么想?你——” 沈若寥突然住了口。一串晶莹的泪珠,从木凡生通红的脸颊上滚落。 小男孩的心里,此刻只有耻辱和羞愧;自责和绝望充塞了他的全部思想感情,仿佛面前的四哥师父是座威严的冰山,冒着凛凛寒气,冻得他从头到脚钻心疼痛。一时间他没有意识到,更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冰山对自己此刻的软弱和羞耻究竟是什么反应。 “若寥?凡生?”一个女孩子的呼唤声从下面的山路上传来。师徒二人都吃了一惊,醒过神来;沉默的尴尬尚未被察觉,已经被打破。 “若寥?凡生?你们在上面吗?”呼唤声越来越近。 少年师父终于有了动静,走到山崖边,向下喊道: “我们都在。上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跑上了山顶,浑身大汗,看到二人,气喘吁吁地把手中提的饭盒放到地上,抬起手来擦去额头的汗水,又把垂到胸前来的两条长辫子甩到了身后。她叉起腰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下去吃饭,不饿啊?非得我给你们送上来。真难伺候。” 木凡生羞怯地说道:“姐姐,我还没练完功呢。” 女孩子看到弟弟小脸上还挂着的泪珠,微微愣了愣。 “他又表现不好了是不是?”她询问地看向一旁的少年师父。 沈若寥摇了摇头。“没有;都怪我。他练得太专注,我一没留神,就把时间给忘了。” 女孩子敏锐的目光却犀利地捕捉到了四哥眼中的阴影。她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教训道: “凡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有四哥哥教你武功,是你天大的福气。你倒好,偷懒贪玩,不好好练功,总是惹他生气。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儿出息?” “秋千,”沈若寥止住她,“跟他没关系。今天都是我的错。——唉,算了;”他看向自己的小徒弟: “凡生,今天就到这儿吧。你浑身发抖,能练好才怪了。功力这东西是不能图快的;我如何也犯下了这毛病,却还自以为是。你自己回去,还是好好巩固一下这些学过的内容。等下个月,咱们再开新课。” 他们一起用过午饭后,下山到溪谷中来。初春的太阳还残留着冬日慵懒而温暖的味道,漫山遍谷的草木还都埋在积雪之下,一片洁白之中露出星星点点的枯褐,感觉却不似严冬时那般死寂。仔细看去,枝头疙疙瘩瘩已然孕育出新芽。静谧的山谷里,除了脚下细微的流水声,似乎还能听到雪地里草儿破土的声音。几只麻雀掠过面前,蹿上光秃秃的枝头,瞬间又飞下来,跳到对面的坡上去了。 木秋千上午在溪边洗好了衣服;凡生帮着姐姐把衣服挑回寨中去。只剩下他二人在溪边梳洗。初融的溪水碧彻清透。沈若寥洗了几把脸,在溪边坐下来,有些心事重重。他把瘦骨嶙峋的手指伸进溪水里,抠起水底的泥土来;清澈的溪水瞬间就被搅得浑浊不堪。 木秋千在一旁小心地端详着他的面容,又回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景。一年前的隆冬深夜,大雪纷飞的夜夭山峡谷。那天的若寥,站在他父亲沈如风身边,好像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木秋千生长在一个江南水乡,被二哥梁铁寒救出法场后,一路从应天京城奔逃到这寒冷的燕山里,见识过太多剽悍粗犷的北方男子;在他们当中,沈如风当算是首屈一指的美男子,高大挺拔,英气逼人。他的儿子却生得太过俊秀,便是在江南,想找到这样俊秀的女孩子也不容易。此时此刻,她端详着他漆黑修长的双眉;眉心正中央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虽然不长,却深而醒目。这伤疤一如既往又把她的视线引回到他漆黑的眼睛上,令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噤。一时间她仿佛觉得,那双眼睛也像这眼前的溪水一样,泥沙激荡,显得深不可测;她却又明明知道这水本来是多么清澈透明的。 “你又想起什么来了?”她轻声问道。 沈若寥低声道:“还不是凡生。你上山来的时候,我正冲他发火,又是毫无理由,老是这样。我发现我跟我爹别的没学会,这一点倒是出奇地像。曾经他天天打我,所有的要求都苛刻不近人情,从来没有鼓励,永远骂我是没出息的窝囊废,只会给他和我娘丢脸。曾经我以为,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对待自己的徒弟和儿子;可是现在,我却一丝不苟地把一切都照搬过来,再制造凡生的阴影,要让他变得跟我一样——” 木秋千笑了。“你毕竟没打他。再说了,男孩子就该对他要求严一些,打骂也是必要的。他要是真能变得跟你一样有本事,那是他的大福气。” “我有什么本事?” “文武双全,还会弹琴。我和凡生的名字,不都是你给起的。之前我们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就只有粗俗土气的乳名,都是因为我爹娘没文化。” “我也是一时胡起的,你喜欢就好。”沈若寥道,“你的书背得怎样了?” “晴姐姐上次教我的都记住了;晚上你有时间的话,我背给你听。” “那太好了;我晚上正好没事。不过,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木秋千看了看他羞涩的表情,会意地笑了。 “又要我帮你约晴姐姐?” “我……我有两天都没见到她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回,你要怎么答谢我?” “我……我可以……晚上教你两首新唐诗……” 木秋千噘起嘴道:“可怜我,帮你跑了一年腿,捎了一年信,每次的回报也就多学两首诗而已。” “那……那我帮你背十天柴?” 木秋千摇头笑起来,露出一口晶莹皓齿,棕色的腮帮上两个酒窝好看地陷下去,两条漂亮的柳叶眉高高地挑了起来,好像水墨画中的小鱼儿一样轻快活泼。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大丈夫说话算话。”沈若寥也忍不住笑了。 木秋千离开后,沈若寥只身重新登上了接雨峰顶。北侧悬崖上,万丈凌空伸出一块飞来巨石。巨石上方静静地横卧着一把古木七弦琴。沈若寥跳到巨石上,极目而望;山谷中一片雾气氤氲。他知道即便雾散,也无法看到山寨中的细状,无可能知道晴儿的究竟所在。木秋千回到寨中,即便顺利找到晴儿,叫她马上到接雨峰顶来,也要耗费一个时辰。 他等了良久,思念若渴,心烦意乱;手放在琴弦上胡乱拨弄,弦间却似有万响嘈杂,声音烦躁不纯。 他把琴丢到一边,拔出剑来,在巨石上刻道: “日月青空,皓然尔晴;**绕峰,翳然吾晴。鸢飞戾天,难求日月;而寐深谷,竟夜疑晴。” 剑刻在坚硬的岩石上如切泥削面般轻松,令他不由暗暗得意于自己的内功。他把剑收回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长剑的面容;刚刚还躁动不安的心仿佛突然间沉寂了下来。 铸铁青峻而黯淡;一把最普通的练习用的弟子剑。 秋风。秋风……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这个名字;一个至亲至疏的,神话一般古老的名字。 如果父亲把剑传给了他,此时此刻,手中拿着秋风,又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二哥出山寻仇的时候,他才只有十岁;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秋风。然而,时至今日,他没有一时一刻忘却过秋风的模样。 深邃神秘的篆字,沉重冰凉的剑身,陈旧黯淡的剑鞘;青天皓日之下,湛蓝湛蓝的剑光;阴云密布之时,却又是太阳一般金灿灿的绚丽绽放。微风掠过,剑身便会兀自发出清澈而低沉的轻啸。 他听大伯讲过一个山外的神秘传说。相传,这秋风剑是武陵落英溪谷中一位道人赠与父亲的。当时父亲是十六岁,武功已是小有名气。那道人送了父亲两样东西,一是这把秋风剑,说是采落英溪水之石炼为金,并集秋风最清时的霜华、雾气和露水,在八月十六那夜月光下淬炼而成,坚韧锋利无出其右。父亲得了秋风剑,武功愈发不可收拾,很快四海之内便莫敢争锋,成为世间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而那道人送给父亲的另一样东西,却是一个承诺,向他保证他可以得到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的芳心。 十年之后,父亲在庐山遇到了母亲——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十六年来,他一直只能在想象中勾勒母亲的面容;而一切勾勒的依据,从来只有族中长辈们的一句共同的定义: 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他没有见过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从来没有。 但他见过人世间最美丽的长剑。仅是如此,已足够让他相信一见钟情,专一而终。 那是父亲的剑,旷古绝后的好剑。相比之下,他手中的这把剑只是废铁而已。 他丢下剑,再次抱起琴来,凝神拨动三个音,清澈苍远的声音从指下吟出。他专心地继续弹奏,一曲《流水》在弦间波涛激荡。这是他十六年来弹得最好的一次,旋律发自内心的流畅,音色饱满,光华照人,精深的内力渗透其间,将琴声扬入风中,传遍真水寨每一个角落。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1] 事实上,仅仅过了三年,他的曲风就已大变;过了五年,他弹琴的造诣又到了更高的层次,从而鄙夷自己十六岁时的简单;然而十年之后,他已再不能弹琴,那时的他,回想起十六岁时流淌在这山间云间的琴声,心头又是如何一种味道呢。 沈若寥结束了《流水》之音,定息片刻。一股崭新的乐思在心里漾起。他轻轻在弦上划下一串音来,顿时灵感如潮,冲动着他全身。他重新低下头去。 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2] 一记裂帛般的重音,山林鸦雀无声。重音之后却是几个无比轻缓的断音;那轻缓并不令人舒心愉悦,而打破和谐之律,落音捏拿极慎,一种紧张按剑的情绪油然而生。 山寨中的族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驻足聆听;整个夜夭山静悄悄的,浸入到这琴声里。 沈若寥并不心急;他闭上眼睛,心里无数情绪的画面色彩鲜明,一幅幅在眼前蔓延开来。他听凭直觉指挥自己的弹奏,令人惊异的声音在指下不断迸发。 主题重复了几回,每一次都愈高一调,却愈慎愈静,不安和紧张的情绪越发浓烈起来。沈若寥已经完完全全融入其中,对外物浑然无察了。 一段低沉而急促的颤栗开始波动;这颤栗极快,却又极端谨小慎微。突然,宛如绷紧的弓弦终于弹出弦上之箭,又如涨满的洪水终于冲垮堤坝,强烈的合弦音爆发而出,压抑良久的愤怒滚滚倾泻,震荡了整个夜夭山,使闻者莫不动容。 突然,在一声凄厉的怒啸之后,沈若寥收住了手。曲子戛然而止;整个夜夭山肃穆无声。这沉寂的瞬间,他却听见山间穿过松林的微风的轻吟。 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2] 沈若寥轻轻叹了一声,道:“晴儿,你终于来了,想得我好苦。” 他转过身,杨疑晴惊喜而娇羞的目光就在巨石的另一端,与他近在咫尺。他跳起来,一步跃过巨石,回到峰顶坚实的山岩上,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把两天来对她全身每一寸的思念化作热吻,迫不及待地烙在她的鬓发、额头、眼眉、脸颊和嘴唇上。 杨疑晴娇柔单薄的身子软绵绵依在他胸口,喃喃道:“我难道不想你吗,我这两天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你来了就好;以后,我不会容许你再这么销声匿迹了。”沈若寥埋怨道,“你有什么心事,什么话,为什么不能跟我说,非要一个人藏起来憋着?我只能以为,你要么不相信我,要么并不真的在乎我——要么就是二者都有。” 杨疑晴眼圈一红,噘起了小嘴。 “我就是不明白,我长得又难看,又不聪明,也不能干,无论哪一点,都比不上人家木姑娘。你和她每天那么亲近,眼里哪儿还有我?” 沈若寥无奈地叹道:“晴儿,你要把这话说多少遍?秋千是我的好朋友,好哥们儿而已。人家一年来为你我跑腿送信,帮了多少忙,你都忘了?傻丫头,你成天怀疑别人的忠心,从来意识不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公主。” 杨疑晴噘着嘴,小心翼翼道:“那你真的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不会不要我了吗?” 沈若寥在她面前蹲下来,扶住她的膝,径直望着她的眼睛。杨疑晴微微吃了一惊;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与坦荡。 “晴儿,我向你发过多少誓了,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他认真地说道,“你听着,我再发一次;这一次,不是向你,而是向我爹我娘的在天之灵。沈若寥会一直守在杨疑晴身边,爱她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天崩地裂,永不变心。如有背弃,叫我全身武功尽失,骨肉寸烂而死。青天皓日,此言必践。” 杨疑晴却被他的誓言吓坏了,慌忙拉着他道:“寥哥哥,你不用这样,不用拿武功发誓,我明白你的心就行了,干吗向你爹娘发这么毒的誓啊?” 沈若寥道:“为了让你放心啊。” “我放心,我很放心呢,”杨疑晴依依不舍地紧靠着他:“寥哥哥,我是不是很笨?总是分不清你说的话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你烦不烦我啊?” 沈若寥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好在,我总能猜透你的心思。你明白我的真心就好。” 他站起身来,拉起她的手。 “我们下山吧;天色有些暗了;等回到寨中,差不多就该吃晚饭了。别让大家等我们。” ******** [1]杜甫《赠花卿》 [2]苏轼《减字木兰花?琴》 第七章 年少之罪 他们手拉着手下山;下到一半,沈若寥问道: “晴儿,我两天都没见到你,你为什么不出来?是不是病了?怎么也不告诉秋千?害得我俩一起为你担心。” 杨疑晴细声答道:“我没病……只是有些不太舒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找你爹看看?他医术很高;我爹每次打我,都是大伯给我上药,好得很快,第二天就能起床练功。” “那不是一回事啊;我毕竟是女孩子。”杨疑晴满脸嫣红,小声埋怨道。 沈若寥这才注意到,杨疑晴微妙的异样。他停下了脚步。 “晴儿,你没事吧?你怎么这么奇怪?” 杨疑晴摇了摇头。“我……没事啊……” “你越走越慢,腿脚好像都不利索,脸色也不对。”沈若寥扶住她的肩膀。 杨疑晴没有马上回答。她抓住沈若寥的手,站了一会儿,小声说道: “我没事,就是可能走得急了些,肚子有些痛……” 沈若寥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你看你,我就说你不舒服应该早让人知道,憋两天也不说。病不会自己跑啊。” 他把她扶到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来,歇了一会儿。杨疑晴却再也站不起来,双手捂着小腹,脸色苍白,冷汗开始涔涔下来。 “寥哥哥,我……我好像……月事来了……肚子好痛……” 沈若寥无比担心;深山老林,天色渐晚,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赶在天黑之前,赶回山寨中去。晴儿走不动路,他只有一个办法。 “晴儿,起来;石头这么凉,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坐下。”他说道,“我背你回去。” 他伸手拉起杨疑晴,晴儿却忍不住惨叫了一声,蜷起身子,蹲了下去。沈若寥惊了一跳;晴儿说的不错,她刚刚坐过的石头上,留下一片小小的殷红。 他心慌意乱,不再说话,一把将晴儿抱起来,便向山下跑去。 杨疑晴却痛得越发严重,很快在他怀里痉挛起来,小声呻吟也迅速演变成了大声的哀号和痛哭,吓坏了沈若寥。晴儿往日月事,从来没有痛得如此严重;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撒开两腿向山寨飞奔。 他跑进山寨,一口气跑到晴儿住的屋子里,把她放到床上,登时吓傻了眼。杨疑晴紧紧蜷成一团,捂着小腹,浑身痉挛,满床打滚,凄厉地尖声哭叫,脸色像死人一样惨,泪水和汗水不断从脸上流下来,整个衣襟和裤子已经被血染红。沈若寥低下头,这才看到自己身上也已经让她染得血迹斑斑。 他大为惊恐,惊狂地跑到门口,高声呼救;然后他跑回床边,把晴儿紧紧抱到自己怀里,吻着她的脸颊,擦去她的眼泪,不停问道: “晴儿?晴儿?你怎样?你到底怎么了啊??”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大姐何深深第一个冲了进来,木秋千紧随其后;看到屋里的状况,两人都惊呆在原地。何深深很快反应过来,冲到床边,伸手去抢杨疑晴,一面飞快地说道: “秋千,你快来帮我;四弟,你赶快去找大伯!” 沈若寥紧紧护着怀里的杨疑晴,不肯松手。何深深抢不过来,情急之中,冲着沈若寥气急败坏地骂道: “你个畜牲,都是你干的好事!晴儿这是流产了;你还愣着干吗?!她就要没命了!——秋千,你快去叫大伯来——” 周围突然变得混沌一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沈若寥什么也没听清,也没看清,只是恍惚中仿佛木秋千的影子突然闪到眼前,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怀里的晴儿突然间就被人拽走,他仿佛变成了一堆木头,一动也动不了,更无力阻止,只是堆在原地发呆,而意识不到周围的一切发生。 这恍惚持续了很久;突然间他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如何出了晴儿的屋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立在外面冰冷空荡的院子里。房门紧闭,里面还在不断传出晴儿的惨叫,大伯焦虑的声音,大姐和秋千安慰晴儿的声音。 永恒过后,屋子里面终于安静下来,再也听不到晴儿的动静。沈若寥战战兢兢地立在院子里,前所未有的恐惧将他从头到脚牢牢攥住,一时间让他无法呼吸。过了许久,他好歹喘上一口气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是一个人在院子里。身后,两道目光已经注视了良久,目光中的灼热和重量,都毫无遮拦地压在他后颈之上。 他太过熟悉了的,大姐的父亲——他的三叔的目光;每每都是如此近在咫尺,却又始终都是旁观的角落。 他没有回头,却站直了身子,只是静静地等待。 永无止境的等待之后,晴儿的房门终于悄然打开。杨之巅走了出来,随手静悄悄带上了房门,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廊前,盯着沈若寥。 沈若寥不敢抬头看大伯的目光;他知道那一定是愤恨与失望交织的火焰。他大祸临头,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后悔和深深的恐惧在心里翻腾起来。背后三叔的注视,却让他依旧腰杆笔挺,立在院子中央,视线盯在杨之巅脚下,和大伯一样一声不吭。院子里再没有第四个人,只有三叔何愉在一旁沉默地旁观。大姐和秋千都留在晴儿屋里;屋外的动静,同样逃不过她们的耳朵。 杨之巅沉默了许久,然后背着手在廊前来回踱起来。他已经让怒火烧得快要发疯,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以寻求一个理智的解决方法,而全然未觉自己的脚步时而急,时而缓。一时间,沈若寥仿佛又见到父亲在他面前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他习惯性地跪下来,依旧不出声,只是等待。 杨之巅突然走到沈若寥面前,停下来;沈若寥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孽障!你可知罪?” 沈若寥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你说话啊?!” 沈若寥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回答大伯更是不对。然而他委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既有罪,罪又在何处?究竟是罪还是错呢?这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无言以对。 杨之巅强压怒火道:“好;你不说也罢。我只问你,我女儿何曾亏待于你?我又对你究竟做错过什么?你——你为什么要带给我女儿这样的痛苦和耻辱?” 沈若寥脸刷地通红起来;他抬起头,清楚地说道:“大伯,我是真心爱晴儿的,我一定要娶她的,她为什么要感到耻辱?” “什么?!”杨之巅惊怒。 三叔何愉却在此刻插嘴道: “大哥,你也消消气;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事本来也不能全怪这孩子。” 沈若寥猛地回过头去,瞟了何愉一眼,并没有说话。只是这死寂的一瞟,却突然给何愉心里注入了深刻的惊悚;当年和二哥一起在山外疆场上拼杀,他最常看到的就是这个眼神,沈如风惊世骇俗的冷酷残忍的眼神。只要看到二哥眼中露出这样的光芒,他就知道,又有谁要遭到惨无人道的虐杀了。 他所了解的沈若寥和沈如风,虽然有着父子间千丝万缕的相同,然而在心地上,他一直以为二人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沈若寥不谙世事,单纯天真而极其善良,像极了他母亲,甚至时时表现出女孩子的阴柔。这一点他确信无疑;十六年来,他也从不曾在沈若寥眼中见到过这样可怕的光芒。却不料此时的沈若寥就像活脱脱一个沈如风在那里,鄙夷而冷酷地面对朝廷的合围,一个眼神可以吓退十万大军——当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场围剿,换来的是一个空前绝后的神话传说;天下第一高手,从此隐退深山,终生不曾再迈出夜夭山半步。何师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杨之巅盛怒之中,也没有听清何愉的话,只见到沈若寥此时此刻,竟然还如此无礼,对自己的三叔横眉怒目;真水寨寨主一生性情宁静如山,恬淡如水,此时却如火山喷发,岩浆入海,暴怒不可收拾,抬起腿来就要踢他。沈若寥大吃一惊,本能地跳到一边闪过;然而躲开这一踢的瞬间他意识到不该这么做。正如父亲的打骂一样,他应该恭敬地接受一切。 果然,他这一闪,使得杨之巅更加怒不可遏。他暴喝道: “沈若寥,你给我跪下!!” 沈若寥温顺地重新在他面前跪下来。 杨之巅咬牙问道:“你……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老天无眼,让你继承了乃父的武功,才使得你年纪轻轻,竟致如此的不可一世。我今日就当着全体族人的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废了你这身武功,为晴儿雪耻;也免得让族人说我是非不分,断事不公,更要以儆效尤,让族中小辈从此都以你为戒,断了他们学武的念头!” 沈若寥一时浑身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没想到一向对他无比慈爱宽容的大伯,竟然也有如此苛酷不近人情之时。他不知道晴儿究竟安危如何,早已内心如煮;而此时此刻,自身面临的惊恐和绝望却又远远盖过了对晴儿的担忧。他想要为自己申辩,却无从辩解,还没开口,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涌出来。他努力良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浑身瘫软地跪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杨之巅走到自己面前来,命令三叔把自己按倒在地上。 “大伯!请手下留情,三思而断!”院门口突然响起一声高叫。一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青年冲了进来,两步冲到族长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 杨之巅却只是冷厉而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臂。 来人是大哥周向,见族长不肯通融,着急地扑通跪了下来。 “大伯!!四弟并无大错,不可矫枉过正啊!!” 三叔何愉在一旁叹了口气,劝阻道: “向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大伯并没有冤枉他。年纪轻轻,只因为自己武功过人,就可以如此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竟然污辱自己的族妹——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不加以严罚,以后族中规矩何在?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乱来了?” 杨之巅不理会周向,凝神片刻,伸出两手,食指和中指画符一般在沈若寥身后要穴慢慢游走起来。全身的精力都顺着大伯的手指飞快地吸干,仿佛筋骨血脉也被一寸寸地抽了出去,剧痛穿心;沈若寥紧紧咬住牙关,一声也不吭,两颊变得惨白,额角上沁出丝丝汗珠,浑身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掉下来。 他的武功;他十六年如一日,不分日夜寒暑的苦功——十五年父亲的皮鞭和训棍,他永远冰冷刻薄的呵斥和毒打,十六年的血泪汗水,十六年他全部的人生—— 周向惊骇地跪在一旁,很快就看不下去,叩求道:“大伯,不要啊;您怎么能下得了手啊……发发慈悲吧,求求您了……”他眼泪都要下来。 杨之巅无动于衷,仍在继续。沈若寥只觉得全身气血倒窜,撞击在胸口,像要撕裂开来一般;他默默承受了这一切,咬着牙一声不响,只是忍不住泪水,终于哇地喷了口鲜血出来,昏倒在地上。 杨之巅这才收回手来,轻轻吐了一口气,沉着脸对周向令道:“向儿,你把他带到祠堂去,禁闭一夜。” “大伯,——”周向还想说什么。杨之巅却径直走回屋里,关上了门。 第八章 变生萍末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周向走出房门,却发现杨之巅站在院中,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大伯!”周向拜过他后,杨之巅笑道:“向儿,我听说,寥儿这半个月都和你住一起?” “是,他一个人无依无靠,没人照顾。侄儿就自作主张,把他搬来跟我一起住。” 杨之巅轻轻叹了口气:“你想得很周到。他这些天还好么?身体怎样?都在做什么?” 周向道:“肯定是不如以前好。他也无事可做,成天要么看书,要么一个人发呆,也不肯说话。大伯,晴儿妹妹怎样了?” “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担心。”杨之巅笑了笑,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他在屋里?” “是;他身体还虚弱,也没地方可去。您进去看看他吗?您半个月都没来看他过。” 杨之巅望着周向。“向儿,你是不是对大伯很有意见?” 周向诚实地望着杨之巅道:“大伯,侄儿的确觉得您——太无情了。四弟和晴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家都看在眼里,都希望他们能很快成亲。四弟一直都很单纯,一心一意只想和晴儿在一起,从来没有别的心思。您这么轻易就废掉他的武功,是很……残忍的。您比谁都清楚,他是怎么长大的,那一身武功是经过多少血泪苦难才磨练出来的。您说他仗着武功胡作非为,不可一世——恕侄儿直言,您也不想想,您是医家,虽深谙五行经脉之道,自身却毫无武功;四弟若真是仗着武功过人,欺负弱小,不可一世,又怎可能把您放在眼里,更不可能乖乖跪在那里,听凭您废了他的武功。四弟一直把自己的武功与晴儿的幸福,还有他的杀父之仇拴在一起,那比他的性命都重要。现在您让他怎么活呢?您让晴儿怎么活呢?您这样对四弟,真的让大家都有些寒心了。” 杨之巅叹道:“向儿,你骂得我心惊胆战啊。我当时,真是被他气疯了。可是我还没有你想得那么发昏。寥儿那么优秀,你以为我忍心废掉他的武功?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大伯的苦心的。我要进去看看寥儿,和他有些话说。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杨之巅推开房门,走到曾经是梁铁寒住的侧房。沈若寥趴在榻上,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铺盖却一半蹬到了地上。到处乱摊的是书本和衣服,还有琴,显然周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来,除了剑以外。 杨之巅小心地给沈若寥重新盖好毛毡,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望着榻上毫无动静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开始收拣乱扔在地上的东西。 他收了一会儿,回头却和沈若寥双眼对了个正着。 “寥儿,我把你吵醒了?”他歉意地问道。 沈若寥摇了摇头,坐起身来;他本来一直也没有睡着。他没有说话。 杨之巅把手中东西放到案上,在他身边坐下来,关切地问道: “寥儿,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沈若寥不看他,低头轻声答道:“我还好。您怎么来了?” 杨之巅道:“来向你道歉。”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 “大伯,快别这么说。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与您无尤。” 杨之巅叹道:“你可知道,我那宝贝闺女自从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已经好几天不搭理我了。寥儿,说实话,这半个月我都不敢来看你,怕你也不搭理我啊。” 沈若寥依旧低着头,低声问道:“晴儿——怎么样?如果我能问的话。” 杨之巅道:“她也好多了,已经可以下床,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担心。只是我的外孙子没有了。”他长叹一声。 沈若寥轻声嘀咕道:“其实,您应该直接杀了我。” “寥儿,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杨之巅叹道,“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大伯的错。我这个父亲太过粗心,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直没有看出来;事情发生了,我又完全失去理智和冷静,一下子同时伤害了你们两个。寥儿,大伯今天来,也是想要有所弥补。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大伯慈爱地望着自己。沈若寥愣了一愣,稍稍一数,犹豫地说道: “今天是……三月十二,我娘忌日。” 他眼中的痛苦和忧伤很深,刺得杨之巅一阵心疼。 “孩子,今天是你十七岁的生日。过去十六年,你的每个生日都是你一年里最不开心的日子,这样不对。这第十七个生日,大伯一定要让它成为你最高兴的一天。” 沈若寥一时无言。杨之巅继续道:“我已经叮嘱过秋千了,今晚让她烧一桌好菜。咱们所有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吃顿饭。等晴儿身体结实了,我带你俩出山,到外面转一转;这一回,一定把三山五岳都看遍。” 沈若寥无奈地笑了笑,道:“大伯,何必这么大动干戈,我会很不适应的。” 杨之巅摇头笑道:“什么话;这是你的生日嘛。寥儿,大伯来找你,也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今天正好赶上你的生日,是个喜事;大伯想,不如喜上加喜,让你和晴儿成亲;咱们寿宴婚宴一起办。你看如何?” 沈若寥心里一惊,就从座上站起来。“什么?”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伯,这万万不可!” “什么?”杨之巅的笑容立刻被偷走,“万万不可?你什么意思?” 沈若寥低头道:“大伯,我做错了事,挨罚是我活该;我不需要您可怜我。我决不能容忍晴儿嫁给我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杨之巅叹了口气:“寥儿,你还在恨我。” 沈若寥坚决地摇摇头:“我干吗要怪您?您这么做是应该的。她吃的苦头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害了她。我只恨自己。我配不上晴儿;她值得嫁一个比我强百倍的人。您不能因为我一时的错误,让她耽误一辈子。” “傻小子,”杨之巅苦笑道,“我那傻丫头可是扬言,她非你不嫁,不管我把你怎么样了。” “她很快就会讨厌我的。” “胡说;我的女儿是那种人吗?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绝饶不了你。”杨之巅佯怒。然后他又笑了。 “寥儿,别犯傻。你和晴儿的心意,我老早就看在眼里,也早就想好了一定要给你们好好办个喜事。这个想法,并不会因为发生过的意外而改变。深儿这当正在晴儿的房中给新娘子梳妆打扮。我叮嘱过秋千,让她给咱爷俩儿温壶好酒送过来。你身子都还弱,酒也不必多喝,大伯只想跟你好好聊聊。真正的好酒好菜,就等着晚上宴会了。现在这点儿空闲,大伯正好给你看样东西。” 杨之巅说着,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只木匣来,放到桌上,笑道,“这是大伯给你的寿礼。” 沈若寥惊讶得有些发窘。他从来未受过如此待遇,一时话都不知该怎么说,红着脸道:“大伯,这……何必呢。我都习惯了每年这一天给母亲上坟,听爹责骂……再说,十七岁也不是什么特别可庆祝的。” “傻孩子,这是你过的第一个生日,当然要好好庆祝才对。”杨之巅道。“等明天早上,我们一同去看看你父母。你现在先别想,看看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下木匣,上面的木纹简单古朴。他猜想里面会是什么。一本书?文房四宝?或者别的他想不到的? 他打开了木匣。果然是一本书,安安静静躺在里面。沈若寥的心却瞬间冰冷下来,书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印着:秋水还心功。 他没有开口,望着书名,一动也不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之巅把他的反应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心里很是难过。他说道: “寥儿,这秋水还心功其实算不得一门武功,而是一门心功。武功自然重要;然而作为一个人,心性是最重要的,武功却是其次。不会武功的人,一样可以有所成就;然而无论做什么,心性都是离不开的。咱们山寨里面,在你父亲和三叔之后,真正习武的只有向儿、铁寒、你和凡生兄弟四个。其他人或读书,或耕种,或狩猎,到头来大家都是一样生活;这世上走到哪儿都一样,真正区别人的,不在事业,只在心性。” 沈若寥一动不动,没有回答。杨之巅道: “寥儿,你可还记得,那日晴儿出事之前,你在南山弹的那首曲子?” 沈若寥点了点头。 杨之巅问道:“能不能跟大伯说说,曲名是什么?” 沈若寥答道:“刺秦。” “荆轲刺秦王吗?” “是。” 杨之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淡淡笑道: “寥儿,关于曲子本身,我们以后再说。那是一首难得的好曲子;只不过,当时你还太过稚嫩,年轻气盛。这些,都可以从曲中听出来。以前,正因为你还太年轻,大伯一直觉得,教你这门心功,为时太早,恐怕你根本无法领悟。但是现在,你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长大了不少,就要成人;该是时候了。这秋水还心功既不是武功,便没什么招式可言,只是领悟上很难;但是由浅入深,以你的悟性,不会有问题。心功是决不能急于求成的;大伯带着你,咱们慢慢来,渐渐你会发现,这对你恢复身体,恢复武功也很有好处。” “恢复武功?”沈若寥不由自主重复了一句,心里暗暗一沉。废掉的武功,还能再恢复吗?十六年;父亲的期望和皮鞭,他的汗水和血泪;弹指之间,灰飞烟灭,如何再寻得回来? 沈若寥轻轻道:“大伯,还是算了吧;我现在再学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反正我这辈子也做不出什么事来的。” 杨之巅叹了口气,把那本薄薄的书拿起来,递给沈若寥。 “寥儿,你先别忙着下结论;有用没用,看过了才知道啊。” 沈若寥犹豫良久,勉强接过书来,翻开第一页。那第一页上只有四个熟悉的大字,浓墨隶体书成,十分醒目: 真水无香。 夜夭山山脚之下,真水寨入口之处,上山的必经路旁,立着一块巨石,终年覆积白雪。抹去积雪,便可以看到石面之上,世代相传的这四个大字,乃是百年前山寨创始人杨真水所刻写。 他翻过这一页,背面书页上写着一段简短的文字: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畿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1] 仿佛一束流星飞过脑海,在深邃的夜空中划亮了一行清晰而深刻的篆文;分别七年来,他从没有一时一刻淡忘的秋风宝剑,剑面之上神秘的铭文,此刻跃然眼前: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他凝视着这短短几行字,沉思了片刻,又翻过一页。出乎他所料,这一页上印的竟然是他熟悉的一篇散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以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 沈若寥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族长。“是《庄子?秋水》,”他问道。 杨之巅微笑了:“不错;你读过的。扉页上的‘真水无香’,是我真水寨的族训,也是秋水还心功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扉页背面的这段话,可以说是对这条四字门训的释义,也是整个秋水还心功开宗明义之语。这第一篇《庄子?秋水》虽然只是节选,却是精华之笔。文章的意思,大伯不用再给你讲解了吧。为人要有天地一般宽广的胸怀,物无贵贱多寡,事无得失祸福,因其有则当有,因其无则当无。这也就是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宠辱不惊的态度,才能完整地认识自己所处的大千世界,公正地看待周围的万事万物。‘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这是秋水还心功第一课。” 族长话里的意思,沈若寥字字听得明白;他刚刚丢了自己命根儿一样宝贵的武功,大伯无非想借此宽慰他,让他释怀。他苦思冥想,实在很难心悦诚服。然而又一时无可辩驳。“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字字句句说的都是真理,却又让他感到丧气。“无以人灭天”,无以人灭天;无以人灭天……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秋风上的铭文,在眼前来回萦绕,反射着冷淡的光芒:上善若水,上剑秋风……岂非自相矛盾? 他陷入矛盾之中,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杨之巅看着他困苦的表情,微笑道: “寥儿,这心性上的修行,可不是一时一刻就能有所提升的;你把书先收好,过了今晚,再好好琢磨。” 房门开了;木秋千端着托盘走进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三月份下雪,在夜夭山是常事。微风从门外吹进来;半个月没出门的沈若寥,猛地嗅到沾着雪味道的冰凉的空气,竟然觉得有些冷。他的体力的确是大不如前了。 他摇摇头,努力不去想这些;他要让自己看上去很高兴,才能让大伯和晴儿开心。 木秋千笑吟吟地把托盘放在桌子正中,冲着沈若寥挤了挤眼睛,便开心地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只留下伯侄二人在房中对饮。 沈若寥斟好酒,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酒非常烈;头一次,他感觉到酒烈到难受的程度。他把一切归咎于自己衰退的体力,屏着气咽下去,竭力掩饰,想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却委实难以忍受那股呛辣,脸上的表情古怪至极。 杨之巅望着他的傻样,忍不住笑起来,举起酒来品了一口,长长吐了一口气,道:“这酒是够有劲的。咱们俩还不能喝太多;要是新郎倌和老岳父都醉倒了,我们的新娘子怕要哭鼻子了。” 沈若寥低头细声道:“大伯,侄儿对不起您;您还对我这么好,这份恩典,让侄儿至死无以为报。” 杨之巅笑道:“傻小子,年纪轻轻,随随便便就说至死的话,让人家笑话你没见识。都是一家人,你又何苦这么客气,倒让我觉得生疏了;你是不是心里还在记恨大伯?” 沈若寥心里一紧,道:“大伯,您就别再这么说了,我哪儿能那么不知好歹;以后,您也别再提这件事了,好么?我实在——”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奇怪地看着杨之巅。 “大伯?您怎么了?”他问道。 杨之巅脸色突然间变得有些奇怪。他把酒杯放回桌上,眼睛盯着沈若寥,沉默了一会儿,那目光紧张至极,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忽然他脸一沉,开口道: “寥儿,你要理解大伯;大伯当时废了你的武功,其实是——” “别说这个了,大伯,侄儿什么都明白。”沈若寥摇摇头,打断杨之巅的话。他现在逃避一切与武功有关的东西。“我都明白,是我自己造的孽,我从来没有怪过您的意思。可是求求您,以后别再提这事了,我真的受不了。” 杨之巅道:“寥儿,听我说,你会对晴儿好的,对吗?” “大伯……”沈若寥纳罕地看着他;大伯的话说得很慢,声音中有一种不正常的颤抖。“我向我爹娘发过誓,我会——” 他忽然全身一凛,一颗心在瞬间变得冰凉;他想起自己那天在接雨峰顶,当着杨疑晴的面向死去的双亲发下誓言,历历在目;唯独誓言的内容,一瞬间,他竟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怎么会这样?他明明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字斟句酌立下那个誓言,现在,才几天,竟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他会怎样?大概无非就是和晴儿厮守终身,永不变心之类;同样的誓言他立下过成百上千次,没什么新鲜感;可没有哪一次,他像这一次这般认真过,他也从来不信起誓的话真的能有朝一日成为谶语。以前许过的承诺他倒还能记得大半,这唯一一次认真的起誓却竟然忘得一个字不剩! 杨之巅却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或者说,杨之巅此时的表现,比沈若寥还不正常。他开了口,声音却像喝醉了酒一样,道: “那我就放心了;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好孩子,很讲信义,其实没必要发什么誓。”他笑了笑,那笑容却显得极为诡异。“寥儿,你会明白的,会原谅我的,你……你要小心,小心……” 他突然向沈若寥伸出手去,还没有够到他,却趴倒在桌子上。沈若寥惊呆了。 “大伯,”他小声唤道,“您怎么了?” 杨之巅趴在那里,没有反应。 喝醉了?不太可能。大伯的酒量比自己大得多;他还什么事都没有呢。 沈若寥拉住那只伸向他的手,摇了摇。“大伯,大伯?” 杨之巅仍然毫无动静。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很不安,一种极其熟悉的不安,像有什么在心里在不断地蠕动;那动静却被另一层东西所隔膜,让他觉得答案近在咫尺,却一时想不起来。沈若寥本能地站起来,走到杨之巅边上,小心翼翼地拿起杨之巅品了一口的酒杯来,仔细闻了闻,什么异样也没闻出来。 “大哥,”院子里忽然响起三叔的声音,向这里越来越近。“大哥啊,你给寥儿准备得怎么样了,怎么不让小弟也来凑凑热闹?” 何愉推开门,看见沈若寥。“寥儿,你大伯呢?”未等回答,他看见趴在桌边的杨之巅。“大哥?怎么,喝醉了?” 沈若寥头脑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上。何愉走过来,看见他的表情,脸上立时变了色。他扶起杨之巅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族长昔日神采奕奕的脸竟然灰如青砖,毫无血色。何愉震惊之下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杨之巅便像捆稻草一般倒在地上。 “快,把他抬到床上去!”三叔命令道,尔后转身跑出了屋子。沈若寥看着他跑出去,朦朦胧胧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又说不真切。他弯下腰,把杨之巅抱起来,全身麻木得感觉不到丝毫重量。他把杨之巅放到里屋床上;一只小瓶却从族长的怀里滚落下来。沈若寥弯下腰,拾起那只小瓶来。一只精巧的青瓷小瓶,胶木的盖子塞得严严实实。 他刚站起身,何愉从门口跑进来,看到他手中的小瓶,脸上立刻勃然变色: “畜牲!果然是你干的好事!” 沈若寥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出第一句话。 “怎么回事?我还没问你呢!”何愉惊怒道,“解药怎么会在你手里?!” 沈若寥没有回答。心里那层朦胧而不安的蠕动越来越真切,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猛然间清醒过来,发现手中的药瓶已经被三叔夺走。何愉两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阵,突然在他胸口停了下来,然后伸手到他怀中,又掏出另一只形状大小一模一样的白瓷瓶来。沈若寥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只白瓷瓶,一时间头脑中只有一片苍然麻木的空白。 “你还有何话可说?”三叔冷冷问道。 沈若寥好似一尊毫无表情的石像立在那里。他开口道:“你应该比我清楚。” 何愉盯了他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啪啪在他胸前点了两下。沈若寥浑身一软,不由自主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无力地坐下来,再也动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三叔走出门去。 房门开合的一瞬间,他发现外面,雪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 ******** [1]《道德经》 [2]《庄子?秋水篇》 第九章 寿宴之前 洪武二十七年腊月廿八;一年零三个月之前。 马上就要新年了;白雪皑皑的深山中的小小山寨,这两天却格外热闹。大伯刚刚从山外回来,这一次却带回来两个客人: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个可爱的小弟弟。两个人都是二哥在山外从如狼似虎的官兵手中救起的。女孩子拜了姑母为师,读书识字;小弟弟则因为二哥的请求,被父亲收作徒弟,学习武艺。拜师礼过后,新来的族妹和族弟便有了名字;山寨上下,因为过年多了两个亲人,这几天都很高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北院,却丝毫照不进暗房。 寒冷使得沈若寥缩成一团。他睡得模模糊糊,一时只朦胧地觉得周身好不难受,却醒不过来。梦境中的自己,刚刚给新来的族弟族妹取了名字。忐忑,惶恐。他本来不想取,这事千不该万不该由他来做;父亲山一样的身影始终压在身边,压得他浑身冷汗,满脑空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取好名字,抬头试图看清父亲的表情。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身边的这座山却始终只是一团朦胧的黑影,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伸手够不到,怎么也看不清,仿佛隔了两个世界,一个天涯——却又明明近在咫尺,明明那冷酷无情的目光就硬硬地刺下来,高大的黑影铺天盖地压下来,他越发恐惧而浑身发抖;透不过气来——透不过气。 新来的族妹却在此时抬起头来,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这一瞟,一时间却仿佛让他有些忽略了身旁那山一样的阴影和压力。仿佛那目光中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柔和的,善良的世界,透射着阳光,温暖而贴心。她喜欢这个名字——这是他从那目光中得到的讯息,也是他出生十五年来,第一次选择撇开父亲的评价不顾,主动寻求外界的讯息来肯定自己。 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暗房的门锁发出惊心动魄的锵锒一声,晨光霎时闯入了漆黑一片的房间,让他立刻看不见任何东西。双目刺痛之中,一把雪抹到了他脸上,登时冰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本能地举手擦掉脸上的雪水,抬起头来。沈如风威严的身形背着晨光,刀一样插在他视野中,看不真切。 “起来,该练功了。”父亲低声令道。 沈若寥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感觉有如刚刚挣碎身上的一层冰壳,噼哩啪啦都掉到了地上。四肢冷得发僵;神经却还灵敏,身上头晚落下的鞭伤还在刺痛。更糟糕的是,刚一醒来,难以遏制的饥饿感就残酷地席卷了他,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新来的族弟族妹,和即将到来的新年一起,给山寨中每个人都增添了喜悦;却没有丝毫感染到父亲。或许,这世间无论怎样的喜事都永远不可能感染他,正如同夜夭山的积雪,哪怕是六月的日头也无可能融化;这里,四季寒冬,永远没有春天。 然而他不是父亲;他渴盼春天的到来,会在每个三月为发现枝头孱弱的萌芽而欣喜,会为山谷中的小溪打破冰封而兴奋,会为树头冻馁的雏鸟垫暖鸟窝。新来的族弟族妹很快与他打成一团,他长这么大仿佛从来不曾感到过如此的快乐。然而快乐却从来不肯对他钟情久留;每每探望,绝不会留在身边过夜,总是匆匆就要离开,无情地甩手而去,头也不回。相比之下,灾难却总是说来就来,而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句无心错话,一个小小的疏忽,或是他一如既往宁死不肯悔改的对三叔的态度问题——或者,更经常地,为了他努力回想都想不出来的不知究竟什么原因——就会让父亲瞬间勃然大怒;昨晚的晚饭,也就如此依惯例被一顿严厉的鞭笞和一夜暗房里的禁闭所取代。他永远不能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惩罚,尽管从记事起,他就隔三岔五地在领教,而根本数不出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了。 他同样数不出有多少次他幻想有朝一日摆脱掉这些,甚至也曾将逃避付诸行动然而最终失败。直至如今,他依然只有忍耐着走下去。 那是他的父亲。 沈如风领他走到平台上。东天的朝阳已经升起,然而挡在崔嵬的山壁另一侧,只将柔美的红光涂抹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平台是个风口,此刻风却并不很大。除了风声,四下里寂静一片,一如每个早晨。 沈如风走到山崖下,几剑在山壁上划下无数坚硬的碎石子,然后,将剑递给儿子。 “用剑挡我的石子,”沈如风令道,声音很是平常,却让沈若寥从心底打了个寒噤。不容他多想,第一颗石子就呼啸而来,直飙面门。他剑不及出鞘,用剑柄挡开这一击。第二颗石子又紧随而至;他闪开这一击,拔出剑来,挡掉第三颗。 父亲的石子颗颗相连,似无半点间歇;疾戾迅猛之至,若有一颗击中,都会令沈若寥难以消受。然而他已经到了挨打的边缘;如果他能填饱肚子,暖和过来再迎击,情况会好得多。他浑身发僵,虚弱乏力,对付眨眼即至的飞石流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沈若寥开始企盼,用不了熬多久,父亲的石子就会耗光,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 然而沈如风的石子却非但没有枯竭的丁点迹象,反而比原先愈加凌厉凶狠,甚至开始几颗、十几颗同时而至,各击要害。 沈若寥绝望地将要发狂了。“你是不是真想杀死我;倒不如让我死得痛快些,何必这样折磨人呢。”他委屈地在心里默默反抗,手中的剑却愈发迅疾而缜密,四肢也渐渐舒活过来,敏捷了许多。 沈如风暗暗点了点头。他手中的石子成把成把地弹出,眼见儿子的剑路已经完全放开,此刻便是泼水过去,也近不得他身了。他不能再期望儿子的身手再迅捷多少,他已经快赶上自己了。眼下唯一要考验他的,就是耐力。为此,他准备的石子还很丰裕。 沈若寥感觉自己又一次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一生中时常陷入这种精神的危机里,却从未想到,每次挺过危机之后,他的承受极限就向上扩张,才能使他挺过下一次更严重的灾难。 他还在坚持;剑还在坚持。尽管他已然精疲力竭,尽管石子的弹力冲击得虎口和手臂都生痛,剑还在坚持。 突然,飞石无声无息地停止了。沈若寥停下剑,小心翼翼地守着门户,却发现父亲已不再有飞石流弹可掷。他轻轻松了口气,登时觉得头晕眼花,下意识地将剑拄到雪地上,支撑自己不会摔倒。 沈如风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明白儿子早已体力透支。他走上前来,拿过沈若寥手中的剑,冷冷问道: “今天的节目,你想好么?” 沈若寥心里一紧,仿佛头晚落下的伤口就开始向体内渗入寒气。他犹豫片刻,终于老实答道: “没有。” 沈如风早已料到如此回答。他感到,事实上,沈若寥已经越发像自己了,尤其是这副倔脾气,让他栩栩如生地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他的武功也像自己一样,越发精进而近乎完美。用不了多久,他就不能再指导儿子,而只能与其“切磋”了。如此看来,作为父亲,他足以为之自豪。 “你抬起头,看着我。”他冷然令道。 这命令他常常下。沈若寥顺从地抬头看着父亲冷峻严厉的脸。他漆黑俊秀的眼眉让沈如风吓了一跳,仿佛亡妻就在眼前,抬起头向他凝望。他实在继承了他母亲太多的东西;沈如风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一次跌入了那个水火交融的深渊之中。这种强大的矛盾令他无所适从,更激烈到难以自持。他必须倾尽全部来克制住自己;否则,他一定会紧紧把儿子拥抱在怀中,疯狂地吻他,而后抽出剑来,把他乱剑捅死。 他到底不像自己。可他也不像云君;云君的眼神永远是含情脉脉的,不像这双眼睛,让他看到的只有害怕和拒绝。 沈如风不再看儿子,依然用冰冷的声音道:“看来,昨天晚上那顿打你是白挨了。暗房里蛮舒服的,还没呆过瘾,是吧?” 沈若寥心里一阵发抖。他一言不发。 沈如风道:“今天就是你三叔的寿辰了;我若把你打花了脸,你还怎么去给他祝寿?你想不出节目就算了,我给你想了一个,你只需照做便是。做得好,这事就算过去,不再计较;做得不好,那只有怪你自己找罚了。” “什么?”沈若寥问道。 沈如风没有立即回答;他严厉而挑剔地看了儿子半天。然后他用剑在雪地上写了两个字,道:“记住这两个字。到时候我再告诉你该做什么。你刚才能挡开我的石子,就一定能把这件事做得很好。若是做不好,那就是态度不正。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第十章 父亲祝寿 沈若寥回到西院,这才能吃东西。吃完早饭,他洗了个澡,却不料周身每一根筋骨都酸痛起来,加上到处的伤口都在作痛,害得他一头躺倒在床上,半晌起不来。晚上,就得参加何愉的寿宴,还得给他祝寿。父亲给他想的节目,一准儿是和武功有关。他不介意摆弄自己那两下功夫,总之比何愉强,杀杀他的威风也未尝不可。然而打着祝寿的旗子,让他心烦。 他挣扎着爬起来,习惯性地扔掉身上沾了血污的衣服,换了身干净而漂亮的武衫,又小心地系好头巾。无论如何,将要见到杨疑晴,这使他感到多少还是愉快的。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也不过酉正。宴席却都已经摆好了。沈若寥没找到杨疑晴,不知她去伙房帮忙了,一时惆怅中,何愉的小女儿何清清却发现了他,于是便撒开父亲的手跑到他边上。 “四哥哥,你给我爹爹准备了什么节目啊?” 沈若寥低头拉起何清清的小手,看着她粉嫩的小脸,心里一下又软了下来。小族妹才八岁大,他就是再不恤让全族人都知道,也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对她父亲究竟怎么想。 沈若寥蹲下身看着何清清,笑道:“你想让我出什么节目呢?” 何清清歪着头,天真地想了想,道:“爹娘都说,四哥哥无论读书习武都是咱们山寨中最优秀的,所以四哥哥不论出什么节目,一定都是最好的。” 沈若寥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小族妹,你什么都没看到,就开始吹四哥哥的牛皮啦?冲你这句话,我也不敢不尽力啊。” 杨疑晴却在这时出现了,看见沈若寥,脸上先红了起来,低头羞怯地一笑,转身跑进宴席的厅里。 沈若寥对何清清道:“咱们进去吧,外面冷你会着凉的;看看你娘都做了什么好吃的。”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抱她;何清清却摇摇头,认真地说:“四哥哥,你怎么老是把我当小孩儿啊,我已经八岁了,不要人抱了。” 沈若寥惊奇地笑了:“小族妹,你真是个好姑娘。你爹娘为什么不教你武功呢?你一定会学得很棒的。” 何清清道:“爹爹说,有了武功,坏主意就多了。所以他不肯教我,要我做好孩子。” 沈若寥眨了下眼睛,逗她道:“你爹爹说得不错啊,四哥哥可是一肚子的坏水儿呢,你还不快跑,小心我拐走你?” 何清清也笑了。小族妹完全继承了她的母亲——姑母莫素歌的美貌;长大后,一定是个一笑倾城的仙女。 “我不怕四哥哥;四哥哥对我最好了。” 沈若寥摇了摇她的辫子,笑吟吟道:“小妹,这么相信我啊。以后谁要敢欺负你,就告诉四哥哥,我帮你教训他。四哥哥要是和别人打架,你也得站在我这边啊。” “没问题。”何清清认真地点点头。 沈若寥站起来,牵着她的小手,把她领进厅。他心情好多了。 杨疑晴见他进来,就悄悄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寥哥哥,今天这一席菜,全是秋千烧的,看着就馋人,比姑母手艺可好多了。” 沈若寥笑道:“什么时候能尝到你烧的菜呢?” 杨疑晴脸红得可爱:“早晚有一天,你会发觉秋千什么都比我好。” 沈若寥无奈地悄悄弹了她脑门一下:“又来了你;我要真能被几道菜勾走,那只能怪你自己看走眼。” 沈如风进来后,他俩就默契地分开,彼此站得远远的,不再说一句话。 晚宴开始后,杨之巅首先站起身来,潇洒地举杯笑道:“安静啦;咱们现在就开始给寿星老祝寿吧?” 一桌人随他笑了起来,都往自己杯中添满了酒。沈若寥看着杨之巅,发现大伯今日神采奕奕,气度超凡,举杯谈笑之间,族长之风尽现其中,令他油然生敬。 杨之巅接着道:“还是老规矩,由我开始,每个人轮流与寿星老喝上一杯,能喝酒的喝酒,不能的就以水替代,关键是个心意。” 他将杯举向何愉,潇洒说道:“三弟,咱们兄弟几个一起长大,大哥如今都已年过半百,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孩子们都比咱那时候大了。肉麻的话就犯不上说了。大哥送你三个字:康、乐、寿。这对咱兄弟都是福啊。” 何愉谢过杨之巅,饮了这杯酒。沈若寥下意识地看向父亲,沈如风已经站了起来。他很少见父亲笑过,不由惊疑于自己所睹。沈如风笔直地站在那里,举杯微微俯首看向何愉,一张脸被明朗的笑容点亮,越发突显出他的高大英俊。没有女人能抗拒这种阳刚而儒雅的魅力,无怪乎母亲会对他一往情深,而不理会全天下的追求者和外祖父的反对,毅然离开秀美的庐山陪他闯荡天下,最后住在这严寒偏远的北方深山里。 沈如风含笑道:“三弟,二哥这些年来多有过失,三弟每每一笑而过,令二哥甚为惭愧,也由衷佩服三弟的胸襟。今天在这儿,愿三弟健康长寿,也祝二妹平平安安,以后二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你们海涵。” 沈若寥疑惑地看着父亲,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从何而来。何愉和姑母莫素歌听他说完,愣了片刻,一时似乎都有些尴尬。然后,他们站起来,一并谢过二哥,饮了此酒。 莫素歌却没坐下,而接着斟满酒杯,道:“适才大哥、二哥的祝福,三哥和小妹都记在心里。小妹谢谢两位哥哥的关心,祝三哥平安快乐,也祝两位哥哥健康长寿。” 沈若寥看着莫素歌;无论他对三叔的态度如何,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姑母。这么多年,姑母就像母亲一样疼他,在他犯错时护着他,在他挨打后给他上药,做衣服总是先想着他,做了好吃的也永远先给他留一份。在他眼中,父亲的形象为他所一直崇拜,而姑母则正好弥补了父亲的冷酷无情带给他的缺憾。他看莫素歌近乎完美,以致他难以想象还有比她更完美的女人——他的生母曾经存活。 但若非如此,父亲的整个灵魂怎么会永远被母亲独占?大伯曾说,母亲是个真正的仙女,所以才在人世间留不长久。曾经被全天下的男人觊觎,他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完美呢? 长辈们祝完酒,就轮到了小辈。大哥周向和三哥依次祝了酒。沈若寥也老老实实地遵照父亲事先的命令,流利地背诵过父亲教的祝酒词,规规矩矩地给三叔祝了酒。族弟们按次序轮接下去。然后,大姐何深深带着小妹妹何清清一起也给自己的父亲敬了酒。待杨疑晴敬过之后,就只剩下木秋千姐弟俩了。木秋千犹豫了一下,举着杯子站起来,有些羞涩地开口道: “我就斗胆,代表我们姐弟两个,祝三叔和姑母健康长寿,祝大伯、二伯健康长寿,也祝各位兄弟姐妹都平安快乐,学业有成。” 举席人闻言,都一同饮了这杯酒。木秋千接着道: “我们二人要特别感谢远在千里之外的二哥,感谢大伯,感谢真水寨,你们的救命之恩我们没齿难忘。来这里只有二十天,我却真切地感觉到这里就像个家,每个人都像亲人般彼此相待。这是我和弟弟平生最快乐的二十天。我衷心愿真水寨,家和万事兴。” 她说的情真意切;举席人都不由鼓掌叫好。沈若寥不禁有些惭愧。他觉得木秋千虽然没读过书,却真正是个“能上台面”的人。她的话让他不得不反思自己:何愉算是他的亲人么?他一直对自己的三叔不敬,究竟该还是不该呢? 但他抬头的瞬间,却正好与何愉目光相碰。似乎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响起;在二人听来,都是刀剑相交之声。沈若寥心中的反感倏然间又升起;如果何愉也能算亲人的话,那倒是件很滑稽的事。 祝过寿酒,大家开始吃饭。所有的人都发现,今天的菜肴,异乎寻常的可口,以致酒也似乎香醇了许多。众人交口称赞木秋千的手艺,甚至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筷子了。 眼见着酒菜都消灭得差不多了,杨之巅笑道:“孩子们,你们给寿星老准备的拿手好戏,现在就亮给大家看看如何?” 听他说完,大哥周向就伸手将座下的剑取上来,从容站起身来,抱拳道: “侄儿没别的本事,只能给三叔舞个剑,权当凑个热闹。这屋子太小,侄儿也只有在院子里献丑了。” 何愉笑道:“向儿的身手,在屋里自然施展不开。我们就到院子里一睹为快好了。” 众人便起座离席,都出了厅走到院子里。沈如风却在此时不动声色地走到沈若寥边上,低声道:“跟我来。” 然后,他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转身回到厅里。沈若寥看看没人注意到他俩,便乖乖跟进了屋,靠在墙边站着。 沈如风避过门窗,冷冰冰看着沈若寥,开口道:“刚才的祝酒,呆板沉闷,一点儿诚意也没有。你是什么意思,是想成心讽刺和羞辱我么?” 沈若寥没有吭声;委屈的泪水猛地又冲上胸口喉头,他差点儿就要忍不住。他深深低着头,死死咬住牙,摒住呼吸,生怕眼泪一掉下来,立刻就会遭到暴打。 到底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您满意?还是我无论怎么样,永远都无可能满足您的要求;因为您的心里,从来对我只有最无情的挑剔和苛刻;从我出生之时起,便永远是您眼中的罪人和孽障。 沈如风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用了最平静的口吻问道:“早上告诉你的那两个字,还记得么?” 沈若寥低头轻声答道:“记得。” 沈如风道:“跟我去北院走一趟。我来告诉你你的节目。” 第十一章 生父之痛 轮到了沈若寥的时候,他父子二人却都没了影。寨中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出来他二人去了哪里。莫素歌不由担心起来;她向院外一望,却见两人正走进院来。 沈若寥走到院子正中央;四面的灯光打到他身上,映出他忧郁的神情。他看到莫素歌探询的目光,淡淡一笑,抽出剑来,安静地指在雪地上。长剑反射着雪白的寒光,一如沈若寥单薄的身形,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莫大的紧张。院子里立刻鸦雀无声,仿佛只有沈若寥一个人在那里。 沈如风打破寂静,从容开口道:“有劳大家久等。我俩刚去北院取了样东西过来,以增添气氛之用。” 他手臂一伸,一把长剑就亮在众人面前。剑尖上挂着一串一千响的鞭炮,红艳艳的,十分醒目。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躲远了鞭炮。 沈如风微微一笑,对木凡生道:“凡生,香你拿好了吧?还烧着吗?过来,把爆竹点燃。小心,点燃后马上跑开,回到人群里。” 木凡生小心翼翼地把香头触到捻芯儿上。很快捻芯儿就点着了,火星发着细碎的裂响顺着引线向爆竹蹿去。木凡生飞快地跳开,跑得远远的。 他刚一躲开,一道寒光闪电般直取鞭炮;沈如风剑尖上已然空无一物。他收回剑,退到观众中。鞭炮开始爆响。众人却看不清鞭炮在哪儿,沈若寥又在哪儿;只有模糊的剑影远远地隐约闪现,剑影前方一丈远处,正对着何愉,爆竹的火光颗颗炸亮,接连而下,一笔漂亮的金色行书在空中写出。沈如风脸上立时变色。 “爹爹,是个‘春’字!”何清清拍着手跳了起来。 火光是稍纵即逝的;鞭炮还在继续鸣响。剑影前方,“春”字刚刚显形便已然消失;紧随着“春”字最后一笔,又一个字在空中噼啪作响地写出来。沈如风的脸冷厉如刀。 “是‘满’字!”何清清更高兴了。 一个个清晰漂亮的字伴随着震耳的炮响,在空中流水一般地闪现出来,字与字之间衔接甚紧,火花的位置恰到好处,一个也不浪费。众人看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莫名惊诧地数着空中次第出现的七个字。 春满乾坤福满门。 随着第一千响的爆鸣,一个行体“门”字完美地收好最后一笔。夜空下顿时显得寂静至极。浓烟袅袅地散去;沈若寥收起剑,向众人行了个礼。院子里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 “四哥哥太棒了!”何清清兴奋地嚷道。 杨之巅颔首笑道:“三弟的寿辰赶得好时候啊,再有两天就过年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寥儿真是玩得漂亮,创意也相当好。剑如其字,字如其人啊。向儿,你觉得如何?” 周向道:“大伯,您就别取笑侄儿了;四弟的剑,侄儿从来都没本事看清过。” 沈若寥脸上的忧郁始终没有消散。他很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计划,比预想的还要好。然而这一切越令自己满意,就越是惹火父亲。他横竖不敢朝父亲看上一眼。莫素歌注意到他眉间的愁云,小心地瞟了一眼沈如风,立刻在二哥眼中看到了最令她害怕的神情,那股愤怒与仇恨交织的深刻的火焰。十五年来,每次她看到那股火焰,她总是想尽千方百计将它扑灭。 莫素歌笑道:“三哥,我看寥儿的功夫已经赶过你了呢。” “早就是啦,”何愉从雪地上捡起一节鞭炮的残筒,叹道:“这么快的剑,只有二哥能调教得出来啊。” 莫素歌接着向沈如风道:“二哥,这孩子可是越发地像你了。” 沈如风淡淡一笑,把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用了最平常不过的声音说道:“还差得远。” 轮到木凡生的时候,他跑到院子中央,满脸通红,慌慌张张道:“凡生什么也不会,就给三叔翻几个跟头吧。”说完,他便在众人注视下翻了几个侧翻,几个空翻,然后又慌慌张张跑了下去。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沈如风低声道:“这孩子落脚极轻,身手干净得很,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木秋千却在边上听见,笑道:“二伯,他那两把式,都是自己平时跟邻家孩子们打闹瞎摸出来的,上不得台面,让人看了笑话。” 沈如风微笑着摇摇头,目光一刻不离开木凡生:“秋儿说的哪里话;凡生天生底子很好,将来一定比你们这个四哥有出息得多。” 等众人目光的焦点挪到了何愉的两个女儿身上,没有人再注意他俩了,沈如风对沈若寥低声道:“跟我走。” 他走了两步,回头看儿子正望着自己,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又阴沉沉地加了一句:“去暗房。” 沈若寥很清楚父亲这句话中的一切含义。他看着父亲拿了一盏灯,便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翻过后墙,走下山坡,穿过旷大的武场,向北院走去。 到了暗房门口,沈如风打开锁,回头阴沉沉看了儿子一眼。沈若寥没有马上进去;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北院里一片死寂;整个山间都是一片死寂,尽覆白雪,没有一丝风。他抬起头;天上一点儿云也不见,满天的繁星或明或暗,不停地眨眼。 夜夭山,难得这样的晴天。 “进去,”沈如风冷冷令道。 沈若寥走进暗房,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他静静看沈如风关上门,插好门闩,把灯放到墙边,然后伸手将墙上那条他青梅竹马的皮鞭取下来;这些惯常的工序。无需父亲下令,他便顺从地解掉上衣,跪下来。 沈如风攥着鞭子,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来回走了几次。沈若寥并不抬头,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整个身心如外面的山一样死寂,只是等待。 沈如风望着儿子身上落下的阑干交错的新旧伤痕。许久,他冷冷开口道: “你翅膀硬了是吧?你以为自己长大了,有出息了,是个人物了,可以公然向我挑衅了,嗯?也算你有胆量。” 沈若寥一言不发。父亲的话就如他手中的鞭子,重重落在他心上,让他疼得窒息。 沈如风道:“这回你怎么解释?又把那两字忘了?”他冷笑一声,“你记性不错,简简单单两个字都能忘掉;你的终极目标,是不是要忘了这世间一切长幼之仪,尊卑之序,父子之伦呢?” 经常如此,他何不相信自己已经习惯了呢。他写的那句话比“寿康”两个字更好,在武功上的要求也更难。只要他顺服地解释一下,父亲会信他,一切又会平安过去。然而父亲刻薄的话再次深深地刺痛了他,一股叛逆猛地从沈若寥心底冲上来,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再忍,脱口答道: “那两字是‘寿康’,我是故意换掉的。” “什么?”沈如风严厉地问道。他头一次被儿子这样顶撞。“你有本事,怎么不换一句骂人的话啊?” 沈若寥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他人,冰冷得令他自己都感到绝望:“我是在祝大家新年快乐,不是为了给他祝寿,没有必要让别人心情也不好。” “混账!”一记鞭子猛地砸到他肩上;沈若寥颤了一下,咬住牙没有出声。他早已学会忍受这种惩罚。 鞭棍的力量是强大的,这种强大根源于它的名正言顺。所以反抗的艰难不在于笞杖本身,而在于反抗所得到的不忠不孝不义的千古骂名。 “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他是你的三叔。你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的三叔如此不敬。” “他也配。”沈若寥一字一顿道。 又一鞭砸下来,接着又一下。 “你也配?”沈如风的怒是前所未有的不可遏制。作父亲的权威被这样挑战,这对于一个走遍天下未逢敌手的人来说简直不可忍受。他已经完全忽视了,沈若寥现在的表现只是自己年少时的翻版,身陷自己与自己的相争中而浑然不觉。他的鞭子继续落下来。 “你口口声声答应过我多少次不再这样,怎么回回都出尔反尔,阳奉阴违了?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沈若寥的火气也开始渐渐压不住了。他用了最轻浮的口气道:“以前不算;现在算。” “什么?!” “以前为了不再挨打,只是嘴上讨饶而已;其实心里,从来没有答应过。但是现在,我不能再骗您了。” 沈如风沉默片刻。然后,他冷笑道:“好,好汉。你有种,今天就死也别再骗我。” 他手中的鞭子更加凶狠地甩下去。沈若寥倔强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响。他感觉自己在被一点点撕裂,恐惧与绝望在心里跳掷翻腾,呼啸着要让他发疯。他没有错;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错了。他相信这一切的根源,其实并不在他对何愉究竟如何,只是因为仇恨,那种自他出生起就带给父亲的仇恨。这一点,他无法改变,除非他真的被父亲杀死。 沈如风停下来,沉沉地望着儿子。 “你还真有种了?想让我沈如风落个不仁不义之名么?” 沈若寥咬着牙。他浑身都在淌血,拜他的亲生父亲所赐。他从不相信自己对父亲有任何不孝不敬之心;然而十五岁的少年终于压抑不住叛逆的年轻的血液,矛头直指他一直视为偶像的父亲。 “您错了;不是我想,而是您自己想。”他冷冷道。 沈如风万没想到他如此回答。“你说什么?”他依旧阴沉地问。 沈若寥抬起头,立刻从父亲眼中看到那种熟悉的光芒,那种带着杀气的残忍而刻毒的眼神,令他心惊胆寒,此刻也触发了他一直以来所有矛盾的感情。 “您没必要否认;我从来不会怪您。爹,您怕何愉;我可以看出来,全山寨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大家只是不说而已。我就是不能明白,您为什么要怕他?他的武功还不如我,您却对他一味忍让,这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最终毁了整个山寨的。” “放肆!”沈如风勃然大怒,一记鞭子就毫不留情地抽到他脸上。“你好了不起啊,我看不清的事情你却能预见未来?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样对我说话?” 他从袖口里抽出一样东西,刷地抖开来,却是一条床单,陈旧的时间与昏暗的灯光已经使它显不出本来的颜色,只有浅淡的底色上大片大片褐色的血迹,无论再过多少年,仍然是如此地刺眼而令人震惊。他把床单挂到墙上。 “你看看你的母亲,看看她为你做出的牺牲!可你算什么东西?你都做了些什么?你配不配代替她活在这世上?你生就这一身逆骨到底是随的谁?你已经忘了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是吧,还想造反了?” 沈若寥发着抖;浑身的伤口刚刚都还钻心地疼,现在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一阵巨大的窒息的压抑,紧紧攥住了他的整个心胸,让他几乎难以支撑自己不昏倒。 娘,您是真的爱我,才会忍心让我代替您活着是吗?我已经受了十五年的惩罚,难道还不够么?是不是非得把我逼到发疯,非得把我折磨到死,他才会满意? 为什么我要出生?为什么我要出生?? 那床单他已经见过太多次,再也不敢抬头看上一眼。父亲以此来惩罚他,效果的确是再好不过。然而他已经十五岁了,不再像五岁或十岁时那样头脑简单。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倒不如把十几年的话都说了痛快;这种日子,他再活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 您看看他……救救我吧,娘亲…… 他声音颤栗而发紧,依然冷冰冰道:“我什么也没有忘记,有您在边上每天提醒我,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在您眼中,我从出生就是个罪人,一生祝定给爱我的人带来苦难,我娘就是这样被我害死。这都是您亲口告诉我的,沈若寥没齿难忘。可是,——” 他喘了一口气,紧紧咬住牙强忍了半天,才把眼泪制住。沈如风听出他声音里的泪水,一时没有出声,静静等他说完。 “您把这条床单拿出来,并不是什么高明的事,您以为这样做对得起我娘么?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我并没有求娘把我生下来;但您可以选择,是您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我娘她去世,有一半是您的过失。我眉心的伤疤不是我想让它长上去的,您给了我这样的身体,反倒归罪于我。这些年来,您对我从来没有公平过,您想的更多的恐怕还是您自己的私心,您是不是还要否认,骂我妄言忤逆?” 沈如风把鞭子轻轻丢到一边;这是他极怒的表现。沈若寥看到他的手握住了剑柄,感觉自己到了十五年来最绝望的时刻。父子俩此时达成了惊人的一致,都已经完全被对方逼得丧失了理智。沈若寥继续道: “我知道,您养大我,只是为了惩罚我,为了复仇。十五年的教养之恩,我只有来世再报。沈若寥诚心领死,再无怨言。” 沈如风从墙角抄起粗如手臂的训棍,一棒将胡言乱语的少年打趴到地上。他吼道:“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了?!还是你以为我舍不得你这个孽障?!” 沈若寥忍痛答道:“我可以自己动手,以免给您带来不便。” 沈如风被儿子气得疯了,他又一棍子打下去,吼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胡扯?!” 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道:“二哥!” 莫素歌。 沈如风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也没出声。 敲门声又响起来,大了很多,显然莫素歌心里十分着急。“二哥!开开门啊!二哥!” 沈若寥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衣服,重新穿在身上。 沈如风走过去,把门打开。莫素歌闯进来,看见沈如风,同时看见他手中的训棍。她向暗房里走了几步;沈若寥扶着墙站着,一言不发地冷眼望着她,衣服上满是血迹。 莫素歌转身对沈如风道:“二哥,大哥和三哥还想一起借兴再喝两杯呢,独不见了你,没想到你又到这儿来了。这孩子今天表现多好,他又怎么惹你了?你看你把他打的。” 沈如风冷冷道:“你问他自己,他表现得有多好。”他看着沈若寥,怒斥道:“你站着干吗?还不跪下向姑母请罪!” 莫素歌忙拦道:“胡说,给我请什么罪?他对我和三哥半点儿过错也没有。” “你还不跪下?”沈如风张目叱道。 沈若寥笔挺挺地站在原地,冷冷抗道:“我无罪可请。” 话音甫落,沈如风手中的训棍就横扫而来,重重击到他腿后。莫素歌大惊失色,竟阻拦不及。沈若寥被这一棒打得立时跪下来;两膝触地的瞬间,他心里一横,索性向前扑倒。这一下更激怒了沈如风;手中的训棍毫不留情地向儿子身上打去,却在最后一瞬间不得不收住:莫素歌扑到训棍下方,挡住了他。 她回过头责怪道:“二哥,你就这么一个孩子,你真要打死他才后悔吗?我真是不明白,这孩子长得多像他母亲,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待他啊。” 她突然看到墙上挂的血污的床单,惊怒道:“二哥,你这算是什么作为?这都十五年了,你怎么越来越糊涂啊?我二嫂的死他有什么过错,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他?你还算不算一个父亲啊你,你的人心都到哪儿去了?!” 沈如风把训棍丢到地上,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门。 第十二章 寿宴未竟 莫素歌伸手去扶沈若寥,沈若寥推开她,自己坐起来,靠到墙上;后背的伤口一下子碰得疼痛钻心,他强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簌簌落出来。莫素歌心如刀割。 “寥儿,好孩子,你别把你爹的话往心里去。你爹他真是昏头了,他慢慢会明白的。” 沈若寥躲开她的手,道:“您走吧,别管我。” 莫素歌道:“我和你一起走,咱们回去,我给你上上药。” “别管我,”沈若寥仍是说道。 莫素歌轻抚了一下他的肩头;这一回,他没有躲。 “寥儿,你听我说,你别老想着你这道疤一出生就有,是什么不好的事;小孩子在娘胎里不小心磕了碰了哪儿,当然会落下疤痕,和罪孽不罪孽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信,眉心的伤疤有什么不祥的含义。咱山寨里没人信这个,你爹他其实也不信,他只是太爱你娘,伤起心来没有理智。寥儿,你大伯也和我说过,他活了半百岁数,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好学的好孩子。你要认识你自己的价值,你和你娘一样,都是上苍完美的杰作。寥儿,你是真水寨的骄傲,也是你爹的骄傲。” “我三叔也会同意您这样讲么?”沈若寥冷冷反问道。 莫素歌愣了一下,有些难堪。她说道:“寥儿,咱们回去吧。这暗房阴冷潮湿又招风,你这一身伤,受寒会落下病的。咱们回去,我给你上上药。” 沈若寥道:“我不走;您走吧,别管我了。” “那可不行,”莫素歌提起墙边的灯,拉住他的手臂:“走吧,寥儿。” 沈若寥突然抽出手臂,身子挪到一边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道:“求您了,别管我吧;我不想看见您。” 莫素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望着沈若寥,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母亲得不到孩子的原谅。多年后,沈若寥总是责备自己,其实姑母当年又有什么错呢。 许久,她叹了口气,把灯留下,孤单地离开了暗房。 沈若寥松开手臂,无力地靠着墙。他习惯性地抬手摸到自己眉心天生的伤疤。他甚至想过用剑刺掉它,或是用火钳去烫;但是刺掉后,烫过后,伤疤只会扩大,只会愈加醒目地昭显他与生俱来的罪孽与耻辱。 他常常伤心地想起他从未谋面的母亲,想母亲有多爱他,会为了让他活而甘心自己去死。可母亲大概没有想到,他活下来,她却因而死了,这对他来说,又是怎样一场灾难。 爹爱我吗;爹不爱我。他只爱母亲一个人。血肉相连,血肉相连。这是多么奇怪和滑稽啊,一个父亲可以因为爱自己的妻子,而痛恨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在冰冷的暗房里坐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站起来,走出门,来到院子里,抬头向上望去。夜空晴朗得可爱,静谧无风。那墨黑的天上也无一片云,而一览无余的是漂亮的群星占据了天空。 父亲是风,母亲是云。无云则风不可见,无风则云不能游。但他呢?他出生在黎明破晓时分。父亲为他取名若寥,只因那时地平线上闪现的一颗明亮的孤星。而孤星不能证明风的存在,更需要牺牲云来显现自己。他的存在有什么价值?一颗终生注定给爱自己的人带来灾难的灾星而已。 说到底,他就不该来到这世上,他就不该活着。 有人向这里跑来。沈若寥静静地站着,听出来者却是杨疑晴。他转过身,看见杨疑晴远远地从外面跑进院子,见到他就一下子摔倒在雪地上。沈若寥忙跑过去,扶起她来。 杨疑晴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气,道:“寥哥哥,你……你爹……你爹……” 沈若寥见她盯着自己的脸,又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摇摇头道:“晴儿,我没事。你别这样,吓人。” 杨疑晴摇摇头道:“寥哥哥,你爹……你爹……他……” 她眼泪流了下来。沈若寥疑惑地抓住她,问:“我爹怎么了?” 杨疑晴哭了起来,道:“你爹他……他不会再打你了。” 沈若寥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杨疑晴哭道:“爹……爹让我来找你……去东院……” 沈若寥困惑地看了她一会儿,道:“晴儿,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告诉我。” 杨疑晴道:“寥哥哥,你爹他……他死了。” “他死了?”沈若寥一头雾水;他感觉自己确乎是傻了很多,竟听不懂她的话。“什么意思?” 杨疑晴没回答;这问题没法回答。 沈若寥看着她;他突然转身跑出北院,就向东院跑去。 “寥哥哥,等等我,”杨疑晴追在他后面,追不上。 沈若寥飞快地跑进武场,向后山坡上的东院跑去。眼前的景象轮廓清晰得很,只是感觉有些奇怪的虚幻,似乎不是立体的,比夜空下应有的实景要明亮一些。他突然感到自己跑不动了,才意识到自己摔倒下来。他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上,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星空。满天的星星似乎都在奔跑,在旋转——他确乎是有些眩晕了。他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星空又恢复了正常,静谧的、神秘的、安详的、深窈的黑色无与伦比的晴朗和透明。没有云;星星像珍珠亮晶晶撒落在夜空中,一颗颗看得清晰,却如此遥远,只能凝眸相望。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感觉自己快融化在这星空里,心跳好静好静,天地也异常广泊,似乎他已经挣脱掉过去,挣脱掉现在,挣脱掉回忆与思想,挣脱掉枷锁和躯壳,甚至不需要自由的呼吸,来承载他飞翔的感觉。 杨疑晴气喘吁吁跑到他身边;她吓坏了。 “寥哥哥,你怎么了?你……我去叫爹。” “晴儿,”沈若寥叫住她。他站起来,立了一会儿。“你别慌,我没事,一时有些头晕而已。——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刚刚还和爹在一起呢。你和大哥打赌又输了?” “寥哥哥,是真的。你爹死了。二叔——他喝了毒酒,没……没救回来……”杨疑晴哭道。 “毒酒?”沈若寥不可思议地站在原地,望着杨疑晴。“什么是毒酒?” “……就……就是毒酒啊……”杨疑晴惊恐地看着他:“寥哥哥,你……你还好吧?要不……我先去叫我爹……” “别别,不用。我没事;我……我也不知道,应该吧。晴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算了,走吧。” 沈若寥跟在杨疑晴后面,穿过白雪皑皑的武场,走上山坡,向东院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杨疑晴不得不常常停下来等他。 离院门还有几步时,他又停了下来。 “晴儿,”他问道,“他怎么会喝毒酒呢?为什么?” 他不待回答,自言自语道:“我们刚刚还在一起呢;他还发脾气,还那么凶,还打我呢。好端端的,哪儿来的毒酒啊——”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里闪现:父亲是自杀。 就是因为他,因为他这个逆子说的那些混账话,父亲是被他气死的,是因为他才去喝毒酒。事情原来是这样;他只是一时耍性子,却没想到,竟把父亲逼到这个地步——他吞了毒!片刻之前,沈若寥还觉得想自寻短见,觉得活不下去了,要被父亲逼死了;现在事情竟是这样,倒是他逼死了自己的亲爹……?!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觉得昏天黑地,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念道。 杨疑晴望着沈若寥,他漆黑的大眼睛就像毫无遮拦的夜空一样,浸透并散发出隐约的死亡的光彩。她恐怖地发起抖来,说道:“别问我,别问我……”然后,她转身就跑,魂飞魄散地跑进东院,不再看他。 沈若寥走进东院;院子里依然像寿宴时那样灯火通明,却悄无声息。所有的门都开着;所有的屋子似乎又都空空荡荡,只有北侧房中好像聚满了人。 也许他一走进去,大家就会大笑起来,围上来告诉他,这真的只是个玩笑而已。 可是这会是个玩笑么?整个真水寨中,还有谁比他更会开玩笑;他从未想过,这种事情也能用来开玩笑,太恶毒了。 满地都是鞭炮的红色碎屑,像点点凋零的梅花落在白雪上;踩到上面,似乎还发出噼啪的声音。火药味却已然全散去了。深呼吸,空气凉丝丝的。 他走上台阶,走进北侧房,他父亲的房间。 房子里站满了人。很多人,也许是所有人。大家都默不作声望着自己。沈若寥一一看过去,每张面孔他都熟悉,却叫不上名来。 通向里屋的通道上却空着。他走进里屋,很平静。父亲的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穿着他挨打时父亲正穿的那身衣服。他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人。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愈加清晰而虚幻地亮起来。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再睁开眼睛。床上那人看得很清楚,相貌和父亲一模一样。 可是这个人不像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又说明什么问题呢。印象中,父亲是很高大的,眼前这个人却显得有些瘦小干瘪。印象中,父亲是武功高手,脸色气度一向很好,眼前这个人却面如灰土。更何况,他在边上的时候,父亲从未闭过眼睛。说白了,面前这个东西根本不像人,更像一个胶腊质地,毫无生命的玩偶。 沈若寥拿起他的手;那手还是温热的。他握了一会儿,又放下。 然后,他疑惑地转身,走到外屋,看着众人关注的目光。他想开口问什么,却突然觉得漆黑一片,屋里的,连外面的灯都一并灭了,只有头顶上静谧的夜空,星光闪耀…… 第十三章 寿宴之后 他猛地一惊,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纯粹的漆黑。冰冷,死寂。他摸了摸身下的硬砖,冰冷得几乎粘掉他指尖的皮。空气中是结了冰的灰土的味道。他太过熟悉的气息——暗房的气息。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父亲并没有死;晴儿并没有来找过他;甚至姑母也不曾来救过他。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现实依旧是场噩梦;父亲刚刚打过他,这一回,似乎打得比以往加起来都更加狠毒,他竟然昏了过去。却又不能永远沉睡;冷醒过来,孤独被锁在这冰天雪地,密不透光的暗房里,浑身虚软疼痛。外面应该已经入夜了吧,可能又起暴风雪了;否则,不会这么冷;他可以听到外面寒风的怒吼;暗房的门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一丝风;寒夜的冷酷却依旧能从厚厚的墙壁中渗进来,冻得他浑身哆嗦。 何年何月,才能解脱?何年何月,父亲的仇恨才能消除——难道真的只有等到他死了,我才能解脱?可他是我父亲,是我亲生父亲…… 可他又何曾真正当我是他的亲生骨肉?可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吗? 他轻轻动了一下,右腿上立刻痛彻心扉,他禁不住呻吟了一声,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这才真正冷醒过来。 他一直都在做梦;尽管一样是噩梦——尽管真正醒来之后的现实,依旧是一样的噩梦。父亲终究是死了;一年之前,刚刚在这里,这同样的暗房里,毒打过他之后,回到东院,父亲就喝了毒酒——有人在酒里下了毒药。 他努力坐起身来,咬牙忍着腿上撕心裂肺的伤痛,随便找了个方向爬了一会儿,摸到墙壁,靠墙坐下来。他伸出手去,摸到右腿上;那里肿起了一大片,胫骨已经被打断;浑身快被冻僵,疼痛却分毫未减,由于持续作用,让他觉得愈发难以忍受。他轻轻呻吟了一声;出声带来了片刻间疼痛的减轻,引得他又呻吟了两声。然后他忍住了。死寂一片的北院,死寂一片的暗房中,呻吟声似乎在不停回荡。他堵住耳朵,静了一会儿。 “爹?”他小声唤道。鬼使神差地,他幻觉父亲在暗房里,父亲的灵魂,在这个他往日受罚的暗房里,凝视着他。 “爹,我今天可倒楣到家了,”他苦笑一下,轻轻道:“我早告诉您过,他是个恶魔,您偏不听。” 他停了一会儿。暗房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却觉得耳中不断轰鸣,似有万人在周围嘈杂。他捂住耳朵,唤道:“爹,爹,您在哪儿?爹,娘……” 他又停下来。耳中忽然安静了。他惊恐地紧紧靠住墙,睁大眼睛。刚刚发生的一切此刻都一齐涌上来,在眼前一幕幕呼啸闪过。 他和大伯在喝酒;晴儿晚上就要嫁给自己。大伯突然莫名其妙醉倒;三叔进来,却发现大伯已经中毒身亡;大伯身上掉出来一只药瓶,三叔从自己身上搜出了另一只;接下来,三叔把全部族人召集到院子里,在冰天雪地中,当着众人的面拷问自己;三哥执棍。 他头痛欲裂,不明白一切究竟怎么能够发生;为什么明明是三叔视如宝物的那瓶毒药,竟然会在自己的身上;为什么他和大伯同饮了一壶酒,大伯中毒身亡,他却平安无事;更不明白为什么那瓶解药,居然会在大伯的身上。一切都是一场蓄意的阴谋,然而设计得太过完美,让他非但事前毫无所察,事后也根本无从辩白。 在众人的眼中,一切却似乎都已经再明白不过。大伯废了他的武功,他怀恨在心,更要迫使晴儿再无出路,只能嫁给自己。他毒死了族长,自己却安然无恙;毒药藏在他身上,一切铁证如山。 他无论如何不肯承认,三叔也就铁了心要把他往死里打。自己已经毫无武功,再无招架防卫之力;三哥也就终于得到了机会,要洗刷报复往日里积下的一腔妒火和怨气,上来便打断了自己的右腿,还要不懈地在断骨上踩踏揉碾。最终他挺不过去,推说自己找到了一个三叔的漏洞,要大哥把大伯未喝完的毒酒拿出来,他要揭穿三叔的阴谋;大哥刚把酒杯递给自己,他便接过来一饮而尽。只是他连求死也不可得;三叔当即掏出解药给他硬灌下去,仿佛是烈火入腹,剧痛攻心,他吐过几口血之后,便再不记得任何事情。 此时此刻,腹中剧痛已退,腿上持续的伤痛却给他的胸腔里带来巨大的压力,仿佛心跳随时可能在那压力下骤停。太冷,太冷……他徒劳地用手轻轻捂住伤口,不敢用力压迫到断骨;又不敢松开手——分明那寒气就如刀尖一般无情地钻进他的伤处,在里面剜割——可他捂着又岂非徒劳,明明浑身都已经冻得发僵,明明两手都已经如冰凌一样,没有丝毫暖气。 可这不是最冷的,也不是最痛的。如果他不是孤独一人,哪怕是同样的暗房,同样的刑伤,一切也都会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没有人帮他,没有一个人——整个山寨,除去被三叔锁在房中的小族妹何清清之外,所有人都站在蔽雪的廊檐之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望着他在大雪中受尽折磨而熟视无睹。没有一个人质疑三叔的问罪,没有一个人相信自己的清白。 他不能责怪别人;几个族兄族弟向来都是生性懦弱,此刻的沉默也不足为怪。大姐何深深是三叔的女儿,八成跟他是同谋。凡生后来自己一个人扭头跑出了院子,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毕竟,他年龄还小,他不能指望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是非判断——就算是足够成熟的大人又能判断得了什么! 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肺腑相知,甚至是真心相爱的,又能判断得了什么!大哥,晴儿——又能判断得了什么…… 他心里最深的伤口,血淋淋的,不是被陷害,不是那毒打,不是即将到来的死亡;不来自三叔和三哥,而恰恰来自大哥和晴儿,他最深爱的两个人。睁大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却依然清清楚楚地看见大哥那张被愤恨和怀疑扭曲的脸,他摇着自己的肩膀,怒吼着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狠心;依然看见晴儿那伤心和痛恨的眼神,以她的懦弱,竟然可以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看雪中的自己熬受毒打。何谓绝情;绝情就是他俩的目光,就像尖刀直捅进心里搅扭。 为什么会这样;他从小孤僻,从来也并不苛求旁人的理解;可是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是旁人;从他还是个娃娃起,他们,还有二哥,四个人就黏在一起;二哥走了,就剩下他们三个,也一直是如此。难道这么多年下来,结果就是这样,他们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愿给他,对他比对个陌生人还不如。 他对他们有过什么样的过错,能至于让他们都不愿相信他的清白么?如果有,那只能是他不该占有晴儿。半年前开始的罪孽,才是这半个月来所有一切不幸的祸根。 还有秋千。 同饮一壶酒,大伯被毒死,他却能无事,只有一种解释:杯子里有问题。可是何愉又如何知道大伯会用哪一只杯子?他并未露面,只有木秋千把杯子摆在两人面前,给他们斟酒。 衣服里藏的药瓶,从何而来?他不知道,只知道身上的衣服都是秋千帮他挑好洗好,每日里送到他房中来。 沈若寥抱住头,痛苦地呜咽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难道她先前所做的一切——他们相识、相处、相知以来的一切,都只是她作为一枚棋子,在他面前天衣无缝的演技而已?那张清纯美丽的笑脸,两个可爱而无邪的酒窝,一口洁白齐整的牙齿,两道秀眉像水墨画中的小鱼儿一样活泼漂亮。他把她当成知己,当成自己出生十六年来最好的朋友和最大的幸运。难道这就是真相?这是他的报应?究竟为了什么? 他觉得很累很累,身心俱疲。 秋千,秋千。 何愉的手段实在防不胜防,竟会利用到你。而你还做得这般自然而纯洁,让我一点儿疑心都不曾有。 我明天就要死了。何愉计划了这么久,终于得逞;他会让我一寸一寸死掉,他会想法让我活活疼死,他会想出各种酷刑来折磨我。 他不会再用**香了。小小的一瓶毒药,创下了多么大的功劳!先是父亲,后是大伯。杀鸡焉用宰牛刀;毕竟,**香只有一小瓶;大伯说过,是三叔当年从庐山带回来的,外公送给他的礼物。对付我,他舍不得用**香的。 门上突然响起开锁的声音。门开了,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外面已是夜幕高挂,微弱的灯光和雪地的反光渗进暗房中来,仍然让适应了纯粹黑暗的沈若寥睁不开眼。他挡住眼睛,听见三叔的脚步声走进来,似乎还带进一些乱飞的雪片。门又关上了。过了半天,沈若寥才敢把手臂从眼睛上移开。 一盏灯在墙角幽幽照出昏黄的光。何愉在他对面坐下,把一个餐盒拿到他面前。 “饿了吧?这是秋千特地为你做的点心,吃一点儿吧。暗房里太冷,我给你拿了件棉袄来。” 沈若寥听见秋千两字,头就一阵胀痛。何况他遭遇了一场剧毒的洗礼,看见食物,更觉得痉挛的反胃感。他转过头去,也不接棉袄。何愉和气地笑了。他把餐盒和衣服放到一边,两臂交叉在膝上,仔细审视了沈若寥一会儿。昏暗的灯光中,眼前的少年靠在墙根,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咬破的嘴唇肿起来,微微颤抖,眼神也有些朦胧混乱。不需要借助他浑身的血污,就足以看出他经受了怎样的浩劫。 何愉柔和地开口道:“寥儿,你何苦非要喝那杯毒酒呢?这山寨中,已经没有人相信你的清白了。你死不招认,却去自饮毒酒,结果只能是加固大家对你的判断,认为你是畏罪自杀。你招与不招,有什么区别?非要逼我把你打成这样。你是挺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今天犯糊涂,非要自讨苦吃?” 沈若寥抱着双臂,蜷紧身子,却收不回自己的右腿来;他靠着墙瑟瑟发抖。何愉听到他牙缝间细碎的碰撞,叹了口气,抖开那件棉衣来给他披上。 “傻孩子,”他叹道,“你跟你爹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让你们低个头啊,那比求皇上都难。” “你为什么要害我爹?”沈若寥小声问道。 “什么?”何愉没有听清。 “为什么害死我爹?”他重复道,“你毒死大伯,因为你想自己作山寨之主;你栽赃于我,是我无能保护大伯,识不破你的诡计;我认了。可是为什么你要害死我爹?他从无野心,与己无关之事,向来不闻不问。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守着我娘的灵,孤独老死。他威胁到你什么了?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他?” 何愉淡淡笑了。 “你说胡话了,寥儿;寨主明明就是你下毒害死的,人赃俱获,众目睽睽,你死到临头了,怎么还要抵赖?你爹就更是纯属胡扯了。我的生日,我跟你爹喝酒喝得兴高采烈,突然间我跟他一起都中毒倒下。只因为你姑母用解药先救了我,没能保住你爹,你就怀疑是我下的手?**香的毒性,你有多了解?你知不知道这其中的风险?我何必连自己也一起毒倒?” “你的苦肉计演得不错,骗过了所有的人,可就是别想骗过我,”沈若寥咬牙切齿道,“也别想骗过姑母。你以为她为什么离开?你以为她离开之前,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过?” 何愉深沉地笑了笑,凝视着他肿起的右腿上大片的血迹,沉思了一下,伸出手去。沈若寥一惊,本能地想缩回腿来,这一动却牵引到断骨,一阵摧肝裂胆的痛又让他浑身颤了一下。 何愉缩回手,温和地摇头道:“寥儿,你爹十几年没有白炼你;你的骨头真是硬得可以,能打断一根结实的训棍。可是再硬的骨头也有忍不了的时候,否则它就不会断。对吗?” 沈若寥道:“它可以断,可以折得粉碎,别做梦它会屈软。” “孩子,”何愉柔和的表情一丝未改,“你很像你爹,太像了。可是这一切有何意义?你终究扛不过训棍。你爹武功何其高强,终究一样扛不过**香。素歌跟你说了什么,都没有意义。因为她不可能告诉你真相。我们毕竟夫妻二十年,我太了解她了。她是菩萨心肠,纵然能狠下心来丢下我,丢下两个孩子,一走了之,却无论如何不可能狠得下心来告诉你一切。说到底,寥儿,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你毒死了我爹,她再也受不了你了。这还不是明摆的吗?” 何愉摇了摇头,失落地叹了口气,淡淡笑道: “我没说错;她什么也没敢告诉你。寥儿,你姑母之所以悄然离开,你爹之死是诱因不假;可最终并非因为她受不了我。她是因为再也受不了你爹,受不了她自己。她之所以能狠心丢下女儿不要,正是因为她再也不能面对清儿那双无辜的眼睛。八年了;我和素歌看似无比恩爱,心中的那道裂痕却只是与日俱增。清儿一天天长大,早晚要明白事理,看出端倪。问心无愧的是我这个爹爹;我一直也想为她分担,毕竟这事不是她的过错;但是我做不到;一切负担都在她的心上,她自愿如此,我帮不了她。说到底,是你爹害了她——他的族妹,你的姑母,是你爹害了清儿。他害了我全家。” “我听不明白,”沈若寥冷冰冰道。 何愉直白地看着沈若寥的眼睛。 “寥儿,清儿是你的亲妹妹。” 第十四章 旧恨新仇 沈若寥愣了良久;然后他猛地明白了何愉的意思。 “谎言,无耻谎言!”他遏制不住自己心头迸发的怒火,凄厉地高声叫道:“你毒死了我父亲,还要来无耻地污蔑他!你还如此肮脏地诬蔑姑母,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肮脏丑陋的人心?!” “肮脏丑陋的向来不是我,更不是你姑母,而是你的父亲。”何愉对他的辱骂无动于衷,“他号称对你娘痴心到死,愿意为你娘付出全部;在你娘死后,发誓无云不起风,发誓再不出山,眼中再也看不见一个女人,发誓会像疼爱你娘一样疼爱你——到头来他唯一做到的,只有不出山这一条。我倒真想知道,他到了九泉之下,究竟有何面目面对你娘。寥儿,难道你就从来不曾恨过他?你出生到现在,他从来不曾公正地对待过你,从不曾给过你丝毫父爱,他带给你的永远只有无休止的仇恨和惩罚——整个山寨有目共睹。” “他是我爹!是我害死我娘,他当然有权力恨我……” “你说得服你自己吗,寥儿?”何愉平静而深沉,一眼看透了他的心底:“你敢说你从不委屈,对他从不曾有丝毫怨恨?你敢说这一年没有他,不是你平生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你敢说你梦到他的时候不会惊醒,不会庆幸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 “他是我爹!……”沈若寥再也支撑不住,只能徒劳地举起手来捂住脸,却阻挡不住眼泪哗哗地奔涌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滴淌,将他的一切伤痛和孱弱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三叔面前。 父亲死了一年了;一年了。阴魂不散,阴魂不散——闭上眼睛,大片大片褐色的陈旧血迹依然触目惊心地遍布视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一时间他完全忘却了右腿断骨的伤痛;只有胸腔里震到头昏耳鸣的闷痛。 还要多久,还要多久——究竟有没有可能彻底摆脱?他明天就要死了,他要带着这样一个漆黑的记忆,这样一个永恒的阴影,这样一个绝望的伤痛,永远带在身上,带入阴曹地府,甚至带入下一个轮回—— 何愉深深看到他心里。 “寥儿,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你爹的过去了。他在你心中的形象,脱离现实而近乎神化;你根本一点儿都不了解你爹。你从不留心你爹的生活,你对他所有的印象,全都是他自己在你面前摆出的完美和高大,全都是他给你的苛求与责打。但我是他的兄弟,我和族长,还有你姑母,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都知道他的根底。他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天下未定,群雄割据;你爹仗着自己一身无敌武艺,在各方势力之间趋功逐利,摇摆不定,首鼠两端,已然落了太多恶名。最终吴王扫平南方,他乘机助徐达北伐有功,才能让天子在灭元之后,放他一马,只要他远离朝廷,从此随他行走江湖,再不过问。他倒是不曾再接近朝廷;可德行之上却没有半点收敛和悔改,在民间无事生非,处处拈花惹草,放任荒淫,害死的女人不可胜数。直到他遇到你娘,突然奇迹般地改邪归正。说他对你娘一往情深,确实不假。你娘在时,他对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你娘死后,他便再不曾有过笑颜。这么些年来,他都是一个人过,再不和任何人亲近。他想你娘想得厉害时,就会喝闷酒。那天他醉得很厉害,意识中只剩下你娘。素歌照顾他,给他擦脸,把他扶到床上让他休息。他就错把她当成了你娘。” 沈若寥起初还徒劳地捂着耳朵,口中不停叫骂何愉诽谤中伤,后来却安静下来,两手也垂下来,只是紧紧地抱在胸前,低着头再不出一声。 何愉接着叙述道:“素歌知道他当时难过,又怕张扬大了会让兄弟反目,回来后也不敢和我说。可我毕竟是她的丈夫,她脸色那么差,再怎么装也瞒不过我。我问她,她骗我说没事,只是怕你爹醉得太厉害会生病。她慌成那样,我如何能信。我一再问,她突然就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还一个劲说对不起我,我当时就明白了。 “我不顾素歌的阻拦,就去找你爹,他还烂醉如泥呢。我揪起他来,劈头浇了一桶凉水上去,他才清醒过来。素歌跑过来拦着我,怕我们打起来。我就当着素歌的面质问他,问他想让我怎么处置这件事。当时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为了素歌的缘故,我也的确不想让旁的人搅进来。你爹心里明白得很,只说这事由我决定。” 沈若寥仍不出声,也不看他。何愉幽暗的脸转向别处。 “寥儿,如果晴儿怀的不是你的孩子,你会怎样?我是不能忍。我什么也没对你爹说,我也的确没有别的选择,假使我不想素歌受到更大的伤害,我只能沉默。但在心里我恨你爹,我知道他是无意的,但我更清楚他的历史,我无法原谅他。我三个月没碰素歌,所以我十二分地明白清儿是谁的骨血。但是顾着我自己的面子,尤其是为了素歌,我认下了这个孩子。她很可爱,甚至比我亲生的女儿更讨我怜爱。你爹知道我恨他,他什么都知道,但他的自尊心胜过其它的一切;八年里,他没有对清儿付过任何责任,甚至从来不曾对她表现出丝毫喜欢,从而没有第四个人产生过怀疑。这些,你都可以作证。” “我不信,我不信,”沈若寥捂起脸来,一面执拗地摇头,呆板机械地小声重复道:“谎言;无耻谎言;我不信,我不信……” 何愉望着他,默默地笑了。 “寥儿,你要真相,真相就是如此,并不取决于你信或不信。你想知道,你爹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我爹是被你毒死的。”沈若寥放下手臂,笔直地对视何愉的目光。 “非也;”何愉摇头苦笑道:“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一生玷污了无数清白女子,又杀虐太多,老天爷不可能让他有善终。” 他站起来,在暗房里踱起步来,一面徐徐叙说道: “那天你爹在暗房打完你,回来就纵酒。我们两个都喝得上了头;他因为你娘和你,我因为素歌和清儿。我恨他恨了八年,不能再忍。大哥出去解手,我把两只斟满酒的酒杯放在他面前,一只酒里放了**香,另一只没有;我直白地告诉他,我要跟他做个了结,决不再与他同生;我要让苍天来决定我们两个的命运。我让他选一只酒杯,我拿另一只,我们同时喝掉。你爹心里什么都明白;也没有丝毫异议。毕竟,你娘死后,他的生命中再不曾有过阳光,心头的苦难早已太深太重,刚刚又打过你,更加上醉酒,我猜他当时也有几分寻死的念头。他随便选了只杯子,没有犹豫就一饮而尽。他一生罪孽深重,苍天有眼,怎么可能放过他!他就这样喝下了毒酒,很快意识到自己中了毒,便迅速地封闭了自己周身穴道,以防毒液扩散。**香毒性太强,若非如此,他便连跟我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道:‘你等这一天等了八年了吧。我可是已经等了十五年了。自从云君去世,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 “我说:‘你是自食其果。’ “他说:‘十八年来,你一直就是赢家。’” 沈若寥眼中掠过一丝迷茫;何愉看出他的困惑,微笑道: “寥儿,你爹一直瞒着你,我们都瞒着你,不告诉你真相。十九年前,我和他一起从庐山逃出来,各自都带走一样杜南山最宝贵的东西。我偷走了至毒**香,你爹则偷走了他的女儿。所以,现在你知道了,**香不是你外公送给我的礼物;你爹娘也不是明媒正娶,而是离经叛道的私奔出逃。至今我不能理解你爹的意思;在我看来,两瓶没有生命的药远比不上一个女人的心更难偷。他不是掳了你娘走,而是你娘死心塌地跟他一同跑出来。要我说他才是赢家。 “我看着他束手就毙,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一方面我终于解了八年的恨,另一方面他毕竟是与我一起长大,出生入死了四十年的兄弟。我问他:‘你还有什么话对寥儿说么?’ “他摇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早都已经说尽了。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到头来他毕竟是另一个人,既非云君,也不是我自己。我只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我。’” 沈若寥低下头,目光有些呆滞。屋外风声狂啸,令人毛骨悚然。 何愉继续道: “我说:‘你该感到满足了,你的孩子比你要强得多,他至少是一个正派的人。如果他恨你,我不会感到奇怪,你也不该再抱怨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笑——道:‘我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三十年前,还丹真人已经许诺过我会付出代价,会有十五年前云君的离开,会有今天一切的结束。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抱怨不得任何人。’” 沈若寥身子微微一颤,惊讶地抬起头来。 何愉注意到了他的不安,笑道:“孩子,族长讲给你听的传说字字是真,却并不完全。三十年前,你爹以一个承诺从武当高道还丹真人手中换走了秋风宝剑。你爹承诺说,他会为了秋风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和名声,包括自己的爱人。还丹真人当时告诉他,他会得到这世间最美丽女子的芳心;可那时你娘只有六岁,世人未知其名;你爹也不过十六岁,对女人的兴趣远没有后来那么浓烈。他轻易做出如此承诺,后来都一一兑现;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曾经有过后悔。” 沈若寥咬了咬嘴唇,问道:“然后呢?” 何愉回忆道:“然后?——他那时已经很痛苦了;**香这东西,毒效是迅速而彻底麻痹人的五脏六腑和全身筋脉,使人失去呼吸心跳知觉而死,过程非常短暂,本身并没有什么痛楚。可是他封了自己的脉穴,固然延长了时间,却导致自己痛苦不堪。我问他是不是要我帮他解开封闭,因为大哥估计也快回来了。他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应得的报应,你不要管我。’ “我问他:‘你后悔么?’ “他说:‘我这一生,遇到云君以前,无论做过什么,得了什么名声,直到如今,我从来不曾为之后悔过,也从不认为自己做错过。我至今后悔的事只有两件:一是对不起云君,我只顾放纵自己,终于在十五年前害死了她,在八年前又背叛了她,加上我这样对待寥儿,现在我死,都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二就是我对不起寥儿,把自己所有的罪过都强加给他,对于自己的亲骨肉,将近十五年了,我没有给过他丝毫公正和父亲的慈爱。’ “我问他:‘你指望他还会原谅你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已经坚持不住了,只是尽力说出最后的话来:‘那是他的事;我已经付出了该付出的一切,也从来没有逃避自己的代价和惩罚,我可以原谅自己,也就够了;别人怎么想,都和我无关。你把我的穴解开吧。’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不再出声。我把他的封闭解开后,他当时就断了气,在桌边倒下去。事情就是这样;寥儿,你爹亲手选的毒酒喝下,他罪有应得,一切都是天意,与我无关。但我不能让杀人的嫌疑落在自己头上;我听得大哥的脚步声到了门口,便舔了一滴毒酒在舌苔上,并不吞咽,假装中毒倒下。我知道**香药性扩散很快,等到素歌带着解药赶来时,我也已经昏迷不醒了。我是她丈夫,她当然要先救我;即便她先救你父亲,你父亲命中该亡,她也救不活他。解药入腹的滋味你已经尝过,我当时和你一样受了这些罪,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恢复过来。寥儿,你爹临死前,也就说了这些。他竟然一句话也没有提到清儿,好像他自己已经彻底忘了清儿是他的骨血。公道地说,我相信你爹一生中,只爱过两个人,就是你娘和你。但他最对不住的人也是你娘和你;你爹是这世上,最残忍自私的父亲。” “我不想再听了;你走吧。”沈若寥重新低下头去,深深埋在了自己手臂中。 “你把东西吃了,我再走;你不能这么饿一夜。秋千还眼巴巴等在伙房里,就盼我带个空餐盒回去。” 沈若寥心里一阵恶心,头又抽痛起来。他从牙缝里咬道: “你索性现在就把我碎尸万段,带回去给她炖汤,她岂不是更快活。” 何愉微微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他停住了,突然明白了。 “你——莫非怀疑是秋千下的毒?” “毒是你下的,你毒死了大伯;你就是把我千刀万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还会这么说。”沈若寥剑拔弩张地说道,“她只不过是你的一个帮凶罢了;你利用她给我和大伯摆酒,把有毒的杯子放在大伯面前——一切都是你的算计。只怪我太傻,有眼无珠。” 何愉有些错愕地望了他片刻,禁不住笑出声来。 “寥儿,寥儿啊——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明明是你毒死了大伯,你栽赃我不成,现在又想来栽赃给秋千?她又怎么惹你了?你不是一向很喜欢她么?你喜欢她其实远远胜于晴儿,只怕连你自己都还没发现呢吧?秋千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漂亮,能干,贤惠;你爱上她很正常——”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沈若寥惊怒难以遏制。 何三叔宽容地望着他,温和地说道: “傻寥儿,毒死大伯的人是你;你坚持到现在,死不肯招认,真正欺骗的只是你自己。一切与秋千、与我都毫无关系。你仔细回想一下,两只酒杯,一只有毒,一只无毒,究竟是秋千给你们摆好在面前,还是你们自己伸手选择的?她如何能知道,大伯会用哪只杯子喝酒?我更无从知道了。是你自己伸手选择了无毒酒杯,把有毒的那只留给了大伯。寥儿,真正毒死大伯的人,是你。” 何愉说罢,转身走到门口。 “餐盒我留下,你什么时候饿了,想吃就吃。这是你的最后一夜了,别委屈自己。明天早上,你可以安心睡个好觉,睡醒以前我不会叫你。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我本来不想让你多受苦,但是弑杀族长,这是弥天大罪,放在山外如同杀父弑君,必是凌迟极刑。我必须要拿你做个警示,让所有人以后都引以为戒,不可能让你死得痛快。” 他打开门。鹅毛般的雪片被寒风大批大批地卷进门来。沈若寥轻轻唤道:“三叔——” 何愉回过头,一言不发看着他。 “我有三个请求,算是我的——三个遗愿。” 何愉犹豫了一下。“你说。” “第一,求三叔,把你剩下的**香销毁吧。别让它再流害于世了。” 何愉微笑了,从怀里掏出那只小小的药瓶来,拿到沈若寥眼前,打开塞子,向下倾倒;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一股淡淡的幽兰香气却隐隐约约在暗房里浸开,熏得沈若寥全身一阵麻木,立刻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升起来;要不是他已经尝过这毒药的味道,他真会觉得**蚀骨,沉醉其中了。沈若寥心里就是一阵本能的抽搐,腹中已经消退的剧痛又开始微微发作。 他柔声道:“寥儿,我的解药已经全喂了你了,再留着**香,只有养虎贻患。我早已将剩下的毒药销毁了。” 沈若寥低下头,继续道:“第二个请求,我——等我死后,能不能麻烦你,像我爹娘死后一样,把我——烧掉,骨灰就和他们撒在一起?” “这个是自然;第三个呢?” “第三个请求,求三叔好好疼爱小妹,永远不要让她知道真相。” 何愉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道:“寥儿,清儿对我来说,胜过整个世界。我不会容忍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她分毫。你放心就是。” 他说完便走到雪中;一阵寒风猛烈,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风随即消失,门外传来上锁的声音。暗房中又恢复了纯粹的黑暗。 第二章 君子如是 送走了道衍,姚表回到书房,有些心烦意乱。他坐下来,茶仆就要奉上午饭;他挥了挥手,示意茶仆端走,又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他翻开一本书,翻了几页,却看不进去。道衍的傲慢与咄咄逼人,仿佛是一块阴云在心头挥之不去。这早已不是第一次。姚表与道衍共事燕王十五年了。十五年来,道衍大师对自己表面客气,姚表却时时处处都能强烈地察觉到那客气掩盖之下露骨的挑剔与鄙夷,仿佛对方于自己有太多的过往私仇。姚表天性谨慎内敛,为人宽厚公允,更兼通明大体,深知二虎相斗,对燕王极为不利,因而一直对道衍避让隐忍。而通过王爷身边的其他文武近臣,姚表也从侧面了解到,无论在燕王眼中还是在他人心目中,道衍大师都和自己一样德高望重,绝非妒贤嫉能、睱眦必报之人。如此一来,只能让姚表越发莫名其妙,想不通道衍对自己的反感究竟从何而来。 要命的是,明察秋毫的燕王似乎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二人之间刻意遮掩的微妙。深谙权术之道的燕王对姚表日益器重,以至于姚大人已经很难回忆起上一次自己进言未被燕王采纳之时。而道衍大师的地位与姚表一样在不断攀升,而且堂而皇之做起了世子的师父。 他杂乱无章地想着心事。茶仆却在此时犹豫地走进来,小心翼翼递上来一个信封,轻声道: “老爷,何寨主又来信了。” 姚表禁不住一阵头痛;他皱了皱眉头,没有出声,点了点一旁的茶几,要茶仆把信放下就出去,留他一人休息。 茶仆刚放下信,管家姚贵的声音便在门外响了起来,眨眼间管家本人已经闯了进来,冲到姚表面前。 “老爷,老爷,珠少爷——” 他突然住了口,看到茶仆站在那里。姚表挥了挥手,示意茶仆出去,带上门。 姚贵压低了声音,说道: “小人刚刚从外面回来,满街传说姚家长孙公子驾车进了万柳胡同……” 姚表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他跑到那儿去干什么?” 仿佛回答他的话一般,门外突然远远地传来长孙姚继珠火烧火燎的叫喊: “——爷爷!爷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声音转眼到了门口。姚贵打开门,姚继珠便满头大汗地冲进来,从头到脚的惊慌失措,上气不接下气: “爷爷,不好了!洪家酒店……被王府的亲兵给端了!洪婶子和若寥一块儿都被抓进宫里去了!二王子说要……说要点天灯……” 姚表沉默片刻,安静地说道:“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 祖父的波澜不惊镇住了姚继珠。他定神不少,舌头也突然利索了,清晰地叙说道: “孩儿刚去药铺想看看生意,满街人见了我就躲。到了药铺,才听得伙计和郎中说,原来若寥又闯了祸,这一回不知怎么地竟然当街惹毛了二王子和三王子,二王子指天发誓,要把若寥剥皮抽筋,活人点天灯,下令王府亲军把人逮了进去,连带着把洪家酒店也给端了,洪婶子也一并给抓了进去。”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孩儿听到消息,马上就赶回来找您。爷爷,您快去找王爷求情,救救若寥吧!” 姚表沉思少许,淡淡说道: “你去荟英楼,就是为了这个?想必是香儿姑娘当时在场;你是怎么遇到她的?怎么不带她回来见我?她口中才是第一手消息;我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好跟王爷面前开口。” 姚继珠掩饰不住满脸惊讶和窘迫。 “您……怎么知道?……是孩儿半路碰到若寥和香儿姑娘,若寥托我把香儿姑娘送回家,他知道自己惹了大祸。” 姚表转向管家,不改始终平和的口吻,清楚地命令道: “姚贵,你现在立刻去趟荟英楼,把香儿姑娘带回来。直接去见她们掌柜,就说我有要事,有些话要问香儿姑娘,请她来家里坐坐。” “……这……”姚贵不可思议地立在原地,难以消化主人的命令;一向危言令行,洁身自好的姚大人——他的主人——命令自己堂堂姚府大管家去青楼要一个小姑娘? 姚表见他发呆,催促道:“愣着干吗?还不快去!” 姚贵躬了躬身,不再多嘴,转身领命而去。姚继珠看着管家离开,有些不甘地问道: “爷爷,怎么不让我去?贵叔叔对那边生疏,又不认识香儿——” 姚表瞟了长孙一眼,冷淡地反问道:“他生疏,你熟悉?” 姚继珠立刻满脸紫红,低下头去,嗫嚅道: “……孙儿刚刚才是头一次去,只是因为受了若寥托付,理应送香儿姑娘回家……” 姚表不动声色地暗暗叹了口气,说道:“你出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姚继珠依旧犹豫地立在原地。 “可是……若寥?” “我操心就够了;我要听香儿姑娘讲过细节,才能判断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担心也没用。出去吧。我累了一上午,想要清静一会儿。” 姚继珠有些不情愿,也有些羞愧,不再出声,顺从地离开了书房,小心掩上了房门。 看着孙儿惶然离开,姚表不禁栩栩如生地想起与孙儿同龄的沈若寥的模样,却不是半年前的寥儿——那个桀骜不驯、粗鲁无礼、满腹蔫坏的野小子,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动辄逃跑,惹得全家上下人人恶言相向,更让自己时时处处头痛不堪。他此刻想起来的,却是一年半之前,那个十六岁的寥儿,第一次跟着族长大伯离开深山,到山外广大而陌生的世界中来探访;那个见了人就脸红,自己名字都说不利落的寥儿;那个被珠儿关怀了两句,就吓得夹着筷子落荒而逃的寥儿。 他微微叹了口气,拿起手边何愉的信来。不用拆,他也知道信中是什么内容。然而最终,姚表还是拆开了信,有些厌烦地望着信纸上那几句他早已可以倒背如流的话: ……寨中诸事如旧……府上近来一切安好?……前事可有消息?…… 一年前,同样的一个秋日里,刚刚作了真水寨寨主的何愉头一次站在自己的书房中,面对面向自己诉说发生的一切;一字一句,何其清清楚楚,仿佛都还在昨日: “……起初他还想抵赖,可是人赃俱获,铁证如山,他看到没有辩白的余地,终于承认,自己对族长的惩罚怀恨在心,乘机下毒报复。我把他关起来,准备次日处置。结果当天夜里,他就利用清儿,从我身边偷出钥匙来;秋千也被他蒙骗利用,帮助他掩人耳目,乘着夜色逃之夭夭。我花了三个月工夫,把整个夜夭山拿梳子梳了一个遍,没发现他的影,想来他肯定是逃出了山。所以我就来找老哥你,看看他是不是跑到府上来,骗你们收留了他。” 姚表答道:“我还真是刚刚知道这样的事;自从年前,杨老弟办年货回去后,我就再没有听到你们的消息,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看那个孩子,真不像是这样的人——” 何愉叹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二哥当年不也是仗着外表欺人,毁了多少姑娘的清白,自己还从来不以为过。我二嫂死得早,还真是她的福气。” 姚表道:“沈如风虽然一生声名狼藉,但毕竟面对自己的同门兄弟,还是有义有信。寥儿这孩子小小年纪,不谙世事,怎么能作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存心毒死自己的大伯呢。——这么说来,杨寨主真的亲手废了他的武功?” 何愉道:“大哥是个仁慈之人;震怒之中,亲手废了他的武功,过后又心软后悔,便要张罗喜事,成全寥儿,把晴儿嫁给他;谁成想那个禽兽非但不知感恩,还怀恨在心,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唉,已经发生的事也就不再多说了。小弟只是请老哥帮忙留心着点儿,如果发现了那小子的行踪,一定尽快通知我。” 手中何三叔的信,已经记不起来是第几封了。姚表并不是每封都回。他本来没有时间;更兼不善于说废话。杨之巅去世之前,他只跟何愉打过一次交道,而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尘封旧事了。对于当年旧事,姚表一直是不忘记也不惦记。二十年来,他与何愉毫无往来;突然之间,何三叔在一年内就给他寄了半打信,反复问他和家人身体如何。 他将信纸重新叠好,平整地放回信封里,丢到书桌旁待烧的废纸堆中,淡淡笑了笑;紧接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惹谁不好,偏要去惹二王子——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倒是不假。” 第一章 书斋研茶 洪武三十年,天下太平。 秋日的一天清晨。清风怡爽,阳光明澈。威仪的元宫承天门缓缓打开,厚重的金漆将清晨的阳光反射到护城河水上,又被水面投影到岸边齐整的堤石上,龙光鳞闪。 两匹高大漂亮的白色骏马,步出宫门,停了下来。 “世子请回罢;老衲不日再来拜见王爷和殿下。”右侧马上,一名一身粗布僧衣,短须花白的和尚双手合十,俯首向送行的同伴告别。 左侧马上的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一身青兰武服,身材微胖,肤白如脂,龙眉凤目,天庭饱满,也合十还礼道:“师父要去姚府,还是徒儿陪您一道吧。” 和尚摇头道:“世子不必多礼,回去好好练功读书,服侍你父王便是。去姚府的路为师知道,就不劳远送了。” “那徒儿就送您出端礼门吧。” 朱高炽下了马,走到师父马前,牵过辔头,走过长长的一段路,小心地引马过了金水桥,出了燕王宫南外墙的端礼门,才停下来。 “徒儿便送到此处。师父改日再来,一定先遣人告诉徒儿一声,徒儿自当往接师父进宫。” 和尚低下头,看见燕世子善颜和仪,温顺恭敬,心中不由暗自欣喜。他不动声色,道:“老衲告辞了。” “师父慢走。”朱高炽立在桥边,目送师父引马走远,才转身走回端礼门内,过桥上马,驰进承天门。 高大威严的承天门,再次沉重地合上。 和尚放马缓步踱着,慢慢穿过清晨的街市。他约有六十年纪,目形三角,面若病虎,一点儿不像一般的得道高僧那般慈眉善目。街边的店铺大都已开门,店仆们各自忙着洒扫。门外摊面上,热腾腾的早点开始摆出来,路过时便引起一阵吆喝。往来的人已经不少。看到他的人,都知趣地远远避开。燕王宫的常客,这位住在庆寿寺的高僧,几乎是北平城里仅次于王爷和三个王子的知名人物,和姚表平起平坐。然而姚大人在备受尊敬的同时,却不让北平人感到如此可畏;这个和尚,却实实在在是没人敢惹。 街市上的每个人,忙着或闲着,都是一样的安然自得。这便是两百年帝京烙印在北平城里的痕迹。天子脚下的每个百姓,脸上生来就罩着懒散的富态与平和的傲气。这也是燕王朱棣之藩北平十七年来的巨大功绩。甚至,问起北平的老百姓来,他们但知有燕王,不知有天子。在他们心中,燕王爷便是护佑他们的太平天子。 洪武三十年,天下是太平安定的。重新回到汉人手中的江山稳稳固固。老皇帝朱元璋焚膏继晷三十年勤政,与民休息,卓有成效。重典吏治,大明王朝的官道历代以来最为清明。如今四海升平,安居乐业,这洪武年号眼看也快到了尽头。这话说出来是定要杀头的,保不齐凌迟灭族也有可能;然而大明上下,从老皇帝本人到街边叫卖的小贩,无人不在心里想过多少遍。 和尚自然也是如此。他想得当然也比小贩们更多一些。住在北平,出入王宫,他的心思与燕王,与大明各封地的王爷,与皇帝本人,还有那即将登基即位的皇太孙,都没什么两样。 这两百年帝京,如今只是个藩属。燕王宫,说到底只是前朝蒙古皇帝的宫殿。大明的京城在应天;大明的宝座,在应天皇宫里。 和尚踱了许久,终于穿过人烟升腾的街市,来到一座富丽宏大的宅院门前,下了马,仰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朱漆大门上方两个金色的大字,胸有成竹地抬起手来,敲开了姚府的大门。 “贫僧庆寿寺道衍,求见姚大人。” 即便不报上名号,姚表家的门人也一眼就看得出来,面前这面若病虎,目含杀机的和尚是谁,立刻请他进了门,候在门厅,便飞跑着去通报主人。没多久,姚表便亲自来到客厅迎他。 “大师何必如此客气,有什么吩咐,只教人跟姚某说一声,我定然立即拜访,何必劳您大驾呢。”姚表的客气中掩藏着极端的小心与谨慎,这是他与燕王说话的语气中都少有的。他深知眼前这个和尚是什么样的对手。 道衍对此明察秋毫,只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还礼道:“姚大人才是太客气。老衲此来,并无要事,只想跟大人叙些闲话。” 姚表心中明白得很,这“闲话”指的是什么。他微笑道:“既如此,且请大师到书房用茶。” 他领着道衍进了书房,吩咐茶仆泡上等好茶。 “大师请坐,就当是回到自己家里,切勿客气。” 道衍飞快而毫无遗漏地把姚表的书房打量了一番,坐下来,品了一口茶仆奉上的热茶。上好的绿茶,热腾腾地入口,缓缓地下沉到腹中,随即几股热流涌入血脉,瞬间流遍全身。他深沉地从丹田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来,淡淡微笑道: “姚大人这茶入口恬淡,回味醇厚,颇似王爷宫中月前新进的光州茶。” 姚表道:“大师慧眼,这就是王爷赐给姚某的光州茶。” 道衍又细细品了一口,叹道:“好茶。王爷宫中,就连茶也是一样卧虎藏龙啊。” 姚表早有准备,笑道:“王爷对什么都很讲究,茶自然更不例外。姚某听说王爷最爱与大师一起研茶,想必大师在茶上也颇有造诣,姚某是比不上啊。” 道衍道:“哪里;姚大人跟随王爷十八年,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药茶已经是燕王宫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老衲可是绝没有这个本事。” 姚表泰然自若地笑道:“大师才是过奖。承蒙王爷不弃,姚某的药茶果真有效,顶多也不过是对了王爷的体;大师却能与王爷一同研茶,寓万言于烹茶之中,可见大师的茶,是对了王爷的心。” 道衍颔首笑道:“姚大人既然这么说,老衲也就不客气,对大人说两句肺腑之言了。” “请讲。” “王爷宫里的光州茶是上一年的新茶,地方上进贡给朝廷,皇上命分赐给诸王的。贡茶不同于一般;哪怕同一种茶,只有上品中精挑细选的极品,才可作进贡之用。这样的好茶,一定要用好水烹煮才是。陆羽《茶经》中讲到,煮茶以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三沸为止。这样才能把这好茶叶发挥到极致,啜苦咽甘,回味无穷;而仅仅是用井水以寻常冲泡之法,其实糟踏了这些贡品。” 姚表颔首微笑道:“是啊;想来若换作山泉水,就如大师所说,煮至三沸,紫砂壶温濡,口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大师是尝惯了王爷宫中所饮西山泉水;可惜这北平城里,水源匮乏,连井水都没有,饮用之水全要靠城外运进。” 道衍说道:“大人所言不假;然而不知大人可曾留意过,王宫虽有西山泉水进贡,王爷和王妃因为山泉宝贵,舍不得将其用作他途,从而下令宫中,所有山泉水只可用来煮茶。”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直视着姚表。“王爷常说,他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任何人任何物被埋没。所以既然是贡茶,就该得到贡茶应有的待遇,才能产生贡茶应有的味道,无论山泉如何稀贵,也一定要以山泉来煮茶。同样的道理,如果一味茶叶没有被选为贡茶,却有着和贡茶一样、甚至更好的资质,自然也理应按照最好的方法,配以最好的山泉来精心烹煮。姚大人认为,是不是这样呢?” 姚表温和地说道:“道理上是如此;不过实际上很难做到。世上的好茶多得数不胜数,如果纯粹按品质来讲,有资格选做贡品的,恐怕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我想甚至可以说,绝大部分好茶,都被埋没了。” 道衍眼中的微笑胸有成竹:“姚大人,老衲早就说过,我们不会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既然你我的看法相同,老衲想知道,姚大人你打算怎么办,才能让一味极品茶叶,不被埋没呢?” 姚表淡淡道:“对于茶叶来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随遇而安。” “随遇而安?皇位之事乃立国之本。不知姚大人因何可以‘随遇而安’?” 道衍突然之间转入正题;姚表只觉得一股寒气溜下脊柱。纵是他早有准备,也受不了这和尚的招数。 他稍作思索,叹了口气,问道: “我与大师交情不深,更从未有过私谈;大师初至寒舍,你我便谈这些事情,大师真的就放心吗?” 道衍合十弓身道:“阿弥陀佛;姚大人君子之名老衲早有耳闻,今日一会果然不虚。你我共事燕王已十五年,老衲竟一直没有机会接近大人,以至于对你了解不深。不过王爷看人的眼光,老衲还是清楚的。我想以姚大人的为人,你我今日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姚表沉默了片刻,问道:“大师可知道,王爷心中对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想的?” 道衍道:“姚大人为王爷心腹十八年,岂能不知王爷心思?” “姚某只能揣度,尚不敢肯定。” 道衍笑道:“王爷年富志高,战功赫赫,又重兵在握;他的心思,又何须揣度?” 姚表道:“姚某以为这正是最糟糕之处。皇上既已立了皇太孙,王爷再有此意,那便是不折不扣的篡逆之心。” 道衍笑道:“姚大人原来也会如此拘泥礼法。老衲想问问大人,一个弱不禁风、毫无经验的书呆子,和一个雄才大略、成熟稳重的燕王相比,谁更适合接掌大明的江山社稷?我想大人不会不明白,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吧。” 姚表叹道:“大师差矣;外人看来,似乎王爷与太孙有着天壤之别;可是皇上呢?大师似乎认为,皇上就看不到两人的区别,皇上就不曾考虑过燕王。这可能么?皇位大事,皇上是反复斟酌过才做出决定的。他既然立了太孙,其中必有他的道理。” “恐怕未必吧。”道衍淡淡道,“皇上选立太孙,只是因为碍着嫡长子继承制的规矩;皇上对太孙,只怕未必有大人想象中的满意。” “何以见得?” “姚大人是否还记得,去年中秋佳节,皇上在宫中摆宴,望见中天圆月,命太孙题诗;太孙题得五言绝句一首:‘谁将玉指甲,抓破碧天痕?影落江湖上,蛟龙不敢吞。’[1]皇上听后极为不悦,连连责备太孙一身酸软,毫无君人气魄,只会死读书。私下里,皇上还对东宫辅官说道,太孙此诗寓意极为不祥,恐有谶诗之患。” 姚表叹道:“大师啊,姚某恐皇上说出如此话来,恰恰正说明了他心向太孙,而担忧诸王。如果说为帝王,燕王的确是颇有父风,凭这一点皇上对他自是青睐有加。然而现在不同于洪武初年了。武治天下已经实行了三十年。皇上严刑峻法,典罚太重;胡蓝、空印几案,牵连无辜,坐死甚众;民间是敢怨不敢言,的确到了该改制的时候了。太孙做的几件事,确实带着很强烈的书生气,可关键在于他仁厚爱人,深察民心,力减重典,并且得到了臣民的拥戴。严刑重法已经收到了该有的效果;凡事过犹不及,现在唯仁爱可化解民怨,为朝廷笼络人心。皇上定是想过全面推行仁政,只是他自己已经力不从心,所以便把改制交给太孙来完成。选定太孙,也许更有利我大明的前途。” 道衍摇头笑道:“敢问姚大人,鞑靼残势未消,时有侵扰,边患频频未能有以应之策;西边又崛起了瓦剌一族。皇上现在尚且如此,轮到文弱的太孙登基,岂不是没法收拾了?何况,眼下诸王各拥重兵,不止一人怀有异心。他们都不把太孙放在眼里;然而对燕王却是无话可说,瞻其马首。因此,须得有一位久经沙场、成熟干练又战功煊赫的皇帝即位,才能镇住大明江山。而此人,非燕王莫属。” “还有晋王呢?”姚表反驳道,“即便是兄终弟及,燕王前面还有晋王;何况,晋王和燕王一样是塞王,重兵在握,也曾多次率军征战。王爷和皇位之间的障碍,晋王是无可逾越的。更何况,诸王并非像大师所想那样离心,只有少数王爷是如此。论实力,他们虽有强兵在握,也难敌天子可御四海之将,八方之兵,更兼天下之心啊。” 道衍笑道:“我想,姚大人不会不知道,晋王纵欲不知节制,酒色无度,身体已是极度虚弱,说危在旦夕并不夸张。身强体健、坚忍自制的燕王完全不用担心晋王会是个威胁。至于四海之将,老衲还请姚大人指教,徐达、常遇春这些开国将军已没;像蓝玉这样有卫青、霍去病之才的年轻大将又被灭门九族。功臣名将都已差不多被皇上杀戮一空;朝中能领兵打仗的,现在还剩下谁呢?” “大师乃一代高僧,对这世间的道理该比姚某懂得多。自古顺民者昌,逆民者亡。王爷起兵夺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后果难料。” 道衍淡淡笑道:“阿弥陀佛。老衲但知有天意,不知有民心。自古万物万事,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天意在燕王,民心却是一盘散沙,一阵风过,灰飞烟灭,哪里敌得过实实在在的战将军队呢。” 一番话瞬间噎住了姚表。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继续谈下去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他没有出声,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来,慢慢饮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咽下喉咙,心里似乎稍稍冷却下来,舒服了一些。道衍在一旁,耐心而胸有成竹地等待他开口。 终于,姚表说道:“无论如何,一切最终都是由王爷来定度;他起兵也好,称臣也好,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们不该、也不可能替大明来做主;无论是大师还是姚某,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这个权利和本事。” 道衍道:“老衲从来没有说过要替王爷和大明做主。但是作臣子的,应当看清国家未来的方向,目标明确,才能为江山社稷更好地尽心尽力。” 姚表淡淡道:“在姚某看来,这个方向从一开始就很明白,姚某从来不曾为此担心过。大明的江山,一定是朱家的天下;这是唯一的方向。无论是王爷还是太孙,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大师与姚某也是一样。” “姚大人差矣。同是一家人,却能把大明领上不同的路,通往不同的前景。作臣子的,岂能不关注这些不同的‘方向’呢?”道衍微微笑道,“即便抛开这些不论,你我作臣子的也该想到,王爷如果不起兵,那就只有被消灭;在王位的问题上,从来不讲究穷寇勿追,更从来没有亲情可言。你我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都已经和王爷紧紧拴在一起了。” 姚表道:“既然已为人臣,自己的身家性命,从来就不该当作考虑因素。姚某本是一山野郎中,采了三十年草药,从来也不曾有过什么志向,不想却能得到王爷赏识,留我在身边,视我为心腹。王爷心中装的自然是江山社稷;姚某对这宫廷政事,本没有丝毫热心与好感,却无论如何也该对王爷知恩知遇,以死相报。大师是不是怀疑,姚某胆小贪生,置王爷的安危不顾,而期冀作个骑墙之士?” 道衍微笑道:“老衲向来知道,王爷从不会看错人。我只是有些意外,不知姚大人看事情为何如此多虑,过于谨慎;老衲原以为,以王爷的性格,他器重的人都该像他一样敢想敢为。” 姚某儒雅地微笑道:“说到底,大师还是在骂姚某胆小怕事了。姚某实在不知,以我的愚钝,王爷究竟看上我什么。我只知道,应当全心全力辅佐王爷,尽我所能;而姚某所能的,也就是一个‘慎’字,无时无事不敢不反复周密考虑,极尽小心谨慎,深恐对王爷不利,更何况是这样惊天的大事。天性使然,自然比不得大师。大师乃出家之人,却也能不惮于凡尘之中,以己慧根,事天下苍生,哪怕涉及宫廷斗争,也毫不退避。大师才是和王爷一样,真正的敢想敢为之士。” 道衍不以为意,轻轻松松接了这招,微笑着合十道: “阿弥陀佛。姚大人过奖;真正论敢想敢为,那是谁也比不上当今圣上的;想不到我佛门中也有如此奇才,当年皇觉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沙弥,如今却是万世瞩目的大明开国皇帝。” 这是一部死棋;自己把自己将死。姚表心里承认,这个和尚实在是个太难缠的对手。刚才这一番较量,自己竟被他占了上风。 他无可奈何,只得叉开话题,问道:“大师是刚从王宫出来吧?姚某有几日不曾见到王爷,不知他身体可好?” 道衍很清楚他的用意。话题就这样转移到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上。可是没多久,谈话渐渐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皇位的问题上。姚表心中一面叫苦不迭,一面愈发恼火;交谈始终不能投机。他几次叉开话题,但最终无奈一切还是重归旧题。最后,连道衍也感到厌烦了的时候,两个人终于终止了谈话。时辰已是正午。 “大师何不留下与姚某共进午餐?”姚表挽留道,“我去吩咐内子做几个清淡素菜,一定合大师的口味。” 他实在巴不得这和尚赶快离开;然而时辰既到,留客人吃饭是起码的礼节。多年来的修养,他把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 道衍却根本不领情,高傲地笑道:“不劳烦姚大人了;老衲还是回寺里去用斋饭了。王爷每次赐宴,老衲都从来不受。请恕老衲无礼,这就告辞了。” ******** [1]《元诗纪事》载,原出处无考 第三章 安家北平 姚表观察着旁侧太师椅上,端端正正坐着的女孩子。 她约摸有十五六岁,穿着朴素干净;身材清瘦,五官俊秀,皮肤细致水嫩;这半天,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茶杯,微微低着头,一声也不响。 “茶要是太烫,就先放一放;这茶清凉些反而更爽口。”姚表和蔼地笑道,注意到她的紧张。 女孩子浅浅笑了笑,点了点头,轻轻将茶杯放到手边的茶几上。行动之间,没有丝毫矫饰做作,也绝无半点粗俗浅薄的影子。她明显有些拘谨;拘谨却也天然。拘谨之外,唯一可察的,反倒是几分沉静和果敢。这不是个出身名贵的大家闺秀,更远不是小家碧玉。她生长在青楼,却也不是一般常见的青楼脂粉的模样。姚表一时有些说不清,仿佛不能确定自己找得出来一个明确的分类。 他并不是初见夜来香。北平街头的传言流行了有两年了,市井之间都知道荟英楼有个小香儿,一个人能顶去八大胡同里的两条,是老鸨母的亲甥女,从小没了亲娘,跟着姨母在青楼里长大,不让她接客,却放了她每天在街上撒野玩耍。 和大多数流言一样,姚表起初对这些充耳不闻,即便被迫听到,也是转瞬即忘,以为流言无凭,更何况一个素昧平生的青楼小姑娘,更是与己无关。 直到半年前,流言中突然增添了新料;话说荟英楼的小香儿跟洪家酒店的流氓店小二相好了;两家掌柜的都睁只眼闭只眼。 这洪家酒店的掌柜的,是个寡妇,父姓吕,取字姜;男人名叫洪成,生前是姚家药铺的采办,有一次外出途中遇歹人行凶,见义勇为,却不幸被歹人所害,留下即将临产的吕姜一人。姚大人以君子扬名天下,自然见不得吕姜孤儿寡母流落街头,乞食度日,于是出钱为她开了洪家酒店,以此维持生计。吕姜为人诚实和善,在北平声誉甚好,外加有姚大人一直关照,酒店虽小生意却十分兴隆。 吕姜的日子却并没有因此好过多少。洪成的遗腹子,也是吕姜的独生子,取名洪江,从小顽皮好动,成天在街头打闹,最喜欢钻到戏楼里看武戏,一心向往着要做演义中的草莽英雄江湖好汉。七岁上时,一夜之间洪江离家出走;姚表再三追问原因,吕姜却也说不明白,只知道头天店里来了个道人投宿,跟江儿聊得投缘;第二天早上二人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了个字条给她,说江儿已拜那道人为师,要西行去昆仑山潜心学艺,待成人卒业之后再回来孝敬母亲。吕姜妇道人家,连昆仑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究竟该去哪儿去追,只得来找姚表求助。姚表想尽办法,出人出力,直至今日不曾放弃,却也始终未得半点儿音讯。洪江从此也就神秘地在世间失踪,转眼间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吕姜一生薄命是事实。然而姚表虽始终尽心全力照顾帮助洪家酒店,吕姜却并非他的心病。他当前的心病,全部集中在洪家酒店的流氓店小二身上。 洪家酒店多年来一直只有吕姜一个人把持操劳;姚表提议多次给她添两个帮手,她却始终不肯。半年前,姚表却突然听说,荟英楼的小香儿跟洪家酒店的流氓店小二相好了,两家掌柜的貌似都默许。 北平只有一个洪家酒店。姚表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一个月前还刚刚去酒店里看过,询问过吕姜,后者又一次坚持婉拒了自己给她雇一个佣工帮忙的提议。 姚表于是只身徒步走到枣花大街来,想去洪家酒店打探个究竟。却不料离酒店还有十步远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从酒店门口飞快地跑了出来,一面跑还一面哈哈大笑地回头看。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更加惊诧地看到沈若寥扛着扫帚从酒店里追了出来,口中叫道: “香儿,站住!” 那小姑娘停下脚步,俏皮地转过身去,对着寥儿,银铃般的声音喊道:“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本大侠饶你不死。” “得了吧,”面前的寥儿俨然一个彻头彻尾的北平胡同串子,歪歪斜斜站在当街,好不阴险地笑嚷道:“我数三下,你不马上跑回来,我现在就休了你!” 那小丫头却显然不是第一次和他开这种玩笑,谱比他还大:“有本事你休啊?看你这辈子还讨得着媳妇儿才怪!” 然后,便是姚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蹦蹦跳跳地从满街观望的行人面前泰然自若地跑掉。 姚表在街边沉默地伫立了少许,愣愣地望着沈若寥;一个月前,寥儿也是这样手里扛着扫帚,却是在姚表的庭院里为仆役。管家姚贵被这个小子折腾得七窍生烟,每天要向主人告状三次。姚表自己对沈若寥也是头痛已久,想不出办法来,于是对管家的抱怨和脾气都置之不理。直到最后一天,他和夫人去花园里赏花散心,被正在浇花的沈若寥一瓢粪水泼到了头上。 寥儿给自己做仆役的事情,说来却话长。 一年多前的一个傍晚,姚表从王宫回来,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魂不守舍的少年徘徊在自己家门口。待认清那少年竟然是沈若寥,姚表万分惊异,慌忙带他进了家门,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一个人跑到北平来。 寥儿告诉自己的话,与后来何三叔告诉自己的,自然是大相径庭。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实话;谁也都没有完全在撒谎——这是姚表通过这一年来的不断观察推测,自己总结出来的。二人所说的话中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杨之巅已经中**香之毒身亡;而在此之前,杨寨主出于不知究竟什么原因,亲手将沈若寥的武功废掉。 无论如何,最开始,姚表完全相信了沈若寥所说的一切。他留下他来,吩咐姚府上下像待自家少爷一样待他。然而没过一个月,他便开始察觉到家人对这个少年的冷淡和鄙夷,以及沈若寥身上日益严重的孤僻和自卑。突然有一天,他回到家里,才发现寥儿已经不辞而别,全家上下无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除了珠儿,也无人关心。 为此,姚表至今仍在责备自己。他总是太忙,忽视了这个从小封闭深山,在缺乏母爱,父训苛酷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他遭受不幸,走投无路之中来寻求自己的保护,本来已经极度敏感和脆弱;他却没有给予寥儿应有的关怀和照顾,任他的敏感和脆弱加剧放大,才导致他最终的出走。 姚表并不知道,对于沈若寥来说,这些都是他出逃的诱因不假;真正的触发之弦,却是某个寻常日子里,他毫无疑心地走过姚表的院子时,突然听到院中传来何愉的声音。他心觉不妙,悄悄走到拱门边,小心地向里偷看了一眼,正看到何三叔的背影立在书房门口,面对着书房中的姚表,正小声说些什么。 丢了寥儿,姚表在北平街头到处寻找。北平城虽大,对于久居此地、颇有权势的姚大人来说,找个人并不难。他打听到寥儿在几处人家打过杂工,都做不了两天,就被人赶出来,衣食无着,常常跑到城外的土地庙中过夜。姚表很快找到了寥儿,锦衣玉食相诱,请他回家,却请不动。 起初,姚表并没有太在意,心想年轻人不过是脸皮薄,好面子;他到处受气,饿上几天,受累受冻,用不了多久就会想回家;自己只需教训家人态度好些,对寥儿多些关怀和尊重,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然而半年过去,他屡次尝试,寥儿却再不肯回来。这半年中,沈若寥在北平街头的名声越来越响,口碑也越来越差。显然之前用过他的人家都对他极度不满,把话传遍了全城,于是他便再也找不到生计,从而迅速成了一名乞丐,倒是和其他的乞丐打成了一片,成天偷鸡摸狗,遍地耍赖,彻底沦落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街头流氓。 姚表终于忍无可忍,带了几个家丁去街上寻他,正赶上沈若寥在一个早点摊偷人家馒头,当场让姚表抓了个正着。寥儿见势不妙,手中啃了一口的馒头就向自己打来,正砍在脑门儿上,竟打得姚大人一个踉跄,脑门儿上登时破了个洞,鲜血直流。闯祸的野小子撒腿就跑,跑出两条街去,终究空着肚子体力不支,被姚府的家丁赶上擒住,五花大绑捆回了姚府。 此时的沈若寥,早已不再是当年初出深山,文弱羞怯的简单少年。他满口脏话,粗野无礼,逢人就撒泼犯浑,偷窃撒谎都是高手,更习以为常。姚表思前想后,认为不能再像以前白养他在家,以免加剧他的堕落,最终毁了他一辈子,于是铁下心来,把沈若寥交给姚贵,要管家当他作一名平常仆役,和家中其他仆人一样,靠自己的双手挣得衣食。 姚伯伯从此在沈若寥心中转变成了姚老爷。他一面干活,一面继续偷窃;却从来不偷别的东西,一心一意只偷姚老爷书房里的书。姚贵抓住他几次,向主人报告;姚表叫来寥儿询问,对方却当着姚贵手中的证据堂而皇之地矢口否认。姚表本来对寥儿偷书并不以为意,却被对方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泰然撒谎而激怒,于是要姚贵向对待平常仆役偷窃一样惩罚。几次三番下来,沈若寥却不思悔改。姚表被他折腾得头痛不堪,也生了厌烦,便只要管家按家规处置,不必再来烦他,自己不再过问。 于是,便发生了沈若寥泼自己一头粪水的事情。 换作一般人,只怕光训棍就能把这如此大胆犯上的浑小子打个半残,再把这打得半残奄奄一息之人扔到大街上去喂狗。 姚表不是一般人。他在短暂的暴怒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把寥儿单独叫来书房,关上房门,只有他两个人,面对面谈心。他要弄清楚,对方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来,他从管家姚贵那里听得真正原因;原来姚贵因为他频繁偷书,屡教不改,命家丁打了他四十棍子,罚他去做除秽的活,却不料几个共事的杂役取笑他是没落少爷,更欺负他有伤在身,把满满一桶粪水泼到他身上。姚贵无奈之中,只得把几个肇事的杂役赶出府去,又把沈若寥安排到花园干活,算是照顾。结果大管家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不知好歹更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把前账都算到了主人头上,寻机报复。 这些,当时的沈若寥自然是不肯对自己多说半个字的。少年人的倔强与冥顽不灵,姚表深有了解,也并不觉得惊奇。他没有处罚寥儿,对前事既往不咎,却也同时觉得,既然这孩子痛恨这里,他便很难再让他继续在家里呆下去,否则终究是对寥儿不利,反而违背自己的初衷。 姚表于是叫来管家姚贵,要他把寥儿送到药铺去学徒。虽然仍是自家产业,但毕竟是在外面大街上另立门面,跑堂伙计、坐堂郎中等于都是外人,也多少都有些文化,环境总会不一样。 姚贵领命而去,一炷香工夫却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告,说臭小子刚出门就逃跑了,自己追了一条街没能追上,眼睁睁看着人跑得不见了影,回来又发现身上五十文钞票也不见了踪影。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寥儿。很快,姚表得到街上的消息,得知沈若寥又回到了乞丐堆当中。这一回,姚大人没有再去街上抓人。自己能想到的办法,他已经全部尝试过,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再把寥儿抓回来,结果还会是一样。倒不如顺其天意,过上一段时间,再看看是否有新的转机。 他没想到,转机确实很快就来了,却来得如此出乎意料。一个月之后,姚表站在洪家酒店门外,惊诧地打量着门口的少年,仿佛从来不曾见过。面前的寥儿身材笔挺,貌如英玉,虽然穿着粗布的短衫坎肩,一身店小二装扮,却干净利落,气质非凡;刚刚还对着夜来香嬉皮笑脸,油嘴滑舌,此时此刻,见香儿跑掉,一个人怅然若失地立在那里,胡同串子的劲头无影无踪,全然不似个寻常店伙计,更像个家境贫寒、怀才不遇的文士。几个月来,姚表已经太过熟悉的是那从头到脚肮脏邋遢,浑顽无赖的街痞形象;即便是一年前,第一次出山到北平的文弱羞怯的寥儿,也不曾留给他此时此刻的印象。或许一切之中最大的变化并不是仪容的整洁干净,也不是腰身的笔挺俊拔,也不是举止的温润内敛——都不是的;他毕竟是沈如风和杜云君的骨血,焉能生来没有这些。姚表真正惊异的变化,是那年轻的脸上,第一次被他活生生地看到了笑容——刚刚打闹之时的大笑,和此刻即便是失落之态,眼神之中仍然遮掩不住的开朗舒心的微笑。 他记忆中的寥儿,何曾有过此刻的自尊与从容? 沈若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见夜来香跑掉之后,悻悻伫立片刻,便又拖着扫帚转身回到了店里。姚表兀立良久,最终没有走进洪家酒店,而是转身默默离开。他曾经想尽办法要给寥儿而没能够实现的一切,此刻却都发生在眼前。他不需要去问是谁如何给了寥儿这一切。他知道答案。突然之间,姚大人只觉得胸中一块巨石已被移开。答案原来如此纯朴,如此健康:原来寥儿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和一角小小的屋檐,屋檐之下没有主仆内外之分——一个真正的家而已。 转眼间,半年又飞快过去。沈若寥已经通过吕姜,知道了洪家酒店和姚表的渊源。往昔桀骜逆反的少年却并没有再次出走逃离,而选择了留在洪家酒店。寥儿对吕姜充满感激,仿佛一夜之间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再不曾发生任何偷窃撒谎之事,谈吐中也很少再冒脏字;而吕姜也逢人便说寥儿的各种好,言语之间对这个和自己儿子同年的少年人有着无限的喜爱。姚表开始觉得,沈若寥进洪家酒店,好运其实并不是只对寥儿一人。 北平城的传言中,洪家酒店的店小二却依然是个流氓,而且是个很不好惹的流氓。谁要是敢在他家无理取闹撒酒疯,保准会腹泻好几天起不来床。更别想欠一厘酒钱;有道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家小二就属于那不要命的主,曾经有一次被几个吃霸王餐的客人打得头破血流,一口咬到一个人腿上,任凭对方几个拳打脚踢,死活就是不松口,直到那人被咬得眼泪横流,鬼哭狼嚎,不得不掏钱付账为止。吕姜自从店里有了他,成天提心吊胆,隔三差五就跑到姚家药铺来抓外伤药。 由此看来,沈若寥当街惹恼了燕王的二王子,本不是件新鲜事。 姚表暗暗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收回思绪来,转向一旁坐了良久的女孩子,和善地微笑道: “香儿姑娘,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虽然从来没有正式认识过。鄙人姓姚,单名一个表字,想来姑娘必不陌生。香儿姑娘的大名,姚某也早就听说过了。洪家酒店的掌柜吕姜经常向我提起您来,说您常到店里帮忙照顾生意,她对此尤是感激。” 夜来香忙回礼道:“大人过奖了;您可千万别对我用‘您’字,香儿受不起。若寥是我的好朋友,姑姑是北平城里第一号好人,帮他们是应该的。” 姚表笑问道:“北平城里的说法,吕姜是第一号好人,沈若寥却并不是姑娘的好朋友。” 夜来香立刻脸红了,有些窘迫地回答道:“那都是无聊的闲话,我跟若寥平日里闹着玩,拿这个开玩笑而已,彼此从来不往心里去,大人也不必当真。” 姚表随意地说道:“姑娘性情直爽,说话不兜圈子,何妨去掉‘大人’的称谓;姚某也受不起。你和若寥年龄相仿,又交情甚厚;他本该叫我伯伯,却因为赌气,非要叫我老爷。你常去洪家酒店帮忙,我就当你也是洪家酒店的一员。姑娘若不嫌弃,可以称呼姚某为伯伯,或者老爷,都随姑娘意。我因若寥缘故,老爷对我来说,和伯伯同义。二者于我一样舒心。” 夜来香微微愣了愣,直率地望着姚表,一双杏眼中透射着聪慧和善解人意,笑答道:“那我就腆脸冒犯,称您为姚老爷了。老爷既不愿生分见外,也请老爷直呼香儿名字。” 姚表笑呵呵点头答应。半年来,他对传说中“荟英楼的小香儿”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天洪家酒店门口,她和沈若寥嬉闹的一幕;那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姚表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年轻姑娘家当着满街人的面,竟能和一个男孩子如此大大咧咧,在自己看来,基本可算疯癫和没有教养;传说中她每日在街上“撒野玩耍”,果然丝毫不假。此时此刻,当初的印象却在短短几句交谈中,竟已不知不觉淡却消失。他笑吟吟地转入了正题: “我叫姚贵请香儿过来,实在是因为这些事情不便于在外交谈。珠儿已经和我说了大概;寥儿惹恼了二王子,姑娘当时在现场,如果还记得清楚,可否将来龙去脉都讲与姚某?知道了具体情况,姚某在王爷面前开口,才能有把握。” 夜来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两颊开始有些发白。 “都是我害的,”她轻轻说道:“要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大祸事。” “细说我听?” 夜来香道:“老爷想必知道,这两个月来,若寥每日都到城外河边的小树林里练功?” 姚表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我还听说,你每日也陪他一起到城外练功,两个月来天天如此?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夜来香答道:“老爷有所不知;若寥第一天恢复练功,自己一个人跑到城外,日落后被一辆过路的牛车送回来,说发现他晕在树林里。姑姑担心得要命,叫他不要再去,他死活不听,说是拿了老爷的供养,必须听老爷的话,不去不行;所以我就每天陪他一起去练功,怕他出事。” 姚表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不早告诉我?两个月前的事情,我今天才知道。是我要他恢复练功的不假。他武功的事情,想必早也告诉你知道。我一直就很怀疑,他的武功其实并没有丢,所以才要他恢复练功,想看看是不是还能捡回来。这并不是一条命令,更没有丝毫逼迫他的意思。至于供养,也是怕他被酒店里的事情分心,不能专注练功,才送些去给吕姜补贴家用;毕竟,家里多口人,而不能帮她干活,对她也不公。这孩子怎么这么钻牛角尖;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练功了,恢复需要细水长流,哪儿能突然间霸王硬上弓,不伤身体才怪。” 夜来香道:“他就是这样的人,老爷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城门还没开就等在那里,出去一练就是一整天,中间没有任何休息,直到城门要关了才回来。就是这样,他还不满意,成天咒骂自己是没用的废物,坚持说他的武功就是彻底废了,说老爷在骗他,说他练功就是自欺欺人。我看他练得刻苦,进步很快,可每次一安慰他他就发脾气,说我什么也不懂。” 姚表无奈地摇头笑道:“他这样想,倒也自然。他父亲在世时,就是个苛求完美的人,对别人苛求,对自己更是严酷无情。——不过,二王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事情发生在钟鼓楼,而不是城外。” 第四章 街头拦驾 夜来香回忆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面给姚表细细讲述: 他俩和往常一样,早早出城练功。若寥折了根三尺长的树枝练剑。夜来香挎着一只小篮,坐在树下做针线活。突然,若寥把手中的树枝远远地一扔,一头在林间空地上躺倒下来,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只是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上方碧澄的秋日的天空。 夜来香等了片刻,不见他有动静,问道:“累了?” “别理我,”回答是这样一句无精打采的嘟囔。 夜来香轻轻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做针线活,不再理他。 若寥躺了一会儿,坐起身来,无聊地看着她手中的活,问道: “你在缝什么啊?” 夜来香头也不抬:“不理你。” 若寥笑了。“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啊?” “你不好好练功,净开小差。” “好烦;我真不想再练了,有什么意思啊!”若寥嚷道,躺回铺着落叶的地上。“明明我已经没有武功了的,明明我就是不可能找得回来的。我练了十六年的东西,怎么可能还找得回来啊……我中了什么蛊了,竟然做这种白日梦;稀里糊涂又中了姚表的套,幻想着大伯没有真的废了我的功夫……我怎么这么贱啊……” 夜来香把针线活放回篮子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到他身边,低头问道: “哎,金丝菜你想不想吃?” “我想吃姑姑做的。” “你还真挑啊;还有呢?” 提起吃的,若寥来了精神头,一个翻身坐起来,兴致勃勃数道:“还想吃烤地瓜,酱肘子,烧鸡,福兴号的大包子——” “你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啊;”夜来香奚落道:“走吧,吃饭去。” “我也去?” “反正你又不想练功,不如进城去逛逛街。” 他们回到城里来,不愿去麻烦吕姜;若寥有姚老爷的供养,身上的银钱还算充足,两个人便转到饭馆最多的钟楼大街上来,美滋滋地饱餐了一顿。 饭后,若寥依然不想回到城外练功,两个人便坐在饭馆里喝茶,边喝边聊些开心的话题。很快,正午便过去。街两旁琳琅满目的摊铺成了行人关注的焦点,周围的饭馆里冷清下来。各家的店伙计便开始收拾打扫店面,一面准备迎接晚饭时候的客流。看着周围的座椅一个个都被掀起来倒扣在桌子上,店伙计往脚下泼着水扫起地来,两个人实在呆不下去,只得起身离开饭馆,到街上来。 “还是出城去吧,已经耽误好久了。”夜来香道。 若寥沉默了半晌,闷闷不乐道:“我好烦啊。” “其实——”夜来香犹豫了良久,道:“你已经很有进步了,为什么自己看不到呢。别这么着急,这不是才两个月吗。” “你又不懂,”若寥小声嘀咕了一句,偷偷瞟了她一眼。 夜来香笑道:“我是不懂;不过很多事儿道理是差不多的吧。我只是觉得,你扔了一年的东西,怎么可能指望两个月就捡得回来呢。这只是平常的理儿,但是对于你的武功来说应该不会例外吧。” “当然,”若寥灰头土脸地答道:“可是,现在的情况又不一样;假使我能看得到长进,哪怕再花上两年功夫我也愿意;可是我一点儿也看不到。就和这一年来每一天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在你看来,好像我舞弄那几下树枝,就是恢复了一些剑法。可是——那是随便什么人都会的,哪怕大伯真的废了我的武功,我也依然还会。但那背后的感觉是丢了,一丁点儿也找不回来了。我现在,和个废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么说,在你眼里,我们不都是废人了?” “没有啊;我只是在说武功嘛。”若寥低着头慢慢走着,手指神经质一样不停在一起反复搓着。“你不了解,我长了十六年,可以说所有的雄心、唯一的理想全在武功上,从来没想过去干别的事;突然之间这个梦就碎了。我又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你说我和个废人还有什么区别啊。” “怎么会,你可以重新开始啊。就算从头学新的东西,也永远不会晚。再说了,你怎么就这么丧气呢,姚大人都对你那么有信心。我对你也很有信心。” “你总是对我很有信心,我一直对此感到十分匪夷所思。”若寥笑了,看了她一眼,停下脚步来,又回头看了看,然后,转过身向回走去,几步回到他们刚刚路过的一个小贩摊前,从五彩斑斓的一堆首饰中拣起一只淡紫色的发夹来,问她道: “好看么?” 夜来香点点头:“嗯,我刚才就注意到了,这只最漂亮。不过,这种应该是姑娘戴的,送给姑姑不太合适。” “谁说我要送姑姑了?”若寥双眉一扬,掏出钱来付给那小贩,然后,伸手将发夹别到她的头发上。“这个是送给香儿的。” 夜来香微微一愣,心里就是一阵热烘烘的乱跳,两颊扑地粉红起来,摸了摸头上的发夹,低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个呢?” “这还不简单,刚才走过这儿,你的眼睛不是一个劲儿地往这儿瞄么。” “这儿这么多首饰,你怎么就认准我看中的是这只呢?” 若寥捏起一个硕大无朋的耳环来,皱起眉头笑道:“难道你看中的是这个?” “讨厌,”夜来香嗔道,“谁叫你乱花钱的,人家又不缺发夹子。” 若寥笑道:“我可不是白送你,我是有事求您呢。” “什么事啊?”夜来香心里微微凉了下来,嘟囔道:“就知道你这种人。” “我是求您啊,用这只发夹把那个没完没了教训我的香儿小姐的嘴巴夹上,让她别再给我上课啦,我烦死啦。” 夜来香杏眼圆睁,瞪了他一眼,伸手把发夹取下来,气鼓鼓道:“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她一扬手,飞快地把发夹别到他头上,然后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转身就向街心跑去,一面回过头来看他出丑,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两匹疾驰的快马正横冲直撞而来,在人潮涌动的街上竟然毫不减速,沿途踏翻了不少摊面,路上拥挤的行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往街边躲去。她只听若寥大喊道:“小心!!”还没有反应过来,几个躲避快马的行人冲过身边,一下子把自己撞倒了。慌乱之中,一个行人径直从她身上踩了过去。她听到马蹄声迅雷一般到了近前,眼看自己就要丧命马蹄之下,突然一个人横空飞来,从地上抱起她来,滚到了一边;她什么也没看清,只听得一声马儿的惊嘶,再一个瞬间,面前的高头大马竟然翻倒在地上,连同马上之人,一并重重摔了下来。另一匹马上的人见状,立刻勒住了马,下来去救他的同伴。 她出神良久,意识到自己正抱在若寥怀中,他焦虑的面孔就在眼前,一面拍着自己的脸,不停地问道:“香儿?香儿?你没事吧?” 她浑身是土,一时间却全身瘫软,只是呆呆望着他,一动也动不了。 摔倒在地上的骑马者在同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那是两个衣冠富丽,身材伟岸的少年人,都是眉如刀剑,目生精光,面容中混杂着英气与凶悍霸道。路边围观的行人认出二人的身份,一下子都死寂下来,望着这两个不善的少年人,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出一声。 两个少年看了看倒地的马,发现那条被若寥踢中的前腿竟然已经骨折,再也站不起来,更加怒不可遏,抄起马鞭径走到若寥面前,喝道: “哪儿来的混账东西,敢挡我们兄弟的道,不想活了?!” 若寥抬头看了二人一眼,没有立刻回答。他扶着夜来香站起来,把她推回到人群里,然后泰然自若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土,踱到那两个少年面前,头一歪,漫不经心地问道: “怎么,这儿是您二位的地盘儿不成?” “你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啊?”那个被他踢倒的少年冷笑道:“整个儿北平都是我们家的地盘儿。你是不是作死啊?” 若寥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 “您府上几口人啊,库里几斤面啊,到头来不也就一个宅院就装下了么;您的马术这么好,想必府上也很宽敞,又何必非到这水泄不通的大街上来,跟我们这些落不着大宅子住的老百姓抢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呢?” “臭小子,你听好了,我家的金银珠宝都拿出来,能把护城河填平了。我家的兵都出动了,可以把这北平城里每一条胡同都站满了。你是想我们把你的头拧下来,还是想自己了断了干净啊?”另一个少年吼道。 “三弟,跟他罗嗦什么?”一旁从马上摔下来的少年早已经火上三竿,“就在这儿把他打死了算!” 他举起鞭子,劈头盖脸就向若寥打来,却不料鞭子猛地停在了半道,再也打不下去。 若寥攥着那少年的马鞭,死皮赖脸地笑道:“您瞧瞧,大动肝火的又是何苦,您这身子金贵,万一气坏了多可惜啊。” “你……混账,松手!”那少年拼命地拉扯马鞭,却被对方牢牢攥在手里,一点儿也动不得。另一个少年见势不妙,锵地一下把随身宝刀拔了出来,架在若寥颈上,喝道:“松手!” “杀了他啊!”攥着马鞭的少年喊道。 “二哥,这个人不简单呢。——快松手,不然有你好瞧!” 整条街的行人,路边的小贩,饭馆酒楼里的店伙计都围在边上,惊心动魄地看着这一幕,哑口无言。夜来香此刻早已从先前的惊险遭遇中回过神来,认出来面前两个少年,正是燕王朱棣的两个王子;被若寥把马腿踢断、要拿马鞭抽他的正是二王子朱高煦,另一个把刀架在若寥项上的则是三王子朱高燧。若寥却显然毫不知情,更没想到,满口戏言,明摆着是存心,竟不知自己已经大祸临头。她吓得大气喘不上来一口,脸色煞白,瞠目结舌。 若寥继续嬉皮笑脸道:“二位息怒,再听小的说一句。您二位心急火燎地骑着马赶路,不怕路上猫多狗多,毅然决然地在闹市中勇往直前,绝不减速,哪怕踢翻了人家的摊面,踩死了店家的鸡鸭,甚至是踩死了行人都在所不惜,可见您二位的确是有国家大事要去办理,鞑靼扰边啦,麓川造反啦,千钧一发,十万火急;肩负如此重任,必然要踏平一切障碍,扫清一切阻隔。既然如此,大家都可以理解了;您二位接着赶路便是,全城百姓都会为你们骄傲。可是您二位却停了下来,非跟我一个鸡毛蒜皮的店小二过不去,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万一耽误了军情大事可就坏了。不但老百姓要遭殃,被蛮夷掳去做牛做马,您二位也要因为贻误战机被满门抄斩,就因为这么一丁点儿小事,国破家亡,多不值当啊。” 三王子朱高燧再也忍不下去,一声暴喝,手中刀便削了下去;若寥却早有准备,身子忽地像抽去了脊梁骨一样,向后猛地一仰,这一刀便贴着下巴削了过去。他手中的鞭子却仍未松开,二王子朱高煦便被他后仰的力道向前拽了个嘴啃泥,松开了手。若寥挺起腰来,甩过鞭子,正打在朱高燧的刀刃上,一声脆响刀掉到了地上,竟然断为了两截。他忙笑道: “失礼,失礼!小的是实在没有想到,这位爷您这刀原来是个次品,我只是拿鞭子掸个苍蝇,它竟自个儿断了。我给您赔不是了,这实在是怪不得小人。” 三王子见状大吃一惊,连忙扶起自己的二哥来,再也不敢上前来。朱高煦却不肯善罢甘休,还要冲上前来拼命,被自己的三弟死死抱住,劝道:“二哥,咱们单打不是他对手,咱们回去想办法。”一面把他拉到马旁,两个人一同上了马。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你的靠山是谁?”二王子恶狠狠地望着沈若寥。 “我啊?”若寥把马鞭套在手腕上,忽悠忽悠地一面转着圈,一面吊儿郎当地笑道:“小的名字不值钱;更不能指望还有什么靠山了。我能不能知道您二位贵姓高名啊?” 二王子道:“告诉你,只怕吓破了你的胆儿!有种的,你就留下姓名来,让爷爷记住你!” 若寥嘿嘿一笑,道:“对不起二位爷,小的看见你们横冲直撞的时候,胆儿早就吓破了。我可真没那个种,名字还是不说了。” 二王子冷冷一笑:“你等着,别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找不到你。明儿就叫父王把全城戒严了,挨家挨户地搜,搜出来,一定叫护卫亲军当着全城的面,剥下你的皮来,点天灯!” 说完,他残忍地放声大笑起来,一面得意地望着若寥脸上的震惊。满街人都目瞪口呆,夜来香只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 若寥惊骇片刻,却抬起头来,冷冷望着马上的两个小王子,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姓沈,名若寥;两位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跟你们走。犯不上等到明天,大动干戈。” 他把手中的马鞭扔到地上,两步走到马前,直视着两个小王子。 素来以性情凶悍著称的朱高煦看到沈若寥竟然这样坦坦荡荡地送上门来请死,也吃了一惊。他想了想,回头和朱高燧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沈—若—寥——”二王子咬着牙把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好;有种。爷爷今天有别的事要办,没工夫和你计较。你等着。还有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什么娘们儿没上过,趁今天赶紧尝尝,别怪我没给你时间。” 说完,马儿一跃而起,冲出人群,扬长而去。 夜来香立刻冲了上去,拉住他喊道:“若寥,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干嘛非惹他们啊,现在可怎么办啊?” “就是的,这小伙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儿了。”围观的人群呼啦一下子把两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小伙子不要命了……” “硬要逞英雄装好汉,自寻死路。” “连二王子和三王子竟都不认得?” “有骨气,可为穷人出了口气。” “是条汉子!” “也不为自己家人想想,满门抄斩啊……” 若寥不理会人群,拉起她,说道:“我们走吧。”就向外走去。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一面还在后面指指划划继续议论道: “知道吗,那就是洪家酒店那个流氓店小二。” “洪嫂子这回可遭殃了……” “姚大人会向王爷求情吧?” “姚大人自身难保啊……” 若寥拉着她,跑过几条街,才停了下来。 “香儿,你怎么样?”他上下审视了她一番,“让别人踩上一脚,没事吧?你快吓死我了。” 夜来香默然望了他片刻,突然眼泪流了出来,哭喊道:“你个傻子,你疯子,我宁可让他们踩死,也不愿你被亲军抓起来啊!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啊。” “你傻啊,我又没做错什么,是他们故意找茬儿的。我就不信王爷是个不讲理的人。” “跟他们面前,姚大人都没有说话的份儿,更别提你了。你要真被他们剥了皮,点天灯,我和姑姑都不活了……” “姐姐,你怎么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啊,”若寥苦笑道,“别哭了,求你了,赶快先把我头上的发夹取下来。你怎么弄上去的啊,真服了你。” 夜来香这才想起来她的恶作剧,想起要不是因为自己捣蛋,他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大事来。一切都是她惹的祸。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若寥还从没见自己这样哭过,顿时吓坏了,坐到她身边,说道: “香儿,你别担心,我原来在姚府做事的时候,时常听姚表说,王爷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胸襟大度,体恤下人,也许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王爷不是那么难说话的。我还听说,世子宽厚爱人,和他的两个弟弟一点儿也不一样——想必刚才那两个应该是那俩弟弟吧——既然能有这样的哥哥,就说明不是家教的问题。王爷要真是个明事理、爱民的好王爷,他就不会纵容自己的儿子在外面仗势欺人,更不会把我抓起来点天灯啊。” “你怎么这么天真啊你,”夜来香哭道:“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见人了。我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啊……” “香儿,”若寥黔驴技穷,道:“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不怕啊,我总不能和你一起跟这儿放声大哭吧,那有什么用啊?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无非就像刚才那个小王爷说的,还有什么好吃的,好娘们儿,抓紧时间享受了,过了今天没明天了……” 夜来香抬起头来,望着他:“好娘们儿?” 若寥道:“我做梦而已,谁愿意跟我啊。” “我愿意跟你。”夜来香干脆利落道。 若寥苦笑道:“谢谢你安慰我,我算是没救了。你还是快帮我把发夹取下来吧。过路人看我都像怪物了。” 夜来香端详着他;若寥头上还别着那只淡紫色的发夹,他自己一通胡拽,已经和头发绞缠在了一起,松松垮垮地吊着,好不滑稽。她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忍住眼泪,小心翼翼地解开发夹上缠绕的头发,轻柔地将发夹摘下来,然后一丝不苟地把他弄乱的头发捋顺。 然后,她把发夹夹到自己头上,问他:“好看么?” 若寥皱起双眉,摇摇头:“你的脸哭得像一团浆糊,你说能好看么?” 夜来香低下头:“若寥,你还说自己没长进;你刚才的身手有多漂亮,你自己不知道吧。” 若寥沉默了良久,道:“香儿,我不知道,我说不上——好像每次,事情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候,我的武功真的会被逼出来。但是等我自己千方百计练功的时候,就无论如何也使不出来,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让我不得不怀疑发生过的事是否都是错觉。” 他叹了口气,耸了耸肩,道:“不管怎么说,现在再想都没用了。反正我是再也用不上武功了;即便它真的还在,我一个人对付一整个儿北平城的亲军,也是绝对没戏的。” “现在怎么办啊?” “怎么办?”若寥站起来:“我要先送你回家,然后想办法把事情跟姑姑和姚表说清楚。最好从现在起,你们所有人都把我忘掉,再也不认识我。不然的话这事还真不知要闹到多大。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动弹,叹了口气,俯下身去,温柔地把她拉起来,扶着她的肩,望着她的眼睛,道: “好香儿,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是一死,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但要是牵连了你和姑姑,牵连了姚表一家人,那我是绝对死不瞑目的。你要是真为我想想,赶紧回家,把沈若寥这个名字忘掉,要是官府找来,发多毒的誓你也要说不认识我。” “这么多人都看见我和你在一起呢……” “那就说你讨厌我,和我势不两立,拼命说我的坏话,说我打算行刺王爷,什么之类的,总之把自己推得越干净越好。明白吗,别让我揪着心。” “我去找你的乞丐朋友,老三哥他们会有法子救你,把你弄出城去……” “别找麻烦;那两个小王爷肯定已经下令封城了,逃不掉的。你还把老三哥他们扯进这事里来干嘛。听话,回家去。” 若寥拉着自己,往万柳儿胡同的方向走去。夜来香乖乖跟着他,任自己的手握在他手里,不愿意抽出来,一路只是沉默。 突然,一辆马车在他们边上停了下来。一个人从车上跳下来,焦虑地喊道: “若寥!你这是去哪儿啊?” 原来是姚继珠。若寥见到他,有些大喜过望,说道:“珠少爷,正好,我有一件事要求您。” “干嘛这么客气,咱俩是兄弟吗,你怎么老是少爷少爷的。”珠少爷满脸担忧,“我刚刚听说,你惹上了二王子?是真的吗?” 若寥浅浅一笑,没有回答姚继珠,却对他介绍道: “这位香儿姑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需要送她回家,可是酒店那里出了点儿急事,我必须马上赶回去照应姑姑。您这车去万柳儿胡同方便吗?能不能麻烦您把香儿送回荟英楼去?” 珠少爷看到自己,眼睛就是一亮,一时间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本能地应道: “自然……我送香儿回家就是……” 他目光一刻不离自己的脸庞,惊艳和爱慕溢于言表。夜来香在那纯切赤诚的目光注视下羞红了脸,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若寥叹了口气,笑道:“那就太好了。我先走了。多谢珠少爷了!”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夜来香述说的同时,一直紧张不停地摸着耳鬓;姚表这才注意到,一支淡紫色的发夹好看地别在那里,素雅大方。她自己却并不察觉。 待她讲完,姚表沉思片刻,问道: “你刚刚说,他在街边看到你要出危险,赶到街心来救你——你可还记得,你当时离他有多远?两个小王子的马离你有多近?若寥把马腿踢断——只是一个翻身之中,无意扫到马腿上?” 夜来香迟疑地答道:“我也……不能肯定,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姚表想了想,又问:“香儿,要你在燕王面前,把所有这些再重新如实讲一遍,你愿意么?” 夜来香道:“只要能让王爷放了若寥和姑姑,把我关进去都行。本来也是我惹的祸。” 姚表淡淡笑了笑,说道: “没那么严重。我倒想知道,愣小子真的见了燕王,倒是会怎么表现。——香儿,喝茶吧,现在不烫了。” 第五章 燕子龙宫 一 燕王宫本是前朝元大都的皇宫,虽没有监狱,却设有专门关押宫人的暗室、刑室。 天亮之时,其中一间暗室的门开了。两个人走进了暗室,对着里面关押的二人端详了少许,突然大笑起来。 “沈若寥,你有种,今儿就让你知道,在太岁头上动土,是什么下场。” 地上坐着的少年仰起脸来,咧着大嘴笑呵呵地望着朱高煦和朱高燧,调侃道: “小王爷,昨儿说好的给我一晚上时间,让我把没吃过的东西、没上过的娘们儿都尝个遍。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昨儿晚上就着急上火地把我绑过来,我还没和一个婊子上过床呢。您二位真不够意思。” “怪不得我们,”两个王子冷笑道:“这北平城里处处是我们的耳目,我们倒是愿意让你好好乐一晚上,可是早有人把事情告到父王那里,他立刻就要绑了你来,我们兄弟也没办法。你还是收拾收拾自己,跟我们走吧。” “要不这样,”沈若寥嬉皮笑脸道:“这王宫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宫女,您二位随便找两个来,让我爽够了再走成不?要不然我也太亏了是不是啊,您说?” “别废话了,让你活到现在,已经是便宜你了。”两个王子道:“赶紧和你娘亲道个别,跟我们走。” 两人说完,一队亲军就冲进暗室里来,围在沈若寥和吕姜身边。 沈若寥望着吕姜。她和想象中娘亲的样子确实很像;如此温柔体贴,善良质朴,简约大方,看着自己时眼中慈爱心疼的目光;她动人的美貌;他所能想象出来的母亲具有的一切美德,吕姜都有。此外还有一点: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这是她的不幸,却相反使她在沈若寥的眼中罩上了一层完美的光晕。 他自出生之时起,就没有娘亲,也记不起曾经感受过父爱。而自从逃离夜夭山,时至今天,只有吕姜一人对他好过,如母亲一般毫无条件的好。 “你就叫我的名字就可以,吕姜。不用那么客气。什么掌柜的啊,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老三哥不是叫您洪嫂子吗?” 吕姜笑了。“寥儿,你跟老三哥是忘年之交;论年龄,他可以作你的父亲;我的年龄也可以作你的母亲了。不瞒你说,我那个跑出去的孩子江儿和你是同年同月生;如果他还活着,正好和你一般大。” “那我就更不能直呼您的姓名了。”沈若寥说道:“我可以叫您姑姑吗?” “姑姑?”吕姜微微一愣;“为什么?” “我原来在家时,有一个姑母,和您有点儿像,她对我很好很好,就像我娘亲一样。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她了。您让我想起她来;我能这么叫您吗?” 第六章 燕子龙宫 二 沈若寥被绳索牢牢捆着,手脚不便,却不得不在侍卫亲军推推搡搡之下,再一次在迷宫似的王府里绕来绕去,走过很长一段路,再登上高高的一段台阶,过了两个高台,才来到燕王爷的寝宫。 卫队在宫殿前停了下来;燕世子、两个王子也不得不等在殿门口,看骆阳进去通报。少顷,英武的指挥使走出来,朗声道: “王爷有旨,将沈若寥带进问话;请三位殿下在宫外等候。” 侍卫亲军便把沈若寥提起来,推进了寝宫。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沈若寥被侍卫押送到东暖阁,按倒在地上,抬不起头来。 “禀殿下,沈若寥带到了。”骆阳的声音报道。 “给他松绑。”一个低沉厚重却又圆润的声音在头顶上平静地响道。 看到侍卫们解开沈若寥身上的绳子,朱棣道:“你们都下去吧。” 沈若寥浑身酸痛,咬了咬牙从地上爬起来。骆阳、周围的侍卫、宫女,全都干干净净走出了寝宫,只剩下朱棣和他留在东暖阁里。 “你叫沈若寥?”朱棣问道。 沈若寥抬起头来;面前一把宽大华丽的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青色便服,身材伟岸,肌肉强健,肤色黝黑。面庞宽阔,眉目英挺似剑,三捋豪迈飘逸的长须潇洒地垂在胸前。这就是传说之中的燕王;沈若寥看他目光似电,沉静地打量着自己,一面伸手取过座椅边案几上的茶杯来,悠然地品了一口。那双粗壮的大手骨节突出,手掌宽厚,青筋暴露,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醒目的戒指,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宝石,碧蓝中浸透着翠绿,可以看到细碎的黑色裂纹,艳丽夺目。 这是沈若寥十七年来,第一次进到王宫里来,而且第一次进了燕王的寝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很幸运;多少北平人在这王宫脚下生活了一辈子,几辈子,都从来没有做梦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走进这王宫里去看看;而他只在这北平城里住了一年而已。他没有回答朱棣的问题,而是继续观察着四周。这东暖阁高大宽敞,藻饰简单;然而在没见过世面的沈若寥看来,绝对是金碧辉煌。近旁的墙边站着一排铁架,上面插满了十八般兵器,旁边还立着几副威仪的战甲。几面的墙壁上都挂满了造型奇特的兵器,他只能认得出来强弩和长矛;另外还有一个形似牛头的东西,却只剩下骨架,和两只保存完好的粗壮的牛角。还有一张不知什么动物的皮,白地黑纹,煞是好看。以及一张铺满了一整面墙壁的地图,上面标满了红色的标记,却不知画的究竟是哪里。地上铺着一面厚厚的花毯,精美而华丽,上面绣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葱头建筑,毯边的花纹却是一些藤蔓植物,和一种更加奇怪的动物,形状有些像马肿背,还肿起来两个包。 朱棣看着他惊奇茫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孤这寝宫,布置得如何?” 沈若寥把目光收回来,看向朱棣;他才发现,燕王座椅上,原来就铺着和那墙壁上一模一样的兽皮,白地黑纹,一股帝胄的雄猛之气悠然其中。座椅后立着一面宽大的屏风,不知是什么质地制成,色泽通透,光彩圆润,想来十分贵重。屏风上绘着一幅宏伟的交战图,场面虽大却笔入微毫,栩栩如生,极为壮观。 沈若寥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在心里暗叹一声。他一直以为,姚表的府第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奢华的了,眼下站在这燕王寝宫的东暖阁里,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多么坐井观天。 他不再乱看,低下头来,仍然不回答。 朱棣冷冷道:“你怎么不说话?没有听见么?” 沈若寥摇了摇头。从他被抓进王宫里来那一刻起,他就莫名其妙地抱上了这样的幻想,总觉得可以在燕王面前喊冤,使自己脱身。被骆阳从朱高煦宫里带出来时,这种侥幸的心理便大大地攀升,以至于眼下终于面对燕王之时,他竟然不敢开口,生怕自己说错了话,丢掉这个生还的希望。 朱棣有些不耐烦起来,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你究竟能不能听见孤说话?” 沈若寥点了点头。 朱棣奇怪地望着他,问道:“你就是那个沈若寥?那个当街阻拦王宫快马,把马腿踢断,聚众闹事,羞辱二王子和三王子的那个大胆刁民沈若寥?” “我……不是,”沈若寥勉强说道。 “原来你会说话啊。”朱棣笑道:“你不是沈若寥,那你是谁?你该不会是说孤抓错了人吧?” 沈若寥道:“我是沈若寥;不过,不是您说的那个沈若寥。我没有阻拦王宫快马,也没有聚众闹事,更不是什么大胆刁民。” 他壮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不敢抬头。朱棣听得十分新鲜,问道: “这么说,这些事都是无中生有了?” 沈若寥沉默半晌,终于决定听天由命,叹了口气,道:“不;我的确把小王爷的马腿踢断了,也确实当众羞辱了两位小王爷。” “你胆子不小嘛。”朱棣冷冷道。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道:“我……我不是故意把马腿踢断的。而且……” “什么?”朱棣冷冷问。 沈若寥停住了口,不敢再说。 朱棣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回答,便令道:“你抬起头来,看着孤。” 沈若寥心里突突地跳着,他努力了半天,最终没有勇气抬头。 朱棣淡淡说道:“怎么?你不敢?” 沈若寥没有回答。 朱棣道:“孤这就想不通了;你有胆量做出那些事来,也有胆量承认,怎么就没胆量看着孤,和孤说话呢?” 沈若寥终于鼓起些微勇气来,低声道:“我怕死。” 朱棣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为什么怕死?” “我……”沈若寥犹豫了一下,慢吞吞道:“我怕疼,而且……又怕姑姑伤心,我还怕您会……像小王爷说的……” “他们说什么?”朱棣微笑地看着他。 “……说……让亲军当着全城的面,剥下我的皮来,把我点天灯……” 朱棣问道:“你有多大了?” “我十八岁。” “这么年轻;”朱棣沉思了一下,微笑道:“假如有方法能让你活命,你干不干?” 沈若寥迟疑了良久,道:“那要看,是什么方法。” 朱棣道:“姚大人向孤求情,说你没有犯错,让我放了你回家。姚大人说话,孤很少有没听过的。你跟姚大人,倒是怎么认识的?” 沈若寥心里猛地一惊;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头:姚表根本没有向燕王求情。说不定是燕王故意设的圈套,想要借机加害姚表。他虽然讨厌这个老爷,无时无刻不想找他的茬,然而泼上姚老爷几瓢粪水,也就足够撒了他的气;眼下要他公报私仇,害姚家满门抄斩,那简直是丧尽天良。 沈若寥冷静下来,不再害怕,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王爷您肯定弄错了;我从来不认识您身边的任何人。” “姚树德姚大人,你不认得吗?他是孤的贴身医官,在平民中也有很高的威望。” “不认得。”沈若寥断然道。 朱棣惊奇地笑道:“既然不认得,他又为何要为你向孤求情呢?” 沈若寥道:“我怎么知道;他要么搞错了,要么就是别有用心,王爷您一定不要听他的。” 朱棣捋了捋长须,微笑道:“你说得有理。回到你的案子上来。你既然承认了,你确实当众羞辱了两个王子,还把他们的马腿踢断,我想听听,你有什么解释没有。” 沈若寥道:“您应该已经听无数人说过了,心里早都一清二楚了吧。” 朱棣悠然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孤可不想你有任何冤屈,让世人说孤偏袒自己的骨肉,断案不公。”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道:“我和两位小王爷说的话,必然有一个是假;您总不好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吧。再说了,您是王爷,我只是个店小二而已;我说出来的话,本来就不会有哪个达官贵人愿意理睬,更别提让王爷您相信我了。我说还有什么用;您不如直接杀了我干脆;我只求您,别把我剥了皮,点天灯——” 朱棣大笑起来,宏亮的笑声震得脚下的地也微微摇晃。他站起来,走到沈若寥面前,定定地盯了他半晌,然后在暖阁里悠闲地信步踱了起来,说道: “你既然这么怕死,怎么又有胆量做得出来呢?” 沈若寥道:“我当时不知道,他们是小王爷,还以为只是哪家的纨绔子弟。” “这么说来,假如你知道他们是王子,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朱棣转过身,冷冷看着沈若寥。 沈若寥望了燕王一眼,对方威严的目光让他的心沉了下去。这个王爷说话不冷不热,高深莫测,让他根本猜不透他的用意。沈若寥想了良久,终于老实道: “不;就算我知道,还是一样会把他们的马腿踢断;只是,我就没胆量当街羞辱二位小王爷了。” “你为什么非和他们的马过不去呢?” 沈若寥道:“我不是和马过不去;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把马腿踢断,我当时心里只想着救人。您不知道您那两个小王爷,骑着马在闹市横冲直撞,踏翻了人家的货摊不说,差点儿就踩死了一个姑娘。我只是为了救人,才无意之中把小王爷的马腿给踢断了。” “英雄救美,原来如此;”朱棣沉思地笑道,“你是怎么当众羞辱他们的,说给我听听?” 沈若寥低下头:“我不敢。” “听说,你还出手打了他们?是不是真的?” “我……”沈若寥犹豫半天,道:“我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 “因为……我对两位小王爷说了很不敬的话,他们拔出刀来要杀我,所以……我要是不把他的刀打掉,我自己就没命了。” “你的身手很不错么,”朱棣冷冷道。 沈若寥心里慌了起来,这个王爷究竟想怎么样?他低头道:“不是,我根本——就没什么身手,我只是当时眼看就要出人命,真的着急了。我的水平,恐怕连只鸡都抓不住。” 朱棣想了想,又道:“和你一起被绑来的女子,是你的母亲么?” “不是,是我姑姑,我认的姑姑。” “认的姑姑?”朱棣顿了一顿,微笑道:“你想不想我放你和你姑姑回家?” 沈若寥低声道:“这由不得我。” 朱棣道:“姚大人替你求情,你又不愿意;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放了你。”他喝了一声:“来人!” 骆阳倏地出现在门口,弓身等候命令。 “叫二王子和三王子进来。” 朱高煦和朱高燧得了旨意,怒气冲冲走进东暖阁来。 “父王,”两个王子叫了一声,然后恶毒地望了沈若寥一眼。 朱棣坐回座椅上,抿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案几上,对沈若寥道: “你就在这儿,当着我的面,给两位王子跪下请个罪,我就放了你走。” “父王,这太便宜他了!”朱高煦叫道。 朱棣瞟了他,他不敢再说话。 沈若寥轻轻道:“我姑姑呢?” 朱棣道:“当然是放你们一起走。” 沈若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放我,但是放我姑姑走?” 朱棣微微愣了一愣:“你什么意思?” 沈若寥没有回答。 朱棣微笑道:“怎么,让你给二位王子赔个不是,你都不愿意?” 沈若寥抬起头,望了一眼两个小王子;朱高煦绷着脸,笔直地站在一边,看都不看他;朱高燧只是得意地白了他一眼。 沈若寥低声道:“这不公平。” “什么?”朱棣问道,并没有提高声音。 沈若寥横下心来,说道:“我不该羞辱两位小王爷,可是他们错在先。我的错,最多不过让两位小王爷丢了面子,丧了威风。他们的错,如果不是我出手相救,可就酿出人命了。两错对比,究竟孰轻孰重,王爷您心里自有一杆秤。要我认错不难;但是两位小王爷的过错,也不可不罚。否则长此下去,王爷您在北平百姓心目中的威信何在?” “小子,你真活腻了啊?”朱高煦登时火冒三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沈若寥没有反抗,朱高煦愣了一愣,得意地冷冷一笑,猛地把他推了出去,撞在那一排兵器架上,把十八般兵器都撞倒下来,一阵金属撞击的乱响,把沈若寥压在了底下。 突然两个人从屏风后面跑出来,径跑到沈若寥边上,一个人慌忙地扶起乱七八糟的铁架子来,另一个女子把沈若寥抱到怀里,叫道: “寥儿,你没事吧?” 还好,倒下来的兵器并没有伤到沈若寥。他定了定神,看清楚眼前的人竟然正是吕姜,不由得目瞪口呆。姚表把铁架子扶正,将兵器端端正正归了原位,然后,和吕姜一起,把沈若寥拉了起来。 朱棣坐在一边,看了看他们,冷冷地转过脸来,对两个小儿子骂道: “混账东西,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在孤面前也敢如此狂妄?” “父王,”朱高煦喊道:“您不能放过这小子,一定要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放肆;”朱棣冷冷训道:“用得着你来教我?你两个这两天不许出宫,就在宫里给我老实呆着,反省思过。往后再想出宫,必须要经过孤和母妃的许可,选可靠之人随行,对你们严加看管。再惹出是非来,别怪我不顾父子情面。出去叫你大哥进来。” 朱高煦碰了一鼻子灰,怒气冲冲地带着朱高燧一同跑了出去。 第七章 燕子龙宫 三 朱高炽走进寝宫来,停在暖阁门口。 “父王,您已经弄清真相了吧?” 朱棣挥挥手,让他进来,然后,看着沈若寥,微笑着对姚表道: “树德,你都听见了吧,这小子可是一点儿不买你的账。你们俩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表笑道:“他是不想牵累了臣,才会那么胡说八道。臣之前跟殿下保证过的话,您看没错吧?” “是么?”朱棣微笑道:“他可不像你说的那么不畏强权,在我面前,吓得头都不敢抬。” 他看着沈若寥,笑道:“小伙子,你到底怕我什么?怕我杀了你?我那两个儿子,一样可以杀了你。你怎么不怕他们?” 沈若寥不停地瞟着姚表和吕姜,还没有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朱棣道:“我让他俩一直躲在屏风后面,听听你到底说些什么;孤也想看看,姚大人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向孤保举的人才,究竟是什么模样。我还没有太失望。其实,你敢实话实说,已经很有胆量了。只是你一进来就东张西望,不理会孤的问题,实在是让孤很生气。” 姚表笑道:“殿下见笑了;他是觉得新鲜,从来没见这么多外国的东西。他要是知道这些都是您每次出征带回来的战利品,恐怕就更不敢抬头了。” “是么?”朱棣笑道:“这些你都没见过?墙上这些也没见过?” “我只认得这个弩和长矛,”沈若寥微微红了脸。 “我来告诉你吧,”朱棣站起来,骄傲地望着暖阁里的布置。“这个是牦牛头骨;——树德,其实这些东西并非都是我的战利品,这个牦牛头骨你也知道,是多年前乌斯藏护教王送给黔宁王沐英的,沐英又转送给了我。可惜牛骨尚好,故人已殁。这两张白虎皮,是暹罗国王的赠品。还有这只戒指上的绿松石,” 他抬了抬左手中指,“我看你盯着它琢磨了半天,小伙子,你是没见过这种石头吧?这是蓝玉那厮从捕鱼儿海带回来的战利品,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这么大的绿松石,他一共带回来三颗,皇考赏了我一颗,赏了他一颗,还有一颗赏给了郭宁妃。这个屏风,”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坐椅后华丽的屏风,饶是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他还是忍不住赞叹道:“全部由玳瑁制成,屏风上绘的就是迤都山之战。这是皇考特意命工匠以浡泥国所贡玳瑁琢制而成,然后命画师绘图其上,赏赐给我的。” 说到这里,朱棣意味深长地看着沈若寥,问道:“孤说这些,你听得明白否?黔宁王沐英、凉国公蓝玉,你都知道是谁吧?乌斯藏、暹罗、捕鱼儿海和浡泥,你知道都在哪儿?” 沈若寥红着脸道:“我只是知道大概。黔宁王是当今皇上的义子,就和歧阳王李文忠一样,都是配享太庙的开国元勋,可惜已经病故了;沐家现在镇守云南。凉国公蓝玉——”他微微犹豫了一下,迟疑地说道:“他倒是赫赫有名,妇孺皆知的。他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和他姐夫一样,也是个有名的大将军,听说从来没打过败仗,有卫青、霍去病一般的将才,可却没有卫霍一般的忠心,是个胡惟庸一样谋逆的奸臣,已经被皇上诛灭九族,坐死了两万多人。乌斯藏在云南往西,唐代吐蕃所在地;捕鱼儿海在北方大漠;暹罗和浡泥……只知道都是南边的番国;其它的我实在不知道。” “迤都山之战呢?”朱棣微笑着问道。 沈若寥想了想,看了一眼姚表,道:“好像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爷您第一次率军出征讨伐北元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儿不花,就在迤都山打了个大胜仗,从此威名天下。” 朱棣微微一笑,道:“我听说你从小在燕山深处长大,十六岁之前就没出过家门;这些事情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呢?” 沈若寥脸红道:“王爷,我以前在家的时候,连如今是大明还是大宋都搞不清呢。不过我毕竟在北平——在您的领地里呆了一年了啊。这些都是常识问题,我要是还没听说过,那真白活了。” 朱棣笑道:“那你今天可以再多听说一些东西。暹罗在西南方,比云南还要往西南,和我华夏中土的交情已经很悠久了;浡泥也在南方,要飘洋过海才能到,是个很远很远的国度,不过,也依然是我大明帝国的睦邻,时有朝贡往来。暹罗国有一种奇异的白虎,你看到这虎皮了,四海难求,实在是漂亮。他们那儿还盛产大象。浡泥的贡品里常常有珍奇的海宝,价值连城的珊瑚、珍珠、玳瑁,奇异的香料,等等。” 朱棣边说,边走到暖阁正中央,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花毯。 “小伙子,我看你对这地毯也很感兴趣。这是我征讨乃儿不花时,从他迤都山的大营里缴获的;看花纹工艺,应该是波斯或者西突厥的东西。你大概没见过这种动物吧,”他用靴尖指着毯边怪异的马肿背,道:“这种东西名叫骆驼,十分耐旱,在干燥的大漠里可以一口水也不喝走上半个月。西域人最喜欢用它来驮运东西,就像我们喜欢用牛马一样。” 朱棣一一走过暖阁里所有奇怪的物什,一面给沈若寥讲解着每一样东西的名称、价值和来历。以前,他还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这样耐心地讲解过;很多东西背后的故事,连姚表都是第一次听说。朱高炽站在一旁,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面前两个平头百姓,想不明白一向高傲的父王为什么会如此礼贤下士。 朱棣在东暖阁里转了一圈,停在了墙边那幅巨大的地图前。这是这东暖阁里仅剩的一样未经讲解的东西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这是我大明疆域图,这一片都是我们的土地。这条疆域线外就是其他国家了。你看,这是乌斯藏,这是西域诸番,这里是瓦剌各部,这里还残存着蒙古鞑靼的势力,这边是兀良哈部朵颜三卫,再往下是朝*鲜。你可以看到这一线的长城。这里是嘉峪关;山海关在这儿;这儿是居庸关;居庸关过来,这边就是我们所呆的北平了。画红圈的地方,就是我们曾经和元军交战过的地方。” 他停下来,凝视着地图,目光变得极为深邃迷茫,沉默了良久。然后,他转过头,望着沈若寥,问道: “你对这些边疆的情况,知道多少呢?” 沈若寥道:“我只知道自从蓝玉大破元军于捕鱼儿海,后来又平定了月鲁帖木儿的反叛,鞑靼元气大伤,不再成大气候了,但是仍然时有侵扰,边患并未消除。现在,西南麓川又有叛乱。不过,有西平侯沐春在,平叛应该指日可待。别的就不清楚了。” “你懂的也不少嘛。”朱棣微笑地看着他,瞟了一眼姚表:“树德,你告诉他的?” 姚表笑着摇了摇头。沈若寥道:“我只是道听途说;来酒店的客人什么人都有,有时候就会讨论一些这方面的事。” 朱棣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光是知道还不够;好男儿当以国家兴亡责己,不能只是袖手旁观。你看看,这么辽阔的土地,这北平城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只能用一个圆点替代。这片疆土都是我们的,这上面有多少我们的百姓,数不尽的城池和财富。可是,就拿北方来说,只有一道薄弱的防线阻挡蒙古虏骑的入侵。边患时有发生;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们不能容忍他们再像百年之前一样,闯进长城里来,烧杀掠夺我们的百姓和财富,践踏我们自己的江山,让他们觉得我大明还像南宋一样好欺负。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到底应该怎么解决?我们北伐了多少次,次次都大胜而归,为什么边患还是不能根除呢?” “那是打得还不到家,”沈若寥不由自主接道。 “什么?”朱棣回过头望着他,有些不可思议。 “王爷记得匈奴的歌谣吗?‘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番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沈若寥望着地图,若有所思道:“实力是决定一切的。蒙古人能把南宋灭掉,因为实力差得太远。但他们现在已经非比当初了;我们既然能把他们赶出大都,赶出长城去,我们是比他们强的。只不过征途遥远,战线拉得太长,供给跟不上;说白了,我大明还是不够强,虽有卫青、霍去病一样的将领和军队,却还没有汉武那样雄厚的实力来做后援,不但把匈奴赶出长城,甚至赶出祁连山,赶得他们喘不过气儿来,连自己的老家都回不来;这样才换来了汉朝长久的和平。” “对,”朱棣不禁点头道:“应该这样打仗,把敌人彻底打垮,打得什么也不剩。‘以德服人,怀远柔夷’的办法,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想要恩威并施,只有实力才能真正决定一切。” “王爷,您不用心急;”沈若寥继续说道:“当今圣上也说‘与民休息’,其实就是要攒足了钱粮,才好打仗。我们已经比鞑靼强了;等攒够了钱粮,就能像卫青霍去病当年一样,横扫漠北,踏平鞑靼,永除后患,让大明重振汉武雄风了。” 这番话只是沈若寥懵懂之中信口发表的书生意气,却击中了燕王心底潜藏了很久的声音;朱棣只觉得胸膛中什么东西猛烈地一跳,突破了压抑了很久的束缚,一瞬间,仿佛急流入海,曾经的忧虑和浮躁,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宽广和天空一样的高远,和那冲天而起,搏击长空的万丈豪情。 “‘横扫漠北,踏平鞑靼,永除后患,让大明重振汉武雄风’——”他重复了一遍。 “对,正是如此,就应该像刘彻一样,”他喃喃说出这一句,声音是如此轻微,没有任何人听见。 第八章 古刹祈福 沈若寥就这样被从王宫里放了出来,非但毫发未损,还被燕王赏赐了一把宝剑,供他练功所用。一夜之间,北平城里妇孺皆知洪家酒店的流氓小二被燕王青眼有加,人人都对他客气起来,大街小巷都换上了迎头的笑脸,和背后的议论纷纷。 次日,沈若寥重新开始了在城外小树林里练功的生活。没有什么大事的日子总是百无聊赖,却也走得飞快;转眼,过了年关,到了洪武三十一年。沈若寥凭着在夜夭山十六年训练出来的耐寒功夫,坚持了一整个严冬,内功有了长足的长进;加之有了燕王给他的长剑,仿佛武功一下子回来了不少,气力莫名其妙地劲增,远非用树枝之时可比。随着冬天过去,他的剑法已经相当纯熟,刀、棍等等上面的功夫也有了惊人的提高。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在旁人看来;对于他自己来说,恢复武功的道路依旧遥遥无期。他仍然感觉不到曾经随心所欲,舒畅如飞的感觉;他坚持了这么久,无论怎么努力,一切却都毫无起色。情绪不好的时候,他甚至常常感觉到自己的水平在倒退。沈若寥愈发焦躁起来,开始动不动就向夜来香发火。 春天很快地来了。护城河解开了冰封,城外的树林一夜之间绿了起来。草地越长越厚;阳光也愈发明媚和暖和了。转眼一阵春雨淅淅沥沥地淋下,风起来了;天又有些转寒。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一场春雨,让流落街头的沈若寥与洪家酒店的掌柜吕姜结了缘。那天他发着高烧;老三哥背着他,跑到洪家酒店的屋檐下躲雨。洪嫂子因此,破天荒地收了一个店伙计,帮自己打理生意。一年过去了;现在,沈若寥正冒着雨,在城外的小树林里心无旁骛地练功。吕姜打着伞,穿过泥泞的树林走了过来。 “姑姑?下雨天的,您怎么过来了?” 吕姜把手中提的饭盒递给他。“香儿病了;荟英楼的掌柜早上差了一个跑堂的送了个信儿过来,说她发烧了。我还想待会儿去看看她呢。你怎么样,寥儿?就这么淋着行吗,可千万别生了病。跟一年前似的——” “姑姑,现在又不是一年前。”沈若寥笑道,“您放心,我从小就这么练功的,这样提高得快。您赶紧回去吧;大雨天的出来干吗啊,我饿了自己会进城去找吃的。” 吕姜笑道:“我刚刚去给江儿他爹上了坟,这不是顺路就过来看看你吗。你不用担心我。我还带了一把伞过来,给你留下吧?你这样会淋坏的。” 沈若寥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清明节。清明节后没几天,就是三月十二了;他从夜夭山逃出来,已经整整两年了。 “真不用,姑姑。我能行的。您打算怎么去看香儿啊?荟英楼那种地方……” “没事;我从后门进去,就当是走亲戚,总可以吧。她也管我叫姑姑,就是我的一个小侄女呢。我做一点儿她喜欢吃的菜,给她带过去。” 沈若寥望着吕姜的背影在雨中离开,呆呆地立了好久。两年了。马上,他就是十九岁了。两个生日;两个母亲的忌日。就这样匆匆过去了,他根本都没有意识到。 他打开饭盒,却没有食欲。头一次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的小树林里练功吃饭。香儿病了。刚刚他还不想见她,想到她要来送饭就心烦。最近他脾气一直很坏,昨天又冲她发了火,理由他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莫名其妙就开始吼。 香儿陪了他一整个冬天,每天天刚破晓就离开家,呆在城外小树林里,冻了冰的河边,一呆就到太阳落山。这个冬天特别冷;他练功的时候,她就在一旁走来走去,不停地搓手跺脚;风大的时候,便蜷在树干下面躲着。他从来不曾停下来想过,从来也不曾关照过她;刚刚暖和两天,他又开始犯浑,烦她,张口就伤人。现在她终于病了。 她病得严重不严重?他该不该去看她?珠少爷或许已经去看她了;自打那日街头闯祸,让珠少爷送香儿回家,珠少爷就开始频繁地往洪家酒店跑,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喜欢香儿。他老是管香儿叫叶姑娘;人家名字叫夜来香,并不是真姓叶。香儿却随便他叫,从来都笑吟吟地答应。珠少爷该会知道抓什么药,姚家有那么个大药铺呢…… 沈若寥想到姚继珠每次看到夜来香,脸上那失魂的模样,心头便涌上来一股莫名的别扭和失落。随即,他意识到了自己异样的感觉,开始责备自己。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别扭?为什么失落?香儿是他的铁哥们儿而已。珠少爷无论哪方面都比他强百倍。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 细雨冷冷地不停下来,把他从头到脚淋得冰凉冰凉。右小腿上的旧伤又开始疼痛起来,僵硬僵硬的,冰冷到了心窝里的疼。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夜来香活蹦乱跳跑到洪家酒店来。沈若寥却刚起,坐在桌边正吃早点。 “哈哈,你也有睡过头的时候啊,”她得意地嘲笑道。 沈若寥抬起头来,夜来香就是微微一愣;她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神色。 “你病好了?怎么穿这么薄?”他问道。 “一点儿小病而已,早没事了。你怎么啦?” 沈若寥浅浅笑了笑。“我有点儿别的事,今天上午不练功了。” “你要去镖局吗?” “不是,是一些我自己的私事。” “什么事?我和你一起去行吗?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你还没好,外面还这么冷;回家休息吧。” “我都在家歇了好几天了,都快憋死了。哪儿都比荟英楼好玩儿。除非你嫌我烦,不想让我跟着。” 他踌躇了一下。 “我想去庆寿寺里,给我娘点一炷香。今天是她的忌日。你如果不想去的话,就先回家,等我回来就去找你。” 夜来香木讷地望了望他素白的衣服,这才明白他一脸寒秋从何而来。 “我和你一起去,”她不由自主地轻轻说道。 沈若寥轻轻说了声:“谢谢你。” 夜来香愣了愣,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们出了洪家酒店,往庆寿寺走去。北平城里一个月来一直披红挂绿,十分热闹。二月初九日,燕世子朱高炽的第一个儿子朱瞻基和日出一起诞生,燕王朱棣有了世孙。北平百姓举城欢腾,自发地张灯结彩,在街头巷尾大放鞭炮礼花,庆贺圣孙出世,比两年前普天同庆应天京城里皇太孙的长子、未来的皇太子、皇位的合法继承人朱文奎降生要热烈真挚得多。 到了庆寿寺,沈若寥点了三炷香,给了和尚一些香火钱,在佛像前面跪下来,摆上些供果,磕了三个头。夜来香也跟着他一起跪下来磕头,抬头望着肃穆的佛像,心里一种莫名的敬畏感淡淡地升起来。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了看沈若寥。他笔直笔直地跪在她身边,微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香炉里三支长香,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黑得有些怕人,好像他从那香上,看到了什么似的。半明半暗的三点红光在供桌上安静地站着,仿佛凝固了一般。白色的香烟袅袅地升起,在供桌上方徘徊了良久,慢慢高起来,缠绕了整尊佛像,直弥漫到屋顶,又从房梁上倒挂下来。只有一个和尚在边上闭目诵经,空空的木鱼声规律地一下下轻敲着,敲得她心里一片荒凉。 沈若寥在佛像前跪了良久,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却又沉甸甸的,有些凉意。他落寞地跪了一会儿,看了看旁边;和尚仍在那里闭目诵经,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手中的佛珠随着木鱼的响声一颗颗永不停息地转下去,转下去。 他茫然地抬起头来,又望了望佛像;古朴的檀木佛像安详地端坐在上,慧眼微开,似笑非笑地目视着远方。 他回头看了夜来香一眼。 “走吧,” 两个人在佛像前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沈若寥又捐了十文钱,谢过那和尚,便和夜来香一起走出供堂。 时候已是正午;两个人却一点儿不饿,不想就离开这里,到外面嘈杂喧嚣的大街上去,便在清净的寺院里漫无目的地踱了起来。这寺院很大,松树茂密,到处的石缝里都钻出来春天可人的嫩草。一条水渠贯穿了整个寺院,惜乎水流已干,只剩下两座破败的石桥,桥边立着两座石碑,上面刻着“飞渡桥”和“飞虹桥”的题字,笔锋灵秀而大气;落款字迹已经漫灭难辨。寺院西墙下立着两座佛塔,并不很高,却显然十分古老,八角玲珑,密檐精致,砖瓦让风雨侵蚀得有些发黑。塔侧的题额却还可以清楚辨认。两座塔静静地伫立在寺院中,反而更显得四周空旷荒芜。 “你累了吗?”沈若寥站住了,问夜来香道。“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夜来香犹豫了一下。“佛门圣地,不能随便乱坐吧?” 沈若寥笑了笑。“真有佛心的佛爷,该不会在乎这些装模作样的规矩。” 他在塔边坐了下来。夜来香踌躇了一会儿,也坐了下来。 “若寥,我……有个问题问你。”她迟疑良久,开口道。 “嗯?”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他沉默了片刻。“对;你怎么知道?”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娘是怎么过世的。” 沈若寥没有说话,低着头,伸出手去抠地上的野草。 夜来香轻轻道:“这就是为什么,你在自己生日这天,反而比以往更不开心,对吗?” 沈若寥漫不经心道:“还好吧;谈不上什么不开心。我早都习惯了。至少,没有我爹在边上打骂,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 夜来香轻轻叹了口气。“若寥,如果我是你娘的话,我会希望你忘了我,每一天都快快乐乐的,幸福过一辈子。你这样只是伤害自己,毫无意义。” 沈若寥冷冷道,“对她来说自然是。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如果我在我娘的忌日还高高兴兴的,那我岂不是狼心狗肺。” 他始终低着头;夜来香看着他,心里很难过。她说道: “我长这么大,都没有给我娘上过一次坟;我都不知道她埋在哪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狼心狗肺?” 沈若寥抬起头来看着她:“香儿,我求求你了,别说这种话好吗?咱们两个能比吗?我娘是被我害死的啊。”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心里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他转过脸去,咬住嘴唇,不敢再出声。夜来香轻轻说道: “若寥,你不该这么想。那不是你的错,根本和你没有关系。” 沈若寥沉默良久,恢复了少许自控,终于开口说道: “当然是我的错——这天下有多少母亲都可以像世子妃一样顺产;唯独我娘为了生我而丧命。不是我的罪,还能是谁的?傻丫头,你是干干净净的,你没法理解一个生下来就带着罪过的人。你看,——” 他用两手使劲抹了抹脸,然后转向她:“看我眉心;你见过谁一出生就有这个印记么?我爹告诉过我,这就是罪恶的烙印;我出生就是个罪人,一辈子戴着这个罪恶的烙印,一生注定要给爱我的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夜来香深深叹了口气。 “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想让你开心——算了,我们说些别的吧。我几天没陪你练功,你自己练得如何?有没有偷懒不自觉?” 沈若寥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茫然地望着脚下的野草出神。直到夜来香纳罕地推了推他,他才抬起头来,失落地说道: “香儿,我想放弃了。早就想放弃了。眼看快一年了。我感觉不到丝毫变化。其实有没有武功,又有什么所谓呢。我从来也不曾有过任何雄心和理想,能踏踏实实做个店小二,不用在街上混日子,我已经不能再满足了。就算现在我武功盖世,天下清平,我又能干什么?真有这精力,还不如用来多读几本好书。” 夜来香好不丧气。 “你又来了;姚老爷养着你练功,从来也不曾妨碍了你读书。你怎么这么容易自暴自弃?这几个月来你进步有多快,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唯独你自己看不见。” “香儿,我不是发牢骚,说说而已。我是认真的。”他沉郁地说道,“我是气馁没错;如果这一切有多大意义,或许我还能找到理由逼自己坚持。可是现在我找不到。我爹是天下第一高手,到头来还不是一辈子隐居深山,对天下二字毫无贡献。既然只图自己活个清静自在,与世无争,我又何必自相矛盾练武呢?如果真想要顶天立地,青史留名,第一正道永远是读书辅政,以图永保太平盛世,而不是做胸无点墨的匹夫,只能希冀于乱世中以武功取名,从而唯恐天下不乱。” “阿弥陀佛——”突然一声长叹在背后响起。两个人惊讶地回过头,却见一个短须花白的老僧从塔后绕出来,披着光艳夺目的袈裟,手握一串佛珠,不慌不忙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第九章 入世异僧 “请坐,不用客气,”两个人刚要起身,那老僧拦住了他们,笑吟吟地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沈若寥忙向他道歉:“我二人只是……有些太累了,绝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大师切勿见怪。” 那老僧笑道:“真有佛心的佛,不会在乎这些装模作样的规矩。” 沈若寥脸上立刻红了一块。夜来香也脸红起来,低头问道:“大师,您一直在这塔后吗?” 那老僧点头笑道:“不错;两位施主的谈话,老衲都听见了。” 沈若寥打量着这老僧,心里突然起了一丝疑惑。他在这庆寿寺里转了半天,见到的和尚衣着全都极其朴素,眼前这个老僧却袈裟华美,仿佛一只孔雀飞进了鸡窝,显得格格不入。他仔细地观察着面前奇怪的老僧;对方约有花甲年纪,目形三角,面若病虎,虽然脸带微笑,语气和善,相貌却着实不那么和蔼可亲,而有些令人生畏。 那老僧显然注意到了沈若寥不动声色的观察,仍是方才和善的口气,笑问道: “两位施主是头一次来我庆寿寺吧?” 夜来香道:“大师莫非是这寺里的住持?” 那老僧笑了笑,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说道:“少施主可认得这塔?” 夜来香摇了摇头。 那老僧道:“这两尊塔分别是为了这寺里两位已故的住持所建。这一尊九级塔,纪念的是海云大师,他便是元代名僧刘秉忠的师父;这一尊七级塔,纪念的可庵大师,是刘秉忠的师兄。这寺里大部分还保留着金时期的模样,两位且随我来。” 沈若寥和夜来香从地上站起来,跟着那老僧在寺院里游览。每到一处地方,那老僧便给他们讲解,这里的名称、历史,有什么故事。这寺院里十分清静;他们走到那两座废弃的石桥边,才遇到一个挑水的和尚,迎面见了那老僧,便卸下肩上的水担来,恭敬地合十唤道: “师父!” “法严,你去告诉慎初,让他在我房中备好三个人的斋饭,我要好好招待这两位少施主。” 那和尚领命而去。老僧转过头来,看了看石桥,指着那两块石碑道: “两位少施主可知,这碑文是何人所题?” 两个人摇了摇头。 “这是金章宗完颜璟的御笔。他也可算得是完颜家族最有文采的一位皇帝了,写得一手好字;就可惜只是书生一个,救不了祖宗的江山,倒是有点儿像被他的祖宗抢了江山的宋徽宗。金元时代,这桥下水还鲜活,很是一番美景。现在,这北平城是远赶不上那个时候了,就连通惠河也已经接近干涸了。” 完颜璟比起赵佶还是强得多的吧,起码他对自己应该做的事还算上心。沈若寥有些不服地暗想,没有吭声。 那老僧回过头来,看着沈若寥,微笑道:“少施主也是读过书的人,对汉武的功业似乎心有所向。燕王殿下向我提起过你,对你很是赞赏,称你是个可塑之材。方才少施主塔前一番话,证实王爷所言不虚。” “大师?……”沈若寥惊诧地望着他。 那老僧凝视着他,笑容里意味深长。“少施主便是闻名北平城的那个拦驾少年沈若寥了,老衲应该没有认错吧?” “是,我是沈若寥。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您。” 那老僧笑道:“其实,老衲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是王爷面前,你的名字却是常客了。刚才,我听到这位女施主说出这个名字来,我就知道是谁大驾光临了。” 沈若寥有些难为情道:“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师取笑我了。” 那老僧笑道:“二位施主,何妨进屋说话。老衲已经叫人备好了斋饭,二位如不嫌弃,我们可以品茗畅聊。” “佛门清静,我们这些俗人已经打扰了很久了。” “千万别客气;沈少侠,你也绝称不上是俗人。” 那老僧领着两人穿过松竹交密的寺院,进了一间禅房;正中的矮桌上,三份斋饭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好。那老僧招呼两人席地而坐,用过斋饭。边上伺候的小和尚奉上茶来,便退了出去。 那老僧端起茶碗,细细地品了一口,笑道: “两位施主请用茶,别客气。这是王爷赏赐的贡品龙井;老衲这寺院中,也就这么一点儿好茶叶招待二位,见笑了。” 他这么一说,两个少年更不敢碰这茶碗了。夜来香道:“大师,您也太客气了;我们实在受宠若惊了。” 那老僧笑道:“老衲平日是从不见外人的。不过今日偶遇沈少侠,实在三生有幸。方才双塔后无意听得两位施主的对话,惭愧得很;老衲发现,沈少侠原来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沈若寥有些惊奇。“有什么不一样?” 那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少侠若不见怪,老衲有一言相劝。” “大师请讲。” 那老僧微笑道:“少侠,过去、现在,与将来,究竟什么更重要?” 沈若寥回想起自己在塔前和夜来香说过的那番话。他说道:“大师,您这个问题,可以替换成:良心与快乐,究竟谁更重要?赎罪与忘记,究竟该选择谁?” “可以这么说。少侠的看法是——?” “大师的看法呢?” 那老僧微笑道:“良心安定了,才会有真正的快乐;罪过赎清了,才能够彻底地忘记。” 沈若寥微微愣了一下,眼睛里闪了一闪。“大师……?” 那老僧道:“可是,这世间的事情却往往是这样:良心一旦陷入痛苦,就很难再次安定下来;能让你耿耿于怀的罪过,往往也是一辈子都无法赎清的。” 沈若寥不安地看了一眼夜来香,轻轻问道:“我该怎么办呢?” 那老僧微笑道:“少侠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可以是两个人呢?” “两个人?”沈若寥和夜来香都微微吃了一惊。 “我……不太懂。” “就像少侠自己说过的,真正的佛,不会在乎这些装模作样的规矩。规矩其实不是装模作样,很多时候是必需的;然而也有很多时候,可以破例。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是一样,没有绝对。人也是一样。很多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在不同的时候,会有完全矛盾的想法和表现。否则,少侠也不会同时拥有佛塔之下批判武功的智慧,和燕王宫中称颂武功的豪情。你只是不曾意识到,自己可以同时是多个不同的人。你可以让一个自己承担所有的罪过和良心上的痛苦,让另一个自己重新开始,做一个完美无暇的人。” “这不可能,”沈若寥道:“我承认,人是会有矛盾的时候。但是良心只有一个,不能分割,因为它和记忆共生。你无法在做一个自己的时候,彻底忘掉另一个自己的罪过。这和其它可以矛盾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那老僧微微颔首笑道:“少侠误会了;老衲并没有说,要让你学会忘记。记住自己的罪恶,是为人最难得的美德。但是,你不能因为记着自己过去的罪恶,而忽视了现在和将来要面对的人生,那同样也是你的良心和责任。过去你已无法改变;但是你还能掌握将来。最重要的是,你要明白:记住了过去,并不能保证曾经的错误将来决不会再犯。如果让负罪和自责淹没了自己,就会丧失了清醒和警觉,结果只能是一次次地重蹈覆辙。正确的东西永远是积极的。你要像了解别人一样,怀着一颗好心,去看待和认识你自己;看到自己的进步和成就,不能改变过去,但可以弥补过去的遗憾,让你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让你充实和快乐起来,让你真正获得新生。” “大师,可是,”沈若寥的声音很低很低:“您真的认为,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将来?您真的认为,正确的东西永远是积极的?您真的认为——”他停顿了少顷,“您刚才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那您所说的正确又是什么?您真的认为,这世上有所谓对与错的标准么?” 那老僧沉思地望了他良久。 “不,我不认为。”终于他微笑了,开口道。“其实这世上,没有所谓是,所谓非,所谓过去、现在和将来,因而也没有所谓良心和忘却,所谓自己和他人。但是——少侠,就是这一点,也不那么绝对。庄子所言,‘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只要想,便去做。毕竟,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就永远都会有希望。”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两年过去了,他已经快要忘却,《秋水还心功》中引用的那段庄子名篇。 “大师是佛门弟子,却引用道家名言?” 道衍淡淡微笑道:“儒释道本是一体,何来分别?” 沈若寥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大师是遁入空门之人,还会相信希望?” 老僧微微颔首道:“惟有希望,才是一切的理由。” 沈若寥很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夜来香,她也和他一样满脸的茫然和困惑。 他们坐了一小会儿,起身告辞。那老僧送他们出寺,到了门口,突然问道: “沈少侠可知道,三天前,王爷的三哥晋王在太原封地病薨了?” 沈若寥愣愣地看了那老僧半晌;这是个令他有些困惑的消息,困惑在于,不知道这一切跟他有何关系。 他问道:“若寥失敬,未敢请教大师法号?” 那老僧微微一笑:“贫僧法号道衍。少侠若见了姚大人,烦请代老衲问他声好。” 果然是他。沈若寥有些心惊,忙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道:“沈若寥有眼不识泰山了。王爷面前,还请大师多加劝慰,请王爷务必节哀为要。” 道衍大师眯起眼睛,深藏不露地微微一笑,淡淡说道:“少侠慢走,不送。” 出了庆寿寺的大门,两个人在门外站住,仿佛思绪都还留在寺中,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夜来香问道:“你想去城外,还是回酒店?” 沈若寥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去城外。我既然还有本事把你从二王子的快马下救出来,就不该自甘颓废,沉沦在过去的失败中而不愿自拔。如果连当前都把握不住,又怎配去谈过去和未来?香儿,我要重新开始,好好练功,就当是以前从来没有学过,不是恢复,而是一切从头开始,一定要练到比原来还要好,要练到和我爹一样好。” 夜来香冲他投来甜甜的一笑,说道: “惟有希望,才是一切的理由。” 第十章 靴刀新知 沈若寥回到洪家酒店时,却发现姚表坐在店里,正和吕姜说话。见他进来,姚表说道: “寥儿,坐下,有件事告诉你。” 沈若寥坐下来,说道:“老爷,我也有件事告诉你。” 他把上午在庆寿寺的所见所闻说给了姚表。姚表惊讶地听完,笑道: “看样子,道衍大师还挺喜欢你呢。寥儿,你可知道他是谁?” “我听说他是王爷身边数一数二的谋士,很受王爷器重。” “岂止是器重,”姚表叹道:“简直是倚重呢。” 沈若寥道:“老爷不也是一样?甚至您开一句口,王爷就能把我这犯了死罪的人毫发无伤地放出来呢。” “我和他不一样;”姚表道:“我在王爷身边的时间虽说表面上看来比他长,也不过就只三年而已。我第一次见到王爷的时候,王爷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了。可这道衍大师在那之前其实就已经时有进见了。后来高皇后病逝,当今皇上命僧录司推举高僧,服侍诸王为高皇后诵经荐福,僧录司又恰好把这道衍大师推荐给了燕王;从此他便正式成了燕王的人,跟在王爷身边朝夕不离。你想想看,论对王爷的影响力,我怎么能和他相比呢。” “那可也不一定,”沈若寥道:“王爷是个主见很强的人,恐怕无论谁对他都谈不上影响力;更何况,如果道衍大师在王爷面前和您排行论辈,恐怕只会让王爷感到难受。” 姚表笑道:“寥儿,难得你说一句让我舒心的话啊。” 沈若寥道:“老爷跟我还见什么外啊。不过,我很想知道,道衍大师干吗跟我说晋王病薨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他想我能安慰得了王爷吗?” 姚表微微一愣,小心地望着沈若寥,低声道:“寥儿,你真这么想的?” “还有真的假的?”沈若寥皱起眉头笑道:“看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道道了。” 姚表却没有笑。“寥儿,这不是闹着玩的小事。你这么嘻嘻哈哈的,要惹祸的。” 他的口气十分严肃。沈若寥道: “老爷,真要是大祸临头,只怕全北平的人谁也跑不了。我现在倒是很想知道,老爷您和道衍大师究竟是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姚表仔细地审视着沈若寥。过了良久,他才开口道: “愣小子,如果我不是呢?” 沈若寥嘻嘻一笑,带着几分不屑说道:“老爷,我知道您心里装着王爷,无论何时第一个想到的都是王爷。所以,是不是一条路有什么关系,最后八成还是殊途同归呢。我跟着您混,决计吃不了亏就是了。” 姚表皱起眉头来:“混小子,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殊途同归,归到哪儿去?什么又叫跟着我混不吃亏?” 沈若寥浑顽无赖地笑道:“胳膊肘子不能朝外拐,我当然得跟着您混了。王爷现在一个哥哥都没了,他心里能不犯硌吗?我沈若寥这点儿本事,也就只能安慰安慰王爷节哀顺变了,我还能干出什么花儿来啊,比不得人家道衍大师,说不定能把晋王爷变活了呢。” 燕王朱棣的前面只有太子朱标、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而太子在洪武二十五年便早早病故。秦王也于洪武二十八年先于老皇帝朱元璋而死。眼下,晋王已没,等于消除了横亘在燕王与皇位之间的又一座大山。尽管皇太孙朱允炆才是法定的皇位继承人;燕王现在要夺位的话,便再也不存在僭越了自己的哥哥的问题了。姚表听明白沈若寥话中的意思,心里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欣慰地笑道: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记着,北平虽然是燕王的地盘,免不了有外面的耳目,别那么口无遮拦的。咱们来说正事吧。你的武功,我听香儿说,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道:“还差得远呢;只是比以前强点儿罢了。香儿她不懂。” 姚表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和你自己过去比。不用着急,既然已经有如此进步,你回到过去的水平也指日可待了。想必现在,你也不再怀疑,我是在骗你了吧?你大伯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出于何种目的,恐怕将永远是个谜。当时你身体不适,不足为奇;之所以后来一直武功废弃,大部分也只是心理作用;外加你已一年多没再练过功,恢复起来自然会有诸多困难。但是我知道你的功底,更知道你的刻苦和严格;我对你很有信心。你也应该对自己有点儿自信。现在,是时候让你出门锻炼一下了。具体计划,我都已经做好了。明天早上巳时以前,你到我家来;我把细节说给你听。千万不要迟到。” 第二天早上,沈若寥赶到姚府。姚表已经等在门口,带着他进了大门,直接向正厅走来。进了正厅,姚表随手便把门关上了。沈若寥环顾四周,发现正厅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平日里伺候的仆人、家丁,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他和姚表两个人。姚表却不解释,只叫他坐下来安静等待,然后自己也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却不再理他。 沈若寥等了良久,越发坐不住。对面的姚大人只是闭目养神,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出。一个时辰之后,沈若寥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老爷,您倒是让我等什么呢?我倒希望自己有本事钻到您脑袋里去看看,可那本事我还没练出来啊?” 姚表依旧没有反应。沈若寥屁股上长刺,实在坐不下去,于是站起身来在厅里乱转。姚表却突然睁开眼睛,竖起眉头,小声喝道: “还不快站好!” 姚大人说着已经站起身来,两步走到厅前座后的屏风后面。沈若寥听到后门小心开合的声音,倍感好奇,走上前来,却正碰上一个人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沈若寥一见那人,顿时大吃一惊。 “王爷?!……” 那人正是燕王朱棣,穿着青蓝色的便服,笑吟吟地望着他,坐到了厅前宽大的座椅上。骆阳跟在他身后,身着白色的锦衣,手握一柄长剑,站在了椅子右侧。还有一个褐色便服的人,相貌温和端庄,看不出年纪来,立在了朱棣左侧。 姚表示意沈若寥跪下,朱棣却抬起手来止住了他。 “不用见外了。树德,你也坐吧。若寥,你过来,别站那么远。”他微笑道。 沈若寥走到厅前,离朱棣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有些惶恐地望着威仪的燕王。 朱棣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姑姑可好?” “托王爷的福,一切都好。” “什么叫托我的福?”朱棣微微皱起眉头,笑道:“你跟谁学的说这种话?” 沈若寥张口结舌,不由自主抬头瞟了姚表一眼。姚表惊讶地笑道: “寥儿,你可不能冤枉我;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说这句话了?” 朱棣微笑道:“无所谓。这种没意思的话,说不说都一个样。小伙子,我听说你的身手着实了得,今儿个特地过来,就是想见识一下。骆阳——” 一旁待命的贴身侍卫听到王爷下令,当即道:“臣在!”一个纵身,骆阳已经稳稳当当站在了沈若寥对面,微笑道: “沈少侠请不吝赐教!” 沈若寥毫无准备,惊骇地望着面前高大英俊的侍卫,道:“王爷,您可要了我的命了……” 朱棣沉着地笑道:“骆阳,你下手要有分寸。我可还想留着若寥呢。” 骆阳道:“臣明白。沈少侠,在下得罪了。” 他微一抱拳,一股阴风当头袭来。沈若寥忙还礼相抗。骆阳欺身上前,一掌劈向沈若寥左肩,虎虎生风;沈若寥左肩微微一沉,左手柔推,消去他攻势。两个人很快难解难分。姚表在一旁仔细看着二人比武,不时偷偷地对朱棣察言观色。燕王正不动声色地端坐在座椅上,静静将二人的一招一式尽收眼底。 沈若寥很快察觉出来,骆阳功底扎实,身手干净灵敏,反应极快,然而内功稍显浅薄,后劲不足,一招发力,稍纵即逝。这就好办了;他瞅准机会,绵掌接过骆阳一拳,却在对方力量削减的瞬间掌风挺硬,这一拳一掌上的所有力量便同时向骆阳而去;骆阳登时弹出两步,一个趔趄,撞到了厅柱上;人还没站稳,却下意识地偷偷瞟了一眼燕王。 沈若寥见状,不由自主地也向朱棣看去,立刻心里一怔。燕王正冷冰冰地望着骆阳,眼神中是他所没见过的严厉和苛酷。他本能地回过头来,看着骆阳。高大英武的侍卫已经稳固了自己的重心,脸色有些发白,紧张地盯着自己,慢慢地把佩剑抽了出来。 沈若寥心里突然高高跳跃了一下,有些不安。他没有出声,看了看骆阳,伸手也把随身佩剑拔出鞘来。 骆阳倏地脚下一滑,身子已闪到沈若寥眼前,一剑向他眉心挑去。这一挑是如此凌厉,沈若寥微微愣了一下,侧身抬剑一避,骆阳的剑锋紧擦额头而过,即刻化作斜刺穿档下来。沈若寥抬手迎击骆阳剑芒,锵地一声重响,他跳开一步,抖了抖手臂,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凝神片刻,剑锋猛削,斩断骆阳的如雨攻势。双方陷入了僵局,一时间平分秋色。沈若寥脚下不断上步,渐渐地把骆阳逼到了姚表座前。身手不凡的侍卫并没有因此慌神。他专注剑路,不知不觉反客为主,又把沈若寥逼到了厅柱下。姚表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有些疑惑淡淡上来。朱棣继续不动声色地端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终于,沈若寥瞅准空档,一剑从下而上,直刺骆阳心窝。这一剑眼看势在必得;不料骆阳却突然腋下一收,长剑旋回胸口,将他径直压下,反手外转。沈若寥轻轻叫唤了一声,骆阳的剑尖已然挑在自己咽喉,自己手中却空空如也,佩剑一动不动地拿在骆阳手中。他不敢再动。 骆阳有些诧异,盯着沈若寥,一时没有出声。双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呆立了片刻。姚表和朱棣也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幕,没有开口。 终于,沈若寥叹道:“骆大人,我输了。” 骆阳脸上的诧异仍未消失,垂下了手臂。锵锒一声,沈若寥的剑掉到了地上,清音在大厅里回荡了良久。 沈若寥捡起剑来,无奈地望了一眼骆阳,看向朱棣,小心翼翼道:“王爷,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朱棣仿佛刚刚醒过神来,道:“你输了?” “是,”沈若寥垂头丧气道,“我早就知道,我肯定得出丑——” 朱棣沉静地一笑,望着姚表问道:“树德?” 姚表笑吟吟地望了沈若寥一眼,道:“殿下,臣只是说寥儿身手不凡,可没有说过他能打得过骆指挥啊。要不然,我早就推荐他作您的贴身侍卫了。” “哦,真的?”朱棣笑道,“也罢,你们是没见过比骆阳高强的人了吧;他的本事几斤几两,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若寥还是很不错了,英雄出少年啊,树德,你说得一点儿不假。我要好好赏他。小伙子,你想要什么?” “啊?”沈若寥听不明白,王爷的话究竟有什么含义,不敢随便开口,只好傻傻地应声。 朱棣笑道:“孤看你家境贫寒,就先赏你十贯宝钞,给你姑姑,还有你自己,都置身好衣服穿吧。” “十……贯?!”沈若寥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句。 “怎么,你嫌不够?” 沈若寥慌忙道:“王爷,十贯宝钞都……都够我和姑姑吃三年的了……我受不起这么多……” 朱棣笑道:“你和你姑姑吃三年?你们都吃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吃……”沈若寥脸红到了脖根。“十贯宝钞,可以天天都吃白面馒头红烧肉呢……” 朱棣哈哈大笑起来,对姚表说道:“树德,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孩子是你手下的人,你就看着他这么过日子?” 姚表笑道:“殿下不知道,他小子骨气大得很,才不要臣管呢。” 朱棣点点头,捻着自己飘逸的长须,笑道:“树德,现在,可以把这次任务告诉若寥了吧。” 姚表道:“殿下,这小子一根筋,他可未必听得懂,缠着您问东问西的,您可千万别烦。” 朱棣完全明白姚表话里的意思,笑道:“放心。我就喜欢这小子身上这股子愣劲儿。” 沈若寥听完姚表的话,已然明白姚大人是在暗中提醒他,王爷说什么只管听着,记住就是,不要多嘴。他看着朱棣回头,向左侧侍立的那个穿褐色便服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到沈若寥手中。 朱棣解释道: “这是孤给我五弟周王的一封家信。这两日宫里人手紧张,抽不出合适又可靠的人来送信。姚大人便向孤推荐了你。不知你是否愿意帮孤这个忙,把信送到开封,亲手交到周王手中?” 沈若寥不可思议地望着朱棣。“我?王爷——” 姚表冲沈若寥皱了皱眉头;沈若寥看了姚表一眼,犹豫了一下,道:“王爷,有个问题,我必须要问。” “好,你说。”朱棣沉着地笑道。 “王爷身边护卫军高手如云,眼下又没有战事,您何不从军中选一个忠心的高手,却要把如此重任交给我一个您不了解的店小二?” 朱棣微笑道:“你要孤为送一封无关痛痒的家信,出动王宫卫队?你是嫌父皇和太孙对孤还不够担心?” 他站起来,走到沈若寥面前。“若寥,孤决定用你,并非只因为姚大人。你身上有巨大的潜力,只是需要有人慧眼识英,耐心发掘和培养。虽然孤这才是第二次见到你,不过,孤看人的眼光,向来不会错。” 沈若寥两颊发起烧来。他仔细地把信放到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说道: “王爷既然看得起我,若寥万死不辞,一定会把信送到周王手上。只是我从不曾出过远门,连开封在哪儿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该如何见到周王;只怕王府的门人根本不会信我的话,连门都不会让我进。” 姚表笑道:“这个不难,回头我会教给你全部细节。你只需要想清楚,答应了王爷的事,绝不可以反悔失败。” 沈若寥横眉怒目,冷冷瞪了姚大人一眼;朱棣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你瞧你,树德;难怪这小子不领你情。——骆阳,三保,我和姚大人有些话说,你两个带若寥出去转转,不用管我们。” 燕王身边侍立的二人接了旨,和沈若寥一同走到厅外,重新关上了门。 三个人绕出回廊,走到另一座院落里来。骆阳才开口道: “沈少侠,刚才真是多谢你了,骆阳实在感激不尽。” “感激?从何谈起?”沈若寥敷衍道。 骆阳笑道:“你就别推辞了。刚才比武要不是你好心让着我,我真不知道回宫后王爷会怎么罚我呢。” 沈若寥飞快地瞟了一眼同行的那个褐色衣服的人。骆阳察觉出他的小心,笑道:“放心,沈少侠。三保兄就是自家兄弟。这儿没有外人。” 他话音刚落,一直没有出声的那人此时突然开了口,彬彬有礼地微笑道: “久仰大名了,沈少侠。” 沈若寥吃了一惊。那人的声音高亢而十分柔软,近乎尖利。正常的男人,绝对发不出这样的声音来。 原来是个王宫内官。 他一时有些无措。那人却十分大方,坦然地笑道:“我姓马,小名三保,是王爷身边的内官。” 沈若寥茫然地应道:“马大人……” 他委实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马三保。刚才骆阳称他为三保兄,沈若寥却实在拿不准,内官究竟还算不算是个男人。 马三保对他的迟疑却显然丝毫不以为意。他约有三十年纪,而先前沈若寥之所以看不出他的年龄,正是因为内官长不出胡子来。他相貌英俊端庄,举止沉着大度,谈吐温和睿智,如果不是个内官,风度会比骆阳还要好得多。沈若寥不由心里暗暗为他可惜。 马三保笑道:“我和骆指挥私交很厚,沈少侠不必顾虑。” 沈若寥低下头去,想了想,看着骆阳,轻轻问道:“骆大人,王爷他——对你很苛刻吗?” 骆阳淡淡笑了笑,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说道:“王爷对我的期望一向很高。何况,骆阳能有今天,全靠王爷一手提携。如果我输了,别说王爷面子上下不来,我自己心里也会万分惭愧,身为王爷的贴身侍卫,如果被外人打败,就说明我已经不再能保护王爷,也就只能以一死来报答王爷大恩了。” 沈若寥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把骆阳逼上绝路。 马三保道:“我从小就在王爷身边朝夕侍奉,对王爷的脾性有所了解。王爷是个心比天高的人,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他绝不容许失败,特别是不能容忍胆怯和妥协。” 沈若寥道:“好险;要是让王爷看出来,我耍了花招,我岂不是真要被抽筋剥皮,点天灯了?” 骆阳道:“其实——王爷未必看不出来。王爷本来文武双全,更兼久经沙场,一般的障眼法根本瞒不了他。不过,王爷的自尊心很强,面子上过去了,事情就没那么严重了。何况,如果他看出来你有意输给我,兴许会更欣赏你呢。” “不会吧,”沈若寥惊奇地说道:“王爷可不像一个喜欢别人溜须拍马的人。” “不是溜须拍马,”骆阳笑道:“你如果打败了我,也就等于打败了王爷,他会觉得你没把他放在眼里。现在,他明明知道你不是一个溜须拍马的人——二殿下那件事就是明证——而你让了我,他知道你是真心尊敬他,他只会感到高兴。” 沈若寥道:“好麻烦啊;骆大人,你猜摸王爷的心思,可得狠下一番功夫吧?” “没下什么功夫,这东西其实很简单,你不是也只是一眼之间,就猜摸到王爷的心思,输给我了么?”骆阳笑道:“咱俩的身家性命都在王爷手掌心里,不小心点儿怎么行呢。” 沈若寥道:“我……说不上。我倒还没来得及想我会怎么样。只是将心比心;我害怕王爷真的会责罚你。” 他想了想,又说道:“骆大人,你真的愿意为王爷碎尸万段,在所不惜么?你为他如此肝脑涂地,他怎么能对你这么苛刻呢?” “那当然,他是王爷嘛;”骆阳回过头来,和善地望着他,笑道:“我说,沈少侠,你就别再这么客气了,叫我骆阳好了。大人大人的,你既不是我属下,又不是王爷身边的官属,没必要把距离拉这么远。” 沈若寥道:“除非,你也不再叫我什么少侠;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骆阳想了想,欣然道:“好;若寥兄弟,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好了。——你看呢,三保兄?” 马三保笑吟吟道:“加我一个,怎么样?若寥兄弟,以后,你也别这么客气叫我马大人,除了你,没人这么抬举过我;就叫我三保好了。” “好,三保兄,骆阳兄。”沈若寥浅浅笑道:“我姑姑的酒店开在枣花大街,你们有空时一定常去坐坐,我请你们尝尝我们小店最好的酒菜。” 年轻英武的侍卫长笑道:“三保兄是一定要去的。我恐怕就没那福分了,我得时时刻刻跟在王爷身边,离开半步都不行啊。” 他站住了,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望着沈若寥,脸上突然放起光来。 “若寥兄弟,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他。骆阳弯下腰,伸手从自己马靴中摸出一柄匕首来,直起腰,笑吟吟地把匕首递到沈若寥面前。 “这是我的随身靴刀,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收下,算作我们交情的信物吧。” 沈若寥看着那匕首,镶朱饰翠,样子十分华贵。他不敢接过来。 “骆阳兄,这是何必?” “怎么,你不想交我这个哥们儿?”骆阳笑道。 沈若寥摇摇头。“骆阳兄,交情是双方的,信物也应该是互相的。沈若寥——实在……身无长物,你给我这么好的靴刀,我拿不出什么来回赠你。所以,我只能不要。” 骆阳温和地笑道:“若寥兄弟,方才比武之时,你已经给了我天大的人情,不需要再给我任何东西。咱们的交情,也不是非得通过交换什么才能证明。你问三保兄,他可给过我不少好处,我不是一样什么回报也没给过他么。” 马三保笑道:“谁说的,你是我最好的兄弟;这交情能用我给你的那些破玩意儿来衡量吗?” 骆阳道:“所以,只要大家真心相见就行了。”他把匕首塞到沈若寥手中。“若寥兄弟,这把靴刀是我送给你的,就算是为了答谢你比武时的侠气,我也该这么做。你千万别再推辞了。”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握着手中的匕首,抽出来看了看那雪亮的寒刃,又收了回去,抬头看着骆阳。 “那我就收下了。多谢骆阳兄了。” 骆阳却意犹未尽,目光停留在那匕首上,接着说道:“这把靴刀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之一。若寥兄弟,你恐怕还不懂,靴刀和剑到底区别在哪儿吧?” 沈若寥红着脸摇了摇头。 骆阳道:“你没有打过仗,自然想不出来。在战场上,到了最后关头,往往丢盔弃甲,什么都不剩了。甚至,可能剑都在战斗中丢掉。身边再没有兵器可战,身后也再无阵营可守,败局已定的时候;靴子穿在脚上却轻易不会丢的,而靴子里此时还有一柄匕首。你想,它是做什么用的?” “和敌人肉搏,还能再杀几个。”沈若寥若有所思道。 “错了,若寥兄弟,”骆阳沉静地望着沈若寥,一字一顿道:“靴刀,是军人用来保节的。” 沈若寥心头一震,怔怔地望着骆阳。“保节?” “对;所以,靴刀和剑的根本区别在于,剑是用来杀敌的,而靴刀是用来自杀的。” 沈若寥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的靴刀;一阵彻骨的冰凉在手心里蔓延开来,直冻到心底。 骆阳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若寥兄弟,现在天下太平,不过,你有这么好的功夫和才干,王爷又这么赏识你,说不定将来就委与你边疆重任。我并不希望你有朝一日真能用上这把靴刀,但是,有它在身边,可以不断激励人。尤其,王爷有着汉武一样的鸿鹄之志,所以,我想你把它带在身边,时时刻刻,念着国家,心系四海苍生。” 沈若寥浅浅笑道:“骆阳兄,别说王爷现在不是太子;就算他是,你也太抬举我了。真有这么一天,你早就是大将军了。” 骆阳道:“做王爷,和做皇帝,对王爷来说,又有多大区别呢;同样,做将军,和做一个普通士兵,其实都一样。” 沈若寥微微一惊,抚摸着手中的靴刀,琢磨着他这句话。 许久,他说道:“我懂了。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无论走到哪儿,都藏在靴子里。谢谢你了,骆阳兄。” 第十一章 宝剑故交 燕王离开后,姚表花了半天工夫,详细地告诉沈若寥去开封的路线、行程安排,画出地图来反复叮嘱,以及在开封入见周王的方式渠道,终于迫使从未去过开封的沈若寥把几条路线十几个地点人名等等都牢牢记住。次日,又把沈若寥叫到家里去,牵给他一匹漂亮的栗色小马,然后花了一整天时间,在自家练武场上训练他骑马,摔得沈若寥浑身是泥。傍晚时分,沈若寥才能回家;倔强顽皮的小马已经有了新名字:二流子。二流子发现新主人臭味相投,已是难舍难分,跟在沈若寥身后一起回了洪家酒店。 两天后,沈若寥便第一次,告别了吕姜,带着燕王的家信,带着姚表给他的地图和盘缠,独自上路出发了。一路上,沈若寥严格遵照姚表给他制定的详细计划,一面留心观察,发现姚表的计划十分精确,每天走多少路,什么时候在哪里歇脚,在哪里可以路过城市,哪里路过村庄,哪里有什么酒店什么客栈,花费多少钱钞,一切安排都恰到好处;他心下不由得对姚大人暗生钦佩,希冀着很快自己也能拥有如此的阅历和头脑。 他顺利过了黄河,到了开封。进城之后,他微微松了口气,按照姚表事先安排,寻觅了一家客栈,开了一个房间住下,随便吃了点东西。饭后,沈若寥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他头一次到开封来,可惜有事在身,没有多少闲工夫,去不了什么地方。天色尚早,他看过邻近几条街上的景致,没有什么东西;半年前,黄河刚刚决过一次口,把开封城淹得不像样子。现在,这座已经习惯了黄水的古城尽管有周王朱橚坐镇,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生机与活力,仿佛很难恢复宋朝时的元气了。当然,宋朝时的开封,他也没有见过,只是凭空想象罢了,而他想象中的周王藩地,更多是燕王朱棣倾其心血治理的繁华的北平的影子。他看了看,有些大失所望,便放弃了看景,拿出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地址和姓名,向路人打探去处。 问路并不难;很快,沈若寥便在路人指点下,找到了地址所在。那是一进很小的宅院,三间屋,一间马棚。门口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有一口井。井边还放着两只木桶,一只木盆,里面泡着些衣物。院子门半开着;他没有敲门,径直走进了院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正在院中晾衣服,听到脚步声,高兴地回过头来,却见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英俊少年,不由惊叫一声,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沈若寥有些难堪,自己也羞红了脸。他窘迫地开口问道: “那个……请问王府鲁教头的家是这里吗?” 那少妇低着头,细声答道:“拙夫在王府当差,尚未回来。官人有什么事,可留个字条,或是明日再来。” 沈若寥犹豫了一会儿,有些扫兴。他不想明天再来时,又扑个空;然而留个字条,他又怕不妥。 最终他说道:“那我明日再来吧。打扰夫人了。” 他走回到客栈前面的大街上来,有些百无聊赖。夕阳挂在天边,晚霞只是一般。他驻足少顷,很快被街另一头的骚乱所吸引,走了过去。两个士兵正在殴打一个乞丐,看装束,都是王府亲兵。那乞丐在地上抱成一团,口中连连求饶,被那两个亲兵抓着头发揪起来,照着脸上猛掴;沈若寥看到那乞丐的脸,大约四十年纪,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北平的老三哥。他登时怒火中烧,冲出围观的人群,上去就把一个亲兵拽住,给了对方一拳。 另一个士兵见状便丢下乞丐,扑了上来,和自己的同伴一起把沈若寥夹在中间,三个人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一队王府卫兵在街的另一头出现,迅速涌了上来,把沈若寥围在中间。他武功还没有完全恢复,此刻寡不敌众,力不从心,渐渐败下阵来,被打倒在地上,众人一齐扑了上去,拳脚相加,一心要把他往死里打。 “住手!”突然一个声音半空中如雷暴吼下来。这帮亲军听到那声音,齐刷刷停下手来,面面相觑,然后自动后退了几步,让出空当来。一个人走了进来,望着地面上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沈若寥;先前那乞丐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那人表情严峻地摇了摇头,俯身下来,把沈若寥从地上扶起来,关切地问道: “小兄弟,可有伤到?” 沈若寥抬眼看着面前的军官;他约有三十年纪,身材魁伟,额头宽阔,面色紫棠,目光中充满了疑问和歉意。 “你是谁?”他不答反问道。 一个士兵叫起来:“好个无礼的瞎子,我们鲁教头在面前都不认得?” 那军官回过头去,皱起眉头瞪了那士兵一眼;那士兵不敢再吭声。 沈若寥心中反感倏起;能放纵自己的士兵在街上仗势欺人,可见这教头也绝非善茬。姚老爷让他来寻找的王府联络人,原来竟是如此一个鱼肉百姓的败类。他从对方手中挣脱出来,拔腿就要离开。鲁教头却立刻又抓住他的手臂,疑惑地问道: “小兄弟,我们以前见过吗?看你十分眼熟。” 沈若寥懒得理他,一心只想马上离开,却无奈对方的手钢钳一样紧紧咬住自己,无论如何挣不脱。 最初肇事的那两个士兵见状,马上在一旁告状道: “禀教头,我二人刚在这里巡街,看到此人无端侮辱殴打一个路边乞丐,我二人上前制止,不料这人好生厉害,凭我二人丝毫近不得他身,反被他占了上风,直到众兄弟赶来解围,才将这厮制服。” 沈若寥早料到自己会被对方恶人先告状。他一声不吭;鲁教头听了手下的控诉,更加疑惑地看向自己,问道: “是真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若寥心中厌烦已极,猛地一挣,终于挣开了对方的手;他刚要跑,鲁教头却已然欺身到眼前,那速度何其之快,倒让沈若寥吃了一惊;他二话不说拔出剑来,直取对方心口;鲁教头只是微微闪身,右手已然探向自己咽喉;他侧身让过,剑路闪电般挑向对方下盘;鲁教头轻轻一跃,转眼间已到自己身后,探手在他肩胛一点,沈若寥顿时整个手臂酸麻,长剑脱手掉到了地上。 鲁教头攥住他的手腕,示意手下士兵将他两手用镣铐锁起来,却并不束缚腿脚,也不许其他人碰他,亲自押着他回到周王府来。 沈若寥就这样,莫名其妙之间,进了周王府;他万没想到自己刚刚和计划之中的王府联络人相见,竟是这样一个经历。他身上肩负着燕王的使命,需要通过这个鲁教头来完成;然而此时此刻,敌我相见,自己是对方的阶下之囚,他焉有可能让对方相信自己,更不可能让自己相信对方,交出燕王的信去。 鲁教头把他押进了军营,却并不关进牢房,而是锁在了一间普通营房中,并给他送了些茶水。沈若寥不知道对方用意究竟如何,只有保持沉默。一个时辰之后,鲁教头只身一人来到营房中,打开锁,带他出来,押着他走到一处开阔地。 这里明显是军营武场。夜幕低垂,金黄的月亮已经升起。武场上寂静无声,再没有第三个人。鲁教头打开沈若寥手腕上的镣铐,问道: “阁下年纪轻轻,却功底非凡,不知师从何人?” 沈若寥冷冷望着对方,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鲁教头见他不吭声,解释道:“阁下剑路之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面容也有些熟稔,鲁某愚钝,却记不起来了,不知以前是否见过足下?” 沈若寥仍不出声。 鲁教头却取出先前沈若寥被打掉的佩剑,放回到他手中。 “在下无礼;已是有些年头没有碰到阁下这般对手,今夜这武场上无人,正好能与阁下尽兴切磋一下武艺。却不知阁下肯赏脸否?” 沈若寥终于开了口,冷冰冰道:“我是你手下败将,三招未过,便让你收了剑去,这高下已分,还有什么可比的?” 鲁教头沉默片刻,诚恳地说道: “傍晚之事,鲁某后来仔细查问过当时目击的街边行人;我手下士兵欺侮平民,阁下见义勇为,反遭诬赖;都是鲁某这个教头平日里管教不善,严重失职。鲁某深感惭愧,在此给阁下郑重道歉。阁下本是英雄好汉,鲁某自当送你离开此地回家;只是先前两招较量,惹得我实在心痒,想要借此机会,好好见识一下阁下的武功。此事绝无强迫之意;阁下若不愿意,现在就可离开,我必不强留。” 沈若寥听得对方如此说,心头怒火已经消了大半。他毕竟最终还要指望鲁教头为他引见周王。姚表并没有给他一个应急方案;除了鲁教头之外,他也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这个忙。 他点了点头,行了个礼道:“既如此,请鲁大人赐教。” 鲁教头闻言大喜,抱拳行礼之后,伸手将随身长剑抽了出来。先前街上初见之时,鲁教头并没有出剑;此时此刻,夜色深沉,沈若寥也看不清对方长剑形容,只见到一片金光闪耀;似曾相识的光芒和色彩,让他一颗心不由自主地高跳了两下。他莫名其妙,更有些本能地不安,握紧了手中的剑,只等对方出招。 鲁教头安静地在原地伫立片刻,轻身起剑,剑锋温润而凌厉,向着沈若寥当胸攻来。沈若寥接住来剑,二人剑速瞬间变快,剑锋所及之处,看不到剑影,只有一片精光幻影。鲁教头舒展片刻,察觉到对方剑路缜密,浑然天成,明显是受过经年累月的严格训练,然而剑锋之中却有些艰涩滞钝,又仿佛是训练不够,气脉不畅,体力不足,不由心下困惑;他立起手中长剑,微微侧偏,迎头向沈若寥迅雷般劈下;沈若寥横过剑锋,当面接住这飞来一剑,锵一声铮鸣,震得他虎口生疼,腕骨酸麻。只这一瞬间,对方的长剑在眼前静止;他的目光却突然撞上了那剑上的铭文,心头猛地一震,浑身就瘫在了那里。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四肢都僵硬没有知觉,只有刚刚一瞥之中的铭文,在他眼前闪耀;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他突然又是浑身一颤,撕裂的剧痛震醒了他,鲁教头也发出一声惊叫;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右肩已经被对方一剑刺穿。两个人都惊呆了。 鲁教头立在原地,惊骇不已。面前这个少年人,身手敏捷,内力也十分深厚;刚刚自己那当头一剑凌厉凶狠,以为对方剑锋滞钝,这一击本是必胜之招,对方却反手就架空了自己的剑,接着就是一股强劲的反弹力。他难得遇到如此强敌,心中正暗暗叫好,于是使出全力一剑探刺,却不料竟然长驱直入,轻易就把对方捅了个窟窿。 他惊醒过来,立刻收手拔出剑来。沈若寥忍不住一声哀号摔倒下来,却摔到了对手怀中。 “小兄弟,你怎样?”鲁教头关切地望着他,焦虑地问道。 沈若寥瞪大眼睛望着面前一脸紫棠的亲军教头,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视野中依然闪烁着那柄光亮如银的长剑;修长的窄刃上,一道宽阔而漆黑的凹面正中,一行金色的篆字,只是瞬间的一瞥,从此却在眼前挥之不去。他居然已经忘却了;十年前,还是孩童的他曾经亲眼见过,亲手抚摸过的那束铭文。然而他终究无可能忘却;铭文漆黑的金光仿佛一束流星划过心头无尽的夜空,无论再过多少个十年,永远是如此强烈的神秘与深邃。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沈若寥心头涌起诸多温暖和酸楚,堵在他胸口,过于巨大而无法释放。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鲁教头,徒劳地在对方脸上寻找那曾经贴心熟悉的印记,记忆中却只剩下一片空白。他与二哥已经失散九年了;二哥确切的模样,他原来早已经彻底忘记,再也记不起来。面前这个人,究竟是谁?如果他是二哥,为什么会姓鲁?如果他不是,秋风又为什么拿在他手里? 很快他视野模糊起来,一行清泪划下他苍白的脸颊。 鲁教头见他不出声而流泪,以为他不堪伤痛,看了看他鲜血淋漓的肩膀,后悔不迭: “小兄弟,真是对不住……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他站起来,就要背沈若寥。 “二哥……不要……”沈若寥终于叫出声来,声音却细得像蚊子。 鲁教头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他松开了手。 “你说什么?” 沈若寥跪在地上,扶着伤肩,疼得无法动弹,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说道: “秋风……你究竟是谁……你拿着秋风……二哥……” 面前的鲁教头突然没了声息,静静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就好像死了一样。他呆呆地望着沈若寥,好久。 然后,梁铁寒猛地醒过神来,张开双臂扑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四弟。 第十二章 往事如烟 梁铁寒背着四弟跑回到自己家里;梁夫人大吃一惊,慌忙烧了开水,找来家中的药酒绷带。夫妻两个一起为四弟包扎好伤口。 待到妻子离开,屋里只剩下他兄弟两个,梁铁寒伸出手去,把沈若寥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连连说道: “四弟,真的是你吗?这实在太意外了,我不是做梦吧?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是个大人模样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沈若寥脸红道:“二哥,我是来开封找你的。” “找我?”梁铁寒惊道。 沈若寥告诉给梁铁寒自己受燕王之命,送信到开封来,按照姚表的安排,要先寻找到王府亲军鲁教头,通过鲁教头引见周王之事。 “二哥,你怎么改姓了鲁?姚大人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你就是鲁教头,偏要卖我这个关子,害得我吃这一通苦头。” 梁铁寒解释道:“我其实早在八年前,便改姓了鲁——说来话长。后来寻找生计之时,机缘凑巧,受故人相邀来到开封,引荐我入王府见了周王;王爷喜欢我的武功,便要我做了亲军教头,又帮我在开封安家。不过这些,我从来没有告诉给大伯过,更从不曾对姚伯伯说过;他们只知道我在周王府当差而已,他又是怎么知道鲁教头是谁的?四弟,你又是怎么开始为燕王做事的?大伯让你出来闯荡天下了?” 沈若寥微微迟疑了一下。“二哥,你还打算回山里去吗?” 梁铁寒踌躇了一下。“我不知道。自从复仇事了,我就计划着回去,可是直到今天也依然还只是在计划;不知不觉之间,仿佛缠身的事情越来越多,时间也走得越来越快,一眨眼九年就这么过去了。大伯他们都还好吗?木家姐弟过得怎么样?” 沈若寥没有马上回答。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四弟?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梁铁寒等了一会儿,心里沉了下来。在外九年了;他已经懂得,在这世间,变故原来不是偶然,而是遍地都是了。 “四弟,他们是不是……不太好?” 沈若寥想了想。“你所说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呢?” “四弟,我是想说——他们都还在吗?” 沈若寥犹豫良久。 “二哥,你坐。” 梁铁寒木然地在四弟身边坐下来,听他慢慢给自己讲述自从四年前木家姐弟进山以来的所有事情:义父在三叔寿宴上被毒死;一年之后,族长大伯也中了**香之毒。 “当天夜里,清儿从三叔的身边偷出钥匙来,和秋千一起,把我从暗房中救了出来;我断了腿,走不动路;清儿便跑回去分散三叔的注意力,秋千一个人背我下山逃命。结果,我们还是被三叔发现了。秋千为了救我,和我一起从平台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沈若寥说到这里停住了,双手埋住了脸;良久,他无法继续叙说。梁铁寒坐在一旁,心如刀绞,却又不敢伸手去碰他的伤肩。 沈若寥终于恢复了些许自制,松开手,继续讲述,声音却细弱了很多。 “我醒来后,秋千就躺在身边;雪下得很快,已经把她埋起来一半。我喊了她半天,拼命地摇,却摇不醒她。我想带她回去找三叔,求三叔救她;可我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这时候,有人在背后把我打昏过去。是谁,为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再次醒来后,人已经出了夜夭山,在山口的一个小村子里。村民告诉我,他们发现我一个人昏迷不醒躺在村口的井旁。” 梁铁寒道:“一定是大哥;只能是大哥了。” 沈若寥却冷冷一笑。梁铁寒看到那笑容,一颗心直接冻成了冰;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四弟眼中能有这般残忍冷酷,更从来没有想象过。他毛骨悚然,浑身战栗地听四弟冷笑道: “不可能是大哥。大哥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偷偷摸摸,不会非要我把打昏不可。再说,大哥一心相信三叔的话,认为是我毒杀了大伯。如果三叔给他机会,他恨不得亲手杀了我,给大伯报仇;这可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梁铁寒目瞪口呆,说不上话来。 沈若寥继续说道:“就是这样,我从真水寨逃出来;腿能走了之后,我一刻也不敢再在那村子里停留下去,生怕三叔和寨中族人找出来。我离开村子,进了北平,找到了姚大人,才有了今天的事。” 梁铁寒沉默良久,无法消化四弟所说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离开了太久;然而分别之时的义父,山寨,大伯——一切却都恍如昨日,依旧栩栩如生。变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太多了…… 终于,他开口问道:“四弟,你当时——为什么不反抗?以你的功夫,对付三叔应该毫无问题,至少不该被他害得这么惨。” 沈若寥道:“我当时——没有武功反抗。即便是现在,也远远赶不上从前。二哥,大伯当时是把我的武功废了的。” “废了?你的武功?”梁铁寒莫名惊诧。“为什么?” “我……我放纵恣肆,自作自受……怪不得任何人……” 沈若寥低下头来,脸埋在了手臂中。梁铁寒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四弟?” 过了一会儿,沈若寥抬起头来,继续说道:“总之,都是我活该。大伯一怒之下,废了我的武功。可是,我不知道是他有意手下留情,还是别的原因,我的武功并没有丢掉。当时我并不知道,就这样被何愉赶出山来。后来,我发现自己还有武功;可是我已经荒废了一年半,恢复起来很困难。现在大半年都过去了,这水平……”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了总比没有强吧;总之,情况就是这样。” 他停顿片刻,低声说道:“二哥,我想不明白。两年来,我一直在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时至今日,依然想不明白。何愉告诉我说,真正毒死大伯的人是我;是我选择了无毒的酒杯,把有毒的留给了大伯。他说得不错;秋千并没有给我们分好酒杯;是我自己取的酒杯,是我自己斟的酒。整个山寨,只有秋千和清儿相信我的清白,甚至不惜为我付出生命——我纵有天大的冤屈,也千不该万不该怀疑她的无辜。可是——为什么那只无毒的会拿在我手里?那两只酒杯外观毫无分别,我并没有留意酒杯上是否有记号,我甚至都记不起来它俩长什么模样。何愉设计陷害我是必然;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就让我拿了那无毒的酒杯?” 梁铁寒沉默地坐在一旁,寂静地听着,却并没有在思考;就算他思考,他也不可能想得明白,四弟苦思了两年而未解的谜团。他的心里,此刻只有一汪苦海激荡。九年来人间风雨,世情冷暖,他都可以从容经历,毫不介意,是因为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的温存,自孩童之时起根植在燕山深处的那一切美好记忆;仿佛是一场无情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瞬间把这点仅剩的温存浇得冰凉。 曾经他还觉得,他最珍存的东西都留在了夜夭山,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去。可是现在,义父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他曾经的家,已经不复存在。而在开封,他至少还有阿娆相伴,夫妻恩爱,福祸相依;他还没有回过夜夭山;他已经彻底不用再回去了。 他坐了良久,开口道:“四弟,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呢?一直在燕王府做下去?” 沈若寥道:“我并不是燕王府的人,只是撞了狗屎运,被燕王捡中,给他送封家信而已。平日里,我只是一家小酒店里的店伙计,也是因为撞了狗屎运,碰上个菩萨心肠的掌柜娘。” 梁铁寒道:“你有这么好的天资,应该做一些大事。作店小二太委屈你了。” 沈若寥灰懒懒答道:“我这武功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都难说呢,哪儿能做那种千秋大梦啊。我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好好奉养姑姑,让她不用再那么操劳了。这辈子眨眼就过,真正能做的事有几件啊。——二哥,光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这九年,你倒是怎么过的啊?娶了个漂亮的嫂嫂,就把我们都忘了,从来也不回来看一眼。还是周王对你比我爹好吧?你倒是为啥改姓鲁啊?” 梁铁寒脸红起来,笑道: “四弟,你还记得,我当初是为什么跟着义父进山,后来又是为什么出山的吗?” 沈若寥微微一愣。 梁铁寒道:“你当时还太小;我离开时,你也才只有十岁大,当然不可能记得。当年,如果不是义父,我早就和我亲生父母一起,被奸人所害,葬身火海了。义父救了我,把我养大,教我武功;从小到大,我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找到杀害我父母的奸人,为父母报仇雪恨。十八岁那年,义父终于同意我出山寻仇,临行时借给我秋风宝剑。我花了一年时间,找到当年仇人,顺利报了仇。四弟,你能想象,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二哥,摇了摇头。 梁铁寒微微叹了口气。 “我失去了目标。我完成了十几年来唯一的心愿,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目标实现之后,人生并没有因此而圆满。曾经我满心幻想,以为有朝一日报得双亲之仇,我便可以开始真正的人生,游历天下,走访名士,广读诗书,甚至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大事。真实的情况却是,我整日里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对什么都兴致全无。而武功居然是第一件让我失去兴趣的事情。我停止了练功,每日昏睡到正午;我不愿意读书,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见人,甚至连饭都懒得吃,饿得不行了,宁可随便啃些剩干粮凑合事,一切美食到我的口中都变得枯燥乏味。发展到后来,你可以想象,我只能被一些极端无聊堕落的事情所吸引,终日混迹在酒馆、赌场之中消磨时间,要么发酒疯,要么滋事打架,要么二者并犯。——四弟,曾经我终日生活在危机感中,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渴望出山寻仇;可当我终于手刃仇人,畅快淋漓的那一刻,多年来的危机感突然消失,真正的危机也就在此刻降临——而那才是我这辈子真正面临的第一个险境,第一个难关;那才是我活了二十年,经历的最大的危机。” 沈若寥静静地聆听,并没有出声,托着下巴,专注地望着二哥,目光迷离,仿佛陷入了沉思。 梁铁寒继续说道:“后来,阿娆出现了——如果不是她,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在那个混沌的状态里继续堕落多久。她让我从消沉和迷失中走出来,她让我醒过神来,看清自己。我被自己的状态吓坏了。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死去的双亲,更对不起手中的秋风,对不起义父。四弟,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我闭关苦练十几年,练出一身好武艺,却原来并没有学会任何真本事。我连最起码的自控都没有,连自己人生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这一身武功,究竟又帮助和成就了我什么?如果没有了争斗和杀戮的目的,武功的最终价值,究竟又还剩多少? “我做出决定,要彻底洗心革面,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不光是复仇后两年里的胡作非为,浪费生命;而是包括复仇本身,连带着那积压了十几年的仇恨一起,都要彻底决裂。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已经亲手把仇人剖腹挖心,依旧换不回我父母的性命,换不回我因之痛失的全部幸福。它已经毒害了我十几年,我还甘愿背负着这个陈旧生锈的枷锁不放,而逃避和拒绝面对自己真实的未来和责任,才导致我后来的堕落。 “我娶了阿娆,开始带她一起游历天下,希冀着能找到一个正当的生计,真正学些本事,靠自己的双手生活,过一个真正的人生。而自从复仇事了,我为了躲避官府是非,便改了姓名,这些年下来,我只有一次用了梁铁寒这个名字,就是去京城里劫法场,解救木家姐弟俩那一次,我为了安全,用了自己消失多年,早已不为世人所知的真名。——四弟,唉——你还太年轻,我说这些,你可能无法理解和想象,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 沈若寥淡淡一笑,脸上却没有丝毫惊奇和新鲜。 “二哥,我曾经是个武功被废的人;曾经,在那之前,我人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成为像我爹一样天下无敌的高手。你所说的全部这些,我其实都感受过,也都想过。唯一的区别在于,我在最不济的时候,连酒馆赌场都没本事进,只能到处偷人家东西,偷不到的时候,便整日跪在街头向路人行乞。” 梁铁寒惊讶地望着他:“你什么时候到过这么落魄的地步?” 沈若寥摇了摇头:“自作孽的时候——不过,二哥,说起来,你手下的亲军徒弟们也真够可以的。我要不是正好路过,他们能把那个倒霉的乞丐给打死;你要不是关键时刻赶来,我也会被你的这帮徒弟们给打死。你总不能每天没黑没白地在大街上盯着他们吧?二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别怪我这么说,之所以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还是他们的教头平日里太过宽纵的结果。” 梁铁寒微微一愣,却低下了头,半晌都没有开口。沈若寥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与二哥久别重逢,何苦非要提这个呢。 梁铁寒沉默良久,仿佛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终于,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些沉郁地说道: “四弟,你批评得一点儿都不错。之所以能出这样的事情,我这个教头脱不了干系。只是——我没本事,该做的事做不了,该管的也管不了;心中虽然明明白白,行动里却——” 他住了口。沈若寥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我不明白……” 梁铁寒抬起头来,宽慰地一笑。 “二哥嘴笨,说不明白。四弟,你不是正好有燕王的差事,要见周王吗?明日一早我就去向王爷禀报;周王与燕王是同母所生,一向兄弟情深,他会很乐意见你。我猜最迟明天下午,他就会派人来,召你入王府觐见。到了那时,你兴许能有机会多少了解一下周王府的情况。” 沈若寥被他分了心,摸了摸怀里的信,有些不安地问道: “二哥,周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需不需要换身衣服?” 梁铁寒想了想。 “你既是奉燕王之命而来,穿什么便无所谓了。不过,四弟,进了周王府,只说你我同时都是姚大人故人,被姚大人引见,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相识;你我真实的联系和我的真名,特别是义父的名字,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二哥,放心,我没那么傻。”沈若寥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酸溜溜地调侃道:“二哥瞧不起我们了。” 梁铁寒脸上一红,刚要解释,却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沉默良久,最终只简单说道:“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 第十三章 周王朱橚 第二天一早,梁铁寒去周王府当差。正午过后,周王朱橚派人牵着马到鲁教头家中来请燕王信使。 沈若寥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忐忑不安地进了周王府,这一次却是走的正门;梁铁寒在门口接到他,带着他在迷宫般的王府中转起来。周王府本是在北宋皇宫旧址之上改建而成,宏大富丽。他们穿过前院,走上长廊,绕过大半个花红柳绿的王府花园,才走到王府正厅来。 周王朱橚已经坐在厅上,正和左右之人交谈,见到梁铁寒带着燕王信使走上厅来,便露出欣喜期盼的笑容来,当即挥手二人免跪。 “既是四哥派来的人,就不必多礼了。小秀才,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好半天,沈若寥才反应过来周王是在问自己。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人称呼自己为“秀才”。 他慌忙报上姓名年龄来,头也不敢抬,伸手就到怀里去,摸出燕王的信来。 “燕王殿下的信笺在此,还请殿下过目。有什么回话,燕王还等着我带信回去。” 周王身边侍立的随从走上前来,就要拿信;沈若寥却本能地收回手来,把信护在胸前。满厅人都微微一愣。 沈若寥满脸发烧,说道: “王爷,实在对不起,非是小的无礼,只是燕王殿下再三叮嘱,信一定要亲手送到周王手中。若寥既然许诺了燕王,就该说话算话,必须亲手把信交给王爷。” 朱橚好脾气地呵呵笑了起来,说道: “说得对;四哥给我的信,做弟弟的本来也应该亲自奉迎才是。” 他起身离座,走到沈若寥面前,接过信来。沈若寥这才敢抬头,偷偷瞟了一眼周王。面前的周王约有三十多岁,五官眉宇之间依稀有些燕王朱棣的影子,却大不相同;他生得容貌端正,面皮白净,身材虚胖,举止斯文而近乎病弱,目光神色之中渗透着谦和与些微倦怠。他身上也有亲王生来的高贵风度,却远不及燕王的英武耀目,磅礴大气,更不可侵犯。周王朱橚从头到脚,毫发之间渗透的,尽是儒者的俊秀与风雅。 朱橚阅读完手中的家信,不住微笑,显然十分满意。他反复看了几遍,放下信来,开心地笑道: “好,好啊!四哥二月初得了长孙,天大的喜事;孤真应该马上去北平,抱抱小侄孙,向四哥贺喜才是。” 旁侧坐的一个文人模样的人此时却开口道: “王爷这话,固然是为亲情所动,可千万不能真动这个念头;即便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也要加倍谨慎,严防被小人借此生事,告到朝廷那里,只说王爷串通燕王,扣个异谋的帽子。皇上龙体日渐衰微,朝廷对诸王现在可是草木皆兵啊。” 周王朱橚的脸色立刻转阴,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看也不看那文人一眼,只悻悻说道: “左一个谨慎,右一个谨慎,你还有没有点儿别的可说?在你眼中,父皇就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宁可相信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不肯相信自己的骨肉?” 那文人竟也不惧,泰然回应道: “殿下可还记得,昔日田妃夺嫡之事?今上因为此事,对王爷您已是大为不满。殿下对今上的脾气了如指掌,却为何依旧不思小心收敛,谨慎言行,还是如此任性而为?” 周王脸色大变,指着那人骂道: “王翰!你不要得寸进尺!孤依旧还留了你做王府长史,是因为喜欢你的笔杆子,并不是因为喜欢你的舌头!这儿没你事了;下去!” 长史王翰腰杆笔直地站起来,神色肃穆,端正行了个礼,然后腰杆继续笔直地退了出去。 朱橚望着他离开,愠怒的脸很快又柔和下来,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望着厅里剩下的人,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 “这个书呆子;孤也知道他是为了孤好,可就是实在受不了他没完没了的唠叨。” 他回到主座上,招呼沈若寥在一旁坐下,吩咐奉茶,一面询问沈若寥在燕王府是何职位,听说他原来只是一介街头平民,倍感惊讶和新奇,又详细询问他是如何得以受到燕王赏识,被后者选中来开封送信的,如何直接来找鲁教头的,姚大人近来如何,道衍大师又怎么样,等等。 沈若寥从小在深山中长大,逃出来后又基本上一直在北平街头流浪,遇到燕王以前,从未被一个堂堂亲王如此关照过;更何况此时此刻周王的关照方式,与刚硬尚武、不拘小节的燕王比起来,又有着天壤之别;他浑身冒汗,张口结舌,如坐针毡,茶杯都不敢碰一下。 梁铁寒注意到他的紧张难受,在一旁插嘴道: “启禀殿下,卑职昨日傍晚在回家路上,抓到两个士兵当街殴打一个路边乞丐,卑职告诉给领头的百户和千户,都一笑置之。” 朱橚微微皱起眉头,瞪了一眼梁铁寒,神色中颇有埋怨之意,旋即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安慰他道: “鲁教头,孤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由他们那些百户千户和指挥们去处理,他们自有分寸;你又何苦非要给自己找这个累?再说了,孤的四哥千里迢迢派过信使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什么时候说不行,非要现在说?” 梁铁寒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沈若寥,低声说道: “可是,殿下,信使大人当时正好路过,比卑职更早到现场。他路见不平,上前制止,反遭那两个士兵袭击,又叫来很多同营的士兵围攻信使大人;卑职若晚到两步,后果不堪设想。那两个起先肇事的士兵还反过来诬陷信使大人,卑职当时差点儿被他们蒙蔽,多亏后来询问了路边的目击者。殿下,您怎么也得还信使大人一个公道啊。” 朱橚半晌没有动静。沈若寥纹丝不动地坐着,一声也没敢吭,也不敢扭头去看周王的脸色。 终于,朱橚开了口,声音却十分柔和: “沈信使,真有这样的事?” 沈若寥匆忙点了点头,应道:“鲁教头所言,并无半字虚假。若非鲁教头赶到现场,及时制止,小人今日怕是见不得王爷您,更怕要丢了燕王殿下的信。” 之前当面批评梁铁寒的话,此刻他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二哥说得不错,有些事他做不了,也管不了;毕竟,他只是个练武场上的教头而已。 他偷偷瞟了一眼周王;朱橚神情之中,隐约有些哀怨和羞愧交杂,更多的却是习惯和无所谓。 他看向沈若寥,笑容中带着歉意,柔和地说道: “沈信使一身正气,却在开封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幸。孤手下战士都是忠诚之人,只是出身行伍,行为粗野鲁莽,不识大体,万幸没有伤到足下,但这惊吓冲撞也是不可轻饶。孤一定会严惩元凶,决不姑息。” 沈若寥听得周王如此说,忍不住说道: “王爷,其实他们打我损我,真的没所谓;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更谈不上惊吓冲撞。您如果真的下决心要严惩,那就请不要以我之名,更不要仅此一次。这事放到北平会很严重,但严重并不在我,而在于他们可以如此肆无忌惮,随随便便就在街头无端伤害平民百姓。这样的行为,已经远远不是粗野鲁莽、不识大体的性质,这是蓄意伤害,仗势欺人,视生灵如草芥,视律法如儿戏。一支军队如果已经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此横行霸道,对自己本该保护的百姓如此胡作非为,王爷,他们内心深处还能有什么正义和忠诚可言?太平之时,他们都要无端惹是生非,坏的都是王爷您的名声;一旦真到了战乱之时,这帮人岂不是立刻就会变成强寇土匪?” 周王朱橚的脸色十分难看,腊黄之中透着青黑。他勉强干笑了两下,嘲弄地说道: “你看看你看看,四哥地盘上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北平连个街头小二都知道路遇不平,见义勇为;不难想见燕王的亲军都是如何作风。相比之下,我周王府的亲军都是一群欺市霸行的乌合之众,不能跟燕军比;我这个周王,更是远远比不了燕王啊。孤今日才算是开眼了。” 朱橚说着,站起身来,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对着沈若寥笑道: “阁下初来开封,便遭了歹人;这开封岂是正人呆得的地方。阁下此刻必定想念北平,归心似箭。小王也就不强留阁下了;这就叫人为阁下打点盘缠回程。与燕王的回信,我自会料理,也就不必麻烦阁下了。” 说罢,周王拂袖离座,走到屏风后面,随后便出了正厅,留下梁铁寒和沈若寥两个,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沈若寥离开周王府,回到梁铁寒家中;梁铁寒则继续留在王府当差。等到天黑,他才收班,赶回家来。 阿娆已经备了一桌热气腾腾的好菜,并自己上街打了两斤好酒。兄弟俩吃过晚饭,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梁铁寒看妻子收拾好碗筷离开屋子,就跳下床去把房门关上了。 “四弟,你觉得周王如何?”他在沈若寥对面坐下来,坦诚地望着四弟。 沈若寥费劲地想了想。 “周王……随性……” 他抓了抓后脑勺,却想不出第二个词来。 梁铁寒微笑了。 “随性?燕王是什么样?” “燕王——其实也很随性……不过不一样;”沈若寥思考着措辞,“燕王殿下随性而大度,爽朗,沉稳,城府很深;周王殿下的随性……有时候,让人觉得他超脱世外,看淡是非;有时候又觉得,更像是长不大的小孩子耍脾气——” 梁铁寒笑着摇了摇头,叹道: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管不了这群王府的亲兵了?如果他们对我还有一丝敬畏,那只是因为,练武场上,我还能稍微竖立点儿威信。只是这威信极其有限,而且,我担心,也在渐渐丧失。” “二哥,”沈若寥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离开周王府,另谋生计?你一身都是本事,不像我,刷碗都没人愿意要我。你肯定能找到更好的生路。” 梁铁寒沉默片刻,轻声答道:“王爷毕竟不是个坏人,对我和阿娆一直都很关照。这房子都是王爷给的;要不是他,我和阿娆怕是漂泊到今天也安不了家。总还是知恩要图报吧。” 沈若寥没有说话;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燕王的影子。二哥的话,让他突然间感觉有些不太自在。 梁铁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算了,不说这些了;二哥至少是日子过得舒服,这个你肯定看得出来。我并没有什么定国安邦的大志向,只要能和你嫂嫂一起,平安舒服地度日,我也就很满足了。二哥在外面混了九年,混到今天的状态,我什么都满足,除了一件事;九年之前,我曾经答应过义父一件事;转眼间九年已经过去,我唯一还未能完成的心愿也就只此一件事——四弟,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他站起来,含笑瞟了沈若寥一眼,转身走到墙边,伸手取下剑架上的秋风长剑,放到沈若寥面前。 “现在,他是你的了。” “什么?”沈若寥愣了一愣,不理解他的意思。 梁铁寒在他面前坐下来,说道:“四弟,有件事你不知道,除了义父和我以外,天底下也再没有别人知道了。九年前,我离开夜夭山,临走时,义父带我去了云君谷,就在义母骨灰撒过的地方,把秋风给了我。当时,他还说了一些话。” 沈若寥静静地望着他。 “他说:‘铁寒,秋风跟在我身边,二十四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一生中,珍爱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样就是秋风;另一样,十年前,就已经散作灰尘,安眠在这满山遍野上了。’” 梁铁寒犹豫地看了一眼沈若寥;对方毫无反应,两只眼睛像黑夜一样,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继续说道:“我当时说:‘义父,我懂;我会好好珍爱秋风的。’ “义父说:‘你不光要珍爱他,而且,要视他如同自己的生命。我要你现在,当着我和你义母起誓:你会把秋风,作为自己的底线,最后的堡垒;人在剑在,人剑不离。 “我当时就照着义父说的起了誓。义父听完我起誓,说道:‘铁寒,我相信你能做到。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托付给你,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我说:‘义父有什么事,但管吩咐,铁寒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义父说:‘我不要你粉身碎骨。我要你好好活着,替我保管秋风。如果有一天,你在山外遇到了寥儿,请你把秋风转交给他。’” 沈若寥目光落在秋风上,依旧不出声,若有所思。 梁铁寒道:“我当时根本不能理解,就问道:‘义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义父说:‘到了那一天,你自然就会明白了。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你不可以把剑给任何人,除了寥儿;你也不可以把剑给寥儿,除非你在山外见到他。你记住我的话了吗?’ “我说:‘我记住了,我一定照办。’ “义父又说:‘不到那一天,不到你给他秋风的时候,你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说:‘我记住了。我会像珍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珍爱秋风,并且一直自己在心里默默记住,等到有一天在山外遇到四弟,把秋风给他。’ “义父点点头,笑了,说道:‘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我这个亲爹,能留给寥儿的,也就这么一样好东西了。’” 梁铁寒说完,看着沈若寥。沈若寥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秋风。 梁铁寒叹了口气,道:“四弟,九年来,我一直不太明白义父究竟是什么用意。直到昨天,我突然发现,你竟然就站在我面前,和我面对面。我才终于明白义父的良苦用心。他是饱经了这世间的风云沧桑,想到了自己有可能会身遭不测,即便是真水寨,有一天也会出这翻天覆地的变故,他将再也无法在你身边保护你,让你一个人流落天涯。而那时——这时,至少,他还有这把举世无双的宝剑可以给你。这不光是一把剑,也是他做父亲留下的唯一寄托。他希望,从今天起,你身边有秋风为伴,可以变得像他一样坚强无敌,就像有他在身边守护着你一样。” 沈若寥沉默了良久。然后,他轻轻说道: “二哥,我爹他没有想到,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资格接受这把剑了。” “没有资格?”梁铁寒惊讶地重复道。 “我的武功,现在——”沈若寥停顿了一下,“如果我爹有灵,他一定会后悔自己托给你这件事。秋风——你相信吗,这剑有灵;他不能被我这么糟塌和玷污。我宁愿他折成千万段,落地为泥,也不愿他拿在我这庸人的手里。” 梁铁寒无比惊异: “四弟,这简直荒唐。你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念头?且不说你的武功还可以回到原来的水平,还可以练到和义父一样——就算真如你那丧气话说的,再也恢复不了了,这也不妨碍你把秋风带在身边啊。你和义父血脉相连,也就灵念相通,秋风其实从归属义父的那一刻起,也就归属了你。你知道吗,我去京城劫法场之时,曾经遇到过一个高手相助;他告诉过我,他一看就知道,秋风不是我的剑。并且,他看着剑,就可以把义父的特性准确无误地描述出来。人如其剑,剑如其人,从一把剑上是可以看出剑的真正归属的。即便这剑被一个他不属于的人得到,他也肯定用不长久。剑最终还是要陪在他的主人身边;秋风是你的剑,四弟。” 沈若寥淡淡问道:“二哥,你认为,我和我爹一样?” 梁铁寒迟疑了一下,想了想,点头道:“对,四弟;以我对义父和你的了解,我想是的。” “我们九年未见了;你离开之时,我才有十岁。你真的认为你了解今天的我吗?何况,把秋风给了我,你怎么办?你用了他九年,不是也和他心灵相通了么?为什么他不属于你呢?” 梁铁寒犹豫了一下,道:“我和秋风,虽然心灵相通,却不能说是人剑合一。义父不一样;他说过,秋风就是他,他就是秋风。我学会了义父的剑法,只是很肤浅的东西,并没有和他一样的灵魂。四弟,你们是父子,血脉相连。现在,义父不在了,你说,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有资格得到秋风呢?” “你舍得吗?把他给我?” 梁铁寒朴实地笑起来,毫不犹豫道:“当然;我答应过义父。九年来,我只是替他保管秋风,一直就在等你出现。现在,这个任务我终于顺利完成,也可以松口气儿了。” 沈若寥把自己的剑拿出来,放在秋风边上。 “二哥,我有个主意。”他仰起脸,看着梁铁寒,大眼睛中一抹顽皮忽闪起来。“这是我现在的剑,名叫开天,是燕王赏赐我的,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你刚才说,剑有归属,一把剑无论现在到了哪儿,最终都是要回到他归属的人身边去。我想得到证明。我们来试一试,看看我有没有可能,用我手中的开天,把你手中的秋风抢过来。” 梁铁寒连连摇头:“这可不行,你肩上还有伤,切不可用武。还是等你伤好了再说。” 沈若寥坚持道:“正因如此,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我肩伤在身,武功也没有完全恢复,以我现在的水平,肯定远不是你的对手;如果这种情况下,我依然能抢回秋风来,我便相信你的话,相信我是秋风真正的归属,对他受之无愧。但如果我不能,那无论如何,我现在也不能接受他。我们可以等着看,以后你的话是不是会应验,他是不是早晚会跑到我身边去。” 梁铁寒犹豫了一下。“好吧,”他说。 “有个条件,”沈若寥严肃地望着他,“二哥,我要你先向我爹发誓:你不会作假,不会让着我,你会尽你的全力,守住你手中的秋风,就当我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要把他抢走。这样,你才是真正对秋风负责。” 梁铁寒思考了半晌,点了点头。“我发誓。四弟,我不会作假。我懂你的心思。” “来吧。”沈若寥拿起开天,跑了出去。 第十四章 前世之约 梁铁寒握住秋风,带着他走出自家院子,走过一段路,来到一条街市上。街市的正中是一片开阔的空场,白天的时候,经常有人在这里搭台卖艺。眼下,空场边上还立着一座木头支起的高架,静静俯瞰着下面的空场;月光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两人脚下。四下里已经没有人了。 沈若寥锵地一声抽出开天;眩目的白色剑光应声划破夜空,转瞬即逝;然而这瞬间的一晃,却让梁铁寒眼前好半天都飘飘乎乎地蒙着一块闪耀的白影,什么也看不见。 终于,他的视野恢复了正常,笑道:“开天裂地,果然是把奇剑。我闯荡了九年,至少还见识了这么多好剑。”他抽出秋风来,把剑鞘挂在腰间,手臂一旋,把门户遮得滴水不露。 “来吧,四弟!” 沈若寥凝神注视了梁铁寒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脚下一滑,锋芒倏然向秋风剑尖挑来。梁铁寒手腕微抬,剑身径贴上开天,顺势向沈若寥胸口滑去。沈若寥小臂一旋,化开秋风攻势,微退两步,跳上身后的木架,踩住两根斜梁,居高临下送出开天,罩住梁铁寒,和秋风绞在了一起。 同一个师父;同一个父亲。梁铁寒自从六岁成了孤儿,就一直跟在沈如风身边。义父是个严厉不近人情的人,然而仍是给了他亲生父亲般的关怀,养育他长大成人。眼下,他和沈若寥的剑同出一脉,这感觉是如此的亲切贴心,没有敌意,没有怨恨,就好像以前,和大哥周向一起切磋武艺一样;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舒心地用剑了。 沈若寥渐渐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他的剑法已经很熟练,却还够不到原先随心所欲的水平,对付其他人可能还过得去,和梁铁寒交手却差得远了。仿佛心里有一层隔膜,阻挡了他与手中的剑灵念相通。 突然,木架子经不住力量,抖了一下;沈若寥脚下一滑,身体从架子上掉下来,正砸到梁铁寒身上。梁铁寒一剑正挡在开天侧刃,却不料开天突然滑脱,他慌忙收回秋风,失手将剑柄一下重重击到沈若寥右肩伤处;两个人一块摔倒在地上。 梁铁寒翻身起来,扶住沈若寥,惊慌地喊道: “四弟?你怎么样?” 月光下沈若寥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嘴唇死咬,左臂抱住受伤的右肩,浑身发抖。 梁铁寒后悔不迭。 “四弟,都是我不好。咱们回去吧。我给你换换药,重新包扎一下。” 沈若寥摇摇头,推开他,忍住疼痛,捡起掉在一旁的开天,站起身来。他晃了一晃,终于稳住了重心,左手抬起剑来。 “二哥,我没事。……再来,我一定……会把秋风抢过来的。” 梁铁寒惊慌万分。“四弟,你疼糊涂了;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你伤得这么重,我去找个大夫,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没事,”沈若寥直起身来,冲着他一笑;月光打在他铁石一般的侧脸上,照出他刀一样的眼神。梁铁寒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心里不由打了个哆嗦。 “我来了,你小心!”沈若寥喊了一声,开天突然闪电一般,向梁铁寒咽喉抓去,比刚才一下凌厉了许多。梁铁寒心里一惊,闪身避开,柔掌轻轻推开沈若寥右臂。 “不要让我,我爹从来不会让我!”沈若寥喊道,一面手中剑越发致密迅疾地包抄而至,毫不留情。梁铁寒看到他的眼睛,突然心里扑地一下,豁然开朗,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时候心软,就实在太对不起四弟了。一股钦佩油然而生;他喊道: “我懂,我不让你;你自己小心了!” 他使出全力,看清沈若寥的剑路,精准无误地回应他每一击之中的滞钝。沈若寥咬紧牙关,全神贯注在剑上,渐渐肩上的伤痛麻木起来。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二哥的破绽在哪里?总会有;总会有的。直觉告诉他,梁铁寒用剑的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是他到现在还没有看出来。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觉;此刻,眼睛和直觉却第一次矛盾起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冷静地观察着,手中开天取道秋风空档,向梁铁寒下盘刺去。内力之至,梁铁寒手腕上挑,竟然挑不动秋风,被开天向下压去。他应急生变,腕力一泄,秋风软下来,开天剑势过猛,垂直削了下去。梁铁寒顺势抬起秋风,砍在开天侧刃;沈若寥支持不住,上身向前倾去,右肩不偏不倚撞在梁铁寒肘部,开天登时脱手,锵锒一声掉在地上。沈若寥摔倒下来,捂住右肩的伤口,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几乎痛昏过去。 梁铁寒在沈若寥身边跪下来,惶然问道: “四弟,你怎么样?还是算了吧,咱们回去吧!” 沈若寥呻吟了两下,恢复了一些神智,看了看梁铁寒。 就在他肩伤撞上梁铁寒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细节,一个他看了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留意到的细节,仿佛一束火花,刷地擦亮了他心里困惑的角落,照出了答案。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为什么他一直觉得,梁铁寒和秋风的感觉不对路。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却决定了三个人,和一把剑各自的命运。 沈若寥喘了一会儿粗气,笑道: “二哥,接着来,我没事。” “你别胡闹了,四弟,”梁铁寒焦虑地说道:“再这么下去你会出事的!你想让我后悔一辈子吗?” 沈若寥笑了笑,道:“二哥,我快赢了,你知道吗?” 梁铁寒微微愣了一愣,不可思议地望着沈若寥。月光下,他右肩的衣服上已经渗出了血迹,漆黑的一片。他脸色惨白,满头都是煎熬的汗水,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梁铁寒摇头说道: “四弟,你真的糊涂了。” 沈若寥道:“二哥,我赢定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在哪儿赢了你。你的手……你的手握剑的位置不对,你太高了,已经……已经是顶在吞口上了。我现在告诉你,你也没办法,你习惯了那样的位置,以及借助吞口发力的感觉。你改不过来;秋风剑身比一般剑都要长;往下错上一分一毫,你都会觉得剑沉了许多,用起来吃力。” 梁铁寒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四弟,这是很小的事情,你确定它能决定胜负吗?” 沈若寥笑道:“不信?我……我证明给你看!” 他挣扎着爬起来,把开天握到了手里,高高举到了眉前,沉静地凝视着梁铁寒。梁铁寒不由一阵心慌,摆好门户,严阵以待。 沈若寥眼中精芒一闪,剑峰突然直飚梁铁寒手腕而来。梁铁寒小臂轻转,扬起秋风,准备格开进攻。开天却突然剑峰微转,毫无偏差地一下插到秋风吞口下面,从梁铁寒手指上方贴过;沈若寥手腕一压,剑身向上撬去;梁铁寒心头猛地一震,秋风竟然从手中连根拔起。他下意识地掌指加力,握紧了秋风。然而剑柄已然拔出了半寸,他的手正握在剑柄中间,不再紧贴吞口了。沈若寥胜券在握地一笑,倏地撤出剑来,尽力向秋风剑尖削了下去。梁铁寒挺腕相抗,却瞬间发现力不从心,秋风似乎突然沉重了许多,在开天压迫下无可挽回地向下沉去。沈若寥突然小臂一旋,梁铁寒手腕一阵酸麻,秋风脱手,顺着开天的长刃滑到了沈若寥手中。 梁铁寒瞠目结舌地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沈若寥收回开天,把秋风牢牢握在手里,沉着地笑道: “二哥,我没骗你吧?” 梁铁寒惊诧地呆立了半晌,喃喃道:“怎么会?就差半寸……”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二哥,这剑上的道理,你应该很明白了。秋风现在真的归我了?” 梁铁寒醒悟过来,大笑道:“当然!我输了!四弟,不管是握剑的位置也好,其它也好;总之,你的武功还没有恢复,差了我这么远,又受了伤,可是秋风还是到了你手里。我早就说过,剑是你的,就一定会跟了你走。” 沈若寥笑道:“我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说也奇怪;我爹一向很重视细节的,他就一直没发现你的这个缺陷么?” 梁铁寒惭愧地答道:“四弟,我用别的剑,都没有这个问题。可能正如你所说,因为秋风比一般剑都长,我不习惯,所以从一开始,拿着他的位置就是错的,但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义父了。山外遇到的对手——说真的,你别奇怪——个个都这么拿剑。现在看来——的确,只有义父和你,才能真正驾驭秋风。我是远远不够格呢。” 他走上前来,把剑鞘解下来,交到沈若寥手中。“四弟,现在,秋风真正归你所有了。他终于回到了他归属的人身边。我也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义父托付给我的事情。他可以放心了。” 沈若寥珍爱地轻轻抚摸了一下秋风,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冰凉的剑身。然后,他收起秋风,把开天取下来,塞给梁铁寒,道: “二哥,你身边不能没有剑,而且不能没有好剑。这把开天,你就拿着吧。我有了秋风,肯定不会再用别的剑了。开天留在我身边,会埋没他的。” 梁铁寒惊道:“这可万万使不得;燕王赏赐你的剑,你随便就送人,日后他问起,你不就麻烦了?” 沈若寥笑道:“二哥放心,我并不是燕王的人;受他赏赐,也并非因为为他做事。他说过这剑给我练功用,不是用来摆设在供案上的。现在我有秋风,再不需要开天。这样一把好剑供在家里,剑会死的。还是你用吧。燕王必然希望开天能有用武之地,他不会介意的。” 梁铁寒迟疑了一下,想了想,接过剑来,笑道:“也好;说不定开天就是那把命中注定要跟在我身边的剑呢。四弟,我就收下了。你的伤怎样,还走得回去吗?要不我背你?” 沈若寥勉强笑了笑:“唔;我想最好这样……” 梁铁寒笑了。他挂好剑,像个最好的亲哥哥一样,一把将沈若寥背到背上,然后撒开两腿,飞快地向家跑回去。 第十五章 追悔莫及 沈若寥在开封住了半个月。他和梁铁寒久别重逢,依依不舍;然而北平那边,行程耽误久了,他又怕燕王着急。他待肩伤好转,手臂行动自如了,便辞别了二哥二嫂,踏上了北归之途,骑了三天的快马,第四天下午回到北平。 一进北平城,他便直奔姚表家。姚大人当然不在家里;姚家人依旧不喜欢他,冷淡地告诉他老爷在王宫,之后便把门关上了,他连个口信都没来得及留下。他跑到庆寿寺,期冀着能找到道衍大师也好;却也扑了个空。他又不敢只身一人去王宫寻找,无奈之中只得硬着头皮找到姚家药铺来。姚继珠正好在药铺,见他回来,大为惊喜,一如既往热情地招呼他喝茶,并承诺一定会帮他给祖父带话。 沈若寥这才回到洪家酒店来。吕姜做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饭,坚持要他把夜来香也请来吃饭。吃过饭,沈若寥简单地给姑姑和香儿讲了自己在开封的经过,对肩膀上的剑伤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 把夜来香送回家后,沈若寥回到洪家酒店来。吕姜正坐在桌边等着他。 “寥儿,坐,我想和你说件事。” 沈若寥坐下来;吕姜含笑望着沈若寥。“寥儿,你多大了?” 沈若寥微微一愣。“我……刚满十九岁。您不是知道么?” 吕姜道:“十九岁;嗯,这个年纪正好。寥儿,我打算,把香儿娶过来,给你做媳妇,你看呢?” 沈若寥傻傻地望着吕姜;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失声道:“什么??” 吕姜笑道:“我想了很长时间了。香儿这姑娘不错,模样又标致,脾气也讨人喜欢。而且,你们两个彼此也很熟了。” “姑姑?!”沈若寥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 吕姜看到他的表情,疑惑地问道:“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她?” “不是,可是——”他一时语塞。 吕姜探询地望着他:“寥儿,你是不是——心里别扭,她长在青楼里?其实,这事没有什么关系,我和荟英楼的掌柜聊过,她拿香儿当亲生的丫头一样带大,从来都不让她见楼里的客人,就希望她能像个平常人家的好姑娘一样,嫁个普普通通的好人家。以我对香儿的了解,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姑娘,又懂事。你也应该了解她了啊。” “姑姑!——”沈若寥愁眉苦脸,低声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吕姜道:“没关系;我已经和老爷说了,你要是觉得心里别扭,他可以帮忙把香儿接到姚府,就当是一个远方穷亲戚的女儿。然后,你再把她娶过来,就名正言顺了。” “已经……和姚表说了?!”沈若寥简直背过气去。他把两手抱住头。“姚表怎么说的?他居然答应了?” “为什么不?”吕姜惊奇地说道:“他很高兴,说你们俩很般配,应该在一起。” “放屁!”沈若寥失控地喊道。然后他脸刷地通红到了耳根。“对不起,姑姑,您就当没听见好了……可是我不能娶香儿。无论如何不可以。” “为什么?到底……你对她哪点不满意?” “我没有对她不满意,她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姑娘。我不能娶她,因为我已经有妻子了。” 吕姜有些束手无策地望着他,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寥儿?你说什么?” “我已经有妻子了,姑姑,不但有妻,也有子,只是……孩子已经死了。” 他看了看吕姜难以置信的表情,感到胸口仿佛一下沉入了冰冷冰冷的水底,冻得他浑身发抖。他把自己和杨疑晴的故事讲给吕姜听,一面两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浑身哆嗦,不敢让吕姜看到自己的脸。 好半天,吕姜才能开口道: “寥儿?……那——你说,香儿——该怎么办?你这样,不是害了她吗?你每天媳妇儿媳妇儿地叫着,就算你俩都是开玩笑,全北平的人可都不这么看啊。你不娶她,她会被北平人笑话死的。以后谁还会娶她啊?” 沈若寥捂着脸。 “我又害了香儿……都是我的错。我会跟她把话说明白。如果她恨我,也是我活该。” 吕姜叹了口气。 “先休息,明天再说吧。你也不用自责,有些事,谁也没有办法。” 沈若寥躺到床上,却一夜不能入睡。 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现在才发现,逃出夜夭山以来,他一直都只是在极力逃避,根本没有胆量去面对曾经。这种回忆在曾经现实的时候,是怎样的幸福和甜美,现在一切却好像都酿成了苦酒,让他气短胸闷,难以下咽。此时此刻,现实逼得他无可逃避,必须要正视过去——却突然惊觉,原来他只是记住了曾经的惨痛,却没有因此学会自律,而又犯了更严重的错误,害了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道衍大师说的一点没错:记住了过去,并不能保证曾经的错误将来决不会再犯。到底是得道高僧,轻易将自己一眼看透。 香儿怎么办。他怎么就不为她想想呢;一如先前和晴儿在一起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爱她,什么都为她考虑;却唯独没有想过她的未来。从来是这样,他不知道为别人考虑,非等到出事不可。还是他太有自信了,根本没有意识到未来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他不曾占有过晴儿,该有多好。那样,两个人留下的顶多只是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渐渐淡忘。但是现在,思念他竟已经感受不到,剩下的只有悔恨的痛苦。他就这样,毒害了自己曾经最爱的女孩子,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他开始回想和杨疑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两年来,他头一次打开这段回忆,忍着心里羞耻的颤栗,小心地审视;她的模样,她撒娇的样子,总是动不动就飞红的脸颊,她眼里永远的羞涩,还有片刻之间就会掉下来的眼泪…… 曾经那个温柔胆小的晴儿,百依百顺,讨人心疼的晴儿……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可以不用刻意克制自己想念她了呢? 好像她的可爱,一切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回忆,都不再令他感到怦然心动,虽然这回忆依旧如此清晰。 他想起他们从小嬉戏的情景;晴儿总是那么乖,一心一意听他的话。什么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就把手牵到了一起,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个想到晴儿;晚上躺在床上,想起晴儿都会傻笑。那个时候,他可以站在她面前,什么都不做,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上好久好久,都不会觉得时间在走。 父亲在的时候,天空总是阴云压抑的。然后,晴儿似乎为他带来了阳光灿烂的晴天,日复一日,连续不断。父亲死后,仿佛一夜之间获得自由,他记得那一段日子是前所未有的晴朗欢快,朝气蓬勃。他希望永远永远这样过下去,拉着晴儿的小手,奔跑在漫山遍野的青草鲜花里,天高云淡,他给她讲笑话,给她背诗文,偷吻她的腮红,弹琴给她听。 然后,终于有一天,他们越过了最后的界线,彻底踏平了一切不应有和应有的障碍。从完全禁锢在父亲指掌下,到突然间获得完全的自由时,生活仿佛一条在狭窄的河道里流淌了太久的河流,猛然间堤坝崩溃,积郁已久的狂野和力量泄洪而出,顷刻冲进茫茫田野,淹没了整个平原;然而终于因为无所节制,散尽了所有的力量和生命,永久地停止下来,陈尸荒原。 为什么那时候没人管他?大伯给予他太多的信任,放任他胡作非为。在那个肆无忌惮的十六岁夏日,晴儿的娇羞,和她那近乎怂恿的妥协——他第一次尝到那种滋味:冲动和害怕,放任和小心,失控和清醒,都奇怪地融合到一起,让他不知所措,让他欲罢不能。然后,晴儿浑身发抖,躺在他怀里哭泣;他惊惶地看到,那一抹醒目的殷红。 事情一旦开了头,便不会再停止。而他则想出无穷无尽的誓言和承诺来,向晴儿赌咒他的真心和恒心。最令他不可思议的是,他最后一次向晴儿发誓、也是最认真的一次发誓,竟然随后,他就把誓言忘了个精光,直到现在,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难道,这一次,他真的会一语成谶? 最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没能让他接受教训。香儿怎么办,香儿怎么办?香儿怎么办…… 他绝望地躺在床上,想不出一个挽回的良方。满心满脑都是杨疑晴和夜来香,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交替哭笑;自从杨疑晴出事,他头一次感到这种无可遏抑的后悔和自责。 天快亮时,他终于迷迷糊糊入睡。 他这一觉睡了很久。中途他曾经迷迷糊糊醒过来几次,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时间;头脑里昏昏沉沉,浑身上下酸痛无比。他便又沉睡下去。然而,他却越睡越难受,头越来越沉,周身的疼痛也渐渐厉害起来。后来,头也疼了起来。他睡不安稳,却又醒不过来,一直在越来越清晰的痛苦里昏昏沉沉。 浑身冰冷。他蜷成了一团,裹紧了被子,仍不能暖和过来,而且越来越冷。说不上来是什么样一种疼痛。就像一张密网紧紧裹住了全身,越勒越紧,网线都勒进骨肉里去,还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寥儿……”有声音在唤他。 沈若寥迷迷糊糊,好像沉入了泥潭。 “寥儿?寥儿?” 好像是吕姜的声音。 沈若寥睁开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轻轻哼了一声。一只手搭上他的额头。 “奇怪,不烧啊。寥儿,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沈若寥终于醒了过来;头疼欲裂,全身都在发抖。吕姜正焦虑地望着他。 “姑姑?……” “你怎么了,寥儿?是不是不舒服?” 沈若寥看了看周围,声音虚弱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吕姜道:“现在是巳时。你昨天睡了一天,我没忍心叫你。现在你已经睡了一天两夜了。怎么回事,寥儿?是不是肩伤不好了?” 沈若寥挣扎着坐起身来。“我要去练功了;香儿等急了。” “你不用担心香儿,我已经让她回家了。” 沈若寥从床上下来,刚站起身,突然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他摔倒在地上。吕姜忙把他扶起来,惊慌地问道: “寥儿?到底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啊?我去请大夫来看看?” 沈若寥迷迷糊糊呻吟了一声。吕姜把他拖回床上,道: “寥儿,今天不许去练功。你在这儿安安静静躺着,我去请个大夫过来。” “不要,”沈若寥叫道:“姑姑,我没事。您别找大夫,求您。我不去练功就是了。” 吕姜担忧地望着他。“寥儿,如果不是很难受的话,你不会随随便便就不去练功的。我还是去请大夫。” “姑姑,”沈若寥一声哀求,吕姜不忍心再走。“真的没事。我再睡一会儿,也许就好了。” 他裹好被子,闭上眼睛,立刻就昏睡过去。吕姜望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到店里去了。 睡了一个时辰,沈若寥突然猛地惊醒过来;全身已经让冷汗淋湿。他没什么问题,不能因为不舒服,就跟床上浪费过两天。他下了床,浑身比刚才更加难受,不过头脑却清醒了一些。他穿好衣服,觉得坚持不住,又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去拿秋风,却拿不起来。 剑太沉。 他尝试了一会儿,终于熬不住从头到脚沉重的疼痛,决定放弃。今天还是不去练功了,看样子没戏了。不过,不去练功,他可以留在店里,帮姑姑干活。总之,不能在床上过一天。 他离开房间,来到伙房。吕姜正在切菜,看见他进来,吓了一跳。 “姑姑,外面我去照顾吧。今天我有点儿累,不去练功了,帮您看店。” 吕姜担心地望着他:“寥儿,你脸色很差;回去躺着吧,我忙得过来。” “怎么可能忙得过来,现在生意这么好;”沈若寥勉强笑道,“我没事,我就是有点儿累。可能睡的时间长了,头也有点儿疼起来;要是再继续躺下去,只会更难受。您忙吧,我到外面去了。” 他走到店里来。已是正午时分,店里客人满堂,热闹非凡,热烘烘的声音一下子冲得沈若寥头脑发胀。他忙着应付客人,一上来就感觉力不从心。很快,就有客人不满起来,嚷道: “小二,你是聋了还是瞎了?这儿喊了半天了都不过来,成心啊你?” 沈若寥昏昏沉沉,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走到那客人桌边。那客人吩咐了一句什么,他听不大清,不得不又问了一遍。 “你装什么傻啊?让你去催催菜,听懂没有?”那客人明显不耐烦了。 “是,对不住了,我马上去,”沈若寥道完歉,转身往里店跑去,突然一下子绊到邻桌客人伸出来的脚上,一头栽倒下来,砸到前面客人的身上;哐啷一声响,那客人连人带椅子一下摔倒在地上。 那客人怒气冲冲地爬起来,一把从地上抓起沈若寥来,啪地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又把他扇到了地上,吼道: “孙子,没长眼睛啊你?” 店里的人都默不作声地望着这一幕。沈若寥咬了咬牙,眼前黑星乱窜。浑身疼得发抖;脸上五个粗肿的指印立刻红肿起来,他却根本注意不到。他挣扎着爬起来,扶着桌子,好不容易才看清那客人。他喘了口气,轻轻道: “对不起,我有点儿头晕……” “狗屁,头晕你就往老子身上撞?头晕你别开店啊,滚回被窝里躺着去!” 沈若寥擦了擦额头,一言不发地离开那张桌子。身后,一个人小声地劝了那发火的客人一句什么,那人火冒三丈地拍桌子喊道: “你不是有本事拦二王子的马吗?怎么现在孬了?有种把姚表叫来啊,看他能给你撑什么腰?” 他突然住了口,再也不敢出声。四个人从门口进来,吓得他连忙低下了头。 第十六章 观音之咒 沈若寥走到门口,才看清来者是谁。姚表的三个孙少爷,姚继珠、姚继瑜和姚继珍,还有姚府大管家姚贵。 “若寥,好久不见!你今儿怎么没去练功啊?”姚继珠见了他,亲热地问候道。 沈若寥看了看其他三个人,都在冷冷地瞥着他,脸上不屑一顾。 “珠少爷,没有好位子了,只剩下柜台边上的那张桌子,您看——” “没事没事,坐哪儿不一样啊,”姚继珠笑道,一面环顾酒店,打量着每一个人。 “大哥,”姚继瑜嫌弃地皱起眉头来,“咱还是换一家吧,谁要跟这帮粗人挤在一起?” 他口出不逊,满店的客人都有些愤愤,却无一人敢出一声。 姚贵道:“瑜少爷,就一顿午饭,您就凑合凑合吧。咱们还有要事,没时间再去找地方吃饭了。好在这儿饭菜干净。” 姚继瑜老大不高兴地跟着姚继珠和姚贵走到柜台边上的桌旁坐下。姚贵叫了饭菜,沈若寥刚要离开,姚继瑜突然喊道:“贵叔叔,我要喝甜酒!” 姚继珠道:“瑜儿,祖父大人说了,不许你在外面喝酒,你忘了?” “我走了一上午,口干舌燥,还不能喝点儿东西?” “你可以喝茶,但是不能喝酒。”姚继珠冷冷道。 “谁要喝这种下等人喝的茶?”姚继瑜道:“我喝点儿甜酒又怎么了?你说呢,珍弟?” 姚继珍一直没有作声,此时见问他,不置可否地答道:“啊?我不知道。” 姚继珠道:“瑜儿,你想祖父大人生气吗?” “大哥,你要是不告诉他,他不会知道。”姚继瑜任性道,“反正贵叔叔是不会说的。” 姚贵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姚继珠,道:“珠少爷,要不咱就要点儿甜酒;给瑜少爷喝一杯,剩下的珠少爷和小的喝了。反正甜酒劲儿小,没事。” 姚继珠想了想,冷冷道:“好吧;但是只能给你喝一杯。今天是咱们急着办事,没功夫和你计较;以后出来,别说一杯酒,一口都不行。” 姚继瑜道:“谁以后还会跟你出来。”他看见沈若寥还在边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冲他喊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酒菜?耽误我们的工夫。” 姚继珍在一旁冷冷一笑,小声说道:“好久没尝过棍子的滋味了,人都变傻了。” 沈若寥上了四道凉菜;姚继珠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若寥,怎么只有你一个,叶姑娘呢?” 外界的声音在沈若寥听起来遥远而飘忽。他费力地答道:“她没过来。” “怎么了?她病了?” 沈若寥道:“没有——我不知道。” “若寥?你怎么了,你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姚继珠疑惑地问道。 沈若寥摇了摇头。姚继瑜气冲冲道:“装模作样。他在咱们家时我就看出来了,他干什么都成心跟咱们作对。” “不至于;”姚继珍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还看不出来?二哥,他这是明显的反应迟钝,弱智。” “都闭嘴,”姚继珠耐不住火气,冷冷训道。“你们俩要是不饿,就出去。” 两个小少爷不再说话。沈若寥回到伙房,趴在墙根辨认了半天,才从一排酒壶中找出一壶甜酒来。他抱着酒壶站起来,一下子天旋地转。他本能地伸手扶住墙,才没摔倒。灶边,吕姜忙着炒菜,没有注意到他。他松了口气,摸了四只酒碗,扣在酒壶上,拿到店里来。 酒的气味窜上来,他感到一阵浓烈的恶心。他强忍住难受,走到桌边,把碗摆在四个人面前,拔掉酒壶上的塞子。 姚继珠皱了皱眉:“若寥,珍儿不喝酒;另外,瑜儿也不能要这么大的碗,你给他换一只茶杯吧。” “我就喝一碗怎么了?”姚继瑜委屈地反抗道。 沈若寥给姚继珠和姚贵斟了酒,绕到姚继瑜身边,伸手去拿他面前的酒碗。姚继瑜护住碗,冲他喊道: “谁让你动了?狗奴才。” 沈若寥毫无感觉地听着;他已经没有精力在客人的辱骂上分心了,竭尽全力压抑自己全身强烈的痛苦,简直活生生的肝肠寸断。他面色苍白,额角沁着冷汗,咬着牙,给姚继瑜斟酒。姚继珠看出来他一定是有什么问题,惊诧而紧张地望着他。 酒壶好沉;浑身都在发抖;突然间手上一滑,他再也无力抓住酒壶,砸到了桌上,顷刻间酒洒了一桌。 姚继瑜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反了你了!”他倏地站起来,抄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向沈若寥掷去,满满一碗酒都泼到他脸上。 顿时,一股抽搐般的剧痛在他腹中蹿起来;沈若寥捂住腹部,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软绵绵地向后倒去,正撞在壁龛上,一下子把壁龛中供的一具精瓷南海观音像碰翻,从上面一头倒栽下去,啪地砸到地上,登时拍得粉碎。 满店的客人都瞠目结舌。姚继瑜淋了一头鲜血,呆呆立在原地,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姚继珍衣服上也溅上了几滴殷红,吓得他喘不上气来。沈若寥已经失去了知觉,趴在一地碎瓷中毫无动静。 姚继珠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跃到墙边,扑到沈若寥身上,喊道: “若寥?!你怎么了?!——贵叔叔,你来帮帮忙啊!!” 吕姜在伙房听到外面地动山摇的响声,愣了好半天;听到姚继珠惊慌的喊叫,立刻冲进店里,看见眼前的一切,登时两腿发软,就在墙边跪倒下来,晕了过去。姚贵赶紧扶住她。店里的客人见状,便一个个都起身,把酒钱留在了桌子上,离开了酒店。 姚继珠见吕姜晕过去,焦急地喊道:“这可怎么办?贵叔叔,你赶快回家叫爷爷过来吧!” 姚继瑜突然开始放声大哭。他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在家里被人宠惯了,养成了一身少爷脾气,事事任性。然而毕竟没经历过什么事情,突然间就被人喷上一头一脸的血,已经吓得魂飞胆散,又看见沈若寥和吕姜两个人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当下惊恐地号啕大哭。姚继珍倒比他的哥哥安静,不哭也不闹,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切,和自己衣服上的血点,浑身瘫软,一动也动不了。 弟弟放声大哭,姚继珠倒一下子冷静下来,对姚贵说道:“贵叔叔,事不宜迟,你马上回家,请祖父大人火速过来。如果他不在,就请我爹过来,他肯定在。瑜儿和珍儿先不要管他们,你赶紧回去要紧。这儿就交给我了。” 姚贵站起来,道:“珠少爷周详;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恐怕除了老爷,谁也不知道他们俩该怎么救好。” “还有,”姚继珠道,“你从万柳儿胡同过去,跑一趟荟英楼,千万请一个姓叶的姑娘过来,你就说洪家酒店出事了,她就知道了。路程是一样的,不绕远。” “这??——”姚府大管家瞠目结舌。 “快去啊,你还耽搁什么?” “是,”姚贵慌忙冲出店去。 姚继珠把吕姜和沈若寥放回各自屋里躺好,无可奈何地看了看一地碎瓷,叹了口气,开始收拾自己的弟弟,从伙房舀了两碗水,拿了手巾来,蘸着水,把姚继瑜头脸上的血擦干净,止住他的哭声,然后,把他按到椅子上坐着,自己也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个吓坏了的弟弟,等姚表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一开始,就丢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很久很久。终于,疾驰的马蹄声传入耳中。他冲出店门;两匹快马远远地奔过来,停在了门口。姚贵跳下马来;姚表也跳下马,伸手把夜来香从自己马上抱下来。 “人在哪儿?”姚表第一句话问道。 “若寥和洪婶都在自己屋里躺着。洪婶已经醒了。” “姚贵,你把两个浑小子带回去关起来。回头再跟他们算账。” 姚表说完,冲进店里,看也不看一旁发抖的姚继瑜和姚继珍,掀起帘子走到后面,先进了吕姜的房间。姚继珠和夜来香看着姚贵把两个小少爷带在马上离开,走到吕姜的屋门口,刚要进去,姚表却突然又走了出来,见了他俩,道: “她没什么事,吓到了而已。珠儿,你留在这屋里照顾洪婶;香儿,你跟我来,”他领着夜来香,走进沈若寥的房间,在床边坐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沈若寥的脸,摸了摸他的身上,对夜来香道:“你去看看有没有热开水;倒一盆端过来,还要倒一碗凉开水。再拿块儿手巾。” 夜来香对洪家酒店的一切轻车熟路,很快就端着热水走进来。姚表正在给沈若寥把脉,神情十分严肃。然后,他松开手,盯着床上毫无知觉的少年,沉思了好久,摇了摇头,又把手重新搭到了沈若寥脉上。夜来香看他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很是焦虑。 “老爷,他到底怎么了?”她轻轻问道。 姚表没有回答,伸手在沈若寥头颈几处穴位按摩少许,然后接过夜来香手中的手巾,从床边的盆里浸了热水,拧了拧,擦了擦沈若寥的脸颈。 完后,他放回手巾,站起身来。 “香儿,这两天你能住在店里吗?我估计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要每过一个时辰,给他擦擦脸,像我刚才那样。可以给他喂一些温水。别的……”他叹了口气,“没什么可做的了。我去跟你姑姑说说,这两天店就不要开了。” “老爷,若寥他……到底什么病啊?”夜来香担惊地问道。 姚表看了看她,没有笑。“香儿,你不用害怕;他会醒的。不过……这恐怕不是什么病;我现在也拿不准,要等他醒了,再好好问他。那时候,再看看有什么办法吧。” 夜来香呆呆站在那里,琢磨着姚表的话。姚大人的医术高明,天下闻名;似乎没有他治不好的病。然而,他却说若寥不是病……那是什么意思?不是病,是不是姚大人就无可奈何了? 姚表把姚继珠留下,以便万一有事。然后,他便离开了洪家酒店。 吕姜躺了一个下午,能起床了。她坚持给姚继珠和夜来香做了一顿晚饭;然后,看着两人在店里吃饭,她便坐在沈若寥床边守着,自己什么也吃不进去,只喝了一点儿稀粥。 姚继珠给夜来香讲了事情的详细经过。夜来香不怎么出声,只是沉默发呆。姚继珠小心地看了她一会儿,道: “叶姑娘,听祖父大人说,你和若寥——要成亲了?” 夜来香望了他一眼,道:“没有,根本没这回事。” 姚继珠道:“不会吧;祖父大人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你别不好意思啊,叶姑娘,你是不是不想请我参加你们的婚礼啊?” “姚公子,咱们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了,”夜来香笑道:“你就叫我香儿就好啦。” 姚继珠欣然道:“好啊,你也别公子公子的,就叫我珠儿就好啦。若寥也是,老是少爷公子的,他也不嫌肉麻。” “这是应该的,”夜来香脸红道:“我们跟您地位不一样,哪儿能胡叫啊。若寥有时候就没大没小的,很过分。” 姚继珠道:“香儿姑娘,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们这样不是让我为难吗?” 他又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和若寥要成亲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夜来香笑道:“珠少爷,我如果真的能嫁给若寥这种如意郎君,我肯定美得满大街喊了,哪儿还能说没有这回事啊。” “那也就是说,你很想嫁给他了?”姚继珠小声问道。 夜来香否认道:“没有;我们只是好朋友。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如果全北平的人都因为我最好的朋友而不愿意娶我,那我也不稀罕嫁他们。” 姚继珠道:“你这么好的姑娘,肯定全城人都争着抢。” 夜来香脸红道:“珠少爷,您嘴可真甜。” 两个人继续聊。吃过饭,姚继珠陪了吕姜一会儿,便告辞回姚府了。夜来香帮吕姜把碗筷刷净,说服吕姜躺下休息,自己回到沈若寥的房间来。 她走到床边坐下来,拿起手巾,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擦脸颈,掖好了被子,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沈若寥毫无知觉,死人一样躺在那里,连呼吸都似乎没有。 她的头发上,还别着那只淡紫色的发夹。 沈若寥并没有昏迷太久。他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吕姜守在床边,正为他擦脸,见他睁开眼睛,疼爱地俯下身来,问道: “寥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做了个深呼吸;浑身的疼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起身来。吕姜拦道: “别起来;你就是太累了,才把自己累病。要好好休息。” 沈若寥道:“没事,姑姑;我想我已经完全好了。我睡了多久?” “不久,还不到一天。香儿在我床上睡着呢。” “她来了?” 吕姜点点头。“还有老爷,一会儿也会过来。昨天他给你看过病,但是没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看着吕姜端起水盆来,沈若寥便跳下床,从她手中抢过水盆。 “姑姑,我来吧。我真的完全好了。我老躺着才会生病呢。” 他走到院子里,把水倒进水缸。然后,进到店里来。 “姑姑,今儿我不练功,帮您开店。香儿就让她睡吧。她估计累坏了。” 沈若寥说着,目光突然落到壁龛上;整个壁龛空空荡荡,观音像不翼而飞。他困惑地盯着壁龛上的空白,问道: “姑姑,观音像哪儿去了?” 吕姜转过身去,笑道:“我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 “是啊;留在店里,来回碍手碍脚的,怕有闪失,所以就收起来了。” “可是——”沈若寥费解地望着吕姜。“您都跟店里摆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到要把它收起来呢?” 吕姜想了想,笑道:“要不说么,我这心思啊,经常是这样,一件事过好多年转不过来弯儿,就是觉得哪儿别扭,突然有一天,才想到别扭在什么地方。” 沈若寥奇怪地望着吕姜,又看了看光秃秃的壁龛。突然,他浑身颤了一下,脸上猛地颜色一变,望着吕姜,低声问道: “姑姑,观音像被我打碎了,对么?” 吕姜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望着他:“傻孩子,你说什么呢?” 沈若寥不再说话,走进了自己屋里。吕姜跟到他门口,他却出来了,手中握着秋风,看着她,微笑道: “姑姑,我出去练功了。” 然后,不待她回答,他径直走进院子里,把二流子牵出来,打开后门,翻身上马,扬鞭一策,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吕姜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马蹄印,在院门口站了好久。 然后,她转过身,夜来香正站在她身后,问道: “姑姑,若寥他……走了?” 吕姜点点头。 “他怎么刚醒就乱跑啊,他还要不要命了,”夜来香不满地嘟囔道。 吕姜叹了口气:“香儿,他知道观音像的事了。我该怎么办呢?这回他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第十七章 秋风回归 沈若寥策马扬鞭,一路飞驰向城外奔去。 他打了姑姑的观音像;姑姑的观音像…… 刚开始在洪家酒店做小二之时,他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碎东西没关系;而几乎是与之同时学会的另一件事,就是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打碎,唯独壁龛里那尊观音像不可以。 他记得自己在一旁看着吕姜用丝制的软巾擦拭那尊观音像,极端地小心翼翼,仿佛那简直不是瓷的,而是贵重的宝玉。 “姑姑,这尊菩萨,是不是很宝贵啊?” 吕姜温柔地笑了笑,疼爱地凝视着面前精致剔透的观音,道:“是啊;这是江儿他爹拿命换来的。” 他一时无言以对;姑姑很少讲她死去的丈夫和出走的儿子的故事。 吕姜一面抚摸着观音像,一面讲述道:“他爹最后那次出城采办,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伙强盗正拦住一对夫妇打劫。他爹便上前制止,没想到那伙强盗好生霸道,拔刀就伤人,抢了财物,然后逃之夭夭。当时荒山野岭的,没有地方去找大夫。他爹就这么流血流死了。那夫妇两个很难过,听说他爹还有一个身怀有孕的妻子在家,想办法找到家里来,从他们仅剩的家产中,拿出了这个观音像,一定要我收下,说是一个南海僧送给他家祖上的传家宝,可以保全家香火不断,世代富贵。我当时心里悲痛欲绝,死活不要。后来,老爷劝服我收下,还帮我出钱开了这家小酒店。我就把这个观音供在这儿,看着他就好像能看见江儿他爹一样。” 吕姜摇摇头,忧郁地笑了笑。“那夫妻两个还叮嘱说,那南海僧告诉他们,这个菩萨千万不能打了,如果打了他,家里就要有大祸临头;而且,那个打碎他的人,就会成为这家里灾祸的源头。所以,我每次擦他的时候都非常小心;江儿小的时候,好动淘气,走到哪儿都横冲直撞,我就成天到晚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出了事,尤其怕他打碎了这个观音像。可能真的是老天眷顾,江儿几乎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打碎过一遍,唯独这个观音像,他连碰都没碰到过,一直安然无恙。这个观音也真是有灵,这么些年下来,这酒店的生意越做越好。所以,我也就越发小心。” 他犹豫良久,问道: “您儿子——为什么出走?” 他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却每每怕触及了吕姜的伤心之处,始终未敢开口。 吕姜笑了笑,答道: “江儿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拧性子,干什么事都好认死理,和你特别像。经常我训他两句,他就能跑出家门去,一跑好几天不回来。后来,他长到七岁上,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道士,江儿招待他喝了两壶酒,聊了几句,那道士不知怎么就找我,非要带他走,说这孩子是个练武的好料子,要收他为徒,教他武功;又不肯告诉我要带江儿去哪儿,也不说还会不会回来。我当然不干;可是江儿自己愿意,非要跟那道士走,我留也没用,当天夜里他就不辞而别,只给我留了个条儿。这一走十二年了,毫无音讯,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后来,他把这些告诉给了香儿;于是,香儿每次来店里帮忙时,也会格外小心,不敢碰那个观音像一下。 沈若寥一口气跑出了城门,骑到河边的小树林里,才停下来。 他下了马,锵地一声秋风出鞘,迅猛地舞起剑来,发泄着自己心底的绝望和愤怒。 他打了姑姑的观音像;那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明明记得,那观音像有灵,打碎他的人,将给这个家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吗? 他已经害了多少人?他还打算再害多少人?为什么不能停止?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好像他逃不出某种控制一样,越是想避免,想改过,越是无可逃避,无可挽回;都是他所爱的人,都是爱着他的人。 难道,眉心这道与生俱来的诅咒,真的永久烙在他生命中,从他出生便注定了一切,一辈子如此循环反复? 他痛苦地在心里呐喊,一面疯狂地舞着手中的秋风。 晚春时节,阳光明丽,草盛树旺。沈若寥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有心里咆哮沸腾的一切,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受。秋风只剩下炫蓝的光影,亦真亦幻地罩在他身边。渐渐地,树林间有轻轻的旋风起来,卷过脚下的青草土地,上升到交错密布的树枝间。很快,风大了起来。各个方向的风,在秋风的雪刃间旋过,席卷了整个树林,顺着河水刮向远方。云起来了;天暗了下来。阴风从云间起来,沉吟着俯冲向大地,渐渐地和地上的风一起,飞快地旋向那凌厉如电的剑心。秋风绽放着金黄耀目的光芒,肆意地把空间划成碎屑,无畏而狂放地横扫着一切。 沈若寥渐渐释放出了心中所有的闷气,胸中慢慢沉静而开阔了。剑锋收敛了一些尖刻,变得深远起来。他继续舞剑,心神合一,已经忘了自己,也忘了秋风,只有随心所欲飞舞和绽放的自由和畅快,让他完完全全沉醉其中。他什么也意识不到;没有我,没有身体,没有剑,没有武功——一切都是在空中,都是风,没有界限和路途,没有起始和归宿,只是天地之间的浩荡无际,而我无所不在。 这感觉,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十七岁生日之前,他曾经有过;现在,终于历尽艰辛,回到了他身边。并且,比两年之前,更多了很多深远,仿佛他已经超越了空间,融化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他已经十九岁了。秋风又一次纵情地绽放着自己压抑许久的力量和梦想——九年了。 太阳落山时,沈若寥才终于停下了剑,在河边坐下来,穿过树林,静静地看天边的晚霞,落日在水中的倒影。 现在,他该何去何从? 不能再回洪家酒店了。他要尽可能地,离姑姑越远越好。尽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姑姑;她会伤心,但这伤心只是一时;她会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沈若寥落寞地坐了好久,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他该去哪儿呢?他肯定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燕王那里,他已经有了责任,不能白白浪费姚表的银子,王爷的期待。可是,继续留在北平,就难免不会再见到姑姑,给她带来危险。 他骑上马,心灰意冷地慢慢走着,仰望着天边还未升高的一片下弦月,想着心事;过了好久,他猛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以前和老三哥他们一起过夜的土地庙前面。他犹豫了一下;总是要找个地方睡觉的,不如就在这土地庙里过一夜吧。也不知老三哥他们在不在。他下了马,把二流子拴好,走进土地庙里来。 庙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躺在供桌前面的地上,身下垫了一堆干草。听到有人进来,他便坐了起来。淡淡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沈若寥暗暗吃了一惊。眼前却是一个军人,膀大腰圆,钢髯虎目,看年纪约有五十多岁,正安静地望着自己。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那老兵看了他一会儿,一声没吭,又躺回干草堆上,没了动静。 他环顾庙里,看到墙边地上还有一些铺好的干草,便走过去,在干草上躺了下来,透过破败的窗纸,看着外面的半月。老兵的鼾声起来,如雷贯耳,在空庙里回响着。 沈若寥听老兵睡熟,轻轻说道:“出来吧,老三哥。” 一阵悉悉窣窣的声响;一群乞丐从供像后面的阴影里溜了出来,顺着墙根溜到沈若寥身边。沈若寥坐起身来,看着围在他周围的乞丐朋友,一个个缩头缩脑的,不停地偷瞄着熟睡中的老兵。 “没事,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沈若寥轻轻说道。 “你是不怕,”一个乞丐嘟囔道,“你现在是身手不凡的大侠,连王爷都让着你。我们哪儿能跟你比啊?一个不留神,让他抓进牢里去,光这流丐罪,就能整死我们。” 沈若寥有些好笑:“王爷要想抓你们,治你们流丐罪,犯得着等到今天吗?” 乞丐们坐了下来,望着他。一个开口问道:“若寥,你怎么跑到这儿来过夜了?” 沈若寥没有说话,淡淡笑了笑。 “哎,听说你刚刚被姚老爷派出去采办回来?”一个乞丐问道,“去了哪些地方,有没有什么刺激的事?” 沈若寥摇了摇头,仍然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再采办,叫上兄弟一块儿去吧,我们也找找乐子。”有人道。 “瞎说,”其中一个年长的乞丐说道,“人家办正事,你跟着去瞎凑什么热闹?给若寥添乱。” 沈若寥道:“老三哥,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我住在北平,却又一辈子不会见到姑姑?” 老三哥愣了一愣:“混小子,你自个儿跑出来的?不识好歹啊你?洪嫂子那么好的人,你都能跟她翻脸?” 沈若寥道:“你还记得,姑姑店里那尊观音像吗?” “怎么?” “我把它打碎了。” 乞丐们安静了片刻。老三哥突然嗤笑道: “你傻冒啊,就因为这个跑出来?不就一个瓷娃娃吗,有啥大不了的?” 沈若寥奇怪地望着他,道:“老三哥,你不知道那观音像的故事吧?” “我当然知道,洪嫂子又不是没跟哥哥说过,”老三哥不屑地说道,“故事归故事,我老三从来不信,一个小泥巴人儿能有什么作用。” “小泥巴人儿?”沈若寥惊讶地笑道:“这可是大不敬。” “不敬?”老三哥鄙夷地笑道:“它管我吃管我喝?我老三给别人卖苦力,蹲到犄角旮旯里讨饭的时候,倒是真求过它,管个屁用?到头来还不是都得靠自个儿。它倒好,什么也帮不了你,还天天价要人给它烧香磕头,伺候不周它就降祸于人,有这道理么?我不信;你也甭信。” 沈若寥丧气地说道:“可是,姑姑很信。她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知道她很在乎。” 老三哥笑道:“傻小子,洪嫂子心疼的还是你吧;要不然,她早拿着扫帚把你赶出来八百回了,能让你留到今天?” 几个乞丐七嘴八舌地劝慰了他一会儿,终于熬不住困意,一个个躺下来,睡着了。供桌前面,那老兵还在睡着,鼻息如雷。 沈若寥睁大眼睛躺了一会儿,慢慢睡过去。 他醒来时,天已大亮。破庙里已经空空如也,乞丐们和老兵都不见了。身边只放着一只破葫芦,还有一块干粮。 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草棍,走出破庙。二流子还拴在树上,正心安理得地啃着面前一摞不知哪儿来的草料。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小马吃草的声音,还有它打的响鼻。他伸展了一下四肢,把二流子从树上解下来,牵着马离开了土地庙,骑到平常练功的河边来。看到二流子低下头去喝水,他在林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吐纳了几口清新的空气,闭上眼睛,练起功来。 他心无旁骛地站了一个时辰,然后开始练剑。林间,再一次风生水起。自从昨日愤怒之中终于捅破了心里那层隔膜,他与秋风已经浑然一体,一时间夜夭山的大雪和北风,山谷的清溪,峰峦间的郁秀丛林,峰顶上的日出,还有燕王寝宫里那张地图,都纷纷扬扬在眼前掠过。 天地之间,生命原来可以如此广博。 正午时分,他停下了剑,感觉有些饥饿。他得吃些东西。但是,他还不敢回到北平城里来,生怕自己一进城门,就会忍不住奔回枣花大街。尽管老三哥一通开导,给了他少许安慰,但他毕竟不敢拿姑姑做赌注。他一直对这些佛啊菩萨啊之类的了解甚少——夜夭山里,连一尊佛像也见不到。不过,不去求天,并不代表他就不怕天。否则,他也不会在三月十二那天,跑到庆寿寺去上香。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他想着,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的动静。他的听觉已经相当敏锐;经过昨日武功的升华,一切都有了惊人的飞跃。他小心地听着;动静消失了,一切又是流水和树叶的摩擦声,异常死寂。然后,他突然又听到了什么;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向这里,向着他,蹑手蹑脚地移了过来。 这短暂的瞬间,他已经清楚地判断出,来者是谁,在什么方向,离他还有多远。他向那脚步声走了过去。脚步声倏地停了下来,躲到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不过,她躲得太晚了。沈若寥走到那树前,伸手绕过树干去,二指向她肋下痒筋点去;夜来香本能地一躲,他的指尖便不偏不斜地点到了她的胸脯上。 夜来香尖叫起来。 “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流氓,松手啊!”她叫道。 沈若寥自己也惊了一跳,遭了雷击一样撤回手来,转过身去,再也不敢看她。 夜来香脸颈都红得通透,捂住胸口,又羞又气,嚷道:“沈若寥,你就是成心!” 沈若寥脸颊烧红,耳根燥热,心里一阵失控地乱跳,仿佛马上整颗心就要窜出喉咙。犯了错误的右手指尖像烫伤了一般,火辣辣的,刚才那点柔软有弹性的感觉还倔强地停留在上面。他一动不敢动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僵在了原地。 夜来香怒气冲冲地坐了下来,扭过脸去不看她。沈若寥仍是不敢回头,也不敢走开,只能继续站在原地。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呆了好久。 夜来香的火气很快下去,轻轻摸了摸自己胸口被他戳中的地方;他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力道,明明是开玩笑,下手没轻没重的,戳得她好痛。她两颊紫红,偷偷瞟着沈若寥的背影,好半天。他毫无动静,像块石头一样。 然后,她站起来,没好气道:“走吧;吃饭去。” 沈若寥没有反应。夜来香走到他面前,抬头望着他,柳眉挑衅地一扬,道:“你不饿啊?这都什么时候了?” 沈若寥低下头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有脸说?”夜来香冷冷道。 沈若寥没有回答。 “走吧;你想让我饿死啊?——不许你再提这事了,听到没有?” 沈若寥道:“你别管我了,自己去吃吧。我不饿。”他转身走回河边。 夜来香跟上来,看着他的背影,道:“若寥,你傻啊,你又不是故意把那个观音打碎的,又不是成心对她不敬,她要是真的有灵,她不会不知道你的真心。她要真是菩萨,就该有菩萨心肠,你当时生着病,她不会那么强人所难吧。” 沈若寥没有说话。 夜来香道:“姑姑很想你,你知道不知道,她因为你走了,气得把整个壁龛都拆了。” 沈若寥抱着头坐下来:“香儿,我现在有多怕回去,你知道吗?” 夜来香道:“哪儿那么严重啊,我就不信那观音像真的会有什么报应。” “姑姑说了它很灵,让她的生意越做越好。” “那是姑姑和气生财,跟那观音像有什么关系?”夜来香道:“姑姑身体又不好,你在姑姑身边,还能照顾她,你有功夫,还可以保护她,没有你,她才真会出事呢!” 沈若寥刚要说话,突然,一丝细微的动静触动了他的听觉——确切说,也许是他的肌肤。他住了口,专注地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夜来香望着他脸上的警觉,有些紧张。 “若寥,怎么了?” 沈若寥没有说话,突然一道凌厉的蓝光闪过,夜来香还没看清楚他如何抽出剑来,他已经翻身跃上树梢,转眼间就窜到另一棵更高的树上去。夜来香还没反应过来,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锵然响起,一个人落下地来,沈若寥也随之落下来,手中秋风已然停在那人咽喉上。 “你是谁?你想干吗?”他冷冷问道,眼中一抹明显的疑惑。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土地庙中那个老兵,虎背熊腰,高了沈若寥大半个头,更比他宽上整整一倍,此刻手中也握着一柄剑,宽刃精钢,见沈若寥拿着自己的命,却伸手把剑丢到了地上。 沈若寥见状,犹豫了一下,把秋风从他颈上移开,收回鞘中。 那老兵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望着沈若寥,声如洪钟: “沈少侠误会了,在下没有恶意。”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老兵微笑道:“昨夜土地庙中,少侠和你朋友们的谈话,在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若寥冷冷道:“阁下尊姓大名?偷听我们谈话,现在又躲在树上监视我,还说没有恶意?” 那老兵笑道:“少侠莫怪;我躲在树上,并非是监视少侠,只是想要跟阁下说两句话而已。在下姓张,名玉,字世美,在燕王护卫军中做一名指挥。王爷、道衍大师和姚大人面前,沈少侠的名字都是常客;在下昨夜听到你的朋友们呼唤你姓名,便知道阁下是谁了。” 沈若寥暗暗心惊,慌忙行礼道:“原来是张将军!大人威名,若寥早有耳闻,先前多有不敬,还望大人见谅。” 张玉笑着还礼道:“哪里哪里,少侠太过客气。” 沈若寥问道:“大人方才说,您有话要对若寥讲,却不知是什么话?” 张玉捡起自己的剑来,收回腰间,平坦地望着沈若寥,说道: “沈少侠,王爷这两日天天念叨你,先是念叨着你怎么不去找他,后来听姚大人说你病了,又反复追问你病情如何;昨儿个听说你因为打碎了一个瓷菩萨,跑出家门去,不见了踪影,心急得很,把姚大人骂了一通,责怪他没有照看好你,又把末将派出城来四处查找。张某不想无的放矢,听说你有一群乞丐朋友,都在城外的土地庙中过夜,于是便到这土地庙来蹲守,果然有幸等到足下。我怕惊吓了少侠,并没有立刻亮出身份,说明来意,只在一旁装睡,听了少侠和你朋友的对话,方知你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沈少侠,那瓷菩萨究竟是何来历,有何神妙,张某不敢妄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便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与燕王、姚大人毫无关系。为了这尊菩萨,已经害得王爷白白着急,姚大人无端挨骂。少侠横竖担心,大不了不回洪家酒店,却无论如何也该对王爷和姚大人有个交待吧?再说,大丈夫立世行人,灾祸来时,正当坦荡荡拔剑相迎;逃避从来也不是办法。更何况现在,灾祸只在少侠想像之中,并没有真正到来?” 沈若寥无比惊异,望着张玉,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他沉默良久,转过身,解下二流子来,轻盈地翻上马背,对张玉说道: “张大人,我还要向燕王复命,已经拖了太久,再不能耽误一刻工夫;就此先行一步了。改日有机会,一定要请大人开怀畅饮,一醉方休。——香儿,咱们走。” 他伸手一把把夜来香拉上马来。张玉会意地笑笑,冲他们摆了摆手。沈若寥掉转马头,就向城门驰去。 第十八章 神医诊毒 他们回到城里来,找到姚家药铺,却被姚继珠告知姚表等在洪家酒店,一定要沈若寥亲自回去,否则一步也不肯迈出洪家酒店的门。 沈若寥万般无奈之中,只得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在夜来香威逼利诱之下灰溜溜回到了洪家酒店。 吕姜早有准备,没有开店,门窗紧闭;见他回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欣慰地笑了笑,目光中没有丝毫责备之意,然后便转身进了后院。姚表等在沈若寥房中,见他进来,示意他锁好房门,只留下夜来香一人在外面店中。 沈若寥把剑立在床头墙边,然后在姚表对面坐下来。姚表看到秋风,眼中就是一闪。 “寥儿,昨儿上哪儿去了?”他开口问道,目光忍不住还在往剑上瞟着。 “练功去了。” “彻夜不归?”姚表冷冷训道:“下次不许再这么鲁莽了。一个观音像,你至于吗?多少人为你担心着急,王爷听说你病倒,追着我问了两天,把我好一通责怪;你懂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没心没肺?” 沈若寥脸红道:“我不会了。” “把手伸出来,”姚表命令道。 沈若寥乖乖伸出手来。姚表给他把了把脉,道: “现在是一点儿事没有了。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还那样。” 姚表沉思地看了看他,道:“寥儿,我带了燕王殿下的口信来;不过在那之前,有件更急迫的事情要先解决。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这是我作为一个行医之人向一个病人提出的问题,不管这问题让你有多不痛快,你必须认认真真老实回答。” 沈若寥绷着脸,不太友善地望着姚大人。 姚表问道:“两年前,你在真水寨被迫服下了**香,我想这件事是可以确定无疑的了?” 沈若寥浑顽聊赖地把头甩到了一边,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脸一抹换上了一副街痞流氓的嘴脸,阴阳怪气地说道: “老爷,您想知道的话,我现在可以都告诉您。何愉对您说了些什么,我不用猜也知道。我是和晴儿通奸了,害得她流产,所以才被大伯废了武功。这些我现在都承认。不过,大伯不是我害死的,您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这件事,我到死也休想我承认。” 姚表叹道:“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这对我了解你的病情毫无帮助。” “啊,那您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服下**香,到后来被解药救活,这中间的一切细节。” “我像个白痴一样昏了过去,什么也不记得了。” “在你昏过去之前的细节,你总该记得。”姚表沉静地说道:“你是怎么服下解药的,与你服下**香间隔多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的三叔喂你服下的解药;他是怎么喂的你?喂你喝了多少?另外,你昏迷了一段时间,在你醒过来之后,你有没有继续服解药,怎么服的?” 沈若寥回想了好一会儿,开口道: “老爷,我喝下那杯**美酒的时候,何愉他离我只有几步之遥。恐怕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事就是我死得安生。所以,他反应快得很,我刚把杯子喝干,他的解药瓶就已经硬塞到我嘴里,我不喝都不行,就被他把一瓶解药都生生灌进去。然后,我就和个死人没什么差别了,唯一的不同就是后来我醒了。但那时候,三叔的解药已经都在我肚子里了,当然不可能再继续服了。他在这件事上是慷慨过了头,以至于后来他没办法,害怕将来那**香会有朝一日反咬其主,他没有解药可着实不妙,只好把剩下的毒药销毁了。” 姚表听他说完,良久没有出声,坐在桌边陷入了沉思。沈若寥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观察着他。 终于,姚表大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看着沈若寥。沈若寥不由心里微微一沉:姚表的神情如此阴沉严肃,一种不祥的预感暗暗罩上他心头。 “寥儿,”姚表开口道:“三年前,你爹和你三叔同时中毒,后来,你三叔救回命来。你可还记得当时的详情?你好好回想一下,同是服下**香,同是被解药救活,你和他有什么不同么?” “他是装的,”沈若寥的鄙夷和愤恨脱口而出;然而瞬间,他想起什么来,摇了摇头:“不,他不是装的;他还真的喝了,真有胆下这么大注。”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不知不觉皱起了双眉,心里沉了下去。“不对,”他喃喃道,“何愉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地。他还说,他受了和我同样的罪——我怎么没在床上躺上一个月啊?还不是当天夜里就跑出来,亡命之徒一样从悬崖上跳下去……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姚表轻轻道:“寥儿,这是问题的关键。按理来说,你服了解药,应该在床上躺上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可是,你很快就从昏迷中醒来,而且和没喝毒药之前一样乱跑乱跳。” 沈若寥茫然地望着姚表。“这个——有什么问题?” 姚表道:“**香虽然是你外公的独创,但是我们同门兄弟三个对它一样了解。寥儿,这药上的道理可能你不懂,我说给你听。**香是剧毒,这样的毒药,事实上,可以说无药可解。想要消除它的毒性只有一个办法: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沈若寥微微一愣,胸口有什么腾地一跳。 “不错。”姚表点了点头。“你外公费尽艰辛,终于调制出一种毒性和**香不相上下,却正好金木相克的毒药。这也就是你所知道的,**香的解药。现在,你想想看,同样都是剧毒,**香只有一滴融在你所饮的酒中,就已经足够让你送命;而那解药——咱们还是叫它作另一种毒药吧——你却服了整整一瓶下去。” 他停住不说了。沈若寥沉默地等待着他继续开口。 姚表道:“你三叔当年中毒时,你姑母用那另一种毒药救他,采取的是正确的方法:先滴上一滴在服毒者舌苔上,让他舔进喉咙里,咽下肚去。这一滴,正常来说,可以解除**香的毒性,但不一定足够。而且,水火不容,相遇必有剧烈的痛苦产生,那种滋味你知道。患者服下解药后,通常不会马上醒来,要在床上躺上几天;醒来之后,也不能马上起身走动。不是做不到,而是体内毒药此时尚未完全分解,走动加速血液流动,会很危险。在此期间,还要不断观察,可能需要补喂一两滴解药——但绝没有一口灌进去整瓶的道理。” 沈若寥木讷地望着姚表,机械地说道:“所以——?” 姚表道:“你的情况很奇怪,让我想不通。按理来说,这样剧毒的解药,一整瓶,应该当时就能要了你的命。可你现在还生龙活虎的,一摸脉相,没有丝毫异常。只有前天你昏迷的时候,我才摸出来你体内的那股异动。我想,你这次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不是别的,就是你体内的剧毒发作了。” 沈若寥还是静静地坐着,眼睛里深窔莫测。 “它会怎样?” “我不敢说;”姚表谨慎地说道,“它会怎样,我该怎样对付它,这是最要紧的两个问题,但是现在,我完全没有主意。” 他叹了口气,说道:“要知道,能与**香相克的,只有这解药。但正如水能灭火,火却不能灭水一样,**香解不了这种解药的毒。何况,自从——自从你爹和你三叔离开庐山,你外公就把这两个他苦心多年研制出的药方付之一炬。只能以毒攻毒;我知道这方法,却找不到工具。我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一种能克这解药的毒药了。”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说道:“天生的,未必有;人调制出来的,总会有吧;连这**香和这解药,不也都是我外公调制的,不是天生就有的么?” “话是这么说,”姚表犹豫道,“寥儿,老实说,我们同门三个兄弟中,论临床行医,我可以不惭愧地说,两个师弟都不如我。但是论药上的学问,你外公却是三个人中最高明的。他调制出来的毒药,我和二师弟只是会用,却不会自己调制,哪怕他把方子给我们;更不用提破解了。能解你身上这剧毒的毒药,只有你外公能制出来。但是——他早已经发誓这辈子不再碰毒药了,自从你爹他们离开庐山;已经二十二年了。” “老爷,二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若寥轻轻道:“从来没有任何人愿意告诉我。从来只有模糊的只言片语——大家好像都避免和我说起这些来。我想知道。” 姚表愣了一下。“寥儿,你就不能叫我姚伯伯么?像以前一样?” 沈若寥摇了摇头,无赖地笑道:“老爷,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尊卑有别,我不能造次。” 姚表的目光落回到秋风上,沉默片刻,欲言又止,犹豫了良久,最终摇头笑了笑,扬起眉毛来,说道: “寥儿,哪天你肯开金口叫我姚伯伯了,我再告诉你。” 沈若寥翻了翻白眼,讥讽地一笑:“老爷要指望那个,只怕您早晚要失望。现在,您可以跟我说说,燕王的口信了吧?想来王爷要您跟我说什么,您可不敢耗上几十年工夫等我改口。” 第十九章 命犯桃花 姚表道:“你回北平之前,王爷已经收到了周王派亲信快马送来的亲笔回信。王爷要我好好审审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究竟都在开封胡闹了些什么,能把周王气成那样?” 沈若寥泄气地答道:“周王的御状告都告了,还来审我个什么劲,直接把我抓起来下大狱算了。” 姚表皱起眉头来:“浑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杀头的词都敢乱用,我看用不着周王,就你自己这张嘴,早晚也能把你送进大狱去。” 沈若寥沮丧之中,耍流氓的看家本事浑然不觉又再次上身: “送就送吧!大不了凌迟碎剐三千六百刀;老子这辈子生就是贱民,贱民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的话再好听,在你们这帮权贵的耳朵里也比不上个哑屁。我小心那么多我累不累啊?” 姚表微微一愣:“你怎么这么激动?是不是没睡好?你头夜在哪儿过的?” 沈若寥没有回答;姚大人一问,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免也有些惘然。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挫败的感觉了,仿佛燕王对他的责备,突然间成了个天大的打击;或许自从他在北平街头沦为乞丐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不曾有过挫败感。他已经连做人最底线的尊严都放弃过,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打击到他的?他这是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老爷,没事。我本来也没指望周王能说我什么好话。说起来,他在开封对我已经算客气了。” 他简单告诉姚表自己从招惹王府亲军,到最后招惹周王的经过。 “老爷也真是,让我背那么多人名地名,左一个鲁教头右一个鲁教头,到头来都是我二哥。您就是成心看我笑话,倒害得我跟二哥刀兵相见,还要吃他一剑。” 姚表却目光中炯炯有神,满意地微笑道: “鲁教头果真是铁寒?他一直瞒着我,连你大伯也不清楚他究竟在周王府做什么。我打听良久,周王府根本没有一个姓梁的人;只知道王府亲军的鲁教头年龄相仿,为人耿直,身手不凡。我要你去找他,也只是猜测他就是铁寒。我到底没猜错。” 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两本书来,放到沈若寥面前。 “这是燕王殿下要我带给你的。燕王真正的口信在此:沈若寥在开封表现不错,没有让孤失望;这两本书拿去让他读读,告诉他不许偷懒,书里的内容,日后孤要仔细考他。” 沈若寥大惑不解。 “什么?老爷——?” 姚表摇头笑道:“你小子;周王根本没有告状。燕王先前给周王的信中,曾经要求周王好好观察你在开封的言行,告诉给他。周王给燕王的回信里,对你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此生胸有远虑,可成大器,日后莫使再来开封。’燕王与周王乃是同母所生,从小一起长大,对周王的性情了如指掌,看了信,就知道你小子肯定做了些什么正确的事,以你一贯的风格,方式欠妥,惹恼了周王。这两本书,正是用来好好调教调教你处世行事的思维方式。”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书名。 “我读过《孙子兵法》,现在就能背给燕王听。” 姚表摇头微笑道:“不,寥儿;你背过《孙子兵法》,却从来没有真正读过。燕王要考你的,可不是背书。” 沈若寥拿起另一本书来,脸上的茫然更重。 “《皇明祖训》??”他不解地望着姚表。“这不是高皇帝敕制赐给诸王的帝王家训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姚表脸上的微笑有些退却。他淡淡答道: “你且仔细读过,早晚会明白燕王的用意。” 沈若寥想了想,把两本书整整齐齐收起来,放在自己床头。 姚表看着他爱惜地收书,笑道:“还有一件事,寥儿。你姑姑和我说了,她想让我帮忙,把香儿聘过来。主意是个好主意,只不知你自己究竟怎么想?” “老爷,”沈若寥又歪起头来,挤眉弄眼笑道:“您要是想骂我可以直说,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还非把香儿扯进来。人家是姑娘家,可不像我这么脸皮厚。” 姚表惊奇地笑道:“我怎么是骂你?” 沈若寥冷冷道:“您明明知道我和晴儿的事,还用这个来试探我?” 姚表微微愣了一下。“你还在想晴儿?” 沈若寥道:“在您眼中,我就是个流氓、色狼、采花贼,和我爹一样?” 姚表惊诧地望着他:“你爹?寥儿,谁跟你说的?” “用不着别人告诉我;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随你怎么想。不过,我很奇怪,老爷这位美誉天下的君子大人,怎么会忍心看香儿落入我这么个流氓、色狼和采花贼的手中?” “寥儿,”姚表冷冰冰道:“你怎么想我不管;反正,全北平的人现在都认定她是你的人了,你想毁了她么?” “毁了她的不是我,是无聊人的舌头。”沈若寥道:“我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她想嫁给你,你看不出来?” “老爷,这可真滑稽,”沈若寥把手一摊:“你突然跑过来,莫名其妙就要我娶香儿,你可曾问过她自己的想法吗?这么重要的事,您连问她都不问,可见您也不关心她究竟怎么想。” 姚表冷冷说道:“你小子铁石心肠,倒真是随你爹。我已经把该说的说完了,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望着他。 “寥儿,我忘了说了。你刚才问,你体内的剧毒会怎么样。长远的,我说不上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既然发作了一次,就说明它没有分解掉,所以,应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再以后,我只能看它发展的情况了。” 沈若寥冷冰冰道:“姚大人慢走;不送。” 姚表离开了洪家酒店。沈若寥在屋里呆立了良久,打开房门,慢慢走到店里来。夜来香正在伙房里忙碌,洗好的青菜整整齐齐摞在砧板上,见他走进来,嫣然一笑道: “今天不开店,不如就让姑姑好好休息一下,我来做饭。” 沈若寥呆呆地望着她,面色阴郁。姚表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她想嫁给你,你看不出来?” 夜来香注意到他的奇怪,扔掉抹布,跑上来问道: “若寥,老爷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了你的病情?” 沈若寥低下头,看着她的脸;他的心一下悬了起来,重重地挂在胸口。 两年前,真水派的暗房里,何愉曾经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你喜欢她其实远远胜于晴儿,只怕连你自己都还没发现呢吧?” 一年半以前,他第一次在大街上遇到夜来香。那时的他,刚刚沦为乞丐没多久;而在那之前,他早已学会了偷窃。有一天,他从路边摊上摸了一个包子,被摊主抓住就要打。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从旁路过,止住了摊主,帮他付了包子钱。 初识的那天,沈若寥曾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她很像一个人,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当时,他只是觉得心头莫名其妙地有些抑郁和哀伤;并且,此后每次和她见面,内心深处,他总能察觉到那丝莫名的伤感。 此刻,姚表的一个提醒,却让他的伤感突然有了答案。她的大方活泼,面对他时的坦诚,那种平等贴心的感觉——就和当年的木秋千,简直一模一样。 但是,秋千并非对他彻底的坦诚。她隐藏了一个秘密,女孩子心底最珍贵的秘密。这个秘密,直到她临死的时候——她和他一起跌落悬崖,朝着无可挽回的死亡的谷底飞速坠落之时——她才不再掩饰,毫无保留地绽放在她那漂亮的大眼睛里,让他到现在想起来,还痛彻心扉。 其实,他所负的人,不只是杨疑晴,更多是木秋千。至少,晴儿得到了他的爱情;秋千得到了什么呢?一切的牺牲而已。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所有的事情都丧失了小时候所能感觉到的绝对和分明;在何愉点破之后,他突然就不能再如原先那般肯定,自己心里爱的究竟是晴儿还是秋千,或者,几分是这个,几分是另一个。和秋千相处一年以来,所有的点点滴滴——曾经他天真地以为那是知己间最纯洁的友情,突然间就不再有把握。曾经他也以偶尔的非分之想为耻,可是那个风雪交加的山谷里,他怀里抱着死去的木秋千,心里是远远超乎丧失挚友的悲痛,而想和她融化在一起,一起死在大雪中,从此才可以天长地久。 这些,之后他再也没有胆量回想过。现在,夜来香却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困惑地望着他,就像夜夭山谷春溪边的木秋千一样,美丽的眼睛和初融的溪水一样清澈透明。她在想什么?她到底,是不是也和秋千一样,把一个最沉重的秘密坚决地埋藏在心底? 他呆呆望着她的眼睛,似乎从里面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他现在,什么也不能肯定了,只觉得一片绝望的无助。 “若寥?你怎么了?老爷到底和你说什么了?”夜来香有些焦虑起来:“他告诉你是什么病了吗?是不是很严重啊,你跟我说啊?” 沈若寥木讷地望着她,摇了摇头。他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夜来香跟了进来,把门关上了。 “若寥,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病;没关系,我保证不告诉姑姑。” 沈若寥道:“我……我说不清。也许,早晚有一天我会死的吧。不过没关系;就是没有**香,这一天也还是会有。随它去吧。” 夜来香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他的话把她吓坏了。 “若寥……” 沈若寥抬起头来,凝视了她好久,终于开口道: “香儿,你真的想嫁给我么?” “若寥?”夜来香心里猛地一蹦,脸上扑地粉红起来。“你到底怎么了啊?” 沈若寥道:“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自作多情;可是——我现在没法不问,我真的很害怕。香儿,我有一个妻子。” “我知道,”夜来香道。 “你知道?” “昨天你跑出去之后,姑姑和我都说了,说你不想负了你妻子,也不想耽误我。你不用这么操心,我们只是铁哥们儿,我真的没有非分之想。” 沈若寥道:“那你知道不知道,我妻子——她怀了我的孩子,但是,后来,出了意外,她就流产了?” 夜来香震惊地望着他,说不上一个字。 沈若寥忧郁地望了她一眼。“香儿,你坐吧。你以前说过,想知道我过去的事。我现在把我过去的所有都告诉你。” 他终于说完之时,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夜来香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呆呆望着他。过了许久,她轻轻开口问道: “你还会回去,把你的妻子接出来吗?” 沈若寥沉默片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都不知道。” “你还爱她吗?” 沈若寥犹豫了很久,说道:“是,我还爱她。我这辈子,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了。” “可是,如果你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你打算孤独终生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也在为了我,孤独终生。” 说出这话来,他突然心里微微一沉;眼前又浮现起自己跪在纷飞的大雪中熬受三叔拷打的那一刻,他最期望能给他支撑和温暖的晴儿,眼中那无情的愤怒与仇恨,刀割般的感觉;他已经淡忘了对她曾经炽热的激情,却还深深铭记着那一刻绝望的心痛,两年过去了,分毫未减。 他还在爱她吗?或者,他本来就可以让自己相信,早在两年前的那一天起,晴儿就已经不再爱他了;她恨他,无动于衷地看他受尽折磨,抛下他跑出东院。她不是想他死掉吗?不是想他最好被何愉千刀万剐,以报了杀父之仇,还有他对她所做的一切—— 良久,他开了口,低声说道: “香儿,我不配说爱她。或许,我从来就不曾爱过她。我太幼稚,也太自负,根本不懂什么是真爱。我已经害了她;我不能再害了你。” 夜来香笑了。 “你以为你现在不自负?——你没本事害得了我的,你放心好了。” 第二十章 烤鸭之论 很快,五月到来了。夏天的味道已经清晰可闻。沈若寥的武功一天比一天更加出神入化,肩上的剑伤也已经完全好了。姚大人看过之后,几乎喜形于色,随即报告给了燕王。 这一天早上,姚表骑马来到洪家酒店,赶在沈若寥去城外练功之前截住了他。 “老爷?您是不是走错地儿了?”沈若寥头一次大早上起来就看见姚表,打趣道:“王宫往南边儿走。” “我就是来请您沈少侠的大驾的,”姚表笑道:“赶快吃点儿东西,跟我走。” “干吗啊?我还要练功呢,可不想把力气都花在刷粪桶上。”沈若寥道。 “你要是不去的话,刷粪桶的可就是我了。”姚表扬起眉毛。 “天啊,这可万万使不得,”沈若寥惊叫道:“您等着,我马上就好。” 片刻之后,两个人便一同骑着马,赶到姚府来。 姚表带沈若寥进了大门,直接向正厅走来。这一路,姚府的下人还是像往常一样络绎穿梭,各忙各的事,沈若寥没有觉出丝毫不同;直到二人进了正厅,姚表关上了门。沈若寥看到正厅里又是空空荡荡,再没有第三个人。 他回过头,掩饰住自己心头强烈的期盼和不安,对姚表调侃道: “老爷,您不会打算让我一个人收拾这么大一个厅吧?” 姚表笑了笑,走到厅前,回过头来说道:“寥儿,你就别装了。你一进门,就知道是谁在这里了。还不快上去行礼。” 他说着绕到屏风后面。沈若寥心头狂喜,连忙追过屏风来,就要给燕王仆礼,被燕王飞快地止住。 “孤不是天子,你也不是奴仆,犯不上如此;你看姚大人,什么时候见他跪过孤?” 燕王很是随意,示意他和姚表都坐下来,只让骆阳和马三保侍立自己身后。待沈若寥坐定,燕王开口问道: “孤叫姚大人带给你那两本书,你开始看了吗?” 沈若寥脸红道:“看完了;请王爷考查。” 朱棣点点头,捻着自己飘逸的长须,笑道:“不着急;孤今日来,并不是为了考你。我有另一件事,要你帮我去办。这一次,又是送信;不过,与上次略有不同。” 他转过身,马三保便弯腰从边上拿起一只瘦长的锦盒,毕恭毕敬地呈到王爷面前。朱棣打开那锦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束好的卷轴来。 “这里是一幅画;若寥,我想让你把它护送到成都,亲手交给我的十一弟蜀王。和上次一样,姚大人会详细地告诉你,该怎么去成都,到了成都之后,该怎么找到蜀王。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所有的细节——孤,蜀王,这幅画,你去成都的目的,都要做到严格保密,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姑姑,你最亲近的朋友;不光现在不行,你完成任务之后,也依旧要继续如此保密。你能做到么?” 沈若寥道:“王爷,这究竟是幅什么画?它是不是很——价值连城?” 朱棣笑道:“这话,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侍卫,甚至是骆阳,问出来,都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姚表紧张地望着沈若寥。 朱棣道:“孤告诉你也没什么大碍。这只是一幅《蜀王入川图》,不是什么名家的大作,平常人看了,不会发觉其中有什么不寻常。不过,如果蜀王本人看到了,特别是,如果西平侯沐春看到了,这幅画对他们,对孤,就会有不一般的意义。所以,这幅画要确保万无一失,一定要交到蜀王的手中。至于保密——”他微笑了一下。“这世上没有永久的秘密。或许,画中的机关,早晚有一天会大白天下。但是,我要这一天之前,一切都是安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若寥点了点头。朱棣道:“关起门来,目前一切内情,全天下只有六个人知道。这里的五个人,还有一个道衍大师。此后,还有两个人,蜀王和西平侯会知道。除此八人之外,如果有第九个人知道了——”他停住了口,冷冷盯着沈若寥。 沈若寥耸了耸肩。“反正不会是我说的。” 朱棣微笑道:“我相信如此。这件事,现在我就全交给你了。明天,你就要出发上路,一路多加小心。我就在北平,等你平安回来。” “王爷放心。我丢了,也决不会让画丢了。” 朱棣笑道:“既然这样,孤就放心了。树德,我今天带了两个王宫御厨过来,让他们用一下你家的伙房吧。若寥,你就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我让他们做两个宫廷好菜,你也尝一尝。三保,你去告诉他们开始准备吧。” 到了午饭时间,王府的御厨把精心烹制好的菜肴奉上来,摆好了宴席。燕王朱棣在姚府用膳,特地从宫里带来一只烤好的肥鸭;姚表常被燕王留在宫中赐馔,对烤鸭早不新鲜。沈若寥却是头一次见。 朱棣对他讲解道:“这叫做焖炉烤鸭,是蒙古人留下来的吃法,不过不是他们原创,而是从西域一个叫意大里亚的很遥远的国度传过来的。这鸭子的烤制工艺十分讲究,须得砌起砖石的炉子来,生火把炉子烤热,再放进鸭子去烤。鸭子是不能接触明火的,否则很容易烤糊。要借助炉壁的高温把鸭子焖熟,所以叫做焖炉烤鸭。这样焖烤出来,鸭肉极其鲜嫩,鸭皮也酥脆可口。据说,意大里亚国的人喜欢用这样的方法烤鹅。他们还用这样的炉子烤面饼馒头,烤出来的馒头一个个都通体金黄,酥软甜美。马可波罗来的时候带来了这种焖炉烤鹅的方法,到了咱们这儿换成了鸭子而已。至于烤馒头,不知为什么失传了。兴许只有忽必烈曾经尝过吧。” 姚大人显然习惯了这种情形,吃得心安理得。沈若寥平生头一次吃烤鸭,初入口时鲜美无比,很快他却想起了什么,当即便丢了胃口,心里也越发地难过起来。他见燕王讲得兴致勃勃,突然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把筷子放回桌上,说道: “王爷,您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无家可归,多少人在大街上流浪挨饿,乞讨度日呢?” 骆阳和马三保闻言大吃一惊,同时在下面暗暗踢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朱棣听得他的问题,惊讶过后,一丝很明显的不悦浮上他刚毅英武的面庞。 “怎么?”他冷冷问道,声调并不高;姚表心里暗叫坏事,和骆阳、马三保一起为沈若寥捏了把汗。 沈若寥道:“王爷,我知道您在北平十八年,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把这个原本只有驻军民不聊生的边境重镇治理得像京城一样繁华安定。全城百姓提起您,没有不感激您的。您是个爱民的好王爷。可是您毕竟坐得高,有些细节您看不到,有一些表象之下的东西,只有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才知道真相。” 朱棣把筷子轻轻放下了。他向后靠到座上,阴沉沉地问道:“愿闻其详。” 姚表使劲向沈若寥使眼色;沈若寥看得清清楚楚,也从朱棣的神色上看到了王爷的情绪,心里不由一阵发抖。他咬了咬牙;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就不能回头了。他说道: “王爷,如果我告诉您,我曾经是个街头乞丐,靠行乞活了半年,您会怎么想我?” 朱棣盯着他,沉思了良久。正厅里每个人都一动不动,注视着他俩,气氛十分紧张。 终于,燕王打破沉默,开口道: “孤有所耳闻,看来确有其事了?” 姚表觉得自己不能再坐视了,小心翼翼地插嘴道:“王爷,确有其事是不假。非但如此,您也知道若寥曾经在我家里做过打杂的仆役,看马厩、浇花,甚至连除秽的活他都干过。就好像百里奚做过奴隶、管夷吾做过囚徒一样,当今圣上也是起于钵盂草屦。若寥做乞丐也好,做仆役也好,也一样学到了不少东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啊。” 沈若寥惊讶地望了姚表一眼,想不到他会如此为自己说话,恨不得把烂泥塘里的蚯蚓都说成了天上的飞龙。 朱棣沉思片刻,问道:“你应该读过不少书吧?不然,那天看地图时,你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沈若寥道:“书读得很少,见识更浅。王爷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出乎他意料,朱棣竟然微笑了。 “你这小子真让孤不可思议。有意思。”他说道,“你说得不错,即便是太平盛世,街头也依然有冻馁鬼。历朝历代都是一样。不过,我想知道,当初你冻馁街头,究竟有没有你自己的原因?” 这个问题很犀利;沈若寥顿时脸颈通红,耳根赤紫。他低头怯怯答道: “老实说,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原因。要不是我一无所能,还不肯放下自己的臭架子,……” 朱棣哈哈笑了起来。“现在呢?你不是坐在这里,和孤一起吃烤鸭吗?这是你自己靠本事得来的,我说得没错吧?” 沈若寥摇头道:“其实,主要是运气。我有很多乞丐朋友还在流落街头,他们并不像我原先那样没本事,也依然在靠行乞过活,就没有我的好运气。” 朱棣饶有兴趣地微笑道:“想必开封之时,你对周王也说了相近的话?可我那个五弟不吃你这套,我没猜错吧?” 沈若寥点了点头:“北平之外,我只去过一个地方,就是开封。在我看来,周王骨子里还是个好人,但他不关心王府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我拿开封和北平做对比,惹得周王很不高兴。王爷,您比周王要强得多,您真正关心民生,真正在为北平百姓做实事;我只是希望,北平能变得更好,能有一天不再有无家可归,更衣食无着之人。王爷,您应该是全北平老百姓的守护神和幸运星啊。” 朱棣眼睛里闪了一下,沉吟少许,微笑道:“很快,北平就不会再有流浪街头的人了。你信吗?” 沈若寥看着朱棣,微微一愣。朱棣笑道: “不信,你就睁大眼睛看着。不出一年,我一定让这北平城里所有的人都有事做,有饭吃,有床睡,有衣穿;让这北平城里再没有一个露宿街头、行乞为生的人,孤寡老人得以颐养天年,青壮劳力更不能荒废,周遭不空出一寸闲田。不光要让北平成为全国最富庶的地方,还要让这儿成为一方百姓安居的乐土。” 沈若寥感动地望着朱棣,道:“王爷,皇上干吗不立您为太子呢?这真是我大明最大的损失。” 朱棣一愣,一束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稍纵即逝。他沉静地笑道: “傻小子,这席上又没有酒,你怎么先说起胡话来了?还不快吃东西?——成都的细节,会有姚大人跟你仔细交待。明儿早上出发,我就不再来送你了。这顿饭就当是给你饯行了。江湖险恶,一路多加小心。” 送走了燕王,沈若寥跟着姚表回到书房来。茶水端上来,姚表便把周围的仆人挥走,对沈若寥说道: “你小子,我真是看不懂你。说你一根筋吧,你还知道假装败给骆指挥,保留王爷的面子,和骆指挥的位置。说你长心眼,通世故吧,可你吃饭的时候喷的那一大堆算是个啥?你不怕自己有一天会掉脑袋啊?” 沈若寥想起来,自己也有些后怕,正如上次朱高煦那件事后一样。但是他嘴上不肯服输,仍然冷冷说道: “为贱民请命,自然只能由贱民出面了,指望不上大人的。” 姚表了解他的德性,并不以为意。他不再说这件事,开始交待去成都的细节。从北平到成都路途遥远,要走上一个多月,其中大半个月都要在崇山峻岭中穿行,山匪众多,虎豹出没,沿途又要经过大片土族苗夷地界,复杂凶险,远非上一次去开封可比。姚表深为担忧,考虑到沈若寥无论行路还是处世都经验尚浅,却又同时需要做到严格保密;姚大人思前想后,反复斟酌,最终决定派一个自己亲信的药铺采办同往。此人姓石,已入不惑之年,为姚家药铺采办多年,成熟稳重,经验丰富,全国各地都走过,在北平与成都之间往返也有几趟了,熟悉沿途的情况,已经摸出来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对湘蜀一带少数民族风土人情也有一定了解。由老石负责领路,一路上安排住行,照顾行路生活细节;至于去成都的真正目的,只有沈若寥知道;对老石只说是正常采办,为此姚大人专门费心编写了一套清单,罗列十几种蜀中特产名贵药材,交给老石;并把给蜀王的画用最普通的麻布兜厚厚裹了起来,这一路都只能让沈若寥看着。 沈若寥带着燕王赏赐的一只烤鸭回到家,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吕姜和夜来香听,至于燕王交代要保密的事,他略过去,一个字也没有提及。 第二十一章 成都之行 当天晚上,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沈若寥收拾完店面,坐在自己屋里,把秋风和骆阳赠送的靴刀并排摆在桌上,翻来覆去地把玩不够。吕姜轻轻进来,端着一碗什么,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 “寥儿,喝点儿绿豆汤吧,解暑。” 沈若寥放下手中的兵刃。看到这些闪着寒光的刀刀剑剑,吕姜就有些头晕。她看着沈若寥把绿豆汤喝完,道: “寥儿,我有样东西给你;你等等,我去拿。” 她收走了碗,再回来时,手里抱着一件衣服。她把那件衣服抖开来,却是件浅色的直裾深衣,样子朴素利落。她笑道: “老爷说得不错,我早就觉得,该给你做一件新衣服。你身上这件太旧了。你现在经常要见王爷,穿成这样可不行。”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可是我一时犯懒,衣服一直没做好;马上你就要走了,这两天我才提起精神来把它赶完。你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姑姑?……”沈若寥站起身来,欲言又止,伸手接过那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一下,迟疑少顷,把衣服换上了。 吕姜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像样。明天你就穿着它上路吧。” “姑姑,明天上路,要穿箭袖短衫,方便骑马。” “那你就把它带上,万一遇到什么场合需要穿呢。” 沈若寥想到到了成都以后就要见蜀王,确实需要穿得得体一些,便点了点头。他抬起手臂来,把袖口举到眼前,仔细地抚摸着。布料虽然粗糙,针脚却极其整齐细密,显然,吕姜下了很大的功夫。酒店生意这么忙,他不能想象,有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已经熟睡,姑姑却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为他缝衣服。 沈若寥抬起头来,看着吕姜。吕姜看到他的眼神,微微愣了一愣。 “寥儿?怎么了,你不喜欢?” 沈若寥低下头去,不敢看她。心底深处,一股冲动翻腾起来,很快跳掷在胸口;他沉默不语。 半年前,被朱高煦从王宫暗室里带走时,他和姑姑告别,曾经感到过同样的冲动。 这世上,有一个词,极其温暖而辛酸的词,对于别人来说,最为平常,甚至因为太过平常,已经失去了她应有的感觉;他却从来没有机会,和其他人一样,用过这个词,对一个她唯一归属的人;从出生到现在,十八年了。 但是,这难道不是他咎由自取么?不正是他与生俱来的罪孽,造成了这一切的不幸么?他还有资格去奢求,甚至去幻想么? “寥儿,怎么了,你又想起什么了?”吕姜关切地问道。 沈若寥摇摇头,虚弱地笑道:“没事,姑姑。我喜欢得很呢。让您操劳了。” 吕姜忧虑地望着他,走近前来,扶住他的肩膀,轻轻道:“没事,寥儿,有什么话,你尽管跟我说,别自己闷在心里。老这样,你会生病的。” 肩膀上姑姑的手如此温柔;沈若寥抬起头来,看到吕姜眼中毫无保留的慈爱,心中所有强撑起来的冰冷坚硬都在顷刻间融化成一股洪流,和他压抑许久的冲动一起,撞破了那道脆弱的防线。沈若寥再也忍受不住,开口轻轻说道: “娘,……我可以——这样叫您吗?” 吕姜怔住了,不可思议地站在那里,呆呆望着他,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沈若寥咬了咬牙,在吕姜面前跪了下来,叩头道: “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娘亲长得什么样,不知道有娘亲在身边是什么感觉。现在我全都知道了。如果——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允许我喊您娘亲吧,我一定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伺候您一辈子。” 他忍住眼泪,浑身不停地发抖。 吕姜良久没有回应。沈若寥终于抬起头来,却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姑姑……!”他惊叫道。 吕姜跪下来,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搂到怀里。 “好孩子,不是姑姑,是娘亲。叫我娘亲。我就是你的亲娘。” 沈若寥沉默了好久。吕姜的怀抱如此柔软和温暖,莫名其妙就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全和恬静。他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却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向往了很久。十八年来,他一直都努力拒绝别人的怀抱。而晴儿又绝不会这样抱他。这种独一无二的,母亲的怀抱。他喉咙紧涩,说不出一个字来。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1]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空气清新而凉爽。沈若寥带上吕姜为他做的新衣服,拿着秋风,告别了吕姜,骑上自己的小马,跟着老石一起出发了。他们取道保定、大名,在开封停留了一日;沈若寥与梁铁寒团聚,老石则在开封补充给养。然后他们继续上路,过了黄河,一路南下,渡过汉水,到襄阳时,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他们在襄阳又停留了一日,次日清晨出发,从襄阳城后进了山。老石一路担心劫匪,沈若寥却大部分心思都在风景上。诗文中著名的**巫山,没有峡谷大江在脚下,便折扣许多。沈若寥却也心满意足;襄阳虽然仍是靠北,巫山却完全是一副隽秀钟灵的南方气质,和夜夭山比起来,绝对不是一个风格。山色虽然温软宜人,道路却极为难走;他们在山里走了足足半个月,很少遇见人家,大部分时候夜晚就在山林里露宿。沈若寥从小在深山中长大,很习惯山林间露宿的夜晚,静静躺在树下,密遮的枝叶让他看不见上方的天空,倾听深夜山林间各种奇奇怪怪的动物的声音,除了自己和老石,觉察不到一丁点儿人类的气息,他也不觉得害怕紧张。他完全回到美丽的自然当中,回到曾经无忧无虑过的十六岁那一年,不知不觉,半个月就在轻松愉快中过去了。他们顺利进入了巴中平原。 巴中的富庶果然名不虚传。渐进平原之时,他们已经一路看到茂盛的农田、桑林、鱼池一片紧挨着一片,土壤肥沃,阡陌交通,路边果树连荫。都是李冰都江堰的功劳,使得岷江水乖乖地听从人愿,灌溉了整个巴中盆地,使得巴中成为天府之国,旱涝保收,食无荒年。 一幅《蜀王入川图》,里面究竟藏有什么机密?燕王的话里,有着什么玄机呢?总之,是一件足以让所有参与到这件事情中的人——他,姚表,骆阳,马三保——都人头落地的事;无疑,燕王自己这么说的。 他们又走了半个月,一路无阻地一直走到了繁华似锦的成都府。 沈若寥按照姚表的嘱咐,带着老石找到一处名叫巴乡客栈的所在留宿。然后,他便消失了。接连两个白天,老石找不到他的踪影,十分紧张和头痛,又不敢离开客栈出来寻找,只好在客栈里干等。 第三天晚饭时间,沈若寥回来了,面对老石上火的责问,并不回答解释,却抱出一箱新鲜的药材来,全部都是姚表清单上指定的药品,满满一箱,分门别类,整齐地码在**的紫檀药箱里。老石惊得张口结舌,拿出姚老爷的清单来一一比对,分类、材质级别、数量,都分毫不差,更是惊异万分。他反复追问沈若寥这三天究竟去了哪里,如何选购的这些药材,花了多少钱,为什么不叫自己同去。沈若寥都笑而不答,只简单说遵照姚老爷单独给自己的嘱咐办事,找到成都城中一个老爷多年的老相识帮忙选购的,叫老石不必多虑。 吃过晚饭之后,二人商定好次日动身回程。沈若寥陪着老石一起回到卧房。老石奔波了一个多月,紧张了三天,此刻采办的任务已经完成,只差回北平了;他精神终于放松下来,晚饭间又喝了壶小酒,一头躺到床上,很快便对外界的一切浑然无知了。沈若寥等老石睡下后,听他打起了呼噜,便起身悄悄走出房门,安静地下了楼,来到客栈外面。 夕阳已经落下,半边天还是绯红的亮色;他绕过客栈,走到店后来,果然,一人一马在那里安安静静等候着。那人端端正正立在马侧,瘦高身材,白皙皮肤,显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巴中人,年纪约有三十岁上下,容貌安详,英姿勃发,风度翩跹,羽扇纶巾,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尊贵儒雅之气,见沈若寥过来,和气地笑道: “你那位老兄怎么样,被你放倒了?” 沈若寥笑道:“他自己灌了一壶酒,跟我没关系。王爷您有什么事,差人过来叫我,容易得很;何苦只身便装出宫,跑到这市井中来?” 眼前这个人正是蜀王朱椿,朱元璋第十一子,听得沈若寥的问题,无奈地摇摇头,笑道: “有什么办法,四哥的脾气我可知道。皇考有时候都让着他呢。叫你去我府上,人多眼杂,说话不自在。他说了要保密,我哪儿敢不小心。” 沈若寥道:“是那幅画太重要了。” 朱椿诙谐地看着他:“你真的不想知道,那画里的机密?” 沈若寥笑道:“王爷,您不是真想让我脑袋搬家吧?” 朱椿摇头笑道:“我真的很佩服你。如果是我,这一路的好奇心早把我折磨死了。” 沈若寥笑道:“我当然好奇,却也想不出来这画和我能有什么干系,知道它又有什么意义呢,白丢一条命。” “那可不一定;”朱椿讳莫如深地说道,“要我看,早晚,你会知道这画里的一切含义的。要不然,四哥也不会让你来送画。” 他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并一个大红色的纸包,放到沈若寥手中。 “给四哥的回信,我写好了,就在这里,麻烦你了。这些钱是专门给你的,你不会跟一般人那样,假惺惺推辞吧?” 沈若寥微微一惊,犹豫了一下,道:“王爷,我推辞,不过不是假惺惺的,我是真不要。我帮燕王做事,本来也不是为了钱。” 朱椿善解人意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不过,我也是说真心话,不是讲客套。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年纪这么小,跋山涉水从北平一路送画到成都来,冒着送命的危险。我不光感谢你,更敬佩你的机智勇敢和坚忍不拔。” 沈若寥道:“王爷,您把我想得太高了,我是靠卖命混口饭吃而已,走到哪儿都一样,就是怕肚子饿了难受,跟机智勇敢坚忍不拔根本扯不上边儿。您的心意,我受之有愧。还是请您收回去吧;反正,这儿又没人看见,您也不会跌份儿。” 朱椿笑道:“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你以为我是在给自己挣脸啊。我总得给你预备一些买路钱,以防不测。蜀中少数民族与汉人杂居,多有山贼。你这一路回北平,依旧要穿山越林的;来的时候顺利,不代表回去也一定顺利。你一定不要大意。” “会的,王爷放心好了。”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问道:“王爷,您有没有想过,不如请西平侯沐将军出兵剿了这些山贼干净?王爷您毕竟可以算是沐将军的亲叔叔,您出面,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朱椿微叹道:“我们想到一处去了。只是剿灭土匪山贼,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山贼中有不同货色,有些纯粹是烧杀抢掠,戕害百姓,无恶不作;有些则是被地方衙门欺压过头,不得已躲进山林,以谋生路。此外,各处山寨多为夷族聚居,如果处置不当,反而引发冲突,激化汉夷矛盾。” 沈若寥道:“我听说西平侯一家都爱民如子;黔宁王病逝时,整个云南的军民百姓不分民族,都为他恸哭失声。沐将军现在也和他父亲一样深得各族百姓爱戴,云南百姓都为他立祠求嗣。沐将军富有与少数民族相处的经验,由他出面解决蜀中山匪,可以说再合适不过。” 朱椿道:“只是沐春现在正在麓川平叛,一时还不能抽出兵力来四川。我可以先给他写封信求援;但是剿匪的军队什么时候到,只能等麓川平定以后再说了。不过,几天前,副将何福与瞿能刚刚捣破南甸,斩了叛酋刀名孟,等于打折了刀干孟的一只臂膀。擒获刀干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用不了多久,麓川叛军就能平定。到时候,蜀中山贼们只能坐等末日了。” 沈若寥笑道:“那就太好了。王爷,您和燕王、黔宁王一样,都是爱民如子的好王爷。皇上有这么多好儿子为他镇守边疆,足可以高枕无忧了。” 朱椿惊讶地望着沈若寥,看见他眼中毫不造作的真诚和钦佩,笑道:“什么话,这明明是你出的主意啊。” 沈若寥道:“我在燕王面前,曾经说过请他想一想露宿街头的乞丐,燕王当时就做出了承诺;这种话,换作一个只知道压榨百姓、骄奢淫乐的君王听见,早把我剁成肉酱了。所以,主意是其次的,能有您这样真正为百姓着想和做主的王爷,才是我们的万幸。” 最好,能有这样的皇帝——燕王和蜀王,抑或是黔宁王,如果他还尚在人间的话,谁更适合接掌大明的江山呢?这个念头在沈若寥心头一闪而过,他缄了口,没有说出来。 朱椿微笑着摇了摇头,温和地说道: “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这是我自己的家,家门口有一伙强盗,你说我能不管吗。四哥和我不一样;四哥眼中的家,比我的大得多,不知多多少了。我是个有福之人,封到成都做藩地。‘天府之国,食无荒年’,这都是一千年前李冰的贡献。我是坐享其成,可不像四哥,他刚到北平的时候,北平只是个破败不堪的边陲兵镇而已。他比我有能耐。我四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你全心全力地辅佐他吧,日后,肯定会大有你作为的广阔天地。至于我,跟着我没出息的,一辈子不好别的,就是研研墨,弹弹琴,勾两幅画,如此而已。” 沈若寥皱起眉头,笑道:“王爷,您可真会讲笑话。我巴不得每天这么过呢,无忧无虑,衣食不愁,跟着正学先生研经习卷,舞文弄墨,好不自在。这才叫真潇洒,我这辈子看来是没指望了。没那命啊。” 朱椿微笑道:“正学先生还跟我谈论你呢,就在刚刚,我离开王府之前。他说你是个文武全才,要是能在朝廷谋个官职,不为生活所累,潜心多读一些书,肯定能为国家作不少贡献。” 沈若寥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只能一厢情愿。不是人人都可以像正学先生这样的。” 他们继续闲聊了一会儿,天黑了下来。朱椿便上了马,打道回府。沈若寥闲着无事,便骑上自己的马,护送蜀王回王府。 二人在王府门口停下来。朱椿刚刚下马,远远地一座飞骑向着王府闪电般疾驰而来。沈若寥提骑按剑挡在朱椿面前,盯着那来势汹汹的一人一马。飞骑转眼到了近前,他微微吃了一惊,马上是一个亲兵打扮的人,却穿了一身白衣,见到朱椿,立刻跳下马来,跑了两步,跌仆到地上,喊道: “启禀殿下,京师紧急丧报!” 闰五月伏天,飞驰了一路的亲兵疲惫已极,浑身大汗淋漓,素白的衣裤都浸透了汗水和尘泥,夜色下更显得肮脏不堪。朱椿闻言,呆立在原地,只感到从头到脚每一根毛发都冰凉下来。沈若寥跳下马,走到蜀王身边,小心地望着他,生怕他摔倒。 朱椿脸色苍白,虚弱地说道:“说吧,什么时候的事?” 那亲兵报道:“皇上于癸未大渐,乙酉崩于西宫。” 朱椿喘着气问道:“可有遗诏?” “遗诏皇太孙登极御宇。天下臣民,哭临三日,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 朱椿听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下去,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 [1]孟郊《游子吟》 第二十二章 蓝玉疑案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乙酉,七十一岁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应天皇宫病逝。遗诏曰: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1] 闰五月辛卯,二十二岁的皇太孙朱允炆在应天皇宫即帝位,将朱元璋下葬紫金山孝陵,谥高皇帝,庙号太祖。朝廷遣使临各王籓邸,正式宣读了太祖遗诏和新皇帝的即位诏书。朝廷特使抵达成都蜀王籓邸时,沈若寥已经离开成都四五天了。 报信的亲兵是蜀王派在京师的下属之一,以便京师有什么情况随时回来报告。自己的人马传报消息总是比朝廷专使快一些。沈若寥看着朱椿悲痛欲绝的样子,心里很是难过。政治这东西目前离他还很远,他也绝没有想到朱元璋的驾崩对自己不久的将来会产生怎样阴差阳错的影响。但是,失去父亲的经历他也曾经有过。眼下,看着万金尊贵的堂堂蜀王趴在地上失声痛哭,他不由同情起这个享誉西南的秀才王爷来,却又想不出任何话能安慰朱椿。他从地上扶起蜀王来,一面问那报信的亲兵道: “你确信吗,不是道听途说?万一有误,这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确信无疑;朝中已经发丧,皇太孙殿下不日即位,现在应该已经是新皇上了。朝廷特使几天之后就到。” 那亲兵说完,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见沈若寥竟然只是一介布衣,不由心中万分困惑,小心地瞟了一眼沈若寥搀扶下的蜀王,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沈若寥看了看朱椿;性情单纯的蜀王已经让悲痛冲昏了头脑,还在大哭。王府大门周围所有人都束手无措地望着王爷,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若寥叹了口气,对那亲兵说道:“你还有别的任务吗?” 那亲兵微微愣了一愣。他心中疑惑,却又威慑于沈若寥的镇定,低头道:“没有;属下从应天连夜赶回成都,就为了禀报王爷。属下只对王爷负责。” 沈若寥道:“那你赶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又对马车夫道:“把车赶走吧。” 然后,他便扶着朱椿,走进王府里来。王府里到处已经亮起了灯笼。蜀王府门人关上了王府大门,和沈若寥一起把站立不稳的朱椿送回卧房,交到大吃一惊的蜀王妃手里,看着她招呼周围的侍从一起把王爷扶到床上躺下。 蜀王妃生得五官清晰,浓眉大眼,非常的漂亮之中,带着几分男子镇定洒脱的果敢和英气,得知天子驾崩,蜀王丧父,吃惊过后,很快沉着下来,吩咐下人烧水倒茶,服侍王爷洗脸休息,王府上下立刻戴孝挂丧,一切事务都成竹在胸,安排得有条不紊,无所遗漏。然后,她命人取来一些钞币,送到沈若寥面前,不慌不忙地说道: “这两天殿下在你陪伴下,过得很开心;今日事出突然,也多亏你护送殿下回来。这些银钱就当我替殿下答谢你了。你们明天上路返程,多加小心;殿下伤心过度,怕是不能送你们了。” 沈若寥望着蜀王妃,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早就听说,蜀王妃父姓蓝,就是大名鼎鼎的凉国公蓝玉将军的女儿。他看着她坚毅的容貌,言谈之间表现出来的处变不惊和指挥若定,仿佛就能清晰地在想象中看到蓝玉的影子,凉国公闻名天下的英俊和傲岸,蓝大将军点兵沙场的大将之风;他毫不怀疑,面对这样一个将军,和他经年累月带出来的几十万大军,曾经不可一世、骁勇善战的蒙古铁骑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一溃千里,乃至后来望风而逃的;甚至是那次有名的毁关事件,地势奇险、万夫莫开的喜峰关下,大明朝自己的守关将士,只因为不肯半夜开门放蓝大将军入关,骄傲而轻狂的蓝大将军竟然一声令下,带领手下战士强行冲关,把铜墙铁壁坚不可摧的喜峰关顷刻之间冲垮,在铁蹄之下踏了个粉碎。 因为这件事,从此给朱元璋在心头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一个将军不可一世到了如此地步——可怕的是他拥有这般不可一世的资本,要知道那喜峰关可不是谁想冲都能冲得过去的,更不用提他蓝玉把整个喜峰关给拆了——他手上握着几十万大军的军权,有朝一日造起反来,那可怎么得了。 尽管如此,朱元璋还是盛情迎接了北征捕鱼儿海凯旋的蓝大将军,在奉天大殿举行大典,论功颁赏,进其爵为梁国公,并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称说:“此朕之卫青、李靖也。” 这是为人臣武将者所能得到的最高盛誉了。蓝玉却显然有足够的自信认为自己本来就和卫、李差不多,并不因为得到皇帝至高的嘉奖而感激涕零。他我行我素,继续他蓝大将军一贯的狂傲风格,在庆功宴上口出不逊。朱元璋委婉地批评他不该擅权自专,不向朝廷上奏就擅自做主黜陟将校士卒。蓝玉却不屑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机不可贻误,为将者当断则断,方能树立威信。朱元璋责怪他不该恃才傲物,放纵恣肆,他听到有人报告说,蓝玉袭破元营后,俘虏了北元君主的妃子,见其生得丰盈貌美,顿起色心,当晚就逼迫其入自己帐中侍寝,元妃羞辱不堪,第二天早上自缢而死。蓝玉听到这里,竟然大恚而起,反问皇帝是从何处听来的他人诽谤,他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朱元璋极为不满,严厉地训斥了蓝玉一通,当时便将给他的封爵“梁国公”改作了“凉国公”,手书“凉国公”三个大字给他,并且命人把蓝玉的诸多过错镌刻在赐给他的功臣铁券之上。 然而,真正让朱元璋动了杀心的事情,却发生在庆功宴后。 老皇帝想要和蓝大将军私下里谈一谈北部边疆的军事形势,便让在场的其他人离开。于是,所有的御前侍卫、太监和宫女都很快走得干干净净,唯独北征归来的将士们还留在大殿里纹丝不动。朱元璋感到奇怪,便又说了一句,朕要和凉国公商量些事情,你们先下去吧。孰料,那些蓝大将军手下的副将偏将们,仍旧毫无反应,仿佛压根没有听见皇帝的命令。 朱元璋正困惑间,蓝玉此时却懒洋洋地开口说道:你们先下去吧。那些偏裨将校们听得蓝大将军的命令,立刻齐刷刷起身离席,走出了大殿。 朱元璋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瞠目结舌;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万乘至尊的当朝天子,帝国的开国皇帝,南征北战,到头来在军中的威严竟然还不如自己的大将军;在蓝玉面前,自己仿佛只是一面大旗,一个门面,一个傀儡,名义上是皇帝,却没有人听从自己的号令。这些都是军队中的高级将领,级别仅次于蓝玉,尚且如此,那几十万普通士兵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的眼中,只有蓝大将军,没有天子。 对于君主来说,这是不可忍受的;如果蓝玉刚才下的命令不是“你们先下去吧”,而是“杀了这个皇帝,我来做”,那自己岂不是当时就要死无葬身之地,费尽艰辛打来的江山皇位马上就会轻而易举地改姓了蓝。 从那时起,凉国公大将军蓝玉最后惨绝人寰的命运就已经成为定局了。然而朱元璋虽然素来雷厉风行,这件事上却极端小心谨慎。他终究是忌惮蓝玉手中的几十万大军。除此之外,边疆局势还并不十分稳定;西南、北疆都有叛乱,他还需要这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为他清理门户。 而北元蒙古自洪武二十一年被蓝玉大败于捕鱼儿海,元气大伤之后,北疆局势平静了四年,在洪武二十五年再一次被打破。建昌卫指挥月鲁帖木儿举起造反的大旗,叛军实力迅速壮大,很快便不可收拾。此时,蓝玉已经肃清了西南、西北的少数民族叛乱。朱元璋再次任命他为征虏大将军,率师征讨大漠。月鲁帖木儿听得蓝玉挥师而来,吓得望风而逃。蓝玉直捣建昌,连战克捷,将月鲁帖木儿逼得只顾奔命。大军乘胜追击,几个月之后便擒住了月鲁帖木儿,彻底剿灭了叛军。 在此期间,大明朝廷发生了一系列变故:皇太子朱标病薨;朱元璋最喜爱的养子、远在云南的西平侯沐英病故;朱允炆立为皇太孙;沐英之子沐春袭封西平侯爵位,继续父亲镇守云南之职;此外,就是持续了十二年的胡惟庸谋反案还在继续扩大,又有更多的官员牵连被诛。 边疆局势至此可以算基本安定了,朱元璋再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他下诏蓝玉回京,却命令几十万大军留在边塞守备,让蓝大将军自己一个人回来。朱元璋大大称赞了蓝玉的卓越功勋,升他做太子太傅,却命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为太子太师。蓝玉明明白白地察觉到皇帝对他的冷淡和猜忌,无奈大将军天性心高气傲,如何能够安人之下,口无遮拦地抱怨道:“我不堪太师耶!”朱元璋知道了,更加咬牙切齿。 此时,距离他被锦衣卫密告谋反,被捕下狱,只有两个月。 后来,锦衣卫蒋瓛一告成名,凉国公终于下了诏狱,诛灭九族,罪状里当然并没有越主擅权这起了实质作用的一条。高傲的蓝大将军在诏狱里饱受拷打,然后押上刑场,三千六百刀凌迟处死——蓝大将军的女儿因为是蜀王妃,总算逃过一劫,成为蓝氏一族唯一的幸存者。眼下,沈若寥望着面前端坐的蜀王妃,深刻地感到她不止继承了其父的美貌,更在血脉和骨髓深处保留了父亲的骄傲和坚毅;他不知道,经历了全家满门抄斩的悲剧,父亲背上结党营私、谋逆造反的千古罪名,更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凌迟酷刑,这个女子心中究竟如何感受。眼前的她虽然态度和气,却明显冷淡,谈吐举止之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高傲,甚至有一些冷酷。 沈若寥推辞道:“王妃娘娘折煞我了;王爷已经赏了我们很多钱了,无功受禄,若寥心里已经很有愧。还请娘娘收回这些银钱吧。” 蜀王妃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仍然客气而冰冷地说道:“王爷赏的是王爷赏的,我赏的是我赏的。你不用推辞,你该不该受这些赏钱,我心里有数。” 沈若寥想到凉国公莫名其妙的谋反罪状和悲惨的下场,心底不由对蜀王妃起了深深的同情,此时此刻,这个王妃的骄傲和冷酷似乎恰恰显示了她的刚强坚毅,无论对于一个女子是否多余,对于蓝玉那样的大将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高贵品质;他顿时觉得冰雕一般的蜀王妃熠熠生辉起来,连她的骄傲和冷酷也令人肃然起敬。 这种倔强的骄傲最终迫使他不得不屈服,收下了赏钱。他告辞离开了蜀王府,回到巴乡客栈里来。一路上,他一直在沉思,蓝玉一人,牵连了两万多人和他一起送命,丝毫不比胡惟庸谋反案坐死的人少;即便蓝玉不曾谋反,抛开他的兵权不提,他也确实有着太多的毛病授人以柄,可以说并不完全无辜。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毕竟与他沈若寥毫无干系,为什么自己对一个如此遥不可及的人物这么不能释怀呢? 蜀王和他的王妃娘娘,性格上差异真是足够巨大。他还不曾见过燕王妃,不知道那一位王妃娘娘是什么样子;不过他知道,燕王妃的父亲就是中山王徐达,是大明帝国开国第一元勋,比凉国公蓝玉还要功盖千秋、威震天下的大将军。与蓝玉不同的是,中山王徐达虽然一样功高震主,却因为人谦恭谨慎,得以富贵善终。燕王妃本人的名声也是很好的,听说性格和她父亲中山王一样沉静通达,爱好读书,被人称为女秀才。燕王与王妃一直情深意重,相敬如宾。 第二天起来,两个人上路回北平。他们走到顺庆,乘船顺嘉陵江下行,在重庆入大江,很快到了荆州;他们在荆州上岸,取道襄阳。 到了襄阳,老石放松下来,随便沈若寥出去玩了两天,把襄阳城里城外的名胜古迹转了个遍。夫人城,樊城,隆中,鹿门山,米芾祠,杜甫墓……以前他只能在书中看到的鼎鼎有名的地方,都活生生跳出来,陈列在眼前,让他玩得淋漓尽致。 第二天日落后,他才回到客栈里来。老石已经叫好了酒菜,坐在房间里等他。 “下午的时候,有个人来找过你。”待他在桌边坐好,老石开口道。 “找我?什么样的人?” “不肯说姓名,只是要见你。个头不高,罗锅得厉害,蜀中口音,一身算命的打扮。” 沈若寥微微一愣:“黑脸,短髭,三十出头年纪,右眉上有道疤?” “你认识他?” 沈若寥道:“游武侯祠的时候,他给我算过命。” “游武侯祠?”老石皱起眉头来。“你什么时候去游武侯祠了?” 沈若寥脸红起来。他是在蜀王府的第二天下午,被世子师正学先生领去武侯祠游览的。一不小心,他差点儿说漏了嘴。 他说道:“是老爷朋友家的教书先生领我去的。” 老石嗤笑一声,道:“好小子;把我一个人撇在客栈里,自己倒游览名迹去了。既然是姚大人亲自安排的,他若不让你说,你最好还是别说,我也不想知道。不过,你告诉我,那个算命的是什么人?” 沈若寥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从武侯祠出来,他就在门口把我拦住,非要给我算命不可。”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不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老石脸上的表情,让沈若寥很好笑。 “石大哥,别告诉我你也信这个。” “我信的不是这个,”老石凝重地开了口,“如果只是一个滥竽充数的江湖术士,武侯祠前拦截游客,信口开河,不过是为了骗钱,无足轻重。可是他决不会为了骗钱,一路翻山越岭从成都追到襄阳来。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取出一个字条来,放到桌上。 “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沈若寥拿起字条来打开。上面只有简单两行字: 明日午时,夫人城上。万望独来,幸勿见疑。 他抬起头来,瞟了老石一眼。 “石大哥,这字条……” “我没看。”老石猜中了他的问题。“你也没必要告诉我。无论上面写了什么,我只有一句话:那算命的必有蹊跷;凡事小心为妙。” 沈若寥想了想,将字条重新折起,放入怀中。 吃完饭,他说道:“明日正午前,我出去一趟。午后回来。” 老石没有立刻答应。他沉思片刻,说道: “告诉我你要去哪儿。两个时辰后不见你回来,我便去寻你。” 沈若寥想了想,道:“也好。我要去夫人城,不会太久。也不会有事的,两个时辰之内,我必会回来。你放心好了。” ******** [1]《明史?本纪第三》 第二十三章 夫人城头 次日正午未到,沈若寥如约独自一人来到夫人城上。时候尚早,他在城头走了一会儿,在女墙上高高坐下来,面向城外。夏日正午的太阳毫无保留地暴晒在脚下的江上;白光刺目的江面上,铆着零星几点驳船。这就是汉水,紧贴襄阳城的城墙流过。对岸就是樊城了。背后,岘山居高临下地俯瞰汉水和整个襄阳城,满山茂密葱茏。 昔日,前秦皇帝苻坚想要南下消灭东晋,一统天下,遂率十几万秦军,分四路大举进攻襄阳。奉命镇守襄阳的梁州刺史朱序,闻说大军压境,临危不乱,加固城防,积极准备全力应战。 朱序之父曾是东晋朝廷将领。其母韩夫人是个女中豪杰,常年随夫征战,通晓军事;在巡视城防时,发现城墙西北角年久失修,一触即溃,是整个城防的软肋。无奈其时襄阳守军有限,兵力紧张;韩夫人遂召集全家女眷及城中妇女,在这段即将崩塌的城墙里面,日夜抢工,修筑了一道坚固异常的新城墙。 其后,秦军渡过汉水,向襄阳城发起猛攻。守城军民奋死抵抗,战事异常艰苦激烈。这个过程中,秦军发现了城墙西北角的隐患,便集中兵力专攻此处,果然很快攻塌了旧城。亏得韩夫人的先见之明;守城晋军坚守在韩夫人娘子军修筑的新城之上,终于打退了秦军的进攻。 夫人城之名,由此而来。 沈若寥忆起书上读过这的这段历史,陷入沉思之中,不知不觉摇头微笑。 夫人城。夫人城……可是最后,秦军还是占领了襄阳。东晋援军畏首畏尾,不敢前来;朱序孤军作战,最终因为手下叛将李伯护投降秦军,里呼外应,打开城门,襄阳城终究被秦军攻陷。朱序被生擒,绑到了前秦都城长安。苻坚对他深为敬重,没有杀他,反封他为官,却把降将李伯护杀掉。至于韩夫人,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究竟如何。 沈若寥站起身来,环顾四周。面前,汉水从西边的洲渚两侧下来,在夫人城脚下拐了个弯,奔流的江水急转直下,向东北方泄去。江水像一条绸带,反着耀目的强光,向东边延伸去;还可以看到江面上几粒暴晒的舟影,布满水面的细碎的皱纹。夫人城脚下的江面上,急转的水流冲起旋涡和浪花,江流滔滔不绝于耳。 身后,岘山静静地坐在襄阳城的后方;坚实的依靠。 脚下,这固若金汤、流芳千古的夫人城。 背山环水,易守难攻;铁打的襄阳,铁打的夫人城。然而终究还是落入了前秦之手,落入了蒙古骑兵之手。竟然都是自己人,开门献城,分明这城墙还坚固如初,至今依然。 沈若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感觉胸中一片古往今来的开阔与寂寥。他轻轻叹道: “滑稽。” 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何事滑稽?” 沈若寥回过头来;正是那武侯祠外,断言他将有血光之灾的算命先生站在自己面前。 他跳下女墙来,与对方平面而视。 “滑稽,因为一模一样的事情,竟然历朝历代都在不断上演。后人却永远学不会以史为鉴,前赴后继地重蹈覆辙。” 那人微笑道:“说得不错;汉景七国,西晋八王,正是前车之鉴,却不知燕王殿下学到了没有。” 沈若寥戒备地望着他:“阁下究竟是谁?” 那人答道:“在下只是成都一个街头术士,市井之中讨口饭吃;锦官城里都称我为黄狸子。” 沈若寥冷冰冰问道:“阁下千里迢迢追到襄阳来,又约我独自到这个无人的古城头相见,究竟有何贵干?” 黄狸子答道:“受锦衣卫之命,要我将少侠带到此地,劝阁下说出燕王派你到成都的真正目的,并交出蜀王密信。” “什么?!——”沈若寥猛吃一惊,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黄狸子笑道:“沈少侠千里迢迢从北平赶到成都,密会蜀王,送交蜀王一个神秘之物,之后又得其密信而返程北上。燕王与蜀王私下通谋,如此鬼鬼祟祟,必然是不利于朝廷之阴谋。” 沈若寥忍不住说道:“你本来就是锦衣卫密探,冒充街头相士,在成都盯梢蜀王?” 黄狸子道:“我是不是锦衣卫,都无关紧要。眼下这夫人城上,只有你我二人;少侠若肯配合,一切容易;否则,此时此刻,城下已被锦衣卫和襄阳守军包围,阁下纵和乃父一样武功盖世,怕也插翅难飞。” 沈若寥再次大吃一惊:“我……爹?!” 黄狸子安静地盯着他:“时候还早;少侠不妨仔细考虑。供出燕王,交出密信,我保证锦衣卫对少侠秋毫无犯,还可向朝廷保举少侠揭发藩王谋逆有功。” 沈若寥怔了少许,头脑里一团混乱。他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泄露了机密,更不知道朝廷究竟都掌握了什么以及多少,这一切跟父亲又有什么关系。他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情形,毫无概念究竟该如何应对。他心跳超速,薄薄一层汗珠开始在额头上沁出。 他轻声说道:“我去成都,只因燕王府用光了储蓄的川蜀特产药材,姚大人特备清单,派我来成都采办。药材都是蜀王府选购备好,交给我带走。除此之外,并无其它。” 黄狸子问道:“清单何在?” 沈若寥道:“在我同行采办的大哥手上;锦衣卫如果不嫌麻烦,我可以背给他们听;不过阁下声称自己不是锦衣,又拿不出证据来说是锦衣卫雇了你,我不可能再给你任何细节。你还是叫锦衣卫上来抓人吧;他们有权审我,你只是一个成都街头的算命先生,本无权到襄阳来问我燕王的私事。” 黄狸子沉思片刻,微笑道: “既如此——”他突然伸手,亮出一块银牌,一面刻着“锦衣卫”三字,另一面刻着一个“敕”字。 “现在,少侠可满意了?”他微笑道,“你说得不错,在下一直在成都街头化妆暗访,密切关注蜀王府动向。你同行的伙伴,此刻正在襄阳县衙中羁押。我锦衣卫的兄弟审他所得口供,他并不知道此来成都是要为燕王府采办,更不知要通过蜀王府。他只知道你到成都后就不辞而别,消失了三天音讯全无,第三天晚上才回来,才知你已经一个人把药材全部办齐,却不肯跟他说是如何办的。他记得你去成都一路上都背着个粗麻的长包裹,回程时却不再见你背。在下于蜀王府外,亲眼看到你背着个粗麻的长包裹进了王府,出来时背上却空空如也。后来,蜀王独自便装出府,私会你于客栈之后,并交与你一封密信。 “沈少侠,燕王府要采办药材,稀松平常,却搞得如此神神秘秘,派出两人同来成都,却不让其中更富有采办经验的那人知情,这不是很奇怪?朝廷只能推测,除非那唯一知情之人,掌握的是不能为人所知的隐情。我敢肯定,隐情就在那包裹和密信之中。那包裹中究竟是什么?” 沈若寥答道:“燕王托我带给蜀王的一些北平土特产,板栗、柿饼之类,没什么新鲜玩意儿。” 黄狸子道:“既如此,少侠何不交出蜀王密信来?燕王与蜀王手足情深,互相馈赠土产,本也不是什么事,更不怕朝廷知道,何必遮遮掩掩?” 沈若寥道:“信里既然没有什么事,你又何必非要看。若寥受人之托,为人送信,信从发信人手中接到,必须送到收信人手上;拿给不相干的外人看了,我不成了失信于人。” 黄狸子笑道:“你把信给我看过,如果信中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内容,我再还给你,你还可以继续回北平送给燕王;锦衣卫有经验,能把封口复原如初,保证燕王看不出端倪,你不会有任何问题。” 沈若寥道:“那是利用蜀王和燕王对我的信任,欺骗他两个,更不可以。” 黄狸子沉下脸来,冷冷说道:“沈若寥,你不要不知分寸。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天子,有权刺探亲王一切家事;你拒不交信,便是抗旨不遵,罪同谋逆,你可知厉害?” 沈若寥停顿片刻;他的头脑开始渐渐冷静清醒过来。他问道: “你如何知道我名字?如何知道我从北平来?为何不在成都抓我,非要追到襄阳来?又何苦把我弄到这夫人城上来,直接从客栈里把我抓进府衙大堂过审不更容易?还有刚刚你说到我父亲——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黄狸子却并不立刻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良久,然后在城头寻了块基石悠然坐下来,抖平衣襟,不慌不忙说道: “少侠可知,你这些问题,已经足够确定锦衣卫对你的怀疑?在下现在就回答你。在下自从蜀王府外见你只身进了王府,就开始注意跟踪你。诸葛祠中,少侠与方正学一同游玩,少侠一口北平口音,方正学又多次提起燕王,随便谁都能猜出你与燕王有关。锦衣卫在成都按兵不动,到了襄阳才动手,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想打草惊蛇;选在夫人城上,则是为了给足下一个立功自救的机会。至于你究竟是谁——” 黄狸子停住了,紧紧盯住沈若寥,得意地微笑了。 “沈少侠,全天下之人看到你手中的剑,都知道你是谁,更知道你父亲是谁。蜀王知道。燕王更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比谁都知道得更多。唯一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人,是你自己。” 沈若寥满脸怀疑和困惑:“你什么意思?” 黄狸子道:“少侠可知道,你父亲的过去?” “你指的……” “洪武十年,沈如风引退回燕山,从此在燕山闭门隐居;你想必知道他武功天下无敌,又可知他为何要逃回燕山,终生再不出山?沈如风自从十六岁上得了秋风宝剑,之后直到他逃回燕山,这十二年之间发生的事情,你又可有了解?” 父亲神秘的过去——他从来不知道。他一直渴望知道,父亲过去的经历,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他;所有的人都讳莫如深,顶多像大伯一样,只言片语匆匆带过。两年前,大伯遇害,自己也遭到陷害;那个夜晚,三叔在暗房之中,曾经粗略说出了些许父亲的往事;两年来,他一直坚信三叔是在诋毁父亲,尽管内心深处,他早已把清儿认作了自己的亲妹妹。他渴望知道更多父亲过去的经历,渴望听到更多的细节,渴望了解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真实的父亲。然而他究竟是否准备好接受真相?他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此刻,他关心的问题只是,他究竟该不该从锦衣卫的口中了解到这一切;他渴望知道,但他或许不该问。 黄狸子见他沉默不语,淡淡笑了。 “你当然不可能知道。”他说道,“沈如风本是张士诚门客,以其武功高强,年方十四岁便被张士诚收作贴身保镖;十六岁上,他从武当山掌门高道还丹真人手中得到秋风宝剑,武功大涨,很快四海之内无人敢与之争锋;张士诚由此待其恩宠更重,情同父子,与另外一个养子五太子一起,被张士诚视为左右手,并称为吴中双煞。 “徐达、常遇春引大军攻吴,连克高邮、淮安,梅思祖归降,继而张士诚连失濠州、徐州、宿州,于是丢了整个淮东。沈如风跑到徐达大营中投降,徐达早闻其名,以其弃暗投明,大加称赏,留其在身边;不想乃父暗通张士诚,频送情报;待得徐达攻破五太子援军,五太子投降,湖州、嘉兴、杭州相继归降;乃父心机深重,瞅准时机又跑回了张士诚身边。张士诚失了五太子,又因沈如风先前在徐达军中通风报信,以为沈如风不但善谋略,而且真正忠心于己,于是对他加倍器重,拜为总兵,除了沈如风之外,再不肯听他人言。 “徐达、常遇春筑长垒围困平江城,因乃父顽固拒守,十月不能下。后来徐达送书于乃父,尽言先帝乃是大势所趋,张士诚心胸狭窄,目光短浅,难成大器,早晚必败。沈如风于是半夜出逃,又投奔至徐达营中。次日平江城破,张士诚巷战溃败,自缢不成,被徐达所执。” 沈若寥仿佛在听天书,张着嘴呆呆听黄狸子叙述,满脸的不可思议。黄狸子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得意地笑了,指了指面前,示意他坐下,一面继续说道: “因为此事,先帝不得不承认他平吴之功,赏了他一个都督佥事,和当时的蓝玉一样官职。诏书送到平江之时,却找不到人;过了一个月,汤和进攻庆元之时,才发现沈如风在方国珍那里;从俘虏的方国珍亲信口中得知,原来沈如风早在张士诚与方国珍昆山之战时,就已经利用自己在张士诚身边的位置,暗通方国珍,才有了方国珍的七战七捷,借此劝说张士诚投降了元廷。汤和、廖永忠、朱亮祖大军追逼之下,方国珍逃遁入海,走投无路之中,奉表归降;先帝接受了降表,条件只有一个,要他交出沈如风。使者到达方国珍之处时,沈如风却已先行逃跑,不知去向。 “三个月后,大将军徐达却从北征前线上奏,沈如风前来归降,请降之礼竟是汴梁——也就是开封——以及汴梁守将左君弼。徐达将其留在军中,礼待如初,同时小心观察,沈如风随后助其破元军于洛水,平定河南。先帝虽然许可了徐达的决定,仍然不放心,于是以犒军之名临幸汴梁,与徐达、沈如风三人密谈。密谈的内容,普天之下,至今再无第四人知道。总之,后来徐达取临清,下通州,攻克大都,一路势如破竹,元军一溃千里,奔逃至上都——也就是开平,随后因常遇春大军逼近,又弃上都逃入大漠;徐达接着再连克太原、巩昌、平凉、延安、庆阳,平定山西、陕西;沈如风一直跟在徐达麾下效力,不曾再反。 “洪武三年,徐达再度北征凯旋;师还京城,先帝大行封赏,徐达进封魏国公,其身边大小各级将校皆得封赏,独不及沈如风。世人传说,当年先帝与其汴梁密谈之中,曾经约定但得徐达攻克大都,元朝灭亡,北方平定,先帝便可将他先前所有的摇摆反复一笔勾销,并许他终生供养,惟有一个条件,便是从此他不得再靠近朝廷,涉身朝政军事,并且不得再在京师露面。 “传说是真是假,无人知道。唯一可知的事实只有:乃父的确无官无爵地离开了京师,从此远离朝政,再不曾介入军事,只身行走天下,而从不曾见他为生计发愁。他屡易其主,名声大恶,却因为武功高强而朝中人人畏惧;外加为人傲慢冷酷,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朝臣军队从上到下,无人不言其恶。得知他功成身退,中书六部、五军上下都是人人欢喜,大松一口气。” 沈若寥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初始的惊骇很快过去,随着黄狸子滔滔不绝,此刻他反而冷静下来,冷冰冰说道: “你信口雌黄,居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自成一统,也真让我佩服。但空口无凭,你便说得天花乱坠,教人如何信你?随便编个惊心动魄的演义出来,不过就是想骗我交出蜀王的家信,使计无中生有,陷害蜀王和燕王,还当我是傻子,乖乖地随便你耍?” 黄狸子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抬起手来,若有所思地捻着自己唇上的短髭,眯起眼来,淡淡笑道: “沈少侠,在下刚刚所说的事情,对于生活在大明朝今天的人来说来,就好像徐达、常遇春的名字一样,只是常识而已。阁下若不信,可以随便在街头抓来个路人问他沈如风是谁,看对方会如何回答。先帝爷与沈如风汴梁秘密约定的内容,如果传说是真,想必后来先帝爷多有后悔。沈如风离开朝廷,远离京城,只身行走江湖,逞其武功之强,心地残忍,处处为非作歹,动辄因些微小事犯下杀虐无辜、屠戮妇婴的罪行;其所犯之罪,却远不仅如此。他冷血负心,好色成性,凭着自己天下无双的武功和美貌,时时处处拈花惹草,害得无数善良而纯洁的女子丧失贞节,自尽身亡,他却能无动于衷,继续在股掌之间玩弄着自己下一个猎物。 “总而言之,乃父当年杀人为虐,无所不用其极,惹得四海之内,风声鹤唳,人心慌慌,甚至少女昼夜以面纱遮颜,不敢少露;行人于道而不敢旁顾;小儿闻沈如风之名而不敢啼哭。可他武功高强,无人能敌,所以横行天下而无人能止。先帝起初还睁只眼闭只眼,后来沈如风实在闹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朝野上下一片喧沸,都要求彻底斩除此人,为天下苍生除害。先帝几次三番诱其回京师,乃父却不上钩;前后派出无数锦衣高手,想尽各种办法行刺,无一成功,反倒都被沈如风轻易杀掉,如此几年过去,沈如风只是气焰更加嚣张,先帝为此深感头痛。”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沈若寥;这半天,对方只是斜眼看着自己冷笑,眼神里满是嘲弄和不屑,见他住口,便开口讥笑道: “足下有如此高编故事的天才,作个锦衣密探真是浪费。你肆意诽谤污蔑我父亲不算,居然还敢造起先皇的谣来;我爹原来真是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能让朝廷犯得上出动大内高手来屡屡行刺,还全部失败。如你先前所说,我爹既是个趋功逐利、摇摆不定之人,又为何先帝频频诱其入京,他却不去?他既如此精明,后来又是如何轻易上当,被我三叔毒死的?他有如此大本事,又何必当初非要归隐深山?你的故事越说越离谱,只怕你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吧?” 黄狸子却摇头苦笑起来,叹道: “你以为这些便是离谱;殊不知真正离谱的正是你父亲本人?后来发生的事情,若非他声名狼藉、人人皆欲除之而后快,只怕传到今天早传成了神话。先帝想方设法除不掉你父亲,沈如风也成了先帝心头一块重病。直到洪武十年上,恰逢吐蕃作乱,剽掠贡使;邓愈、沐英发大军讨伐吐蕃,大获全胜。先帝看准时机,作书与武当掌门还丹真人,借还丹真人之手诱沈如风至武当山重阳登高,同时密令邓愈、沐英,借大军回朝之机,突然包围武当山,明示邓、沐二公不得受降,但求一战致沈如风死地。 “十万大军;你父亲只有一人一剑,身边还带着你母亲。那一战的细节,至今仍是军中最高机密;当年参战的十万将士,都被先帝派到了西北边塞屯垦;朝中除了先帝之外,只有像中山王这般寥寥几个位列王公的功臣宿将知晓。这几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先帝也刚刚驾崩;也就是说,很可能现在天下已再无人知道当年那一战的具体经过。世人如今只知道,征西将军邓愈正值壮年,一向身强体健,讨伐吐蕃大获全胜,却在回师途中,于武当山暴病;两个月之后,大军行至寿春,邓愈病卒。而沈如风却在武当山于十万大军中突围成功,全身而退,北上回到燕山,从此再不曾出山一步。” 沈若寥这一次却没再出声,把脸扭过去,看着城外汉水,只是安静地听。 黄狸子叹道:“因为邓公之死,先帝从此恨透了沈如风,想要将其碎尸万段,却又同时更怕其再度出山,祸害天下。洪武十二年,毒门四君子之姚表入京,偶遇燕王,从此投入燕王门下,表面上是机缘凑巧,其实都是先帝暗中安排。洪武十三年,燕王就藩北平,姚大人顺理成章随行。而先帝则在燕王起行前明示燕王,镇守北平要务之一,在严防沈如风再度出山;为此悉免夜夭山界内租税赋役,凡大军出塞、官商贡使往来皆绕道而行,尽一切可能避免惊扰沈如风所在,给其复出的动机;并要燕王充分利用姚大人与沈如风和真水寨的过往,严密监视夜夭山任何风吹草动,随时向朝廷报告。 “少侠想必直到今天,还以为燕王不知你的身世,姚大人会替你保密。其实用不着姚大人多说一个字,燕王殿下从一开始,就对你的身世了如指掌,而且比你自己还更清楚。他早在你出生之前,便知道你父亲是谁,知道你父亲的所有过去;他知道你母亲是姚大人师弟的独女,知道杜云君当年以一面之情,就和沈如风私奔出逃;知道她因难产而死,你从小丧母,生父却是个残忍自私的魔头,为你母亲的去世而惩罚你十五年——” “够了!!”沈若寥一声暴喝,突然转过身来,秋风冰冷锋利的长刃已然横逼在对方咽喉之上。黄狸子本能地住了口;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眼神——这个他只在传说的历史之中,听说过的眼神——沈如风杀机毕现时的眼神。 “多说一个字,我挑出你的舌头来。”沈若寥轻轻说道,声音却仿佛秋风寒刃,直刺对方腔膛,霎时肝胆都已破裂。 黄狸子惊骇片刻,定下神来,从腰间重新摸出那块敕字银牌,举到沈若寥面前。 “沈少侠,燕王手下以刀兵威胁锦衣卫,刃加其颈,这在朝廷眼中,会被看作是什么?只怕燕王殿下也不会允同你如此莽撞吧。” 沈若寥看到银牌,半晌没有吭声;许久之后,他才把剑移开,收回鞘中。 黄狸子至此,换了一副腔调,开始语重心长起来: “沈少侠对燕王心存感激,以为燕王信任器重你,你必将誓死以报燕王知遇之恩;殊不知你既有如此生父,燕王殿下又焉有可能真心信任你?更不可能真正交付你任何重任。蜀王也是一样;他既要让少侠带信,必然不可能在信中写进任何重要机密去;真正的机密信件,他铁定另派随身亲信秘密前往北平。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少侠若实在不知燕王给蜀王的包裹中究竟是何物,在下也不好强迫你编造;只要少侠交出蜀王的信来,我当场看过,保证还原封印如初,把信还给你,必不让燕王起丝毫怀疑。” 沈若寥沉默片刻,低声问道:“我若不给呢?” 黄狸子微笑道:“锦衣卫有天子授权,便是燕王本人,也不能不给。少侠若必不肯交出信来,那非但是你自己抗旨不遵,燕王也会落下抗旨的罪名;更糟糕的情况,少侠逼我锦衣卫搜身,你便失去了为朝廷立功的机会;若企图拔兵动武反抗,燕王的罪名可就会直接定性为谋反。少侠不会不知轻重。各种后果摆在面前,智者观大势而识时务,仁者择其正而履其义。效忠朝廷本是正义之举,于仁于智此刻都是少侠唯一的选择。” 沈若寥转过身去,重新看着下面奔淌不息的汉江。城墙之下直临江堤;他可以看到下面已经站了一圈人,都是便装,然而从体型气质之上,一看便是训练精良的武士,想必就是锦衣卫之人,此刻已经将夫人城团团围住;黄狸子说得不错,他根本不能选择动武反抗,再给燕王平添罪名,更何况即便他反抗,他也插翅难飞——他毕竟不是父亲。 他胸中沉闷,仿佛有些窒息;燕王什么都知道,早就知道一切;此时此刻,他甚至已经不再去怀疑黄狸子所说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怀疑已经不是重点。父亲究竟是谁?自己究竟是谁?燕王究竟又是谁? 他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些念头甩出去;即便甩不出去,至少也要暂时隔离在一处,不去触碰;当务之急,是他现在究竟该怎么办;蜀王的书信就在自己身上,给,还是不给? 他望着滔滔江水;一个念头突然在此刻窜入脑海中,冲荡在他胸口。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他立刻死死地抓住这个念头,而全然不顾它究竟是愚蠢还是高明——毕竟,此时此刻,他走投无路,也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他沉默良久,转过身来,瞟了一眼黄狸子,低下头去,轻声问道: “你真的保证,能将封口复原如初,不留丝毫破绽?” 黄狸子笑道:“锦衣卫做这行久了,经验丰富,技术纯熟,你不必有丝毫担心。” 沈若寥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轻声道: “我可以把信借给你看,不过信现在不在我身上。我得去取。” 黄狸子怀疑地看着他:“沈少侠,你当我是三岁孩子?蜀王给你的信,你视如性命,怎可能不时刻带在身上?” 沈若寥道:“正因为视如性命,所以才没有带在身上。我知道要在襄阳停留几日,所以初到襄阳,便把信藏到了一处隐蔽安全的地方;否则带在身上,难保几天时间里不生些风吹草动;这和走在路上时不同。” “你把信放在哪儿了?” 沈若寥道:“反正不在客栈里;我前天一早去了樊城,把信藏在了米芾祠中,并作了记号,但只有我自己认得,也只有我自己能找到;我便说与你听,也是白搭,你看不出我作的记号。我必须亲自带你去。你若不肯,那也随便你;现在就叫你锦衣卫的弟兄上来,把我捆到大牢里去,反正没有我带路,你们也永远不可能找到那封信。没有那封信,我倒想看你拿什么为凭据,无端说燕王的不是。” 黄狸子有些难以置信:“沈少侠,你不要不自量;在下给你机会,并不是因为怕你。锦衣卫一旦真把你抓进了大牢,若想拿到那封信,可有的是办法;你就算想象不到,听还没听说过么?你该还记得诸葛祠前,在下的相面之言吧?” 沈若寥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骆阳的靴刀妥帖地夹在靴中,他可以坚实地感受到。他握紧秋风,平静地说道: “有本事,你就来抓我。真正的智者,首先要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你待我客气,履行你的承诺;我也以礼相还,带你去找那封信。否则,我今日便在这城头与你锦衣卫刀兵相见,只会有两种结局:要则,你锦衣卫被我杀个干净,毕竟,我是我爹的儿子,秋风现在拿在我手中;要则是,我杀不了你,你却绝无可能拦得了我自杀,反正我身上此刻没有那封信,更没有只字片言、一丝一缕能让你证明联系到燕王和蜀王;你死无对证,充其量不过是杀了沈如风的儿子而已,但愿朝廷因此也能给你记功。” 黄狸子惊奇地看了他良久,皱起眉头稍作思索,冷笑道: “也罢;我且容你带路。但请少侠掂量清楚,不要指望自己能借此耍什么花招。” 他们走下城墙来。黄狸子带上城下围守的一队锦衣卫,按照沈若寥的说法,来到江边,雇了三条渡船,两条尽是锦衣卫,将沈若寥所在的小船夹在中间,向对岸的樊城摇去。 沈若寥坐在船中央,四周站了一圈锦衣卫,对他按剑而向,虎视眈眈;他只能从他们之间的夹缝中,看到一线江面。他低下头,心事重重地把目光投在脚下的船板上,只是发呆。 过了一会儿,江流的声音有些静了下来;沈若寥心里却像着了火一般;他依旧低着头,心不在焉地问道: “还没到?” 黄狸子笑道:“着什么急;船才到江心。” 沈若寥停顿了一下。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猛地起身,就向围在身边的一侧锦衣卫身上一头撞去。几个锦衣卫猝不及防,被他一头撞倒,翻身栽进了水中;他得到空隙,刚要跳船,却不料刚刚向一侧倾斜的船体瞬间又反弹回来,向另一侧摇去;他不谙水性,更不习惯坐船,一屁股就坐倒在船上。剩下的锦衣卫立刻杀气腾腾地扑上来,把他按到下面。他使足力气从众人身下扑腾出来,却无论如何在摇摆不定的船板上站不起来,转眼间又被无数只手钳住,拼命把他往下按。他一路拳打脚踢,挣扎着爬到船舷之侧,全身猛地一挣,外衫撕裂,终于从锦衣卫手中滑脱,扎进了水中。 瞬间,他便呛了一口水;从小在深山中长大,他从来没有学过泅水。之所以选择投江,只是他一厢情愿地假想借汉江之水,毁掉蜀王的密信;至于自己不会泅水,则索性给锦衣卫留个死无对证,干净容易。然而呛水的瞬间,胸口撕裂的疼痛和本能而生的巨大恐惧,却使他立刻将蜀王的密信忘了个干净。仿佛是两年之前,那个狂风暴雪的夜晚,从夜夭山出逃一样;他以为自己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可是死亡的阴影只是刚刚降临,求生的强烈**就本能地窜上来,压倒了其它的一切。他拼命在水中扑腾,用尽力气向上奋勇挣扎,却在水中迅速地越沉越深。更多的水顺着口鼻灌进胸腔;此刻他不知是疼痛更强烈,还是恐惧更强烈。时间仿佛过得比一生还要漫长;他渐渐有些意识模糊起来,疼痛也仿佛渐渐退却。一只手突然拽住了他;接着几只手同时上身。他被拉出了水面,扔回到船上。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水,醒转过来,才发现自己平躺在船板上,衣襟都已解开,胸腔里还在震痛,伴随着肋骨折断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忍不住惨叫一声。一个黑影迅速离开他胸口,胸腔上巨大的压力瞬间消失;一只手在他剧痛的一侧胸肋上摸索了一下。黄狸子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来: “怎么搞的?” 一个声音模糊回答道:“我用力过猛……肋骨断了一根……” 沈若寥晕了过去;俄顷,他又猛地醒来,一只手从他的胸口收回;黄狸子的脸就在面前,见他睁开眼睛,把手抬到他面前;手中是一团被江水泡糟的信纸,已经揉成了一滩烂泥。 “沈若寥,恭喜你;准备下大狱吃酷刑吧。” 他没有出声,又昏迷过去。 第二十四章 迷雾重重 疼…… 怎么这么疼…… 他轻轻呻吟了一声。浑身每一寸都撕心裂肺地疼痛;头疼欲裂;胸腔一侧尤其的难受,时而火烧火燎,时而又仿佛冻成了一团坚冰,疼得窒息。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额头;一个声音说道: “他在发烧……” 有人掀开他的前襟,往他折断的胸肋上涂抹着什么;一阵压迫下的剧痛,让他呻吟连连。 周身好冷。似乎浑身都湿透了,衣服冰凉冰凉地贴在身上,好难受。 过了好久,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周围一圈是简陋的土砖,只在一侧是一面铁栅。幽暗的灯火在看不见的地方跳跃,勉强映亮小小的牢房。一个狱卒模样的人坐在铁栅外面,见他醒来,起身走上前来,略带同情地低头看着他。 “你醒了,”他说道,“要不要喝水?” 沈若寥虚弱地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仿佛稍许运气,都能压迫到胸腔的断骨,疼得他浑身发抖。那狱卒却仿佛能猜出他的问题,回答道: “这里是襄阳府衙大牢。你投水自尽不成,锦衣卫救你之时,不慎压断了你的肋骨;本来要押你去京师,只是因你伤重,无法上路,所以暂押你在此处,待你伤情好转了再走。” 沈若寥抬起没有受伤的另一侧手臂,忍痛摸了摸周身,却没有摸到秋风;腰间的挂钩都已经消失不见。 要则被锦衣卫收了去,要则在他跳船投江之时,从身上滑脱,落入了江水之中。总之,无论哪一种可能,他都已经丢失了秋风,再也找不回来。 他转过脸去,对着内墙,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再动一动。 他在大牢里安静地躺了两天。黄狸子每天都来,沈若寥只是闭上眼睛,任凭对方说什么问什么,也不出一声。 第三天上,胸侧的疼痛已经消却麻木了许多;他甚至可以尝试翻身,以及慢慢地坐起身来。他依旧不开口,也只在无人监视的时候,才会尝试活动。但凡有人来探视,他便继续装作伤重不能动,气息微弱地躺在那里,稍稍一被碰及伤处便呻吟连连。 又过了两天,他听得黄狸子对狱卒说道,日程已经耽搁,不能再拖;顶多再观察一天,一天过后,依旧毫无起色,那就只能抬着他上路回京了。 当天夜里,他静静地躺在草席上,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已经用心听了两日,依旧听不大出来外面究竟是何布局,这府衙大牢究竟有多大多深,多少机关。四周总是静悄悄的,只有在锦衣卫来探视的时候,外面才有人声。 此时此刻,外面又是一片死寂。或许一切都是假象,都是机关陷阱;或许外面,早已布好了枪林箭雨,重兵密阵;至少,也是个九曲迷宫的地下堡垒,让他找不到出口。 即便肋骨好透,这一番折磨也让他全身虚弱,只剩下半条命;更何况他的伤还远远没好。然而他管不了那么多,更等不起;如果今夜不离开这里,天明他就要被捆起来,抬在担架上,押送回京师;进了京师,等待他的便是锦衣卫狱,和那久负盛名的锦衣卫大刑。他想方设法毁了蜀王的密信,为此几乎送命;可这一切远远没完。锦衣卫的大刑,他如何可能招架得住?他根本都不愿意去想象。也许还不如今夜孤注一掷,拼死一搏;如果逃不出去,也要争取一头撞死在这襄阳大牢中,无论如何,也强过去京师百倍。 他倾听良久,断定外面没有动静,下定了决心,于是转过头去,声音微弱,向那唯一留在牢房中的狱卒要水喝。 那好心的狱卒取了水杯,打开铁栅上的锁,走进牢笼里来,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就要扶他起来喂水。 沈若寥瞅准机会,猛地坐起身来,一头撞到那狱卒额头上,当即把对方撞晕过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水洒了自己一身。 然后,他禁不住胸侧的剧痛,也仆倒下来,双臂抱胸,浑身痉挛,却不敢出声,生怕把人引来,咬牙生挺,几乎就昏厥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熬过这阵剧痛,透过一口气来。他勉强站起身来,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冲出了牢笼,然后定神片刻,小心翼翼地打开牢房门,走了出去。 出了门,他便愣住了。周围什么也没有;没有枪林箭雨,没有九曲迷宫,更没有重兵密阵。没有一个人影;甚至再没有一块砖——高墙,铁栅,全部消失了;原来几天来他所身处的,根本不是什么府衙大牢,而竟然只是一座孤房,坐落在一片无人的荒郊野外,周围光秃秃的一片坟岗,居然连棵树也没有。 他满心满脑的茫然和不可思议,却来不及思索;周围看上去无人,并不证明真的一定无人,更不意味着不会有人随时出现。他提起精神,攒起力气来,强忍着伤处持续的尖锐刺痛,顺着唯一可辨的土路向着远离孤房的方向踉跄跑去。 夜深沉。沈若寥跑了一小会儿,便再也坚持不住,坐倒下来,喘了半天气儿,待疼痛稍缓,咬牙挣扎站起来,不敢再跑,却更不敢再停,只能一步三摇地摸黑继续走下去。 他无意识自己究竟这样走了多久,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许久之后,伤处的疼痛已经开始迟钝麻木起来。他喉咙干渴,浑身虚飘,甚至已经不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双腿在行走。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眼前不再有路,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 他甚至无从知道,眼前漆黑若无物的江流究竟是什么江,是不是汉水。他梦游一般顺着江边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昏花,什么也看不清。或许再继续走下去,他就会一头栽进江里去,而根本都感受不到。朦胧而凌乱的意识碎片开始在心头眼前一片一片地飘起来,很快布满了他的整个视野和心胸,还在不停地往外窜着,乱哄哄重叠交杂在一起,拥挤不堪。他越发地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疼痛,只剩下这些飘浮而失控的意识,互相撕扯,从各个方向向外撕裂。 爹……燕王……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在骗自己……原来我一直在骗自己…… 他突然停下来,意识到自己撞进了一个什么东西,却感觉不出来对方究竟是硬邦邦,还是软绵绵,只意识到自己跌倒下来,却没有力气出声。 一个声音仿佛在遥远的地方飘缈地响起: “沈若寥,伤成这样,还想跑到哪儿去?” 有手把他从地上抓起来;他猛地惊醒,活生生的恐惧瞬间回到身上;他挣扎着甩开抓住自己的手臂,胸侧刺痛大作,蜇得他站立不稳,又向下栽去;倒地的瞬间,他心里一横,向外一滚,把自己滚下了江堤,掉入漆黑的江水之中。他不知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自己在刚刚经历了一次之后,又第二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江;他明明已经吓得魂飞魂散,根本再没有任何勇气可言。或许一切最终正是源于这种恐惧——知晓自己如果不如此选择,只会遭受到比溺水更加惨痛黑暗的折磨,由此而生的恐惧。 黄狸子见他滚落江堤,瞬间没入漆黑的江水之中,连个影也看不到,立刻慌了,就要带着手下冲下江堤去寻人;一个手下却在此时,指着江面叫起来: “大人,快看——” 叫声起来的同时,黄狸子便看到,一条小巧的屋船忽然从近旁江堤拐角处的苇丛中钻了出来,仿佛是潜藏等候在那里多时,早有准备;船上有桅杆,帆是收着的;船头船尾各挂了一盏灯,一个清长的人影安静地立在船头,望着岸上的众人,简单地拱手行了个礼,并没有出声。 黄狸子灯光中见到那人的脸,吃了一惊,没有说话,沉默地站在堤岸上,伸手止住了自己的手下,只远远地看着那条船上的两个船夫把不省人事的沈若寥从水中捞上来,抬进了船舱。 船头那人随后对着岸上众人淡淡微笑着点了点头,再次行了个礼,便转身走进了船舱。幽暗的灯光之中,隐隐看到小船掉过头去,船帆在桅杆上升起张开;紧接着,船便迅速地消失在了黑夜中的江面上。 黄狸子沉默地立了片刻,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手下;先前被沈若寥撞晕的狱卒此刻也在身边,和其他人一样,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等他下令。 他开了口,低声命令道: “速去把那牢屋拆掉,废砖散着丢弃到江中;剩下的东西放火烧毁,要烧得只剩灰烬。我们要赶在天亮之前上路回程,不能耽搁,更不能留下丝毫踪迹。听明白了?” 手下训练有素的武士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默整齐地点了下头,便匆匆领命而去。黄狸子也随即离开,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二十五章 剑河之水 沈若寥昏睡了几天几夜,发起高烧来。中间他曾经转醒几次,朦胧中感觉到自己仿佛躺在行水之中的船上。周围一直有人在看守照应,时不时地为他擦脸,喂水,把脉,敷药,和换冰袋。他完全被动地接受一切,没有反抗,没有质疑,没有意识。 他昏睡了好久好久。起初纯粹是昏昏沉沉的,周身都火烧火燎般难受。后来这难受渐渐消退,身上有些清凉起来,疼痛舒缓了不少。他疲倦已极,陷入了无知觉无梦境的沉睡之中。 他死人一般睡了一大觉,知觉才慢慢地回来。隐隐约约有悠缓的琴声在遥远的地方响着。然后,这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周身轻快松爽;他轻轻动了一下;胸侧一阵尖酸的刺痛。他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一声。 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贴到了他的唇边。一股清凉的液体流入口中,甘泉一般滋润了他烟熏火燎一般的喉咙。沈若寥渐渐苏醒过来,头脑仍然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只是轻轻地呢喃道: “谢谢……” 琴声戛然而止。仿佛有脚步声走到床边。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脉搏,停了一会儿,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沈若寥又晕厥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突然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悠扬的琴声仿佛清凉山风一样穿堂而过,这回却在屋外远处。周围都是竹子,屋顶、墙壁——满眼的竹子。他摸了摸身下的床榻,也是清凉清凉的竹皮。他记起自己的遭遇来,慢慢地做了个深呼吸,又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胸侧却不再有剧烈的刺痛。他试探性地浅浅翻了翻身,然后扶着床边的竹墙,小心翼翼地慢慢坐起身来。 依然有些僵硬酸痛;但是较之先前牢狱之中和江边逃跑之时,肋骨已经大有好转。 他坐在床上,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他依稀记得自己逃出了那个明明是荒郊野外孤房一座,却伪装成襄阳大牢的地方;记得自己逃到江边,却又被锦衣卫抓住;接下来的记忆只剩下雾蒙蒙一片,隐约有些音影晃动,仿佛一直是在水中漂浮,再也记不清具体。 他坐了少许,外面琴声停了,随之入耳的却是潺潺的流水声和山林的声音:风吹过林间的细语,还有鸟鸣蝉吟。 一个人走进屋里来。他转过头,见却是一个小道士,见到自己,便恭敬而疏远地行礼道: “师父请施主前往一叙。” 说罢,小道士便走到榻边来,毕恭毕敬地伸手要扶沈若寥。沈若寥摇了摇头,自己扶着墙,小心尝试了一下,慢慢站起来,舒缓地深吸一口气。他问了几了问题,小道士却并不清楚地回答,只重复说师父有请。沈若寥无奈,只得跟着小道士出了屋门。 小道士一路沉默,只是带着他走路。路也并没有走多远。竹屋四面环山;山路都是以古木在山间搭筑而成的栈道。山峰平缓而葱郁,像一圈天然的屏障,将这个秀丽的山谷围在中间,树木丰茂,碧草如织;一片清澄如镜的开阔碧水静静流淌在山谷中。山风轻柔拂面,凉爽宜人,夹带着林草和泥土的芳香,与流水的声音悦耳地和鸣。碧绿深邃的水面照映出上方遥远的天空,湛蓝清明,阳光灿烂,有细微如丝的流云泻过。山林间鸟语不断;蝉鸣时时可闻,却感觉不到夏天难耐的酷热。整个山谷间仿佛八月时节一般,秋高气爽。 小道士带着沈若寥顺着水边绕了一小段平缓的古木栈道。碧水拐了个弯,绕过一个葱郁的山腰,便看到前方的水面被一层白雾遮盖;雾气很浓,低低地平铺了整个水面,一直漫延到对面山峦之下,只在上方隐约浮出一只草庐的庐顶;水的这边,脚下栈道向前蜿蜒少许,便突然拐弯,沿着水面一头钻进了浓雾之中,消失不见。悠缓清扬的古音再次隔岸响起,穿透浓雾,顺水飘过来,瞬间在整个山谷里荡起了共鸣。 小道士停下脚步来,说道: “师父便在对岸草亭中,施主请自便。” 说罢,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顺着来路往回走去了。 沈若寥望着他离开,有些茫然;那古朴深远的琴音还在悠悠荡起,他心里反倒宁静,并未有丝毫不安。他顺着栈道继续前行,拐上了水面,走进了一团白雾蒙蒙之中。 他走了只片刻,雾便渐渐薄下来;周围视野逐渐透明,很快他看到前方的草庐盖,庐盖下却是一座通透的水亭,背对青山,恬然地探离岸土,静坐在碧水之上。亭中依稀可见坐着一个老道,华发似锦,身上穿着宽大的紫色道袍,正在专注地拨弄着指尖的琴弦。空灵的清音继续在山间水面飘响。 沈若寥走上草亭,在那老道背后停下脚步,安静地等待。 那老道并不心急,继续安然地弹奏面前的古琴,直到一曲终了,才停下来,静坐片刻;待余音散尽,方才拾起琴侧的拂尘,转过身来,面对沈若寥。 高深的眼眉,浓眉如剑。目光似电,却又无比清澈,让沈若寥立刻感到了安心和信赖,一股天然的敬意不知不觉从心底油然而生。老道长须飘逸如仙,脸上挂着愉悦而和蔼的微笑,望着沈若寥,开口问候道: “看来,你的伤好多了?感觉怎么样?简单活动一下,对恢复有好处,但你目前仍要以静养为主,恢复活动不要心急,切不可贪多求快。” 沈若寥行礼道:“世俗小辈,多亏道长出手相救,才捡回命来,却反倒因此打扰道长清静,实在惭愧。” 他说得情真意切。那老道微微一笑,道:“你父亲在世时,从来不曾说过这样的话。你和他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沈若寥睁大了诧异的眼睛:“我爹??——晚辈无礼,未敢请教道长名号?似乎——您知道的事情比我还多。” “我知道的事情,确实比你还多。”那老道微笑了。“坐吧,我们慢慢谈。” 待他坐定,老道开口说道: “我的姓名,就算不告诉你,想必你也已经猜到。贫道姓王,单名一个惊字,人称还丹子是也;说起来我和你很有缘份。” 沈若寥顿了顿。“道长就是武当山掌门,还丹真人王惊?” 王惊颔首道:“正是贫道。” 沈若寥沉思片刻,迟疑地说道:“如果传说是真,是前辈您给了我爹秋风宝剑;也是您奉了先帝之命,把我爹娘诱到武当山来,让十万朝廷大军围剿我爹一人?” 王惊微笑了。 “无风不起浪;这世上传说,从来大多是真。” 沈若寥沉默良久,低声问道: “前辈,您和我爹……很熟吗?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很熟;我们有着非同一般的缘份。”王惊说道:“因为,我和你父亲初次相逢的过程,才是秋风的起源。那是三十三年前,就在这里,你现在所坐的这座草亭中,我把秋风交给了你父亲。同时,我拿走了他的一个承诺。” 沈若寥只觉得心里茅塞顿开: “原来大伯讲的故事是真的!所以,这儿一定就是武陵落英溪谷了?” 王惊摇头笑道:“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了;传说大多是真,但人们通常喜欢篡改细节,把真实的故事和人物妖魔化或是神灵化。落英溪谷这个地方,并不存在;这里也并非武陵。这里是武当山,逍遥谷。你父亲,据我所知,这辈子也不曾去过武陵。” 他看了看沈若寥茫然的脸,问道: “你可知,这逍遥谷中流水,唤名为何?” 沈若寥摇了摇头。 还丹真人讲道: “此水名曰剑河。武当山世代流传下来的说法,此河乃是真武大帝挥剑裂地而就。昔日善胜皇后带五百天兵天将追至武当山,想要劝说在此修炼的儿子回家。真武断然不肯;因善胜皇后抓住其衣袍不放,遂拔剑裂衣,并以剑划地,作剑河将母亲隔离在对岸。贫道从小在武当修炼,对此传说笃信不疑;直到三十三年前,我在这剑河之水中,偶然得到了一把宝剑。世间另有传说,说秋风之剑乃是我还丹真人所铸,采落英溪水之石炼为金,并集秋风最清时的霜华、雾气和露水,在八月十六那夜月光下淬炼而成,又是讹其细节,神灵化物;其实,秋风并不是我打造的,而是我在这水流中捡到的。” “捡到的?”沈若寥不可思议。 “对;那是八月十六的夜晚,一年当中最圆最大的月亮挂在头顶上,光彩璀璨。我正在剑河边,看到水中有一样东西发出和月亮一样的光芒,就把他捡了出来,发现原来是一把绝代好剑。就是秋风。” 沈若寥沉默片刻,皱了皱眉头,笑道:“好像……一个神话故事一样。” 还丹真人淡淡一笑:“你不相信?也罢;你父亲当年也不相信。或许,正因为真相难以置信,世人才会想象编造出更加离奇的故事来,让神话彻底变成神话。不过,秋风却是实实在在的。我对他一见钟情;因为秋风,也让我从此怀疑剑河之名真正的由来,并不在真武的传说,而正在此剑。” “那——您为什么把剑给我爹,而不自己留着?” 王惊道:“一把剑属于谁,不属于谁,并不以他拿在谁手里作为标准。我试过秋风;这样一把绝代宝剑,我自然希望有他相伴。可是,他和我不同心。拿在手里,舞起剑来,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但是你父亲初次用他时,那剑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分不清彼此。你父亲是个挑剔的人,眼光很高,如果秋风不对他的心,他不会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听说,您向他许诺过——或者,按照我三叔的说法,是他自己许诺过什么,得到的条件——他可以得到这世上最美丽女子的芳心;后来,他就有了我娘?” 王惊微笑了:“不错。不过,这不是什么天机,也不是我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所知道的,只有秋风。我了解他,我知道他配得上什么样的剑客,和什么样的美人。我所做出的一切判断,都是由秋风而来。包括你父亲答应给我的,他会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他所拥有的,只为了得到秋风,永远不会后悔。世间没有什么未卜先知,有的只是阴阳相衡,与因果报应——秋风是值得他付出一切为代价的。后来这些都应验了,对么?” “我……不太明白……” 王惊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走到亭边,面对氤氲白雾之中的淙淙碧水,四面青山,悠悠说道: “你心头此刻,必有三件事迷惘纠缠,令你无法释怀。你想要开口相问,却又踌躇难决。待到你理清了这三件事,你也就能明白我前面说的话,明白秋风。” “……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你父亲的过去。过去的十八年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完整详细地告诉过你真相。夫人城头,突然间你听到了一切,荒诞离奇,残酷无情,你拒绝接受,当面斥责为捏造诽谤。然而内心深处,你却凄苦彷徨,想要我给你一个答案,证明你所听到的一切都是谎言,否则你便无法安心。” 沈若寥转过脸去,看着亭外的水面。 “前辈,夫人城头之事,我从未说过,您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您又如何知道的我是谁?”他幽幽问道。 王惊回过头来,神秘地一笑: “岂止是夫人城头,”他讳莫如深地说道,“我还帮你把秋风从汉水中捞了上来。” 沈若寥心头大惊。王惊看到他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和善地摇头笑道: “若寥,这世事大多看似纷乱随机而互不相干;其实世间万物皆息息相关,没有任何两人完全无关,没有任何两事完全无关。和你说这个,你在心里骂我故弄玄虚,我能看得出来。夫人城头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你也知道;既然是早有预谋的事情,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外人对其了如指掌,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我知道你受了燕王密使,到成都密见蜀王,送他一样神秘之物;我知道夫人城头,你具体都听到了些什么细节;我知道你假托过江取蜀王密信,乘机投江毁信,因此失落秋风,伤了肋骨;是我从汉水之中,捡回了秋风;是我夜半守在江边,待你落水之时,救你上船。伤你之人,其实并不知一路有我暗中随行,直到最后夜半江边,见我出现,他也大吃了一惊。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但从他表情之上,看出他明显认得我,所以才没有阻拦,任我将你带走,一路逆江而上,直至武当。我有承诺在先,不可以告诉你更多的细节。但是你我方才初见,你一上来就问我,是否曾受先帝之约,诱你父母至武当山朝廷陷阱之中。我现在也回答你,你在夫人城头所听到的一切,字字句句之间,并无分毫虚假。” 沈若寥沉默良久,并不抬头,仍然侧脸望着亭外水面,低声说道: “既如此,教我如何再相信前辈?” 王惊淡淡笑道:“你不需要相信我,只需要相信你自己。你心底现在最大的怀疑,并不在我,或是你父亲,甚至是燕王;而正在你自己。你所做出的选择,你不知是对是错,你怀疑你在欺骗和愚弄自己。毕竟,从来没有人强迫你做出任何选择,你父亲从不曾告诉你他是正人君子,燕王也从不曾强迫你去相信他,为他做事。你这一生,都会不断地遭遇类似的境况,让你一次又一次怀疑自己做出的选择,怀疑自己。每个人都会。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如你,深刻怀疑自己的同时,还能有强大的信念坚持自己。其实,你完全可以放弃和推翻过去,交出蜀王的密信,供出燕王的口信;你却选择坚持相信,宁可两度投江,弄得自己一身重伤。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沈若寥有些心烦意乱。 “我不知道,”他说道,“至少——我说不清……如果我选择坚持了什么,恐怕并不是相信。一方是我略有接触和了解的燕王,另一方是我素昧平生、更从来没有好感的锦衣卫。我或许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知道燕王,其实他的真面目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便更不可能去相信一个从来不曾打过交道的,在我看来是敌对的陌生人。您说我做出了选择;我当时真正的感觉却是我完全没有选择,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王惊走到他面前,坐下来,静静望着他。 “若寥,你可知道,当初我应先帝之托,写信与你父亲,邀他重阳节来武当山登高叙旧。你父亲应邀前来,却在见面之时,告诉我说,他知道朝廷大军的动向,知道自己此来武当山,必有一场浩劫。我便问他,既如此,何必一定要来?他于我没有任何义务,完全可以带着你娘,直接回燕山,逍遥天外。你父亲回答说,他走到天外,朝廷便会追杀到天外。如果他不能彻底打败先帝,他便永远不可能有安宁。所以,他没有选择,必须应战。后来的结果,证明了你爹的选择;先帝从此再也不敢派出一兵一卒去燕山惊扰,最怕的就是你父亲迈出燕山。” “可是,我爹他并没有赢;”沈若寥沉郁地说道,“他侥幸逃生,逃回了燕山而已,从此再不出山,倒不如说他也被先帝的大军打垮了勇气,吓得不敢出来。” 王惊微笑道:“你说得不错;应天的官报,一向也是如此描述和总结当年那决胜一战的。” “可是,锦衣卫告诉我的,却是前辈您刚说的版本。” 王惊沉思地一笑,微微眯起眼睛来,说道:“我只怕你将来去了京城,那里的锦衣卫会告诉你另一个版本。”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他:“锦衣卫不都是京城来的吗?” 王惊却不再回答,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到原题上,淡淡说道: “你父亲的真相,你都已知道,接受不接受,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心头第二件事,也是一样。燕王知道你全部的身世,毋庸置疑。早在你出生之时,他就已经开始关注你。他究竟信不信你,只有燕王自己知道。他毕竟从来没说过,他不知道你父亲,对你的身世毫无了解;你该不该信他,说到底也只是你自己的选择。” 沈若寥胸中烦闷又郁积上来;伤处开始变得沉重不堪。他轻轻说道: “前辈——我有些累,能不能改日再谈这些?” 王惊略带歉意地望着他脸上的苍白,抚慰地笑道: “当然;你伤还未愈,不只是身上的伤。你要在这里静养,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你伤好了,再聊不迟。回去吧;该到了给你吃药的时间了。” “前辈,”看着王惊站起身来,沈若寥张口叫住了他,有些脸红。 “那第三件事——” 他欲言又止。王惊用拂尘掸了掸衣襟,从容说道: “秋风此刻就悬在我南岩龙首石上。待你伤好,想明白了我前面说的话,随时可以取走。” 第二十六章 桃源忘路 沈若寥的伤好得很快;几天之后,他就已经不再疼痛;又过了半个月,周身就已经越发活动自如了。他每日里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抚琴;随着身体迅速恢复,他开始转山,以及帮山上的小道士们照看茶园和菜地。武当山他久慕其名,早想来一游,却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到成都见蜀王,本来行程距武当山最近;他却不敢因私心耽误了行程,因此连提也没有对老石提起。却没有想到阴差阳错,最终竟让他到了武当山来,安心静养。转眼间,他已一连呆了两个月,王真人却没有丝毫赶他走的意思。两个月来,他一直没有练功;便是伤好之后,也没有恢复练功。他心中消沉,迷恋上了眼前的一时清净,更不愿去想北平,于是倒也心安理得地呆下去。 这一天,他闲得无聊,一直上到武当之巅。他转过太和宫,在金殿中消磨了半日,俯瞰苍山云海,天外耀日。等到日头斜沉,他才想起下山。 他走到百步梯上时,却听到一阵风铃轻响,迎面看到一个小姑娘跑上来。 那是个十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看到他,径直跑到他面前,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自己。 沈若寥愣在了原地。武当山上,看到山外游人,并不稀奇;但是很少见到女子,特别是闺阁之龄的少女;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又与众不同。她头上编着很多小辫,插满了无数野花,穿着简短的上衣和裤子,小臂和小腿都露在外面,腰间系着一串银铃,手里握着一支粗长的青藤杖。他从没见过女孩子如此打扮,一时间呆呆地望着眼前奇怪的姑娘发愣,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孩子开了口,声音正如她腰间系的银铃一样清脆悦耳: “你是若寥吗?” 仿佛一阵轻风吹过,沈若寥心里少了许多戒备;他微微一愣: “姑娘如何知道?” 那女孩子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玲珑皓齿:“王真人说,你一个人跑到金顶上去了;我是上来找你的。” 沈若寥大为惊讶:“姑娘是——?” 女孩子答道:“我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秋字,和外公一起来武当山看望王真人。” 沈若寥疑惑地问道:“看望?你们和王真人是老相识?” 南宫秋摇了摇头:“我外公是;我长这么大,才是第一次见到王真人。我们下去吧,他们都在紫霄宫等我们呢,再晚一会儿,天要黑了。” 她伸手就要抓他的手;沈若寥吃了一惊,本能地缩回手来: “你……干什么?!……” 南宫秋反而奇怪:“拉你下山啊。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他面红耳赤,大惑不解,只能勉强说道:“我……自己会走……” 南宫秋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去,跟他一起下山。 他们走到紫霄宫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大殿之后,参天的古松下,一具石桌上摆了茶壶茶杯。还丹真人正坐在桌旁的石凳上;他身边还坐了一个老者,二人饮茶之间谈笑风生。看到沈若寥和南宫秋走近,王惊笑道: “秋儿果真伶俐,这么快就把人找回来了。” 那老者笑道:“哪里;这孩子性子野,从小就满山遍野地光脚乱跑,除了跑得快,也没别的本事。” “外公!”南宫秋不干,撒起娇来。 王惊见沈若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笑道: “若寥,你可知这位是谁?” 沈若寥仔细看了看那老者;说是老者,比起王惊却要年轻一些,他大概花甲出头,眉骨高耸,双目深幽,髭短而硬,和王惊一般风度翩翩,目光如电,望着自己,让沈若寥很快脸上发烧。 沈若寥摇了摇头,脸红道:“沈若寥有眼不识泰山了。请教先生大名?” 那老者忙答道:“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姓袁,名珙,字廷玉,市中相面之人,让沈少侠见笑了。” 袁珙——这个名字十分耳熟;沈若寥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王惊见他发愣,在一旁提醒道:“你为燕王做事,就从来没有听道衍大师提起过袁珙?” 沈若寥微微怔了一下;他记起来了;他确实听说过袁珙,却并非从道衍大师那里听说。他在洪家酒店做伙计时,经常听到南来北往的客人酒饭之间胡侃。他从来没有从这些胡侃中听到过父亲的往事,倒是频频听他们提起袁珙的大名——对世人来说,一个从俗世间引退消失了二十年的传说中的冷血剑客,毕竟远不如一个仍然留在市井之间,为人看相算命,言无不中的半仙要更有生命力。 他所听说过的袁珙,卜相算卦无有不中,曾为诸多达官贵人相面,后事皆被其言中,天下称奇。相传他年轻时跟一个前辈高人学相面,每天正午用双目直视太阳,直看到两眼昏花,头晕脑胀,无法走路,然后让人扶到一间黑屋子里面,给他一盘子黑豆,非让他把那些黑豆子一粒一粒看清楚。到了晚上,就把些五颜六色的彩绸子挂到窗户上,月光透过绸布照进来,然后他在屋子里面,对着月光分辨绸布的颜色。就这样,袁廷玉修炼成功,给人相面的时候,都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说人家能当官,那人将来准当官。他说人家有骤贵的命,人家就在一夜之间,鸡犬升天,然后又一夜之间,抄家流放了。 袁廷玉相过的所有人当中,最有名的当属道衍大师;传说二十多年前,袁廷玉于嵩山寺中遇到道衍大师,大异之,说他“是何异僧,面若病虎,目三角,性必嗜杀,刘秉忠之俦也”。这道衍大师,如今就在北平辅佐燕王,和姚表一起被燕王视为左膀右臂,眼看着也就和刘秉忠差不多了吧。 他察觉到袁珙目光如炬,会聚在自己脸上,想到对方如此高的相术,必然一眼之下,就把自己未来十年二十年都看了个底儿掉,不由得浑身窘迫,仓促间行礼道: “原来是先生!久仰先生大名,若寥失礼了。” 袁珙忙还礼道:“岂敢!沈少侠大名,老朽才真是久仰了。今日得会,三生有幸。” 沈若寥听到对方如此说,心里突然又抑郁下来,冷淡地说道: “先生原来也知道我;想必都是因为我爹的缘故。” 袁珙微微一愣,转眼却看到王惊在一旁给自己使眼色。他明白沈若寥误会了自己,有些难堪,也有些歉意,转换话题道: “少侠已经见过秋儿了;老朽刚刚还和王真人说起,秋儿本是我友人的侄女,从小父母双亡,一直是跟她叔叔两个人隐居在武陵深山之中,从来没有游历过外面的世界。半年前,她唯一的亲人也因病过世,临终之前将她托付于老朽照顾。老朽膝下本有一女,无奈早殇,若是活到今天,该正好有与秋儿同龄的外孙女。老朽因此也就认了秋儿做外孙女,带她出来到处游历。今番到武当山来,只因为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佳节,也是秋儿的十七岁生日;老朽想带她来看看武当山,进香请愿。我与王真人乃是多年的故交,最近两三年却一直无暇相见,彼此都十分想念,也正好借此机会好好重聚一下。却不想赶得如此之巧,还能有幸在这里见到沈少侠。想必方才山上,少侠与秋儿已经少有交谈;这孩子从小在山里长大,很少见外人;她叔叔惯着她,放任她漫山撒野,也不知礼数,很多地方难免惊吓到少侠。老朽年纪大了,管教起来力不从心,只希望她快乐就好,还望少侠见谅。” 沈若寥看了一眼南宫秋;秋儿却也正看着自己,见他投来目光,便含羞一笑,反倒让沈若寥一愣;他没有料到这个刚刚还想拉他的手,“不知礼数”的野丫头也会害羞。北平人都说,香儿成天在街头撒野疯闹——那是他们没见过秋儿。香儿起码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她选择跟他一起毫无顾忌地疯玩,是她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和舌头,并不是因为她不懂。不过,这也怪不得秋儿;他记起自己初出深山的那次,在北平的表现有多么不知礼数,闹了多少笑话。不同之处只是,父亲管教一向严厉,导致他怕人认生;这个秋儿姑娘却是明显的天不怕地不怕,更不知认生是咋回事。袁珙嘴上道歉,却又说只要她快乐就好,显然也和她叔叔一样,情愿如此宠着她的性子。 突然间,沈若寥发现,自己心里对这个姑娘起了一丝酸溜溜的羡慕。 他说道:“原来马上就是秋儿姑娘的生日了;中秋佳节的生日,一定是月神下凡,真当好好庆祝一下才是。却不知两位打算在武当山游玩多久?” 袁珙答道:“我于近日收到道衍大师来信,说是受燕王之托,邀我前往北平一会。所以,不会在武当山停留太久;顶多过了重阳,我们就会启程北上;少侠如不心急北归,到时候,我们正好可与少侠同行。” 沈若寥灰蒙蒙答道:“我还没想过什么时候走;我不心急,说不定过了重阳,你们都到北平,见到燕王了,我还依然赖在武当山不肯走,在王真人这里蹭吃蹭喝呢。” 王惊看到他眼中的阴霾迷雾,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沈若寥每天和南宫秋一起打发时间,要则一起读书填词为乐,要则一起在山上乱转,采摘野果,四处观景,帮着小道士料理茶园菜地。 他沉迷于这种隐士般的清净生活。周围没有贫穷、没有危险,没有他爱的人,也没有他恨的人,也没有他需要花心思来琢磨应付的人物和场面,只有纯净的山林,和一群与他无关的隐士。王真人随他自便安排生活,从不干涉,大部分时候都在和袁珙一起对弈研茶,研经读史。几个小道士只是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别的一概不问。只剩下秋儿一个女孩子,年龄相仿,好奇好动,时时处处和他泡在一起,在他面前不讲究任何礼节和规矩。起初这让他感到别扭难堪,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她的快乐天然而健康,充溢着活力和阳光,不受桎梏而无所偏见。他也便自己丢掉了压力和负担,放弃了所有戒备,欣然接受她的感染,很快和她打成一片,和她一起感受生命的愉悦和雀跃。 至于未来,他依旧不愿去想。他不愿意离开武当山,重新回到山外的世界,面对他曾经被蒙蔽的现实。曾经,燕山深处的他向往山外的世界,向往书上的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曾经,北平街头的他以为自己尝尽了现实的辛酸,了解山外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曾经,他坐在洪家酒店自己的房间里,把玩着骆阳送给他的靴刀,想到燕王,心头涌起的是感激和怯生生的憧憬,不敢太强烈,不敢执着,更不敢幻想未来——而那种源自希望的怯懦,背后撞击的冲动却又是他所未曾感受过的快乐。此时此刻,一切却又都不一样。突然之间,父亲又闯进了他的人生;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父亲的阴影,开始学会独立自强,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原来他到底还是一直在欺骗自己。父亲的阴魂,始终将自己牢牢覆压在最底层,永远不会散却。 为什么他有这样一个父亲?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是个失败。世人看他的眼光中,原来始终只是嘲弄;嘲弄的不是他曾在街头行乞偷窃,至少不光是;最大的嘲弄,是他生作沈如风的独子,生来注定是个背信弃义、反复无常、残忍荒淫之人,却还幻想做英雄豪杰,顶天立地,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而所有这些嘲弄之大,莫过于那个给他一切希望和梦想之人,原来内心之中也从一开始就在嘲弄自己,甚至装模作样戏耍自己,然后坐在一旁看笑话。 燕王在北平百姓心中一向声望甚高,却又何苦干这无聊之事,作弄自己一个毫无希望的贱民。还是,他又错怪了燕王?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得比自己还要清楚;他又为何瞒着我,从来不说半个字? 他想了很多,已经到了一想起父亲和燕王就头痛的地步,更不愿意再想。只要呆在武当山里,他便有清净自在,而不用去想任何事情,也没人提醒他想起。 第二十七章 平湖秋月 半个月眨眼过去。中秋节很快到来了。沈若寥一觉睡到午后才醒。他吃过东西,下到水边来看书,看得累了,便一头躺下来,沐浴着逍遥谷里的阳光,一面听着南面的山坡上,密织的竹林里飘出的琴声。王真人往日都在水边草亭中抚琴,今日却不知为何换了地方。 他静静听着琴声,渐渐却听出来弹琴者并非王惊,便站起身来,顺着琴声向竹林深处走去,要寻到弹琴者。琴声越来越近。走着走着,他突然吃了一惊,愣在了那里。 高而蔽日的竹林间绿荫清凉;坐在林间抚琴的却是南宫秋,完全不是那副满头鲜花小辫、短衣凉鞋的小女孩的样子。她身着一袭青纱长裙,罗衫大袖,裙幅曳地,头发已经解开,只在头顶斜侧挽了一个鬟髻,垂落下来,像黑亮的锦缎一般,泻在地上的裙幅上。见他走近,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眼神中却没有了那股时刻不离的顽皮,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让沈若寥觉得自己在她的眼睛里竟然看到了琴谱。她冲他淡淡一笑,俯首继续弹琴。琴声如冰,玉指如珠,沈若寥一时惊诧莫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怀疑自己见了鬼。 一曲终了。南宫秋收回手,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笑道: “你怎么了,若寥?怎么傻兮兮的?” 沈若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怎么这副打扮?” 南宫秋惊奇地说道:“怎么啦?我弹琴时都穿这个。是不是很丑?” 沈若寥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只是……从没见你这样过。你还挺讲究的,一定要沐浴焚香才能弹琴?那我岂不是土到家了。” “你也会弹琴吗?”南宫秋问道。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会一点儿,不过好久没弹了,两年了。” “弹一曲我听听吧!” 她眼睛中忽闪忽闪。沈若寥不好拒绝——本来,他也已经耐不住心痒,想弹琴了。他坐到琴边,轻轻抚摸了一下琴木。 冰凉细滑的桐木。仲尼式,蛇腹断,古朴简单,意味深远。 两年没有碰过琴弦了,他还能弹得出来吗? 他沉默了少顷,沮丧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手生了,没感觉了。” 他并非弹不出来,只是由于年久生疏,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曲子。南宫秋想了想,道: “这样吧,你会弹《雨打芭蕉》吗?” 沈若寥回忆了一下,没有说话,把手轻轻放到了琴弦上。 琴声起来;南宫秋微微吃了一惊。寂寞,空山,冷雨——这是她眼前立刻浮现起来的意象。她仔细地听着;他弹的确实是《雨打芭蕉》,毫无差错。然而,琴弦上发出的,俨然是另外一首曲子,和平时自己弹的、叔叔弹的都截然不同。她惊讶地听着;纷纷扬扬的琴声在心头落下来,彷徨,叹息,并不沉重,只是一直绵延,没有大起大落,仿佛雨一直这样节制地下着,湿漉漉,却不淋漓尽致,没有尽头。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琴声停了,有些无助地望着沈若寥。 沈若寥脸上微微一红:“看来我是贻笑大方了。” 南宫秋摇了摇头,说道:“哪儿啊,只是我从来没想到,有人能把《雨打芭蕉》弹得这么暗淡。” “暗淡?”沈若寥眉头微扬,低下头,有些若有所失:“原来如此。” 他沉思片刻,把琴轻轻推开,坐到一旁。 “秋儿,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南宫秋坐下来,望着他,点了点头:“当然。什么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竹林密蔽而清凉,偶有鸟鸣;四周寂静无人,竹林之外,只能隐隐听到水流淙淙。 他低声开口道:“我知道,你从小在山中和叔叔隐居长大;你可知我爹是谁?” 南宫秋点了点头:“当然知道;叔叔给我讲过。以前在家时,叔叔最喜欢讲历史故事。外公带我来到武当山,得知你也在此,便告诉我你就是沈如风的儿子。” 沈若寥好不沮丧。他抬起手来,烦躁地捂住脸,咒骂了一声。 南宫秋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啦?” 沈若寥心烦意乱,一下子生出一肚子火来: “你已经看了我半个月的热闹,还看不够?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单纯善良之人,却还装得如此天真,到头来又是我心甘情愿当白痴被人耍,自己骗自己。你怎么还不走,你还想等着看什么好戏?” 南宫秋有些不可思议:“你这个人怎么莫名其妙,没缘由地就骂人啊?我怎么招惹你了?” 沈若寥绝望中又拿出了北平街头练就的一身耍无赖的看家本事: “你怎么可能招惹我呢?我当然是没缘由地乱骂人了。我天生就是个贱货,全天下人都待我跟亲生爹娘一样,就我不识好歹,没事净到处招惹天下人,拈花惹草,反复无常。你居然还有胆量跟我呆在一起,可真是不知厉害。” 南宫秋完全地摸不着头脑:“你病啦?怎么说出来的话都这么奇怪。” 沈若寥烦躁已极,跳起来吼道:“你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不怕老子骗你上床?” 南宫秋更加茫然:“还没吃晚饭呢,怎么就上床啦?” 沈若寥受不了她了——或者,受不了他自己——他捂起耳朵,跑出了竹林,把南宫秋一个人撂在那里,一口气跑回了自己睡的竹屋。 他一头栽倒在竹榻上,陷入了深深的消沉和绝望之中。 太阳落山之时,南宫秋找到他房间里来。沈若寥仍是一个姿势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若寥,吃晚饭了。大家都在等你。”她轻轻说道。 沈若寥毫无动静。 南宫秋等了片刻,不见他反应,又说道: “有很多好菜,有酒喝,还有红灯笼——你真的不原意给我过生日吗?” 沈若寥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他坐起身来,看着她,有些惭愧。 “秋儿……对不起,我当然愿意给你过生日。我只是——” 他踌躇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对你不公平;我也不是成心的,只是情绪一时失控。” 南宫秋没有马上回答。她想了想,走到榻边,坐下来。 “我告诉外公了,被他一顿好骂,说我无知,伤了你的心。都是我不好,没理解你的意思。若寥,我不在乎你爹是什么人,他跟我无关。”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声道:“他是我爹,即便跟你无关,却不可能跟我无关。有其父必有其子,天下人都这么想。你这么想本来也正常。就连我自己,如果碰上是别人家的事,和我无关,我也会自然而然这么想。谁叫我是他的儿子,天生是我的命,我也逃不掉。” 南宫秋道:“他是他,你是你;谁说的儿子就一定跟父亲一样?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母亲?我跟你一起呆了这些天,我了解你,你是个很好的人,跟传说中的你爹完全不一样。” 沈若寥郁闷地说道:“秋儿,你不用安慰我,你也不用说服我。我并不相信我和我爹一样;可是你我加起来说不服天下人。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我这辈子又还能有什么机会和希望可言?我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逍遥谷里,这里是全天下唯一没有被世俗偏见所荼毒的地方。” 南宫秋道:“一辈子呆在这里也不错啊,山清水秀,又守着这么巍峨险峻的武当山,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可去,还有王真人作伴。” 沈若寥有些泄气:“可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唉,算了,我想要又有什么用;我就算天天梦见月亮,我又可能上得了月亮吗?——秋儿,走,我们给你过生日去。” 他和她一起出了门,向草亭走去;天已经完全变作紫黑色,一路都挂上了红灯笼。快走到草亭时,南宫秋突然指着东方喊道: “月亮起来了!” 沈若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东方,天空已经夜色深沉。一轮巨大的满月已经升了起来,安静地挂在天边。金黄金黄,纯洁干净的光辉,十分柔和。 南宫秋轻轻说道:“我就是这时出生的。” 沈若寥浅浅一笑:“多好;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漆黑一片,只有东边有一颗小星星。” “真的?”南宫秋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出生的?” “凌晨,在春天。” “那是启明星啊!你给大地带来光明了。我是正相反,我给大地带来黑夜。” 沈若寥心里一动:启明星,他给大地带来光明了——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吗?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出生将世界拖入了灾难的黑夜呢;他总觉得自己害死了母亲。 他轻轻说道:“应该说,你给大地上的每个人带来了好梦,让家家户户幸福美满,亲人团圆,让所有的孩子都有月饼吃。” “若寥,若寥……”南宫秋轻轻念着,“寥若晨星——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好有诗意啊。” “诗意?”沈若寥笑道:“那你呢?你可不仅仅是诗意了,我从你的名字里,听到了《南来雁》,《汉宫秋月》——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他们走上水亭来。亭中央已经摆好了一桌宴席;王惊和袁珙已经等候在那里,见他们走进来,王惊笑道: “你小子,莫不是一觉睡到现在才起?忘了秋儿的生日,可该罚你三杯。” 沈若寥转头间,目光却瞟到了旁侧的古琴上。仲尼式,蛇腹断,冰凉细滑的桐木,古朴简单。下午之时,他和南宫秋在南坡竹林之中抚奏过的古琴,此时此刻,被还丹真人搬到了这里。 “前辈,有人为宴席奏乐?”他问道。 王惊摇了摇头。“以备席上即兴之需。待你罚酒三杯之后,说不定能用得上。” “我不需要三杯酒,现在就能用得上。”沈若寥自信地笑道。他看向南宫秋,浅浅一笑:“秋儿,我有份礼物给你。” “礼物?”南宫秋微微一怔。 王惊和袁珙也愣住了。“礼物?” 沈若寥不再说话,走到琴旁,端端正正坐下来,放平衣襟。 南宫秋看到他把手轻轻放到琴弦上,不由自主摒住了呼吸。两个高人也转过身来,望着他,安静等待。 悠扬的琴声在水面上响起。席上三人不由得怔住了。琴声起初很低,渐渐高了起来,清宁幽静,深远广阔。平缓的起伏,背后却有细致的巧音淡淡地衬托。南宫秋不由自主抬起眼睛,望向渐渐升高的圆月。金黄的圆盘已经变作银白雪亮,在深邃的夜空中熠熠生辉。月下的水面平静如鉴,倒映出银灿灿的玉盘,在水中光彩分毫不减。一阵清冷的秋风淡淡吹过;微微的涟漪起来,在水面上舒展地漾开,泛到月亮的倒影时,就把完美的玉盘无声无息打碎,一块一块的,在水面上晃来晃去,彼此失之交臂;随后,又慢慢平静下来,跳动越发轻柔,终于渐渐熔化到一起,重新浮起了一个完美的玉盘来,没有丝毫瑕疵,就好像从来不曾打碎过一样。 凉凉的秋意,渗透到了每一寸呼吸里。 琴声无声无息地止了。席上三人还久久地沉浸在琴声中,没有回味过来;沈若寥已经离开古琴,回到席上坐下,对南宫秋笑道: “一曲《平湖秋月》,希望你喜欢。” 南宫秋一怔,反应过来,轻轻问道:“是你自己谱的曲?”她记忆中的《平湖秋月》,不是这首曲子。 沈若寥点点头,微笑道:“刚才来时路上,看到月亮升起来,一时的灵感,借了别人的曲名。我已经太久没碰琴了,曲子里毛病很多,你多包涵。” 南宫秋没有说话,怔怔地望着他,很快,一双大眼睛中竟然泪光点点。 沈若寥惊诧地看着泪水顺着她的腮帮滚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慌慌张张地说道: “对不起,秋儿,我……我下午不该说那些话,我真的都是无意的,我其实一直知道你和袁先生都是善良的好人,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你别伤心了……” 南宫秋擦掉眼泪,说道:“我不是因为那个。” 沈若寥不敢再说话,胆战心惊地望着她。王惊在一旁静静看着。袁珙有些愁眉苦脸。 南宫秋平静下来,说道:“若寥,谢谢你;这份礼物太好了,出乎我的想象,我从来没有这么惊喜过。这是我有过的最好的一个生日。” 沈若寥惊魂未定,小声道:“那……你该笑才对。” 南宫秋听得他说,立刻破涕为笑,梨花带雨: “你说得对,我该笑才是。谢谢你,若寥。我从没想过,十七岁的生日能这么美好。” 沈若寥微微一怔,哑口无言。不自觉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十七岁生日。那个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生日。真是难以言表的有多美好。 南宫秋擦干眼泪,笑道:“你的琴弹得真好;我一直以为自己琴艺很高,今日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以后在你面前可没脸再弹琴了。” 沈若寥惊奇地笑道:“什么话!难道你弹得不好?” 南宫秋微微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吟道: “‘若言琴上有琴声, “‘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 “‘何不于君指上听?’” 这是苏东坡的诗《题沈君琴》。沈若寥微微一愣,意识到南宫秋原来借了诗名来夸他,脸上不由敷上了一层浅红,笑道: “等我自己做一把琴的时候,一定请你把这首诗给我题上。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沈君琴’呢。” 袁珙笑道:“好;这回我可知道,等到你过生日时,该送你什么寿礼了。” 王惊也朗声笑起来。四个人开怀欢宴,为南宫秋祝寿,直到夜深。 第二十八章 明月照心 中秋已过,眼见着重阳很快到来;袁珙定下日子,要在重阳节后第二天动身,告别武当山,北上去北平。沈若寥却始终消沉,下不了走的决心,只不断应付说要袁珙先行上路,不要管他,还拜托先生到了北平,帮他给燕王和姚大人带好。 自从外公定下日子,南宫秋却像突然变了个人;从原本一天到晚的晴空灿烂,无忧无虑,突然间变得终日忧愁满面起来。袁珙注意到她的异样,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袁仙人毕竟阅人无数,眼力非凡,何况南宫秋纯真率性,虽然嘴上不说,一切早已都挂在脸上。外孙女不开心的原因,袁珙心如明镜,却也无可奈何。 眼见日子飞快地过去,重阳越来越近了;沈若寥却依然没有回北平的打算。这一天,他照例一觉睡到正午;走出门来,南宫秋还是坐在门口等他,跟过去半个月以来每天一样。 他有些无聊,问道:“你今天又有什么节目了?” 南宫秋每天都有新鲜念头,花样层出不穷,要他陪自己漫山遍野地探险。大部分时候,他并没有很高兴致,只是不忍心让她扫兴,外加日子确实过得百无聊赖,所以总是乐意陪她玩,而南宫秋从小在山中放养,的确也是个善玩的主,让他每每倒也都能玩个尽兴而归。 今天,秋儿却不同以往,苦着脸坐在那里,好像很不开心。 “你怎么啦?又跟外公斗气了?”他问道。 南宫秋摇了摇头。“我想听你弹琴,”她说道,“我们去那边竹林好吗?你把那首《平湖秋月》教给我。” 沈若寥笑道:“你有这么好琴艺,我多弹两遍,你听也听会了,用不着我教。” 南宫秋哀求道:“那就多弹两遍给我听嘛。我们去竹林那边好不好?” 沈若寥有些奇怪,却拗不过她:“……那边蚊子多啊……随你……” 他抱了琴,跟她一起走到南坡竹林里来。沈若寥找到一块平地,坐下来,把琴放到膝上,调了调音,随便拨了两首曲子。然后,他静下心来,调整呼吸,认真为南宫秋又把《平湖秋月》弹了一遍。 南宫秋坐在一旁,托着下巴,听入了迷。一曲终了,她仍然半张着小口,目光迷离,痴痴地呆坐在那里出神。 然后,她回过神来,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你可以弹上一千遍一万遍,只怕我永远也学不来。” 沈若寥摇头笑道:“不可能;谱子根本没什么难度。再说,你何必一定要学我?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诠释,说不定会更好听呢。” 南宫秋摇头道:“没人能比得上你的琴艺。我马上就跟外公去北平了,听不到你弹琴了。” 沈若寥道:“每个人风格不同而已,未必一定有高下之分。再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很快就能遇到无数国手高人,比我要强得多。” 南宫秋问道:“若寥,你真的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吗?你不想回北平?不想回家?” 沈若寥苦笑道:“秋儿,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我想回家,但我需要先弄明白家在哪儿,究竟存在不存在。” 南宫秋道:“我们在一起,就可以是个家啊。这样的话,我们走到哪儿,家就在哪儿。” “秋儿,这不一样。我们在一起,是好朋友,而并非亲人。” “可是,对我来说,你就是亲人,”南宫秋说道,“若寥,我想做你的妻子。” 沈若寥微微一愣,困惑地问道:“什么?” “我想嫁给你,若寥,”南宫秋认真地说道,“我想每天都这样跟你一起,弹琴也好,转山也好,或者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起说话也好。我不想离开你,跟外公去北平。可是我也不能让外公孤零零自己去,我不能那么自私。日子一天天过得这么快,眼看重阳节就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难过啊。” 她低下头,忧伤又如浮云遮月,笼盖了她亮丽的圆脸。沈若寥一时呆坐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他反应过来,叹了口气。 “秋儿,你太单纯了,你说的都是些你自己都不懂的事情。” 南宫秋摇了摇头:“我懂;我爱你,若寥。我真的不能离开你了。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去跟外公说,他会同意的;他会延期去北平的。我们都可以留在这里陪你,等你下定决心了,再一起走。” 沈若寥温柔地说道:“秋儿,你不爱我。你那份感情我了解,我经历过;它并不是爱情。你懂得的东西还太少,你需要到外面去见识一下世界,多学一些东西,多了解一些人,这样你才能真正的长大,真正成熟起来,那时候,你才会遇到真正的爱情。过早地把自己圈进一份感情里,一辈子都锁在一个人身上,当未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爱我的时候,你会后悔的。” “我既然爱你,当然会爱你一生一世啊。” 沈若寥想了想,说道:“秋儿,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把自己和杨疑晴的故事详细讲给她听,然后耐心地说道: “秋儿,你仔细想想,你长这么大,一共只见过几个男人?除了你叔叔,你外公,王真人和我以外,你还认识谁?你这么着急就下结论你爱我,和当初的我发誓爱晴儿,有什么区别?如果当初的我继续留在燕山里,一辈子足不出户,只是守着族里那些人,我或许还可以做到跟晴儿厮守终身。可是我出来了,并且再也回不去。你也一样,秋儿。就算你我真的都守住感情不变心,我们守不住缘分;缘分不归我们控制。变故一旦发生,曾经的山盟海誓再大再重,到时候都会变得和沙土一样脆弱,很快分崩离析。秋儿,山外的世界很大很大,你要把心放大,放得和天地一样大,早晚你会发现,有一个比我更适合你的人在等着你。” 南宫秋想了想,说道:“那你带我出去找他。你带我去看世界,你教给我所有我不懂的事情,你教我把心放大。我想变得和你一样无所不知,和你一样心胸和天地一样广大。我不想再做个井底之蛙。” “我又何尝不是个井底之蛙?”沈若寥苦笑道,“秋儿,你应该跟着你外公去北平,去见燕王;你应该跟着他一起闯荡天下。你外公才是你最好的指导和真正的保护。你跟着我,会耽误你的。我到现在,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没搞清楚;我又怎么可能教得了你?” 南宫秋不愿意放弃,却又不懂得如何辩驳说服他,只剩下满脸伤心,闷闷地坐在一旁。沈若寥深感歉疚,又无可奈何。天色已晚;一天眼看又飞快过去。他又是一事无成,唯一成就的事情就是伤了一个单纯而不谙世事的女孩的心。明天该干什么,重阳之后该干什么——他仍旧是没有答案。 他们出了竹林,回到竹屋来。南宫秋吃过晚饭,就跑回自己住的地方去了。第二天,她没有再过来找他。连着几天,沈若寥都只有在大家一起吃晚饭时,才能看到她,听她一如既往兴奋地讲述,这一天又去了什么新鲜地方,见到了什么新鲜事情。 第二十九章 金顶论政 转眼,到了重阳之日。一早,王惊来到竹屋,叫沈若寥起床,跟着他们一起上山。沈若寥本不想见人,尤其害怕袁珙和南宫秋再次追问自己回北平的事情。他推说不舒服,却骗不过王真人的法眼,被他硬拖下地,拽出了门,和等在门外的袁珙、南宫秋一起,带着早已备好的桂花糕和菊花酒,一起登上了金顶。 他们在金顶上逗留良久。还丹真人拿出随身上山的古琴来,临风而坐,即兴抚琴一曲,一时间却让四个人都有了“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的感觉。他们席地而坐,一起品着香甜的糕饼和美酒,武当之巅的无限风光在面前一览无余。 王真人兴致盎然,呷了一口酒,悠悠吟道: “自古有琴酒, “得此味者稀。 “只应康与籍, “及我三心知。”[1] 袁珙对外孙女笑道:“秋儿,王真人又吟诗了。你也来一首;重阳佳节的好诗,你知道的可比外公多。” 南宫秋随口背道: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2] “外公,我们怎么没有插茱萸啊?” 袁珙哈哈大笑:“茱萸在你的酒里呢,还不快喝。” “外公你骗人啦,这酒里分明是菊花!” 王惊笑问道:“若寥,秋儿,可知还丹真人道号的来历?” 沈若寥摇了摇头。南宫秋叫着要听。 王惊悠然说道: “太白诗《庐山赠卢侍御虚舟》,末尾八句,乃是贫道平生最爱: “闲窥石镜清我心, “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 “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 “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 “愿接卢敖游太清!” 沈若寥低下头,拨弄着手中的酒杯,望着杯底浸泡的菊花。 还丹真人刚刚吟唱的,太白的这八句诗,却让他莫名其妙间,突然感到不安。他这才注意到,还丹真人刚刚抚过的琴弦之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朵菊花。 手中的菊花酒——为什么是菊花? 菊花是什么?黄巢曾经这样咏菊:“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山外那个刚刚驾崩的老皇帝朱元璋,起兵反元的时候也曾经写过一首咏菊:“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该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周敦颐说:“菊,花之隐逸者也”;奇怪的是那个连出家都只是虚晃一枪,征战天下,终于登极九五之尊的皇帝,胡蓝党案一口气杀掉四五万人,光凭这点,他在史书中就能大放异彩,怎么竟然也看中了隐逸之士的菊花呢?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身在尘外,心并不在尘外。是不是这样呢?其实每个隐士都如此,陶渊明不也是如此么?时时处处以菊花自比。连四大皆空的得道高僧道衍大师,都能辅佐燕王左右,涉身宫廷政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还丹真人,身处江湖之远,却似乎无时无刻不与朝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是心比天高,“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他究竟是谁,在做什么?内心深处,真正又是怎么想的? 袁珙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道: “若寥,你可知道,朝廷出大事了。周王被贬了。” 沈若寥还没来得及反应,南宫秋便叫起来: “周王被扁了?谁这么厉害,敢打周王?” 王惊忍俊不禁。袁珙笑道: “贬黜的贬,我的小姑奶奶;就算真有人敢打周王,那也是天王老子;谁敢用这么个词来说天子家事?” 这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情,现在才传到武当山,还是因为王真人和袁高人消息灵通。坐藩宋都开封的周王朱橚被新登基的天子,曾经的皇太孙朱允炆废为庶人,全家流放到云南蒙化。朝廷的说法是,周王行为不轨,数有异谋,天子依太祖皇帝所制《皇明祖训》为据,不得已出此下策,绝不是有意要伤害骨肉感情,而正是为了维护皇族的亲情和团结,希望就藩各地的亲王引以为戒。 周王朱橚是太祖朱元璋第五子,也是燕王朱棣仅剩的唯一一个同母胞弟。周王爷好学不倦,文采出众,擅长词赋,于草药也颇有造诣。朱元璋二十多个儿子里,才华超群者不在少数,楚王朱桢、潭王朱梓、蜀王朱椿、湘王朱柏、宁王朱权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风流才俊之士,博古通今,文采斐然。这其中,尤以宁王、蜀王和周王为最。不过,相比蜀王和宁王来,朱橚在为人自律上却远远不及自己的这两个弟弟。沈若寥上一次去开封,已经见识了周王的风格,私下里对梁铁寒总结为幼稚任性;而周王朱橚的性情大抵上也确实可以归纳为如此。他放纵不羁,风流恣肆——贵为亲王,恐怕难有不如此的。然而这位周王爷却连风流都风流得与众不同,因为看上了自己王宫里的一个田姓宫女,痴情过了头,竟然闹着要废掉自己的原配王妃冯氏,连带着冯氏给他生的长子朱有燉也一并遭殃,非要夺了朱有燉的世子之位,赐给田氏所生之子朱有爋。 即便是一般人家,嫡庶之间也有着不可逾越的尊卑之分,何况是血统高贵,万众瞩目的亲王家里;更何况周王的原配冯妃并不是一般女子,乃是开国元勋、战功赫赫的大将宋国公冯胜的女儿。朱元璋将冯胜之女册为周王妃,与他册常遇春之女为太子妃、邓愈之女为秦王妃、徐达之女为燕王妃、蓝玉之女为蜀王妃一样,本意是想笼络这些功臣宿将,通过结亲来结他们效忠的死心。结果,天真的周王以为自己可以率性而为,不但触怒了老岳丈宋国公冯胜,更激怒了父皇朱元璋。老皇帝把周王召至京师,一通破口大骂,将那个倒霉的田氏赐死,让朱橚终于明白了自己享受亲王特权的同时必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夺嫡之事这才算作罢。 然而,这件事的教训显然很快就被朱橚抛到了脑后。他继续胸无大志,随心所欲地生活,或许是太聪明了,过早地学会了如何把自己埋没在花草书本和笙歌女乐之中,不像他的十一弟蜀王朱椿,虽然嗜书如命,却时时刻刻不忘封地的大小政事民情,广施教化于内外,颇得美誉;他也不像楚、湘、宁王,酷爱文艺的同时,对武功狩猎也有同样浓烈的爱好,常常操刀弄剑,训练自己手下的亲军,以此为消遣;他更不像他的四哥燕王朱棣,将自己的封地当作国家,担当起和天子一样治国平天下的责任,悉心治理这片土地,事必躬亲,励精图治,坐镇大明帝国北部边疆,战功赫赫,威名四海。周王朱橚只是一心一意读他的经史,写他的诗文,养他的花草,享受他的醇酒美人,对其它事情不闻不问,任自己的封地开封黄河决口,任全城百姓生活贫困潦倒,什么都不忘心里去,只是过自己的生活。 然而他终究失了算,万没有想到自己纵然如此百无聊赖,毫无出息地度日,还是被自己的亲侄儿,年方二十二岁的当今天子扣上“异谋”的帽子,夺去了亲王的封号,转眼间废为庶人,举家发配到边远的云南蒙化。在此之前,周王府的长史王翰因为对朱橚狂荡不羁的行为实在看不下去,曾经屡屡劝诫王爷谨慎克制,没有结果;王翰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在一个夜晚突然装起疯病来,边跳边唱着跑出了周王府,从此再不曾在这世上露面。几天之后,曹国公李景隆突然率领大军包围了周王府,将周王全家具械装入囚车,押至京师。 朱橚在短暂的惊骇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在谨身殿的大殿上,声泪俱下地将天子侄儿朱允炆讨伐了一通,而后心平气和地听凭他下令将自己送交宗人府审议,而后再一次被关进囚车,押往遥远的云南。 坐在囚车里的周王朱橚得意万分,几乎有些趾高气扬。他很清醒,他明白自己的分量,他知道一切的用意,他看透了那个年轻的天子这一步拙劣至极却自以为十分高明的棋。他周王是所有亲王当中最没出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从来不曾有任何野心,对皇位构不成丝毫威胁。然而就是他周王,成了第一个被废掉的王爷;他心里清楚,比起武功高强,雄心勃勃的楚王和湘王来说,自己简直不值得一提,朱允炆却绝没胆量先拿下楚王和湘王,更不敢去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手握骁勇善战的朵颜三卫蒙古骑兵的宁王,虽然宁王朱权比起其他王爷来说更有野心,见多识广,饱读兵书,其武功和做文章的水平一样高超。而真正对皇位形成最大威胁的是燕王朱棣,这是天下人一致默认的事实,年轻的天子却没有表现出丁点儿对这个四皇叔的责备之意;正相反,朱允炆为了废周王一事,特意给燕王修书一封,向四皇叔解释事情发生的原委和过程,并且一再表示,所有罪行均系周王一人所为,与其他亲王无关,朝廷不会株连无辜;朱允炆也一向视亲情重于一切,将会尽最大力量维护家族的团结和完整,请四皇叔安心。 事实上,不光周王朱橚,不光其他的王爷,更不用提素来警惕的燕王朱棣——天下人都看得清楚,周王朱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谋”,拿周王开刀,无非是以儆效尤,敲山震虎,因为周王是燕王朱棣仅剩的一个同母兄弟了。朱允炆以周王为起点,拉开了他削藩的大幕,其醉翁之意,还是在于他真正的心头大患——四皇叔燕王。 皇位是顺利交接了;坐在皇位上的人和四方藩王屁股却并不觉得安稳,一方生怕重兵在握的叔叔们起来造反夺位,于是开始削藩;另一方更是恐慌得难受,个个对皇位垂涎三尺,却又害怕朝廷的大军,害怕篡逆造反的恶名,更加忌惮燕王,然而同时,他们又很难做到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因为明明最无辜的周王,已经成了削藩的第一个牺牲品,凡是手有重兵的亲王于是人人自危。 周王与四哥燕王本来站得就很紧,比起大哥太子、二哥秦王和三哥晋王来要亲密得多;看透了这一点,明白自己算是替四哥先挨了一刀,朱橚倒也落得个释然,刚刚在皇帝面前抹过眼泪,转眼就乐呵呵地踏上了去云南的路。他仿佛坚信有一天,自己还能回来,有一天四哥能让他的委屈没白受,有一天四哥会回报他。 远在北平的燕王爷,此时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流放万里之外,究竟如何感受?对于朝廷这并不高明却着实凶狠的一步棋,究竟想出了怎样的对策? 沈若寥对周王并不十分关心;他惦记的只有二哥梁铁寒,和燕王朱棣。周王被流放,二哥和嫂嫂下落如何?会不会一起流放?或是另谋生路?北平人都敬爱燕王爷,都希望燕王可以当上皇帝;道衍大师隐约也有此意。然而,王爷本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地图前的那番对话,沈若寥终其一生记忆犹新;王爷雄心万丈,应该不会甘心皇位落入自己那个书呆子侄儿之手;然而,当他提出应由燕王继承皇位时,王爷却明明批评自己是满口胡言。 王爷有必要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己的亲信面前,还如此谨小慎微吗?沈若寥并不认为,自己可以算得燕王的亲信;尤其最近三个月,他更是拿不准自己在王爷心目中究竟算个什么。然而,既然姚表一直为道衍大师与他意见相左而发愁,显然连姚大人和道衍大师也不知道王爷的真实想法。骆阳不是也说过,对于燕王来说,无论是做天子还是做亲王,都是一样的——可见王爷对身边最信赖最倚重的人,也不曾透露过半点自己的心思。 袁珙见他坐在那里出神,问道: “若寥?担心燕王呢?” 沈若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含糊道:“没有……酒太冷……” “朝廷这一步棋,完全是敲山震虎,做给燕王看的,”袁珙继续议论道,“难怪道衍大师突然着急上火地写信邀我过去——北平必是事先得到了消息。政治如同下棋,朝廷已经先走了一步子,燕王看似毫无动静,却未必落在下风;真正的决胜在于,双方心里的棋盘上,这局棋已经走到了第多少步。” “前辈,太和宫里有没有暖酒用的东西?风这么大,这个喝不了。”沈若寥心不在焉地搓着手中的酒杯,一面不断四处张望着。 “麓川的战事,不知进行的如何了。”王惊不理会他,只和袁珙沉浸在讨论之中。 “有沐春领兵,没什么可担心的,”袁珙只当平常地笑道,“不久前听说刀干孟被沐春打得满地找牙,向朝廷乞降,为先皇所拒绝,而必欲逐杀之。刀干孟于是只能负隅顽抗。天子已将滇、黔、蜀三地兵权统统交与沐春,令他发起总攻。想必现在,三地兵力已经集结完毕,部署方略都该妥当,就要发兵了吧。” 还丹真人抬头望天,眯起眼睛,若有所思道: “沐春真乃青年俊秀,和他父亲当年一样。云南自有沐家镇守,朝廷对西南边疆从来可以高枕无忧;成此子孙万代千秋之业,我大明当并立魏国公、西平侯两家为第一丰碑,令后人世代景仰。” 魏国公徐达乃是大明王朝开国第一元勋,家喻户晓的当世第一名将;大明帝国淮河以北的半壁江山,基本上全是他和常遇春两人打下来的。徐达用兵尤以稳重著称,凡出一令,必深思熟虑,且爱兵如子。正史记载:“达言简虑精。在军,令出不二。诸将奉持凛凛,而帝前恭谨如不能言。善拊循,与下同甘苦,士无不感恩效死,以故所向克捷。尤严戢部伍,所平大都二,省会三,郡邑百数,闾井宴然,民不苦兵。归朝之日,单车就舍,延礼儒生,谈议终日,雍雍如也。”大将之风无人能及。战场之外,大将军徐达为人之正更是名扬天下;虽然功高盖世,仍勤俭自持,忠心耿耿,嫉恶如仇。胡惟庸为左丞相时,他就常常在朱元璋面前直谏此人奸臣,有异谋,为不法。胡惟庸深感不安,曾以重金收买大将军门人福寿,想与徐达交好,结果反而被福寿告发。一时世人尽知连大将军的门人都如此正直清廉,何况大将军本人乎。所以朱元璋赞叹徐达曰:“受命而出,成功而旋,不矜不伐,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中正无疵,昭明乎日月,大将军一人而已。”[3] 后徐达病殁,朱元璋深感悲恸,为之辍朝,命举国哀悼,并追封徐达为中山王,谥武宁,配享太庙,列像功臣庙,位皆第一。子孙世袭魏国公之爵。 徐达的后代也都是非常之辈。四子中次子早亡,其余三子都是朝廷重臣:长子徐辉祖,嗣魏国公爵位,曾数出陕西、北平、山东、河南练兵,后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带兵为人,颇有父风。三子徐膺绪为中军都督佥事,世袭指挥使。四子徐增寿为前军都督府左都督。三个女儿皆是王妃,小女儿嫁给安王朱楹,二女儿嫁给代王朱桂,而大女儿就是赫赫有名的燕王朱棣的王妃。徐家门第高贵煊赫,非常人所能仰望。 王惊将徐、沐两家的功勋并论,是很有道理的。沐英是高皇帝朱元璋最宠爱的养子,朱元璋和孝慈高太后马氏待他视如己出,他和几个年长的兄弟太子、秦王、晋王、燕王、周王的关系也是情同手足,而且因为不存在皇位继承权的争执,比这几个王爷彼此之间还要亲密无间。沐英随父皇朱元璋征战南北,在朱元璋悉心培养下,文武齐长,德才兼备,既能带兵打仗,又善于处理政事,多次跟随在大将军徐达、常遇春、汤和、冯胜等人麾下,渐渐脱颖而出,屡建战功,成长为军中高级统帅,是朱元璋的左膀右臂,比几个哥哥都更有出息。洪武十四年,朱元璋拜颍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大将军,当时还是永昌侯的蓝玉为征南左副将军,西平侯沐英为征南右副将军,发大军征讨云南,将云南划入大明帝国的版图。云南战毕,朱元璋下令傅友德、蓝玉班师回朝,却命沐英留在云南,镇守滇中。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沐英镇守云南之时,当地一切事务不分巨细,均亲自过问处理;定制农桑课税,疏浚滇池水患,通盐井商旅,均民徭力役,将云南境内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朱元璋养子无数,都曾为他攻城略地,也都成为一方之守;然而像云南这样的边疆地区,少数民族杂居,矛盾突出,时有叛乱,镇守殊为不易,治理尤为困难,如今却一片安定繁荣。朱元璋大为满意,称赞说他所有养子当中,唯独沐英的功勋最大;此言并无偏颇。 沐英为人沉毅寡言笑,好贤礼士,勤俭仁爱,喜欢读书,深受治内军民拥戴敬仰,四方夷族归心。最初,因为孝慈高皇后驾崩,沐英感念养母的恩情,哭至呕血,据说从此落下顽疾。后来,皇太子朱标薨逝,沐英与兄长手足情深,悲恸之中,旧疾复发,撒手人寰。云南境内一片哀恸之声,“军民巷哭,远夷皆为流涕”。朱元璋闻其病故,也悲恸不已,令归葬京师,追封黔宁王,谥昭靖,与徐达一起配享太庙。 沐英四个儿子。长子沐春十六岁就跟着父亲西征吐蕃,然后从征云南,又从平江西寇,每每身先士卒,英俊勇猛,战功累累。朱元璋授他后军都督府佥事之职,群臣请试职,朱元璋却说:“儿,我家人,勿试也。”当场给予实授。沐春和其父沐英一样,善良仁慈,其所鞫录讼狱罪囚,往往宽释甚众。沐英死后,沐春便袭父爵为西平侯,同时继承父亲镇守云南的职责。此间,云南有几次小规模叛乱,沐春指挥若定,不日平叛。用兵如神,和父亲沐英毫无二致。 洪武三十年,麓川宣慰使思伦发与其属刀干孟不和;刀干孟遂赶走思伦发,起兵造反。这是几年来最大的一次民族叛乱。朱元璋拜沐春为征虏前将军,帅何福、徐凯讨伐叛军。沐春谋划缜密,旗开得胜,一路挥师追击,连克敌寨,屡屡告捷。叛贼纷纷投降,多达七万人。手下将士欲将降卒全部屠杀,沐春严令禁止。刀干孟被打得惨败,向朝廷投降,朱元璋却认为刀干孟死有余辜,拒绝了他的投降,而命沐春总滇、黔、蜀三地兵力,发起总攻。此时的沐春,年方三十六岁。 袁珙给南宫秋讲述这些功臣宿将的历史;三个人兴致高涨,争论不休。沈若寥沉默地坐在一旁,心情却烦闷抑郁到了极点;到了后来,他开始抱怨风吹得头疼。王惊看看日头已过正午,酒食也已吃尽,终于决定收住话题,下山各自回房休息。沈若寥这才松了口气。 ******** [1]白居易《对琴酒》 [2]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3]《明史?列传第十三》 第三十章 昨日秋风 他回到竹屋,就在榻上一头栽倒下去,想要打盹,却睡不着。眼前耳边回绕的全是山顶上的时政历史,交杂着燕王和周王的音容,道衍大师深不可测的微笑,姚大人忧心忡忡的眉宇眼神,燕王宫中的大明疆域图。好大的地图…… 傍晚时分,他终于放弃努力,决定下床出去透透气,于是踱出竹门,走到外面山路上来。他心情已经没有白天时低落,或者是已经落到了谷底,反倒平静起来。他只觉得空空荡荡,寥落消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出逍遥谷,往山上踱去。 秋日傍晚的山林,格外好看。满山丛林仿佛被斜阳染尽,一望无际的火红层叠之中,斑驳点缀着苍翠、靛蓝、魏紫、姚黄。是神话之中,盘古开天辟地时,撕裂陨落的时空的血肉点化;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迸溅出来的七彩熔岩。一切都是神话而已。神话是什么?——自己骗自己,然而情愿相信,不愿看破。 空山冷径。落叶凌乱地覆盖了脚下,而不区分山岩、山路还是草木。杳无人迹。这样最好;他不想见人,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在这空山中飘荡,在山上空荡的庙宇间,和山间浮云一起,漫无目的地随风漫溢。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南崖侧面的山麓上来。透过茂密的山林,便看到峭壁之上的狭窄山门;山门的另一面被面前的密林遮掩,看不清形容。他继续前行,很快穿出山林,视野豁然开阔。四周笔直陡峭的山峰拔地而起,高插入云;垂耸的悬崖峭壁之上寸草不生;山巅及一座座山腰岔出的狭小半峰上,却是葱葱郁郁;山脚下的幽谷深壑里,生满了松竹茂林。通天入地的山岩绝壁上,突兀地镶嵌着南岩宫年久失修,斑驳破败的红墙灰瓦,仿佛凌空虚驾的云台仙阁,却历经尘世的沧桑沉浮。残阳无力地伏在天外地平线上,落日绽放出最后的余晖,已是古铜中带血,漫山遍野深秋的山林都在夕照中浸透鲜血;一簇簇殷红的绝壁断崖之上,山岩坚毅的皱褶宛如青墨皴就,古老而粗糙。 他怔了片刻,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已被这天地间时空交错的娇美而雄壮所震慑而驻足。他呆立半晌,慢慢挪动步伐,直到进了山门,转过岩崖,走到南岩宫前,仍在禁不住惊叹自己置身所处的壮丽和悲凉。 龙虎殿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残阳透过宫门,投影在地面上的狭长的血印。他离开龙虎殿,穿过门洞,便看到狭窄的绝壁栈道,和栈道尽头的太乙真庆宫。整个宫庙以石雕凿于万仞绝壁之上,令人望而眼晕。右手身旁,万丈深渊就在脚下,只有一道矮小的石栏相隔;脚下的平台仿佛凭空悬吊在深渊之上。 一座三尺见深的狭小露台从绝壁上探出;一对玲珑华表之间,他终于看到了那道天下闻名的龙首石。龙头石雕的横梁约有一丈长,一尺阔,精美的祥云堆砌中雕龙凌驾,宛如活物;龙头上翘,高高顶起一朵莲花云团,中心一尊青铜小香炉,依稀仍有三顶燃香插在上面。 他凭栏而立,俯视着龙首石;石梁之下便是万丈深谷,一片山风猎猎。 二十年前,——确切地说,是二十一年前——武当山一场恶战,父亲全身而退,带着母亲,带着秋风,北上回家。 那一天,他们路过济南府,在一户人家落脚投宿。那是当地一家富户,做丝绸生意;主人姓梁,夫妇两个家里虽然有钱,却性格宽厚,好善乐施,在济南名声很好。他们像接待自己远道而来的亲人一样热情地招待了父亲和母亲,提供了丰盛的食物,和舒适的住宿。泉城济南风景秀丽,历史悠久,名胜颇多;父亲便带着母亲在济南逗留了两天,一直寄宿在梁家。临走前一天晚上,父亲要付给梁家一些食宿费,梁家夫妇非但分文不肯收取,还要馈赠一些盘缠和济南当地的特产。父亲便邀请梁家夫妇次日与他一同北上,去真水寨做客。梁家夫妇生意人,当然不是说走就能走得了的,便约定三个月后,生意清闲时,一定去燕山做客。 然而,当天夜里,梁家突然火起。父亲带着母亲跑出来,帮梁家救火,却发现这场火灾原来早有预谋,梁家的财物已经被洗劫一空,整个梁宅陷入一片冲天火海。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救出了梁家年仅六岁的独生儿子,却没能救出梁家夫妇,眼睁睁看着他们活活烧死在屋里。梁家十几口人,除了那个小男孩,其余无一幸免。 官府很快查清了案子。案情并不复杂,凶手也已经确定。可是,凶手早已连夜出逃,不知去向。案子于是只能石沉大海。父亲和济南的商人、百姓一起,安葬了梁家人之后,带着母亲启程继续回家。 那个被父亲救出的小男孩恳求父亲收他为徒,教他武功,他要为家人报仇。父亲不肯,他便跟着父亲,寸步不离,从济南跟到了北平,又从北平一路跟到了夜夭山真水寨,在父亲门前跪了一天一夜。母亲看不下去,求父亲收了他。父亲却说,让他跪上三天三夜再说;习武和报仇都不是想当然的,看他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结果,二哥梁铁寒就真的在夜夭山飞扬的大雪中,跪了足足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父亲终于走出门来,把昏倒的二哥抱进屋里,运功治疗他跪伤的膝盖。年幼的二哥醒来,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师父。 就这样,二哥成了作为天下第一高手的父亲一生中所收的唯一一个徒弟。非但如此;父亲和母亲感念在济南时,梁家夫妇的盛情接待,以及梁家人的宽厚友善,更被二哥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大的决心和毅力所感动,于是认他作了义子,待他如亲生父母一般,甚至远比对自己更加慈爱。当然,所有这些,他并不知道;这都是后来听族长大伯说的。 二哥在他十岁的时候离开夜夭山,到外面去寻找仇家报仇。在那之前的印象他还很清楚。他记得天天和二哥一起练功。他站在一旁,只是站,一连个把时辰,不能动一下,不然就会挨打。父亲教二哥练剑,父亲拿着秋风,二哥拿着一把普通的铁剑。他记得自己心里很羡慕,每每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练着最基本也最枯燥无味的站功,一面神往地看着二哥手中的剑,一如二哥神往地望着父亲手中的秋风一样。对于秋风的印象,那时的自己其实并不深刻。他只知道,那是父亲的宝贝。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让任何人碰过秋风;只在十年前,二哥离开夜夭山的时候,父亲才第一次把秋风交到二哥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辈子的人生离开了秋风,从此再不相见,阴阳两隔。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相信,父亲是很爱二哥的,也许真的比对自己更好,更像一个父亲。他不是还记得父亲曾常说,除了母亲和二哥,他再也不相信第三个人。 父亲练剑的样子,他已经印象十分模糊了。从十岁开始,父亲身边就再也没有秋风了。没有秋风的父亲,似乎再也没有练过剑,只有在辅导他的时候,会拿起一把木剑来,把拿着铁剑的他打得落花流水。自从半年前,十九岁的他阔别多年之后,第一次见到秋风,近在咫尺,刻骨铭心;从那以后,秋风到了自己手中,他便无数次在想象中勾勒父亲和秋风共舞的样子。 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一把神话中的绝代宝剑,一个传说中的无敌高手,人剑合一,秋风落叶;然后,边上若隐若现,静静伫立着一个梦幻中的惊世美人,深情地凝望着这一人一剑的结合,一面在心里,感受到父亲的感受,和秋风的感受;三个人完全融为一体,所以风云变色,天地相倾。 他还有更远的记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娃娃——记忆中的那个时候,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他却清晰地记得这一种情景:清静的午后,刚刚吃了个肚儿圆,撑得走不动,不能马上开始练功。父亲习惯午睡片刻,怕他调皮捣蛋,便抓了他躺在自己身边。秋风躺在他和父亲的中间,把父子俩隔开;父亲睡着了以后,总是极其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却时不时会伸手摸到秋风上,吓他一跳。长大之后,他明白这是父亲的习惯,即便睡着,也时刻惦记着秋风,时刻感觉到危险。 就是这样一个中午,父亲已经睡着;他顽皮好动,只乖乖躺了一会儿,便坚持不下去,于是爬到秋风上面,偷偷把玩这个宝贝。故事中,秋风的形象并不具体,只是一把剑,和其他剑的唯一区别在于,如果不是父亲睡着,打死他也不敢碰这把剑。他记得自己把秋风长长的剑身费劲地从剑鞘里拔了出来。剑很沉很沉,他拿不动,依然平放在床上,抚摸那些铭文,爬到上面滚来滚去。然后,他就开始放声大哭。锋利的剑刃割破了他的肌肤,流出红色的血来。他不记得疼,他只记得害怕。睡梦中的父亲被他的哭声惊醒,大吃一惊,抱起他来,飞跑着去找大伯。但是显然,在这件事上,大伯是大材小用了。他只是些表皮轻伤,上了药之后就没事了。回去之后,父亲按住他的屁股,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偶尔,父亲还是很爱自己的。 但那是很小很小时候的事了;他也很难再有类似的被父亲疼爱的记忆。随着父亲对母亲思念的加剧,他对自己也变得愈加刻薄残酷。他似乎再也不曾有机会,把肚子撑得像那时候一样滚圆,圆得走不动路。倒是暗房里无边的寒冷和孤独、黑暗和恐惧,还有饥饿和疼痛,成了他最为清晰而平常的记忆。还有那条床单,那条床单…… 父亲第一次把它拿出来的时候,他是十三岁,刚刚真正懂得自己来到这人世上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究竟为什么他没有母亲。 都说时间可以使人淡忘,可以治愈深刻的伤口,时间是这世上最神奇的灵丹妙药——在父亲身上,时间却失了效,或者,根本起了相反的作用,使他的思念和仇恨与日俱增,直到变得不可理喻。 十七岁生日那天,他突然领悟到,自己短短的人生就像一片树叶,发芽,生长,经历寒冷柔弱的春天,和欣欣向荣的盛夏,绽放出秋天最绚烂的色彩,然而终究经不住风霜雨雪,在枝头残败枯萎,最终飘然坠落,无依无靠,被人踩进雪地里,化作一抹烂泥。 他就这样一直退缩吗?他该不该有这份勇气,去希望,去渴望,去争取?他配不配?他值得么? 可他究竟想要什么?王真人告诉他,秋风就在龙首石上。此时此刻,龙首石就在脚下,就在眼前;咫尺之遥,中无遮拦,他却懒得动一动;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斗志。 原来,他真正想要的,从来也不曾是秋风。 第三十一章 武当之战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当年,你父亲就在此处,以交出秋风宝剑,并后退至龙首石上,凌空无凭而立于龙头之顶一整夜为条件,才换得征西将军邓愈承诺保证你母亲毫发无伤,由你外公带她先行下山,离开武当。” 沈若寥猛地醒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夕阳早已彻底落下;满天云霞已经变做凝血般紫褐,山上变得很暗,两翼和身后的峭壁之上仿佛都结起了一层冰冷的紫霜。 他回过头来,望着还丹真人,有些惊异。 “什么?” 王惊走到他身边,目光却停留在龙首石上,若有所思。 “次日清晨,你母亲早已下山。邓愈亲上南崖,见你父亲仍然如前约兀立于龙头之上,便也如前约相告,令堂已经平安离开的消息,随即下令手中大军进攻。南崖上下左右整夜都在团团包围之中,上千强弓硬弩严阵以待,不曾有片刻松弛怠慢。邓愈本以为,经过一夜寒风摧折,你父亲即便侥幸没有跌落,依然还在龙首石上,也只剩半条命而已;他将令一出,顷刻之间,箭雨遮天蔽日,南崖之上,一时昏天黑地,白日不见光影形容。这一阵箭雨之后,龙首石便剩下光秃秃一根石梁,没了人影。手下都督俯视查看,不见其踪。邓愈遂使大军自南崖而下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若寥沉默不语。黄狸子告诉他说,当年武当一战的细节,如今怕已无人知晓;他毕竟不可能跑到遥远的西北边关,打听当年西征吐蕃的老兵去向。他竟忽视了一个如此明显的事实:武当山掌门人,曾经亲历现场。 他问道:“我外公怎么会在?” 王惊答道:“贫道得到天子密旨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透露之人,就是你外公。你想必已经知道,你父母的婚约,并非父母之命、明媒正娶。你外公始终相信,是你爹拐走了你娘,一直想要贫道帮忙,救出你娘来。可我哪儿有那么大本事,能劝得了一个陷入深情的女子回心转意。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你外公亲眼见证他们的深情,明白自己真正对此无能为力。” 沈若寥低声问道:“那……后来呢?” 王惊继续叙述道: “武当山之大,藏一个人绰绰有余;朝廷别说十万大军,纵有百万,搜山却又谈何容易。邓、沐二将久经沙场,无论平原大漠,还是山川丛林,都有统兵作战的丰富经验;进驻武当山之时,便定下策略,分兵两处,一处环围于山下,并不上山,只是昼夜把守各处山道隘口,并在守点之间不断巡查,以使凡两丈之内,必有官兵巡守相望;巡守士兵人手执竹哨一枚,遇警则鸣,哨声尖锐无比,十里之内皆能立刻闻知,滴水不漏;同时有三千机动兵力守在将营,以备随机应变之用。另一路则顺主路上山,集中兵力部署在玉虚、南崖、紫霄、凌虚及金顶之上,而不在道路上设伏,并完全不管幽僻隐蔽的山溪野径,以使达到最大的机动性。山上兵力统一由邓愈上山指挥;沐英则留在山下,督围统帅所有山下守军,对邓愈形成呼应。” 沈若寥静静托着下巴,听入了神。夜色已经降临;山风愈发强劲,南崖之上一片幽暝。王惊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沈如风从南崖上消失,邓愈率手下大军搜山,一昼夜不见其踪,深感大势不妙,立刻决定放弃搜山,率全军下山,与沐英合兵,严守于山脚之下。却不料沈如风快他一步,一路潜行于密林之中,先他下山。警哨大作,沐英立刻发兵驰救,将营瞬间空虚;而沈如风其时早已突破防线,潜到将营之外,只待精兵出动,便闯入将营,直接劫持了沐英。 “令尊有沐英在手,从容不迫地等在将营之中,只待邓愈率大军后脚赶到,便以沐英性命相要挟,威逼邓愈还他秋风宝剑,许他快马,放他平安离开。沐英本是铮铮铁汉,此刻高呼抗议,极力劝说邓愈不要管自己,甘愿为朝廷死,也绝不能向这个丧尽天良的逆贼妥协。然而他毕竟是先帝最疼爱的养子,先帝对其视如己出;邓愈纵有三头六臂,在先帝面前宠极人臣,眼下面对如此威胁,又安敢对沈如风说个不字?他只得应允。令尊由是轻松拿回秋风,并得来一匹快马,挟着沐英上马,顺利地从本来插翅难飞的重围之中悠然脱身,非但自己毫发无伤,而且从始至终兵不血刃;十万大军一个也没少,此刻却都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一下,只能眼睁睁看他劫持沐英扬长而去。 “他一路单骑,飞奔到五十里之外,一片荒岭野林之中,拔剑击伤沐英,弃之而逃。沐英伤不能追,呼喊无力,又被丢在那么个无人问津的野地里,过了一天一夜才被大军找到。而邓愈在沈如风刚刚挟沐英逃离之时,便立刻派兵沿途去追杜南山,一定要把你母亲追回来。骑兵派出次日返回,却只带回了你外公一人。原来你父母早已私下商议约定,利用你外公,使杜云君先行突围,到五十里之外约定地点与你父亲会合。杜云君跟着杜南山走出三十里,便突然借机甩掉父亲,消失不见。杜南山等到追兵赶来,才知道沈如风原来早已逃脱。” 王惊转过身来,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 “当年的武当山之战,不过如此。你父亲深知自己武功再高,硬拼也不可能抵得过十万大军,为此早有谋划,因势制敌。世人看来,他从绝无可能脱身的死地安然逃生,是个神话。其实真正到了战场之上,一切到头来也不过如此简单。他手无寸铁,不伤朝廷一兵一卒,就能直接劫持主将,最终得以全身而退。邓愈身为开国奇将之一,生平未曾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而饶是如此,自己最终竟没能阻挡沐英受伤,被弃于荒郊野岭,险些丧命,心下更是羞怒难当;待到手下追兵带着杜南山回来报告杜云君逃脱的消息,邓愈急火攻心,当场呕血昏厥,从此一病不起。回师京城一路上,征西将军卧病榻上,拒绝进食进药,口中连称自己辜负圣上厚爱,朝廷重托,再无颜面去见天子。大军行至寿春之时,征西将军邓愈病故。 “先帝接到战报,连夜派出钦差至军中,仍以讨吐蕃之功,进封沐英为西平侯,并随钦差派出太医为沐英疗伤。五年之后,高皇后病薨,沐英旧伤第一次发作,呕血数升。世人都以为,他于此时落下顽疾;其实这个病根,真正源于武当山之战的创伤。后十年间,沐英伤病频繁复发,最终于洪武二十五年上,因懿文太子病薨,伤心过度,旧创崩裂,不治而死。” 还丹真人终于讲完了故事。沈若寥依旧一个姿势倚在石栏上,从始至终一言未发。一时间,充盈于耳的只有呼啸的山风;身后,太乙真庆宫的陈木门窗在山风中兀自摇晃,吱呀作响。 王惊静默少许,开口轻叹道: “若寥,这世上有很多事,你无法改变和否认。你是沈如风唯一的儿子。你身上流着他的血。我从你身上,也能看到很多你父亲的影子,不单单是容貌。你有他一样的执著坚毅,和冷酷无情。对于你的未来,我能看到无限的可能性;无限惊人的潜力,和无限坠落的深渊——二者并存。” 沈若寥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我爹的反复无常,背信弃义,荒淫无道,您也能在我身上看到?” 王惊安详地答道:“这些,我在你爹身上,其实并未曾见过。他如果真是反复无常,背信弃义,荒淫无道之徒,当年南岩之上,他不会想出如此办法来救你母亲;不会坚持一夜,信守承诺,挺立于龙首石上;也不会只伤沐英一人,而不坏大军一兵一卒。” 沈若寥道:“可是,您明明说过,黄狸子告诉我的,都是事实。” 王惊淡淡笑道:“事实不假;然而对事实的看法却未必人人相同。很多事情只是个人选择,本无必要有是非之分;更何况世间公认的舆论,有时往往短浅偏狭。” 沈若寥苦笑道:“前辈,他所作所为的一切既然都是事实,我倒想知道,究竟有什么样的看法才能为他开脱?他在张士诚、方国珍与先帝之间反复摇摆,把三方都耍得团团转,究竟图什么?还有他的滥杀无辜,拈花惹草,您又能怎么为他平反?” 王惊平静地答道:“我不能。我只是选择不去判断,因为你父亲从来不曾做出解释;我有任何判断,必然于他不公。他于武当之战的表现,已足够证明他本性并非尽如传说一般;他先前的全部所作所为,背后必有他自己充足的理由。若寥,或许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处在和他当年一样的位置上,全天下的人都唾骂你,痛恨你,而你却坚持自己的选择而义无反顾;或许,到了那时,对于世人的唾骂,你也会和你父亲一样,不予辩驳,置之不理。有些事情,不去解释不是因为心虚无力,而正是因为心中充实,而无所畏惧。” 沈若寥沉思良久,回味王惊的话。 他眉头微蹙,摇头说道:“前辈,或许那一天对我来说,真的太过遥远。别说我爹的道理;就连现在您的道理,我也听不明白,无法理解。只不过,如果您担心的是我痛恨自己的身世,痛恨我爹——我不能说我不恨,但我毕竟知命。他是我父亲,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无法否认,也不会妄图尝试。我爹临死前,曾对我三叔说,无论我怎么想他,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他无关。对我来说也一样;他是个正人也罢,歹人也罢,那是他的事;我不能改变,只能接受。我也不相信自己必然会像他,走和他一样的路。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和选择,我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也都和他无关。只是在世人眼中,一切却并非如此;世人的看法,虽然改变不了我爹,却最终逼得朝廷出动大军,逼得他躲回燕山;对我来说也一样。我就算再有十足信念坚持自己,不顾世人眼光,我又怎可能还有机会在这世人统治的俗世之中立足立身?” 王惊却摇头道:“你在夜半投江之时,倒曾有过十足信念;只是现在,我却在你身上见不到丝毫信念的影子。莫非你在牢狱之中的勇气和坚持,都被汉水冲走了?若寥,你曾说过,你之所以选择投江,是因为你对燕王有所接触和了解,锦衣卫对你却是陌生人;二者相较,你宁可选择相信燕王。既然如此,为何黄狸子独自一人,只言片语,你便相信了他,觉得燕王一定在戏耍你,心里从不曾拿你认真,一直只在偷偷看笑话?说到底,你内心深处,还是把燕王看作和所有短浅偏狭的世人一样见识;你未免也待燕王太过不公。” 沈若寥有些心虚,徒劳地补救道:“我没有……我只是……不能肯定……” 王惊温和地说道:“燕王心里究竟怎么想,你我可以继续猜上三个月,也始终只能是臆测而已。你真如此想知道,为何不自己直接去问他?若寥,三个月来,我从不曾问过你,是因为我知道你逃不过自己这一关;这个选择,你早晚要做。你打算躲避到什么时候?” 沈若寥没有说话,呆立片刻,转身离开露台,却没有去寻来路下山,而是走进了太乙真庆宫中。 王惊悄无声息跟进来,点起一支灯烛,静悄悄站到他身后。烛光跳跃之中,还丹真人轻声说道: “我武当山上,从来不缺空位。但凡诚心入道,愿意一辈子在此,闭关清净修炼之人,武当山必定虚怀以纳。若寥,武当山的大门永远会向你敞开;但是这里生来属于你,你却生来不属于这里。你想要的,并不是度牒。” “我明白,”沈若寥低声说道,“我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是……” 他不再说。 王惊无声地微笑了。 “你可知道,你父亲在世时,除了你母亲之外,他最相信的人是谁?” 沈若寥有些茫然。“我二哥?他亲口说的。” 王惊摇了摇头:“我指他隐退燕山之前,他还在俗世间纵横驰骋,空惹骂名的时候。” 沈若寥有些犹豫:“那……就只有前辈您了吧?” 王惊淡淡笑了笑。 “当然;世人都知道,沈如风生平不能与任何人相处,唯与还丹真人友善。世人却并不知道,除了贫道之外,其实还有一人,最为沈如风所相信和敬服。而这个人,恰恰又是燕王殿下的岳父。” 沈若寥心中一凛:“中山王徐达?” 王惊点了点头。 “人言令尊与朝廷上下人人交恶,六部五军莫不对他咬牙切齿,确是不假;惟有大将军徐达例外。最初,沈如风是被徐达所招降,后来两度反叛朝廷,先帝因此对徐达多有责备。待到汴梁之时,徐达却坚持己见,力排众议,接受了沈如风的请降,以此顺利收复汴梁,并使得令尊在洛水之役中拔得头功。先帝对此心中忧虑,可想而知。他暗中授命于徐达,绝不可信任此人,要其加倍小心警惕,并加强防备;若沈如风日后有变,先拿徐达是问。徐达受了密令,对令尊却是礼敬如初,甚至推心置腹,委以重任;令尊也不负厚爱,助其顺利攻克大都,平定西北。直到数年之后,武当山之上,朝廷大军合围之中,令尊与我提起朝廷,自天子而下百官皆被其视如沙尘草芥,唯对魏国公徐达没有一个字恶言,而反复称其与众不同,公允友善,利万物生民而不争,真正的心清如水,是朝中唯一可信之人。 “你想必已经知道,徐达为人正直清廉,满朝文武无人能及;胡惟庸气焰张天之时,连李善长也投其门下,而刘伯温则被其毒死,文武百官要则趋炎附势,阿谀谄媚,要则退避三舍,静坐远观;敢于当面怒斥胡惟庸,并对先帝直言进谏其为奸臣者,徐达是朝中唯一之人;据贫道所知,他也是唯一一个,在令尊还没有来武当山之前,便作书与他,劝他少行杀戮,收敛脾性,宽忍立世,为人间留善。至于你父亲后来兵不血刃地击败朝廷大军,回燕山隐居,从此再不复出,究竟是否是为徐达书信所动,贫道不得而知。” 沈若寥思索良久,说道:“这一切,只能说明中山王确实与众不同,却未必与燕王有任何关系。” 王惊微笑道:“正是。这一切,与燕王毫无关系。燕王雄才大略,心胸高远,主见刚强,很难为他人所动。徐达以功绩为人,兼为燕王岳父,虽备受燕王尊重和敬爱,却极少能影响他的见解和决定,也从不尝试。就连当年的高皇帝,也很难控制左右燕王的主见。更何况与他毫不相干的泱泱世众?” 沈若寥深深叹了口气,问道: “前辈,您说过,当年我爹曾以一个承诺从您手中换走秋风。他的承诺,是他愿意为了得到秋风,付出他的一切,而永远不会后悔?” 王惊淡淡说道:“你父亲承诺说,他愿意为秋风付出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名声,生命,心爱之人,一切一切。” 沈若寥轻轻说道:“可是,我娘最终不是因为秋风而死,是因为我而死。” 王惊微笑道:“你这样认为。你爹呢?” “他每天都会这样告诉我,整整十五年。” “他只是这样告诉你,这样告诉他自己。其实他究竟怎样相信,又有谁能知道?”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惊。 “可是,我爹最终去世,也并非因为秋风,而是因为我三叔下毒谋杀。而那时,秋风已经不在他身边五年了。”他质疑道。 王惊道:“若寥,你爹和秋风是一个人,一颗心。他以秋风而成天下无敌之武功,以武功而成天下首恶之骂名。如果没有那身武功,他或许顶多会被世人定义为一个市井无赖之徒而已。如果说,你娘去世,带走了他的灵魂;秋风的分离,则带走了他剩下的全部生命。” “前辈,秋风并不是他,”沈若寥摇头道,“秋风有灵;此灵不可玷污。我爹配不上秋风。他所作出的承诺,立下的誓言,也都是自私自利的想法,丝毫证明不了秋风的真正价值。我会向您,向世人证明——秋风生来是颗高贵无暇的心,可以历经烈火,溅满鲜血,但绝容不得污秽沾染。若日后我有负此言,践踏人间正义善良,教他宁可折断,碎裂成漫天飞雪,也绝不拿在我手中。” 还丹真人沉默片刻,肃穆说道:“你不需要向世人证明什么,更不需要向我证明什么。我从来也不是秋风的主宰。秋风生来属于你;你生来,便是秋风。你所做出的一切选择,无论善恶是非,都会同时是秋风的选择。你父亲一生,并没有做错什么。永远要对自己真诚,不要辜负了自己。” 沈若寥转过身,两步走出太乙真庆宫,回到龙首石露台上来。黑夜之中,狂风呼啸;头上的星光微耀,脚下面前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他纵身跃过华表,稳稳落到龙首石上。王惊追出来,赶到石栏边上,向下喊道: “剑在龙吻之中——” 他话音甫落,面前一阵劲风掠过;沈若寥已然越回露台之上。他走回太乙真庆宫中,双手横举在眼前,秋风缓缓出鞘;微弱的烛影飘摇中,秋风的反光投映在陈旧的殿梁和窗纸上,千万缕金光闪耀。 他望着剑上古老的铭文,轻轻念道:“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还丹真人微笑道:“还有真水无香;这三句话,本是一体。” 沈若寥放下手臂,将秋风收回鞘中。烛光将尽,夜黑如墨,山风凄厉地在宫外怒号;他却觉得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和笃定。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畿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王惊看到他眼中的光芒,一如秋风,虽然剑已入鞘,依旧在黑夜的宫庙中,金光闪耀。 他点了点头,淡淡笑道:“明早出发,一路小心。到北平后,莫忘代我向道衍大师问候一声。” 第一章 袁珙算卦 次日清晨,沈若寥带着秋风,跟着袁珙、南宫秋一起,告别了还丹真人,离开了武当山。 他们先到襄阳,在襄阳休息游玩了两日,选购马匹。三个人商量好离开襄阳以后,先去武昌,然后顺江一路走到应天都城。这样,南宫秋可以玩个尽兴,而袁珙也正想去应天看看那个刚即位的新天子直隶辖内的情况。他们计划在京城逗留三四天,然后北上,经过泰山和济南的时候,再游玩两天,然后回北平。 计划确定之后,沈若寥已经完全生龙活虎,按捺不住了。他在武当山闲住了三个月,眼看九月已经见底,憋不住想冲回北平,见到燕王,从而可以让自己的人生很快回归正轨。武当山三个月中,他想起燕王就阴郁头痛;此刻他却像变了个人,只要听人提起北平和燕王,他就异常兴奋。他最喜欢听袁珙讲起一些当朝的时政或前朝的历史;一天不听,他便坐不下去,总要想方设法引起话题,再从袁高人口中套出新的故事来。 他们离开襄阳,上了路。沈若寥骑在马背上;南宫秋坐在他前面,看着并行的袁珙,好奇地问道: “外公,你怎么愁眉不展的啊?” 袁珙微微一愣,敷衍道: “我有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南宫秋皱起眉头来:“外公你撒谎了。你边说边眨眼睛。” 袁珙着实无奈:“我眼睛进了沙子,能不眨吗?” 沈若寥在一旁笑道:“先生您就认了吧,您是斗不过她的。我早就认输了。” 袁珙苦笑道:“若寥,你不帮我说话,反倒给她撑腰。我之所以愁眉苦脸,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 袁珙点了点头。“你心向燕王,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你未来主运在应天?” “在应天?”沈若寥微微一愣。他想了一想,自作聪明地笑道:“这有何难;我明白了,一定是我为燕王作京城耳目。所以,自然主运在应天了。” 袁珙摇了摇头,有些忧心忡忡。 “跟你说话总让我觉得没信心,”他说道,“算了,咱们走着看吧。总之,到了应天,你千万小心着点儿;那里是京城,你别不知深浅。” 南宫秋插嘴道:“外公,你不如给若寥算一卦,看看他未来究竟是什么命运。” 袁珙无奈地笑道:“这卦可不是说算就能算的,频频求卦,反而会失算。” 南宫秋道:“我们求得还不算频吧。外公——” 她撒起娇来;袁珙招架不住,只得向沈若寥求助道: “若寥,你看这怎么办?她现在可是有恃无恐,只有你能治得了她。” 沈若寥同情地笑道:“袁先生,那可是我的姑奶奶,我也惹不起她啊。您就凑合胡诌两句,蒙她过去就行了。” 袁珙叹道:“这个行当,字字句句背后可都是人命关天的责任,如何是蒙人的事啊。” 沈若寥道:“我说句实话您别介意。算命先生说话,我向来是不买账的。至今为止,我唯一遇到过的说话神准的算命先生,便是成都城中的黄狸子,您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说的不是预言,而是事先精心策划好的阴谋。您是享誉宇内的相面高手。我的命运如何,您肯定第一眼见我时就已经了然于心。即便如此,您无论对我说什么,我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一样不会相信。非是我不相信先生您的为人和本事;我只是不信我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个定数;不相信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不相信我不需要努力,更不相信我没有真正的决定和选择。所以,先生您随便说什么都行,完全不用担心会产生什么后果,担负什么责任。” 袁珙淡淡笑道:“你既不信定数和命运,却为何笃信眉心一道浅浅的疤痕?” 沈若寥微微一愣,哑然无语。 袁珙下了马,望着他黯淡的神色,叹了口气,掏出卦签筒来,有些沉重地摇了摇头,走到江堤上来,面对滔滔汉水,说道: “若寥,其实该对你说的话,我已经都说过了。你说得不错,人生自有天意,然而天意并非绝对,更非定数,如同这汉水,早晚必汇入大江,然而每一滴水每一个时刻却都有各自不同的归宿,或迷于浅滩,或散入狂风,或陷于涡流。对你这样的人说太过宽泛的命运,毫无意义。要说具体实在的事情,老朽没那么大本事,更不能信口开河,只能问卦。只不知你想要问什么?” 沈若寥想了想:“先生要不就算算我十年之后在什么地方好了。北平,应天,北方大漠,或者随便什么别的地方——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是从此多了一个悬念和期待,至少还是件有意思的事。” 袁珙席地而坐,闭上眼睛,默念片刻,开始摇动签筒;良久,一支长长的竹签才脱颖而出,清脆落地。他停下手中的签筒,拾起那只签来,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道: “怎么会这样?” 沈若寥和南宫秋齐声问道:“是什么签?” 袁珙抬起头来,眉头紧锁,凝重地望着沈若寥,思索片刻,然后,将卦签递给他。 沈若寥和南宫秋一起接过来;那只长长的竹卦签上,正反两面,空空如也。两个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同时纳罕地看向袁珙。 袁珙解释道:“袁某这签筒里,一直放着这么一支空白卦签,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事,很多时候,是没有结果,没有未来,因而也算不出答案的。” “没有结果?”沈若寥匪夷所思:“可是,十年之后,我总会在一个地方吧?这种事怎么会没结果呢?” 袁珙叹道:“很明显,这一卦是失准了。” “失准?”南宫秋困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袁珙道:“就是问卦失败。可能有很多方面的原因,天时地气不合适,或是卜问次数太多,心不诚则不灵;或者,就是我的问题,现在一时找不到状态,手感不好。” “写字弹琴要有手感;算卦也要有手感吗?”南宫秋万分惊奇。 “那当然;每个人其实都在依赖自己的手感做事。唉,全当这一卦给你们看个笑话,以后再算吧。” 袁珙把空签放进签筒,收回自己的行囊。沈若寥和南宫秋只当他果真失算一次,想想高人难免也会出岔,没往心里去,便把这事立刻抛到了脑后,很快忘了个干净。袁珙却放不下心;空空的卦签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作为一个不可能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的答案,摆在他眼前,铁证如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还从来不曾失算过;他表面上解释说这一卦算败了,其实心里并不承认。 这件事像一块巨大的乌云,遮盖在他心田上空,从此挥之不去的阴影。 数日之后,他们到达了都城应天。帝京的繁华,对见多识广的袁珙来说不足为奇,却让两个少年大开眼界。沈若寥也算走过不少地方,然而无论古城开封、成都、襄阳和武昌,还是在燕王治理下迅速繁荣起来的北平,都远远不能与六朝古都的金陵、建康,大明王朝的京城应天相提并论。高大的城墙巍峨如山,固若金汤,这是朱元璋打江山时根据名儒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策略而依行的结果,也是大明皇室坐拥天下的屏障依托;秦淮河沿岸,十六座富丽堂皇的大酒楼鳞次栉比,热闹非凡,这是朱元璋为了接纳四方宾客,特别是招待外国使者而特意下旨修建的高级馆驿;俊秀风雅的民舍紧密有致;车水马龙的街巷人声鼎沸;国子监古朴典雅,清高严谨,令人肃然生敬;紧邻夫子庙的江南贡院里,数万号舍齐整密集,多如牛毛,叹为观止;而皇宫更是金碧辉煌,气势恢宏,高不可及,城上城下禁卫林立,旌旆迎风飘展,宫门虽敞,却戒备森严,沈若寥观察到,从宫门里进外出的所有人等都必须佩有腰牌,经过宫门时,需要通过卫士的仔细盘查,才能放行。百姓富足安乐,名胜古迹密集如发,多得数不胜数。 三个人本来计划在此停留三四天便继续北上,现在,沈若寥和南宫秋却不约而同被京城的风貌牢牢攫住,不断地在每一寸地上、每一个角落里反复游玩,不忍离开。城外牛首山有唐代弘觉寺和南唐二陵两处古迹,还有岳飞收复建康的工事故垒。与牛首山齐名的是栖霞山,应天人素有“春牛首,秋栖霞”的说法,因此沈若寥和南宫秋现在游玩栖霞山正是时候。山林茂密葱郁,曲径幽长,满山深秋的红叶绚烂如火,真的好像大片大片的霞云栖落在了山上。山上有金陵名刹栖霞寺,更有古老的南朝石刻千佛岩、隋朝名迹舍利塔。还有北崮山,幕府山,燕子矶……这一切都让两个人应接不暇,恋恋不舍,觉得即便是在应天定居下来,每日游玩,也永无穷尽厌倦之时。 行程便因此拖延下去,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段金陵之旅,继续北上。这座文化和财富沉积了千年的古都,在他的第一眼,便深深迷住了两个少年人。一个文武全才,怀着无比远大的志向,更被这京城的物华天宝、博大精深和浩然王气强烈地怂恿着,豪情壮志瞬间冲天而起,甚至直越宫禁之巅;另一个,也是一样饱读诗书,更从来没出过门,甚至没见过什么人,眼下见到真实的京城,竟然比书上写的、比想象之中更加壮丽丰饶了不知多少倍。应天府,在两个人心中,立刻血肉生动起来,并且不由分说地融入了更多放肆大胆的想象,从而变成了他们编织梦想的地方,梦想所在的地方,和梦想最终会实现的地方。 西南战事的新进展在此期间传来。九月中,正在麓川平叛的西平侯沐春暴病而亡,卒于军中。新天子下令,以左副将何福为征虏前将军,带领其众,继续讨伐叛贼。 听到消息,袁珙感叹道: “可惜啊。黔宁王沐英壮龄而归天;现在,其子沐春出师连胜,却和他父亲一样英年早逝,此乃沐家之不幸,更是我大明的不幸。” 沐春镇守云南七年,大力扶持农耕,辟田三十余万亩,开凿运河灌溉良田。云南百姓感恩戴德,集体募资为他立祠求嗣;无奈沐春仍然一生膝下无子。病故之后,西平侯爵位由其二弟沐晟继承。 西平侯沐家便这样,从此一代代在云南留守下去,处理当地政事,安抚各蛮夷少数民族,平定边疆叛乱,是大明帝国西南边陲重臣,为历代天子所倚重。大明王朝世代云南少忧,全仰赖沐家的杰出才干和热血忠心。 沈若寥在姚表家为仆时,特别是在洪家酒店做店小二时,经常能听姚表、听来往客人谈起这些大明王朝功臣宿将的故事。眼下,袁珙每日里给他二人讲解历史时政,沈若寥只觉得心驰神往,百听不厌,不由慨然提笔,在纸上写下: “丈夫立世,当存奇志。文以修武,武以利文。文当伯温,武胜伯仁。生为中山,死如文山。” 他把这几句话藏了起来,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半个字。 第二章 京城巧遇 转眼,已是十一月中。身上的盘缠已经花去了大半,再不回家,就连回家的钱也不够了。袁珙催促几次,沈若寥终于下定决心告别应天,继续北上。南宫秋左右纠缠,总算磨得他答应次日启程前再最后去一次雨花台,让她多捡两块漂亮的雨花石带着。 雨花台在聚宝门外聚宝山。晚秋的阳光坦然而通透地落在斑斑驳驳一片瑰丽的雨花石上,把这里辉映成整个应天京城最美丽最梦幻的角落。 南宫秋整个上午都趴在地上爬来爬去,执着近乎顽固地寻找着她所期待的那块完美的雨花石,那一块就能代表所有的集大成者。转眼到了午饭时间,沈若寥和袁珙两人都饿得肚子咕咕叫,眼见着南宫秋还是那一个姿势专心致志地扑在她那一堆收藏品上,翻来覆去地看着每一块小石头,不厌其烦地来回比较,细细品味,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 雨花台游人很多,或行或坐,散落在他们周围。他们专注于南宫秋的收藏,没有注意到三个书生打扮的游人慢慢踱过来,悠然信步在秋日五彩斑斓的山林中,同样五彩斑斓的石子路上,一面低头望着脚下的石子,一面在交谈。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一个人说道: “先生,在学生看来,应天都城里最好的地方,当非这雨花台莫属了。” 另一人笑道:“不会吧,嘉猷?我还以为,你一定觉得文渊阁是这京城里最好的地方了呢。” 文渊阁三个字,让沈若寥不由竖起了耳朵,小心地倾听。 那人笑答道:“希鲁兄差矣;文渊阁自然是好地方,只不过,不如这雨花台来历悠久,更不似此处有这般佛门渊源。” 对话的那人叹道:“是啊;如果传说是真,高僧云光在此讲经说法,感动得苍天散花落雨,入地即为瑰石,雨花台由此得名,看来梁武帝萧衍修行确实不浅。” 同行的第三个人此时开口道:“希鲁当真觉得,梁武能有如此造化?” 沈若寥听到那声音,心里登时一怔,抬起头来。那三人已然走出去几步,背影看去,三个儒士却都是一般清瘦身材,步履儒雅从容。他不由自主站起身,跟了上去。 被唤作希鲁的那人答道:“一座金陵城,‘南朝四百八十寺’,犹且不够,还要天赐一座雨花台。佛教之盛,梁武之功不可没啊。他被史家称为‘和尚皇帝’,绝无仅有,想来也算值了。不过,看来,希直兄对此另有看法?” 沈若寥听到“希直”两字,只觉得眼前一亮,脱口喊道:“正学先生?” 三人听到他喊,同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左侧那人面容清癯,五官端庄而肃穆,见到他,微微愣了一下,惊讶地说道: “沈若寥?” “是我,正学先生!”沈若寥欣喜若狂,“您怎么到应天来了?” 那个人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微笑道:“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才对。你不是回北平了吗?怎么跑到应天来了?燕王派你来给天子送土产?” 沈若寥道:“不,不是——我自从上次离开成都到现在,还没回过北平呢。” “怎么回事?”那人惊讶地问道。 沈若寥有些难堪:“我在半路上遭歹人袭劫受了伤,就没能赶回去。后来,又去了一趟武当山,办了些别的事情,所以一直耽搁到现在。” “现在,是来京城游玩了?”那人和善地问道。 沈若寥点点头。“正学先生,您不是蜀王世子的老师吗?也到京城来游玩了?” 那人笑道:“非也非也;我倒是想一辈子在蜀王府教世子读书,蜀王礼贤下士,世子又很聪明好学;可惜由不得我。当今天子一纸诏书,召我入翰林院作侍讲,我这才到了应天。” “什么时候的事啊?”沈若寥惊讶地问道:“我离开成都的时候,还是闰五月,这才过了半年。” 那人笑道:“半年如半生啊。天子的诏书是七月上下的。我到这京城已经三个多月了。” 沈若寥还要问什么,南宫秋却远远地跑过来,站到他身边,问道:“怎么回事,若寥?你碰上熟人了?” 沈若寥道:“是碰上贵人了。秋儿,这位就是当今天子身边首屈一指的翰林大学士,曾经的蜀王府世子师,汉中府教授,大儒宋濂的学生,闻名天下的正学先生,方孝孺方先生是也。” 南宫秋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神情文静,举止都雅的方孝孺,只见他衣冠简朴整洁,形容肃穆,目光温和之中透着坚定的光芒;她初出闺门,哪里听说过方孝孺的大名,但听得他是翰林大学士,蜀王府世子师,又曾经听袁珙讲过闻名天下的大明开国文臣,其中就有刘伯温和宋濂,更加上被对方高洁的气质所倾倒,立刻肃然起敬,拱起手来揖道: “南宫秋久仰方先生大名了。” 对面三个翰林学士都惊异万分地望着南宫秋。沈若寥看到她作揖,惊奇之中更多的是好笑,忙把她的手拉下来,凑到她耳边说道: “傻瓜,错啦,你应该屈膝行福礼;拱手是男人专用的。” 南宫秋立刻改正过来,屈膝作了个福。沈若寥对方孝孺说道: “先生见笑了;这位南宫姑娘是我在武当山游玩时结识的友伴,家里与武当山掌门高道还丹真人是故交。她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到外面来,很多事情都不懂,请先生多包涵。” 方孝孺对南宫秋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直面沈若寥,说道: “我来介绍一下。” 他指向身边同行的和他一样文质彬彬的两人:“这位是我的学生,姓林,名升,字嘉猷,洪武二十九年以儒士校文四川,今年七月和我一起被召入京师,现在是史馆编修,在文渊阁与修《太祖实录》。这位是我姑母的长子,姓卢,名原质,字希鲁,洪武二十一年进士,为翰林院编修,现在刚刚被天子任命为太常寺少卿。” 待到三人之间文质彬彬地行过礼,方孝孺问道: “若寥,来应天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沈若寥道:“已经十几天了,我们计划今天上午游过雨花台,便动身北上回家。” “这么着急回去啊?”方孝孺有些失望:“我还想请你去舍下小住两日;上次在蜀王府,我们讨论过一些很有意思的话题,我还想继续与你探讨切磋呢。” 沈若寥为难道:“我何尝不想啊;可是我已经耽搁了很久了,我这次离开家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我娘亲不知我是死是活,一定已经急坏了,我怎么也得赶快回去报个平安。” “还有燕王殿下,”方孝孺讳莫如深地微笑道:“他也在等着你回去向他报告消息呢吧。” 沈若寥道:“正是,所以,我只有等下次来应天时,再登门拜访了。” 方孝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若寥,两天时间,如何?” “什么意思?”沈若寥不明就里。 方孝孺道:“你在应天再多呆两天,就两天。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不能这么匆匆就道别。两天过后,你再启程回家。” “可是——方先生,我们已经把店钱都结了。实在是因为——再不回家,我们就没钱回家了。” 方孝孺笑道:“这个好办;就请你和南宫姑娘委屈委屈,在寒舍小住两日。我正好有两个女儿,可以陪伴南宫姑娘。不知两位可否赏脸?” 沈若寥还没开口,南宫秋就已经说道: “大学士,我外公也和我们在一起,您不会也让他上您家里去住吧?那该多挤啊。” 方孝孺笑道:“客人多了,主人自然只会更加高兴。不知南宫姑娘的外公现在何处?” 南宫秋立刻招呼袁珙过来,说道:“这就是;他是天下闻名的大神仙,算命算得可准了。” 方孝孺眼中一闪,小心翼翼地望着袁珙,问道:“请教高人尊姓大名?” 袁珙早知道面前站的是谁,心里正和沈若寥一样,暗暗埋怨南宫秋口无遮拦;燕王邀请袁珙北上,虽谈不上万分机密,可在朝廷的眼中,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然而南宫秋话已经出口,袁珙不好撒谎,只得老实答道: “方先生客气了;老朽姓袁名珙,字廷玉。” 方孝孺三人闻言,似乎大吃了一惊;方孝孺肃穆地打量着袁珙,礼貌而冷淡地行礼道: “原来是袁高人;久仰大名了。在下想请高人携南宫姑娘一起到舍下小住两日,还请高人赏脸。” 袁珙忙道:“哪里,方先生太客气了;只要沈少侠同意,袁某和外孙女岂敢拒绝先生美意。” 沈若寥只能说道:“既然如此,若寥恭敬不如从命了。还要多多麻烦正学先生了。” 方孝孺慷慨笑道:“何须客气。实不相瞒,若寥,我留你两日,是有大事要办呢。” “什么大事?”沈若寥小心地问道。 方孝孺望了望一旁的袁珙和南宫秋,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天机岂可泄漏;不过,我想,最迟今天晚上,你就知道了。” 沈若寥还是头一次见到,一向严肃的正学先生也有如此顽皮的时候。他笑道: “好吧;那若寥就翘首以待了。” 沈若寥三人在方孝孺家里住了下来。方孝孺家并不大,接待三个客人已经有些显得紧张。家里只有方孝孺的妻子郑氏,两个儿子方中宪、方中愈,和两个女儿。方孝孺还有一个弟弟方孝友,住在宁海老家。 方孝孺的父亲方克勤是有名的清官循吏,出任济宁知府,为官清廉谨慎,勤政爱民。诏命济宁垦荒三年一税,地方官吏却常常随意征敛,民怨沸腾;方克勤到任后,区田为九等,严格约束下属官吏按照等级期限征税,不得扰民为奸,效果显著;荒田开垦的数量大为增加。他建学校,修孔庙,大兴教化;罢筑城劳役,免去人民征役之苦。永嘉侯朱亮祖率舟师赴北平,河道干涸,便驱使了五千民夫疏浚水道,方克勤以为劳民太甚,屡谏无果,便昼夜向苍天哭求泣祷,果然天降大雨,水深达数尺,河道自通,朱亮祖舟师于是顺利到达。 方克勤为官俭朴至极,每日里食肉至多一次,一件布袍穿了十年,补了再补,也不曾丢弃置换新衣。他做济宁知府,政绩颇佳,却从不居功自伐,恭谨一如,不喜近名,曾经对自己三个儿子说过:“近名必立威,立威必殃民,吾不忍也。” 洪武八年,“空印”案发,方克勤株连其中,被朝廷逮至京师。济宁百姓万人空巷,拦截道路,不让朝廷带走方知府,编了歌谣唱道:“孰罢我役?使君之力。孰活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一路哭声震天,感动得朝廷派来的官差也流泪。然而最终,方克勤还是难逃一劫,和不计其数其他地方官员一起,为大明王朝里屈指可数的一件大案多添了一颗冤死的人头。方孝孺和大哥方孝闻、小弟方孝友一起到应天把父亲的棺材抬回老家。大哥方孝闻十三岁上就没了母亲,兄弟三人都和方孝孺一样好学不倦。方孝闻从此为父亲守丧,蔬食终制,直至病殁。 方孝孺除丧之后,回到老师宋濂身边继续学习,直到卒业。宋濂对他赞赏有加,曾经在给他的《送方生还天台诗》小序中写道:“予以一日之长,来受经者每有其人,今皆散落四方。黍稷虽芃芃,不如桋稗之有秋者,多矣。晚得天台方生希直,其为人也凝重,而不迁于物,颖锐有以烛诸理。间发为文,如水涌而山出。喧啾百鸟中,见此孤凤凰,云胡不喜!” 大儒宋濂将方孝孺比作“喧啾百鸟”中的“孤凤凰”,天下人于是皆知方孝孺学问之深,竞相传抄他的每一篇诗文。洪武十五年,方孝孺被人举荐到京师,太祖皇帝朱元璋见到他举止端整,十分欣赏他,对太子朱标说道:“此庄士,当老其才。”赐给他很多钱币,让他回家继续深造。后来,有仇家诬告方孝孺,朝廷将他逮到京师,朱元璋见到罪犯名册上有方孝孺的名字,当即将他释放。洪武二十五年,方孝孺又一次被人举荐入朝,朱元璋说道:“今非用孝孺时。”任命他作汉中府教授,让他去教书育人。朱元璋的真正用意,是把方孝孺留给自己的接班人——皇太孙朱允炆来一手提拔,以使方孝孺可以更加全心全意地辅佐未来的天子。方孝孺在汉中府教书,日与诸生讲学不倦。蜀王朱椿素闻其贤,亲至汉中请他到成都,作世子的辅导老师。蜀王对方孝孺尊重至极,特意为其辟书庐一间,题其额为“正学”,所以王府的人也都尊称方孝孺为“正学先生”。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皇太孙朱允炆登基为天子。年轻的天子对方孝孺仰慕已久,即位刚刚一个月,便迫不及待地将方先生召入京师,除为翰林院侍讲;朱允炆嗜书如命,对方孝孺以师礼相待,令其日夜伴读左右,遇到疑问便请方先生讲解,更时常向方先生咨问朝政国事。 正如朱元璋所期望的,年轻天子的极度信任和倚重令方孝孺感动得五内熨帖,深感无以为报,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对天子的辅佐与指教当中。不过,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实质上的教书先生而已,终日只跟书本和单纯的读书学生打交道,包括蜀王爷在内,对于处理复杂的朝政,重大的军国事件,究竟是不是和做文章一样也能随心所欲,手到擒来,高屋建瓴,沈若寥到后来也觉得好像确实有点儿不那么靠谱。 不过,他现在还没想到这一点。他只是很高兴自己景仰的方先生终于入了翰林院,在天子身边侍讲,有了一个配得上他的德行和才学的身份。 第三章 夜问天下 方孝孺安顿好他们三人之后,便离开家到外面去了,只说他去皇宫面见皇上,每天的例行公事。 他出去了整整一下午;过了戌正,他才回来,坐在久等了他一个时辰的饭桌旁,向妻儿和客人道歉说,万岁勤奋好学,废寝忘食,他为人臣当然更不能惦记自己的肚子,只好委屈大家和他一起挨饿了。不过,这是臣子的荣幸,因为万岁天子在和他一起挨饿,为了学问,为了得道。 饭桌上,南宫秋便大胆地提出请求,问方先生能不能准许自己用他的书房。她看过方家整个宅院,清贫如洗,——她也并没有参观过比方家更富裕的家庭。没有什么奇珍异宝的摆设可以吸引她,她自然全心关注到这个翰林大学士的藏书上来,并且惊讶地发现,如果藏书也可以有价的话,那方孝孺家里所有的财富都聚集在这书房里,并且绝对是家财万贯了。 “方先生藏书上的积蓄,可算是富可敌国了。”她这样说道。 方孝孺显然对她的请求感到意外,更为她如此的评论大大吃了一惊,当下问道: “南宫姑娘也爱看书?” 南宫秋道:“爱是爱,可惜看得太少啦。以前在家里,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本书,看了十六年。我有很多想看的书,都不曾见过,现在,先生您这有这么多好书,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我找不到的,所以,我才想问您能不能允许我看……” 方孝孺微笑道:“姑娘见笑了;方某的藏书实在少得可怜,岂能称得上富可敌国;天下藏书最多之处,是皇宫文渊阁。我太祖高皇帝费尽心血,从全国各地收集图书,有一些遗留在前朝宫殿里,更多的因为战乱,散失民间,缺集少页,整理和修复极为困难。先皇将收集整理的书卷全部藏在文渊阁中,所以,文渊阁是我大明的全国书库。到了那里,才真正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相比之下,方某的书房简直就是沧海一粟了。” “文渊阁……”南宫秋向往地念叨着:“我可以去文渊阁看书吗?” 方孝孺惊讶地笑道:“当然不行;文渊阁是天子读书的地方,常人岂可进入。就是太子和亲王,也不能随便出入文渊阁。他们都有专门学习的场所,太子在文华殿受经,亲王则在大本堂。只有天子需要留在身边咨询的近臣和翰林学士才可以随天子一起进入文渊阁。除此之外,就是只有天子任命的编修可以使用文渊阁,在文渊阁里奉诏编书。” “先生能进吧?”南宫秋问道。 方孝孺道:“承蒙万岁厚恩,方某每日得以进出文渊阁,服侍万岁读书。” “要是想读书的人都能有书读,要是文渊阁能对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开放就好啦。”南宫秋异想天开道。 方孝孺温雅地笑道:“姑娘愿望虽好,可是不合礼制;天子读书的地方,如何能对庶人开放呢。姑娘要是不介意,可以随意使用方某的书房,爱书人为知己,我将乐意之至。只有一点前提,请姑娘不要把书的顺序弄乱了。” 南宫秋笑道:“那是绝没问题的,我会很小心的,我会注意它们的顺序,肯定不会把它们弄脏,折皱——请先生尽管放心。” 方孝孺微笑道:“我很放心;若寥,我知道你也很爱读书。还有袁先生,习天命者必饱读经史。三位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方某的书房,我会深感荣幸。” 沈若寥看出方孝孺一直不断地瞟着自己,猜到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单独和自己说。吃过晚饭,看到南宫秋拉着袁珙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方孝孺的书房,他便跟方先生一起回到主人的房中,紧紧闭上了门。 方孝孺招呼他坐下后,问他道: “若寥,你是在蜀王殿下接到高皇帝驾崩丧报的第二天离开成都的,我没记错吧?” “没错,”沈若寥点头道。 “然后你就一直不曾回北平。”方孝孺道:“这样,也许你并不知道,燕王殿下在接到丧报之后,带领护卫亲军入京奔丧的事了?” “奔丧?”沈若寥摇了摇头:“这我的确没听说。” 方孝孺道:“高皇帝遗诏有言:‘诸王临国中,勿至京师’,燕王殿下却违背高皇帝遗诏,千里奔丧,而且还带了几千人的护卫亲军。”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问道:“正学先生,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方孝孺叹道:“谁知道呢,究竟是人之常情,还是另有隐情?——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带上护卫亲军随行,确实很过分。这架势不像奔丧,倒像是逼宫了。所以,当今天子不许他入京,派兵在江北截住了燕王,他只好退回北平。” 沈若寥道:“先生您多虑了。燕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他怎么可能逼自己侄儿的宫呢?” 方孝孺注意地审视着他:“你真的这么觉得?” “这还有什么真的假的?”沈若寥道,“我知道燕王,他慷慨大方,为人很有气魄,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王爷一定是当时太心急了,加上伤心过度,想也没想,就把手下的人全带上了。” 方孝孺沉思片刻,说道:“若寥,明日你与我进宫,面见天子,向万岁讲一讲燕王的情况。” 沈若寥闻言一怔,看到方先生的神情,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开玩笑,失声问道: “进宫?!” 方孝孺道:“下午在文渊阁,我已经向圣上说明了你的情况,圣上得知你在燕王手下做事,很想向你询问一下四皇叔的状况。我已经答应了万岁,明日巳正带你入宫面见天子。” 沈若寥倍感突兀和诧异:“方先生,这有些……皇上有什么问题,我告诉您,您再转告皇上不就是了,不用非叫我进宫吧?我一个平头百姓,酒店小二,皇宫那种地方岂是我进得的……” 方孝孺和蔼地笑道:“太祖高皇帝也是布衣出身,照样坐在万乘至尊的龙椅上,成就彪炳千秋之伟业。当今天子礼贤下士,自奉俭朴,决不会轻视平民百姓,他反而更欣赏你的平民身份;换作一个官宦出身的子弟,油嘴滑舌,心机甚重,说出来的话,十分里九分是假。万岁正是想通过你这个普普通通的北平百姓,来了解一下燕王的真实动向。” “您的意思是,明天我非去不可?” 方孝孺点头道:“对;因为圣上已经下旨了,你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沈若寥只得答应道:“好吧,那也只能这样了。只不过,我对宫里的礼节一窍不通,一定会和秋儿一样到处闹笑话,到时候您可千万提醒着我点儿。” 沈若寥离开方孝孺的房间,回到他和袁珙同住的屋里来。很晚,袁珙和南宫秋才从书房回来;等南宫秋在自己住的房间里睡下来,沈若寥这才把方孝孺跟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给了袁廷玉。 听说沈若寥第一次到应天来就要进宫面见天子,袁珙开口便道: “果然,我说过你未来主运将在应天。现在看来这一点已经在慢慢实现。你小子可真行,这是上辈子修来的富贵命吧?” 沈若寥道:“袁先生,您就别开玩笑了,还是帮我想想到底该怎么应付吧。” 袁珙沉思片刻,问道:“若寥,你知不知道现在,燕王心里对这皇位,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若寥摇了摇头:“不知道。王爷一个字也没跟人说过——没有任何人知道,不光是我。” “那就好办了。反正你也什么都不知道,皇上能问出什么来?” “可是,王爷确实有和天子一样的雄心抱负,”沈若寥发愁道:“王爷志向远大,这个说好事是好事,说坏事也是坏事,天子还没有想到要北征鞑靼,王爷就已经盘算了很久了。单凭这一点,就足以引起朝廷猜忌。我怕我中了他们的圈套,不小心说出去。” 袁珙道:“若寥,你听着:周王已经被朝廷贬到云南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已经开始大力削藩,无论如何是必然要对燕王下手的了。你这回进宫,燕王的真实情况,其实你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沈若寥道:“不一样;就算他们早晚要对王爷动手,早与晚也是有区别的——对于王爷来说,当然是越晚越好。这样,至少他还有时间准备反抗。” “你很希望燕王举兵了,这么说来?”袁珙饶有兴趣地问道。 沈若寥微微一愣,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没这么说;战争毕竟不是好事。我只是说,非到不得已的时候——如果朝廷不招不惹他,不会处心积虑非要把王爷弄得跟周王一样惨,王爷起兵夺位就是不义之事;不过,如果朝廷逼人太甚,王爷总还是应该起来自卫的。” “到了那种时候,其实很难判断清楚这二者之间的区别了,”袁珙轻轻叹道。“若寥,明天进宫,你不用拘谨,也不用担心,就算你把王爷说成有昭然若揭的篡逆之心,朝廷也决不会立刻对燕王下手。” “先生,您又算卦了?” 袁珙道:“这些事不用卦签,凭常理就能判断出来。朝廷显然是盯住了燕王,必欲拔之而后快,这下手是必然的了,却不直截了当,而是先废了完全无害的周王,柿子专拣软的捏,就是这个道理。他害怕燕王有野心也好,知道燕王真有野心也好,就是没胆量立刻对燕王下手。所以,就算你明天明明白白告诉皇上燕王打算造反,他也会想尽办法走弯路,继续削其他的藩王,而决不会去动燕王。燕王有的是时间。” 沈若寥问道:“袁先生,您希不希望看到王爷起兵呢?” 袁珙微笑了:“凡事有天意。我无可奈何,索性不操心。” “先生,如果燕王终将被消灭,您就不会接受道衍大师的邀请,跟我一起回北平了。您肯定已经算出什么来了。” 袁珙笑道:“我算出你的主运在应天;还算出来,十年之后,你会在无地。你怎么比我自己还相信我算的卦呢?” 沈若寥问道:“当今天子是二十二岁,是吗?我好象听说过。” “对,二十二岁,一个书生,很会写诗属文。” “燕王完全可以效仿周公辅成王啊。”沈若寥道。 “一厢情愿,”袁珙说道:“就算燕王愿意,皇上肯定也不愿意。他会一天到晚坐立不安,生怕他的周公别有用心。” “听您的意思,王爷这兵是非起不可的了?” 袁珙道:“若寥,你仔细想想,我们谈的是什么问题?是皇位的问题。皇位的问题,有史以来,和平解决过吗?那些所谓和平解决的,其最终结局却又如何呢?” 沈若寥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其实,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么远这么多,一时半会儿我也琢磨不出来。——先生,那您说,皇上和方先生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我爹是谁?他们会信我的话吗?” 袁珙道:“你在成都蜀王府里,与方孝孺相处,就没有看出蛛丝马迹,他究竟知不知道你的身世?” 沈若寥摇头道:“我那时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我根本没留心。” 袁珙道:“我料想,他们必然知道。天子也一定知道。至于他们信不信你——至少,天子还愿意召你入宫问话,甭管这其中,好奇心究竟占了几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渴望知道燕王的一切细节,胜过对你的好奇心。” 沈若寥想了想,摇头苦笑道:“算了,不管怎么说,明天先进宫去看看天子再说。” 第四章 奉诏入宫 次日昧爽,沈若寥和方孝孺一同起来;沈若寥留在院子里练功,方孝孺则去宫中早朝。早朝过后,方孝孺回到家里来,带着沈若寥一起入宫觐见。 沈若寥一路坐在方学士的单轿中,看着方孝孺一身的官服行头,很是新奇。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身着官服了,却是头一次可以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大明朝廷官员的服饰。姚表当初是经过燕王的请求,以太医院御医的身份从行至北平,入了燕王府,实质上官衔只有正八品。而方孝孺却是正五品的翰林大学士。沈若寥望着他头上的乌纱帽,交领之下一身大红色的圆领公服,心里先生出一股天然的敬畏。他仔细端详着方孝孺胸前那块九寸见方的补子,上面绣着一只白鹇鸟,立在一块太湖石上,引颈向日,展翅欲飞;绣工精致细密,画面栩栩如生;闪金地蓝绿色深浅云纹镶嵌其中,间以八宝、八吉祥纹样,四周加衬白色片金缘,十分华美。 方孝孺解释道:“这官服上的补子就显示了官员的等级。这只白鹇,是五品文官的象征。此服由圣上钦赐,才能这般华美;否则,以方某的薪俸,是决舍不得做如此精致的补子的。” 轿子进了洪武门,一路穿过两旁的文武衙门,向正北走去。东文西武,由南而北,坐落于东侧的工、兵、礼、户、吏五部衙门和宗人府,并东内侧兵马司、太医院、詹事府和翰林院一起,正对坐落于西侧的太常寺,后、前、右、左、中五军都督府,以及西内侧的钦天监、旗手卫、锦衣卫和通政司。刑部衙门则因为审案需要,连同大堂一起建在了皇城之外的市区之中。时候已近巳时,所有的官员都在专心办公,偶尔有人在各部、府之间跑动;四下里十分安静。 轿子继续向北前行,走到大路尽头,穿过一片空旷的广场,停了下来。广场东西两侧对称的是两座一般大小的门。沈若寥的目光却被牢牢吸引在了正北侧的城门上;高达数丈的城墙极为坚实厚重,固若金汤地坐镇在皇宫外面,东西两向延伸下去,将整个皇宫滴水不漏地围拥起来,风雨不动,飞鸟难入。城墙上雄伟恢宏的城楼高耸入云,红墙金瓦,旌旗飘展,一块巨大的匾额挂在山檐之下,天蓝色地,三个金色大字“承天门”威严而冷漠地高高俯视着下面的一切。 这便是皇宫的正门承天门了。面前一条清波鳞闪的护城河自西向东笔直地流过,正对宫门的河面上,五座雕栏汉白玉桥横穿而过,通向宫门。这便是外五龙桥了。正中央的玉桥最为宽阔高大,两侧的四桥由内向外渐小。 承天门俨然如一尊金刚巨佛,张口扑面而来,要将两个渺小的人一口吞进,或是要将他们永远地镇压在庞大的城墙下面,就像压盖两粒微茫的沙尘一样轻而易举。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过外五龙桥,通过了承天门守卫,进入了皇城。 正北方遥遥端坐着又一座高大的城门。中央御道两侧站了四排亲兵,两排紧贴御道,面向东西,个个都是笔直如旗杆,目不转睛;另两排在这两排外面,背向御道,面朝大路两侧的高大城墙。沈若寥望着这支传说之中武功水平和战斗力都远在五军和边塞藩王的亲军之上的军队——名副其实的皇宫御林军,不由自主有些暗暗兴奋。 过了端门,沈若寥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仍然是如先前一样平整开阔的御道,两侧笔直肃穆的御林军的队列一直向北延伸下去,直到很远的前方,才赫然耸出一座巍峨的城门。 “这么远?”他不可思议地轻声叹道。 方孝孺微笑道:“还好啦;天天走,就不觉得远了。” 大路两旁红墙和士兵一样高大坚固地沿途矗立下去。红墙之间的道路显得极其肃静而遥远。沈若寥只觉得自己心里也肃静起来,步履也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方孝孺肃穆地压低了声音,向他指点道: “‘左祖右社’;这右面红墙的里面,也就是皇宫的左前方,是太庙,供奉祖宗和开国功臣;左面红墙的里面,也就是皇宫的右前方,是社稷坛。前方是阙左门和阙右门;再往前是左掖门,右掖门。” 走过了左右掖门,两个人终于来到了午门前。午门的守卫御林军进行了最后一道盘查之后,两个人这才进入了真正的皇宫内城。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上内五龙桥,指着前方正北的一座两侧带角门的大门说道: “这便是奉天门了。过了奉天门,就是三大殿;你现在看到的是奉天大殿,是天子举行大典的地方,包括登基大典,册封大殿,祭祀大典,还有拜将出征的典礼。此外,每年的元旦、元宵和万寿节,要在奉天大殿举行普天同庆的宴会。奉天殿过去是华盖殿,是天子在举行大典时更衣和休息的场所;另外,就是御览宗室谱册,以及上皇太后徽号的仪式在此进行。华盖殿后面是谨身殿,天子举行宴会、廷试以及公主出嫁,皆由此殿。三大殿往北,就是乾清门,乾清门里就是寝宫了。天子寝宫乾清宫在前,然后是皇后正殿交泰殿,然后是皇后寝宫坤宁宫。左右两侧则是东西六宫,为妃嫔的寝宫。三大殿东侧是文华殿,你可以看到它的殿顶。文华殿是天子早朝和太子讲读之所。西侧是武英殿,是天子斋居和日常召见文武百官的地方。我们要去的就是武英殿。” “文渊阁在哪儿?”沈若寥问道。 “那里,文华殿的后面,”方孝孺指道:“离得太远,文华殿又高,你在这里是看不到的。” 我可以过去看看吗?沈若寥暗想;只是一瞬间,他就否决了自己的问题,觉得自己简直天真得可笑,也就没有再去给方孝孺增添笑料。 宫阙万间,烟云腾驾。沈若寥遥遥凝视着文渊阁的方向,想象了良久;然后,他收回目光,透过威仪的奉天门,眺望了一下正北面金碧辉煌高大巍峨的奉天大殿。 祭祀大典,拜将出征…… 可惜里面坐了个书生。如果是燕王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上,拜将出征…… “当年北征前元,高皇帝便在此殿上,钦点徐达、常遇春为大将军,诏告天下,誓师出征。”方孝孺突兀地说道。 “方先生?”沈若寥心里一惊,不知方孝孺如何看穿了他的心思。 方孝孺说道:“徐、常二将一路挺进,拔山东、河南、关陇,直克大都,方才有今日的北平,燕王的封地。” 他话中仿佛有某些特别的声音;沈若寥听出不对劲来,转过头,小心地凝视着方孝孺的眼睛。 方孝孺直视着他,轻轻微笑了,继续说道:“后来,傅友德征云南,蓝玉征大漠,都是在这奉天大殿上接过大将军宝印和尚方宝剑。高皇帝亲自为他们把酒壮行,万民瞩目。” “那,燕王两次率军出征大漠,也是从这儿出发的吗?” “那倒不是;”方孝孺答道:“燕王是亲王,所以高皇帝下令燕王直接从藩地北平出军。” 沈若寥望着那遥不可及,又高不可攀的金銮大殿,有些怅然若失。 方孝孺微笑道:“走吧;我们去武英殿。时辰差不多了。” 他带着沈若寥,下了内五龙桥,向左转,顺内河走了一段,穿过右顺门,直行了许久,然后再右转,穿过武英门;一幢高大富丽的歇山顶大殿拔地而起,武英殿三个烫金大字醒目地在高处天蓝色的匾额上闪耀。一队御林军威严而冷静地守在殿外。 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到大殿的厚阶之下,向守在阶下的卫兵说道: “翰林侍讲方孝孺求见万岁。” 天子身边的亲兵早已熟识方学士了,恭敬地说道:“万岁爷有旨,方大人来了,只管进殿就是,无须通报。” 方孝孺道:“这位沈若寥是燕王殿下身边的人,从北平过来,万岁谕旨召他入宫问话,还请大人代为禀奏。” 那亲兵听罢,小心地审视了沈若寥一番,没有说话,匆匆走上台阶,向大殿门口左侧伫立的侍卫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卫转身进了大殿。殿门右侧的侍卫依然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也不看周围一眼,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少顷,从大殿里面高声传出了一声拖了长音的吆喝: “宣:翰林侍讲方孝孺进殿;宣:沈若寥进殿。” 朝廷命官与平民是断不能平起平坐的,何况是正五品的翰林大学士。方孝孺怕沈若寥不习惯,回头看了看他,见他脸上除了紧张以外,没有什么奇怪的神色,便悄声说道: “走吧;你跟在我后面就行,不用怕;见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第四章 奉召入宫 次日昧爽,沈若寥和方孝孺一同起来;沈若寥留在院子里练功,方孝孺则去宫中早朝。早朝过后,方孝孺回到家里来,带着沈若寥一起入宫觐见。 沈若寥一路坐在方学士的单轿中,看着方孝孺一身的官服行头,很是新奇。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身着官服了,却是头一次可以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大明朝廷官员的服饰。姚表当初是经过燕王的请求,以太医院御医的身份从行至北平,入了燕王府,实质上官衔只有正八品。而方孝孺却是正五品的翰林大学士。沈若寥望着他头上的乌纱帽,交领之下一身大红色的圆领公服,心里先生出一股天然的敬畏。他仔细端详着方孝孺胸前那块九寸见方的补子,上面绣着一只白鹇鸟,立在一块太湖石上,引颈向日,展翅欲飞;绣工精致细密,画面栩栩如生;闪金地蓝绿色深浅云纹镶嵌其中,间以八宝、八吉祥纹样,四周加衬白色片金缘,十分华美。 方孝孺解释道:“这官服上的补子就显示了官员的等级。这只白鹇,是五品文官的象征。此服由圣上钦赐,才能这般华美;否则,以方某的薪俸,是决舍不得做如此精致的补子的。” 轿子进了洪武门,一路穿过两旁的文武衙门,向正北走去。东文西武,由南而北,坐落于东侧的工、兵、礼、户、吏五部衙门和宗人府,并东内侧兵马司、太医院、詹事府和翰林院一起,正对坐落于西侧的太常寺,后、前、右、左、中五军都督府,以及西内侧的钦天监、旗手卫、锦衣卫和通政司。刑部衙门则因为审案需要,连同大堂一起建在了皇城之外的市区之中。时候已近巳时,所有的官员都在专心办公,偶尔有人在各部、府之间跑动;四下里十分安静。 轿子继续向北前行,走到大路尽头,穿过一片空旷的广场,停了下来。广场东西两侧对称的是两座一般大小的门。沈若寥的目光却被牢牢吸引在了正北侧的城门上;高达数丈的城墙极为坚实厚重,固若金汤地坐镇在皇宫外面,东西两向延伸下去,将整个皇宫滴水不漏地围拥起来,风雨不动,飞鸟难入。城墙上雄伟恢宏的城楼高耸入云,红墙金瓦,旌旗飘展,一块巨大的匾额挂在山檐之下,天蓝色地,三个金色大字“承天门”威严而冷漠地高高俯视着下面的一切。 这便是皇宫的正门承天门了。面前一条清波鳞闪的护城河自西向东笔直地流过,正对宫门的河面上,五座雕栏汉白玉桥横穿而过,通向宫门。这便是外五龙桥了。正中央的玉桥最为宽阔高大,两侧的四桥由内向外渐小。 承天门俨然如一尊金刚巨佛,张口扑面而来,要将两个渺小的人一口吞进,或是要将他们永远地镇压在庞大的城墙下面,就像压盖两粒微茫的沙尘一样轻而易举。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过外五龙桥,通过了承天门守卫,进入了皇城。 正北方遥遥端坐着又一座高大的城门。中央御道两侧站了四排亲兵,两排紧贴御道,面向东西,个个都是笔直如旗杆,目不转睛;另两排在这两排外面,背向御道,面朝大路两侧的高大城墙。沈若寥望着这支传说之中武功水平和战斗力都远在五军和边塞藩王的亲军之上的军队——名副其实的皇宫御林军,不由自主有些暗暗兴奋。 过了端门,沈若寥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仍然是如先前一样平整开阔的御道,两侧笔直肃穆的御林军的队列一直向北延伸下去,直到很远的前方,才赫然耸出一座巍峨的城门。 “这么远?”他不可思议地轻声叹道。 方孝孺微笑道:“还好啦;天天走,就不觉得远了。” 大路两旁红墙和士兵一样高大坚固地沿途矗立下去。红墙之间的道路显得极其肃静而遥远。沈若寥只觉得自己心里也肃静起来,步履也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方孝孺肃穆地压低了声音,向他指点道: “‘左祖右社’;这右面红墙的里面,也就是皇宫的左前方,是太庙,供奉祖宗和开国功臣;左面红墙的里面,也就是皇宫的右前方,是社稷坛。前方是阙左门和阙右门;再往前是左掖门,右掖门。” 走过了左右掖门,两个人终于来到了午门前。午门的守卫御林军进行了最后一道盘查之后,两个人这才进入了真正的皇宫内城。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上内五龙桥,指着前方正北的一座两侧带角门的大门说道: “这便是奉天门了。过了奉天门,就是三大殿;你现在看到的是奉天大殿,是天子举行大典的地方,包括登基大典,册封大殿,祭祀大典,还有拜将出征的典礼。此外,每年的元旦、元宵和万寿节,要在奉天大殿举行普天同庆的宴会。奉天殿过去是华盖殿,是天子在举行大典时更衣和休息的场所;另外,就是御览宗室谱册,以及上皇太后徽号的仪式在此进行。华盖殿后面是谨身殿,天子举行宴会、廷试以及公主出嫁,皆由此殿。三大殿往北,就是乾清门,乾清门里就是寝宫了。天子寝宫乾清宫在前,然后是皇后正殿交泰殿,然后是皇后寝宫坤宁宫。左右两侧则是东西六宫,为妃嫔的寝宫。三大殿东侧是文华殿,你可以看到它的殿顶。文华殿是天子早朝和太子讲读之所。西侧是武英殿,是天子斋居和日常召见文武百官的地方。我们要去的就是武英殿。” “文渊阁在哪儿?”沈若寥问道。 “那里,文华殿的后面,”方孝孺指道:“离得太远,文华殿又高,你在这里是看不到的。” 我可以过去看看吗?沈若寥暗想;只是一瞬间,他就否决了自己的问题,觉得自己简直天真得可笑,也就没有再去给方孝孺增添笑料。 宫阙万间,烟云腾驾。沈若寥遥遥凝视着文渊阁的方向,想象了良久;然后,他收回目光,透过威仪的奉天门,眺望了一下正北面金碧辉煌高大巍峨的奉天大殿。 祭祀大典,拜将出征…… 可惜里面坐了个书生。如果是燕王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上,拜将出征…… “当年北征前元,高皇帝便在此殿上,钦点徐达、常遇春为大将军,诏告天下,誓师出征。”方孝孺突兀地说道。 “方先生?”沈若寥心里一惊,不知方孝孺如何看穿了他的心思。 方孝孺说道:“徐、常二将一路挺进,拔山东、河南、关陇,直克大都,方才有今日的北平,燕王的封地。” 他话中仿佛有某些特别的声音;沈若寥听出不对劲来,转过头,小心地凝视着方孝孺的眼睛。 方孝孺直视着他,轻轻微笑了,继续说道:“后来,傅友德征云南,蓝玉征大漠,都是在这奉天大殿上接过大将军宝印和尚方宝剑。高皇帝亲自为他们把酒壮行,万民瞩目。” “那,燕王两次率军出征大漠,也是从这儿出发的吗?” “那倒不是;”方孝孺答道:“燕王是亲王,所以高皇帝下令燕王直接从藩地北平出军。” 沈若寥望着那遥不可及,又高不可攀的金銮大殿,有些怅然若失。 方孝孺微笑道:“走吧;我们去武英殿。时辰差不多了。” 他带着沈若寥,下了内五龙桥,向左转,顺内河走了一段,穿过右顺门,直行了许久,然后再右转,穿过武英门;一幢高大富丽的歇山顶大殿拔地而起,武英殿三个烫金大字醒目地在高处天蓝色的匾额上闪耀。一队御林军威严而冷静地守在殿外。 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到大殿的厚阶之下,向守在阶下的卫兵说道: “翰林侍讲方孝孺求见万岁。” 天子身边的亲兵早已熟识方学士了,恭敬地说道:“万岁爷有旨,方大人来了,只管进殿就是,无须通报。” 方孝孺道:“这位沈若寥是燕王殿下身边的人,从北平过来,万岁谕旨召他入宫问话,还请大人代为禀奏。” 那亲兵听罢,小心地审视了沈若寥一番,没有说话,匆匆走上台阶,向大殿门口左侧伫立的侍卫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卫转身进了大殿。殿门右侧的侍卫依然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也不看周围一眼,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少顷,从大殿里面高声传出了一声拖了长音的吆喝: “宣:翰林侍讲方孝孺进殿;宣:沈若寥进殿。” 朝廷命官与平民是断不能平起平坐的,何况是正五品的翰林大学士。方孝孺怕沈若寥不习惯,回头看了看他,见他脸上除了紧张以外,没有什么奇怪的神色,便悄声说道: “走吧;你跟在我后面就行,不用怕;见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第五章 建文天子 沈若寥点了点头,跟在方孝孺后面,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登上高高的台阶之后,在两个威严肃立的御前侍卫的注视下,跨过高高的门槛,迈进了武英殿的大门。他始终低着头,从迈上第一级台阶时起,直到进了大殿,仍然不敢抬头,只是紧张地盯着脚下的红地毯,感觉心里悬了起来,晃来晃去,让他发慌。 走在前面的方孝孺却显然早就习以为常了,亮开嗓音从容不迫地说道:“微臣方孝孺叩见陛下。”一面不慌不忙地拉起公服下摆,在廷前跪倒下来,叩首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若寥望着方先生磕头山呼,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机械地跪下来,学着方孝儒的样子,说道:“草民沈若寥叩见天子,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人从前面的高台上走下来,径直走到方孝孺面前,就要伸手去扶这个声名遐迩的翰林大学士,一面说道: “方先生快快平身;朕说过多次了,先生是朕的老师,在朕面前不用如此多礼。” 沈若寥不由暗自心惊:他听到的声音如此年轻而文弱,就像一个胆小的学生面对自己严厉的师父一样,没有丝毫天子的架子,帝王的威风。 方孝孺受宠若惊地叩首道:“万岁是君,微臣岂敢造次。微臣谢万岁隆恩。” 说完,他才站起身来,抚平自己的衣裳,回头望了沈若寥一眼。这个初次入宫的少年还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朱允炆回到御座前坐下,问道:“廷上何人?” 沈若寥仍然趴在地上不吭声;方孝孺小声提醒道: “若寥,问你呢。” 沈若寥吃了一惊,自己刚刚分明已经说过一次了,皇帝为什么还要再问呢,莫非他忘了不成;他只得答道: “草民沈若寥,叩见天子。” “平身吧,”依然是那个柔弱而轻淡的声音。 沈若寥照猫画虎道:“草民谢天子隆恩,”这才敢站起身来。 朱允炆看到方孝孺立在一旁,指了指旁边已经备好的座椅,道:“方先生请坐吧。” 方孝孺道:“微臣不敢,谢万岁隆恩。” 朱允炆和善地笑道:“先生不必多礼,先生如此辛苦,朕看了也不忍心啊。先生莫要推辞,请就座吧。” 方孝孺了解皇上的脾性,知道推辞不得,也不再执拗,说道: “那臣就有忝圣恩了。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说完这些,他才毕恭毕敬地在专门为他准备出来的座椅上端坐下来。 沈若寥到了此时,终于耐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偷偷抬起眼睛向前方高台上瞟了一眼。 这一瞟,他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高高的御案后面,是一座宽大威严的龙椅;龙椅正中央端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那少年人生得十分纤瘦,皮肤苍白而娇嫩,五官清秀,宛若妙龄少女一般;薄唇甚窄,紧紧地抿着,双眉微蹙,目光欣喜之中带着明显的担忧,似乎还有一丝惊恐和疑虑,苍白的面颊有些微红。乍看之下,这个高坐殿上的少年就像一个十五六岁、女扮男装的羞怯的姑娘,而不是一个已经二十二岁,娶了妻子,并且有一个三岁儿子的成年男子;或者,也是一个整日锁在书房只是埋头苦读,不食人间烟火的勤奋诸生,而绝非一个万乘至尊的天子,大明帝国的君主,铁血皇帝朱元璋的接班人。 沈若寥一时有些发呆,先前对至高无上的天子的所有想象被眼前所见瞬间击得粉碎,皇宫的威仪在他心里产生的紧张和畏惧感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早已从多方面有所耳闻,并不是不知道,当今天子、刚刚即位的新皇帝很年轻,是一个酷爱读书,并且基本上只爱读书的人。 但是再年轻,二十二岁的人,总该看上去比十九岁的自己要老一些,成熟一些。然而现实和想象之间竟有如此天渊之别,尽管朱允炆也戴着大明天子独享的乌纱善翼冠,穿着历朝历代天子专有的宽大的龙袍;金灿灿一片纯净的明黄色,太阳一样光芒万丈,至尊高贵的五爪团龙花绣,蕴意深刻的十二章纹,加上必不可少的玄带,雕龙白玉佩——所有这些,似乎非但不能增添这个皇帝的威仪尊严,反而显得极其不合身,显得他更加柔弱。 每一件龙袍都是依据天子的身材量身**,怎么可能不合身呢? 沈若寥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允炆。朱允炆也在打量他,少顷之后却发现对方始终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年轻的天子脸上先红了起来,一时竟然不知该问些什么,只好转过脸去,看着方孝孺,嘘寒问暖起来。 沈若寥这才注意到,武英殿里并非只有三个人。还有两个文官模样的人,并排坐在方孝孺身边。两个人看样子都是不惑之年,一个身材稍有发福,另一个和方孝孺一般瘦削,肤色黝黑;两人都生得温文尔雅,神闲气定,和方孝孺穿着同样的公服,只是胸前的补子图案不同。方孝孺的补子上是一只白鹇,和他一般瘦的那个官员胸前却是一只孔雀,而那个稍胖些的文官胸前是一只锦鸡。 在沈若寥看来,白鹇、孔雀和锦鸡都是一样漂亮的珍禽,三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等级差别;然而他很清楚,补子上不同的飞禽恰恰代表了每个官员不同的品阶,是有明确的高低之分的。不过,他看到方孝孺和另两个人之间显得十分亲切友好,彼此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和隔阂,他也就闹不清楚这三种鸟究竟谁最高贵,谁相对来说低贱一些。 朱允炆和方孝孺三人聊了一会儿,方孝孺便说道: “万岁昨日命臣带沈若寥入见,沈若寥现在就在这里;万岁和两位大人何不趁此机会,向他询问清楚,一探燕王的底细呢?” 那三个人闻言,都齐刷刷地看向沈若寥。朱允炆开口问道: “你就是沈若寥?” 沈若寥木然地点了点头,看着这个文弱的书生,一时还难以迫使自己相信他真的就是当今天子。 “令尊可是沈如风?” 沈若寥微微怔了一下。他料到了天子会问到父亲,然而此刻,天子的问题还是让他感到突兀和难堪。 他答道:“是的。” 朱允炆沉默片刻,羞怯轻柔地说道:“皇祖考有遗命,凡我朱明子孙,永世不可重用沈如风之后。先帝尸骨未寒,四皇叔怎么就已经两度违背先皇遗命,先是带兵奔丧,又重用沈如风之子?” 沈若寥愣了愣,慌忙答道:“陛下误会了;一者,燕王当初给我差事之时,先帝还在世,王爷也还没有收到禁令;二者,我在燕王身边其实什么也不是,就是帮王爷跑个腿儿,送送信儿什么之类的,打杂而已,根本谈不上重用。” 方孝孺插嘴道:“陛下,沈若寥在燕王府虽然没有实职,却深受燕王殿下信赖,曾经帮燕王送密信至成都蜀王藩邸,一路披荆斩棘,排除艰难险阻,顺利到达成都。此人年纪轻轻,武艺却极为高强,又是知书达礼,侠肝义胆,想来燕王殿下定然对他青眼有加。燕王府精兵数千,高手如云,燕王却单单选他一个平民来送信,便是明证。” 沈若寥心里大慌;燕王要他去成都送《蜀王入川图》一事,何等机密,他和吕姜的人头都拴在上面;他对任何人都不曾透露半个字,以为一切机密只有王惊知道。锦衣卫果然已经向朝廷报告了一切;他只不知,他们手中究竟掌握了些什么证据?自己两度投江,不曾招过半个字,而蜀王的密信,明明已经在汉水中泡成了一团烂泥。方孝孺从何得来“密信”的想法? 他惊慌失措,语无伦次道:“陛下,方先生——方大人他过奖了,我其实真的是无才无能,论武比不上您身边的御前侍卫,论文更不能和方先——方大人相比。王爷让我办事,实在是因为当时他手下的人都抽不出工夫来,所以只能我去——” “能从北平数万人中挑中你这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你并不普通。”方孝孺微笑道,“陛下,燕王重用沈若寥在先,先帝遗命在后,确是不假。这一点上,燕王不能算违背先皇遗命;然而他私用沈如风之后,而事先不向先帝报奏,求得圣旨许可,不能不说是一过。” 朱允炆犹豫地点了点头;那另两个文官也一并附和。 那个身材稍胖的文官乃是兵部尚书齐泰。此人是洪武十八年进士,洪武二十八年做到兵部左侍郎;朱允炆即位后,于今年六月擢他为正二品兵部尚书,同参军国事。旁边那个瘦小黧黑的文官名叫黄子澄,本名黄湜,子澄为字,与齐泰举同年进士,为翰林修撰。今年六月被朱允炆提拔作正三品太常寺卿,兼翰林大学士,和齐泰一起同参军国事。这二人被朱允炆视为左右手,频频召见,时常咨以国事,深得天子器重。方孝孺虽位在二人之下,却因德行才学甚高,深得二人敬重,交情甚厚,同时也和二人一样成为朱允炆的股肱近臣。 此刻,齐泰开口问沈若寥道:“你是怎么被燕王殿下挑中的?” 沈若寥把自己当街拦驾救人,激怒两位王子,反而得到燕王赞赏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 黄子澄便问道:“燕王给蜀王的密信里,写了些什么?” 沈若寥慌忙答道:“我奉王爷之命,带了北平的土特产送给蜀王,并没有密信。” “没有密信?”方孝孺眼睛闪了一闪:“我却记得,燕王殿下送给蜀王一幅画,蜀王看后显然是心领神会。难道这幅画,是北平土特产?” 沈若寥仿佛被人在头上闷了一棍子。他大惑不解,愣愣地望着方孝孺: “画?!” 夫人城头,牢狱之中,黄狸子苦苦相逼,也只是逼他说出燕王所送的神秘之物究竟是什么,并要他交出蜀王密信。朝廷从何得知,那是一幅画?方孝孺已经把细节掌握到了这个地步,他很难再继续编织;此刻,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可能地圆谎。 他说道:“我只知道,王爷交与我一只木匣,说是专门为蜀王选备的北平土特产,要我送到成都。若寥受托于人,总不好私自拆开包裹来看,木匣中究竟装了何物,我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无非是些糖炒栗子、柿饼之类的东西。” 齐泰在一旁问道:“方大人,那画上画了些什么?” 方孝孺摇头道:“我只在路过蜀王书房时,远远看到,蜀王殿下捧画细赏,画上似乎是一幅普通的山水图,蜀王赏毕却抿口沉思而笑。之后,他便将那画带入收藏室中,旁人不得看见。” 黄子澄疑惑地问道:“山水图画之中,又能有什么机密?” 齐泰问沈若寥道:“蜀王对燕王可有回信?” 沈若寥暗想黄狸子必早已报告朝廷全部细节,无可能撒谎,好在密信已毁,内容无人能知;此刻惟有老实答道: “蜀王有一封回信;若寥答应了蜀王会亲手交到燕王手中,不愿意失信于人;锦衣卫不讲道理,逼我交出信来,我没有办法,投江自尽,信也毁了。” “什么??”天子和三个文臣齐刷刷大吃一惊。 他们的反应,让沈若寥更加吃惊。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过了片刻,齐泰先醒过神来,狐疑地问道: “你刚刚说,锦衣卫?” 沈若寥此刻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朝廷这走的究竟是哪步棋;他的心思此刻已经全部乱套,不由自主地,实情全部说出口来: “锦衣卫在襄阳截住我,说是朝廷怀疑燕王与蜀王通谋,有造反之心,逼我交出蜀王的信来。我不肯,过江之时,投水自尽,又被他们捞上来,折我一条肋骨,把我投到牢中去逼供,还说要押我回京师锦衣卫大狱中去上大刑。我夜半逃到江边,又被他们追上,只好再次跳江,幸得还丹真人驾船路过,才将我救起;我就是这样去的武当山。” 君臣四人听他讲述,却是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仿佛是在听天书。 朱允炆先开了口,声音中充满了激动和震怒: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朕一点儿也不知道?锦衣卫也太大胆了,背着朕私自行事不算,还随便伤人?” 沈若寥只是更加吃惊和茫然:“皇上您……不知情?” 第六章 高皇遗命 方孝孺在一旁说道:“若寥,半年前,今上刚刚即位之际,便因锦衣卫行事恶劣,下诏废止锦衣卫大狱,焚毁一切刑具,全部案件及日后所有刑侦事宜悉移交刑部和大理寺,从此锦衣卫只是普通亲军一卫,位在上十二卫亲军之末,再没有任何权利刺探侦查和逮捕任何人。你所说之言,令人难以置信;天子面前,半个字的谎言都是欺君重罪,你要知道厉害。” 沈若寥惶恐而迷茫,呆呆地望着方孝孺,说道: “方先生,若寥方才所言,并无半字谎言。您可让太医查验,我肋骨虽愈,必有痕迹可寻。也可派人去武当山询问王真人;出家之人,必不会撒谎。还有襄阳府衙——锦衣卫曾将我关押于江边野外一座废弃牢房中,说是襄阳大牢——是不是襄阳大牢我不敢说,但那牢房肯定还能找得到。襄阳城中羁押主审我的锦衣卫,自称姓名是黄狸子,一直在成都城中化装盯梢蜀王府,因我不相信他是锦衣卫,他还给我看了他的敕字银牌。” 他又把黄狸子相貌描述了一番。朱允炆惊怒道: “朕何时派过锦衣卫去盯梢亲王了?太胡闹了!” 方孝孺转过身,面对天子,奏道:“陛下,臣请彻查此事;如若是锦衣卫擅自越权行事,出手伤人,无故囚人,则是抗旨违法,请陛下务要严惩;若不是锦衣卫所为,则必有人假充锦衣,用心叵测,更要清查,以免让陛下在天下臣民心中失信。” 朱允炆连连点头道:“当然;朕一定要查明此事;锦衣卫如有任何违规渎职,绝不姑息;若是歹人冒充锦衣作乱,朕一定追查到底,绝不放纵他们继续为害生民。朕也会派太医为你验伤,并向还丹真人求证,还你一个清白。” 沈若寥忙答道:“陛下言重了;若寥不得已毁了蜀王书信,朝廷不怪罪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朱允炆叹道:“你这么做,本来情有可原;歹人行凶,还害得你投江负伤。蜀王给燕王回信,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朕也不一定非要看过,还让两位叔叔难堪。不就是幅山水图吗?朕看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齐泰却说道:“陛下,此事诡异并不在于燕王赠送蜀王画卷,而在于他送的明明是幅画,却要谎称是北平土产;燕王野心勃勃,城府极深,不可不防。” 朱允炆道:“一幅山水图而已,里面又能暗藏什么玄机?朕看顶多不过是四川物产丰饶,四皇叔想些奇珍异宝,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所以通过山水画卷来暗示十一皇叔。” “我看不会,”黄子澄道:“燕王其人野心勃勃,所以十分克己自制,生活极为俭朴,颇有高皇帝遗风。他贵为亲王这么多年,连次妃媵妾都不曾再纳一个,四川纵然物华天宝,又如何能吸引他的兴趣呢。此人志向远大,绝非财宝风物所能动其心志的。” 沈若寥道:“黄大人有所不知,其实燕王生活并不节俭。” “何以见得?”黄子澄有些怀疑地望着他。 沈若寥道:“那次我因为冒犯了两个王子,被亲兵抓进燕王宫里去,那王宫不是一般二般的大,而且极其富丽堂皇,相比之下,蜀王殿下的府邸简直太过贫寒了。” 齐泰说道:“这是自然;燕王的府邸就是前元皇帝的皇宫,自然不是一般王府所能比拟的。洪武十一年冬十二月,定诸王宫城制式之时,高皇帝曾经为此事特意修书与其他藩王,燕王因为北平情况特殊,占了前元大都的皇宫,奢华一些,要其他藩王切勿以此认为高皇偏心,或是以此为借口互相攀比,大兴骄奢靡费之风,明令‘诸王府营造不得引以为式’。燕王府虽大,并不能说明燕王本人生活奢侈。” 方孝孺道:“说得是;若寥,你阅历尚浅,想来也并没有见过真正穷奢极欲的场面,还不了解奢侈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程度。燕王毕竟贵为亲王,日常生活总会讲一些排场架子,你第一次看见,自然会觉得富贵不能及。” “再说,高皇帝派他镇守北平,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严防沈如风复出;高皇帝对此事的态度,燕王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明了,他却违背高皇意愿,重用沈如风之子,尽管高皇遗命在后,他却绝不能以此为借口,说自己毫无所知。”齐泰说道。 沈若寥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不应。御座之上,朱允炆有些看不过去,轻柔地说道: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沈如风既已不在人世,先人作恶,何苦却要子孙来受累。” 齐泰道:“沈如风当年劣迹斑斑,人神共愤,天下皆知;燕王却一意孤行,还要重用其子,难道还想要当年的不幸再度发生?我大明已经遭受过一个沈如风,不能再受其害了!” 方孝孺却正色道:“齐大人,此言差矣;沈如风是沈如风,沈若寥是沈若寥。沈如风已死,我大明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沈如风了。沈若寥虽是其子,却与他父亲截然不同;我与他有过接触,各方面仔细观察,他都是一个单纯正直仁善之人,与其父根本不是一路。正如圣上所说,我们只要杜绝先人作恶便够了,何苦非要连累子孙?” 黄子澄频频摇头道:“陛下,方先生,问题的关键并不在燕王重用沈如风儿子,而在于他私自行事,却向朝廷隐瞒不报;这隐瞒的背后,必然是用心叵测。” “好啦好啦,”朱允炆抬起手来,哀怨地止住他们的争论,说道:“三位爱卿,不要争了;朕回头给四皇叔修书一封,温旨责其不该不事先奏报朝廷便是。” 三个文臣这才住口。朱允炆叹了口气,问沈若寥道: “你常在四皇叔身边,可曾听他提起过先帝?提起朝廷?可曾听他提起过朕否?” 沈若寥道:“陛下,我一共只见过燕王三面,王爷在我面前总共没说过几句话,说过的话也都无关痛痒。在我看来,他因为还不了解我,所以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信任我。所以,他让我送的任何东西,很可能都没什么价值,只是为了给我出题,考察我的本事和忠心而已。燕王在乎亲情,一向也爱惜面子,不可能有异心;皇上您不必为此担心。” 方孝孺却正色说道:“若寥,你年轻天真,不谙世事,看不透燕王的虚伪;天子对燕王的担忧之大,由来已久,并非一两封密信,一个神秘的画卷所起,更非你所能理解。若寥,你抬起头来,看看天子。” 沈若寥微微一愣,茫然地抬起头,望着朱允炆。 方孝孺道:“你看到了吗?天子龙颜不展,忧心忡忡。今上即位以来,已有半年,这半年时间里,微臣就不曾见到万岁脸上有过轻松的笑容。若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也许你一直在想象之中认为,天子万乘至尊,极尽富贵,还有什么可忧愁的;但是现在你看到的,却正是当今天子忧国忧民的样子。试问:大明王朝肇造初始,高皇帝励精图治三十一年,四海安定,万民兴旺,天下一片欣欣向荣,天子何忧之有?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忧在燕王。” “忧在燕王?”沈若寥吃了一惊。 “方大人,”黄子澄插嘴道:“和他说这些,是否有些不妥?” “黄大人放心;方某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方孝孺平静地说道:“此人年轻有为,我和他说这些,正是要让他看明白,免得走错了路,白白耽误了自己的才干。” “方大人?”沈若寥莫名惊诧。 方孝孺道:“若寥,你知不知道,燕王很有可能起兵造反?” “……”沈若寥一时哑口无言,“……造……造反?” 方孝孺站起身来,开始在大殿上慢慢地踱步,一面说道: “燕王觊觎皇位久矣;他是重兵在握,又曾经几次带兵出征,大获全胜,沙场经验丰富,在军中有很高威信。他想夺取皇位,比其他所有的藩王加起来都更有胜算。” 沈若寥有些战战兢兢地说道:“燕王不会造反的吧……他和天子是一家人,他跟蓝玉又不一样……” 方孝孺严肃地说道:“你别忘了,蓝玉与皇室也是姻亲。正因如此,所以他才更加危险。如果道义已经不能约束一个人的时候,对他来说,弑君叛主和手足残杀没有什么区别,燕王完全可以和蓝玉一样,谋反篡位。”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方大人,可是——王爷是很在乎面子的人,他怎么可能容忍别人说他谋反篡位,说他宗族自戕,——他绝不会这么干的。”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带着数千精兵南下奔丧呢?”黄子澄发问道:“他明明知道,高皇遗诏诸王坚守藩地,不得入京奔丧,他却执意违背高皇诏命,是何道理?” 齐泰说道:“对嘛;就算是奔丧,也不应该带兵;浩浩荡荡一支军队,明摆着是向朝廷炫耀武力,给天子施加压力。”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说道:“这个我也是刚听方先生说才知道;那时候我还在外面。我是五月上离开北平的,已经半年多没有回去了。” 黄子澄道:“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高皇闰五月乙酉驾崩,燕王闻讯,带着数千精兵南下,打着奔丧的旗号。朝廷命驸马梅殷在江淮一带布下重兵,拦截燕王,燕王见朝廷有重兵防备,不得不打消入京的念头,又不愿无功而返,便遣了他三个王子入京代为吊孝,总算是保住了奔丧的旗号,这才折回北平。那三个王子,燕世子朱高炽、二王子朱高煦和三王子朱高燧,现在还留在京师。” “有此三子在京师,想必燕王也不敢轻举妄动。”齐泰说道。 沈若寥又听说了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燕王竟然把三个儿子留在京师,这不是明摆着让他们做人质吗?燕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道:“如此看来,燕王肯定是没有篡逆之心了。燕王一共也就只有这三个王子,现在全在京城,他怎么可能还能起兵呢?” 朱允炆一直没有出声,此刻终于开了口,忧心忡忡地说道:“可是,四皇叔一直在向朕要他的三子。” 他拿起面前御案上一封奏章,说道:“方先生,您来之前,朕正要和两位爱卿说这件事。四皇叔刚刚又差人递上奏章,请朝廷放他的儿子回去。他在奏章里说,最初是为先皇吊孝,现在已经过了半年,以日易月的话,丧期早已满了。” 方孝孺道:“陛下不是已经回信给他,告诉他朝廷为三位王子安排了微臣做老师,教他们念书吗?微臣也确实在教他们读书行文。” 朱允炆发愁道:“朕已经这样答复他了。可是他说,他只有这么三个儿子,分开时间长了,难免心里想念。他还说感谢方先生教导他三子读书,请方先生和三个王子一同回北平,他将在王府中专门为方先生辟一间书房,请先生在北平教导三个王子,这样,三王子也有名师指教,他和王妃也可以免去挂念之苦。” 方孝孺道:“这是燕王的诡计,陛下万不可答应他,一旦将三个王子放回,则燕王有恃无恐了。” 朱允炆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朕何尝不知呢;可是,四皇叔所求合情合理,你叫朕拿什么理由来拒绝他呢?” 方孝孺道:“这个不难;陛下可以再回一封信给他,就说陛下也需要微臣在身边随时侍读,所以微臣不能离开应天去北平。微臣也可以给燕王殿下写一封信,向他通报一下三个王子学习的进展,多夸赞他们聪明好学,如果能持之以恒,将来必成大器。这样,便可将三个王子继续留在京师了。” “这是个好主意,”黄子澄和齐泰都连连点头。 朱允炆想了想,问道:“可是,让谁去送这两封信呢?四皇叔信上虽然写得客气,可是第一次信使回来报告说,燕王见到他十分生气,大骂他假传圣意,离间宗族关系;第二次,四皇叔竟然把信使给扣下了;特别是上一次,为了五皇叔周王被废之事,朕特意修书向四皇叔解释,遣使前往北平,四皇叔竟然拒绝让信使进入王府,当时就把使者赶出了北平。再这样下去,朕和四皇叔便没法再通信了。” “我来送吧,”沈若寥道。 四个人都吃了一惊。“什么?”齐泰和黄子澄齐声问道。 沈若寥道:“我来送;反正我正好要回北平。我已经出来半年多了,王爷一直在等我回去复命。我是一定会见到他的,不怕他赶我出来。我可以带上陛下和方大人的信,见到王爷的时候,就转交给他。” 方孝孺微笑道:“其实,这也正是微臣的意思。让沈若寥来做这一次的使者。” 黄子澄有些怀疑地望着他:“他行吗?” 沈若寥道:“送两封信而已。” 黄子澄道:“这不是简单地送两封信;你要知道,你送的是天子的信件,责任重大,决不能遗失,决不能私自藏匿起来。” 沈若寥浅浅一笑,说道:“黄大人放心,陛下也请放心;若寥受信于人,宁死不失信。我见到燕王的同时,也是信送到燕王手中的时候。” 方孝孺说道:“陛下尽可放心;他既能为了保护蜀王的信而投江自尽,此时也必能够胜任。” 齐泰却反对道:“陛下,这万万不可。先皇有遗命,不可重用沈如风之后。燕王已经私自违背先皇遗命,欺瞒朝廷;陛下难道要向燕王学习吗?” 朱允炆十分为难,求助地望着方孝孺。 方孝孺说道:“陛下,以臣的意思,就让他来送吧。他先前私毁蜀王密信,虽然避免了书信为歹人所得,却也销毁了证据,让朝廷此刻束手无措,不能不说是一桩过错。由他来送信,送到燕王手中,乃是陛下给他机会将功补过而已,谈不上重用。陛下若赞同微臣,就请即刻修书与燕王殿下。” 朱允炆点了点头,便提起笔来写信。方孝孺也在皇帝要求下,用御笔写了自己给燕王的信,齐、黄两人阅罢,交给朱允炆御览。 朱允炆看过之后,将两封信分别封好,望着沈若寥,无不担忧地说道: “一路辛苦,就都交给你了。” 沈若寥接过信,小心地塞到怀中,说道:“请皇上放心。我会想办法让王爷给您回信的。” 朱允炆靠在御座上,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四皇叔是朕的亲叔叔,朕却始终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朕摸不透他。” 他面色苍白,目光闪烁不定,显示出心里极度的不安。沈若寥望着这个天子,不由自主感觉到了一丝丝同情。他说道: “皇上您想得太多了;王爷也许什么都没想呢。再说,王爷手下一共也没多少人马,就算他真想,他也不可能能跟朝廷几十万大军抗衡。您跟这儿担什么心呢?” 朱允炆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仿佛他不是天子,而只是被沈若寥当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朋友。他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轻声问道: “你多大了?” 沈若寥答道:“我十九过半了,三月生的。” 朱允炆又问:“你平日里在北平做些什么生计呢?”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说道:“方大人应该已经跟您说过了吧?我在北平只是一个酒店里的店小二。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朱允炆沉默片刻,仔细端详着他,却又似乎不太好意思,完全没有天子的架子。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在沈若寥脸上游移了一阵,终于开口道: “见到四皇叔时,别忘了代朕向他问候一声。你再告诉他,现在皇祖考的丧期已过,他已经可以进京谒孝陵了。朕在这里,欢迎他回来看看。三个弟弟在宫里住着,朕每日叫人用心照看他们的起居,还有方先生辅导他们学业,四皇叔、四皇婶完全可以放心。” 沈若寥答应下来。 朱允炆点了点头,说道:“朕要和几位大人商量些政事,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不过,你离开之前,要先去趟太医院。方先生,烦请先生送沈若寥去太医院检查肋伤,就说是朕的旨意,要他们将检查结果上呈到武英殿。检查完后,就请先生送他出宫。” 方孝孺接了旨,便带着沈若寥退出武英殿来,一路走出承天门,出了长安左门,走到太医院,遵旨为沈若寥检查了肋骨,然后送他到长安街上。 方孝孺问道:“认得回家的路吗?还需要我再继续送你?” 沈若寥道:“不用了,我认得路。您回武英殿去吧,皇上还等着您呢。” “若寥,你觉得万岁怎么样?”方孝孺突兀地问道。 沈若寥微微一愣;旋即他又意识到,方孝孺这个问题其实并不突兀。 他回答道:“皇上和燕王爷完全不同。” “嗯?”方孝孺安静地望着他。“怎么不同?” 沈若寥道:“很难讲;不但不同,而且相差很远,很难想象他俩竟然是亲叔侄。不过,也有可能是年龄的原因,皇上还太年轻,又没有打过仗,自然看上去不像燕王那样硬朗——” “硬朗;嗯,硬朗……”方孝孺微笑了。“若寥,只是一面,你还不了解;今上心肠极为宽厚慈爱,是难得的仁君。如果不是因为万岁仁心不忍,现在被黜的就不会是周王,而是燕王了。万岁每每念起来,都会反复说‘骨肉相残,吾不忍也’。为了周王的事,万岁到现在还天天难过。” 既然下得了手,还谈什么难过不难过;不削燕王削周王,说什么仁心不忍——其实,削了周王的藩,和削了燕王的藩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本质并不是仁慈,而是胆怯,畏惧燕王的实力罢了。沈若寥觉得方孝孺的道理似乎有些强扭,然而当着他敬重的方先生的面,他当然不能辩驳。 他低下头,轻声问道:“方先生,我——父亲的事情,还有高皇帝的遗命——为什么您先前不对我说?” 方孝孺犹豫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和蔼地说道: “先前在蜀王府时,我还并不知道你父亲便是沈如风。蜀王或许知道,他却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半个字。甚至我到了京师,侍奉天子左右,也依然不知;直到昨日,我向圣上和齐黄两位大人提起你来,听得他们质疑,这才知道你的身世。我当时也很是惊讶,回家之后,想要问你,却又不好开口;同时,也想等着看你进宫之后,面对天子和两位大人的询问,如何反应,也好借此观察你本人对此事的看法。若寥,我一直相信自己在蜀王府时对你做出的判断;得知你的身世,并没有让我的判断有所动摇;而经过方才宫中的问答,我先前的判断只是得以加固。你不但是一个单纯正直仁善之人,并且心存明理,意志坚定,勇敢而不服输。” 沈若寥满脸通红:“方先生,您把我吹到天上去了。其实先前在武当山,我因为父亲的事,已经消沉了三个月;我现在不过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脸皮太厚了而已。 方孝孺微笑道:“若寥,还想再来皇宫吗?看样子,你对奉天大殿很感兴趣呢,想到大殿上站一站,看一看吧?” 沈若寥吃了一惊,环顾四周,低声道:“方先生,这玩笑开大了。这可是天子脚下啊。” 方孝孺道:“不碍事;你如果真有这种想法,那倒是好事。到了北平之后,别把这个念头扔了,有机会就回来看看,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能梦想成真呢。” 沈若寥有些茫然地望着方孝孺,不明白他话里特殊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或者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和直觉。毕竟,高皇帝遗命依然新鲜;纵然燕王愿意用他,那也只是远在千里之外,北平边塞上的燕王而已。 他告辞过方孝孺。然后,方先生便转身走回了皇城,很快消失在西安门里面。 第七章 开元酒楼 沈若寥向路人打听鼓楼所在;他其实并不知道从皇宫到方孝孺家的路线,来时一路坐在轿子里面,进了洪武门才拉开了帘子。他只记得从鼓楼到方孝孺家怎么走,那天他跟在方孝孺后面一路走到方宅。他在北平生活了两年,总算还是锻炼出了认路的本事的。只要找到了鼓楼,他就能找到方宅。 得到方向之后,他便向北一路走下去。时候已是正午,肚子有些饿了。他走到街市上来,想要买一些东西充饥,摸了摸身上,才发现自己因为早上出来时换了一件衣服,一文钱也没有带。 他有些无奈;听刚才指路人的意思,鼓楼到长安街并不近。事实也的确如此;他记得从鼓楼到方孝孺家并没有走太久,然而早上从方家到皇宫可是着实走了一个半时辰。他想回到方家再吃饭的话,这一路的饥饿可足够他受。 他毫无办法,只得一门心思走路。 半个时辰后,他走到一条繁华热闹的街市上来。这里原来是六朝时期建康宫的旧址,现在却完全见不到六朝时期的影子了。沈若寥慢慢走着,小心地调理自己的步履和呼吸。他在北平街头流浪生活的恶果之一,就是饿出了胃病。饥饿和疲劳伴随的往往是尖锐的刺痛,他实在是害怕它卷土重来。 一个人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沈若寥回过头来,一个白色的人影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竟没能看清。 沈若寥愣了一愣,向前走了两步,四下环顾,再也见不到方才的白色身影。 他茫然立了片刻,转过身来,继续向鼓楼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他意识出不对劲来。衣领中有什么东西棱角分明,很不舒服地硌着他,似乎还有些扎。他伸手摸到领中,却摸出一个揉皱的纸团。他把那纸团展开来,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开元酒楼风韵。 沈若寥凝视着这一行小字,心里极为困惑。 一个白衣人,在拍他肩膀的瞬间,把这张纸条塞进他的衣领,然后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纵然他饿得头晕眼花,四肢乏力,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人,该不是凡人。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收起纸条,拦住一个路人,试探性地向他打听有没有一处叫作开元酒楼的地方。 那人很干脆地为他指了路。显然,这开元酒楼不但存在,而且在应天还小有名气。 沈若寥没走多远,便找到了开元酒楼。他一进门,小二便迎上来。他又向那小二询问,开元酒楼里有没有一处叫作风韵的地方。那小二立刻答道,楼上有二雅间,其中一间名叫风韵,另一间叫作流年。两间彼此挨着,客官要找的一定就是风韵雅间了。正好,里面有一位客人刚刚来了没多久,才只要了茶水,别的都还没有点,说要等一个朋友。 沈若寥满心疑问地跟着那小二上了楼,不明白自己从来没有来过应天,哪里会有什么朋友。莫非是袁珙?袁大仙犯得上这么神神秘秘的么?只能是南宫秋,谁还能这么淘气。 不过,秋儿有那么敏捷吗?自己都没能抓到。 沈若寥走到风韵门口;雅间的门紧闭着。那小二刚要叫门,沈若寥拦住了他,道: “你先忙去吧。我自己来。叫你的时候你再过来。” 那小二也不说什么,便跑下了楼。 沈若寥在风韵门口驻足屏息,小心翼翼地倾听了一阵。风韵正临街,显然窗户是打开的,他听到了外面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哗声音。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间或发出一声模糊的声响,似乎里面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脚步声猛然冲过来,门呼地一下打开了。沈若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双手鹰爪一样从门里探出来,一把抓到他胸口,把他抓进雅间里来。然后,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背后砰地关上了。 沈若寥吓了一跳;待自己看清对方之后,更是结结实实吃了一大惊。 “怎么……是你??……” 那个人松开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墙边。一个身材伟岸的少年,年龄也就十七八,华服丝巾,眉如刀剑,目生精光,面容中混杂着英气与凶悍霸道。除了燕王朱棣的二王子,那个横行街市,曾经差点儿要把自己剥皮点天灯的朱高煦,还能是谁? 朱高煦得意地轻笑道:“怎么,没想到吧?” 沈若寥本能地吞了一口口水,轻声问道: “二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朱高煦道:“当然是逃出来的。我在宫里闷得要死,拉大哥出来玩玩,那个呆头皇帝还不放心,非要派人盯着我们,说得好听什么给我们护驾。我趁着那帮人不注意,钻了两个岔路口,这才逃出来。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找我帮忙?”沈若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要回北平了吗?帮我们兄弟三个给父王带个信儿。” 沈若寥奇怪地问道:“二殿下,您怎么知道我在应天?” 朱高煦道:“方孝孺那个腐儒说的。昨儿上课的时候,他无意之中说你今天要来见皇帝。我才想尽办法计划了今天。” “那——世子殿下和三殿下呢?” 朱高煦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大哥胆小怕事,身手又不灵活,他不敢跟我冒险;我三弟还小,顶不了事,我压根儿就没叫他出来。我现在特别小心,满城都是锦衣卫,不能让人看见我在这儿,你明白吗?” 沈若寥道:“您要我跟王爷带什么话,尽管吩咐便是。” 朱高煦却拉开门,把店伙计叫过来,以惊人的速度点了一大桌菜,叫他火速做好送上来,然后塞给那小二一张五百文的大钞,说不用找了,便关上了门。 沈若寥这才注意到朱高煦身上的青色武服。他困惑地问道: “二殿下,您刚刚换了衣服?” “换衣服?换啥衣服?”朱高煦听不明白。 “刚刚在街上拍我的那人分明是一身白色。”沈若寥狐疑地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眼中一闪,笑道:“你看错了吧,我明明穿的是青色衣服啊。” 沈若寥没再说话;事情有些不对劲。他虽然饿得眼花,却绝不至于花到这种程度,能不分青红皂白。此外,他了解朱高煦的底细,他的武功水平是远不及自己的,但是刚才街上那个人似乎身手要高明得多。 朱高煦显然不打算说;沈若寥一时想不出究竟来,沉默了片刻,问道: “二殿下有话就吩咐吧;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能把您操心成这样?” 朱高煦说道:“父王把我们派到京师吊丧,丧期满后,呆头皇帝却不放我们回去,把我们当成人质了。我们一天不回去,父王就一天不能安心,就一天不能起兵。你说我能不着急吗。” “起兵?”沈若寥暗暗吃了一惊,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二殿下,王爷他真的要起兵?” “那是当然;不起兵,难道我们要一辈子做窝囊废,让这个呆头书生当自己的主子?他倒好,刚上台就开始削藩了,这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沈若寥无话可说,只觉得自己心里凉嗖嗖的。 朱高煦道:“呆头皇帝把我们软禁在宫里,还找了那么个呆头先生教我们读书,整天子曰诗云的,简直要折磨死人。大哥似乎还挺喜欢那个方先生的,我是实在已经受不了了。你回去告诉父王,请他赶紧想办法求朝廷把我们放回家。再这么拖下去,就什么事都玩完了。”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道:“二殿下,王爷一直在请求朝廷放你们回家,可是很难。天子今天刚刚和方先生商量过,给王爷写了两封信,告诉他目前还不能让你们离开京师。” 朱高煦拍案大叫道:“岂有此理!我非把那个送信的剐了不可!”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苦笑道:“二殿下,这事也不能怪人家送信的吧?” 朱高煦道:“若寥,你想办法把那个送信的截住,把信毁了。” 沈若寥笑道:“二殿下,就算让王爷看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王爷要是想起兵,这两封信根本拦不了他。” 朱高煦道:“我怕父王中了他们的奸计,真打算让我们跟这儿读一辈子子曰诗云了。” “那是不会的;王爷和娘娘肯定一天到晚惦记着你们,巴不得你们早回家呢,家里又不是没有教书先生。二殿下尽可以放心,王爷不会那么轻易上当。” 朱高煦叹道:“我也想回家啊,都快想疯了。我讨厌这南方该死的鬼天气,湿不拉叽的,大夏天里热死人,现在夜里又冻得难受。还是家里舒服。还有娘亲做的菜;我已经吃腻了这边的什么盐水鸭了,哪儿能跟北平的烤鸭相比啊;何况这边连点儿羊肉星子都见不着,谁受得了啊。父王要是打下了江山,一准儿得把都城迁到北平去。” 沈若寥讥讽道:“二殿下,您平日在宫里,可不能这么口无遮拦吧?” 朱高煦道:“可不,都快闷死了。皇爷爷在的时候,一天到晚只是板着脸凶人,现在他都死了,还把画像挂在宫里,走到哪儿都让人看着,心里头发毛。这种话当然更不敢说了。” 沈若寥见朱高煦扯起来无边无际,问道:“除了让王爷想办法早把你们接回去,我还需要跟王爷面前说些什么?” 朱高煦道:“你告诉父王,呆头皇帝下一步就要对齐王、湘王、代王和岷王下手。他惧怕我们的实力,一时还不敢对我们动手,就想办法先整垮和我们关系紧密的亲王,断我们的手足,剪我们的羽翼,这都是黄子澄那个腐儒出的馊主意。这个主意阴险至极,却又愚蠢得很,父王正好应该趁着他们修理其他藩王的时候,抓紧时间壮大我们自己的实力,为起兵做准备。” 沈若寥突然冲到门口,闪电般打开房门;朱高煦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门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能听到隔壁流年雅间里传来的划拳声音,和楼下喧腾的人声。 “怎么了?”朱高煦问道。 沈若寥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他关上门,转过身来。 有人在外面偷听;刚刚,当朱高煦说得情绪激动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人全神贯注的呼吸声,就在门外。 然而,他开门的瞬间,却什么也没有。确实什么也没有,他仔细听过了。 一个高手。不一般的高手。 谁呢? 锦衣卫。 沈若寥眼前,慢慢地出现了这三个大字,似乎是蘸着鲜血写成,腥乎乎的,还在往下淌着,向上冒热气。 然后,又一个念头闪电般闯了进来:是那个真正在街上给他送信的人,那个拍了他一下,把纸条塞到他领子里的人。那个人肯定不是朱高煦,那个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密谈。很可能就是那个人,那个来去如飞的高手,刚刚在外面偷听。 如果是他的话,那他应该是朱高煦熟识的人,那就不是锦衣卫。可是,朱高煦熟悉的人,为什么要在外面偷听? 究竟是谁? 朱高煦心惊胆战地望着沈若寥,已经从他脸上读出了什么,六神无主地问道: “怎么了?” 沈若寥沉静地望了他一眼,低声道:“没什么;不过,刚才殿下的声音有些高了。我怕有人偷听。您还是小声点儿,别那么激动,有什么话慢慢说。” 他走到屋子正中央,说道:“您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过,我想王爷应该很清楚目前的形势;如果他真有起兵的打算,他肯定早就在做准备了,不会等到现在。您可以不必担这个心。” 朱高煦狐疑地望着他,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他说道:“还有;呆头皇帝打算一步一步慢慢削弱瓦解我们的实力。他现在正在物色人选,要将整个北平布政使司和北平都指挥使司全部换人,都安插他自己的心腹;另外就是军队,要派一部分中央军队到北平周围驻扎,此外,将北平四周的留守卫军抽调一部分到别的地方去,还有王府的护卫军也要换血,总之是把父王的旧部将士都从父王身边调走,让父王失去兵权,起兵不得。虽然目前他还没开始实施,但你要提醒父王千万提防这一步,提前做准备,免得到时候中了他的算计。” 沈若寥听得心惊肉跳,悄声说道:“二殿下,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情报,肯定是极为机密的,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朱高煦得意地笑道:“我自然有我的路子。所以,我必须尽快回到父王身边,帮他出谋划策。父王有我在身边,成功的把握会大得多。” 店伙计敲开门,把一桌丰盛的菜肴捧上来,给二人斟过酒后,退了出去。 朱高煦拿起筷子,热情地往沈若寥碟中一面夹菜,一面豪爽地笑道: “你吃啊,别客气;我看得出来,你早就已经饿得不行了。呆头皇帝召你入宫问话,一直问到正午,却又不留你吃饭,这个人真是不厚道。你敞开肚子只管吃吧,我这儿就是不缺钞票,保管你吃够。” 沈若寥心中一凛,小心地问道:“二殿下,您既然知道我和方先生走得很近,今天又被天子叫入宫去问话,您就不怕我出卖您和王爷?” 朱高煦干脆地一挥手,毫不介意地说道:“借你一百个胆你也不敢。你干娘和你女人不是还都在北平呢吗。” 沈若寥一怔,一股寒气窜下脊梁。他说道:“二殿下,您不会告诉我,王爷都是靠这种办法来控制人心的吧?” 朱高煦嘲笑道:“父王才没那么死性。为人君者讲究恩威并施;父王手下的所有人都对他万分敬爱,感恩不尽,就算他们在北平没有家眷,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们也决不会背叛父王。像张玉、朱能这样的将领,都对父王死心塌地,可以为了父王赴汤蹈火,就是朝廷给他们封公封侯,封一品柱国,也收买不了他们。”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你吃啊,怎么不动筷子?喝酒啊。” 沈若寥拿起筷子,说道:“二殿下,您不是急着回家吗,您既然已经逃了出来,为什么不直接逃回北平去,还要我带什么话呢?” “咳,这不说呢,”朱高煦道,“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当然直接就回家了,管他朝廷个鸟。可现在不行啊,大哥和三弟都在人家手里,我不能只顾自己一走了之。我们兄弟三个,来的时候一块儿来,要走也得一起走。” 这可不太像当初那个在寝宫和自己的大哥像仇人一般剑拔弩张的朱高煦。沈若寥奇怪地望了望他,觉得他不太像是在做戏,便说道: “二殿下有此心,真是再好不过。你们三位王子要是团结一心,肯定能平安回家,王爷又何愁大事不成。” 朱高煦道:“咳,我这也是为父王着想;父王一共就我们三个儿子,少了一个就少了他心头一块儿肉。还有母妃也是,我们三个毕竟都是同母所生啊。” 朱高煦本来对大哥朱高炽毫无感情,然而在京师禁锢了半年,整日生活在不安的猜测之中,不知道朝廷下一步究竟会怎样,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平安回家,见到父王和母妃,出于本能,他也开始对自己的骨肉兄弟惺惺相惜起来,盼着兄弟三人能早日一起回家。 沈若寥想明白他的心思,微笑道:“殿下不用心急;王爷足智多谋,肯定有的是办法,早晚会接你们回家。您就开开心心跟这京城皇宫里呆着,吃喝不愁,快活过日子呗。” “那可不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还想早日回去和父王一起起兵,征战天下呢。”朱高煦难得记得几句名言警句,此时居然水到渠成地用上一句,不由得意万分。 沈若寥沉静地笑道:“我记住了,我回去一定会一字不落地禀报王爷的。” “太好了;我就知道,父王相中的人,一定不会有错。”朱高煦大笑道:“将来你出头之日,可别忘了是我引荐你到父王跟前的啊。” “引荐?”沈若寥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放声大笑起来。 “当然当然,‘士为知己者死’。如此知遇大恩,沈若寥岂有不报之理。二殿下,干杯!” 朱高煦兴高采烈地和他对饮一杯。沈若寥原本想记下朱高煦要他捎带的口信之后,就告辞离开,不受他这一顿宴请;此刻却突然心情好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地胡吃海喝起来。 引荐——引荐? 好一个引荐,都是狗屁。他饿得两眼发花,何苦犯那愣;不吃白不吃。 第八章 正学劝诫 沈若寥回到方孝孺家时,方孝孺还没有回来。 南宫秋一直都呆在方孝孺的书房里,半步不曾离开,连午饭都是在里面吃的。沈若寥把袁珙从书房悄悄叫出来,回到卧房里,把自己在外面的所见所闻都告诉给了袁先生。 袁珙沉思了片刻,道: “我还真没料到,燕王爷竟然把三个儿子都押在京师作人质了。这步棋说高也高,说悬也是真悬啊。” 沈若寥道:“袁先生,您也认为这是燕王的一步棋?看来王爷真是非起兵不可了。” 袁珙道:“起兵是必然的;如果不起兵,王爷就只能坐以待毙。” 沈若寥叹道:“不过,抢自己侄儿的皇位——” 袁珙道:“王爷要是顾忌亲情,那下场就会和周王一样。朝廷削藩可是毫不手软。朱允炆那一套仁义道德,都是说给外人听的,他自己下令李景隆率兵包围周王府的时候,可曾考虑过亲情吗?他把自己的亲叔叔贬到千里之外的云南,不是照样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说道:“不过,他看上去真不像那种人。您是没见过皇上,他简直就是——”他犹豫了一下。“咳,说不上的;总之,我就是觉得,他怎么看也不像个皇帝,更尤其不像是高皇帝的后代,和燕王是一家人——他肯定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很柔弱。削藩的主意,恐怕更多是出自他手下的臣子。他本人似乎是没什么主意的,什么事都要问。” 袁珙微笑地低声说道:“所以,这种人还是去无忧无虑地读书更好,怎么能让他来掌管江山呢。你别想那么多了,回北平之后,把你掌握的情况都告诉燕王,看看王爷是怎么打算的。” 方孝孺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很晚了。朱允炆一直留他和齐泰、黄子澄到吃过晚饭,才放他们回家。 沈若寥告诉方孝孺,他们三个人打算明天早上就告辞了,动身回北平。原先他还打算去游泰山,再到济南玩玩,现在既然公务在身,他也就不能在路上耽搁了,打算上马直奔北平。 方孝孺把他唤到自己屋里,关上门,拉他坐下来。 “若寥,太医院的报告送到了天子手中,太医确实发现了你肋骨上的伤痕,是强压所致,从愈合程度上看,受伤时间大约在三个月之前。不过,锦衣卫断然否认了你的指控。锦衣卫指挥使指天发誓,自己和手下全部士兵已经半年没有出过京城;更不曾派人去盯梢任何亲王;锦衣卫名录中,也寻不见黄狸子姓名,上下也找不到一人相貌与你描述的黄狸子相吻合。特别是,上十二卫亲军之中,只有从三品以上的御林军官才配有敕字银牌,也就是说,只有指挥使和两个指挥同知有银牌;除了羽林二卫和锦衣卫是例外。羽林二卫因在上十二卫亲军之首,指挥佥事以上配有敕字银牌,指挥使则配备敕字金牌;而锦衣卫则因在上十二卫亲军之末,只有最高级的指挥使才配有银牌。锦衣卫指挥已经拿出证据,证明自己不曾出过京城,银牌也一直带在身边,不曾遗失。” 沈若寥惶恐道:“方先生,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相信你,”方孝孺温和地说道,“只是,袭击你的那些人,未必一定是锦衣卫。锦衣卫被夺去了全部实权,已经是名存实亡;我怀疑他们也不会有胆量再跑到京城之外,生出风浪来。天子已经派人分别前往武当山和襄阳调查取证。这件事,但愿很快能有个水落石出。有歹人胆大包天,竟然打着朝廷锦衣卫的旗号行凶不算,还离间朝廷和亲王的关系,也太过分了。” 沈若寥低下头,叹道:“是啊,但愿能查明真凶。” 方孝孺望着他,想了想,低声问道: “若寥,你对天子贬黜周王之事,究竟是怎么看的?”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说道:“方先生,老实说,我虽然去过开封,见过周王,可只聊过短短几句,对他没什么感觉。不过,我确实不希望看到燕王得到和周王一样的结果。” 方孝孺道:“诸王个个重兵在握,多行不法,不但对皇位造成了威胁,藩王实力过强,对整个社稷江山都是祸害。你不会忘了,汉景七国,西晋八王,和唐朝安史之乱吧?”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问道:“方先生,您的意思是,天子必将要削燕王的藩了?这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方孝孺点头道:“是的。燕王野心昭然若揭,朝廷不先发制人,必为人所制。” 沈若寥道:“方先生,您就不怕我向燕王告密吗?” 方孝孺微笑了:“你不会的;我知道,你是个识大体,明大义的人。但是,光是这些还不够;我现在对你有更高的期望。我期待着不久的将来,你能彻底离开燕王,到京师来。” 他话里的意思已然再明白不过。沈若寥怔了一下,不由自主说道: “高皇帝不是有遗命——”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窘迫。“我就算过来京城,又能做什么事情?” 方孝孺和蔼地微笑了:“难道燕王能用你,朝廷却用不得?不要让这成为你追寻光明和正道的障碍。” 沈若寥沉默片刻。“可是,方先生,我娘亲在北平……” “你可以带她一起过来。”方孝孺温和地说道:“我知道你的难处。燕王器重你,肯定也会把你的家人扣在手里,想借此控制你。不过,你可以不动声色,悄悄行事;尽早动手,不要让别人察觉,这样就容易成功。你武艺高强,胆识超群,这点问题肯定难不住你。” 沈若寥无话可说。他把吕姜抬出来当挡箭牌而已,方孝孺却劝他搬家。如果没有燕王的信任和托付,他根本不可能在成都见到方孝孺,不可能到应天京城来,不可能进了皇宫,被天子问话。方孝孺是不是从来不曾想过,没有燕王的话,沈若寥不会有今天,他也不可能认识这个自己十分赏识的少年;现在,他却劝他背弃燕王,投靠朝廷,转而与燕王为敌。 方孝孺见他沉默不语,和蔼地说道:“没关系;你先回家,把天子交给你的任务完成;至于这件事,你可以仔细考虑考虑。我们还有时间。此事事关我大明的前途,以及你自己的前途,你确实需要好好想想,把大是大非辨别清楚,不能操之过急。” 沈若寥木然地点了点头。方孝孺从袖口抖出一封信来,递给他,说道: “另外,这里还有一封信,要麻烦你帮我送一下。是我的私人信件,不过也是事关重大,里面谈的都是朝廷削藩的要务,千万不能遗失,更不能将信中内容泄露给外人。”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接过信来,道:“我明白,先生放心好了。信要送到何处何人手中?” 方孝孺道:“你从应天回北平,最近的路线必然要经过济南。你到了济南之后,便去找山东参政铁铉大人的府邸。务必要将信亲自送到铁大人手中。” 山东参政铁铉——从三品的大员,应该比较好找。沈若寥默记了一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肯定会把信送到铁大人本人手里,先生尽管放心吧。” 方孝孺笑道:“我当然放心;不然,我就不会把信交给你。”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又道:“对了;南宫姑娘向我借了五本书,我同意她带走。不过,你回应天来的时候,记得把它们带回来还给我。” 沈若寥微微一愣。“方先生,要是我再不回来了呢?” 方孝孺俊雅地微笑了:“来年七月之前,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有信心。” 沈若寥十分困惑:“七月之前?为什么?” 方孝孺笑道:“这是一个典故了,告诉你也无妨。是一个名叫程济的人,此人原本是岳池教谕,似乎颇通道术,虽然肯定赶不上袁廷玉,却也造诣不浅。今年七月,今上刚刚即位不久,这个程济上书曰:‘一年之内,北方兵起。’北方兵,显然指的是燕王要起兵造反了。如果他所预言应验,则来年七月,燕王必反;我就不信,你不会在燕王起兵之前看清真相,弃暗投明。” 沈若寥机械地说道:“一年之内?这个程济现在在做什么呢?皇上应该把他调到自己身边了吧?” 方孝孺摇头道:“没有;万岁因为他所言非宜,下令将他逮入京师,亲自审问,要杀他的头。这程济就在殿上大呼:‘陛下幸囚臣。臣言不验,死未晚。’于是,万岁就把他关进了刑部大牢里,等着来年七月问斩。现在,程济还在牢里呆着呢。” 沈若寥告辞了方孝孺,回到自己屋里,自然又把刚刚发生的对话告诉给了袁珙,问道: “袁先生,这个程济算出来燕王明年七月起兵。您看呢?” 袁珙微笑道:“这个,我倒是从来没算过。不过,这事最好是不算,算出来就没意思了。” “袁先生,”沈若寥苦笑道:“那您说,王爷要是真的起兵了,那我怎么办?” “你问我,干吗不问问你自己?”袁珙笑道:“你是想给燕王打前锋,还是想跑回京师来,给天子当大将军?” 沈若寥想了想,轻声道:“我是一直想给王爷打前锋,但那不是起兵夺位;王爷出征大漠的时候,我当然愿意为他效命沙场。我可真是从来没想过,如果他起兵夺位,那该怎么办。” 袁珙道:“不用着急;你慢慢会想明白的。现在,这件事看来对你太突兀了,你应该好好思考一些日子。因为它实在不是什么小事,方正学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此事不光关系到你自己的前途,更关系到大明的前途。” 沈若寥微微叹了口气,道:“只能这样了,让我想想吧。对了,袁先生,明日动身启程,我直接就奔济南了。我身上有任务,不能耽搁,特别是二殿下交待我送的情报,我怕来不及。所以,只好您陪着秋儿上泰山了。咱们北平再见吧。” 袁珙却说道:“我和秋儿和你一起,直奔济南。” “不用不用,您就陪秋儿好好玩玩呗。” 袁珙道:“我也要马上见到燕王。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了,特别是三个王子都在京师作人质。你我都应该尽快见到王爷,帮他想想对策。至于秋儿——她既然想做你的妻子,就应该学会服从你的生活,习惯跟随你的脚步,做你的贤内助,哪儿能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由着自己的性子贪玩。” 沈若寥脸上一红:“袁先生,现在说这话,是不是太早了些?她嘴上嚷嚷,心里未必真想。” “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 沈若寥窘迫地支吾道:“我……我哪儿配得上秋儿……” 袁珙呵呵笑了起来,摇头叹了口气,说道: “若寥,你懂得什么叫做天意吗?” 沈若寥有些惊恐地望着他。 袁珙叹道:“老实说,做一个算命先生真不是件容易事。老天的安排,你知道得越多,越不是好事。很多时候,还是不要说破的好。” “既然如此,那还算个什么劲啊,”沈若寥有些无奈,“最让人难受的就是说一半留一半了。要么就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索性全说明白了,反正您说什么,我都是不信;对于信的人来说,又都是天注定的,有什么不一样?” 袁珙安详地说道:“当然不一样。就好像燕王的起兵,大明的未来——那个程济傻就傻在这里,难怪天子要将他下狱。你只要记住就行了,至于其中的究竟内容,老实说,我也不甚明了。从卦象上,我只能得到最终那个简单抽象的结果,但是如果不知道整个发展的过程,没有人能明白结果的真正含义。你还记得那一次问卦,算你十年之后会在哪里吗?” 沈若寥道:“记得;您不是没手感,失算了吗?” 袁珙轻轻摇了摇头:“我做这行几十年,从来不曾失算过一次,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相信,那一卦是真的算偏了。但是,事实就是没有人能理解那一卦的真正含义,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其中的过程。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像燕王何时起兵一样,算出结果来谁都能看懂;你那奇异一卦,我实在无能解读。至于其他的所有事,回到北平,一切立刻就会有结果了。你和秋儿,顺应天意罢了。” 沈若寥无可奈何,吹熄了灯,躺下来装睡,不再理会袁珙。袁珙心知肚明,笑呵呵地也睡下了,很快便响起了鼾声。 沈若寥却被他搅和得心神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 到底,他是不是可以,或者应该,把杨疑晴的一切锁入沉箱,重新开始? 顺应天意——天意却又究竟为何? 也不知道,晴儿现在怎么样了。他不想回去;十年之内,他是不会回去的。等他回去的时候,他就该报仇了。 那时候,他要用何愉的人头祭奠父亲和大伯,祭奠秋千。 想到木秋千,夜来香的影子又在眼前清晰起来,活泼漂亮的,还有城外小树林里,他不小心碰到她的胸脯…… 沈若寥心烦意乱,抓住自己的头发,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第九章 鱼我所欲 第二天,他们辞别了方孝孺,离开应天,动身去济南。袁珙已经和南宫秋说明此行任务在身,不能去泰山了,在济南也只能停留一天,待沈若寥办完事后立刻上路。出乎两个人意料,南宫秋却没有表示任何异议,非常懂事地点了点头,说以后总有机会去的,她跟着他们不会闹的。 四天之后,他们到了济南。安顿好住处以后,沈若寥便叮嘱南宫秋留在客栈,不许乱跑,请袁珙看住了她。然后,他一个人走到街上来。 二哥的家乡,闻名天下的泉城济南。这里曾经出过舜帝,出过李清照、辛弃疾和张养浩,沈若寥对这座古老的文化名城颇有好感。然而他没有时间游览秀丽的风景古迹,一心只要马上找到山东参政大人的府邸。 铁铉在济南的名望是很高的。路人听得他询问,都一样亲切而详细地为他指明路线,然后无一例外地问道: “你是铁公的亲戚吗?见了铁公,多多劝劝他千万注意身体,别总是这么操劳。” 沈若寥曾经向袁珙询问过,袁先生告诉他,这铁铉是当朝有名的清士,原本是一名国子监学生,表现优异,被授予礼科给事中的职位。六科给事中品阶虽低,权力却不小,可以直接向天子报告各部大小官员失职渎职的情况。铁铉掌此要职,秉公持正,刚直不阿,被调往都督府查案,明察秋毫,断讼不过夜。太祖朱元璋大喜,亲自赐给他一个字,曰“鼎石”。朱允炆久闻铁铉清名,登基后即擢他为山东参政。 其实,不需要知道这些,单单凭他与方孝孺是私交这一点,就足以使沈若寥相信这铁大人是个正直清廉,勤政爱民之士。现在,路人对他说的话更使他确信了这一点。他找到铁公府来,铁铉却不在。铁府的人对他的布衣身份丝毫不以为意,热情地请他进来,引他到堂屋中。 铁夫人杨氏生得端庄娴静,听说他从京城方学士处过来,亲自为他奉上茶水点心,然后,不好意思再和一个陌生男子独处,便走了出去,到伙房去了。 沈若寥坐在堂屋中等候。他环顾四周;正如他所料,铁铉的家居和方孝孺一样清贫俭朴,屋舍简陋却干净整洁,整个宅院墨香飘溢。时候已是初冬,泉城的垂柳叶子已经掉落大半,只剩下少许枯黄的干叶还残留在柔长的柳枝上瑟缩。阳光淡淡地照在单薄的墙壁上;门外院中,一个仆人正在古老的石井旁打水,井上的辘轳吱呀呀地悠悠摇动着。 他站起身来,回头望着墙上的一幅墨迹,写的是孔子的话: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他端详着这几行简短的行书,觉得笔锋清逸圆润之中浸透着苍劲刚毅,和方孝孺的感觉不太一样,想来这个铁大人也和方先生有很大差别。他在想象中勾勒铁铉的形容,棱角分明,果断洒脱,不光有方孝孺身上儒雅的文人烙印,也有一些武将的刚硬气质。 他正端详着,突然听到另一间屋里传出了读书声: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银铃一般清脆悦耳,琅琅地继续读下去: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避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沈若寥听得入神,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 那女孩子的声音继续读道: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声音突然滞顿起来,令沈若寥眼前不禁突然冒出了“幽咽泉流冰下难”的诗句来。他困惑地听着。那女孩子仿佛读到了什么不可理解之处,声音变得犹豫而迟疑起来,不再像方才那般流畅,生涩地继续向下读: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欤?……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 声音突然停止了,很久没有再响。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1]——这书声行时琅琅,绝时也如此清幽动人。只不过,为什么突然停了呢? 沈若寥正纳闷间,突然门外一个声音喊道:“娘——”随着喊声,一个年轻女孩子走进屋来,看见沈若寥,“啊”地惊叫一声,站住了。 沈若寥也愣在了原地。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生得明眸皓齿,俊眉如黛。直挺的鼻梁,果敢的下巴,眼神中闪烁着机警和聪慧,沈若寥一眼就看出来,这准是铁铉的女儿。 “你是谁啊?”女孩子疑惑地问道。 沈若寥道:“我来拜访铁公大人。夫人叫我在此等候。” 女孩子道:“哦,他在公府忙呢,您耐心等一会儿,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沈若寥浅浅一笑:“姑娘是铁小姐吧?适才在隔壁读书的是您?” 女孩子眼睛一闪:“咦,你怎么知道?” “您长得和令尊很像,”沈若寥从来没有见过铁铉,却大胆地说了这么一句。至少,面前这个女孩子的相貌,和他在想象之中勾勒出的铁铉,是极其神似的。 女孩子笑起来:“很多人都说我和爹爹很像呢。我叫铁柳,是爹爹的长女。还有一个妹妹叫铁枫;一个小弟弟叫铁松,字福安。” “都是好名字,”沈若寥不由赞叹道,“柳姑娘之名尤其起得漂亮,虽然弱柳扶风,铁姓开头却饱含刚毅之意;姑娘这名字倒很像一个女侠客。” 铁柳噘了噘嘴:“我倒觉得,妹妹的名字更好。枫树听上去更坚强,秋天的时候,尤显刚烈气节。” 沈若寥道:“不过,就是有些太过刚烈了,听上去似乎有点儿悲壮意味。铁枫这个名字,更适合男子。” 铁柳道:“你叫什么?” 沈若寥想了想,觉得第一次到别人家里,还没和男主人见面呢,就跟人家女儿搭茬,似乎有些不正经;然而铁柳单纯直爽,似乎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他也不好在一个女孩子面前扭扭捏捏。 他说道:“小人姓沈,草字若寥,寥若晨星的若寥。” 铁柳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笑道:“你的名字也很不错啊。你从哪儿来?” “应天;我是受了方孝孺先生托付,来这儿找令尊大人的。” “方叔叔啊,”铁柳恍然大悟:“他现在怎样?贞儿和淑儿都还好吗?上次见她们已经过了半年了。” 贞儿和淑儿便是说的方孝孺两个女儿。沈若寥脸红道: “我在方家是客,只见了两位小姐一面,不太清楚,看样子应该过得不错吧。” 铁柳看出他的尴尬,嫣然一笑。 沈若寥好不窘迫,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铁姑娘方才在读《孟子》吧?为什么读了一半就停了?” 铁柳微微一愣,脸红起来,说道:“读不下去了;有几个字实在想不通是什么意思,我想跑来问问娘亲来着,结果你在这儿。” “哪儿不明白,我来看看?”沈若寥道。 铁柳把书翻开,举到他眼前,指给他看。沈若寥认真详细地为她讲释了每一处她不理解的地方。 铁柳恍然大悟:“那我就明白了。过去宁死也不会接受的‘万钟’,现在为了‘宫室之美’、‘妻妾之奉’和‘所识穷乏者得我’就‘不辨礼义而受之’了。‘是亦不可以已乎?’” 沈若寥含笑接道:“‘此之谓失其本心。’” 铁柳开心地笑道:“多谢啦。你以后每天都来教我读书,可以吗?” “啊?”沈若寥一愣,没有听清她的话。 “是个好主意,”一个爽朗的男声在门外响起;一个人走进屋里来,一面说道:“先生久等了;铁某方才被一桩案子缠身,头脑愚钝,实在难以速战速决,所以拖到现在,耽误了阁下的时间,还受到小女的骚扰。铁某给先生赔罪了。” 沈若寥吓得连忙行礼道:“不敢当不敢当,铁大人太过客气了,小人只是一市井草民,哪儿能配称得上什么先生啊……” “能为小女教书之人,三教九流,铁某都该尊称先生。”铁铉毫不介意地笑道,“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沈若寥道:“小人姓沈,草字若寥,我受了方正学先生的托付,来此送一封信给铁大人。” 铁铉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更何况还有方希直的书信。先生请坐。柳儿,你去沏一壶好茶来,再告诉你母亲,让她备一桌好菜,我要请沈先生用晚饭,一起喝两杯。” 沈若寥忙道:“不用不用,铁大人您太客气了,我这儿实在是还有别的事要办,耽误不得,请铁大人收下信之后,我就得走了。” “这么着急?”铁柳不满地望着他,“你来我家做客,我们怎么能不留你吃饭呢?” 沈若寥道:“我是真有事;大人和小姐的一片盛情,沈若寥心领了,还请两位见谅。” 铁柳见说不服他,看着父亲,撒娇道:“爹——” 铁铉笑道:“先生若不肯赏光,请恕铁某无礼,拒收您送来的信了。先生执意要走,现在便可离开。方希直的信,也请先生一并带走。” 沈若寥吃了一惊;他答应过方孝孺,一定会把信亲自交到铁铉手中;现在,铁铉却拒绝收信,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离开铁府,他是非得留下来吃饭不可了。 他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既如此,那若寥恭敬不如从命了。” 铁柳听得他这样说,欢呼一声,开心地跑掉了。 ******** [1]白居易《琵琶行》 第十章 铁公鼎石 铁铉望着女儿跑开,心疼地笑了笑。他真诚地看着沈若寥,说道: “沈先生请坐吧。千万不要多礼,我家人都不讲究。” 沈若寥已经看出来,铁铉和女儿一样热情大方,不拘小节。他也不再客气,在铁铉身边坐了下来,掏出方孝孺的信,递给了铁大人。 趁铁铉看信的空当,他小心地端详了一番面前的山东参政大人。 铁柳生得确实很像她的父亲;而铁铉和沈若寥想象之中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高而宽阔的前额,眉目漆黑硬朗,棱角分明,鼻梁直挺,唇红齿白,下巴上一把短须梳理得十分整洁,和头发一样纹丝不乱。沈若寥不由暗暗赞叹好一个英姿飒爽的美男子。 此刻,这个享誉济南的参政大人专心致志地读着方孝孺写给他的信,薄唇紧闭,剑眉微锁。然后,他又从头到尾将信看了几遍,目光有些迷茫,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他将信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抬起头来,关注地望着沈若寥,微微一笑,说道: “希直兄在信中专门提到沈先生了,先生知道吗?”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我不知道;方先生把信给我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而且……我总不能拆别人的信……” 铁铉微笑道:“我与燕王殿下也有些交情。沈先生见到殿下,还请帮我带一句问候。” 王爷还真是广交朋友;沈若寥望着铁铉,对方目光炯炯,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让他竟然有些心虚起来,不敢回视。 他硬着头皮,问道:“铁大人和方先生的交情应该很久了吧?” 铁铉道:“那是当然。我还在国子监上学的时候,有幸听宋濂先生讲过两次书。从那时起,我就和方希直认识了,后来乃成莫逆之交。” 沈若寥粗粗算了一下,宋濂在洪武十三年因长孙宋慎坐胡惟庸党案,被朱元璋流放到四川,第二年死在夔州。袁珙告诉他,铁铉今年是三十三岁年纪,如果他曾经听宋濂讲过书,那他入读国子监的时候,顶多也只有十五岁。沈若寥本来就已然十分敬重铁铉了,算出这个数字来,铁大人的形象在他眼中更加熠熠生辉起来,宛若神人。 他景仰地问道:“方先生告诉我,他在信上写的都是朝廷削藩之事。不知道铁大人是怎么看的?” 铁铉刚要回答,铁柳突然从外面跑进来,叫道: “爹爹,让沈先生留下来教我读书吧。” 铁铉笑道:“大呼小叫的,有没有规矩了?” 铁柳站在他边上,撒娇道:“好爹爹,你整天忙公务,娘又忙家务,谁来教我读书啊。” 铁铉对沈若寥笑道:“先生莫见怪;铁某把这闺女惯坏了,疯疯癫癫的,没个姑娘家样子。——先生愿意教小女念书吗?” 沈若寥早已经惊慌失措了;听到铁铉竟然当着女儿的面问他,顿觉万分窘迫,口还未开,脸颈先刷地紫红起来。 “铁大人,这恐怕——使不得……我其实没读过几本书,只不过碰巧学过《孟子》里这一篇,班门弄斧给小姐胡讲一通,您不怪罪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您要真想给小姐找个先生,应该去府学里物色一个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老先生,而不是我这种半吊子——您说呢?” 别说自己学问不高,就算自己有方孝孺一般才学,他怎么能给一个十四五岁年轻貌美的姑娘作教书先生呢;沈若寥近来已经被南宫秋折腾得魂不守舍,他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本事坐怀不乱,还是远离危险的好。 铁铉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虽然刚刚进门之时,他曾经赞同过女儿的话,此刻却沉思起来,问女儿道: “柳儿,沈先生是北平人,你不能不让人家回家吧?天天教你读书,他就不能干别的了。” 铁柳不服气地说道:“先生可以把家搬过来嘛。先生要是有父母妻儿,也可以把他们都带到济南来住。爹爹给他们安排个住处不就是啦。再说了,我听说济南比北平气候宜人,景色秀美,舒服多了。” 铁铉微笑道:“可是,燕王殿下在北平守边;沈先生一直在燕王手下做事,你让他怎么离开?难道你让燕王也把家搬到济南来吗?” 沈若寥忙说道:“铁大人所言不假;我确实必须马上赶回北平,而且不知道回去以后王爷会给我什么新的任务。此外,家慈在北平住了多年,感情深厚,又开了一家小酒店,她肯定舍不得离开北平。我是实在不可能搬家的,还请小姐见谅。” 铁柳无话可说,只好埋怨父亲道:“都怪爹爹,整天就知道审案子,忙公务,不管柳儿——” 铁铉显然早已习惯了女儿的抱怨,笑道:“柳儿,说这些话,不怕沈先生笑话你?还不帮你娘亲做饭去,等会儿爹爹和沈先生可就都饿了。” 把女儿打发走后,铁铉笑问道:“希直兄说,沈先生年轻有为;不知先生今年贵庚?” 沈若寥道:“我十九岁,是春天生的。方先生总是喜欢吹我的牛皮,在天子面前差点儿把我夸到天上去。其实我只是在北平混饭吃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年轻有为。” 铁铉笑道:“先生自谦了。方希直的眼光我知道,一般的人物是很难让他看入眼的。他又从来不说假话。先生如此年轻,不知成家了没有?” 沈若寥惶然道:“不曾;铁大人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铁铉微笑道:“如果我是燕王殿下,我一定会想把自己最宠爱的郡主嫁给你这样的少年英才。” 沈若寥只觉得大滴的汗从后脑勺上淌下来;对于铁铉的这句话,他连该怎么回答都没有主意了。 铁铉察觉到他的窘迫,突然敛起笑容,严肃起来,说道: “削藩之事,不知先生的看法如何?” 他单刀直入;沈若寥措手不及,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道: “只怕,朝廷会把燕王逼反。” “逼反?”铁铉眼中一股锐利的光芒一闪,“造反者自有反心,先生所言‘逼反’,不知是何含义?” 沈若寥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而且似乎难以补救。他犹豫片刻,横下心来,说道: “铁大人耿直爽快,那我也就直说了。我和燕王的交情其实并不深,恐怕我还不太了解王爷。何况,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外面跑,对北平的情况一概不知。前几天我才知道,王爷带兵南下奔丧,惹得朝廷十分不满。朝廷现在已经开始大力削藩,将周王贬黜云南。恕我直言,如果朝廷不削藩的话,王爷就算有反心,也找不到借口,他总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朝廷如果打算对燕王也像对待周王一样处置,把燕王逼到山穷水尽了,他手握重兵,就算没有反心,也难免走上造反的道路,而且此时他也有了起兵的口实,可以说天子不顾骨肉亲情,违背太祖遗命在先。” 铁铉平静地说道:“天子是君,燕王虽年长辈高,终究是臣。自古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现在,天子并没有要燕王的命,只是想削去他的兵权而已,就算要废他的封号,将他迁徙到蛮荒之地,又有何过分,更不能谈得上是‘逼’了吧。” 铁铉一开始就把性命都提了上来,让其它一切可能的反驳都顿时毫无意义。沈若寥无可奈何,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铁大人,如果燕王不是贵为亲王,太祖皇帝的亲生儿子,当今皇帝的亲叔叔,他会成为一个十分杰出的臣子,国家的栋梁;然而现在,不管燕王有没有反心,他都不可能为国家尽忠效力了,尽管他还有着一样杰出的才干。因为如果他表现出自己的才干来,他处在亲王的位置上,必然要引起猜忌,让朝廷和天子觉得他有野心,觊觎皇位。所以,他要么被贬,一辈子做个庶民,再无出头之日,要么就做个太平亲王,整日里只是享乐,不过问国事军政,任自己的才干被埋没,被浪费,只为了明哲保身。铁大人,历史上同样的故事比比皆是,周公辅成王却再无来者;是不是这已经成了真理,天子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免除一切萧墙之祸,必须牺牲亲王的治国才干,宁可让国家蒙受这种损失?” 他这一席话发自肺腑,铁铉听了,竟然也一时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沈若寥说的一针见血。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也许,周公辅成王的故事,可以再次成为现实。毕竟,曾经有过这样的先例模范,我们总该相信,后人比起先人来,总是进步比退步要多吧。” 沈若寥没有说话,忧心忡忡。 铁铉和善地微笑道:“看来方希直果然没有看错人。若寥兄弟,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远见卓识。” 沈若寥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铁铉;对方漆黑分明的眉目之间是无比的坦荡和真挚,就像曾经的夜夭山真水寨中,大哥周向一样,永远给人以坚实正直、诚恳可靠的感觉。 他浅浅一笑,道:“铁大人,您这样叫我,比起刚才先生先生的,听着让人舒服多了。” 铁铉爽快地笑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大人大人地这么客气呢?” 沈若寥脸红道:“那可不行;您和我不一样,您是朝廷命官,我只是个店小二,无论如何不能与您平起平坐。” 铁铉朗声说道:“你这就没劲了;你一个北平人,又是燕王殿下的左膀右臂,燕王为人何等豪迈,怎么能容忍你这么斤斤计较。你是不是也要我认为,有朝一日你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的时候,我这个小小参政对你也是可望不可及了?” 沈若寥走投无路,道:“好吧;那您想让我怎么称呼您?” 铁铉笑道:“高皇帝字我‘鼎石’,铁某最爱听人用字唤我。你若不嫌弃我名实不符,就叫我鼎石好了。” 沈若寥道:“有朝一日,我若是跟了燕王一起造反,那您会——?” 铁铉笑道:“你不会;我相信方希直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他严肃下来,直视着沈若寥,清清楚楚地说道:“如果你所说的真的不幸发生,那也请你恕我直言,我铁铉决不会与任何朝廷逆贼有丝毫瓜葛,我当然要与你绝交,也与燕王殿下绝交,并且会坚决地拥护朝廷,接受天子诏命,在战场上毫不留情地打击你们,此事没有任何余地。” 沈若寥叹道:“可是,我到现在还是燕王的人啊。您就这么肯定我不会誓死效忠燕王?您要知道,背叛燕王,对我来说一样是恶名。还是,您本来就不想跟我有什么交情?” 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揶揄。铁铉听出他的调侃,笑道:“我想与你结为死交,所以才会这么说。你若不是通晓大义,明辨是非,我又岂会与你说这些呢。” “明辨是非?”沈若寥笑道,“可是,我们刚才明明有所分歧,而且谁也不能说服谁。您对我就这么有信心?” 铁铉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就凭你给柳儿讲的那一篇《孟子》——‘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沈若寥微微一愣,心里一股感动涌上来。他说道:“那我就腆脸造次,从此以后,叫你‘鼎石兄’了,如何?” 铁铉开怀大笑:“痛快;这才像个男人的样子。——走,贱内已经把饭菜备好了,我们这就去畅饮一壶;铁铉与你相见恨晚,人生有知己士若方希直、沈若寥者,夫复何求!今日当为知己而醉!” 铁铉酒量甚好;沈若寥勉强陪他喝了两杯,**香的可怕感觉又有点儿朦朦胧胧地上了头;他向铁铉求饶,铁铉也不强迫他,让他以茶代酒,开开心心吃了一顿饭。 然后,沈若寥告辞了铁府,回到客栈来,找到袁珙和南宫秋。 “铁铉其人如何?”袁珙上来就问。 沈若寥刚要回答,看到南宫秋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他,突然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瞟了她一眼,坏笑道: “铁大人有个女儿,可漂亮了,又乖巧,我还教她读了一页书。” 南宫秋目瞪口呆;袁珙也十分诧异: “铁大人的女儿?——那铁铉自己呢?” 沈若寥道:“铁大人是那种典型的文人硬汉,忠肝义胆;天子手下,还是很有一批杰出人才的,想抢他的江山,绝非一件容易事。” 袁珙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太祖高皇帝字他为‘鼎石’,是很恰当的。此人将来,会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和燕王夺位最大的障碍。” “你看上铁小姐啦?”南宫秋怯怯地问。 沈若寥忍俊不禁:“傻丫头,我逗你玩的。参政大人的金枝玉叶,我哪儿能动那念头。” 南宫秋明显松了口气,却自作聪明地说道: “你要是喜欢她,就娶她嘛。铁大人既然是个君子,他的女儿一定也很不错了。” 沈若寥端详了一下她说谎的羞答答的眼睛,笑道: “既然这样,那我明儿一早就找她去。” “什么?”南宫秋大吃一惊:“你不是说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北平吗?” 沈若寥眉飞色舞道:“天赐良缘,时不再来,岂能就此错过?你不是正好还想在济南多呆两天,到处看看,玩一玩吗?” 南宫秋傻乎乎地望着他,束手无策,讷讷地说道: “我……我想回家了。” 第十一章 普通一兵 奔波了三天的路程,时隔七个月后,沈若寥终于看到了那条他所熟悉的小河,以及河边那一大片望不到头的树林。树叶已经落完;透过树林,北平府外城墙的轮廓朦朦胧胧地勾勒出来,遥远而仍然宏伟高大,坚不可摧。 沈若寥一路飞驰,显得有些急不可耐,至此却放慢马步,一面环顾着四周冬日的树林。然后,他终于勒住了马,拉着南宫秋跳下来。 “这儿是我平时练功的地方,”他亲切地说道:“我终于回家了。哈哈,我到家啦——” 他兴奋地冲到结了冰的河边,一头摔倒在泥土地上,打了几个滚,舒舒服服地平躺下来,睁大眼睛,望着上方密织的光秃秃的树枝,和空隙间灰色的天空;干燥而慵懒的阳光悠悠下来,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一阵微风吹过,扬起一阵灰土,拂到三个人脸上。南宫秋有些惊讶地抹了抹脸,掸了掸身上,不太自在;沈若寥却无比欣喜地深深吸了口气,贪婪地品尝着空气中的灰土味道;头顶上呼啦啦一群鸽子飞过,穿透长空呼哨的鸣响。 这北平特有的气息,家的感觉—— 南宫秋望着他痴迷的神态,问道:“到北平了?” 沈若寥喃喃道:“到了,回来了。我已经大半年没闻到这里的空气了。南方就没有这样干爽坚硬的土地,这样厚积的落叶。现在还早,等再过些时候,落叶都枯萎了,踩在上面,不知道有多少层,同时碎裂,脚就陷了下去。冰层比现在厚上好几倍,还有落叶冻在里面,从河面一直冻到河底,秋风都刺不透它。还有北风起来的时候——迎风站着,头发都吹散,好像刀子在脸上、手上剜割,生疼生疼,特别是风里夹杂着鹅毛大雪,一年里最冷酷的时候,严冬的意味都灌进脖子里,顺着脊梁骨向下直窜到脚。可是你觉得心里是热的,滚烫滚烫,豪情万丈,就想迎风大吼,想逆风而上,去塞外千里冰封、一望无垠的大漠,冰川纵横的瀚海,纵情奔跑,振臂高飞,好像自己就变成了飞驰的野马,有时更像苍鹰,直冲云霄,搏击长空。——在这儿练剑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就是风,北方来的长风,天地之间何其广大,都是我的疆土,任我随意驰骋。” 袁珙微笑道:“你应该是秋风。” 沈若寥微微一愣,坐起身来,望着他说道:“对啊;应该是秋风——” 袁珙道:“咱们走吧,时候不早了,要赶到太阳落山前进城去,别等城门关了,只能露宿荒郊野外。” 沈若寥站起来,拉着南宫秋上了马,说道:“走吧;回家。以后,我又可以天天到这儿来练功了——还有秋风。” “还有我,好吗?”南宫秋哀求道:“你来练功,把我也带上好吗?我喜欢这儿的白杨林。我还没看够呢。” 沈若寥不假思索地笑道:“当然!我会带你来看个够,你想爬到树上去我也不管。” 沈若寥回来的消息很快在北平不胫而走。他本来还想一个人陪吕姜好好待两天,姚表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好像父亲见到自己出远门归来的幼子一般,从头到脚把他摸了个遍,直说他变了不少。 沈若寥把袁珙介绍给姚表;姚表久仰袁廷玉大名,又已经从燕王那里得知袁廷玉将要到来,眼下真的见到了传说中的袁高人,却又无巧不成书地和沈若寥走在一起,不由感慨不已。毒门四君子的名字对袁珙来说也是一样如雷贯耳,袁高人与姚大人几句浅谈下来,便在心中暗暗感叹燕王大业未举,已然把江山一半人才攥到了自己手里。 姚表向沈若寥询问这半年来的经历;沈若寥还没想好是不是要说,南宫秋已经连珠炮一般地替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讲得绘声绘色,比沈若寥真实的经历要精彩好多倍。姚表瞠目结舌地听着,一言不发;沈若寥望着南宫秋,有些无可奈何。 下午,沈若寥便和袁珙一起跟着姚表去王宫见燕王。王爷昨天已经得知他回来,此刻正等着他进宫复命。三个人走到王宫端礼门门口,被守卫的亲兵拦住。一个年轻士兵跨上一步,挡在他们面前,厉声喝道: “何人?” 姚表微微吃了一惊;他每日在王宫出入不知多少次,士兵们早已熟识他了,从来没有拦截过他。他迟疑了一下,答道: “御医姚表,王爷有召。” 那士兵听了,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仍然严厉地问道:“其他两人是谁?” 姚表道:“沈若寥,袁廷玉;王爷有召。” 那士兵面不改色,严肃地说道:“姚大人立等;容我向上禀报。” 说罢,他转身跑进了端礼门。 姚表三人只好在外面等。 过了少顷,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经过城门,看到姚表,大吃一惊,跑上前来问道: “姚大人?您在这儿这是干什么呢?” 姚表认出他来,说道:“原来是王大人;我在这儿等您手下的一个士兵。” 那军官生得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子;此人名叫王真,是燕王朱棣手下燕山右护卫军中的一名百户,听得姚表的话,奇怪地问道: “我手下一个士兵?什么意思?” 姚表笑道:“是啊;他不放行,我怎么可能进得去这王宫呢。他去向王爷通报了,我得等他出来。” “哪个不长眼睛的,岂有此理;”王真一看就是行伍出身,立刻火冒三丈,抓过边上的一个士兵,劈头就问道:“刚在谁在这儿值班?” 答曰:“回大人:薛六。” “薛六?”王真微微一愣:“他又不是新来的,姚大人他不认得?为什么不放行?通报个屁。” 答曰:“回大人:不知道。” 王真问姚表道:“姚大人,您身边这两位是——?” 姚表答道:“都是我的朋友,王爷叫他们进宫有事商量。” “末将冒犯;敢问两位大人尊姓大名?” 姚表笑道:“你也学会客气了?这位是袁廷玉袁高人,这位是沈若寥少侠。” 王真显然是早有耳闻,立刻恭敬地说道:“原来是两位;王爷已经久等了。三位大人就请进去吧。” 姚表道:“那可不行;薛六还没同意呢。” 王真涨红了脸,道:“大人放心,我一定打他二十军棍!大人不必和他一般见识,大人请进吧,何必为他浪费时间。” 姚表摇头微笑道:“不可不可;我一定要征得他亲口同意,才能进这端礼门。” 王真无可奈何,还要说话,手下一个士兵喊道: “薛六回来了!” 随着喊声,一个人从端礼门里跑出来,飞快地跑到他们面前;正是刚才那个严厉的士兵。 “不长眼睛的东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三位大人的驾你也敢拦?”王真张口便骂,上去照着那士兵的脸,啪啪给了两记耳光。 那士兵两颊顿时肿了起来,却十分不服,不卑不亢地说道:“小的奉大人之命,对所有入宫人等一律拦住盘查,向上通报,获得批准后方许进入。小的是奉命行事。” “你还嘴硬,姚大人你不认得吗?你又不是新来的,跟这儿装什么愣头青?” “王大人,王大人——”姚表看不下去,拦住了王真,笑道:“您消消气;我来跟他谈谈,这儿的事大人不用操心了。谈完之后,我三人自会入宫见王爷。” 王真怒气未消地瞟了一眼薛六,说道:“大人自便;大人别跟他一般见识。” “一般见识?不会不会,”姚表望着王真离开,开怀大笑起来,回头看了看沈若寥和袁珙,笑道:“咱这不叫一般见识;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对不对?”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姚表到底什么意思。 姚表走到薛六面前,看着他,问道:“你叫薛六?你是哪里人?” 这薛六个子不高,生得精瘦黝黑,五官端正,一双黑眼睛闪闪发亮,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姚表,两颊却羞赧起来,由于肤色太黑,变得紫红紫红,说道: “小的是胶东人。” “你认得我吗?”姚表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薛六毫不迟疑地答道:“认得;姚大人谁不认得。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有丝毫马虎。” 姚表笑道:“你刚才进去向谁通报了?” 薛六道:“小的去找王大人,王大人在这儿,小的没有找到,直接向谭将军报告,谭将军说,王爷有旨,快快请姚大人和两位贵客进来。” “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姚表笑问道:“那,下次我再在这端礼门门口遇到你的时候,你能不能直接放我进去?” 薛六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行。” “为什么?”姚表微笑地望着他。 薛六面不改色,语不变声:“小的要奉命行事,必须对任何人进行盘查,向上通报,除非王爷另有旨意,否则姚大人和道衍大师也不能例外;小的多有得罪,姚大人见谅。” 姚表背起手来,意味深长地微笑道:“说得好;不过,你要敢作敢当。接着站岗吧。” 他回头望了一眼沈若寥和袁珙,带着两人一同走进了端礼门。经过薛六身边的时候,沈若寥不由好奇地瞟了一眼这个倔强的普通士兵;薛六仍是笔直笔直地站在那里,背冲城门,旗杆一般,继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 第十二章 燕宫复命 三个人过了金水桥,走了没多远,却看到张玉带着一队人马等在路前方。见到三人,张玉立刻躬身行了个军人的大礼,洪钟一般的声音说道: “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张玉,奉燕王殿下之命,在此迎候姚大人、袁高人与沈少侠。王爷今日身体不适,仪容不整,不愿惊吓了袁先生,已为袁先生安排好驿馆,要末将护送袁先生先去驿馆下榻安歇;明日,王爷将专门设宴欢迎袁先生。请袁先生勿怪。” 沈若寥和袁珙听到燕王这个旨令,都感到颇为疑惑。姚表却毫不意外;他已然明白了燕王的用意,却怕袁珙对这种表面的怠慢会心生不满,小心地瞟了一眼袁大仙。 袁珙在片刻的诧异之后,迅速恢复了平静,仿佛丝毫不以为意,微笑道: “袁某多谢王爷美意了。既然王爷已有安排,看来袁某只须服从安排便是。还请张将军带路。” 张玉道:“王爷有旨,请姚大人、沈少侠直接去兴圣宫。袁先生请随末将出宫前往驿馆。” 看着袁珙跟随张玉离开,沈若寥轻声问道: “老爷,王爷到底什么意思?他不是一向礼贤下士的吗,怎么他把袁先生请来了,反而如此冷淡?” 姚表微笑道:“你着什么急?明天你就知道了。” 沈若寥自嘲地笑道:“明天?好吧,我要是活得过今天的话。” “什么?”姚表没有听清楚。 沈若寥没有回答,沉默地穿梭在幽静深邃的燕王宫里。 从太液池过桥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屏息倾听了一会儿。姚表见他驻足,脸上满是专注而困惑的表情,当即明白他听到了什么。 “鸭子,鹅,”他说道,“我也听到了。” 从什么地方传来鸡鸭鹅聒噪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只不过被刻意地遮掩了,所以显得不甚清晰。 沈若寥狐疑地望着姚表:“王爷宫里养家禽了?” “有什么奇怪?”姚表笑道:“谁不爱吃烤鸭?” 沈若寥道:“可是,上次我进来时,并未曾听到家禽的声音。” 姚表轻描淡写道:“上次是非常情况,你心慌意乱的,听不见也不奇怪。” 沈若寥沉思地望了姚表片刻,没有说话,转过身下了桥。 姚表不由自主心里一凛;沈若寥转身的瞬间,他看到那双漆黑的瞳孔里,一抹警惕的光彩稍纵即逝。虽然只有一瞬间,却让他这个久经世故的君子大人浑身不寒而栗。 那是什么样意味的眼神啊…… 沈若寥和姚表到了兴圣宫,守在门外的亲兵立刻跑进去通报,很快便跑出来,传令二人进去。 又要见到燕王了——沈若寥突然回想起应天皇宫里,那个苍白文弱的年轻天子朱允炆,脚步不禁迟疑了一下,胸口有些紧张起来。 他今天还能回家吗?还能出得了这燕王宫吗? 身边的姚表突然停下脚步,跪身拜道:“参见殿下。” “树德不必多礼了,坐下吧。”一个他熟悉的圆润低浑的声音响起来,虽然不大,却如雷贯耳。 沈若寥抬起头来,正对上朱棣微笑而关注的目光。半年多不见,燕王似乎比原先微微瘦了一些,尽管时候已入冬,王爷身上的衣服比起夏五月的时候多了一层。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显得更加冷静深邃,卧龙一般的浓眉愈发英气逼人,宽阔黝黑的面庞如此坚毅果断,三缕俊美的长须潇洒如故。这是他所熟悉的燕王;这竟然是朱允炆、那个天子的亲叔叔。 沈若寥禁不住惊叹道:“王爷……” “你回来了?”朱棣笑道,“变了样了,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你娘亲怎样?” “托王爷的福,我娘一切都好。就是想我想得白了头——” 朱棣笑道:“那是自然。你一去半年杳无音讯,姚大人的采办跑回来说你投江而死,任何一个认识你的人都会伤心;姚大人的头发也为你白了不少,你没有注意到吧?” 沈若寥微微愣了一愣。“老石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以后,都说了什么?” 朱棣瞟了一眼姚表。姚表回答道: “老石说,你被一个成都的算命先生一路追到襄阳,以一张字条把你骗到夫人城上去。他等了两个时辰,不见你回来,便去寻找,夫人城头已空无一人,却听得附近路人说,一个时辰之前,见到一群官兵从这里押着一个年轻后生下到江边去了。他跑到襄阳府衙去打探,官府却告诉他说,这一天根本没有出动官兵,更没抓过任何人,说他一定搞错了。到了第二天早上,老石还是见不到你影,着急上火地又跑到府衙去击鼓。襄阳知府无奈,只得派人跟他一起找到江边来,发现两条摆渡的小船,询问船夫,说头天正午之后载了两船客人,都打扮成官兵的模样,押了一个年轻后生过江,结果过到江心一半,后生突然投江自尽,被打捞上来,好像受了重伤,也不知还有没有命;那两船官兵上了岸,便急匆匆抬着人走掉了。襄阳知府于是派人沿江两岸上下找了十里,均找不到半点踪迹。老石走投无路,只得先跑回北平来报告。” “他——难道没被锦衣卫抓走?一直在客栈里?”沈若寥不胜惊讶。 姚表摇了摇头。 朱棣问道:“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怎么又扯上锦衣卫了?” 沈若寥把自己在襄阳的遭遇简单地叙述给燕王;至于黄狸子对他说过的话:父亲的过去,燕王与姚大人的相识,以及他二人对燕山的监视,他全部略去没有提。 朱棣听罢,沉思良久,看向沈若寥,和蔼地笑道: “难怪;孤刚刚还心说,怎么才过了半年,你这张脸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很有些沧桑意味了,不像原来俊俏的娃娃脸,现在线条都硬起来了——你说呢,树德?” 姚表掩饰不住心疼地微笑道:“是啊,现在怪冷酷的,我第一眼见他都不敢认了。” “孩子总要长大的,”朱棣沉静地笑道:“看你个头蹿高了不少,肩膀也变宽了;也的确该是时候出落成男子汉了。” 他捋了捋长须,剑眉微蹙,沉思道: “此事倒是蹊跷得很。半年前,新天子即位之时,就废止了锦衣卫的一切职权,空留个旗号摆设。听你的描述,这帮人的行事风格,和锦衣卫有些相像,却有一处关键的不同:锦衣卫外出抓人,向来借用当地官府的牢狱;孤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次锦衣卫抓了人,放着近在咫尺的府衙大牢不用,却关在荒郊野外的乱坟岗上,地方官府对此一无所知。莫非,新天子表面上废除锦衣,暗中仍在调用,行事方法与先皇考完全不同?还是说,因为这一次,调查的不是寻常朝廷命官,而是亲王,所以连地方官府也要瞒住?” 沈若寥道:“王爷,我去京城时因为翰林院的方先生引荐,被天子召入宫中问话,和他说了此事,天子也根本毫不知情,召来锦衣卫责问,锦衣卫指挥对天发誓说绝无此事,他们不曾出过京城,而且锦衣卫中也并没有黄狸子这么个人。方先生说,必是一伙歹人伪装成锦衣卫,行凶害人,还要离间朝廷和亲王的关系。” 朱棣摇头嗤笑道:“也就只有方正学,能有这样天真的念头。普天之下,谁敢如此大胆,冒充锦衣卫不算,还敢口称调查亲王谋反?” 沈若寥茫然立在原地:“那——难道真是锦衣卫?” 朱棣摇头道:“孤看不像。如果不是锦衣卫,那这伙人的来历,绝对不是寻常歹人那么简单。这大明天下,能如此清楚地知道我燕王的一举一动,且敢拦截威逼孤的信使,乃至对你关押刑拘之人,绝不是等闲之辈。而眼下也只有朝廷才有如此做的动机和能力;如果真是天子密探,却又在锦衣卫之外,孤恐怕是惹了不小的麻烦了。” 沈若寥道:“王爷,应该不会。天子亲口对我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因为锦衣卫瞒着他行事,还发了脾气,许诺说一定会彻查到底。” “你见到天子了,”朱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眼中全是微笑,淡淡问道:“天子怎么样?”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究竟问的是什么?是天子最近身体怎么样?是天子有什么动静没有?还是问他觉得天子这人怎么样? 他答道:“天子——也就那样。” “我的三个儿子也在京师;你可曾见到他们没有?” 沈若寥道:“王爷,若寥无能,没有把三位殿下解救出来。” 朱棣淡淡微笑道:“又是胡说;天子是三个王子的堂兄,三个王子在天子宫中寝食无忧,又有方正学这样的大儒为师,是他们千载难逢的好福气。听你的意思,倒像是他们遭了灾了?” 沈若寥仔细品味了一下朱棣话里的真正意思,明白了王爷是想知道三个儿子的日子究竟过得怎样。他不由暗暗佩服王爷的心机,说道: “老实说,此行我并没有在宫里见到三位殿下。甚至入宫之前,我都不知道王爷您把他们送到京师吊丧去了。后来还是黄子澄黄大人提起,我才知道此事。天子知道王爷和娘娘惦记着三位殿下的起居寒暑,特意修书一封,命我带来交给王爷。还有方正学方大人,也为了三位殿下的学业之事,托我给王爷送来一封书信。王爷您现在过目吗?还是……?” 朱棣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说道:“既然是天子和方先生的信笺,孤当然应该立刻拆阅。若寥,一路辛苦你了。襄阳的意外,你为孤受了大罪,也委屈你了。” 沈若寥将朱允炆和方孝孺的信奉给燕王。朱棣接过信来,飞快地阅毕,龙眉微锁,沉思了片刻,望着沈若寥,不动声色地问道: “信里的内容,你知道吗?” 沈若寥道:“知道大概;天子和方大人写信之前,曾经当着我的面和齐泰、黄子澄两位大人讨论过。” “当着你的面?”朱棣眼中一闪,“他们还说了什么别的么?” “其它的都是一些大面的东西,说到细节的时候,方大人就把我送出来了。”沈若寥道。 “大面的,是些什么?”朱棣问道。 沈若寥想了想,道:“王爷,跟您说这些大面的,不如跟您说细节。不过细节是从别处得到的。我见到了二王子,不过不是在宫里,是离开皇宫以后,在市中一家酒楼里。” 朱棣闻言,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哦,你见到二王子了?详细说说?” 沈若寥把他如何见到朱高煦、以及朱高煦和他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朱高煦请了他一顿饭。 朱棣听罢,喃喃念道:“到底是煦儿能干,没让我失望。” 他沉默少顷,抬起头来,看了看姚表,道: “说到换血——树德,早上你不在;吏部今早送来通报公书,天子已经任命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左佥都御史景清为北平参议,河南卫指挥佥事谢贵为北平都指挥使,永平卫都指挥佥事张信调任北平都指挥佥事。原北平都指挥使陈亨擢为都督佥事,改守大宁;其他人员撤离回京,或是调任他处。按惯例,亲王藩地官员调动,吏部给王府的通报公书当与新任官员同时启程。所以,张昺、景清、谢贵和张信这四人今天早上就站在端礼门外,要例行到任官员的公事,拜谒亲王。孤推说身体不适,请他们以后再来。朝廷已经开始动手给我们换血了。现在还只是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用不了多久,就要动王府军队了。” 姚表似乎已经料到会有这一步,不慌不忙地说道:“难怪今日入宫,气氛比平时紧张了不少。端礼门守卫的士兵,把臣也拦下,非要臣等待通报。百户王真大人将他好一顿骂。” “把你也拦下?”朱棣微微一愣,旋即笑道:“那是哪个士兵,如此大胆?” 姚表笑道:“此人名叫薛六,据他自己说是胶东人。王爷您可得专门管管这事,把他当个典型,让全军都看看清楚,身为王爷的战士究竟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免得起歪风。” 朱棣微笑道:“是个好主意;骆阳,你去把谭渊和王真叫来;让他们把那个胆大包天的薛六也找来。孤是得好好管管这些人了。” 沈若寥看着骆阳领命而去,心里有些发凉,不由暗暗为薛六捏起汗来。 第十三章 燕王治军 很快,骆阳便领着三个人回到兴圣宫。一个薛六,仍然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倔强模样;一个王真,满脸气恼和羞愧;还有一个高个瘦削的军官,宽肩细腰,面色赤红,浓眉大眼,就是谭渊无疑了,无论从前面听到的对话判断,还是眼前谭渊的气质和衣甲规格,都可以明显看出他起码是个千户。 朱棣冷冰冰地开口道:“谭渊,王真是你手下的百户;他犯错误,你有没有责任?” 谭渊低头道:“有;王百户约束手下不严,末将难辞其咎。请殿下责罚。” 朱棣继续问道:“王真,薛六是你手下的士兵;他犯错误,你有没有责任?” 王真满脸通红:“殿下,末将约束不力,请殿下责罚末将。” 朱棣望着瘦小精干的薛六,冷冷问道:“薛六,你知罪否?” 薛六道:“小的无罪。” “嗯?”朱棣瞥了他一眼,并没有提高嗓门;沈若寥不由自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薛六道:“小的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冒犯姚大人。小的只知有军令,不知有例外。” 朱棣安静地盯着他,不动声色地问道:“王真,谭渊,你们说,孤应该如何处置薛六呢?” 王真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薛六,咬了咬牙,说道: “殿下,依军律,当罚六十军棍。王真管教不力,薛六犯上,我有一半责任,请殿下恩减薛六一半刑罚,罚末将三十棍。” 谭渊道:“殿下,薛六不认罪,此事不能通融,当以一儆百。薛六当罚六十棍,王百户不能替他受罚。” 朱棣沉着地问道:“哦?那你觉得,王真该怎么办呢?” 谭渊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王真,道:“王百户管教失职,末将也有责任;末将当与王百户一起受罚,依军律,律下失职当罚——八十棍。” 朱棣微笑道:“八十棍下来,就是铁人也变成烂泥了吧。” 谭渊和王真叩首齐声道:“末将活该。” 朱棣站起身来。“好吧,既然如此,那孤就下令了。” 沈若寥只觉得自己在发抖。骆阳和马三保都紧张地望着地上的三个人。 朱棣微笑道:“传孤王令,薛六忠于职守,是非轻重分明,记功一次,赏钞三锭,米一斛,肉十斤,给假三天。明示三军,令皆以薛六为榜样,此后但知有军令,不知有例外。” 听到朱棣如此丰厚的奖赏,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望着燕王;只有姚表在一旁淡淡微笑。 朱棣走到薛六面前,扶起这个万分惊诧六神无主的普通士兵来,赞叹道: “如果所有将士都能像你一样,我们的军队就能坚如磐石,滴水不漏,就能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好样的;你要坚持这样,切忌心浮气躁。” 薛六感激涕零,当即跪拜道:“殿下之恩,属下虽肝脑涂地,万死不足一报。但请殿下饶恕两位大人,他们都是一心一意忠于殿下的,都是因为为殿下着想,所以才会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有这么简单吗?”朱棣微皱眉头,眯起眼睛望着地上的谭渊和王真。 谭渊和王真已然明白燕王的意思,叩首道:“末将该死;请殿下惩罚。” “这不是光惩罚就够了的;”朱棣严厉地说道:“亏你们两个还是将领,凭你们这样随随便便,视军令如同儿戏,你们还怎么以身作则,树立模范?你们还怎么带兵打仗?——尤其是你,谭渊;一个堂堂千户,做事一向毛毛躁躁,不知道动脑子!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去干大事?” 两个人听得心惊胆战,都把脸埋在地上,不敢动一动。 姚表插嘴道:“殿下未免苛责了;谭将军毕竟还是得到过殿下的事先口谕,才要薛六放行的。端礼门外,王大人虽然很生气薛六,也还是仔细地询问了若寥和袁廷玉的姓名,然后才说请我们进门的,并不能算失职。” “有这事?”朱棣问道。 沈若寥道:“确实如此。” 朱棣颜色和缓了一些,仍然十分严肃,说道:“你二人看来还是明白道理的,只是教训薛六,实在是太不懂事。你们心里惭愧不惭愧?” 两个人连连叩首,都说惭愧。 朱棣看王真已然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便问谭渊道: “谭渊,孤看你似乎并不觉得十分惭愧呢?” 谭渊道:“殿下,谭渊是非不分,轻重不辨;末将心里明白,幸好这次是姚大人,如果在战场上,随随便便放进个敌军奸细来,那末将就万死也难辞其咎。末将的脸天生就这么红,就是惭愧到死也不能再红了。末将只请殿下重重责罚,否则不能解我心头的悔恨和惭愧。” 朱棣平静地说道:“你明白就好。回去以后,两个人各做一面旗,把自己的过错写上去,在操场边的旗杆上悬挂三天,让全军将士引以为戒。此事下不为例;如果再次发生,那就只有吃军棍,没什么可说的了。” 两个人齐声答道:“末将遵命;请殿下放心,此事绝无下次。” “下去吧。” 朱棣看三个人退出去,回到座位上坐下,冲姚表会心地一笑。马三保和骆阳面面相觑,都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沈若寥无比钦佩地望着朱棣,心想无怪朝廷对燕王如此谈虎色变;有这样的治军才能,燕王只需一声令下,手下将士定会拼死效忠,为他争夺江山,便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也心甘情愿。而应天皇宫里的天子朱允炆,只是一个柔弱的书生,看样子大概连马都不会骑,身边倚重的大臣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也都是儒臣,和武将距离很远,对军队更是不沾边。这是什么样的实力对比啊。 朱棣开口道:“若寥,接着说。你在应天,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也让我们这些好久没去过京师的人听听。” 沈若寥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此时此刻,刚刚见识了燕王的公正明理,礼贤下士,那个让他三个月来始终耿耿于怀的问题,便如烈火般窜上胸口,冲荡在舌尖,他再也难以忍受。从此之后,他是留在北平,死心塌地愿为燕王牵马,还是心灰意冷,躲回武当山,寻得终生清净,或是索性触怒燕王,落得个尸首异处——一切都该在今天终于有个答案。 他鼓足勇气,下定决心,说道:“王爷,我有很要紧的事向您报告;能不能请——请别的人,都出去?” 姚表惊讶地望着他。马三保和骆阳也是一样大惑不解。沈若寥看了看三个人的表情,轻轻说道: “我不是不信任三位大人,只是此事——实在是和三位大人无关,但是又事关重大,所以我——请王爷——” 朱棣道:“既如此,树德,骆阳,三保,你们都先下去吧。其他人也都出去。把门带上。” 姚表狐疑地瞟了沈若寥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出去了。殿里仅有的几个内官宫女也走了出去。骆阳和马三保跟在最后面,严严实实关上了兴圣宫的大门。 第十四章 此心惟君 朱棣微笑道:“你还挺神秘;说吧,什么事这么要紧?” 沈若寥战战兢兢说道:“王爷,请恕若寥刚才说谎;我并没有任何要事要禀报王爷。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要王爷给我答案。” 燕王沉默片刻,似乎并没有很诧异。他淡淡笑了笑: “难怪你会要所有人都出去。孤还在想,什么样的要事能如此机密,连姚大人都不能听见?你有任何问题,但问无妨;只要孤知道答案,一定会告诉你。” 沈若寥道:“这个问题,王爷您一定知道答案。若寥不求王爷一定告诉我,只求王爷,如果相告,请不要骗我。” 朱棣两道龙眉轻轻上扬了一下。“说吧。” 沈若寥低声说道:“王爷,黄狸子在夫人城头,告诉了我很多事。这些事,后来,在武当山养伤之时,我又从还丹真人那里得到证实。我知道,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世,比我自己知道的还多。您知道我爹是谁,做过些什么,有何等的恶名。您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只想知道,王爷您究竟为什么,愿意让我来为您送信;《蜀王入川图》既然是高度机密,您交给我,难道从来不曾有过担心,我会像我爹一样?您心里,究竟怎么看我?高皇遗命,不可重用沈如风之后——送一两封信,自然远算不上重用;只是——王爷您是否看我只一辈子是个送信之人?” 他始终低着头,浑身哆嗦,不敢看燕王。朱棣并没有马上回答,也并没有沉默太久。燕王开了口,轻轻说道: “孤其实早就猜到,你此番回来,必定要问我这个问题。若寥,你抬起头来,看着孤。” 沈若寥抬起头来,正对上燕王微笑的目光。那目光明亮而温暖,坚实而坦荡,立刻让他冰冷的心里迅速融化开来。 “王爷……” 燕王温和地笑道:“若寥,你可知道,孤从小到大,最频繁听到的,也是最痛恨听到的两个词,是什么?” 沈若寥茫然地摇了摇头。 燕王说道:“一个是‘子不类父’,另一个则是‘颇有父风’。你可以猜猜看,这两个我痛恨却又偏偏频繁听到的词,都来自于谁?” 沈若寥不敢回答;一时间,他耳畔充盈的全都是曾经父亲的辱骂,骂自己如何没出息,一点儿也不像他。 朱棣淡淡说道:“‘子不类父’,总是来自于先皇考;‘颇有父风’,则来自于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孤从小就在先皇考永不停息的批评责备中长大;无论做什么,永远也无法让他满意;‘子不类父’便是他最经常给我的评语。后来孤长大成人,在诸多事情上与皇考意见相悖,这个‘子不类父’也就继续不断地被他盖到孤的头上。我也曾努力多年,想要达到他的要求,让他真正觉得我是他的儿子,为我自豪一回;后来有一天,又是为了一个问题,孤坚持自己的见解,被他骂作‘子不类父’;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我确实错了,却并没有错在‘不类父’上,而错在我曾经试图想要变得‘类父’。我不可能既和他一样,又同时坚持自己,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如果可以青史留名,我所梦想留之名乃是朱棣这两个字,而不是我父皇的儿子。” 沈若寥静静倾听,没有出声。 朱棣平静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颇有讽刺意味的是,除了父皇之外,貌似天下所有人都说我朱棣是‘颇有父风’,完全与皇考自己的看法相反。我带兵出一次塞,满朝文武都说我‘颇有父风’;我无聊之中写首诗词,酸腐文人也出来咬文嚼字,说我‘颇有父风’,字里行间都是帝王之器;几次三番下来,惹得朝廷对我日渐猜忌,就连一向骂我‘子不类父’的先皇,突然间也提防起我来。现在,先皇已经过世;新天子更是笃信我燕王‘颇有父风’,必欲夺他皇位;朝廷削藩如火如荼,针对的都是我这个一向被父皇看作是不成器不肖父的四子。你说说看,孤听到这两个词,又焉能不头疼!” 沈若寥静立在原地,真切地望着燕王。先前心底郁积了三个月的苦楚和怀疑,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消散殆尽。从始至终,燕王并未有一个字提及父亲,提及自己;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燕王,他的感觉却如同刚刚一直在倾诉的都是自己,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负担,自己的人生;这种倾听胜似倾诉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舒畅。他对燕王感同身受,心里只有理解和钦佩,以及些许同情。 朱棣望着他脸上的神情,淡淡笑道:“若寥,孤知道,关于你父亲的事,你周围的人一直都瞒着你。最终让你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得知真相,实在残忍。孤或许早该告诉你,却一直没有忍心。至于孤对你究竟怎么看——我如果从一开始,就有成型的看法,那个看法无论是好是坏,必然都于你不公,因为孤还并不了解你;直到现在,也不能说完全了解你。孤两次要你帮我去送信,都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好让我们互相加深了解。送信或许算不上重用,却可以借此考察一个人究竟是否值得重用。在这个问题上,你给孤的答案,是肯定的。孤还想要继续了解和发现你;我已经发现了你很多的独到之处,都令我耳目一新。” 他起身离座,走到沈若寥面前,按住他的肩头。 “若寥,你父亲当年四处征战之时,孤还是个孩子;他离开朝廷,闯荡天下,从此再不涉足军政之时,孤才只有十一岁;他隐退回燕山,两年半之后,孤才来到北平就藩。我与你父亲素昧平生,对他毫无了解;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关心。先皇有遗命不假;孤违背先皇遗命,也早不是第一次。皇考在世时,孤更是频频违迕皇考的意志行事,才惹来那许多‘子不类父’的责骂。汉武当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也是违背了黄老无为的祖训?孤是自己尝尽了苦头,再不愿意被这‘类父’的问题所困扰牵绊,阻碍我追求自己的道路。孤希望,你也能和孤一样;只有自己先从这负担中解放出来,才能够从容应对世人的眼光。” 沈若寥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朱棣望着他的眼睛,却犀利地察觉到了里面残余的阴影。燕王问道: “你心中还有疑虑?” 沈若寥沉默良久,突然在燕王面前跪下来,稽首道: “王爷——您待我恩重如山,远胜我亲生父亲;我却不配您如此厚爱。若寥辜负了王爷的重托,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还请王爷惩罚。” 朱棣惊讶地望着他。“你犯了错误?何错?” 沈若寥不敢抬头:“《蜀王入川图》一事,蜀王独坐书房览图之时,却被方孝孺远远看见;方先生报告给了天子。齐泰、黄子澄和方先生三人讨论良久,猜不出图中究竟有何深意,却都断定一定有深意。若寥失职,没能保密,还望王爷责罚。” 燕王一时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沈若寥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方正学大人托我捎一封信到济南,给山东参政铁铉大人,他说信里都是和铁大人商议朝廷削藩之事。沈若寥直接把信送到了铁铉大人手中,没有带回来给王爷您——” 他说不下去了。 朱棣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兴圣宫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许久,燕王开了口,低声说道: “既然是蜀王自己被方孝孺发现,你也无能为力。孤干吗要罚你?” 沈若寥道:“因为我不够机灵;方孝孺在天子面前提起,我却想不出话来解释开脱,反倒让他们觉得我是心虚。” 朱棣摇了摇头,弯下身,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无奈地笑道: “傻小子,朝廷盯着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不会因为一幅图卷就猜忌我,更不会因为你为我开脱就放过我。你明白吗。你说什么其实都其次。密信不密信,深意不深意,他们信与不信,其实没有任何区别,结果都一样。朝廷削藩是步步为营,势在必得了。这种时候,我自己的人才是我真正能依靠的;你们都是我的顶梁柱,缺了谁我都无法支撑下去。若寥,孤现在需要你时刻在孤身边,帮助孤渡过这个难关。你心里不要再有任何疑虑了。” 燕王看到沈若寥眼中的感激和释然,仿佛是阳光又重新回到了那张脸上。他摇头笑道: “傻小子。现在,你告诉孤,方正学给铁鼎石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沈若寥听到铁鼎石三个字,心里一动,想到铁铉说的话果然不假,王爷和他是有些交情的。 他说道:“他告诉我是说朝廷削藩的事;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有拆开看。那是方先生的私人信件,我既然答应了他,无论如何也得帮他送到铁大人手中,不能让别人看见。” “孤明白;你很讲义气,这件事你做得对。”朱棣道,“你见到铁鼎石了?你们有没有说什么?” 沈若寥迟疑道:“说了;他问我对削藩怎么看,还说——说,希望我能够明大义,识大体,为朝廷效力,不要帮助王爷起兵造反。还有方正学先生,他也说过一样的话。” 朱棣轻轻叹道:“连孤的人都开始抢了。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沈若寥问道:“王爷,您真想起兵吗?” 朱棣道:“如果我想,你怎么样?如果我不想,你又怎么样?” “这么说来,王爷您还是想了?”沈若寥小心翼翼地问道。 朱棣审视了他片刻,淡淡问道:“若寥,夫人城上,黄狸子自称是锦衣卫受天子之命,前来调查取证;还有京师宫中,面对天子和朝臣的询问——你有两次机会,完全可以选择配合朝廷,从而全力以赴反对我燕王起兵。第一次机会,你却选择了投江毁信;第二次,又选择站在孤这边,帮孤说话。你心里并不知道孤是否真有起兵之意;能不能告诉孤,你又究竟为什么要如此选择?” 沈若寥苦思良久,说道:“王爷,我……很难解释。我只是不希望,朝廷对您像对周王一样;全城的百姓都会心痛的。王爷,我一直觉得,太祖高皇帝没有把皇位传给您是个错误;可是现在,事实已经是这样了,坐在皇位上的毕竟是您的亲侄子,您如果起兵的话,是不是——不过,他削藩确实很过分,完全不顾及骨肉亲情。但是,是不是应该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以错误来对抗错误——说实在的,王爷,我不知道,我想不通。” “孤也想不通啊,”朱棣叹道,“你困惑;孤也很困惑,我不知道我究竟该怎么办。”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说道:“您还在犹豫?” 朱棣望着他,沉思了一下,说道:“我是在犹豫。你要劝我什么吗?” 沈若寥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有些想法而已。” “你说。” “王爷,现在的形势越来越紧迫,您如果还没有开始着手准备起兵,那我劝您最好是放弃。因为朝廷已经在采取行动,北平两司的人马都换了,您现在还没有开始准备的话,一切就已经晚了。还不如给天子上表,老老实实地交出军队,兴许还能保住一个太平亲王的爵位,不至于像周王那样惨。” 朱棣沉思片刻。“另一个如果呢?”他静静问道。 沈若寥道:“另一个如果是事实,对吗?” 朱棣不动声色:“孤只是在说如果。” 沈若寥轻声说道:“王爷,到了现在,您如果愿意相信我的话,如果真的把我当成您的顶梁柱,希望我留在身边,那您就别再瞒我了。经过太液池的时候,我听见了无数乱七八糟家禽的叫声;您了解我的武功,我听得清清楚楚,鸡鸭鹅的聒噪声中,有隐隐约约的铁器声,来自地下。” 朱棣并不吃惊,安静地望着他。 “好吧;那么,怎样?” 沈若寥忧心忡忡地说道:“殿下,以我对天子和他身边三个近臣的观察,他们不是您的对手。我不知道朝中有些什么可以挑梁的武将,也许魏国公徐辉祖可以算一个——但是,他只是天子手下的臣子,一切决定因素都在天子本人身上,而朱允炆与您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您如果起兵,亲自率军南下,那是没有人可以与您争锋的。但是天子手下并非没有能人;至少铁铉可以成为一股相当的阻力;还有方正学先生,虽然他未必能带兵打仗,但他有足够的影响力,而他是绝对会为天子效死的。您也许最终能得到皇位,但是您得不到人心;这是其一。其二,就算您得到了皇位,从此长治久安地稳坐下去,——恕我直言,王爷,未来的史书之中,您逃不过一个‘篡’字。” 朱棣微微一颤,眨了眨眼睛。沈若寥一席话,正切中他的要害,他的心病。 他叹道:“说到底,你还是在劝我不要起兵了。” 沈若寥道:“不,王爷,我是在说,您要考虑清楚起兵的代价,这是您必须要付出的,您要想清楚究竟是否值得,是否愿意。因为,毕竟,代价之上,会有您想得到的好处。您需要权衡。” “好处;”朱棣重复道:“在你看来,好处又是什么呢?” “那幅地图,王爷,”沈若寥动了真情,声音有些颤抖起来,“您寝宫东暖阁里,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您在地图之前,对我说过的那一番话,也许您是无意,可是沈若寥会一辈子铭记在心。朱允炆没有您那样的理想和雄心,他做到最好,顶多也只能是个守成之君,不会比历史上的其他守成之君更有出息。但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如果到了您的手中,千秋万岁之后,历史会说,是您和太祖高皇帝一同开辟了大明辽阔的版图,奠定了繁荣的基业,使我华夏进入有史以来的极顶盛世——您和太祖高皇帝共同才是我大明的开国皇帝,子孙万世,既受永昌。” 朱棣沉默地望了他许久。他的脸上除了沉思,见不到什么表情;目光深处,一股火焰却在熊熊燃烧——那绝非干柴之上的烈火,只是乘兴而至的一把,而仿佛已经燃烧了几千几万年,始终压抑着,渐渐再也无法压抑,要突破樊笼,突破一切束缚,冲天而起,从此将整个夜空辉如白昼。 “若寥,那你知道吗,有一句话,站在那幅地图前,你曾经对孤说出来,也许你是无意,但孤也会一直铭记在心。” 沈若寥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记不得了。” 朱棣一字一顿地说道:“横扫漠北,踏平鞑靼,永除后患,让大明重振汉武雄风。”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淡淡微笑了,看着沈若寥,轻轻问道: “你能说得通吗?一个篡逆之君,同时又是一个立下丰功伟业的英明伟大的君主,可以在青史垂名?所垂之名究竟又是什么样的,是篡逆呢,还是一代圣君呢?” 沈若寥道:“李世民也有玄武门之变。” 朱棣望着他,深邃的眼中闪过一束坚毅的光芒,霎时划亮了他果敢英武的黝黑面庞。他大笑起来,笑得如此无畏而坦荡,让沈若寥突然觉得,所有的不安都一扫而空,只剩下莫名的感动和兴奋的期待。 “来人!”燕王大声喊道。 兴圣宫的大门打开;姚表、骆阳、马三保鱼贯而入,走到大殿中,小心翼翼地望着里面的两个人。 朱棣朗声说道:“三保,你去吩咐厨子,烤两只上好肥鸭,你亲自送到若寥家里去,赏给他的娘亲,告诉她,若寥会留在宫里陪我到吃完晚饭再回去,叫她不必挂念;骆阳,你速传张玉、邱福、朱能、谭渊、唐云、张武、陈珪,马上到兴圣宫来,——对了,还有张麒、张昶爷儿俩,之后,你快马去庆寿寺,把道衍大师请过来。” 看着二人干脆利落地领命而去,朱棣坐下来,笑吟吟地望着姚表,道: “树德,现在该轮到你帮我出出主意了:我打算立刻就见袁廷玉,应该准备一个什么样的仪式?” 第十五章 九六之爻 沈若寥走到驿馆前面时,心里不禁好一阵窃笑。 想到燕王精心设计的迎接袁廷玉的方式,他就忍不住要笑。 他进了袁珙的客房;袁仙人正躺在床上打盹,那神态悠然自得到了极点。 沈若寥端详了睡仙片刻,伸出秋风,用剑鞘在袁珙脚底心轻轻地捅了下去。 睡仙倏地缩回脚去,压在另一只腿下。沈若寥又去掏他另一只脚,另一只脚也敏捷地缩了回去,两条腿盘了起来,平压在床上,人仍然未醒。 沈若寥想了想,安静片刻,突然大喊一声:“燕王驾到——” 几个驿馆的仆役探头探脑地望进来,彼此窃窃私语。榻上的睡仙仍然毫无反应。 沈若寥无奈,从旁边果盘里拿起一只核桃来,放在袁珙鼻尖上。核桃晃了两下,颤巍巍地站住了,没有掉下来。沈若寥一把拔出秋风,一声呼喝,迅雷不及掩耳地照着核桃直削下去。 袁珙猛地睁开眼睛,冰凉的剑刃正停在他鼻尖上。坚硬的核桃已经十分平均地削成了两半,向两侧摔倒在他脸上,接着滚了下去。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呼吸引起身体轻微的起伏,会使鼻子在秋风下划破。 沈若寥得意地收回秋风,笑道:“不装睡啦?” 袁珙坐起来,擦了擦头上的汗。 “你成心吓死我?不知道我上了年纪了?” 沈若寥嬉皮笑脸道:“怎么会,您对我就这么点儿信心也没有?” 袁珙埋怨道:“知道你武功盖世,也没你这么个炫耀法的。” 沈若寥笑道:“我水平自是如此,何须炫耀?——还不快起来,这都什么时辰了。王爷要我来带您去见他呢。” 袁珙懒洋洋笑道:“怎么,王爷想起我来了?” 沈若寥道:“快穿衣服!王爷等急了。” 袁珙打了个大呵欠,一头栽回榻上,伸了个懒腰。 “王爷不是身体不适吗,何必这么客气,抱病见我一个江湖算命的——在这驿馆里,可真是享福到家,想吃就吃,想喝便喝,到处有人侍候着,困了就睡,比神仙还快活。老朽年纪大了,不中用,不想折腾,还是躺着舒服,不动弹了。” 沈若寥无奈,伸手一把将他从榻上抄起来,拖了就走。 袁珙挣扎道:“松手松手——你要勒死我,小心王爷剥了你的皮!” 沈若寥并不松手,笑吟吟挖苦道:“这当儿您倒抬出王爷来了?” 袁珙只得求饶:“若寥,放开我,我跟你走便是;你也得让我穿上衣服吧。” 沈若寥这才松开袁珙,让他穿好衣服,然后就像押送钦犯一样,押着他出了驿馆,钻进了闹市区。眼见着离王宫的方向越走越远,袁珙惊异地问道: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见王爷啊,”沈若寥道,“跟着我,别乱跑,要不迷了路可够您受的。” 袁珙对北平细密如牛毛的胡同早有领教,跟着沈若寥绕了几条窄巷之后,已然头晕转向,不得不老老实实跟在他后面,寸步不敢落下。 沈若寥带着他,过了通惠河,走到文明大街上来。一路的酒肆餐馆彩旗飘扬,客人络绎不绝。然而,整条街的酒馆合起来似乎也赶不上其中一家热闹。吵嚷声、划拳声、赛酒声喧腾一片,乱哄哄地交杂在一起,从一家二层的小酒楼里飞出来。沈若寥就在这家酒楼前停下来,回过头,对袁珙狡黠地一笑: “先生请进吧,且在里面稍候片刻,王爷立刻就到。” 袁珙抬起头来,看看酒楼悬挂的招牌“明升生”。他狐疑地望了一眼沈若寥。沈若寥嘻嘻一笑,耸了耸肩,闪身便跑没了影。 袁珙大惑不解地走进酒楼,在门口停下来。一股热哄哄的酒气扑面而至,和北平街上寒冷的冬天气息不太相称。他静静观察了一番周遭的景象。 酒楼一层的店面并不太大,塞了五六张桌子。每张桌子四周都满满地围着喝酒划拳的客人,看样子都是下流人士出身,衣着鄙陋,面孔污浊,言语粗俗不堪入耳,为了一丁点儿争执吵闹不休,声音大得要将屋顶掀翻,面红耳赤,几乎马上就要大打出手,乱作一团。 燕王怎么会选择在这种地方见他? 袁珙走了两步,走进店中来,困惑地环顾四周,怀疑自己是不是老花眼了。然而耳中同时听得真切,让他没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酒店里杂坐喧闹的客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全部关注到自己桌子周围的酒友身上。 靠近楼梯的一张方桌旁边,聚集了十个大汉,都是士兵打扮,扎着护肩绑腿,个个操刀拿剑,背着长弓革彀,已经喝到了极度兴奋的状态,为了逼其中一个人喝酒,拼命地吼叫,都是脸红脖子粗。那个被逼的人也不甘示弱,眼见争不过同伴,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连饮三大碗,不带少歇。一桌人见状,纷纷敲桌击掌,大叫好样的。那人摔下酒碗,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指着另一人便喊: “该你了!” 对方不干,骂了一句什么,这个人勃然大怒,显然已经喝得上了头,当即扯碎衣衫,露出一副肌肉发达黝黑粗壮的膀子来,就要扑上去揍人。那人显然吓到了,当即求饶,拿起酒碗来喝,却喝得不甚痛快。这人这边见了,破口大骂道: “他奶奶的,刚才撺掇老子的时候,你也拿这熊劲儿出来啊,龟孙儿子——” 袁珙正绕到楼梯上来;他怀疑自己被沈若寥耍了,正要上楼去看个究竟,却在低头一瞥之间,瞥到了那个骂人的凶汉脸上,顿时心里猛地一震,收住了脚步。他定睛仔细看了看那汉子。 此时,那张桌旁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那汉子污言秽语骂个不停,连门外路过的路人也觉得下流至极,皱起眉头捂着耳朵匆匆跑过。那汉子面容愈加粗鄙凶悍,他的同伴也都已经喝多,此刻一并哄闹起来,个个面目狰狞,互相揪住了别人的衣领前襟,不分是谁,破口便骂,一面抓起酒碗来摔到地上。 眼见一场野蛮的恶战就要爆发。袁珙却大惊失色地从半截楼梯上连滚带爬地滑下来,扑到那带头闹事的汉子面前,跪拜在地,叩头高呼道: “殿下宜当自爱,何轻身至此!” 那桌旁的十个汉子愣了一愣,见是一个老头,齐声哄堂大笑起来,一面骂道: “老儿痴呆,发了癫梦了!” 袁珙急得快掉出眼泪来,拉住那汉子的裤腿,苦苦哀求道: “殿下万金之躯,岂能如此自轻自贱!殿下他日当成大业,为国家鼎石,何至此境地也!放浪自弃,毁身误国,岂是殿下所为啊!” 那汉子突然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离开桌子,飞快地蹿上了楼梯。袁珙正惊诧间,一个人突然从楼梯上跳下来,一把抓起袁珙,不由分说将他拖拉上了楼。 袁珙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已然被揪到了酒楼二层。他回过头,惊讶地张大了嘴,看到抓着自己的人竟然是沈若寥。 “先生真神人也,”沈若寥一面赞叹,一面扶起他来,掸了掸他身上的土,将他拉到一个包间门口。 “先生请进,进去之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袁珙惊疑地走进包间,沈若寥跟在他身后进来,关上了门。 正中央的桌后,方才在楼下酗酒闹事的那个汉子正端坐在那里,脸上却完全消失了在楼下时那副凶悍流氓的嘴脸,沉静地望着袁珙微笑,威仪和尊贵油然其中。身后,两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侍立在两侧。 “殿下……?!”袁珙不可思议地喃喃念道。 朱棣特有的圆润低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来:“袁先生请坐。小王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会果然名不虚传。先生应该不会责怪我耍了个小小的花招来试探先生吧?” 袁珙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嗨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在席前坐下来,欣然笑道: “当然不会;燕王殿下既不是方才楼下那粗鄙自轻之人,袁某也就再无所求,只为万民苍生而欢欣鼓舞了。” 朱棣微笑道:“先生是如何从十个粗鄙之人当中看出孤的呢?” 袁珙道:“殿下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 沈若寥闻言,心里一怔。朱棣也是微微一顿,便兀自轻笑起来,一面摇头笑道: “先生谬矣;先生谬矣。” 一旁的道衍也微笑合十道:“阿弥陀佛;袁先生,谬矣,谬矣。” 袁珙早看见道衍和姚表陪坐在席上,也猜到了燕王身后的两人定然就是沈若寥向他描述过的侍卫骆阳和内侍马三保。燕王显然是微服出访,手下的随从都是极为平民的装扮,连道衍大师也脱去了袈裟,在头上裹了一个四方平定巾。 袁珙当下微笑道:“道衍大师,嵩山寺一别,经年已二十有几;大师可还记得袁某当日所说的话吗?” 道衍笑道:“当然记得;先生当日说贫僧,‘公,刘秉忠之俦也,性自爱。’贫僧不敢忘;然而先生谬矣,先生谬矣。” 袁某胸有成竹地微笑道:“袁某相面,尚未曾有过失言之时。刘秉忠与可庵法师同为海云法师高徒,而道衍大师又与海云、可庵二法师同为庆寿寺住持高僧,岂非天意。今日,若袁某所言燕王殿下事不验,则当年嵩山寺中,袁某所言道衍大师事亦不验。袁某岂能失两言乎?所以两言必践。大师如若不信,我们拭目以待。” 朱棣道:“道衍大师向孤举荐先生已有多次,孤一直无缘拜会,所以特意请道衍大师修书与先生,果然道衍大师的佛面分量不轻啊。” 袁珙泰然道:“殿下,说实话,袁某的本事也就仅限于卜个卦相个面,王爷若是起兵的话,袁某恐怕帮不了殿下什么忙。” 朱棣微笑道:“天命所向,知之者赖以成大业。先生不妨在此为我大明卜一卦。” 袁珙笑道:“天命所向,一切皆有可能;何况这一卦未免太大了,且时间太长,殿下真想知道?” 朱棣略一沉思,微笑道:“既如此,先生还是为孤卜一卦吧。” 袁珙道:“所问为何?” 朱棣盯着袁珙看了少顷,向后靠到了座椅背上。 “请先生算一算,孤这一生,命运如何,会不会倒霉到去云南要饭的田地,甚或比要饭还不如。” 袁珙端详了燕王片刻,微笑道:“殿下,您不如直接问,之前老朽为您相面说过的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朱棣笑道:“袁先生差异;先生之言,孤岂有不信;然而先生所言,其实只是人生中的一个阶段;我还想知道结局。” 袁珙想了想,点了点头,当即卜起卦来。 人声鼎沸的明升生酒楼,依然喧哗吵嚷。房间里的其他六个人却丝毫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只觉得一片死寂,俱各紧张地等待着结果。只有袁珙本人似乎感觉不到任何压力一般,神情安详而坦然。 少顷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十分肃穆。 他开了口,先问道:“殿下,这市井酒楼之上,是否不安全?” 朱棣微笑道:“先生放心;这酒楼上下,都是小王事先安排好了的,并没有外人。” 袁珙望着燕王,道:“殿下,人的命运变化多端,人之一生也不会是好坏一贯而终。甚至一生了结之后,仍然是非善恶难以定论。区区一卦,因其应用变故,也会走向不同结局,所以,我很难下结论。” 朱棣平静地说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卦象否泰,还要取决于时机,特别是卜者的领悟,和问者的笃行。我已经看到了,先生得出的是乾卦;个中明细,还请先生指教。” 袁珙道:“乾:元亨,利贞;此卦为吉兆,所问之事将有好运。然而论其笃行,当辨时机。初九,潜龙勿用。殿下初为藩王之时,犹在太子、秦王、晋王之下,韬光养晦,默默无闻;然而初九之龙,隐而不废,阳气潜藏,以为厚积,终有九二薄发。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殿下治理北平,政绩斐然,广得军民人心;洪武二十三年,高皇帝命晋王与殿下率军出征北元,晋王无果,而殿下小试牛刀,大获全胜,博得高皇欢心,遂于明年再次命殿下率将出塞北征,殿下又一次败敌凯旋,从此日见倚重,北方边塞军队悉听殿下节制;此时殿下才能逐渐崭露头角,九二之龙,出潜离隐,天下闻名,德施周普,居中不偏,善世而不伐,虽非君位,君之德也。” 朱棣冷静地听着,一动不动。 袁珙继续说道:“人生非一马平川,万事有由来劫难。九二之后,九三实为殿下目前所处的阶段。” 朱棣注意地望着袁珙,没有出声。 袁珙道:“九三之位,处下体之极,居上体之下,在不中之位,履重刚之险。殿下现在正是如此,身为实力最强的藩王,位人臣之极,而在天子之下;上不在天,未可以安其尊也,下不在田,未可以宁其居也。纯修下道,则居上之德废;纯修上道,则处下之礼旷。既不能张扬,又舍不得退缩,殿下是进退两难;天子和殿下一样为难,忧心忡忡,所以九三之龙有危也。九三虽危,犹有对策,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殿下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进取,坚持不懈,同时最重要的是注意加强戒备,尤其是收敛克制自己的一言一行,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潜藏以待九四之时。君子乾乾,与时偕行;处事之极,失时则废,懈怠则旷;所以乾乾者,因其时而惕,是故九三之龙,虽危而无咎。”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说得好。往下说。” “有道是好事多磨;九三之后必有九四。九四,或跃在渊,无咎。殿下经过九三的小心沉默与积淀,功德渐进,精锐足蓄,当跃出深渊,试以一搏。九四之时,去下体之极,居上体之下;近乎尊位,欲进其道,迫乎在下,非跃所及;欲静其居,居非所安,持疑犹豫,未敢决志。九四已非九三之时,殿下此时莫如揭竿起兵,跃出深渊,现龙真身,大功可成;九四之龙,虽跃于渊,其用心存公,进不在私,疑以心虑,不谬于果,故无咎也。殿下起兵顺乎天意,无咎无殃,不必有所顾虑;须知九四之龙,处物化革新去旧之时,或跃在渊,乾道乃革。” 朱棣保持沉默。道衍听着袁珙的释卦,一直在微微颔首。姚表没有动静,神情肃穆,似乎有些深深的忧虑。骆阳和马三保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是不可思议。沈若寥在边上坐着,已经听傻了眼。 袁珙继续说道:“跃出深渊,现龙真身,无咎;龙行渐上,上至九五,乃有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夫位以德兴,德以位叙。殿下起兵必将成功,登极九鼎至尊;非但如此,殿下君临天下,乃天命所归,才德极用,大明当现盛世。夫云从龙,风从虎,殿下以至德而处盛位,如九五之龙飞翔在天,万物瞩目,天下归心,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 房间里的七个人,除了袁珙,除了朱棣,其余五个都是心惊胆战,惶恐地等待着下文。袁珙却停住了口,不再继续。 良久的死寂之后,朱棣终于打破沉默,低声问道:“九五之后呢?” 袁珙肃穆地说道:“九五之后,乾元用极,殿下熟知《易》、《象》,自然知道会有什么;然而时候未至,虽然并非不能早知,但为了殿下着想,眼下殿下最好不要关注九四之后的变化,以免迷乱心智,毁误大业。” 朱棣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此时不说也好。目前还在九三之时,且操不到九四之后的心。先生一番苦心,孤谢过了。以后,孤就造次请先生日夕伴在左右,多多为我指点江山,摆渡迷津了。” 袁珙道:“不敢当不敢当;殿下若有用得着老朽之时,为我大明江山社稷,造化苍生,袁某定当万死不辞,殿下又何须如此客气。” 朱棣深不可测的眼睛中金光闪烁。他微笑道: “听道衍大师说,先生膝下有一子,子承父业,现在和先生一样,也是四海闻名的先知之士?” 袁珙笑道:“哪里哪里;犬子袁忠彻资质愚钝,懈怠学业,一无所成,老朽惭愧得很啊。” 朱棣笑道:“袁先生何必过谦。先生可以孤之名请令郎来北平,朝夕侍奉在先生周围,以尽孝道。” 燕王等于明确表示想让袁忠彻也过来效力了;袁珙大喜过望,叩谢道: “袁珙谢殿下隆恩;日前已修书于犬子,令其携孙同来,想来不出几日便能到北平了。” 朱棣点了点头:“那就委屈袁先生和令郎,暂住于驿馆一段时日,容孤为你们另辟仙居。北平池小,先生和令郎的才华怕要多多浪费了。” 袁珙开怀大笑道:“燕宫池小,北平自然池小;等到殿下的池子大了,袁某自然不愁自己没地方施展。袁某现在,就尽力帮助殿下寻一处大池子就是了。” 朱棣也大笑起来,举起杯来祝袁珙长寿。道衍也加入进来,一直没有说话的姚表和沈若寥当然也得跟着举杯。 宴后,朱棣吩咐骆阳把刚才在楼下和自己一起在袁珙面前表演撒酒疯的九人叫上来,一一介绍给袁珙,张玉、邱福、朱能、谭渊、唐云、张武、陈珪等人都是燕王手下的骁将。袁珙对每个人都不动声色地细细审视了一遍,心里已然有了底。朱棣在旁,把袁高人的眼神变幻滴水不漏地看在眼里。 出了明升生酒楼,夜色已深;朱棣便要亲自送袁高人回驿馆。姚表则和沈若寥一路,各回各的家。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姚表开口问道: “寥儿,你把我们都轰出去,一个人跟王爷在兴圣宫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怎么等我进去的时候,王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逡巡了好长时间的事,突然一下子就不再犹豫,必要起兵了。你到底劝他什么了?我不是明明记得,你走之前,还并不赞同王爷起兵的么?” 沈若寥愁眉苦脸道:“老爷冤枉我;我可没劝王爷起兵,我自己都还没想好呢。我只是跟他胡乱分析了一通起兵的利和弊,结果王爷就下了决心,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和我无关。” 姚表道:“算了吧;你要是没说到他心坎里,他能一瞬间就下这么大决心吗。寥儿,你还太年轻了;你知不知道起兵对于王爷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从此之后,他就是千古受人唾骂的乱臣贼子,即便他得了皇位,将国家治理得比唐太宗还好,他也是永远翻不过身来的了。你懂不懂?” 沈若寥懒洋洋道:“老爷,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事情没那么悲观。王爷的本事,您还信不过么。几百年后,这江山早不知道又改姓了谁了。那时候的人们和大明朝毫无感情,只要王爷这皇上当得好,让国富民强,后人才不会在乎什么篡不篡位,兴许还会说王爷这位篡得好,换作朱允炆做皇帝,那大明可遭了殃了。” 姚表叹了口气:“你这是套什么逻辑。以后这种话别再说了;就是王爷听见,也会要你的脑袋。” 沈若寥嬉皮笑脸:“我又不是不长脑子;只要老爷您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姚表又好气又好笑:“你什么意思?只要你不会背着王爷害他,我会告你的密吗?” 沈若寥仍不收敛:“我知道;我就是真有阴谋害王爷,让王爷发现了,您也会拼死救我的。” “我才不会,”姚表严肃起来,用警告的口吻说道:“你别以为我以前帮过你;那是你没干些什么出格的事。你要是真敢背叛燕王,随便他拿烙铁钩子把你的肉一片片都剐下来,你看看我还会不会搭理你。” 沈若寥一阵毛骨悚然:“烙铁钩子……这不是高皇帝的手段吗,王爷他也使?” “王爷不使,我也会使。”姚表道,“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你好好想清楚了,别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这可不是小事。” 沈若寥叹道:“老爷,您也对我太没信心了吧。我就是背叛了自己的亲爹老子,也不能背叛王爷啊。” 姚表微微软了下来,说道:“你们年轻人,只凭冲动行事,可是没准;我是怕你出岔子,你懂不懂?” 沈若寥讥讽道:“早学会畏首畏尾,倒是不用担心会被烙铁钩子割肉。” 姚表皱起眉头:“什么叫畏首畏尾?——我问你,香儿姑娘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不畏首畏尾?” 沈若寥心里一愣。“香儿?——她现在怎样?半年都没见了。” 姚表道:“你还记得人家啊。我以为你跟你爹一样,喝了孟婆汤了呢。” 沈若寥冷冷一哼,道:“老爷,我要是真像我爹,香儿现在早就是我的了。” 姚表道:“你以为现在有什么差别?你不要她,全北平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要她了。你可好,现在又带回一个姑娘来。你还说你不像你爹?” 沈若寥突兀地问道:“老爷,珠少爷想娶香儿,您答应吗?” 姚表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难以回答。 沈若寥眉毛扬了上去,轻蔑地笑道:“怎么,您也为难了?如果真的不幸如此,您一定巴不得珠少爷也和我一样,喝上它一桶孟婆汤才好。” 姚表冷冷道:“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和她走那么近?又不是没有你族妹给你教训。你小子就是个白眼狼,有其父必有其子。” 沈若寥鄙夷地大笑一声,“姚大人,您这句话,等到有朝一日我背叛了燕王,被他拿烙铁钩子千刀万剐时,再说给我听也不迟。” 说完,他拐了个弯,迈开大步,向自己家走去,将姚表一个人撇在路上。 第十六章 燕王打赌 到了驿馆前,朱棣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一行人马,道: “孤要进去陪袁高人坐一会儿。骆阳和三保在这儿等孤出来就行了,其他人各回各处吧。” 看着自己最得力的几个战将离开,朱棣转身和袁珙一起进了驿馆,走进了袁高人的客房,将里面的仆役侍从悉数轰了出来,严严实实关上了门。 “殿下这是有机密的话要问袁某了?”袁珙笑吟吟道,已然猜透了燕王的心思。 朱棣微笑道:“不错;先生可猜得出来孤要问什么吗?” 袁珙捻了捻自己的胡须,悠然说道:“太平天子的左膀右臂,将来必定也是太平公侯;殿下想要得到验证?” 朱棣道:“先生果然料世如神。愿闻其详。” 袁珙不慌不忙地说道: “张玉、邱福、朱能三位将军,都是柱国大将军之才;余人皆是封侯之相。” 朱棣淡淡一笑。 “骆阳和马三保呢?” 袁珙犹豫片刻,在燕王面前跪下来,小心答道:“殿下,袁某所言不祥,请殿下降罪。” 朱棣道:“但说无妨。” 袁珙道:“马公公将掌内宫事,而后能建千古奇功,彪炳史册。” 朱棣有些吃惊。他虽然早就十分赏识马三保的才能,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宦官;以他的能力,掌管内宫并不奇怪,然而能够建立彪炳史册之千古奇功者,自古以来未曾听说过有阉人之名。哪怕是东汉那个赫赫有名的宦官蔡伦,虽然青史留名,却也很难算得上是彪炳史册。如果袁珙不是在开玩笑,那三保一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究竟多大的丰功伟绩可以让一个宦官光照汗青呢? 太祖皇帝朱元璋有鉴于前朝宦官祸国之事,称帝之后,一直严格禁止后宫内侍参与政事。不但宫内宦官数量甚少,不足百人,并且在宫门挂起铁牌,上面镌刻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字样。除此之外,严格禁止后宫内侍们认字读书,就是为了防止他们有了学问之后,也就有了野心。 然而马三保是燕王宫里的内侍,洪武四年出生在遥远的云南一个回族家庭里。洪武十四年的时候,当时的颍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大将军,永昌侯蓝玉为征南左副将,西平侯沐英为征南右副将,十几万大军征讨云南,将云南划归大明版图的同时,也给当地人民带来了水深火热的灾难。马三保的父亲就在这场战乱中病故,举家生活艰难无比。而马三保自己也被明朝大军掳入军营为奴。洪武十七年,马三保被大军带回应天京城,回京之后便被迫被阉,从此一辈子只能做王宫的奴隶。洪武十八年,他跟随傅友德、蓝玉的大军守备北平,就在此时进了燕王府。 朱棣倒不像父皇朱元璋那样,连宦官识字读书之事都要严加禁止,而在王宫内专门开辟学堂,请人教导这些年幼的小宦官们学习读书。马三保聪明机灵,学习刻苦,颇受先生和宫中长辈的好评,渐渐引起了朱棣的注意,有意把他留在身边着重培养。随着年龄渐渐长大,马三保成熟稳重了,也越发才智过人。朱棣对他自然更是十分满意,赏识有加,命他天天在身边侍奉,起兵这种大事也会让他在场参与商议,完全不拘泥于父皇“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教训。 尽管如此,朱棣也还毕竟没有想过,对于像马三保这样出色的内侍来说,除了将来即位以后让他掌管内宫,还能再让他干些什么。他已经是一个阉人,离了内宫之事,阉人还能有什么其它作为吗?何况,他允许自己的宦官读书识字,参与政事,已经违背了父皇的训诫。难道将来还会委与宦官军国重任吗? 难怪袁珙会说自己所言不祥。当宦官有所功业了的时候,按照历朝历代的教训,这朝廷离倒台也就不远了。 不过此刻,在朱棣看来,袁珙这些话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三保毕竟是个出色的人才,而对他朱棣来说,只有没想过的,从来没有不敢做的。他违背父皇的旨意早已不止一次;就连沈如风的儿子,不也被自己留在身边,有心加以重用么。 他接着问道:“骆阳呢?” 袁珙道:“殿下恕袁某妄言之罪,袁某方才敢说。” 朱棣略一停顿,稍加思索,道:“孤恕你无罪,先生但说无妨。” 袁珙迟疑了一下,轻轻说道:“殿下,骆侍卫将来无功无名。” “无功无名?”朱棣微微皱了皱眉头。“你的意思是,其他人都建功立业,封爵邀赏,骆阳却什么也没有?——不可能。就算他没立什么功,只要跟着孤打下江山,我至少封他一个伯爵。” 袁珙摇了摇头:“殿下,只怕您即便真要封他,骆侍卫也等不到那时候。” 朱棣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他会……?” 袁珙摇头道:“殿下猜错了。事实上,袁某方才所说的几位将军当中,也会有人为殿下捐躯沙场。殿下感念他们的忠心和功勋,即位之后追赐给他们高爵。殿下请想想,如果骆侍卫跟着您南征北战,不幸阵亡,以殿下的仁义,打下江山之后,难道不会追赠他一个封谥吗?殿下又如何忍心看他身后无功无名?” 朱棣龙眉紧锁,沉思良久。 他缓缓开口道:“你究竟在向孤暗示什么?” 袁珙叩首道:“殿下息怒;此事袁某该点到的已经完全为殿下点到了。其后会意,必须请殿下自己完成。” 朱棣微微叹了口气。“好吧;我自己想。你接着说。其他人呢?” “谁?” 袁珙的问题让朱棣有些困惑。 “当然是道衍大师,姚树德大人,还有沈若寥。” 袁珙道:“此三位,袁某事先早已相过面了。” 朱棣微笑了。 “袁先生,还想瞒孤?” 袁珙吓得连忙叩首:“老朽不敢。” 朱棣平静地说道:“道衍大师和刘秉忠的关系,先生可以不用再说了,孤听过上百遍了。请先生不辞辛劳,为孤讲讲姚大人和沈若寥吧。” 袁珙道:“殿下,袁某不是不想说,然而——老朽是担心,因为我失言,可能带给姚大人和沈少侠什么不良后果,特别是给殿下带来什么影响。” 朱棣看他战战兢兢,微笑道:“袁先生如此恐慌;先生看他俩是什么样就说什么样,只要他俩不是要造孤的反,把我出卖给朝廷,我只会全力倚重他们;而在这一点上,我对他们是绝对放心的,先生又何必多虑呢。” 袁珙道:“殿下,打江山时与守江山时是不一样的。打江山时可以依靠的人,打下江山之后也许就看着不再那么亲切顺眼,甚至觉得碍事了。” 朱棣冷冷道:“先生是在暗示,孤如果打下江山,便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了?” 袁珙听出燕王语调中的不满意味,忙叩首道:“老朽安敢!只是——如果姚大人在殿下大事成功之日引身而退,殿下不会责怪他吗?” 朱棣微微一愣:“你说真的?” 袁珙道:“姚大人和袁某年龄相仿;我二人皆已老朽,虽欲为殿下、为我大明尽忠,无奈廉颇老矣,心有余而力不足,殿下只要大功告成,我二人的才能也就发挥到头了,终老山林,才是我们该做的选择。” “廉颇能饭——袁先生还是在骂孤不识豪杰了。”朱棣温和地笑道:“先生尽请放心,也请转告姚大人放心,孤不是那种过河拆桥、位高忘本之人。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两位高人才智倾国,我若真能得了皇位,必然要恭请两位全心全意辅佐我治理社稷江山,岂能倒行逆施,打击功臣。” 袁珙叹道:“天命难违,人心难测啊;殿下,恐怕真到了那个时候,就连殿下也会身不由己,更不用说我们了。” 朱棣不相信地轻轻笑了笑,说道:“算啦,现在想这些还早;到时候,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若寥呢?他年纪轻轻的,不会也想丢下孤不管,退隐山林,一走了之吧?” 袁珙沉默良久,深深磕了一个头: “殿下请恕老朽无罪。” “又来了,”朱棣叹道:“袁先生,你别告诉我,若寥也和骆阳一样,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了,然后孤还不知为了什么蹊跷原因,不念他的好,连个侯也不封他?” 袁珙伏地道:“殿下,沈少侠深明大义,铁骨铮铮,无奈——” “无奈什么?” 袁珙觉得自己有些哆嗦起来。 “无奈——殿下,只怕他最后的结局,连骆侍卫都不如——” 朱棣难以置信地笑起来。“袁先生,说实在话,孤就是信了你对骆阳的预言,沈若寥这句我却无论如何也不信。先生有所不知,骆阳是个降将的孤儿,他从小孤就把他带在身边,直到今天,他对孤时时刻刻感激涕零,绝无二心;然而就是骆阳,兴许也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背叛孤,但是孤有足够的把握能肯定,沈若寥绝对不会。既然如此,孤有什么理由对他不仁不义?先生认为我会是个暴君不成?” 袁珙道:“殿下,人命由天不由己;既然不由己,那就更由不得他人。从这一点上讲,老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无论是贱民奴隶,还是帝王公卿。” 朱棣听得此言,心里大为不悦,却又很难不折服;尽管他并不相信自己也在其中,也和其他人一样,对命运无可奈何。他总归再也找不出话来反驳袁珙。 然而,燕王毕竟是燕王,他不信的事情就是不信。他微微一笑,轻轻说道: “袁先生此言,孤记住了;孤想和先生打个赌,不知先生愿不愿意?” 袁珙惊讶地抬起头来:“殿下,所赌何事?” 朱棣胸有成竹地笑道:“先生说人命由天;我朱棣从来只相信自己。先生为孤的一生卜得乾卦;从初九至九五,节节高升,果如卦象所言,则乾道革兴,天下垂治。九六之爻,先生不愿早言,可是孤不怕。九六,亢龙有悔,我知之也。孤现在,就和先生赌上一赌:我朱棣只靠自己,不靠天意,也能打下这江山来,将国家治理得繁荣富强,开创大明盛世;并且,当一生终了之时,孤决不会后悔,不会做让自己后悔之事,因为从始至终,是我自己完全掌控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而不是天意。——先生愿意赌吗?” 袁珙拜道:“殿下如此胆识气魄,雄迈古今,袁某五体投地,别无他言,唯从命耳。不知殿下愿以何为注?” 朱棣略一沉思,微笑道:“沈若寥。” 袁珙只觉得胸口一震:“什么?” 朱棣沉着地说道:“我若输了,则上天惩罚我,失去这个大明栋梁;自此国家颓败,一切罪责在我朱棣。” 袁珙震惊得无言以对;他活了六十四年,一生卜卦相面无数,预言无数,也因此与人打赌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遭遇过对方以活人做赌注的。这太可怕了。 他当即磕头道:“袁某斗胆,冒死也要请殿下换个赌注。殿下,袁某与人打赌无数,从未输过;殿下何必非要牺牲沈若寥不可呢?” 朱棣沉着脸道:“袁先生,说说你的赌注吧。孤若是赢了呢?” 袁珙急得掉下泪来:“殿下,这是不可能的;天意难违,殿下是必输无疑。袁某不能打这个赌。” 朱棣微笑道:“袁先生,孤也很爱惜沈若寥,我是绝对不会放弃他的,不管是他的命还是他的心。所以,如果没有这个信心,孤决不会下这样的赌注。先生别再担心了,说说你的赌注吧。” 袁珙摇头道:“殿下,您就是要了我的老命,我也不能打这个赌。请殿下收回成命,或者请殿下下旨,杀了袁珙。袁珙不能做出如此灭绝人性之事。” “灭绝人性?”朱棣冷冷说道:“袁先生,你要孤把话说到什么份上,才肯给我这个面子?” 袁珙无言地在冰冷的地上趴了许久。朱棣也不催他,只在面前坐着,静静等待。 终于,袁珙泪流满面地问道:“殿下,如果袁珙誓死不与您打这个赌,殿下将会如何?” 朱棣冷冷道:“我燕王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放弃过,也没有一件失败过。你看着办吧。” 袁珙已然明白。他深深磕了一个头,额头顶在地面上,说道: “既然如此,袁珙贸然造次,也以沈若寥为赌注。” 朱棣冷静地望着他:“你也以他为赌注?——如何?” 袁珙老泪纵横:“如果苍天眷顾,袁珙万幸输了,请殿下一定善待沈若寥,永远不要怀疑他,不要伤害他,请殿下一定像呵护自己的江山社稷一样,像呵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倾尽心血来呵护他。” 朱棣沉默良久。 终于他叹道:“说得他跟个倾城倾国的大姑娘似的——有那么娇气吗?” 袁珙顿首道:“殿下,人才是为帝王者最宝贵也最脆弱的财富,把他比喻成眼珠子也好,美人也好,都毫不夸张。殿下如果不答应,袁珙不能从命。” 朱棣道:“我当然答应你。这样的人才,孤自然要倾尽全力来善待和保护。否则,这个赌我岂不已经输了。” 袁珙道:“殿下恩德,老朽没齿不忘!” 朱棣淡淡说道:“袁先生和若寥的交情很深啊。忘年之交,难得难得。孤听说,袁先生有一外孙女,已经许配给了若寥,现在就在他家里住着?” 袁珙心里一惊;燕王果然厉害,不愧是太祖高皇帝的儿子,老子的手段全都分毫不落地学到了家。 他惶恐地说道:“殿下消息好灵通啊。袁某确实有一外孙女秋儿,不过尚未许人,只是这孩子任性调皮,一直缠着若寥娶她不可。” “袁先生的意思呢?” 袁珙只觉得额角上涔涔冒汗:“殿下一定要问我的意思,秋儿如果能嫁给若寥,袁某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沈少侠自己不愿意,强扭的瓜不甜,秋儿嫁了他反而受罪。” 朱棣微笑道:“哪儿那么多讲究。袁先生,赶明儿把您的外孙女叫进宫来,让孤和王妃一起看一看,看看和若寥配不配。要是我和王妃相中了,孤就为你保媒,不由他不答应。” 袁珙无比惊慌,却又拗不过朱棣,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下来,听天由命。 第十七章 私定终身 次日早上,沈若寥在城外练完功,回到洪家酒店来,却发现秋儿不见了。吕姜告诉他,马三保带来了一辆王宫的马车,说是王爷有旨,请袁廷玉的外孙女入宫觐见,把秋儿接走了,大概晚饭后才能回来。 沈若寥大惑不解,不明白燕王把秋儿叫进宫去做什么。不会是给世子选妃吧?可是朱高炽已经娶了张麒的女儿为妃,儿子都有了。难道是给朱高煦选妃?二王子还在应天京师;不过以王爷和他自己的本事,早晚他能逃回来;他也到了年龄,王爷和王妃给他选妃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儿,沈若寥心里有些慌起来。以朱高煦的霸道凶悍,又没什么文化,秋儿肯定受不了他,她又不知天高地厚,说不好会挨打—— 他心神不宁地过了一整天。很晚,南宫秋才坐着王宫的马车回了洪家酒店。马三保送她进了门,吩咐手下跟着的人把东西抬进来。 几个内官抬进了一口大箱子,两只小箱子,又七手八脚地搬进来一大堆米面油盐茶。沈若寥和吕姜万分诧异,马三保解释说这是王爷和娘娘特意赏给南宫姑娘的。 马三保命令手下帮着吕姜把东西安排妥当。沈若寥悄悄把马三保叫到一边,低声问道: “三保兄,王爷和娘娘今天把秋儿叫进宫去,究竟为什么事啊?” 马三保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王爷仰慕袁高人,自然要见见他的外孙女了,怎么?” 沈若寥道:“王爷和娘娘——就没有——没有说什么别的?” 马三保忍俊不禁:“若寥兄弟,你好像很紧张啊?怎么了?” 沈若寥涨红了脸,摇头道:“我没事,就是——就是秋儿她没见过世面,我怕她在宫里信口开河,惹得王爷和娘娘不高兴。” 马三保笑道:“你放心好啦,王爷和娘娘可喜欢南宫姑娘了,特别是娘娘,恨不得她住在宫里,舍不得她走呢。” 沈若寥满头大汗:“三保兄,你帮我跟王爷说一声,明天上午,如果王爷有空的话,我有事想见王爷。” 马三保道:“正巧,王爷今儿个说,明儿他打算会会朝廷新派来的那几个官员,安排在下午,让我告诉你明天中午去找他一起用午饭,下午陪他会客。” 沈若寥连连答应:“好的好的,我明天中午之前一定到。请王爷放心。” 马三保含笑地离开了洪家酒店,上了车,向手下呼喝了一声;马车飞快地顺街跑掉了。 沈若寥灰头土脸地回来,一进门就直奔南宫秋。秋儿正坐在吕姜房间里,摆弄那些她刚刚从宫里拿回来的赏赐,见到他,兴奋地喊道: “若寥,你快来看,娘娘送了我些什么。” 沈若寥咕哝道:“绫罗绸缎,翡翠珍珠,还能有什么。” 南宫秋微微一愣:“你还没看呢,怎么知道?” 沈若寥道:“皇亲国戚的赏赐,猜也猜得出来。” 南宫秋鄙夷地笑道:“你可真俗;娘娘明明送了我三本书。” “书?”沈若寥一怔:“什么书?” “你看啊。” 沈若寥走过去,看到她打开了一个小箱子,拿出里面放得整整齐齐的三本书来,依次是《女训》、《女诫》和《列女传》。他的心沉了下去。 “娘娘竟然送你这种书?”他皱着眉头,难以克制地叫道。 “怎么啦?这书有什么不好?”南宫秋惊奇地望着他。 沈若寥抬头看了看吕姜;吕姜也正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沈若寥叹了口气,道:“娘娘还赏你什么了?” 南宫秋指着另一只小箱子:“这个,这里面全是特别好看的首饰,发簪啦,手镯啦,什么之类的。可漂亮了。还有那个大箱子,”她指着墙角的大箱子:“这里面全是衣裳。娘娘说特别适合我的。” 沈若寥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南宫秋叫住他: “哎,你干吗?” 沈若寥心烦意乱;燕王和王妃这不是明摆着已经相中了秋儿吗,又是衣裳又是首饰的,还有那三本要命的书——《女训》、《女诫》和《列女传》——那意思显然再清楚不过了,就是要秋儿学习恪守妇道,因为王爷和娘娘要娶她进宫,给朱高煦作妃子了。 想起朱高煦那副总是自鸣得意、居高临下的嘴脸,沈若寥心里就是一万个难受,现在这难受已经升级成了怒火和郁闷。他说道: “秋儿,方先生借你的书,你看完了吗?” 南宫秋道:“还没呢;——怎么啦?” “你先看方先生的书吧,”他说,“这三本留着以后再看,不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完就要走。南宫秋忙叫道: “哎,若寥,你明天早上再去练功的时候,一定带我去啊。今天早上就不带我,不是早都说好的吗。” 她有些委屈;沈若寥心里一愣,回过头来。 “你不起床,我总不好打你的屁股吧?” 南宫秋脸红起来:“明天早上,你就是打我的屁股,也一定把我打起来。我要和你一起去。” 沈若寥心情好了些。他笑道: “好啊,那就说好了;明天早上我把你从被窝里揪起来,你可不许哭鼻子。” “一言为定,”南宫秋笑逐颜开。 次日清晨,沈若寥起床,收拾好自己之后,跑到吕姜屋里;南宫秋果然还没醒。 他总不能真打她的屁股;沈若寥看到她粉嫩的小脚丫伸在被子外面,灵机一动,伸出秋风去挠她的痒。 那只脚倏地缩了回去。沈若寥无奈地笑了笑,这个丫头连睡觉都跟她的外公一个样。他叫来吕姜,费尽艰辛把南宫秋从被窝里拽出来,看她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拖泥带水地下床,洗过脸后,和他一起坐到桌边吃早点。 吃完饭,他勒令她多加了好几层衣服,裹得像个胖墩墩的小粽子。然后,才带她出来,上了马,向城外驰去。 南宫秋一上马,立刻活跃起来,一路叽叽喳喳唱个不停。沈若寥听她唱歌,看看东方升起的红日,北平冬天的寒风迎面吹来,只觉得心旷神怡。 到了小树林,他开始练功。南宫秋却不像夜来香一般老实,在偌大的树林里、小河边跑来跑去,一个人玩得兴高采烈,不时发出欣喜的欢笑声。沈若寥很快就被她分了心。他努力安静下来,集中精力,却坚持不了多久,又被南宫秋的动静所吸引。他无奈,只好拔出秋风来,直接练剑。 这一招总算管用;他全神贯注到秋风上,随心所欲地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没有受到丝毫干扰。 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满头大汗。收起秋风,他便开始找南宫秋;刚才过于专心致志,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不知她跑到哪儿去了,此刻他四下张望,却看不见她的影。 他有些心慌起来,喊道:“秋儿!” 仍然没有回答。 沈若寥着急起来,走到河边,顺着河向两边望去,依然见不到人影。他匆匆走了几步,却突然吓了一大跳:南宫秋正四仰八叉躺在远处林间的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吓坏了,撒腿跑了过去。 “秋儿?——怎么了?” 南宫秋听到他跑过来,侧过脸,瞟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睁大眼睛望着上方的天空。 “我感受到你的感受了,”她喃喃道,“我想飞。” 沈若寥有些惊异地望着她。“什么?” 南宫秋道:“你躺下来,就在这儿。就像你刚回来那天,刚到这小树林的时候,那样躺着。” 沈若寥在她身边厚积的落叶中躺下来,张开两臂,安安静静望着上面冬日灰色的天空。 南宫秋轻轻说道:“这不像秋天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蓝。这里的天空是灰色的,永远有浮云,或者厚,或者薄,或者纹路很清晰,或者就像这样,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淡淡的,朦朦胧胧,还能很清楚地见到太阳,然而你明明知道有云。就像一层冷冷淡淡的纱。但是我想飞上去,乘着这凛冽的寒风,扶摇直上,冲破这层薄纱,到外面那个无边无际、通透晴朗的天空里去。那里不会这么冷,那里会很暖和。” 沈若寥听她说完,望着天空沉思了片刻,说道: “我也想飞,不过——冬天的时候,我还是喜欢站起来。” 他跳了起来,原地走了几步。南宫秋坐起身来,惊奇地望着他。 “为什么?” “因为——”他想了想,环顾四周,“因为现在是冬天。如果是秋天的天空,我也喜欢躺下来仰望,极目难穷,觉得心里和天空一样广大而安静。但是现在,我更喜欢站着,迎着北风,让它尽力地吹,让它极尽所能地冷酷无情;我感觉到自己在它强劲的力量下,依然兀立如故,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和它对抗,它越强,我也就越强。它永远吹不倒我,冻不死我。而我最终会比它更强,因为我最终会一样傲然挺立在春风里,但是它却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南宫秋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手中的剑明明是秋风,不是北风啊。” 沈若寥笑道:“一样;秋风之后自然而然就是北风了。不过——他们也有不同。” 他低头看了看秋风,抚摸着他沉重的身躯。 “秋风让人感到绝望——总是如此,而且他很美,他有大地上最为鲜活明亮的色彩,红色啦,黄色啦,像春天一样温暖,像夏天一样热烈,然而却是秋天,一切都走到了尽头,那些火一样鲜亮的色彩,只不过是生命将尽之时最后的绽放,马上就会彻底熄灭。所以,秋天是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我最爱秋天——但是它也最令人绝望。相比起来,冬天看似冷酷无情的北风,才真正让人感受到希望,因为最顽强的生命,正在这种最严酷的环境中孕育萌生。” 南宫秋忧郁地望着他。她很少忧郁,但是眼下这样的忧郁在她身上却并不稀奇——这种单纯的、诗一般的幻想之中的忧郁,为了描绘苦难的大地的诗词歌赋,而并非为了苦难的大地本身。 “我爱杨树,”她喃喃念道,目光在周围的树林中游离穿梭,无比钦佩和爱慕的神情挂在脸上。“听你说的这些话,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它们更加坚韧,更加壮丽,更加英雄了。” 沈若寥看着周围挺拔伟岸的杨树。 “英雄——我觉得他们更像君子。松、竹、梅、兰,其实白杨树也应该成为君子的象征。” “像你。” 沈若寥摇头笑道:“你又吹我的牛皮。我不是君子,什么也不是。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襄阳城头被人看得一钱不值,在汉水边上被人家追杀得屁滚尿流。” “他们都是一群小人,心胸狭窄,庸俗浅薄。我和外公还有王真人都看不起他们。” 沈若寥轻声说道:“你们都是我的恩人,你们才真正是君子和英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秋儿,你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补偿你,报答你?” 南宫秋纳罕地望着他:“你又不欠我东西,说什么补偿?” 沈若寥有些发窘。他踌躇了良久,不敢说出口,叹了口气,对自己十分失望,沮丧地说道: “我们回家吧。我还要赶去王宫。” 他走到二流子身边,就要上马。南宫秋突然在背后问道: “若寥,如果我说我想要你娶我,你答应吗?” 沈若寥猛吃一惊,回过头来。 “秋儿?!” “我答应过你,不再说爱你的傻话。可是这一路下来,我的心思一点没有变,只比原来更清楚。你还说我会遇到一个我更倾心的人,你说我会发现自己一生要等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就是你。是老天把你送到我面前,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我不能怀疑,不能再继续等待,因为你明明就在我面前,我不能错过你。” 沈若寥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头脑里一片空白。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秋儿,你……真的已经……想好了?” 南宫秋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想好了;这是我一辈子的事,也是你一辈子的事,我不会马虎,我很认真。我死去的爹娘和叔叔都在天上看着我呢。若寥,我要嫁给你,我这辈子除了你,谁也不爱,谁也不嫁。哪怕去当尼姑——我的心就是你的了。” 沈若寥呆立了良久。他已经完全不知所措。自从南宫秋对他表白心迹,他的心思中就没有一时一刻没有她的存在;到处是她的俏皮身影,她的开怀大笑,她端坐抚琴的清丽,她婉转动人的歌声。时常他觉得烦闷,因为她已经彻底扰乱了他心底的寂静,让他不知所措。曾经因杨疑晴而留下的创伤,疤痕之下,仍然是血淋淋的疼痛鲜活;而正是这疼痛,才让他感到有她在身边的愉悦欢快;正是曾经的心如死灰,才让他活生生感受到希望和渴盼。然而他值得吗?他才刚刚来到世间,就已经完全身败名裂,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单纯的身世,更没有一个干净的曾经。他不敢肯定自己配得上她,更不敢肯定她的心意。此时此刻,南宫秋的一席话正如逍遥谷中的碧水和天空,简单,清澈,明白得不能再明白。袁珙说了,顺应天意,顺应天意…… 他松开手,任秋风无声掉落在地上,张开双臂,将南宫秋圈入了怀中。一阵颤栗窜过他的整个身心;他蓦然发现,自己期待这个拥抱已经期待了太久——原来还在武当山之时,他就已经一直在心底渴望,能把这个天真无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紧紧拥入自己怀中,用自己一生的坚贞不渝、甚至是生命来呵护她白璧无瑕的心灵,捍卫她纯真的快乐,回报给她无忧无虑的一生。他不由自主低下头,在她粉嫩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难以克制自己的冲动,深深吻了她的眼睛。 南宫秋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就是再不懂人事,此刻,本能也让她在一瞬间明白了这深深一吻背后的无穷含义。 “若寥?!——你……你愿意娶我了吗?” 沈若寥紧紧抱着她,还没有从眩晕中醒过神来。他喃喃说道: “我要娶你,秋儿,我早就想娶你了,想了很久很久……” “那——你爱我吗?” 沈若寥不敢开口。杨疑晴仇恨和怨毒的双眼,仿佛就在前面,死死地盯着他。 “说啊,你爱不爱我?”她小声催道。 沈若寥无言地望着她。 “我……” 南宫秋小心地看着他六神无主的眼睛。 “我知道,你爱我的——若寥,你连爱我都不敢说吗?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是不敢说爱你,我是不敢相信自己——不敢欺骗你,不敢伤害你,不敢有朝一日,发现自己背叛了你,就像现在,我终于彻底地背叛了晴儿一样。正因为如此,我一直都不敢爱你…… 南宫秋看出他的痛苦,安慰他道: “你是不是还在想你的族妹?若寥,没事,我心里明白,你有多难。你不用非得说什么,我不想你为难。” 沈若寥发愣片刻,仿佛没听见她的问题。 然后,他猛地醒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个激灵。他抱紧南宫秋,又吻住了她,这一次,却是无比坚决与坦荡。他说道: “秋儿,我爱你;我娶定你了,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拦我,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我。我和我族妹的过去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我向你保证。我不发没用的誓,我回去就跟娘亲和袁先生商量,我马上就会娶你。” 南宫秋道:“外公会同意的。不过,就算他不同意也不用管他。既然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阻拦你,也一样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阻拦我,不管是外公,还是天下人。” 如果是燕王呢?——这个念头在沈若寥眼前一闪而过。 他摇了摇头。他是不会屈服的,不会把秋儿让出去的;让王爷看着办吧。 想到燕王,他突然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和王爷的约定,已经错过了时间。他慌忙捡起秋风,抱着南宫秋上了马,把秋儿送到家门口,话都来不及跟吕姜说一句,就连忙策马飞奔赶到王宫来。 第十八章 北平官员 到了兴圣宫跟前时,已是未时。无论如何他是严重迟到了。沈若寥惴惴不安地跟在门口的侍卫后面,走进宫殿来。朱棣正坐在正殿上,见了他,说道: “不用请安了;若寥,你过来。” 沈若寥低着头走上前去。 “王爷——您吃过饭了吧?我……我来得太晚了。” 朱棣严厉地望着他。 “沈若寥,孤一直在等你;两司官员已经候在门口,现在这会儿工夫,就是吃个馒头也不够用的。你到底干吗去了?三保昨天回来报告说,你分明答应得好好的。还是你想让孤觉得,你沈若寥以后不可委以重任,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做不到?” 沈若寥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朱棣道:“孤现在没时间和你计较这个;你先站到骆阳边上;三保,你传旨下去,请两司官员大人到兴圣宫来吧。” 沈若寥奉命站到了骆阳身边,看了看周围。姚表、道衍站在燕王左侧;他们下方是袁珙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此人生得一般身材,三十年纪,比袁珙略微壮些,相貌温和恭谨,和袁珙倒是很有几分相似。燕王右侧,则依次立着张玉、邱福、陈珪、朱能和谭渊五名大将。 少顷,马三保回来,站到了朱棣身后,和骆阳并排。四名朝廷官员从门外进了殿,走到中央,跪拜下来,向朱棣叩首奏道: “北平布政使张昺、参议景清、都指挥使谢贵、都指挥佥事张信,拜见燕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棣用他独有的圆润低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四位大人请起,请坐吧。” 四人谢过恩,站起身,按照每人报上姓名的次序,坐了下来。 沈若寥新奇地观察着这四个朝廷官员。即便事先不自报姓名,他也能一眼区分出来谁是谁。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态度倨傲,面对威名赫赫、令天子寝食难安的燕王,居然有些趾高气扬;而张昺的文官气质与谢贵的武将气质又是一目了然,不仅仅在于张昺胸前补子上的二品锦鸡和谢贵补子上的三品豹纹。参议景清大概四十年纪,身材瘦小,举止儒雅,神情肃穆之中似乎隐藏着深深的忧虑,一看就是文人出身。而都指挥佥事张信则生得瘦长干练,相貌平和之中透着机敏,五官清秀;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是四个人中最年轻的。 朱棣拿起座旁案几上一封吏部公书,说道: “四位大人大名,孤早有耳闻,今日乃得拜会。日后多有烦扰,还望各位不吝指教。北平诸事,也要仰仗各位多多操劳了。” 张昺道:“燕王殿下只要安分守己,则朝廷大幸也,江山社稷大幸也;我们几个也没什么可操劳的了。” 一旁的邱福和谭渊听得此言,当时大怒,立刻就要反唇相讥;朱棣抬起手来,止住了他们,对张昺微笑道: “张大人所言极是;不过,若是有奸邪小人向朝廷进谗,离间孤和天子的骨肉亲缘,孤便是再老实本分,也奈何不了小人的口舌。” 张昺道:“身正不怕影斜;殿下若是问心无愧,又何惧奸人谗言呢?” 朱棣宽容地笑道:“君子须防小人;尤其是奸臣得势、佞幸当道的时候,孤如何能不惧呢?” 谢贵冷冷开口道:“燕王殿下,天子任命我四人掌北平两司,我们自当为朝廷尽忠,明察秋毫,彻底斩除一切奸邪逆谋,以防不测;尤其是对于拥兵自重、妄行不法的藩王,末将与张大人更是要铁面无私,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 张昺道:“下官与谢指挥定然秉公执法,决不留情;请燕王殿下放心。” 朱棣开心地笑道:“如此甚好;两位大人克尽职守,孤自然一百个放心。” 他回头吩咐道:“三保,你去准备准备,我要宴请四位大人。” 张昺道:“殿下不必多礼了;下官还有公务在身,恕难奉陪殿下了。今日拜谒殿下,履行了下官的职责;下官就请告辞了。” “你狂什么——”谭渊破口便骂;朱棣喝住了他,对张昺和气地笑道: “大人何必来去匆匆。藩王宴请新到任的地方官员,早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张大人莫非担心孤有行贿之意?” 谢贵说道:“量殿下也不敢。” “混账——”谭渊就要冲上去。陈珪和朱能立刻拉住了他。朱棣责备地瞟了谭渊一眼,他才不再作声。 朱棣道:“谢大人所言极是。张大人不必有所顾虑,初次见面,宴请四位大人,也是孤的义务。四位大人请莫推辞了。” 张昺看了看谢贵,这才生硬地说道: “既如此,下官谢殿下款待了。例行公事,下官虽不愿叨扰殿下,亦不得不行耳。” 一直没出声的景清和张信也随同谢过了燕王,尔后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张昺和谢贵。 张昺和谢贵的倨傲不恭持续了整个宴席,直到朱棣亲自将四人送出承天门,这二人还警告燕王殿下从此之后多加小心,他们会时刻盯着北平每个角落,连王府都不放过。 朱棣回到自己的寝宫,谭渊早按捺不住,气咻咻地抱怨道: “殿下也太窝囊了吧,让那两头猪如此奚落,都不还句嘴?” 朱棣望着他,笑了笑,问张玉道: “世美,你看呢?” 张玉心平气和地微笑道:“他们得意得太早了而已。” 朱棣点头道:“还是世美明白;让他们折腾去吧,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两天了。” “下一步怎么办?”邱福问道,“看样子,朝廷马上就要动军队了。” “必然,”朱棣道,“不用担心,既来之,则安之。” “都指挥使司现在掌握在谢贵和张信手中,整个北平卫的军队都得听他们调遣。咱们还怎么安得了啊?”邱福和谭渊一样,早已沉不住气了,悻悻地抱怨道。 朱棣沉吟道:“那个张信,孤刚才暗中观察,未必和谢贵是一路人。——士弘,你去悄悄调查一下此人的底细,包括他家人的情况。” 千户朱能大概三十年纪,不像邱福和谭渊那般高大,也不像张玉那般魁伟,只是中等个头,生得精瘦干练,面容机警而沉着。听得燕王下了命令,朱能立刻立正道: “回殿下,末将已经暗中打探过了,张信是临淮人,其父名叫张兴,原为永平卫指挥佥事,后来战殁,张信嗣父官,积功至都指挥佥事职。现天子即位后,有人推荐张信英勇善谋,天子便调他入北平都指挥使司。家有一母一妻一女,现随同张信从永平迁居至北平,就住在和义门内。张信对母亲极为孝顺,其母体弱,顽疾缠身,曾经有一次大病将笃,张信昼夜侍候在母亲床边,寸步不离,茶饭不思。后来病愈,张信将一半家产拿出来酬谢大夫。” 朱棣赞赏地点了点头,微笑道: “很好;你盯住此人,最好能想办法摸透他的心气儿。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朱能道:“殿下放心,士弘知道轻重。那个景清怎么办?” 朱棣想了想。“景清——此人有待观察。他是个文人,手上不带兵,咱们不用着急,可以慢慢跟他周旋。”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看向袁珙身边的那个人,微笑着问道: “袁先生,不知令郎对方才四人有何高见?”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原来那人就是袁珙的儿子袁忠彻,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北平,找到了父亲,也被引见到燕王面前——想来应该是昨天或者今天上午的事。父子两个果然十分相像。 袁忠彻见燕王向自己发问,又见父亲正冲自己点头,便恭敬而从容不迫地开口答道: “回殿下,方才观四人面相,除都指挥佥事张信之外,皆凶相。” “哦?”朱棣饶有兴趣,“何以见得?” 袁忠彻娓娓道来: “布政使张昺面方五小,行步如蛇;都指挥使谢贵拥肿蚤肥而气短;参议景清身短声雄;此三者于法皆当刑死。” 沈若寥暗暗称奇,传说袁忠彻幼传父术,眼下一看果然不假,四个朝廷官员仅仅在殿下坐了少顷,他便看出张昺“行步如蛇”,谢贵“气短”;参议景清甚至一句话没说,只在刚开始自报了一下姓名,向燕王请了个安,这袁忠彻便已经听出他声音如何,实在是厉害。 朱棣想了想,微笑道:“我还想找机会和这个景清多接触接触,想必是个难得的人才。现在看来,倒是有些可惜了他了。——张信如何?看来,他倒是有吉相了?” 袁忠彻道:“殿下英明;张信隆准疏朗,眉目昌平,贵侯之相。” 朱棣忍不住笑道:“他也要封侯?倒是有意思。” 他略一沉思,问朱能道: “士弘,刚才你说,张信有一老母,和他一起住在北平家中,其母体弱多病,张信侍母极为孝顺?” “正是。” “你已经打探清楚他家的具体地址了?” “末将没去过,但是末将手下有人亲眼看他出入家门,知道详细位置。” 朱棣道:“如此再好不过。士弘,你明日和姚大人一起去张信家里,以孤的名义,就说探望一下他的母亲,为老人家看看病。——树德,就要麻烦你跑一趟了,给老人家仔细瞧一瞧。” 姚表微笑道:“殿下放心,树德明白。” 英武果断的朱能问道:“殿下,末将需要带些什么礼物吗?” 朱棣道:“交给姚大人去办;带些上好的补品,别的什么也不需要,——树德,你知道老人家需要些什么,你来全权负责好了。另外,士弘,此事不要张扬,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仅限于张信的家人。” 朱能道:“末将明白;末将将和姚大人一起便服前往张家,不带一兵一卒。殿下尽管放心。” “我对你向来放心。”朱棣赞赏地笑道。 “殿下,我们干些什么啊?”一旁的邱福和谭渊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你们?”朱棣笑道:“负责操练士兵,守卫王宫,修缮加强防御工事——这些你们一贯的任务,完成得怎样?还觉得任务不够吗?” 一直沉默的千户陈珪此刻开了口,不慌不忙地奏道: “殿下,近些日子来末将发现,士卒对朝廷动向多有疑虑,妄加猜测,流言四散,弄得士兵都忧心忡忡,军心涣散。不光是末将所在的中护卫,其他军中也是如此。这样下去,真等到朝廷下令撤藩的时候,我们只怕根本无法招架朝廷的大军。” 朱棣问道:“世美,谭渊,是这样吗?” 张玉道:“回殿下,末将的左护卫军中,近来似乎确有些人心不定。” 谭渊道:“末将在右护卫军中,也觉得有些人心惶惶。” 朱棣沉思片刻,道:“世美,袁忠彻方才相两司官员四人的面,你都听清楚了吗?” 张玉道:“末将听清楚了,而且牢记在心。” “很好;你想办法把这些话散播下去,——不要你自己说,要想办法通过一些低级的士兵,让袁忠彻的话像流言一样在军中扩散开来。不光局限在你的左护卫,三军都要如此。但是切记不要说得太多,太清楚,要尽可能的模糊,亦真亦假,让人捉摸不透,更猜不出这传言是从哪儿来的。要让所有的士兵都听到这三个朝廷官员必死,由他们自己去想究竟是不是真的。” “末将明白,”张玉答道。“末将这就安排,保管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光这些还不够,”朱棣道,“传令所有将士的日常衣食配给一律加倍,家属奉养比视。一定要让战士们吃好喝好,好好供养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此外,三军伤病假期轻者延长一日,重者视情况而定,每人每月休假不得少于一日,夜岗累计不得超过四个时辰,要让战士们休息好。有充沛的体力,才有稳定的情绪。还没开始交战呢,就已经军心动摇,这还得了。” 张玉道:“殿下,地方每月纳粮是固定的,刨去其它开支,军中每月的供奉也是固定的,此处增添开支,别处就必然要削减。偌大一个北平,各项开支不菲,加上朝廷输粮,也是紧紧巴巴,刚刚够而已,如何能再添军粮呢?” 朱棣道:“我就不信,北平粮食年年丰收,岁岁增产,如果其中没有贪污侵公,会不够我增添军粮的。实在不行,就从王宫伙食中扣减。士兵抱怨伙食不够,我已经听过多次了,所以必须要加量。不光要多,而且要精,多添好粮和肉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战士,到了战场上,他们就是国家栋梁,是孤赖以活命的本钱。” 张玉道:“殿下,那休假和夜岗之事,是不是有些太宽松了?我们现在的兵力绝不足以与朝廷大军抗衡,何况将来朝廷肯定会抽调和剥离我们的军队,让我的战斗力所剩无几。士兵们还这么休假,是不是有些……” 朱棣仔细想了想,道:“不宽松;每人每天昼夜操练,只睡两个半时辰,还要站夜岗——绝不宽松。战士们也是血肉之躯,不是钢打的刀枪。就算宽松,也绝不至于让他们就此懈怠。此时宽松,是为了养精蓄锐,为了将来他们能有足够的精神和力量来彻夜不眠地连续作战。” 张玉道:“末将明白了。末将这就去办。” “钱粮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本来也不是你的职责,就交给道衍大师来办吧。”朱棣说道,“陈珪,邱福,士弘,谭渊,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严格操练士兵,一丝不苟,务必使人人武艺精通,遇敌不怯。与此同时,要像父母爱护子女一样爱护手下的将士们,知他们的冷暖饥饱,与他们同甘共苦,进在前,退在后,累不上马,雨不披蓑。你们回去以后,要把这话告诉给其他千户,以及手下的百户们。世美,你来总领这些事务。中、右两护卫也归你所辖,两卫指挥同知、佥事听命于你。” 张玉道:“世美领旨。” 朱棣轻轻叹道:“‘上下同欲者胜’;要让三军将士都和孤一样心齐,风雨同舟,荣辱共享,要让我们的军队成为一个人,这个人才能所向披靡,才能顽强到不为敌人所伤。这样,即便朝廷真的分离我们的军队,把一部分将士调动到其它地方,划给其他的人——他们的心还在北平,还和我燕王在一起;起兵之后,战场上相见,他们必定还是我的人。朝廷大动干戈,到头来只是枉费心机。” 张玉感叹道:“殿下高瞻远瞩,何愁大事不成!” 朱棣微笑道:“没有你们这些骁将,和你们这些智囊——”他微笑地向两旁的文臣看了一眼,“孤纵有囊括四海的雄心,也一事难成。” 五个武将立刻伏下身去,齐声道:“末将誓为殿下肝脑涂地,马革裹尸!” 朱棣道:“我不要你们马革裹尸,我要你们有朝一日为我分统五军,五个大将军,陪我登上奉天大殿,我一个个给你们封侯封公。” 然后,不等他们谢恩,他便说道:“下去吧;做你们该做的事去。” 第十九章 燕王逼婚 五个武将出了寝宫。朱棣回过头,看着沈若寥,道: “现在,我们该来谈谈你了。你过来。” 沈若寥惴惴不安地走到朱棣面前,偷偷看了一眼燕王严肃阴沉的脸,低下头去。 朱棣一声不响地盯了他半天,突然问道: “你还没吃饭吧?饿不饿?” 沈若寥道:“饿。” 朱棣道:“活该;记住这个教训,看你下次还会不会再犯。” 沈若寥羞愧难当,哑口无言。 朱棣喝了一口茶,道:“说吧;你姗姗来迟,到底上哪儿鬼混去了?” 沈若寥结结巴巴道:“我……到城外……河边……练功来着……” “只是练功吗?”朱棣严厉地问道。 沈若寥如芒刺在背。 朱棣道:“还想瞒着孤?你当孤是傻子?你老实说吧,是不是带着袁高人的外孙女,跑到城外偷情去了?” 沈若寥心里一惊:“没有!——王爷,我不敢骗您,我是带着她去了城外,可是我绝对没和她——偷情;我确实是练功来着。她想到外面去玩,我才带上她的。” “那你为什么会迟到?” “我……”沈若寥满头大汗。他撒谎道:“我是因为——专心练功,结果把她弄丢了,找她找了好久,所以耽误了时间……” “真的?”朱棣问道。 “真的。我怎么敢骗您啊……” “你骗不骗我,很容易弄清楚,”朱棣冷冷说道,“南宫姑娘现在就在王妃宫中;三保,你现在就去传她过来问话。” 沈若寥走投无路,跪下来叩首道: “王爷不用了,我现在全都招。我是骗了王爷,我确实和——和秋儿——偷情来着,假如您愿意那么想的话。” “什么叫我愿意那么想?”朱棣声音不大,却让沈若寥打了个激灵。 他咬了咬牙,横下心来,问道: “王爷,您是不是想把南宫姑娘召进宫来,给二殿下为妃?” 朱棣微微愣了一愣。“什么?”他奇怪地问道。 沈若寥道:“王爷,若寥死罪,请王爷放过秋儿,另选淑女吧;秋儿她真的不适合二殿下,二殿下不会喜欢她的。” 朱棣皱起眉头:“二王子喜不喜欢她,该不该娶她,自然是孤和王妃作主,由不得他说了算,更由不得你指手画脚。” 沈若寥六神无主,心急如焚:“我明白,可是——王爷和娘娘总希望二殿下幸福快乐吧,他如果娶了秋儿,他们俩并不合适,在一起根本不会幸福。” “怎么,看来你对南宫姑娘很了解呢,都知道她跟谁合适跟谁不合适?你不会想说她跟你合适吧?”朱棣冷冰冰问道,“你老实招来,你跟她究竟是什么关系?看你秋儿秋儿地叫得如此亲热,你们俩在城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王爷……!” “你要是不想连累你娘亲,就老实说吧。”朱棣毫不留情。 沈若寥瞟了袁珙一眼,倒霉的袁珙还不知道他和南宫秋已经私定终身,正莫名惊诧地望着他。姚表则眉头深锁,目光中净是惊异和忧心忡忡,不停在心里暗叹他惹祸。骆阳和马三保也是同样忧虑万分。只有道衍似乎没什么反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等他开口。 沈若寥硬着头皮道:“我们——我和她——我说我爱她,我要娶她。她也说,她要嫁给我。除此之外,我们没做什么越轨之事。” “还没越轨,”朱棣一声冷笑,“你经过袁先生同意了吗?你知不知道,孤和王妃打算聘她作儿媳啊?” 沈若寥道:“知道;王爷和娘娘召她进宫问话,又送了她那么多礼物,猜也猜得出来王爷和娘娘相中她了。” “那你还敢这样?”朱棣严厉地问道。 沈若寥道:“王爷我不是故意非要犯您的禁脔,可是——可是我——我不能放弃秋儿。” “你是要命还是要她?” 沈若寥顿了一顿。“什么?” 朱棣冷冰冰道:“沈若寥,你还年轻,年轻人爱犯的毛病,你当然也会犯,孤并不责怪你把持不住,和南宫姑娘私定终身。不过你要是坚持执迷不悟,死不悔改,那我也就不能留情了。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放弃南宫姑娘;一是死。你选吧。” “……死?……”沈若寥着实没有料到会听到这个字。先前何其贤明大度的燕王,可以不顾自己的出身,高皇帝的遗命,天下人的眼光,信任重用自己,可以原谅自己在《蜀王入川图》上泄密的失职,此刻竟然为了跟他抢一个姑娘,就能让他去死? 朱棣道:“你不明白么?这样吧,孤可以给你再加些条件。你也不小了,快弱冠的大小伙子,是该娶媳妇了。孤的三女儿,安成郡主,今年十四岁,我和王妃一直想给她物色一个优秀的丈夫。你要是同意,放弃南宫姑娘,孤就将安成郡主嫁与你为妻,你就是我第三个燕府仪宾了。但是,如果你顽固不化,不肯放弃南宫姑娘——我明白告诉你,孤和王妃已经选定她作二王子的妃子了,你非要和孤抢,那只有死路一条。你明白了没?” 沈若寥震惊得无以复加。燕王竟然宁可将自己的郡主嫁与他,也一定要把秋儿抢到手。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朱棣见他沉默不语,阴沉沉地问道:“怎么,孤将郡主嫁与你,你都不愿意?沈若寥,你难道真的不识抬举,非见黄泉不可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的,王爷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沈若寥无可奈何,突然间胆子大了起来,不再觉得害怕什么了。他看着燕王,平静地说道: “请王爷杀了我吧。沈若寥恕难从命。” “嗯?”朱棣冷静地望着他。“你想好了?” “我没什么可想的。我不会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哪怕她是个公主。我也绝不会放弃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女人,哪怕她一无所有。我已经许给了秋儿一生一世,我不会背叛她,也背叛自己。” 朱棣皱眉道:“为了一个女人,你值当的么,非得去死不可?你愿意为她牺牲你杰出的才华,无人能及的武艺?你活下来,留在孤身边,还可以做多少大事啊?你知不知道?” 沈若寥无动于衷道:“王爷,人有天命;如果王爷您为了秋儿,非杀我不可,那我为了秋儿,当然也是非死不可。反正,没有我,王爷您身边还有这么多数不过来的骁将,可以助您完成大业。在他们面前,我永远也排不上个儿。” 朱棣冷冷说道:“你可真是一根筋愣到底啊。你以为孤会赞赏你的硬骨头吗?” 沈若寥也毫不退缩地冷冷道:“我以为我该死了。” 朱棣道:“我且问你,假如我不要你死,而要南宫姑娘死,现在,你又会如何选择?” 沈若寥心头一震。朱棣得意地微笑起来,定定地望着他,等待回答。 许久,沈若寥叹道:“这样的话,我自然愿意放弃。不过,恕我直言,王爷,即便我放弃了,您依然得不到秋儿,因为她不会放弃,她会宁肯一死,像我一样。” “好办,”朱棣冷笑道:“我可以让你死,不由她不放弃吧。” 沈若寥顿了顿。“那您就等于成全了我们,我们俩一起死会很开心的。” 朱棣沉思片刻,叹道:“好吧;那孤也只能成全你们了。” 他站起来,望着袁珙,微笑道: “袁先生,今天孤在此,做一回月下老人,为我最得力的武将之一保个媒,希望你能将你最宠爱的外孙女,嫁与沈若寥为妻。” “王爷?!……”沈若寥大吃一惊;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朱棣龙眉一扬:“怎么?孤为你保媒,你也不愿意?” 沈若寥惊慌失措,立刻叩首道:“若寥谢殿下隆恩。” 朱棣笑道:“孤原本听说,袁先生的外孙女心仪于你,生怕她与你不合适,特意召她入宫,我和王妃亲自问话,察其言,观其行,这才放了心,打算为袁先生保媒,又怕你心有不愿;正巧三保回来向我报告说,似乎你对南宫姑娘也是心有所向;孤适才提起此事,本想探探你的意思,却不料被你好心当成驴肝肺,觉得我要强抢民女了。孤索性顺水推舟,搬出安成郡主来,看看你究竟作何反应。结果你宁死不屈,连我好端端的女儿也不要,虽然傻得出奇,却也令我很欣慰。所以,孤临时决定,不为袁先生保媒,而是为你保媒。你小子现在可以高枕无忧,回家准备婚礼了。” 沈若寥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对袁珙说道: “袁先生,若寥无德无能,也无钱无势,委屈秋儿了。” 袁珙忙道:“这是什么话;秋儿能嫁给你,那是她的福气,我这个外公做梦都不敢想。” 朱棣笑道:“傻小子,你担什么心。有孤给你作主,包你这个婚礼办得体体面面,风光满城。不过你得答应孤,到时候,你得把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请去,还有你认识的张世美将军;孤和王妃也要喝你的喜酒,你可不许到时候翻脸不认人。” 沈若寥目瞪口呆:“王爷,这太隆重了,简直赶上您嫁郡主了!” “孤就是嫁郡主,”朱棣安然自得地说道,“从今天起,孤和王妃就正式认南宫姑娘为义女,封她为承安郡主;你沈若寥就是我燕府仪宾。承安郡主的婚礼,制同郡主,岂有不隆重之理。你也要从此小心,敢对孤的郡主不好,孤饶不了你。” 第二十章 请柬风波 很晚,沈若寥才从王宫回到家里。南宫秋不在;吕姜告诉她,马三保带着王宫的车马过来,说王爷和娘娘要接承安郡主入宫,把秋儿接走了,连同她所有的东西——包括刚刚赏她的东西——也一并搬走了。 既然做了郡主,自然不能再住在洪家酒店;何况郡主要嫁人了,等到婚礼那天,新郎倌当然要从王宫里体体面面地接出郡主的轿子来。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燕王和王妃虽然喜爱南宫秋纯真伶俐,却也看出她心里过于干净,多少有些担心她学不会做一个温良贤惠的妻子,有心让她在宫里住一段日子,好好调教调教她。 第三天,燕王朱棣和王妃徐氏在燕王宫正式认南宫秋为义女,然后册封其为承安郡主,授与郡主册宝,同时宣布沈若寥为燕府承安仪宾,定婚期在腊月三十除夕当天,也就是一个半月之后。 燕王封民间女子为郡主之举,引起了朝廷的不满。天子下令宗人府作出处置,然而朱元璋钦定的宗人府宗人令就是燕王本人。朱棣把皇帝侄子的命令束之高阁。朱允炆无奈,给朱棣修书一封,含蓄委婉地表达了批评之意。然而木已成舟,册宝已经授出,一时间全天下都传得沸沸扬扬,朱棣回信给皇上,不知是怎么解释的,总之朱允炆没了脾气——或者,他从一开始也就没脾气——不再说话,事情在应天也就不了了之。 然而在北平,却完全是另一番情景了。北平人眼中,天子就是燕王,郡主就是公主,燕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北平军民百姓心中本没有朝廷的概念,现在终于有了,也是因为朝廷要削藩,那形象与虎狼无异。而他们是坚决拥护燕王起兵夺位的,自己心目中的真命天子自然有权力封他喜欢的民间女子作公主。当然朱棣此举的最终目的,还在于完全把沈若寥掌握在自己手里,同时做给自己手下的所有人看,以更大范围地笼络人心。 现在,公主要嫁人了;沈若寥成了第三个燕府仪宾,或者不如索性说未来的驸马爷,于是北平的街头巷尾开始有人吹嘘,自己早在一年前沈若寥当街拦住两位王子的大驾,被王爷抓进宫又毫发无伤地放出来之时起就预见到,他一定会成为燕王的大红人,现在果然应验,沈若寥已经红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染红,穿上仪宾郎的新郎服了。 于是,洪家酒店的客人激增,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理由,似乎全北平的人都想要挤到这家小小的酒店里来,花一两个小钱吃上几口酒菜,对掌柜的说两句好话,运气好的能见上仪宾郎一面,次数多了混个脸熟,保不齐将来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好处。一时间,姚表也似乎感觉到,自己走在曾经给自己家里挑粪浇花的沈若寥身边,有点儿黯然失色。 沈若寥对这一套丝毫不感兴趣,对所有来酒店的客人一律视为陌路,不搭理他们的目光,听到与酒菜无关的话毫无反应,空闲的时候,依然亲自在店里忙碌,和当初的店小二无异,只是不再和客人打架,也不再计较酒钱——因为,没有人有胆量再在洪家酒店赖账和撒酒疯了。 很快,人们看出他的清高来,于是十分聪明地开始夸赞吕姜的手艺有多好,酒菜有多香,人有多勤快,小店里多么多么整洁舒适,洪嫂子心地有多好,待人有多和善,是观音菩萨下凡——总算是摸准了沈若寥的心思,哄得他天天高兴,饶是知道这些人嘴上抹了多厚的蜜心里就打了多少两的算盘,也禁不住时常笑吟吟地答谢两句。 人在喜事临头的时候总是会笑吟吟的,真诚地感到快乐。不过这快乐并不十分绝对;沈若寥这段日子感受到快乐的同时,也伴随有失落和苦恼;他在被北平人追捧关注的同时,也在被一些人忽略和冷落。自从他回来,就不曾见过老三哥他们一群乞丐——不但不来洪家酒店,而且似乎从此就在这北平城里消失了,没有一个人跑过来——哪怕是偷偷地——向他贺喜,没有一个人过问一声。他找不到他们,城外的土地庙里也没有他们的影子。 再就是夜来香,自从他这次回北平,也一样没有见过她。吕姜也奇怪她怎么不过来了。而自己现在在外面头脸大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跑到万柳儿胡同去找她——他曾经不怕流言蜚语,但现在不能再不怕了。他马上要娶秋儿,如果街头巷尾都议论他跑到万柳胡同去偷会一个荟英楼的姑娘,让王爷知道了保准剥他的皮,他也就这辈子再别想碰秋儿了。 回到北平后,他便从姚表那里听说,二哥梁铁寒在周王府生变时,与周王全家同时被抓至京师,后来因为无辜被朝廷释放;恰巧扬州巡按监察御史王彬在京述职,王御史与二哥是故交,便帮二哥在扬州府里谋了个差事。二哥就这样带着嫂嫂搬家去了扬州。他写好请柬,从姚大人手中要来二哥的地址,把给二哥和王惊的请柬一并送到驿站寄出。余下要请的人都在北平,他便一一把请柬送到每个人手上。 只剩下最后一封给夜来香的请柬;沈若寥犹豫良久,最终找了一个清静的午后,悄悄溜到荟英楼的后门外,看了看四周无人,便抓起一把石子来,一个个打到房檐下悬挂的风铃上。 风铃悦耳地响了起来。这是他和夜来香的暗号;以往每次,风铃一响,香儿立刻就会跑出来开门。然而这次,他打光了两把石子,周围已经再捡不到石子可打;荟英楼的后门还是紧闭如初。 沈若寥本来就焦躁不安,生怕被路人看到自己在这里,此刻见叫不开门,更是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等不下去,便将怀中大红色的请柬掏出来,塞进了门缝,转身匆匆就要离开。 他刚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来: “站住!”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看到后开了一条窄缝;夜来香站在门内,甩手将他的请柬扔出了门外。 “拿走。” 门随即又关上了。沈若寥大惑不解,更十分不快。他大步回到后门来,捡起请柬,抬手在门上拍起来。 “香儿!开门!” 他拍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回应。沈若寥知道夜来香就站在门里,有些光火。他停下手来,后退了半步,望着紧闭的后门,冷冰冰说道: “你要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 门倏地开了。夜来香高傲冰冷地站在面前,扬起下巴,鄙夷地睨着他,嘲讽道: “仪宾郎大人好修养啊。” 沈若寥上火道:“香儿,你是什么意思?我真心诚意来请你参加我的婚礼,你干吗扔我的请柬?” 夜来香讥笑道:“哟,您仪宾郎大婚,娶的可是燕王的郡主,怎么居然跑来请我一个青楼女子?瞧把您吓的,正门都不敢走,还费这么大劲跑到后门来敲铃铛,又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看见;可真是真心诚意啊!装模作样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你犯得上吗!” “香儿?!”沈若寥诧异地望着她,从来不曾听她如此难听地说话。“你到底怎么了?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好像自从我回来,你就一直对我很有意见,连见也不愿意见我?我如果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应该告诉我,不该躲着我。” “躲着你?我不躲你行吗?我长了几个脑袋,敢跟你仪宾郎大人面前叫板?” “香儿,你不要再说仪宾郎的话。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看待,才来给你送请柬的。我究竟什么地方招惹你了?” “招惹我?我哪儿有那层次,能让您仪宾郎大人赏脸招惹?”夜来香嗤笑道,“不过,我倒真是很好奇,想知道知道承安郡主对她的仪宾郎了解究竟有多少?” 沈若寥心里一沉。“你是什么意思?” 夜来香鄙夷地说道:“沈若寥,你现在要娶的是郡主,人家是骗不得的,也不是你一两句话就能哄过去的。对于你过去那段故事,她知道不知道?你有胆量告诉她吗?” 沈若寥沉默片刻,说道:“香儿,谢谢你对秋儿的关心。你可以自己去问她。在我们刚相识的时候,我就把一切都告诉她了。我从来不曾骗过她。” 夜来香愣了一下,紧随而至,她脸上的鄙夷和讥讽被愤怒取代。 “你已经告诉她了是吗?好啊,果然是个高手,多么高明的手腕啊。” 沈若寥简直莫名其妙。“香儿,你到底怎么了?” 夜来香轻蔑地望着他,说道:“沈若寥,你是不是已经完全忘了你说过的话了?你原来跟我说,你对不起你的族妹,你不想做个负心之人,可是现在呢?你的族妹被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不再管她的死活了是吧?有一个郡主在这儿,你只想做你的仪宾郎了,别的一切都可以视如粪土了。” 沈若寥冷冷说道:“我从开始想娶她的时候,燕王还没见过她呢。我可以告诉你,王爷为了试探我对她的真心,曾经逼我表态是要命还是要她。结果现在,他亲自为这门亲事做主。你说到我的族妹,我现在对她依然很抱歉,很后悔,但是我所做的已经无法挽回。我跟她不可能再有未来。我曾经是想过,这辈子为她孤老终生,但是那时候我还没有遇到秋儿。可是现在,我不想为了过去的事,再毁掉另一个女孩儿的幸福。你明白吗?” 夜来香道:“是吗?那我呢?” “你?”沈若寥一时转不过弯来。 夜来香冷冷道:“沈若寥,你还打算继续装傻到何时?曾经我想嫁给你。曾经我以为你是我一生要等的那个人,我想做你的妻子,可是你不愿意,你用你的族妹做挡箭牌,我还天真到以为你真的如此专一,我心甘情愿放弃,来成全你的专一。现在看来,幸亏我当初的有眼无珠没有坚持到底。什么你的族妹,什么你不愿负心,全都不过是借口而已。总算最终你不屑于骗我上你的床,我只是个青楼女子,会让你觉得掉价对吧;真是太谢谢你了。” 沈若寥惊异地望着她。 “香儿?!——你在说什么呢?!” “你无耻,沈若寥,你真的太无耻了,”夜来香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出来,“你就继续装傻吧!只有单纯天真的承安郡主看不透你,可你再也骗不了我!你就继续装你的清高好了;把你肮脏虚伪的请柬拿走;我告诉你,我看不起你!以后,你也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气势汹汹地骂完,转身就要进去。沈若寥本能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夜来香大怒,扬起手来,啪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一头扎进门去,砰地在他脸前重重地关上了门。 沈若寥无言地在原地立着,只觉得脸颊上一片火辣辣。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抬手去摸脸,只是呆若木鸡,仿佛傻了一样。 三年前,真水寨晴儿房间中,愤怒的木秋千也曾给了他一记耳光。两个女孩子,一样的性情,一样曾经的亲近,一样的毫无武功。两次,他乖乖挨了她们的打;第一次是为了晴儿;第二次,又是为了晴儿。 夜来香发怒的时候,跟那天的木秋千简直一模一样。这也是他的报应吧? 他无可奈何,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把请柬插到了门缝中,然后转身沉郁地离开了万柳儿胡同。 第二天上午,他去见朱棣的时候,燕王却已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万柳儿胡同发生的事,严肃地逼他交待问题。这一次,没有道衍和姚表在场,却是燕王妃——中山王徐达的长女,燕王三个王子的母亲——和燕王一起向他问话。骆阳和马三保也不在,只有一些宫女在边上伺候。 沈若寥无可奈何,只能把自己和杨疑晴的故事、和夜来香的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给燕王和王妃。他反复向王爷和娘娘说明,自己一心只想娶秋儿,实在害怕这件事会伤害到她。燕王妃则胸有成竹地告诉他尽管放心,秋儿那边由她来处理,不会有事。朱棣问了问夜来香的情况,然后就劝他放宽心,这个时候闹一些绯闻兴许是好事;别的他什么也没说,似乎陷入了沉思。 两天之后,沈若寥无意中在街上路人的闲谈中听到,夜来香竟然被燕王抓进王宫去关了一宿,第二天才放回荟英楼,似乎还挨了一顿打的样子。很快他发现,传言已经满城风雨,而且内容越发离奇可怕,到后来已经演变成他沈若寥授意卫队抓起夜来香来肆意淫辱,严刑拷掠,让她以后再不能见人,更不能在别人面前揭露他的恶行。 洪家酒店依然生意兴隆,来喝酒的客人摩肩接踵,依然以能瞧上一眼沈若寥为乐事,不过显然现在他们不是为了一睹传说中年轻俊美、身手不凡的仪宾郎的风采,而是为了看传说中暴虐荒淫的恶霸的嘴脸。 沈若寥只能采取和先前一样的办法,对他们的悄声咒骂和讥讽和对先前的奉承一样置之不理。 半个月之后,沈若寥接到了梁铁寒的回信。二哥在信上说,嫂嫂有了身孕,体弱需要照顾,他现在已经天天在家陪着她,行动多有不便,恐怕更不可能出远门到北平来了。他和嫂嫂只能在扬州为自己的四弟和弟妹远远地祝福了。等到来年孩子降生,他一定会带着嫂嫂和小侄子来看他们。 沈若寥一面为二哥和二嫂高兴,一面心里又十分失落。自从夜来香跟他翻脸之后,他越发迫切地希望自己仅剩的亲人可以出现在身边,二哥和嫂嫂,还有王真人。现在,二哥和嫂嫂是铁定不能来了,他全部希望就寄托在王惊身上。就算看在秋风的份上,王真人也该赏脸吧?自己身边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虽然有燕王有朋友,甚至有一个认的娘亲,待他像亲娘一样好——他心里依然孤独,想到夜来香就不是滋味。 希望这些都能很快过去,希望最终一切顺利,希望秋儿马上嫁到他身边,他总算可以不再孤独了。 此间,云南的战事又有了新进展。接掌了已故西平侯沐春兵权的征虏前将军何福终于擒住了叛贼首领刀干孟,将其枭首示众。至此,朝廷大获全胜,麓川叛乱完全平定,云南边疆安定无忧了。 老三哥一行乞丐依然处在失踪状态,无从寻觅。几天之后,王惊的回信终于从武当山寄到了北平。沈若寥接过信,刚看了一半,心里就沉了下去。王真人写了满纸的祝福话语,却说他不来了,有袁高人在就代表他了。他王惊准备亲自主持沈若寥的最后一场婚礼,现在还不是时候。 沈若寥反复琢磨王惊的那句话。最后一场婚礼,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意思? 想起夜来香他就心烦意乱,越发觉得婚礼之前诸事极为不顺,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开始每日每夜暗暗祈求别再出什么意外,但愿一切都是因为好事多磨。 第二十一章 端礼大婚 漫长而不安的等待之后,除夕这一天终于来了。北平城里到处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是过年的气氛,是婚礼的温度。 清晨,沈若寥推开房门,惊讶地看到一场鹅毛大雪悄然降临。晶莹的雪花,大朵大朵,路面上,台阶上,檐瓦上,到处都落满了厚厚的积雪,白璧无瑕之中,依旧点缀或平铺着大红的底色,鲜红鲜红,像夜夭山山谷中,白雪中盛开的梅花,像洪武二十七年腊月廿八那个夜晚,东院厚厚的雪地里遍地散落的红色的鞭炮碎屑,像那条雪白的床单上,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色,尽管经过了十五年,已经变作深褐,在他眼中,却永远流动着鲜红鲜红悲凉浓烈的味道。 这个不平凡的早晨,他竟然安安静静心无旁骛地练了半个时辰的功。然后,他打开店门,像往常一样洒扫干净。两骑高头大马飞驰到洪家酒店门口停住,马三保和骆阳一起走进店来,身后跟着十几个跑得气喘吁吁的王宫内官和宫女。所有人都穿得精神漂亮。大家不由分说,把他和吕姜两个人按到椅子上坐下,为他们梳妆起来。 三年前的三月十二,一个同样大雪纷飞的日子,严冬峻烈,没有丝毫春天的气息。他马上就要和杨疑晴拜天地,却突然间被拉到了院子里,跪在厚厚的雪地中,让鲜血把衣服和雪地都染红,让永不停息的大雪慢慢把自己深深掩埋,冷冷冰封。 现在,沈若寥看着自己一身从头到脚大红的色彩:红色的礼服,红色的腰带,红色的靴子,连头巾都是红色的。似乎还嫌这红色不够,还要在他胸前缠上一朵巨大的红花,照得他的脸颊也是霞云一般。 这是什么样的红色啊,如此纯粹而热烈,干净得如同房檐上的白雪,没有分毫的杂质,单纯得让人不敢触摸,不忍分割它的完整,它的无瑕。望着外面一片来自天空的纯洁的白色,他只觉得自己胸腔里咚咚地跳个不停,浑身散发着热气——夜夭山沉积了千年的冰雪,他那颗冰封了三年的年轻的心,一并在这比火焰还纯净热烈的红色中融化掉了,他不是以往任何时候的自己,他是一个全新的人,一个和这大雪一样纯净,和这红色一样激情四溢,充满生机、充满力量、充满希望的热血少年—— 不,很快,他就不再是一个少年了。很快,过了年关,迎来春天,到了又一个三月十二的时候,他就已经二十岁,弱冠之年,是一个成人了。 到了那时,他已经有妻室,有一个家,身为一个成人,唯一所缺的,就是事业。而弱冠之年,他正好可以刚刚起步。 这真是一个无比热烈的冬天,一个沉静的旧年到新年的转变,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过如此包含憧憬的除夕。 吕姜没有穿红色,却也被装扮得极为漂亮;本来她就已经十分美貌动人,此刻在华丽衣装的映衬之下,别有一番端庄而娴静的高贵气质。她的目光时刻不离沈若寥,满脸是母亲的担心和疼爱,仿佛儿子要完成的是人生中最为重要也最为艰难的一桩事业。 整个洪家酒店从里到外都被布置得一片喜庆,大红色烫着金边的双喜字贴得到处都是。他自己平日睡的屋子现在就是洞房,每一寸角落都是大红色的。窗户上,墙壁上,帷帐上,贴满了烫金的喜字。大红色的床帏,长长的流苏垂到地上。寒冬腊月,床上却极其暖和,炕火烧得甚旺,暖床的大红色织锦被褥也柔软宽厚。高高的烛台上,十几根大红镀金的花烛又粗又高。窗边的梳妆台是燕王特意送给南宫秋的,上面铮亮的铜镜上也贴了一个大红双喜字。 沈若寥望着洞房,心里有些乱乱的不安的感觉。他走到外面来。没有喜堂;因为地方太小,也因为南宫秋是郡主的缘故,喜堂并不设在洪家酒店,而是设在了王宫端礼门外的广场上。幕天席地,全北平的百姓都会簇拥在那里,见证秋和风的结合。 当年,父亲和母亲的婚礼是怎样的呢?离经叛道的私奔,还能有什么婚礼可言吗。 所以,要不要这个婚礼,其实,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曾想过,如果只有王真人一人,看着他和秋儿,风月为媒,天地为证,说不定更能够天长地久。 不过,眼下看着天地之间,一片雪白血红,其间伫立的红色的自己,望着王宫的方向,默默期待吉时的到来,期待从承天门里飘出的,那一抹和他一样红色的霞云,花轿中娇美如云的那个姑娘,他还是觉得,有一场婚礼真好,哪怕真的如王真人信里的那句话,这一切最终也只是一场戏,一阵风后,烟消云散,似水无痕,他至少可以把这场婚礼铭记在心,铭记一辈子。 当然,两个人都会。不管最终,是谁先打破这一切,让所有的只能成为永久的记忆——那会是怎样刻骨铭心的记忆,刻骨铭心的美好,刻骨铭心的伤痛。 无论如何,他会一直坚持走下去,他看不见未来,他只知道现在他一定要娶她,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他了。 “我可以带秋风吗?”他问道。 马三保和骆阳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道: “王爷没有吩咐。还是带上吧,带上才是你。” 带上秋风,才是我。 他把秋风挂在腰带的金钩上。长剑如此黯淡,俨然和他新郎的衣裳十分不配。不过他知道黯淡的剑鞘里是谁,华丽的衣服里又是谁。 从来是一个人。 吉时已到。他走出店门,看到二流子正等着他。就连它也戴了满头大红的缨穗,挂着无数金光闪亮的铃铛,装上了红绸缎的马鞍,红色的流苏一直垂到马腹。蓦然间他发现,当初的小马似乎一夜之间长成了茁壮的高头大马,雄俊伟岸。时间真快啊。他也在长,小马不再小,他也不再是个孩子了。 枣花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站在外面等着看热闹。沈若寥上了马,吕姜也在宫女的扶持下上了后面华丽的轿子。骆阳和马三保上了马,跟在最后。 沈若寥定息片刻,深深吸了一口夹杂着雪花的冰凉的空气,扬起马鞭,呼喝了一声:“驾!——”马儿箭一般飞了出去,稳稳当当,穿过北平纵横交错的街巷,穿过漫天飞扬的大雪,向宏伟威仪的燕王宫疾驰而去。 端礼门外的广场,人头攒动。宽大的喜台背门坐落在广场北侧,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兀立出来。红旗飘展;喜台上,燕王和王妃的华盖已经落了雪;华盖下,王爷和娘娘也是衣着喜庆漂亮,静静坐在台上等候。袁珙也坐在台上,袁忠彻则带着儿子站在父亲边上。姚表坐在最外面。他们身后,一面巨大的红色幕布拉起来,正中央一个巨大的双喜字金光闪闪,宣告这喜台就是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地方。 喜台西侧,一个年逾花甲的高僧领着一群和尚正在念经祈福。正是道衍和他手下的庆寿寺弟子们。喜台四周,和广场四周,内外将围观的百姓夹在中间的,是几层燕王手下的护卫亲军。燕王最得力的几员大将,张玉、邱福、朱能、陈珪、谭渊都在。北侧,高大巍峨的端礼门上也是旌旗乱舞,整整一侧南宫墙上站满了士兵,居高临下望着即将举行婚礼的广场。 “仪宾郎来啦——” 广场外围,不知哪个士兵突然高喊起来。人群立刻得了命令般,自动让出一条大道来。一骑红尘冲破大雪,闪电般划过广场,在喜台前戛然而止。吕姜的坐轿停在他后面,几个轿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骆阳和马三保则骑到喜台两侧下马,侍立在边上。 沈若寥刚要下马,朱棣笑吟吟地止住了他,说道: “别忙;先去迎你的新娘子吧。” 端礼门的大门缓缓打开。穿过端礼门,纷飞大雪中,沈若寥远远看到,承天门也缓缓地打开了。一点鲜红的颜色在遥远到已经缩成小孔的承天门内,静静等待。 他没有说话,策马穿过人群,在整个北平的注视之下,驰进端礼门,直接跃过金水桥,向承天门飞驰而去。 一路卫兵肃立;沈若寥视而不见,他眼中只剩下承天门内,等待的那顶红色的花轿。 他闪电般飞驰进了承天门,在花轿前停了下来。他下了马,走到轿子前面,刚要伸手去掀帘子,一旁侍立的宫女却止住了他: “仪宾郎不可以;请先把花轿迎到喜台。”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 “可是——我怎么知道里面是谁?” 那宫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您掀开帘子也看不到;郡主盖着盖头呢。不到进了洞房,是不能掀开盖头的,否则,新娘将有厄运。” 沈若寥想了想;他实在有些不安,看不透厚厚的红布后面,究竟是不是他日夜期待的南宫秋。但是他不敢破忌。再不信神信鬼的人,此时此刻,面对祖宗留下来的传统,怀着对自己爱人的怜惜之心,也绝不敢非要打破规矩,掀开帘子,再掀开里面那顶红盖头。更何况,沈若寥本身并不是个不迷信的人。 他叹道:“好吧;里面是不是她,这也都是天意。我该怎么迎,请姐姐告诉我?” 那宫女屈膝道:“仪宾郎客气了。请您上马往端礼门外走,我们在后面跟着您就是了。马速不要太快。” 沈若寥上了马,慢慢向端礼门走去,一面心里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此时此刻,他真的开始有些害怕了。如果进了洞房,盖头掀开来,出现在面前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脸,他该怎么办? 他想娶的只是秋儿。 出了端礼门,红色的新郎和花轿就成了全城关注的焦点。沈若寥把花轿引到喜台前面,下了马。花轿落下来,一个宫女掀开轿帘,另两个宫女从里面扶出一个盖着红盖头的女孩子出来。也是一身大红色,新嫁妇的礼服,绣满了金丝的富贵牡丹和蝙蝠祥云。长裙曳地——哪怕能看到她穿的鞋子,沈若寥也可以就此确定是不是南宫秋,秋儿不是三寸金莲,鞋子会比这些宫女大一些。然而就是这么一点他都看不见。 马三保把一条结了大花的红绸带一头交到他手中,另一头则由宫女交到新娘子手中。然后,扶着新娘的宫女松开了手,完全把新娘交到了新郎手中。 沈若寥按照马三保的指示,用长长的绸带拉着他看不见容貌的新娘,小心翼翼地走上喜台高高的台阶。他回过头,小声地对新娘说道: “小心台阶。” 新娘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沈若寥盼着她能说句话,他听她的声音也能分辨出来南宫秋。新娘子却一声不响,高高地抬起步子,有些笨拙地迈上了台阶。沈若寥一级台阶一级台阶慢慢地向上移动,一面不停地提醒新娘子迈步,终于两个人都顺利地登到喜台上。 大红色的地毯铺满了整个喜台,上面已经落了一层淡淡的雪花;一条镶着金边的红毯在底毯上面,引领着从喜台边缘到北侧燕王和王妃坐着的地方前面。吕姜已经坐到了燕王边上的座椅上。前面地上,两方红色的跪垫端端正正地并肩躺着,静静等候。 一个铜火盆横卧在前方路中央,拦住了他们,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火焰仍然在炽烈地跳动。沈若寥停下来,他知道这是两个人必须要过的一道坎。他看了看新娘拖地的长裙,不知道她怎么才能迈得过去。 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注视着。 他迈过火盆,回过头来,轻轻说道: “迈过这个火盆,秋儿。” 新娘子犹豫了一下,抬起脚来,裙子却依然拖在地上。她试探性地往前迈,却被裙幅绊住了脚步,一下踩进了火盆里。她惊叫一声,立刻缩回脚来。裙幅下摆已然着了火。 沈若寥大吃一惊,不由分说一脚把火盆踢飞,一步跨回新娘身边,扔掉手中的红绸带,就在新娘面前跪下来,一把抓起她拖在下面的长裙,攥住裙摆上乱窜的火苗,瞬间将火攥灭。 “秋儿,你的鞋子着火没?”他看不见她的绣鞋,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掀起她的裙子来,焦虑万分。 新娘子呆立半晌,木然地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沈若寥已经不再需要任何证明,他知道盖头里是谁;那一声惊叫,虽然只是轻微而短暂的一声,足够在瞬间让他心里的石头落地。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个声音,这个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带着孩童的天真和狡黠,充满了淘气和惊奇。他望着红火的新娘,心里只觉得一阵似火的激情动荡。他站起身,伸手一把将新娘横抱起来,高高地捧在怀里,然后径直大步走到喜台北侧,才把新娘子放下来。 广场上一时鸦雀无声。成千上万的人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都傻了眼。 朱棣和徐妃也惊讶地望着他。吕姜,袁珙,姚表……台上台下其他人都一样目不转睛地哑然望着沈若寥。连西侧念经的一群和尚也停了下来,吃惊地望着沈若寥,只有道衍仿佛并不意外。南宫秋呆若木鸡地立着,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条结了花的大红绸带。 很快,燕王就反应过来,赞许而开心地笑道: “好样的!这样,孤和王妃也就放心了。” 马三保微笑地望着沈若寥,亮开他中气十足的高亢嗓音,声音穿透了整个北平: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沈若寥望着南宫秋,和她一起在柔软的垫子上跪下来,面向北侧,磕了一个头。 “二拜高堂——” 沈若寥抬起头来;燕王和王妃坐在他们正前面;边上是吕姜和袁珙,望着面前的新人,眼神中满溢着欣慰。 沈若寥来不及多想,跟什么都看不见的南宫秋一起深深拜了下去。 “新郎新娘,夫妻对拜——” 两个人站起来,转过身,在面对面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深深拜了下去。 朱棣开心地大笑起来: “好,好;太好了。从此以后,你们两个就是夫妻了。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妻子要服从丈夫,不许耍小脾气,不许拿郡主的架子。丈夫也要爱护妻子,不许摆丈夫的威风,不许让她受委屈。你们两个都记住了吗?” 两个新人一起点了点头。 朱棣微笑道:“好啦;拜完天地了,若寥,秋儿,你们俩坐下吧。孤特意为婚礼准备了一些节目,大家都坐下,开开心心热闹热闹,好好玩一玩。” 沈若寥拉着南宫秋,两个人一起坐到专门为他俩准备的小桌两旁。桌上摆满了茶点水果。沈若寥一时间很怀疑南宫秋盖着盖头怎么吃东西。 他的注意力全在新娘子身上,直到欢腾的音乐和锣鼓声响起,他才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到几只狮子在台子上舞来舞去。舞完狮子,又有几个人上来演杂技。北平街头平日卖艺的杂技艺人都被燕王请了来撑场面。 杂技演到一半,突然几个人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喜台下,打断了表演。沈若寥认出那正是张昺、谢贵、张信和景清四人。 第二十二章 喜台演武 张昺高声道:“殿下新认的郡主出阁,如此大事,为何不请下官四个?是看不上我们吗?” 朱棣似乎毫不意外。他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徐妃。聪慧的徐妃会意,也站起身来。朱棣拉着徐妃的手,从容走到台前,望着四个朝廷官员,朗声说道: “几位大人这是叫孤无地自容啊。小王本来有心请四位大人赴宴,只是女儿出嫁实乃家事,在孤来说虽然是大事,却不是什么关系到朝廷社稷的事情,实在害怕几位大人忙于公务,不愿意给我这个面子,所以才没有送去请柬。还请几位大人见谅。” 他回过头,对沈若寥道: “若寥,你来见过四位大人吧。秋儿就不要动了。” 沈若寥走过来,行过礼后,张信开口道: “久闻仪宾郎武艺高强,风度翩翩,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谢贵道:“仪宾郎倒是很眼熟呢?” 朱棣笑道:“那是自然;四位大人与孤初次会面时,他就在场。” 很少开口的景清此时微笑道:“燕王殿下身边得此高手,真是如虎添翼啊。眼下又成了一家人,仪宾郎定然对殿下更是忠心不二了。” 朱棣听出他弦外之音,毫不介意地笑道:“那是当然,小王全家都要忠心耿耿地为天子效忠呢。” 谢贵道:“殿下,我四人仓促闯入,未来得及准备贺礼,末将也只带了手下几个随身武将,末将临时想到,不如让他们给殿下、娘娘、郡主和仪宾郎演武助兴,不知殿下同意让他们献丑否?” 朱棣欣然应允:“好,当然是太好了。久闻谢大人手下精兵无数,良将众多,大人如此美意,又是如此丰厚的贺礼,小王正当与王妃、郡主和仪宾一饱眼福,岂有不受之理。请大人这就开场吧,孤已经等不及要大开眼界了。” 他命令台上耍杂技的艺人退下,又命人给四位大人端来四把椅子,请他们坐下,然后,带着徐妃和沈若寥回到座位上坐好。 两个谢贵手下的武将跳上台来,一个挥大刀,另一个执长枪,乒乒乓乓地演起武艺来。 朱棣饶有兴趣地认真观看着,不时叫好。全场的王府亲军都默不作声地望着台上的演武。朱棣手下几个将领渐渐地有些愤怒起来。谢贵的用意是不言自明的,无非是借此机会炫耀他手下将领的武艺,显示他军队的实力,让燕王明白他有能力镇压住地方藩王的叛乱,让燕王殿下放老实点儿。 过了一会儿,又两个武将跳了上来,替换下刚才那两人,继续演武。沈若寥仔细地看着这几个人来来去去,觉得他们的武艺只是平庸而已,然而几个人显然都认为自己的水平不错,个个脸上都是倨傲不屑的神情,上台下台都不对燕王和王妃行礼。他看到谢贵和张昺不停得意地瞟着燕王。喜台四周,朱棣手下的一群将领,包括下面的士兵都越发忿忿起来。朱棣却仿佛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仍然笑吟吟地观看演武,似乎越发开心起来。 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了。一抹金光一闪,一支长槊忽然横空而起,冲破漫天飞扬的雪片,挺入台上正演武的二将中间,将二人分开。众人都吃了一惊,却看见谭渊笔直地站在台上,横着长槊,红着他那张一贯红着的浓眉大眼的脸庞,粗声粗气地说道: “郡主和仪宾郎的大喜日子,也让我谭渊来给王爷和娘娘助助兴。” 说罢,他手臂一抖,长槊闪电般向左侧的武将刺去。速度之快,那武将还没反应过来,槊已到腰间。谭渊哈哈一笑,长槊轻轻一拐,挑下那人铠甲上一块铁片来,叫道: “看好喽!” 话音未落,长槊又挑向那人面门。那武将本能地一闪,脚下微微一个踉跄,谭渊手腕一转,乒地打折了他手中的长枪,众人还来不及眨眼,长槊已经向后一顶,将正打算从背后偷袭的另一个武将顶了一个跟斗。 台下围观的燕王手下的军队齐声叫好;朱棣微微皱了皱龙眉,只有徐妃、沈若寥、袁珙、姚表和道衍少数几个人注意到了。 断了枪的武将灰溜溜地下了台。那摔了跤的武将忿忿地爬起来,刚才下去的最初演武的两个武将愤怒之中又跳上台来,三个人一起合攻谭渊。谭渊毫无惧色,轻蔑地应对他们的进攻,显得轻松自如。很快,三个人就显出不支来,显然合起来也不是谭渊的对手,一个个只剩下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正在这时,一个人跳上台来,跳进战圈,把两方分开,向朱棣抱拳道: “末将造次,谭将军之槊神出鬼没,末将看他玩得尽兴,耐不住心里痒痒,也想跟谭将军过一把手,不知殿下恩准否?” 提出请求的却是一身儒巾儒服的张信。朱棣微微一顿,欣然道: “张大人有此雅兴,也是小王的福气,求之不得。” 张信抽出随身佩剑,向全身披挂的谭渊抱拳道:“谭将军,请赐教。” 谭渊不答话,长槊横扫而来;张信轻巧地跃身而起,一剑游蛇般绕过槊杆,径刺向谭渊腕骨。谭渊微微一怔,小臂一沉,挺槊架空这一剑,随即纠缠在一起,一时间难解难分起来。 朱棣在座上暗暗颔首微笑。张信的武艺显然和刚才那四个武将不是一个水准,身手干净轻巧,内功不浅,和力大而敏捷的谭渊平分秋色。谢贵弄巧成拙的炫耀武功演变成了王宫和朝廷两方的比武,沈若寥只觉得这场婚礼越发精彩了。 两方战了一会儿,仍然难见分晓,敏捷精炼的朱能却在此时跳上台来,佩剑拦住谭渊,笑道: “谭将军不能一个人玩到底啊,你先歇口气儿,让我们都来过过瘾吧。千户朱能造次,久闻张大人英名,领教一下大人的武艺。” 此前朱能已经和姚表一起,带了很多上好的补品到张信家中造访过,探望了张信的老母亲。显然张信对此深有好感,见了朱能,谦和地微笑道: “朱将军客气,手下留情。” 他礼貌地出剑;朱能让了他一剑,沉稳地出手,佩剑径取张信咽喉。张信驾轻就熟避过,朱能剑锋却同时逆转而下,向胁下刺去。张信挺剑挡住,一面赞叹道: “朱将军好剑法!” 两把剑精光闪耀,两个武艺高强的武将,一个身披束甲,一个软巾软衣,身手却显然差不多,你来我往,礼貌而不手软。朱能的沉稳果断,张信的平和内敛,两个人好像同出一门的师兄弟一样心有默契,情投意合。广场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就连端礼门城楼和整个南宫墙上的卫兵也出神地注视着喜台上的比武,满场的旗杆都静立不动,只有雪花纷纷扬扬;所有人心里都充满了紧张。 朱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张信,他的身手,他的每个表情,都被燕王毫无遗漏地看在眼里,不留痕迹地记在心里。 两个人战了许久,难分高下;早已按捺不住的邱福终于挥刀跳上台来,叫道: “朱将军,该让让我邱福了吧?” 朱能停下剑,看了看和自己一样满头大汗的张信,笑道: “承让了,张大人。” 张信还礼道:“朱将军武艺高强,张信自愧不如啊。” “来来来,跟俺邱福比比,”邱福嚷着,一面就要出手。朱能拦住他,笑道: “邱将军,这不公平,张大人已经跟谭将军和我两个人比过,再跟你这吃得饱饱的力气足足的人过招,你这不是成心占人家便宜吗。” 朱棣赞许地微笑了。邱福愣了愣,道: “那怎么办?难道你们玩得尽兴,一边歇了,让我和其他弟兄就在底下看你们快活,心里痒痒得要死,却不给我们机会玩玩?” 朱能看着燕王,笑道:“殿下,我看不如这样,让张大人下去歇息,末将和邱将军继续玩玩,殿下以为如何?” 朱棣笑道:“好主意!孤老早就想看你们几个互相切磋了,都别客气,一个一个来。陈珪,张武,还有你们,今天全都得上,一个也别想落下。特别是你,世美,你也不能少,孤就等着看你的了。” 张信走下台去,朱能和邱福相视一笑,两相出手,燕王手下两员得力大将比起武艺来。全场和城楼上的士兵都兴奋起来,不停在下面为两方叫好。 谢贵和张昺的脸色好不难看。本来,他们想炫耀炫耀自己的武力,给燕王一点儿颜色看看,却不料大大低估了对方的实力,到头来反被对方教训了一通,如果不是张信挺身而出,为他们救场,就凭那四个武将拙劣不堪的武艺,真不知会丢人丢到什么份上。现在,整场的风头已经完全转移到燕王一方来,台上比武的大将已经由己方和对方变成了完全是对方的人,成了燕王在向他们炫耀自己手下高超的武艺,而燕王身边这么多将领,每一个拿出来都是一流的水平。本来是自己想要达到威慑的目的,此刻燕王只是不动声色,甚至没有一个字的授意给手下,就已经完全逆转了形势,反而对自己形成了威慑。张昺和谢贵心里都是极端的愤怒和不快,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闷闷不乐地继续观看台上的比武。 朱能和邱福比了一阵,便被陈珪替换下来,继续交锋。台下,士兵们此刻已经激动不已,就好像平日在练武场上一样气氛,左、中、右三护卫分成三个阵营,各自为自己的头领呐喊助威,每个护卫里又分出许多个小阵营来,各自为自己上面的千户和百户喝彩,就连城楼上的士兵也不甘示弱地加入进来,整个端礼门广场旌旗挥舞,呼声阵阵,热闹非凡。 沈若寥坐在台上,也被现场的气氛所深深感染,不由越发地钦佩燕王,钦佩他手下的每一个优秀的将领,钦佩台上比武的每一个人。他看了看南宫秋,倒霉的秋儿听着外面的热闹心痒难耐,就是不敢掀开盖头来看,在一边如坐针毡。他隔着桌子伸过手去,把她的小手紧紧握在了自己手中,摇了摇,塞了两块喜糖进去。 眼看几乎所有的将领都上台一遭,底下的士兵此刻开始心齐起来,齐声高叫道: “张将军和骆大人!张将军和骆大人!——” 张玉和骆阳听到呼唤自己,同时看向燕王。朱棣微笑道: “世美,骆阳,孤早就期待着你们俩了。上吧。不许给我玩虚的。” 两个人走到喜台正中央。张玉笑道: “骆大人风华正茂,还得请您让着点儿我这把老骨头。” 骆阳抽出佩剑,却丢在了脚下,微笑道: “张将军谦让,晚辈还要请您多多关照了。” 张玉呵呵一笑,也把自己的剑丢在脚下,然后拉开步子,抬手运力,一掌向骆阳胸口劈来。 仿佛闪电般凌厉,巨斧般威力;骆阳沉着地伸出手去,精准无误地抓住了张玉的手腕,向外一旋,张玉敏捷地翻身一跃,左手二指掏向骆阳后心,右手铁锤般的拳头却从他左胁挥至。骆阳轻车熟路,身子轻巧地一侧,拉了张玉左手,去挡他的右拳。张玉哈哈一笑,骆阳也忍不住笑起来,两个人分开来,相视大笑,转眼又纠缠到了一起,拳掌相抗,难舍难分。 沈若寥望着两人的比武,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两个王宫高手友情对决,比武精彩绝伦,比表演还要好看。广场上的士兵和百姓都瞪大眼睛望着两人交手,连连喝彩;城楼上的士兵也是一片喧腾,鼓声阵阵,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 过了很久,两个人明显都累了的时候,朱棣笑道: “好啦好啦,歇歇吧。” 两个人停下手,互相赞叹对方的武艺,感谢对方谦让,都是真情实意。朱棣笑道: “个个都是身手不凡,个个都是武神,都是将才。你们真是让我看得心花怒放啊。四位大人,你们以为如何?” 张昺和谢贵冷淡地答道:“殿下手下果然卧虎藏龙啊。” 张信真诚地说道:“天外有天;末将今日可是大开眼界了。” 景清也叹道:“是啊;殿下手下精英荟萃,若是都能一心不二地为天子尽忠,则是我大明江山社稷大福啊。” 朱棣微笑道:“那是自然;这些人将来必定都是大明的栋梁之材。我可以向天子保证。” 眼看张玉和骆阳就要各回各位,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高声叫道: “仪宾郎!——” 仿佛一声令下,立刻所有的士兵和百姓全都兴奋地喊起来,比他们刚才喊张玉和骆阳还要激动: “仪宾郎!仪宾郎!——”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他早料到了最终自己肯定难逃一劫,必然要出场露脸,然而淹没整个广场、甚至是整个北平的呼声还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城楼上旌旗摇动,他看到士兵向欢呼胜利一样高喊着让他上场。他惶恐地望了一眼燕王。 朱棣正在看他,微笑道: “若寥,你听听,这是臣民的呼声。该你上场了。” 沈若寥站起来,有些惶然。他说道: “可是——我该向谁挑战呢?骆大人和张将军已经很累了。” 张玉和骆阳齐声笑道:“当然不是我们,我们已经比过了,不是您的对手。” 邱福嚷嚷道:“我来我来!我已经休息好了。” 他跳上台来。 “仪宾郎大人,张将军和骆大人都不是您对手,我邱福自然更是手下败将,不过见识一下您的武功也是人生一大幸事。您见笑。” 沈若寥惶恐道:“邱将军抬举了。还请将军赐教。” 邱福一声呼喝,宽厚的手掌就迎面劈过来。燕王手下仅次于张玉的头号虎将自然不可小觑,沈若寥避过掌风,手臂轻扬,将他右臂压下,向咽喉抓去。邱福灵巧地侧过,毫无滞顿。 沈若寥一面暗暗叫好,一面把速度放慢。作为仪宾郎,今天的主角,他必须赢,哪怕是为了燕王和新娘子的面子;但是他又不能伤了邱福的面子,毕竟他是一员大将,同样也是燕王的面子所在。他得想办法一点儿一点儿地赢。 然而邱福却显然也是心有算计,几招之后,已经感觉到沈若寥的实力深不可测,突然间破绽大露。沈若寥不明所以,一拳击去,却击中了邱福。他心里一惊,立刻收手;邱福哈哈大笑地坐在了地上。 “邱福输啦,邱福输啦!”他嚷嚷道,“我哪儿是仪宾郎的对手,不过长了见识,输得体面!不枉我白活一场。” 他爬起来,快活地跳下台去,一面揪住朱能叫道: “该你啦该你啦,你也上去学习学习。” 沈若寥还在茫然地望着邱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装作输给了他,就这么跳下台去了。朱能跳上喜台,恭敬而沉静地笑道: “朱能腆脸求教,请仪宾大人赏脸。” 他一拳挥来,却当胸绕了个弯,变作掌风,向咽喉切去。这一变化甚快,台下一群武将都没怎么看清。沈若寥赞叹了一声,却不避让,而探出两指,轻轻点在朱能肘部。只此一下,朱能的手臂便瘫软下来,沉了下去。他微微一愣,向后一跳,退出身来,望着沈若寥,恭敬地低头道: “大人才是武神;朱能五体投地,可望不可及。谢大人手下留情。” 说完,他就跳下了喜台。 沈若寥目瞪口呆。方才那一点,他轻之又轻,知道这是制胜一击,生怕力量过重,伤到了朱能,却被朱能察觉出来他有意相让。朱将军武功也是了得,在沈若寥看来,应该在邱福之上,怎么也和邱福一样,只是匆匆过了一招就自动退出了? 接下来上台的是陈珪,两招下来,沈若寥刚探出他武艺高强,大概与朱能不相上下,陈珪却也早早地甘拜下风,跳了下去,把谭渊推了上来。 此刻,沈若寥已经猜到了原因,广场和城楼上观武的士兵和百姓也看出了端倪。仪宾郎有意出手相让,而几位将军更是如此。毕竟今天,仪宾郎是主角,万不能喧宾夺主,抢了仪宾郎的风头。他就是武功再高,也经不起这么多人轮番折腾,累垮了他,晚上洞房可就没意思了。 火气冲天的谭渊也明白这道理,对手是王爷的女婿,他也就不计较自己的输赢面子了,和前面已经做出示范的兄弟一样,交手两招,足够让他领教沈若寥深藏不露的厉害,然后知难而退,像个好汉一样坦然认输,抱拳对仪宾郎一番答谢,然后嘻嘻哈哈地下台了。 沈若寥有些无奈。他又不是军队的教头,就算他是,也轮不着他来教训这些出色的将领们,每个指点两招就把他们打发下场。这些将军们的好意,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显得不甚厚道,有些尴尬。 眼看着燕王手下的将领一个一个跟仪宾郎交过了手,朱棣微笑道: “若寥,累了吧?回来歇歇。晚上还要洞房,省着点儿力气。” 燕王也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他的玩笑。沈若寥脸上扑地一团红晕。他擦了擦融化在脸上的雪水,刚要往回走,突然,台下喧腾的百姓中,一个声音叫道: “且慢!我来与你过两招!” 一个白色的人影纵身腾空而起,穿过飞扬的大雪,跃过人群,稳稳地落在了喜台上。 第二十三章 横空出世 众人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白衣少年,年纪大约二十,似乎和沈若寥不相上下。貌如完璧,龙眉凤目,英姿飒爽,风度翩翩,目光中闪烁着善良和聪慧,手握一柄清灵长剑,白巾白衣在鲜红的喜台上无比冷静,和一身大红的沈若寥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从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飘落凡间的仙人,雪和风的精灵。 沈若寥望着这个英俊少年,只觉得心里扑地一跳;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只觉得那面孔如此熟悉亲切,好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兄弟一般感觉。 那少年站定,直视着沈若寥,口齿清晰地说道: “沈如风的独子,听说也是世间高手,却不知阁下是否和令尊当年一样,天下无敌?我要和你比上一比了,只不知你肯赏脸否?” 沈若寥莫名惊诧。他举起手来,行了个礼,客气地答道: “赏脸我没有资格,唯应命而已。敢问阁下贵姓高名?” 那少年笑道:“等我赢了,再告诉你不迟。如果我输了,让你知道我的姓名,岂不是太没面子。我跟你比武是有条件的。如果我赢了,我可是要彩头的。” 沈若寥十分新鲜,笑道:“那是自然;只不知阁下所说的彩头是指何物?” 少年道:“只怕你给不起;不过,我是一定要的。我要你的新娘子。” 沈若寥微微一怔,没有听清。 “什么?” “我要那边一身大红的郡主殿下,”那少年清清楚楚地说道,“我爱她,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姑娘。如果我赢了,我要她做我的妻子。” 沈若寥惊诧地回头望了一眼南宫秋,却更为惊诧地看到她竟然已经掀起了盖头,正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边。他喝道: “秋儿!——把盖头盖上!” 南宫秋回过神来,吐了吐舌头,慌忙把盖头盖好,坐下了。 沈若寥冷冷说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们已经拜过堂了。” 那少年却不以为然:“我看到你们拜堂了。不过不是还没洞房呢吗?就算已经洞房了,我也还是要和你抢上一抢。” 这是明火执仗地抢别人媳妇——整个端礼门广场上,所有人都惊呆了,以为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出了问题。 沈若寥不可思议地问道:“敢问阁下来自何方,师出何门?看你一身汉人装束容貌,如何却有抢婚的习俗?” 那少年道:“我是汉人,我师父也是汉人。不过,这与我想娶郡主殿下毫无关系。良禽择木而栖,郡主殿下即便嫁了人,也有选择的权利。” 沈若寥觉得自己脑子已经不够使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想过世上竟然有这种事——抢别人媳妇的事并不是没有,可是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明目张胆而又理直气壮的,当着成千上万的人的面,当着双亲的面,在婚礼之上——恐怕是旷古绝后了,竟然就让他碰上—— 沈若寥道:“你既然认为,她有选择的权利;你强行要抢走她,又何曾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那少年道:“如果她不愿意,我当然不会强迫她。不过现在不是问她的时候,她还不了解我,我要让她看到我的真心之后再作决定。所以,我首先必须赢了你。” 沈若寥说道:“你不会真的幻想我会答应你这种要求吧?” 那少年道:“你答应不答应是你的事。我一定要娶她,不管你们有没有拜过堂,圆过房。我征得过师父的同意,这才上台的。我师父就在那里——” 他用手一指,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立刻大惊失色。端礼门城楼上,高高的重檐之上,一个老道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山梁上,悠然地俯视着广场和喜台。 朱棣也吃了一惊,定睛仔细看了一会儿那老道。一旁,姚表望见那老道,却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盯着山梁上的人影,目瞪口呆。 那少年道:“师父支持我的决定;师父说了,哪怕是陌路之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女子遭此厄运。更何况是我心爱的女人;所以,即便今天我输了,我也不会放弃,我会一直和你争抢到底。我绝不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落到沈如风儿子的手中。” 沈若寥微微怔了一怔,半晌没有开口。喜台之上,广场之上,成千上万的人都沉默地注视着他,摒住了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身后,从始至终,燕王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他,面无表情。他知道秋儿又把盖头掀起来了,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却一声不吭。 这时候,沈若寥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燕王没有表态,秋儿也没有表态—— 吕姜和袁珙的脸上满是惊诧和焦虑,然而两个人却也一言不发。姚表面容阴郁,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骆阳和马三保也正惊诧地望着他,似乎还有期待。张玉、邱福、朱能……燕王的将军们,朝廷的官员们,广场和城楼上所有的士兵和百姓都瞪大了眼睛,鸦雀无声地望着他,就连喜台西侧一群念经的和尚也停下来,和道衍大师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所有人都只是在等他表态。 郡主的婚礼,有人抢新娘,还以他作孽的父亲为借口;打他的脸,也打燕王的脸。燕王却不表态。 秋儿毕竟不是燕王的亲生女儿;王爷封她为郡主,为她办婚礼,都是冲着沈若寥。眼下,王爷自然是等着看他寄予厚望的仪宾郎究竟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看他有多大本事,能同时挽回自己和燕王全家的脸面。 新娘子也不表态。 以秋儿的性格,她如果明确地反对一件事情,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大声昭告天下;曾经她也对自己说过,她不在乎他的身世,他的父亲;她看不起那些以此为据,歧视和攻击他的人。然而现在,面对这个英俊少年的侮辱和挑衅,她却沉默了。 巨大的危机;沈若寥头一次觉得,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自己心爱的姑娘,竟然就在一瞬间,被另一个人把心偷走了。 一团冷艳的火焰在胸中安静地燃烧。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火焰;愤怒,羞耻,冤屈,失望,不甘,嫉妒? 燕王说,只有自己先从这负担中解放出来,才能够从容应对世人的眼光。此时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眉间那道伤痕的存在,火辣辣的温度。他不愿笃信命运,他可以选择。 他沉默良久,望了一眼红色的南宫秋,回过头来,面对着白璧无瑕的对手,直视着对方,极为客气地淡淡说道: “你可想过,你这样做,首先损坏的是郡主的名声?就为你不先问她的意愿,就为你戏称她为‘彩头’,就为你竟然如此不知礼节,不懂得尊重她,我今日必要打败你;全城百姓在此见证,若你败了,我要你还郡主一个公道,对她和燕王道歉;若我败了,我便当场自尽于秋风之下,决不能看着她折辱于你手。你请出招吧。” 第二十四章 广陵流水 漫天飞雪;大红色的喜台上,本来已经让比武的脚印踩得干干净净,现在,又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片。 鲜花一样大红的南宫秋。鲜血一样大红的沈若寥。冰雪一样白璧无瑕的那个英俊少年。喜台上仿佛只剩下了这三个人,连燕王和王妃都在众人视野中消失不见。 那少年和气地笑了,先行了个礼,然后,拔出手中那把清灵长剑来。 白晶晶的光芒,透过大雪,寒气四射,每一片飞扬的雪花都闪耀着那冰冷的寒光。 他说道:“剑名冰川;我是在昆仑山深处长大的。不过,秋风的大名,我从小就知道。” 沈若寥取下秋风,将长剑缓缓地抽了出来。 飞雪连天;金光耀眼的剑刃,旋动之间,千万缕如阳光般,散射在天地之间。 昆仑山,出产美玉的地方。 眼前这个少年,确是块无瑕美玉。 还有他手中的长剑冰川,寒气凌人。 上善若水。冰川,难道不正是一切水的源头。 上剑秋风。这一次,秋风要和水对决了,究竟孰高孰低? 他淡淡笑道:“秋风仰慕冰川,也已经成千上万年了。” 那少年浅浅一笑,不再说话,只是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准备出手,或是等待沈若寥出手。 一丈之外,飞雪濛濛;鲜红的沈若寥插在喜台上,也是一样静静伫立,望着对方。 南宫秋惊讶而担心地望着两人,站在那里,同样也是一动不动。 成千上万的人都寂静无声,紧张地注目着纷飞的大雪中,喜台上那三尊雕像。 一声颤栗的徵音,轻微然而清晰坚决;然后是一声同样轻微,极其谨慎然而又无比果断的宫音,穿透长空,穿透大雪,在整个广场上震颤起来。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向端礼门城楼望去。 只有喜台上三个冰雕一般的人毫无反应,依旧是冰雕一般,静静地互相对视着。 英俊少年显然是早知道,会响起这样苍劲的琴声。沈若寥听到琴声,并没有回头;他知道是那老道,这个少年的师父,在端礼门高高的山梁之上,望着喜台上徒弟与仪宾郎的对决,悠然地挑动琴弦。这样的情境之中,只消两个音,他便能立刻辨别,一曲《广陵散》,仿佛天风,仿佛飘落的雪花,自然而生。 同样琴艺精熟的南宫秋只在心里暗叹,《广陵散》的琴音,此情此景,恰到好处,仿佛诗词文赋的效果。她对弹琴的人是谁、有何用意分毫不感兴趣;她只关注随着雪花飞扬飘落的琴声里,那一红一白两个人。 琴声悄悄地前行着;一步一步,不慌不忙,落地小心,却并不拘谨。仿佛是早有计谋在心,一点点地进行着,却绝不能操之过急,需要一千分的稳重,和一万分的决心。仿佛是在观察,观察一切的环境,观察着对手的行止,一丝一毫的动静,观察着时机。仿佛是在等待,等待将要到来的时机,成功或是失败,都一样。 琴声里的端礼门广场,成千上万的人,寂静无声。 落雪纷纷。喜台上的三个人,依旧纹丝不动。 春秋时期,严仲子遇侠客聂政厚,求以为杀韩相侠累。聂政以老母尚在,拒绝了严仲子。后数年,政老母死。出丧之后,即曰:“士当为知己者死,”慨然赴韩,刺侠累未果,自决眼屠肠而死。侠累悬千金求刺客名姓,聂政之姊闻之,赴政尸曰:“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遂死聂政尸旁。 于是,有了《广陵散》古曲。 晋嵇康善琴。司马昭欲使之,而康恶昭奸,召而不至,遂命逮之,押赴刑场。其友向子期后来在《思旧赋》中写道:“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嵇康临刑之前,索琴为《广陵散》一曲,曲罢长叹道:“《广陵散》从此绝矣!”破琴就戮。 就是这曲《广陵散》。那老道的琴艺何其之高;端礼门广场,所有的人都随着琴声的节奏呼吸和心跳,在琴声的紧张里紧张,在琴声的沉稳里安静。 台上的三个人,仿佛三座落满了积雪的雕像,仍然一动不动。 然而,内心里,沈若寥和面前的对手已经在激烈地交战;耳畔尽是剑刃相撞的铿锵鸣响,没有丝毫琴声。目光如剑,在二人之间彼此交替纠缠。只是这目光的往来,看到对方从发梢到鞋底,每一寸地方从始至终不曾稍移,却在呼吸之中,凭借空气的震颤,感应出什么样的内力正在对方身上怎样游走,怎样积聚,怎样潜伏;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之中,微乎其微的变化,从而觉察彼此正在想些什么,什么样的目标,如何的攻守,如何的计策。 他和任何人,都不曾这般较量过。怎样的高手。 南宫秋静静地站着,只是看,什么也不想。 她知道输赢此刻对她的意义。她希望谁赢? 此刻的她,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出神地看着,超然物外,仿佛一切与她无关,然而她又是如此的深感兴趣。她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心一意,专注地注视着两个人。 一阵长久的低缓的琴声;潜移默化的作用,积水成渊的力量。琴声越来越缓,越发低沉。台上,想象的空间慢慢安静下来,意念中的对决悄悄结束,没有分出胜负。成千上万的观众,随着琴声,渐渐地摒住了呼吸。 长久压抑的琴弦终于沉到了最底端。大雪无动于衷地继续下来,似乎已经将天地之间深深掩埋。 一声轻微的试探性的角音,在底处悄然发生。 似乎没有什么比这转折更自然,更无声无息,更不引人注目了。 秋风却倏然旋起,“锵”一声震天撼地,和同时出手的冰川浅浅交颈,旋即分开,一红一白两片身影,瞬间和漫天飞雪一起晃成了一团均匀的粉色,再也区分不出来。 琴的节奏快了很多,极端的紧张,然而却并不太快,因为蓄谋已久的缘故,没有丝毫的慌乱,也并不激烈。一切只是早就有所预料,甚至现在,所有人都已经可以感觉到了结局,虽然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出,究竟谁会赢,所有人却都觉得,无论哪一方胜利,结果都毫不意外。 硕大的雪片胡乱地横扫了整个长空。劲风在那一团粉色的身影中旋起来,向四面八方卷地而去,雪花乱蹿。南宫秋一个不留神,掀到头顶的红盖头就被风雪毫不留情地抢走,抛到高空中,瞬间无可挽回地飞向天边,一忽消失不见,头上只剩下一个漂亮的凤冠,一身红色的新娘的礼服在风中猎猎翻舞。 那纠缠成一团的粉色的影子里面,究竟哪个是她的爱人? 此刻的她,分明只能看到一个人,一个身影。 她困惑地睁大眼睛,安静地望着那个身影出神。 琴声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忽然震耳欲聋,忽然又微如耳语,一切转变却又是顺其自然,仿佛所有人都预料到了变化的发生,没有丝毫突兀。也许就像严仲子,预见到聂政会拒绝自己,还是依然前往,厚礼有加,多少年后,当聂政为他献身之时,也毫不意外;也许就像聂政自己,虽然一直引而不发,却早已在心里盘算过多年,直到仗剑径直走到侠累面前的那一刻,他明明早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 很多时候未知是一种精彩,一种惊奇,一种美丽,然而未知的东西永远不会拥有已知那般凄凉和壮烈。 琴声在一阵飞旋之后,突然沉到低谷,安静地停顿了一下,沉得自然而然,停得恰到好处。天地还来不及眨眼,粉色的一团突然消失不见,却是清清楚楚一红一白两个身影,静静地伫立在喜台上,就好像他们从来不曾纠缠到一起过一样,就好像一切一直如此,未曾有任何事情发生。那大雪还是纷纷扬扬无动于衷地簌簌落着。 然而瞬间,南宫秋还是看出了变化:一红一白,两个人刚刚只是极为短暂的交战,此刻分开,却已经俱各气喘吁吁,汗流满面,湿透了身上的衣衫。消耗的痕迹竟然如此明显,其他人也看出来了。道衍不由自主走了两步,离两人挨近了不少。吕姜已经不安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只是难以察觉的短暂的停顿;琴声又高高地响了起来,仿佛冰川消融,从高山之巅清流下泻,越发急速而宽阔,直至气势磅礴。两个人两把剑却不再像刚才般紧密,而舒缓了很多,一招一式,此刻便是毫无武功的女人和孩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踏着琴声,冰川不慌不忙地送到沈若寥眉心;虽然极慢,却浸透了死亡的威胁,无坚不摧的锋芒,无可躲避;他毫不避让,手中秋风已到对方领口,内力已然贯透脊髓。冰川回旋,琴声下泻;秋风却似乎变软,乖巧地贴上了冰川侧刃,琴声峰回路转;冰川却欲扬先抑,向自己胸口后撤;秋风看出他的心机,将计就计,顺藤摸瓜,直捣金龙;冰川横卧,消化秋风锋芒,琴声钝涩起来,步履维艰;秋风却钉在了冰川宽阔的雪刃上,随冰川一同俯仰升沉。 琴声陷入了困惑,轻微的一串似乎在思考,在感叹。突然一声用力的弹拨,重重的叹息中,冰川巧妙地摆脱了秋风,瞬间已到沈若寥咽喉。沈若寥微微一侧,冰凉的剑尖划过耳根。他微微一笑,轻轻说道: “你输了。” 琴声已经停止了。那少年呆呆地立在原地,冰川仍然停留在沈若寥耳根下面,割断了他一缕头发,垂了下来,和他脑后垂下来的大红色的头巾一起,在大雪中轻轻颤栗。胸口,秋风已经牢牢顶在心脏的位置上,剑尖没入了衣服,他可以感到肌肤一丝轻微的刺痛。 他以为冰川摆脱了秋风;原来,却是上了秋风的当,把自己的胸口毫无遮拦地送到对方剑尖之下。 雪还在落,纷纷乱乱,却仿佛没有丝毫生命。天地之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望着静止的两个人。胜负已然分出,琴声似乎从来不曾响过。似乎从一开始,一红一白两个人就是这样的姿势,动也不曾动过。 两个人同时收剑。那少年仍然在原地站着,望着沈若寥,开口说道: “秋风果然厉害;我输了。”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动。他说道:“承让了;我运气好。” 那少年摇了摇头,开朗地笑道:“不是运气,是实力。运气只会青睐强者。” 他不甘心地望了一眼南宫秋,又道: “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武功我不及你,但是别的方面,我一样会继续争取,早晚赢得她的心。” 沈若寥冷冰冰说道:“你要先向郡主和燕王道歉;否则,今日你休想离开这里。” 那少年沉默少顷,无奈地点点头,刚要走到南宫秋面前,突然一阵劲风向沈若寥横飚而来。他下意识地转身,却从空中接住了一把古琴。 那老道已经离开城楼山梁,神仙一般,和鹅毛般的雪片一起,从半空中飘然而落,稳稳地落在了喜台上。 “仪宾郎大人,还没完呢,”他冷冷说道。 沈若寥把琴放下来,望着面前的老道。他大约年过半百,面容清癯矍铄,眉眼细长,仿佛画上的仙人一般,鼻梁直挺,唇上两撇浓须,目光锋利。 沈若寥恭敬而冷淡地说道:“前辈,我和您徒弟有约在先,若我赢了,要他向郡主和燕王道歉;全城百姓都可以为我作证。您想让您徒弟毁约么?” 那老道高傲地说道:“你不过走运,赚了他一局而已。你若是一样能打败我,那才算是真的赢了。” 那少年有些胆怯地在师父身后说道:“师父,可是我确实输了。” “你闭嘴,”那老道呵斥道。那少年不敢再作声。 那老道看着沈若寥,冷冰冰道:“我不和你比武功;沈如风的儿子,你当然知道如何凭借武功,仗势欺人。有本事,你和我比比琴艺,也让天下人见识见识,你身上除了这点儿武功之外,究竟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能拿得出手来。” “琴艺?”沈若寥莫名其妙。 那老道点了点头。“就在这里。我已经弹过一曲,现在该你了。一个人心性操守如何,全都能体现在琴声中。寻常百姓或许听不出,在座的燕王殿下、姚大人和道衍大师都是深谙音律及心性之人,必能听得出高下之分。你糊弄不了我,也糊弄不了他们。你若赢了,我徒儿如前约,当向郡主和燕王殿下,为先前的无礼失敬而道歉。你若输了,你自己有言在先,全天下人都会等着看你是不是也和沈如风一样,生死之约言而无信,如同家常便饭。” 沈若寥回头看了看;燕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等待。姚大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道,神色奇怪,好像要从他身上挖出金子来。那老道却对他看都不看一眼。台侧,道衍大师一如既往地静立不动,漠然而视。 沈若寥不再说话,默然地在大雪中席地而坐,把琴横放在膝上,轻轻在琴弦上划拨了一下。 玉珠落古井——好琴。其实,听过那一曲《广陵散》后,他完全用不着再试音了。 很久没有弹琴了。记忆中的上一次,是在逍遥谷那片竹林中,一曲《雨打芭蕉》,秋儿说太暗淡。然后,中秋月下,碧水亭边,乘性而抚的一曲《平湖秋月》,让秋儿泪水涟涟。几天之后,他因秋儿要求,于竹林中再抚此曲,才有了今日与她的婚礼。 再上一次,就太遥远了——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离那个暴风和狂雪肆虐的三月十二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接雨峰峰顶飞岩之上,一曲《流水》,再加一曲《刺秦》,为他唤来了担惊受怕的晴儿,也成了他对往昔的告别之曲。 今天,似乎真的是新的人生的开始,新的一切的开始。为什么他想把秋儿娶作妻子,要经历这么多的考验? 所有人都在静悄悄地等待着他。道衍手中的佛珠,一颗颗无声无息地转下去,转下去。硕大的雪片,也一样一团团无声无息地坠下来,坠下来。 沈若寥把秋风放到面前的台面上,静静地凝视了片刻。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 他低下头,凝神在琴弦上,缓缓拨动了三个宫音。 此时此刻,只有《流水》,能唤起他所有的知觉,贯通他全身的气血和力量。 三年了;当初的他,根本不懂得流水为何物,虽然天天面对,日夜聆听,却领悟不到流水的灵魂。 是不是一定要有所经历,才能有所顿悟。 三年来的经历。从那污浊臊臭的最底层,到无比广阔的青天白日,万里江山。襄阳城外的滔滔汉水,和逍遥谷中的淙淙剑河,也让他在窘困和消沉中顿悟,究竟何为上善若水。 残酷如惊涛骇浪,阴险如暗流漩涡,平淡如杯中清水,宁静如山中湖泊,高洁如源头冰雪,宽广如万里江河,温润如春夜喜雨。 还有这纷纷扬扬落寞的大雪。 总之,是万物的根本,生命的源泉,滋养大地众生,又不停地翻覆和毁灭世界,一切因之而生,一切也因之而死。他无可抗拒,无孔不入,无形无痕。他时刻在顺应外界而改变,所以始终保持自己,从来不曾因外界而变化。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畿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夫唯不争,故无尤。 无尤,而善利万物。不争,而绝非无为。 流水的哲学,流水的禅机。 那老道只是听了那起始的一句,便在心里默默长叹一声,放弃了自己为徒儿争夺的努力。 这是高下立现,这琴声也和这武艺一样,已经炉火纯青,举世无双。也许这广场之上,成千上万人之中,很难有几个人能听得出高下;然而作为真正的高手,他不会否认事实。 他已经心甘情愿地认输。 尽管这并不能消却他心头对沈若寥与生俱来的反感。 沈若寥却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他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南宫秋的存在。雪片簌簌地落在琴弦上。他的眼中,现在连琴弦都没有,只剩下面前的秋风。 三年前的自己,真的太浅薄了。 他已经和飞扬的大雪一起,和沉寂的天地一起,和天地间的万人万物一起,融化在了流水琴声中。 道衍惊讶而沉默地听着。一年前,他第一次在庆寿寺中见到了为母亲上香的沈若寥,两个人一番交谈,到现在,他似乎感觉到,这个少年心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是什么变化,他说不清。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活了六十多年,却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把《流水》弹得如此广阔,如此深远,如此恒光漫溢。 一个人究竟该有怎样广大的心胸,怎样高远的志向,怎样深邃的领悟,才可能弹出这样的琴声。这些,面前这个看似简单文弱的少年人,可能做得到吗?为什么他让自己感到如此惊诧和意外?这琴声真的是从他指下发出来的吗? 道衍不由自主看了朱棣一眼;燕王正龙眉紧拢,目光迷离,专注地盯着沈若寥,神情中隐藏着微微的诧异和深深的思索。 飞雪飘摇。巍峨宏伟的端礼门城楼已经让大雪抹得一团模糊。天地之间一片朦胧,一片肃静,好像没有任何生灵,好像所有的生灵都在欢快地跳跃奔腾,却没有任何声音。 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 许久,人们才意识到,《流水》之音已经无声无息地停止了。没有一个人开口。没有一个人动一下。天地之间,仿佛都在大雪中,变成了静默的雕像,变成了沉思的永恒。 沈若寥沉默良久,把琴拿开,站起身来,秋风挂回了腰带的金钩上,回头向南宫秋望了一眼。 秋儿呆若木鸡地立着,好像还没从琴声中回过神来,凤冠上面结了一层洁白的雪花。 沈若寥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把琴双手送到那老道面前,客气地说道: “晚辈献丑了;请前辈指正。” 那老道打量了他一下,接过琴来,没有理会他,回过头对自己的徒儿说道: “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少年这才醒过神来,忙走到南宫秋面前,重重拜道: “草莽之人,粗野无礼,不懂世故,更不知轻重,搅扰了郡主殿下的婚礼,更伤了殿下的颜面,都是诚心爱慕所致,绝非有意冲撞和惊吓殿下,还望殿下原谅。日后若有机会补偿,我愿为殿下驾车牵马,肝脑涂地,绝无怨言。” 道过歉,他却抬起头来,坦诚地直视着南宫秋的脸,说道:“郡主殿下,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便起身要走,秋风却已然横在胸前。 “还有燕王殿下,”沈若寥冷冰冰说道。 那少年想了想,转过身来,面向燕王,却只是简单行了个礼,连腰都没弯一下,便又转身走了。沈若寥刚要拦截,朱棣却突然叫住了他。 “若寥,随他去,”燕王说道,“山野清士,不拘世俗礼节,本来无妨。” 沈若寥这才肯收回秋风,看着那少年和那老道一并下台。人群自动无声地让出一条道来,让他二人飘然离开。姚表本能地站起来,开口仿佛想要呼唤什么,却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出声,轻轻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机灵的马三保已经反应过来,不失时机地高喊道: “仪宾郎赢啦——” 台下燕王手下的将领和士兵们顿时齐声欢呼起来,很快,四周的百姓也深受感染,一起热烈高呼起来。被飞雪阻隔了视线的城楼和南宫墙上的士兵们也大声擂鼓欢腾起来。 那输了的少年跟着师父走远了喜台,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向南宫秋张望了一眼。这一瞬间,沈若寥却蓦然看见,南宫秋偷偷向那正在离开的对手看了一眼。 他心里说不上一股什么东西蹿上来。他走到她面前,没有说话,却伸出手臂,紧紧把她圈进了自己怀里。 南宫秋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反抗,软软地贴在他胸口。广场上的观众大笑起来。一直龙眉深锁的朱棣也笑了,起身离座,走到他们面前,说道: “若寥,这回,孤可是要真真正正地恭喜你,也恭喜秋儿了。” 沈若寥松开怀抱,依然紧紧拉着南宫秋的手,舍不得放开。 朱棣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说道: “是自己的,就决不允许别人侵犯和夺走。自己想要的,也一定要争取,也一定有本事得到。——好小子,你倒是有些像我呢。” 沈若寥脸上微红。他轻声说道: “打我的脸也就罢了,还当众打秋儿和您的脸;我若不杀杀他的威风,我还算什么男人啊。” 朱棣笑道:“那也是个了不起的愣头小子。不过,想跟你抢,他还差得远。他倒是个人才,孤还想问问他姓名,他倒先跑了。年轻人还是脸皮薄啊。” 沈若寥忧心忡忡道:“以后肯定还会再见的。他已经说了,他还会再来的,他会跟我抢到底,这事且没完没了呢。” 朱棣呵呵笑起来:“你担心什么?你不是已经赢了他么。论人品,论才智,还有什么你比不过他?你倒是挺能谦虚的。下次他再来的时候,你一定要问出他的姓名来。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好好会会这个愣头小子和他那个古怪师父。” 姚表在边上听见,想要插嘴,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始终没开口,只是坐在一旁愁眉不展。 朱棣走到吕姜身边,吕姜忙站起来想要跪下。他伸手拉住了她,笑吟吟地说道: “亲家母,你有这么出色的儿子,孤真要好好感谢你呢。咱们一同进宫去,我和王妃已经备好了喜筵,大家一起开怀畅饮一杯,为这对新人祝福吧。” 说罢,他命令马三保和骆阳备驾回宫,同时邀请四位朝廷官员一同赴宴。在比武中大受尴尬的张昺和谢贵自然是不甚恭敬地拒绝了燕王的邀请。张信则十分诚恳地表示他确实还要回家陪母亲,如果下次有机会,他一定再和朱能将军好好切磋切磋。景清则什么也没说,客气地推辞掉了燕王的邀请,和其他三人一起离开了。 第二十五章 洞房花烛 沈若寥在喜筵上一共被灌了十几杯酒。他的酒量本身并不算小,然而每每**香在腹中作祟,让他酒一下肚便疼痛难忍,苦不堪言。到后来,朱棣见他满面桃花殷红,坐立难受,只能抱着头趴在桌上,以为他醉得太厉害,生怕他回家不能洞房,便勒令席上不许再给仪宾郎敬酒。 沈若寥终于忍不下去,找了个借口跑到外面无人的地方,狂吐一阵,几乎把肝肠全都吐了出来,这才舒服了一些,不再疼痛了。他把自己擦干净,洗了把脸,一面在心里痛骂何愉禽兽不如,赶回宴厅来,却又不敢让别人看出自己很清醒,生怕再被灌酒,于是只能装作头晕,继续软绵绵地趴在桌上。 这期间南宫秋却不在。新娘子被关在自己的闺阁里,等待宴散。沈若寥惦记她一个人肯定寂寞,却又没办法。漫天大雪中,那团娇美的红色影子一直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始终沉默不语。在旁人看来,都只道是他喝多了。 好歹宴尽撤席。朱棣特意命马三保带人护送仪宾和郡主、还有吕姜回洪家酒店。沈若寥要装作醉酒,不能骑马,便和南宫秋一起坐马车,让骆阳把自己的马骑回来。 众人把他们送到家时,已经入夜。枣花大街上依旧灯火通明,街坊邻居还都挤在外面,就等着新郎新娘回来,上去凑个热闹,说两句祝福的话,再把新娘子挑逗一番。好不容易进了门,袁珙又死活放心不下,把南宫秋嘱咐来嘱咐去,舍不得离开。姚表又嘱咐了吕姜两句,然后才走。袁珙也终于跟着马三保离开了。 还有几个宫女留了下来,说王爷和娘娘特意命令她们留在这里伺候仪宾和郡主的新婚之夜。吕姜没有办法,所有的活都被她们抢了去,自己只好坐在一旁看。新郎新娘被引入洞房后,她却进不去,只能无奈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竖着耳朵听隔壁房里的动静,什么也听不见,又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阵。 在铺满大红色的床上坐下来后,沈若寥终于可以仔细地端详漂亮的凤冠之下,那张他疼惜不尽的可爱的小脸。 满屋子的大红色。几个宫女仍然端着盘子站在一旁,两个人都羞怯地望着对方,一句话也不敢说。 喝过交杯酒之后,宫女们终于把装满瓜果点心的盘子放在案上,走了出去,把房门紧紧关上了。 沈若寥轻轻舒了口气,叹道:“这一天过的,累死我了。” 南宫秋开心地望着他,不停地傻笑。 沈若寥看着她傻笑,只觉得看不够。他捏了捏她的脸蛋,说道: “让你别自己掀盖头,就是不听话!怎么就那么按捺不住?” 南宫秋噘起嘴道:“人家担心你嘛。” “是担心我,还是担心那个挺身而出的勇士啊?”沈若寥掩饰不住心头的醋意,“临走还要看人家一眼。长得比我帅吧?” 南宫秋脸红起来,满屋大红色之中,居然红得挺明显。 “说什么嘛;我是觉得他挺奇怪的,所以才想多看一眼。” 沈若寥道:“所以,我早跟你说不能操之过急,现在后悔了吧?趁咱俩还没洞房呢,我放你走,你去找他吧。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南宫秋惊奇地望着他:“咦?咱俩不是就在洞房吗?怎么说还没有?” 沈若寥微微一愣。他怎么就忘了,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 他心里有些凉下来。他把床帏上的挂扣解开,大红色的帷帐落下来,拖到了地上,将整张床包围起来,和外面的空间隔离成两个世界。花烛的烛光透过帷帐映进来,一片温馨的红色。 他轻声说道:“你看,这样才叫洞房。” 南宫秋惊讶而陶醉地望着狭小的空间里一片温柔的红光。她喃喃说道: “我才不要走。我就要跟你洞房。你不会赶我走吧?” 沈若寥忍俊不禁,捧住她的小脸,说道:“只有你赶我的份,我的小郡主。我得把你捧在手心里,还生怕掉了呢。”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凤冠取下来,这才看出来,她平日垂到脚踝的长发和辫子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插满花簪的美丽的云髻,盘在脑后。 他惊叹地端详着这个为人妻子的标志,惊讶她竟然已经从小女孩变成一个少妇了。他笑道: “秋儿,这个发型跟你实在是太不配了。” “人家盘了好久才盘上去的,”南宫秋抱怨道,“我这几天在宫里,天天不能干别的,就让娘娘教着一遍遍地练习盘头啦。你就不能给点儿鼓励。” 沈若寥笑道:“好啊;这叫‘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 南宫秋两靥映着跳动的烛光,娇美欲滴,吹弹可破。她拉起他的手来,翻看他的掌心。 “若寥,你怎么那么不要命,其实只要踩两脚就可以把火灭掉的,为什么非要用手去攥那火苗?你烫伤没有?” 沈若寥微微一笑,抽回手来:“你看到了,我什么事也没有。傻丫头,我怎么能去踩你的裙子,这么漂亮、这么干净的裙子,这是你的嫁衣,你这辈子只能穿一次;我怎么能玷污她呢?你要知道,就算烈火,也是这世上最纯洁最干净的东西之一,但是沾满泥巴的鞋印决不是。你的嫁衣可以留下烈火的痕迹,但决不能留下践踏的污泥。” 南宫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坠来,拿到沈若寥面前。一块上好的白玉,白璧无瑕,雕成了玉兔的形状,乖巧地趴在一轮圆月上,小巧玲珑,栩栩如生。 “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她说道,“我一直在心底期待,有朝一日,把它亲手挂到一个人的胸前,从此他就是我一生相守的爱人,白头到老,永不分离。现在,这一天终于实现了。” 她把玉兔挂在了沈若寥颈上,眼圈却红了起来。 “我连娘长得什么样都不记得。爹娘和叔叔都不要我了。你可千万别不要我啊。” 沈若寥心里好不难过。他轻轻摩挲了一下颈上的玉兔,温柔地说道: “秋儿,你就是我的中秋圆月。我要和你相守一生,决不会离弃你。如果哪天你厌倦了我,或是遇到了更合适的人,你想离开,我不会拦你;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我对你放手。” 他们继续说了一会儿话。折腾了一天,南宫秋一直处在兴奋状态,此刻终于困倦起来。她把发髻拆开,脱下了新娘漂亮的礼服,又把自己从上到下脱了个精光,只剩下一个红色的小肚兜,然后像条滑溜溜的小鱼儿一般溜进了被窝,缠着沈若寥给她讲故事。然而他刚刚讲了一半,她就已经睡着了。 漆黑柔长的秀发在枕头上、被子上、床铺上散开,让他想起那个清静的午后,竹林间抚琴的她穿着那一身飘逸的青纱长裙,就像一朵巨大的美丽的水草。 他人生的第一个洞房花烛夜——当然,现在,他坚信是唯一的。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心爱的姑娘躺在他怀里,现在是他的妻子,紧紧圈着他,响着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她是这样的无忧无虑,这样的纯真快乐。 他低下头去,仔细端详她,越发地疼爱那张可爱的小脸,可爱的五官。他轻轻地亲吻她的脸颊和额头,她的眼睛和嘴唇,极端小心而温柔,生怕弄醒了她。 可是怎么办,这样他是绝对不可能睡得着的。 他搂住她,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的肩背,抚摸她光滑娇嫩的肌肤。他只觉得难以自抑,可是她已经睡着了。 可是刚才他明明一直在等,一直等到她睡着。 该怎么办。 南宫秋突然踢腾了一下,喃喃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沈若寥没有听清,俯下耳去,贴到她嘴边。 “你是我相公喔,”嗲嗲的一句,紧接着她呵呵笑了起来,显然正在梦中向他撒娇,如此的开心。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柔软的胸脯紧紧贴在他胸口,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凹凸起伏的曲线。 一时间冲动似火,整个洞房似乎都在燃烧。沈若寥忘了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为什么要克制。他把她的怀抱解开,俯下身吻她光洁的肩膀,一寸寸向她的胸口移去。 南宫秋睡得很香,甜甜的微笑在可爱的酒窝上挂着。 沈若寥把手放到她的肚兜上,轻轻滑过她胸口的曲线,小心翼翼同时又有些惶恐不安,仿佛那是凡俗所不能触及的纤尘不染的圣地。 他想把这仅剩的一件内衣解开。 南宫秋毫无所察,继续响着她无忧无虑的细微的鼾声。 第二十六章 夜雪暗香 沈若寥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他惊惶地坐起来,跳下床,光着脚冲出了帷帐。 满屋大红色,满屋的鲜血。温暖的花烛还在烧着,已经烧了一半。一朵一朵巨大的泪花凝结在残留的烛身上,凝结在下面的烛台上。 夜深人静,一片死寂。他心里却骇人地嘈杂。 他隔着帷帐凝视了一会儿熟睡的南宫秋,无声地叹了口气,穿好衣服,走出了洞房,走到院子里来。 吕姜已经睡着;左邻右舍也都悄然无声。外面很冷,大雪依然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四下里的色彩非黑即白,一片冰天雪地。 他抓起一把雪,抹在脸上。面部还是燥热的,雪立刻融化了,冰凉冰凉的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滴到衣领上,有些顺着脖子一直流下去。冰得他浑身一阵战栗,一时间仿佛全身的血肉筋骨都冻成了冰,抽搐萎缩起来,让他窒息。 缓过这口气来之后,他才觉得,体内的那股热烈得无法控制的火焰,终于消退下去。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落雪的漆黑的夜空,深深地吐纳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然后,他觉得有些奇怪。 有人。 一个人在后院门外站着,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这简直不可思议。 沈若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夜来香大吃一惊,浑身哆嗦了一下,摔倒在雪地里。 沈若寥慌忙扶起她来,这才发现她已经冻得瑟瑟发抖。 他二话没说,拉起她就进了门,径直向屋里走去。夜来香在后面跌跌撞撞,想要让他停下来,却已经冻得说不出话,只好任他拉着自己穿过屋子,一直走到外面空荡荡的酒店里来。 他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点了一盏灯,掸掉她身上的雪,又抱了一床被子出来,裹在她身上。他到伙房烧了壶开水,泡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 夜来香喝了一口茶,两手握着茶杯,渐渐暖和过来,脸上也恢复了红润的颜色。 沈若寥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夜来香并不回答,小心地问道:“姑姑和郡主都睡了?” 沈若寥不回答她,责备道:“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在这儿,你不怕碰上坏人啊?你姨娘怎么放你出来的?” 夜来香低声说道:“她不知道;我跳窗户偷偷跑出来的。” “你来这儿干吗?”沈若寥奇怪地问道,心里还有一丝戒备,担心她是来吵架的。 夜来香却把手伸进怀里,掏出来一封已经揉皱了的大红色的请柬,低下头去,轻声问道: “我来参加你的婚礼,可以吗?” 沈若寥微微一怔。 “当然可以;可是,——你应该白天来,或者是明天白天——怎么大半夜跑来了?我要是不出来,你难道就跟外面呆一夜,冻死也没人知道?” 夜来香羞怯地嗫嚅道:“我知道,我——我就是——我想你。” “香儿……”沈若寥只觉得心里轻轻一疼。他歉疚地说道:“对不起。” “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夜来香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昏了头,我嫉妒你妻子,所以才会骂你,揭你的伤疤。我知道你心里对过去很在意,我不该往你心头捅刀子。”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叹道:“你骂得对。我是个不长记性的人,需要时刻有人提醒我自己有多么混蛋。我和我爹,原来真的没有区别,都是一样负心寡义之人。” 夜来香忧郁地瞟了他一眼,柔声说道:“你不是的,若寥;否则,我不可能喜欢上你。” “香儿,你也早知道我爹的故事?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 夜来香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沈如风的名字,我听说过,我知道历史上他和朝廷有些纠葛,却从来不曾关心过具体是什么。他毕竟消失了二十年,今人谈论他也越来越少;我对他的了解,基本上仅限于一个名字。你又从来不曾跟我说过,你父亲的姓名,只给我讲他对你的故事,一切都和朝廷无关。要不是姚老爷告诉我,我从来也没想到你和沈如风有任何联系。在我的印象里,就冲你爹能因你娘的去世,如此惩罚和折磨你十五年,他当然是个残忍无情、负心寡义之人。然而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只是外面的传言而已,好像演义故事,好听精彩,可只有无聊之人,才会用演义故事去扰乱他人的生活。” 沈若寥犹豫地问道:“香儿,可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真实的心意?我明明问过你,你也明明否认过。我不是装傻,我是真傻;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你为什么要瞒我?” 夜来香摇了摇头,淡淡笑道:“就算早先告诉你,又有什么区别。你心里根本没我,还是一样会娶秋儿;我也一样会伤心上火,失控骂你。一切不会有任何两样。” 沈若寥歉疚地说道:“我若早知道——我至少不会这么不敏感,误会也不会闹得这么大。” “若寥,”夜来香低着头小声问道,“你怎么会出来了?洞房花烛夜,按理来说,新郎新娘不该分开的,也不该这么早就睡吧。” 沈若寥明白她的意思。他直白地说道:“我没动她。她已经睡着了。” “没动她?为什么?” 沈若寥想了想。 “香儿,你知道吗,今天婚礼上,有一个人跳出来跟我挑战,要和我抢秋儿。” “我知道;我就在端礼门广场,从始至终的过程,我看得清清楚楚。”夜来香道:“若寥,你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 夜来香道:“你为了你爱的人,可以付出你所有的一切,毫不犹豫,毫不退缩。” 沈若寥摇头苦笑道:“香儿,我并不想打架,尤其不想为了秋儿打架。可是我被逼无奈。我就算不在乎自己面子,总不能不顾及王爷和娘娘的脸面,还有秋儿的脸面。只要是男人,那种情况下,都会那么做的。” 夜来香忧郁地笑了。 “我说的不是你跟那个挑战者比武的事。你不怕在一个女人面前屈膝,赤手去攥灭她脚下的火苗,你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你的举动会怎么想,不在乎会有怎样的非议。你眼里只有她,你对爱人的呵护已经成为了本能,你根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所以现在你也想不起来。只是,洞房花烛夜,你不动你的新娘子,一个人跑到院子里,又是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沈若寥道:“因为那个对手;如果未来有一天,秋儿发现她爱上了别人,发现我不适合她,她愿意走,我会放她走;而那时,我至少可以还给她一个完身,这样她再嫁人,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受到刁难。” 夜来香惊讶地望着他:“你真的这么想吗?” 沈若寥苦笑道:“所以,其实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为了自己的所爱,可以豁出一切。虽然今天我为了她和别人决斗,但是她真的要走,我决不拦她。” 夜来香沉默片刻。 “可是,如果是她变了心,因此而吃苦的话,那是她自找啊。” “香儿,”沈若寥轻轻说道,“我这么做,一方面因为有那个对手,但这只是很不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肯定现在就要她,并且一辈子牢牢把她抓在身边,绝不容许任何人抢走。但是我没有资格要求别人不要背叛我,因为我自己已经是个背叛者。你以为我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躺在我怀里,还可能无动于衷吗?是我族妹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代替了秋儿躺在我面前,血泪交流地控诉我的离弃和不忠。我已经深深伤害了一个我曾经爱过的人,毁掉了她一生,我不想让悲剧重演。假如将来我又变了心,带给秋儿的伤害,至少会轻一些,至少,她还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他抬起双手,轻轻挡住了脸。 夜来香道:“若寥,你这又是何苦。在那样的年龄,谁会不犯错误呢。你只要吸取教训,好好对待你现在的爱人,至少老天会原谅你的。” “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事,老天怎么可能原谅我呢。”他捂着脸轻轻说道,“你要知道,我背叛晴儿不是我想这样,是突然之间,我发现它已经成了事实,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我不相信自己是这样的人,可是我已经是了。我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没有勇气再向秋儿保证,同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所以,还是让一切根本不要做到底,给她留一条后路。” 夜来香战战兢兢地说道:“可是,你已经娶了她,却又不动她;你想要脱离身体,单纯以灵魂来维持你的婚姻吗?这是灭人欲。你真的能受得了吗?” 沈若寥微笑了。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来的吗?” 夜来香微微一愣。 “我是牺牲了我娘的性命,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这个人从出生之日起,就是个罪孽之身。我的族妹也曾经因我流产,险些丧命。同样的事情很有可能也会降临在秋儿身上。其实,我刚刚出来之前,已经快要把持不住,可是突然之间,我又想起我的亲娘来,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所有的**也就消失殆尽。我已经尝尽了悔恨的痛苦了。相比之下,在自己的**中煎熬,反而是一件乐事。” “那……你就一辈子不动她?假如你们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直到两个人都老了,她还是什么都不懂,你们也没有孩子?” 沈若寥沉默良久。 终于,他轻轻开口道:“你知道吗,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一种直觉,觉得她会离开我。未来某一天,这件事会发生的。” 夜来香吓了一跳。“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沈若寥道:“前缘后孽。早晚我会有报应。不如就让秋儿来惩罚我,她自己选择她的人生,我还欣慰点儿。如果这一天不会到来,那当然更好,那就让她永远像个孩子一样纯洁,我愿意这样。” 夜来香无言地望着他,有些心乱如麻。 然后,她说道:“若寥,我好像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可是幸福很多时候要靠自己抓住,不完全是天意。在那些经常来我们楼里的客人看来,你这样的人简直是不可理喻。你要么就是心里一点儿也不爱她,要么……她在你心里已经成了一个神,只能供着看,跪拜她,绝不能触摸。爱情不该是这样的,爱一个人的感觉不是缥缈的信仰,而应该是血肉相连的。” 沈若寥苦笑道:“当然是血肉相连;所以,在她还没有感觉到疼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如果疼的话,就让我一个人把两个人的疼都承受了好了。我不想看到她伤心流泪。” 夜来香喃喃道:“我以为我喜欢你,自以为我看透了你,原来我根本从来不曾真心去理解过你。也罢;你看不上我,也是好事。” 她好像木秋千,好像秋千从来不曾死过,一直就在他身边。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心思,都和秋千是如此惊人的一致。后来,他也一度发现,自己爱上了秋千。可是现在,活生生的木秋千坐在他面前,已经不再像当初一样刻意隐瞒自己的感情,他心里却只有那个已经安然熟睡的秋儿。 他轻轻叹了口气,问道:“香儿,夜深了,我送你回家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再过来,我和秋儿做饭给你吃。” 夜来香想了想,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你的洞房花烛夜,如果让人看到仪宾郎和一个青楼女子在一起,说出去不好听。” 沈若寥苦笑道:“我在这北平城里,何曾名声好过?更别提先前,荟英楼后发生的口角,早都已经传遍了全城。只要秋儿相信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你现在暖和过来了吗?我再给你拿件衣服?” 他找了几件南宫秋的衣服给她,两个人一起走到外面来。 夜很深,很冷。夜来香紧紧裹在厚厚的衣服里,依然觉得透心冰凉。她瑟缩着往前挪步,走得很慢。沈若寥也不催她,跟在她边上,把步子放得一样缓慢。 他们无言地走了一阵,沈若寥开口问道: “香儿,我听说,为了我的事,王爷把你抓进宫去了?” 夜来香犹豫了一下,轻轻说道:“有这事。” “他打你了?” 夜来香想了想。 “倒是没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把你说得比禽兽还不如了。我没有挨打,也没有人动我。你放心。” “那他一定吓唬你了。他都说什么了?” 夜来香沉默许久。 然后她问道:“若寥,如果我说,王爷真的让手下的士兵打了我,甚至……欺负了我……你又能怎样?”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我也在想;恐怕,我毫无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恨他。如果可以弥补,我愿意用一生来偿还你。不过,恐怕那时候你也会一样恨透了我,根本不愿见我。” “用一生来偿还我?”夜来香淡淡重复了一句。“秋儿怎么办?你已经娶了她。” 沈若寥道:“就让那个挑战者把她带走吧。在我看来,似乎她对那个人也蛮有好感的。” “你不会为了我去报仇吗?”她轻轻问道,“如果换作受欺负的是秋儿,你又会怎样?” 沈若寥道:“一样,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也不是因为我畏惧王爷的权力和地位,假如你或者秋儿出了这样的事,可以为你们报仇的话,就是死我也在所不辞。但是我不能去动燕王。他要当天子的。我不能把天子给杀了。” “他要篡位,不就等于把现在的天子给杀了吗,有什么不一样。” 沈若寥微微一笑。“虽然现在是半夜,你也不能随随便便这么说吧,小心他再抓你进去。王爷的耳目,你又不是不知道。” 夜来香道:“我只是在说事实啊。我对王爷没有任何意见;如果他真能当上皇帝,我反而更高兴。” 沈若寥道:“王爷如果真的得到皇位——我见过现在的天子,他和王爷完全不一样。在我看来,只有王爷才堪称是真正的天子。王爷心里装着整个江山社稷,他有着很远大很宏伟的理想,并且他才是个真正为了理想可以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和付出的人。现在的天子是个平庸之辈,如果换作王爷,大明的天下会完全不一样。我希望看到这个不一样的天下,希望能为这个天下出自己的一份力,希望以后的历史中可以看到燕王让大明彪炳千秋。天下,这个概念有多大,千山万水,五湖四海,远戎近夷,八方宾客,子孙后代——这远远不是你、我,和秋儿,我们个人的事。我不能为了三个人,毁掉一个天下。” 夜来香低下头,轻轻说道:“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沈若寥苦笑道,“我也就是说得轻巧;如果真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果然遭遇到这种难题,还不一定我那时候怎么想呢。——不过,我坚信王爷不是这种人。一个伟大圣明的君主必然同时也是个仁爱的君主。他可以篡位,就像李世民也可以杀兄夺位一样;但他决不能强奸民女,践踏善良,如果在这些小事上他做不到完美,他根本不可能成就大事。” 夜来香慢慢地走着,用心地感受着每一脚下去,厚厚的雪地陷下去的感觉。 除了雪飘,一路没有动静;她很奇怪没有月亮的夜晚,为什么雪地会有如此明亮的反光,比晴天的夜晚看得更加清楚。 她问出来心里的问题。沈若寥微微一愣,环顾四周,脚下,又抬头望了望天,笑道: “果然是个很奇怪的想法。你说得对,不过——再怎么说现在也是夜晚,和白天是不一样的。或许有月亮未必是明,但是只要有太阳,天下就绝对是光明的。日光,和这雪地的光芒,那差别才是真正的天壤之别啊。所以,无日不明,没有燕王的大明,也将是个暗淡无光的大明,白叫了‘明’的国号。” “那明月呢?” 沈若寥沉思片刻。 “虽然不如太阳,但是依然可以照耀大地。所以,也就显出它和雪地的区别来。在天上的,可以辉映天空之下的万物;在地上的,却绝无可能照亮天空。雪地就是再亮,头上也是漆黑如墨。因此,月亮比起雪地,还是更胜一筹的。” “你喜欢抬头往上看。” “我更喜欢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即便低下头,站在房檐的阴影下,眼见的一切也依然是亮的。” 夜来香笑道:“你第一次为了拦驾的事,被王爷抓进宫去,是不是就跟王爷说过这些话?在北平人看来,你从一个街头小流氓,到现在的仪宾郎,说平步青云恰如其分。王爷一定特别赏识你的这些想法。” “说到他心坎里了,他能不高兴吗。”沈若寥自嘲道,“我现在也成了看人脸色说话,‘摧眉折腰事权贵’了。” 夜来香淡淡微笑着,跟在他后面。 “可是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因为虽然很亮,地上却没有影子。如果光明的源头在天上,那地上是不可能没有阴影的。我喜欢走在你后面,但是不喜欢走在你的影子里。” 沈若寥微微一愣。 “别有深意的话啊,我会记住一辈子。”他深思地微笑道,“可是你为什么喜欢走在我后面呢,你这个女侠?” 夜来香低声说道:“还记得那天,你为了救我,拦了两个小王子的马,后来,你坚持要送我回家,拉着我的手,走在我前面。从来没有人那样做过,当时我却觉得很暖很暖,想被你一直那样拉着,只是跟着你走,随你到天涯海角,任凭你握在手心里,感觉你的力量和温存,不肯松开,明明自己大难临头,生死难测,却还要尽一切力量保护我。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要给你了。” 沈若寥瞟了她一眼,低下头来,踢着脚下的雪,自嘲地摇了摇头,愁眉深锁地说道: “这么说来,我不过是当街撒一回泼,耍个无赖,结果不但赚得了王爷的器重,还为自己赚了一个美人的芳心。香儿,你一定还记得,你见我的第一面,我是在偷别人的东西,被抓住了正要挨打。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我受过无穷无尽的气,多少次吵架翻脸,你知道我是什么货色,究竟值不值得你爱,你怎么到头来还是冒了傻气呢。” 夜来香幽幽地说道:“人家秋儿才认识你几个月,更别提我已经了解你这么深了。我没有她的福分;即便我可以,王爷也是绝对不会去封一个青楼女子为郡主的。你我今生,注定是有缘无份。” “香儿,”沈若寥道:“你真的了解我,就不该有这种念头;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来评价和嫌弃你的出身。我告诉过你,王爷为了考验我,说过要把他的郡主嫁给我。如果秋儿也不幸长在青楼里,那我就死也要娶了这个青楼女子,而不是那个郡主。” 夜来香淡淡一笑。“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若寥,可是一切如果真的如此,王爷如果坚决阻挠你和秋儿成婚,你说你宁可去死。你做不到的;你有你的理想,你立志跟随燕王征战南北,建功立业。很多时候,爱人可以放弃,理想不可以。你是这样的人。这种情况下,你手中恰好又有另外的选择,选择那个郡主。她也不错,出身高贵,温柔漂亮,知书达礼,又有什么不好呢。其实人都是一样,我也是一样;我就算发誓非你不嫁,你已经娶了秋儿,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还依然要过自己的日子,走完自己的人生。我也并非,手中完全没有选择。现实总是现实;换一条路,柳暗花明;退一小步,海阔天空。” 沈若寥看了看她,突然间发现她的头发上又别着那只淡紫色的发夹。他经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你指珠少爷?他是个非常难得的好男人。” 夜来香若有所思道:“只怕,姚家大少爷,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娶一个青楼女子的吧。” “……那你说的是……?” 夜来香沉默良久,轻轻答道: “若寥,我最终作出的选择,很可能会让你觉得不可理喻,甚至是万劫不复。不过,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冒然决定这样的事情,会经过深思熟虑,也有勇气和准备来自己担当。你该知道,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沈若寥微微叹了口气,笑了。 “我懂的,香儿;你是一个理性的人,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希望很快就能收到你婚礼的请柬,看到你幸福地嫁给一个完美的人,那样,我就知道人生真的可以没有缺憾,我身边的人都可以得到完全的幸福。这也是我的理想之一,秋儿给我的理想。我想证明,也想为她实现这样的理想。” “其实你心里明白,”夜来香轻轻说道:“如果这世上没有痛苦,那幸福也不可能存在。如果有人要享受幸福,那就必须有人要承受痛苦。不过,对我来说,为了你和你心爱的人,承受这种痛苦,本身就是我的幸福。所以,现在的结局已经是皆大欢喜了。” “香儿,”沈若寥的声音近乎哀求,“你再这么想下去,我会觉得再没有脸见你了。我已经习惯了和你做个铁哥们儿,把你当作我唯一的知己和最好的朋友,但是现在,似乎一下子,我们连朋友都不能再做了。因为我们已经不平等了,我已经背上了欠你的债。” “那是你那么想,”夜来香淡淡笑道,“谁叫你小心眼呢,什么事都非要计较个平等,生怕欠了别人的。我白送你的,当然算不上是债了。如果你为了自己欠我的,非要还我不可,那我把丑话说前面,我才不稀罕呢。真正的爱是无穷无尽的,深不可测,是不可以相互比较和衡量的,所以平等和欠债也就无从谈起。” 沈若寥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你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娘,所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根本想不通。” “那正好,就别想了。”夜来香道,“本来我也不是为了让你想这些,弄得你这么烦恼。我只是有些话一直在心里憋着,很难受,想让你知道,想说给你听,并没有所谓你究竟如何回答,甚至你根本没有听,只是装作在听,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现在心里很舒服。” 沈若寥无言以对。 他们一路再也无语。 到了荟英楼后院门口。夜来香道: “我进去了,谢谢你送我回来。以后有什么事,我会去找你,偶尔也会去看你的,你可千万别过来找我。你现在是仪宾郎,让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你是要干大事的,就不能不在乎这些小节。你回去吧,回去陪你妻子吧。” 说罢,她转身进了院子,把门关上了。 沈若寥回到家,南宫秋还在毫无知觉地酣睡。 他在她枕边坐下来,拨开她腮帮上的乱发,端详她毫无杂念的睡相。 你就是我的明月,中秋的夜晚,初升的圆月。完美无缺,白璧无瑕。 然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只是颗渺小的孤星,只能在黎明的夜空,一个人停留片刻,瞬即消逝。有谁见过中秋的圆月旁边,同时伴着启明星呢。我们不属于同一片天空,也许注定不能一生同行。 然而,即便拥有这短暂的瞬间,哪怕只是一夜,我愿意如此选择。只要我陪在你身边的时候,能用我的一切,永远保持你和你的天空,完美无缺,白璧无瑕。 至于晨星是怎样的,反正从来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注意,所以也并不重要。 如果王真人的话有朝一日也将成真,那他们终究会分离,秋儿会有一个没有他的生活,而他也会再娶一个人,至少是这样的——最后一场婚礼,王真人不是这样说的吗。 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不自信了,很难再相信自己的毅力,自己的真心。 “你既不信定数和命运,却为何笃信眉心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终究是逃不出这算计。 花烛无声无息地烧到了尽头,终于自己熄灭了。 一片纯粹的夜。沈若寥在南宫秋身边静静躺下来,摸了摸自己颈上挂着的那块玲珑的玉坠。 他抱紧了熟睡的秋儿,倾听她安详而均匀的鼾声,渐渐睡着。 第二十七章 荆轲斗辩 建文元年元旦。这一天是新一年的开始,是新皇帝纪年的开始,新的希望,新的不安,新的故事;建文元年,大明王朝独有的一年,国史上举足轻重的奇特的一年。 沈若寥带着南宫秋到王宫来,向燕王和徐妃拜贺新年。晚上,朱棣按照惯例举行了元旦宴会,王爷身边的近臣武将都陪在身边,北平两司那四个朝廷官员也在席,还有世子朱高炽的岳丈张麒和大舅哥张昶,永安郡主仪宾袁容,永平郡主仪宾李让。却没有一个女眷;南宫秋奉命和其他几个郡主一起陪燕王妃另举内宴去了。 席间,朱棣频频谈起当年和太子朱标的手足骨肉之情,并且盛赞当今天子建文皇帝的文治思想。道衍和姚表只是毫无反应地听着;几个武将表情冷淡,看来燕王事先嘱咐过他们不可激动,更别把自己的话当真;四个朝廷官员看出来燕王虚与委蛇,却又不好硬是捅破窗纸,只能落得自己尴尬,坐在那里好不难受,只是偶尔敷衍地迎合两句。 朱棣高谈阔论了一阵之后,突然对马三保说道: “三保,你去把我的琴抱出来。” 燕王大概是早有安排;马三保立刻把王爷的七弦古琴抱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呈在沈若寥面前的案上。 沈若寥吃了一惊,询问地望着燕王。 朱棣对四个朝廷官员微笑道: “无丝竹之乐,岂堪称宴尔。四位大人也知道,小王自幼尚武,王府中不喜欢见女乐歌舞,渐渐这些东西也就荒废了,到了该用的时候,什么也拿不出手。今天宴会,幸而有承安仪宾在此,想必昨日婚礼上,四位大人已经对他的琴艺略微有所了解,如不嫌弃,小王命他现在为大家弹奏一曲,也给宴会增添雅韵。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张昺冷淡地说道:“下官荣幸之至。下官早有耳闻燕王殿下的琴艺普天之下无人能及,想必不能随便弹与旁人听的。能听承安仪宾弹琴,当然是下官四人的福分。” 朱棣开朗地笑道:“张大人谬奖。坦率地说,小王虽枉有名琴在手,琴艺可是实在配不上这把好琴,还是让给高手来弹,也不致埋没了它。若寥,你就随兴弹一曲,全当给四位大人助助兴。” 沈若寥有些无奈。王爷似乎有什么计划,但是事先一点儿不告诉他,上来就让他弹琴。琴可不是随便弹的。这种场合,他选什么曲子呢? 朱棣看出了他的困惑,笑道:“你随兴弹一曲;不过,不能再是《流水》,也不能再是《广陵散》了。让大家听个新鲜点儿的。” 沈若寥环顾整个宴厅。大家都在期待地望着他;不过这期待略有不同。姚表似乎更多是担心。永安仪宾袁容正有些挑剔地望着自己;他的挑剔无可厚非,三个仪宾当中,他本来序列第一,按理来说应当最为尊贵,现在却时时处处落在沈若寥后面,什么都是这个捡来的承安仪宾抛头露面,承安郡主又是不知哪儿来的个野丫头,白捡的便宜而已。永平仪宾李让倒似乎没这么多想法,只是听自己岳父殿下的话。四个朝廷官员里,张昺和谢贵看他的目光不屑之中多有戒备,景清从始至终无论到哪儿都是这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张信似乎也有些担心,目光不停在燕王、朱能和自己的同事两方之间游走,似乎生怕两边不和。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动。他想起自己在夜夭山弹过的一首曲子来,把手安静地放在琴弦上,沉思片刻,却提起掌来,在弦上劈下一记裂帛般的重音。 不是《广陵散》,胜似《广陵散》。他竟然还清晰地记得这首曲子,每一个音。 当时只是简简单单的想象。好像随意地卖弄文字,写一首七绝一般简单。不过现在,他突然发现曲中原来也可以蕴意深刻,特别是在这个建文元年的元旦宴会上。 他弹完一曲,道衍大师便微微颔首,意味深长地笑道: “好曲子;如果没有猜错,该是仪宾郎自己的作品吧。” 沈若寥道:“大师见笑了。这首曲子是我十七岁生日前夕练剑时所作。曲中多有纰漏,还请大师指正。” “仪宾郎自己所作?”张信叹道,“果然是高人。不但武艺超群,这琴艺也是一样举世无双。” “不知曲名为何?”张玉问道。 沈若寥突然灵机一动,笑道:“不如,大家来猜一猜。” “猜?”众人闻言一愣。朱棣微笑道: “是个好主意;在座诸位,见仁见智,大家就都来猜一猜吧。” 邱福嚷起来:“俺们这些大老粗,啥也听不懂,怎么猜啊?成心欺负人。” “哎,邱将军,要当大老粗,你一个人当去;我们可都不是。”朱能哈哈笑道。 陈珪问道:“确切的名字很难猜,不如大家都来猜猜名字的特征吧,渐渐把范围缩小,最后就好猜了。仪宾大人来看我们说得对不对。” “我先来猜吧,”姚表微笑地望着沈若寥,“曲子跌宕起伏,不是简简单单的即兴情感发挥;想必曲子是讲述了一个故事吧?” “姚大人高明。”沈若寥微笑道,“确实是根据一个很有名的故事而作。” “还是很有名的,”张麒沉吟道,“《史记》中的故事?” 沈若寥笑道:“大人英明,一击即中。” 谭渊红着脸道:“仪宾郎大人武功高强,这首曲子又是练剑时所作,该和剑有关吧。” 沈若寥想了想,笑道:“谭将军说得对,和剑有关,不过不是一般的剑,而是很短的剑。” “故事讲的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袁忠彻问道。 袁珙摇头道:“不,肯定讲的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将军。” 沈若寥笑道:“对不住,外公大人,不是大将军;舅公大人所言的侠客,倒是有一点儿接近。” 张信饶有兴趣问道:“曲子如此悲烈,所讲的一定是个悲剧故事了?”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可以算是吧。悲,不过——主要还是在烈上。” 朱能试探性地问道:“莫非是鸿门宴?” “鸿门宴不能算悲剧吧?”张玉似乎吃了一惊,看着朱能。 沈若寥道:“朱将军英明,这个故事与鸿门宴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很抱歉,朱将军,请您继续猜。” 他回过头,看了看其他三个朝廷官员,问道: “三位大人有何见解?” 朱棣也正在想办法逼那三人开口,此刻沈若寥替他说了出来,他便微微一笑,继续坐观。 景清心中已有问题,此刻却看了看张昺和谢贵,不愿意先开口。张、谢二人本来对这场游戏深感厌烦,却又找不出借口脱身,本来新年宴会,藩王请地方官员赴宴虽是惯例,从道理上讲也应该被地方官员视为荣幸,而席上行酒令、游戏之类,更是万万不可拒绝。二人无奈,张昺只好应付道: “既然是故事,就不能只有一个主角。定然另有一个重要角色在仪宾郎的曲子中。” 他这句话给了谢贵启示。谢贵忙道: “张大人所言极是;既然是个悲剧故事,说明故事中另一个角色比主角更加武功高强,最终将主角打得惨败?” 沈若寥笑道:“两位大人请见谅,怪我刚才没说清楚,其实故事中的主角自身武功究竟怎样,谁也不知道。不过,另一个角色确实是比他要强得多,他也的确最终失败了。” 景清小心翼翼地问道:“仪宾大人,此曲既是大人三年前练剑时所作,以大人如此少年俊杰,曲中定然蕴含了大人的高远志向。所以曲子所述的故事,想必是个催人奋进的励志典故?” 沈若寥沉思片刻,道:“景大人,故事从来是因其悲壮而闻名天下,而不是因其励志。不过,大人英明,选择这个故事,确实寄予了我本人一些小小的理想。当时比现在要天真幼稚,不过这些志向从来不曾消失,而且比当初愈加坚定明确了。” 张昶道:“既然是承安仪宾的志向,自然是在武不在文了。” 沈若寥笑道:“文治武功,文向来在武的前面,我也一直希望自己在文上能有所成就。不过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所以大人英明,我在曲中寄托的小小志向,确实在武功上。” “是希望和令尊一样做个天下无敌的高手了,”袁容冷淡地说道。 “不会,承安仪宾已经是天下无敌的高手了。而且都说了是《史记》中的故事,又寄托了承安仪宾的志向,所以肯定是个光照汗青的大人物,”李让道。 沈若寥道:“我这位主角虽然光照汗青,却算不上是什么大人物。” 邱福嚷嚷道:“仪宾郎大人刚刚成亲,曲子肯定和女人有关;既然这么悲壮,那就是……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马尾坡!” 就是一直板着脸的张昺和谢贵,此刻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谭渊揪着邱福,一张脸已经笑成了紫红色,嚷道:“邱将军,就是我谭渊再文盲,看来也比你强一些,好歹我还知道那叫马嵬坡,不是马尾巴坡。” “再说了,马嵬坡是唐朝的事,《史记》是汉朝司马迁写的,你当司马迁是袁高人那般未卜先知啊。”朱能取笑他道。 袁珙也忍不住大笑道:“哪里哪里,袁珙就是再能耐,也比不上司马迁如此神通广大,身在西汉就预见到马嵬坡了。” 朱棣也已经笑成一团,却并不心急开口,还要继续看热闹。 沈若寥揶揄道:“邱将军的意思,我沈若寥的志向就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红颜祸水?” 陈珪道:“仪宾大人心比天高,岂是能被女人占据心智的。故事的主角一定是《史记》中伟大的帝王君主,故事讲的是国家的兴衰命运。” 沈若寥道:“陈将军,我腆脸以这个故事寄托自己的小小志向,所以故事的主角一定只是人臣,怎么可能是帝王君主呢。那样的千秋大梦轮不着我来做啊。不过,主角虽然不是,另一个角色却是个伟大的帝王君主。而且您后半句也是对的,故事讲的确实是国家的兴衰命运,而且是两个国家的兴衰命运。” 骆阳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却不知道有没有自己开口的份。沈若寥见状,问朱棣道: “王爷,似乎骆大人也有见解,不如听听他的意思?” 朱棣点头道:“甚好;骆阳,三保,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畅所欲言。” 骆阳道:“仪宾大人的故事,讲的莫非是淮阴侯韩信,那帝王就是汉高刘邦?” 沈若寥道:“我没有行伍的经验,不像在座的几位将军,目前还不敢梦想韩信的丰功伟绩。我的这个主角,一生未建点滴功业;尽管如此,仍然英名永存,光照汗青。” “真是吊人胃口啊,”姚表无奈地笑道。 张玉若有所思道:“一个悲剧英雄,《史记》中倒也比比皆是啊。但是未建功业却青史留名的,除非为了大义,慷慨赴死……比干?倒是只听说他被纣王炮烙,似乎从未听说他做出过什么功业来。但他只是个文臣。” 沈若寥道:“和比干与纣王的故事还有不同。比干是纣王的臣子,同属商国。我的这个故事里,主角和另一个角色那个伟大的帝王,并不属于同一个国家,所以才牵涉到两个国家的命运。” “不过听起来,似乎这个故事的个人色彩十分浓重,”陈珪道,“关注点在一个人身上,看上去应该没有什么大的战争场面吧?” 沈若寥笑道:“陈将军听得仔细;故事的中心确实只是关注了主角个人,没有庞大的场面。” 朱能道:“一个普通人,和另一个国家的君王,两个人之间的决斗,决定了两个国家的命运——《史记》中可不多见。” “所以,大家已经走到了边界上,再迈一步就一切大白了。”沈若寥道。 马三保忍不住说道:“适才听仪宾大人此曲,先抑后扬,至峰巅而倏止,似乎和《广陵散》有异曲同工之妙;想来其中含义也相去不远吧?” 沈若寥笑道:“马公公,您已经猜到这个份上,让我很有危机感。” 道衍微笑道:“除了《广陵散》的影子之外,仪宾大人此曲初为变徵之声,后复为慷慨羽声,暗示深刻啊。” 沈若寥心里一动,忍不住说道:“大师果然高手;这点儿小小的伎俩,如此轻巧地就被您识破了。大师想必已经知道曲名了?” 道衍显然知道,却摇头笑道:“还没有,老衲已经智竭。” 姚表问道:“仪宾大人,不知曲名共有几字?” 沈若寥道:“姚大人已经胸有成竹了?” 姚表笑道:“不敢不敢;姚表一头雾水,不过眼观席上已有神仙得出答案,只差字数对应了。姚某只是有心替真正的高手问一句。” 沈若寥看得出来姚表已然对答案心知肚明。此时此刻,经过前面一连串问答,袁珙和袁忠彻也显然已经猜出了曲名。看样子,除了邱福和谭渊,其他人也已经纷纷走出了迷雾。然而,没有人说一个字。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沈若寥也看得明白,他知道答案应该由谁来说出口,他知道谁一直没有开口,自己现在该问谁了。 “王爷,您说呢?”他微笑地看着燕王。 朱棣风度翩翩地一笑,捏起茶杯来,轻轻抿了口茶,放下茶杯,右手微拢起自己飘洒豪迈的长须来,胸有成竹地捻了捻,不慌不忙地说道: “孤心里倒是有个答案,只是不知猜对没有。” “王爷请讲。” “你先回答姚大人的问题,孤才好说啊。” 沈若寥道:“曲名在曲初成之时为两字,不过,五个字也可以。” 朱棣道:“要听孤的建议,还是两个字好;就叫《刺秦》好了。” 沈若寥站起身来,双手举杯道:“王爷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您。若寥景仰至极,敬您一杯!” 朱棣笑呵呵地回礼道:“哪里;你的琴艺才真正让孤大开眼界了。” 张昺在席上十分不爽,此刻冷冷笑道:“仪宾郎真是用心良苦啊;荆轲也是燕国的驸马,燕王的女婿;荆轲刺秦王,为的不就是燕太子丹,赤胆忠心,千古可表。只可惜荆轲最终失败了,天下竟成了秦王的天下,燕国也被秦王所灭。” 此言一出,燕王手下五个武将都吃了一惊;谭渊刚要开口,朱能连忙按住了他。 沈若寥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坐回席上,将空杯放下,端端正正地回答道: “直到今天,提起荆轲刺秦王,后人仍然是为荆轲而激昂和感叹,从未听说有谁为秦王逃得一死而欢欣鼓舞。更何况,那个时候,秦还未灭六国,燕国与秦国是完全平起平坐的。所以荆轲刺秦王,不仅仅是为燕太子报仇,更在内心深处,为了燕国的崛起,为了燕王有朝一日能成大业,灭了秦国,甚至像秦国一样灭了六国,一统天下,履至尊而制**。如果他成功了,今天我们说起历史上第一个皇帝,就不是秦始皇,而是燕丹了。” 五个将军不由得暗暗点头称是,邱福和谭渊甚至喜形于色,几乎马上就要拍手叫好。骆阳和马三保对视一眼,袁珙和袁忠彻也对视了一眼,都在默默赞许点头。姚表看了看道衍,发现道衍正在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便转过头来看着沈若寥,陷入了沉思。 朱棣沉默地盯着沈若寥,不停地捻着手中的长须,目光深邃,一言不发。 谢贵怒气冲冲地说道:“仪宾郎,您不要忘了,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者是秦王。燕国孱弱不堪,在所向披靡的秦军前面,就像片枯叶一样,一撼而落,遂成齑粉了。燕王没有丝毫实力与秦王抗衡,再谈什么和秦国平起平坐,甚至一统天下的雄心和理想,简直是让世人笑掉大牙。” 沈若寥不慌不忙,儒雅地微笑道:“谢大人,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大人可知为什么荆轲一个失败者,到今天仍然是人人仰慕的英雄,就连秦赢政这样的胜利者都不能颠扑他的光辉吗?” 谢贵微微一愣,张口结舌。 沈若寥沉静而坚定地说道:“成败与否,对荆轲自己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不论输赢,荆轲只有被车裂一条绝路。然而他丝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燕丹遇荆轲至厚,荆轲所以必死以报燕丹;然而秦王却是个无情无信不仁不义之人,将他的万世功勋都建立在残暴之上,所以才会引得身后千古骂名,反而不如他杀死的刺客形象完美。” 眼见火药味越来越浓,张信忙插嘴进来,圆场道:“一个历史问题,二位大人何必如此认真?诸侯分国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都已经成了历史,再也不会出现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了,前人的是与非,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看待,才能得到公正而客观的经验和教训。” 沈若寥机灵地谢道:“张大人所言极是;其实我也就是因为很喜欢这个故事,一时激动,言辞亢奋了一些。我只是真心实意想和谢大人深入讨论一下,绝没有丝毫冒犯大人的意思,还请大人见谅。” 谢贵好没面子,只好气咻咻地说道:“既如此,谢贵也是无心,一时情绪失控,冒犯仪宾大人了,请大人大量,不计较了吧。” 朱棣笑起来:“刚才的讨论很有意思,也发人深省,孤倒是欢迎你们以后多多进行这样的讨论才好。要是孤三个王子都在场就更好了,可以激发他们钻研问题的兴趣,激励他们努力学习,也给王府里带来爱读书的风气,有百利而无一害。” 谢贵勉强敷衍了两句;除了张信以外,三个朝廷官员整个宴会再也没说话。 第二十八章 飞日知音 送走四个朝廷官员之后,朱棣和手下的人一起回到宴会厅,笑道: “张昺、谢贵二人品阶虽然最高,却实在不如其他两人有水平,不识大体,愚笨至极,同时却又极其自以为是。能蠢到他们这步田地,也实在难得。” “张信对咱们倒是越来越客气了,”朱能说道。 朱棣笑道:“还不都是你的功劳。” 朱能道:“末将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按照殿下的嘱咐办事。另外,据末将观察,张信为人正直,待人真诚,心地善良,头脑清醒,和其他三人远不一样。” “我看他是比较机灵的一个,”朱棣说道,“士弘,你跟他现在交情不错吧?” 朱能笑道:“末将跟他确实感觉有些气味相投。如果他不是朝廷的人,我们俩能早相识,最好是同为殿下效力的话,末将跟他一定是莫逆之交。” 朱棣微笑道:“友情无界线;果如你所言,那你们一定会成为莫逆之交,不管是不是在一个阵营里。就好像若寥现在和济南那个硬骨头的铁鼎石也是生死知己一样。” 沈若寥心里一沉;他已经死心塌地地准备跟着燕王起兵夺位,还不知道铁铉那里到底该怎么交待呢,想到要因此失去这个朋友,他确实感觉有些痛心。 朱棣看着他,微笑道:“贤婿,想不到你的琴弹得如此之好。树德,你也是的,他有如此才华,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要不是昨日婚礼有人为了抢新娘横插一杠,孤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领略到你的琴艺了。” 沈若寥囫囵道:“王爷过奖了,主要还是琴好。”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朱棣微笑道,“你不用谦虚了,再好的琴,也需要高手来弹奏才能出妙音。同样的道理,再高的高手,如果没有一把好琴在身边,也只能默默无闻。所以,好琴和弹琴的高手互为伯乐,互为知音,相互依赖对方而存在。若寥,孤就将这把琴赏给你了。” “啊?”沈若寥心里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棣沉吟道:“你提醒了孤,‘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现在应该再加上一句,‘琴为知音者鸣’,这是把难得的好琴,但是跟在孤身边,虽然富贵不尽,却埋没了它的才华。还是跟着你好。孤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任何东西被埋没。是美玉就要打磨,是好钢就要铸剑。” “如果,是荆轲呢?”袁珙意味深长地轻轻问道。 朱棣微笑了。 “时代不同了,”他胸有成竹地说道,“现在的燕王可不是当年的燕王。天下的问题,也从来不是一把短剑,一个以身相许的刺客就能解决的。最好的琴给了最好的琴师,不是为了让他调音,而是为了得到最好的曲子。最好的剑握在最好的剑客手中,也不是为了行刺,而是让我的荆轲不光以你的忠心和英勇青史留名,更要像徐达,像卫青一样,建功立业,彪炳千秋。” 如果像蓝玉呢?——这个念头在沈若寥心头一闪而过;他看看燕王炯炯有神的目光,没敢吭声。 他不是也曾经随兴而发,写过这样一首小诗: “丈夫立世,当存奇志。文以修武,武以利文。文当伯温,武胜伯仁。生为中山,死如文山。” 立志容易,矢志不渝却很难。他一直在不断坚定和明确着自己的志向,到目前为止,因为才刚刚开始,还没有遇到过什么危机和挫折,磨难就更谈不上了,所以胸中的雄心和理想也一直只是在燕王的激励之下,不断膨胀。不过困难也并非没有,想起济南的铁铉,应天的方孝孺,都是他所敬重之人,想要一生与之结为挚交,燕王的起兵却是最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障碍。他无法逾越这个障碍。 他问道:“王爷,这琴可有名字?” 朱棣却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来,问道:“你可知道,孤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沈若寥眼前一亮:“王爷,这剑不错嘛。就是从来没见您使过。” 朱棣抽出长剑,剑面虽漆黑如墨,却光滑如镜,精光闪耀。 “你看,孤这剑,和这把琴是不是气质很像?” “孪生兄弟一般,”沈若寥轻轻叹道。 朱棣骄傲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长剑。“你说对了。这剑和这琴就是一起出现的。洪武十三年,孤是二十一岁,离开应天京师,来北平就藩,临行之前,有个名叫周颠的神秘的道人——袁先生一定知道他——半夜造访,送给孤这把宝剑和这把好琴,只说要我把它们一同带去北平,带在身边。说完他就马上离开了,再也见不着影。这些年来,孤一直在寻找他,但是杳无音讯。” 沈若寥问道:“那,剑叫什么名字?琴又叫什么名字?” 朱棣道:“剑和琴仿佛一个人的两个影子。剑名飞日;你可以看这上面的铭文。琴的名字,你可以猜一猜。” 沈若寥笑道:“剑名飞日?那琴的名字不会就叫飞星吧?” 朱棣颔首道:“聪明;果然一箭中的。” “真叫飞星?”沈若寥倒吃了一惊。他立刻恍然大悟,低下头去,摸了摸乌黑的琴木上他早就注意到的一行乌黑的篆文: 日星隐耀,山岳潜行。 背面的琴木上,就刻着琴的名字:飞星。 他沉思片刻,抬起头来望着朱棣,问道:“王爷,剑上的铭文写了什么?” 朱棣笑吟吟地把剑递给他。沈若寥接过飞日来,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舞了两下,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宝剑如燕王一般深邃沉静黝黑英俊的面容。和琴一样,八个篆字端端正正地刻在剑上: 今夕潜龙,明朝飞日。 他不禁微笑了。“‘今夕潜龙,明朝飞日’——和袁先生在明升生酒楼所言毫无二致,‘明朝’二字又是一语双关。还有‘日星隐耀,山岳潜行’——这个周颠上人不一般呢。” 他把剑还给朱棣,说道:“王爷,飞日和飞星不能分开,必须时时刻刻形影不离,陪在王爷身边。所以,这把琴若寥无能如何不能要。不然,我岂不是坏了您的大业。” 朱棣毫不介意地笑道:“让你收下你就收下,哪儿那么多讲究。只要你在孤身边,就不愁飞星不在飞日身边。对不对?” 沈若寥微微一怔。他说道:“好吧,既然这样,若寥拜谢王爷隆恩了。” “若寥,孤有一件事,可以说是一个任务,要交给你去完成。”朱棣突然说道。 沈若寥道:“王爷开口就是;若寥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朱棣皱了皱眉头,笑道:“说话动动脑子,别张口就是什么粉身碎骨,万死不辞的;你要是随随便便死了,让孤的承安郡主怎么办?让飞日怎么办?让孤怎么办?你以为对得起我?” 沈若寥脸红起来。“王爷,只要是您的人,都会这么说话啊。” 朱棣微笑道:“孤打算下个月去京师走一趟;你来给我护驾。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谁来保护我?” 沈若寥微微一顿。“我来给您护驾?” 朱棣点点头。“按制亲王当在新天子起始纪年二月入宫朝贺。京师皇宫可是虎踞龙盘、水深火热之地。朝廷削藩正如火如荼,此去入朝容易,想要安然无恙地再回到这北平可就难了。所以,为了降低朝廷的怀疑,让天子尽早放我平安回来,孤打算给他们来一个单刀赴会,身边不带一兵一卒,只带一个承安仪宾一同入京。” 宴厅里的所有人闻言都大吃一惊。邱福立刻嚷道: “殿下,万万不可!请允许末将带上手下千户所人马为您护驾!” 谭渊也大声说道:“还有末将的一千二百人马!朝廷若是把殿下囚禁起来,只怕我们两千四百人加起来也不够救您脱险的,殿下绝不能只身前往应天!” 朱棣摇了摇头,微笑道:“怎么,二位将军对孤和承安仪宾就这么没信心啊。” 张玉道:“殿下,邱、谭二位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京城之地非同小可,上十二卫亲军高手如云,承安仪宾虽是武功如神,毕竟也只有一个人啊。” 朱棣道:“世美,上次孤奔丧带了一卫人马,结果被驸马梅殷拦在淮安城北,连黄河都过不去。这一次,我一兵一卒都不能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若寥在,对付那一帮书呆子建文君臣,我们两个武功和主意都够使了,人多了反而容易坏事。” 姚表道:“殿下,臣也觉得殿下此行实在太过冒险,还请殿下务必慎重。以臣之见,殿下不用带兵,不过只有承安仪宾一人跟随也不稳妥,最好仪宾大人、道衍大师和骆大人三个人和殿下同行。有仪宾大人和骆大人,则对付御林军和锦衣卫至少武功上没什么问题。有道衍大师,则智定计谋可以不在话下。殿下,四个人只会少,不会多。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把握啊。” 朱棣笑道:“孤已经想了好几天了。骆阳这次就不必陪我了,你和几位将军一起,去地道里操练军队。你有如此身手,不能只是局限在孤身边这么点儿范围里,施展不开;多给士兵们教练一下,让他们开开眼界,带动一下士气,也帮世美他们分分忧。道衍大师还是留在北平,帮孤运筹粮草和各项军用。军需之事繁重复杂,而且至关重要,非大师不能担当此任。孤这边,有若寥一个就够了。我们两个在京城,行动反而更灵活一些。他又已经入宫见过天子和他手下的几个文臣,和方孝孺关系紧密,对京城也有一定了解,我对他很放心。” 沈若寥有些担心地瞟了骆阳一眼。骆阳正忧郁地望着自己,见他投来目光,便浅浅一笑,那笑容有些失落,有些羡慕,有些鼓励,又有些忧心忡忡。燕王的意思是很明显的,虽然他并没有直说,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已经不再信任骆阳的才能,或者至少可以说,到了关键时刻,他更倚重沈若寥,而且着重栽培他,有心给他越来越多的机会崭露头角。去京城入宫朝见天子一事,风险巨大,危机重重,后果难料,王爷只带一个人前往,却不是自己的贴身侍卫。骆阳跟在王爷身边十多年,无论是武功还是忠心都一直深受王爷信任,却在一夜之间失宠,被沈若寥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实质上就是如此。他如何能不失落,更不能不担忧起自己将来的命运来,却没有办法,只好表示遵命。 第二十九章 浪子回家 沈若寥带着燕王赏赐的飞星古琴和吃得饱饱的南宫秋一起回家。刚进家门,他就吃了一惊。酒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灯光之中,三个人见他进来,从桌边站起身来。一个是吕姜,他的娘亲。另外两个,一个是昨天跟他抢新娘的白衣少年,另一个是那弹琴的老道,少年的师父。 他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果然没完,这才第二天就找过来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昭告天下一般紧紧搂住了南宫秋的腰。 那少年却有些尴尬,看了看他,回过头来看了吕姜一眼,又看了看南宫秋,然后又看了吕姜一眼,接着看向师父,显得有些六神无主。 那老道开了口:“沈若寥,你家住这里?” 沈若寥狐疑而戒备地望着两人。 “是;这是我家,这是我娘亲,这是我媳妇。” 那少年显然想开口,却欲言又止,偷偷又瞟了吕姜一眼。 吕姜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不发一言;沈若寥觉得她有些不对劲,细看之下,突然惊讶地发现,灯光的阴影中,娘亲的脸上竟然挂满了泪水。 出什么事了?这两人到底来干嘛?抢他的秋儿就当可以理解,怎么还要来欺负他的娘亲了? 他怒火倏起,冷冷问道:“夜深人静,两位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那老道冰冷地答道:“我师徒二人白天就来了,只是你仪宾郎不在,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给你知道。” 沈若寥目光如刀,直视着老道:“洗耳恭听。” 那老道说道:“我师徒二人的姓名,该是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沈若寥冷笑道:“对不起,我现在没兴趣知道,想睡觉了。不如劳烦您二位明天早上再来,到时再告诉我也不迟。” 那老道闻言,也是冷冷一笑:“是吗?好得很。我们求之不得。江儿,咱们走。” 那少年却哀求了一声:“师父!——” 他回过头,又犹豫地瞟了一眼吕姜。 看到吕姜满脸的泪水,沈若寥按捺不住,突然横跨一步,堵在那老道前面,说道: “别走;把话给我说清楚,为什么把我娘惹哭?你们想和我抢媳妇,我已经接受挑战,随时恭候,我可没想到你们会趁我不在,跑过来欺负我娘。有本事就正面交锋,这种行径算什么英雄?” 南宫秋也看到了吕姜的状况,气呼呼地附和道:“就是的,不嫌害臊,谁看得起你们啊。” 那少年两颊立刻羞得紫红,有些埋怨地望了师父一言。那老道沉默片刻,开了口,语气和缓了一些,却依然冰冷: “仪宾郎和郡主殿下都误会了。我们没有欺负夫人,夫人是过度激动,所以流泪;不信,二位可以问她自己。” 吕姜的样子明显是已经说不出来话了。沈若寥冷冷道: “阁下不妨把话说明白;二位究竟都跟我娘说了什么,能让她哭成这样?” 那老道说道:“仪宾大人,我没记错的话,沈如风的妻子、你的亲生母亲,应该是毒门四君子之一杜南山的独生女儿杜云君吧?” “我亲娘不在人世。现在我娘是我认的义母,但这和你无关。” “大有关系,”那老道毫不客气地说道,“我的徒儿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现在他回家了,却发现你住在他家里,取代了他的位置。” 一时间,南宫秋怀疑沈若寥是不是灵魂出窍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竟然毫无反应,既没有吐一个字,发一声,也不曾动上一动,甚至没有一个表情,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许久,他才终于轻轻动了动嘴唇,有些含糊地问道:“你说什么?” 那老道指着自己的徒弟,说道:“他姓洪,单名一个江字;十二年前,他才八岁的时候,我收他为徒,把他带到昆仑山中,教他武功和读书。现在他回家了。你打算怎么办?” 沈若寥又发了半晌呆,突然心里猛地一惊,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看向吕姜,吕姜正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个和自己作对的英俊少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需要她再吐一个字,一切都已经表现得如此直白,胜过所有语言。 这个少年,原来就是那个洪江,他一直记得的洪江,他也一直忘却了的洪江。难怪第一次见到他时,感觉竟然是那么令人惊讶的熟悉和亲切。他和娘亲长得很像,完全继承了娘亲的美貌,并且要更加完美得多。 ——他的娘亲,不是我的—— 沈若寥低声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那老道说道:“我的名字,按理来说你应该并不陌生。毒门四君子,三个尚在人世,大师兄是燕王身边的姚大人,三师弟是你外公。我就是谭无影。” 沈若寥又吃了一大惊:“您就是……我外公的二师兄,谭……老前辈?” 谭无影冷淡地说道:“老前辈不敢当。而且,我们师兄弟三人已经分别了二十多年,我很久都没回庐山了。” 谭无影便是毒门四君子中杜石裂的二徒弟,姚表的二师弟,杜南山的二师哥。此人有一副出了名的倔犟脾气。他一旦认准了什么事,立刻就会去做;而一旦想做什么事,九头牛拉不回,如果有人胆敢拦他的道,他管教那人吃不了兜着走。还在庐山养心院从师学医的时候,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儿拔来一些新奇的草药,坚信无毒,非要尝一尝,被三师弟杜南山看见,劝他不住,就去找大师哥姚表。姚表苦劝无果,只好请出师父杜石裂。杜石裂百般劝阻,他反而变得愈加顽固,最后,竟然气得把那草药放入汤锅中,不但自己终于得偿心愿,还让其他所有人都喝下肚去,害得整个养心院闹了两天腹泻。从那以后,不光杜南山和姚表,连杜石裂都怕了他,事事不敢与他对抗,纵然要劝阻他什么,也绞尽脑汁,委婉曲言,一定须得先夸他这样做甚好,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什么,或者有什么别的办法会更好——才能说得他高兴,最终听话。 不过,谭无影确实是个心地善良,行为端正的人,言出必信,责任感强,对自己所犯的错误,一定会当面承认,并且真心悔过,很有大丈夫气概。就在那次草药事件中,他看到自己一时冲动,不但让师父和师哥师弟受罪,还牵连了完全无辜的师娘、师嫂、师弟媳和两个师侄,特别是师弟的宝贝女儿杜云君,害得小姑娘连续一个月心慌气虚,脸色苍白,纤弱不堪。他当即后悔不已,跪在师父师弟面前痛心悔过,后经数月潜心钻研,将那罪魁祸首的新草药和其他药材一起制成一种全新的治痛风的灵丹,受到师父褒奖。他对自己的倔犟冲动造成的错误每每如此补偿,成就颇大;却总也吸收不了教训,下一次犟脾气上来的时候,还会继续不停犯下新的错误。然而,金无足赤,瑕不掩瑜;谭无影还是和师父杜石裂、师哥姚表以及师弟杜南山一起,当之无愧地得到了毒门四君子的美名,享誉天下。 沈若寥淡淡一笑:“又是一个君子大人;好一个毒门四君子啊。您和您的大师哥,果然是同出一门,如此相像。沈若寥领教了。” 谭无影微微一愣,没有听懂他的话,或是没有料到,问道:“什么?” 沈若寥望着洪江,微笑道:“你终于回家了,我很高兴,娘亲——不,姑姑天天都念叨你,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你稍等片刻,我和秋儿进去收拾一下,东西太多;收拾完了我们就走。” 洪江脸红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让你们走,我就是——”他有些束手无策。 沈若寥道:“我们不走,你住哪儿?——你别着急,保证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就离开。” “可是,——这大半夜的,你们去哪儿?” 沈若寥想了一想。 “这就不劳烦您操心了吧?”他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却又咄咄逼人。“堂堂郡主和仪宾还怕没地儿去?” 他回过头,看着南宫秋,温柔地一笑,轻轻说道:“秋儿,咱们去收拾东西吧。别害怕,有我在。” 他拉起南宫秋,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人一言不发,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 吕姜却在这时冲进屋来,拉住他,大哭起来:“寥儿,你不要走,你不要生气,咱们好好商量啊……” 沈若寥笑道:“我没生气,瞧把您吓的。我本来就该走的。” “不要,你不要走,你这大半夜的去哪儿啊……寥儿,你不要走……” 沈若寥道:“我有地方去,实在不行,我们总能去找王爷吧?——姑姑,您就别为我操心了。” 吕姜拉着他,伤心地喊道:“你说什么?寥儿,你怎么不叫娘了?我是你娘亲啊,你怎么喊起姑姑来了,你糊涂了?你恨我是不是?” 沈若寥无计可施,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东西,看着吕姜道: “姑姑,您待我胜似我的亲娘,我欠您这份恩情,这辈子不会忘,将来会偿还的。现在,洪江兄弟已经回家了,他才是您真正的儿子,他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我只是替他暂时扮演一下这个角色,现在应该把一切都归还给他,我应该离开这儿,去找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位置。您怎么会觉得我恨您呢?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吕姜道:“寥儿,可是你已经是娘的孩子了,你是娘心头的肉,娘现在不能没有你,你走了让娘怎么办啊?” 沈若寥道:“姑姑,这话您不该跟我说,洪江兄弟在外面站着呢。” “寥儿,”吕姜抱住他,哭道:“我求你了,你不要走。你是娘的孩子,你不要走,娘不能让你走啊……” 沈若寥再也受不了了。他搂住吕姜,轻声说道:“娘,我有什么办法?洪江兄弟已经回来了,这个位置天生是属于他的,我没有资格抢占属于他的位置啊。” 洪江却在此时无声无息地出现,默默地站在门口,望着眼前的一切。 吕姜看到他,松开沈若寥,目光在两个人脸上看来看去,哀求道: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同时留下呢?——江儿,你不在的时候,寥儿就像亲生儿子一样孝敬我,他也是娘的好儿子,你们可以做好兄弟啊,你非要让他走不可吗?” 洪江摇头道:“我没说我要让他走,我只是没想到……” 沈若寥道:“算了,我还是走吧,家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哪儿能装得了这么多人啊。” 洪江道:“没事没事,你不用动的,你看你这么多东西,又有郡主在身边,搬家多麻烦啊。还是我走吧,反正我来去一身轻,昨儿晚上我也是和师父住的客栈嘛。” “江儿,你要走吗?”吕姜揪心地问道,泪水汤汤而下。“你们非得这样不可吗,一个留下,另一个就一定要走?” 洪江忙道:“不是那意思;娘,我是说,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先不动了,哪儿有让人深更半夜搬家的道理。我先和师父回客栈,我们明天再商量。你看呢,若寥?” 他喊得倒亲热。沈若寥淡淡问道: “尊师愿意吗?” 洪江道:“这是我家事,我师父他不管。” 你家事——看来是没我事了,你是不会容许我存在于这个家中,绝对不会让我插足了。 他冷冰冰说道:“你太客气了。如果不方便,我们立刻就能走。这些东西马上就能收拾好。你也不用为我们的去处担心。” “寥儿,你别走……”吕姜微弱地哀求道。 洪江犹豫地望了一眼吕姜,又看了看南宫秋。 最终他说道:“算了,还是我走吧;外面那么冷,郡主殿下着了凉可不好办了。我们明天再商量吧。” 他转身走出去,跟等在外面的谭无影一起,二话不说离开了洪家酒店。 接下来,沈若寥和南宫秋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来安慰吕姜。 第三十章 周公吐脯 洪江和谭无影却再没有出现。一连几天,吕姜在洪家酒店门口望眼欲穿,没有丝毫音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若寥和南宫秋于是也就一直没有搬家,在洪家酒店继续住下去,并且比以前多了一项艰巨的安慰吕姜的任务。 很快,建文元年的一月匆匆流过,建文皇帝朱允炆已经在应天皇宫奉天大殿、太庙以及城外的太祖高皇帝孝陵举行过祭祀大典。进入二月,他又一次在奉天大殿举行典礼,追尊皇考、已故皇太子朱标为孝康皇帝,庙号兴宗;追尊太子正妃、开平王常遇春的女儿常妃为孝康皇后;尊太子次妃、自己的母后吕妃为皇太后;册封自己的妻子、原皇太孙妃马氏为皇后;封皇弟朱允熥为吴王,朱允熞为衡王,朱允熙为徐王;立自己的四岁的长子朱文奎为皇太子。 一个春风料峭的清晨,燕王朱棣带着沈若寥,悄悄地出了北平正阳门,两座飞骑向应天京城驰去。 第二日傍晚,他们进入了济南府,依照朱棣的意思,径直寻到铁铉家来。 铁铉照例是不在家,依然在公府忙碌。铁夫人差了一个仆人飞奔到府院,把燕王殿下驾到的消息报告给铁铉,后者大吃一惊,立刻赶回家来。 朱棣和铁铉的交情果然非比寻常。迎接远道而来的亲王殿下,铁铉的欢迎仪式却像最普通的知心朋友一样简单而真挚,命妻女准备了一桌最为家常的菜,上街打了两壶好酒,和燕王殿下、承安仪宾一起坐下来开怀畅饮,毫不拘束地谈笑风生。对于奔波了两天的朱棣和沈若寥来说,只觉得香椿炒鸡蛋、小葱拌豆腐比起王宫御厨做的焖炉烤鸭来要清爽可口得多。 朱棣口称鼎石贤弟,频频与铁铉交杯,故交久别重逢,没有丝毫亲王的架子。他告诉铁铉自己此行是去京师朝见天子,并且特意只带了承安仪宾一人,以表诚意。铁铉称赞了燕王一番,又大大赞扬了沈若寥,紧接着便开始极度热情地赞颂当今天子的仁义文德,以及当朝几个有名的文官,除了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之外,还有吏部侍郎、洪武十八年的榜眼练子宁,户部侍郎卓敬,礼部尚书陈迪,礼部侍郎、洪武二十四年的状元黄观,刑部侍郎暴昭,太常寺少卿廖升等人,都是十分难得的人才,燕王殿下此去京师,假如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四处走访,结交认识一下这些人才。 朱棣笑道:“孤也正有此意,练子宁、卓敬、陈迪这些大才子,孤也是久闻其名了。” 铁铉道:“天子面前,不仅仅有如此众多才华横溢的文臣,英勇盖世的武将也是一样精英荟萃。像长兴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等等这样高皇帝身边的元功宿将自不必说;更有中山王徐达长子、魏国公徐辉祖为中军大都督,三子徐膺绪为中军都督佥事,四子徐增寿为中军左都督,——王妃娘娘的娘家人,殿下想必比铁某更清楚;岐阳王李文忠长子、曹国公李景隆为左军大都督,次子李增枝为前军左都督;黔宁王沐英次子沐晟为后军左都督;还有太祖高皇帝最英武的养子平安为右军都督佥事。还有何福、顾成等一大批战功卓越的将领忠心耿耿。所以,有人曾经暗中批评当今天子只是一介书生,朝中官员组成的是一个秀才朝廷,完全是大错特错了。” 朱棣微笑道:“那是当然;不光这些文臣武将,更有文韬武略如同铁鼎石者,堪当朝廷鼎石栋梁,大明中流砥柱。当今天子有如此好福气,都是父皇的遗泽啊。” 铁铉笑道:“殿下抬举铁某了。我只是个小小参政,谈得上什么文韬武略,中流砥柱更是不敢当啊。铁某愚钝,能有今日,全赖高皇帝和当今圣上的栽培,不敢不尽人臣之力以报天子。如果我有燕王殿下一般的才能和气概,必将毕生心血倾注到尽忠朝廷上来,鞠躬尽瘁辅佐天子,定能再造盛世,成大明千秋万岁之业,这样,才能不负太祖高皇帝的厚望,无愧这一片社稷江山啊。” 朱棣叹道:“鼎石此言讲得甚好。今上是孤的亲侄儿,虽然勤政爱民,兢兢业业,但毕竟年轻,经验不足,孤早有心做周公辅佐成王,实现父皇未竟之理想。无奈天子周围愚臣甚多,朝廷民间谗言四溢,蒙惑了圣听,以致今日大力削藩之举,实在令人痛心,也让孤朝夕惴惴,惟恐命将不保啊。” 铁铉真诚地说道:“殿下可知,‘试玉当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只要殿下诚心诚意,尽忠尽力辅佐天子,毕恭毕敬,谨小慎微,流言自会随着时间一起消逝,殿下终将得天子倚重,得天下人心。要想经受住烈火的考验,那就只有做真金。” 朱棣深为感动,淡淡笑道:“鼎石一席话,可驱散了孤心头积年累月恐惧的阴云了。大明有你这样真金白玉的忠臣俊杰,是江山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幸。为我大明,孤敬你一杯!” 他举起杯来。铁铉微微一怔,也举杯道: “铁铉受宠若惊。这一杯,还是由我来敬殿下吧,庆贺我大明天子有了比周公更加杰出的忠臣在身边相佐。比起殿下来,铁某犹如沧海一粟,如何堪当殿下敬酒?等到有朝一日,我铁铉终于对得起‘鼎石’二字,无愧高皇帝之时,再受了殿下这杯酒也不迟。” 朱棣推辞道:“你受不起,你道孤受得起?不可不可,孤面对铁鼎石,只觉得心里惭愧,贵为最年长的亲王,却一直碍于人言可畏,不能像你一样坦坦荡荡地为国家尽心尽力。这杯酒,还是孤敬你为好。” 两个人推来推去;沈若寥看不下去,举起杯来,说道: “一个是周公,一个是魏徵,两位都不要再谦让了,这一杯,就让沈若寥来敬王爷和鼎石兄好了。在你们面前,我才是真正的自惭形秽呢。” 朱棣笑道:“曾经的侍马奴隶,世人不齿的贱民,后来却成长为天下闻名、举国倾慕的大司马大将军——孤时常觉得,你的人生轨迹,正一步步地向卫青靠近。你有什么可自惭形秽的?” 沈若寥调侃道:“王爷,卫青可还有个卫子夫姐姐呢。” “他还是平阳公主的驸马爷呢。唐代也出了一个平阳驸马柴嗣昌,同样青史垂名。”铁铉笑道,“你不也是承安郡主的仪宾郎吗?郡主虽然不是公主,在燕王殿下的提携下,你一定有机会建立和卫青柴绍一样的功业。有周公,有卫青,朝中魏徵又比比皆是,我铁铉也无足轻重了,为了大明盛世的到来,干杯!” “说得好,”朱棣开怀大笑道,“武有卫青,文有魏徵,为了大明盛世,干杯!” 三个人将剩下的酒饮得干干净净。沈若寥放下酒杯,对铁铉笑道: “鼎石兄,令嫒在外面窗下冻得够呛,能不能麻烦她为我们续一壶茶?” 铁铉闻言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向门口一看,却见到铁柳满脸通红,不知是冻得还是羞得,有些窘迫地走进来,问沈若寥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窗下?” 沈若寥忍俊不禁:“柳姑娘刚刚不是还打了个喷嚏吗?我还一直奇怪你为什么不进来呢。” 铁铉板起脸来训道:“女孩子家的,一点儿规矩不懂,在外面偷听像什么话?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啊?” 铁柳听出父亲口气中装模作样的严厉和掩饰不住的疼爱,不由松了口气,眼见燕王在座,不好意思撒娇,便低声说道: “柳儿只是好奇,再说,爹爹和别人谈国家大事,从来不让柳儿听,我只好偷听了。” 朱棣开了口,微笑地问铁铉道:“鼎石贤弟,这是柳儿?我怎么都认不出来了。上次我来的时候,她好像还是个小娃娃,只有这么高,这才几年没见,现在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出落得又漂亮又大方,和她母亲一样是个大美人。” 铁铉听到燕王夸奖自己的爱女,笑道:“殿下可别抬举她。这丫头被我宠坏了,任性胡闹,不懂规矩,浑身鬼心眼,谁要夸她两句,不但不识抬举,还蹬鼻子上脸。” 铁柳埋怨地瞟了父亲一眼,怪爹爹说话不留情面。朱棣笑道: “柳儿聪明伶俐,而且对国家大事这么感兴趣,和一般的女孩子可是不一样。一看她眼眉就知道她性格保准和你一样,太平之时可为民众表率,一旦国家有难,则一定是个响当当的鼎石人物。她继承了你和夫人双方的所有优点呢。” 铁铉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大女儿,此刻得到燕王如此夸赞,自然是心花怒放。他吩咐女儿下去续茶,等她带着茶壶回来时,则同意了朱棣的建议,让铁柳也在桌边坐下,三个人继续谈天说地,铁柳在一旁听得入神,间或地插一两句嘴,问个问题。 在铁铉家心旷神怡地住了一晚,朱棣和沈若寥都感觉宾至如归。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告辞了铁府,离开济南,继续向南赶路。 第三十一章 进京朝觐 三天之后,沈若寥人生第二次进入了应天京城高大雄伟固若金汤的城墙之中。时候已是正午。朱棣带着他直扑皇宫,两个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承天门下,下了马。朱棣昂首阔步就向外五龙桥走去。 守卫的御林军见二人来势汹汹,立刻一队士兵就横插过来,拦在桥前,厉声喝道: “什么人?” 朱棣亮开他低浑的声音,从容地说道:“燕王朱棣,携承安仪宾沈若寥,特来朝贺天子。” 守卫的御林军集体呆若木鸡地望着他俩,还没有从刚刚听到的那个晴天惊雷的名字中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人身着平淡无奇的便装,然而却绝没有哪个一般人物,敢如此气势汹汹地闯到王宫面前,径直就向里面走,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容侵犯的尊贵与威仪,虽然也平视对方回答问话,却明显没有看着他们,而当他们只是草芥石子,目光已经穿透了承天门下两排御林军,穿透了端门和午门的守卫士兵,直跃上了金銮大殿最高处的龙椅。 士兵们回过神来,立刻派了一个人冲进皇城去报告;与此同时,自动让开一条路,请朱棣和沈若寥进去,没有人敢质疑燕王殿下的身份,也没有人敢拦下二人身上的佩剑。 朱允炆正和往常一样坐在文渊阁里看书,突然接到飞报燕王殿下入宫朝见,大惊失色,就从龙椅上跌了下来。他爬起来,慌忙下旨移驾谨身殿,同时传令文武百官速至谨身殿朝见,紧接着,来不及整理摔歪的皇冠,立刻带着几个近身文臣,心急火燎地赶到谨身殿来。 朱棣却并不慌张,带着沈若寥悠闲地在皇宫中漫步,一面指着被高高的红墙严严实实遮蔽起来的太庙、社稷坛,对沈若寥道: “什么时候,你也陪我到这里面走一趟,拜祭一下。不许人奔丧,连个祭祀大典也不请亲王参加。他这是自己授人以柄。” 进了午门,过了内五龙桥,朱棣停下来,眺望了一下金碧辉煌的奉天大殿。 他问沈若寥道:“上一次你来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见的天子?” 沈若寥答道:“武英殿。” “这一次,咱们应该去谨身殿。”朱棣说道,“不过,时间还早。咱们就在这奉天大殿前停留一会儿吧。建文刚刚一定在文渊阁看书,文武百官们应急召入宫,现在也都还来不及赶到。咱们直接去谨身殿,就成了喧宾夺主,抢朝廷的风头,话说出去不好听。” “王爷,”沈若寥忍不住道,“可是,真正的主人是谁呢?” 朱棣皱起眉头,微笑地瞟了他一眼。 “这是在应天皇宫,可不是北平孤的王宫,你管着点儿自己的嘴巴。” 他向东眺望了一下,给沈若寥指点了一下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的方向,简单讲了讲御苑与东西六宫的布局,然后又指了指文华殿和文渊阁。 “孤离开这皇宫,已经十八年了。对孤来说,它丝毫没变,却也变得天翻地覆。”燕王的目光遥望着乾清宫,变得有些迷离。“若寥,曾经你出生长大的温暖的家,一夜之间成了一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冰冷刺骨的天上庙宇。曾经供你撒娇耍赖肆意打滚的父亲的座椅,如今必须以三跪九拜之礼匍匐其下,不论上面坐的究竟是谁,有人还是没人。谁个平民百姓的正常家庭会是这样?”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声答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苦;非常之苦,也未必不是非常之福。” 朱棣饶有兴趣地转过头来,凝视了他少许,挖苦道:“你是在拍孤的马屁,还是在吹你自己的牛皮?” 沈若寥苦笑道:“王爷,只怕比这俩都不如;我是想说您身在福中不知福。” 燕王微微一愣,龙眉微蹙,却忍不住无奈地摇头哈哈笑了起来。 “浑小子;我要是你爹,我也得天天打你;自找苦吃。——走吧,咱们现在去谨身殿。既不能抢风头,也不能让天子等咱们。时间差不多了。” 两个人穿过文楼,过了中左门,绕过华盖殿,来到谨身殿前。文武百官已经侯在里面。建文天子刚刚驾到,从后门进了大殿,落座甫毕,便急传召燕王和承安仪宾入殿。 朱棣看也不看四周和门口的士兵一眼,带着飞日宝剑,和身后同样带着秋风的沈若寥,径直上了高高的台阶,走进大殿中。 沈若寥还是第一次进这谨身殿,比武英殿要大得多,两旁站满了文臣武将,走到靠前的位置,他才看见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他只认得这三个人。 朱允炆坐在前面高高的陛阶之上金色的龙椅中,穿着他那身宽大的龙袍,带着黑色的善翼冠,小心翼翼地望着走到面前的燕王四皇叔,浑身微微发抖。 出乎所有人意料,朱棣走到阶前,跪下身来,叩首高声呼道: “天子在上,罪臣朱棣特来领死谢恩。” 众人吃了一惊。沈若寥也有些惊诧地望着朱棣。朱允炆愣了一愣,问道: “四皇叔何出此言?” “塞王重兵在握,妄行不法,藐视朝廷,反心昭然。”朱棣趴在地上说道,“如此罪名,岂有不杀之理。何苦劳烦天子再派曹国公的大军,千里迢迢兴师动众赶到北平去逮捕我呢。只求陛下念在太祖高皇帝份上,念在臣与兴宗皇帝是同母兄弟份上,留我一个全尸,放过我妻女家小。” 朱允炆听到燕王这样说,心里又慌又虚,说道:“四皇叔误会了;朕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五皇叔周王的事情,朕也给四皇叔写信解释过,五皇叔的过错是五皇叔一人的,和其他的叔叔们无关,请四皇叔放宽心。” 朱棣道:“也许陛下没有这个念头;奈何不得很多人暗地里有如此想法,认为一年之内,北方必有兵起,燕王必将造反作乱。与其顶着这般大逆不道的千古恶名,倒不如索性死了干净。请陛下撤了燕藩,赐朱棣一死。” 朱允炆面色苍白,说道:“四皇叔多心了,这些流言蜚语,朕也的确有所耳闻,但是朕心里清楚四皇叔对朝廷的忠心,朕知道四皇叔是清白的。四皇叔千万不要把小人的谗言往心里去。” 皇帝此言出口,廷上立着的文武百官顿时个个变色;几乎每个人都向天子进言过燕王有反心,请圣上明察,早作决断;此时此刻,皇帝却亲口对燕王说,这些都是小人的谗言。不论天子此言是否是迫于形势,对燕王虚与委蛇,这帮文臣武将心里听了都实在不是滋味。 朱棣听到天子这样说,立刻叩首山呼道: “陛下如此英明,微臣也就安心了。臣感激涕零,叩谢陛下圣恩。不过人言可畏,为表诚心,臣奏请陛下,允许臣将手下三护卫亲军交还朝廷,请陛下恩准。” 廷上立刻腾升起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沈若寥有些紧张地望着朱允炆。燕王对手下军队爱护得不得了,像眼珠子一样倍加珍惜,这是路人皆知的事实。他心里清楚,燕王这一句话不过是欲擒故纵,主动示弱于朝廷。然而朱允炆一旦顺水推舟,真的就收回了这三个护卫,燕王岂不成了自投罗网的大白痴了。 不过,他显然是低估了朱允炆的仁慈心肠。年轻的天子听到皇叔如此请求,大为震惊,立刻说道: “四皇叔说笑了,此事万万不可。四皇叔身处北方要塞,身边一共就这三个护卫,如果交给朝廷,皇叔的安全谁来保卫?” 朱棣从容说道:“陛下费心了。北平周围常年有重兵守备,燕王府三支护卫本来也没什么必要。” 兵部尚书齐泰此时站了出来,奏道: “启奏陛下,除了燕王殿下护卫亲军三卫之外,北平都司辖内尚有大兴、永清、济州、济阳、彭城、通州、密云、延庆、真定、永平、大宁、遵化、居庸关、山海关、营州、宽河、兴州等二十几卫,西面很近的山西都司又有太原诸卫。即便收回燕山三卫亲军,这些也足可以确保王府的安全守卫。” 方孝孺也站出来说道:“陛下,现在燕王殿下诚心交回护卫亲军,是向天下表明他忠于天子的心意,陛下请成全燕王殿下这番好意,允诺了殿下的请求吧。” 朱允炆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四皇叔丹心可表,朕也不能做寡义薄情之人。四皇叔的心意朕领了,亲王手下不可无亲军,燕山三护卫,还是继续留在四皇叔身边吧。” 朱棣道:“陛下,藩王手握兵权,才是一切流言和猜忌的根源。臣宁可不要这个兵权,也不愿背上心怀叵测、觊觎皇位的帽子。还请陛下成全。”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一班文臣都齐声奏道: “请陛下成全。” 朱允炆却痛苦而惭愧地说道: “四皇叔忠心耿耿,克己奉公,根本就是毫无二心,都是奸邪之人散布流言,陷害忠良,离间我和四皇叔的骨肉亲情,把四皇叔逼到这个份上,实在太过分了。朕绝对不能收回皇叔的三卫亲军,朕理解皇叔的心情,绝对相信皇叔的清白和忠心,请皇叔安心。” 方孝孺有些着急,拜道:“陛下,燕王殿下主动交出军队,也是为其他的藩王做出榜样,可以告诫他们勿以兵权自重,无视朝廷法度。燕王此举,有周公辅成王美意,陛下何必要推辞拒绝呢?” 朱允炆固执地摇头道:“方先生不要再说了。先生不也常常教育朕,为人君者当以宽仁得天下。四皇叔对朕一片忠心,朕反而要夺他的兵权,这岂是仁君所为。四皇叔坐藩北平,鼓励垦荒,扶持农桑水利,大兴学校,广赈流民,将北平治理得欣欣向荣,军民归心。北平又是北部边塞军事重镇,这么多年来全赖四皇叔镇守北平,大明北部边疆才能免除忧患。朕如果连他的护卫亲军都夺走,朕将无颜面对北平百姓,无颜面对太祖高皇帝,无颜面对祖宗社稷,天下苍生。至于流言蜚语,朕不会理会,四皇叔也千万不要上心。” 几个文臣见劝说无望,只得退回列中。 这时,站在武臣列中一人却横跨出列,朗声说道: “陛下仁爱,臣有一策,既可成全燕王殿下美意,也可成全陛下宽仁之心。” 此人原来正站在武臣列首,大约四十出头,生得高大挺拔,英俊刚毅,沉静端庄,只是弓身站在廷前,抬起眼来瞟了燕王和沈若寥一眼,沈若寥便觉得心中一凛,那目光坦荡无畏,深邃坚毅,蕴含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威仪。 朱允炆见他出列,微微一愣,轻声问道: “魏国公大人有何良策?” 原来此人就是魏国公徐辉祖,中山王徐达长子,燕王妃的长兄。难怪站在武臣列首,更难怪身上一股卓越的大将之风,虽然只是静立在原地,弓身与天子对话,那种无可匹敌的从容和睿智还是让沈若寥只是一眼便肃然起敬。 徐辉祖不慌不忙地答道:“燕王殿下贵为亲王,身边有亲军护卫必不可少。殿下愿替朝廷分忧,大可不必交出全部护卫亲军,只将手下得力战将调至朝廷军中,归朝廷所辖,也可将一部分亲军调离北平,守备他卫。这样,一方面殿下等于将一部分兵权交给朝廷,可成殿下忠心不二之名。另一方面,燕山三护卫军的骁勇善战天下皆知,若抽出一部分调至他卫,则可大大补充和提升其他卫所的战斗力,也免得朝廷军队实力产生地域上的失衡。殿下留下一部分守卫王府必要的兵力,万岁也可以放心,没有人能说万岁此举不够宽厚。” 他刚说完,朱棣便立刻接道: “魏国公大人此计甚妙,可谓两全其美。请陛下恩准。” 其他文武百官纷纷应和,都道魏国公这是万全之策。沈若寥在边上冷眼看着,暗自揣度燕王恭敬谦和的表情之下究竟掩藏了怎样咬牙切齿的真实心情,不由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好笑。 朱允炆迟疑地望了望百官,望了望朱棣。朱棣虽然跪在地上,却腰杆笔挺,抬头直视着天子,朱允炆碰上他的目光,顿时面红耳赤。他转过头去,看着徐辉祖道: “既如此,那就烦请徐爱卿和四皇叔共同安排相关事宜;抽调哪一部分护卫,哪些将领,分别调往何处,悉交由徐爱卿与四皇叔决定,不必再向朕请示。” 两个人答道:“臣遵旨。” 朱允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轻吁了口气,问朱棣道: “四皇叔请平身吧。四皇叔上次来信说,身体有些微恙,不知现在好些了否?” 朱棣站起来,从容微笑道:“承蒙万岁惦记;臣年前偶感风寒,加上念子心切,所以卧榻休养了几日,现在已经痊愈了。请陛下放心。” 朱允炆道:“四皇叔请勿担心。朕生怕三个弟弟不习惯这边的生活,天天嘱咐手下朝夕侍奉,不得有丝毫怠慢。三个弟弟就住在宫里,四皇叔现在就可以去看望他们。” 朱棣却不着急,而是微笑道:“启奏陛下,臣此来应天,有三件要务在身。一是向陛下请罪,二是按制向陛下朝贺,三是拜谒孝陵。三个犬子有陛下关照,臣自然是一百个放心,他们要忙于学业的话,臣不见也可以。” 朱允炆道:“四皇叔这三件事,前两件其实都完全可以不必要。四皇叔是朝廷功臣,有功无罪。我们又是一家人,不必谈什么朝贺这类见外的话。第三件事,孝陵规制齐备,四皇叔可以随时去拜谒。” 朱棣叩首道:“谢陛下恩准。先帝驾崩,身为最长子,却不能入京奔丧,臣只能隔江拜祭,实在是大不孝。” 说着,他竟有些哽咽起来。朱允炆大受感动,心里更加惭愧不自在起来,慌忙安慰道: “四皇叔如此自责,是置朕于何地啊。朕本不想把四皇叔拦在江北,无奈皇祖考遗诏如此,朕实在是没办法。现在丧期已过,四皇叔拜谒孝陵自然是理所当然,四皇叔选定日子之后,朕自当陪四皇叔一同往祭。” 朱棣目的已经达到,沉重地叹了口气,哽咽道:“陛下恕罪,臣决没有怪罪陛下的意思。臣想用三天的时间来准备,第四天带三个儿子一同拜祭孝陵,不知可否?” 朱允炆道:“自然是没问题。黄爱卿,朕三天后陪四皇叔和三个弟弟一同拜祭孝陵,太常寺的准备工作,烦劳爱卿费心了。” 黄子澄应道:“臣遵旨;请陛下放心。” 朱允炆终于把注意力转到沈若寥身上,问道: “这位可就是四皇叔新册封的承安郡主妹妹的仪宾郎?” 朱棣答道:“正是。陛下应该已经见过他了。” 朱允炆道:“朕见过。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燕府仪宾,是方先生向朕举荐他文武双全。仪宾郎一表人才,四皇叔身边有如此能人,朕也放心了。” 百官散后,朱允炆特意留下了方孝孺、徐辉祖二人,陪燕王朱棣一起聊了一会儿家常,让魏国公和自己的亲王妹夫叙叙旧,同时也让方孝孺通报一下三个王子的学业进展。 离开皇宫,燕王和承安仪宾回到下榻的王府来,发现天子已经派人将一切安排妥当,送来许多应侍仆从,并专门派来一队亲兵作王府守卫。等候在王府内外的众人和围观的百姓看到堂堂燕王竟然穿了一身最为平淡的便装,身边只带了承安仪宾一个人,行李基本上只有两匹马两把剑,不由得大为惊奇。 安顿下来之后,沈若寥走到燕王的厢房中来,望了望窗外庭院中的众多侍从和士兵,回过头来,对朱棣笑道: “王爷,您这回恐怕失算了。” “失算?”朱棣微笑道,“失什么算?” 沈若寥指了指窗外,道:“庭院茂盛,草木皆兵。” 朱棣淡淡笑道:“没什么大不了。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不用理他们。” “您有什么打算吗?” 朱棣道:“孤要四处走动一下,拜访许多人。魏国公、宁国大长公主,还有方正学、卓敬和练子宁。孤还打算在街头溜达溜达,暗访一下京城的百姓。都是平常之事,本来也不需要躲躲藏藏的。” “什么时候去见方先生他们?” “不着急;等谒完孝陵,第二天去见方正学和卓惟恭,第三天见魏国公和宁国公主,第四天去见练子宁。然后我们就启程回北平。” “回北平?三个王子呢?” 朱棣笑道:“在京师好好读书,着什么急。” 沈若寥关上窗户,低声问道:“您不把他们带回家吗?王爷,我还以为您此行的目的就是接他们回家呢。” 朱棣道:“你想得容易;我要是专程来接他们回家,那我和你,还有三个王子,一个也别想再出得去这京城。” 沈若寥想了想。 “王爷,那岂不是说,我们这次来京师,除了白白把自己手中的兵权交给了朝廷以外,没什么别的成就?” 朱棣微笑了。“我们进了京师,进了皇宫,顺利地朝见了天子,拜谒了皇陵,并且顺利地离开京师,平平安安地回到北平,这才是最大的成就。只要我们能毫发无伤地到家,后面的一切事情,可以说基本上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至于兵权——朝廷本来就是要削我的护卫,与其让建文来决定如何削法,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我自己手中,和朝廷讨价还价。” 沈若寥恍然大悟:“王爷,此行深入虎穴,是一部险棋。燕山三护卫亲军,甚至王爷和三个王子的性命——这绝对是一场豪赌。没有足够的胆识魄力,谁也不敢下这样的注。” 朱棣笑道:“说得忒夸张;没有八分把握的事,孤从来不会轻易走子。所谓胆识和魄力,从来不曾用来描述赌徒,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胆识和魄力完全是建立在知己知彼的清醒认识之上;而赌徒的勇猛从来只是因为发昏。” 沈若寥道:“那您还打算去看望三个王子吗?” 朱棣想了想。 “拜谒孝陵的时候,应该会有他们随行。不过如果有可能,我想尽量私下里见他们一面,总有两句话要嘱咐嘱咐。但这要看机会,没有机会的话,不见也罢。我们此行的任务,就是打昏了朝廷的脑袋之后,安然无恙地回家。只有孤平安回到北平,三个王子才有可能一样平安离开京师,回到北平。你明白吗?” 沈若寥点了点头。“应该会有机会;三个王子现在肯定也在想办法见到您。世子殿下沉静机智,为人谨慎;二殿下勇武过人,胆识超群,而且似乎在这京城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人脉。就算我们不想办法,他们也一定会找到您的。” 朱棣道:“我不担没用的心。他们也都这么大的人了,炽儿比你还大,已经做了父亲,要是还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让我这做父亲的再为他们操心,也太不像话。兄弟三个合起来,要是连那个书呆子皇帝哥哥都算计不过,我这个父亲不要他们也罢。” 沈若寥听得心里一阵冰凉。他转移话题道: “王爷,我们去见方先生、魏国公和大长公主,还有卓侍郎、练侍郎和郭侍郎,您打算准备什么礼物吗?” 朱棣道:“你认识方正学,你说说看,拜访他需要带些什么礼物?” 沈若寥道:“如果想受到他的欢迎,彼此像个好朋友一样真诚地说话,最好是什么也别带。” 朱棣道:“临出发之前,我倒是想过,用不用带一些北平的土特产,想来想去,找不出什么合适的。面对方正学这样的人物,送礼可是门大学问,讨他欢心比登天还难,弄巧成拙却实在太容易。这种时候,女人的心思倒是往往更胜一筹。” “女人?”沈若寥纳罕地望着朱棣。 朱棣微笑道:“是王妃娘娘,她亲自为方正学准备了一样礼物,以答谢他对三个王子的辅导和指教。就在孤那个随身包裹里,回头你就知道了。” “魏国公和大长公主呢?” “魏国公就简单了,亲家人,只要不是金银珠宝,捎带个什么都是好的。给他的东西也是王妃娘娘准备的;亲妹妹嘛,当然更了解他的口味。宁国公主是我的亲妹妹,刚刚得了一个小孙子,取名梅纯,我给她带了一双小孩儿的虎头鞋,如此而已。练子宁和卓敬——” 朱棣沉思片刻。“我还没有拿定主意,所以什么也没准备。看看再说吧;实在没主意的话,一封书帖就是最好的主意,强过全天下的金银珠宝。” 沈若寥道:“咱们来的时候,到铁大人家里,王爷和铁大人交情那么深,不是也什么都没送他吗。” 朱棣点头道:“不错;卓惟恭其人和铁鼎石倒是有些相像,文人风骨,兼有习武之人的侠肝义胆,干净利落,最恶一切媚俗的人和事物。他俩和方正学倒还不太一样,他俩并不十分崇古,所以相比之下,不像方正学那般显得有些迂。” 沈若寥听到燕王批评他敬重的方先生,心里有些不舒服。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方孝孺确实是有些迂,自己也能感觉到。而且事实上,他也发现自己相比之下,更欣赏和爱慕铁铉的人品性格。 想到铁铉一片赤胆丹心拥护朝廷,而自己和燕王终将辜负了铁铉的期望,从此与之成为不共戴天的死敌,他竟然有些不寒而栗。 他被朱棣打发回自己的单间里去睡觉,躺倒在床上,苦恼地思考了良久,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第三十二章 父子短聚 三天之后,沈若寥和天子朱允炆、以及燕王三子一起,跟着朱棣郑重地拜谒了孝陵。文武百官除了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之外,只有徐辉祖和徐增寿随行,因为天子认为此次拜谒乃是皇族家事,不同于即位之初的祭祀大典,不需要外人参与。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是必须到场服侍的,除此之外,魏国公兄弟则因为与皇家联姻,特别是燕王的亲家,所以圣旨才特意命令他们陪同;其中,老二徐添福早卒,老三徐膺绪恰巧练兵河南,不在京师,所以没有同行。 谒陵之后,天子又在皇宫大宴燕王,群臣在席,还特意命马皇后牵出自己四岁的皇太子来,让四皇叔给小太子出考题,对对子,逗得朱棣哈哈大笑,开心得不得了,当场摘下自己手上的玉扳指来,送给了小太子做礼物。 宴后,朱允炆却出人意料地说道,四皇叔来一次京师不容易,半年没有见三个王子,心中一定十分想念,所以今天晚上,三个王子可以出宫,和四皇叔一起住到王府去,明日再回宫。 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朱棣和三个燕王子更是吃惊。本来,父子双方都在费尽心机谋划和寻找这样的机会,却不料最终为他们提供这个机会的竟然是皇帝本人。 朱棣当即带着三个儿子拜谢天子圣恩,并郑重承诺明天一早就让三个王子回宫读书。 回到王府,五个人惊讶地发现,守卫王府的御林军和侍从们也集体奉圣旨撤离了。没有任何人再监视他们了。 朱高燧迫不及待地嚷道:“父王,趁着没人,我们现在就回家吧!” 朱棣责备地睨了他一眼。“不长脑子;到了江边就能把你抓起来,你信不信。” “小心锦衣卫,”朱高炽警惕地打开窗户,向窗下张望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上面的房檐。 沈若寥道:“殿下放心,周围连只鸟都没有。” 朱高煦不屑地嘟囔了一句:“成天提心吊胆,我都替大哥累得慌。” 朱高炽从窗口缩回身子,道:“周围没人盯着,我们更要小心谨慎。他们这是欲擒故纵,咱们绝对不能上当。” 朱高燧抱怨道:“那怎么办,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让我们回家了?” 朱高炽道:“父王一定有办法的。” 朱棣道:“为父没什么办法,想回家的话,你们自己想辙。过两天我就回北平了,不能带你们一起走。” 三个王子闻言都吃了一惊。朱高炽却很快镇定下来,说道: “这样也好;朝廷就不会拦截父王了,只要父王能顺利回到北平,后面的事就都好办了。” “那我们呢?我们是朝廷的人质啊。”朱高燧悻悻道。 朱高煦鄙夷地说道:“慌什么慌?咱哥儿仨还对付不了那个呆头皇帝?要是自己没本事逃出去,还怎么帮父王成大业?” 朱棣赞许地点点头,道:“你们明白为父的苦心就好。为父和你们母妃天天都想你们,担心得很呢。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我们全盘皆输。你们要知道厉害。都这么大人了,别老让父母给你们操心。在这边好好读书,也给我和你们母妃争口气。” 朱高煦道:“父王怎么回去呢?” 朱棣道:“怎么来,怎么回去。我到京师来朝见天子,拜谒孝陵,朝廷难道还要把我软禁起来不成?他们没理由。” “没理由不让您走,可是却有理由不让您回北平。”朱高炽道。 朱棣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朱高煦抢着说道:“父王,您知道吗,就是那个户部侍郎卓敬,昨天跟呆头皇帝进言,说要把父皇徙封到南昌去。” “什么?”朱棣心里一惊。“他还说什么了?” 朱高炽不慌不忙地说道:“父王,那卓敬是昨天晚上秘密入见天子的。他跟天子的原话是这样的:‘燕王智虑绝伦,雄才大略,酷类高帝。北平形胜地,士马精强,金、元年由兴。今宜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亦易控制。夫将萌而未动者,机也;量时而可为者,势也。势非至刚莫能断,机非至明莫能察。臣所言天下至计,愿陛下察之。’天子是其言,大加称赏。” 朱棣听得心惊肉跳,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朱高煦掩饰不住得意道:“呆头皇帝身边有个小太监已经被儿臣买通了。” 朱棣坐下来,龙眉深锁,沉思了良久。 “卓惟恭,卓惟恭,”他喃喃念道,“他有此言,其实本不奇怪。我倒差点儿忘了,还是十年前的时候,洪武二十一年,这个卓敬刚刚中了进士,高皇帝授他户科给事中的职位。他在高皇帝面前进的第一言就是亲王服饰车马当有仪制,不可与天子、太子混同。‘京师,天下视效。陛下于诸王不早辨等威,而使服饰与太子类,嫡庶相乱,尊卑无序,何以令天下?’高皇帝深以为然,说道:‘尔言是,朕虑未及此。’随即拟定了诸王舆服之制。此人向来是很有两下的,今番向建文出此徙封之计,真是无比狠毒。” “如此一来,更是要好好会会他了。”沈若寥道。 “说得不错;孤要好好会会这个卓惟恭。” 朱高燧道:“父王,要是呆头皇帝真的把您徙封到南昌去,那该怎么办?” 朱棣微笑道:“卓惟恭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明珠暗投,埋没了他。建文是不会听他的。” 朱高炽迟疑地问道:“父王,您就这么肯定?天子昨儿晚跟他密谈了很久,十分赞赏他的意见。” 朱棣道:“正因为十分赞赏,他就更不敢这么干了。建文这个人,心肠太软,懦弱不堪,而且是极端地爱惜面子。他要削我燕藩,却拐弯抹角地拿周王下手,还死活不愿用削藩这个词。派几个官员来给北平换血,就是不肯直接派兵把我抓起来。说实在的,如果一开始李九江的大军包围的就是我燕王宫,而不是周王府,那我还真没什么办法,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从此他就坐稳了江山,高枕无忧了。可是他偏偏不敢,就是害怕天下人说他打击宗室。他这个人,注定栽在他的仁义上。凡是可以釜底抽薪、一步到位的事,他都绝不敢做。” “所以,我们不就赢定了?”朱高煦欣喜地嚷道。 朱棣安静地说道:“所以,我们都可以毫发无伤地顺利回到北平家里。至于以后的输赢,那就要看老天了。” 朱高燧道:“回家后,就可以吃到母妃做的菜了。我这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没错;这鬼应天有什么好,父王,等您即了位,咱把京师迁到北平去吧。”朱高煦嚷道。 朱棣皱起眉头来:“想什么呢?这事轮得着你操心吗?为父跟这应天生活了二十一年呢。我怎么就没你们这么多牢骚?” 朱高炽终于忍不住,有些羞怯地问道:“父王,瞻基还好吧?” 瞻基就是朱高炽虚岁刚刚两岁的儿子,也是燕王朱棣的第一个孙儿,燕世子妃、张麒之女所生。朱瞻基出生前夜,燕王朱棣做了一个梦,梦中,父皇朱元璋授予自己一只大圭,上面刻着“传之子孙,永世其昌”的字样。梦醒时分,长孙朱瞻基呱呱坠地。朱棣十分高兴,觉得自己这个梦一定有特殊的寓意。朱瞻基满月的时候,朱棣看到他长得白净漂亮,目光聪慧有神,高兴地说道:“儿英气溢面,符吾梦矣。”于是对这个孙儿异常地宠爱,远远超过了对自己任何一个儿子。 此刻,长子问起自己的儿子来,朱棣想到北平白白胖胖的孙儿,就是满心欢喜,笑着问朱高炽道: “怎么,不先问问你母妃和你媳妇儿,只记得儿子啦?” 朱高炽脸红起来。朱高煦便问道: “母妃还好吗?嫂嫂也好吧?我和三弟也很想小侄子呢。” 朱棣笑道:“好得很,你们不用担心。你们母妃还是那样,精神头大得很,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似乎永远不嫌累。世子妃也不错,贤惠又能干,帮着你们母妃省了不少心。瞻基已经能完整地说话了,现在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一天到晚不消停,见了什么都要问,都要发表意见,好奇心大得很。本来,我还想给他过了两岁生日再到应天来,不过,毕竟还是这件事要紧。他这第一个生日,只能跟娘亲和奶奶还有几个姑姑一起过了。” “对了父王,”朱高煦插嘴道,“我们兄弟三个还从来没见过父王新认的承安郡主妹妹呢,就已经嫁出去了,父王怎么不早告诉我们。都不知道长什么样。若寥看上的,应该很漂亮吧?” “怎么?你们想见她?”朱棣微笑着瞟了沈若寥一眼。“问问承安仪宾答应不答应吧。为了这件事,他还差点儿跟为父拼命呢。” “王爷!”沈若寥脸上微微一红。 “对了,煦儿,”朱棣说道,“要不是若寥提醒我,我还忘了。你也不小了,等你回家后,我和母妃给你相一个好姑娘成亲如何?” 朱高煦微微一愣。他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父王,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准备起兵,起了兵之后,就是经年累月的战争,孩儿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帮助父王打天下的事业上,哪儿有那闲工夫想结婚的事啊?” “是吗?”朱棣冷笑道,“你不想?我怎么听说你这半年在皇宫里,到处拈花惹草,调戏宫女啊?” 朱高煦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好在脑子机灵,马上解释道: “孩儿那是故意耍赖皮给呆头皇帝看的,让他以为我胸无大志,对我们兄弟三个放松警惕。” 朱棣严厉地说道:“但愿你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警告你,以前的事就算了,从现在起,在宫里这段日子,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收敛着点儿,别跟在家里似的,还以为没人管你,想干吗干吗,无法无天。这可是在京城皇宫,天子一句话就能要你脑袋。就算在北平,不还有个沈若寥敢当街拦你的马吗。” 朱高煦闻言,立刻伸出手来,亲切地拍着沈若寥肩膀道: “这不一样,父王;我跟妹夫这叫天生有缘,不打不相识。要不然,父王您也不会发现还有这么个人才不是吗?” 朱棣忍不住也微笑了,说道:“总之,你们三个这些日子要特别的小心,天子越是放松你们,你们越不能大意。回家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一定要万分谨慎,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第三十三章 拜访正学 第二天一早,朱棣早早地把三个王子打发回皇宫去报到,然后带着沈若寥到方孝孺家来。 沈若寥有些担心方孝孺会不在家;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低估了燕王的头脑。朱棣早在头天宴会的时候,就向方孝孺表达了次日要登门拜访的意思。方孝孺向天子请了假,正在家中等候。 寒暄过后,两个人和方孝孺一同坐下来。朱棣便从怀里掏出一只红纸包来,说道: “离开北平之前,王妃特意托我带上这个,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到方先生手中,以答谢先生对三个犬子的辛勤指教。这也是孤的一片心意,先生如不嫌弃的话,请务必笑纳。” 方孝孺见燕王给自己送礼,还不知道是什么,心里就有些打鼓。他知道燕王并不是个媚俗之人,然而朝廷与藩王正处于对立状态,特别是善于权谋、城府极深的燕王,此时此刻给自己送礼,虽然不违礼仪,却难免有收买贿赂之嫌。他没有伸手去接,冰冷地说道: “燕王殿下客气了。下官身为翰林学士,为皇室宗族子弟教书是我的本分。殿下这又是何必呢?” 朱棣真诚地笑道:“先生误会了。朱棣此礼,绝无行贿之意。” 他将纸包打开,从里面取出来一双厚厚的百纳鞋垫,说道: “小王临行前,王妃特意花了三天时间,为先生纳了这双鞋垫。王妃说了,先生朝夕侍奉天子,日夜为国事操劳,还要同时兼顾我们的孩子们,不辞辛劳为他们教书,来往奔波于朝堂与学堂之间,脚底都不知磨出了多少泡。小王和王妃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来感谢先生,久仰先生清名,东西贵重了,怕先生不肯接受。想送几个北平特产的柿子,无奈时令不佳,没有上好的鲜货。这双鞋垫之上所有的用料,棉布是王妃平日自己纺织的,麻线也是王妃带着郡主一起搓的。炽儿喜欢园艺,在王府中种了些香草自娱自乐,小王便拔了些晒干,要王妃一并纳入鞋垫中,也算是替炽儿孝敬先生的意思。先生莫看原料粗糙,手艺拙劣,但完全是孤和王妃的一片感激之意,请先生千万不要嫌弃。” 方孝孺大为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接过鞋垫来,细细端详了一番;朴素无华,厚实而柔软,极其精致的做工,无比细密的针脚,显然徐妃在一针一线上都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他把鞋垫爱护地捧在手心里,感动地说道:“娘娘真是太费心了,方某如何担当得起?孝孺半年来辅导三位王子读书,尽力甚少,全赖三位王子自身天资聪颖,所以日有长进,孝孺其实没有丁点儿功劳。” 朱棣笑道:“先生太过谦虚了。孤和王妃的儿子,我们心里都有数。三个王子在京师期间,一定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尤其是老二和老三,恐怕让先生头痛不已。平时在王府里,教书的先生都不敢对我和王妃说实话,只是打马虎眼,拣好听的说。孤知道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三个王子有什么缺点,今日请先生畅所欲言,孤难得有如此机会从外人口中了解自己的孩子,还请先生不用顾忌孤的面子。” 方孝孺笑道:“殿下多心了。三位王子各有各的优点,都不是平凡之辈。世子殿下谦恭知礼,温文尔雅,胸怀大志,勤奋好学,孜孜不倦,更兼礼贤下士,天子、太后和文武百官都对他交口称赞。殿下和娘娘教养有方,在方某授书之前,世子殿下就已经是酷爱读书,博古通今,落笔生花,出口成章,才华横溢。方某对世子殿下,实在只有切磋的荣幸,绝无指教的资格。” “先生抬举炽儿了,”朱棣微笑道,“炽儿只不过是生性安静老实,是个规矩孝顺的好孩子而已,资质愚钝,并没有什么天分,如果再不知道刻苦努力,就更不能成器了。” 方孝孺道:“燕王殿下也是谦虚了。三个王子中,论人品德行、论举止风度、论天分资质、论才学勤奋,世子殿下都是最出色的,恐怕在所有亲王子弟当中也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朱棣道:“先生真的如此认为?看来,二王子和三王子可是给先生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啊。” 方孝孺笑道:“哪里哪里,燕王殿下多心了。二殿下机智敏锐,悟性很高,只不过,可能是因为年纪尚幼,不像他哥哥一样安静向学,总是有些贪玩,时常逃课,即便上课也总是走神,不能长久地坐着,更不愿圈在宫里,每天都会向天子要求放他出去玩一两个时辰。每次出去,又总是在第一时间就把护驾的随从甩掉,让所有人无从打探他的下落,整个皇宫人心惶惶,为他的安危担忧。除此之外,二殿下酷爱习武,更兼武艺高强,常常喜欢和天子身边的近身侍卫比武,弄得整个御林军都有些鸡犬不宁。既然时有分心,学业上自然是不能望及世子殿下的。二殿下如此年轻,三殿下就更年轻了,少年人血性方刚,又不太会自律,经常有宫女向太后和皇后娘娘报告说两位殿下举止轻薄无礼。太后和皇后娘娘向万岁说明之后,万岁爷也没有办法,只好选了两个有姿色的年轻宫女送去侍奉两位殿下,不料却被两位殿下赶了出来,说万岁在试探他们,是瞧不起他们。” 沈若寥不由在心里窃笑;如果不是因为看到燕王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会觉得这些事情更加好笑。 朱棣面容阴沉,慢慢地说道:“是这样;孤倒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方孝孺道:“殿下不必过于焦虑。年轻人自制力差是通病。至少,还有世子殿下沉静端庄,颇识大体,很为殿下争气。殿下想必早也听说过,太祖高皇帝对世子殿下也是赞赏有加。洪武二十八年的时候,世子殿下刚刚获得高皇帝册封,奉旨来到京师学习,作出过几件让高皇帝十分满意的事情。” 朱棣岂有不知,此刻却犹豫了一下,明知故问道:“孤不太了解,还请先生细说?” 方孝孺道:“先是冬日清晨,高皇帝命秦、晋、燕、周四世子分阅军队,其他三位世子都早早地阅毕归来,唯独燕世子殿下一人很迟才回到太祖面前。太祖问他缘故,他答道:‘旦寒甚,俟朝食而后阅,故后。’世子担心士兵们难以忍受早上的寒冷,宁可自己落在其他世子后面,也一定要等士兵们吃过早饭再行检阅,可见仁义是出其本心。又有一次,高皇帝命诸王世子分阅奏章,然后向他禀报奏章内容。世子殿下独独选取关系到军民百姓切身利益的事情奏闻圣上。奏章中有了错别字,世子殿下从来不说。高皇帝深感奇怪,问他是不是忽视了。世子对曰:‘不敢忽,故小过不足渎天德。’高皇帝又问他:‘尧、汤时水旱,百姓奚恃?’对曰:‘恃圣人有恤民之政。’高皇帝听了大喜,夸奖说世子殿下有君人之识。高皇帝诸孙中,除了今上,最宠爱的恐怕莫过于世子殿下了。” 朱棣沉吟道:“炽儿这孩子是忠厚有加,可惜勇武不足。煦儿则完全相反,勇武有余,却过于放纵恣肆,有时让孤和王妃也深感头痛。燧儿就更不如他的两位哥哥了。好在他们还小,也许随着年龄增长,会渐渐成熟懂事起来,能别再让父母如此操心。” 方孝孺道:“肯定会的。三位殿下都是天资聪颖过人,只要悉心调教,引导给他们正确的方向,他们都会有非常光明远大的前途。” 朱棣道:“全赖先生费心了!孤和王妃感激至极。” 方孝孺笑道:“殿下太客气了,孝孺分内之事。” 朱棣微笑道:“方先生半年以来,对孤三子已经了解颇深,因材施教,成效卓著。孤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先生能赏脸应允。” 方孝孺微微一愣,心中暗暗警惕起来,微笑道:“殿下何须客气;有何吩咐,但讲不妨。只要是下官能做到的,下官自然是乐意至极。” 朱棣道:“孤不几日后就启程离京,回北平去了,三个犬子就留在应天,跟随方先生继续学业。不过,应天毕竟不是他们的家,他们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北平,孤和王妃也年纪大了,希望孩子们都在面前陪着。炽儿的孩子还很小很小,光有母亲的照料是远远不够的,尤其孩子又是世孙,孤和王妃希望炽儿能在孩子身边,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良好的教育,尽到父亲的职责。还有,煦儿也到了成亲的年龄,孤和王妃正在为此事谋划。但是三个王子现在都不在家,所有的事情就都没法办。所以,希望三个王子能早日回家。但是,他们的学业也是至关重要,不能有一日耽搁,所以孤还希望到时候方先生能随同到北平来,一直为我三个王子教书。孤先前已经向天子表达过这样的意思,现在当面向方先生承诺,如果先生愿意赏脸,做三个王子的先生,孤将效十一弟蜀王,在府内特辟书房一间,给先生研经专用。” 沈若寥不由暗暗感叹燕王高明。明明只是想要三个儿子回家,却把话说得像是请方孝孺去北平教书。其实王爷心里,最关注的还是三个王子只要回家就好,至于方孝孺是不是跟着去北平,继续教书他都无所谓;然而王爷很清楚学业是天子和朝廷继续扣押三个王子的最好借口,所以他必须竖起这块招牌,一面感情攻势同时进行,拿出父母亲情和幼小的朱瞻基来感化方孝孺。也就是方先生;如果他面对的是天子朱允炆,沈若寥深刻怀疑那个单纯柔弱的皇帝立刻就会招架不住,全盘答应了四皇叔的请求。 方孝孺对燕王这番动听的话显然不是无动于衷。他轻轻叹了口气,用了有些同情的口吻说道: “殿下和王妃思子之心,为人父母,下官可以深切体会。不过,卑职也是无奈。天子面前,需要我时时服侍;三个王子的学业又不能半途而废。所以,下官所能想出来的办法,只能是继续委屈燕王殿下和王妃娘娘,让三位王子留在京师。孩子长大了,总要学会自立,学会离开家,完全扔掉对父母的依赖,独自打理自己的生活和学业,这样才能终成大器。以方某之愚,年轻的时候,犹且辞母抛家,独自一人投宋濂先生门下求学,数载不曾归视,为先父罹难,方才回家服丧。及丧除,便即动身复从师门,直至卒业。以三位王子的资质,若能像卑职一样静心学习,日后成就能不及我哉!殿下和王妃娘娘忍得须臾分别之苦,将来必定因此得福。” 朱棣沉思片刻,微笑道:“方先生一番肺腑之言,直教孤豁然开朗。天下一样父母心,孤和王妃为了自己的孩子,莫说是忍耐几年的孤独寂寞,就是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先生如此诚心诚意为三位王子教书,就让他们继续留在京师,直到卒业吧。有先生在,我和王妃也可以放心。” 方孝孺道:“完全可以放心。卑职必定竭忠尽力辅导三位王子的学业,为殿下分忧。至于三位王子的生活,天子日日关注,特旨宫中内侍悉心照料,殿下和王妃娘娘也完全不必担心。” 朱棣拜谢道:“既如此,孤和王妃就谢谢先生了!” 方孝孺慌忙扶起燕王来,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实在是太过客气,折煞下官了。殿下请宽心回北平吧。这双鞋垫,孝孺就腆脸收下了,恭谢燕王殿下和王妃娘娘一片挚情。” 第三十四章 小贩论政 朱棣婉言拒绝了方孝孺留下他们吃饭的美意,带着沈若寥离开方宅,转到外面的街市上来。 两个人穿着最普通的便服,在繁华热闹的集市上转来转去。朱棣随处买些小吃,坐一坐,和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两句。沈若寥陪着燕王在街上微服暗访,胡乱地四处吃东西,希望能把肚子填饱。 他们路过一个卖鸭汤粉的小贩,便在桌边坐下来,一人叫了一碗鸭汤粉。朱棣一面吃,一面说道: “嗯,好味道。若寥,你尝尝;这可是应天最有名的街头小吃了。” 那小贩大约四十年纪,笑道: “二位客官听口音是北方人吧?” 朱棣点头道:“对,我两个都是北平人。” “北平人?燕王地盘上的人啊。”那小贩叹了口气,便不再理他们。 朱棣觉得奇怪,问道:“怎么老板,好像一听我们是北平人就生气了?您以前被北平人惹过?” 那小贩耸了耸肩:“岂敢;如果有,那也是你们燕王殿下。” 沈若寥问道:“此话怎讲啊?” 那小贩道:“可不;燕王想起兵篡位,打到应天来,二位倒是可以在这边满大街抓人问问,看看有谁会说欢迎燕王殿下的。” 沈若寥看了看朱棣生气又有些无奈的神情。他皱起眉头来,难以置信地笑道: “这位大叔,话不能这么说吧。我们在北平这么多年,从来也没听说过燕王想夺位。怎么到了应天,这满城风雨都传说燕王要起兵了。朝廷从哪儿听来的谣言?” “谣言?”那小贩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这时,与他们同桌共食的一个老汉开了口,说道:“二十五年上懿文太子病薨,洪武爷就一直想立燕王为太子,天下皆知。如果不是秦、晋二王尚在,恐怕太子之位一定归了燕王。结果他没有得到,以燕王的本事,他能不怀恨在心吗。” 边上紧挨鸭汤粉摊的另一个小贩听见,多嘴道: “谁说是因为秦、晋二王?明明是因为燕王根本不是嫡出,只是个宫妃的庶子罢了。” 朱棣脸上顿时变色:“这是谁说的?” 那小贩不屑地嗤道:“怎么?你们北平人是不是还以为你们的燕王爷是孝慈高皇后的嫡子呢?谁不知道高皇后只生了太子和宁国长公主,秦晋燕周四王只不过是高皇后从宫妃身边抱走抚养的。秦王是郭宁妃的儿子,晋王是孙贵妃的儿子,燕王和周王的生母是碽妃,还是个朝*鲜女人呢。” 卖鸭汤粉的小贩按捺不住,反驳道:“我怎么听说,燕王生母是元顺帝的妃子弘吉剌氏,被洪武爷俘虏了来做了自己的妃子,根本就是蒙古人。” 朱棣没有说话;沈若寥看到他的眼神,有些心慌,生怕燕王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忙暗暗伸手在桌子下面拉了他一把,一面对那卖鸭汤粉的小贩说道: “这个说法肯定是无稽之谈。燕王现在已经有三十九岁年纪了,徐达攻克元大都是在洪武元年,就算他真将弘吉剌氏带回京师,献给高皇帝,还生了皇子,那孩子到现在顶多也是三十一二岁。” “三十一岁,三十九岁,从相貌上看来,又有多大差距?”那老汉说道,“燕王频频出塞打仗,风吹日晒,再娇贵的亲王也会在相貌上添不少沧桑痕迹。燕王完全可以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多说个十年八年,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朱棣此时冷冷开口道:“几位光天化日之下,讨论这种事情,如果高皇帝还在世的话,想来是根本不可能的吧?” 那邻居的小贩道:“这倒是真的。洪武爷还在的话,哪个活腻了敢在街上议论皇帝的家事,自找剥皮。不过,现在的天子倒是宽仁得紧,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大力削减了锦衣卫的权力,天天给这群恶狗脸色看,现在他们根本不敢抓人了。” 卖鸭汤粉的小贩道:“再说了;我们是在为天子说话嘛。锦衣卫要想抓人,应该都到北平去,满大街有得让他们抓。” 沈若寥道:“不管是不是嫡出,都是高皇帝的子嗣,无论谁即位也都还是朱家的天下,这是天子的家事,应该轮不着我们这些庶民多嘴吧?” 那老汉道:“家事?天子的家事,自然就是国家事,天下事,怎么会跟我们无关?更何况嫡庶之争,岂容他言!” 沈若寥道:“就算是吧,可是天子也不能把老老实实的藩王硬是给逼反。周王毫无过错,朝廷把他流放到云南去,未免太铁石心肠了吧?” “就冲你们北平人张口就维护燕王,就可以看出他一定有反心。”那邻居的小贩道。 “空口无凭的情况下,就是天子也无权如此削藩,这样就违反了《皇明祖训》。”朱棣冷冷道。 “空口无凭?”卖鸭汤粉的小贩叫道:“难道非得等到燕王起兵了,才叫有凭?才能削藩了?我看真该叫人把你们两个抓起来。” 他的叫声太大,一时间街上路人纷纷驻足,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沈若寥无奈地耸耸肩,说道:“您这么说不公平。您在应天,不希望应天罹兵祸,难道我们北平人就盼着燕王征兵打仗,把全城的粮食和劳力都调到战场上去吗?我们只有一座城,怎么跟朝廷几十万大军抗衡?照这样等朝廷大军攻破了北平,还不得屠城啊?我们北平如果没有燕王,全城人连饭都吃不饱。我们当然不希望朝廷削藩。你们跟应天活得舒服,生怕看到别人自在是不是?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他拉了拉燕王的袖子,道:“岳父大人,咱们走,不跟他们费那口舌。” 他站起身来,伸手去身上摸钱,却心里一沉;钱袋已经空空如也。出门的时候,并没有盘算着在外面吃饭,也就没带多少钱;刚才在街上一番转悠,已经花了个精光。自从出生落地,他还从来没有过买东西不先数钱的时候。 他有些难堪,低声问燕王道:“岳父大人,您身上有零钱吗?刚才把钱花光了。” 朱棣微微愣了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堂堂燕王出门,何曾有过自己带钱的时候。 正踌躇间,同桌那个老汉却摸出一张宝钞来,递给那卖鸭汤粉的小贩,道: “我付了。乡下人,你别跟他们计较。” 那小贩骂道:“我还不稀罕他们的钱呢。算我倒霉。老伯,这钱是你的,我不能要。” 朱棣和沈若寥灰溜溜地穿过围观的人群离开,好不尴尬。走到没人的地方,沈若寥便轻声安慰道: “王爷,市井小民,甭跟他们一般见识。” 朱棣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也许可以得到皇位,但是我得不到人心啊。” 沈若寥道:“顶多是得不到这应天城里的人心。应天之外,还有一整个天下呢。再说,这天子脚下的人,向来心里是只认那皇上的宝座,才不管宝座上坐的是谁。” 朱棣微笑了。“是啊,成王败寇,抢得天下便是主。到时候,天下人都是我的臣民,还怕收服不了他们么。若寥,孤刚才实在是太不冷静,几乎失态。要不是你,恐怕这事就闹大了。” 沈若寥有些同情地说道:“这种事轮到谁头上都不可能冷静的。哪儿能让人那么糟塌自己的亲娘啊。” “糟塌?什么意思?”朱棣心不在焉地问道。 “王爷您明明是孝慈高皇后所生嫡子,可是那帮人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离谱的谣传,朝*鲜人,蒙古人,还元顺帝的妃子。说得再玄点儿,保不齐连色目人都上了呢。” 朱棣微笑道:“这些传言,其实孤早有耳闻。还有一种说法,说那元妃弘吉剌氏在徐达攻克大都之前就已经怀了孕,然后才被掳到京师。所以,孤就是元顺帝的儿子。” “您看,都是一派胡扯淡嘛,”沈若寥笑道,“如果此言是真,您想高皇帝会让您活到今天吗。所以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您不用往心里去。” 朱棣淡淡地问道:“如果他们所说是真呢?” “怎么可能?”沈若寥笑道。 朱棣道:“我和父皇在容貌上确实相差甚远。和母后也找不出什么相似之处。所以,别说外人了,就连孤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也在心里很打了一阵鼓呢。” 他看着沈若寥,微笑道:“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他们说的是真,我燕王不是高皇后之子,而是——比如说,那个朝*鲜来的碽妃所生,你对这些心里很在意吗?你认为是不是嫡庶一定要有别?或者,华夏一定与夷狄有别?”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 “殿下……” “我就那么一问,”朱棣淡淡笑道:“说实在的,我很能理解父皇当年的心情。换作是我当了皇上,立太子的时候,是不是一定要立嫡长子,而不以实际能力才华论事?我还真不知道。毕竟,万民之口,天下人心,是帝王一生成败所在,我不能不有所顾虑。” 两个人转过一个弯,却吃了一惊。方才同桌吃鸭汤粉的那个老汉正悠然自得地立在墙根,显然是在等他们,见到二人出现,便迎上来行礼道: “草民叩见燕王殿下。” 两个人吃了一惊,立刻四周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才稍稍安定下来。朱棣冷冷说道: “这位老伯,您认错人了。燕王在北平呢。” 那老汉直起身来,笑吟吟地直视着两人,说道: “殿下果然谨慎。不过,金某若连殿下站在面前都认不出来,那我才真是白活了。这位,没猜错的话,就是昔日让朝廷谈虎色变,世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高手沈如风的独子,今日的承安仪宾大人了?” 两个人又吃了一惊。面前的人瞬间消失了一切老人应有的老态,体格健壮,红光满面,声音宽广宏亮,双目炯炯有神,有些得意地望着他们的惊诧,看样子也就四十多岁,绝不是刚才同桌的那个老汉。 朱棣惊讶片刻,立刻恢复了冷静,鄙夷地说道:“先生好高明的化装术啊。” 说完,他拔腿要走,那人却在身后泰然自若地说道: “高皇帝本欲将皇位传给殿下,迫于无奈没有如愿。今上又是他的长孙,手心手背都是肉,所以,高皇帝虽然对殿下心中有愧,还是在临终前密令驸马梅殷全力辅佐保护太孙。只可惜,今上对梅驸马似乎不怎么看中,只在刚开始命他在江淮布防拦截殿下奔丧,从那之后,便再无所用了。” 朱棣心里一动,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望着那人。 “先生究竟是何方高人?对孤有何求?” 那人笑道:“殿下终于肯承认自己的万金之身了。殿下身边,听说有一位袁廷玉高人暗中相助?” 朱棣沉默片刻,道:“不错。先生有话,请先生直言。” 那人捏了捏自己下巴上一撮山羊须,不慌不忙地说道: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高皇立皇太孙之时,应天城里出现了一神秘道人,一路高歌一首童谣,弄得京城大街小巷人心惶惶,宫中听闻也甚是惶惑。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高皇将崩之时,该道人又一次出现在应天,走街串巷,放声高歌同一首童谣,闹得满城风雨,宫中上下更是坐立不安。锦衣卫全城出动抓捕该道人,可在他们出动之前,这个道人就已经突然之间销声匿迹,人间蒸发了。高皇帝深感不祥,这才会在临终前授予梅驸马密令。” 朱棣轻轻问道:“那是一首什么童谣?” 那人望了望四周,看了一眼沈若寥,微笑道: “这童谣只有短短的三句:‘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沈若寥心里一震,只觉得一股劲风从脊柱上刮过,不冷不热,但是力量大得惊人,吹得他险些一个踉跄。 朱棣安详地一笑,望着那人,拜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回礼道:“不敢当殿下如此大礼。鄙人姓金,单名一个忠字。” 朱棣顿时喜出望外:“原来阁下就是金忠先生。道衍大师在孤面前称赞先生很久了。孤曾经求他邀请先生来北平,他却说先生和袁廷玉不一样,不用写信,先生自己会出现的。今日看来果然如此。先生怎知孤是谁呢?” 金忠道:“袁廷玉从十个醉汉当中认出殿下,为何我金忠不能?其实殿下有所不知,我与袁廷玉、道衍大师向来交情甚厚,道衍大师虽然没有写信,袁廷玉却自作主张寄信给我,邀我北上了。听闻殿下携仪宾大人入宫朝贺,所以金某特意赶来应天,自信可以找到殿下,却不料运气如此之好,还可以为殿下和仪宾郎付一碗鸭汤粉钱。” 朱棣开心地笑道:“难怪那摊主恶言相向,孤还觉得他鸭汤粉甚为可口呢。孤身边多了金先生这样的人才,自然是吃得香睡得香了。” 金忠圆滑地说道:“殿下抬举金某了;让殿下吃得香金某勉强可以尽力;让您睡得香那就只有靠仪宾大人了。” 朱棣道:“金先生来得正好,孤还担心天子会想尽名目阻拦我回北平,有了先生在,又有若寥的身手,孤足可以高枕无忧了。” 金忠道:“殿下过奖。金忠唯为殿下尽忠而已。殿下命中注定为一代圣君,岂是金忠一个小小的江湖术士所能左右的。我只盼早日陪殿下一同回北平,早日助殿下成就大明千秋万岁之业,金忠才能平庸,一生也就这点儿小小的理想了。” 朱棣笑道:“孤身边有道衍大师和姚树德,现在又有袁廷玉和金忠高人,正可谓孤的商山四皓,我又何愁大事不成。不知先生下榻何处?” 金忠道:“就在鼓楼大街京华客栈。” 朱棣道:“远了些。不过也好,避人耳目。先生请先回京华客栈稍歇,孤与户部侍郎卓敬约好,下午去登门造访,现在时辰已经差不多了。等孤访完卓惟恭,便去找先生。” 金忠道:“殿下所住京城王府,只是昨日一夜未曾有守,当夜魏国公将守备重点布在沿江一带,以及秦淮河上下入江口,所幸殿下并未冒险离京。现在王府又恢复了御林军把守,殿下访完卓惟恭,还是直接回去为妙。金忠会想办法去见殿下的。殿下万不可在此时授人口实。” 朱棣带着沈若寥造访了恭候在家的卓敬,一番彬彬有礼的谈话之后,双方都有些闷闷不乐。卓敬极端客气地邀请燕王和承安仪宾用过晚饭再走,朱棣也极端客气地婉拒了邀请,离开了卓府。 天色已晚,两个人都不愿回王府等待他们的一大桌山珍海味面前去;好在有先见之明的金忠告辞之前又豪爽地塞给了沈若寥一张宝钞,以备万一;两个人于是寻了一个小酒馆,叫了些简简单单的素菜,二两清酒。 朱棣呷了一口酒,望了望窗外的街景,叹道: “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真是无奈啊。” 沈若寥望了望周围;燕王的声音很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说道: “王爷觉得,卓侍郎比铁鼎石还要优秀?” 朱棣微笑地望着他。“你看呢?” “我看二人平分秋色。” 朱棣道:“铁鼎石远不如卓惟恭有才,天官、舆地、律历、兵刑诸家,无不博究。与此人辩论,每一言出辄有与众不同之处。如果剔除才学,要论人品风骨相貌,他倒的确很像铁铉,无论哪一方面,二人都是不相上下的。但是卓惟恭之才可比方正学,又远不如方正学古板。如果说方正学正像他的老师宋濂,那卓惟恭就像是刘基。” “刘基?”沈若寥微微一惊,低声道:“王爷如此器重之人,可是一言一行都全心全意维护着建文天子呢。只怕他必不肯为殿下所用。” 朱棣道:“不着急。彼食其禄,自尽其力,这样才是正常。如果他向着我,那我反而不敢相信他。人心不是一朝一夕的功绩。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得到他的。” 沈若寥道:“全北平人都有这个信仰;相信全天下人很快也会一样。” “信仰?什么信仰?”朱棣明知故问。 沈若寥明知故答道:“‘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棣沉静地微笑了,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望了望外面秦淮河春波朦胧的夜景,长叹而歌道: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鸳鸯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1] 沈若寥轻声笑道:“殿下,您心里吟的其实是另一首词。” 朱棣龙眉轻扬:“哦?你都已经钻到我心里去了?那你说说看,是什么?” 沈若寥低声吟道: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2] 朱棣拢起胸前飘逸的长须,笑道:“是我喝醉了,还是你喝醉了?人小鬼大。回家以后,你把这首词写下来,我要挂在卧室墙上,与那幅地图面对面,天天看着。” ******** [1]陆游《钗头凤》 [2]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第三十五章 运交华盖 次日,朱棣带着沈若寥拜访了徐辉祖。 魏国公府邸原是朱元璋作吴王时期的府邸,后来朱元璋即帝位,住进了皇宫,看到徐达府邸简陋,便把自己昔日的吴王府赐给了徐达治第。如今,这套园林宅院已经送走了它的两任主人,园子却依然富丽气派,楼阁重叠,回廊曲折,假山葱茏,小桥流水。当年,朱棣就是从这里迎娶了徐达的长女,如今的燕王妃。 魏国公徐辉祖是燕王的大舅子,二人的交谈并不十分亲切,沈若寥可以明显感觉到徐辉祖在有意地与自己的妹夫保持一定距离。谈话于是只局限在燕山三护卫亲军中,将哪部分调动到其它卫去,北平周围的卫所班军又将作如何调整。 告别了徐辉祖,朱棣和沈若寥还没有出魏国公府,便在池塘边曲径上遇到了魏国公的四弟,左都督徐增寿。 徐增寿不光看上去年轻,相貌与大哥徐辉祖和大姐徐妃也相差不少,举手投足之间,远不似大哥大姐继承自父亲中山王的稳重深沉,而充满了机敏灵活,甚至有些圆滑世故,见到燕王出来,兴冲冲地喊道: “姐夫!来看大哥吗?徐增寿拜见燕王殿下。” 朱棣笑道:“你倒嘴甜;我来拜访一下魏国公,顺便替你姐姐捎些东西。” 徐增寿察觉到燕王脸上还没有消退的阴云,小心翼翼地问道: “姐夫,大哥是不是又老调重弹了?什么全节而终,忠心不二,我都听腻了的那两句。” 朱棣轻描淡写道:“那倒没有。再说,就算他说这些,那不是好话吗。中山王的后人,自然也该有中山王的遗风才对。” 徐增寿笑道:“姐夫你就别瞒我了。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不痛快。刚才大哥是不是说了北平军队调动的方案?” 朱棣道:“不错;天子已经下令我二人一同磋商,刚才我们就在商量此事。” 徐增寿道:“姐夫做事向来有分寸,每一步都胜人一筹。三个外甥在这儿,你和姐姐也不用担心,小弟天天都想着他们呐,隔三岔五就会进宫去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 “烦劳你惦记了。”朱棣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徐增寿的肩膀,笑道:“没少破费吧?回头我和王妃到应天来,一定好好酬劳你。” 徐增寿笑道:“姐夫你看你,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如今钱能摆平的事那都不叫事。再说了,都是我的亲外甥,你们又都不在身边,我当然有责任照顾他们了,还说什么酬劳这么见外的话。其实大哥对他们也挺关照的,只不过大哥这人太死性,能惹人说闲话的事他一概不肯干,所以他也只能偶尔托人送点儿东西,非到天子主动提议他去探望三个外甥的时候他才敢去。” 朱棣点头道:“我知道。你们大哥是个好人,很有中山王的风骨。这京城里的事,以后还要多多指望你关照了。” “姐夫放心。姐夫现在这是去哪儿?” “去看看宁国公主妹妹。” “那小弟进去找大哥了。姐夫慢走。” 朱棣转过身来,和沈若寥一起出了魏国公府,上了等在门口的马车,驶到梅驸马府来。 驸马梅殷还在淮安带兵。宁国公主正在家里逗弄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子。朱棣将带来的小孩儿鞋拿出来,公主立刻高兴地给孩子穿上,然后皱了皱眉头,又取了下来,说道: “太大了;看来得等孩子长两个月才能穿。” 朱棣笑道:“是啊;很多东西都是要到了一定年龄才能适用的。” 宁国公主听出朱棣话里的弦外之音,把孩子交给儿媳妇怀里抱着,吩咐她和周围的人都下去。然后,正襟危坐,看着朱棣,说道: “四哥哥远道而来,是不是想要拿回本该属于自己、却被一个年龄不相称的人拿走的东西?” 沈若寥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四哥哥”这个称呼,仿佛是捅了他一棍子,让他从头到脚一阵突然的哆嗦。 朱棣道:“妹妹多心了。哥哥此来有三个目的,一是来朝贺天子,二是来拜谒孝陵,三是来祝贺妹妹得了长孙。此外,我也好几年没有回来看看了,最后一次朝见父王还是在洪武二十六年八月,很想这边的亲人。” 宁国公主道:“是啊,四哥哥都这么久没回来了,这一次是该好好呆两天。不过,妹妹不理解的是,四哥哥为什么只身前来,连个仆从都不带?” 朱棣叹道:“妹妹啊,你也不是不知道,上次我回来奔丧,就因为一不小心多带了人,被朝廷拦在江北,硬是不让我过江。这一次来京师,我想学乖点儿,只带一个承安仪宾,总行了吧。结果可好,天子一看我身边没人,又给我派了一大批专门的车马随从过来。这真叫让人为难啊。我想去哪儿的话,不能不考虑这些人的压力,太远了不敢去,太近了吧有车有马的也说不过去。好在妹妹这里住得不远不近;我可不敢被小人逮住生事,说我逞借天子的威风,滥用天子给我的资源。” 宁国公主淡淡笑道:“四哥哥这不是太矫情了吗。你贵为亲王,怎么能不讲排场呢?这些都是必要,否则反而有违礼制。” 朱棣道:“妹妹,说实话,我是怕现在太张扬了,以后哪一天就会和五弟一样,刚刚还大张旗鼓招摇过市,转眼间就关到囚车里押往云南了。谁受得了啊。” 宁国公主道:“四哥哥在担心这个?妹妹可是听说,天子这边,日夜担心的就是燕王起兵造反呢。” 朱棣叹道:“但愿天子真的担心这个;这样,只要大家把话都说开了,彼此不就都能相安无事了吗。” 宁国公主沉默片刻,看着燕王,轻声问道: “四哥哥,你说,父皇这么多儿女,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之中,谁两个关系最好,最亲密无间?” 朱棣想了想,道:“在外人看来,可能是我和五弟最好。但实际上,我与妹妹比跟五弟还要亲密无间。” 宁国公主动情地说道:“是啊;四哥哥,因为我是女孩儿,所以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皇位继承权造成的隔阂。再加上我们年龄相仿,又是同母所生,从小我和四哥哥就是最要好的,无话不谈,四哥哥从来不许别人欺负我,我也从来不许别人说四哥哥任何不好。我们彼此知根知底,没有人比你我更了解对方了,是不是,四哥哥?” 朱棣也让她说得感动起来,点头道:“当然。虽然现在大家都一把年纪,孙子也有了,可是从儿时开始的感情是断不了的。” 宁国公主道:“所以,四哥哥,你就听我这个最了解你、跟你最好的亲妹妹一句劝,好吗?” 朱棣微微一愣。“好吧,你说。” 宁国公主道:“放弃吧,四哥哥,那个皇位不属于你。你以为妹妹了解你这么深刻,我会不知道你的雄心大志?可是造化弄人。既然父皇已经把皇位明确传给了太孙,他是经过一番权衡和抉择的。父皇的性格,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吗?他决定了一件事,他决不会容忍丝毫更改和违抗。虽然他已经不在世了,可是如果你起兵,他的在天之灵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自己能心安吗?不管怎么说,太子哥哥和你我也是同母所生,现在的天子也是你我二人的亲侄儿。我不愿看着自己的家人骨肉相残。你有那么高远的理想,又有那么出众的能力,你可以全心全意辅佐天子,一样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啊。” 朱棣沉思片刻,轻轻叹道:“妹妹,你还是这么天真,把一切都看得如此理想化。一个藩王,如果他有的理想天子没有,他有的能力天子没有,纵观整个历史,这种先例屡见不鲜;你觉得二者能共存吗?如果天子不倒,那么那个藩王就必定要死。他现在已经在削藩了,你愿意看着哥哥去死吗?” 宁国公主颤栗道:“可是,诸葛亮为什么还可以辅佐刘禅呢?” “因为刘禅是个傻子,”朱棣道,“妹妹,你别怪哥哥说得难听。诸葛亮和刘备有着共同的理想,所以他们可以一起奋斗。但是刘禅是什么人?一个‘此间乐,不思蜀也’的亡*国之君。换作是历朝历代,这样的君主身边没有贤臣,因为即便有,也早就被猜忌和谗言赶尽杀绝了。如果刘禅不是个低能儿,他肯定会视诸葛亮为眼中钉,只要他一日活着,自己就一日不能安睡,必欲除之而后快。如今的天子虽然无能也胸无大志,他毕竟还不是一个弱智。所以我没有别的出路啊,妹妹。” 宁国公主含着眼泪,哀求道:“四哥哥,你千万不能起兵啊,你赢不了的。自古藩王作乱就没有一个能成功的。就是父皇那么器重你,念念不忘自己亏欠了你,他临终所作的决定也还是给梅殷一纸密诏,让他尽忠辅佐太孙,严防藩王起兵,要不然他也不会遗诏禁止诸王入京奔丧。这是天意所在,这是民心所向,天子现在很得民心,你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父皇意识到民心难违,也只有屈从天意。四哥哥,你只有一座北平城,怎么跟朝廷几十万大军、全天下的民心抗衡呢?历史上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多吗?你为什么就不能认命,非要自寻死路不可?” 朱棣长叹一声。 “妹妹,我知道,你完全是出于对哥哥的一番好心,但是我也只能心领了。我要么放弃自己生前身后的名声,以及全家人的性命,要么,我就得放弃四十年来一直在为之奋斗的梦想。你要知道,这个梦想不是我自己的,是天赐的,是父皇未完成的梦想,是历朝历代最伟大的帝王共同坚持,也没有最终完全实现的梦想,一个全天下最大的梦想。孰轻孰重,自然无需多言了。到了这个份上,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宁国公主喃喃说道:“我就只能坐在这里,明知道一场血雨腥风即将到来,毁掉我最敬爱的亲哥哥,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吗?” 朱棣微笑道:“妹妹,我们的观点有些不同。在你看来,天意就是民心,民心就是天意。但是在我看来,天意和民心,完全是两样不同的东西。而且,天意早晚有一天会收服民心,但民心却永远也左右不了天意。” 宁国公主道:“可是,藩王作乱,从来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你通晓经史,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啊。” 朱棣道:“你觉得,你的四哥哥和历史上那些作乱藩王一样吗?或许其中几个有相似之处,但是完全一样吗?你就没有想过,也许正是这些不同之处,才是致胜的关键?” 宁国公主沉默良久,叹道:“算了,四哥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么能忘了呢。你就和父皇一样,一旦下定了决心,何曾有被人说动能改变主意的时候。谁知道呢。从贫苦农民登上帝位的,亘古也就只有父皇一个。说不定藩王起兵夺位成功的,从你这里也会开了历史的先河。妹妹也不拦你了。不过,你不要觉得,我是支持你的。如果你起了兵,我还是会和天子站在一起。” 朱棣道:“没关系。我可以理解。毕竟,梅殷受了密诏辅佐建文,他必然要对父皇和建文尽忠,你也必然要对你的丈夫尽忠。这本也不是你二人的错。我只希望,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话,看在你我兄妹一场的份上,你不要再告诉给第四个人知道,特别是梅殷。” 宁国公主道:“我知道。你是相信妹妹,才会对我推心置腹。妹妹怎么能反而出卖你,害了你。四哥哥放心就是。” 朱棣道:“另外,哥哥三个儿子都在宫里,我一共也就这么三个儿子。还请妹妹得空的时候帮忙照料一下。” 宁国公主道:“四哥哥放心,我也常常差人进宫探望三位王子,捎些东西。凡是妹妹能做的,我都一定尽力做到家。四嫂现在怎么样?一年前听说四哥哥得了世孙,就是一直没机会见到,也不知道小侄孙什么样?” 兄妹俩人拉了一会儿家常,在宁国公主陪同下用过饭,便告辞了。 朱棣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一丝不苟。拜访完吏部侍郎练子宁之后,他便向朱允炆提出,打算启程回北平了。不出他所料,天子自然是极力挽留。 “四皇叔好不容易回家一次,这么着急就回去吗?三个弟弟都在这边,四皇叔该与他们多聚几日啊。” 朱棣道:“没办法,北平家里现在一个男人都没有了,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等着我回去收拾。另外,臣已经和魏国公商议好了北平的军队调动方案,臣还要回去做兵权交接的准备。三个小子就让他们留在京师从学,直至卒业吧。都这么大人了,也该学会远离父母了。” 听到燕王竟然将三个王子继续留在应天,朱允炆惊诧之余,感到一丝庆幸和窃喜。他答应了燕王的要求,说四皇叔随时可以回家,只要动身之前告诉他一声,他还要为四皇叔饯行。 第三十六章 离开京师 朱棣回到王府,便密令沈若寥想办法避过守卫的耳目,到京华客栈去,约好金忠第三天启程回北平。他在房间里守着,也可以有办法对付那群守卫的御林军和时时在门口侯旨的侍从们,甚至是来访的礼部官员。 沈若寥趁着守卫的亲兵不注意,从窗户翻出来,跃上房顶,悄然离开了王府,潜身翻过一条街后,才下到地面,过了秦淮河,寻到鼓楼大街上来。 他找到京华客栈,不敢说出金忠的名字来,便向店伙计询问有没有一个老汉住在这里,穿着很寒酸,但是出手很阔绰。那店伙计立刻说就在二楼南侧中间那间。 他刚转过身,一个白色的人影与他擦肩而过,简单地说了一句: “午安,沈少侠。” 沈若寥吃了一惊,回过头来,那人却已经出了门,随即消失在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他好不诧异,上了楼,走到南侧中间的房间面前,一面还在纳闷那人究竟是谁,怎么会认得他。他在这京城里,明明是举目无亲。 更何况,那人清清楚楚叫的他沈少侠,而不是仪宾郎。 这样称呼他的人,应该不是朝廷的人。 不过,这也难说。 他敲开了门。金忠把他请进来,关上门,问道: “大人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在店家那里留的姓名可是假的。” 沈若寥道:“就是真的我也不敢说啊。我估摸着您还是化装成那个吃鸭汤粉的老汉的样子,所以跟他们描述了一遍。” 金忠道:“王爷打算后天回北平了?” 沈若寥道:“先生果然未卜先知啊。王爷就是让我来告诉先生一声,后天早上咱们在郊外遇齐,一起回北平。” 金忠道:“你转告王爷,真打算回家的话,明天早上就动身,最好今天夜里就动身,一刻也别耽搁。” 沈若寥吃了一惊:“怎么了,先生?您算到什么了?” 金忠道:“我没算卦。不过京师凶险之地,王爷已经停留了这么久,日久必生变。王爷要回北平的消息,朝廷官员现在人人皆知,两日之内,必有不计其数的人去天子面前游说,百般阻挠王爷回家。我怕但凡有这么两个,天子就会改变主意,扣押了王爷。” 沈若寥道:“可是王爷已经和天子说好后天启程,如果提前离开,那就有逃跑之嫌,岂不等于更给了朝廷以燕王有罪的口实?” 金忠顿足道:“王爷太大意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沈若寥道:“没那么严重吧先生?王爷是有分寸的人,心里肯定事先已经衡量过了,才会说出口的。也许不至于。” 金忠道:“王爷来应天是深入虎穴,难道还指望老虎讲仁义吗。” 沈若寥道:“老虎可以不讲,但是咱们说不着他。王爷不守信用的话,只会对王爷自己有害处啊,朝廷现在巴不得找到借口呢。” 金忠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那就这样;请你转告王爷,不到动身的最后一刻,不要告诉天子,一定不要参加那个什么饯行。” 沈若寥道:“我明白了。我会告诉王爷的,不过,王爷会不会听,我可不敢保证。” 金忠道:“我了解。你们定了以后,不用再来通知我了,太危险。我过会儿就不在这儿住了,这两天我会一直住在城外。过了江,你们回北平的必经之道上有一家天门客栈,我会在那里等候,咱们不见不散。” 沈若寥应允之后,出了金忠的房间,拒绝让金忠送出门。 下楼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白衣书生正缓步走上楼梯来,看到有人下来,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侧过身,与他擦肩而过,继续上楼。 然而这短短的一瞟,却让沈若寥心里一动。他一把抓住那人,低声问道: “你是谁?你怎么会认得我?” 那个人大约二十多岁,仿佛和二哥梁铁寒一般年纪,相貌端庄斯文,见沈若寥抓着自己,便停下步子来,奇怪地问道: “咦?你是谁?我怎么会认得你?” 沈若寥微微一愣,冷冷说道:“你别装了,还是赶快告诉我你是谁吧。” 那人问道:“咦?你不认识我吗?既然你不认识我,我怎么会认识你?” 沈若寥道:“刚才明明不就是你跟我打招呼吗?你还知道我姓什么。所以我才会感兴趣知道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那人却讳莫如深地微笑了,轻轻说道: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令尊的剑,不是就握在你手里吗?如果不是这把剑,你就是亲口告诉我你姓沈,我也不信。” 沈若寥惊讶地望着他:“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突然脸上变色,鄙夷地冷冷说道:“奇怪;你不认识我,我怎么会认识你?” 说完,他猛地挣出自己的手臂来,拂袖而去,很快消失在楼梯顶端。 沈若寥目瞪口呆。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那个人内力如此之强,竟然可以甩开自己。但是看上去,他又只是如此斯文的一个书生而已。 他突然心里沉了一下。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他见过他,确实见过。 三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应天的时候,被朱高煦一张字条叫到了开元酒楼的风韵雅间。就是在大街上,一个白色的人影拍了他一下,同一瞬间将字条塞进他衣领里,身手之快,他竟没能看清。 一定就是他。 沈若寥走到客栈柜台前,问店伙计道:“刚才上楼那个穿白衣的客人是你们这儿的住客吧?看样子是个挺有钱的秀才呢?” 那小二正忙着算账,头也不抬地说道:“那是井爷,我们客栈的常户了。” “井爷?”沈若寥想了想,“我看他面熟,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你确定他姓井吗?我怎么印象中他应该姓李的?” “假如您说的是刚上楼那位穿白衣服的,绝对不会有错。他姓井,名叫井玉络,住北侧西头那间。不信您现在去敲门问问。” “好吧,看来是我弄错了。谢谢了。”沈若寥谢过那小二,走出京华客栈来。 井玉络,井玉络?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而且的确从来不曾见过正脸。所谓面熟,姓李之类的,都是他一时胡诌,他怕此人是个什么人物,他打听得不自然的话,那小二会起疑。 这京城水深火热,他可不敢出半点儿岔子。 他回到王府来,将金忠的话告诉给了燕王。 朱棣微笑道:“他倒是细心。孤早有考虑,我既然有胆来了,当然也有胆堂堂正正地回去,何必偷偷摸摸,让朝廷以为我做贼心虚。” 沈若寥道:“王爷,还是小心点儿好。要不就按他说的,别让天子弄那什么饯行了,咱给他留个条,直接走了算了。” 朱棣笑道:“你怕了?” 沈若寥道:“我是觉得确实悬。皇上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耳根子又软,特别是齐、黄两位大人和方先生的话,说什么他听什么。” 朱棣道:“那就让他们说。建文不愿徙封我,但除此之外,他便再没理由阻止我回北平。孤倒要看看,究竟哪个能拆了孤的台。” 事实证明的确无论哪个也没这本事。文武百官在朱允炆面前千言万语一句话,皇上万不可放虎归山,终于说动了朱允炆,他打算次日接见燕王的时候向四皇叔说明现在不能让他走。然而朱棣一开口,就在气势和情理之上双双压倒了天子。朱允炆无奈,当晚为燕王和承安仪宾举了饯行宴会,又进行了最后一次努力,自然是宣告失败。 次日清晨,朱棣和沈若寥到皇宫来,辞别了朱允炆、朝廷百官和自己三个儿子,上马离开了应天京师。 两个人一路飞驰,很快过了江,找到了那家天门客栈。金忠早已经整装待发,等得着急了,见到两人,大松一口气,上马加入了他们。 朱棣道:“我们要快走。一旦出了京城,就不用再讲什么面子了,要尽可能地快。建文随时可能反悔,万一我那死心眼的大舅哥带兵追上来,咱们可就哭都来不及了。” 第三天晚上,他们到了济南,朱棣却不进城,而是在郊外的一家小客栈里落了脚。沈若寥有些奇怪,但是没有说话。朱棣却很快看出了他的异样,也猜出了原委,关上门之后,便对沈若寥说道: “咱们不能有一日停留。路上多耽搁哪怕一个时辰,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 沈若寥道:“王爷,朝廷既然已经放咱们离开京城了,还能再有什么理由派兵追上来呢?” “那可不一定,”朱棣道,“理由无非是借口,只要动脑子,总可以编造出来的。现在和在京城的时候不一样;一旦离开了他们的眼皮底下,时间就完全掌握在咱们自己手里,什么别的都是其次的。” “可是,总得去铁铉家看看吧?来的时候在人家家里住过,回去的时候,怎么也得打个招呼。不然的话,岂不是更让他疑心了?” 朱棣道:“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咱们已经到了济南。等他知道的时候,咱们已经到家了。那个时候,随他疑心不疑心,咱们都没有危险了。但是现在贸然去他家里,那后面的事可就不一定了。” 沈若寥道:“咱们已经过了江,也过了黄河,现在都已经到济南了,朝廷就算派了追兵,应该也赶不上来了吧?” 金忠道:“还是谨慎些好。燕王殿下的考虑是周全的,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做任何冒险的事为妙。” 吃过饭,朱棣便下令上床睡觉,明天一早起来继续赶路。沈若寥一动不动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听到两个人都睡熟了,便起身悄无声息地下了床,穿好衣服,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二流子,离开了客栈,安安静静地走了一小段路之后,翻身上马,骑到城门来。 第三十七章 铁府脱身 天已经彻底黑了,城门还没有关,沈若寥有些奇怪,把马拴在路边林子里,一个人走进城门。两旁守卫的士兵只是问了他一句,就放他进去了。他正在纳闷,迎面却走过来一队士兵,个个都提着灯,排得整整齐齐的,与他擦肩而过,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等他们出去,便把城门严严实实关上了。 沈若寥这才知道城门之所以开着,是等刚才那队夜巡的士兵出城。他捡了个便宜进城,等到出来的时候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不过,现在他还来不及考虑这个。 他径直寻到公府来,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铁铉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他,大大吃了一惊。 “若寥?你怎么在这儿?” “来找你啊,”沈若寥苦笑道,“我猜你一准儿没回家,还跟这儿忙公务呢。果然没错。” “可是——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燕王殿下呢?”铁铉四处看了看。 沈若寥道:“王爷已经回北平了。北平那边有公事,他心里着急,就先回去了。我也只能过来看鼎石兄一眼,马上就要去追赶王爷。” “那正好,跟我回家去吃饭。” “不不,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我就是觉得路过济南,不跟你说一声总是不好,所以过来看一眼,马上还要赶回去。” 铁铉想了想。 “这么着急啊?那好吧;不过,不吃饭,上家里去坐会儿总可以吧?去的时候燕王殿下在,我都没有机会单独跟你聊聊。现在,你陪我散散步,回家坐一坐,咱们好好说会儿话,这点儿时间总有吧?” 沈若寥道:“这倒是可以。不过,还要麻烦鼎石兄回头给我写个字条,不然我出不了城。城门已经关了。” 铁铉习惯步行上下班,此刻便和沈若寥一起顺着大街慢慢走回家,一面散步,一面聊天。 天虽然黑了,街上依然十分热闹,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行人见到铁铉,都热情地招呼一声铁公,向他问好,话多的再加一句注意身体,常休息。济南的百姓对铁铉的敬爱之情发自肺腑,让铁铉自己也万分感动,不住地答谢他们,回过头来便对沈若寥说道: “你看,有这些可爱的百姓在身边盯着你,在背后支持你,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不敢稍有怠懈,无论做多少也永远不会感到疲劳苦闷。” 沈若寥道:“要是天下的父母官都能像鼎石兄一样该有多好。” 铁铉道:“兴宗皇帝有句话说得好:‘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啊。有这样的天子在上,我这个小小的参政又岂敢不尽心尽力呢。这回燕王殿下入宫朝贺,天子见了他应该很高兴吧?” 沈若寥给他简单讲了讲燕王在京城的事情,讲得不带任何感**彩。铁铉听罢,问道: “若寥,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想好没有?” 沈若寥心里一直在悬着,此刻听到铁铉终于问到了,心虚地问道:“什……么事啊?” 铁铉温和地一笑:“你看,又想跟我打马虎眼了?我知道你还没想好。要不然,你也不会背着燕王,偷偷跑过来见我,还骗我说,王爷已经回北平了,明明王爷此刻就在城外留宿。” 沈若寥心里一惊:“鼎石兄!我没……” 铁铉道:“你没想好,这也是自然。毕竟你刚刚成亲,娶的又是燕王的郡主。不过,你也要明白,燕王给你再多的好处,到头来你也只不过是他手中一颗棋子而已。既然是棋子,是卒是车其实都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你懂我的意思吗?” 沈若寥含糊地应道:“鼎石兄,我不太懂。” 铁铉沉默片刻。 “若寥,其实你什么都懂。你还想再继续瞒我吗?你现在在犹豫,因为你心里已经很清楚,燕王是一定要起兵的了,对么?” 沈若寥惊讶地望着他。“鼎石兄?” 铁铉严肃地说道:“这么晚,你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又说马上就要走,这本身就说明了所有问题。若寥,我和你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得吧?如果燕王起兵,如果你和燕王站在一起,那我不会给你们留任何情面。” “我知道,”沈若寥叹了口气。“鼎石兄,天子都抓不到任何证据燕王要起兵,不然他也不会放王爷离开京城。你就这么肯定他一定会起兵了?——这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铁铉冷冷道:“我当然知道。首先,天子放燕王回北平,并不说明燕王就没有把柄抓在朝廷手中,天子也可以是欲擒故纵。其次,就算没有任何证据,就凭燕王没有和你一起出现,我也有十足的把握肯定这一点。但我现在还不会与你就此划清界限。你知道为什么吗?你还在犹豫,对不对,若寥?你背着燕王,偷偷地进城来见我,我可以看到你的心思。我能猜得到,也完全可以理解,你在担心什么。我们都还有时间,我还可以等。” “鼎石兄,”沈若寥心烦意乱,“就算如此,你就没有想过,没有燕王,决不会有沈若寥的今天,我都不可能有机会见到你,见到方先生,更不用提为天子效命。” “你有选择的权利,”铁铉缓缓说道,“燕王给了你机遇,但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控制你。作为一个亲王,他有义务为国家择贤取士,而不是为自己培植羽翼来为害朝廷。你有自己的志向,自己的头脑,自己的良知,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走什么路,你应该掌握自己的人生。” “他是我的岳父,”沈若寥轻轻说道。 铁铉道:“郡主是你的妻子,就应该服从你的生活。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当然是民为先,国家为先,天下为先,你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好吧,鼎石兄,我早明白你的意思,其实你不用再告诉我一遍。即便王爷真有起兵的想法,我也觉得,我的首要任务不是背叛他,离弃他,而是尽力把他引回正道,让他放弃这个念头,毕竟,当着你的面,他也清清楚楚说过,他想效周公辅成王。” 铁铉静静地思索了少顷。 “你是这么想的,嗯?”他淡淡微笑了。“也好,只要有一丝希望,一丝可能,就要尽力争取。毕竟,周公辅成王是最理想的局面,否则,我大明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避免一场残酷的战争了。若寥,你还记得,燕王殿下说过,他想做周公,而你是卫青,至于我,他说我是魏徵。” “那是我先说的,”沈若寥暗想;他说道:“你是魏徵,不过,我可不敢做卫青的梦。” “你完全可以成为卫青,很好嘛。”铁铉道:“不过,我告诉你,我不愿意做魏徵。” 沈若寥微微一愣。 铁铉道:“他先是瓦岗寨的人,投降了唐王,兵败于窦建德后又投降了窦建德,之后复归唐王,做了太子李建成的洗马,在玄武门之变后又成了李世民的人。虽然史书上,魏徵是千秋垂名的贤臣名士,这个人于大节上却并不是个完美的榜样。” 沈若寥道:“可是,正如你所说,他也有选择的权利。同样,他也有犯错误的权利,和改过的权利。一开始他选错了方向,当然可以弃暗投明,可以改弦更张,毕竟,大唐的天下,李世民的天下,与李密、窦建德和李建成比起来,决不是一个层次。那么多的人都和魏徵作出了相似的选择,包括程咬金、秦叔宝,后人有谁不说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呢?” “我防备的不是魏徵本人,”铁铉静静说道,“如果天子夸我是魏徵,我一定美到心坎里,美得睡不着觉。可是,现在说出这话来的是燕王。如果燕王有反心,他说我是魏徵,他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况下,他甚至可以说我是管仲。但是在我看来,他所说的管仲,不再是那个千古名相,国之栋梁,而是一个背弃了自己的主人公子纠,向他的政敌公子小白和鲍叔牙投降的可耻的失败者。同样,你要明白,我针对的是燕王,而不是管仲。我很敬重管仲。所以,你可以代我转告燕王殿下,如果他一定要夸我的话,比起魏徵和管仲来,我更愿意是文天祥,或者更恰当一点儿,是颜杲卿和颜真卿。” 沈若寥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道:“鼎石兄,燕王殿下是高皇帝的儿子,他就算起了兵,天下也还是姓朱,还是大明,他也是为了大明更加强盛,只是他和天子的治国思路不太一样。你怎么能拿他和安禄山相提并论呢?性质完全不一样啊。” “燕王起兵的性质,除了藩王作乱之外,再无其它。安史之乱的性质,也是藩王作乱。还有李希烈;在我看来,都是一路货色。”铁铉冷冰冰说道。 沈若寥道:“好吧;我会转告的。不管王爷有没有反心,他至少总还有爱才之心,应该不会忍心让你去做颜杲卿和文天祥的。” 两个人走到铁铉家。铁铉请沈若寥进了堂屋,吩咐铁柳上了茶,又把女儿叫出去单独嘱咐了一些话,然后对沈若寥道: “你先稍坐片刻。我刚刚想起来,公府里还有些小事忘了处理,事情不大,却也耽误不得。我一会儿就回来。就让柳儿陪你说会儿话吧。” 说完,他就匆匆走掉了。 沈若寥和铁柳聊了一会儿天,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沈若寥一面心不在焉地说话,一面在心里琢磨刚刚铁铉的每一句话,话里的每一个字。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就沉了下去,浑身变得冰凉透彻。他一下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铁柳慌忙拉住他:“哎,你去哪儿?” 沈若寥道:“我得走了。我已经跟令尊说好了,我不能呆太久的,耽搁了路上的时间。我得走了。” 铁柳拦着他:“可是,爹爹还没回来呢。等他回来你再走也不迟啊。你放心,他马上就回来了,他说就是几件小事,用不了多久的。” 沈若寥心里十分着急:“不行,柳姑娘,你不了解——我必须现在马上就得走。” “不行不行,你现在不能走,”铁柳也有些着急起来,央求道:“你再陪我说会儿话嘛。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这么着急就走。你还没告诉我,你的郡主媳妇到底什么样,有多漂亮。” “我是真得走了,以后再说吧。”沈若寥拔腿就走。铁柳慌了神,一下子跳到门口,堵住了去路。 “别走!” 沈若寥愣了一愣,看到她的表情,立刻明白了。 他冷冷问道:“令尊让你拦着我,不许我离开,对吗?” 铁柳两颊刷地通红起来,嗫嚅道:“不是的,人家想跟你……跟你多呆会儿嘛……” 沈若寥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在撒谎。他问道: “柳姑娘,你在骗我?” 铁柳难堪地低下了头。“我……其实……我爹他说……我没有骗你吗……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的,你真讨厌。” 沈若寥冷冰冰道:“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他一步绕过她,已经跨出了门。 说时迟,那时快。沈若寥只觉得面前红光一闪,铁柳已经跳出来,闪电般拦到了他面前,速度快得他这个武功高手竟然没有看清。她堵在他前面,离他很近很近,沈若寥不得已后退了一步。铁柳却紧逼一步上来,又逼得他后退一步,直到把他逼回了屋子里。 她堵住门,坚决地说道:“没错,爹爹说了,让我缠住你,无论如何不能放你出来。” 沈若寥此刻已经完全证实了自己的推测。他说道: “你爹在骗我,他说去公府办事,其实是去调兵,他知道燕王就在城外,他要去抓捕燕王,对吗?” 铁柳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沈若寥道:“你拦不住我的。你根本毫无武功。” 铁柳仰着脸道:“有本事,你就把我打倒。” 她算是摸准了他。他绝没这个胆量出手打一个毫无武功的姑娘。 沈若寥在椅子上坐下来,苦恼地抱住头。他可闯了大祸了,怎么之前没有想到,铁铉会有这手呢;其实,他早该料到的。 他还是太天真了。现在,他该怎么办?他必须去救燕王,必须。 可是,他怎么过了铁柳这关?逼到绝路上,他只能耍流氓了。可是在此之前,究竟有没有别的办法? 铁柳见他抱着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心里有些难过起来,关了门,走到他跟前蹲下来,轻声说道: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不听爹的话。” 沈若寥抬起头来。“你一向这么乖吗?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听?” 铁柳道:“我有心眼。我自己会判断,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我知道爹爹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燕王有反心。爹爹说你是好人,只是被燕王控制了,所以必须保护你,不能让你离开。如果放了你,你一定会去救燕王,把自己一辈子从此都断送掉。所以,为了朝廷,为了爹爹,为了你,我是决不会让你走的。” “你懂什么,”沈若寥心烦意乱地咕哝道。 铁柳道:“我是不懂,你这么好的人,干吗一定要跟着燕王造反呢?” “在你看来,燕王是个大恶人了?” “每次来我家他都表现得那么完美,那么和善,所以,至少他是一个极端虚伪的人。”铁柳道。 “我也很虚伪,”沈若寥冷冷道。 铁柳道:“你不虚伪。不过,我觉得你是有些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的。你明明给我讲《孟子》,‘舍生而取义者也’,讲得那么好。可是你居然对燕王这么死心塌地。” 我是真够糊涂的,沈若寥暗叹道。王爷是对的,他压根就不该来找铁铉。这下麻烦大了。 铁柳安慰他道:“算啦。反正你也没办法,不如开开心心和我说会儿话嘛。爹爹说啦,抓到了燕王,只要他在,他一定有办法不会把你也牵连进去。” 沈若寥道:“你说得轻巧。我可是燕王的女婿,老岳丈都抓起来了,我能跑得了吗。” 铁柳道:“是他往外嫁女儿,又不是你嫁到他们家,你和郡主完全可以跟燕王不相干嘛。” 沈若寥懒得理她,没有说话,只在心里不停地盘算怎么脱身。 铁柳道:“若寥,你给我讲讲吧,郡主长得漂亮吗?” 沈若寥不假思索地答道:“漂亮。” “很可爱?” “特别可爱。” “你很爱很爱她了?” “没错。” 铁柳叹了口气。“难怪你对燕王这么好。不过,我听说,承安郡主只是燕王认的义女,而且是认了还没一个月就出阁了,所以,就是为了拉拢你才会封她做郡主的。你完全不必把他当成自己的岳父,对他俯首帖耳嘛。” “铁小姐,”沈若寥忍不住说道,“能不能麻烦你消停一会儿好不好?我这儿都已经够烦的了,你就不能让我耳根子清静会儿。” 铁柳微微一愣,轻轻问道:“你很讨厌我?” 沈若寥十分无奈。“我不讨厌你,可是你不让我走。如果燕王毁了,那整个北平也就毁了,更别提我和我的家人。你知道不知道?” 铁柳不解。“整个北平也就毁了?为什么?” “当然;没有燕王,谁会管北平人的死活?随它连年兵荒旱灾,朝廷根本就不会搭理我们。要不是燕王在这儿,不知有多少人饿死街头。” “怎么会?”铁柳不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难道还会偏心,给了济南的,不给北平吗?” “你可真好心,”沈若寥讥讽道,“那‘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呢,朝廷干吗还要削藩?哪儿来的什么反心。” 铁柳一时哑口无言。她没有办法,只好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能让你走。如果燕王没有反心,那就算爹爹带兵把他抓起来,只要他是清白的,他一定不会有事,朝廷马上就会再放他回家。那时候,你再走也不迟。再说,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还想和你多呆会儿呢。这可是真话。” 沈若寥道:“你跟我多呆会儿有什么意思;我现在也没心思教你读书。” “看着你也很好啊。”铁柳话刚出口,发觉自己失言,顿时脸红起来,慌忙改口道:“我是说,跟你闲聊也很好啊,你见多识广,文武双全的,跟你说话很有意思。” 她住了口,有些恼怒地低下头去,责怪自己说错话,想了想,抬起头来,气急败坏地说道: “好吧,我就是喜欢你嘛。我干吗要装清高呢。我就是想跟你多呆会儿,哪怕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就这么一起坐着也好。——哎呀反正你已经娶了妻啦,我又不想管你要什么。你不用担心啦。” 沈若寥惊骇地望着她。“你说什么呢你?你疯啦?” 铁柳郁闷地说道:“你才疯了呢。非要娶一个反王的女儿。你不要命啦。” 沈若寥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我要娶她,才不管她是谁的女儿。我为燕王做事,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媳妇。这是两码事,公私要分明。你是铁公的女儿,这点你该比我更清楚。” 铁柳灰溜溜道:“反正,说到底,铁公的女儿,就是不如燕王的女儿更吸引你了。” 沈若寥下意识地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觉出疼来,这才敢肯定自己不是在幻觉。他说道: “柳姑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女孩子,以后还是别拿这种事乱开玩笑了。让别人听见了,会说你不正经的。” “人家明明没在开玩笑吗。”铁柳恼怒地看了他一眼,满脸紫红。“你真讨厌,我讨厌你啊。” 她跑到门口站着,气鼓鼓地喘气,不看他。 沈若寥简直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的头大了起来,北平有个夜来香已经够让他心烦的了,现在居然又多出个铁柳来,明明自己只见过她两面。仿佛一瞬间,他所认识的全部姑娘都爱上了他,而且这一个又是在这种要命的时刻。 他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铁柳显然平时让铁铉宠得可以,气呼呼地回敬道:“我爱说,这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随你,”沈若寥道,“现在你该知道,你看错人了。” “我怎么会看错人?”铁柳扬起漂亮的俊眉来。“你看不上我就算了,我又没缠着你娶我。” 沈若寥咬了咬牙,横下心来,站起身,走到门口。 “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他冰冷而礼貌地说道。 “不会让你走的,”铁柳高傲地说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可是铁鼎石的女儿。” “啊,我当然知道,铁鼎石的风骨,谁不知道。”他冷冷说道,“不过,你别忘了,虽然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说到底也是个女人,天生是柳不是铁。你懂吗?” 铁柳看着他冷酷的神情,心底不由有些害怕起来,怕他真的会出手打自己。自己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一定会受伤的,会很疼—— 她强装好汉道:“有本事,你就打倒我,把我胳膊都撅折,这样我才不拦你,你爱上哪儿上哪儿。” 沈若寥沉默片刻。 他没办法。现在,已经不光是个脱身的问题了。他还必须要让这个疯丫头对自己彻底心灰意冷。他一旦逃跑,从此便是彻头彻尾地背叛铁铉;他便再无可能见到鼎石兄,也无可能再见铁柳了。或许这样更好。 他柔声说道:“你知道吗?真正的流氓,会深深伤害一个女人,但决不会动手打她。” 铁柳纳罕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沈若寥凝视着她漂亮的大眼睛,突然低下头,在她鲜红坚强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铁柳嘤地闷哼一声,仿佛遭了雷劈一样,浑身一颤,立刻摔倒下去,靠着门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瘫软,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沈若寥,目光中充满了震惊,羞愧,爱慕,责备,恐惧和茫然。 沈若寥只觉得心慌至极。他望着她,心里极端愧疚和无奈,浑身都有些哆嗦,仿佛自己也遭了一次雷劈。他咬了咬牙,一句话也没说,扔下地上的铁柳,转身冲出了铁府。 第三十八章 济南惊魂 他飞快地跑到城门来。雄伟的城门紧闭,显然铁铉已经调兵成功,城门也加强了防备,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站了两层士兵。济南的城墙素以高大坚固闻名;不过这高大在沈若寥看来,还是远比不上夜夭山北侧的平台悬崖,曾经他能一跃而上,曾经他也和木秋千一起从上面掉下来,秋千因此活活摔死。他从黑暗中跳出来,飞身跃上城墙,守城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秋风出鞘,呼啦一下清扫出一大片空地,然后,他翻身跳下了高高城墙,冲到来时那条路上。 城门打开来。守城的士兵几乎倾巢出动,呼天喊地地向他掩杀过来。沈若寥解开二流子,翻身上马,马儿风驰电掣向来时的小客栈奔去。 客栈近了。远远地沈若寥便看见一支军队已经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火光簇聚,大概有几百人之众。身后追兵尚远。他放缓了马速,悄悄地走近,藏到一棵树后,观察客栈的动静。 铁铉显然就在军队前面。沈若寥看不见他,黑压压的士兵一片火把挡住了他的视线。但是他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铁铉的声音说道: “我奉天子之命,前来捉拿反王。还是快快出来投降吧,燕王殿下。您是没有退路的。” 燕王的声音从客栈里面传了出来,异常地平静,甚至有些局外人看热闹的开心。 “鼎石,我看你一定误会了,天子刚刚亲自为我饯行,送我过江,让我回北平,怎么现在会派兵来捉我,说我是什么反王?” 铁铉朗声道:“殿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殿下不知道,您的乘龙快婿已经秘密将您告发了吗?” 朱棣悠闲地说道:“他在天子面前告我的状,又不是第一次了。他的话是真是假,天子自有圣断。不过他才离开了两三个时辰而已,就是神仙也不可能这会儿工夫就跑到京城去告御状,他准是去找你铁大人了吧?铁大人于是就擅自替天子做主,来擒拿孤了?” 铁铉道:“随殿下怎么说。总之现在,下官是一定要将殿下押往京师问罪,为了不伤殿下的面子,还是请殿下主动就擒吧,兴许还可以免去枷锁囚车的麻烦。” “哦?孤若是不依呢?”朱棣似乎饶有兴趣。“你就把我铐上枷锁,关在囚车里,押赴京师。然后,天子升堂,自然会宣我无罪,当庭释放。那个时候,恐怕他就要问你铁大人的罪了。” 铁铉不以为意地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铁铉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朝廷,为了大明社稷,我还是必须要请殿下受这个委屈了。” 朱棣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从窗户里观察外面的动静。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人来得真不少呢。既然如此,看来孤也就只好束手就擒了,要不然我还能怎样,总不能等着你们放火点房子吧。客栈里可不止我一个人,别伤了无辜。” 铁铉道:“殿下放心。就算真的动手,我们也绝不会伤及无辜。” “那好。孤收拾收拾,立刻就出去。” 沈若寥下了马,爬上一棵树,紧张地望着黑压压的士兵里那座孤零零的小客栈。朱棣从里面走了出来,金忠不在身边。燕王大概是叮嘱了金忠,让他不要动。 朱棣走到铁铉面前,风度翩翩地微笑道:“孤还用不用坐那个不舒服的囚车啊?” “殿下若能一路都这样老实,我想大概您会觉得很舒服。”铁铉笑道,“请上路吧。” 沈若寥伏在树上,按兵不动,等包围客栈的军队簇拥着燕王和铁铉撤离了客栈,浩浩荡荡向城的方向移去。他偷偷溜下树来,跑到客栈里,见到金忠,跳上去就捂住了他的嘴,堵住他后面惊骇的大叫。 金忠吃惊过后,愤怒地盯着他,道:“怎么,你还嫌收拾得不干净,来捡我这个漏了?” 沈若寥道:“先生,我没工夫跟您解释。如果您还想救王爷的话,就听我的话,现在马上到马厩去,骑上你自己的马,牵上王爷的马,顺着大路向前走,一直走,不要停。我现在马上就去救王爷,回头我们会去追您。您千万不要停下来等我们。” 金忠怀疑地望着他。“你还是别折腾了,直接把我绑到朝廷不是更省事,跟燕王一起死,我倒落得开心,省得被你玩那猫捉老鼠的游戏,还弄个死去活来。” 沈若寥顿足道:“我说先生!您现在说这有什么用?您别怪我说得难听,就凭您这身手,您有那本事救王爷吗?只有我能救他。您现在只能帮我,要是您心里真有王爷,您就不该拆我的台。” “是么?”金忠冷冷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我不会反而帮你拆了王爷的台。” 沈若寥无奈,道:“随您吧。反正,我没时间再多说了。您要是愿意,就帮我把马带上路。多谢了。” 说完,他转身跑出客栈,飞身骑上二流子,赶上那几百人的兵马。他们并没有走得太远。然而,从城门跑过来的追兵已经赶了上来,一边向这里喊话,一边加速跑着。沈若寥飞驰过去,抽出秋风,冲进了黑压压的队伍中,向火把正中心的朱棣冲了过去,一面使足力气高呼道: “我沈若寥进城泡妞去了——燕王无罪——” 军队顿时哗然,立刻摆出层层重围的阵形,长枪长矛密集地攻了上来。沈若寥手臂划过闪电般的弧线,秋风刮起强劲的旋风,瞬间扫清了方圆一丈的土地;二流子则更是神勇,不顾一切地只是向前猛冲,人马长剑所向披靡,很快冲破重围,到了朱棣面前。沈若寥伸手去拉朱棣,朱棣却向后躲了一下,冷淡地望着他。沈若寥微微一愣,一支箭嗖地擦面而过,他吃了一惊。追兵已经赶到,立即加入了战斗。两排弓弩手站在外围向他放箭。他要应付的敌人此刻又多了几倍,更多了来自空中的。他一面秋风不断挥开四面八方的箭雨和士兵,一面向朱棣焦急地喊道: “王爷,上马啊!” 朱棣却冷冷说道:“把我卖给朝廷,可以得几锭金子啊?” 沈若寥心急如焚,知道燕王误会了自己,无奈中一把拉住朱棣的胳膊,不由分说就要拉他上马。朱棣却也力大无穷,站在地上跟钉牢的木桩一样,就是死不动窝。 铁铉却在此时冲上来,堵在他面前,微笑道: “若寥,你这个选择是对的。你深明大义,天子会重重嘉奖你,天下人也都会以你为榜样,你不会后悔的。” 沈若寥冷冷道:“鼎石兄,你还是赶快回家去救柳姑娘吧。” 铁铉闻言一愣。沈若寥忽地绕过他,又去抓燕王。铁铉打断他的短短瞬间,燕王已经被士兵抢走,隔了好几层重围。铺天盖地的箭雨又袭过来。秋风在一片不计其数的火把当中晃来晃去,血色飞溅。他已经不得不下杀手了。 重围越来越密,越来越紧,越来越多,数不清已经破了几层,前方却似乎有不计其数的士兵又围拥上来,潮水一般,火灾一般,他觉得眼睛都快晃瞎了,却很久也找不着燕王在哪儿。终于,一瞥之间,他在围拥的士兵当中瞥见了一丛飘逸浓密的黑色长须。两眼过后,那从长须还没有移动。沈若寥目标笃定,拼杀过去,果然是朱棣站在那里。他一面抵挡四面八方的枪林箭雨,一面近乎哀求地喊道: “王爷,快上马啊!” 铁铉这时冲将过来,挥着一把长剑,向他斩来。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这样的武艺已经是极致。然而对沈若寥来说却是不值一提。他让过铁铉,伸手一把抓住朱棣,就要拉他上马。铁铉仗剑刺来,沈若寥挥过秋风甩开他的剑,冲朱棣喊道: “王爷,上马啊,您还发什么愣啊!” 此刻箭雨已经更加密集。由于沈若寥抓住了朱棣的缘故,箭已经不知究竟在针对谁,纷纷向朱棣身上射去。朱棣终于扛不住,拉住沈若寥的手臂,翻身就要上马。铁铉一剑却在此时径向沈若寥左臂刺来。他一旦松手,这一剑势必刺中燕王。围攻的士兵刀枪长矛此刻也齐到马腹,秋风横扫过这一片进攻,旋起的气流卷开了蜂拥而至的飞箭。朱棣顺利上了马,铁铉剑尖也已到臂弯。秋风正扫到铁铉肩侧,眼看瞬间山东参政大人就要从肩膀一削为二,沈若寥却突然收手,任凭铁铉的剑长驱直入,把自己左手臂刺了个透。 铁铉大吃一惊,拔出剑来,鲜血溅了自己一脸。沈若寥咬住牙没有吭声,猛踢马腹,继续挥洒秋风,向外突围。很快,他发现坐在后面的朱棣也抽出了飞日宝剑,和他一起并肩作战。两个人鏖战了良久,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冲破了重围,带着身后愤怒的追兵,一起顺着大路没命地飞奔下去。 过了许久,追兵才渐渐落在了后面,越来越远了。沈若寥继续紧赶二流子,一面望穿秋水,眼巴巴看着前方路上有没有金忠和两匹马。 左臂还在血流不止,疼痛彻骨钻心。他强忍着不敢出声,有些头晕眼花。朱棣坐在后面,对他的一切反应冷眼旁观,也是不出一声。 慢慢地天亮了。路上还是见不到金忠的影。眼前一片昏黑,沈若寥只觉得越来越晕,终于支持不住,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 他摔到地上,滚了几滚,停下来,毫无知觉地躺了一会儿,尔后,慢慢地清醒了一些,感觉一个人走到自己身边,蹲了下来。 “这一剑是卖给谁看的?铁鼎石,还是孤?” 朱棣的声音,有些缥缈,但是还很清晰。 沈若寥没有说话。他睁开眼睛,看见燕王的脸在面前。天是亮的,不那么黑了。眼前似乎仍有一大片一大片火把的光芒晃来晃去。血还在流。整个左臂动弹不得。 朱棣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来,把他的伤口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放心,不碍事。这种伤,战场上常有,我见多了。你还年轻,不会有事。” 沈若寥咬着牙,一声不吭。朱棣仔细观察了一下他。 “疼得很吧?实在忍不住就喊,没什么丢人的。” 沈若寥闭上眼睛,轻轻说道:“我活该。” 朱棣柔和地笑了。“你真是个愣小子,傻得出奇。”他说道,“这下可好了,反而要孤来照顾你。做人不能太讲义气,现在你长教训了吧。” 燕王把受伤的少年抱起来,跳上马,顺着路继续跑下去。这时,突然前方路上一人高喊着跑下来: “殿下,殿下——” “金先生!”朱棣喜出望外,“你怎么在这儿?” 金忠骑马跑到燕王面前,手里还牵着另一匹马。 “太好了,您终于脱险了。沈若寥告诉我他去救您,让我带着马先走。我走了一阵儿,实在不放心,折回头来看看,真是太好了。——这是仪宾郎吗?他怎么了这是?” 朱棣道:“傻小子爱上铁鼎石了,没办法。幸好我在他心里更重些。咱们抓紧赶路吧,这伤虽然不致命,可拖久了这只胳膊就保不住了,还是尽快回家让姚大人给他看看。” 他低头看了看沈若寥,问道:“怎样,你自己能骑马吗?还需要我带着你?” 沈若寥努力了一番,挣扎着坐起来,道:“我可以。不就是个胳膊吗。没大事。” 朱棣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他换上自己的马,与沈若寥并排骑行,靠得很近,生怕这个摇摇晃晃的小子一头栽下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道,“也让你分分心,老想着伤口,会越来越疼。想点儿别的事,就会把伤痛忘了。” 沈若寥忍痛道:“什么故事?” “你很感兴趣的故事,”朱棣道,“我早就想讲给你听了,只是时机一直不成熟。现在,是时候让你知道了。听到结尾,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元梁王巴匝剌瓦尔密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元梁王?就是镇守汴梁的那个?” 朱棣摇了摇头。“那也是一个梁王,不过是梁王阿鲁温,前元枢密使察罕帖木儿的父亲,河南王王保保的爷爷。阿鲁温是个年迈无能的老头子,自己的儿孙为前元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拼命死守元朝的土地,他坐镇汴梁开封,只等徐达的北伐大军一到,便把整个河南拱手让出。我说的这个元梁王,是镇守云南的梁王巴匝剌瓦尔密,比阿鲁温要有出息得多。 “巴匝剌瓦尔密是元世祖忽必烈的第五个儿子云南王忽哥赤的后裔,封了梁王之后,仍然继承了先辈的职责,驻守在云南,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勤政爱民,恩威并施,将云南治理得也是很不错。元至正二十三年的时候,明玉珍在蜀称帝,遣兵三道进攻云南。巴匝剌瓦尔密把女儿嫁给了大理土酋段得功,因而借得大理兵,大败明玉珍大军,守住了云南。后来,徐达攻克元大都,咱们的北平,元顺帝北逃至上都,随后一口气逃进了大漠,从此元朝灭亡。但是在这个梁王巴匝剌瓦尔密的心中,天下依然是元朝的天下,他在云南镇守如故,并且岁岁遣使到塞外朝贡北元皇帝,依然执守人臣之节。 “太祖高皇帝平定四川以后,因为云南山高水远,不想用兵,便多次遣使往梁王处谕降。梁王待使者都是有礼有节,坚决拒降。高皇帝见劝降无望,终于在洪武十四年命傅友德为征南大将军,蓝玉、沐英为左右副将,发十几万大军征讨云南。而在此之前,巴匝剌瓦尔密又因为猜忌杀了自己的女婿段得功,从而失去了大理兵的援助。他手下司徒平章达里麻随后又在曲靖一战被沐英大败遭擒,至此,梁王明白自己已无力与大明军队对抗,便放火烧尽家财,命令妻妾子女都投滇池自尽,然后和左右二丞一起自刭而死。这场征南之战的结果你已经知道了,云南从此进入了大明的疆域,云南的镇守者由梁王巴匝剌瓦尔密变成了西平侯沐英。当然,孤也从中白捡了一个意外的好处,就是和你交情不错的马三保。我和三保聊过这段历史,他告诉我,实际上,洪武十四年征南大军进入云南之前,他们一家人虽然生活清贫,却还算得上是安乐平静。然而战争却毁了他们全家的生活,也毁了不计其数云南的家庭。平心而论,这个梁王巴匝剌瓦尔密绝对是个元朝的能臣,忠臣,只可惜生不逢时。 “关于元梁王巴匝剌瓦尔密,还有一个神秘的传说,至今也未被证实究竟是真是假。徐达攻克大都以后,并未在元宫中发现传国玉玺,有人猜测是元顺帝带着玉玺一起逃跑了。元顺帝在塞外大漠依旧称帝,元朝的统治者并不认为自己已经亡了国,所以他们不大可能把玉玺毁掉,携带出逃的说法是比较可信的。后来,蓝玉几次北征大漠,大破元营,俘获了不计其数的元宫财宝和宫人,甚至包括元主的妃子,可是传国玉玺一直不见踪影。后来从一个宫人的口中得知,早在洪武三年元月的时候,元顺帝病故前夕,嗣子未立,觉得国宝难托,恰好梁王派使者来朝,就通过使者把传国玉玺秘密送到了云南梁王的手中,要求梁王隐秘保管。这个宫人的说法一直未得到证实,因为其时征南战争早已结束,云南已经平定多年,无论是当年的傅友德、蓝玉和沐英,还是其后嗣西平侯的沐春,从未有人发现过丁点儿传国玉玺的蛛丝马迹。有可能是忠心耿耿的梁王把传国玉玺藏得太好了,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因此至今也无人能发现;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个说法根本就是假的。但是无论如何,传国玉玺至今仍无影踪,父皇临终还在遗憾这件事。而玉玺藏在云南的说法也就流行起来,人口相传而信之。” 朱棣停顿了一下,望着沈若寥。沈若寥正专心地听着,表情有些困惑,又有些期待。 他微笑了,继续说道:“所以后来,有个燕府画师绘了一幅图卷,图上画的就是四川、云南一带的山水风物,其中便有这枚要命的传国玉玺。为了掩人耳目,玉玺画得十分隐秘,比巴匝剌瓦尔密藏得还要隐秘。小小的玉玺深深隐藏在满满一幅长卷的层峦叠嶂千沟万壑之中,同时,为了进一步把观画者引入歧途,特意在山水中加上了人物的车马仪仗和宴会的场面,其中心人物身着亲王衮冕服,头戴九旒充耳冕冠,风度儒雅翩跹,容貌年轻秀丽。那便是孤的十一弟,而这幅画卷,也就被命名为《蜀王入川图》。” 沈若寥浑身猛地一颤。“王爷?!” 朱棣有些得意地微笑了。“我没说错吧,你果然大吃一惊了。” 沈若寥震惊地望着朱棣,不可思议地喃喃问道:“王爷,原来——起兵的想法,您从一开始就有了,从——从现在的天子还是皇太孙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朱棣泰然自若地说道:“那是自然。你觉得,孤是那种被别人逼到绝路才会想到起兵的人么?我是在为了自己的理想活着,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如果是后者的话,那我起兵就注定要失败。” 沈若寥转过头来,没有说话,薄唇紧抿,剑眉深锁,右手死死握着秋风,左手用力攥着马缰绳,望着前方的路,陷入了沉思。 朱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紧握缰绳的伤臂,暗暗地微笑了。 第三十九章 扫地出门 燕王终于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北平,整个北平城街头巷尾都欢欣鼓舞。 沈若寥在燕王的强制下,住在王宫里养伤。朱棣和徐妃怕他寂寞,把南宫秋也接进了宫,陪在沈若寥身边。姚表每日来给他疗伤,伤口恢复得很快,也没有影响到手臂的灵活。两个人在王宫里住了二十天,沈若寥还没有完全康复,然而思母心切,便带着南宫秋回了家。 刚进家门,他便吃了一惊。洪江正在家里,还在帮吕姜忙东忙西,见他进来,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然后目光便一刻不离南宫秋了。 沈若寥冷冰冰问道:“你怎么才来?你娘天天等你你知不知道?” 洪江道:“那两天师父不让我来,我也不知为什么。” “后来他来了,”南宫秋插嘴道,“就在你跟王爷离开北平去应天那天,他就来了,然后每天他都会过来帮娘亲的忙。” “每天都过来?”沈若寥心里微微一沉。 “对啊。其实洪江哥人很好的,咱们以前有些误会他啦。” 又是乘虚而入。沈若寥只觉得妒火暗烧。他示威似地搂住南宫秋,望着洪江,彬彬有礼地微笑道: “洪江兄弟,你想好没有,是不是要我们现在就搬出去?” 洪江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两人,刚要开口解释,突然,门口一个苍劲的声音响起来: “不错,就是要这样。不知二位同意不同意?” 谭无影从门口进来,后面竟然跟着姚表。沈若寥惊讶之后,怒从心起,冷冷地问道: “我在问您的徒弟,不是在问您。是不是不论什么事,都得由您来为他作主?” 谭无影高傲地说道:“我没有为他作主。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只不过他不愿伤你的面子,所以我替他说了出来。这是他的家,他的母亲,你只是一个外人,你有什么权力抢夺属于他的东西?” “当初他要和我抢媳妇儿的时候,你可不会这么说吧?”沈若寥冷笑道,“没错,洪江兄弟,这是你的家,她是你的娘亲。既然这样,这些年来你上哪儿去了?你把你的娘亲一个人扔在家里,十几年不回来看一眼,你问过她的死活吗?你心里还有这个娘亲吗?她天天眼巴巴盼你回来,盼了十几年,你连个音讯都没有,你的良心让狗吃了,还是让你这个伪君子的师父吃了?” 洪江忍不住喊道:“不许你侮辱我师父!” “侮辱他?”沈若寥讥讽道:“人家可是享誉天下的毒门四君子,我哪儿有那层次敢侮辱他?” “你有这点儿自知之明就好,”谭无影也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永远别忘了你父亲是什么货色。” “我爹可从来没腆着大脸说自己是君子,”沈若寥道。 “寥儿,你怎么说话呢?”姚表看不下去,在边上插嘴道:“人家毕竟是长辈。” “太好了,您也知道啊。”沈若寥怒不可遏,轻薄地笑道:“长辈就可以随便利用自己的身份欺凌侮辱小辈,是不是,姚大人?果然是同门师兄弟,连伪君子都伪得同出一辙。” 姚表微微一愣:“你说什么?你可别忘了,毒门四君子里还有你的外公呢。” “那是当然。他能在一边袖手旁观自己的女婿大难临头,我就知道他是你们两个的好师弟。用不着你来提醒我,这世上作父亲的都是毫无人性的豺狼。” 谭无影鄙夷地望着他:“你连自己的外公和亲爹都骂了,够坦然的啊。” 沈若寥坚硬地说道:“我做人一向坦然,可不像有些人,披个君子的羊皮,做那狐狸的勾当;更不像有些人,只会在背后玩阴的,趁着别人不在家,天天跟我的娘亲和媳妇套近乎。其实心里对娘亲根本毫无感情,只是看着别人眼红了,才会跳出来叫嚣自己的权利,算什么东西。” 洪江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说得容易;我在昆仑山那么远的地方,连信都写不了,我怎么照顾她?” “既然这样,你干吗要走啊?”沈若寥皱眉道,“还挺理直气壮呢?你又不是没长眼睛没长脑子,你不知道她没了你只剩下一个人?你忍心看她流着眼泪哀求你不要走都无动于衷,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再管她叫娘亲。” “你胡说,”洪江愤怒地喊道,“我就是再没心没肺,我也不曾害死自己的亲娘,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沈若寥微微一怔。“你说什么?”他阴沉沉地问道。 洪江道:“你懂什么?我就是为了自己能有本事,以后能好好照顾娘亲,不再让她受累,我才执意要离开家,跟师父去学武功的。你一个生下来就没有亲娘的人,你能理解吗?只会在这儿唱高调,说得比谁都好听。你才是在别人背后玩阴险的小人呢,趁着我不在,和我娘套近乎,把我的娘亲抢走,换作是别人,我当然该感谢他帮我照顾家里,可是你这样的人,连自己的亲娘都害死,我怎么能容忍你和我娘亲呆在一起?” 沈若寥只觉得眉心的伤疤在熊熊燃烧,耻辱地燃烧,很快就要把自己彻底烧成灰烬。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宛如铁铸一般。南宫秋担心地望着他,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一面不停埋怨地瞟着另外三个人。 他终于冷冷开口道:“你想清楚了。我从你家滚蛋,我没有任何损失。我也问心无愧。” 他拉着南宫秋,就要往屋里走。洪江道: “把郡主殿下留下,你不能带她走。” 沈若寥站住了,回过头望着他。 “你不要得寸进尺,”他说道,“她是我妻子,我一定要带她走。她若自己愿意留下,我不拦她。可你要敢生抢,我不会再对你客气。” 洪江走上一步,一把抓住南宫秋。 “秋儿,你不要跟他走,你应该是我的爱人,你知道的。我对你的心思,现在你也该知道了。” 沈若寥见他竟然肆无忌惮地拉着自己的妻子,越发怒火中烧。但是他没有发作,不动声色地望着南宫秋的反应。 南宫秋有些慌张;她想抽回自己的手臂,洪江却死死攥着不放。她抬头看了一眼沈若寥,对洪江说道: “你疯了,我已经是若寥的妻子了。” “这我不管,”洪江道,“不管你嫁给了谁,你最终应该是我的。这些日子来,你难道还不能明白吗?” “可是……可是……”南宫秋向后退着,退不动。她不停地看着沈若寥。“洪江哥,我爱的是若寥,不是你,我跟你说过了啊。” “你不爱他,只是你自己没有发现。”洪江热切地说道,“我不着急让你爱上我,可是我不能让你走,更不可能让你一辈子都跟这个衣冠禽兽在一起。我决不能答应。” 沈若寥松开手,对南宫秋冷冰冰说道: “秋儿,你先好好想想。我进去收拾东西。” 说完,他撇下她,一个人走进里屋来。 刚进来,他就吃了一惊。吕姜正呆呆坐在床沿,眼泪啪哒啪哒落了一身,似乎有些神情恍惚。 “姑姑?”他小声地问了一句。“您都听见了?” 吕姜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刚叫了一声“寥儿”,忍不住又掩面痛哭起来。 沈若寥狠了狠心,不理会她,径直走到桌边,把燕王赏给他的飞星古琴包起来,又把其它零碎的东西收拾了一下。 吕姜见他收拾东西,微弱地哀求道:“寥儿,你不要走……” 沈若寥不答话,继续收拾东西。 吕姜走到他身边,拉住他:“寥儿,你是娘的好孩子,你不要走啊。” 沈若寥冷冷道:“姑姑,我必须走。我不想再跟这儿多呆须臾工夫了。” 吕姜哭道:“傻孩子,叫娘亲啊,为什么又叫姑姑,叫娘亲啊?” 沈若寥心如铁石:“您从来不是我娘,我也不是您儿子。” 他包好自己的衣服,看了看南宫秋的东西,有些犯难。南宫秋却在这时冲进来,见了他,问道: “你已经收拾好了?” 沈若寥冷冷道:“一把琴,几件衣服,我还有什么可收拾的。” “那你等等我,我东西多。” 沈若寥无动于衷:“东西多,那就不如留下来,省得麻烦。” 南宫秋揪住他摇晃了两下,埋怨道:“哎呀你真是的,人家是你媳妇,没了你我算什么呀。你等等我,我不全带,不过王爷和娘娘给的东西总得带一些,不然说不过去。” 沈若寥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他看着她忙忙叨叨地收拾郡主的册宝,首饰,衣服,还有她喜欢的书籍,折腾了老半天,淘汰了一大堆,最终还是满满装了一只大箱子。 他带着她,看也不看吕姜一眼,大步迈出房门,走到外面来。谭无影和姚表坐在外面,冷眼旁观。洪江正在外面生气,见到沈若寥出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子,质问道: “你把我娘的观音像弄到哪儿去了?” 沈若寥推开他,抚平自己的衣领,冷冷望着他。 “什么观音像?” “别装糊涂;店里原来有个瓷观音像,放在这面墙上;怎么现在连壁龛都没有了?是不是让你砸了?” “东西没了,你一上来就肯定是我砸了?” “废话!”洪江道:“我娘对它视若神灵,捧在怀里都怕掉了,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不是你砸了,难道是她自己砸的不成?” 沈若寥沉默了一下,轻声说道:“对,是我砸了。我很抱歉。” 洪江眼中精芒暴露,不再说话,一拳就当胸夯来。沈若寥没有避让,直挺挺受了他一拳,摇晃了一下;洪江怒不可遏,伸手把他按住,上去就是一顿拳脚。沈若寥毫不反抗,只是任自己挨打。 南宫秋大惊失色,上去拼命拉着洪江,义愤填膺地说道: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随便打人呢?我看不起你啊。” 洪江撒了一通气,终于停下手来,仍然气愤地望着沈若寥。沈若寥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口鼻的血迹,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拿起自己的东西和南宫秋的箱子,向外走去。 南宫秋跟了上去。洪江一愣,上前抓住她,惊慌地问道: “秋儿,你真要跟他走吗?” 南宫秋甩开他的手,气咻咻地说道:“当然,你想怎么样。” “我不能让你走。他害死自己的生母,砸了我娘的观音像,我不能让他和我娘在一起,再害了我娘。他爹是个恶名昭著的流氓,我更不能让你和他在一起,让他再害了你。” 南宫秋惊怒地望着他:“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好不要脸!你还分不分黑白是非啊?” 洪江道:“我是真的为你好。秋儿,你又不爱他,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心塌地跟着他?他会深深伤害你的,你会后悔的。” 南宫秋鄙夷地望着他:“我当然爱他,你怎么会懂我的心?我是他的人,就算他伤害我,我也心甘情愿,我决不会后悔。你别再缠着我啦,还是好好对你娘亲吧,好好弥补弥补你这十几年来缺的德行。” 说完,她转身坚决地跑了。洪江怎么喊,她也不再回头。 沈若寥带着南宫秋,拐过一条街后,在街角无人的地方停下来,放下手中的东西。 “我们歇会儿吧,我太累了。”他疲惫不堪地说道。 南宫秋看到他的表情,拉着他,轻轻道: “若寥,你别难过。不是还有我呢吗。” 沈若寥把她搂到怀里,紧紧贴着她的脸,喃喃道:“秋儿,我的小月亮,我在这世上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离开我,好吗?算我求求你,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他无言地拥了她一会儿,突然又松开她,浅浅笑道: “我真是个脆弱的人。算了,不想它了。咱们赶快去找王爷吧。” 第四十章 金台题字 朱棣把承安郡主和仪宾郎安排在宫里住下,却不像对前两个仪宾袁容和李让一样按制为他们选址治第。沈若寥虽然住在哪里都行,南宫秋也不以为意,二人却多少还是觉得有些纳闷,毕竟嫁出去的女儿从此就算外人了,又不是入赘女婿,怎么还能反而带着丈夫住在娘家,更何况承安郡主只是认的。燕王朱棣却显然另有一番打算。而这个机密很快就被解开了。 建文元年的三月是一个不安而忙碌的月份。建文皇帝钦点都督宋忠率兵屯守开平,特旨宋都督可以按照魏国公和燕王商定的方案从燕王府护卫亲军中挑选壮士从军而行,同时命令徐凯和老将耿炳文的次子、后军都督佥事耿瓛分别率兵往临清和山海关屯守,与开平的宋忠形成犄角之势。宋忠手握大权,又将驻守北平的永清左卫军调到彰德屯守,永清右卫军调至顺德守备。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朝廷的调动步步为营,就是要挟制燕王,让燕王失去战斗力,只能困在北平,甚至困在燕王宫里。朱棣自然更是心如明镜,但是当着宋忠的面,他以对外一贯风度翩翩尊贵的笑脸欢迎宋都督到他的护卫亲军中,请宋都督随意挑选他相中的将士,千万不要客气,能为朝廷出力,这是他燕王的荣幸。 暗中观察的袁忠彻在燕王退入寝宫后,告诉王爷说,都督宋忠面方耳大,身短气浮,耿瓛颧骨插鬓,色如飞火,都将死于刀斧之下,给了朱棣不少宽慰。不过,老成的朱棣并未因此放松,而是更加抓紧了时间,借着鸡鸭鹅叫声的掩护,在地道中操练自己私下募集的八百壮士,打造兵器;同时加紧了暗中运作的力度,秘密囤积钱粮军需,悄无声息地扩大了北平垦荒的亩数,分配给街上已经寥寥无几的流离失所的人们,并继续不动声色地把其中的壮劳力招募到自己的军营里训练。诸如发义粮捐资赡养鳏寡孤独废疾等等燕王收买民心的举动,也是十几年如一日地继续毫不张扬地进行着。 对于燕王暗中对抗的手段,朝廷并不是毫无所知,建文皇帝不甘示弱,派出了二十四个朝廷官员充采访使分巡天下,其中北平采访使就派了两个人,一个是刑部尚书暴昭,二十四人中唯一的尚书,品阶最高的官员,另一个户部侍郎夏原吉和其他二十二人一样官阶;醉翁之意自然一目了然。 朱棣接见了暴昭和夏原吉之后,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他忙了整整一个月,起早贪黑,一面忙着对付朝廷,一面准备自己起兵诸事,事情繁重却处理得井井有条。沈若寥住在王宫里,发现燕王对事业有着极大的热情,事情越多越急,越是纷繁杂乱,他越是开心,越是投入,可以连日废寝忘食,竟然愈加精神矍铄,一旦完成了一件事情,立刻容光焕发,神清气爽,仿佛比吃了顿饱餐、睡了个好觉更加体力充沛,轻松畅美。 而燕王妃徐氏更是燕王不可或缺的得力贤内助,天天和王爷一起披星戴月,不光在生活起居上照看王爷细致入微,连大小军政之事也时时帮王爷出谋划策,颇有见解,不似一般女流之辈。王爷脾气倔犟,偶尔也会情绪暴躁,没有任何人敢说话,这个时候只要徐妃在旁婉言相劝,王爷却都能听进去,并且心情立刻大为好转。沈若寥对燕王妃暗生敬佩,发现她不仅像传说中太祖朱元璋的孝慈高皇后一般温婉贤良,宽忍勤俭,有国母之风,更继承了其父中山王徐达的智慧和才能,做燕王妃真是再合适不过,做皇后则也许更加合适。相比之下,他所见过的另一个王妃娘娘——蓝玉的女儿蜀王妃,则只能做个纯纯粹粹的藩王的王妃了。 四月的第一天,春光灿烂。朱棣把沈若寥叫到了自己的书房里。燕王怀里抱着两岁大的世孙朱瞻基,正和徐王妃一起教小男孩辨认书案上的文具,见沈若寥进来,便对孩子说道: “瞻基,看谁来了?” 朱瞻基穿着世子妃专门为他缝制的丝绒的小褂子,看见沈若寥,脆生生地叫道:“若寥姑父——”一面在爷爷怀里扑腾起来,踹着小腿,非要沈若寥抱他。 朱棣把孩子交到沈若寥手臂中,沈若寥却毫无抱小孩子的经验,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又怕把孩子摔了,又怕挤坏了孩子,简直一动不敢动;朱瞻基却毫不拘束,异常胆大,很快顺着他的胳膊爬了上去,骑到了肩膀上,一把将他的头巾扯了下来;吓得沈若寥更是不敢少动,生怕他摔下来,只能听凭他胡为。 一旁的徐妃看到他的狼狈相,走上前来把小男孩拽下来,温和地说道: “瞻基,不能这么没大没小,都欺负到若寥姑父头上去了,回头秋儿姑姑看见了,又得胳肢你。咱们到这边玩来。” 她把朱瞻基抱到书案上,继续教他认文具。 看到孙子一把抓起一根大毛笔来,燕王和王妃都乐开了花。朱棣笑吟吟地回过头来,当着骆阳和马三保的面,对一边狼狈不堪正在系头巾的沈若寥说道: “你看看你,怎么连抱孩子都不会?恐怕我整个大明也只有瞻基这样的小不点儿能在你的太岁头上动土了。在这儿住了些日子,感觉如何?有没有受委屈?” 沈若寥系好头巾,满脸通红地看了看一旁撒欢儿的朱瞻基,调侃道:“受谁的委屈?您和娘娘的没有,秋儿的倒是不少。再有就是那个小太岁的。” “还不都是让你惯的?”朱棣笑道,“秋儿又怎么了,耍郡主脾气了?” 沈若寥道:“是啊,她是堂堂郡主,我拿她有什么办法;不过王爷您和娘娘一定得好好管管她,再这么下去,都要成干柴竹竿了,还天天叫嚣着要减肥;姑娘家瘦瘦巴巴有什么好看?现在远不如原来肉乎乎的可爱。” 朱棣龙眉一扬:“姑娘家的?她还是姑娘吗?” 沈若寥心里一惊,登时满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徐妃望着他,含笑摇了摇头。不谙世事的朱瞻基也摇头晃脑插嘴道:“秋儿是姑姑,不是姑娘;秋儿姑姑是姑姑。” 朱棣皱眉笑道:“愣小子,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秋儿嫁了你三个月,还跟个娃娃似的一点儿变化没有,走起路来恨不得蹦蹦跳跳的。想世子妃嫁给炽儿三个月的时候,瞻基已经在肚子里了,走到哪儿都小心翼翼的,坐立都有模有样,那才是为人妻子的样子。现在瞻基都这么大了,你看看你的媳妇,你丢不丢人?” 沈若寥难堪地低着头,结结巴巴道:“这不能怪她……” “我没怪她,知道就是你这个傻小子犯愣整的妖蛾子,”朱棣道,“承安郡主是孤的女儿,一年之内,你得给我抱个外孙儿出来,是男是女我都赏你;瞻基现在太孤独了,有个表弟表妹陪他玩玩多好;要是见不着人,我就打你的屁股。” 沈若寥看着朱瞻基像个可爱的小白团子扶在爷爷奶奶手中,在宽大的书案上攥着毛笔活蹦乱跳,有些无奈地感叹道:“王爷,我都不着急,您着什么急啊……” 朱棣道:“废话;明天你们两个就离开我了,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能不急吗?” 沈若寥微微一愣:“什么?——王爷,您要赶我们走啊?” 朱棣笑道:“怎么,跟老岳丈家里住上瘾了?按制郡主嫁了人,我就该给你们置一座宅院,搬出王宫。永安郡主和永平郡主都是按制办的。袁容和李让也都有仪宾郎应有的俸禄。你倒好,从不跟我开口要钱,堂堂郡主和仪宾郎住在别人家里,还让人赶出来,到现在只能在宫里呆着,你就不能有点儿出息?” 沈若寥无地自容:“王爷,您一句话,我们搬出去就是了,很简单的。不过您还是别给我们置什么宅院了,现在军费开支都这么紧张,您和娘娘节衣缩食的钱不能浪费在这上面,何况秋儿只是有个郡主的名份而已,并没有实际的血统。受您的钱帛,我们于心有愧。” 朱棣道:“你为我做事,我总不能让你两个饿肚子露宿街头吧?这些都是应该的,你就别那么多顾虑了。我已经跟府库和道衍大师都说好了,呆会儿你就去找道衍大师要钱,房子就不再给你单盖了,应天大老远的,孤也不能在天子脚下动土啊。你自己去京师挑一座现成的买下,带着秋儿住进去。剩下的事我就不管了,你们自己安排。一年之内,给我抱个娃娃回来就成。” 沈若寥不可思议地问道:“……应——应天?” 朱棣微笑了:“很吃惊么?我要你带着秋儿去应天,住下来。这个近水楼台的月亮,我可不想拱手让了别人。” 沈若寥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动身出发去应天。” 朱棣点头道:“好样的。我给你十锭钞,就是你的全部盘缠加京城买房的资费。精打细算着花,多了没有了。” “十锭?”沈若寥暗暗算了算,有些为难。十锭钞,曾经可以足够他和吕姜两个人吃三年;可是按照他和秋儿现在郡主仪宾的生活水准,又是在应天京城那般物价高昂的地方,顶多只够两个人活七八个月;他就是拼了命地节省,总不能委屈了爱好繁多又从没吃过苦的秋儿。至于买房子,那无论如何也是异想天开。 徐妃也开口问道:“殿下,十锭钞未免太委屈他们了吧?” 朱棣摇了摇头,望着沈若寥,微笑道:“怎么,为难么?假如你足够有本事的话,不但可以为我做一流的眼线,还可以为我节省一笔不小的开支,投入到军费上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动,豁然开朗:“王爷,您的意思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朱棣微笑道:“这回,你是靠天吃天。” 沈若寥眨眨眼睛,笑道:“既然这样,那您何不多省点儿呢?两锭钞就够啦。” 这回轮到朱棣发愣了。他吃惊地问道:“两锭?” 沈若寥自信地说道:“当然,如果我能成事,两锭足够。如果我不能成事,十锭也是白搭,最终还是都打了水漂浪费。与其多浪费八锭,还不如都给了军费,能增添多少军粮衣物呢。” 朱棣略一沉思,点头笑道:“好;那孤可就真的只给你两锭钞,拭目看我承安仪宾的本事了。” 沈若寥道:“王爷,这么重的担子,您就放心交给我了?济南城外那个故事,您就不觉得悬了马虎的?” “咦?刚刚不是你夸下海口只要两锭就足能成事的吗?”朱棣惊奇地笑道。 “反正吹牛又不用上税,”沈若寥揶揄地笑道,“实在不行,钱花完了一无所成,两锭钞只当进京玩了一趟也值啊。我和秋儿是什么出息,您又不是不知道。” 朱棣笑道:“你明白就好。孤就知道你们两个进京肯定一门心思只顾玩。只不过你两个就是玩都会玩得和别人不一样,说不定反而更有收获呢。没把握的事情,孤是不会轻易冒险的。不过,你记住了,不管其它事情你做得怎么样,有一个任务,你必须要保证万无一失地完成。” “王爷吩咐。” 朱棣缓缓道:“把我三个儿子毫发无伤地弄回来。” 沈若寥早知道先前朱棣在天子和方孝孺面前口口声声说让三个王子在京师学习直至卒业的话是逢场作戏,他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王爷……?” “三个王子必须回来。”朱棣说道,“这就是你的任务。至于用什么办法,什么手段,你来想辙。需要我配合你做什么,你随时写密信告诉我。” 沈若寥叹道:“好吧,我尽量就是。” “不是要你尽量,而是要你必须。”朱棣冷淡而威严地说道:“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等着,我要你好受。” 燕王还是第一次给自己下死命令。沈若寥也是长这么大,头一次接到这种死任务。他想了想,点头道: “我明白。王爷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朱棣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我会派三个人随你到京师,专门负责递送你给我的每一封密报。非到你需要他们的时候,这三个人平时与你不会有任何往来。你要每十天给我一份报告,该说些什么你心里有数。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三个人总会有两个在京师待命。所以,遇到紧急事件,特殊情况,你还可以即时连送两份密报给我。至于你们之间怎么联络,用什么样的暗号,你自己和他们商议。你还是很会算计的,我就用不着管那么细了。” “我明白;王爷放心就是。” 燕王这才放松下来,微笑道:“上一次去应天,你跟着孤该也学会了不少东西。有什么收获没有?” 沈若寥想了想。“在您身边,确实大开眼界了。不过,咱们会过的那几个朝廷官员,也让我很长见识。原先听说天子手下都是书呆子,一个秀才朝廷不能打理江山。遇到铁鼎石后,我已经觉得这句话颇失其实了。现在又有了比铁鼎石更有才华的卓敬。练子宁、黄观和郭任个个都是人才,方先生也绝对是中坚力量。还有魏国公这样的大将。这个天下,远不是传说中那般易得啊。” 朱棣道:“那是当然;天下岂可轻易得之,来得太容易,就会不知珍惜,反而将万民苍生都拖入长久的灾难,失天下也就会更容易,就好像五代十国一样。” “不过,以王爷的实力,还是略胜朝廷一筹的,”沈若寥微笑道。 朱棣也微笑了:“我想得的天下,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空壳江山。我要这些治国人才都完好无损地归属我。这是不是不太可能?” 沈若寥想了想。 他说道:“我也曾经并不赞同您起兵。可是我更想要那个重振汉武雄风的大明盛世。” “还是更想要秋儿?”朱棣揶揄地一笑。 沈若寥脸上一红:“我哪儿有那么没出息啊。” 朱棣道:“若寥,你听着:你说过横扫漠北,踏平鞑靼;这是你梦想中的重振汉武雄风,但这只是武功。没有汉武的极力尊儒,大兴教化,他不会取得这些武功。现在我告诉你,孤的理想,绝不仅仅满足在这些武功之上,我还要文治,要让我大明进入华夏文明的鼎盛;我理想中的大明盛世,不是汉武,而是盛唐大观。具体如何去做,我已经有了些许初步的计划,但是现在江山还不在我的手中,谈这些还太早。我只是要你明白,一个国家民族的强大,必然要建立在文治的基础上,武功其实只是其次,是文治盛兴的一种表现形式,对我来说也是保障文治必要的手段。但我的最终目的并不在它。” 沈若寥呆立了片刻,只觉得燕王的话在心里跳掷翻腾,波涛汹涌。 什么叫真命天子,这就是真命天子。 他轻轻叹道:“我懂了,王爷。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懂。” 朱棣微笑道:“那就太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你为什么愿意跟着我,你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才会从所有人当中,挑中你去应天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除了你之外,换作是任何其他人,或多或少我都会有点儿不太放心。但是对你我有十足的信心。” 徐妃突然惊慌地失声叫起来:“瞻基!——三保,快拿水来——” 朱棣回过头,却看到爱孙满嘴都是漆黑的颜色,一面还在王妃怀里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原本白净娇嫩的手臂和小腿上也纵横乱涂着一道道黑色。徐妃把刚刚从小孩手中夺下来的湿墨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匆忙离开了书案,接过旁边侍立的宫女慌慌张张递过来的手巾,等马三保端着清水跑过来,便就地给孩子洗澡。 沈若寥看得瞠目结舌;朱棣惊讶过后,无奈地笑了笑,叹道: “简直比孤小的时候还要淘气。——轻点儿,孩子那么嫩,别使那么大劲,把他洗坏了。” 沈若寥在一旁看着朱瞻基,心里不禁涌上来一股酸溜溜的艳羡。换作是自己,抹了一身的墨,一定会被严厉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地暴打一顿。 朱瞻基被奶奶按在水盆里强行洗澡,老大不满,一面不停挣扎着想往外爬,伸着脑袋拼命向书案上张望,恋恋不舍。马三保见状,机灵地从案上拿了一根没有蘸墨的干净毛笔,递到了孩子手中。朱瞻基立刻把毛笔按到了水里,然后煞有介事地攥起笔杆,就向徐妃脸上画去。 朱棣被爱孙逗得哈哈大笑,一面对妻子说道:“你看,瞻基才这么小就想学书画啦。回头,一定得给他请一个天底下最有才学的先生才行。我可以教他骑射;剑和琴嘛,就让若寥教他好了。” 徐妃一面疼爱地给孙儿擦身,一面心平气和地笑答道:“那是当然;到时候,一定能找到刘基这样的高人给瞻基做先生的。不过,现在还不用着急;瞻基还这么小呢。先让他无忧无虑地玩两年,好好把身子长壮实了,懂得谦虚和礼貌,也知道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了,才能真正学本事啊。” 朱棣点了点头,又问:“儿媳妇上哪儿去了?又下厨了?” 徐妃笑道:“她啊,还能去哪儿。知道你这个公公就喜欢吃她做的菜。” 朱棣道:“三保,你去趟伙房,让世子妃多添几个菜,今天全家不分男女老幼,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你再告诉她说,若寥马上就要去京城接世子回来,让她高兴高兴。” 他看到小孙子小拳头中紧攥不放的毛笔,突然眼睛一亮,又说道:“对了,若寥,还记不记得在应天的时候,刚刚从卓惟恭家里出来那天晚上,我跟你在秦淮河畔一家小酒馆里,你吟了东坡一首《江神子》?当时说好回来以后让你把它写下来,我要挂在卧室墙上;结果不光你忘了,我也忘了个干净;好在现在想起来,你还没走,还不算晚。三保,笔墨伺候。” 马三保迅速在案上铺开一大张生宣,研好了墨。沈若寥犹豫了一下。 “王爷,我那手烂字——” 朱棣胸有成竹地微笑道:“瞎谦虚什么?书法如剑法,孤明白这个道理。” 沈若寥不再推辞,走到案边,提笔立就,一篇草书金蛇狂舞。朱棣看过,连连点头,吩咐三保立刻交人裱了来。 沈若寥写完《江神子》,却不放笔,目光在案头搜寻着什么。朱棣见状,立刻会意,弓身抽出一张白净的新纸来,亲手铺在案上,压好镇尺。沈若寥微微一愣,把手中的笔放回笔架上。 朱棣奇怪地问道:“怎么,不写了?” 沈若寥道:“不是您要写吗?” 朱棣反倒意外:“我要写什么?” 沈若寥道:“您不是刚刚铺了一张新纸?” 朱棣哈哈大笑起来:“傻小子,我那是看你在桌上乱找,明显是意犹未尽,还想再写几笔,所以又给你铺了张纸,哪儿是给我自己;你怎么这么愣?” 沈若寥这才明白,一时有些束手无策。朱棣看到他脸上受宠若惊的表情,好不开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帮他研了一些墨,蘸好了笔,递到他手中。 “想写什么就写吧,孤多添几幅沈若寥的墨宝,时时看着,就觉得你天天还都在我身边,不断激励我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也让瞻基好好学学。” 一旁的徐妃听到燕王这样说,便把朱瞻基从浴盆里抱出来,用浴巾裹了湿漉漉的小白团子,抱到书案边上来,让瞻基看沈若寥写字。 沈若寥只觉得感动在心底汹涌澎湃。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样的语句可以表达他的感激和决心;他深深吸了口气,俯首用浓重的隶书用力写下了两行字,一笔一划都深深刻进了朱棣的心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战国时,燕昭王收“破燕”而即位,欲兴国以报强齐侵凌之仇,乃从名士郭隈之议,为筑宫而师之,前设高台,置黄金千两台上,以延天下之士;一时而天下士争趋燕,遂得齐人邹衍、魏人乐毅、赵人剧辛之流;燕昭王吊死问生,与百姓同其甘苦,数年而燕国富民强,遂以乐毅为上*将军,合秦、楚、晋兵以伐齐,终于大败齐兵,齐闵王狼狈出走。燕兵独追北入至齐都临淄,尽取齐宝,烧其宫室宗庙。齐城之不下者,唯独莒、即墨。燕昭王大功告成,了却了即位时的心愿。 唐代诗人陈子昂一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为世人传诵至今,咏的就是诗人登幽州古燕国黄金台的感受。武皇当政时,契丹人李尽忠叛乱,则天女皇派了她的侄儿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为随军参谋,屡献奇计,庸人武攸宜妒贤嫉能,不但不听一句,反将陈子昂贬黜。陈子昂于黄金台旧址上感慨流涕,除了这首《登幽州台歌》之外,另一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燕昭王》中怀才不遇之情表达得更为直白: “南登碣石坂,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那个时代已经没有燕昭王这样的明君;所以,陈子昂的最终命运也只能是被武攸宜找个借口下狱,直到被他整死为止。 然而到了晚唐,“诗鬼”李贺作《雁门太守行》一首,疆场战事的艰苦和残酷描绘得入木三分;除了首句以其磅礴气势成为千古佳句,末句更让人刻骨铭心: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晚唐时代,民不聊生;李贺也是空怀奇才,只因为父亲的名讳,连进士都中不了,只能在写下无尽惊艳后世的诗篇之后,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早在他之前的陈子昂都仰天长叹“昭王安在哉”,李贺的“黄金台上意”又从何而来呢,也许只是诗人一个永远只能用来安慰自己的幻想罢。 朱棣凝视着落在纸上这沉重的两句诗,沉默片刻,轻轻说道: “孤希望,你应该把自己当作乐毅,而不是李贺。” 沈若寥道:“我只做王爷身边牵马的小卒,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秋风就是我的玉龙,李贺没有赶上的盛唐大观,秋风一定能够见证他的复兴,也誓将为他血战而亡。” “你的黄金台呢?”朱棣微笑了,“别忘了,孤可是只许给了你两锭钞而已,不是黄金千两啊。” 沈若寥放下笔,伸手抱过一直在努力抓他的秋风的朱瞻基,端详了一下小男孩洋溢着英气的漂亮面孔,说道: “您给的是一个天下,黄金千两,无异瀚海一粟!等到瞻基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大明一定是开元盛世——是不是,瞻基?” 朱瞻基自作聪明地奶声奶气学舌道:“黄金千两,瀚海一粟!” 朱棣笑道:“对于孤的乐毅来说,黄金千两当然远远不够!所以,若寥,到了应天,一定千万要小心再小心,只要三个王子回来,你就没有别的死任务了,如果觉得环境太危险,就马上回来,不要为了一点儿情报,硬是留在虎穴,把命都送进去。你还这么年轻,如果看不到你为之奋斗的江山盛况,那太遗憾了;孤如果不能好好报答我的功臣,也会抱恨终生。” 沈若寥眨了眨眼睛,笑道:“看您说的;我不是还背着给瞻基添个表弟的担子吗,这可也是您下的死命令。不完成任务我怎么能腆着大脸回来呢?” 朱棣哈哈大笑,一面把刚刚写好的诗句拿起来交给马三保,叮嘱他和刚才的那篇一并用最好的办法装裱;然后,他把朱瞻基抱到自己怀里,说道: “‘燕赵多侠士’,我看此言‘侠’后还应该再加上一个‘义’字。身为燕王,真是苍天赐予的好福气啊。瞻基,你知不知道自己天生就有这么好的福气啊?” 朱瞻基傻乎乎地望了望沈若寥,又望了望爷爷奶奶,然后,一句话也不说,举起小手把大拇指塞进了嘴里。 朱棣把孙儿的手指强行拽出来,叹道:“这小东西,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吃。” 沈若寥笑道:“王爷,其实燕赵多侠士,假使没有燕丹对荆轲的推心置腹,特别是,没有燕昭王黄金台的榜样在先,恐怕也是根本不可能的。燕王毕竟是燕王啊。” 朱棣笑道:“你小子的嘴是越来越甜了。看来,孤是根本不用为你担心,你在应天能混得如鱼得水。你回去收拾一下,准备启程吧。孤跟你说过的话,你也记住了千万别忘。呆不下去的时候,别犹豫,马上回来。” 沈若寥道:“王爷,那我可把您的飞星琴也一并带走了,您答应吗?” 朱棣欣然道:“那琴是你的,当然跟了你走。既然飞日飞星一生不分离,它去应天,就说明飞日也要跟去应天,不是吗?” “可是,十七日是您的四十大寿呢,明天就走,我和秋儿岂不是没法给您祝寿了?” 朱棣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难为你们俩记得,孤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跟王妃都商量好了,与其大张旗鼓开宴会,不如把钱省了给手下的弟兄们吃肉。但是宴会一定要办,这样可以糊弄朝廷的眼睛。所以,就来一个满城同庆好了,让北平的每个百姓都在四月十七日那天上街欢庆,饱餐一顿,就算是孤请客。你和秋儿嘛,就享不了这个福了。” “王爷您真够狠的,我要是天子,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沈若寥开朗一笑:“这样的话,那我现在就去找道衍大师要钱,然后回去和秋儿收拾东西了。” 沈若寥准备了一晚上,收拾妥当,等待明天清晨出发。朱棣特意送了他一辆马车,一个马夫,一个侍女,专门搭载侍奉承安郡主。这些是郡主和仪宾郎必不可少的门面,就算朱棣打谱着让沈若寥吃定朱允炆,他总不能让他太寒酸,让人一看就像是进京要饭来了。 南宫秋得知又要去京城了,而且这回会在京城住下不走了,兴奋地睡不着觉。沈若寥思量着要不要去向吕姜和夜来香道别;想来想去,为了不给双方都添堵,他决定还是算了,悄无声息地离开;最好等他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次日,沈若寥把自己的整个家装载在那辆小小的马车上,然后出发向遥远的京城赶去。 袁廷玉预言过他的未来主运在应天;现在这预言果然应验了。他心里有些兴奋,也有很多不安。袁高人的预言不止这一句;还有王真人那句不怎么受人欢迎的预言。不过现在离他都还太远;他目前的全部心思,都在进了京之后,究竟如何在京城落脚,衣食无忧地安定下来,同时把燕王交给他的任务圆满完成。 吹牛永远是最容易的。整整一路,他都在心里反复计划盘算;南宫秋心思全在风景和憧憬上,没怎么叨扰他,比较好应付。路过济南的时候,他心里有些惭愧,没敢去铁铉家,只是托路人给铁铉送了一封书帖,然后就离开济南,径直南下了。 第四十一章 闯宫惊驾 一进京城,沈若寥直奔京华客栈,把南宫秋安顿在二楼一间上等套房里,叮嘱那个叫豆儿的侍女好好照顾郡主,不要出门;又故意大声吩咐小二说,楼上东间住的是承安郡主,要店家小心照应,特别是不许闲杂人等滋扰。 然后,他离开客栈,骑着二流子,赶到皇宫来,穿过长安街,把马留在右门下马碑处,径直走到承天门面前来。 守卫外五龙桥的士兵拦住道路,喝问来者是谁。沈若寥微微一笑,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不由分说就一步跨过了士兵的障碍,在这些瞠目结舌的御林军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过了外五龙桥,又绕过了把守承天门的士兵,进了城门,如入无人之境。 守卫的士兵知道承安仪宾的来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愣在原地,也不叫嚷追赶,任他带剑走下去。 沈若寥如法炮制了守卫端门和午门的御林军。午门的卫兵十分忠于职守,却发现自己拦不住承安仪宾,沈若寥压根不和他们动手,瞬间就过了内五龙桥,远远地进了奉天门,速度快得让他们来不及眨眼,只能在后面干跺脚。 沈若寥穿过文楼,走到文渊阁来。然而他猜错了,朱允炆并不在此读书,只有方孝孺和几个翰林学士奉旨正在编修《太祖实录》。见到他进来,方孝孺先是一愣,接着失声叫道: “若寥?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若寥恭敬地行礼道:“方先生,天子安在?” 方孝孺道:“在乾清宫呢。你这是——” “我回来了,正如您所期望的,现在才四月份。”沈若寥微笑道,“多谢方先生。” 说完,他转身出了文渊阁,就向乾清宫走来。 他带着秋风进了乾清门,守卫的亲兵不自量力地冲上来,瞬间被撂倒两个。沈若寥彬彬有礼地说了声: “失礼了;你们不用担心,我不是来行刺的。” 然后,他径直走进了乾清宫。 朱允炆正和马皇后一起逗弄自己四岁的小太子,突然门口的侍卫惊慌失措地冲进来,扑到地上结结巴巴地惊呼承安仪宾驾到。话音未落,沈若寥已经泰然自若走进殿来,恭恭敬敬地跪拜道: “天子在上,请恕若寥无礼了。” 朱允炆大惊失色,机灵的马皇后已经一把抱起儿子跑开,从后门出了乾清宫,跑回坤宁宫去了。 朱允炆惊慌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轻声问道: “承安仪宾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的?” 沈若寥笑道:“皇上您可真够呛,从承天门到乾清宫,这一路的御林军就没一个顶事的。我要是个刺客,大明江山现在就完蛋了。” 朱允炆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刺客?” 沈若寥道:“我要真是刺客,犯不着等到现在。我是来告诉您,请允许我来做您的御前侍卫。要不然就凭您这些士兵,还不如让他们回家抱孩子呢。” 朱允炆无比惊骇:“你要做朕的御前侍卫?这是四皇叔的意思吗?” 沈若寥道:“也是,也不是。燕王派我和承安郡主一起来京城侍奉天子。王爷的亲笔书信在此,还请陛下过目。” 他把书信送上。朱允炆战战兢兢接过信来,踌躇良久。 “可是,可是……” 沈若寥见他犹豫良久,就是不敢拆信,说道: “皇上您紧张什么?我又没逼您现在就做决定。您先看过信,再跟方先生和齐、黄两位大人好好商量商量,还有跟您的皇后娘娘商量商量。” 方孝孺终于焦虑地和御林军大队人马同时赶到,一起火烧火燎地挤进殿来。方孝孺见到天子,立刻跪倒在地,山呼万岁。不需一个字,卫队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沈若寥围了起来,拔剑怒目相向。 朱允炆马上喝住了卫兵,又吩咐方先生快快起来。然后,他问方孝孺道: “方先生,适才承安仪宾告诉朕,他想做朕的御前侍卫,您看呢?” 方孝孺疑惑地看了一眼御林军围成的人墙;沈若寥堵在里面看不见。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燕王的意思?” 沈若寥道:“是燕王的意思,但是我自己的决定。” 方孝孺道:“承安仪宾,你懂不懂规矩?你擅自带剑进宫,而且擅闯卫队阻拦,这是犯上忤逆的重罪。御林军立刻就能将你就地处死;最轻也要将你全身套械,送交三法司,以谋反立案鞫问。你居然还异想天开要做御前侍卫?” 沈若寥沉默片刻,道:“我没想到这层。我只想让万岁看看,他的御林军实在不像样子,需要马上整顿进行强化训练了。” 朱允炆擦着额头的汗,说道:“朕知道,朕看明白了。不过,你可把朕吓了一跳。” 沈若寥口气柔顺了许多:“陛下,若寥绝没有吓您的意思。我只怕自己说破嘴皮,也无法让您相信您的皇宫并不安全,您的安危更没有十足保障,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 建文天子柔和地说道:“既如此,朕错怪你了。这些士兵都是忠义之人,情急之中,刀兵相见,希望没有惊吓到你,你也不要为难他们。” 他虚弱地挥了挥手,摇了摇头;围着沈若寥的御林军面面相觑,不情愿地收回了兵器,撤了围阵,却仍旧不放心,于是依然站在后面,虎视眈眈地观望着,不肯离开。 沈若寥从容地笑了笑,答道:“陛下言重了。保护陛下的安全,是他们的本职;若寥被他们拔兵相围,是件大好事。身手不济可以调教,但若是连点儿起码的责任感和警惕性都没有,那岂不是无可救药了。” “承安仪宾,燕王为什么会让你来应天,作天子的御前侍卫呢?”方孝孺仍然十分怀疑。 沈若寥道:“燕王在信上说,家中有事,急需三个王子回家,但是因为不得不将三个王子从天子身边抢走,心中惭愧不安,为此特地送我和郡主到京城来侍奉天子,以我有些身手,敬献给天子作贴身侍卫,御前随时效命。说白了,燕王是想用我两个作人质,换回他的三个儿子。” 朱允炆顿时面红耳赤,虚弱地说道:“四皇叔何出此言,三个弟弟在这里读书而已,哪里是做人质……” “陛下,”沈若寥惊奇地说道:“您要是这么说,那燕王可就已经赢了。他要紧接着逼问您既然不是作人质,为什么朝廷不放他们回家;那时候,您又打算如何回答?” 朱允炆只言片语之间,已经被沈若寥问得彻底惊慌失措,只能恐惧地看着他,一点儿说不出话来。方孝孺狐疑而戒备地问道: “承安仪宾,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若寥道:“陛下,方先生;燕王一心只想要回他的三个儿子,又知道朝廷必不会白白放人,所以才想出这么个办法,送我二人过来——一个是郡主,虽然只是认的,但毕竟有名分;另一个,多少有些拳脚功夫,平日里能让他拿得出手来,支撑王府台面,此刻正好送到天子身边作个侍卫,以表忠心。表面上一切顺理成章。朝廷如果留下我,再不放三个王子回北平的话,会被天下人指责天子刻薄寡义,欺负燕王;若是不留我,则又会被世人看作是小肚鸡肠,为了扣押三个王子作人质,连燕王送来孝敬天子的郡主和仪宾都被赶走,也会遭天下耻笑。陛下您落得左右为难,这一切都在燕王的算计之中。至于我和郡主究竟怎样,会不会被朝廷关起来,在京城要受多大委屈,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得了北平,甚至还会不会有命,对他来说都只是可以利用的借口,他心里根本一点儿都不关心。” 朱允炆呆坐在那里,依然是满面窘困和瞠目结舌。方孝孺眉头紧蹙,有些困惑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 沈若寥道:“方先生,燕王对我的器重,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秋儿说到底,跟他毫无血缘。而我永远是沈如风的儿子,除了有武功,别的什么都没有;刀子太快了,反而容易割到自己,不如送给天子,还能作个顺水人情。他封秋儿为郡主,招我作仪宾,其实都是为了今日他可以冠冕堂皇地用我们来换回他的儿子。我并不在乎富贵虚名,不在乎为他跑腿送信,只希望他能信任我,承认我的能力;我不愿意付出了自己全部心血,最终却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没有自己的人格和选择。他把我打发来京城侍奉天子,我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和秋儿寻求一条正道,一个长久稳固的靠山。——陛下,方先生,请原谅我的用词。我并不是来找朝廷讨生活;但是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上,您就会理解我的心境。” 方孝孺道:“你所说的正道,又是什么?” 沈若寥道:“朝廷顺水推舟,接受燕王的敬礼,但不放三个王子。从此我堂堂正正是万岁的人,只为天子效命,再不受燕王控制。” 方孝孺沉思片刻,说道:“沈若寥,我只问你一件事:燕王派你入京,毛遂自荐作御前侍卫,真正的意图,除了换回他的三子之外,是不是更有让你为他做朝廷耳目;有你朝夕侍奉在天子身边,从此陛下的一举一动也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沈若寥道:“您猜得不错;燕王的如意算盘正是这么打的,我做了御前侍卫,他可以一举两得。” 方孝孺叹道:“既然如此,你教圣上如何信你?教朝廷如何接纳你?谁知道你刚才的一番话,不是故意说出来哄骗天子,只为了得到那个位置?” 沈若寥想了想,说道: “陛下,方先生,燕王派我和郡主来京城作人质,你可知他给了我们多少资费?” 他看了看二人的表情,轻轻说道:“两锭钞。” 朱允炆毫无概念,本能地看向方先生。方孝孺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两锭?” 沈若寥点了点头:“我和秋儿郡主仪宾的身份都只是空有个名册,在北平既没有府第,也没有俸禄,更无任何实职,成亲之后还依旧住在我义母的小酒店里面,帮她看店,后来生了些变故,被她的亲生儿子踢出门来,无家可归,燕王正好有了主意,就把我俩打发到应天来,只肯给我们两锭钞,说我作了御前侍卫后,自然有俸禄。陛下,若寥懂得食人之禄,为人尽力的道理;燕王对我和秋儿撒手不管,把我俩踢给朝廷养活,却要我俩反过来为他效命,盯朝廷的梢,我做不得这事。” “这也太过分了吧,”朱允炆情不自禁说道,“郡主仪宾毕竟是郡主仪宾,虽然只是名分上的,但毕竟有名分在,你们就是皇亲国戚;四皇叔如此待你们,未免太过刻薄,而且有违礼制,更伤了我皇家体面。” 方孝孺皱眉道:“燕王雄才大略,胸襟大度,从来也不是斤斤计较、不顾大体之人,若寥,你不要妄图蒙蔽圣上视听。” 沈若寥道:“陛下,方先生,你们不需要现在就相信我,你们也不应该如此轻信。我知道这一切不光是因为燕王,更加上我父亲的因素,都使得接受我尤其之难。沈若寥不会强迫你们做任何决定;刚刚我硬闯进来,也不是为了逼陛下要我。我只想向陛下表明自己的选择和态度,我愿意留在您身边,作一名御前侍卫,从此只全心全意、尽我所能保护陛下,再不听燕王调遣。您如果决定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我,给我个机会,只需要一句话,我立刻带着郡主离开京城,滚回北平,从此之后随便燕王折腾我,我都认命。” “你和郡主现在住在哪儿?”方孝孺问道。 沈若寥道:“京华客栈。” 朱允炆叹道:“怎么住在客栈里?都是一家人,各项花销你们不用担心,朕会派人安排的,郡主妹妹和承安仪宾可以无忧无虑地住在京城,想住多久都可以。” “陛下,若寥想要的,并不是衣食无忧的生活,否则我不必离开北平;”沈若寥说道,“方先生说得不错,燕王毕竟体面,我俩留在北平,横竖不会饿死。但他永远不会真正信任我,器重我。我和秋儿此来应天,他确实一共只给了我们两锭钞,就是为了尽快把负担卸给朝廷。来时路上已经花去不少钱;外加京城物价昂贵,我俩呆不了多久,这些钱很快就会花光。朝廷不愿意信我,这事倒也容易,只需要按住三个王子不放,且不给燕王任何答复,耗到我俩自己滚回北平去要饭,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如果陛下真心留我们在京城生活,就请您也一样真心允许我留在您身边,为您效命。若寥曾在北平街头行乞度日,我想真正靠自己的本事和为人来生活,这辈子也不想再要饭了。” 朱允炆颇有些动容,却又同时极度为难,求助地望着方孝孺。方孝孺思索良久,沉吟道: “陛下,依微臣所见,此事不宜着急决断。且容微臣和几位大人商议一下,也请陛下反复想想,再作定论。” 朱允炆松了口气道:“如此最好。朕也是这么想的。请承安仪宾先安心在京城住下,朕一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如果仪宾和郡主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朕说就是,都是家里人,就不要再谈什么食人之禄,怪见外的。” 方孝孺道:“若寥,你先回去歇息吧。我猜你一定是刚到就赶来见天子了吧。你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去京华客栈拜访,咱们再好好谈谈。” 沈若寥道:“先生太客气了,您说个时间,明天我去您家里拜访就是。客栈里人多口杂,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方孝孺点了点头:“也好,明日巳时我在家中准时恭候大驾。” 沈若寥回到京华客栈,南宫秋正在弹燕王给他的飞星琴。沈若寥不打扰她,在里间坐下来,盘算自己的计划。 今天这步棋走得还算顺利,基本上没出什么意外。他早就准备好了和方孝孺单独对话,知道要想得到天子贴身侍卫那个得天独厚的位置,非得有方先生帮他说话不可。然而光是方先生还不够,他还得想办法过了其他文武百官,特别是魏国公的坎。对于魏国公,他毫无把握。 第四十二章 正学当关 第二天一早,沈若寥如约拜访了方孝孺。公事一般的礼节和问候过后,方孝孺请沈若寥坐下来,吩咐家人奉上茶水。然后,他望着沈若寥,双眼炯炯有神,问道: “若寥,你要做天子的御前侍卫,究竟用心何在,就别再瞒我了。这儿没有外人,你还是老实说吧。” 沈若寥道:“方先生,您还是怀疑我是奉燕王之命,来作奸细?” 方孝孺冷冷道:“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别的动机。” 沈若寥道:“那您应该请天子把我抓起来才对。” 方孝孺平静地说道:“沿江一带现在已被魏国公带兵严密封锁了,京城里密布暗哨,你逃不掉的。但是我想在此之前,最好还是把话问清楚。” “您可真好心。您要是不信,我再说什么不也一样是白搭?” “那还是要看你说什么了。”方孝孺道。 沈若寥道:“我昨日于天子面前说过的话,并无半字虚假。燕王想要我为他作细不假;但我相信我依然有自己的选择,相信我还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我想抓住这个机会,留在天子身边,保护天子,而不是继续为燕王送信。” “保护天子?”方孝孺淡淡问道,“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也不完全是。御前侍卫是个可以接近天子的位置。如果我想做出一点儿成绩来的话,我总该为自己找这样的机会。” “做出一点儿成绩,什么成绩?是燕王面前的成绩,还是天子面前的成绩?” 沈若寥道:“您可能会觉得我急功近利。可是每天在天子眼前的话,我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了解朝政和其他所有军国事情。我不是鄙视从行伍做起,但是相比起行伍来说,在御前天子可以看得见我。” “年轻人的正常想法,这是自然。”方孝孺道,“看来你是急于离开燕王,效命朝廷。你已经决定好要反对燕王了?” 出乎他意料,沈若寥犹豫了一下,答道:“方先生,我还没有下这个决心。” 方孝孺微微一愣。 沈若寥道:“您知道,我以前也跟您说过,我是反对燕王起兵的。我也确实不想再为他做事,我受不了继续这样被他当棋子玩弄。可是我究竟是不是要反对燕王其人,这是两回事。我也没办法,我现在还不能决定。” “可是——你跑到京城来,要求做天子的御前侍卫,还说要和燕王一刀两断?” “方先生,您不知道,上次和燕王一起从京城回北平,半路路过济南,燕王说绕道而行,我惦记着铁大人的交情,觉得过意不去,就背着他偷偷去找铁大人。结果铁大人率兵去抓燕王,我又把燕王救了出来。” “朝廷有所耳闻,”方孝孺冷淡地说道,“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在您看来自然是如此,可是我也没办法。一方面我希望燕王作个忠臣,我也不愿您和铁大人都跟我断交,更不愿看到战争让百姓涂炭。可是另一方面,燕王依旧是我的恩人;虽然他并不真正信任和器重我,可他毕竟给了我机遇。如果当初没有他,我还是个整日为了几文钱低声下气给别人卖命的贱民,我不会有今天。方先生,我反对燕王以任何方式夺权篡位,但这并不代表我反对他本人。我知道天子身边缺个近身侍卫,我想要这个位置,只是想帮助天子制止燕王起兵,同室操戈。” 方孝孺一时有些无言。他本来指望沈若寥会坚决地说自己想要这个位置是因为反对燕王,拥护天子;他手中有铁铉给他的信,上面叙述了沈若寥解救燕王的经过。他就可以拿出信来,揭穿沈若寥的谎言,痛斥他的险恶用心,然后事情就解决了。可是现在,沈若寥却老实告诉他,他只是反对燕王夺位,并不反对燕王本人,说得合情合理。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缓缓说道:“既然这样,你让我怎么放心你接近天子呢?你不愿跟燕王彻底决裂,心中还时时惦记着他对你的恩典,你又怎么能做到不受他控制?” 沈若寥道:“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我既然在京城,燕王也肯定不会来应天,我不用事事都得服从他。我想全心全意为天子做一些事,弥补我的过去,同时尽量避免伤害到王爷。方先生,我因为自己的缘故,不愿意再继续留在燕王身边;但是为了所有北平百姓的缘故,我依旧敬爱燕王,并且才一定要尽我所能阻止他起兵夺位,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让自己跌入毁灭的深渊,更把整个北平都拖入战争灾难。” 方孝孺叹道:“若寥,你太过理想化了;你想要燕王悬崖勒马,他既不信任你,又岂会听你的规劝?燕王一旦起兵,就和朝廷决裂为敌人。这个时候你又该怎么办?不管你要帮任何一方,都必须得伤害到另一方,这岂可能是两全其美的事?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沈若寥考虑良久,轻声道:“我懂您的意思。可是决心得一步一步地下。现在我只是光想好要帮助天子,阻止燕王起兵。如果燕王一旦起兵,朝廷必然要发兵镇压,那个时候,我是不是也要随朝廷大军上战场,这个我还拿不定主意。不过,做御前侍卫应该也不用我上战场打仗的吧?” “看来,这也是你想要那个位置的一个原因了。”方孝孺叹道,“做人不能太讲义气,你懂吗?因为有时人为了小义,可能会丧失掉大义。我本来觉得你是一个明辨大义,懂得是非轻重的人。” 沈若寥苦笑道:“说得容易啊,先生;假如我上了战场,眼睁睁看着燕王在面前,我就是再有多少天下无敌的功夫,我也不忍心动手啊。” 方孝孺严肃地说道:“如果你的担心只是局限于此,或许让你接近天子也没有什么危险。但是你对燕王心有不忍,就会时时向天子说他的好话,影响天子的决定。” 沈若寥道:“天子有天子的判断,应该不会被我一个小小的侍卫所左右吧?何况,宫廷侍卫是没有权力干涉政事的,我只能默默看着,自己学习而已,我能说什么话啊。” 方孝孺有些头痛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这事——还是让我再好好想想吧。我再和其他官员商量一下,过两天给你一个答复。” 沈若寥同情地说道:“我不着急,您也用不着这么心急。” 方孝孺道:“我怎么能不心急?燕王眼瞅着就会起兵;你一个人又突然间带着剑跑到乾清宫去,都没人拦得住你,天子的安危实在是令人揪心啊。要不是你和燕王的关系,让你做御前侍卫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和魏国公商量一下吧。” 沈若寥在京华客栈住了几天,朱允炆天天都会派人前来问候,要为他支付花销,都被他客气而坚决地辞退。方孝孺也时常来看他。然而天子和方大人都始终不肯表态究竟能不能让他留下来作近身侍卫。沈若寥开始怀疑自己失了策。京华客栈的店钱不菲;南宫秋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就要他带自己出去玩,他又舍不得不让她吃好东西,眼看两锭钞像流水一样飞快泻掉,他在京师却一事无成。沈若寥有些丧气。照这样下去,顶多挨到月底,身上的钱就要花得精光了。他在京师呆一个月,就算别的什么也不做,无论如何也得把三个王子想办法弄回北平去,要不然他就这么灰溜溜地回了北平,还不得被燕王剥皮抽筋啊。 正在此时,朝廷又有了大事件。有人密告湘王朱柏谋反。朱允炆派了专使到荆州问讯湘王,结果朱柏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效仿自己的八哥潭王朱梓,阖宫**而死。朱允炆于是认为朱柏畏罪自杀,封了他一个难听的谥“戾”。此事一出,仿佛得了什么暗号一半,立刻告讦四起,纷纷指向齐王朱榑,也是谋反。朱允炆像对待周王朱橚一样,将齐王废为庶人,囚禁在京师。削藩于是更加不可收拾;没两天,代王朱桂也因一向横行暴施,当街杀人而获罪,被废为庶人,软禁在代王府内。 代王朱桂的王妃徐氏是中山王的次女,燕王妃的二妹。这位代王妃的性格与自己的姐姐真是大相径庭,正如代王朱桂和自己的四哥燕王朱棣一样有着天渊之别。朱桂在袖子里藏着铁锤斧子等凶器上街随意杀伤行人的同时,娇妒成性的代王妃在王府中,把朱桂宠爱的两个近身侍婢暴打一顿,剃光了二人的头发,并给她们涂了满身的油漆,弄得两个倒霉的女人长了一身的癞疮。朱桂大发雷霆,把徐妃和徐妃所生长子、自己的世子一起赶出了家门。 即便如此,在世人的眼中,代王妃仍然是燕王妃的亲妹妹,于是削了代王的藩,对于朝廷和燕王双方来说又具有了不同寻常的深层意义。沈若寥知道朝廷会在第一时间将削藩的事情通报给燕王,于是在自己给燕王的密报中对这一连串事件只字未提,却说秋儿想念外公过度,求王爷速请袁廷玉先生来应天找他,最好是收到信第二天就能启程。 第四十三章 逐燕之谶 十天之后,袁廷玉出现在京华客栈。沈若寥把袁高人请进屋来,吩咐手下的马夫和侍女带着郡主出去玩,支走了南宫秋。 袁珙坐下来,张口就问:“说吧,仪宾郎大人,需要我怎么做?” 沈若寥笑道:“我在信里已经跟王爷说了,外公大人陪陪郡主殿下,如此而已。” 袁珙笑道:“王爷要是真信你的话,还会让我来吗。他很赞赏你的谨小慎微,在北平对你是夸不绝口呢。你放心,这件事只有燕王和我两个人知道。就是道衍大师和姚大人面前,还有对袁忠彻,我们也没有透露过半个字。我该怎么做,你就尽管吩咐吧。” 沈若寥道:“那我就说正事了。先生听金忠先生讲过那个‘莫逐燕’的典故吗?” 袁珙没有立即回答。他专注地望着沈若寥,沉思了少顷,说道: “我明白了。你想故伎重演?” “怎么叫故伎重演呢,您别告诉我,故事中那个老道就是您老人家啊。” 袁珙微笑了。“怎么可能;我不是他,不过我的确认识他。你可还记得,王爷把他的飞星琴送给你的时候,曾经说过,这飞星琴和他的飞日宝剑,都是洪武十三年上一个神秘的周颠道人送给他的?” 沈若寥低声问道:“就是他?” 袁珙点了点头。“所幸,这个周颠一向是疯疯癫癫的,从来衣冠不整,披头散发,所以,尽管他在这京城大闹了两次,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确切模样,更不会有人记得。你这个主意,实行起来还是万无一失的。” 沈若寥道:“危险还是有的。先生必须要闹得满城沸沸扬扬,还不能牺牲自己,一定要在官军出动抓捕你之前干干净净地脱身,离开京城。” 袁珙安然道:“这个容易。官军的反应一向比流言迟钝得多。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沈若寥道:“这只是一步棋而已,究竟能起多大作用,我心里也不是很有谱。此外,我在京城呆了大半个月,真是毫无所成,我都没脸回去见王爷了。” 袁珙道:“着什么急;月底之前,你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您又算卦了?” 袁珙呵呵笑道:“问那么多干吗?该算的,我不是早都已经算过了吗?前些日子世孙过两岁生日,娘娘命我观其面,貌如英玉,目似日炬,万岁太平天子也。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沈若寥嬉皮笑脸道:“有您这句话我当然就放心了。” “还有一件事,”袁珙道,“以后,京城里的日子,你的人生,包括秋儿的人生,都完全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了。我知道你一向很珍惜,但是别率性而为,有些事不是想当然那么简单的。尤其是宫廷政治,官场是非,什么事都难说得很。” “先生您又跟我玩虚的了。”沈若寥皱眉笑道,“您又从来不肯说明白,我怎么听您的话?” 袁珙无奈地望着他:“你啊;算了,天命不可违。只要到时候你别痛哭流涕爬着来找我后悔就行了。” “您放心,”沈若寥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后悔的绝不会是这两件事:一是跟了燕王,二是娶了秋儿。” 袁珙有些愁眉不展,没再开口。 第二天上午,沈若寥便从店家那里听说,那个神秘的老道又出现了,唱的还是一模一样的那首歌谣。到了晌午,沈若寥骑马出去暗访,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忧心忡忡地议论着“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官府的公差巡捕和锦衣卫已经倾巢出动,到处都是暗哨,沈若寥有些担心。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袁珙早已经过了江,离开应天好远了。精明的袁高人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在中央大街上高歌走过钟鼓楼最热闹的一段,然后就悄无声息地换装,之后若无其事地出了金川门,北上回北平了。身后搅和起来的,是其后三天封城大搜查,和满城人心惶惶的流言。 这一招立竿见影。第三天晚上,封城解禁。方孝孺来找沈若寥,带着他一同进了皇宫,径直走到武英殿来。朱允炆正在那里等他们,边上还有齐泰、黄子澄和徐辉祖。 沈若寥一进殿,徐辉祖便厉声下令道: “把他抓起来!” 左右侍立的亲兵立刻冲上来,不由分说就把沈若寥翻倒在地上,牢牢按住。沈若寥初始的惊诧过后,挣扎了两下,很快便不再动,只是安安静静地在地上呆着,任凭他们用力。 朱允炆道:“承安仪宾,那个神秘道人和四皇叔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究竟是怎么算计的,有什么阴谋?” 徐辉祖喝道:“老实招供,免得罪上加罪。” 亲兵死死按着他的头,沈若寥看不见徐辉祖,轻轻笑道: “公爷,当初您那个好甥儿就是这样审我的,您不知道吧?” 徐辉祖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沈若寥道:“陛下,如果您说的是那个唱歌谣的神秘道人,他和燕王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反正他跟我沈若寥没关系,我跟他更谈不上有什么阴谋算计了。您要是一定想听我编出个满意故事来,您就把我扔到锦衣卫大狱里去上烙铁好了。” “你蒙谁呢?”黄子澄冷冷问道。 沈若寥冷冷回答道:“您要是不信,又何必多此一问?直接把我下诏狱不就得了。” 方孝孺道:“你当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当真不认识他?” 沈若寥忿忿道:“我有那个造化就好了。御林军封城搜了三天搜不着人影,抓个替罪羊倒是抓得挺快的。” 徐辉祖冷冷道:“你承安仪宾不是看不上御林军,觉得这些士兵都是一群废物么?怎么现在乖乖束手就擒了呢?” 沈若寥道:“我是不想伤了皇上的面子。您要是不嫌丢脸,我现在就可以表演给您看看。” 齐泰道:“你都已经闯过一次宫了,你眼里还有万岁的面子吗?糊弄谁?” 沈若寥道:“好吧,这可是您说的。” 他腰肌一挺,矫健地翻身跳起来。几个亲兵一声惊呼,一齐摔倒在地上,竟然好半天起不来。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徐辉祖顿时大怒,就冲了上来。沈若寥却躲过了他迅猛而至的手臂,像刚才一样乖乖趴倒在地上,双手背到身后,说道: “皇上,您要是信不过我,就只管把我下狱好了。我刚才不是故意非伤您的面子不可,可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朱允炆天颜失色。方孝孺说道: “既然这样,臣恳请万岁将沈若寥下狱讯问。” 齐泰、黄子澄也一并奏道:“方大人所言极是,臣等附议。” 朱允炆惊魂未定,轻轻说道:“好吧,就依卿等意见。” 徐辉祖对他还十分戒备,警惕的目光一刻也不放松,严密地注视着亲兵用锁链把沈若寥牢牢捆起来,向刑部大牢押去。沈若寥除了紧握秋风不松手之外,其余的一概听凭他们摆布,乖乖地被他们拖到了刑部,扔进了牢笼里。 出乎他意料,没有人给他上烙铁,也没有人审问他一句话,甚至所有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给他奉上茶点,除了牢笼不舒服以外,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他在纳闷中过了一个时辰,又被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徐辉祖在外面等他,表情冷漠,带着手下的士兵押着他又回到皇宫来。 朱允炆和三个文臣还在武英殿议事。见他进来,朱允炆道: “委屈仪宾郎了,徐爱卿请给他松绑吧。” 徐辉祖给沈若寥松了绑。朱允炆问道: “承安仪宾,刚才朕和几位爱卿都误会了你。你和四皇叔跟那个神秘道人都没有关系,你们是清白的。不过,那道人的歌谣唱得却是意味深长,‘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他的意思,朕要是继续削藩,逼急了四皇叔,他会篡朕的位了。你觉得,是不是该这么看?” 沈若寥道:“要是有人买通了那个道人,他当然可以这么唱。” “买通?你是什么意思?”几个人臣都狐疑地问道。 沈若寥道:“我就不信这事这么巧,赶着高皇帝立嗣之时他跑来唱这歌,高皇帝驾崩他又跑过来唱一遍,现在天子削藩,他又来上演一回,这明摆着是成心。他要是真的能通神,唱的是天命所在,那他干吗跑啊?唱完就溜,显然是心里有鬼,事先算计好了的阴谋,肯定有人买通他。” 黄子澄冷冷道:“他为燕王唱歌,这买通他的人,除了燕王之外,又能是谁呢?” “那也没准,”沈若寥耸了耸肩,“说不定是谁想看天子家的热闹,使出这么个阴招来。反正现在,盼着燕王翻船的可是大有人在。” “你觉得,燕王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了?”方孝孺道,“据我所知,燕王身边可网罗了一大批精通卜相算卦的高人术士,像道衍,袁廷玉父子两个,还有一个金忠。他想做这件事,可是很容易的吧。” 齐泰道:“仪宾郎大人前不久不是刚刚给您的岳丈大人写了一封密信,请求他务必速速派袁高人来应天吗?” 沈若寥皱眉笑道:“我那信是光明正大送到北平的,您又对内容知道得如此详细,怎么就成了密信了?” “你们想跟朝廷玩花招,是不可能的。”徐辉祖冷冷道,“还是老实说吧,是不是你把袁廷玉叫来,让他演这出戏的?” 沈若寥懒洋洋道:“既然你们还是不信我,那又何必把我从笼子提出来,最好吃的喝的也别给我,把我活活饿死岂不省事。” 方孝孺道:“如果你是冤枉的,天子决不会委屈你的。你真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沈若寥万分无奈:“方先生,是我请袁廷玉来的,那又怎样?秋儿想她的外公,天天闹我,我能不请他吗?袁先生的确是和那个唱歌的道人同时出现的,呆了一天他就走了,估计那道人也是和他同时走的,不然不会一直找不到。您说我不是该着倒霉吗我?” 徐辉祖冷冰冰道:“天下没有无意的巧合;你的嫌疑是明摆的。” 沈若寥道:“公爷,当初黄狸子在锦官城中为我相面,说我不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后来也都被他言中。您说得对,天下没有无意的巧合;我在襄阳遇袭,黄狸子还化装成锦衣卫,谎称是受天子之命,调查燕王呢。如果一年前的今日您跟我说,这天下能有人有胆量和能力同时算计朝廷和燕王,打死我也不信。结果三个月之后,我就被这样的神人给折腾得差点儿送命。” 齐泰厉声道:“承安仪宾,你不要再诡辩了。你当初的谎言已经戳穿;朝廷派去襄阳调查取证的人马回报,汉水沿江上下三十里寻遍,未曾见江边有一房一舍独处荒野乱坟岗上,更不用提监牢。你想要继续欺君到何时?” 天子却慌忙止住了齐泰,说道: “齐爱卿不可如此说;汉江边虽不曾寻见牢屋,襄阳知府却确认说,曾经收到有人报官,称同伴在夫人城头被一伙打扮成官兵的强盗劫持,调查目击证人也得到证实,更有船夫作证他曾经落水负伤。而且,武当道长还丹真人也送来亲笔书信给朕,证实承安仪宾先前所言并无虚假。野外孤舍,总能轻易被人拆掉;齐爱卿不可因此一个细节,就冤枉承安仪宾。” 齐泰怒气未消,却无话辩驳天子,便不再作声,只对沈若寥鄙夷地怒目而视。 徐辉祖冷静地望着沈若寥,说道: “承安仪宾,你的意思,前几日京城的闹剧,是有人故意使计陷害燕王。朝廷拿不出证据来证明你有罪;而目前为止,你也没能拿出任何证据来证明你的清白。今日的审问,可以暂时中止;继续毫无凭据地设想辩论,只是浪费时间。朝廷还会继续调查此事,你可暂且回客栈休息,等待结果。” “公爷,先不忙请承安仪宾回客栈。”方孝孺拦道:“陛下还有话要问承安仪宾。” 沈若寥抬头看向天子,朱允炆见他投来目光,却犹豫地看向方先生。 方孝孺会意,开口道:“若寥,万岁想问问你的意思,如果放燕王殿下的三个王子回家,你觉得怎么样?” 沈若寥微微一怔。“真——为什么?” 朱允炆怯怯说道:“‘莫逐燕’啊,朕真的绝没有逼迫四皇叔的意思,更从来没有拿三个弟弟当成人质。还是让他们回家的好。你看呢?” “为什么问我?” 方孝孺道:“你在燕王身边,和燕王很近,所以天子想听听你的意思,燕王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若寥道:“燕王上次自己说的,让三个王子留在京师直至卒业。” 黄子澄冷冷道:“路人皆知,燕王那是逢场作戏,口是心非。” 沈若寥道:“当然,天下皆知。燕王一共也就这么三个儿子,巴不得他们立刻回家。陛下,三个王子是您手中最大的筹码;他们一旦回家,燕王就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而您也就再没有筹码了。” 朱允炆迟疑道:“可是,朕不想把四皇叔逼上绝路啊。” 沈若寥道:“您已经扣了三个王子这么久,燕王要能因此走上绝路,他早就走了,不会等到今天。只要三个王子还在京师,燕王是绝对不会起兵的,您也就绝对安全。” 黄子澄怀疑地问道:“承安仪宾,目前为止,你依然还是燕王的人;你口口声声劝陛下扣住三个王子,对你来说究竟又有什么好处?” 沈若寥道:“我跟方先生说过,我跑到京城来,想留在天子身边,并不是因为我想要打击燕王,而正是因为我不愿意打击燕王,更不愿再面对他,最害怕的就是战场上跟他刀兵相见,所以我比在场的各位更不愿意看到燕王起兵。只要三个王子还在京师,燕王就不会起兵,我自己也就更安全。” 朱允炆沉默了良久,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几位爱卿看呢?” 齐泰奏道:“臣以为承安仪宾有一句话倒是没错,燕王现在所有的顾忌都在他的三子身上,万不可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方孝孺沉吟道:“微臣倒以为,到了这个时候,不如把三个王子放回去。” “方先生?”天子和其他三个臣子都吃了一惊。 方孝孺道:“‘莫逐燕’;臣虽然不信这句谶语,可是这里面也有一定道理。燕王三子扣押在京师,他就总有借口说朝廷对他薄情寡义,他就有借口起兵。现在把三个王子放回去,则他就再没有丁点儿借口可以起兵了,这个时候,他如果再有反心,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击他了。” 黄子澄怀疑地说道:“方大人,这样未免太冒险了吧?如果燕王有反心,那他的反心不会因为三个王子回家就消除,反而会因此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徐辉祖说道:“陛下,燕王三个儿子绝对不能离开京师。臣的三个外甥,臣对他们很了解。老大高炽沉稳善谋,必成大器;老三高燧见风使舵,诡诈多变;老二高煦更是个混世魔王,勇猛而残忍,并且和其父一样野心勃勃,不择手段。这三个小子无论哪一个都能让燕王如虎添翼,所以绝对一个也不能放走。” 朱允炆犹豫地在几个臣子之间看来看去。最后他看着方孝孺,问道: “方先生,黄爱卿和徐爱卿的话,您怎么看?” 方孝孺道:“微臣以为,两位大人所言都很在理。但是燕王毕竟博通经史,懂的道理不比我们少。假如他真有心篡位,他更不能忽视民心和道义这两样东西。三个王子留在京师,则天下民心多少会对燕王施以同情,而我们在道义上也站得不稳。但是如果放三个王子回家,至少有两个明显的好处:一来是让燕王丧失一切可以起兵反抗的借口,朝廷占有道义和民心上的绝对优势;二来也可以向他显示天子和朝廷对燕藩毫无疑心,让他放松戒备,更容易露出马脚,让咱们抓住把柄。” 齐泰质疑道:“如果三个王子回去,燕王立刻肆无忌惮地起兵,那该怎么办?” “那样,他就等于自掘坟墓。”方孝孺正色说道,“要知道,我们对他的反心早就心知肚明,可不是毫无准备。他立刻起兵也好,再等几个月起兵也好,对于朝廷来说,一样是从容不迫地调兵遣将,到时一举将其歼灭。万岁有备无患,完全不必担心。” 徐辉祖道:“陛下,除非现在就点将选兵,包围北平。否则绝对不能放虎归山,臣请陛下三思。” 朱允炆捂住额头,道:“好吧,容朕再好好想想吧。几位爱卿也先回去休息吧,天已经很晚了。方先生,帮朕送承安仪宾回住处。” 沈若寥回到客栈时,夜已经深了,南宫秋还在点灯等他,坐立不安,见到他就欣喜若狂地欢呼一声,扑到他怀里,嚷嚷道: “你可回来啦,你吓死我啦,我以为天子把你抓起来了呢。” 沈若寥把手指放到她嘴唇上,轻轻道: “嘘——!小声点儿,你要把客栈里所有客人都吵醒啦。” 南宫秋道:“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若寥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去求天子放你三个哥哥回北平,辩论到很晚。” “天子答应了吗?” 沈若寥耸了耸肩:“没有;谁知道呢,他这种人,不论什么事都要想上三天三夜,犹豫来犹豫去,终于决定了还会突然改变主意,最后怎么样还难说呢。” 第二天一天平淡无事,也没有人来找沈若寥。他点了点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就是光交店钱,也只能维持到后天了。过了后天,再不回北平,他们就连路上的盘缠也会一文不剩了。 也就是说,两天之内,朝廷再不放人的话,他沈若寥就只有一条路,就是强行把三个王子从宫里劫出来,拼了命送他们过江。至于他自己,那不用说自然是难逃一死,说不定还是死于江边魏国公手下军队的万箭穿心。秋儿呢,他也就不用想了。 他不敢告诉南宫秋这些,只能暗暗期待自己有好运气。 第四十四章 虎口脱险 事实证明,不论沈若寥有没有这个好运气,至少燕王朱棣是有足够的好运气的。一天过后,又一天到来。就在这个沈若寥限期的倒数第二天,朱允炆突然下旨燕王三个王子可以离京回家了。方孝孺赶到京华客栈来,向沈若寥通报了这一消息。 沈若寥听到这一消息,立刻转过身去,抹去自己眼中的狂喜,换上一张焦虑万分的面孔,抄起桌上的秋风,转回身来对方孝孺道: “先生,天子怎么这么草率就决定了?此事万万不可,您马上回复天子,请他收回成命。我这就去拦截三位王子。” 方孝孺万分惊讶:“至于吗?” 沈若寥坚决地说道:“先生,如果不想看燕王起兵,就决不能让他们离开京师!您赶快去找万岁吧。” 他把方孝孺打发走,然后骑上二流子,飞快地顺着中央大街向西安门赶去,却在西安门门口遇到了神色匆忙的徐辉祖。 “公爷?”沈若寥心里微微一沉,惊呼道:“三位王子走了吗?” 徐辉祖沉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沈若寥着急地问道:“刚刚方先生告诉我天子放他们回家了。他们走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请您马上去求天子立刻收回成命,万不能让他们离开京城!” 徐辉祖怀疑地望着他:“他们刚刚已经走了,现在已经不在宫里了。” 沈若寥微微一惊:“怎么这么快?那……那请您马上派兵去追吧!” 徐辉祖阴沉沉说道:“天子下令让他们回家,我有什么权力派兵追他们?” 沈若寥着急地说道:“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把他们拦下来,再向天子解释!一定不能让他们过了江。公爷,您应该比我明白。” 徐辉祖道:“其实,这也正是我的想法。你要是这么想,那当然再好不过。你跟着我,马上去我家,我有几匹好马,快得像闪电一样;那三个小子的马只是一般,我们换马去追,肯定能追上。” 沈若寥道:“但听公爷指示;不过我不用换马,我的马已经是一流的了。” 两个人飞驰到魏国公府邸来,刚到门口,门人福寿就惊慌失措地从里面跑了出来。 “老爷,老爷,您怎么才回来啊,大事不好了!” 徐辉祖下了马。“福寿,我有急事要办,任何事情等我回来再说。快把‘黄沙’牵出来,我立刻要用。” 福寿顿足道:“老爷,我要跟您说的就是这个!刚刚那个魔头朱高煦把‘黄沙’偷走了!” “什么?!”徐辉祖大吃一惊。“他竟然跑来偷我的马?‘迅雷’呢?‘迅雷’也行,快牵出来,已经喂饱了吧?” 福寿哀叹道:“老爷,‘迅雷’也被他偷走了!” 徐辉祖震惊得无以复加:“‘迅雷’也偷走了?那‘流星’呢?他不会也偷走了吧?” 福寿流着泪说道:“老爷,‘流星’也被他偷走了!这个魔头,他一共偷走了三匹马,三匹您最好的马啊!他们兄弟三个一人一匹,这会儿大概已经跑了老远,该出城了吧。” 徐辉祖愣了片刻,不再说话,翻身上马,果断地对沈若寥说道: “走,走中央大道,出金川门,去江边!” 他扬鞭就向城门赶去。沈若寥轻踢马腹,马儿很理解他的心思,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很快上了中央大街,和徐辉祖一起向金川门飞驰而去。 二流子很快便赶超了魏国公的马,骑到了前头。沈若寥心头兴奋而又不安。朱高煦果然是个狠角色,竟然把舅父的三匹良马统统盗走,他们兄弟三人有此得力工具帮助逃跑,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却有些矛盾,一面希望自己永远也追不上他们才好,三个王子可以顺利回家,一面又希望二流子跑得快些,最好能追上那三个逃跑者,这样他就可以取得魏国公的信任,有魏国公和方先生两个人的支持,他一定可以在天子身边留下来。 二流子一路疾驰,徐辉祖紧追慢赶,却渐渐在后面越落越远。他远远挥舞着手中的令牌,守卫的士兵让开一条通道,两匹快马冲出了金川门,直奔江边而来。 到了江边,沈若寥不得不勒住马,停了下来。江岸上寻不见三个王子的影。徐辉祖赶上来,也下了马,向江面上极力寻找着,离岸较近的几艘船上都没有三个王子的踪迹。 他突然醒悟过来,跳上马,喊道:“顺江走,往上游走,向南边追!” 沈若寥赶着二流子,沿江岸向西南追下去。果然远远地看到三个人三匹马正在岸边登船,沈若寥心里一着急,生怕三个王子走不了,大声呼喊道: “殿下且留步——” 燕王三子已经是万分焦虑,听到呼喊声,大吃一惊,远远地看到两骑向他们飞驰而来,立刻抓紧了上船的速度,把三匹马生拉硬拽扯上了船,一面不停地冲船夫吼道快开船。 二流子先一步冲上码头,船夫刚好把长长的竹竿杵到岸边,用力一推,船稳稳当当地离开了岸,向江心走去。徐辉祖心急火燎地向这边赶来;江边开阔,沈若寥知道魏国公什么都看得见。他上火一般跳下马来,冲到码头边上,伸手去抓船夫的长竿,当然不可能够到。朱高煦抬眼看见徐辉祖已经策马冲上码头来,一把从船夫手中抢过竹竿来,插进水中,用力一搅,激起丈高的浪花,向岸边打去,顿时把码头上两个人两匹马都淋成了落汤鸡。水幕落下时,小船已经离岸两丈远了。朱高煦收起长竿,一面得意地哈哈大笑,一面摇着橹,船轻巧而飞快地向江心走去。 徐辉祖调转马头,对沈若寥喊道: “快上马!跟我去水军,开船追!” 沈若寥上了马,跟在徐辉祖后面,驰到水军大营里来。魏国公迅速点了两艘艨艟斗舰和五个水兵,下水追来。朱高煦已经把船夫踢到一边,一个人把船摇得飞快。那船上还有两只桨,朱高炽和朱高燧两个也不闲着,在拼了命地划桨。见轻巧的水军战舰冲过来,三个王子的船贴着水面疾飞。快到江北岸的时候,战舰也渐渐靠近了追捕的那艘船。三个王子此刻显示出继承自燕王的卓越性格来,越发沉着冷静,用力划桨和摇橹的动作更加一致而有条不紊。战舰眼看就要贴上那只船。朱高煦放下橹,重新抄起长竿来,一个漂亮的圆弧扫过,将站在两艘战舰头上的水兵重重打落水中。再一阵劲风挥舞,又两个水兵支持不住,摔倒在甲板上。朱高煦沉下长竿,顶到沈若寥和徐辉祖乘坐的战舰上,猛一用力,舰船顿时分开,仿佛中间裂了一道大口,江水立刻奔涌进来,转眼间将两船分割得远远的;朱高煦哈哈一笑,紧接着长竿又在水中猛地一撅,另一艘斗舰立刻随着丈高的浪花一起跳到半空中,翻了个个,砸落下来,倒扣在波涛翻滚的江面上;几个水兵刚刚从水中露出头来,便被朱高煦残忍无情地打了个脑袋开花,沉了下去。 徐辉祖和沈若寥费尽力气才使自己的斗舰停住后退,重新向他们追赶去,却发现三个王子的船已经到达了北岸,很快地三个人三匹马都上了岸。徐辉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自己的马,一溜烟绝尘而去;朱高煦还不忘回头冲自己的舅父高呼一声“谢谢舅舅的马,后会有期!”气得徐辉祖直跺脚,把狭小的斗舰踏得倾晃不已,让依旧不习水性的沈若寥只能坐在甲板上才能保持平衡。 追赶无望,徐辉祖只好和沈若寥一起驾船折回南岸。上岸后,沈若寥见他满脸气恼和沮丧,问道: “公爷,要不然速速派兵过江追赶,现在还来得及。” 徐辉祖想了想。沈若寥在那坚毅深邃的眼睛中看到了一束犹豫和无奈。他终于摇摇头,叹道: “算了,就让他们回家吧。” 魏国公终究还是挂念自己的妹妹。沈若寥暗想着,和徐辉祖一起回到城中,走到皇宫来。 徐辉祖领着沈若寥进了宫,见到朱允炆,跪下来便磕头请罪。 朱允炆赶忙让二人起来,问道: “徐爱卿辛苦了,朕让三个弟弟回家的,爱卿又是何罪之有啊。” 徐辉祖顿足叹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将来一定会后悔放他们走的。朱高煦偷了臣的三匹良马,兄弟三人跑得甚快,臣和承安仪宾一路追到江边都没能追上,借了水军的艨艟斗舰,还是没能追上,就这样放虎归山了,坏了陛下的大事。这个罪还不重吗。” 朱允炆深为感动,道:“徐爱卿一片赤胆忠心,秉公无私,让朕甚感欣慰。爱卿不但无罪,而且大大有功啊。承安仪宾也是一样。刚刚方先生还对朕说,承安仪宾虽然因为恩情不得不敬爱四皇叔,可是对大局认识清醒,对朝廷一片忠诚,又为人直率。今日之事,足见方先生的判断是对的。朕以前对承安仪宾也是误会颇深啊!还望仪宾郎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沈若寥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好运有些发懵,有些惊慌失措地回答道: “哪里,陛下言重了。若寥一介武夫,性情顽劣,专好犯上,以前在北平也没少被燕王罚过。我想为朝廷效力,其实也是为了燕王好。如果最终能以我微薄之力,帮助朝廷阻止燕王起兵,那我才算是真正救了燕王;若是帮他起兵,反而是害了他。” 朱允炆问道:“徐爱卿,承安仪宾先前表态,想要为朕作贴身侍卫,随时随地效命御前。方先生与齐、黄两位大人商量良久,难以决断。却不知徐爱卿是如何看法?” 徐辉祖没有立刻回答。沈若寥站在一旁,不敢开口;他面无表情,手心中却全是冷汗。 徐辉祖只是沉默少许,便开口说道: “陛下,这件事,方先生、齐黄两位大人也已经问过微臣。承安仪宾自然是武功高强,难逢敌手;但御前侍卫一职,关乎天命,乃是社稷之重,绝非只简单是武功水平的问题。以微臣看来,承安仪宾在京城时间尚短,陛下和朝廷都对其了解不深;现在就决定他是否适合这个职位,为时尚早。” 朱允炆巴不得拖延决定,立刻赞许道:“徐爱卿所言正合朕意。承安仪宾,朕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和为人,只是毕竟先帝有遗命在此,为堵闲人之口,顺百官之意,安天下之心,不得不委屈你耐心等待一些时日,且容朝廷仔细斟酌之后,再作决议。” 沈若寥灰心之中,却也有几分释然;最终,燕王三子已经逃离了京城,他的任务可以说已经完成。得到御前侍卫的位置,对他来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现在回北平,他是得胜凯旋,燕王一样会给他记功。但他还不敢昂首挺胸地拔腿就走;否则,等于昭告天下他来京城的目的就是解救三个王子,有魏国公在,他也就别想走得成。 他灰溜溜地说道:“陛下,且容若寥失礼,但是我已经无力再在京城支撑下去。此来燕王给我的资费,今日就已全部花完。明天早上,我和秋儿要么自己走人,要么就被店家扔出门来。我并不着急现在就要个结果;等上一年我也愿意。只是现实的情况,我只能回北平去等了。就算如此,我还得向方先生借钱,才能够路上花销;我俩现在,连回北平的盘缠都没有。” 朱允炆大惊失色:“怎么会弄到这地步!为什么不早告诉朕?朕每每派人去探望,都叮嘱过但凡有需要,尽管对朕提,承安仪宾却从来都拒绝朕的帮助,来京城一个月,生活上对朕一个字都不提;都是一家人,何苦还要如此见外?” 天子满脸羞恼,立刻传旨叫内府库太监,一面继续说道: “都是朕的疏忽,才让承安仪宾和郡主遭受今日的窘境。朕要让你堂堂郡主和仪宾郎流落街头,还要借钱凑盘缠,朕也太不像话了。若寥,你不用担心,就在京城安心住下,想住多久都可以,一切开销都由内帑承担。皇亲国戚就该有皇亲国戚的待遇;四皇叔不肯出钱,朕来出;你也不用再担心什么食禄不食禄,既然一切都走内帑,不经过户部,便是天子家事,与朝廷无关,外人也说不了什么。此事现在完全按朕的旨意办,不得再由承安仪宾自主,否则,以抗旨论处。” 第四十五章 三堂会审 建文天子命人为沈若寥在皇宫外挑选了一处住处,派人帮他把全家搬了进去。那是一进小院子,离皇宫很近,比梁铁寒家稍微大些,三间屋,他和南宫秋两个人的东西也就装了一间屋,剩下两间一间让车夫虎生住,另一间给了侍女豆儿。 朝廷却一直没有给他答复;宫中隔日便有人来送钱币和各种供应,建文天子却始终没有任何新的口谕。方孝孺依然时不时过来问候一声,但也仅限于问候而已,绝口不谈朝政。他无法接近朝廷,又无他事可做,便整日和南宫秋游玩逛街,要则闷头坐在家里读书弹琴。 他一直没有给燕王写信报告最新的进展;自从过来京城,他一共只送过一封密信,要求袁珙来应天,这第一封密信便被朝廷侦知得如此详尽,他便不能指望再送密信。他也一直没有得到燕王的任何消息,不知道北平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他猜想燕王的起兵准备一定还在暗中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进行着,其中包括操练军队,特别是地道中那八百个秘密招募而来的敢死壮士,包括打造兵器,粮草囤积,赶制军衣,包括继续在北平收买人心,以及和北平的朝廷命官们周旋。燕山三护卫亲军绝大部分精英已经被宋忠抽调而走,就连谭渊这样的挑梁大将也被宋忠带走了。宋忠心里一定得意万分,却不知道这正是燕王的一步高棋。此时此刻,燕王一定对手中仅剩的战士倍加呵护珍惜。三个王子也回去了,朝廷接连接到地方报告,说二王子朱高煦一路上擅杀无辜百姓多人,在涿州驿站又打死了驿站的官员。满朝文武义愤填膺,对燕王指责不断。然而无论如何,三个王子总之是平安回去了,燕王应该是已经彻底放了心,再也无所顾虑了。他知道,一年前程济所言“北方兵起”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进入六月,削藩之事再起烽烟。西平侯沐晟上表朝廷,参奏坐藩云南的岷王朱楩恶贯满盈,怙恶不悛。就连朱允炆也开始感到有些厌烦了,不愿意再拿这些无关痛痒的亲王下手,跟燕王四皇叔兜圈子玩捉迷藏的游戏。然而岷王一案却又不同于其他被削的藩王,告发之人均是无名之辈。这一回,状告岷王的却是西平侯沐晟。天子面前,西平侯沐家的面子可是非同小可,太祖高皇帝最宠爱的养子的后人,虽然爵位只是侯爷,在大明历代天子治下却都享受着和亲王不相上下的待遇。岷王朱楩也确实和齐王朱榑、代王朱桂属于一路货色,向来不是省油的灯,自然在云南作恶多端,引起了很大民愤,西平侯告他并不令人惊奇。当然,也不排除朱楩给沐晟本人找了麻烦,结下了私仇的可能。然而无论如何,西平侯一家德高望重,名声在外,岷王却是劣迹斑斑,恶名昭著的。朱允炆没有别的办法,当然是削了他的藩,废为庶人,并将岷王全家贬黜到漳州。 不管岷王究竟是不是因为惹火了西平侯,才给自己招来了倒霉,总之这样一来,朱楩和沐晟之间的梁子算是根深蒂固地结下了。假如这辈子他再也翻不过来身,这个庶人只能一直做下去的话,这个梁子结与不结兴许都没什么所谓,他也没那个本事再找沐晟算账了。然而西平侯大概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如愿以偿整翻了船的岷王殿下叔叔终究会有东山再起之日,反过来收拾他沐晟;朱楩却自从被削藩之日起,无时无刻不在恶狠狠地算计有朝一日如何报复西平侯。 周王朱橚在蒙化,大火里冤死的湘王朱柏在阴间,齐王朱榑和代王朱桂在囚禁,也许这些藩王个个都和岷王朱楩一样,心里都有一本账,假如未来有一天自己能重见天日,能恢复原爵的话,他们要让一大批人倒霉,当初使他们翻船的人都会遭到报复,不仅仅是西平侯沐晟一个。 而他们只有一条出路,他们的希望都只能聚集在一个人身上,就好像他们所受的委屈,归根结蒂也是为了这一个人,就好像朝廷拐弯抹角地削藩,醉翁之意也只在这一个人。 燕王朱棣起兵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眼下已是六月,距离程济预言的一年之期的底限,越来越近了。 全天下的人都看得明白,天子自然更不是傻子。朱允炆眼见着七月越来越近,心里也越来越着急。他总不能坐等程济的预言成为现实,虽然内心里,他并不想杀这个愣头愣脑不知轻重的教书先生。他必须马上采取措施,制止一切燕王起兵的可能。而现在,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兜圈子了,他必须直接对四皇叔下手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燕王病倒了。 消息传到京师的时候,从天子到朝臣,包括沈若寥在内,都大吃一惊。因为张昺和谢贵的密报上说,燕王患的不是一般二般的病,而是失心疯。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都完全一致:“装病吧?” 然而,张昺和谢贵却在密报中说,他两人初始也怀疑燕王是装病,于是特地登门造访,想要戳穿他的伪装,却不料看到燕王六月正午天裹着厚厚的被子躲在烧得甚旺的炉子边上,不许家人开窗户开门,头上一滴汗也不出,还一面不停哆哆嗦嗦地叫唤说冷死了。然而一盏茶工夫,他却又忽地跳起来,把全身衣服从头到脚脱个精光,一丝不挂跑到街上去,大喊大叫,一面还和路人抢夺垃圾,当作食物往嘴里送,然后一头栽倒在路旁的马粪堆里,就睡着了。北平全城的百姓都哀哭失声,说朝廷无端逼疯了一个难得的好王爷,他们几个朝廷命官现在根本不敢出门,百姓见了他们就会扔烂菜叶子。 朝廷于是展开了大讨论,燕王是真疯还是装疯,两方竟然势均力敌。朱允炆好不容易下定了削燕藩的决心,却不料出了如此变故,束手无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近乎抓狂,有些不能确定失心疯的究竟是不是自己了。 无巧不成书;正在这个时候,有人给他送来了修理燕王现成的借口。 六月十二日正午,魏国公徐辉祖突然带着一队亲兵出现在沈若寥家门口,向承安郡主和仪宾宣布天子口谕,以燕王欺君谋反,承安仪宾有重大协从嫌疑,要将他押往刑部羁押审讯,以待案实;承安郡主则要在家软禁,不得会客和出门。 南宫秋受惊匪浅;沈若寥来不及安慰她,便被铁镣加身。徐辉祖一直在旁边寸步不离地按剑而视,他心中敬服魏国公,更被对方的威仪坚毅所震慑,外加也不想再在京城生事——他纵然打得魏国公,逃过这队亲兵,又焉能逃得过魏国公部署在江边严阵以待的大军?他丝毫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他们出了家门,上了密封的囚车,驶到刑部来,直接被押上公堂。 公堂之上高坐着三个人,新任御史大夫的练子宁坐在左侧;另外两个人他一个都不认得,却看到黄子澄、方孝孺沉着脸坐在练子宁右手边的侧座上。公案左侧相对也有两个空座位。徐辉祖把他押到堂下跪好,自己走到左侧下位上坐下来。公堂两侧,威严地挺立着两排高大威猛的武士,手执杀威棒,相对而立,表情刚穆。 沈若寥老老实实跪在那里,等待受审。公堂之上,却没有一人开口。所有人都只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面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一盏茶功夫不到,堂外突然响起一声吆喝: “徐王驾到——” 堂上六个朝廷命官立刻同时起身。建文天子的五弟,徐王朱允熙怯生生走进刑部大堂来,接受了六个官员的礼敬之后,便走到堂前左侧上位坐下。 看徐王坐好,徐辉祖方才坐下;魏国公坐定,另外五个官员也才敢入座。 公案之后,三个审讯官互相看了一眼;坐在中央的主审官彬彬有礼地开口道: “承安仪宾受惊了。下官侯泰,承陛下新命,现为刑部尚书。左手这位,乃是大理寺少卿薛岩大人;右手这位,乃是御史大夫练子宁大人。陛下谕旨,以燕王谋反确立,承安仪宾有协从谋反、欺君罔上之重大嫌疑,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堂会审,立案调查。以案件涉及皇室宗亲,圣上钦定徐王殿下监督整个审讯过程,魏国公大人陪督,太常寺黄大人和翰林院方学士临席听证,以确保审讯过程公正无私,合乎大明律法。仪宾大人可有疑问?” 沈若寥有些心惊。一个月来,朝廷对他只是小心客气;天子还在一个月前亲口表彰过承安仪宾对朝廷的忠心。怎么突然之间,做出如此阵势来,对他三堂会审,还要徐王到场监督?朝廷虽然一直暗中笃信燕王谋反,官方的说法却从来并不承认;怎么一夜之间,突然就成了确立了? 他小心看了看朱允熙;徐王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容貌气质都酷似自己的天子哥哥,从头到脚文弱羞怯,柔和的目光之中带着疑虑和不安,还有些许惧怕。 侯泰见他不回答,便继续说道: “仪宾大人既然没有疑问,下官就转入正题了。一个半月前,朝廷截获仪宾大人送往北平的密信,信中要求燕王速派袁廷玉来京师。十天之后,袁廷玉到达京师。次日,京城街头出现一披头散发的疯癫老道,高歌谶言,尔后神秘失踪。五日之后,天子下令放燕王三子回北平。其后北平探马回报,袁廷玉于天子下令释放燕王三子的同日回到北平。承安仪宾,圣上先前于宫中问过你,你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公然否认袁廷玉与那高歌道人有关。现在,朝廷掌握了可靠证据,证明袁廷玉就是日前高歌街头,散布谣言的疯癫老道。仪宾大人,你还不肯承认自己协助燕王谋反,公然欺君罔上,以卑劣手段迫使天子释放燕王三子么?”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说道:“大人说有证据,便请拿出证据来。否则,我便说破了嘴,也无从反驳。” 侯泰道:“仪宾大人,如果本官出示证据,引领证人,你却无从辩驳,那罪名会加重一等;若是现在招供,你还有减罪的机会。你可知轻重?” 沈若寥道:“若寥心中清白,才不怕大人出示证据。” 侯泰微微叹了口气。“既如此,如阁下所愿。——带证人。” 几个武士带上堂来一个人。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个头不高,身材壮实,一看就是行伍出身的军人,站在堂前,狐疑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沈若寥,微微愣了一愣,便低下头去。 刑部尚书看着那人,命令道:“来人是谁,自报家门姓名。” 那人应道:“是。小人名叫倪谅,是燕山中护卫军中一名百户。” 侯泰问道:“倪谅,徐王殿下在此,你把先前跟天子面前说过的话,再对殿下和几位大人说一遍?” 那人道:“是。燕王根本没有生病,一直都是在装病。他暗自招募了八百勇士,在地宫中操练军队,只待三个王子回到北平,时机成熟,随时准备起兵。” 侯泰瞟了一眼沈若寥,继续问道: “倪谅,这个人,你可认得?” 倪谅忙答道:“认得,他便是燕王新招的贴身保镖,承安仪宾沈若寥。” “你在天子面前,还说过一些关于承安仪宾的话。现在,你把这些话讲给他听。” 倪谅战战兢兢转过身来,却不敢抬头看沈若寥,只埋头低声说道: “承安仪宾来到京师是燕王直接授意,燕王与他约好,朝廷但有风吹草动,便写密信报告他,还叮嘱承安仪宾一定要想办法把他的三子弄回北平。承安仪宾于是就给燕王写信要了袁廷玉,三个王子顺利回到北平,整个北平城现在都在议论承安仪宾孤身深入虎穴,救出三个王子,立了大功。燕王还要他留在天子身边,继续刺探朝廷动静。” 众人都静静地望着沈若寥;侯泰淡淡问道: “承安仪宾可有话说?” 沈若寥想了想,说道:“对他,我无话说。但是对三位主审大人,我有几点质疑。” “仪宾大人请讲。” 沈若寥说道:“我在燕王身边时间不能算久,从来没有听说过倪谅的名字,更从不曾见过这个人。他究竟是否真是燕军百户,我也不关心。他方才所说的关于我的话,大部分并无虚假,但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我来京城,是燕王授意,要我帮他弄回三子,并寻机留在天子身边,为他刺探情报。这些,我刚刚到京城时,便已经主动对天子和方先生几位大人说明,何曾有过欺瞒?朝廷听了倪谅所言,却仿佛是初次听闻,完全忘了之前我曾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么?至于燕王三子——是我写信叫袁廷玉来,我何曾否认过这点事实?他说三个王子顺利回了北平,全城都议论是我的功劳——几位大人,我倒想问问,从何时起,街头流言成了铁打的证据,居然能让三法司以此定罪?究竟又是什么逻辑,能让他这句话证明事情必然与袁廷玉有关?” 侯泰摇了摇头,对倪谅说道: “倪谅,仪宾大人的话,你听明白了?你可有证据证明袁廷玉与此事必然有关?” 倪谅道:“那日小人因事需要奏报燕王,正赶上袁廷玉回北平;侍卫把小人拦在门外,死活不让进。过了一会儿,看到袁廷玉出来,燕王这才召我进去,小人却见他容光焕发,精神振奋,好像刚刚听到了什么喜事;而在此之前,自从承安仪宾离开北平去了京城,燕王就一直不曾有过这般欣喜的时候。后来,三个王子回到了北平,燕王便把袁廷玉奉为上宾,下令守卫不论白日夜里,只要是袁高人、道衍大师和姚大人求见,必须立刻放行,不得阻拦。” 沈若寥冷笑道:“侯大人,请恕我依然看不出来,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关联。他倪谅最好能说,是燕王亲口说的,沈若寥和袁廷玉为救他三子立了大功;我才会无话可说。可他却说不出来,因为燕王永远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我二人本来与此事并无联系。” 他眼中的不服与不屑清晰可见。侯泰想了想,转过身去,恭敬地问徐王道: “殿下,您怎么看?您可有任何问题,要问倪谅和承安仪宾?” 徐王朱允熙吓了一跳,六神无主地看向徐辉祖。魏国公沉思地瞟了一眼沈若寥,却淡淡说道: “圣旨既要三法司定夺,三位大人便宜从事;殿下在此只是监督;我等三人只作听证,并无疑问。” 侯泰与练子宁、薛岩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阵,仿佛在争论什么。然后,侯泰问道: “仪宾大人,倪谅方才所说,燕王装病,且在地宫中秘密操练谋反之军的细节,你可知情?” 沈若寥道:“燕王暴病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我如何知道?” “那地宫中的八百勇士呢?”侯泰注意地盯着他的眼睛。 沈若寥没有马上回答。他没有底气再在这件事上撒谎。这与他救三个王子不同;袁廷玉来应天上演“莫逐燕”大戏,他知道王爷和袁高人慎之又慎,对道衍大师和姚大人都不曾透露半字;倪谅掌握得再多,充其量也只能推测而已。燕王地宫中的八百勇士,虽然仍是最高机密,知情的人毕竟远不止两个,甚至远不止二十个。他无法知道,倪谅对这件事掌握到了什么程度。 他知道此刻自己的沉默,已经等于是认罪的回答。然而他虽然不愿意公然撒谎被戳穿而受辱,却也一样不愿意开口承认而示弱。他保持沉默,一声不吭,也不看任何人,只是安静地盯着公案上的惊堂木。 他就这样对朝廷默认了燕王谋反的事实。此时此刻,他倒有些安心下来。毕竟,燕王有谋反之心早已是朝廷公论,世人皆知。今日,终于因为倪谅的告变,双方的较量被正式拿到了台面上来。朝廷此刻,已经走尽了削藩的弯路,再没有其他犯错误的亲王可以下手,也越发急不可耐要对燕王动刀;而燕王此刻,起兵已是万事俱备,三个王子回到了北平,更没有了任何后顾之忧,只等待朝廷给他一个借口。也是时候双方撕破虚伪,剑拔弩张了。他可以坦然地说,他并没有背叛出卖燕王,一切都是时势自然而已。 只不过,他自己的罪名因此确立;即便他不曾救燕王三子脱离,对于燕王私募集训谋反之兵,隐瞒不报,他的协从谋反便是板上钉钉,与谋反同罪。朝廷会把他怎样?谋反之罪,坐连九族;皇亲国戚、功臣列侯也不得免。当年,凉国公蓝玉兼为孝康皇帝姻亲和朝廷功臣宿将,也因谋反之罪,照样凌迟处死,满门抄斩。他又会是什么下场?秋儿又会如何? 或许燕王最终等待的起兵机会,正是自己。而他无意之中,一语成谶,自己真成了燕王的棋子,生为其死,死了也不过是燕王的一个借口,用来讨伐朝廷。 这一刻,沈若寥突然有了一个心得:就算是燕王这样爱兵如子,极尽收买人心的手段,也依然还是料不到自己军中竟然出了一个叛徒,跑到京师来告密,将北平的所有秘密全盘托出,眼看他承安仪宾的性命就要喝西北风了。 侯泰见他始终沉默不语,表情凝重,默默与练子宁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刑部尚书大人忍不住微笑了,朗声说道: “本官与练大夫、薛少卿经过商议,一致认为,倪谅虽无确切证据可直接证明承安仪宾与此事有关,但承安仪宾依旧不能就此洗清嫌疑。而倪谅所说燕王私募死士,于地宫操练军队之事,承安仪宾作为知情之人,口中声称要效忠天子,却对朝廷隐秘不报,其协助燕王谋反之心则昭然若揭。仅此一事,足可立罪。不知几位大人是否赞同?” 黄子澄立刻高声赞同。方孝孺满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沈若寥,也痛心地同意了侯泰的话。徐辉祖依旧表情平淡,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侯泰又问徐王道:“殿下以为如何?” 朱允熙慌忙柔声答道:“既然几位大人都意见一致,孤也没有异议。” 刑部尚书志得意满,宣布道: “既如此,本官宣判:承安仪宾沈若寥查明协助燕藩谋反,欺瞒天子,危害社稷,与谋反同罪。仪宾大人,若无抗议,就请画押吧。” 沈若寥一声不吭;录供的小吏将供状端上来,他也没有犹豫,拿起笔来,写下自己的姓名,按了指印。 侯泰微笑道:“下官就此将供状卷宗密封,当即表奏圣上。至于最终如何量刑,是否严格遵照《大明律》,一切都在天子定夺。下官和同僚在此多谢仪宾大人尊重国法威仪,配合审讯,才能使三法司顺利结案。在诏书下来之前,还要继续委屈大人留在刑部大牢中,等待圣意。” 早有武士上来,把他从地上提起来,重新铐住他全身,又往他颈上多套了一条粗重的铁索。被带出公堂的瞬间,他听到黄子澄鼻腔中鄙夷地一声轻哼: “方先生,我早说了吧,有其父必有其子。” 第四十六章 再入牢狱 就这样,时隔一个月之后,沈若寥又一次被关进了刑部大牢,似乎还是原来同一间牢房。只不过这一回,他在大牢里呆的时间可就长了。他连续住了两天,不再像上次一样,所有狱卒都对他毕恭毕敬。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人理他。伙食还算不错,他饿过肚子,睡过大街,对这些本来也就无所谓,还觉得牢房里比外面酷热闷湿的天气要凉快许多。他只是担心秋儿,不知道她的情况如何。至于自己究竟会面临什么,天子究竟想把他怎么样,凌迟究竟是什么样,他不去想,知道想也没用。他仔细察看过牢房的构造,以他的本事,硬拼他还是有机会把这些加固的铁栏拆毁;可是刑部大牢焉能没有强兵把守;即便他逃到了外面,有魏国公的重兵围堵,他又岂能逃得出京城? 连续几日,除了送饭送水的狱卒,沈若寥没有见到一个人,更没有丁点儿宫里的消息。这一个午后,方孝孺却突然出现在大牢里。沈若寥正用靴刀在牢房的墙壁上刻字,回头望见方孝孺,吃了一惊。狱卒打开牢门,方孝孺走进来,径直走到墙壁面前,看他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寂寞秋风瘦,憔悴月梢头’,”他轻轻地念出其中一句,想了想,摇了摇头。“仪宾郎这大牢坐得很是凄凉啊。” 沈若寥苦笑道:“凄凉倒也说不上,就是想媳妇想得厉害。您怎么有闲心来了?” 方孝孺冷冷望着他。“死囚临刑,就当我来送送你,不行么?” 沈若寥沉默少顷,轻声问道:“陛下已经下旨了?” 方孝孺道:“还没有。不过,结果不会有什么两样。你的罪名是谋反,你还指望能逃得了一死?” 沈若寥问道:“那……朝廷会把郡主怎样?” “当然是满门抄斩,”方孝孺道,“你又不是没有读过《大明律》。当初李善长助胡惟庸谋反,连临安公主都没能幸免,被流放到江浦,死在那里;那可是高皇帝最宠爱的亲生女儿。” 沈若寥忍不住心里一个哆嗦,仿佛掉进了冰窟里。他轻声问道:“真的?” 方孝孺冷冰冰道:“你以为我吓唬你?你都多大人了,自己做些什么事,还不知轻重么?” 沈若寥沉默片刻。他在地上坐下来,扶住额头,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 “好吧,我又能怎样?千刀万剐也只能听天由命而已。” “补救啊,”方孝孺道,“我已经向圣上提议让你将功折罪。朝廷接纳你先前的自荐,而你则假装依然效命燕王,给他送去错误的情报,帮助朝廷诱捕燕王。” “方先生?”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要不是死到临头,他甚至会觉得有些好笑:“我已经是个罪无可恕的死囚了。” 方孝孺叹道:“你还这么年轻,现在就为了一个反王送命,你自己不觉得可惜吗?” 沈若寥道:“木已成舟,我死罪难逃,可惜又有什么用?如果陛下真的心软,我只求他放过秋儿。她才是真正无辜之人。” 方孝孺沉默了少顷,在他身边坐下来,开口说道: “若寥,你知道,刑部大堂之上,我一度对你失望透顶。可是后来,我意识到了一件事,让我重新拾起了对你的希望,也让我庆幸自己毕竟先前没有看错你,才使得我下决心去向陛下求情。” 沈若寥有些疑惑:“什么事?” 方孝孺道:“先前,无论是天子、魏国公,还是后来公堂之上的侯大人,问你是否借袁廷玉来逼天子放回燕王三子,你都立刻坚决地否认。然而当侯大人问到你是否知道燕王偷养死士,秘密练兵之事,你却以沉默做答。你对朝廷知情不报,和诱使天子放人,一样是重罪。为何此时,你却选择沉默呢?因为你知道,侯大人问的是事实。而你宁可沉默,也不愿撒谎。你对天子知情不报,然而当朝臣说到燕王谋反,你也并没有为燕王辩护和抵赖。我毕竟没有看错你,你终究骨子里是个正派诚实之人。只是对燕王的感恩蒙蔽了你太多大是大非的判断,才让你误入歧途。” 沈若寥不敢说话。 方孝孺语重心长道:“若寥,你还这么年轻,有如此高的天赋和才华;燕王当然想要控制你,你走错路,做错事,也是身不由己,情有可原。当今天子贤明,朝廷宽仁,并非青红皂白不分,当然更不能如此轻易就毁掉一个年轻人的前途甚至性命。朝廷正在用人之时,既然你还是个正人,又有才能,理应给你悔过自新,将功赎罪的机会。你留在天子身边,全心全意为天子效力,我也已经向天子承诺,会时时悉心辅导调教你,你天生有这么好的品德和悟性,我就不信你不会成长为国家的栋梁。” “方先生,就算如此,我过不了我父亲这关,”沈若寥低声说道,“满朝文武本来就都看不起我,现在因为燕王的事,更让他们坚信我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何况还有高皇帝遗命在此,皇上就算心软至极,能免我一死,已经是好人做到底了;他怎么可能还反而用我做事,违背高皇遗命。” “我不信这套,”方孝孺庄严地说道,“先人有过,与后人何干?高皇立连坐之法为制,才生出那么多桩惊天大案来,无辜冤死之人数以万计,民间苦不堪言,满朝文武都是心中反对,嘴上不敢说而已。你的情况,与罪祸及嗣,连坐族诛,又有何异?今上仁慈,即位以来,便力减重典,颇得民心。圣上也同意我的看法,认为乃父之过,与你无关。高皇的遗命,也与他的酷刑重典、与锦衣卫一样,并不是不可更改的。连燕王都明白这样的道理,对你加以重用,不问出身;朝廷难道连个反王的见识和胸襟都比不过吗?只要天子信任你,给你机会,你用心做事,忠心侍主,早晚会用行动收服那些对你心怀偏见的朝臣。” 沈若寥道:“方先生,我便现在说我愿意全心全意侍奉天子,帮朝廷制止燕王起兵,一如我一个月前所说的一样,且不说天子和朝臣,您信我吗?” 方孝孺道:“我不是要你现在就表态。我想,以你的为人,你心中不明了,也不可能说得出口。我只是把事情对你摆明:天子仁慈,愿意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一切现在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你要好好想想,究竟什么才是正道,究竟你想走什么道路。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容你仔细反省思索。” 方孝孺走后,沈若寥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之中,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开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又过了两天,徐辉祖突然出人意料地来了,身边还跟着侯泰,两个人打开沈若寥的牢门,走了进来。 沈若寥正百无聊赖地躺着,抬起眼见到徐辉祖,立刻翻身起来,恭敬地站到一旁。 侯泰问候道:“仪宾大人安好?下官尽力而为,给了大人牢中条件最好的一间牢房,但终究还是赶不上家里舒服,让大人受罪了。” 沈若寥道:“尚书大人,公爷,二位这是来宣读天子的诏书,送我上刑场的么?如果是明儿的话,今儿晚上能不能让我回家吃饭?或者把承安郡主接进大牢来陪我也好。大人照顾得周到,我一点儿罪也没受,就是惦记郡主。” 侯泰道:“确实是来宣布天子的口谕,不过,是个好消息。承安仪宾沈若寥为人良善正直,受燕王胁迫谋反,情非得以。天子宽厚贤明,以人才难得,特赦仪宾郎全部罪状,着令有司即刻释放;仪宾郎先前一切过错,朝廷既往不咎,惟有一个条件:仪宾大人从此不可以再助燕王谋反,须与燕王断绝一切往来联系,全心全力效忠天子。如仍有二心,朝廷将与前事一起追究罪行,严刑以惩,绝无再赦的可能。圣上同时下旨,钦点承安仪宾为大明天子近身侍卫,御前随时待命。” 沈若寥惊疑地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可是……我还没想好……” “想好什么?”侯泰有些茫然。 沈若寥低下头,不再说话。 侯泰温和地微笑道:“仪宾大人,出了这道门,就可以回家了。万岁念及大人身处牢狱,必受损伤,不忍心让大人立刻入职操劳,特赐大人可先在家休养一个月,待恢复了健康,再入职不迟。” “仪宾郎莫急回家,”一直沉默的徐辉祖却突然开口道,“我二人还想请大人去个地方。” 沈若寥满脸困惑。“什么地方?” 徐辉祖淡淡说道:“朝廷以倪谅证词,下诏公开谴责燕王,并逮捕了燕军两名旗校,于谅和周铎。此二人现在就在刑部大牢羁押受审;朝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极尽好言相劝,无奈二犯忤逆顽劣,就是不肯服罪招供。所以,按照程序,审案不得不进入刑讯阶段。徐某与侯大人今日前来,正要请仪宾大人前去刑讯所听证。” “什么?”沈若寥无法掩饰自己的骇然失色。他难以置信地失声叫道:“我死也不去。” 徐辉祖平静地说道:“要大人前往听证,也是圣上口谕之一。仪宾大人刚刚以圣上隆恩获赦,总不会立刻就抗旨不遵吧?” 他挥了挥手,门外待命的几个士兵便走进牢房来。魏国公简单说道: “送仪宾大人去刑讯所。不得无礼。” 沈若寥只觉得腿脚发软,乖乖地就被强壮的士兵夹住,轻巧地挟出了牢房。 第四十七章 有山如魏 傍晚时分,刑部的马车停在了沈若寥住的小院门口。门口监守承安郡主的亲兵已经遵圣旨撤离。徐辉祖和侯泰从车上下来,把脸色苍白,冷汗涔涔,摇摇欲坠的沈若寥扶下车来,搀扶进了院门,直接送入房中。 南宫秋惊慌失措,徐辉祖极力安慰她说没事,仪宾大人在刑部受了惊吓,需要好好休息。等南宫秋端着烧好的开水过来,魏国公便告辞走了。 南宫秋立刻扑到他身上,惊慌失措地问道: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们到底把你怎么了?你说话啊!若寥——” 沈若寥把她两手握在自己手里,望着她的脸。南宫秋还从来没有在那双熟悉的漆黑的眼睛中,看到如此近乎疯狂的深深的惊恐。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喃喃念叨着。 “什么怎么办?”南宫秋抓着他,“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啊!” 沈若寥伸手抱住她,还在不停喃喃自语道: “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秋儿,我好害怕……” 南宫秋紧紧地搂住他,万分焦虑地望着他的脸: “若寥,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在大牢中关了这些日子,究竟都遭受了什么?你告诉我啊?” “秋儿,我看到了……我以前没有想到,原来会这么可怕……” “你看到什么了?”南宫秋问道。 沈若寥突然浑身一个痉挛,猛地把她从自己怀中推开,跌跌撞撞冲到门外,就地呕吐起来。南宫秋惊慌失措地追出来,却看到他已经是腹中空空,吐出来的都是一滩一滩淡红的清液。她吓坏了。沈若寥却在此时停止了呕吐,转过身来,按住她的手。 “秋儿,我没事。”他虚弱地说道,“刚刚在刑部大牢里,我已经把五脏六腑都吐了个干净。我需要躺一会儿。” 说罢,他不理会她的目光,游尸一般飘回屋里,一头在床上栽下去。 当晚,他就发起高烧来。第二天,方孝孺来看望沈若寥,得知他在发烧,回去之后就向天子禀报了此事,朱允炆便派了太医院的人过来看病,诊断的结果却是病人受了严重刺激,需要绝对静心,开了副进补的方子。 建文天子不明所以,招来刑部尚书侯泰询问;侯泰向皇帝如实禀告了他和徐辉祖在释放沈若寥之前,借天子令其听证审讯的旨意,强迫其观看酷刑,结果承安仪宾不堪震恐,当场晕厥,醒来之后呕吐狼藉之事。朱允炆听后寝食难安,终于忍不住告诉了方孝孺,结果惹得方孝孺十分生气,专门找到刑部尚书和魏国公好一番指责。 徐辉祖待沈若寥烧退之后,前来探望,找了个客气的借口把南宫秋打发走,只剩他一人在屋里。他在病榻边坐下来,小心地审视着病人的容颜。苍白,战栗,漆黑的瞳孔中惊魂不定;恐惧的痕迹,依旧如此明显。 他问道:“你怎么样,感觉好些没有?” 沈若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公爷无动于衷吗?”他轻轻问道。 徐辉祖有些同情地微笑道:“上两次战场,你就会习惯的。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这是公爷想要告诉我的,对吗?”沈若寥虚弱地说道,“侯大人想要告诉我的,跟您又不一样吧?” 徐辉祖淡淡笑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掌握的燕王的情况,比于谅、周铎和倪谅三个人加起来都多十倍。你才刚满二十岁,郡主又这么年轻漂亮,你们还没有孩子。你觉得自己能受得过那一招更比一招毒的酷刑么?就算你可以,你不为郡主想一想么?” 沈若寥哀求道:“公爷,你们还想让我说什么?燕王私募军队,秘密练兵,这些我都已经承认了,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啊?要杀不杀,抓起我来又放掉,还给我官职,却又拉我去看那酷刑——你若真想逼我招供什么,何不直接问我,非要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徐辉祖清冷地说道:“不如此,又焉能震撼到你的内心?承安仪宾,你不要以为,朝廷真的这么容易就被你瞒过。即便方先生心地纯善,被你使计蒙蔽,你却休想蒙得了我。你用袁廷玉,逼着天子放走了燕王三子,知道倪谅必没有直接证据,便自信可以用逻辑取胜。我带兵多年,深知这世上欺骗性最强的东西之一,就是逻辑;我更知道,这世上没有巧合,一切巧合背后必有算计。你不过脑筋灵活,舌头利索,欺负天子朝臣都是天真单纯的文弱书生,占了朝廷一时的便宜,却不要忘了,大明朝廷依然还有我徐辉祖,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的所有心思,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并不是方先生;对我来说,燕王与朝廷已经处在战场之上,而战争之中,一切手段都是公平。你可以欺诳朝廷,我便可以用大狱酷刑来对付你。你觉得自己究竟有多么坚不可摧?” 沈若寥捂住脸,呻吟了一声。徐辉祖已经从这短短一声轻吟中,听出了他的意志崩溃。 “公爷,您别再逼我了。我认输;是我想出的主意,是我叫袁廷玉化装唱谶,逼着天子放人,是我假装反对,促使天下下定决心。您不需要动刑,我什么都认。只不过,求您这回不要再跟我玩游戏了,就让天子直接把我杀了好吗?我真的求您了……” 徐辉祖静静地望着面前浑身哆嗦的沈若寥。他平和地说道: “你承认了就好。天子既然已经宽赦了你,只要你诚心改过,过去的一切,就都是过去。我若真不肯饶恕你的过错,那日公堂之上便会戳穿你的谎言,又岂有可能袖手旁观。我方才逼你招认,也只是因为,既然你要留在天子身边,我便不能容忍你再继续撒谎。你必须要有一个完全坦白的历史,才可能有一个清白的重新开始。” 沈若寥放下手来,脸上依旧是不可思议。他虚弱地说道: “公爷,方先生说给我时间,让我好好考虑。我还根本没有想好,天子就下了圣旨。你让我如何接这圣旨?我快被这朝廷吓死了,巴不得马上跑回北平,回到燕王身边,哪儿还敢继续在京城呆下去?朝廷先前死活不信我,更不信我爹,放着高皇遗命在此,怎么突然又改口,让我做起御前侍卫来。这一切背后的真正原因,恐怕也远不是方先生说的那么简单吧。” 徐辉祖淡淡微笑了。 “诚然。朝廷正想要借此机会拉拢你,真正把你彻底从燕王身边抢过来。背后的最终原因,说到底还是因为你父亲。高皇遗命在此,不可重用沈如风之后。然而燕王不顾一切,已经在重用你。沈如风何许人也,曾经只身一人打败邓愈、沐英十万大军。你的武功,据说和令尊当年不相上下。而依我观察,你虽然现在智谋计定赶不及尔父,却天分极高,如果悉心调教,多加锤炼,获得乃父当年一样的政治和战场阅历,想来也完全有本事做出同样的奇迹来。燕王本已是一代枭雄,身边又多个你,真正的如虎添翼,一旦起兵,如何了得。天下之势若此,朝廷又何苦墨守高皇遗命,白白让燕王捡了便宜?若能抢来你,为己所用,则平定燕王叛乱,已是成功了一半;若抢不来你,那便只能除掉你,也决不可让你回到燕王身边,助纣为虐。” 沈若寥哀叫道:“公爷,我看个刑讯都能晕厥呕吐,我又能有多大出息?朝廷现在就可以拜我为大将军,可我就算真心愿为天子肝脑涂地,只怕我一上战场,就会被燕王杀得片甲不留。我当然不希望朝廷杀我,可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朝廷认为我和我爹一样败坏也就罢了,现在又觉得我有他那神一样的本事,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留下来,早晚达不到朝廷的期待,到头来还是要被天子杀掉。” 徐辉祖沉思片刻,淡淡说道:“你还是一心想要回北平,去追随燕王?想必你被燕王的英雄气概完全折服,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才会有如此的死心塌地。而你刚刚又被酷刑惊吓,朝廷在你眼中,此刻无异于恶魔鬼兽,更使得你归心似箭,本不奇怪。只是,若寥,你对朝廷了解究竟有多少?你接触天子,一共才有几次?接触朝臣,一共才有几人,几天?你能自信地说,你完全了解朝廷,没有任何偏见么?两个月前你初到京城,骄傲轻狂地闯宫,趾高气扬要作天子的御前侍卫,你眼中的朝廷,那得是软弱可欺到了什么地步?仅仅两个月过去,今日你却对朝廷谈虎色变,见到我都浑身发抖。你可曾问过自己,为何会有如此的变化?” 沈若寥惊恐地看着徐辉祖;魏国公何其高明,他确实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徐辉祖缓和下来,轻柔地说道:“若寥,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何离开你出生长大的燕山,独自一人到山外陌生庞大的世界来流浪闯荡?你又是如何离开的燕山?” 沈若寥没有作声,目不转睛地望着魏国公。 徐辉祖轻声道:“你族中叔父为奸作恶,先害死令尊,后又毒杀族长,然后嫁祸于你,对你毒打迫害,还要害你性命,才逼得你逃出深山来,跑到北平投奔姚大人。朝廷对你的一切身世都了如指掌。” 沈若寥静静地望着徐辉祖,刚刚还惊狂的双眼,此刻却沉寂下来,只剩下一片漆黑。魏国公本能地感到一股凉气顺着脊柱窜上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沈若寥有这样的眼神。 他柔和地问道:“现在,燕王图谋起兵造反,要夺自己亲侄儿的皇位,与你的族叔,究竟又有多大区别?他纵然可以把自己的目的说成是千秋功业,冠冕堂皇,然而归根结蒂,他不过是为了权力,谋害自己的亲侄而已。你呢?非但无动于衷,还呕心沥血、死心塌地帮他出力;你什么时候能醒?” 沈若寥默不作声地转过脸去,不再看魏国公。 徐辉祖淡淡笑了笑,说道:“天子给了你一个月假期,你还有时间,可以在家安心休养,静心思索。到时候,即便你仍是一心想回北平,朝廷也不会杀你,你毕竟是承安仪宾,依旧可以衣食无忧,享受荣华富贵。但必须把你禁锢在家,我会亲自点重兵把守,不到朝廷平定燕王叛乱,不能让你走出家门半步,更不能让你与家人之外的人有任何来往。如果你想通了,决定接受天子的任命,奉职御前,则必须要有个崭新的开始,你要死心塌地效忠朝廷,不能再有二心;我会一直严密注视着你,绝不容忍你有丝毫反复。好好休息吧。” 第四十八章 癸酉之变 沈若寥连续做了三天噩梦,南宫秋到后来害怕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又不放心他一个人睡,只好把豆儿叫来陪自己一起过夜。过了三天,他的情绪终于安定了一些,开始认真考虑自己手中的选择。无论如何,他是回不了北平了;要则从此软禁在家,等待燕王的大军攻破京城,来解救他,要则接受朝廷的任命。而如果是后者,则他必须彻底背弃燕王,完全效忠天子。他没那个能耐再继续做个两面人了,侯泰和徐辉祖这一招收到了奇效:他已经完全被大狱吓坏了。他在京城这才呆了两个月,就已经进了两次大牢,虽然没有人对他动刑,可是强迫着他去看那刑讯逼供,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如果他沈若寥还有第三次下大狱的时候,可想而知那些烙铁拶棍一定是要照他身上招呼的了。 酷刑却并不是唯一的理由。魏国公对他说的话,成了他心头的另一个梦魇。突然之间,他意识到公爷是对的;自己和朱允炆其实有着太过相似的遭遇。燕王起兵,说到底是为了争夺权力,而谋害自己的亲侄;他一旦成功,又会对天子如何?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他会不会杀掉自己的亲侄儿? 背弃燕王,投靠朝廷——一个月之前,让他做出如此选择,他会不屑一顾地笑掉大牙。可是现在,他开始深深地感觉到,一切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想象中那般简单;而燕王更远非自己想象中的完美。“李世民也可以杀兄夺位”——为什么曾经,他天真地说出这样的话来,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一切辉煌的背后都有代价——当代价到了自己的头上,对他来说,又是否愿意为这云霄天外的辉煌而承受?燕王究竟比何愉高明在哪里?一切究竟是否值得? 他万分苦恼,连续两天从日出想到睡觉,躺在床上还在睁着眼睛想,直到南宫秋抱怨被他忽略,他才会暂时散散心,陪她玩一会儿。 方孝孺每天都来看他,徐辉祖偶尔也来。从二人口中他得知,天子自下诏公开责备燕王朱棣后,又诏令逮捕王府官僚,名单中包括张玉、邱福、朱能三员挑梁大将及其他一些燕王的得力武臣。燕王依旧还在装病,而且正试图给朝廷以病入膏肓的错觉。天子已经暗地里授予张昺、谢贵、张信和景清四个人以密诏,要求四人见机行事,速速逮捕燕王。 几天之后,他听说北平两司官员已经受命待发,周边的守备军也都接到命令,进入警戒状态。宋忠、徐凯、耿瓛已经随时准备出兵,西面的大同、太原卫,东面的永平、大宁等卫也进入了戒备状态。看上去,朝廷是势在必得,燕王已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飞了。 沈若寥在京城无法想象燕王会做怎样的部署,他却惊讶地听方孝孺说燕王似乎什么也没做,仍然只是在一门心思地装病,拒绝见任何人。北平官员传来的密报说燕王府现在甚至开始订做丧事用的仪礼器具和孝服了。 朱允炆不知这些消息究竟是真是假,两面担心。如果是假,那四皇叔一定已经机关算尽,一旦起兵,还不知道他究竟做了多么充足的准备,有多大的胜算;如果是真,那简直更糟糕,他的四皇叔已经重病垂死,他还在派兵包围他,并且下诏逮捕他,自己岂不是丧尽天良了。 沈若寥心里清楚燕王的病一定是假。王爷是不会在这种时刻病倒的。这样一来,他更加清楚地看到了燕王的坚忍不拔和老谋深算。心中那个矛盾的选择问题一直在困扰着他,两条路激烈地斗争了很久,分不出高下。 然而,一切很快就都结束了,无论是朱允炆的困惑担心,还是沈若寥的艰难抉择,都在一个令人早有所知却又实在出乎意料的突然来临的一天里迎刃而解,灰飞烟灭了。 七月初八日,沈若寥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昨天晚上是七夕,他和南宫秋吟诗作对,逍遥了一夜,睡得很晚。此刻,秋儿正做好了早饭等着他。他懒洋洋地爬起来,一面和她卿卿我我,一面还在郁闷自己那个问题还没有想通;天子给他的一个月假期,眨眼已经过了一半,他却依旧不能作出决定,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头绪。 正在这时,有人拼命地捶打起小院的大门来,打得如此狂躁而急不可耐,沈若寥和南宫秋面面相觑,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去开门。然后,他走到院门口,从门缝向外看去。 一个士兵,从装束上看,像是皇宫里的亲兵,满头大汗,脸上表情极其惊慌,几乎已经把五官撕扯变了形。见没人开门,他暴烈地抬腿猛地照着门踹了一脚,怒吼道: “沈大人!!” 沈若寥无比惊讶地开了门,茫然地望着他。那士兵反而吓了一大跳,立刻单腿跪下来,结结巴巴奏道: “禀……禀大人,万……万岁命……小的……送……送送来……急……急……急报!” “什么急报?”沈若寥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自己已经被任命为御前近身侍卫,天子才会命令传送紧急军情给他。他的心高高提了起来,还以为皇上改变了主意,要将他重新下狱。 那士兵越发紧张,也就越发口吃起来,弄得沈若寥跟着他一块儿着急。 “北……北……北北……北平……千……千里……千里加……加急……急报,燕……燕……燕燕燕王……燕王……” 沈若寥一颗心刚刚还高高悬着,此刻却沉了下去。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燕王病薨,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岳父根本是在装病。他焦急之中忘了分寸,一把抓住那个结巴得不成样子的士兵狠狠晃了两下,喊道: “燕王到底怎么了?!会不会说人话?!” 那士兵被他一吓,立刻不结巴了,飞快地大声回答道: “燕王起兵了!” 一瞬间,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股喜悦激动和骄傲的热流涌遍了全身,他的血液立刻沸腾起来。他一把把那士兵拖进小院,抓到了自己屋里,不由分说把南宫秋赶了出去。 “说详细点儿。” 那士兵如何说得明白,便把怀中加急军报拿了出来,递给沈若寥。 原来,天子密诏令张昺、谢贵、张信、景清四人逮捕燕王,张信却暗中向朱棣告了密,并秘密和朱棣议定了除掉张昺和谢贵以及举兵的细节。燕王七月六日傍晚时分以交出天子诏令逮捕的燕府武官为由,将张玉、邱福、朱能等人五花大绑,诱骗张昺和谢贵从端礼门进入燕王宫,并将手下军士埋伏在端礼门内,待二人进入后关门将其伏杀。而张信事先与张昺、谢贵约好在端礼门外设军队严阵以待,见大门关上,张信却回头就解散了手下的军队,并号召大家都投奔燕王。 朱棣杀掉张昺、谢贵之后,又杀掉了燕府内部反对起兵的长史葛诚、指挥使卢振、教授余逢辰,和一个刚刚入燕府还没有一天的才子杜奇。燕王手下的八百精兵从地道蜂拥而出,在张玉、邱福和朱能的带领下,提着张昺和谢贵的人头,攻到两司衙门来,北平参政郭资、副指挥使墨麟、指挥佥事吕震却原来都早已经是燕王的人,比张信归附得还要早,此时立刻投降了燕王,高呼万岁。八百精兵一鼓作气,连夜攻打北平九门,北平城的百姓也倾城出动,加入到燕军的队伍里来,天亮之前攻下了最后一座城门西直门,彻底占领了整个北平城。守卫城门的指挥马宣败走蓟州,佥事余瑱败走居庸关。 七月七日,朱棣招降了北平城中所有的军队,加上他自己手中的一千余人,凑起大约六万人马的军队来,在燕王宫内誓师祭旗,宣布揭竿起兵,打出的旗号是“奉天靖难,以清君侧”。守备开平的宋忠得到张昺、谢贵的书信本来已经率领军队赶赴北平,却在半路获知北平陷落,只得临时退守怀来。朱棣留两万精兵驻守北平,率领四万精兵往通州进发,而通州、遵化、密云三卫之前都是燕王旧部,听闻燕王起兵得了北平,纷纷热烈迎降,就这样兵不血刃平白为燕王又拱手送去了三个卫的军队。 沈若寥看完急报,心头如释重负,一面对燕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已经不需要再为选择而为难了。从一开始,他的方向就是对的,眼下他看到燕王起兵,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更使他自己坚信了这一点。 他把军报递还给那士兵,问道: “皇上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点将?何时下诏出兵?” 那士兵茫然地望着他,摇了摇头。“皇上在武英殿紧急召集群臣议事,从日出议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皇上要你送军报给我,有没有说,需要我做什么?” 那士兵道:“万岁的口谕,沈大人如果身体能承受,就请他速到武英殿来。” 沈若寥微微怔了怔。燕王刚刚起兵,皇上正与群臣商议,此刻却要他去武英殿,是什么意思?莫非真的改变了主意,要将他再度下狱?朝廷有承安郡主和仪宾在手中作人质,逼燕王罢兵?燕王才不会为了他二人休兵,他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他不敢向南宫秋说明,只得骑上自己的马,跟着那个报信的亲兵,赶回皇宫来。 满朝文武都在武英殿里肃立,气氛十分沉重,没有一个人开口。朱允炆精神不振地坐在龙椅上,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沈若寥惴惴不安地进了大殿,走到玉阶前,小心翼翼地跪下叩头山呼。 朱允炆看见他,反而吃了一惊:“承安仪宾来了?请平身吧。病体恢复得可好?” 沈若寥道:“我没什么事了,多谢陛下挂念。却不知陛下召我来,有何事?” 朱允炆望着他,轻声问道: “承安仪宾,燕王已经正式起兵谋反。朕对你的任命,没有改变,却不知此刻,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沈若寥回头看了一眼群臣;除了方孝孺正期待而有些紧张地望着他,百官的目光中都只有狐疑和戒备。他却找不到魏国公的影。 他回过头来,看着天子,恭谨地说道:“若寥但承皇命耳。从此我只是陛下的奴仆,再与燕王无关。” 朱允炆仿佛微微松了口气。天子说道: “这样便好。你站到左侧来;从今天起,那里就是你的位置。” 沈若寥惶惑地走到天子左侧的玉阶之下站定,不安地看看天子,又看看群臣。 朱允炆却不再看他,面向文武百官,忧心忡忡地问道: “众位爱卿,燕王已经起兵,你们有何良策?” 朝堂上没有一个人动一动,出一声。朱允炆等了等,叹了口气,拿起面前的奏报来。 “四皇叔造朕的反,竟然还有天大的理。你们听听:‘我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回,屠戮我家。《皇明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予躬,实欲求死;不得已者,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照鉴予心。’你们听听,多么冠冕堂皇啊?都是一派胡言!” 他将奏报一把摔到地上,沈若寥还是头一次看见建文皇帝发这么大火。 齐泰终于出列道:“陛下不必过于焦心。燕贼只不过是走了好运,收买张信背叛朝廷,才得以侥幸起兵成功。但是他想一直成功下去是不可能的。北平周围有重兵围困,都督宋忠、耿瓛等军正严阵以待。燕贼军队初集,人心涣散,是打不出北平的包围圈的。” 廷上低低地升起来一片赞同之声。朱允炆点了点头,轻声道: “齐爱卿言之有理。只不过,朕待张信不薄,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背叛朕,投靠了四皇叔。” 沈若寥在心里暗笑一声。你们没想到,我可是亲眼看着燕王和朱能一点一点培养起张信的感情来,他成了燕王的人又有什么稀奇,郭资、墨麟、吕震都是燕王的人又有什么稀奇,北平的所有军队,包括通州、遵化、密云三卫都统统投降了呢,没有一个北平人会感到奇怪。 看看人家燕王是怎么收买人心的吧。他才不是像你们说得这么简单,只靠了一个张信成事。整个起兵过程的每一个环节,都在燕王的把握之中。就算是张信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这枚棋子从一开始就被燕王握到了手心里,朝廷还有什么话说。 黄子澄道:“陛下,燕贼既已公开造反,当务之急是调集军队,命将出征啊。” 朱允炆愁眉苦脸地望着他。“朕岂有不知。可是黄爱卿,你倒跟朕说说,朕该派谁来挂这个帅呢?” 黄子澄闻言微微一愣,竟然张口结舌。他想了想,摇了摇头,退回列中。 朱允炆看向齐泰。“齐爱卿,你是兵部尚书,你说该由谁挂帅?” 齐泰正眉头深锁,显然正在努力思考,半天不说话。 姿容丰美的卓敬站出列来,不紧不慢地奏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莫如由魏国公挂帅最为合适。” 朱允炆微微一愣,这才想起徐辉祖来。 “朕派了他去北平坐镇指挥这次行动,他倒是怎么指挥的,弄成这个样子;他现在又在哪儿,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徐增寿答道:“陛下的密令一下,魏国公当天便启程了。他说,北平此次行动至关重大,却胜算极小。那之后,魏国公便再没了音讯。” 沈若寥见到朱允炆脸上的阴云,有些担心。 年轻的天子看着卓敬,说道:“四皇叔是魏国公的妹夫,让魏国公挂帅实在不妥,爱卿还是另举人吧。” 卓敬不慌不忙说道:“陛下,臣之所以推举魏国公,一是因为魏国公常年带兵,颇有经验;二是因为魏国公为中山王之后,可以先声夺人;三就是为了魏国公和燕王的亲家关系,魏国公为人与中山王一样大公无私,嫉恶如仇,战场上相见,必不会对燕王相让,而燕王既是以宗族亲情的名义起兵,他就不能不顾及亲情,否则就毁了自己的大旗。因此,燕王遇到魏国公,则必败无疑。” 朱允炆摇头道:“朕还是觉得不妥。朕让魏国公率兵去打自己的妹夫,就算他忍心,朕也不忍心。四皇叔已经在骂朕戕害宗族了,朕不能再让人说朕是故意离间亲情。”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卓敬无奈,只得失落地退了回去。 朱允炆继续问道:“诸位爱卿还有没有别的建议?” 满朝文武当中,一般人都觉得如果推举大将挂帅出征,那只有魏国公徐辉祖有这个资格和实力,然而天子一席话否定了这个建议,他们更加只能以沉默来应对天子的问询了。 朱允炆满含期待地等了片刻,见下面的臣子没有反应,脸上失望下来,叹道: “我大明莫非真的人才匮乏到了这种地步,难道众卿连一个将军也推选不出来吗?” 徐增寿轻声嘀咕道:“要是蓝玉还在,肯定不会是这等窘困局面。” 他声音甚小,然而大殿里甚为安静,天子和众臣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立刻议论声嗡嗡起来。方孝孺严肃地说道: “徐大人,蓝玉那等十恶不赦的反贼,在大殿之上恐怕不该提名吧?” 徐增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辩解道:“方大人误会,我并没有说蓝玉谋反应该,只不过——说句不好听的,朝中能征善战的功臣宿将,已经全被太祖高皇帝杀光了。现在能带兵打仗的,还有谁呢?” 他的话在天子和朝臣耳中听来,确实十分刺耳。然而这一回,就是一向不遗余力坚决维护天子尊严的方孝孺也无话可说,只好重重叹了口气。徐增寿这话算是一针见血了。 朱允炆也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道: “其实,凉国公是孝康皇后的亲舅舅,向来也是坚决拥护父皇储位,反对四皇叔做太子的,他怎么可能谋反呢;结果反倒是四皇叔谋反。要是蓝大将军还活着就好了,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又何至于急成这样。” 齐泰道:“陛下切莫心急,心急不是办法。还是君臣共同想想,在现有的将领当中,命谁统兵吧。” 朱允炆却问道:“齐爱卿,你先说,你觉得谁合适呢?” 齐泰一时语塞,为难道:“这个……容臣回去好好想想……” 朱允炆头疼起来,伸手扶住了自己的脑袋。“好吧,好吧,你们都回去好好想想吧,朕也好好想想。退朝吧。——方先生,你跟朕来。承安仪宾,你也跟着朕。” 第四十九章 受命羽林 沈若寥跟着建文天子和方孝孺回到乾清宫来。朱允炆甫入座,便对沈若寥说道: “承安仪宾,朕照顾不周,才让你在大狱中受了委屈。朕已经批评过魏国公和侯尚书,刑部靠酷刑侦案,本是朝廷的耻辱,遮起羞来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反而以此为荣,还强迫你去观看,害得天性仁善之人大受惊吓,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希望你能忘了这段不幸,心目之中,不要把朝廷看作是残忍的虎狼。” 沈若寥慌忙低头答道:“陛下言重了。我已经好多了,没事了。” 朱允炆道:“承安仪宾肯同燕王断绝恩义,弃暗投明,为朝廷正道效忠,可谓通晓大义,顺天应人之义举。” 沈若寥卑顺地答道:“陛下抬举若寥了。我感激敬重燕王,所以不愿意伤害到他;然而他自己已经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走上了起兵谋反,骨肉相残,分裂国家,制造战乱的道路。伤害之大,莫过于明知他走错了路,却还支持放任他越走越远。燕王没有起兵的时候,我或许还有挽救他的机会;他一旦起兵,我便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为天下正义,黎民众生计,与燕王决裂,誓死效忠朝廷,是我现在唯一的选择。” 朱允炆感叹道:“你的这番苦心,但愿四皇叔能够明白啊。” 沈若寥道:“有朝一日,燕王肯定会明白的。” 朱允炆道:“朕心情不好的时候,时常会迁怒于人。你真的愿意受这个委屈,时时刻刻守在朕身边吗?” 沈若寥道:“只要陛下看得起我,愿意信任我。” 朱允炆道:“那,如果朕给你另外一个位置,你愿意不愿意呢?” “但凡是陛下的意思,若寥万死不辞。” 朱允炆轻轻说道:“沈若寥,朕任命你为羽林卫指挥使,总管羽林二卫各项教练、守备事宜,即日生效。” 沈若寥闻言一怔。在所有禁卫军当中,只有羽林左卫和羽林右卫是守备在宫城之内的,也是整个御林军的精英所在,位在上十二卫亲军之首。这个官有些太大太重要了,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他答道:“陛下,沈若寥从未有过行伍沙场经验,更从来没带过兵;这羽林卫指挥使一职太过重要,只怕我实在没这个能力,还请陛下三思。” 朱允炆问方孝孺道:“方先生以为呢?” 方孝孺道:“陛下圣明,经验和能力都是学习锻炼得来的,只要有这个天资和品行,陛下就该给予这样学习锻炼的机会。” 朱允炆点头道:“方先生所言极是。先前,魏国公大人也对朕说了同样的话;要你做羽林卫指挥一事,其实正是魏国公向朕提议的。他说承安仪宾资质非凡,虽然阅历尚浅,但毕竟还很年轻,外加悟性极高;现任指挥董原承袭父职,执掌羽林二卫多年,经验丰富,正好可以从旁对你进行传授辅导。羽林二卫事务繁多且样样至关重要,本来两个指挥也不嫌多,眼下却只有董平山一人操心打点全部事情,理应多添个人来帮他分忧。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沈若寥又吃了一惊;他所打过交道的所有朝臣之中,最厉害的角色就是徐辉祖了,自己跟他交手不到三个回合,就被对方轻巧之间打得一败涂地。如果满朝文武之中,方孝孺的信任最容易得到,魏国公徐辉祖则必然是他最难取信的人。他万没有想到,魏国公竟然会向天子推荐自己做羽林卫指挥使。 他卑恭地应道:“如此若寥敢不从命,但为陛下和董指挥分忧而已。” 朱允炆说道:“从明天起,你每日早上日出时到宫里来,跟朕一起早朝,晚上吃晚饭之前就可以回家。” 沈若寥问道:“夜里的守卫谁来做?” 朱允炆道:“到了晚上,除了特旨召入的官员,没有外人会在皇宫里的。朕也只会叫方先生,齐、黄两位爱卿,还有魏国公,他们又不会害朕。不需要专门侍卫的,你可以安心回家。另外,白天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你和朕在一起,羽林二卫那头,每十天集中操练一次,你不用天天费心,董平山负责管理士兵,你只教他们武功就是了,你的身手,我想士兵们见了会大开眼界的。” 沈若寥道:“我明白了,多谢陛下了。不过,如果有紧急情况的话,就是大半夜我也应该到皇宫来听命的吧?” 朱允炆点头道:“按理来说是这样,不过紧急情况很少发生。另外,你既是近身侍卫,入宫的时候可以佩带兵器。以后你可以随时把你钟爱的长剑带在身边,这也是你御前侍卫的荣耀。” 沈若寥淡淡笑道:“我已经很荣耀了。” 回家后,他吃过晚饭,把南宫秋按到床边坐着,自己在她面前蹲下来,问道: “秋儿,你跟着我,有没有条件?” 南宫秋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什么条件?” 沈若寥道:“比如,如果我怎么样的话,你就离开我?” 南宫秋费劲地想了想。“如果……如果你不喜欢我了——” “除此之外呢?”他急切地问道。 南宫秋纳罕地看着他。“你怎么啦?你又想到什么啦?” 沈若寥想了想,决定还是直说。 “秋儿,如果我背叛燕王呢?” 南宫秋微微一愣,看了看他满脸的认真严肃,问道:“说错了吧?应该是背叛天子。” “不,我没说错,我背叛燕王;”他清清楚楚说道,“从今天起,从我知道他起兵夺位开始,我站到他的敌方去,背叛他,反对他,甚至毫不留情地打击他。” 南宫秋咯咯笑道:“你不会的,你在考验我哪?” 沈若寥道:“我说真的,秋儿;你看我像在演戏吗?我的心已经背叛燕王了。我选择和天子站在一起,帮他出主意对抗燕军,甚至为他上战场,消灭燕军。我已经下了决心了。现在,我想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 南宫秋呆呆地望着他。“为什么啊?为什么背叛他?天子还把你关到大牢里去,还把你吓得生了病,燕王何曾对你坏过?” “从来不曾,”沈若寥道,“所以我才背叛他。” 南宫秋听不懂,责怪而惊讶地望着他:“为什么啊?他是我的干爹啊,你为什么啊?” 沈若寥温柔而耐心地说道:“秋儿,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一个秘密,只有我自己心底知道的秘密。即便我说出来,恐怕也没有人能理解,没人能懂,能接受;但这无所谓,我不说就是了。而且我一旦说出来,这秘密失了效,则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之东流,我的心血就全部白费了。” “那是什么秘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南宫秋不解地看着他。“你还不够信任我吗?” 沈若寥道:“秋儿,原谅我;因为这是一个关于我和燕王之间的秘密,如果你知道了,你一定会忍不住告诉燕王的,毕竟他是你的干爹,对你那么好。别追问了,好吗?你只要告诉我,你还愿不愿跟我?如果你愿意,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从此与燕王断绝一切关系,只当他是个敌人。” 南宫秋惊得目瞪口呆。她站起来,摇晃着他,喊道: “为什么?你让我怎么选择啊,一边是我的干爹,一边是我的爱人?你怎么这么残忍?你干嘛一定要背叛他?你让我到底怎么办?” 沈若寥有些凄苦地笑了笑。然后,他硬起心肠,站起身来,说道: “你好好想想;不用顾及我的感受,只凭你自己的感觉。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感到高兴的。” 他把她一个人扔在屋里,到外面去练剑。 等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屋里没有亮灯,黑咕隆咚的一片。他有些不安,站在门口,轻轻唤道: “秋儿!” 没有回答。他犹豫了一下,又喊道:“豆儿?” 侍女豆儿从另一间小屋里跑出来,跪到他面前。 沈若寥看着这个看上去比南宫秋还小两岁的丫鬟,有些无奈地说道: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跪我,让我折寿啊?起来起来!郡主上哪儿去了?” 豆儿站起来,仍然低着头:“郡主在屋里。” “为什么黑着灯?” “郡主说不让点,她说她喜欢黑。还说喜欢一个人呆着,把我赶出来了。” 沈若寥想了想。 “你回去吧,早点儿睡。”他拔腿向屋里走去。 进屋后,他把窗户打开,月光泻进来,他惊讶地发现屋里变了样,桌椅全部乱七八糟地摔倒在地上,什么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地上还有摔碎的瓷片,光线昏暗,他一时看不出来究竟是茶壶还是碗碟。 “秋儿?” 仍然没人应。屋里唯一没有挪窝的东西就是床了,想来是太大太沉,南宫秋就是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把床砸了。他轻轻走过去。床上有一团东西,一动不动地蜷着,好像小猫咪一样。沈若寥走到床边,有些害怕。满屋的狼藉说明南宫秋发过脾气,他还从来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火,真担心她一怒之下会出什么意外。 他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那团柔软的东西。 “秋儿?” 还是没反应。沈若寥爬到南宫秋身边,伸手去探了探她的呼吸,还很均匀,却不小心抹了一手黏糊糊的鼻涕。 他吃了一惊,把手擦干净,忍不住摇头苦笑,一把将她拉起来,抱到自己怀里,说道: “生气了?哭鼻子了?弄了我满手鼻涕,自己也不知道擦擦,多大人了都。” 南宫秋抽噎道:“你回来干吗,你死到皇宫去吧。我不认识你啊……” 她又哭了起来。沈若寥安慰她道: “别哭了别哭了,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算啦,别太往心里去,你看我做个抉择也很难,想了好久好久,突然一个瞬间,我就顿悟了。你也不用着急,心平气和的,每天吃睡不误,很快你就会不由自主想明白的。” “我还有什么可想的,”南宫秋哭哭啼啼道:“我都是你的人了,我只能跟着你啊。” 可怜的傻丫头,她还不知道“我是你的人”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沈若寥柔声道:“你有选择的权利。无论是燕王还是我,都没有权利来控制你的人生。” 南宫秋哭道:“你说话好不讲道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我只知道喜欢你,我就跟着你走,离开外公,到京城来,只有你才是我的目标,离开你我会迷路的。可是你现在反而要我自己走路了,你不要我了。” 沈若寥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不由得怔住了。确实,是他把她带出来的,就该对她负责到底。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经历过,什么都想当然,她只能完全依赖他,她和他是不能分开的。 沈若寥抱紧她,轻声道:“秋儿,你冤枉我了,我怎么可能不要你,你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我离不开你啊。可是,如果我把你圈在我身边,这对你太不公平了,因为我背叛了你的义父。我该让你怎么办?” 南宫秋道:“我总之还是得跟你走,我也背叛他好了。” 沈若寥道:“你太着急了。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决定的。” 南宫秋道:“我再想半年,也还是会跟着你,我能怎么办。” 沈若寥叹了口气。“好吧,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难。就算你已经决定了,将来你觉得难受,想反悔了,随时都可以跟我翻脸。” 第五十章 初掌宫禁 沈若寥上早朝的第一天,也是建文元年七月初九日,燕王起兵的第四天。 他骑马赶到西华门,把马停在外面,跑到乾清宫来。朱允炆已经装束完毕,见他进来,笑道: “挺准时的。过两天朕让人给你做身制服吧,现在这身太家居了。” 他出了乾清宫,上了大轿。沈若寥跟在边上,走到文华殿来。文武百官都已经到了,整整齐齐在大殿上站着,安静等着天子上殿。朱允炆进了大殿,从正中央的陛阶登上宝座,端端正正坐了下来。沈若寥自觉地站到了宝座左侧的玉阶下。 众臣山呼万岁完毕。沈若寥以为,早朝必将重新讨论平叛大军主将人选。出乎他意料,朱允炆上来却问道: “方先生,井田制更定实施之事,先生是否已经有确定方案了?” 方孝孺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臣已经草拟了一份方案,请陛下过目。” 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本,低头双手将奏本举到额前,却不上步。朱允炆右侧一个太监下了台阶,从方孝孺手中接过奏本,转身走回宝座边上,将奏本呈递到御案上。 朱允炆打开奏本,那奏章很长很长,连续十几页列的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大略浏览了一遍,将奏本重新折好,放回案上,笑道: “朕早朝后会仔细看的。方先生为此事殚精竭虑,真是辛苦了。” 方孝孺叩拜道:“陛下言重了。臣分内之事而已。陛下锐意复古,数月之前改革官制,更定各部司品级大小官员名称,已经颇有成效。陛下却从未因此满足,深知名称只是个表面的东西,古人天下垂治的实现,要究其内在的制度根源。西周井田制乃是实现民生富庶,世风高尚,政治安定,四海清宁之理想的根基,奈何为后人捐弃,实在令人叹惋。今陛下着意恢复西周井田制,为此焚膏继晷,夙兴夜寐,我大明实现古人之治不远矣。” 沈若寥不由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方孝孺。他长这么大,书看得不多,也还不算少,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政见,生活在今天的大明天子,会对复古如此执着,到了近乎痴狂的程度,竟然意图恢复两千多年前的西周井田制。而他手下朝廷的现代官员,竟然也认为这是件英明好事,从而为之鼎力草拟方案。朝堂之上,百官都默不作声;他不知道是否人人都意见一致。 朱允炆敬慕地望着方孝孺退回列中,望了望其他官员,问道: “众位爱卿,还有什么事要奏上吗?” 齐泰出列道:“启奏陛下,征虏前将军何福已经班师回朝,现正在奉天门外听候宣见。” 朱允炆欣喜地坐直了身子,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什么,何将军已经回来了?快快宣进来。” 众臣依然面朝天子,俯首弓身,无一人回头向殿外张望。沈若寥期待地望着殿门。远远地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威风凛凛地走到大殿门口,上了陛阶,走进大殿,径直走到殿前,半跪下身,声如洪钟说道: “征虏前将军、都督佥事何福拜见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炆道:“何将军请快快平身。” “谢万岁。”何福说着,站起身来。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将军,身材短小健壮,方面环眼,唇须齐整,下巴上一撮山羊小胡短而有型。头戴红缨战盔,后缀盖脑,身穿大红战袄,肩结大红四垂巾,外披鳞纹软甲,裆甲护心,束臂鞲腰革,下身膝甲吊腿,外穿红色缺胯战袍,足蹬软革战靴,越发映衬得其人脸上红光溢面,志得意满。 沈若寥突然萌生一种冲动,想看看徐辉祖穿上这身装束,会有怎样英气凛然的大将风范。他可以看得出来,如果脱下战甲,何福的气度是远远不及这个中山王的长子魏国公大人的。毕竟,何福由行伍出身,一点一点积功到都督佥事的位置,而徐辉祖却是天生将门长子,现在又是中军都督府的大都督,大明天子麾下五军中第一人。 朱允炆道:“何将军远涉千山万水,不辞艰辛,智勇双全,平定麓川叛军,解除朝廷云南边疆之忧,真是我大明一大功臣啊。” 何福道:“万岁过奖了。何福才能平庸,此役之功,完全仰仗万岁天恩浩荡,还有西平侯沐将军指挥如神。何福并无寸功。” 朱允炆道:“何将军太过谦虚了,朕一定要重重赏何将军,还有所有凯旋归来的将士们。传朕旨意,都督佥事何福论功进为都督同知,赏钞五百锭,传示五军三天。” 待何福谢恩完毕,天子道:“何将军远道归来,一路辛苦,就请好好歇息两天。将军休假之后再领其它军务吧。” 早朝结束后,朱允炆叫了方孝孺,陪他到文渊阁来查阅关于井田制的文献。君臣二人热烈而投入地讨论起来。沈若寥知道自己不能插嘴,在边上听着一大堆公田私田的又实在觉得头疼,便征得天子应允,站到门外来守卫,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自在了很多。 文渊阁外立着一队御林军,见到沈若寥出来,都不住地偷眼瞄他。沈若寥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人就是羽林卫的士卒,他的下属,以为他们只是对新来的御前侍卫感到好奇,并没有加以理会。他在文渊阁前面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坐到了门前汉白玉的台阶上。 正在这时,一个人远远地向这里走来。周围的御林军一见到那人,立刻齐刷刷地立正站好;徐达、常遇春、蓝玉出现,大概也无非如此。沈若寥有些奇怪,盯着那个人由远走近。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虽是一身文服,身上却有种与生俱来的军人气概,步履之间,干净利落,又从容不迫,沈若寥一眼就看出他武功不浅。那人走近了,大约三十年纪,瘦长脸,五官生得清淡随和,目光中却有种不太相称的威严,走到面前,扫视了一圈周围站岗的士兵,仿佛只是很随意地问道: “昨天晚上,有两个人跑到假山洞里喝酒赌钱,哪两个?” 两个士兵乖乖地站了出来。那人看了看他们,用了嘲讽的口吻,说道: “很过瘾啊?你们两个是不是以为,御苑桥到了晚上没人经过,守不守也没人知道?” 两个士兵头垂得很低,一声不吭。 那人道:“幸亏去的是我,假如是个刺客,现在我是不是该把你们吊起来,倒挂在大营门口,每个抽上八十鞭子,然后再拿了你们首级?” 两个士兵慌忙在地上趴下来:“属下知罪,请大人责罚!” 那人冷冷道:“换岗之后,都给我自觉到禁闭室去,明天再出来。我会去查的,别想糊弄事。” 两个士兵喏喏连声:“属下遵命,属下不敢。” “起来吧。接着站岗!别把今天的任务再耽误了。” 看着两个手下站起来,重新回到岗位上站好,那人走到台阶前面,望着沈若寥,问道: “这是哪家的毛孩子?随随便便在这儿坐着,懂不懂规矩,怎么没人管啊?” 沈若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冷眼望着那个人。边上一个士兵小声地对那人说道: “这是万岁新任命的御前近身侍卫,羽林卫指挥使,承安仪宾沈若寥。” 那人惊奇而鄙夷地笑道:“原来是承安仪宾大人啊,下官真是失敬了。——不对,如果您是羽林卫指挥使,那我们应该是同事,无论如何不能向您自称下官了。这可如何是好?” 沈若寥冷冷道:“阁下就是董大人了?” 他猜得一点儿不错。董原高傲地笑道:“大人可不敢当。董某以后和沈大人共事,还请大人多多关照。” 初来乍到,沈若寥不想和自己将来的同事一开始就结梁子。他礼貌地说道: “我什么也不懂,还请董指挥多多指教才是。” 董原讥讽道:“沈大人说笑了,大人是什么身手,您可是沈如风的儿子,只消弯一弯小指头,整个羽林二卫都在您面前人仰马翻。真是幸亏有您做天子的近身侍卫,要不然我们都得回家抱孩子了。” 沈若寥懒得和他较真,站起身来,彬彬有礼道: “对不起,我要回万岁身边了,失陪了。” “沈大人请留步,”董原叫住了他,挑衅地望着他。“天子既然正在读书,搅了他的兴头可是罪过。不如你我二人来切磋切磋,分个高下,从此以后,这羽林二卫究竟该听谁的话,众兄弟也看得清楚,免得犯错误。” 果真是一山不容二虎。沈若寥想了想,说道: “大人若是为了这个目的,又何必大动干戈呢。羽林二卫是大人带出来的,事事自然还是都听大人的话。就算是听我的,我一直陪在万岁身旁,也没办法管。这分工已然确定了。” 董原道:“怎么,沈大人不愿给我这个面子了?” 沈若寥道:“失敬了董大人,请恕难从命。” 董原道:“你是看不起我吧?” 沈若寥冷冰冰道:“我不愿伤了天子身边的和气。” 他拔腿就向文渊阁里走去,却碰上朱允炆和方孝孺走出来。董原立刻单腿跪下,给天子请安。 朱允炆笑道:“我听见你们争执了。若寥,你不妨就和董平山比上一比啊。” “陛下?” 朱允炆道:“我听先帝说过,军营之中,相互的比武切磋不但不伤和气,而且是最能增进友情和团结的事了。若寥,你完全不必有此担心。” 方孝孺也笑道:“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嘛。” 沈若寥叹道:“好吧,既如此,若寥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把秋风扔到了地上。 董原见状,微微一笑,也把随身佩剑丢到地上,然后掌风运力,脚下稳稳连上两步,当胸劈来。 平心而论,御林军作为战斗力最强的军队,实力是相当厉害的。沈若寥在天子面前将御林军贬得一钱不值,纯粹是为了自己能得到近身侍卫这个位置。毕竟,军队的作用体现在战场之上,从来是作为一个整体,而不是其中的个人如何强大。大明天下承平三十年,政治清明,建文天子仁柔,守卫皇宫的御林军还是有些疏于防范了,否则沈若寥就是再怎么天下无敌,他孤身一人是绝不可能对抗得过一支训练有素的亲兵的。而通过刚才周围的士兵和董原的表现,他也可以管中窥豹地了解到御林军的治理其实还是中规中矩,像模像样。眼下董原的武功也证实了这支军队绝对不像沈若寥夸张的那般废物点心,不可小觑。 他感觉董原的实力几乎可以和骆阳不相上下。他始终并未出手,对董原连连相让,渐渐退到殿前用于蓄水防火的铜制大缸前面,这才第一次伸出手,抓住董原一拳打来的手臂,弓身轻轻一带,身子轻巧地向旁侧一闪,董指挥便一头栽进了大水缸里,哗啦一声清水泼溅了一地。 沈若寥顿时意识到自己把事情办砸了。这一下把董原的面子伤得太过,以后这同事可就没法再处了。他灵机一动,急中生智,立刻纵身也跳进了水缸中,边上观战的卫兵,朱允炆和方孝孺都大吃一惊。 沈若寥浑身湿透,抹掉脸上的水,对大缸里同样狼狈的董原说道: “我说过不想跟您比的,弄成这样决非故意,得罪了,董大哥。” 董原诧异地望着他,此时此刻就是想发火也没火了。他看出沈若寥眼中的诚恳和歉意,愣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滑稽,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一起,沈若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站起来,对董原伸手微笑道: “出去吧;再呆会儿,万岁怕要怀疑咱俩淹死了,要派人打捞了。” 董原欣然拉住他,两个人一起跳出大缸来,甩了甩身上的水,回到天子面前,都有些难为情。 朱允炆善良地笑道:“别说话了,先去换衣服吧。” 董原爽快地答应了;沈若寥却有些犹豫,他没衣服可换,又不好跟天子开口。董原却看出了他的尴尬,善解人意地说道: “走吧,若寥,我那儿正好有两套干净衣服,你要不嫌弃的话,就先换上。” 天子准了假,沈若寥便跟着董原去了他的营房,一面在心里暗暗感叹,“不打不相识”这句话真的是至理名言,他曾以为任何时候打架都只会把事情弄糟,弄到不可收拾,所以虽然自身武功至高,对诸如比武之类的事情却向来是躲着走,万万没有想到一场短短的武斗却在瞬间化干戈为玉帛,从此为他换来了一个刎颈之交。 换上了干衣服之后,董原带着他在羽林二卫的大营里转了一圈,一面对他说道: “我父亲在世时就是羽林卫的指挥佥事。十六岁上,我通过都督府考试选拔,进了御林军;父亲去世后,我经过试职,考核合格,承袭了他的职位,后来连晋两级,才到今天的指挥使一职。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常常把我带到大营里来玩,加上后来一直在军中长大,我跟这些战士之间都非常熟悉,有很深的感情。你刚来,士兵们没有一个认得你,很难听你的话,而且你又这么年轻,恐怕免不了受他们的气。不过没关系,他们从来都听我的,所以,如果有什么难处,你尽管来找我就是。” 沈若寥道:“其实,我也做不了什么,我每天所有时间都要陪在天子身边,羽林二卫的事,我就是想管也没多少心思。” 董原道:“这个不难,慢慢来,你就会调整好时间,也会很快上手的。按规矩,羽林二卫每十天进行一次集训,明天正好是这个月第一次,你又刚刚上任,一定要过来亮个相。此外,天子让你掌管羽林二卫,主要是看中你的身手,所以你一定要给士兵们展示展示,让他们开开眼界,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这样一来,他们也好服你。” 沈若寥笑道:“那还要请董大哥帮忙照应着点儿了。” “好办,”董原道,“弟兄们都很义气,只要你有真本事,人实在,又讲信用,想得到他们的拥护还是很容易的。” 沈若寥道:“我要是能站稳脚跟,从此以后,我就只负责操练武功就行了,别的我也不会,还是董大哥做主的好。” 董原笑道:“这个嘛,到时候再说。谁知道你藏着些什么本事呢。我可是准备好了随时让贤的。” 沈若寥回到朱允炆身边,站在一旁看天子用过午饭,陪他回到乾清宫午休,然后自己才能吃饭。下午,朱允炆又接见了齐泰、黄子澄、练子宁、卓敬等一班文臣。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这帮文臣众口一词,都认为恢复井田制之事实在不妥,请陛下三思。朱允炆不大高兴,问他们为什么早朝时候都一言不发;回答说大家思绪都在燕王叛军上,谁也没有思想准备,所以一时不能清理思维。朱允炆听他们说了一会儿,不对自己的胃口,有些郁闷,便说朕听明白了,让朕再想想,众位爱卿也回去再好好想想吧,把文臣们送走了。 到了这时,朱允炆才有了和沈若寥独处的时间。他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前,批了一会儿奏章,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沈若寥。 “你站了一天了,很累吧?坐下歇歇吧。” 沈若寥微微一愣。“不用了,这不是我该干的吗?” 朱允炆含着歉意笑道:“其实朕完全没必要有个近身侍卫的,皇宫里安全得很。不过,朕倒是时常希望,能有个人在身边陪陪朕,跟朕聊聊天,不要一开口就是政事民情。朕其实是个很懒的皇帝。” 他看了看周围,站起身来,走到东侧暖阁中。沈若寥跟进去,天子在茶几旁坐下来,指着对面的太师椅,道: “你也坐吧,再这么站下去,朕看着都累了。” 沈若寥谢过恩,端端正正坐了下来。朱允炆对边上侍立的太监说道: “去把娘娘和太子叫过来。” 那太监领命去了。 朱允炆问道:“现在,若寥,让我来听听你的意见吧。燕王起兵,朝廷的平叛大军,你认为该由谁来挂帅?” 沈若寥道:“我的意见,昨日朝堂之上就已经被您否决了。” 朱允炆微微一愣;他虚弱地问道: “你也想应该由魏国公挂帅?” 沈若寥点了点头。“陛下,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您担心魏国公最终会过不了自己亲妹妹这道坎,对不对?担这个心完全没必要。魏国公对待公私是极为分明的,您应该相信中山王的血脉。此外,卓侍郎说的我也不认可。燕王和魏国公如果在战场上相见,一定是两不相让,谁都不会客气。而燕王妃一定会坚决地和燕王站在一起。这将是一场恶战,但是在我看来,如果朝中只有一人能挡住燕王,这个人非魏国公莫属。” 朱允炆叹了口气:“朕对魏国公的担心并不在此。朕派他到北平坐镇指挥,以使北平后方坚固,行动万无一失。他倒好,轻轻松松就让燕王起兵夺了北平。他这算是办的什么事?他究竟是无能,还是根本就在暗助燕王?中山王的后人,怎么能力和忠心都大打折扣?” 沈若寥微微一愣。“陛下,您……是什么意思?” 朱允炆道:“朕就是那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魏国公是朝中武臣第一人,徐家人一直都是忠心耿耿,偶有失误,朕也不会怀疑他的忠诚。只不过,他继承了中山王的才能和忠心,可惜没有中山王的小心谨慎。中山王在先帝身边几十年,没有说错过一个字,做错一个动作,走错一步路。所以虽然先帝对功臣宿将大开杀戒,独中山王却能保持善始善终,不像凉国公、宋国公等人一样晚节不保。” “所以,中山王死得也早,就是活得太累了。”沈若寥口无遮拦地说道。 朱允炆有些吃惊,想了想,叹道:“也有道理。唉。” “还有一个人,”沈若寥道,“陛下,您还记得梅殷梅驸马吗?” 朱允炆怔了一下。“你说,让他出征?” 沈若寥道:“他不是受了高皇帝的密诏吗?” 朱允炆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沈若寥温和地笑道:“那还用说,因为燕王知道啊。梅驸马是高皇帝最宠爱的驸马,其父梅思祖镇守淮安一带,很会带兵,后来投奔了高皇帝,也是开国功臣之一。梅驸马现在是镇守淮安总兵官,带兵也是小有名气,军中也有一定威望。当然,这些我也是听燕王说的,具体合适不合适,还是您说了算。” 朱允炆想来想去,摇了摇头:“梅殷是个忠臣,不过从未立过尺寸战功,难以在军中树立威信。” “那还能有谁?我所知道的,就剩下何福了。”沈若寥道,“不过,我是觉得,何福虽然也算有本事,可是没有大将气概,是远远比不上魏国公的。” “何福也不行,”朱允炆摇头道,“他只是个都督同知,麓川之役,他做大将军也不过是临时,因为沐春突然病故,无人替代。再说,边疆刁民的叛乱只是乌合之众,绝对不同于燕王的反叛。” “好麻烦啊,”沈若寥叹道,“陛下,还有个办法;等魏国公回来,您可以让他自己推荐。只不过,他肯定不会推荐自己。所以陛下还是要看清楚,他推荐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比他强。” “好吧,也只能问他了。”朱允炆道。“对了,你想上战场吗?” 沈若寥摇头笑道:“不想。” “为什么?” “冲到燕王面前了,我是杀他还是不杀?” “当然不能杀,”朱允炆道,“无论如何,也不能伤了四皇叔的性命,使朕背上杀叔父的罪名。” 沈若寥惊奇地望着他:“您打算如此号令三军吗?” “对,出师之前,朕要明令三军,绝不能伤害四皇叔。” “那您就输定了,皇上。”沈若寥道:“战场上还讲人情,绝没有赢的道理。您跟他讲,他可不跟您讲。” 朱允炆坚决地说道:“不行,宁使四皇叔负朕,朕绝不能负了四皇叔,朕早就想好了。” 朱允炆难得说一句坚决的话。沈若寥虽然并不觉得意外,仍然感到十分惊奇,甚至有几分可笑。不过,他没有说。 乾清宫口传来太监的吆喝声:“皇后娘娘到——” 沈若寥慌忙站起身来,看着马皇后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进东暖阁来,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拜道: “臣妾给陛下请安。” 那小男孩也怯怯趴在地上,奶声奶气地说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朱允炆让他们起来,指着沈若寥介绍道: “这是燕王殿下的承安仪宾,朕已命他为近身侍卫,出入均可带兵,同时兼任羽林卫指挥使,现在皇宫的一切安全事宜都由他掌管。” 马皇后见过沈若寥,三个月前沈若寥闯入乾清宫时还被他惊吓过,对于燕王殿下承安仪宾的大名更是早有耳闻,眼下见天子竟然任命他为贴身侍卫,总管整个宫内御林军,暗自吃惊,却不好说什么,便低头行礼道: “有劳沈大人了。” 沈若寥忙还礼道:“娘娘礼重了,若寥分内之事。” 马皇后并不十分美丽,只是非常端淑娴静,温顺恭敬,弱柳扶风,穿着打扮也十分俭朴,不像沈若寥想象中的皇后那般光艳照人,远赶不上蜀王妃漂亮。小太子朱文奎长得和朱允炆很像,不光相貌,性格也是一样的文弱羞怯,像个小姑娘,紧紧抓着娘亲的手不敢放。 朱允炆抱着孩子,又和沈若寥说了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包括询问他和郡主的生活,请他在京城一定就像在家里一样随意,无论何时都不要客气,遇到什么需要只管向他开口,朝堂之外,他们就是一家人,不再有君臣之分。 天子和皇后的晚饭奉上来,朱允炆终于放沈若寥离开皇宫回家了。 这一天公事下来,沈若寥当时还不觉得,回到家才感觉出疲劳来。他很少有这种一站一整天的时候,而且随时随地都需要集中精力,耳聪目明,三思而后开口,脑筋可是不轻省。他吃过南宫秋做的可口的饭菜,喝了一壶茶,感觉舒缓了些,坐下来在飞星上弹了两首曲子。南宫秋在边上和着曲子唱歌,很快便让沈若寥彻底放松下来。他觉得日子一天天这样过也是十分愉悦的。 第五十一章 操场练兵 第二天,沈若寥上过早朝,听过一场满朝文武关于恢复井田制的大辩论之后,获得朱允炆的许可,跟着董原来到羽林二卫的大营中。 大营设在皇宫北门玄武门外,北安门内。羽林二卫的将士此刻都在操场上集合,等着十天一次的集体训话和操练。一万多人马将偌大的操场站得满满当当。董原带着沈若寥走上操场正前方的高台,俯视着下面庞大的队伍,审阅着自己从父亲手中血脉相传继承过来的跟随多年的弟兄们整齐划一地练习武艺。 士兵们停止操练后,他面对众人,朗声说道: “这位沈大人是天子身边的御前近身侍卫,从今天起,他就是羽林卫指挥使,主管大家的武功操练,都听明白了吗?” 士兵们已经听说燕王的承安仪宾成了自己的新头领,其中有些人已经在站岗时领教过沈若寥的身手,受到严重鄙视,私下里已经议论纷纷,然而此刻听到董原发问,显然是训练有素,立刻齐声响亮地答道: “明白!” 董原看着沈若寥,笑道:“若寥,你来给他们演两招吧,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天下无敌。” 沈若寥望了望台下黑压压的一万多人头,就有些头晕。他摇头道: “董大哥,还是算了吧。平白无故的,没有任何原因,我不喜欢动刀动剑的,改天再说吧。” 董原惊奇地望着他:“昨天不是说好了的吗?你怎么临时变卦了?” 沈若寥哪好意思说自己怯场了。他心慌意乱,敷衍道: “你看,又不是比武,我一个人耍宝,能耍出什么来啊,还不够现眼呢。还是算了吧。” 董原刚想说话,手下一个好事的千户已经高叫起来: “沈大人射箭给兄弟们看看!” 士兵们喧腾起来,附和着高呼道:“射箭!射箭!” 沈若寥惊慌失措。他从来没学过射箭,从来没射过一箭,他根本不会。然而此刻整个操场一万多士兵齐声喊着要看他射箭,他初来乍到,如果拒绝表演,从此之后再不可能有一个士兵会看得起他。然而他什么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的话,岂不是会更丢人,更让这一万多士兵看不起自己了? 董原笑道:“要不,你就射两箭给他们看看?” 沈若寥低声道:“董大哥,我不会射箭。” 董原道:“没关系,全当玩玩,弟兄们看个热闹,不会介意的。你要是不射,抹了他们的面子,他们才会生气呢。” 沈若寥万般无奈,硬着头皮走到百步线上,接过董原递给他的长弓,眺望了一下百步开外,遥远而渺小的箭靶。一排箭靶背靠着北安门高大巍峨的灰色城墙,红圈之中有一点红心,那么小那么远,他不敢相信竟然曾经有个李广能一箭射中红心的位置,而且力量大得穿透岩石。 董原递给他三支长箭。沈若寥拿起一支,迟疑地搭到弓弦上,看了看手中完全陌生的武器,犹豫了一下,心里一横,慢慢拉开了弓弦。 这东西劲还不小,勒得他手指生疼。沈若寥把弓拉得很弯很弯,满场的将士都瞪大了眼睛,从没见过有人能把强弓拉得这么开。这一箭下去,别说百步,只怕五百步也射得到。沈若寥毫无底气,更是毫无经验,只是凭直觉把箭头对准那点遥远的红心,仔细地瞄了半天,瞄到观众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他终于下了决心,松开了手,那一箭噌地射了出去,立刻没了影。 是彻彻底底没了影。谁也不知那支箭究竟射到哪儿去了,总之靶心没有,整个靶上也没有,就连后面山一样的城墙上也没有。天知道射到哪儿去了。 一万多士兵立刻哄笑起来,沈若寥好不尴尬。他灰溜溜地拿起第二支箭,搭在弓弦上,又将弦拉了个满月,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箭头已经对准了红心,松手之后,飞箭离弦,这一回没有射丢,却一箭射到了地上,而且歪出去好远,在地面上擦起尺高的灰土来,贴着地面滑到另一个箭靶的支撑上,把木桩的支撑射穿。眼见着那个箭靶轰然倒地,离沈若寥本来的目标之间隔了好几个靶出去。士兵们再次大笑起来,这一回,有人竟然幸灾乐祸地吹起了尖锐的口哨,眼见着就差擂鼓摇旗了。 沈若寥沮丧至极。董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第三支箭放到他手里。 沈若寥回头看了看董原鼓励的目光,只好暗地里安慰自己,丑已经出到这个份上了,再多丑一次也无关紧要了。他拉弓搭箭,仍然认真地瞄准靶心,把这最后一支箭射了出去。 众人只听到一声尖锐的撞击和碎裂的响声。并不大,也不清脆,却感觉如此沉重,所有人都怔了一怔,望向沈若寥射箭的前方。 那靶上依旧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然而马上,众人便发现了箭的所在。箭靶背后的城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扎在墙砖上,很远很远,看不真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灰色的墙砖中一点红色,羽林二卫专用的箭,尾羽是漆成鲜红色的。 董原策马飞奔到墙下,高呼道: “是那支箭!” 他伸手去拔箭,箭却已经深深插进了城墙之中,只露出少许箭杆和尾羽的翎毛在外面,他拼足了力气,箭仍然纹丝不动,仿佛和墙砖长在了一起,不可能拔得下来。他费了半天劲,发现白搭,只好把露在墙外的那一小截箭尾折断,飞奔回来,将箭尾展示给士兵们看。 一万多士兵,见到那截短小的插着红色羽毛的箭尾,没有一个人再笑。操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董原把箭尾递给沈若寥,叹道: “你知道这宫墙有多坚固吗?高皇帝在这城墙的建设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从古至今,再没有比这更坚不可摧的城墙了。可是你看看你的箭。你再多射几箭,这城墙就该塌了。” 沈若寥简直想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他看了看全场一万多士兵,每个人都在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他走投无路,开了口,对所有人清清楚楚说道: “众位兄弟见笑了。我沈若寥从来没有学过射箭,真的没脸在大家面前卖弄什么。不过从今天起,我会努力学的,也希望大家都能帮我,尽快学会所有我不会的本事。这样,我也可以不辜负天子的重托了。” 说完这话,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要号啕大哭的境地,再也没脸再呆下去,转身落荒而逃,一路逃出了大营,径直逃回天子身边来。连续几天,他见到天子身边站岗的士兵,都会不由自主脸红。 他人生中第一次练兵的经历,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不过董原却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这是好事。当天下午他就跑来安慰沈若寥,告诉他说,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谁也不能上来就会射箭的,何况士兵们见识到了他非凡的内力,都是瞠目结舌。他觉得沈若寥开了个好头,为将者关键不在于能够高人一等,而在于能够融入军队;只要和大家贴近,很快就能被士兵们所接受,甚至打成一片,就像他自己一样。 沈若寥在建文皇帝身边的生活,从此每日就这样进行下去。上朝,接见,议事,读书,批阅奏章;起驾,移驾,进膳,休息。每隔十日羽林二卫一次集训操练,从第二次起,情况就已经大为改观了,沈若寥渐渐熟悉了程序规则,也熟悉了士兵的面孔,不再怯场,人也很快放开,在董原的鼎力协助下,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教武操练的职责。除此之外,就是时不时陪天子聊聊天,解解闷,只要天子身边没有别人的时候。 朝廷诸事却远不如他自己的这般顺利。燕王的军队进展神速:七月九日,攻陷了蓟州,退守蓟州的指挥马宣力战而死;十二日,就攻陷了居庸关。朝廷这边动作却极为缓慢,统兵大将迟迟选不出来,朱允炆、方孝孺在井田制上分了大半心思,以齐泰、黄子澄为首的一干文臣又在极力劝说天子安心等待怀来宋忠守军的消息。命将出征之事于是一再拖延下去,朱允炆也没有再做任何削藩的工作。在沈若寥看来,似乎自从燕王起兵之日起,朝廷便再也没了动静,完全陷入了呆若木鸡被动挨打的状态。 第五十二章 情敌来投 朱允炆的心情因为燕王造反近来一直很不好,彻夜彻夜失眠。沈若寥则开始越来越忙,非但很少回家吃晚饭,而且连着几个晚上要在宫里值夜,陪伴吓坏的天子。偶尔有空,又被方孝孺请到家里去吃晚饭,一同讨论些朝政问题。 天子现在是越来越信任身边这个御前侍卫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沈若寥陪着自己聊天散步,而不是自己的妻儿。沈若寥和他说话的时候,永远用了那种平等交心的口气,虽然也时不时称呼一声陛下皇上,听上去却像在叫自己的小名一样亲切,也常常会毫不留情地表达自己对皇帝的批评挖苦;满朝文武百官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跟天子这样说话。但是朱允炆偏偏爱上了沈若寥这种特殊的口吻,甚至有一次对他说道: “只有跟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朕才觉得自己也是活生生的,被你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 天子信任这个近身侍卫,皇后娘娘自然不能有什么话说。而马皇后初时对沈若寥还心怀戒备,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经常小太子朱文奎吵闹着要找沈侍卫玩,只要经过朱允炆同意,马皇后便会放心地将儿子交到沈若寥手中。他喜欢扛着朱文奎在御花园的假山石里绕来绕去,或者甚至带小太子出宫,上街来玩。马皇后在宫里从来坚决不让儿子吃的东西,沈若寥时常带着朱文奎在外面偷荤;坐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一碗鸭汤粉丝,然后举一根糖人像其他孩子一样舔一路,对于孤独的小太子来说是最开心的节目,要是再能看上一场卖艺的耍宝,朱文奎一晚上睡觉都会咯咯笑出来。 这一天很晚沈若寥才回到家。一进家门,他却听到南宫秋开心的笑声从屋里传出来。他有些吃惊。这些日子以来,他越来越忙,很少回家,秋儿的笑声也越来越少。如此开心的笑声,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他走到屋门口,一声“秋儿”刚到嘴边,又咽了半截回去。 洪江正坐在桌边和南宫秋谈笑风生。见到他进来,南宫秋立刻收敛起来,有些腼腆地说道: “若寥,你看谁来了?” 洪江站起来,有些尴尬,还是笑道:“我来了,若寥兄弟。” 沈若寥忍不住扭头就往外走。洪江马上拉住他,叫道: “哎——你千万别误会,我也是刚刚到应天,而且,我不是来抢秋儿来的,我是来找你道歉来了。” 沈若寥想了想,回过头望着他,高傲地问道:“找我道歉?你对我做过什么?” 洪江真诚地说道:“我不在的时候,娘亲一个人很孤独,有你在身边照顾她,替我尽一份孝心,我当然应该好好感激你。可是我却不识好歹,把你赶走,还跟你打架。我当时是嫉妒你有郡主在身边,又怕你抢了我娘,所以昏了头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当然不会,”沈若寥忍不住心里一阵刺痛,火药味十足:“还要多谢你提醒我记得我害死了自己亲娘才对。” 洪江愧疚地说道:“对不起,我也是一时发昏,都是师父教我的……” “所以,这回,又是你师父授意你跑来应天了?他又有什么算计了?” 洪江低声道:“别提了;我跟他闹翻了。”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闹翻了?你跟谭无影?” “其实也说不上,”洪江不安地望着地面,不时瞟一眼南宫秋。“不过我跟他闹得挺僵的,我嫌他管我管得太多了,他也生了气,骂我是白眼狼,让我滚蛋。于是我就滚蛋了。还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你走了,你娘亲怎么办?她又成一个人了。” 洪江叹道:“可能也是因为从小离家,我现在对家的概念其实已经很淡泊,我已经受不了在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做,只是长久地闲呆下去。但是在家里你就永远会如此。” 沈若寥冷冷道:“我把姑姑留给你照顾,原来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你这个儿子千里迢迢回北平去又是何必,只为了把我赶走?” 洪江有些心烦意乱:“你别这么说,我当时不是故意的。我从小在昆仑山长大,除了师父,基本上没见过第二个人,后来出了山,觉得自己武功高,从来没遇到过对手。结果没想到被你打败了,我爱的姑娘又已经跟了你,再看到娘亲也喜欢你,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没了,所有的东西都被你给抢走了,我才会嫉妒上火,跟你打架。现在我知道我怪不着你,只能怪自己,我想到应天来找你,可是师父不干,我们僵持了两天,他越来越生气,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终于翻了脸。我就过来了,京城里满大街的人都在传说你和郡主,说你是当今天子身边的大红人,所以打听到你的住处很容易,我就直接找来了,没想到你不在。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来抢郡主的,我是希望你能不计前嫌,想跟你做个好兄弟。” 沈若寥看他十分诚恳,自己也没了脾气。他问道: “你住哪儿?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洪江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该住哪儿,我还是第一次来京城。” “你身上有多少钱?” 洪江脸红了:“基本上没有,钱都是师父管的。” 南宫秋在一旁怯怯地开口道:“若寥,既然这样,不如请洪大哥住在咱家吧。” 沈若寥早知道她一定会这样请求。他对洪江道: “你跟我到外面来,我单独跟你谈谈。” 他转身走出家门,洪江跟在他后面,出了巷子,来到三山街,进了一间优雅的小茶楼。沈若寥上了二楼,捡了个窗边的桌子坐下,给了小二五十文小钞,叫了一壶新年的光州茶。他身上穿着整洁漂亮的浅色圆领开袴武衫,裿儿开到腰间,下裾直垂到脚踝,钩带、硬靴都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规制,不比文官服制那般宽大拖沓,而越发显出武将的英姿飒爽来,引得一路的行人都回头张望,指点说那是承安仪宾,羽林两卫指挥使,天子身边的御前侍卫。茶楼里的小二见面就认出他来,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待这位贵客;洪江只觉得自己在他身边黯然失色。 小二给二人斟好茶,上了两盘点心。沈若寥品了半杯茶下去,才终于开口道: “你身上分文没有,一个人在外面,你知不知道自己会饿死?” 洪江道:“我是想,我应该总有办法养活自己吧,如果老靠着师父,那我这辈子都得受他的钳制。” “看来你是忍了很多年了,”沈若寥浅浅一笑,“可是,你现在必须马上解决这个问题,就是你究竟怎么活。你住在我家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让我很尴尬,你已经打明了旗号要得到秋儿,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忙,留下自己的情敌在家里陪我的媳妇儿,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儿不可理喻?” 洪江道:“我没有说我要你收留我。我又不是个娘们儿,哪儿有让你平白养着我的道理。不过,我确实想请你帮我找个生计。” “我哪儿有那么大本事?” “你不是天子身边的大红人吗?” 沈若寥微微一愣;他突然间明白了这算是什么事。 他说道:“我如果不是,也许我还真能帮你。不过现在,恐怕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 沈若寥道:“兄弟,你这不是让我给你走后门吗?” 洪江有些惊讶,说道:“这在你不是什么难事吧?” 沈若寥道:“我直白告诉你,我只是个御前侍卫,羽林军指挥使而已,手上没有铨选人事权力。朝廷和军队的人事决定权在吏部和五军都督府,如果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帮你找事干,我必须去找吏部和五军的官员;你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平民,没做过什么事,也没人听说过你的才能,突然间把你塞进一个职位去,没有任何理由,我就必须利用自己在天子身边的影响力,或者是暗地里给他们一些好处,才能够成功。但这事违反国法,说白了,这就叫做**,你明白吗?” 洪江道:“违反国法,有这么严重?为什么我听说现在当官的没有人不这么干呢?” 沈若寥正色道:“那是别人的事。反正我不干。再说,我就不信,朝廷官员都走后门。我看现在天子手下,大部分人至少还都是清官,不管有没有能力。我是听说过,前元朝廷的确是**透顶了,不过现在是明朝。高皇帝三十一年中一直严厉整顿吏治,要不他也不至于大兴‘郭桓’、‘空印’那两案,杀了那么多的人,还落得个残暴的名声,他就是为了杜绝朝廷的歪风;他残暴也好,冤死多少人也好,你不得不承认他收到了效果,现在朝廷的吏治是很清明的,贪赃枉法的人肯定有,但绝对是少数。不管怎么说,如果一个才建立三十年的新朝就已经跟建国了三百年似的朝纲废弛,那这朝廷也就该倒台了。这种情况下,大家还是保命要紧,已经在朝的都要拼命退出来了,你又何必还想进去呢。” 洪江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非要入朝,我不像你,我对朝政没什么见解,也没有任何兴趣;不过我总得找事做,不能让自己饿死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对自己的未来总该有个想法吧?”沈若寥问道,“你想做什么,你喜欢做什么,你当然比我清楚,我能给你出得了什么主意。” 洪江问:“你想做什么呢?看来你对自己的人生计划很周全。” 沈若寥笑了。“谁能计划得了以后的日子啊,还不是靠天靠运气。我一个小小的侍卫而已,就算有那心我也做不了什么事。我只想好好帮天子排忧解难,也为镇压燕兵出一份力就是了。再怎么说,食人之禄,我总得为他尽力。” 洪江有些诧异:“可是,你不是为燕王做事的吗?” 沈若寥想了想,望着他,有些忍俊不禁:“你在茶楼上说这话,能让我立刻下大狱,你知不知道?还是你故意的,这样你就能把秋儿拐跑了?” 洪江吃了一惊,脸红道:“我绝没有那意思,我是不知道。我以后注意就是了,绝不会再这么粗心。” 沈若寥道:“洪江兄弟,要不然我看这样,我先借你一点儿钱,你找个客栈住下,然后慢慢找事做吧。你不用心急,京城这么大,总会有你合适的位置。你没有着落之前,如果缺钱用,可以一直管我要就是了。” 洪江道:“果然是天子身边的大红人,就是财大气粗。” 沈若寥微微一愣,皱起眉头来:“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不借你了。你知不知道我要养活全家四口人,两匹马呢?秋儿和二流子有多能吃,你也不是没见过;我一个月俸禄少得可怜,花销却重得头痛;除去吃饭以外,还有一大堆正三品的官员必须的花销,如果该花的不花,不光要被同僚鄙视,朝堂之上还要受到礼官参劾。还有应付人情,还有作为仪宾郎和郡主必要的排场,还有秋儿喜欢的那些东西。我这儿还叫苦不迭呢,你倒好,说我是什么财大气粗?我就不该多此一举,让你自个儿饿死去。” 洪江道:“你别生气,不知者不怪,我还真是刚刚了解到朝廷官员原来有这么多不得已的花销。既然这样,那我就更不好借你的钱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沈若寥道:“自己想办法谈何容易啊。刚开始会很难,我帮你一点儿小忙不也是应该的吗。你又不是没本事,会一直没出路。想当初我只身一人跑到北平,那真是举目无亲,就连这点儿唯一可以用来混饭吃的武功也没有,在偌大一个北平城里瞎晃了大半年,跟个饿死鬼没任何区别,那时候除了街角的乞丐,谁愿意理我的茬?” “说到底,还是你有本事啊,”洪江道,“这不是平步青云成了如今闻名京城的沈指挥了吗?” 沈若寥轻轻咕哝道:“我是撞大运。再说,还不知道这京城人都安的什么心呢。” 他突然脸色一变,猛地一把抄起秋风,跳起身来,转过去面对背后的井玉络。 第五十三章 茶楼武斗 井玉络把手收回来,冷冷望着他,讥讽道:“沈大人好身手啊,秋风果然是天生姓沈,一旦握到你们父子的手中,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抢得到。” 沈若寥客气地问道:“原来是京华客栈的井爷。久仰阁下大名,两次与阁下相见,却一直无缘正式相识。今日真是三生有幸。” 井玉络鄙夷地说道:“这话该由我这个无名小辈来说才对。沈如风的单传血脉,今日我倒要好好领教一下令尊销声匿迹了二十多年的武功。” 他说着,手中长剑便缓缓抽了出来。沈若寥不动声色地说道: “师出无名吧。如果只是为了领教我爹的武功,那我很抱歉,井大哥,家父已经过世了。我和他不是一个人,我也不认他的账。如果你想找他,那你找错人了。” 井玉络道:“我找的就是你沈若寥。我就是要来问问你沈大人,你凭什么要背叛燕王?你这样的奸诈小人,你们父子两个打算把秋风玷污到底了?” 他讨伐的声音很高,茶楼上所有的客人都安静下来,包括雅间里的客人,都默不作声地倾听着这里的动静,坐在外面的散客齐刷刷地向他们看过来。 沈若寥不慌不忙:“井大哥,在下是北平人,敢问阁下是哪里人?” 井玉络高傲地说道:“你也知道你是北平人?我是生在这天子脚下的,祖祖辈辈都是金陵人。” 沈若寥微笑道:“既如此,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背叛燕王?你一个天子脚下的忠民,怎么会对一个北方造反的亲王如此上心?” 井玉络冷冰冰道:“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对燕王也没有任何兴趣。但是一个人要讲忠信节义,为臣者对自己的君王,为友者对自己的朋友。你一个街头要饭的乞丐,要不是燕王的二王子把你从街边烂泥里捡起来,要不是燕王器重你,给你机会,你能有今天吗?结果现在你公然举起反燕的大旗,在任何别人都是忠于朝廷忠于天子的表现,可是在你,只能显示出你见风使舵利欲熏心背信弃义的嘴脸。” 天子脚下,锦衣卫满天飞,燕王又刚刚起兵,整个京城的人都在义愤填膺的时刻,这个人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地在茶楼上公然高声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真是精神可嘉了。 沈若寥嘲讽道:“你说得太对了,井公子。这种人怎么能让他继续得意下去,再害了天子呢。此事耽误不得,要不麻烦你速去找两个巡捕过来,把我抓走?虽然在京城定不了我什么罪,不过只要把我送回燕王手里,立刻一切就都解决了。” “用不着惊动燕王,”井玉络鄙夷地说道,“我现在就替燕王、替二王子,也替天子,除了你这个奸贼。” 沈若寥却转过身,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可没心思打架;恕不奉陪。” 井玉络不多话,一剑就向他径刺而来。乒一声,洪江却拦在了前面,手中冰川白晶晶地架住了井玉络的长剑。 “你这个人怎么莫名其妙,上来就骂人,骂不过就打,你到底想干吗?”洪江问道。 井玉络轻蔑地打量着他,惊奇地笑道:“哟,这位不是承安郡主的追求者,承安仪宾大人的情敌吗?怎么,你应该和我站在一起才对吧?” 洪江冷冷说道:“若寥是我的兄弟,就算他不是,我也不能看你这么横行霸道。” 井玉络突然沉下了脸:“笨蛋;我和你没话说,闪开!” 洪江坚定地微笑道:“你要伤了他,郡主会伤心的,你还想我会坐视吗?有种你就放马过来吧。” 井玉络道:“自己女人贪图富贵成了别人的老婆,你还这么心安理得,没见过比你更窝囊的。” 沈若寥忍无可忍,倏地站起身来,一把把洪江拉到自己身后,直面井玉络,安静地说道: “我告诉你了,我没心思打架。天子给我的使命,可不是跟你这种乌七八糟的人动手。可你侮辱我不算,还侮辱我的兄弟和妻子,你一个京城里生长的爷们儿,今天休怪我这个北平人不给你情面了。” 井玉络不待他说完,长剑已径刺向他面门。内力劲猛,沈若寥如果不是怒火中烧,当时就会为他叫好。他毫不避让,秋风已然出鞘,瞬间逼其咽喉。井玉络侧颈闪过,剑锋顺势向斜下削去。秋风毫不理会,急转直上,井玉络只好收回剑来,秋风擦鬓而过,耳畔一阵冰凉。他有些恼火,脚下疾走两步,反手一剑当胸,却半途旋转过肩,向后心攻去。洪江眼疾手快,冰川横插一杠,截住井玉络,震得他手臂一麻。沈若寥回身,不慌不忙地抓住洪江,轻轻一推,把他甩到一边,说道: “没你事。” 洪江道:“他右前臂有空档。” 沈若寥沉静地说道:“他整个重心都不对,何谈右前臂。不过,井兄身手倒是难得的干净,十分轻巧迅捷,不知阁下师从何方高人?” 井玉络脸色刚硬,神情越发鄙夷:“谢天谢地,不是沈如风。” 他一剑刺中面前茶桌,微一用力,茶桌边连同上面的茶壶茶碗,一同向沈若寥飞去。沈若寥毫不费力地向边上一侧,身后的洪江也被迫跳开;茶桌哐当一声巨响撞上了柱子,茶具和木桌同时摔了个粉碎。茶楼里的客人见事态越发严重,纷纷起身离座,逃出了茶楼。店小二着急上火地跑过来,哀叫道: “两位大爷行行好吧,我这生意没法做了!沈大人,您武功高强,在我们这小茶楼里又施展不开身手,您大人大量,消消气吧!井大爷,您也高抬贵手吧,要打您出去打,您跟天子的侍卫大人动手,小的这茶楼还不得被封了倒闭啊?” “你烦不烦,长了几张嘴?”井玉络吼道,“一个御前侍卫把你吓成这猴样?没见过世面?” “人家可是羽林卫的指挥使啊,我们平头百姓哪里得罪得起?” 沈若寥也嫌他烦,冷冷道:“你有完没完?砸坏了你什么,你管这井大爷要啊。他铁了心要砸你的店,必然有足够的钱赔你的。” 井玉络狠狠说道:“我赔?我有几个铜板?店家不如等着,哪天仪宾大人和他的亲爹老子一样,突然对自己身边的女人腻味了,要把郡主送上秦淮河的花船,我敢肯定御春楼愿意出一笔天价,到时候你开茶楼的钱就有人赔了。” 用不着沈若寥动怒,就已经有人替他出气了。井玉络话音未落,洪江已经欺身到他面前,冰川呼啸着横扫而来,一面骂道: “羞辱郡主,活腻了你?!” 井玉络长剑乒乒两下挡开冰川,轻灵地躲闪着洪江愤怒的剑锋,蔑视地讽刺道: “人家相公无动于衷,你倒坐不住了?” 沈若寥在边上冷眼看了一阵,估摸着洪江火气撒得差不多了,便探出秋风轻轻一挑,把井玉络的长剑缠到自己剑上来。这个时候,整个茶楼里已经东倒西歪,碎瓷满地了。那小二在一旁干跺脚,叫苦不迭。喝茶的客人已经跑得干干净净,除了打架的三人以外,只剩下一个清瘦俊雅的文人还坐在一旁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旁观这场斗殴,一言不发。 秋风正罩在井玉络颈部之上,沈若寥却突然撤回剑锋,向对方小腿挥了一下;只是示威性地挥舞了一下,井玉络却没有招架住,本能地收腿后退,重心却依然在高处,向后趔趄了一下。沈若寥乘势飞起一脚踹在一张桌上,桌子向井玉络滑过去,正撞在他身后,井玉络一头仰翻在桌面上。他刚想起身,秋风已经顶在脖子上。沈若寥望着他,冷冷道: “刚才提醒过你,重心不对。不服的话,再来一次。” 他把秋风松开。井玉络稍稍一愣,立刻挣起身来,两腿一扫,长剑前挺而至。秋风接住剑锋,沈若寥轻轻跃上一张桌子,居高临下。井玉络不甘示弱,也随他跃上另一张桌去。沈若寥却突然腰骨一软,仿佛让人抽去了脊梁一样,身体向后倾去,秋风卷着井玉络的长剑也向后拉去。井玉络知道他耍花招,吸取了前番的教训,脚下上步,双膝下屈,重心放得低低的,用力旋动小臂,翻转剑锋。沈若寥却顺水推舟,身子一旋,跃起步来,轻轻连翻了几个侧翻,更加转快了井玉络手中的长剑,然后秋风猛然一撤,井玉络大吃一惊,整个人就跟着长剑一起,顺势连根拔起,转眼间飞出了窗口,从二层楼上向着下面的大街摔下去。他连忙腰腿用力,一面用剑去触茶楼一层的外檐,没有够到,却意外地戳到了秋风的剑刃上,一股强劲的弹力,他在半空中及时翻过身来,轻巧地落到了地上,微微一蹲,站定了。 沈若寥在他身边落下来,收起秋风,冷淡地打量了他一番,问道: “伤着没有?” 井玉络知道是他把自己扔出窗外,又是他在空中救了自己。他傲然问道: “何必不让我摔死?” 沈若寥冷冰冰道:“二楼下来,你顶多摔个半残。” 他转身走回了茶楼。井玉络在街上气恼地站立了片刻,拔腿也走回了茶楼,走到沈若寥身边。 “你到底为什么背叛燕王?”他问道。 沈若寥冷冰冰道:“和你什么关系。” “和二王子有关,我当然要替他弄明白。” 沈若寥道:“连我的媳妇儿我都没告诉她为什么。假如你愿意的话,那就麻烦你帮我转告燕王,他不孝的承安郡主和仪宾忘恩负义,从此与他断绝一切关系,并且将为朝廷削藩竭尽全力了。” “呸,”井玉络骂道,“你跟你爹真是一路货色。” 沈若寥道:“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一遍。你愿意为你的二王子尽忠的话,我劝你最好离开应天去北平。一个肆意纵马踩踏行人的膏粱子弟,我一个要饭的乞丐能指望他给我什么提携和机会?下一次他告诉你他在路上捡起一块马粪来献给燕王,倒是更可信些。” 井玉络在东倒西歪的桌椅堆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看了看洪江。 “你那把剑叫什么名字?” 洪江很奇怪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对方不先问自己的姓名,而是问剑名。他答道: “冰川。你的剑呢?” 井玉络不回答他,却嘟囔道:“冰川?倒是名副其实。太纯粹了,坚贞不二,全心全意,一贯而终,誓死不渝——你见过冰碎的时候吗?” 洪江不明所以,茫然地望着他。“冰碎?” 井玉络道:“就和玉碎是一般感觉,不过因为是冰,所以比玉更凉更冷,而且他没有玉那般死要面子的洁身自好,他是天生有一颗透明纯净的心,所以无论什么也玷污不了他的本质和内里。冰碎的时候很单纯,玉还会怜惜自己,会选择一下他碎的意义,可是冰可以不假思索,不带犹豫地就碎了,他甚至没想过他付出的是什么,因为他太纯净了,已经透明到自己都看不见自己,所以他也不会想到自己。如果有烈火和热血,会立刻让他熔化成一滩清水,无声无息地流逝掉,都没有人注意。” 洪江惊诧而困惑地张大了嘴:“你在说什么?” 井玉络冷冷道:“我在说你。” “……我?”洪江满脸空白。 沈若寥道:“他在说你的冰川。人剑本是一体同心。不过,你最好还是希望,他说的只是冰碎,和你无关。” 洪江困惑地望了望自己手中的长剑,依然不明白两个人究竟在说什么。他没有再追问。 井玉络这才察觉到周围一片漆黑,嚷道:“小二呢?怎么灯都熄了?” 店小二拖着一张苦瓜脸地跑过来:“沈大人,井大爷,您二位可打完了,我这店都完蛋了,点什么灯啊还,您二位还是请回吧。” “这是赶我们走呢?”井玉络冷冷道。他掏出一张宝钞来拍到桌子上:“这个够不够?” 店小二道:“井爷您大方,可是这以后我们茶楼就没客人敢再来了。” “这个你不用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来,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一直在旁观的那个文人此刻开了口:“小二,你去取笔墨纸砚来,我包你日后生意兴隆。” 那小二很快点了两盏灯拿过来,同时在桌上摆开了文房四宝。那文人却不忙着动笔,而是站起身来,走到三个人身边坐下来,笑吟吟道: “三位怎么不打了?在下看你们之间怨气并未消除呢?” 第五十四章 翰林出题 沈若寥看到店里客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此人还在,早就对他留意三分了,此刻便更加注意起他来。他有些暗暗疑惑,此人的相貌有些面熟,他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显然,面前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也不只是秀才举子,神情谈吐之间,是一种极端的风流俊雅,流露出此人很强的自信和清高,以及足够让他如此自信和清高的才华横溢。这样一个人,感觉虽不如方孝孺深沉谦和,却仿佛比方孝孺还要才高一等,显然绝不是一个小小的解元就能够胃口的。他觉得此人足够入职翰林。 于是,他便仿佛感觉到,自己以前似乎就是在文渊阁里曾经见过他。 他还没有开口,井玉络便没好气地说道: “我们三个都是好兄弟,互相切磋武艺,哪里来的什么怨气。你一个外人,瞎搅和什么。” 那人笑道:“怎么会?阁下刚刚不是明明字字句句清清楚楚质问沈大人,为什么要背叛燕王吗?如此严重的问题,随即引发一场武斗,无论如何不会是切磋武艺这般简单吧?” 井玉络不耐烦道:“你这人好不识趣,我们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沈若寥道:“先生莫怪;习武之人,往往不打不相识。只是砸了店家的场面,委实不该,希望没有惊吓了先生。” 那人打量了一番沈若寥,笑道:“沈大人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难怪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得到天子如此赏识。大人究竟为什么离开燕王,在下也很困惑,想请大人给个明示。” 沈若寥微笑道:“君臣大义,还需要其它什么解释。” “君臣大义?”那人问道,“可是燕王身边的人,不都视燕王和自己为真正意义上的君臣么?” 沈若寥道:“先生话中有话。” “沈大人明白我的意思。” 沈若寥有些无奈,轻轻摇了摇头,浅浅笑道: “试玉当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那人风度翩翩地微笑道:“燕王殿下不是也一直坚持声称,自己欲效周公辅成王吗。不知沈大人把在下的奏章藏到哪儿去了?” 沈若寥微微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那人道:“要是陛下见到了,岂能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不仅如此,燕王想起兵是决计不可能成功的。然而他高明就高明在,往天子身边安插了沈侍卫。” 满朝文臣中,似乎没见过第二个人这般高傲而自信了。沈若寥问道: “敢问先生贵姓高名?您的奏章里究竟又是如何条陈的?” 那人微笑道:“沈大人真善于伪装啊。燕王既已起兵,当务之急是如何选将发兵北征,在下那封削藩的奏章便无任何用处了,再行追究也没有意义。三位刚才砸了这个小茶楼的生意,在下斗胆请沈大人稍作弥补,写一幅字。有了大人的书法,应该至少能为这小小茶楼招回今日吓走的客人。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沈若寥闻言不禁愕然: “书法?可是……如果是剑法,或许倒还说得过去……” 那人颔首微笑着打量了他一番,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清高和轻蔑。他彬彬有礼地说道: “高人笔剑连心,气脉相通。王羲之也曾为宁远将军,后迁至右军将军,想来书法与剑法也大有关系。大人不必再推辞了。” 沈若寥道:“可是,我写什么呢?我又不像先生,可以不假思索,落笔织锦。” 那人坦然接受了他的恭维,说道:“大人若不介意,在下想请大人以茶为题,为这茶楼写一幅上联,在下狗尾续貂,补个下联,也沾沾大人的光。” 这个心高气傲的文士出题目考他了。沈若寥察觉到对方目光中从始至终的不屑,特别是此人口气中时时处处流露的清高和自傲,知道今日碰上了这么一个角色,自己这个脸面无论如何是必然要丢尽了。看这架势,他对这场考试是推辞不掉的。何况,他也想摸摸这个人的底细,看一看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沈若寥道:“小可粗识几个字而已,何敢在先生面前舞文弄墨?今日只当是腆脸造次,求教于先生,贻笑大方了。” 他把小二叫来,又塞给他一张贯钞,道: “你这店里的生意,就当我赔了。这位井爷和这位大人的茶钱,你也不必再向他们要了。你看看,这些够不够?” 那小二犹豫了一下:“沈大人,这些砸坏的碗碟都是上好的青白瓷,成套购置的……” 沈若寥又掏出一张来给他:“现在呢?” “大人您周全,您体谅!”那小二收了钱,刚要走,沈若寥叫住他: “别忙;我也在酒店里做过小二的,你别以为我心里没数。再泡一壶上好的吓煞人过来,另外,再点两支高烛,这儿的光线实在太差劲了。还有,你这茶楼叫什么名字来着?招牌那么旧,我来了几次也没看清过。” “是;小的茶楼名叫碧云斋,您别看这招牌旧了点儿,我们这茶楼自打至正三年上就开张了,到如今已经六十年了,在应天府里也是响当当的牌子呢。” “碧云斋?”沈若寥等那小二下去,沉思片刻,对那文士笑道:“小可有个念头,我以碧字开头为上联,先生以云字接下联。先生以为如何?” 那文士微笑道:“怎样都行。”他笑吟吟地在一旁坐下来,看小二举出两支高烛来,端端正正摆在茶桌上,一壶吓煞人已经沏好,清澄的绿茶倒满了四只茶杯,上好的精瓷。紫砂壶的造型十分别致,蟠桃形状,桃叶巧做壶盖,一枝托底,变成壶嘴从前方探出,细微地向外吐着白气。 沈若寥轻轻品了一口绿茶,望了一眼边上明显已经准备好鄙视的文士,有些郁闷。这个人到底是谁?如果他足够阴狠的话,他真该立马摸清对方的身份,然后想办法向皇帝进谗言,将其好好修整一顿。无奈他不是这种人,偶尔冒出这种念头,也下不了这种决心。 他沉思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行书: “碧水盈杯,兰香绕室,但觉新茶爽口,浑忘清水无色无味。” 这个出题的文士明显怀疑自己是燕王的眼线内奸,不相信自己真的自从燕王起兵之日起,就已经彻底与燕王划清界限,立场坚定地站到天子一边,也为皇上出了不少力。沈若寥借清水暗喻自己,是受了眼前一壶绿茶的启发,才想到真水寨的祖训“真水无香”,表达的更多是一种无奈。 那文士见他写完,站起身来,走到桌边,细细览过纸上的墨迹,颔首微笑道: “果然好字!这上联也是用心良苦,沈大人费神了。” 沈若寥起身离座,说道: “先生见笑了,请多指教。” 那文士毫不谦让地在桌前坐下来,掀起衣摆,二郎腿一翘,不假思索,提笔就在另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奇文: “云波自井,雾气冲天,须知清水怡神,只因茶叶有情有心。” 一句话,暗示了沈若寥原本的出身和现在的地位,差异何其巨大,也点明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天子的恩遇,自然是直面驳斥了沈若寥软弱无力的上联。沈若寥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叹了口气,轻轻感慨道: “先生才是真正的高人。何况这一手奇字,仙而不虚,浑然一体,成竹在胸,洒脱至极。妙文妙语,沈若寥无话可说,甘拜下风。只不过,我还是想为自己申辩一句:先生您冤枉我了。” 那文士抬头望着他,微微一笑。 “沈大人刚才自己说的,‘试玉当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在下又何妨拭目以待呢。大人忘了落款了;您的大名如果不签上,可就枉了这一手好字,只怕这碧云斋客人要少一半了。” 沈若寥浅浅一笑,在自己的上联下方署上落款题名。那文士等他题完,接过笔来,在自己所书下联上大笔一挥,飞快地题了两串字,便把笔放回桌上,将两幅字一并递给店小二,说道: “店家明日就去裱了,就挂在正门大堂上,保你自此生意兴隆,座无虚席。” 那小二惶然接过字来,诺道:“那是当然;沈大人的仙书在此,那是肯定能把全京城的客人都招揽过来的。” 那文士听他这样说,高傲地抬起头来,极为冷淡地说道: “一半吧。” 然后,他便对沈若寥简单行了个礼,说道: “后会有期。” 一面转过身,昂然而悠闲地走出了茶楼,对其他人看也不看一眼。 洪江等他出去,叹道:“好个轻狂的文人,真是才大气粗啊。” 沈若寥瞟了他一眼,苦笑道:“我说哥哥,人家是才大气粗,到了我这儿就成了财大气粗。我在你眼里原来就是这么个水平?你连骂人都骂得这么不动声色啊。” 洪江脸红道:“没没,绝不是那个意思。换作是我,早被他吓趴下了,只能往纸上写粗话,我哪儿还有那脸去骂你啊。再说了,郡主看上的是你,不是我,你就别再提醒我我是什么水平了。” 井玉络问道:“这人到底是谁?我还没见过比我更狂的人呢,好家伙。” 沈若寥把店小二手中捧着的纸张拿过来。那上面的墨迹还未干,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将自己那张上联放到一边,往下联瞧去。右上角一行小字:承沈御侍茶上联。然后便是那一笔龙飞凤舞潇洒漂亮的行书。左下脚的落款是: 己卯秋七月甲申翰林侍诏解缙题于金陵碧云斋。 沈若寥盯着那个名字,微微想了一下。 其时解缙已然小有名气,却还并没有到后来那般名震四海。沈若寥还是需要努力想一想,才想起这个解缙是谁。他确实在文渊阁那班编修《太祖实录》的文臣中见过这个人,也曾在当值的间歇里,听礼部侍郎状元黄观讲过,这个解缙是洪武二十一年进士,当年的状元是任亨泰,解缙与卓敬是同年。然而解缙当时才刚刚满二十岁,不仅是当年,也是有明以来所有进士中年龄最小的。因此,太祖高皇帝对他倍加赏识器重,命令他朝夕在御前侍奉,时常咨以国事,并且亲口对他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解缙于是经常给高皇帝上万言书,每一篇奏上,高皇帝对他的才华都是赞不绝口。 然而,年纪轻轻又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所必然具有的毛病也越来越明显,就是清高狂傲,放纵不羁。解缙自视甚高,也有资格如此自视,加上年轻浮躁,待人接物都是一贯的傲慢,很快便惹得朝廷官员人人不满,不少人向朱元璋告状。老皇帝深知解缙冗散自恣的毛病,舍不得罚他,便让他做御史。高傲的大才子何曾惧怕得罪人,处在御史的位置上更加了得,竟然大胆到为其时获罪于朱元璋被处死的李善长鸣冤求情,同时又因不惮率性而为,得罪了许多同僚,受到众人联名劾奏。 到了这一步,朱元璋却依然十分喜欢这个傲气十足的毛头小子。然而,老皇帝深知如果把解缙继续留在身边,不仅仅自己在百官面前说不过去,下不来台,还会引起百官对解缙的一致仇恨,最终必然要伤害这个难得的大才子。为了爱护他,朱元璋无奈请来了解缙的父亲,对他说: “大器晚成,若以而子归,益令进学,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 要他把自己的儿子带回家,让解缙踏踏实实静下心来,再多读几年书,同时也多了解了解世事人情,变得更成熟稳重一些,再来入朝,方可成大事。 于是解缙被父亲带回家进学。然而未满十年,到了第八年上,朱元璋便驾崩归天了。解缙沉不住气,跑回京师来,被人劾奏违诏;当时其母刚刚病故,尚未来得及安葬,父亲又已经年迈九旬,解缙抛家跑到京城,无论如何是不孝之举。于是以仁孝著称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十分鄙视他的所作所为,一纸诏书将这个大才子发配到河州充军。解缙在河州呆了没两个月,就已经苦不堪言,于是给礼部侍郎董伦写了一封信,痛悔自己率易狂愚,无所避忌,同时血泪交流地为自己辩护,说自己是因为高皇驾崩,悲痛至极,满心只想着到京城来一拜孝陵,所以才会把母亲的丧事和年迈的老父都扔下不顾了。又说自己八年来在家奉亲至谨,而且束发勤学已经小有成就;又说自己南方之人不习北方边塞水土,惹了一身疾病,一个文弱书生出身却不得不和粗犷士兵一起天天操练,奔跑摔打,不堪承受。求董伦在天子面前为他说好话,要么把自己召回京师,要么放自己回家奉养老父。 显然,河州充军的经历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才子吃够了苦头,也总算长了教训。董伦见他字里行间确实痛心疾首,便帮了他这个忙,在朱允炆面前说了不少好话。解缙这才得以逃出河州军营,回到京师天子身边做了翰林侍诏。 至此,大才子解缙已经大大收敛了自己的清高和狂傲,然而这东西本来与才学共生,不可能根除;此人仍然是一身的傲气冲天,只不过朱允炆的近身文臣锁定在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人身上,没什么机会领教到他的狂傲,已经学乖了的解缙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让自己的傲气变成傻气给自己惹祸。于是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翰林院里呆着,暗暗等待着自己的机会。 沈若寥觉得自己今日走运,碰上了这个传说中的才子狂人解缙,暗想既然大部分朝廷官员都受到他的鄙视,不少直接受过他的抨击,自己被这么个大才子奚落一番倒也不丢脸了。他听说过很多解学士的轶事,此人年幼时起就已经是文采超群的神童,那四句随口占得嘲讽路人的“细雨落绸缪,砖街滑似油。凤凰摔在地,笑煞一群牛”,已经是天下孩童口能熟诵的精辟名言。就是现在,自己已经这么大人了,也没这种硬功夫啊。 但是,他想和此人有所深交的话,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沈若寥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读书太少,应该想办法好好补补课了。 然而,读书需要时间,成才谈何容易。以解缙的天资,如果没有十年寒窗,也不可能二十岁上中得进士,更尤其如果没有后来衣食无忧的八年闭门苦读,成就不了解学士青史垂名的绝顶才华。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没有解缙的天资,更没有他那般可以无忧无虑读书的条件,成才就极为困难了。对于沈若寥来说也是如此;他必须全心全力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就算不为了任何理想,起码也为了养活自己一家人体体面面活下去不挨饿。这上面耗去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在他很想静下心来读书进学的时候,老天不给他这个机会。 此时此刻,建文元年秋七月十七日甲申这天,他和解缙在碧云斋茶楼对句,两个人还都不知道北方战场上局势在这一天发生了重大变化。战事进展让他潜心读书的**必须只能压抑,这一天也许依旧可能,但是已经遥遥无期了。 不过,苍天总是公平,剥夺了一个机遇的同时,赋予了他另一个完全平等的机遇。 第五十五章 裂痕初现 洪江在沈若寥和井玉络两个人帮助下住进了京华客栈。在土生土长的金陵人井玉络眼中,古香古色的京华客栈充满浓郁的金陵情调,远比国宾馆级别的秦淮十六楼要好得多,价格也便宜不少。然而,他一个金陵人为何没有家室,只身住在客栈里,认识他的人都很不解,他也从来不作任何解释。 他一口答应帮洪江找个生计,要沈若寥不用再为此事操心。沈若寥见他出手阔绰,似乎家底丰厚,越发迷茫此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但见他为人直爽,也就没在意,借了一些钱给洪江之后,便一个人往家走去。 远远地他便看见南宫秋站在家门口向路上张望,看见了他,便向他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犹豫地立在原地,等沈若寥走到面前,有些担心地小声问道: “洪大哥呢?你们打架啦?” 她张口就问洪江,沈若寥禁不住心头一阵尖酸的妒意。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住到别处去了。你放心,为了你我也不会动他的。” 南宫秋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低下头来,两只手抠着裙带。沈若寥想拉她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有行动,走进家门。 南宫秋跟在他后面进了院子。沈若寥走到屋门口,停住脚步,踌躇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羞答答的南宫秋,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南宫秋小心翼翼地低头问道: “那个……相公今天晚上要和妾身一起过夜吗?” 沈若寥微微一愣。“为什么这么说话?”他问。 南宫秋只是低着头,似乎非常不安。沈若寥叹了口气: “这取决于你,秋儿;如果你讨厌我的话,我现在就走,不打扰你休息。” 他等了片刻,南宫秋却没有回答。沈若寥有些伤心;他沉默地走到门口,就要出去,却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来,一把抓住南宫秋,抬起她的脸来;她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泪水。 “秋儿?……”他诧异至极,“出什么事了?” 南宫秋伤心欲绝:“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为什么老说这种话?好几天你都不理我,不跟我说一个字,不回来吃饭,不回来睡觉。你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女人是不是?” 沈若寥一时有些发怔。然后,他把门关上,拉着她走到床边坐下来,把她紧紧搂到怀里,说道: “你错了,秋儿;我也错了。我们都在彼此埋怨对方,互相误会了。我以为你喜欢洪江,不再喜欢我了,所以我才不敢接近你。你不要怪我,我也只是个庸人,没有太多自信。如果你看到我和另一个漂亮姑娘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你心里会怎么想?” 南宫秋道:“不光是这个;洪大哥今天才来,可是你不回家已经好几天了。我如果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什么都可以改的。” “秋儿,我不回家,并不是我不想回来,而是我在宫里太忙,抽不出来身;燕王已经起兵,天子随时要我陪在身边;我一天到晚见到的不是男人就是太监,我已经多少天都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今天好不容易可以回家,结果我一进家门,就看到你和洪江在谈笑风生。我当时真的很想把他揪出去狠揍一顿,永远不许他再进来一步。” 南宫秋揉着眼睛,抽抽噎噎地说道:“你误会了,洪大哥是个好人,我只当他是个好哥哥,他从北平跑来看我们,我当然高兴了。可是你和他不一样,我喜欢你和喜欢他也不是一回事,我已经嫁给你了,我就是你的人啊,你怎么能随便怀疑我对你不忠,你为什么不信任你的妻子?” 沈若寥柔声说道:“你不是也不信任我吗?刚刚还质问我,是不是在外面另有新欢;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这可能吗?” 南宫秋道:“为什么不可能?你这么完美的人,天底下的女人都想嫁给你。皇宫里又有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宫女,你也没理由只喜欢我一个。我本来长得就难看,又不温顺,也不懂事。而且,我嫁给你都半年了,也没能给你怀一个孩子,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会移情别恋,找一个能生养的——” “秋儿!”他打断她的话,“傻丫头,你在说一些你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以后不许你再有这种愚蠢的念头了,知道吗?我只爱你一个,你只需要记住这一句话。我虽然白天黑夜在皇宫,可是后宫我是不能随便进的。皇宫里女人再多,只属于天子一个人;我根本见不到什么宫女。” 南宫秋紧紧抱住他,哀求道: “若寥,你能不能多陪陪我?你要么天天早出晚归,我醒来就不见你的影,睡着了你才回来,要么就索性连着几天都不回家。你为什么这么忙?你不要让自己那么累,每天早些回家不好吗?” 沈若寥道:“秋儿,小月亮,我也很无奈;内战已经开始了,朝中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乱。我必须尽到自己的职责,我没有办法。等战争结束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那我得等到哪辈子去啊?”南宫秋喃喃道。“你又不帮燕王,偏要反对他。那个天子有什么好帮的?你出仕好吗,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大人物,有没有功绩,我们可以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快快乐乐的,什么战争了,皇帝了,谁也妨碍不了我们。” 沈若寥道:“秋儿,你不明白,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功绩,我不图能得到什么。但是有些事情,有些——理想——我在心里渴求了很久,无论什么情况之下,我都不会放弃,我也很想每时每刻都和你厮守在一起,但是这不可能。只要你能等我,我向你承诺,一旦我所追求的东西得以实现,我立刻离开这一切,什么功名也不要,就把我剩下的所有生命,都用来补偿你。只要——你愿意等我。” 南宫秋凄苦地说道:“我当然等你,否则我还能怎么办,我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什么时候,我让你变得如此忧愁了呢,你往昔无邪的快乐都上哪儿去了呢? 沈若寥心疼地吻了吻她,安慰了好久,哄她躺下,让她紧紧地抱着自己,慢慢睡着。 他以为是一汪清澄见底、毫无**的湖水,突然在他面前,变得深邃神秘起来,有些不可捉摸了。 他想要她;他娶了她七个多月,她依然还是处子。而他则越来越害怕,越等越迷茫。每每有如此念头,杨疑晴愤恨的泪眼就在眼前闪烁,背后铺垫着是那大片大片狰狞而触目惊心的陈旧的血迹。如此,每次他也只能以绝望和心灰意冷收场,提了秋风到外面去练剑,把一身的血气和苦楚都宣泄在剑上。 未来这日子,究竟会如何继续?能够一直保持如此吗?如果未来有一天,秋儿终于知道自己始终没有孩子,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她会不会恨他?又或者,一切根本都等不到这一天? 他已经苦思了半年毫无出路,此刻也依旧如此;良久之后,只能精疲力竭地消沉睡去。 第五十六章 魏公归朝 第三天,北方战场上的重大变故终于通过一千里加急战报送到了京师,在满朝文武和天子朱允炆的头顶上打了个巨大的惊雷。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变故;至少,沈若寥听到战报之后,便觉得一切其实都在意料之中,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战况是这样的: 七月十七甲申日,燕王的军队攻克了怀来,守卫怀来的都督宋忠兵败被执,为燕王所杀。都指挥彭聚、孙泰力战而死,从居庸关兵败逃至怀来的指挥佥事余瑱和宋忠同时被杀。燕军随即攻打永平;永平卫指挥佥事赵彝和千户郭亮本来都是燕王的旧部,当然是呼集所有弟兄投降了燕王,从此把整个永平城和永平卫都送到了燕王手中。 怀来一战,具体经过却是这样滑稽的一幕: 都督宋忠曾于三月间由朝廷部署到开平守备,为了防范燕王造反,朝廷授予宋忠特权从燕山护卫亲军中挑选人马随行。宋忠毫不客气,从燕王手下精挑细选带走了三万精兵,其中除了燕王原先和魏国公商议定的部分外,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兵马是宋忠自作主张挑走的。而自从宋都督因为燕王起兵被迫退守怀来的那一天起,他就抱定了决心杀回北平,把燕王的叛军绞杀在襁褓之中。因此,宋忠十天来一直在不停地对手下那三万他从燕王身边带走的精兵说,燕王起兵之时,便将三万兄弟在北平的家属亲人悉数屠杀干净,以泄其愤;他号召这三万将士和他一起杀回北平,消灭反王,为自己死去的亲人报仇,以此报答天子的恩遇。三万燕山护卫军上了宋忠的当,个个痛哭流涕,对燕王恨得咬牙切齿,十天以来不断摩拳擦掌,集体誓死效忠朝廷,一定找燕王讨还血债。宋忠见时机成熟,便部署了夺取居庸关的计划。然而,久经沙场、老成持重的燕王朱棣早已料到宋都督的如意算盘,就在宋忠准备发兵开拔居庸关的时候,亲率一路精骑从天而降,堵到了怀来城外。宋忠仓促应战,却万万没有料到燕王的天兵天将不仅来得神速突然,而且前锋部队竟然完全由那三万燕山护卫军的家人组成,扛着他们熟悉的旧日旗号,父子兄弟隔阵相望,都大声呼唤自己的亲人,问寒问暖。怀来的三万燕军发现自己的亲人原来都安然无恙地活着,一时间大喜过望,同时也气愤宋忠竟然欺骗了自己,立刻于阵中高呼“宋总兵欺我”,纷纷倒戈作乱。宋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手下的三万精兵在他的努力之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反了,不仅立刻使得怀来六万守军不战而溃,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还免费为朱棣拱手送去了三万欢天喜地对燕王感激涕零的军队。 诚然,沈若寥对燕王笼络人心的手腕早有见识。宋忠播下了欺骗的种子,当然自食苦果;精明的燕王却从来对手下将士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于是朱棣将近二十年在北平辛勤播种耕耘,如今顺其所愿硕果累累。按照战事发展现状来看,如果局势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恐怕再有几个月,燕兵就要打过大江,打进京城了。 如此战报送至京师,自然是举朝哗然。文武百官初时都认为北平周边尚有宋忠重兵围困,燕王的叛军突破不了宋忠的守备。没想到燕王只是一战就拿下了宋忠的人头,怀来的六万大军被燕军一冲即垮。北平一带的十几万守军就如此不堪一击,短短十天下来,一部分战死,大部分都是燕王旧日手下,望风投降,剩下的则四散奔逃,向大同、山海关等各个方向逃窜去了。而燕王朱棣以八百精兵起事,十天下来,已将手中燕军扩大到了十五万兵马,除去守城将士,可以出征作战的活动兵力达到了八万之众。 与此同时,燕王朱棣靖难之师的告天下檄文也随同战报一起被送到了京师,送到了全国各处。朱棣在檄文中慷慨激昂地指控建文皇帝朱允炆的七大罪状: “皇考太祖高皇帝初未省何疾,不令诸子知之; “及升遐,又不令诸子奔丧; “闰五月初十驾崩,寅时即敛,七日即葬,逾月始召诸王知之; “折毁宫殿,掘地五尺,悉更祖法; “以奸恶所为,欲屠灭亲王,以危社稷,诸王实无罪,横遭其难,未及期年,芟夷五王; “我遗人奏事,执以箠楚,备极五刑,锻炼成狱; “任用恶少,调天下军官,四集见杀。” 一句话,建文皇帝不仅仅肆意更改祖制成法,戕害亲王,甚至有可能就是他害死了太祖高皇帝。而他燕王起兵自然是迫不得已,而且绝对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予畏诛戮,欲救祸图存,不得不起兵御难,誓执奸雄,以报我皇考之仇。” 燕王起兵十天,朝廷一直无所作为,连封讨逆檄文都不曾起草半个字,结果倒被燕王反咬一口;到了这步田地,朝廷再不行动就真的不如投降了。为此,朱允炆整个早朝都用近乎怨恨的眼神在一班大臣身上扫来扫去;他下令群臣廷议挂帅出征的将领人选,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卓敬等一干精英讨论了寥寥几句之后,整个大殿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文武百官无一人有主意到底该由谁统兵。万般无奈之中,建文皇帝宣布退朝,忿忿地走出了文华殿。 沈若寥以为天子情绪坏到了极点,自然什么也做不了,要回乾清宫歇息了。然而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建文皇帝出了文华殿,便一头钻进了文渊阁,心无旁骛地看起古书来。方孝孺奉旨跟班,两个人又陷入了对井田制实施细则的讨论之中,专心致志到了热烈的程度,让沈若寥甚至开始怀疑,北方正在进行的内战是不是纯粹出于自己的幻觉,否则,天子和他最尊敬的方先生怎么能对此无动于衷呢。 午饭过后,朱允炆大概终于觉得有些疲劳了,便起驾回到乾清宫,一进宫便把所有的太监宫女系数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沈若寥在身旁,一头跪倒在高皇帝朱元璋的遗像面前,就开始痛哭失声。沈若寥在一旁心惊胆战,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左右难受,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看。朱允炆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又在遗像前跪了很久,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发出一声极度苦闷的长叹。然后,他起身进了东暖阁,躺下来午休。 他刚睡着,便有侍卫进来报告沈若寥,说魏国公求见万岁。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天子。然后,他让那个侍卫引魏国公大人进来,自己跑到暖阁中把朱允炆叫醒,催促他洗了把脸,振作起精神,走出暖阁来。 徐辉祖满脸肃穆和忧虑,见到天子,跪拜山呼过后,起来便说道: “燕王起兵已有旬余,陛下为何没有反应?应当速速传令各都司集合军队,发布檄文,出师讨伐叛军啊。” 朱允炆冷淡地说道:“朕当然知道;魏国公大人这十几天来督兵很是辛苦啊,北平能有今日的战果,徐爱卿劳苦功高。” 徐辉祖惶然叩奏道:“臣罪该万死。张昺、谢贵轻敌冒进,微臣节制不力,更不想张信投靠反王,坏了朝廷大计,导致北平沦陷;宋忠又刚愎自用,不肯听微臣劝阻,终被反王所灭。北平之败,微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陛下责罚。” 朱允炆微微缓和了一些:“徐爱卿言重了,朕绝没有责怪爱卿的意思。朕知道北平之事多有意外,张信背信弃义,投靠燕王,既然他朝夕相处的张昺、谢贵都毫无所知,徐爱卿自然更不可能有准备。爱卿此行想必也是忧劳交侵,朕理应犒慰,决不会降罪于你,你且放宽心便是。” 徐辉祖道:“臣拜谢圣恩,但尽臣职耳。只不过,臣没有料到的是,臣星夜赶回京师来听命,朝廷上下却见不到准备发兵的迹象,都督府也没有任何合军的消息;燕王起兵十日过去,我们却连统兵将领也还没有人选。而此刻燕王已经肃清北平周边朝廷围军,如入无人之境。陛下,不能再这么拖了!臣不知陛下如何能安坐至今。战事如火,耽误不得啊。” 朱允炆让徐辉祖一番话击中要害,心中不悦,更加苦恼,叹道: “徐爱卿,朕如何不急?简直是心急如焚啊。可是调兵选将谈何容易?十几天来,朕天天都让群臣廷议调兵方案和大将军人选,无奈徐爱卿不在,满朝文武就像缺了主心骨似的,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一句有见地的话。现在爱卿总算是回来了,朕正迫不及待要爱卿给朕拿个主意呢。” 徐辉祖道:“陛下如此器重微臣,微臣敢不万死以报。臣在河北督兵之时,为了替陛下省力分忧,已经制定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大军征选和调度方案,只待回京之时备陛下和百官参考。全套调兵方案已尽书于此,请陛下过目。” 他取出袖中奏本呈上,在天子阅读的同时,不慌不忙地说明道: “叛军此时机动人马有八万之众,加上全部守城将士,总共是十五万人。臣以为,时间紧迫,当分令各地兵马集结,分路同时开赴北平。一路辽东兵,由江阴侯吴高、都督耿瓛率领,自山海关向西进发;一路山西兵,由都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率领,向东进发;一路临清兵,由都督平安、都指挥徐凯、李友、陈晖率领,会同一路安陆侯吴杰率领的河间兵,一并向北进发。合军人数三十万;兵贵精,不贵众,然而天子之师必得声势,镇压反王十五万叛军,三十万不多不少。这还只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如果燕军继续按照现在的速度膨胀扩大,很快朝廷讨逆之师就需要远不止三十万,而是五十万了。所以,陛下一定要早下决心。” 朱允炆细细看完魏国公的奏章,叹道: “爱卿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朕深为感动。只是这统兵大将实在难定,不知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徐辉祖显然是早有准备,立刻答道:“臣以为,长兴侯耿炳文可挂此帅。” 朱允炆十天以来,第一次听到一个不一样的名字,微微愣了一下,有些兴奋起来。 “长兴侯耿炳文?那个老将军?” 徐辉祖应道:“不错,耿将军今年六十有五,虽然年高,却是朝中硕果仅存的功臣宿将了。太祖高皇帝与张士诚争夺江南,耿将军一个人驻守要冲长兴,大小数十战,从无败绩;张士诚对长兴多次发起攻取之师,耿将军以寡御众,婴城固守,愣是守了十年,没有给张士诚丝毫可乘之机。是以高皇帝榜列功臣,将耿将军与家父中山王并列一等功勋。耿将军的将才,如今朝中是无人能及的。由他统兵,万岁完全可以放心。” 朱允炆犹豫地问道:“可是,能守不一定能攻。” 徐辉祖道:“攻守本是一回事;真正通晓守城之道者,必定一样善攻。何况,长兴城最初就是耿将军从张士诚手中硬打下来的。所以,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适合长兴侯的荣耀。除此之外,耿将军也曾为参将从北伐大军征讨中原,协助家父攻克山东、河南,又协助开平王常遇春克大同,取晋冀。其后,又同家父西征,败李思齐、张思道军,镇守其地。十四年上,又同家父北征,大败乃尔不花;十九年从傅友德征云南,平定曲靖;二十一年从蓝玉北征,取得捕鱼儿海之胜;洪武末年又多次率军平寇,均大获全胜。所以,耿将军绝对是个能攻善守的顶梁大将,伐燕大军由他统领,一定不会错。” 朱允炆连连点头,不停说道:“那真是太好了,有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在,朕还用再担什么心呢。” 沈若寥在边上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公爷,耿将军毕竟已经六十五岁了,他还能行吗?” 徐辉祖道:“前年洪武三十年,耿将军还挂帅征西将军,剿灭了四川的盗寇,擒住了寇首,俘获了三千余人。” 沈若寥道:“占山为王的土匪草寇,和燕王的军队能比吗?几千人的乌合之众,和燕王经年累月带出来的十几万精兵,那能是一个层次吗?岁月不饶人,耿将军过去再辉煌,那都是过去了。他以现在这样的高庚挂帅出征,这事恐怕有些悬了吧?” 朱允炆愣了一愣,问道:“徐爱卿,朕如果命你做统兵大将军,你以为如何?” 徐辉祖显然并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当即答道: “臣以为不可。臣虽然一直也在带兵,也曾多次同家父、开平王、颍国公和凉国公出征,可都是作偏军副将,没有作主将总领大军的经验。陛下将如此重任交与微臣,只怕不能服众。” 朱允炆犹豫了一下,回过头看着沈若寥,问道: “若寥,你觉得呢?” 沈若寥微微一怔。“我?” “没关系,好歹你也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说说你的意见吧。”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臣以为,魏国公虽然战时没有做过主帅,平时却一直在统领大军练兵,在军中具有很高威望。且陕西、北平、山东、河南四省军务一直是由魏国公大人负责,他对北方战场的情况十分熟悉。而且,也曾经奉旨率军逮捕了燕王属将前元降将阿鲁帖木儿,燕王对魏国公也是畏惧三分。至于作主将的经验——每一个大将都会有第一次,只要有这个才干,陛下就应该给予这个机会。臣愚见,陛下和公爷指教。” 朱允炆点了点头:“若寥说得很对啊,只要有这个才干,朕就应该给你这个机会。再说,从一开始,文武百官就向朕推举魏国公挂帅出征,可是爱卿不在京师,朕没有办法征求你的意见,事情只好一拖再拖。” 徐辉祖闻言大为惶恐,跪拜道:“臣耽误了陛下大事,罪该万死!陛下请降臣罪,并以长兴侯耿炳文为统兵大将;事不宜迟,请陛下下旨。” 朱允炆叹道:“徐爱卿,朕决没有怪罪爱卿的意思。朕只是在问爱卿,如果朕让你挂帅,你愿不愿意?” 徐辉祖叩首道:“陛下何出此言?只要是陛下的意思,就是让臣上刀山下火海,臣也会甘之如饴,万死不辞。只不过,如果陛下问臣的建议,臣以为,论能力,论威望,论经验,无论哪一方面,臣都是远远比不上长兴侯的。如果长兴侯不在,那不消陛下劝说,臣也会主动请缨挂帅,绝不推让谦虚。臣有自知之明,还请陛下相信臣,采纳臣的意见。” 朱允炆考虑良久,犹豫地说道: “既然这样,那明日朝堂上,朕就让朝臣廷议爱卿的建议,看看长兴侯合适不合适。” 听到皇上竟然还下不了决心,还要明日再议,徐辉祖不禁愕然,立刻说道: “陛下,事情不能再拖了!如果陛下要听群臣的意思,就请现在立刻召集文武百官于武英殿廷议。无论如何,出征之师今日一定要确定下来,因为后续组军调度,驰送调兵文牒,征调军资粮草诸事,细节繁复,还需要占去好几天工夫呢。请陛下现在就下旨!” 沈若寥在边上轻轻地说道:“陛下,确实不能再拖了,今天就得定了。” 朱允炆想了想,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叹道: “好吧,就依爱卿所言。传朕旨意,所有从五品以上在京官员立刻到武英殿议事候旨。” 长兴侯耿炳文不管是否宝刀不老,总之看来人是确实老了,满朝文武在推举大将军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位战功煊赫的老将,甚至当天子向他们宣布了魏国公的建议之后,所有人竟然都不由自主吃了一惊。然而魏国公毕竟是魏国公,文武百官短短议论了一阵之后,一致表示赞同魏国公的提议,并且都认为在现状之下,没有第二个人比耿炳文更合适了。 大将军的人选于是终于尘埃落定,由六十五岁的老将耿炳文挂帅出征。左右副将也在魏国公提议下,定为大名公主的驸马都尉李坚和都督宁忠。调兵方案自然更没得说,魏国公的奏章一字没改就获得了群臣的一致通过。于是朱允炆下令五军都督府连夜驰送兵符文牒,完全按照徐辉祖的计划,调集辽东、山西、临清、河间四路兵马,会同一路中央军,分道并进。下令户部预算征调各地军粮,划拨钱币军资,切勿靡费;工部连夜加造战车火炮;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一起掌管军队、各级军官调动事宜,早晚呈递战报;礼部制定出征大军旌旗旙旆,以扬天子之威;此外,下令太常寺准备誓师告庙仪礼,指定方孝孺起草讨逆诏书。 当天晚上,天子又采纳了齐泰和黄子澄的建议,下诏在北平南边的真定设立平燕布政使司,以北平采访使尚书暴昭为平燕布政使掌司事,并在方孝孺的提醒下,把刑部大牢中那个一年前口无遮拦的岳池教谕程济放了出来,当场升他为翰林编修,在天子身边侍奉。 出军伐燕之事在魏国公缺朝,天子和群臣集体束手无策,耽搁了十天之后,终于随着魏国公回京而得以确定下来。至于徐辉祖自己,他说服天子让他留在京师,在大后方掌握总体战况,以便京师可以有个能人随时应对各种问题。朱允炆为了奖赏表彰他的智谋和忠心,加他为太子太傅,与当年尚在人世时的蓝玉一般地位。 第五十七章 青楼奇遇 沈若寥回到家,看到南宫秋闷闷不乐坐在院子里喝酒,心里就是一沉。他走过去,不由分说把酒壶酒杯统统拿走,命令豆儿不许再让郡主碰这些东西。然后,他在她面前坐下来,问道: “秋儿,你又在生气了?不知道‘举杯消愁愁更愁’吗?” 南宫秋伤心地望着他:“你去哪儿了?你去御春楼了?” 沈若寥无奈地笑道:“白给我金子我也不会去那种地方的,你怎么会这么想?今天朝廷有大事,天子终于下令调兵出军,讨伐燕王了。我忙到现在才回来,结果你觉得我无所事事不算,还在外面风流快活,去逛青楼?” 南宫秋道:“可是,井大哥过来说,让你去御春楼找他。” 沈若寥愣了一下。“什么?” 南宫秋道:“他说让我转告你的,他有要事见你,关于燕王的,要你去御春楼找他。” 沈若寥连忙举起手来捂住她的嘴,小声道: “姑奶奶,这是在院子里,你想要咱俩都送命啊?以后别这么大意了。” 他站起身来,就要向外走。南宫秋慌忙拉住他: “你干吗?你真要去御春楼?” 沈若寥对她一笑:“放心;除了你,我决不会再碰第二个女人。他叫我去青楼,一定是有十分重要的事,他怕过来找我的话会泄露出去什么,不安全。我去去就来,你等我。” 沈若寥撇下南宫秋,走出了家门。他曾经听路人谈论过御春楼,知道那是整个秦淮河畔最出名的脂粉荟萃之地,传说里面有一个直隶境内第一大美人。整个直隶,那可就不仅仅是京城,还囊括了扬州和苏州两大自古以盛产美女闻名天下的宝地。那个直隶第一大美人,会不会就是井玉络时常挂在嘴边的娇云娘,沈若寥倒还真有点儿忍不住好奇想见识见识。 毕竟,他有一个天下第一美人的娘亲,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总是千方百计在他见到的每个女人身上寻找想象中娘亲的影子。 他上了一条船,让船夫摇到御春楼来,上了岸,在外面端详了一番这栋华丽的两层青楼。灯火通明,莺歌燕舞,浪笑声阵阵传来。大门处真是络绎不绝,望见里面灯红酒绿的热闹场面,比北平的荟英楼不知要兴旺多少倍。就是每次去荟英楼,他也只是跑到后面去,用石子敲打房檐的铃铛,把夜来香单独叫出来。他可是从来没有胆量在这样的夜晚堂而皇之走进青楼的正门里去的。 沈若寥一时有些怵头,不敢进去。站在门口揽客的龟儿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站在门口徘徊良久,便进去把老板娘叫了出来。 那鸨母当然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只在门口看了沈若寥一眼,便看出了个八*九不离十,莲步款款地走了出来,走到沈若寥身边,笑问道: “这位官人,一看您就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进门问缘,有缘的楼上说话,没缘的楼下喝茶,可是没有站在外面看的道理。” 沈若寥还没开口,脸已经涨红到了耳朵根。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个……我……我只是来找人的……” 那鸨母意味深长地笑道:“官人,来我们这里的,都是来找人的。找人也得进去找啊,在外面您能找得着么?” 她不由分说,拉起沈若寥就往楼里走去。沈若寥忙抽回自己的手,矜持地说道: “我自己会走。” 那鸨母借着灯光,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 “官人准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吧?瞧这通身的气度,怕是皇上身边的承安仪宾沈大人也比不上您啊。公子千万不用紧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用再讲究了。来我们这儿的都是您这样的贵客,头一回生,二回就熟了。” 沈若寥想不到自己的名声都传遍了秦淮河,更加觉得难堪。他硬着头皮,刚走到门口,一股混着酒气的香粉气息便迎面扑鼻而来。他眩晕了一下,只觉得眼前明晃晃一片姹紫嫣红,一群等在门口的姑娘就围了上来,顿时耳边有如百鸟争鸣,香巾乱舞。沈若寥发现自己走不出这包围圈,越发惊慌失措,终于忍不住大喊道: “我不是来找你们的,我来找一个男人!” 百鸟立刻缄默下来,整个御春楼一时都鸦雀无声。所有的女人和男人都诧异地望着这边;沈若寥觉得自己快要晕厥。他瞟了一眼老板娘,低下头不敢再看,小声说道: “这儿有一位井玉络井爷么?他叫我来的。” 那鸨母恍然大悟,笑道: “当然当然,井公子可是我们这儿的老客人了,现在就在楼上呢。” 她指明了房间,沈若寥谢过老鸨,刚要上楼,想了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文的宝钞来,递给那鸨母,说道: “有劳妈妈了;您帮我们盯着点儿,要是没有我或井爷的吩咐,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那老鸨绝不是没见过世面之辈,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来到楼里,不和姑娘说一句话,只是来找个朋友,就要塞给楼里一大笔钱的。她笑吟吟地满口答应,在后面说道需要茶水点心的话,公子只要娇云娘伺候就行了。 沈若寥如释重负地上了楼,一面心想井玉络果然呆在娇云娘的房间里,一面按照那鸨母的指示,找到门楣上镶有“娇云阁”铭牌的房间来。 他却敲不开门,不得不在楼上楼下的众目睽睽之中干立在门外,浑身发烧。等了良久,似乎海枯石烂了,才传来一阵脚步声,房门打开了,井玉络神清气爽地站在门里,几乎是得意地对他笑道: “久等了;进来吧。” 沈若寥抬起眼睛望着他,那一对瞳孔里几乎喷火。他张口便骂道: “老子在外面丢尽脸了;你是不是成心?” 井玉络笑吟吟地把他拉进来,关上门,耸了耸肩,无辜地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突然这个时候来了?我等你等了一晚上,实在熬不住了,还不能快活快活?” 沈若寥道:“还是赶快说正事吧。我不能跟这种地方呆太久了,铁定有人会向皇上报告的。” “你就这么在乎那个幼冲皇帝?”井玉络皱了皱眉头,“真把燕王殿下扔下不管了?”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吗?” “你听着,”井玉络道,“今天二殿下又派了个心腹过来,燕王问你朝廷这边北伐之师准备得如何了,为什么这么久没有给他消息?” 沈若寥忍不住偷偷向墙边垂着的床帏里瞟了一眼。那床帏大约是垂下了好几层,里面的状况什么也看不见;他倒并不是想看里面的娇云娘,他只是意识到两个人的对话完全暴露在这个女人面前,是不是太过愚蠢了。 井玉络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一步迈到床边,迅雷不及掩耳般,刷地把厚厚的床帏掀了起来。里面一个赤身**的女人正面朝外慵懒地躺着,立刻惊叫一声,抓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气呼呼地瞪着井玉络,骂了一声:“流氓!滚!” 沈若寥万没有料到井玉络竟然如此狂放不羁,一时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敢看娇云娘那张妩媚动人的脸,只得转过头去,一时间说不上来话。 井玉络笑嘻嘻地对娇云娘说道: “云儿,你瞧见没,沈指挥大人可是对你不放心呢。” 娇云娘瞟了沈若寥一眼,咯咯一笑: “既然这样,那你马上去叫个锦衣卫来,让他不放心到底好了。” 井玉络看了看沈若寥,不怀好意地笑道: “我看,让他放心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钻到你身边去,然后我滚蛋。” 娇云娘毫不吃惊他嘴里冒出这样的话,娇嗔道: “你舍得啊?” 井玉络捏了捏她的脸蛋:“我有自知之明,把你交给这么一个璧人,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是为你好,你现在看出来我有多无私了吧?” “真的?”娇云娘道,“那你告诉他,我娇云娘知道的秘密,从来只说给床上的男人听。他要是不放心,就让他过来,我有话亲自对他说。” 沈若寥在这边听得字字清楚。他郁闷地站起来,抱歉地说道: “对不起,我想我还是先回家了。井大哥,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可以把我的话回复给燕王,就够了。” 他转身要走,井玉络跳过去抓住他,不由分说把他拉到床边,说道: “急什么?云儿有话跟你说呢。” “我……我还是……”沈若寥被他按到床边,已经紧张到说不上来完整话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娇云娘,正对上那双秋水盈盈,妩媚多情的眼睛,吓了他一跳,立刻转过头去,横竖不敢再看上一眼。 井玉络在一旁窃笑;娇云娘好奇而仔细地打量了沈若寥一番,说道: “你很担心我告密对吧?” 沈若寥支支吾吾道:“没有,我……没那意思……” 娇云娘毫不介意地笑了:“那你刚才听见没有,我跟玉哥说,我知道的秘密,从来只说给床上的男人听?” 沈若寥没有出声。这句话出自一个青楼女子之口,不是等于没说吗。 娇云娘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现在我要跟你说的是,这天底下能上我的床的男人,只有玉哥一个人。现在,你放心了吧?” 仿佛是回答她的话一般,突然一声巨响,娇云阁的房门哐地被撞开了,一个人仗剑跳了进来,怒气冲冲地望着床边的两个男人,愤恚地高声叫道: “什么东西,竟然敢动我的女人?” 他一剑劈来;井玉络也不答话,显然是见得多了,随身长剑连动也不带动的,只是两招下来,便打飞了那人手中的剑,一下擒住了对方的手臂,反扭到他身后,牢牢拿住。那个人立刻脸色青紫,再也无力反抗。 井玉络鄙夷地说道:“你的女人?就凭你这德性,也想套娇云娘的近乎?” 沈若寥站起身来;这个间歇,他已经恢复了自制,想到自己刚才的难堪境地,不由暗自埋怨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 他淡淡笑道:“看上去,井兄你还是有一些竞争对手的。” 井玉络松开那个人,冷冷说道:“这种料,还没那资格。”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公子,看上去顶多二十岁,一身闪亮的锦衣,颜色花纹虽然并不扎眼,却显然十分富贵,想来是某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身材细小,又长了一张姑娘一般娇柔纤美的脸,唇红齿白,一双委屈的眼睛竟然已经泪光点点,不平衡地望着井玉络和沈若寥两个人,然后又看着娇云娘,伤心地问道: “云儿,你是我的,你不是亲口对我这么说的吗?怎么现在,你的房间里有了两个陌生男人呢?” 娇云娘几乎是怜悯地望着他,同情地说道: “柳公子,我是跟你说过,我是你的,只不过因为当时你给了我钱。这御春楼是什么地方,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青楼女子跟你说过的话,你也拿着当真?” 那个年轻的柳公子已经流出了眼泪,痛苦地问道: “我用我的真心对你,为什么换不来你的真心?” 娇云娘无动于衷,叹了口气道: “柳公子,论年龄,你只能做我的小弟弟。我今天就做一回你的姐姐,告诉你究竟是为什么。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金枝玉叶,就是再有多大的真心来喜欢一个青楼女子,最终你也是决不会娶她的。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要求我给你我的真心?在你们这些男人和我们这些青楼女子之间,不存在什么平等交易的可能。你们是永远的胜利者。女人的真心是她的一生一世,对你们而言却一钱不值。你们在乎的其实只不过是她的一夜。等你们玩够了,腻烦了,你们的真心也就烟消云散,我们为什么还要那么傻,拿一颗真心来换一肚子苦水,一辈子煎熬。所以我看中的只是你的钱而已。另外,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也确实很喜欢。但是如果你想要一生一世的爱情,青楼决不是你来的地方。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沈若寥有些诧异;娇云娘的理论其实并不新鲜,也不难想象,至少夜来香就曾经向他抱怨过。然而一个女人如此冷漠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对着一个泪流满面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此时显得有多么软弱和窝囊,她也确实有些太过无情。要么,她一定是受过这样的伤害,有天大的委屈埋在心底,才会有这样近乎报复的行为。 如果是的话,井玉络在其中究竟又是个什么角色?他觉得有些滑稽。 井玉络却也一样无动于衷,显然娇云娘的话对他来说丝毫不新鲜,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但是那个脆弱的柳公子却已经被她打击得崩溃了,当即就在椅子上坐倒下去,抱住头失声痛哭起来。 娇云娘此时解释一般对沈若寥说道: “对了,指挥大人,你不要看到这个人,就觉得我刚才是在骗你。除了玉哥以外,我娇云娘绝对不会跟第二个男人上床的。你一分钱都没有给过我,我对你不会像对这个哭包一样,为了讨你的欢心跟你说假话,所以你尽可以放心。何况,你又是玉哥的朋友,这件事他也牵连在其中,我如果告了你,不等于把他也给卖了吗?我有玉哥就衣食无忧了,不会为了点儿赏钱那么干的。” 沈若寥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反正,身正不怕影斜;我现在不是燕王的人,不会帮燕王做任何事,所以我没什么可亏心的。就是这位小少爷听见了也无所谓。” 井玉络道:“若寥,你让我怎么跟人家燕王回复啊?我说你造了他的反,不认他了,死心塌地跟天子了,要镇压他了?你这不是要把他活活气死吗?” 沈若寥笑道:“对头,井兄,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呢,你已经帮我想好了。就按你刚才的那句话,我造了他的反,不认他了,死心塌地跟天子了,并且要镇压他了。你就这么告诉他,一个字也别少。” 井玉络瞪圆了眼睛:“你疯了?” 沈若寥道:“我说井兄,那天在碧云斋你问得还不够么?燕王都管不了我,你还能管得了我什么?” “我本来也管不着你,我是你爹是你爷爷?”井玉络道,“可是你让我没法做人。你说说看。” 沈若寥道:“井大哥,本来你和燕王和二殿下也就没什么瓜葛,你没有义务非要为他们做事。你这人就是太讲义气,碰上一个和你兴趣相投的你就当他是哥们儿,当他是哥们儿你就非得为他死了不可。朱高煦那种人不值得你这么对他。他倒确实是性情豪爽;这天下性情豪爽的流氓无赖多了。” “我不管,”井玉络道,“二殿下待我不薄。你和燕王之间的事,从此跟我再无关系;我只负责把话带到。你走的时候,帮个忙顺便把那个没完没了哭得人心烦的少爷也带走。” 沈若寥问道:“对了;洪江怎样?你帮他找到生计了吗?” 井玉络想了想。“你就别管了,他现在已经有事做了。你也别问那么多,你一个朝廷命官,知道太多了对你没好处。赶紧回去陪郡主去吧。” 他坐回床上,又搂住娇云娘,当着他的面,肆无忌惮地调起情来。 要是郡主也像你这个女人就好了,哪怕她浪一点儿呢……沈若寥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拉起那个哭个不停的柳公子,离开了娇云阁。 出了御春楼之后,他问那少爷道: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那个年轻公子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说道: “我自己回去。不能让你们都看扁了我。” 沈若寥有些同情地说道:“你还好吧,我才真是外强中干呢;恐怕在情场之上,没有人不会看扁我,觉得我低能的。走吧;你这么难过,能认得路吗?” 那人说道:“阁下尊姓大名?我该怎么称呼你?” 沈若寥道:“你呢?” 那人道:“我姓柳;我叫柳庭冰,冬天生的,所以起这个名字。我家就在三山街。” 沈若寥想了想。“三山街柳府可是京城首富。阁下莫非是柳家的少爷?” 柳庭冰点头道:“对,我大嫂当家,我排行老二,还有一个妹妹。” 这是一句奇怪的话;本来,那么大的家业,家里却只有两个少爷在支撑,除了管家以外,再没有第四个姓柳的男人,已经够神奇的了。更何况实际情况是两个少爷中,老大无能也没有主意,一切都是听老婆的话;老二这个庭冰少爷更是一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主,虽然书读得不错,可是心思全在红烟翠柳上,抛下偌大的家产不管,也不愿意上考场,进仕途,所有的才华都用来在青楼里唱诗赋曲,倒是和当年的柳永有些相似,只不过文笔是远远赶不上柳三变的。下面一个妹妹娇小姐更加不顶事,于是柳家全部家业就都靠大少奶奶一个人打理,竟然打理得有模有样,家境蒸蒸日上。柳庭冰这个嫂子真是响当当的女中豪杰了。 沈若寥把柳庭冰送到家门口,柳庭冰问道: “沈大人进去坐坐吧?” 沈若寥微微一愣,旋即无奈地笑道:“柳公子认人倒是认得真够快的。” 柳庭冰道:“你刚才一口一个燕王天子朝廷的,猜也猜得出来了。” “柳公子果然冰雪聪明,”沈若寥淡淡说道。 柳庭冰确实聪明,立刻听出了他的意思,笑道: “沈大人不用担心,庭冰对朝政不感兴趣,对谁当天子也不感兴趣。我只想要我的云儿。” 他笑得竟然像姑娘一样娇羞矜持;沈若寥忍不住问道: “柳公子不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吧?” 柳庭冰道:“家父家母都是苏州人氏。” “难怪,”沈若寥笑了笑,“后会有期了。” 他转身离开了,一面还在想如果这庭冰少爷是个御春楼的姑娘,恐怕也能成为头牌西施。他当然没想到以后他跟柳家还会继续有什么瓜葛,柳家宅院漂亮的大门都没有迈进一步,就直接回家了。 第五十八章 食指之诺 南宫秋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他。似乎这回没有哭。 沈若寥走到她身边,歉意地说道: “你应该早睡的,老是等我,太累你了。” 南宫秋望着他,轻声问道:“你见到那个娇云娘了?”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老实说道:“对,见到了。不过,你放心,我是去找井玉络的,不是去找她的。” 他当然更不能告诉秋儿,我无意中不小心看到了她的**——现在这些已经足够让秋儿发疯了。 她喃喃说道:“早晚有一天,我也得进了青楼,那个时候,你才能想起我来吧。” 沈若寥道:“秋儿,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我是一个男人,你不能让我像个女人一样活着,每天到晚只是儿女情长,没有任何出息,如果我是那样的人,你也不会看得起我啊。” “所以,你有了高官厚禄,我也成了人人争羡的沈夫人,我们一家全身上下都罩着灿烂的光环,”南宫秋淡淡说道,“这一切背后的代价,就是我连日连夜见不到你,偶尔见到了,也只是须臾工夫。无论何时何地,你的一切都以公事为先,把我排到了最后。我想让你好,想让你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大英雄;而这就是我的代价。现在,我自己都想不清楚,我到底要什么了。” 沈若寥抱紧她,心里十分难过:“秋儿,这些也是我的代价,你以为我不想每天到晚和你呆在一起,就像在武当山时一样。可是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你还只是个孩子,我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应该如何度过,我没有奋斗目标。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好不容易找到自己该走的路,既然来到这世上,堂堂正正做一回大丈夫,就应该尽自己的全力,做出一些实实在在的贡献出来,这是每个人活一生都要担负的责任。” 南宫秋道:“若寥,我也有目标;遇到你之前,我的目标是离开深山,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遇到你之后,我的目标就是你,一直就只是你。我也要全力为我的目标奋斗,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和你的目标矛盾了,冲突了;如果我们之间任何一方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就必须要牺牲另一方的梦想。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的,秋儿,不是的;”沈若寥轻轻吻着她,心里突然满是酸楚。“我陪不了你,可是我们并没有分开,你是我的妻子,我这辈子也不会离开你,不会去想第二个女人;我让你忍受孤独和寂寞,我自己也在忍受,但我相信它不是永远的,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你也应该相信我,我有能力实现自己的理想,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我就可以放下一切担子,全心全意守在你身边了。” “你不会去想第二个女人吗?”南宫秋淡淡问道,“至少,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的娘亲。” 沈若寥微微一愣。“是的,但是——这不是一回事,我怎么可能不想自己的亲娘呢?难道,你和我在一起,从来不想自己的外公,不想自己的叔叔吗?” “我倒真的很少想到叔叔,”南宫秋说道,“不过我常常想外公,尤其是最近,你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我也就越来越想外公,想武当山的时候。我想回家,我想回到武当山,回到和你一起坐在逍遥谷里看月亮的时候……” 她不说了,两个腮帮委屈地陷了进去,沈若寥觉得她一定马上就要哭了,可是他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忍住了眼泪,没有哭。 这一下却让沈若寥更加心疼。他紧紧抱着她,说道: “秋儿,你要是难过你就哭吧,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学会忍耐眼泪了?我爱的秋儿不该是这样的,想哭就大哭,想笑就开怀大笑,无忧无虑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这么阴郁?都是因为我吗?是我让你变成现在这样的?可是——没有我的时候,没见到我的时候,你不是比现在更快乐吗?你天天弹琴读书,日子也过得充实美满,为什么有了我,你反而觉得寂寞呢?你一样可以天天弹琴和读书啊?” 南宫秋说道:“没有你的时候,那种快乐只是一种空白,因为我并不了解,两个心灵相通的爱人在一起弹琴,一起读书,一起看月亮的时候,感觉会有多么美,多么满足。有了你以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的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你是我迷失了多年的另一半,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我不能再和你分开,不能再忍受回到过去那种无知而残缺的状态。所以现在,一个人弹琴读书对我来说已经完全成了一种痛苦,再没有任何好的意义了。若寥,难道你不是这样爱我的?难道,你没有这样的感觉,你不觉得我是你的另一半,和我在一起,你才是个完整的人?” 沈若寥犹豫良久,轻轻说道:“秋儿,你不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其实更容易感觉到你所说的这种残缺,这种不完整。但是——我们所需要的另一半,我所渴求的那一个完整,不光是两个人在一起,灵魂相契,心念相通,还包括——**的结合。” 南宫秋喃喃道:“这些,我们不是都有了吗。” 她听不懂;沈若寥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说得更明白了。他在御春楼已经被折磨得灵魂出窍,现在,秋儿软绵绵贴在他怀里,他却觉得惶恐,极度的惶恐。再这样下去,要哭的就该是他了。 他们之间不知不觉产生了这么多疏远和隔膜,他觉得有一半原因是自己太忙,不能陪她;另一半原因,就是他一直没能突破这最后一步,让她明白,两个爱人在一起,可以分享的愉悦和产生的共鸣不仅仅是精神上的。 灵与肉相融合的感情,才会彻底真实,彻底坚固,深深依赖,从此再不能彼此剥离。 他轻轻叹了口气:“秋儿,今天是七月十九日;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我们离开武当山已经一年了。” 南宫秋抬起头来;她还是刚刚想到。 “一年了?”她喃喃道,“好快的一年啊……” 沈若寥道:“等到八月十五中秋那天,我就向天子请假,哪怕朝中出了天大的事,我也一定一天都在家里陪你,哪儿也不去,白天和你一起玩,晚上一起吃晚饭,然后带你去秦淮河上看月亮。” “真的?”南宫秋有些不太敢相信突如其来的这个美好承诺,不可思议地问道。 沈若寥吻了吻她的眼睛:“当然真的,我说出的话,绝对不反悔,也不会再有丝毫更改。哪怕燕军在那一天打过大江来,我也决不离开你一步。你嫁给我以后,这是你的第一个生日,我一定要好好给你过。” 南宫秋仍然不太肯定,小心地问道:“一言为定?” 沈若寥坚决地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南宫秋终于笑了,这笑容却让沈若寥无比心疼。她紧紧偎着他,轻轻说道: “太好了,有这么一天,我也知足了,我也能知道你心里我还是最重要的。若寥,我好爱你。” 沈若寥道:“傻丫头,你就这么容易满足啊。你想要什么礼物吗?” 南宫秋道:“我要你天天在家陪我,可是我知道这不可能。” 沈若寥道:“秋儿,你还记得那一句《鹊桥仙》吗?” “《鹊桥仙》?”南宫秋愣了一下。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沈若寥轻轻吟了一句。他说道:“如果说,我为了忙自己的目标,忽略了你,我想让你知道,在我心中,确实我所追求的那个梦想比一切都高。但是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第二件事的位置比你更高了,包括我自己。排在你之后的,我都可以为你牺牲。” “也就是说,为了你的梦想,你也可以牺牲我?”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秋儿,你要对我有信心,你也要对我们的未来有信心,我相信我会顺利实现自己的追求,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你没有白等我,你为我付出的一切都有回报,我是一个值得让你爱,让你骄傲的人。” 南宫秋轻轻道:“你已经是了,若寥,我每一天都比昨天更爱你,已经越来越无法自拔了。” 沈若寥道:“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礼物?如果是我能做到的,就是你要我的手指头我也给你剁下来。” “我要,”南宫秋淡淡说道,“我要你的食指,你舍得吗?” 沈若寥怔住了。“你真要?”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南宫秋平静地望着他。“常宁郡主和我说过,男人从来都是口蜜腹剑,说出来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没有一个字可信,就连你们自己也从来不信,却还说出来欺骗我们。现在看来,她说得果然没错;连你都如此,何况其他男人了。” 沈若寥极度懊悔,为什么刚才不动脑子,不假思索拿自己的手指头当筹码。他说道: “秋儿,常宁郡主才十二岁,她根本都没有接触过几个男人,她懂什么?不过是听了一些宫女和外人的牢骚,鹦鹉学舌而已。你已经十八岁了,而且已为人妻,你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为什么要听她的话?——你等着,我现在就把食指剁下来给你。” 他站起来,走到桌边,捻亮了灯,抬起左手,伸出食指放在桌边。然后,他把秋风解下来,放到桌子上,一下子抽出长剑来。 南宫秋慌了神,扑上来抱住他:“若寥,我说着玩的,我不要你的手指头!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沈若寥坚决地说道:“不行,秋儿,你既然开了口,我既然许诺给你了,我就一定要做到。我不能让一根手指头,从此破坏了你对我的信任和信心。” 他举起剑来,南宫秋哇地号啕大哭起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喊道: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是恶棍,我是混蛋,我竟然不相信你,我竟然随随便便听信别人的话,怀疑你,试探你。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想想,我要你的手指头有什么用?你要我天天捧着它,想到自己向你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来,让我痛心疾首后悔一辈子吗?你不要下手,不要这样,你这一剑还不如直接砍到我身上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沈若寥沉默良久,终于把秋风放下来,收回鞘中。南宫秋松了一口气,身子立刻瘫倒下去。沈若寥连忙抱起她来,回到床边坐下,听她哭哭啼啼地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为什么要怀疑你,我不是人……” 沈若寥心里好不难过。从始至终,他就没有动过丝毫念头真要把自己的食指砍掉。但是他既然不假思索地作出了承诺,他不能容忍自己在爱人面前成为一个言而无信,心口不一的人。他当然汲取了教训,事实上他早就该有足够多的教训提醒自己了,承诺出口之前,务必要三思再三思。一个人想在他人心中建立起对自己的信任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但是想毁掉自己的信誉却是一眨眼工夫,只需要一件小事,一句无心快语,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 所以,他欺骗了她,在他的记忆中,这似乎真的是他第一次欺骗她,完全出于无奈,因为他确实是真的爱她,不能容忍自己伤害她,也不愿意失去她的信任,失去她的心。他装作要履行诺言,装作要砍掉自己的食指,装得那样逼真。他轻而易举地成功了,她相信了,他维护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威信,巩固了她的爱情和信念。但是,这件事从始至终的本质只有一句话:他欺骗了她。说白了,他还是舍不得自己的手指头,他口口声声说她是他心中的第二位,仅次于他的事业,他可以为她牺牲其它的一切;然而他舍不得自己的手指头。 沈若寥只觉得自己浑身都随着一颗心在不住地颤抖,因为憎恶和羞耻,因为愧疚和恐惧。他紧紧地把南宫秋拥在怀里,好久好久说不出一个字,也不敢松开。 然后,他慢慢恢复了自制,吻了吻她的泪痕,轻轻说道: “我的小月亮,那你到底要什么呢?我一定要送给你一个你渴望了很久的东西。不过,不许再说你要减肥了。” 南宫秋微微叹了口气:“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只能靠我自己,可是我没有本事。” “你想要什么?”沈若寥问道,“在这个世上,女人想要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男人给的;你不该想着靠自己,你有向我要求的权利。” 南宫秋凄苦地说道:“我想要个孩子。若寥,你又能有什么办法?我嫁给你半年了,一点儿怀孕的影子都没有。我想我是真的不能生养。可是我好想要个孩子,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沈若寥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 然后,他轻轻说道:“秋儿,我现在就给你。” 第五十九章 毒发皇宫 第二天,早朝退后,朱允炆一反常态没去文渊阁,而是直接带着沈若寥回了乾清宫。 沈若寥早上起来就有些浑身不自在,头晕目眩,一个劲地恶心。好像到处都疼,说不上具体什么地方,总之从头到脚都闷痛。他坚持着挺过了整个早朝,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听清。进了乾清宫的殿门之后,朱允炆坐在宝座上问了他两句话,他都没有回答,只觉得脑子里一片雾气蒙蒙。 “你怎么了,你听见朕的话了吗?”朱允炆纳罕地望着他。 沈若寥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低声模模糊糊地说道: “对不起,陛下,您刚才说什么?” 朱允炆重复了一遍:“朕在问你,昨天晚上离开皇宫后,你去了哪里?” 沈若寥道:“哦……我回家了啊……” 朱允炆道:“朕怎么听说,有人在御春楼里看见你了呢?” 沈若寥用力摇了摇头;不是为了否认皇上的话,而是为了让自己醒醒神。他说道: “对,我先回的家,然后去了一趟御春楼。” 朱允炆无奈地望着他:“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朕还只是听锦衣卫说的。用不了多久,满朝文武就都会知道了,你想想那个时候大家会怎么议论你?若寥,你要想想你的形象,你好歹是正三品的指挥使,又是王府仪宾,娶的是郡主,你怎么能去青楼呢?” 沈若寥郁闷地叹了口气:“娶了一个郡主,还不是跟没娶老婆一样。” 想起昨天晚上的又一次失败经历他就觉得不堪回首,更加头痛欲裂,马上就要晕倒。 朱允炆当然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他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承安郡主到现在没有身孕?你们不是成亲才半年吗,你着什么急?就算是真着急,那你也不能去青楼啊,去那种地方你能解决什么问题?你完全可以再娶两个放在家里,堂堂正正的,谁也不会说你什么。” 沈若寥咕哝道:“皇上,不是您想的那么回事,我去那儿找人而已,什么也没做。” 他的声音很低很模糊,朱允炆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只是……”沈若寥努力想让自己把话说利落,说清楚,可是越是努力,就越发头晕脑涨,终于支持不住,就在天子面前一头摔倒下去。 朱允炆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只是呆呆坐在龙椅上,盯着地上的沈若寥。 那种疼痛——现在他已经想起来了,他明白了究竟怎么回事。万恶的何愉,该死的**香——姚表说过它还会再发作,他是神医,他说得没错,现在它果然卷土重来了。时隔一年半,他体内的**香第二次发作,一如上次一样,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和诱因。 沈若寥咬紧牙根,强忍住疼痛,却实在无奈每一块肌肉都瘫痪僵硬,使不上力气。他费劲地说道: “对不起,皇上……我实在是……今天有些……微恙……” 朱允炆起身离座,慌慌张张地走下来,在他面前蹲下来,惊慌地望着他。 “你怎么了?病成这样还说什么微恙?你应该一早就跟我请假的,为什么还硬撑着?快,快,山寿,快宣太医!——愣着干嘛?宣太医啊!” 建文皇帝因为将汉唐时期阉竖祸国的教训牢记心中,加之恪守朱元璋留下来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祖训,对宫中的宦官向来十分严厉,冷漠不近人情。文武百官都不怕这个菩萨心肠的年轻天子,马皇后和小太子虽然必须敬畏自己的家长和皇上,却也至少并不恐惧,远不像当年朱元璋的妃子和皇子们看到老皇帝一样。朱允炆对宫女们也比较宽厚。这个妇人心肠的天子唯独对宦官一向十分坚硬,是以皇宫里所有的宦官们都怕他。听到皇上生气的口吻,边上侍立的名叫山寿的内侍慌忙跑出了乾清宫。 正如上次一样,沈若寥的疼痛越发清醒而剧烈,这一次却不仅是腹内了,全身各处都如此。他咬牙忍住呻吟,却终于忍不住喷了一口鲜血出来,把个怯弱的朱允炆吓得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站不起来。两边的太监宫女都吓坏了,门口的御林军冲进来,把晕血的天子扶了起来,却呆呆望着地上自己的指挥使,一个个都束手无策。 朱允炆醒过神来,虚弱地说道:“快把他抬到朕床上去!” 沈若寥想要阻止,却连句话也说不出声来了,只能任由自己的手下们把自己抬进东暖阁,放到御榻上。自有明朝以来,恐怕除了徐达,再没有第二个人躺过天子的御榻了。而他跟徐达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山寿很快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太医,向天子叩首问安过后,便奉旨坐到御榻边,为沈若寥切脉。 他小心地切了半天,脸色不由渐渐变得苍白,然后近乎透明了。朱允炆见他神情慌张,出了一头大汗,更加着急,问道: “到底什么病?” 那太医左右为难,不敢开口。朱允炆等得不耐烦,喊道: “说话啊,到底什么病?” 那太医吓得立刻从御榻边滚到了地上,跪着磕头道: “万岁息怒,万岁恕罪……” “什么病你说啊?” “万岁,臣不知道……” “什么?!” 朱允炆一生中大概也没有几次暴跳如雷的时候。那太医头一次见到建文天子如此,吓破了胆,不停磕头道: “万岁息怒,卑职无能,万岁息怒,卑职愚蠢,卑职实在诊断不出沈大人究竟身染何疾,卑职知罪,请万岁开恩。” 朱允炆愣了一愣,低声道:“滚!” 那太医愣了一愣,立刻叩首谢恩,拔腿刚要开溜,朱允炆突然喝道: “站住!” 那太医站住了,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陛下还有何吩咐?” 朱允炆叹了口气:“你马上回去,立刻把戴原礼给朕请过来。” 那太医立刻遵旨跑了出去。沈若寥咬牙忍痛说道: “陛下,不用折腾的,我这病有病根,我自己心里清楚,就是华佗再世也没什么办法。还是别叫太医了,我歇歇就好。” 朱允炆不诺他,只是催促山寿再去宣戴原礼,把老人家搀过来。 良久,太医院使戴思恭走进乾清宫,虽然已经满头白发似雪,却依然精神矍铄,腿脚轻便,完全用不着山寿的扶持。朱允炆见了他就说: “原礼免礼了;马上给若寥看看,究竟是什么状况。” 戴思恭从容不迫地在御榻边坐下来,仔细地望了望沈若寥的病容,皱起了眉头,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少顷,他把手收回来,开始不停地捻自己雪白的长须,陷入了沉思。 朱允炆不敢惊动他,只好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然后,戴思恭站起身,对皇上说道: “陛下,看症状,似是中毒所致,只是这毒药下官以前从未见过,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物。下官无能,请陛下恕罪。” “中毒?”朱允炆吃了一惊,看向沈若寥。 如果他还有力气说话,他一定会为戴思恭叫好。然而此刻,他所有的精力都在和剧痛搏斗,只能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缄口不语。 朱允炆呆呆问道:“原礼可有良方?” 戴思恭道:“目前只有一个。” “快说!” 戴思恭道:“请陛下下令几个身边的侍卫,立刻将沈大人打昏。” “?!……”朱允炆目瞪口呆。 戴思恭平静地说道:“陛下勿怪;此毒下官闻所未闻,实无药可下;此毒发作剧痛攻心,沈大人此刻生不如死,与其让他这样在痛苦中遥遥无期地煎熬,不如立刻将他打昏,求得一时解脱。” 朱允炆惊骇地望着沈若寥,呆立半晌,终于有气无力地叹道: “好吧,朕知道了。爱卿可以退下了。” 戴思恭走后,朱允炆便在床边坐下来,关切地问道: “若寥,你现在怎样?要不朕马上派人送你回家?” 沈若寥努力摇了摇头。他不想让南宫秋再多操一份心。他攒了一些力气,轻声说道: “我没事,我歇一会儿,就能好了。您不用担心的。” 朱允炆守在床边望着他。沈若寥暗暗叫苦不迭;他希望皇上带着太监宫女都出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他还可以哼唧两声。现在他一声都不能出,死要面子活受罪,良久的折磨之后,终于实在扛不住,总算是晕了过去。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正如上次一样,一觉醒来,他就完全好了。再没有任何痛感,浑身清爽,脑筋灵活,耳聪目明。他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眼前是乾清宫的布置,吃了一惊,立刻跳下床来,局促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 当年徐达被朱元璋拉到昔日的吴王府中,强行灌醉,然后放到了朱元璋曾经睡过的床上。徐达一觉醒来,大惊失色,当即滚下地,在御榻前面长跪不起,连连口称罪该万死。朱元璋在屏风后面窥见,自然是十分欣喜,当即就把整个吴王府花园赐给了徐达,从此这座幽深奇秀的园林就成了魏国公府邸。 沈若寥想到这件事,不由得心里暗笑摇头。他完全可以学徐达的谦恭卑微,在自己躺过的御榻前面跪下来磕头认罪。这样皇上当然也会高兴,不过他决没有将乾清宫赏赐给沈若寥的道理。何况,沈若寥从来也不是徐达那样深谙为臣之道的一代名将。 他走出暖阁,朱允炆正在御座上批阅奏章,见他出来,立刻放下御笔,欣喜地问道: “你醒了?怎么就下地?感觉好些吗?” 沈若寥被天子如此关照,有些难为情地笑道: “我没事。我有没有错过什么事?” 朱允炆道:“今天没什么大事。朕还正准备差人去你家里,告诉郡主,你今晚不能回去了。” 沈若寥笑道:“那我就死定了;幸好我醒得及时。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家了。” 朱允炆道:“你回家吧,明天可以好好在家歇一天,不用来了。”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皇上,我能不能把明天的假换到中秋节?” 朱允炆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我明天照常来,后天也一样。就是到了八月十五中秋那天,因为是郡主的生日,我答应她要在家陪她一天……” 朱允炆善解人意地笑道:“当然可以;朕近来也确实累坏了你,连日不着家,才把你累病;朕早该给你两天假期让你在家歇歇了。” 沈若寥连说只是旧疾复发,与陛下无尤;谢过恩后,又道:“对了,皇上,明天我想借朝廷的人马办一件私事。” 朱允炆顿了一下。“私事?什么事呢?” 沈若寥道:“借一个使者,帮我把承安郡主的册宝送回北平,还给燕王。从此以后,郡主不再是郡主,我也不再是承安仪宾了,我们都只是皇上跟前最普通的人臣。” 朱允炆吃了一惊:“那怎么行?” “皇上,我不这么做的话,燕王跟我就会没完没了。你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昨儿晚上非要跑到御春楼去,明明知道这有损自己的形象,因为有个人在那儿等我,非要向我传达燕王的口信。我要是不跟燕王彻底划清界线,一刀两断的话,我真不知道以后还得再跑多少次御春楼,你说我怎么办?” 朱允炆迟疑地问道:“那……燕王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朝廷的动向,军队准备的情况。你放心,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不过恕我无礼,皇上,你别指望我会告诉你那个捎信的人是谁。我已经背叛了燕王,不能再背叛朋友。何况,我也想留着这么条线索,兴许以后他还能不时向我提供一些燕王的信息呢。” 朱允炆本来正想问那个信使的情况,听他这么一说只得作罢,应允道: “好吧;你拿主意就是了。” 第二天,朱允炆便在朝堂之上,向群臣宣布沈若寥与燕王断绝关系的决定,然后指派了信使,将承安郡主的册宝送还于北平燕王手中,事情如此大张旗鼓,一时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沈若寥不知道这件事在北平引起了多大轰动,给燕王造成了多大影响。但是显然南宫秋是深受冲击。连续几天她都闷闷不乐,反复说这样该让王爷和娘娘有多伤心,我们不该这样忘恩负义。甚至洪江也跑过来一次,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还是不是个北平人了。 沈若寥没有跟他们过多解释;他知道自己解释不清楚,即便能解释清楚,也不会有人听得懂,有人信他。 尤其是秋儿,念念不忘燕王和王妃对她的好;他必须只能让她接受现状。 他和她的婚姻现在已经陷入了一种极端尴尬的境地。刚娶她的时候他不敢和她洞房,因为想到了杨疑晴,还有自己的亲生母亲。渐渐他越发难以克制,一次次尝试着想要忘记杨疑晴,忘记一切过去,只是珍惜眼前人,从此可与深爱的秋儿再无隔膜,却每每没有开始就都已经失败。然后便是刚刚发生过的昨天晚上,他鼓起勇气再作尝试,秋儿也极其乖巧温柔,软绵绵瘫在他面前,懵懂而期待,任自己全身每一寸角落都在他的目光和指尖下暴露无遗,听凭他摆布。成亲七个多月来,他和她头一次走到了那一步,只要再走一步便可以水到渠成。倒霉的秋儿却在这个时候,冷不丁傻乎乎冒出一句: “你以前也这么对你那个族妹吗?”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他终究还是忘不了杨疑晴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怨恨的眼神,恨他欺骗了她,玩弄了她。好像一把刀猛地戳进心里;沈若寥惊慌失措地夺门而逃,逃到外面院子里,留下南宫秋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躺在床上,他只能在外面对着冷清的月亮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就在天子面前稀里哗啦地昏倒下去,也不知和头一夜究竟有没有关系。 本来是过去的阴影,现在仿佛恶果越来越严重,开始渐渐给他制造了新的阴影。见到秋儿,他就忍不住会在心底打个哆嗦。这日子要是再这么持续下去,只怕早晚要出事。 第六十章 中秋行歌 五天之后,七月二十五日壬辰,朱允炆终于宣布发兵讨伐造反燕王;先在奉天大殿举行拜将大典,亲自授予了长兴侯耿炳文以征虏大将军印,并大祭天地社稷神坛及太庙,当着太庙中列祖列宗的面,宣布削去燕王朱棣的藩封,将朱棣从宗族谱籍中除名,废为燕庶人。 正当朱允炆在太庙里举行告庙仪式的时候,突然一个身穿便服的年轻男子跑了进来,径直冲朱允炆跑了过去,吓了沈若寥一大跳,拦上去刚要抓他,那男子却高声叫了起来: “皇侄救我!” 众侍卫闻言都愣了一愣;沈若寥已经出手抓住了那人衣领,那人却突然两腿一软,朝着地上就跪了下去,一面还在叫道: “陛下救救臣谷王!” 朱允炆怔了一怔,走上前来,见果然是十九皇叔谷王朱橞,失声叫道: “十九皇叔!你怎么来了?” 沈若寥这才敢松手。谷王朱橞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足可以做他的四哥燕王朱棣的儿子。他趴在天子面前,诉苦道: “燕王四哥攻破了怀来,臣在宣府的日子也没法过了,实在呆不下去,只好偷偷摸摸跑回京师来,还生怕路上被四哥发现。皇上一定帮帮臣啊。” 朱允炆见谷王走投无路,跑来求自己,心里反而有一丝窃喜。至少,这说明还有一部分亲王是心向天子,反对燕王起兵的。他和善地说道: “十九皇叔快快请起!朕照顾不周,对燕庶人太过纵容,才会酿成今日之祸,连累十九皇叔受苦。十九皇叔若不介意,今后就请住在京师,与朕一起抗击燕庶人叛军。” 精明的朱橞立刻改口道:“陛下放心!臣肝脑涂地,誓死以报皇考遗德,陛下天恩,一定不遗余力打击燕庶人!” 告庙仪式结束后,由司礼监太监在大旗之下,面对所有在场的皇亲国戚,面对所有在场的文武群臣,面对所有不在场的各地藩王宗亲,面对所有不在场的朝廷命官,面对天下百姓,高声宣读了由方孝孺起草的讨逆诏书: “邦家不造,骨肉周亲屡谋僭逆。去年,周庶人橚僭为不轨,辞连燕、齐、湘三王。朕以亲故,止正橚罪。今年齐王榑谋逆,又与棣、柏同谋,柏伏罪**死,榑已废为庶人。朕以棣于亲最近,未忍穷治其事。今乃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是用简发大兵,往致厥罚。咨尔中外臣民军士,各怀忠守义,与国同心,扫兹逆氛,永安至治。”[1] 诏书宣布完毕,皇帝祭酒,献牲,然后誓师出征。 然而事实上,这全套过程只不过是个礼仪面子活,只是为了讨好上天和苍生百姓的同情与支持。大军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继续在准备各项军用物资的紧张阶段里慢慢前行着。 很快进入了八月,征虏大将军耿炳文终于带着一路三万人的中央军,离开京城应天,向北方战场赶去。八月十二日,大将军耿炳文会集了十三万大军,驻扎在真定,都指挥徐凯则屯兵三万于河间,都指挥潘忠、杨松屯兵两万于鄚州,另一万精锐骑兵作为大军的前锋部队,驻守在雄县。此时,江阴侯吴高、耿炳文的次子都督耿瓛、平安、都指挥盛庸这几路兵马还都尚未赶到。 连日来阴云密布,云层越来越厚,从中原大地一直蔓延到京畿地区,雷声阵阵,秋雨哗哗地下来。沈若寥在北平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秋天的雨下得如此之大;眼前的京城秋雨仿佛北平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样,然而却又连日持续不断,似乎要把北平一年的雨都在应天下光了。他真不知道南方的天空哪儿来的这么多水。 南宫秋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样阴郁沮丧;她天天盼望中秋,盼了一个月,眼见着八月十五马上就到了,天公却偏偏在此时与她作对。她做梦都念叨着和沈若寥一起坐着船到秦淮河上看月亮,现在这天气糟糕成这样,眼见这个美梦是泡了汤了。沈若寥安慰她说,不管天气如何,他一定会在家里陪她一整天。 然而,也许苍天真的是看她孤独等待了太久,祈求了太久,精诚之至,八月十五那天早上,南宫秋睁开眼睛,看见一缕秋日纯澄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整个屋子里暖融融、亮堂堂的。她欣喜地大叫了一声,冲到外面来,沈若寥正在练剑,秋风蓝晶晶的光芒在整个院子里闪电一般晃来晃去;头上还有一朵一朵的碎云,但是云彩是纯洁如玉的白色,天已经放晴了,湛蓝湛蓝的天空好高好高,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逍遥谷,那里也经常下雨,但是她真的不记得那里曾经有过阴天。 沈若寥停下剑,望着她天空一样晴朗灿烂的脸,欣慰地笑了,随口占道: “玄武风云正鏖兵,天神泪作雨霖铃。 “玉桂莫悲无晴苦,守得云开见月明。” 南宫秋抱住他,甜蜜地笑道:“我是玉桂啊。” “你是我的小月亮。” 南宫秋温顺地说道:“若寥,我听懂啦。今天终于雨过天晴了,战争也总有结束的时候,你不是无情的人,你不是无情的。” 沈若寥收回秋风,圈着她笑道: “宝宝,我们一起做月饼怎么样?我想了好久了。中午的时候,我带你出去吃,咱们去开元酒楼,尝尝井玉络推荐的清蒸鳜鱼。到了晚上,就拿上咱们做好的月饼,逛夫子庙去。” “什么时候回来呀?” 沈若寥想了想。“等你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把你抱回来。” 很快就到了晚上。天色暗下来,夜空晴朗,凉风习习。沈若寥带上烤好的香喷喷的月饼,带上南宫秋,骑马不紧不慢地在京城富丽的大街小巷中穿梭而过,悠闲而惬意地走到夫子庙来。 车水马龙,火树银花,人声鼎沸。如此繁华热闹的场面,似乎是诗词中的描写完全从纸上蹦跳出来,变得有形有色,生动可触。中秋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巨大的圆盘挂在天边,纯洁无瑕的光辉照在欢腾的京城上,似乎依旧是逍遥谷中望见的那一轮圆月的样子,安静,冷清,恬淡,俯视着下面一片喜庆的节日烟云,有些无动于衷。 沈若寥带着南宫秋上了一条小船,顺着秦淮河随意地漂流起来。河上船很多,官员和富户人家的大船,寻常百姓的小船,还有不计其数青楼的花船,不分尊卑先后都在河上摇着。两岸花灯聚簇,流光溢彩,旖旎而飘摇。临河的酒家、茶舍和青楼、馆驿都挂出了大片大片的红灯笼,一路欢歌笑语不绝于耳,还有岸上和花船里不断传来的玉管丝竹之声,整个秦淮河一带笼罩在完美的中秋气氛里。 南宫秋痴迷地睁大眼睛,深深陶醉在眼前见到的繁华夜景当中。沈若寥望见她眼中的爱慕与惆怅,心里微微一动,轻轻说道: “秋儿,我给你唱支歌吧。” 南宫秋愣了一下。“你也会唱歌?” 沈若寥笑道:“这天下哪儿有不会唱歌的人?” “可是,你从来都没唱过……” “男人家的,不是什么场合都能随随便便唱歌的。”他说道,“不过,现在,我突然很想唱。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南宫秋狡黠地笑道:“船夫呢?” 沈若寥笑道:“把他踢下去。” 南宫秋道:“可惜没有琴;不然我可以和你的歌声。” 沈若寥浅浅一笑:“我不需要琴,也可以唱到你心里。” 他难得有如此自信;南宫秋听了他的话,竟然羞涩地一笑,低下头去,腼腆地撒娇道: “相公……” 沈若寥坐到她身边,将南宫秋揽入自己怀中,在她耳边轻轻唱起来: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笛,一声吹裂。谁做冰壶浮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冷有愁无,应华发。玉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他的声音很低,因为精通音律,调子唱得精准无误,一些即兴的修饰也恰到好处,南宫秋望着明月,听他低低地吟唱,只觉得自己快要流泪。她喃喃说道: “这是辛稼轩的《满江红?中秋寄远》。你为什么选这么凄凉的一首?” 沈若寥浅浅笑道:“那,换一首最著名的,‘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南宫秋叹了口气:“中秋佳节,本来应该是幸福美满的,为什么偏有这么多忧伤,这么多爱恨离愁?就连东坡和稼轩这样的豪放词人,也在中秋之夜变得如此哀婉。” 沈若寥道:“稼轩有一首词,不是描写今夜,恰似描写今夜。你看看这秦淮河畔一路下来,桨声灯影,两岸繁花似锦;你是不是能想起那首词来?” 南宫秋轻轻吟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我喜欢他的下阕,”沈若寥在她耳畔温柔地说道。他将那耳熟能详的下阕词轻轻吟了出来,只是平平淡淡的音调,却仿佛如幽静的清唱: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时,船正好驶入了朱雀桥下。周围一片暗下来,将绚丽的灯光挡在了桥洞外面。沈若寥趁机俯下脸,在南宫秋清澈如月的眼睛上深深吻了下去。 灯光再一次亮了起来。沈若寥松开这个吻,忍俊不禁地望着南宫秋。她满脸都是通红的羞涩,在灯光照映下更加娇嫩可爱;明眸湿润,含情脉脉,纤美的睫毛不停地颤抖。他忍不住说道: “小月亮,我明天早上再请一次假,不去早朝了,今天晚上陪你玩个通宵。” 南宫秋甜蜜地偎在他怀里,目光在天地之间不停地游离,突然伤感起来,轻轻吟道: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沈若寥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傻丫头,月亮明明是这么圆满这么圆满,完美无缺的啊。” 南宫秋脱口吟道: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沈若寥笑了笑,仿佛回答她似的,吟道: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南宫秋温顺地靠在他的胸口,叹了口气。 “我相公是个大才子,文武双全的大才子呢。”她梦呓一样念叨着,“你知道这么多诗词文赋,我从来考不倒你。你会写诗,随手可就。没人比得过你的琴艺。你还会唱歌,唱得那么好听。” 沈若寥笑道:“傻丫头,这种时候,真应该把方先生叫来,——对了,最应该叫的是那个解学士。我要跟他们比的话,我立刻就该跳到秦淮河里自杀了。” “说不定能碰上呢,”南宫秋兴奋地嚷道,“他们应该也会出来赏月吧?” 她突然踌躇了一下,又躺回他的怀里,轻轻说道: “我不要;我只要这一晚上都和你一个人在一起,我不想任何人来打搅我们。若寥,我从来没有过过比这更美好的中秋节,从来没有比这更甜蜜的生日了。如果能天天都这样,那该有多好。” 她又开始忧伤了。沈若寥安慰道: “会有的,总会有一天,一切都会如愿,我们就能再无牵挂地过这种逍遥日子了。现在虽然不可能,但我至少还可以向你承诺,以后你的每一个生日,我都会让它像今天一样。” 南宫秋伤感地吟出今夜她的最后一首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批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沈若寥低下头,无比疼惜地贴了贴她的脸颊,凑到她的耳边,轻柔地说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1]《明史?本纪第四》 诗词引用: 辛弃疾《满江红?中秋寄远》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南宋民歌《月子弯弯照九州》 晏殊《中秋月》 皮日休《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 张九龄《望月怀远》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第六十一章 桃叶渡口 月亮很高很高了;整个夜空静谧如墨,那一团圣洁的光辉女神一般高高挂在苍穹中,高傲而冷漠地俯瞰下面的一切。 灯光月色中一叶轻舟驶过他们旁边;舟上人突然喊道: “沈大人!我们真是有缘啊。” 是柳庭冰,只有一个人。沈若寥惊奇地问道: “二少爷,你哥哥嫂嫂和妹妹都不出来玩的吗?” 柳庭冰吩咐船夫两条船并行,一面对沈若寥说道: “我们一起出来的,他们坐了另一条大点儿的船。我觉得一个人更自由,也有意思,所以单上了一条船。二位要尝尝我们柳府的月饼吗?” 他拿出一盒月饼递给他们。那月饼做得十分精致小巧,显然都是上等的精料。沈若寥取了一块,笑吟吟拿出自己的月饼来,说道: “这可是我们俩自己做的,虽然比不上您府上的手艺,不过您要不要赏脸尝尝?” 柳庭冰欣然接过一块来,一面叹道: “如此良辰美景,惜乎无佳人相伴。大人身边有夫人,庭冰可是孑然一人。要是云儿在就好了。” “还在想娇云娘呢?”沈若寥嘲笑道,“人家现在保准在井玉络的船上呢。” 又一条小船划过他们身边;船上一对男女听到他的话,突然大笑起来: “是船上还是床上啊?” 那船上不只有井玉络和娇云娘,竟然还有洪江,显然已经一个人难受了好久,见到沈若寥就像见了亲人一样,连连呼喊兄弟。然后,他便跳到了柳庭冰的船上,美其名曰让三条船保持平衡,躲开了那一对不停在打情骂俏的鸳鸯。 “有月饼啊,”井玉络见到沈若寥船上的月饼,不由分说伸手就抢,毫不客气地抢了几块过去,和娇云娘分享。南宫秋也拿起一块来,掰成两半,一半递给沈若寥。 另一条船上的两个男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仪的女人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分月饼,无论目光还是心思都没有一刻停在自己身上,自然无比惆怅。 柳庭冰不由自主长叹道:“秋风寂寞秦淮月,落花有意水无情。” 沈若寥听到他感慨,回头正对上洪江停留在南宫秋身上专注而忧郁的目光,心里微微一动,朗声说道: “对了,我和秋儿做的这些月饼,看上去都一样,但是其中有一块很特别。大家都来吃,看看谁能把它吃出来。” “有一块很特别?”南宫秋惊奇地问道。 沈若寥笑道:“对啊;不过从外面看是看不出来的,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来,只有吃到它的人才知道。” “你往里面放东西了?”南宫秋嚷嚷道,“放了什么,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沈若寥神秘地说道:“当然不能告诉你;大家都来吃月饼,谁吃出来了,就由谁把那件东西送给秋儿,算作给你的寿礼。你觉得怎么样?” “今天是夫人的生日吗?”柳庭冰和井玉络都颇感意外地问道。 洪江早就知道,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娇云娘咯咯笑道:“既然这样,那块月饼肯定吃到沈大人嘴里,没有悬念的事。” “怎么,难道各位都不愿意为秋儿祝寿了?”沈若寥反问道。 “怎么会,我巴不得有这个荣幸给夫人送寿礼呢,要不然让我多吃两块?”井玉络打趣道。 “我先来,”柳庭冰举起手中沈若寥给他的已经吃了一半的月饼,“这块里面反正是什么也没有。我是不是还能再吃两块?” 沈若寥道:“当然;这儿还这么多呢。” 井玉络搂着娇云娘,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道: “没有,没有,还要,还要……” 沈若寥看见洪江没有动,笑道:“洪江兄弟,你也吃啊,客气啥。” 洪江忧郁地一笑,拿过一块来,犹豫了一下,没有咬,却直接掰开来,看到里面只有纯粹的馅,有些郁闷,只好把它吃下去。 沈若寥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洪江;如果真的让这个对手吃到了寿礼,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生气。 眼见着月饼一块块下去,却始终没有人吃出任何东西来。沈若寥有些奇怪。洪江有些按捺不住了。其他人的脸上则是越来越期待的神情。很快,大家都已经撑圆了肚子,月饼只剩下了两块。柳庭冰打着饱嗝说道: “不行了,这两块你们吃吧,我实在吃不进去了。” 南宫秋眼巴巴地望着沈若寥: “我能吃一块吗?为什么不让我吃?如果我自己吃出来了怎么样?” “那多没劲啊,”井玉络说道,“夫人不能碰。” 沈若寥问道:“井兄你还能吃吗?我好像也撑得不行了。” 井玉络摇了摇头:“一共就两块了。我井玉络吃东西,不和云儿分享是不行的。如果两块都给了我们,那就没悬念了。如果我俩分一块,万一吃了出来,你说那该算谁的?是我还是云儿?” “那就只有洪江兄弟了,”沈若寥笑得有些不自然。他掩饰了一下,把盘子端到洪江面前。“你先拿吧;剩下那块是我的。” 洪江沉默地望着他,又看了看南宫秋,一时有些犹豫,没有决定好是不是该伸手。井玉络和娇云娘早知道洪江对南宫秋的心思,没有说话,只在边上旁观;柳庭冰此刻也看出了端倪,有些惊讶地望着二人。 这时,一只画舫顺着河水漂下来,离他们的三只小船越来越近。清幽动人的琴声从那遮蔽的竹帘中飘出来,宛如玉珠冰泉,哀婉幽怨,全然不似两岸酒家青楼与河上花船中飘出的阵阵笛箫声那般欢悦。六个人听到这琴声,一时有些发呆,好像周围的喧闹声都忽然间疏远模糊了,只有这伤感的琴声在悠长的秦淮河上,梧桐雨般颗颗坠落。 琴声突然停了下来;他们不由自主地回过头,那画舫已经驶到眼前,并不算大,装饰得十分古朴典雅,秀丽含蓄。透过四面低垂的竹帘,橘黄色的灯光柔美地在竹帘上投下了一个丫鬟的站影,边上还有一个女子恬静的坐影;一时间,六个人和三个船夫都没有出声,只是在发愣。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道: “老船哥,到哪里了?” 船夫答道:“到了桃叶渡了。” 那丫鬟的影子转了一个方向,对那坐着的女子低下头去。 “梁姑娘,到桃叶渡了。” 一个和琴声一样清幽动人的女子的嗓音轻柔地说道: “桃叶渡?” 画舫和三条小船一起慢悠悠地前行着。一串拨弦声,稍纵即逝,余音却在河面上荡漾了好久。 那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都说此处自古是暗流湍急处处险,似乎这水现在也挺平静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怅然若失地吟道: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六个人默默听着,心有凄然;那声音却没了下文,沉默下去。一时间河上竟然如此空洞冷清。柳庭冰忍不住开口接着吟道: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那画舫中的女子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 “胭脂,你去看看,外面是何俗客。” 灯影晃动。竹帘轻轻掀开了一角,一个年轻丫鬟探出头来,看见面前并行的三条船,有些惊讶。 柳庭冰站起来施礼道:“打扰小姐了;我们这边正好有位友人的夫人是今天中秋过生日,在此欢庆,如果打扰了小姐雅兴,十分抱歉。” 那画舫中端坐的女子听到,平静地说道: “原来如此;中秋佳节的寿辰,想是月仙下凡,过客皆当为贺。胭脂,你取一盘月饼送给几位客人,聊作寿礼吧。” 沈若寥忙道:“别别,小姐太客气了,我们素不相识,怎么能随便受别人礼物。何况——我们几个这一晚上月饼已经吃得太多,实在吃不下了,还请小姐别大动干戈,您的心意我和贱内都领了。” “是夫人过寿了,”那女子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官人也不用如此客气。月圆时节,当普天同庆,这一盘月饼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沈若寥灵机一动,说道:“既然如此,那也应该是我和贱内做东,请小姐您吃月饼才对。” 他把手中托盘端到那丫鬟面前。 “这里虽然只有两块,可是其中有一块,馅里包着一份小小的寿礼,如果有人把它吃出来,就请那人亲自将礼物送到寿星手中。小可冒犯,请小姐在两块中挑一块,剩下的一块就交给小可的一个朋友了。” 那女子想了想,说道:“这种送寿礼的主意,贱妾倒是头一回听说。想必是官人自己想出来的吧?您真是个有心人。二位若是如此看得起贱妾,贱妾就腆脸挑了这一块月饼吧。” 那丫鬟得到许可,便接过盘子,转身进了画舫,捧到主人面前。很快,她又把盘子捧了出来,里面只剩下唯一的一块了。 沈若寥接过盘子,回头望着洪江,没有说话。 洪江看了看他,也没有说话,拿起那最后一块月饼来,却等了片刻,等着画舫中的女子开口。 那女子却显然正在细细品尝着,一时没有任何动静。洪江等不下去,终于忍不住把月饼塞到嘴里,咬了一小口。 井玉络嘲笑起他来:“我说兄弟,就是闺阁少女吃月饼也决没有你这么吃法的,你打算吃到明年去?” 洪江面红耳赤,横下心来,咬了一大口,将整个月饼咬去了一半。 他失望了;里面除了一成不变的莲蓉,什么也没有。 他两口把那个月饼消灭得干干净净,然后,一言不发地望着南宫秋,等待画舫中的神秘女子亲自把礼物送出来。 沈若寥暗暗松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和其他人一样等着。大家都在等着那女子露面。 一个月饼其实很小;那女子却仿佛吃了很久很久。终于,那个平静轻柔的声音又透过竹帘飘了出来: “看来是另一块月饼胜利了;贱妾的这块里面,什么也没有。” 沈若寥闻言一怔。洪江不可思议地叫道:“没有?!” 六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觉得见了鬼了。 沈若寥突然顿悟到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井兄!井兄——赶快交出来吧。” 井玉络微微一愣,装傻道:“什么交出来?” 沈若寥笑道:“得了吧井兄,你早就吃出来了,还瞒着我们偷偷藏起来,打算送给娇云娘的是不是?你看你跟我们面前还装什么蒜啊,谁还不了解你是什么货色。” 井玉络惊奇地说道:“若寥,你就这么冤枉我?你也不看看你这月饼做得有多难吃?我喝多了非得装模作样多吃两块?” “好啊,你敢说秋儿做的月饼难吃?”沈若寥皱起眉头来,忍俊不禁:“少废话啦,要不要我打你一顿,你才肯承认啊?” 井玉络嘲笑道:“知道您大人的身手天下无敌,我井玉络不吃这套。有本事,你就放马过来,让明天满朝文武都议论说你沈大人在秦淮河把一个人打落了水,看看谁脸面上挂得住。” 沈若寥道:“还来劲了?跟你这种人动手,我掉价。不过,我倒是很想把你踢下去,然后,你身边那个娇美如云的大美人可就任我摆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紧紧搂着南宫秋,让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井玉络道:“老子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公开跟我叫板抢女人呢?——你不算,柳二少爷,咱俩那次那是闹着玩的。——我说云儿,沈大人的话你可听清楚了,我要是落了水,你可一定要守身如玉、坚贞不屈啊。” 娇云娘推了他一把,嗔笑道:“有沈大人在,谁还稀罕你啊。我现在就先把你推下去。” “唉哟,唉哟——”井玉络叫道:“好了好了,我输了;我连女人都输给了你,我还拼死命要这一对破耳珰干吗。” 他变戏法一般把手掌摊开来,掌心里躺着一对精巧的耳珰。他拿了一个给娇云娘,两个人会心地相视一笑,把南宫秋拽了过去,一边一个,把耳珰挂到寿星的耳垂上。 镶珠的凤坠在南宫秋耳下晃来晃去,将天地间所有的光亮都吸收进去,皎洁的月光,绚烂的灯光,河水的反光,还有每个人眼中闪烁的各自不同的光芒,都完美地融化在晶莹剔透的珠玉当中,不停向四面八方反射着,映得南宫秋两颊越发娇美,一双明眸和凤坠一样如仙如幻。沈若寥和洪江不由得看得呆了。柳庭冰忍不住赞叹道: “好美!月光美,灯光美,水光美,珠光美,看尽金陵烟华,比不上面前的这一个人美。” 娇云娘看了看那条画舫,轻轻一笑,说道:“看尽天下烟华,恐怕也没有第二个。” 她话中有话;然而其他五个人却什么也没有听出来。柳庭冰却在此时,也鬼使神差地向那画舫望了一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却正好看到,画舫侧壁的竹帘掀了起来,一个女子正在窗口悄无声息地望向他们,专注地看着围在他们中心的南宫秋。 这一瞬间,月亮突然钻进了薄薄的云朵里。天地间暗了下来,一阵清风吹过,树影婆娑,沙沙作响,似乎所有的灯光都暗淡下去,那画舫里柔和的橘黄色也黯然消退了,只剩下那张美若天仙的脸熠熠生辉。周围依然有热闹的歌舞乐声,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夜色下近在咫尺的秦淮河水汤汤流淌,墨黑如夜色一般的河水,静谧得就像天上的银河,星点波光粼粼闪闪,并不宽阔的银河另一侧,一个梦幻中的仙女正与他隔岸相望,除了她,他什么也看不见。 沈若寥注意到了柳庭冰失魂落魄的痴呆样子,有些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女子却在此时也注意到了柳庭冰惊艳的注视,立刻放下了帘子,把一切都遮住了。 沈若寥什么也没有看见,更加纳闷,抬起手来在柳庭冰眼前摇了摇,说道: “看什么呢?” 柳庭冰醒过神来,眼前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他叹了一口气,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盯着那画舫竹帘上的人影,摇了摇头,怅然若失地吟道: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沈若寥刚刚对南宫秋吟过这一句,此刻见柳庭冰迷惘地念出同样一句,不由微微愣了一愣。他顺着他的目光再度看去,只看到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画舫,和竹帘上静止的影子。 他似乎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对着那画舫高声说道: “邻船贵客,萍水相逢都是缘,如此良辰美景,又承蒙小姐吃了贱内做的一块月饼,不知小姐可否赏脸到船头来,大家对月共饮一杯?” 那画舫中的女子却淡淡地说道: “沈大人一番美意,贱妾实不敢当,只能心领了。水上飘零客,不分贵贱身。贱妾能有幸得到大人和夫人馈赠的月饼,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至于对月共饮,‘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徒增伤怀,又是何必。贱妾诚愿与几位贵人永结无情之情,互为陌路之交,相见而不相识,同路而不同归。这一杯清酒,请恕贱妾难以奉陪了。” 说完,她对船夫吩咐了一句,画舫提高了速度,很快赶到他们前面去,越走越远,渐渐没入了黑夜之中。 沈若寥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慰柳庭冰道: “一个清高的主,你只能等待缘分了。” “她是谁啊?”南宫秋问道。 沈若寥耸了耸肩。“不知道,也猜不出来。这女子说话说得很奇怪,让人听不出她到底什么身份。” “弹得一手好琴呢,”洪江叹道,“谈吐不俗,是个才女。” 娇云娘一直趴在井玉络耳边,悄声地说着什么。两个人都没有参与评论。 只有柳庭冰一个人,仍然痴痴地望着那画舫远去的方向,出神地凝望了好久。他轻轻地吟道: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念念娇云,几度凭栏处。不爱花开,偏爱花谢,痴情最苦。都去也,今夜玉枕落霜露。翠波荡漾,从此伊人归去。寻芳迹,奈何千山阻。恁此身化作,碧水相从,兰舟归路。更回首,何年再许桃叶渡?” 一见钟情就是如此的容易。沈若寥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南宫秋,突然想到,其实他和秋儿也是一见钟情——是这样的吧;还有父亲和母亲;甚至,洪江不也就是第一眼,就从此死活认定了秋儿么。 桃叶渡是秦淮河上自古有名的渡口,因大书法家王献之的爱妾桃叶而得名。桃叶渡处在河口地段,水急而深,翻船时有发生,桃叶每每驾舟过河与王献之相会,总是十分害怕。王献之于是总在渡口亲自接送桃叶,并特意为她写了数首《桃叶渡》,刚刚柳庭冰接那画舫女子的上下句便是其中的两句。从此桃叶驾舟过河,都要唱着爱人写给自己的歌,心里便不再害怕。而桃叶渡的名字也传扬开来,从此替换了渡口原来的名字南浦渡,流传至今。 也许从那时起,桃叶渡便和人的爱情,和人的命运紧紧相连,甚至有时似乎被文人们当成了一种象征和寄托。沈若寥看着柳庭冰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有些同情起来,轻轻拍了拍柳庭冰的肩膀。柳庭冰颓然低下头,黯然神伤地又吟了第三句《桃叶渡》: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这一句有些过于丧气了,完全扫了大家中秋佳节的兴。井玉络见势不妙,立刻发挥特长,肆无忌惮地胡说了两句,这才把气氛补救回来。 南宫秋问道:“柳二少爷刚才那首词是自己写的吧?” 洪江道:“一听就知道啊;除了首句是引了柳词《采莲令》,其它的都是柳二少爷的原创。” “柳二少爷的词,当然也是柳词了,”沈若寥笑道,“风格又如此相近。我说少爷,莫非你就是柳三变之后?” 柳庭冰脸红道:“沈大人抬举了;庭冰的水平,比起柳三变还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柳二少爷谦虚了,”井玉络笑道,“‘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说明柳词是极其平易近人的,通俗而不谄媚,正如你的这首,不但情深意切,连柳词的肝肠寸断都学到了家。难怪云儿总喜欢要你给她写词。” 柳庭冰听到第一次见面还对自己这个情敌嗤之以鼻的井玉络第二次见面竟然就夸上了自己,一时有些惊异,拿不准他是不是在说反话。 “以后我是没那福分喽,”娇云娘揶揄道,“你听听,刚刚还‘念念娇云,几度凭栏处呢’,转眼间就‘都去也,今夜玉枕落霜露’了,人家心里现在只有那个桃叶渡的‘伊人’了,要化作碧水跟随人家的兰舟去了。真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啊。” 柳庭冰尴尬而忧郁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他们玩到很晚很晚,每个人都十足尽兴了。南宫秋已经如沈若寥所愿地靠在他怀里睡着了。六个人这才上了岸。 井玉络把娇云娘就近送回了御春楼,然后和他们一起往家的方向走。柳庭冰很快就与他们道了别,拐上了三山街。剩下沈若寥一手拉着二流子,背上背着南宫秋,和洪江、井玉络两个人一起不慌不忙地走着。 明月朗朗;街巷里还亮着节日的灯,但是已经几乎没人了,一片黑魆魆的冷清。 井玉络开口道:“柳二少爷看上那画舫里的女人了,是吧?” 沈若寥叹道:“是啊,很明显。他大概是看到了她的脸,咱们谁都没看见,估计是个了不得的美人,要不然他也不至于一眨眼工夫就移情别恋,把你的娇云娘抛到脑后,‘都去也,今夜玉枕落霜露’了。” 井玉络道:“那是肯定的,他不移情别恋才怪。那女人,是个男人只要见一眼都会和他一样魂飞魂散的。” “怎么,你认得她?” 井玉络道:“我的确见过她;不过我和她不相识。” “她是谁?” 井玉络道:“刚开始我还真不知道那画舫里面就是她。说实在的,要不是云儿悄悄告诉我,我恐怕到现在也想不到。你们都想不到吧?那条船是御春楼的画舫。” 沈若寥和洪江双双吃了一惊。“御春楼?” 井玉络点了点头。“这样的夜晚,御春楼里所有没主的姑娘都在大花船上,像云儿这样的就和她们的包身客人在一起。但是那条画舫却只有一个人能坐,而且上面绝不挂写着青楼名字的红灯笼,因为里面的女人是不外卖的。” “御春楼的花魁娘娘,那个所谓的直隶境内第一大美人?” 井玉络道:“不是所谓的,她就是;而且我敢说她不仅是直隶境内,而且很有可能是全天下最美的人儿了。” “未必吧,所谓美丑,其实还不是萝卜白菜,环肥燕瘦;”沈若寥难以置信地笑了笑;他无论如何也要维护自己的生母天下第一美人的地位,说道,“你说是个男人见了她都会魂飞魂散,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还不是天天和你的云儿一起卿卿我我,巫山**。” 井玉络道:“那根本不是一回事,别把话说得就跟你不是个男人似的,看上一张脸,和看上一个人,你该知道那是什么区别。” “有的时候,大概也没什么区别,”沈若寥道,“要不然你说一见钟情是怎么回事?” “那叫缘分,苍天注定,”洪江郁闷地插嘴道。 井玉络道:“若寥,你见了梁如水,你就会明白,你就算有再刚强的意志,算你是铁石心肠,算你不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你也无法抗拒她那张脸。但是等你一个人冷静下来以后,你就会发现,这个美人在俘获所有男人的心的同时,也把所有的男人自然而然地拒于千里之外,因为她那张脸实在不能是凡人长的,没有一个人会有那胆量敢接近她,更别提碰她了。观音菩萨再美,对你来说也永远只能是个供座上的摆设,做不了你的红颜知己,更做不了你的妻子。” 沈若寥暗暗在心中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就有点儿类似娶了个观音菩萨在家里,绝对动不得。夜来香不是老早就跟他说过了吗?在他的新婚之夜,她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切。 他问道:“那么说,你打算把娇云娘赎出来,娶了她么?” 井玉络微微一愣:“没想过;应该不会吧。要是哪天,我们俩突然互相仇恨了,却已经成了夫妻,那不是糟糕透顶了。” “你爱过的人,若不是出了杀父杀母这样天大的仇,怎么会轻易就恨上呢。”沈若寥有些辛酸地幽幽说道。 井玉络哈哈大笑:“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知道什么爱啊恨啊的。我也不觉得我有多爱云儿,离了她我照样吃得香睡得酣,不过我总得有个女人在身边吧?我又瞧不上别人,所以就是她了。她也是一样,她也得需要有个男人养着她,宠着她,至于爱不爱的,看不见又摸不着,又不是十三四岁还没出阁的小姑娘,非得拿些诗词来哄着她。” 沈若寥无奈地笑道:“井兄一席话,可是把我骂得无地自容啊。对了,你刚才说,那个美人叫什么来着……夜凉如水?” “梁如水。” 沈若寥想了想。“我倒想见一见这个梁如水了,”他饶有兴趣地说道,“看看她究竟有没有天下第一美人的资格。你得帮我找个机会。” 井玉络道:“我能有什么门路?我现在在京城里混得绝对不如你。御春楼我每次只去娇云阁,其他的一概是‘取次花丛懒回顾’。你要想见梁如水,她不在御春楼里面,而在后院一间专门为她开辟的阁楼里。那阁楼名叫蓬莱阁,不过如果你一进御春楼张口就问蓬莱阁,你立刻就会被赶出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人家那可是大牌,光有钱还不行,你得动动脑子才能见得到。” 蓬莱阁,这个名字此刻用在这个梁如水身上反倒显得有些媚俗了。沈若寥轻轻说道: “我不想去见她,一个素昧平生的青楼女子,我跟她又没话说。我只是想看一看她的那张脸而已,我可不想让她见到我。所以我根本就不会问蓬莱阁,我想办法溜过去偷偷看一眼。” 井玉络道:“那你可小心;你别以为只有你打过这个主意,人家御春楼可不是吃斋的,已经好几个嫖客被当成是窃贼打断了腿,就是偷上一眼都不行。看看咱们天下无敌的沈秋风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那你是怎么见到她的?” “嘿,这你别管。” 洪江却在一旁低声说道: “你要去看梁如水,你不想想秋儿的感受?” 沈若寥微微一愣,南宫秋还在他背上呼呼睡得正香。 他说道:“我犯不上背叛一个观音菩萨,只为了去找另一个观音菩萨。我只是想看看,梁如水究竟是不是比我娘美。” 洪江和井玉络都吃了一惊。“那你还是别去了;想象中的东西,只怕你会大失所望。” 沈若寥随口说道:“那更好。”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娘亲说出口,他就陷入了沉郁之中。这一路,两个人再也无法从他嘴里套出一个字来。 **** 诗词古文引用: 王献之《桃叶渡》 王勃《滕王阁序》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李白《月下独酌》 元稹《离思》 第六十二章 景隆拜将 第二天,他很晚很晚才起床,赶到皇宫的时候已是下午,受到方孝孺一番严肃的批评,朱允炆倒觉得情有可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天之后,一封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到了京师;此时燕王起兵已有月余,朝廷讨逆大师也已经出征,进逼燕王;然而这一封最新的战报带给天子和群臣的消息较之先前没有丝毫改善,反而更加令人沮丧而震惊。 就在八月十五日壬子中秋当夜,朱棣亲率军队,乘着夜色偷偷渡过了白沟河,包围了驻扎着一万南军精锐骑兵的雄县,经过一整夜炮火连天、排山倒海的猛攻之后,终于攻破了城墙,又经过了残酷的巷战,最终占领了雄县。这一万精锐骑兵作为南军的先锋部队,极其骁勇善战,丝毫不比燕军逊色,无奈朱棣以八万大军压城,加上燕军是趁夜偷袭,一万精兵猝不及防,寡不敌众,本来就没有几分胜算,鏖战了一整夜之后,终于再也支持不住,除了少数一支人马突围出城,赶到别处去告急求援,一万精兵几乎全部英勇阵亡,剩下的不足百名重伤到不能自杀的战士则拒不投降,为朱棣悉数处死。整个雄县自然是一片汪洋血海,城外也是尸横遍野,燕军损失惨重。俗话说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然而让这样一支一万人的精锐之师全军覆没,燕军却付出了比朝廷军队还要高的代价,阵亡了将近一万五千人。然而问题的实质在于,这一仗是燕军与南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是朝廷整个伐燕战争的头役,结果雄县失守,一万先锋部队在燕军的铁骑下荡然无存,总之是以南军的失败告终。 这一失败却还不算完;那突围出去的一支骑兵赶到了都指挥潘忠和杨松驻守的鄚州告急求援。潘、杨二人接报大惊,八月十七日,留下一万兵力守城,率领剩下的一万兵从鄚州赶到雄县来救援,朱棣却在白沟河月漾桥设下伏兵,待一万南军过河后,伏发围击之,短短时间里这一万南军也遭到了灭顶之灾,全军覆没;潘、杨二人兵败被擒。燕军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鄚州城下,守城南军一看指挥被擒,一万兄弟已经死的死,降的降,明白固守无益,于是开城门投降,鄚州就这样陷落了。 燕军攻打雄县的第一炮,便这样震天撼地地拉开了靖难之役的序幕。朝中一片阴云密布,整个南军的士气也大受挫败。沈若寥只能安慰朱允炆,反王是因为趁夜偷袭才取得成功,而且又是在这样一个中秋佳节的夜晚,雄县守军肯定在欢度佳节,除了朱棣的人,谁也不会想到燕王竟然如此阴狠,会选择在这种时候下手。毕竟,不让敌军过节,等同于不让自己的战士过节,燕王向来爱兵如子,但是到了关键时候还真就狠得下来这份心,何况他为此付出了一万五千人阵亡的昂贵代价,以燕王的头脑,事先肯定不会没有意料到。这一次他以八万对一万,自然侥幸得手;但是很快,他就会发现耿炳文的十三万大军在前面等着他,到那个时候,看看他还能有多大的运气。 然而,历史证明,燕王朱棣真的是苍天的宠儿,而凡是与他作对,站到他反方的人,则没那么好命了。十二天之后,第二封战报连夜送到京师,又是败绩。这一回,却是大将军耿炳文的败绩。 耿炳文将十三万大军分成两个阵营,一个在滹沱河南岸,一个在北岸,以互为声援,燕军南击则北营可援,北击则南营可援。结果,大将军身边一个名叫张保的部校却暗中投降了燕王,将耿炳文的部署告诉给了朱棣。朱棣于是以张保为间,让张保回到南军中大肆宣扬“燕兵已下雄县、鄚州,兵力八万,旦夕且至,今大将军分兵若此,吾属危矣”。耿炳文此时也收到了雄县、鄚州陷落的战报,营中又是人心惶惶,于是决定两营合为一营,以防燕军各个击破,下令南营北渡。此举正中朱棣下怀;就在浩浩荡荡的南营大军正在渡河的时候,朱棣突然率八万燕军疾扑而至,半渡而击,焉有不胜?耿炳文急召北营援击,双方大战于滹沱河北,一直战到黄昏,结果燕军大胜,南军大败,三万战士葬身疆场,耿炳文的左右副将驸马都尉李坚、都督宁忠被燕军俘虏,老将都督顾成也被生擒。燕军损失两万人,但是没有一个重要将领被俘。南军却损失了三员高级将领,其中驸马李坚因为伤势过重,不久便从燕营传来消息说,李坚不幸不治而亡。 朝廷哗然,皇室宗族更是愤慨到了极点。丢了驸马的大名公主又哭又闹,带领几乎所有皇亲国戚在天子面前声言必须严厉惩罚耿炳文败军之罪。朱允炆自然更加恼火;朝廷大军首战惨败,一万先锋部队丧失殆尽;而大将军亲自指挥的二战又是惨败,这一回把两个副将都送了进去,更不用说驸马李坚丧命,一下子将天子的威严和脸面都丢尽了。 这个时候,又传来了保定守军投降燕军的消息,让天子和朝臣头顶又挨了一记重锤。 于是,尽管耿炳文兵败之后便固守真定,充分发挥了他守城将军的特长,让燕王朱棣损失了不计其数的燕军精壮战士两天两夜不停歇地轮番进攻,仍然牢牢把守着真定的城墙和大门,没有给燕军丝毫可乘之机,最终迫使朱棣下令退兵,这一功绩却被天子和群臣所忽视不见。所有人都只是惊恐地看到一场大败让一个驸马丧命,两个副帅被擒,燕王的军队攻克了雄县,占领了鄚州,已经到了滹沱河,包围了真定,眼见着越来越南,一步步向黄河,向大江,甚至向京师,越打越近了。 所以,徐辉祖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能说动天子和群臣有丝毫的回心转意。朱允炆震怒之中,决定撤换大将军,把耿炳文召回来,另择人选。当然,沈若寥也留心到,徐辉祖的四弟左都督徐增寿对此事极为热心,坚决站在朝臣和众多皇亲国戚一边,强烈支持天子撤换大将军,完全和他的大哥魏国公站在了两个立场上。 朱允炆退入乾清宫,在御榻上坐下来,禁不住又长吁短叹起来,问沈若寥道: “你看看,堂堂大将军,上来就连吃了三个大败仗,这样的人徒有虚名,怎么能让他统兵呢?你还劝朕不要换他,朕怎么能不换?” 沈若寥忧心忡忡说道:“陛下,我还是那一句话: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后果难料。大军现在已经人心惶惶,如果再撤换主将,弄不好会有大乱。” 朱允炆道:“让耿炳文再继续呆下去,那才真要出大乱子呢。朕不能太纵容他了,一定要严惩以示警戒。朕意已决;你现在还是帮朕想想,换谁去接替耿炳文吧。” 沈若寥道:“陛下,先前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如果长兴侯不在的话,当由魏国公率师,魏国公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朱允炆沉默良久,轻轻叹道:“朕当然记得,只不过——朕现在觉得,魏国公的话其实也远没有那么可信。是他亲自向朕保举耿炳文出征的,结果你看看现在一塌糊涂的样子;他居然还劝朕胜负乃兵家常事,照这样常下去,再打两仗就不可收拾了,朕就只能在燕庶人面前引颈就戮了。推荐这种庸才给朕,他自己还能有多少才能可言?朕一开始就该让他写个军令状下来,看看现在他还会不会这么嘴硬。”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臣子自然也就无话可说。沈若寥只好耸耸肩膀,无奈地说道: “那我就实在不知道还能有谁堪当大将军了。” 朱允炆问道:“什么时候,你能愿意出征呢?” 天子问这问题已不是第一次,而且也不是第二次第三次了。沈若寥苦笑道: “皇上,我都说了几回了,我这人跟人单挑还凑合,上战场我可从来没干过,那不是一回事。” “朕知道;朕也不打算上来就让你统兵挂帅。”朱允炆道,“不过你这么好身手,整天呆在朕身边,在永远不会出事的皇宫里,实在是可惜。如果你能上战场,朕敢肯定你能以一敌万呢。你立下战功,朕肯定给你封侯封伯,世代可以封妻荫子。” 沈若寥笑道:“再说吧;我还没想好。就算我真要去,我也决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 他也开始有些犹豫了;毕竟,燕王的进展实在有些太过神速了,他想按兵不动都不行。假如他一直这么任其发展下去,很快燕王打过了大江,夺得了皇位,他怎么办?他的一切努力,一切心血,岂不都是白费力气,付之东流了。 但是,一旦到了战场上,面对燕王,他真的能够狠下心来吗?送回郡主的册宝固然容易,毕竟他身在应天,见不到燕王。但是战场上他一定能够见到,甚至是面对面近在咫尺。 何况,他从来没打过仗,他自身这点儿赖以生存的武功在大部分时间需要依靠计谋的战场上又能发挥多大作用,他能有多大本事阻止燕军南侵?他毕竟不是父亲。 更何况,战场就意味着长年累月,九死一生。难道他把秋儿一个人扔在家里提心吊胆,自己一去几年不归,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她了。 沈若寥犹豫不决,却始终未向南宫秋透露半个字,怕她担心。 朝廷这一次选将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耽搁太久。太常寺卿黄子澄提议由曹国公李景隆挂帅出征,朱允炆没有过多考虑就批准了他的建言,显然是十分赞同这个人选。 曹国公李景隆是歧阳王李文忠的长子。李文忠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外甥,随同太祖征战南北,开创大明江山社稷,战功炫赫,备受朱元璋亲信;后来壮年而逝,死时才四十六岁。朱元璋还曾经怀疑医官下毒,将主治医官淮安侯华中贬黜到建昌,其余所有医官并妻子皆斩,然后亲制祭文悼念他深为宠爱的外甥,追封歧阳王,谥武靖,配享太庙,列像功臣庙,位皆第三。 李景隆字九江,和其父李文忠一样,长得高大威猛,眉目疏秀,英俊挺拔,而且风度翩翩,进退知礼,举止都雅,深受朱元璋喜爱,多次让他外出练兵,进封其为左军都督府大都督,后来又封他做太子太傅。建文皇帝即位后,委派给李景隆一项特殊的任务,即以去河南练兵之名带军队进驻开封,突然之间包围周王府,将周王逮捕至京师。这件事李景隆干得相当漂亮,或者是周王笨到了家,所以有了后来的结果。朱允炆从此对李景隆更是信任有加,因而听到黄子澄的提议时,很快就同意了,也不再过问徐辉祖的意见。 八月三十日丁卯,朱允炆拜李景隆为征虏大将军,取代已经被圣旨召回京师来的耿炳文,率师出征。天子对这个新任大将军恩信有加,殊荣远隆于耿炳文,赐予李景隆通天犀带,甚至亲自为大将军推车,在江边给他饯行,并对他说: “从此之战,将军一切便宜从事。” 全部过程沈若寥都寸步不离跟在天子边上,看得真真切切,心中感慨万千。他不知道李景隆和徐辉祖相比究竟孰高孰下,他只知道这个大将军看上去确实仪表堂堂,然而似乎有些心高气傲,远不如魏国公沉稳含蓄。当然,如果李景隆有蓝玉一般的将才,那此人和蓝玉一样骄傲自负,甚至飞扬跋扈也倒未尝不可,他只能和天子以及众朝臣一样翘首以待。但是沈若寥不知道此时此刻,从真定退回北平休整的燕王朱棣早已在朝廷内部安插了新的眼线,并且已经接到了新眼线送回的密报,得知天子以李景隆替换耿炳文之后,大喜过望地说道:“李九江,纨绮少年耳,易与也。” 他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这个李景隆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当然,他更不知道自己终究会不会有一天离开秋儿,走上战场。他不知道的远比他知道的多得多。 不过,有些事情却很快就明晰了答案,快得让他毫无思想准备,让他难以接受,让他心智慌乱失迷,因此也让他从此之后到死都在回想,也想不清楚自己这一个以及其后的一连串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第六十三章 不速之客 李景隆从京师出发后,先到了德州,便在德州停留下来,然后开始飞檄各都司调兵。先前的三十万大军一直没能凑齐,到耿炳文败退时才有十三万人,在实力强大的叛军面前不堪一击,这如何能行;于是李大将军下令调兵合军五十万,以强大的兵力压境北平向燕王宣战。 一声令下,一纸飞檄自然容易得很,然而要五十万大军速速集合却不是过家家。于是李景隆到了德州之后,一时间就没了下文。 而李景隆接过大将军印宝,率师出征的第二天,接到调兵令却迟迟按兵不动的辽东兵终于有了动静:江阴侯吴高和都督耿瓛、辽东总兵杨文一起率领大军包围了先前投降燕王的永平。永平囤积着燕军大量的粮草辎重装备,因此朝廷闻讯人人欢悦,认为这是一招奇兵,一步好棋。 建文天子借着这个机会,诏令坐藩广宁的辽王朱植和坐藩大宁的宁王朱权回京师,理由是避免他们罹兵祸。朱允炆认为谷王朱橞带了个好头,希望更多的亲王加入到这一阵营中来,和自己统一战线。而实际上,他的真正用意是阻隔这两个亲王和燕王联手的可能,因为朱植、朱权和朱棣一样,藩封均在北部边疆军事要塞,手中握有重兵,而且都曾多次出塞习战事,屡树军功。而宁王朱权尤以善谋著称,又是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大宁都司辖内还有骁勇异常的朵颜三卫蒙古铁骑。一旦他们和燕王联手,叛军的实力就太可怕了。 朱允炆得到的回应半热半冷。辽王朱植很是听话,半个月之后便带着王妃世子举家乘舟从海上回到了京师。朱允炆为了慰劳他,将他的藩属改封到了富饶的荆州。而宁王朱权却对天子侄儿的圣旨置之不理,朱允炆只得下令削去他的三护卫亲军。 就在辽东兵进驻山海关,围困永平的战报传至京师的那一天晚上,沈若寥终于如愿以偿通过徐辉祖弄到了一张细节详实的东部疆域图,铺满了整张床榻,专心致志地趴在上面研究了两个时辰,似乎掉了进去。 南宫秋等了很久,连打几个哈欠,不见他有收工的意思,终于按捺不住,走到床边,扯了扯他的衣服,噘着嘴嘟囔道: “我要睡觉……” “‘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沈若寥随口答道。然后他反应过来,抬起头望着她,难为情地一笑:“对不起,我忘了,已经很晚了。” 南宫秋一屁股在床上坐下去,接着一头倒下去。沈若寥慌忙抓起她来,把那张地图小心翼翼从她身下撤出来,一面说道: “祖奶奶,你可不能躺在大明的江山社稷上啊,你让全国百姓扛着你一个人睡大觉?” 他看着南宫秋睡着,便把地图铺到地上,在地面上趴下来,继续研究。 南宫秋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突然醒了过来。屋里灯还亮着,她有些奇怪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沈若寥趴在地上那张大地图上,仍然是那幅聚精会神的样子,竟然就不觉得困。他身边四散摊开的都是书本,不时翻阅一下。她走过去,在他边上蹲下来,翻了翻书名,《春秋左氏传》、《孙子兵法》、《太公六韬》,还有《山海经》。 “你要当大将军啦?”她好奇地问道。 沈若寥坐起身来。“你怎么醒了?我吵了你了?”他歉意地问道。 南宫秋摇摇头。“好像睡饱了,而且你又不在身边。”她说道,“你往这张地图上标这些小红圈圈是什么意思啊?你要去打仗了?” 沈若寥看了看地图上自己做的密密麻麻的标志。 “如果我要去,你会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南宫秋摇头道,“你一要打燕王,二不能回家了,三还有危险,我怎么愿意?” 沈若寥笑吟吟道:“呵呵,好,小月亮不让我去,那我就不去,在家里平平安安地陪你。” 他把地上的书本和地图整整齐齐地收起来,一面说道: “这么大个江山,一百个晚上也看不全呢。先休息喽。” 南宫秋却抓着他:“我想吃东西;饿了。” 沈若寥忍俊不禁:“这也要跟我说?你不会让我下厨给你做吧?” 她没有说话,眼巴巴地望着他。沈若寥无奈地笑道:“好吧,我下厨。” 他下了两碗面条,和她一起坐到堂屋台阶上,一面香喷喷地吃面,一面抬头数着天上的星星。紫微星并不很亮,却十分显眼,沉稳而坚定地钉在高高的正北方,一眨不眨;漫天群星皆向其心,将紫微星重阵包围,每一颗都在不安地跳动闪耀着。 吃过夜宵,南宫秋似乎反而困意全消,眼睛亮晶晶的。沈若寥望着她,突然想再进行一次尝试;自从中秋生日以后,秋儿一直很温柔很体贴,没有再说让他难受的话,也不曾哭过,天天都是很高兴的。他先前没有想到,给她过一个生日能带给她这样巨大的满足感,不由暗暗心疼。毕竟,她还不是一个观音菩萨,她还是个需要人宠爱的孩子,对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充满渴望,而不是菩萨的无动于衷。但是从孩子到一个成熟女人只有一步之遥,她只需要懂一件事,他和她只需要突破这最后的一层隔膜,一层如此纤薄而脆弱的,窗纸。捅破了这层窗纸,她就是他的完美妻子了。 他关上门,把她抱到床上,打定了主意今天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成功,不然他这个男人也太失败了。他轻柔地吻她,南宫秋已经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想像以前一样,脱掉自己的衣服,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淘气地坐起来,抓着他的手,说道: “不行不行,这回先脱你的,不然太不公平啦。” 他略带吓唬地说道:“嘘!你在我的床上,就应该听我摆布,哪儿有反过来要求我的道理。老老实实躺下,不许动。” “什么你的床嘛,难道不是我的床……”南宫秋不满地说道。 沈若寥把她按倒下来,却伸手不由分说封了她的穴道。南宫秋吃了一惊,想要问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挣扎了一下,马上发现全身一动也动不了,只能在意志里拼命地徒劳挣扎。 沈若寥看见她眼里的惊恐慌乱,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委屈你了;谁叫上一次你乱讲话的呢。为了防止你这次再度败兴,我只好出此下策。不过,你别害怕,我什么时候会忍心伤害你一根毫毛,我的小月亮?” 南宫秋狐疑地望着他,只能望着。 沈若寥道:“稍作忍耐片刻;我会给你解开的。” 等到他彻底占有她的那一刻,再把她解开——他会让她明白什么叫做鱼水之欢。 而这一次,她被点了穴,再不可能泼他一头冷水了。 他轻轻地吻她,一面轻柔地把她的每一件衣服小心翼翼地褪下来,生怕划伤她水嫩的肌肤。 对于南宫秋来说,有了上一次的经历,她虽然依旧不明白,却也开始感觉到一丝懵懂,让她不由自主地瘫软和兴奋。沈若寥看到她腮上一阵一阵烧起来的霞晕,柔情漉漉的眼睛。他紧紧拥着她,不停地亲吻抚摸她细滑的肩头和胸口,还有那可爱的小蛮腰,每一条曲线都如此完美,他舍不得有分毫瞬间离开她的肌肤。他低下头去,去解自己的襟扣。 那扣子从来没这么紧过;真是奇怪,好像成心和他作对,他越是着急,越解不开。他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放弃了上衣,去解腰带。 就在此时,一丝异动闯入他的耳鼓,触动了他敏锐的听觉。他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这种时候,他的神志都已经有些含混不清了的时候,他却依然可以感知到最细微的动静,从而变得警惕起来;也许,武功早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本能,并且凌驾于其他一切本能之上。 秋风也是;沈若寥抓起秋风,跳下地来,箭一般冲破房门,瞬间秋风凌厉的寒刃就定定架在了门外一个高个汉子的颈上。 然后,他呆呆立了半晌,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浓眉大眼的男子,对方手里依旧握着长剑,秋风却缓缓离开了对方脖颈,垂了下来。 沈若寥见了鬼一样,难以置信地轻轻问道: “大哥?!” 第六十四章 反目成仇 周向望着他,却没有丝毫的惊讶和激动,冷冰冰地说道: “原来,你还记得我这个大哥。” 沈若寥收回秋风,一把抓住周向,惊喜地问道: “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你怎么跑到京城来了?其他人呢,凡生怎么样了?清儿呢?” 周向道:“好像还差一个人呢吧?”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有些难堪。他说道:“当然,还有晴儿,她还好吧?” “你觉得呢,她能好得了吗?”周向叹道,“其他人倒都还好。山寨里的日子,一天一天也就是那么过,没什么好可言,也不比你走的时候更差。你不用挂念了,没什么值得让你挂念的,也没什么指望让你挂念着。” 沈若寥道:“大哥,我知道我一直没回去看看,你们心里肯定很怨我。说实话,我想过很多次,我也很想你们,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见到那个人那张脸。更何况他现在成了寨主。” 周向道:“你完全可以回来推翻他,为真水寨清理门户,同时也还你自己一个清白,更可以报了族长和你父亲的仇。” 沈若寥道:“当然;可是然后呢?” “然后?”周向微微一愣,“然后当然是——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的日子了。” “这不可能,”沈若寥道,“大哥,这是一厢情愿。大伯已经没了,秋千也没了,大家已经都变了,我们还怎么回到以前的日子?我杀了三叔,大家毫无问题会选你做族长。然后呢,我们继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闭门在山中,一生这样开始,也这样终结,没有任何成就,说实在的,这样生存的我对这世间没有任何意义,也许还不如一只小蚂蚁。我不甘心,就和三叔一样不甘心。” 周向惊骇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四弟,这是你说的话吗?你怎么能跟那个奸人有完全一样的想法?你出来还不到四年时间,你怎么就彻底变了一个人?” “我变了吗?”沈若寥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你觉得是,那就算是吧,反正我也早已经忘了十七岁以前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什么性格,在哪儿生活,有过什么样的日子了。” “但是你起码应该记得真水寨的门训和门规!族人不可以入朝为官,涉入朝政军事,特别是不能参与宫廷政治,参与战争。四弟,你忘了吗?曾经你可以倒背如流的啊。” 沈若寥平静地说道:“大哥,我爹都曾在当年群雄逐鹿天下的风口浪尖中弄潮,更何况我现在已经不是真水寨的人了。一辈子呆在与世无争的夜夭山里,我也许可以活得自由自在,无疾而终,但是说得难听点儿,作为一个人来说,那样活一辈子就叫做白活。‘真水无香’,但是无香并不等于无为无用。‘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才是大伯真正教给我的东西。相比起‘不争’来说,‘利万物’才是首要的。所以现在,我才觉得自己活得有动力,行走在天空下,大地上,众生当中,无论看哪一个方向,我都不惭愧。” “我惭愧!”周向喊道,“四弟,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真为你感到惭愧,为真水寨感到惭愧!你知不知道你曾经是整个真水寨的骄傲?你现在这样一门心思当官,把真水寨抛到脑后忘得干干净净,任凭他被一个小人一步步毁灭掉。你跟何愉有什么区别?” 沈若寥失望地望着他,冷漠地说道:“大哥,你千里迢迢从燕山跑到京城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我们兄弟三年多没见,你连个拥抱也不肯给我,只是不停地讨伐我。我生在真水寨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出来也不是,但是苍天给了我这个机会,现在我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人各有志,你还是不要再强迫我了吧。” “我真不知道族长大伯的在天之灵听到你这番话会怎么想,”周向愤怒地说道,“好吧,你有你的高远志向,我们这些庸人自然不能理解,也没有资格来强迫你,你爱干什么干什么,随你的便吧。不过,你以后也不要再回来了,既然你已经不是真水寨的人,真水寨也不愿意攀你这样的高枝。从此你也不用再想着我们了,就只当我们不存在好了。” 说完,他足尖点地,跃上房顶,离开了。 沈若寥一动不动地在院子里站着,刚刚在南宫秋身上他还热血沸腾,现在却浑身冰冷。和大哥久别重逢的惊喜只是如此短暂的一个瞬间,转眼就变成了仇人一般剑拔弩张,这到底是谁的错?他真的错了吗? 我后悔吗?我后悔吗? 他反复问着自己。 然后,他回答道,我不后悔,我依然坚持自己的选择,并且为此自豪。 但是,我真的很伤心,很痛心。 也许此刻,大哥的心里也是一样愤怒和疼痛,一如当年他遭到何愉的陷害时,同样的感受。 如果当年的自己,面对现在的自己,是不是也会说出和大哥一样的话来? 只因为一个自己的选择,一条不同的道路,难道曾经的兄弟就要反目成仇了吗? 他正在伤心,突然周向又回来了,跳进了院子,冷冷站到他面前。 “我忘了,我来这儿找你的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刚才那些话。”他说道,“我们所有的人现在都可以和你断绝关系,你都可以忘掉。但是有一个人不可以,你必须对晴儿妹妹负责。”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惊,整颗心就高高提了起来。 “负责?”他轻轻问道,“对啊,负责,我应该负责。可是我该怎么做?” 周向道:“晴儿现在就在应天,我带她一块儿过来了。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见她,把她接回你家里,和她完婚。” 沈若寥脱口说道:“这不可能!我的妻子还在床上等着我,你让我大半夜的撇下她,跟着你去见另一个女人,还把她娶回家?这绝对不可能。” 周向并没有立刻发怒,而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他开了口,冷冷笑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就在你出来见我之前,你在屋子里干些什么勾当?我两天前就到了应天,听到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谈论你是天子身边最得宠的近臣,还四处传扬你和你的沈夫人多么多么无比恩爱,羡煞鸳鸯——你的心里,早已经没有曾经的晴儿了吧?” 沈若寥知道南宫秋躺在屋里,外面的对话肯定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不光秋儿,侍女豆儿和车夫虎生也一样。说不定,还有某个潜藏在墙下的武艺高强的锦衣卫,摒着呼吸听他沈家院子里夜半的动静。明天,天子就会知道,满朝文武就会知道,整个京城街头巷尾都会知道。 他轻轻问道:“你不会是燕王派来折腾我的吧?” 周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立刻怒从心起: “你以为我是你啊?且别说我根本不会介入皇室宗亲的事,我就是真的介入,我从一开始效忠谁,我就会一贯而终,绝无二心,可不像有些人,摇摆不定,利欲熏心,所以才会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有了今日的荣华富贵。难怪,我对你是要求太高了,连自己的主子都会背叛,更何况自己的妻子呢。” 沈若寥轻轻说道:“大哥,到现在你应该已经发现了,你对我了解又有多少?其实你完全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你不就是想让我去迎娶晴儿吗?我跟你明明白白地说了,现在我再说一遍,我决不会的。我和晴儿已经没有未来了。你还是让她找一个好人家吧,我对不起她,我也配不上她。” 周向冷笑道:“说得多好听啊。找一个好人家?你已经破了她的身,她现在还能嫁得出去吗?你一句话,你们就没有未来了,可是当初你怎么只对她说海枯石烂、至死不渝呢?你可真不愧是沈二叔的儿子,他对付女人的手段,你不用学就已经全都会了。” 沈若寥心里仿佛猛地扎进一根刺,他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望着曾经最宠爱自己的大哥;那张脸上现在已经完全只剩下鄙夷和仇恨了。曾经有一次他也见过这张脸上有这样的神情,这样的怒火从那双正直果断的眼睛里喷出,毫不留情地射向他,要将他吞没,烧成灰烬。 他酸楚地说道:“大哥,你这句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公平,而且毫无道理。我爹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每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半个字,一直都是用谎言欺骗我,让我蒙在鼓里,沉浸在对自己的父亲完美无缺近乎神人的幻想里,你们是不是还觉得自己都挺英明,挺仁慈的?等到我孤零零一个人面对我爹肮脏的过去,让我看到他的真面目,让我替他承受他应该得到的惩罚,他所给我的只是一个从生下来起就洗刷不掉的耻辱和罪孽,一生一世的厄运和恶名,那个时候你们又都到哪儿去了?躲到一旁安心过你们的日子,良心没有任何谴责。大哥,你不要忘了,我是背着什么样的恶名逃出真水寨的,我根本没有动过伤害大伯的念头,为什么我要承担这个十恶不赦的罪名?我本来可以不至于如此,只要当时你相信我,你和我一起对抗三叔,直到查明真相;可是你没有,你选择去相信他。就连晴儿也相信他的鬼话。当时他对我严刑拷打,他把我的腿打断,你们不是都觉得我咎由自取,甚至死有余辜吗?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他吐出心底深埋了三年半的苦水,却不知道,同样的苦水也在大哥心底深埋了同样长的时间。周向听他提到过去,想起自己一时酿成的大错,一颗心也痛悔得战栗不已。他压抑不住呻吟了一声,蹲下身来,抱住了自己的头,沉默地蹲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放下了手臂,抬头看着沈若寥,不再用刚才那种伐罪的语气,而是长叹一声,痛苦地说道: “四弟,我原以为你不怪我,现在看来,是我自己太卑鄙了,我是那般愚蠢而轻信,我犯下如此的错误,怎么可能得到你的原谅?你完全应该恨我,可是你很宽厚,见到我还觉得高兴,还想拥抱我,你完全应该上来就一剑杀了我。” 沈若寥已经倾吐完,听到大哥向自己忏悔,顿时心软起来。他在台阶上坐下来,轻柔地说道: “大哥,我决没有恨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很多事情到了今天这种状况,我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我的过去也会犯错误,我对晴儿犯了错误,现在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我还怎么去对她的命运负责?现有的事实已经无法再改变了。” 周向道:“四弟,我是对你犯了罪,你应该恨我,可是你不该恨晴儿,毕竟她当时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换作是你自己,你也会一样失去理智的。你不应该恨她,她的一辈子都给了你,你现在让她怎么办?” 沈若寥叹道:“难道现在,她对我的怨恨已经消除了吗。” 周向道:“那种欺骗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瞒得了晴儿一个,瞒不了真水寨的其他人。你离开的第二天,她就已经知道真相了。她大病一场,足足哭了三个月,不停地说自己有罪,直到把眼泪都哭干,再也哭不出来。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孩子,你既然爱她,就应该十分了解她了。你不该对她再衔恨了。” “我对她从来没有恨过,我只恨自己,恨何愉。”沈若寥道,“可是我现在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已经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且我娶了她。我伤害过晴儿,我不会容忍自己再去伤害秋儿了。如果过去所做的我不能挽回,起码我可以让未来的全新的生活不再出现同样的痛苦和遗憾。大哥,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我爹身边有了我娘,不管先前伤害过多少女人,那不是我的真爱;现在我要倾我所有来保护我的真爱,所以我决不能娶晴儿,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我的爱人扔在床上不管,去见我的初恋情人,让她孤零零在黑暗中落泪。你可以理解吗?” 周向说道:“但是你要明白,你现在的妻子对我什么也不是,我看着晴儿长大,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也不能容忍她再受到更多伤害,她已经受得够多了。” 沈若寥问道:“大哥,你现在成亲了吗?” 周向微微一顿。“你问我的事干吗?——我还没有。” “你有心爱的姑娘吗?” “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山寨里本来也没两个女人。我现在也没那个心思。” 沈若寥道:“你从来没有尝过恋爱滋味,你根本还不知道爱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爱是不能强迫的?你又知不知道很多时候,爱情其实就等同于伤害?你说晴儿承受了足够多的伤害,那我呢?我难道比她少吗?至少在感情上,受伤只可能是双方同时的,没有任何一方可以逃得掉。那怎么办?是不是受了点儿伤害就了不得了,从此一辈子要拴在这个伤害上,直到在它的阴影之下死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早就该去死了,我想自杀都已经想过多少回了。现在我选择重新开始,为什么她还攥着不放呢?” “四弟,你想想你站的位置,你和她一样吗?她是个女孩子!你当然可以重新开始,可是她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一个女人只能为了一夜付出她的一生!你不会不懂吧?” 沈若寥沉默片刻。然后他叹道: “我是不懂;我知道这个事实,但是我的确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无理又无情的道理。它拴死了所有的女人一生的选择,不能跟着真爱走,只能跟着**走。它也同时拴死了所有负责任的男人,造成的结果只能是不断地激励我们不负责任,只顾自己痛快,不管女人的死活。” “你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这样?”周向问道。 “因为我已经有了秋儿,”沈若寥道,“假如没有她,我立刻跟你去见晴儿,毫不犹豫,甚至欢天喜地。可是现在,我的整个心、整个身体只给秋儿一个人,我不会容许第二个人来和她抢,就连分享也绝对不行。” 他说得如此坚决,不带丝毫含糊;他经过长久的考虑才娶了秋儿,他已经考虑得很成熟了,不会再有任何悔改。 周向无言地望了他良久。四周寂静无声,偶尔一阵秋风心事重重地吹过,在树头枝叶间划拉出一串零碎的音符。 终于,他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道: “当然,我总不能硬把你捆了去,何况我打不过你。你自己决定吧。不过,我希望你能认认真真用心想一想,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你随时可以来找我们,我们住在鼓楼大街情北客栈,我白天的时候可能不在,但是晴儿是不出门的。” 说完,他便踏上墙头,跳了出去;沈若寥听他的脚步声沿街跑远,消逝不见了。 他转身进了屋;灯还亮着。南宫秋依旧躺在床上,这半天一动不能动,一声不能出,难受得直流眼泪。 沈若寥不知道她是光难受,还是因为听了外面的对话,更有了难过。他解开她的穴道,把她抱到怀里,低头去吻她委屈的泪水,一面说道: “秋儿,你都听见了是吧?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南宫秋浑身酸痛不已,只能虚软无力地瘫在他怀里。她说道: “若寥,你还是去看看她吧;我觉得,你还是去看看她好。” 沈若寥微微一愣,有些惊讶地望着她。“秋儿?” 南宫秋道:“如果我是她的话,这么久没见你,我一定很想很想你,哪怕你不娶我,见你一面也是好的。见她并不等于娶她对吧。” “秋儿,我怎么能大半夜跑出去见另一个女人?你怎么办?” 南宫秋道:“我有什么不好办的,我等你回来睡觉就是了。” 沈若寥一愣。“你不介意吗?我去见我的初恋情人,你不会觉得——心里难受?” 南宫秋道:“你不爱她了啊;就当是见一个以前的朋友,那不是很正常吗。我还不明白你的心思吗。你去见见她,见了面,把事情说清楚;这种事情还是你们俩当面说好,总比让你的大哥帮你转达要强一些吧。” 她说得对。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道: “那……那我可真去了?” 南宫秋憨厚地一笑:“去吧,别担心我,反正你还会回来的啊。” 沈若寥深为感动,把她一张小脸吻了个遍,给她穿好内衣,叮嘱道: “我可能会去很久,有时候话说起来可就没准了,说不定明天早上才回来,你就先睡吧,别熬夜等我。” 南宫秋拍了拍肚子:“你看,面条还在里面呢,我还且能撑一会儿呢。你别担心我啦。我等你回来,不会害怕的。” 沈若寥穿好自己的衣服,拿上秋风,带着深深的愧疚和依恋看了一眼她,走出了家门。 第六十五章 恩情断尽 寂静无人的夜。看不到月亮,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灿烂的群星。他不愿骑马,一个人静悄悄穿过死寂的街巷,来到鼓楼大街上,在黑暗之中找到了情北客栈的招牌。 这客栈名字可真够奇怪。如此拗口,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有些思乡;但是,他想到的却是燕王,他手下的那些人,吕姜,洪家酒店,夜来香。 深更半夜;客栈的大门已经紧闭。他绕到后面,却看到二楼角落里的一个房间窗户里透出灯光,在上下左右一片漆黑当中格外醒目。 想来,必然是大哥和晴儿的房间了。 沈若寥无声无息地跃上二楼的外廊,站在那窗边,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一时里面似乎很安静;然后,他听到了一声男人的叹息,和一声女人的啜泣。 他的心不安地狂跳起来,一时又有些犹豫不决,想回家。 如果回家,就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过去和未来再没有交点了。他也可以放心了,甚至也没什么不可以安心的。既然重新开始,就不要再让过去的梦魇纠缠不清了,不能影响到现在和以后的人。 但是最终,他还是举起手来,在那窗户上轻轻敲了两下。 少顷的寂静之后,周向把窗户打开,看到他,并不吃惊;这个时候敲窗户也不能是别人了。 “你终于来了?”他等他跳进来,轻轻问道。 沈若寥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全在床边坐着的女孩子身上。 这是一个套间的内间,一扇内门通向外间,周向就睡在那里。他们所在的内间则是杨疑晴的地方。她还像以前一样弱不禁风,见到他,苍白的脸颊立刻让惊喜和羞赧染得一片殷红,眼睛还是一贯的泪光点点,满脸泪痕。除了尴尬,沈若寥已经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再就是,他发现她好像长得比以前漂亮了点儿。 如果是这样的话,想来她一定是漂亮了不少。毕竟,现在自己已经不爱她了。何况,自从离开夜夭山,他在外面不断地见识到比姑母和大姐更漂亮的女子,特别是来到京城之后。 四目相对,一片难堪的沉默。然后,沈若寥对周向说道: “大哥,你现在有地方去么?” 周向道:“我碍事了?” 沈若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如果没有第三个人在,也许我们的话才能说得更开,更真诚。” 周向叹道:“好吧,随你;不过,我警告你,你不要伤害她,不然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说完,他便走到外间去了。很快,沈若寥听到他打开房门,走到外廊上,跳了下去,离开了客栈。 他在桌边坐下来,把秋风放到桌上,不太敢看杨疑晴。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沈若寥终于觉得必须由自己来开口了,这才轻轻问道: “晴儿,你……过得好吗?” 杨疑晴一直也在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上他一眼。听到他问,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来,羞涩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然后又犹豫地点了点头。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晴儿,我知道你过得很不好,我让你受苦了。可是现在,有两件事,我必须要让你知道真相。” 杨疑晴迟疑地重复道:“两件……真相?” 沈若寥有些局促。 “第一件事,大伯不是我害死的,我没有下毒,我没有杀他。” 杨疑晴着急地抬起头来,看见他,立刻两腮紫红,小声说道:“我知道;寥哥哥,我错怪了你。” 很久,他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呼唤他了。 沈若寥道:“你怎么知道?” 杨疑晴道:“大哥说的,还有五哥六哥,还有凡生,每个人都这么说。” “每个人都这么说?”沈若寥禁不住心里一阵刺痛,“如果没有人跟你说,你就会一直恨我恨到底了,是这个意思吧?你宁肯去相信别人,没有别人的话,你宁肯去相信何愉那个恶棍,也不愿意相信我。” “寥哥哥,”杨疑晴慌了神,眼泪就流下来:“不是的,你当时什么也不说,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冤枉的?你为什么一声不吭,随便三叔打你?我还以为你真的是问心有愧……” “啊,那好吧,那你为什么不索性继续这样相信下去?”沈若寥尖刻地说道,“你把我当成是个什么?出了这样的事,你竟然还需要我来告诉你我是冤枉的?如果我不说,你竟然就相信我真的会干出这种事来,去杀了我的大伯,杀你爹?” 杨疑晴浑身颤抖,不停地抹着眼泪:“我错了,寥哥哥,我当时太伤心了,我根本就没有想……我看到他从你身上搜出了药瓶,我根本就不明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恨我了……” 沈若寥叹道:“我没有说我恨你,晴儿。但是,现在,我想告诉你第二件事,第二件很重要的事。我会伤你的心,但是我不打算骗你。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晴儿;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妻子,我心里只有她,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了。” 杨疑晴声音细得像蚊子一样:“我知道。” “这个你也知道?” “整个京城的人都这么说;其实我们刚出来到北平就已经都听到了,北平人说燕王把你爱的姑娘封了郡主嫁给你,结果你反倒跑了。” 沈若寥问道:“这都已经三年多了,你们怎么突然想起来跑出来找我?” 杨疑晴道:“就是因为北平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说你,大哥正好年前出来了一次,却听到整个北平城都在准备你和郡主的婚礼,他这才知道原来你就在北平,回来就计划带我一起出来找你。结果三叔不同意,我们准备了好久也走不了,他看我看得很死。后来终于大哥和他彻底翻了脸,他说把大哥赶出山寨,永远不许他再回来,从此把他从族谱中除名。大哥不管这套,就带着我出来了。我们到了北平,你却已经到了应天,我们这才找过来的。” 沈若寥道:“大哥又是何苦,你又是何苦;我现在已经不能娶你了,晴儿。” 杨疑晴道:“寥哥哥,我想过了,我不在乎,我可以做你的小妾,我不会跟你夫人争风吃醋。” 沈若寥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晴儿?你真这么想吗?” 杨疑晴道:“不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沈若寥道:“即便是这样也不行。晴儿,我告诉你了,我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我是决不会再娶一个放在家里的。我和你之间,已经没有复合的可能了。” 杨疑晴惊慌地望着他,渐渐变得有些惊恐起来。 “寥哥哥,你说什么呢?你在开玩笑吗?我知道你不是当真的,你又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晴儿;为什么我开玩笑的时候你总当真,我认真的时候你又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呢?我不会娶你的,晴儿。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是我必须如此。” 杨疑晴看出来他完全是用心认真的,看到他眼中的冷漠,她哭道: “寥哥哥,你不要我了?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怎么随随便便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你现在让我怎么办?” 沈若寥道:“你这辈子一定要拴在我身上么?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你都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你爱的早就不是我了。” 杨疑晴道:“我不管我爱谁,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啊。” 沈若寥无动于衷道:“晴儿,我知道我对你犯了错,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再继续犯错了,我不能有任何地方对不起秋儿。我不能娶你。我希望你还是忘了我,另找一个好人,这世上有不计其数的人比我要好得多,更值得你去爱。” “可是我现在算什么?一件被你穿过的旧衣裳,现在你嫌我破了,过时了,不好看了,你不再喜欢,当然可以扔掉我;可是我怎么办?”杨疑晴哭道,“寥哥哥,你记不记得你跟我发过的誓言?你记不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做出的承诺,你现在完全都忘了吗?” 沈若寥道:“我当然记得;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所能想到的我都说过。可是这世上从古至今就从来没有过所谓的天荒地老和海枯石烂。我说出来是因为我当时相信;你听进去也是因为你当时相信;可是现在你还信吗?反正我是已经不信了,但是我说过的话不能收回,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要为了自己说错的话,继续在这条错的路上走下去,彻底毁掉你的幸福,我的幸福,还有秋儿的幸福,她的一生?为什么你不能重新开始?” 杨疑晴痛哭道:“你好残酷,寥哥哥,你变了,你怎么变得这么无情无义。” 沈若寥忍不住说道:“即便如此,也是你先对我无情。我在雪地里忍受何愉的拷打时,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还在心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吗?我再过几辈子也忘不了你那个眼神,我就是做过再多对不起你的事,加起来也不该承受让你那样无缘无故就听信他人的圈套,恨我杀了你爹。要不是觉得你恨我,因为你无情在先,我也不会彻底绝望,不再幻想还能与你和好,我才会接受了另一个姑娘。现在,你反倒说我无情?” 杨疑晴支持不住,一头跌倒在床上,痛哭失声: “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寥哥哥,你不是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抛弃我的吗。为什么你不肯原谅我?现在你发过的誓说过的话全都要不算数了吗?” “你敢对我说这话吗?好像你就没有对我发过誓一样。那头蠢猪把训棍在我身上打断的时候,他狠命踩我的断骨的时候,你自己做出的承诺,你又可曾记得半句?” 杨疑晴哭得喘不上气:“寥哥哥,我失去了我爹啊!换作是你,你心里会怎么想啊?我已经痛苦了这三年半了,我好恨我自己冤枉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你知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啊……” 沈若寥难以控制自己心底郁积良久的苦楚宣泄: “你以为这三年半,我受的苦比你轻吗?你又知不知道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我整天跪在烂泥垃圾堆里向路人低三下四地乞食度日?你知不知道人家拿我当一只偷东西的恶狗来毒打,打得我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流氓从头到脚泼我一身的粪水,都没有力气反抗?我发着高烧像个尸体一样躺在大雨滂沱的大街上昏迷不醒,都没有一个人愿意瞧我一眼?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你不依然还是已故族长的女儿,上上下下的人都宠着你,养尊处优衣食无忧?一件被我穿过的旧衣裳,这就是你给我们的过去下的定义?所以你有三叔给你撑腰,为你报仇,让我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可算满意了吧?唯一让你不满的就是我竟然活下来了,我挺过去了,对吗?现在呢?你冤枉了我?你给我岂止是一个冤枉!整整三年,我就在燕山脚下,我就在北平城里,我甚至就在姚表家里,你们根本不曾有任何时候想起我来过;当我好不容易爬出了烂泥堆,终于可以站起身来,抬头挺胸做人的时候,你又突然冒了出来,只因为听说我娶了燕王的郡主,就跑过来要我原谅你,再恢复以前的日子,娶你为妻?你心里不平衡了,是吗?你居然还理直气壮来问我讨账!” 他本能地背过脸去,双手撑在桌上,用力扶住自己的头,浑身发着抖,指甲都抠进了头皮里;三年半来的生活,比起他在真水寨的往事,更加不堪回首;想起最初在那污浊卑贱的最底层的日子,曾经那血淋淋的屈辱,只是瞬间的回想,也让他不寒而栗,忍不住潸然泪下,只觉得头疼欲裂,胸闷得难受;这种屈辱,他积攒了太多,早就已经承受不了;可是他又能向谁倾诉?他现在所有的人格,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曾经他在这样的屈辱中丧失殆尽;就算无人提醒,他已经被自己的过去压得喘不过气;他更害怕别人想起,害怕别人眼中的他依然没有尊严和人格;难道他还能像个白痴一样,对任何人诉说他的过去,哪怕是秋儿——尤其是秋儿。他无处倾诉。此时此刻,杨疑晴仿佛他溺水将死之前昏乱抓住的稻草;他所未对他最亲爱的人说过的,他所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的,他的一切冰冷和意志,全都崩溃决堤,倾倒在她的头上。她带给了他一切的羞耻,正如同他带给她的。他在讨还,在发泄,在拼命挣脱自己一辈子也挣脱不掉的过去的枷锁。可为什么对她说呢?为什么对她?沈若寥甚至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因为从今以后,他们的一切都已经终结。 如果杨疑晴有南宫秋的伶俐和果敢,或者夜来香的冷醒和宽爱,她一定能够毫不费力地察觉这点,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的痛苦,也因而能够明白地看清,当一个男人对曾经爱过的女人把最深痛的一切都说尽的时候,他和她是真的确实已经走到了尽头。 然而毕竟她没有;她既非秋儿,也不是夜来香。否则,他们也不会有今天。杨疑晴只是呆呆坐在那里,惊恐地听着他长篇的控诉,头脑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她体会不到他的一切;她只感觉到自己心里的委屈和绝望,一面继续惊恐地听着他喷涌而出的苦水,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狂风暴雨,她所能做的只有可怜巴巴地坐在雨中,被动接受,只知道自己身上砸得很疼。她恐惧地望着他,眼泪决堤一般在一纸苍白单薄的脸颊上奔泻: “你怎么能说这么难听的话……你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话过……你恨我……你还是恨我……寥哥哥,我想不到你原来这么恨我……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恨我……” 她的话沈若寥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只是抱着头,拼命地抗拒自己的崩溃。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他终究抗拒不了那铺天盖地的残酷。他想让眼泪凝固,让眼泪干涸,可是他控制不住。他想保持沉默,却压抑不住胸腔里冲破喉咙一声狼号。往昔那一幕幕的屈辱接连在眼前闪现,伴随着那曾经不绝于耳的恶毒的下流的咒骂和嘲笑,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依然还在北平的大街上要饭,在姚表的后院里挑粪,或是还在夫人城头,汉水江边,孤零零承受那无处不在的讥讽与羞辱,就连躲避也没有可能;一切一切都历历在目,这些记忆甚至淹没了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他和秋儿在端礼门广场的婚礼。他的过去只剩下一片无边的恶臭和黑暗;他在窒息一般地粗喘,自己却完全听不到,察觉不到。杨疑晴在边上望着,听着,在他的崩溃之下惊恐地战栗,那些喘息仿佛狰狞的利锯,一下下撕裂她的肝胆心肺,直锯得她整个人支离破碎,鲜血淋淋。 许久。仿佛是一生过去十年。孤狼悲号之后,十年的皑皑白雪,灭绝人迹。 沈若寥终于恢复了些微自制。他放下手臂,望着窗外的黑夜,低哑地说道: “晴儿,我不恨你;我说了我不恨你,我也不想恨你;我知道你有你的苦,你只是个受害的女孩子,我恨你没有意义。可是我怎么做到不恨你?你何曾设身处地去想过我的感受?你觉得你吃亏了吗?你只记得你给过我的东西,全然已经忘了我给过你什么?晴儿,每个人的第一次都是独一无二的。我给了你我第一次的感情,我给了你我第一个盟誓,第一个拥抱,第一次亲吻,包括我的身体,所有的第一次!哪一样你给我的我没有同时给你?哪一样我给的比你少?你认为我们不平等吗?我给过你的一切,我都不可能再给秋儿了。甚至直到现在,就因为和你的过去,我都没有胆量给她一个白头偕老的承诺,给她一个她应有的初夜。我一直对此心怀愧疚,我又何曾要你赔偿我的终身?但是在你眼里,我给过你的一切都不值一提,甚至不值得换取你一个最起码的信任。晴儿,我爱过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天真幼稚的感情和幻想,经不起时间和变故的考验,早就灰飞烟灭了。你也一样,你还不承认吗?你曾经爱的那个寥哥哥已经死了,早在他吞下何愉那杯毒药之前,就已经被你和大哥的恨给杀死了。即便他还活着,你的感情其实也已经死去了。你还固执地认为我们应该在一起;你觉得那还有什么意义吗?我们之间还有幸福的可能吗?” 杨疑晴再也说不出来别的话,只有不停地哭道: “可是我怎么办……你现在有了新的生活,可是你让我怎么办?寥哥哥,我是个女孩子,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沈若寥擦去眼泪,咬牙忍住自己强烈的羞耻和痛悔,平静地说道: “如果你愿意听我一句话,晴儿,原来的我是什么样我已经全忘了。现在的我就是如此,一个小人也好,流氓也好,随你怎么想,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再娶你了。而且,我也不会再和你来往了,我既然已经对不起你了,为了避免再去伤害我的妻子,我只有选择把你伤害到底。” 他竟然如此冷淡而残酷地吐出这几个字来,杨疑晴惊骇地望着他。她喃喃说道: “寥哥哥?……你难道就不怕,自己发过的誓言会应验吗?你不怕遭到报应吗?” 沈若寥看着她,惨淡一笑。“我已经在遭报应了,一直就在。如果该来的就让他们都来吧,天打雷劈,万箭穿心,烈火焚身,五马分尸——随便什么。反正我只能死一次。” 杨疑晴道:“你的武功呢?你曾经发誓说,如果你背弃我,就会全身武功尽失,骨肉存烂而死。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我爹废了你的武功,我才怀疑你是不是已经对我变了心,所以上天已经降了惩罚于你,让你失去武功,所以我才会有了后来的误会,听信了三叔的话。” 沈若寥望着她,呆若木鸡地问道:“失去武功?我发过这样的誓言?” 杨疑晴道:“你真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你的承诺,原来你什么都不是真心的,你当时就是在骗我?” 沈若寥怔怔地坐在原地。那时那情那景,曾经他忘得干干净净,曾经他努力去回想,都不再能回想起来一个字,现在突然都清清晰晰浮现在眼前,回响在耳边,如此真切,宛然就在昨天——接雨峰顶,他对她发誓,数不清是第几次,却是有史以来最认真最坚决的一次,就因为认真,他特意避开了不太可能发生的天打雷劈,而以最贴近最实在可能的事情做了赌咒: “这一次,不是向你,而是向我爹我娘的在天之灵。沈若寥会一直守在杨疑晴身边,爱她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天崩地裂,永不变心。如有背弃,叫我全身武功尽失,骨肉寸烂而死。青天皓日,此言必践。” 杨疑晴说道:“后来你失去了武功;你也真的变了心。可是为什么现在你的武功又回来了呢?还像原来一样天下无敌。苍天根本就不长眼睛。” 沈若寥无言地望着她充满怨恨的眼睛。他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向窗边走去。 “寥哥哥?”杨疑晴惊慌地叫道,“你要干吗?你要走了吗?” 沈若寥站住,立了片刻,回过头来看着她。 “晴儿,我留下来还能做什么?” “你……”杨疑晴眼泪哗哗地奔涌。“我们快四年没见了,你就这么着急走吗?” 沈若寥叹道:“晴儿,我的爱妻还在家里等着我。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决不能辜负了她。至于我们的事,都是我的错,但是是不可能挽回的错误。所以,我也只能等着我的惩罚降临,等着未来有一天,我发过的每一条誓言都有报应。你就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我决不会有丝毫变通,我也不会再来见你了。” 说完,他打开窗户,跳了出去,越过外廊的栏杆,到了地面,离开了,任凭身后,杨疑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直不停地延续下去。 第六十六章 道义难绝 他胡乱地走了几条街,完全不辨方向,心乱如麻。 我没有做错,我必须这样,我没有办法,……他不断地对自己反复说着,想迫使自己安下心来。 为了秋儿,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如此……为了秋儿,我现在不能再想晴儿,我必须马上回家…… 他仍然是在胡乱地走着,走着,似乎在不由自主地刻意离家越来越远。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陪秋儿…… 他越这样告诉自己,脚下却越不听使唤。很快他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金川门来。他只能停下脚步,调转方向,顺着来路向回走去。他故意绕开了鼓楼大街,专拣幽僻狭窄的小巷往家的方向走。 终于快到家了。他开始想该怎么跟秋儿说,他怀疑自己弄不好要在她面前放声大哭了。正在这时候,他突然间站住了,一股冰冷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梁瞬间灌满了全身,让他从头到脚变得僵硬僵硬。 手中空空;他把秋风落在杨疑晴的桌上了。 怎么会这样,他竟然忘了拿秋风。 他当时一定已经让她逼得山穷水尽,魂飞魄散了,连秋风都丢下就落荒而逃。 现在怎么办?他真的不能再回去了,不能再见到杨疑晴那双怨恨的责备的眼睛;他会扛不住的。 可是,他怎么可以丢了秋风?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曾经他向王真人起誓,他绝不会像父亲一样,践踏人间正义善良,否则,就叫秋风折断碎裂,化作漫天飞雪。现在,他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自己原来也和父亲一样,对于过去的情人,竟可以如此铁心地抛弃。这算不算践踏善良?他怎么会突然到了这一步? 可他又岂可能做出另外的选择? 沈若寥摇了摇头,调转过头,拔腿就向鼓楼大街走去。无论如何,他决不能丢了秋风。 他回到情北客栈,杨疑晴的房间依旧亮着灯,已经听不见她的哭声了。 他跃上二楼,来到她的窗边,犹豫了一下。 里面毫无动静;也不知道大哥回来了没有。 他想了想,终于咬了咬牙,举起手来,在窗户上轻轻敲了两下。 没有动静。 他等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 依然是毫无反应。 沈若寥暗暗叹了口气。这个晴儿真是要了他的命了。难道非得让他进去不可吗。 他轻轻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向里看了看。从窗口是看不见床铺的,他见不到屋里有人,想来杨疑晴还在床上。他又看了看自己坐过的那张桌子;桌面上却空空如也,没有秋风的踪影。 怎么会,他明明记得自己把剑放在桌上了。 一定是晴儿看见了,知道他会回来寻找,于是把剑拿到自己手里,也许藏了起来,更大的可能,此刻她正握着秋风,冷冰冰坐在床上,等着他进来,继续更猛烈的眼泪和控诉。 沈若寥无可奈何,推开窗户,跳了进去,悄声放下窗户。 他走了两步,才看见了床。 他的第一反应是没人;那床上空空如也,杨疑晴不知去向。整个房间里也没有人影;隔壁的外间听不到任何声息,也不像有人。 然后,他注意到那床上的异样;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摊在那里,好像揉皱的衣服和被子,却又不太像;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突然停止了跳动,冻在了半空中,冷冷地悬着。他只觉得恐怖,恐怖。 那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赫然横卧着他的秋风,剑已出鞘,没有经过他的意志;剑鞘躺在一旁,长长的剑身冷冰冰地横在那东西上面,头一次,他看到秋风有这样白森森的,白骨一般冷酷的死亡的光芒。一只苍白的手臂从床边垂下来,手腕上一道深深的血槽,浓烈的鲜血从里面奔涌而出,染红了整个手腕和手掌,顺着五个指尖流淌到地上,聚积起一大片血色的湖泊;脚下,一条腥红的红舌似乎正在慢慢向他爬来,马上就要舔到他的靴尖。他站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头脑里一片空白。 然后,他觉得浑身都有些瘫软。他伸手扶住了边上的一样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他向床边走去。 那血迹原来全部都已经干了,不再流淌,黏糊糊地粘在他的靴底上。他走到床边,木然地看着上面已经死去的杨疑晴。 她脸色惨白,满脸都残留着惊恐和痛苦的绝望,泪痕交错,头发散乱,四肢僵硬地痉挛着,因为失血已经全部抽搐变形,就像一个索命的女鬼。 沈若寥举起双手,抱紧了头,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一时间只觉得难以呼吸。然后他猛地喘了一口气,惊慌失措地扑到她身上,把她抱起来,拼命地摇她,拍她的脸,大声呼唤她的名字,这样一直努力了好久。 没有任何回应;他回来得太晚了;她也出现得太晚了。现在,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沈若寥良久的努力之后,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唤醒她,于是安静下来,紧紧抱着她,望着她的脸,什么也不想。 他看到她的表情。“我恨你,”她明明白白在这样对他说着,“我是被你害死的,是你杀了我。你是个负心绝情的小人,我虽然死了,做鬼也饶不了你。我一定要成为你一生的梦魇,永远缠在你身边,把你折磨到死。” 沈若寥把杨疑晴放回床上,让她平平整整地躺好。然后,他捡起秋风,看了看他的寒刃;沾染了些微血迹,但是不多。不像这地上那么多,一个娇柔的女人一个孱弱的身体一颗脆弱的心,加起来总共也就无非这么多血了吧。她全为他流了,她为他流干了最后一滴泪,和最后一滴血。 沈若寥收回秋风,转身走到窗边,对床上那个渐渐冰冷的尸首看也不再看一眼,跳了出去,离开了。 夜还是漆黑无边的;秋风竟然静止了。漫天群星还是很亮;他已经忘了今天是九月初一朔日,只是抬头望天,像一个饥渴的孩子找水喝一样,拼命地寻找月亮,却毫无所获。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明明应该皓月当头,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月亮上哪儿去了? 深夜的街头巷尾。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京城的每一寸角落,仿佛丢失了记忆的鬼魂,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往何而去;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不敢回家。 他也并不慌乱,只是觉得胸腔里一片真空,骇人的死寂。 黎明到来。东边的天空已经亮了大半;马上就要早朝了。他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感觉头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冷静。 他徒步走到皇宫来,朱允炆刚刚穿好衣服,见了他,有些奇怪地问道: “你脸色有些不大好啊,若寥?是不是不舒服?” 沈若寥摇了摇头,说道: “我好得很;我是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件很要紧的事。” 朱允炆望了望他,笑道:“什么事这么要紧?一定要赶在早朝之前说?” 沈若寥道:“皇上,我决定去打仗了,请允许我离开你,上战场吧。” 朱允炆惊喜地望着他:“真的,若寥?你已经决定好了?” 沈若寥点头道:“决定好了,而且自从我下决心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急不可耐了。最好明天就能出发。” “那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啊;”朱允炆温和地笑道,“你得给朕一些时间,让朕给你想个位置。再说,还有一些别的准备工作要做。你放心,朕会尽快的;你有这样的心思,朕已经企盼了好久;朕会全力支持你的。” 第六十七章 秦淮河畔 早朝之后,朱允炆把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和徐辉祖叫到武英殿。天子想让沈若寥以参将或列将出征,方孝孺也赞成,齐泰和徐辉祖则表示反对,因为沈若寥手下无兵,以他羽林卫指挥使的身份出征,他总不能把皇宫御林军带到战场上去;而沈若寥自己也极力反对,反复说明他只想做一名普通的从军战士,慢慢学习。 黄子澄认为,沈若寥是正三品武官,自然不能只作为一名普通战士出征;然而他毫无作战经验,手下又无兵跟随,在整个大军中还没有树立起威望,所以不能让他担任参将列将之职。因此他提议天子委派沈若寥为监军随军出征,朱允炆和另两个文官当即表示赞同。然而徐辉祖却有不同意见,认为天子既然已经告谕大将军李景隆“一切便宜行事”,就应该彻底把一切兵权交到李景隆手中,以示信任,才能让大将军安心放心地打仗,不会有任何顾虑。可是现在派去一个监军,就等于告诉他朝廷还是对他不放心,所以要派个人盯着他。 朱允炆听了他的话,有些不大高兴。按照徐辉祖的意思,像沈若寥这样天天和天子形影不离的侍从,就不应该离开京师到战场上去。一个天子的心腹近侍,无论以什么样的职位头衔从军,都是一种对大将军不信任的暗示。 朱允炆最终听从了黄子澄的建议,任命沈若寥为监军,三日之后启程赴德州。 沈若寥回到家,南宫秋还在睡觉。豆儿说,夫人等了一夜,一直等到了中午饭,他都没有回家;她熬不住,终于不由自主沉沉睡去。这一回,不再像往常一样乱踹着被子,而是把被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睡梦中还在抱着他一样。 沈若寥不忍心叫醒她;他更不忍心等她醒来,终于看见了自己,自己却要告诉她我要去打仗了。 他离开家,走到京华客栈来,想找洪江和井玉络,却没有想到他们俩一个人都不在。 京华客栈没有井玉络,那他不是在开元酒楼就是在御春楼,找他不是问题。至于洪江就不好办了,他能跑到哪儿去呢。沈若寥决定先去找井玉络,然后再打听洪江。 他乘舟到了御春楼脚下时,天色已晚。晚风习习,一艘大而华丽的画舫正停靠在岸边,不知道又是哪个达官贵人,四面的帘幕都垂得很低,生怕外面的人看见。沈若寥有些懊恼自己挑了一只最简单的轻船;如果有个船舱,他还可以躲起来看个究竟,到底是谁偷偷摸摸跑到御春楼来。他倒尚未想过抓着别人的把柄可以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不过,看看这些高官贵戚们不可见人的一面却也十分有趣。 他上了岸,付过船钱,刚要拔步,突然看见迎面一个丫鬟跟着一个蒙面女子走过来。沈若寥见到那女子,微微愣了一愣,留心地看了一眼她帽檐下雪白的面纱。不用告诉他,他立刻就看出来,那边上的丫鬟就是那天桃叶渡偶遇的画舫中的那个丫鬟胭脂,这个蒙面女子,必是梁如水无疑了。 两个人到了码头边,从画舫里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拱手拜道: “梁姑娘有请;我家老爷等候多时了。” 胭脂小声说了一句:“姑娘小心。” 梁如水小心翼翼地登上了船,那管家掀开帘子,恭敬地弓身在一旁,等两个姑娘都款款走进了船舫,自己也跟了进去,放下了帘幕。紧接着,那画舫便松开了绳子,缓缓地离开了码头,顺着河流走了下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沈若寥想象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老爷”能够请得动梁如水这样的花魁头牌。听井玉络的意思,似乎就凭自己这个正三品的羽林卫指挥使,也不能有这个面子。那画舫中人究竟是谁呢? 他进了御春楼,找到井玉络,告诉对方自己要去打仗的事,托井玉络转告洪江,帮他照看好秋儿。 然后,他离开御春楼,却不想回家,心血来潮又叫了一条小船,在河面上晃晃悠悠毫无目的地乱转。 秋儿睡了一天,应该已经醒了,肯定又在等他——他怎么能这么狠心让她苦苦等自己呢,两个夜晚了。可是他实在害怕回家。 沈若寥坐在船头,眼前挥之不去还是杨疑晴的死状,她凄惨的鬼一样的遗容,满地的血。 现在,他曾经逃避的战场成了他唯一的出路,唯一可以解脱的地方。他想在那里,让满目疮痍,让徐辉祖所说的各种各样的尸体的碎块来沉沦和麻木自己,让燕军的愤恨屠杀自己。他心如死水,只想永远地彻底地解脱。 只是一夜之间,只是一夜之间啊。 沈若寥突然看到,前方河面上一只华丽的大号画舫缓缓地前行着。他定睛细看,似乎就是刚才梁如水登上的那只。 “船家,赶上那只船,”他掏出钱来付给船夫,轻轻说道,“贴上它的船尾,然后不要管我,我去那船上办些小事。” 那船夫应了一声,将船摇快,赶到画舫尾端来。沈若寥蜻蜓点水一般离开小船,轻盈地跃上画舫无人的船尾,站到舱门的帘幕边上,听了听。 里面是清谈的声音。两个男声,一个女声。 他悄无声息地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向里面望去。 宽大华丽的舫间。他吃了一惊;明亮灯光中,他清清楚楚看到面对他坐着的两个男子,一个是谷王朱橞,另一个是左都督徐增寿。 沈若寥放下帘子,半惑半解。难怪能请得动梁如水的凤驾,亲王的面子,御春楼纵有再大的谱也决计驳不了的。不过,他感到困惑的是,徐增寿为什么又会搅进来?按理来说,谷王召见一个青楼女子,肯定是不希望被朝廷官员看见的,以免说三道四。这个徐增寿却好像与谷王有着天大的交情,要么,就是有什么阴谋在里面。 反正,从一开始,沈若寥就觉得他和魏国公根本不是一路人,很怀疑他们怎么会是亲兄弟两个。 突然,他听到里面的对话发生了些微变化: “殿下,贱妾真的得回去了……” “梁姑娘何必如此着急?姑娘回到御春楼那种低俗之处,实在是折损姑娘的高洁气质。” 沈若寥又悄悄向帘中窥去。一直背冲他的梁如水低下头,说道: “贱妾已经无故叨扰了殿下很久了。殿下万金之躯,还是早些休息吧。贱妾这就回去了。” 徐增寿却笑道:“深更半夜,船在水中,四不着岸,梁姑娘想回到哪儿去?姑娘有所不知,其实谷王殿下今番是特地想留姑娘在船上共度良宵的。” 梁如水平静地说道:“贱妾恕难奉陪;贱妾今夜已经在殿下船上逗留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已经超过了贱妾的常规。还是请殿下停船靠岸,让贱妾回去吧。” 徐增寿笑道:“姑娘是不是误会了?谷王殿下光明磊落,不会做出有损自己身份和声望的事情来的。殿下只是十分仰慕姑娘的美丽和高贵,实在不忍心让姑娘呆在御春楼那种污秽地方。姑娘若能明白殿下这番好意,就请不要推辞。” 梁如水矜持地说道:“贱妾当然明白殿下是一片诚心美意。可是,贱妾行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则,超出原则的事情,请恕贱妾难以从命。还是请殿下停船靠岸吧。” 朱橞此时却轻轻笑道:“梁姑娘,上了贼船的人,还想下得来么?” 梁如水无动于衷地冷冷说道:“既然这样,贱妾只好自己离船上岸了。” 她说着就坚决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就向舱门走来。沈若寥只觉得眼前呼啦啦一片明光耀目,晃得他一阵眼晕,不由得怔在了那里。朱橞却在这时纵身而起,越到梁如水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姑娘不要这么死心眼;周围都是水,你怎么可能上得了岸呢?” 梁如水冷冷说道:“烦请殿下让路。贱妾就是自己泅水上岸,也不能多打扰殿下分毫工夫了。” 朱橞道:“姑娘一定要泅水渡河也可以,请把您的衣服留下来,孤在你面前魂不守舍,无论如何也要这船上留有姑娘的芬芳体香。” 梁如水立刻两颊通红,冷若冰霜地说道:“谷王殿下,请自重。” 朱橞冷笑道:“梁姑娘,我谷王好歹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亲王,所以我不能抛头露面来见你,我只能躲在船上,但这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吧?你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你在孤面前还拿什么大家闺秀的矜持和自尊?装蒜。” 沈若寥转过身,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黑暗的河水。哗哗的流水声冲击着他的耳鼓,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长这么大,无论现实还是梦里,从来没见过。 究竟是她更美,还是母亲? 就连他也觉得呼吸心跳都在一时间停止,难怪柳庭冰会在一瞬间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 他发了一会儿怔,船舫里却传来胭脂的惊呼声。他轻轻一愣,意识到梁如水有危险,有些进退两难。他不能看着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陷入狼口坐视不救;可是他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招惹谷王,此人看上去是有些手腕的,他要是惹火了这个王爷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先前他在天子身边朝夕侍奉,就算有人背后使阴想整垮他,也很难有空隙下手。但是现在,他要远离京师去战场了,免不了多少人乘虚而入,想拉他下马。他的宝贝秋儿可是要留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的,他可不能这么毫无顾忌。 更何况,谷王从燕王大后方的宣府千里迢迢赶来京师,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沈若寥还十分怀疑。 他心生一计,轻灵地走到船侧,俯身将秋风探入水中,把沉浸在河面下的一块船板无声无息地掀开,卸了下来。 瞬间船就露了一个大洞,河水不由分说拼命地往里灌了进来。船尾立刻迅速地向河底倾斜下去。站在船头的船夫立刻察觉到了不妙,大叫一声不好,船漏水了。船舫里侍立的管家立刻跑出来查看究竟,只见船尾已然渐渐淹入水中,他甚至都来不及寻找船底的破洞,就心急火燎地跑进船舫去报告主人。 那船夫经验丰富,这一瞬间,已然意识到沉船不可逆转,拼了此生剩下的命将船往岸边摇。朱橞和徐增寿都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到了船头上。就连矜持的梁如水也无法镇静,在侍女胭脂的拉扯下跌跌撞撞走上了船头,不得不紧紧和朱橞挨在了一起。大难临头,谷王这个时候倒没那精力借机犯戒。 河道并不很宽阔,那船夫使足了力气,终于在大半条船都浸到了水面之下时,将船靠到了岸边。船飞快地沉下去;朱橞和徐增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上岸去。梁如水在船夫的帮助下,好歹在船完全沉没的前一刻踏上了岸,弄得膝盖以下裙服和鞋子全部湿透了。 她好不尴尬,同时更加气恼两个刚刚还在调戏自己的贵族男人此刻却只顾自己逃命,压根把她的死活抛在了脑后。不过,她一个字也没有说;气归气,青楼女子向来也就知道天下的男人究竟都是什么货色的,从来也不会指望什么。 湿了水的不光她一个;两个主人一个管家一个船夫都和她两个女人一样踩了两腿的水。几个人边拧边抖甩掉身上多余的水,然后,都在岸上狼狈地站着,一时面面相觑,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看到刚刚还气派十足的大画舫转眼之间已经不见了影踪,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沮丧。梁如水更多的则是忧虑和惊恐,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正在这时,沈若寥却从岸边一片黑暗的树影中信步踱了出来,显然是恰巧散步路过,看到他们,驻足惊奇地问道: “谷王殿下?徐大人?” 朱橞和徐增寿看到沈若寥竟然不合时宜地出现,心里大为恼火。深更半夜,一个朝廷命官、军队高级将领和一个亲王殿下私会一隅,本来就可疑,如果在洪武年间,一定也会成为锦衣卫们决不会放过的上好的密探契机。更何况,此时此刻,这两个人边上还有一个美艳惊人的青楼女子做伴。这话如果传出去,那可就太难听了,保不齐会惹祸上身。 徐增寿冷冷答道:“这不是沈大人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回家,在这秦淮河畔独自漫步徘徊?” 沈若寥笑道:“刚刚去会了个朋友,现在,我正要去御春楼,夜色这么迷人,骑马坐车都有些可惜了,所以我就沿着河走路。” 徐增寿有些警觉地问道:“沈大人,这么晚您一个人去御春楼干什么?那里可不是您去的地方。” 沈若寥故意卖他个破绽,是想让朱橞和徐增寿以为能抓住自己的把柄,从而也能保证他们两个人今晚的秘密安全无虞,以此打消他们的疑虑。他故作有些惊慌而难为情地掩饰道: “啊,这个……就是,您说说,我去那儿能干什么啊,当然不过就是去找个人,找个人而已。” 朱橞和徐增寿对视了一眼;谷王意味深长地说道: “沈大人去御春楼找什么人,孤有些好奇,大人可否跟孤透露透露?想来应该不是当朝的官员吧,否则,大人您该去教坊司找才对,御春楼里——据孤所知——是不会有官员的。” 沈若寥尴尬地脸红道:“殿下,有些事还是不要究根问底的好,会引起不安的。” 朱橞哈哈笑道:“说得不错,沈大人,您明白就好,有些事不仅不要究根问底,而且,如果一旦知道了真情,无论如何还是保持沉默的好。大人应该也懂吧?” “当然当然,卑职明白,殿下放心就是。”沈若寥欠身装模作样卑躬屈膝地答道,一面在心里简直忍不住要滑稽地大笑出来。他仿佛掩饰自己的惶恐不安似的,改口问道:“殿下,徐大人,您二位这是——这都是……怎么身上都湿了?” 徐增寿道:“别提了;真叫晦气。殿下的画舫竟然莫名其妙地漏水沉了,就是刚刚一瞬间的事,害得我们差点儿就都淹死。” “漏水沉了?”沈若寥惊奇地问道,“怎么会?这一带河里又没有暗礁,而且,殿下的船应该坚固得很吧,怎么能说破就破了呢?” “鬼知道;这河面上连个鬼影都见不到,要不然肯定是有人捣鬼。” 沈若寥同情地问道:“那您二位现在打算怎么办啊?” 徐增寿看了看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的朱橞,又看了看梁如水,说道: “殿下要起驾回王府了;徐某也要回家了。天很晚了。” “那正好顺路,一块儿走吧,”沈若寥道。 徐增寿道:“这不行,沈大人,殿下突然沉船,事先没有丝毫准备,殿下的仪驾还都在聚宝门外码头等候呢。徐某还是陪殿下另搭一条船回去了。” “是这样的话,那卑职只好一个人走夜路了,”沈若寥笑道,突然指着河面叫道:“哎,正好,那儿有一条空船。船家——” 先前搭载沈若寥的那个船夫正按照沈若寥事先嘱咐的,把船仿佛恰巧路过般摇过来,听到呼唤,便摇到岸边来。朱橞看到简陋破旧的小舟,心里就是一万个不乐意;他冷冷说道: “孤怎么能坐这种贱船?” 沈若寥耸耸肩道:“殿下,您知不知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不坐这船的话,过这村可没这店了,您今儿晚可就回不了王府了。” 朱橞无奈,只得上船。徐增寿乘机问道: “梁姑娘打算何往?” 既然沈若寥出现,把鼻子插到他们中间来,谷王就不能再像刚才一样明目张胆了。梁如水听到徐增寿发问,立刻屈膝低头答道: “贱妾已经出来了太久,妈妈要等急了。贱妾这就回御春楼了。” “御春楼?”沈若寥道,“那正好咱俩顺路,不如我送姑娘回去吧。路上这么黑,你两个姑娘走路不安全。” 梁如水踌躇了一下;她觉得什么都不安全,谷王的船上不安全,路上也不安全,御春楼里更不安全。当然,既然谷王也不安全,那沈若寥也没理由能给她安全感。她彬彬有礼拒绝道: “沈大人费心了;贱妾还是自己走回去吧。” 朱橞和徐增寿的船已经开拔;梁如水说完这话,也转身拔腿就走,近乎匆匆,生怕沈若寥缠着她不放。 沈若寥也不说话,只在后面跟着,也并不躲藏,明明白白让梁如水和胭脂看到自己在跟在她们后面。 就这样走了一路,沈若寥跟了一路,始终保持着一段固定的距离,也不出一声,梁如水和胭脂也就紧张了一路。到了御春楼后院的时候,梁如水刚要叫门,沈若寥跨上两步,赶到梁如水前面去,堵住了两个女人。 “梁姑娘就这样回去了,不觉得少些什么吗?” “少些什么?”梁如水戒备地望着他,冷冰冰说道:“贱妾这么出来的,当然这么回来,什么也不缺。” 沈若寥善良地笑道:“姑娘太紧张了,走这么一路,竟然都没有发觉自己掉了东西?” 他变戏法般把手伸到她面前,不知怎么变出来的,一顶织着雪白面纱的帽子。 “贱妾的帽子,”梁如水吃了一惊,伸手刚要接,突然迟疑了一下,收回手来,犹豫地望着沈若寥。 “这帽子,贱妾放在谷王的船上,刚刚应该已经和船一起沉没了。沈大人是怎么弄到手的?” 沈若寥心不在焉地一笑:“既然有本事凿漏一条船,把船上的东西抢救出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说完,他不由分说把帽子放到梁如水手中,看了看她的脸,又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仿佛被日光灼伤了眼睛,不敢再抬头。他说道: “梁姑娘,在下这儿有一首友人所作词曲,想说给姑娘听听,不知有没有这个面子?” 梁如水犹豫了一下,慢慢说道:“大人可以说来听听。” 沈若寥把柳庭冰在桃叶渡口那首怅然若失的词吟了出来。梁如水有些吃惊地听他吟完,迟疑地问道: “大人吟此词给贱妾,不知是何用意?” 沈若寥道:“姑娘可知道这词作者是谁?” 梁如水道:“适才大人说过了,是您的一位友人,想来必定也是一位文武兼备的大人物。此词哀伤细腻,文笔流畅,确是好词,很有些柳三变的风格。不知作者大名为何?” 沈若寥微笑着摇了摇头:“姑娘前半句话说错了;这词的作者可绝非大人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才子词人而已。不过姑娘后半句话是对的,我的这位朋友在这京城里正是以他的文才闻名的,世人称其为‘小柳七’。” 梁如水沉思了片刻,怀疑地说道:“大人说的这个人,贱妾好像有印象,是叫做——叫做……好像也是姓柳的……” 沈若寥道:“中秋那夜桃叶渡口,与姑娘接对王献之词《桃叶渡》一二句的就是他,三山街柳府的二少爷,柳庭冰。” 然后,他客气地行了个礼,道:“姑娘进去早休息吧。小可告辞了。” “大人就走了?”梁如水问道,“您刚才不是说要到楼里……” 沈若寥浅浅一笑:“堂堂谷王殿下跑到御春楼叫姑娘,我沈若寥总不能那么不识趣,非要在他面前显示自己清高。我只是想找个借口送姑娘回来而已,我到这御春楼里有什么可转的?” 说完,他便转过身,踏着黑夜走了,留下梁如水和侍女胭脂,在寂静无人的御春楼的后院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 第六十八章 怀罪告别 沈若寥在阒静幽黑的深巷里慢慢往家走。他知道秋儿一定还在眼巴巴等他回家。他还有三个夜晚,才能彻底脱离这一切,躲到战场上去。这三个夜晚他该怎么过?他终究是逃不过回家面对妻子,告诉她一切事实。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个黑影从路边房顶上跳下来,挡住了他的路。 当然,还有这个人,恐怕即便他上了战场,也不会被他放过。他会一直纠缠他到死,就像杨疑晴的冤魂一样。 沈若寥一动不动望着周向,一声不吭。 周向拔出剑来,剑尖指着他。 “你杀了晴儿,”他说道,“你怎么这么残忍?我要你偿命。” 沈若寥道:“我死了,她能活过来,那倒是件天大的好事。” “少废话了,”周向冷冷说道,“我今天在此,就为晴儿妹妹,为族长大伯,为整个真水寨,讨一个公道!” “还为了你自己,对吧;”沈若寥轻轻说道,“你不顾一切跟何愉翻了脸,抛弃了你自己的名声不要,跑出来找我,现在你是不是很后悔?” 周向忍不住喊道:“我先杀了你再说!” 他一剑迅电般劈来;沈若寥无动于衷地望着,毫无动静。周向剑锋攻到胸口,没有遇到丝毫阻碍,更见不到半点儿阻碍的意思,心里一惊,猛地收住了手,剑尖停在了沈若寥胸口,再也不动。 沈若寥淡淡说道:“大哥,你还是一点儿没变,心肠永远这么直,这么软。” 周向手中剑仍然停留在那里,愤愤说道:“这世上没几个人会像你这样铁石心肠,蹂躏了自己的族妹之后,竟然还要杀了她,你可算斩草除根,永绝心头大患了是吧?你还有没有点儿人性?” 沈若寥静静看着周向;他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光芒,一丝也没有,比夜空还要漆黑暗淡,看不到丝毫情感和生命的迹象,就仿佛什么也没有。 他问道:“蹂躏?这就是你用的词?” 周向道:“我算对你客气了。” 沈若寥低声道:“随你。不过,我没有杀她。她是自杀的。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我根本也没有想到。” “谎言!无耻谎言!”周向怒吼道,“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们这一路人是什么货色?你当然没有亲自手刃她,可是你绞杀了她的心,你把她的灵魂剥得精光,看着她**裸在你面前哭泣颤抖,你还可以无动于衷地将这个脆弱的灵魂脔割至死。你没有杀她?你的无情和冷酷比刀剑还要残忍,你看着自己曾经玩弄过的女人在你面前心碎,在你面前割腕自杀,把她一生的泪水和鲜血都为你流干——你无动于衷,你转身走了。枉你在真水寨这么多年,枉你姓沈这么多年!沈二叔的侠肝义胆和铁骨铮铮你没有学会,他的残忍狠毒和他闻名天下的摧花辣手你倒全都无师自通了。到底是你变得太大,太彻底,还是我先前根本就是看错了你?你还是不是我的那个四弟?” “我从来也不是。”沈若寥毫无表情地说道,“你要么就杀我,要么就离开,别挡我的路,我还有事。” “有事?到花街柳巷去继续风流快活是吧?”周向逼问道。 沈若寥忍不住轻轻说道:“大哥,你其实从来不曾真正关心过晴儿,你根本一点儿也不理解她——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终于是都想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我不想再跟你浪费口舌,我跟晴儿面前已经说了太多,我说够了。晴儿只是你的借口,你们所有这些人的借口而已。你如果真的关心她,你就该劝她忘掉我,而不是帮她拴死自己的一生。到头来,你们不过是在利用她的痛苦来处心积虑摧毁我。可是你们都没想到我和我爹一样,生命力比狗屎还要顽强,对不对?可是晴儿经不起你们这般折腾。如果你对她不觉得有所愧疚,那你无耻的程度也不比我和我爹高贵多少。” “你说什么?”周向惊怒道:“是你自己内心肮脏龌龊,才会把别人想象得一样肮脏!你做贼心虚,才会反过来说我的不是。四弟,你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你是为了你的妻子,既然如此,你去御春楼干什么?我倒听说你是那儿的常客呢。刚刚你不是还从那儿出来?你不是还暗中跟踪那个花魁,觊觎垂涎她的美貌,死不要脸地缠着人家说话?我真感到恶心。” 沈若寥绝望之中,先前流浪街头时学会的那一副流氓无赖嘴脸此刻就像救命法宝一样驾轻就熟地用出来,轻薄而下流地说道: “既然这样,那你还叫我四弟干嘛。正好,我就是去御春楼了,前后去的次数虽然不算多,可我把所有的娘们儿都上过一遍,除了那个老鸨母我没兴趣以外,就差那个头牌了,三天之内我就能成功,我知道她还是未破的瓜,所以我一定要第一个睡了她,谁也别想坏了我的好事。至于你,反正你我从来也不曾相识,两个陌路人而已,你的武功又如此水烂,你有什么脸来管我的闲事?” 话音未落,他已经跨过了周向,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周向本来就已经怒不可遏,此刻更是暴跳如雷,飞剑就砍上去。沈若寥头也不回,只是稍一侧肩,秋风向后迅猛地一甩,剑并未出鞘,仿佛只是甩了甩袖子一般,一股强劲的寒风便卷地而来,当即打歪了周向的剑锋,将他整个人推得倒退几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沈若寥继续头也不回地走着,只是冷冷扔下了一句: “我还有正事要干,我可不像你们这些逍遥世外的山寨之人这般无所事事。你要为晴儿报仇的话,我早晚给你机会,你又何必性急。” 说完,他跃上路边的房顶,随即改变了方向,连跳了几步,消失不见了。 周向愤恨不已,气喘吁吁地望着他离开,却又束手无策。他看看手中的剑,那剑已经弯折。 沈若寥回到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屋里亮着灯。南宫秋已经醒来,穿戴整齐,正坐在桌边发呆。 沈若寥轻轻走进去,把秋风放到桌上。南宫秋看到长剑,抬起头来望着他,脸上先涨红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怎么才回来啊,一去两天两夜?” 沈若寥在她面前立着,不敢坐。 南宫秋见他不吭声,说道:“你刚从御春楼回来对吗?你去见那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了?” “秋儿!……”沈若寥一怔,有些张口结舌:“我……没,我只是……没错,我是刚从御春楼回来,不过我没有……我确实见到她了,不过我不是去见她的……” 南宫秋望着他,他看到亮晶晶的泪水在那眼眶里打转了。他生气地问道: “秋儿,谁告诉你的?不可能是你自己瞎猜的。你告诉我,谁跑到这儿来跟你说这件事的?” 眼泪啪哒啪哒顺着腮帮掉下来。南宫秋伤心地问道: “你都这么认真了,你都生气了,看来这事没有错,你也是真的喜欢那个美人。” “胡说!你个小笨笨,我要是喜欢那样的女人,我不如干脆请人画张画挂在床头天天看着就够了。她是个大美人,可我要张画有什么意思?” 南宫秋道:“若寥,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我觉得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好象根本看不清楚,也摸不到你,身边的你只是一团朦胧的完美的影子,可是影子的真实模样似乎十分可怕。你为什么杀了你的族妹?” 沈若寥立刻明白了:“我的族兄来过了?他告诉你的。他什么时候来的?” 南宫秋道:“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也许就在刚刚,也许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的感觉根本说不出迟早来,我不记得。我只记得他说你杀了你的族妹,曾经你跟我说过你爱过她,我想我应该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你的大哥看着那么诚恳,他说他绝不是在骗我,他说你族妹已经死了,你们肯定不能再复合了,他骗我没有意义,他只想让我看清你。我该怎么看清你?难道我原来看清的不是你,我根本没看清过。结果你一回来,就亲口承认了你大哥的话,说你去了御春楼,见了那个大美人。若寥……你告诉我你族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究竟该相信什么……” 她伤心欲绝地哭着,话都说不利落。 沈若寥沉默片刻。他有些奇怪,此时此刻,他以为自己应该感到矛盾,和挣扎,他会迟疑究竟该不该告诉她一切。可是现在,他心里却死寂一片,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没有任何想法,他只是好象死了一样,好像石像一样,什么感觉也没有。 终于他开了口,平静地说道: “秋儿,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你,至于相信与否,你有你自己的判断,更有你自己判断的权力。” 他把头天夜里发生的经过详细完整地叙述给她听。 “秋儿,事情就是这样;从头到尾,我根本没有动过杀她的念头。但是她的的确确是因我而死,或者,不如索性说,是被我给逼死的。秋风的刃上沾了她的血,这就是事实。如果,你认为,这件事的本质就是我杀了她,我想你应该也是对的。” 南宫秋却突然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沈若寥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抱起她来,却见她号啕大哭道: “不光是你的错,还有我的错,我也害死了她啊……” 沈若寥心如刀割。他坐下来,紧紧抱着她,贴着她的脸颊,说道: “不怪你,这件事和你毫无关系,都是我的罪孽,一切因我而起,所有的罪过也都会由我一人来承担。你毫无过错,我亲爱的,你不要自责了,你应该责怪我才对,你也应该恨我才对。” 南宫秋道:“我不会的,我在你面前除了爱已经失去了其它所有情感了。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过错。本来是我从一开始就缠着你娶我,你一直对你的族妹念念不忘,我都记得很清楚。都怪我,我是个罪人,我应该受到老天的惩罚……” 沈若寥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刻不离开,只觉得心里很苦。他轻轻说道: “秋儿,老天其实比我更疼爱你,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你知道不知道,我马上就要离开你,离开家了?” 南宫秋迷茫而惶然地望着他。 他说道:“秋儿,我已经接受了监军的任命,三天之后,我就要离开京师,去德州与大军会齐,上战场和燕王打仗了。” 南宫秋愣愣地望着他:“真的?” 他点了点头。 南宫秋呆了呆,便开始摇头,拼命地摇头,像个焦急的拨浪鼓一样,疯狂地摇头。 “不,不——”她揪着他,拼命地摇晃着:“不去,不去……不去……为什么……我们明天去见皇上,我们跟他说不去……” 沈若寥抱紧她:“傻丫头,这事不能怪皇上,是我自己主动向万岁提出申请,他才批准的。这是我的意愿,我想上战场,想去打仗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南宫秋把头埋在他怀里失声痛哭:“明明昨天晚上你还说,只要我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为什么你自己又申请去了,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一定要去?” “我没骗你,秋儿,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昨天晚上,我是真心答应你不想去,可是那个时候,我的大哥还没有出现,我族妹也没有出现,我没想到会出后来的事。秋儿,我曾经向我族妹发过誓,许诺过,我会娶她,会爱她一辈子,守护在她身边,直到地老天荒,我在承诺的当时,字字句句发自真心,可是现在又怎么样?中间发生的变故太多太多了。我没有骗她,我也没有骗你;但是我的心意变了。” “为什么你的心意会变?你族妹的死,和你上战场有什么关系?”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说道:“我害死了一个曾经是我最爱的人。但这既不是开始,也远远不是结束。在此之前,我已经害死了很多我最最亲爱的人。我一生的罪孽都烙在我的眉心里,与生俱来,又无法摆脱;如果我不立即采取措施来制止自己的话,这一切还会继续下去。但是现在,我所剩下的最亲爱的人分明就只有你了,秋儿。我不能承受再失去你。所以,我必须离开,必须远离你。与此同时,我要尽可能地做事,做一些足够弥补我的罪过的好事,对于我来说,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上战场了。” 南宫秋道:“若寥,那是不是说,很可能在未来某一天,你对我也会像对你的族妹一样,再也不爱我了?” 沈若寥暗暗心惊。他苦笑道: “秋儿,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信心和勇气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没有信心把握自己的未来,更不用提你的。所以,也就没有勇气和胆量向你承诺任何事。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逃避现实的懦夫。我只能说,我希望我们现在的状况可以永恒,哪怕真有分开的一天,我宁可是你发现你不再爱我了,你要离开我,而不是我变心。我愿意是我来承受那份心碎。”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会像你的族妹一样,为我而死吗?” 沈若寥犹豫良久。 “我……我不会……”他终于老实答道,“秋儿,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去寻死,毕竟,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还有我想做的事业,我的理想,它在一切之上,我还有这个寄托。但是如果换作你,不管你心中我有多重要,不管你有没有其它的寄托,我求求你,你也不要像我的族妹一样,你千万不要和她一样。” 南宫秋淡淡说道:“若寥,你说你不会去寻死——可是为了你的族妹,现在你选择上战场,这和寻死又有什么区别?” 沈若寥默默长叹一声,轻轻说道: “秋儿,亲爱的,你不要太悲观。上战场现在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你也不要把它当成噩耗来对待了。我是监军,不是普通士兵,也不是列将,不用冲锋陷阵,阵亡甚至是受伤的可能性,比起其他人来说要少得多了,几乎可以说只要天子还是天子,这种可能性就不存在。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去打仗,有一半原因也是为了找到方向;我现在很迷失,我族妹这一死让我彻底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究竟应该怎么继续生存和生活。我必须找到答案。你要相信,我心里惦记着你,我就会盼着回家和你团聚,我会惜命的;为了你,我一定会平安凯旋的,只要你一直在家里等我。” 南宫秋苦涩地说道:“我当然等你,就好像每天一样,都要等你等到晚上,这两天比晚上还晚。我就只当,这一回,这个白天很长很长,黑夜也很长很长,半夜时分,我都已经是白发苍苍了……” 第六十九章 重兵压城 三天之后,沈若寥领齐了自己所有必需的战场装备,包括一套衣甲,一个随从,以及天子的委任状和书匣等等,随即出发上路了。 那随从他本来说不要,朱允炆不依他,说不合仪制。他便从羽林二卫里挑了一个下等灶兵带在身边。战甲是银白色的,亮得有些晃眼,衬上下面大红色的战袍,绝对可以抢了大将军的风头;他觉得自己一定不敢穿上这身衣甲,然而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带上。 他清晨出发,南宫秋非要送他到江边,眼巴巴看他过了江,依然不肯离去。那个随从灶兵名叫钟可喜,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十分羸弱,刀枪似乎都还拿不太稳。沈若寥问过他,得知他家从祖父辈就是跟随在太祖身边的亲兵。他是家中的幼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袭父职在金吾左卫作旗校,另一个在家里侍奉父母和种田。他是今年的新丁入伍,因为长得弱,起初征兵官员不同意他进御林军,想让他到地方卫所锤炼锤炼;后来因为错过了部队统一开拔的时间,羽林左卫又恰好缺一个烧火的灶兵,这才勉为其难让他进了羽林左卫。而沈若寥之所以选中他,只是因为他想找一个羽林二卫中最没什么用的人做自己的随从。他不愿意有人借机无事生非说他以权谋私,抽调天子身边的御林军做自己的护卫。眼下,选一个刚刚入伍的还是个毛孩子的烧火灶兵随行,别有用心的人也很难再挑出什么刺来。当然,对于钟可喜来说,指挥使大人出任平燕大军的监军,挑中自己随行,自然是莫大的荣幸和机遇。不管怎么说,就算别的好处一无所有,起码因此他得到了一匹好马,一把锋利的长枪,和足够自己吃饱的军粮,以确保他能胜任。 沈若寥快马加鞭,一路直线北上,第三天晚上就赶到了德州。 路过济南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绕城而过了。他害怕再看见铁柳。 进了德州之后,他找到李景隆歇脚的德州卫指挥所来。守卫士兵看到天子的通行金牌,立刻跑进去报告大将军去了。 很快,大将军李景隆便亲自出来迎接天使监军。正值壮年的曹国公大将军虽然未着兵甲,文服在身,却依旧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见到沈若寥,只是客气地行了个礼,接过沈若寥递上的委任状和天子给大将军的文书,仔细看了看,便吩咐手下立刻为监军大人准备住处,千万休得怠慢了。然后,大将军只是客套了两句话之后,便说天已不早,监军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就请先早早歇息吧,有什么军务,景隆明日再向大人细细禀报。 然而第二天,沈若寥一早来找李景隆,却听说大将军巡兵去了。他出城找到李景隆,李景隆便邀请他一同巡兵,却并不再和他说别的话。巡兵完毕,他们回到城内指挥所,李景隆照常处理各项调兵军务,派遣各方信使,听取谍报敌情,完全把沈若寥晾在一旁,不和他说一个字,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边上还沾着一个天子派来的监军大人,或者是压根就没有看见他。 沈若寥这样过了一天,回到寓所,看着那个钟可喜像个尽职尽责的勤务兵一样,烧火做饭,伺候监军大人吃上晚饭,自己却去马厩喂马,打扫院子,然后看到沈若寥吃完饭,又过来洗碗扫地,勤快利索得很。他心里一动,对他说道: “别忙了,穿上你的革甲,陪我出去走走。” 钟可喜抬起头来望着他,似乎没有听懂,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沈若寥道:“把你手中的活扔下。这种事应该由别人来干,你的任务是随时随地跟着我。穿上衣甲,我们出去散散步。” 钟可喜慌忙扔下扫帚,跑进屋去,手忙脚乱地穿上自己的战甲,裹好绛帕,跟着沈若寥出门来。 沈若寥带着小灶兵在德州城里城外转了转,把军营内外、军官和士兵们都暗中看了个遍。燕王的军队此刻都退回了北平据守;而李景隆理想中的五十万大军还没有凑齐,他还在等。朝廷大军士气有些低落;沈若寥只是在外面粗浅看了看,没有进去细访。他觉得还是不要让大家注意到他这个监军的好。李景隆的态度他已经看得很明白了;大将军对天子的安排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监军也是一样,他完全可以听凭自己的意愿行事,不必理会皇上随时报告军队内部情况的圣旨。 接下来的一天,他没有再去找李景隆,自己在军营里转了一天,只带着钟可喜一个人。 各路兵马终于陆续赶到会齐,总共五十万大军,完全合乎李景隆的要求。大将军于是在次日下午率领大军离开德州,于第三天九月十一日戊寅上午进驻河间府,当即便召集所有将领,部署了其后的作战方案。大将军派人把监军大人请到议事大帐来的时候,诸将基本上都已经讨论完毕,就等听令了。 李景隆见沈若寥走进来,便笑道: “监军大人来了?景隆还没有向监军大人介绍诸位将军呢。” 他一一指点给沈若寥在座的议事将领,有些沈若寥已经久闻其名,有些他甚至已经见过。左副将乃是正在德州练兵、已被建文皇帝提拔为左都督的何福;右副将是清瘦沉静的安陆侯吴杰;余人则有陈晖、盛庸、平安、瞿能这四个他久仰大名的将领,以及刚刚恢复爵位的越巂侯俞通渊,还有他完全不了解的滕聚、庄得、楚智等列将。 李景隆道:“方才景隆已和诸位将军商定了,反王只有合计十五万兵马,分守北平、永平、保定等各处,算来此刻北平城中兵力统共不过八万而已。朝廷大军有五十万众。我们应当挥师直上,直捣北平,反王婴城固守,八万兵马也只能是苟延残喘而已,就好像他在雄县用八万人打我一万的结果一样,燕军就是再英勇无敌,在我五十万大军面前也只有死路一条。北平又是整个叛军的大本营,反王的老窝,所以一战可定全局胜败。监军大人以为如何?” 沈若寥略一思索,说道:“您是大将军,天子让您一切便宜从事,自然您说了算。” 其他人听了他的话都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李景隆胸有成竹,风度翩翩地微笑道: “监军大人也同意了,那此战就这么定了。江阴侯吴高的辽东兵马此刻正在围困永平,旦夕可下;燕军的大部分粮草辎重都囤积在那里,燕军内部此时定然人心惶乱,大军这个时候进攻北平,起码占据天时、人和两大优势,不愁灭不了叛军。传令各部,休整三日,我们便赶赴北平,在北平城下安营扎寨,围剿叛军。” 三天之后,五十万大军由河间开拔,缓缓前行,五天之后,到达了通州北侧的郑村坝。大军还没站稳脚跟,李景隆便接到了令他吃惊而匪夷所思的报告:就在大军到达的前一个时辰,燕王朱棣刚刚率领五万精兵离开北平,往东北方向进发,援救被吴高围困了将近二十天的永平重镇去了。 李景隆立刻召集全部将领到议事大帐,讨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督瞿能不假思索地说道: “五十万大军压城,全国皆知,北平不可能不知道。反王一定是吓破了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所以竟然慌乱到出此下下之策,分兵去援救永平。须知北平城中一共也就八万人马,分兵五万援救永平,则北平守军只剩下三万;三万人面对五十万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请大将军速速下令出击,则北平立可下。” 瞿能大约四十多岁,显然是历经大小无数次风雨鏖战淘炼出来的硬派将领,皮肤黝黑粗糙,线条粗重坚硬。沈若寥早听说过他的名字;这个瞿能承袭了父亲都督佥事的职位,嗣官伊始便表现出非凡的英勇来,先是跟随大将军蓝玉出大渡河征讨西番叛乱,立下战功;后来以副总兵官的身份又一次跟随蓝玉北征建昌讨伐月鲁帖木儿的叛乱,亲率先锋军大破贼首于双狼寨;后来又跟随在何福麾下至云南麓川讨伐刀干孟叛军,以其英勇无畏又一次立下头功。眼下,这员威名赫赫的骁将正迫不及待等大将军下令攻城。 右副将安陆侯吴杰却提出了异议:“北平叛军其实不止八万人。否则,燕王绝对不敢率领五万人往援永平,只留三万人坚守。须知北平周围尚有密云、遵化、通州及居庸关要塞,现在通州与我们大军近在咫尺,通州一旦失守,则北平失去依托屏藩,马上就会陷落,反王决不会对通州掉以轻心。而区区三万人,如何能保障北平和通州的安全?反王却放心大胆地率领五万精兵走了,扔下北平不管,可见北平守军此刻绝不止三万人。” 李景隆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挥起手中一张密报,说道: “安陆侯不必假想分析了,我这里已经收到密报,反王趁我调兵之时,已经下令保定、鄚州、雄县至卢沟桥一带的守军放弃阵地,全部撤回通州和北平。此外,反王又招募了一批青壮新兵从军,扩大他的军队。此刻燕军合计有大约二十万人马,其中五万守通州,带五万去永平,另外算上此刻困在永平城中的燕军和把守密云、遵化、居庸关的叛军兵力合计五万,还剩下五万守北平。对于我们五十万大军来说,五万燕军与三万燕军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是以卵击石,吴将军大可不必担心。” “既然这样,燕王为什么会如此大胆,带走三分之一的人去援救永平?”何福缓缓说道,“以末将所知,燕王可不是一个能被吓破胆的人。他带五万人援救永平,背后必有他的算计。” “永平囤积着燕军大半粮草物资,吴高一围就是半个多月,反王当然不能不救。永平失守,就等于宣告了他的末日了。”一旁的平安说道。 这平安生得短小精悍,方面宽额,短髭浓密,目光炯炯,十分勇猛;他也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众多养子中的一个,小字保儿,从小便以武艺高强、胆大无畏著称,与燕王四哥也算是多年来以兄弟相称的。此刻,平将军却俨然对燕王四哥毫不姑息,就好像现在的沈若寥一样,必欲平燕军而后快。 身材宽厚、面容沉静的盛庸受平安启发,问道: “反王会不会是想从外策应城内,来个两面夹击?” “美得他,”李景隆说道,“就算他把全部人马都用上,二十万人对抗我五十万大军?做他的黄粱美梦。” “应该不会的,”陈晖摇头道,“江阴侯吴高那里就有十万人,反王以五万人援救永平,结果如何还很难说呢,更别提杀回马枪了。到时候,吴高和我们才是真正的两面夹击,反王是输定了。燕军必败无疑。” “而且必将惨败,”瞿能斩钉截铁道。 李景隆拍着椅子扶手道:“好!众将一心,大事必成!瞿能,你负责带兵进攻西面彰义门;盛庸,你手下人马负责平则门;平安负责北面德胜门,越巂侯负责安定门,滕聚负责崇仁门,庄得负责齐化门,楚智负责宣武门,陈晖负责崇文门。何将军,安陆侯,你二位来全力攻打北平的正南大门正阳门。朝廷大军八面出击,让他北平叛军首尾不能两顾。诸将务必齐心协力,不日踏破北平!” 所有将领立刻齐声喊道:“我等必齐心协力,跟随将军,踏破北平!” 李景隆阴沉沉地加了一句道:“另外,务必大造攻城声势,同时向北平城内放出话去:满城百姓如果不速速投降,一定要追随反王,负隅顽抗的话,城破之日,便是我五十万大军屠城之时!叫他们想想清楚。” 何福见沈若寥沉默不语,满面愁容,问道: “监军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举座都望向沈若寥。他微微吃了一惊,不由自主有些脸红起来,窘迫地笑了笑,说道: “我只是觉得,燕王应该没有这么缺心眼,只怕他往援永平,其实是有什么更深的计划……不过,我从来没打过仗,可以说经验全无,还是各位将军拿主意吧,我只是在边上学习而已,没有多嘴的份。” 余人似乎都有些不屑地笑了笑。李景隆笑道: “监军大人完全可以不必担心;反王援救永平只能是劳而无功,而我五十万大在此严阵以待,他就算能活着逃出吴高的重围,也决计逃不出我的。一面我们有三十万大军攻城,一面还有二十万大军留在此处——郑村坝,随时替换补充攻城前线的军队,同时以逸待劳等待燕王从永平兵败撤回,走进我们的包围圈。那个时候,反王绝没有任何侥幸的希望。” 沈若寥脸更红了,像个幼小的学生一样点了点头,说道: “大将军考虑如此周全,我又何须担心?只是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不应该只是旁观吧?” 李景隆哈哈大笑道:“既然监军大人从来没打过仗,在一旁参观两次又有何妨?大人最好找一处隐蔽而安全的高处观战,别的什么也不用管;万一伤着了您,我们可谁都担待不起。” 他看了看在场的副将列将们。 “还有别的问题吗?”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李景隆道:“好;那就别再废话了。回去各自厉兵秣马吧;明日午时,准时发起进攻。” 沈若寥跟着大军一起离开郑村坝,到北平城下驻扎下来。他有完全的行动自由,而他不开口的话,也基本上不会有任何人搭理他。攻城大营距城墙只有五里地。他就这样回到了北平,以如此奇怪的方式,跟着叫嚣说要屠城的五十万大军杀到北平脚下,将自己熟悉亲切的高大城墙团团包围起来,一心一意等着里面全城的军民活活饿死,包括他认的娘亲吕姜,包括夜来香,包括燕王全家、姚表全家,以及道衍、袁珙父子、金忠、骆阳、马三保等等所有他喜欢的人。 还有老三哥,老六哥……那群人间蒸发不见的乞丐朋友们;他们究竟上哪儿去了? 沈若寥把他从京师带来的那张大地图张开悬挂在自己的营帐里,然后面对地图上北平、永平两地,凝视沉思了良久,反复琢磨猜想着,一直到半夜,也没能弄明白燕王这一步棋究竟走得算是什么。救援永平?当然说得过去,毕竟,大部分燕军辎重都在永平,失之不得。然而北平乃是燕王的总后方,相比之下,宁可丢了永平,也决计不能丢了北平,燕王不会掂不出这个轻重来。现在,五十万大军压城,二十万燕军就是都上也很难说能有什么胜算。在这个节骨眼上,燕王却带了五万精兵跑了,跑去远不那么重要的永平;五万拨给了通州,五万散在别的要塞,只留下五万防守北平。这其中一定有算计,一定有。 或许,燕王正是因为算计到了,二十万燕军合起来也难以抗过朝廷大军,不过是延长死期而已,反而更受煎熬,而且要将二十万弟兄丧失殆尽。与其这样,不如行一步险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说不定反而能制胜。但是这步险棋究竟是什么?朝廷大军已经在郑村坝严阵以待,燕王的五万精兵就算杀个回马枪,也决计占不到丁点儿便宜。燕王心里计划的,又是怎样的一支奇兵呢? 永平一定有燕王想要的东西。他不顾一切地去永平救援,甚至连北平都丢了不要。永平说不定有他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藏匿好了的私自训练的秘密军队,这样的秘密军队有上他几万人,他就足可以杀个强劲的回马枪了。 看上去,也只能有这样一种解释了。 第七十章 北平之战 次日上午,三十万大军乌云一般阴森森压在了北平外城的城墙下。左副将何福站在正阳门下向城楼上大声喊出了劝降话语,作为最后通牒,宣称如果再不投降,末将就下令点火开炮,轰炸城门了,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北平城将陷入一片火海,朝廷大军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对平民和士兵一律杀无赦。不想被屠城的话,赶快开门投降吧。 站在城楼上回应的是燕世子朱高炽和燕王妃徐氏。朱高炽从容不迫、面带微笑地答道:北平就是我家,现在父亲出门办事,做儿子的难道能打开家门放强盗进来吗?简直笑话。徐王妃的态度则更加强硬。她俯瞰着下面黑压压的军队,冰冷而威严地说道:这北平的城墙是我父亲中山王率领手下将士一块砖一勺浆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比万里长城还要坚固,当然更不可能毁在我的手里;哪个有本事的不服气,就放马过来拆拆看。北平现在全民皆兵,没有所谓平民和士兵,全城百姓没有一个人会欢迎你们的,就是你们真能打进来,也不会有一个人投降。 仿佛响应他们的话一般,城里的百姓突然齐声高呼起来,要朝廷大军滚回应天去,要建文皇帝马上退位让贤给燕王;呼声震天撼地,坚决果断。何福看看劝降无望,不再费劲,向边上挥了挥手。站在阵首的一排火炮便争先恐后地怒吼起来。 这是攻城开始的信号。第一声炮响起,东西南北四面进攻的军队便得到了同样的命令,同时拉响各自的火炮,向着北平高大崔巍的灰色城墙狂轰起来。方圆数百里之内顿时一片炮声隆隆,一时间,整个北平四面六十里城墙都完全淹没在冲天火焰和滚滚浓烟之中。城中百姓的高呼声已经消失了,听不见丝毫人声。城外的三十万大军也是一片肃静,只有火炮在不停震耳欲聋地怒吼。 炮声停了;浓烟在猎猎秋风中飞快地碎裂消散,显露出城墙的模样;先前的灰色城墙已经变成了灰黑白三色斑驳交杂的鬼脸,大片大片的焦黑遍布整个六十里城墙,到处都是熊熊火焰,依旧翻腾着滚滚黑烟。这城墙果然固若金汤,坚不可摧;饶是经历了如此一番狂轰滥炸,依然没有一处墙头坍塌,就连城堞也没有一处破损松动。城头望不见一个守军的影子,只有残破的旗子在风中战栗,一面无力地甩着抖着身上还在燃烧乱窜的火苗。 何福洪亮浑厚地一声令下:“进攻!” 三十万步兵立刻如洪水般呼啸着铺天盖地向城墙卷地而去,瞬间成千上万的长木横架在了护城河上,黑压压的南军踏着横木冲过护城河,立刻竖起了无数密密麻麻高高的云梯,数万士兵一个接一个飞快顺云梯向城头攀去,好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壮观画卷,仿佛一个突然受到惊动的巨大的蚁穴,无数蚂蚁顺着无数条路径争先恐后拼命向上爬去,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杀声震天,看得沈若寥心惊胆战。他长这么大,虽然也曾想象过多次,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真实而可怕的震撼场面,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然而局势并不像刚开始展现得这般顺利,很快就发生了逆转。杀声震天,越来越响,其中相当一部分开始从城墙上传下来。数不清的燕军士兵在墙头上出现,向下密集地射箭,一排一排迅速轮替着,没有丝毫耽搁退怯。箭雨如蝗,云梯上密布的南军士兵纷纷中箭,失去重心跌落下来;正在过河的南军也大批中箭坠入河中。这些却丝毫不能怯退后面的战士;更多的南军战士奋不顾身地冲过河去,攀上云梯,毫不迟疑地飞快向上爬去,一个接着一个;又有更多的南军战士中箭掉下横木,掉进河水中,或是从云梯上摔下来,一个接着一个,砸在下面的弟兄们身上。侥幸登上墙头的南军战士立刻被守卫燕军砍下城墙。死尸纷堕如雨。 战斗激烈地进行着;这是沈若寥生平亲眼见识到的第一场战役。他远远地站着,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双方完全不顾死活的整个拼杀场面,脑子里一片空白。真实的战争原来是这个样子,每一声炮响都仿佛炸裂在耳畔,都要震得他浑身一颤;杀声震天里,他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倒地死亡,多少人踏着自己兄弟的尸体继续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他看到无数次每个云梯接连被城头的守城将士推倒,云梯上攀登的战士一个个像渺小的碎叶一样飘零坠地。更多不计其数的战士在半空中中箭身亡,或是被扔下来的石雷砸死,或是在触及城头的一刹那被砍死扔下来——死尸如夜夭山的大雪一般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幸亏李景隆没给他任务;至少从他这第一次经历看来,战场上他什么也干不了,他只会惊恐。他忘了注意身边的钟可喜了;那个初次上战场的羞怯的小灶兵只刚看了一小会儿,便背过身去,一直在不停发抖。 战斗从正午时分开始,一直持续到天黑,仍在激烈地继续。朝廷大军根本丝毫进不得城墙半寸;城门被雷车撞开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是立刻被燕军战士拼死堵上。城头守军向下面攻城的敌军一桶接一桶地泼油,放火箭,将城门烧成一片火海;攻城撞门的南军战士仍然一批接一批无所畏惧,前赴后继。燕军战士在城门内用自己的**搭成厚重的人墙堵住城门,很多战士被自己的战友含泪挤死在城门上。南军奋战到深夜,攻不进城墙半步。 子夜时分,何福终于下令收兵。疲惫已极的南军战士撤离满目疮痍的城墙,回到大营来休息。伤兵连营;医护官彻夜不停地忙到天亮。所有的战士都是喝了一大桶水后,倒头就睡,睡得都如死人一般。 北平城内,想来也是一样的状况。 次日白天,何福和吴杰整顿起军队来,继续攻城。沈若寥本以为经过一天激战,南军都应该疲软下来,不愿再战了,却万没有料到南军将士竟然比头一天更加英勇无畏,斗志昂扬,越发猛烈地冲击着六十里坚固的城墙上所有九个北平的城门。燕军也是一样越战越勇,越战越顽强。两军激战了一天,双方又是毫无退让。 北平战役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双方始终处在僵持阶段,彼此都拼命争夺着脚下哪怕每一毫厘的地盘,决不肯让给敌人。眼见着伤亡也越来越大。沈若寥却渐渐平静下来,最初的不安和惊恐也慢慢消失了。他开始习惯见那些战场上的拼杀场面,习惯休战后大营里满眼伤兵残肢和鲜血的景象,习惯听到震耳欲聋昼夜不息的炮火,炮火之间冲天的喊杀声,以及战事停歇的片刻安宁里,让人心生悱恻的伤兵的呻吟声。这不都是他所追求的吗,他离开应天京师,跑到战场上来,追求的不就是这生死绞缠的厮打搏斗,其间的残酷冷血、人性泯灭,能够将他埋没和冰封,让他麻木和沉沦,使他忘了杨疑晴的惨死,忘了家里独守空闱的妻子,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他居然在如此血腥的战场上找到了安宁的灵魂避难所,沈若寥只觉得无尽悲哀。 攻城进行了六天之后,九月廿五壬辰日,李景隆接到了辽东兵的战报,燕王朱棣率领五万精兵到达永平,与江阴侯吴高、总兵杨文和都督耿瓛没有进行正面交锋,只是半路上曾经与辽东兵一队侦察兵狭路相逢,浅为交手,寥寥一队辽东兵自然全军覆没。江阴侯吴高按兵不动,在永平城外与燕王对垒。这样毫无动静地呆了几天,吴高和杨文突然下令撤退,十万大军没有任何理由,解除了对永平的包围,向东撤走。燕王朱棣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立刻纵兵追击,大败辽兵一场,只此一仗将辽兵彻底赶回了山海关。现在,燕王和五万燕军精兵正在永平城里休整。 李景隆接报大怒,连连咒骂吴高匹夫,无谋不算,连点儿军人起码的忠勇也没有了,这样轻易让反王扭转了自己一部分劣势。他当然不知道,连沈若寥都不知道,燕王还在北平的时候,为了动员手下将士跟他出发援救永平,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景隆色厉而中馁,闻我在必不敢遽来,不若往援永平以致其师。吴高怯不任战,我至必走,然后还击景隆。坚城在前,大军在后,必成擒矣。” 现在,事实证明燕王的判断至少在吴高这一句上是说对了。当然南军这边是没有人知道的;如果李景隆知道了,他不知道会不会感到羞愧,对于自己军中的将领,他一个大将军还不如作为敌人的燕王了解得更多更深。 李景隆下令攻城军队暂停进攻,只是牢牢围困北平,他就不信,一座孤城能没有弹尽粮绝的时候。大将军自己则带着二十万南军一起在郑村坝安然等待燕军回来,打算给远途劳师的燕军来个迎头痛击。 谁想到大将军做出如此安排之后,隔两日,又有消息送来,燕王竟然率领五万精兵又从永平出发,没有回北平,而是沿东北方向进发,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每一步棋都在对方意料之外,这就是燕王的高明所在。沈若寥看着地图,燕王向永平东北方进发,目的地只能是大宁了。大宁是宁王朱权的封地,他去那儿干什么?燕王起兵三个月,节节告胜,步步南下,突然之间,朝廷北伐大军兵临北平城下,燕王却丢下北平不管,一股脑跑到东北大宁去了。这完全不着边际,他到底想干什么? 连续几天,沈若寥一直都在苦苦思考,燕王率兵去解永平之围的真正目的。此时此刻,他仿佛有些领悟了,燕王从一开始,最终的目的就不是解救永平,而是率军北趋大宁。他所剩下的问题就是:去大宁干什么?大宁有什么? 除了一个燕王的十七弟宁王朱权,那个素有智囊、善谋美称的亲王殿下,还有什么?没了。所以,燕王一定是去抓宁王了,他要把宁王变成自己的助手,自己的谋士。这是显而易见的。 问题是,曾经“带甲八万,革车六千”的宁王朱权自从被朱允炆削去了三个护卫之后就风光不再,除了一个宁王绝顶聪明的脑袋瓜以外,给不了燕王任何东西;而宁王的脑袋肯定要和宁王的身子连在一起,但宁王的身子却不得不跟着大宁的军队走。须知大宁都司地处东北边疆,历来是军事要冲,因此常年有重兵镇守,辖内设有兴州、营州等二十余卫,都是精锐部队;特别是朵颜、泰宁、福余——这闻名天下的朵颜三卫,都是元朝降将麾下的蒙古骑兵,极其骁勇善战。大宁的军队,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支军队能够拦得住;如果军队说个不字,宁王自己就是再愿意不是也白搭,燕王什么也落不着。更何况,军队简直是一定不会同意,朝廷把大宁的军权一直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沈若寥望着地图,突然间,他想起了大宁有什么;他什么都明白了。 如果燕王把整个大宁的军马和宁王朱权一起连锅端了,这个天下就等于已经入他囊中了。而以燕王的头脑,他肯定能想出法子,把整个大宁军队完好无损地抢过来。 这是一着怎样的高棋,下棋者又有着何等常人所难以企及的远见。燕王朱棣在起兵三个月来一路得胜的大好形势下,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乘胜继续南下向京师进发;相反,几个战役下来却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兵力还远远不足,很有可能在朝廷五十万北伐大军的冲击之下灰飞烟灭。所以,燕王要为自己扩充军力。征募新兵永远是效率最低的办法;精明的燕王选择了抢,从朝廷手中把整个大明帝国最优秀最勇猛的一支部队抢到自己手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沈若寥在京城学会了靠天吃天,而困境重围之中的燕王朱棣则胆识非凡,走出了足以让他一辈子为之自豪的靠敌吃敌的一步棋来——正是这一步棋,最终奠定了后来一切的结果。 沈若寥立刻冲出了自己的营帐,冲到李景隆的大帐里来。大将军麾下那些将领都在,大家好像正在讨论着什么。李景隆见他冲进来,有些吃惊,问道: “这么晚了,监军大人有何见教?” 沈若寥道:“大将军,不能让燕王进入大宁!请立刻传令大宁守将严防燕军,准备出击;此外,是不是最好派我军十万人前去接应,围堵燕军,务必将燕军围困在大宁城外?” 李景隆用心看了他一会儿,微笑道: “监军大人,您来之前,我和在座诸位将军正在商议此事,我们已经决定了,不派兵追击,燕王爱去哪儿去哪儿,随他的便。我军还是按照原来的部署,二十万驻守在郑村坝以静制动,剩下三十万,也该歇好了,从明早开始,继续攻城,一日也不要停歇。” 沈若寥道:“可是……燕王决不能进入大宁!” “为什么?”李景隆不动声色地问道。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说道:“因为——大宁有朵颜三卫。” “这我就不明白了,”李景隆微笑道,“在我看来,正因为大宁有朵颜三卫,所以我可以随便燕王去那里想干什么干什么,料得到他什么也干不了,恐怕压根连大宁城都进不去。” 沈若寥道:“大将军,天下人皆知朵颜三卫厉害;正因为如此,所以不能让他被燕王夺了去!燕王此去大宁,就是要抢朵颜三卫,他的意图很明显。” 李景隆微笑地瞟了一眼座上诸将,问道: “刚才,谁的意见和监军大人不谋而合来着?我记得有人也提出过这种担心?” 陈晖看了看盛庸,轻声道:“是末将和盛将军提出的。” 李景隆点头道:“不错;两位将军想得很周到,我们一定要严防反王偷取朵颜三卫的阴谋得逞。我已经给大宁都督刘真、陈亨和都指挥卜万去了书信,他三人已经给我回信,相约合兵。刘真、陈亨和卜万三人此刻正率十万大军驻扎在松亭关,扼守住燕军去大宁的通道。反王不但进不了大宁,而且会被早有准备的大宁军马就地歼灭。所以,监军大人完全不必担心反王能够得到朵颜三卫。” 沈若寥微微松了口气,道:“原来大将军早有准备;是若寥多虑了。” 攻城继续惨烈地进行着,除了大量的士兵前赴后继地阵亡以外,毫无进展。眼看进入了冬十月。天气迅速地冷了下来。初冬时节的北平,不再像以往沈若寥记忆中那般肃静,到处是一片战火连天。炮火却奇怪地使得北平越来越冷,满城冲天的火光,却不能给人丝毫暖意;攻城的士兵已经越穿越厚,特别是南方来的战士们,受不了每日早晚的强劲北风,操刀拿枪都缩手缩脚,不停往手上哈暖气。 沈若寥每日都只是在观战,一面想象着城里究竟是什么一番景象;这样的非常时期,全北平城的囤粮应该都已经囤积聚集到了一起,由燕王府统一分配给全城百姓,每人每日定量,确保大家都有饭吃,人人都能打仗。这种情况下,城里铁定也不再有什么工商业可言,洪家酒店想必也已经关门了,八大胡同恐怕也不会再有生意了。荟英楼的姑娘说不定此时正和吕姜,甚至和燕王妃、郡主们坐在一起,不分贵贱干着同样的活,为燕军将士们赶制过冬军衣军鞋。 第七十一章 大宁惊变 燕王率领五万精兵离开永平往大宁进发,之后便神秘地消失了,再没了消息。各路探马打听不到丝毫燕军的行踪;扼守松亭关的十万大宁精兵也没有任何动静,仍然在严阵以待燕王自投罗网。唯一的小小变故是都督刘真给李景隆送来一封战报,说前日截获了燕王朱棣送给大宁都指挥卜万的一封密信,信中话语字里行间流露出燕王和卜万已经十分相熟,关系要好密切,而燕王又在信里极其恶毒地诋毁抨击了都督陈亨,说他原本是本王旧日部下,本王待他如何如何不薄,陈亨小子又是如何如何忘恩负义投靠朝廷的。“卜公与棣素厚,棣知公甚矣;而亨之为人,世所不齿,卜公高义,焉能与亨共事?” 刘真在战报上说,燕王的密信中倒没有更多更明确的言语,他也不好在证据不完全确凿的情况下随便就给卜万定下通敌叛逆之罪,但是如果卜万真的私通燕王,恐怕等不及抓到他的罪证,整个大宁都司都要落入燕王的手中了。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将卜万抓起来下了大狱,先把他关起来再说,总之是让他不能再接触军队,也不可能再与燕王秘密联系了。报与大将军知之。 李景隆看过战报,说了一声“精明!”紧接着,又叹了一句:“废物!”他赞赏刘真拘捕卜万的果断,所以说他精明;同时,他又生气刘真既然已经抓住了送密信的燕使,怎么竟然还是没能打探到那五万燕军的下落,实在是废物。 北平城墙内外,双方拉锯般的僵持仍在继续。李景隆下令手下将士不停息地轮番进攻。燕王和五万精兵神秘失踪,无论如何不是个好消息;他害怕燕军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却又无奈敌暗我明,总不能无的放矢,所以只好集中精力全神贯注攻打孤城北平,期冀着能够以此分散燕王的注意力,扰乱燕军军心。这也是大将军目前唯一的办法了。在天下人看来,朝廷五十万大军围攻只有五万人固守的一座北平孤城,燕王实在是占尽了劣势。然而现在,大将军李景隆和燕王朱棣心中一样明白,优势究竟掌握在哪一方的手中。 几天之后,刘真的又一封战报却意外地从广宁一路飞骑传至李景隆手中。李大将军接报大惊失色:原来,燕王那五万精兵神秘失踪,是绕开了刘真、陈亨和卜万驻守的松亭关,抄小路从刘家口直袭大宁。然而,燕军并没有采用传统的攻城方式,而是藏匿在城外的山林里,燕王朱棣派一个士兵化装成平民进城去送信给宁王,邀请宁王携王妃和世子在城外见面。宁王朱权自然欢天喜地,想了一个打猎的借口出城来见燕王四哥,结果万没有想到大胆的燕王竟然将宁王全家挟持为人质,要挟守城的大宁军队打开城门,放燕军入城。燕王有宁王全家在手中,放心大胆地在宁王府中好吃好喝住了足足七天,却显然并不是只在白吃白喝。七天之后,大宁军队竟然不知为什么全部归顺了燕王,包括那令所有人垂涎三尺的朵颜三卫骑兵,都簇拥在宁王府周围,齐声高呼燕王万岁,集体倒戈。大宁指挥使朱鉴孤军奋战,很快便被手下造反的兄弟剁成了肉酱。宁王府的长史石撰苦劝宁王不要跟随燕王造反,并且指着燕王的鼻子大骂奸贼,被燕王当众处以肢解之刑,至死犹在骂不绝口。大宁城于是眨眼间便成了燕王的地盘,闻名天下的精锐之师大宁军队变成了为反王朱棣守城了。 而燕王夺取大宁的同时,扼守松亭关的刘真、陈亨接到急报,立刻率军掉头回援大宁。然而走到一半,就接到了大宁已经陷落的消息,便在途中安营扎寨,准备明日进袭大宁。结果当夜,二更鼓刚过,都督陈亨便伙同指挥徐理、陈文率兵进攻刘真大营,原来三人早有预谋,暗中勾结燕王已久了。而刘真在这个时候也终于醒悟过来,前日截获的燕王给卜万的密信完全是阴谋陷害,一封密信除去了忠于朝廷的卜万,却把真正包藏祸心的陈亨遮掩得毫无瑕疵。刘真此刻明白了真相,无奈为时太晚,只能眼睁睁看着陈亨收降了手下所有十万大宁将士,兴高采烈地投奔燕王而去,自己一个人单骑逃到了广宁。 燕王夺取了大宁,把大明精锐大宁之师和宁王朱权一起括入自己囊中。人人皆知并吞了朵颜三卫的燕军不日便会杀回北平,个个心里都悬了起来。李景隆立刻下令以十倍于先前的攻势加紧围攻北平,争取在燕王从大宁回师之前将北平拿下。要不然,五十万大军包围北平一个月毫无所获,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他这个大将军脸上也挂不住。 攻城仍在日复一日艰难地继续着。天气越来越冷,很快进入了滴水成冰的时候;燕军和南军都死伤惨重。沈若寥越发在心里敬佩朱高炽和燕王妃的本事,在燕王不在的情况下,率领全城军民固守孤城一个月,不给敌人丝毫可乘之机。他听说朱高煦随从燕王出征去了,以这个二殿下的性格,他肯定更适合冲锋陷阵,而不适合婴城固守。 十月二十二日,李景隆又一次召集诸将商议军情。他拿着战报,一反常态地开口就问沈若寥: “监军大人曾经是燕王殿下宠极一时的承安仪宾,跟随燕王形影不离,仿佛燕王的左膀右臂,想来一定对燕王亲近的几个得力战将十分熟悉了?” 沈若寥保留地说道:“有所了解而已;我在燕王身边的时间毕竟不长,而且和燕军接触很少。相比之下,倒是对燕王身边的文官更熟悉一些。” 李景隆道:“探子来报,十月十九日,燕王在会州与陈亨会师,将所降大宁都司人马、朵颜三卫、宁王的军队全部收编入燕军,和他自己手下原有的军队整合起来,重新进行了编制,并且竟然效仿天子之师,设立了五军。五军规制还有模有样,每军一个主将,两个副将,名单都在此,挺像那么回事。这些主将副将们,监军大人应该都很熟悉了吧?中军前将军张玉,左副将郑亨,右副将何寿;左军前将军朱能,左副将朱荣,右副将李浚;右军前将军李彬,左副将徐理,右副将孟善;前军前将军徐忠,左副将陈文,右副将吴达;后军前将军房宽,左副将和允中,右副将毛整。这都是些什么人,监军大人可否给我们介绍介绍?”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说道: “恐怕这些人里,我知道的还不如在座的将军们多。这十五个人当中,我只见过两个人,张玉和朱能,前者曾经是燕王手下的指挥佥事,后者曾经是一名千户,都是燕王最器重的战将,武艺都十分高强,在燕军中威望也很高。他们两个人性格都很沉稳,每一言行必精思熟虑。相比之下,张玉更开朗威猛一些;朱能虽然比张玉年轻许多,却更加安静内敛,是个善谋的将领。除此之外,其他人我实在不了解;我只知道何寿、李浚、孟善、吴达、房宽、和允中和毛整都曾是燕王护卫亲军中的能将,郑亨、朱荣、李彬、徐理、徐忠、陈文都是燕王起兵以后降附燕军的,像徐理和陈文这两人还是刚刚归降的。但是因为他们原本就都是燕王的旧部,所以投降了燕王也不奇怪,刚刚投降就被燕王任命为将军也不奇怪了。可以说,他们本来就都是燕王的人。陈亨也是一样,他原本就是燕王护卫亲军中的指挥,积功升到北平都指挥使,一直就在燕王身边,只是今上即位后为了防止北平有变,才让谢贵替换了他,把他调到大宁去的。燕王虽然没有任命他将一军,但是其后必有重用。” 举座沉默了片刻。李景隆叹道: “是不是北平周围就没有一个卫所不是燕王的旧部,没有一处地方不是燕王的人把守了?朝廷削藩的策略看来反而成就了燕王。” 安陆侯吴杰说道:“大将军不必忧虑;朝廷当初将北平军队调离燕王,动作其实并不大,调来调去,也依然还是局限在北平周围开平、大宁、密云等等诸卫,燕王一起兵,这些地方首当其冲,自然是纷纷迎降。一旦过了保定、沧州地界,就再没有几个燕王的旧部了,也不会再出现大宁这种举城归降的情况了。” 李景隆道:“反王现在已经率军进入松亭关,正在往永平方向进发。想来在永平休整二日,便会班师回北平了。现在我们要决策的就是如何迎击反王带回的十几万大宁军队,包括其中的朵颜三卫。” 陈晖道:“我们围困北平已有一个月,坚城未克,燕王又率领大军回来了,里外夹击,形势不妙啊。” 李景隆阴沉沉道:“一个月前,不是还有人说反王率五万人去永平绝无胜算,是穷途末路,吓破了胆么。” 座上的瞿能听出大将军的话外音,顿时脾气上来,不服地说道: “大将军,当初监军大人劝您围追堵截燕王,不让燕军靠近大宁的时候,您可是也说过,反王肯定进不了大宁,而且一定会被大宁军马全歼。现在结果又如何?” 李景隆冷冰冰道:“瞿将军,我可没有意料到,刘真能笨到如此地步,放着一个最大的内奸陈亨在眼前视而不见,反而把毫无反心的卜万下了大狱,中了燕贼的反间计。” 瞿能也不甘示弱:“那当初反王率军去援救永平的时候,大将军可曾想到他真正的算盘是挥师北上直捣大宁呢?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中了燕王的奸计,大将军您也不例外。” 眼看二人要吵起来,何福马上劝道: “好了,瞿将军,你怎么这么大火气?你这脾气多少年了,亏你也没少吃过吧,怎么就不能改改?” 盛庸也说道:“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追究责任,而是马上商量出对策来,燕军眼看就杀过来了。” 李景隆不动声色地说道:“说得对;瞿将军,你可以先说说看,大军下面应该怎么办?” 瞿能道:“当然是继续攻城!我们已经打了一个月,北平城里的燕军守军已经伤亡殆尽,只剩一些老弱伤残兵还在负隅顽抗了,应该一鼓作气,打下城池来,岂能半途而废?” “瞿将军,再继续攻下去,我们也只剩下老弱伤残兵去对抗燕王的朵颜三卫了。”陈晖说道。 平安道:“郑村坝这里还有二十万精兵没有动过,就算朵颜三卫扑过来,总不至于挡不住吧?末将觉得围攻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北平已经旦夕可下,还是不要放弃好。” 盛庸道:“即便最终攻克了北平,又要回过头来和燕王的大宁人马恶战一场,损失太大了,未免不值得。” “怎么会,”沈若寥道,“破了北平,也就端了燕王的老窝,他就完蛋了;回头王妃世子都在咱们手里,借他一万个胆他也不敢再拿军队跟咱们碰。一战定终局,简直值大发了,省去以后多少麻烦。” 他微微一愣;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望着他,一声不吭,仿佛他说了天大的不合时宜的话。 沈若寥难堪地脸红起来,窘困地说道: “我只是这么一说,我个人的看法,诸位将军别介意。” 李景隆微笑道:“监军大人的话很有道理呢。难怪天子如此赏识大人。诸位将军,攻城之战已经到了最艰难也最关键的时候,一定要坚持到底,赶在燕军回师之前攻克北平。一旦拿下了北平,整个伐燕战争就胜利结束了。诸将听令:明早辰时,以瞿能将军为先锋,听到号令,四面同时开始进攻!”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齐声答道:“末将遵令!” 出了大帐,沈若寥走在何福和瞿能的后面,听到左副将对瞿能说道: “我说,原来在凉国公手下,你这牛脾气可没少挨过整吧?怎么就是不长教训呢?非得把曹国公也惹火?” 瞿能火气冲天地说道:“有本事他整我啊。他要是好歹能有凉国公一半将才,我瞿能任凭他整,我心里还高兴呢。成天只会发号施令,纸上谈兵的纨绔子弟而已。他懂得什么是打仗?还真当自己是蓝玉了,你瞧他那副架子。” 何福叹道:“人家好歹是天子任命的大将军,你就应该无条件地服从军令才对,再怎么说,也不能在众将面前不给大将军留面子吧?回头天子怪罪下来,你有几个脑袋担着?” 瞿能道:“天子要真怪罪下来,我瞿能还真就敢明着告诉天子了,满朝文武都是吃干饭的,根本不懂战场上的事,也不会选人。这个大将军无能不算,还自以为是,拖泥带水的,早晚耽误了战事,害了所有五十万大军。还有那个什么监军,也是个平庸之辈,屁大点儿的毛孩子而已,一个绣花枕头,只能陪在万岁身边玩玩蹴鞠促织,干不了正事。” 何福刚要劝他,转脸间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身后的沈若寥,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再说话。瞿能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见是沈若寥,冷冰冰道: “原来是监军大人。打算把瞿能的话转告给大将军么?” 沈若寥有些无奈:“瞿将军,我手中有天子的玉匣,我可以直接呈递给天子。” 瞿能有些火冒三丈:“大人请随便告状罢;朝廷派个监军过来,本来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若寥忍不住笑了:“瞿将军说得太对了。我立刻就给天子写报告,瞿将军忠勇可嘉,当受朝廷重赏。只不过,将军勇有余,而谋不足。以将军的神勇,攻破彰义门只是早晚的事;但是将军一旦进了彰义门,可就必败无疑了,将军知道吗?” 瞿能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既已攻破了城门,那就是胜了。” 沈若寥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将军一不知己,二不知彼。不知己在于,手下将士攻城足足一个月,伤亡惨重却毫无进展,已是士气大跌。燕王起兵将近四个月,连战连胜,从八百死士到八万活动兵力;而吞并大宁的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现在燕军除去全部守城军队以外,已经有十六万人,扩大了一倍之多。我军中一片人心惶惶,战士们都觉得燕王是神,要么就是有天神相助,而我们占尽了劣势,不会有好结果。悲观情绪如此严重,瞿将军了解多少?这样的士气怎么能取胜?” 瞿能犹豫地望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若寥笑道:“我啊,我不过就是钻了大家伙的空子。你们忙着攻城,不打仗的时候,又要互相吵架,一天到晚累得半死,我闲着没事,到处转转,自然就知道了。” 瞿能道:“不知彼呢?” 沈若寥道:“瞿将军攻打彰义门,所用的战术策略和其它八门的攻势一模一样。说到底,九个城门的进攻照现在这个样毫无区别,那就都叫失败。北平九门中,有四座是瓮城。正南的正阳门,东北的安贞门,东面的齐化门,再就是西面的彰义门。而正阳门的瓮城是两重,彰义门和齐化门的瓮墙则修筑得非常之高。瞿将军拼死拼活打进彰义门后,却发现不过是把自己送进了一个更加坚不可摧的包围圈中;城门之外,起码还有广阔的天地,大不了无非攻城不克,引兵撤退;可是瓮城之中,身后的城门一关,四面都是高大的铜墙铁壁,伏兵骤发,那可就连条退路都没有了,真真正正的插翅难飞,只能等待全军覆没了。” 瞿能一时无言以对;他事先还真不了解自己一直攻打的彰义门的构造,眼下不由有些难堪。 沈若寥看出他的困难来,笑道:“瞿将军,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北平人,自个儿家门儿什么情况我能不清楚么。我想这一仗跟在你的前锋里面,不知道行不行?” 瞿能微微一愣:“监军大人?” 沈若寥道:“我总不能像您将军说的似的,光吃干饭吧。我也得出点儿力不是。” 瞿能道:“那不行;监军大人可没有冲锋陷阵的职责。您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在皇上面前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沈若寥微微一笑:“我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瞿能张口结舌。 沈若寥道:“瞿将军,彰义门虽是瓮城,可是依然要攻克。先前从您到下面的士兵都不知道状况,强攻一定会失败。可是现在,大家既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许强攻反而最终能成功。毕竟,‘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一定要让所有战士们都知道,里面有瓮城伏兵。一旦攻入了瓮城,则须城外的军队持续以强火力的炮攻配合,要把炸药带进瓮城去。” 瞿能连连点头道:“末将明白!” 第七十二章 彰义告急 次日清晨,沈若寥被炮声惊醒。攻城已经开始,杀声震天,他跳下铺来,暗暗感叹竟然没有人来叫自己一声,这个监军真是当得窝囊。他慌忙穿好衣甲,拿起床头已经结了冰霜的秋风,叫钟可喜一起上马出阵,却被这个怯生生的小灶兵拦住了。 “大人您还没吃早饭呢。” 沈若寥道:“来不及了;先不吃了。你没听说,‘灭此朝食’吗?” “不行,外面天太冷了,不吃饭会冻坏的。” 沈若寥轻松一笑:“你别忘了,我可是北平人。别人受不了这儿的气候,对我只不过是稀松平常。已经十月底了嘛,不冷才怪。” 钟可喜固执地摇摇头:“不行,大人不吃早饭,属下不能让您上阵。” 沈若寥想了想,突然嘿嘿一笑,伸手点了他的穴,让他动弹不得,然后把他撂到铺上躺下。 “正好,你乖乖躺着哪儿也别去,就你这身子骨,你跟我上阵我还不放心呢。呆着等我回来。” 他说完走出了营帐,跳上二流子,直奔前线而来。 北平高大的城墙在逾月接天的炮火摧残下依然顽强坚挺,虽然表面已经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却依旧纹丝不动地镇坐在那里,安如泰山,刚毅冷静地直面南军排山倒海的攻势。 沈若寥赶到彰义门来的时候,只能看到洪流一样的攻城战士汹涌地向城门扑过去,其余的则黑压压地围在外面等待命令。瞿能正立马站在阵前,眉峰紧缩,焦虑地望着正前方推雷车的战士一个个被城楼上扔下来的石块砸中倒下。燕军显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箭都射光了,只能依靠石头了。两旁的南军士兵不用瞿将军下令,一个接一个不由分说自动冲上去接替已经倒下的战友,齐心协力将熊熊燃烧的沉重的雷车艰难地向高大的城门推过去。 从云梯登城的南军继续纷纷扬扬从空中跌落下来。沈若寥细看之下,震惊地发现城墙上守卫的燕军有大量百姓,真正的士兵也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弱羸兵或是伤兵。朝廷大军连续一个月的进攻和围困已经让北平的燕军伤亡殆尽,已经到了要全城的老百姓挑梁的地步了。即便如此,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个南军战士成功登上城墙,更看不到丝毫成功的希望。 他步马到瞿能身边,说道: “瞿将军,一个月来天天如此,我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了这样不行。依我看,还是立刻收回所有登城将士,集中兵力攻打城门,同时向城楼和两侧城墙开炮,不停地轰,一来可以掩护进攻,二来炮火的杀伤力要大得多,不信您就试试看。” 天寒地冻;他说话的时候,阵阵白气从口中冒出来。瞿能看了看他,想了想,对手下一个传令兵道: “命令火炮准备。所有登城人马撤回来。” 那传令兵扬旗拍马飞速去了。很快,登上云梯的南军纷纷滑了下来,跟着下面的士兵一起撤离了城墙,撤回到护城河西岸来。与此同时,威力强大的火炮开始怒吼咆哮,瞬间整个彰义门城楼和两翼城墙都淹成了一片接天连地的火海烟云。炮声隆隆中,瞿能拔出战刀,高呼一声: “踏平北平!” 他一马当先向着城门冲了过去。手下将士立刻跟着瞿将军,借着炮火的掩护,踏着脚下震颤的大地,向彰义门淹没在浓烟之中的紧闭的高大城门冲杀过去。 转眼间瞿能已经率军冲过了冻得结结实实的护城河,杀到了城楼之下。浓烟之中城楼上的燕军看不清敌人状况,只好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下拼命扔掷着石块和铅锤。瞿能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地跳下马来,和手下将士一起推起了雷车,向紧闭的城门撞过去。凶猛的石块暴雨一样砸下来,不断砸到两旁的战士头上、身上,将他们一个个打倒下去。瞿能突然猛吃了一大惊:沈若寥正在身边挥舞着秋风长剑,费劲地将砸下来的石块一一扫开。显然燕军居高临下的攻击占尽了优势,饶是以沈若寥的身手,也只能勉强保护瞿能和附近几个推车的士兵不被砸中。瞿能慌忙推了他一把,喊道: “监军大人,你疯了?这不是你呆的地儿!” 沈若寥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挡着石块,一面说道: “瞿将军好没道理,将军呆得,我呆不得?” 瞿能急得直跺脚:“这不是小孩子做游戏!你赶快走,快走啊!” 他猛地又推了沈若寥一把。沈若寥身子禁不住一偏,正在这时,一块飞石呼啸着向瞿能面门打来。秋风已经鞭长莫及;千钧一发之时,沈若寥纵身一扑,把瞿能扑倒在地,两个人打了个滚,滚到城墙根下。沈若寥跳起身来,一把拉起瞿能,跑回雷车边上,挥起秋风继续挡着上面的铁石,一面叫道: “求你了瞿将军,别再分我的心了好不好?推你的车吧。” 瞿能无话可说,狠下心来,全心全意使足了力气和众部下一起推车,向坚固的城门撞去,一撞,退回来,又一撞,退回来,再一撞…… 密集的火炮还在震耳欲聋地轰鸣着。城楼上下四处都在燃烧着熊熊烈火。强大的炮火攻击中,城楼上纷纷下落的已经不光是守军扔下来的石块铁蛋铅锤,还有轰碎的城砖,城楼的断木,碎瓦,以及守军不时摔下来的死尸。沈若寥突然不再能肯定,自己这辈子还可以活着离开这个九死一生的城墙阵地了。 但是此刻的他却毫不怀疑,自己一定能够攻破城门,冲进城去。瞿能也是这样想的;所有正在攻城的南军将士都是这样想的。眼看时间已是正午,高大的城门已经有所松动;在雷车整整一上午反复的沉重冲击下,先前坚不可摧的城门正在摇晃,在随着每一次剧烈的撞击张开裂口,虽然很快就被里面的燕军推上,再一次撞击时,门缝却张得比上一次更大。上下一心的南军将士脚踏实地,稳稳当当地一下一下冲撞着大门;里面拼死抵抗的燕军将士慢慢精疲力竭了,终于再也无力对抗,于是集体背靠着城门站定,等着那最后一次沉重而致命的撞击发生,彰义门高大的城门终于轰然倒塌,将站在门后堵成人墙的燕军将士一并砸成肉饼,瞿能和沈若寥立刻翻身上马,带领手下将士踏着倒塌的城门和燕军的尸首高呼着冲进了里面的瓮城。 连续的火炮攻击果然起了不少作用;铺天盖地的炮火之下,瓮城里为数不多的伏兵又死伤了很多,高大宽厚的壁垒也被削平了不少。这些彰义门仅存的守军异常顽强,拼命向下投掷石块铅锤。瞿能则命令手下将士将引燃的手雷和炸药扔上城墙去,一会儿工夫下来,已经炸死了大半燕军。南军继续英勇地冲击着内城的城门。大量的百姓开始冲上城墙,替代了精疲力竭的守军,高呼着向下扔着重物,竟然什么都有,板凳,桌子,衣橱,水缸……凡是百姓家里能找到的东西,此刻都被当成武器纷纷扔下来,向瓮城中的南军将士狠狠砸去。 很快有眼尖的认出沈若寥来,高叫道: “那是沈若寥!燕王的承安仪宾!那个忘恩负义的叛徒!” “忘恩负义的叛徒——”百姓的呼声立刻统一起来,群情激愤,震耳欲聋地高喊着,一面更多的重物不由分说都向沈若寥砍砸过来。沈若寥此刻真真正正地八面受敌,铺天盖地的奇怪武器向他招呼过来,他飞动秋风将自己屏蔽起来,暂时受不到他们的伤害,但是如此一来,他便只能应付自守,再分不出丝毫精力来保护身边其他的南军将士了;攻城的瞿能和手下所有的南军战士一起,完全暴露在坚决拥护燕王的北平百姓不遗余力的围攻下,全靠他们自己了。 南军将士鏖战了一下午,见无法突围,此刻改变了策略,将携带的所有炸药堆积在内城的城门下,准备引燃炸掉城门。四面的百姓高喊着将乱七八糟的重物砸下来,一批一批的南军战士在城门前面血流成河,肝脑涂地,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堆起了高高的炸药堆,点燃了引线。一个战士为了保护引线不受投掷物的干扰,弓身伏在了引线之上,像一座坚挺的桥梁,任石块和桌椅残酷地砸在自己身上,见火苗终于马上就要窜到炸药上,这才放心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塌下来。 轰一声摧山坼地的巨响,一阵厚重的浓烟激荡。不光城门;整个瓮城内侧的城墙已经完全被炸毁,坍塌下来,碎石砖砾还有炸死的百姓尸首滚落下来,将刚刚炸出来的巨大的豁口瞬间掩埋去了大半,同时埋葬了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南军战士。瞿能毫不犹豫,立刻一声号令,奋马扬鞭,带着手下将士向炸出来的通道冲了进去。 看着不顾死活的南军将士向北平城内冲去,刚刚还奋不顾身的沈若寥突然觉得眼前一阵白雾迷茫。瓮城突破了,彰义门是彻底破了;只要破了一道门,则北平洞开,南军立刻就会如潮水般涌进来,而北平城内燕军已经伤亡殆尽,只剩下百姓在拚死抵抗;全城百姓如何能抗得过五十万大军?只要李景隆一声令下,所有军队立刻集中到彰义门来,北平就完了,彻底完了。燕王也就完了,彻底完了。 燕王马上要完了,可是他在干什么?他在毁灭燕王! 沈若寥心里一惊,立刻勒住了马;瞿能回过头来喊道: “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沈若寥摇摇头,惊骇地望着瞿能,其实根本没有听到瞿能的问题,也看不清楚瞿将军的脸。他心里只是在一遍遍惶恐地问着自己:我在干什么?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追求的东西,我不能做过分,我不能毁了他;我不能因为追求他,反而亲手毁了他。 他还在诧异,突然一只炒菜的锅铲从前面横飞过来,正打在他脑门上,打得他一个摇摆,险些跌下马来。他立刻捂住了头;一条细细的红线从指缝间挂下来。瞿能见状大惊: “沈大人?!你怎么样?” 沈若寥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摆了摆手。瓮城上的百姓已经抛弃了城墙,跑下来堵在路的前方;半个北平城的百姓都气势汹汹地云集过来,堵在了前面。另外半个还在帮守军守卫其它八个城门。 瞿能眼见前方的道路已经被砍倒的大树、底朝天的马车、乱七八糟的桌椅衣橱杂物堵得严严实实,南军人马根本无法前进一步。围堵的百姓还在不停地朝他们投掷石块杂物。他下了马,高喊道: “所有人马上清扫道路!沈大人,请您立刻出城疗伤!” 沈若寥已经缓过劲来,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说道:“我没事,皮肉小伤,真的不碍事。” 他此刻心慌意乱,束手无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调转马头出城门,还是下马和南军一起清扫道路。他真是发了疯了,竟然给瞿能出这样的主意,跟着瞿将军一起攻进了彰义门。现在他可怎么办?他想补救还来得及吗?还有补救的办法吗? 瞿能当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边剩下的将士们,焦急地对沈若寥说道: “大人如果还能坚持,请您现在马上到何将军、吴将军那里请求援兵,到大将军那里请求援兵!我们已经攻克了彰义门,可是人马已经死伤过半,现在这些兵力绝对不够继续深入了,一定要有后续部队跟进支援!请大将军速速下令各处军队会集彰义门,一举攻克北平!” 沈若寥心念一闪,说道:“我明白,我马上就去!瞿将军千万撑住,援兵马上就到!” 他调转马头,飞驰出了残破的彰义门,一路飞奔到正阳门来。何福和吴杰还在苦苦攻打正阳门毫无进展。沈若寥驰到两个副将面前,说道: “何将军,吴侯爷,瞿能将军已经攻克了彰义门!” 二人吃了一惊:“什么?攻克了彰义门?刚刚吗?” “就在刚刚。” 何福问道:“瞿将军现在呢?” 沈若寥道:“北平百姓将道路全部用树枝和居家杂物封死,瞿将军前进不得,正在和手下将士们一起搬除路障。” 他闭口不提瞿能请求支援的事。他知道两个副将军一定会想到去支援,如果他们提出,他就可以抬出大将军来,好歹拖上他们一拖。朱高炽和燕王妃一定已经接到了彰义门陷落的消息,正在想办法抢救。北平城里应该还有道衍大师、姚表、金忠和袁廷玉坐镇,几个高人肯定能想出办法来。他尽量多拖上一会儿工夫,就一定会有转机。 果然,何福说道:“瞿将军能攻破城门,一定损兵过半。他手中的军队绝对不足以继续深入巷战的。应该把所有兵力集中起来,立刻到彰义门支援瞿能,这一回一定能拿下北平。你说呢,侯爷?” 吴杰想了想,摇头道:“此事须得先报与大将军,请示大将军的命令才行。你我二人都没有调动全军的权利。” 何福叹道:“话虽如此,可是战机不可贻误。只怕等大将军的命令下来,瞿将军的人马已经被堵回到彰义门外了,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吴杰道:“你我二人自作主张,非但不会有人响应,劳而无功,大将军知道了,还会降罪下来。何将军,还是先报告大将军吧。不然,其它七个门的分部根本不会听我们的。” 何福点了点头:“只能如此了;那就还要麻烦监军大人,立刻报告大将军,向大将军请求支援彰义门!” 沈若寥说了声:“明白;去也!”一踢马腹,就向五十里外郑村坝飞驰而去,一面心里暗暗感谢吴杰不如何福当机立断,倒是帮他省了一番口舌。 第七十三章 功败垂成 此时此刻,就是身为南军监军的沈若寥也不得不承认,李景隆实在不是个做大将军的料。就凭他把指挥所设在离前线五十里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出这一点。美其名曰以逸待劳,以实待虚,二十万精兵在郑村坝等待伏击回师的燕王;殊不知北平城下的战役才是真正决定生死的,大将军不待在离前线最近的地方随时应变,反而跑到这么偏远安静的地方来休养生息。就凭来去路上这么个耽误法,沈若寥已经觉得,他不用再担心了,瞿能肯定撑不了这么久,燕王不会输了。 半个时辰之后,太阳已经落山了。沈若寥赶到了郑村坝,将瞿能攻破彰义门的消息报告给了李景隆,并说瞿将军请求大军支援。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出乎所有人意料,李景隆沉思良久,却缓缓说道: “传令瞿能,叫他速速退兵,退到彰义门外。” 沈若寥惊讶地冲口而出:“为什么?!” 李景隆沉着脸说道:“三十万大军攻城九门,进则同进,退则同退,哪儿能容得他如此自作主张,他既能先于众人进,必然也会先于众人退。还想让三十万大军都跟着他走,做他的后援?绝对没这个规矩。叫他立刻退出彰义门,候大军同进!” 沈若寥发愣片刻,这才领悟过来李景隆一定是嫉妒瞿能先破城门,害怕他夺了头功;平日大将军一直与瞿将军不对付,关键时刻岂会轻易认输?更不会把功劳拱手让人。想明白这些,他不禁愕然,之后便开始暗笑自己杞人忧天。燕王有这样一个本事平庸却妒贤嫉能的大将军作敌手,他沈若寥还用得着在边上干着个猴急。 他看了看周围,大帐里还有陈晖,还有几个低等侍从。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 “大将军,大军同进同退,可是九个城门不可能同时攻破,总有先破后破之分。我们鏖战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攻破了一个,应该抓住这个机会,集中兵力从彰义门进城巷战才是。这样一来,北平不日可下;如果等其它八门都攻克了,那可不一定等到什么时候去了。再说瞿将军的人马不可能撑得下去的。” “既然撑不下去,他还逞什么能,非要往里冲啊?”李景隆冷冷说道,“我已经说了,叫他立刻退出来,知道他撑不下去。他要是自己觉得有那个本事,那也随他便,就让他在那里死撑吧。等到大军攻克了其它八门,再来支援他。” “大将军——”陈晖还想开口。李景隆不耐烦地冲他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陈将军不必多言了;监军大人也不必过虑了。既然有一个瞿能有本事攻克彰义门,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瞿能很快就能攻下崇仁门,安贞门,其它门,甚至马上就可以攻下正阳门。何将军和吴侯爷都在正阳门坐镇呢,他瞿能难道自视比左右副将都高不成。麻烦监军大人跑一趟,下令瞿能立刻撤出彰义门外待命。” 沈若寥有些无奈地退出大帐。见识到这样的统兵大将,他是真的有些无奈。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起了另一个念头,一个并不崭新,却头一次如此血肉实在的念头:他要取代李景隆。 没错;他要取代这个无能的纨绔子弟,自己率领整个南军,与燕军大干一场,与燕王斗智斗勇。他起码不会妒贤嫉能。而且,他已经看到了燕王必胜的结果了,所以他对燕王也再不会心慈手软。 沈若寥策马飞驰回正阳门,向何福、吴杰通报了大将军的命令。二人惊讶地面面相觑;何福重重叹了口气,说道: “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沈大人赶快去告诉瞿将军这一噩耗吧。还要拜托大人多多劝慰劝慰他,瞿将军可是个暴脾气,急火攻心保不齐会不择手段的。” 沈若寥赶到彰义门来,天已经黑了。瞿能竟然还在那里苦苦支撑着,见到他来,见了救世观音菩萨一般高呼道: “大人你可回来了!援兵呢?” 沈若寥看到他热切期待的脸,心里有些沉重。同情已经不是他的心情了;他现在很能理解,一个拼死拼活的将军终于攻破了城门,牺牲了多少战士的性命,换来的只是一场空,这是怎样的悲哀啊;他心里只有沉重。 瞿能见他不说话,奇怪地催促道:“沈大人?援兵呢?大将军说什么了?” 沈若寥走到他面前,说道:“瞿将军,大将军下令你立刻撤出彰义门。” 瞿能愣愣地望着他,一时有些发呆,似乎没有听懂。 然后,他浑身一哆嗦,一把抓住他,喊道:“你说什么?撤出彰义门?” 沈若寥点了点头:“大将军有令:三十万大军攻城九门,进则同进,退则同退,将军不能自作主张,命令瞿将军立刻退出彰义门,候大军同进。” 瞿能听罢,沉默片刻,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好啊,好个曹国公,好个大将军!你父亲一世英名,可就全都断送在你这个庸奴的手上!这哪里是什么同进同退?分明是嫉妒我拔了头功!好啊,我真要替反贼燕王好好感谢你啊,只要有你做大将军,北平再无攻克之日,朝廷再无战胜之时!” 沈若寥惊慌地望着他:“瞿将军,你冷静冷静……” “我太冷静了,不需要再冷静了。”瞿能冷笑道,“跟着这样一个大将军卖命,不如早让反王杀死我了算,好歹我还能留个好名声。” 他立刻招呼手下所有将士,下令道:“撤!” 千余精兵,经过自辰时到戌时六个时辰的浴血奋战,一整天下来,损伤过半,总算是终于攻破了彰义门,取得了大军围困北平一个多月来最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进展;却在大将军的命令下,不得不含泪撤兵,沿着自己不顾性命拼杀出来的废墟和血路,踏着自己的战友重重叠叠的尸体和鲜血,在北平百姓的咒骂声中退出了彰义门。 何福已经感到十分后悔,亲自赶来慰问瞿能和他手下的将士们,安慰大家说,彰义门已破,一夜时间无论如何修不起来,明天这个口子依然还是开着的,请大家千万不要灰心,好好休息一夜,天亮再战,他何福将率领正阳门将士一起到彰义门来,和他们并肩作战,打进北平。 当夜的北平,出奇的冷。北风暴怒地在外面咆哮嘶叫,吹得营帐摇摇欲倒。到了后半夜,更是冷得如冰窖一般,连沈若寥都被冻醒了。他蜷紧身子,发现不能暖和过来,便起身下地,多穿了两件衣服,在营帐里走来走去。一片冷嗖嗖的。 钟可喜蜷在门口的角落里,他自己的榻上,不停地哆嗦。沈若寥把他拍醒,强行把他从床上揪起来,给他披了件衣服,命令他下地。 “要是不想冻死,就起来活动活动。” 在营帐里走了一会儿,沈若寥觉得没什么效果,便带着钟可喜走到外面来,抱了几捆干柴,擦了半天火绒,好不容易才生起火来。火渐渐烧成了一堆,两个人在火堆边坐着,总算是暖和过来。沈若寥见钟可喜不由自主低下头去打盹,便对他说道: “你个笨蛋,你想睡的话,靠在我背上不就行了?这样多难受?” 钟可喜被他这么一说,吓坏了,立刻说道:“属下不睡,属下知错了。” 沈若寥惊奇地望着他:“你错什么了?想睡觉也叫错?要不是帐子里太冷,你以为我吃多了撑的非薅你起来?你就这样,背对背靠着我,这样咱俩谁都不累。烤着火打个盹,你也能暖和点儿不是?——哎我说干脆点儿,别这么扭扭捏捏的——钟可喜,我命令你,坐到我背后来。” 钟可喜万分窘迫地遵从了他的命令。很快,小灶兵便呼呼睡着了。 沈若寥毫无睡意,仰着头望天上的星星。越是寒冷的北风夜,星空越是清澈灿烂。他在夜夭山的时候,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只不过,这样寒冷的夜晚,很少有人会像他一样常常在外面受冻挨罚,所以也没人知道星空是什么样的。 一队夜巡兵走了过来,手里提着灯笼。见到火堆,惊喜地呼了一声,就要围了上来,却见到沈若寥坐在火堆旁,个个犹豫了一下,站在那里不敢上前。沈若寥笑道: “放心,我不是鬼,也不是梦游。冻坏了吧?还不过来烤烤?” 十个夜巡兵听到监军大人如此说,放了心,簇拥上来,围着火坐下来,冲着火堆伸出双手双腿。 沈若寥看着他们一个个满面肮脏,疲惫不堪,叹道: “你们也真够辛苦的,白天攻城,夜里还要值班。其实这么安排很不合理,你们一昼夜不合眼,明天还怎么上阵打仗?还不得冲到敌前就睡着了?值夜班的弟兄,第二天应该晚起一会儿才对。” 几个夜巡兵嘿嘿笑道:“不碍事,我们都习惯了,能挺得住。” 一个问道:“大人也冲锋陷阵奋战了一天,应该很累了,怎么不去睡呢?” 沈若寥叹道:“睡不着;心里有事,帐子里又那么冷,呼吸都冻住了,再不出来烤烤,我能憋死在里面。不知为什么,今夜心里头觉得出奇不安。” 他问道:“你们巡夜有什么动静没有?” 那几个兵答道:“没有,四处都安静得很,和平常一样,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沈若寥想了想。“可能是我多虑了。不过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总感觉燕军今夜会搞些什么动作,周围有点儿危机四伏的味道。你们确信什么都没有?你们就什么都没感觉到?” 几个夜巡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道: “大人,您白天太累了,神经过度紧张。” 沈若寥摇头笑了笑。“可能吧。算了,这么冷的夜,想来燕军也不会干出什么大事来。好家伙,要是没有这堆火,绝对能冻掉手指头。” 那群夜巡兵烤了一会儿火,就离开继续巡逻去了。 天亮的时候,沈若寥却被瞿能叫醒。他离开钟可喜的后背,看了看周围,还没有想起来自己怎么会在外面,有些不知状况。 “要进攻了?” “进攻个鸟,”瞿能说道,“大人去看看吧,看看燕军都干了些什么。进攻个鸟。” 沈若寥跳起来,上马驰到彰义门来,远远地望见彰义门便大吃了一惊。天寒地冻;昨日一片残垣断壁的彰义门此刻竟然长出了一面高大厚重的冰山,晶莹剔透,水晶一般,将整个破损的彰义门连同两翼的城墙都包在了里面,一堵光滑如镜、坚不可摧的冰墙。 他引马走到正面来。巨大的冰墙得意而冷静地安坐在那里,似乎在嘲笑他们: “叫你们撤!冬天的老天爷是属于北平的。” “这是谁干的?谁的主意?”他不由惊叹道。 瞿能在他边上,怒气冲冲地抱怨道:“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昨天从彰义门一撤出来,整个就算完了,这一仗全白打了,死的兄弟也白死了。这场北平战役就算彻底完蛋了,全都毁在李景隆那个公子哥手里了。可是回去以后,还得我们这些列将替他担待他的罪过。还不知道他在天子面前怎么诋毁我们呢。” 正说着,突然,冰墙之上有旗帜摇动,朱高炽和燕王妃的脸探了出来。 “请监军大人对话——”朱高炽喊道。 沈若寥走到护城河边上,望着对面高墙之上的燕世子和王妃。 “殿下有何见教?” 昨天攻城之时,他既然已经被认了出来,现在他也无需遮掩了。早晚有这一天。 朱高炽微笑道:“昨夜天寒,滴水成冰,一夜之间筑此冰城,监军大人觉得我们的工程怎么样?” 沈若寥道:“请教世子殿下,如此高招出自何人?道衍大师,还是姚树德大人?” 朱高炽自豪地微笑道:“监军大人,这个主意,是母妃想出来的。非但如此,还是母妃率领全城的妇女连夜泼水建造而成的。大人是不是想不到,如此高墙竟然出自一支娘子军之手?” 沈若寥笑道:“老实说,我毫不吃惊。有什么样的燕王,自然就有什么样的王妃,什么样的世子,什么样的北平百姓。” 燕王妃微笑道:“监军大人曾经也是北平的一员。” 沈若寥想了想,狡黠地一笑,说了一句令人莫名其妙的话: “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当年勇啦,哈哈……” 他大笑着转过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瞿能跟在他后面,赶上来问道:“大人,都怪我,我怎么就没想到,他们会用水浇成冰墙呢。这么冷的天,想到这个主意应该不难。” 沈若寥叹道:“现在再说这些,都已经没用了。你想跟北平人较冬天的劲,那还不是必输无疑;连我这个北平人都没想到呢。现在我们只能想接下来的办法了。我看,这北平还是放弃吧,十年杀敌,犹未晚也。坚冰折钢;这一仗我们已经败了。” 第七十四章 困守郑村 接下来的十多天,南军依旧在以每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徒劳无果地进攻着北平已经残破不堪的城墙,人墙。后来几天,李景隆担心燕军随时降临,便是一场恶战,下令何福、吴杰、平安、陈晖和盛庸从北平城下撤回郑村坝,另外又从攻城南军中抽调了五万人过来。燕军自十月二十三日从永平出发之后,又一次人间蒸发,无影无踪了。十天下来,李景隆派出了无数探马逻骑,没有发现丁点儿燕军的迹象,心里不由十分疑惑。永平到北平也就五百多里地,就是徒步走,也该走到了,更何况燕王手下的都是天下最精锐的骑兵。十一月三日,李景隆再也按捺不住,把都督陈晖派了出去,让他率手下一万精骑侦查打探燕兵的下落。 孰料陈晖这一去就没了音讯;一天一夜过去了,守在郑村坝的李景隆得不到一丝一毫关于燕军和陈晖所率骑兵的消息,从北平城下传来的战报当然更是毫无进展。十一月四日就这样毫无动静地来了。李景隆忍不住又派了两队骑兵出去巡逻,傍晚时分,逻骑回来报告说,仍然见不到陈晖将军的影,也没有任何燕军的踪迹。 议事大帐里一片死气沉沉。没有人猜得出来陈晖和他那一万骑兵究竟上哪儿去了。这种情况下,有一种可能性是极容易想到的,也很具说服力:如果陈晖也失踪了,那他很可能是遭遇上了燕王的军队,那支从离开永平之日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浩浩荡荡的人马。 然而他们究竟在哪里呢? 一天一夜又是这样,在越发严重的不安当中毫无动静地过去了。次日清晨,沈若寥起床走出营帐,天还未亮;四下里一片寒风彻骨。大营里的南军战士大部分也已经起床,正在架火准备晨炊。大将军李景隆还在睡着。看样子,失踪了的陈晖又是一夜未归。 吃过早饭,沈若寥走到李景隆的大帐里来。大将军已经披挂完毕,齐整威仪地坐在帐中发愣。看到监军大人进来,挥了挥手,示意跟在沈若寥身后进帐送早饭的勤务兵出去。 沈若寥忙拉住那个小兵,让他把早饭端到大将军面前去。 “我就是来走走,没什么事;早上这么冷,将军尽管安心吃饭就是,凉了再吃就不好了。” 李景隆有些狐疑地望了他一眼,等那小兵将早饭放好,便示意他出去。然后,伸出手来,彬彬有礼地请监军大人坐下。 李景隆一声不响地吃,沈若寥就在边上一声不响地坐着,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大将军帐中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他听到李景隆说道: “监军大人随军两个月了,战事繁忙,景隆一直无法分心照顾,对大人多有怠慢之处。” 沈若寥微微一愣:“大将军言重了。我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郊游田猎;再说,我既然进了军营,就是在您帐前随时待命的普通小卒,哪儿有让您照顾的道理?” 李景隆淡淡笑了笑,把面前已经见底的碗碟推到一旁;那案桌上还是干干净净,半滴汤水也不曾沾上。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大人是燕山人,想来天生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严寒。可是景隆手下五十万将士,大部分都和我一样是南方人,不习水土,更尤其受不了这里的冬天。这早饭吃进肚去,身上却觉不到任何暖意,仍然是冰冷冰冷,冻得人难受啊。” 沈若寥察觉到大将军只是没话找话,觉得有些尴尬。他说道: “大将军,我来这儿其实只是想问问,陈晖将军有消息了没有。看来,仍然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了?” 李景隆沉默了片刻,突然一拳头擂到了面前案上,把沈若寥吓了一跳。大将军吼道: “来人!传盛庸过来。” 很快,都指挥盛庸谨慎地走进大帐里来,在李景隆面前站定,小心地看了一眼沈若寥。 “大将军有何吩咐?” 李景隆命令道:“盛将军,你速速集合手下人马,带五千骑去,把陈晖将军接回来。” 盛庸微微一愣:“陈将军有信了?” 李景隆沉着脸道:“陈将军没有任何音讯。我要你带着你的人去,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他找回来。” 盛庸犹豫地说道:“大将军,以末将所见,陈将军恐怕是遇上燕军了,我看还是……” 李景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住了口,没再继续说。 李景隆慢慢地说道:“我的话,你都听清了吧?” 盛庸立刻立正低头道:“末将遵令!” 然后,他转身走出了大帐。 李景隆望着沈若寥,风度翩翩地一笑: “监军大人不必操心了。要不,景隆派人给您送两壶酒去,暖暖身子?” 沈若寥明白自己讨嫌,只得推辞掉了李景隆的客气,自觉地离开了大帐。 他目送盛庸带着五千骑疾驰而去,在外面绕着大营百无聊赖地溜达了一圈,眼看太阳升起来,天光大亮了。四面八方还和昨天、和前天一样,见不到燕兵的影子,也见不到陈晖的影子,盛庸的影子,安静得让人心慌。 这样过了两个时辰,还是毫无动静,沈若寥忍不住又走回了李景隆的大帐前,犹豫再三,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说道: “大将军,盛将军也是一去不回,要不,还是让我出去找找看吧?” 李景隆闻言吃了一惊:“监军大人?您是当真?” 沈若寥道:“军中无戏言,我还是懂的。” 李景隆摇头笑道:“景隆岂可冒险让监军大人出营呢,监军大人还是少安毋躁,静候陈、盛二将军佳音吧。” 沈若寥道:“大将军,我仔细想过了,燕王从永平带回来的人马有十六万,就算这一路山形险峻,地势复杂,这么大的一支军队,五百里路走了十天十夜,绝不可能找不到任何踪迹。陈晖将军的逻骑一定是遇上了燕兵,有过交战,他一万骑决不是燕军的对手。就算再加上盛庸将军的五千骑,恐怕也还是无事于补。” 李景隆冷淡而恭敬地说道:“既然如此,景隆就更不能让监军大人前往了。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沈若寥道:“如果我去的话,我的目的不是去救陈将军和盛将军出来,我只是想要找到燕军所在,然后回来报告大将军,以便我军提前做好准备,免得被燕王打个措手不及,这是当务之急。至于陈、盛二位将军,既然已经是凶多吉少,只好愿老天保佑他们了。” 李景隆不由皱眉道:“监军大人,陈、盛二位将军都有很丰富的行兵经验,尚且是凶多吉少,如果您去不是更回不来了吗?天子面前,我李景隆如何交待?” 沈若寥道:“大将军,我要去的话,一兵一卒都不会带,连战甲都不会穿,我一人一马一剑足矣。燕军根本不会发现我。可是如果我也像陈、盛二位将军一样,带上他一万五千骑兵,那我找到燕军之时,一定也是燕军发现我之时,回不来也就是必然的了。” 李景隆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惊奇地望着沈若寥,连连摇头: “监军大人武艺高强胆识非凡,景隆佩服至极。但是大人可以轻视自己的生死,景隆却万万不可。此事请恕景隆难以从命。” 他冲着帐外,又高声喝道:“去找何福将军过来议事。” 看着何福走进帐来,李景隆道: “何将军,要麻烦你亲自出马了。燕军十六万,我军一万五千骑兵,这么多人,加上一个燕王,一个陈晖将军,一个盛庸将军,都不见了踪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福刚要开口,突然大帐外面一阵骚动,有人大叫道: “盛将军回来了!” 叫声刚落,盛庸便冲进大帐来,满身尘泥,气喘吁吁,见到李景隆,便行军礼。 “怎么样,陈晖呢?燕军在哪儿?” 盛庸低着头道:“末将无能,没能找到陈将军和燕军所在。” 李景隆怒道:“那你还有脸回来?!” 何福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盛庸满脸通红,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报大将军,末将虽然没有找到陈将军和燕军所在,但是末将可以肯定,陈将军所率部已经遭遇了燕军,伤亡惨重,所剩无几,陈将军本人生死难料。燕军虽然去向不明,可是已经渡过了白河,随时可能到达郑村坝。” “已经过了白河?”李景隆和何福都大吃一惊。沈若寥倒不觉得怎么突然。 盛庸道:“确凿。末将发现白河两岸有大片人马蹈藉的痕迹,极为开阔,必是燕军无疑。白河两岸有大量我军骑兵尸骸,难以计数,看样子都是渡河时淹死的,还不知道被水冲走的有多少;白河水深流急,按常理来说,陈将军应该不会冒险渡河;更奇怪的是,燕军在同一地点渡河,河边却见不到一兵一卒燕军的尸骸,末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景隆道:“你既已发现了燕军的印迹,为什么不继续追踪?” 盛庸道:“末将是估计陈将军生还希望渺茫,此外,末将以手下五千骑兵对抗燕军十六万众断无胜算,所以还是先回来报信,我军也可以准备好迎击燕军突袭。” “借口!”李景隆勃然大怒,“你害怕燕军了,把陈晖扔下不管,一个人逃回来了,还说什么别的?” 何福忙劝道:“大将军息怒!盛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五千骑兵对抗燕军十六万,还有朵颜三卫,等于以卵击石,有百害而无一利;更何况,盛将军若不赶着回来报信,我们连这个准备都没有,随时可能被燕军突袭。” 李景隆沉默片刻,瞟了一眼沈若寥。然后,他冷冰冰地开了口: “也罢;此事就不追究了。不过,盛将军,你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你立即率你手下前去追踪燕军,我不要你五千人非得打败他十六万人不可;但是你必须把陈晖救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听清楚了吗?” 盛庸还想说什么,抬头瞥见何福冲他使眼色,一面微微摇头。他低下头去,恭敬地答道: “末将明白!末将这就去救陈将军。” 说完,他起身出了大帐。何福立刻说道: “大将军,事不宜迟,将军请立刻下令全军警备,以防燕王来袭。” 李景隆点头道:“好吧,也只有如此了。何将军这就去准备吧。” 沈若寥跳起来:“我也去了——” 李景隆道:“监军大人切莫慌张,景隆这就派人专门护送监军大人离开此地。您不必担心。” 沈若寥想了想。李大将军是嫌他为天子的眼线,留在自己身边碍手碍脚,正好找个借口把他送走。他虽然有些失望,转念一想,自己也确实还没准备好这么快就在战场上和燕王相见,于是答应了李景隆,跑回自己的营帐,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是注定要在这郑村坝和李景隆一起与燕王打这第一仗了。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李景隆也感觉到了,守备在郑村坝的所有二十五万南军都感觉到了,脚下的大地在震颤,四面八方的空气也在战栗,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好像是持续的惊雷,或是愈发强烈的地震,谁都知道这巨大的震颤预示着什么,即将到来的是什么。 这不是别的,正是十余万燕军铁骑疾驰而来的疯狂踩踏引起的地震和惊雷;扑面而来的,是铁血燕王的庞大军队,前锋就是令全天下心惊胆寒的朵颜三卫。 第七十五章 朵颜初战 整个南军营地瞬间被这从天而降的突袭惊呆了。一时间,没有一个人动,所有人只是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呼吸心跳全身都和大地一起颤抖,一片死寂。然后,何福第一个醒过神来,立刻高喊道: “燕军来了!备战!!——” “备战!备战——”四面八方的南军将士都跟着他一同吼叫起来。整个南军大营立刻乱作一团,仿佛受到惊动的蚁穴,二十五万南军战士四散奔跑,冲向各自的营帐取兵器,各找各的指挥官,惊呼声、吵嚷声沸沸扬扬。盛庸的五千逻骑本来就已在待命,此刻列队在大营外面,望着远处越升越高的一团庞大烟尘飞快地逼近,已经准备好了迎击。盛将军的其他部众也已经跑到大营外来。平安已经集合起手下全部将士,正在往大营外冲,要和盛庸的骑兵一起打头阵。何福还在叫喊指挥其他将领迅速集合队伍,大营里面也很快聚集起阵列来。 然而,南军无论如何是准备得太晚了。须知骑兵最可怕的杀手锏便是速度,更何况这一回,燕军的前锋是气势汹汹的朵颜三卫呢。眨眼之间,两万蒙古精骑就横扫了南军整个视野,铺天盖地扑到南军面前,而冲在最前面的高高的燕字大纛下,全身金甲,龙驹飞日,面庞黝黑,长髯飘逸的,赫然就是燕王朱棣本人。 盛庸和平安的骑兵首当其冲,瞬间没入了黑压压一片燕军之中,拼命抵挡着朵颜三卫对南军大营的冲击。沈若寥在营中望见燕王的脸,一颗心就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跃上二流子,一面不耐烦地催促钟可喜赶快上马。小灶兵不知是被燕军吓坏了,还是被严寒冻僵了,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才笨拙地爬上了自己的马。大营外的南军骑兵此刻却再也无力对抗,彻底被可怕的蒙古骑兵冲垮。眼见着黑压压的朵颜三卫像一堵延伸了十里长的巨浪高墙扑进了大营,一切木栅蒺藜都在燕军的铁蹄之下荡然无存。须臾之间,大营里一片混战,一座座营帐连根拔起,被骑兵卷起的旋风刮得乱七八糟;高架的哨楼望台也轰然倒塌下来。大批的南军战士还来不及看清楚,便在燕王的铁骑之下丧了命。更多的南军战士英勇无畏地架着长枪长矛冲上前去,和骁勇的燕军展开了殊死的拼杀。朵颜三卫的优势极为明显,片刻下来,南军已经大量死伤,燕军却没有什么损失,狂野的蒙古骑兵在方圆十几里的大营里肆意隳突,大开杀戒。 眼见南军七营已经完全成了一堆尘土,在朵颜三卫马蹄下灰飞烟灭。沈若寥有些魂飞胆散,带着钟可喜在一片混乱的大营里四处乱撞,穿过交战双方的缝隙,向外逃窜,一面心惊胆战地四处观望,生怕和燕王撞个正着。慌张的瞬间,他突然瞥见李景隆在一队骑兵护卫下突围出大营,向西南方向跑去。沈若寥对钟可喜叫道: “快追大将军!” 两个人两座骑艰难地冲到大营门口,就要向西南方向逃窜。正在这时,又一阵比刚才朵颜三卫更庞大的滚滚烟尘霎时驰到眼前,燕王的后援部队到了。为首的将领正是张玉,朱能,还有二王子朱高煦。燕王率领前锋朵颜三卫已经把整个南军大营几乎拆光,现在后续部队跟上来,显然是收拾残局来了,困在大营里的二十多万南军战士本来就不知道还剩多少,现在更不知道还能逃出去多少了。 张玉、朱能和朱高煦见孤零零两骑站在已经不复存在的大营门口,不由愣了一愣,示意后面部队停下来;待定睛看清竟然是沈若寥后,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此人究竟算是哪一方的。 沈若寥也愣愣地望了三人一会儿,一时头脑里一片空白。正在这时,何福却率一队残破的骑兵从里面冲了出来,大喊道: “监军大人快走,这儿有我何福顶着!” 沈若寥听到他喊,醒过神来,掉转马头冲回了大营里,一面对何福喊道: “何将军,我们得突围。我去找安陆侯——” 何福追到他身边:“监军大人你疯了?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太危险了,请你马上离开!” 外面的朱高煦一声高呼,和张玉朱能一起带着身后十几万燕军一起掩杀过来。 何福的脸上已经变色。他说道: “监军大人,这儿有我何福和吴将军顶着,请您马上从南面离开大营!这一队骑兵来护送您突围,不要再耽搁了!” 败局已定;生死关头,沈若寥反而冷静下来。他立马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形势;这个空隙,一队燕骑便扑了上来;他伸手把钟可喜按倒在马背上,躲过两支长戟,秋风出鞘,刷地一下便扫清了周遭一圈的燕兵,一看何福也在奋力迎战,当即冲进去跟何福一起并肩作战,一面喊道: “何将军,大将军都扔下我们不管了,只能自己顾自己了。还是赶快找到吴侯爷和平将军,大家合兵一起撤吧。” 何福长枪挑翻了最后两个围上来的燕骑,说道:“平将军和盛将军都在头阵,一触即溃,到现在不见其踪,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我们先找吴将军吧,找到了安陆侯,不等其他人了,到大营正南方会合,直接撤!” “明白!”沈若寥应声而去;刚转身,又碰上一队番骑扑上来,个个剽悍精壮。他舍不得杀这些燕王的精兵,只是挡开他们进攻,护着钟可喜且战且走,一面四处寻找安陆侯吴杰的影子。 落日西沉;天色暗了下来。两方已经激战了一个下午,胜负从一开始就是分明的,燕王的十六万人马现在只是想把二十万南军在郑村坝一举歼灭。沈若寥终于找到了安陆侯吴杰,原来已经和何福在一起,正率领手下将士奋力向南方突围。正在这时,燕军中突然有人高喊起来: “拦住南面,休要跑了贼兵!” 大量燕兵从两翼包抄上来,堵住去路。南军一路血战,拼命撕开一个裂口,一寸寸向外挤着。 稍顷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沈若寥杀退一组番骑,抬头却发现不见了何福和吴杰。周围潮水一般涌上来的都是燕王的战士,本来他手下也不带兵,除了钟可喜之外,没有一个南军战士跟着他走。他杀得晕头转向,没了太阳,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大部队,一时有些束手无策。突然,他猛地一个转身,一骑高头龙驹定定地挡在了他面前。马背上一人全身金甲,长髯及腹,横提一支精钢长槊,腰挎一柄长剑,黑黝黝的光芒,他不须抬头,就知道是飞日和他的主人。 朱棣一动不动地立马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看着沈若寥,有些不可思议。 沈若寥终于扬起脸来,望着燕王惊讶而写满了疑问的目光,只觉得胸腔里一阵难以遏制的狂跳。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棣困惑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开口,似乎自己也在犹豫,不知该说什么。那脸上忽阴忽晴,闪烁不定。 燕王身后的几个随身武将却按捺不住了。一个人突然纵马跳到了朱棣前面,不由分说,长戟就向沈若寥刺来,凌厉如电。沈若寥吃了一惊,仰身闪过,秋风架空长戟,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端礼门口曾经拦过姚表的那个大胆的士兵薛六。 他无心恋战;在燕王面前多呆一刻他就觉得不堪忍受。他更不愿伤了燕王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秋风绕过长戟,虚晃一剑,引开薛六的戟,趁他不能收势,二流子一蹿而出,绕过燕王,向他身后突去。 一抹金光横贯,一骑虎将便纵身插到了他面前,却是朱高煦,二话不说,红缨长枪飞飚而来。沈若寥闪身让过一枪,策马欲走,朱高煦却不依不饶,紧逼上来,一面叫道: “背信弃义的小人,无耻叛徒!我替父王杀了你——” 沈若寥心里叫苦不迭。却在此时,黑暗中两座骁骑突然冲出夜色,冲到二人当中,一支长槊只一挑打翻了朱高煦的长枪,另一支银枪径向后面的朱棣刺去。众燕将大吃一惊,纷纷扑到燕王面前挡住枪尖;朱高煦也受惊匪浅,收回长枪护到父王面前,不敢再战。 为沈若寥解围的二将也是无心恋战,见好就收,立刻长槊和银枪就收了回来,不由分说掉转马头,挟着沈若寥和钟可喜,策马就向南杀去。 沈若寥惊讶地问道:“盛将军,平将军,你们还活着!” 死里逃生的盛庸和平安却来不及回答他,两个人满头满身都是血泥,带着手下几个南军将士,一面杀退追击围堵的燕兵,一面奋蹄疾驰,终于闯到了大营之外,却不料左右两翼,呼啦啦两片燕军又掩杀上来。冲在最前面的两骑大将正挥起手中的长槊,向着逃命的他们横扫过来,却突然不约而同停住了手,收回长槊,同时勒住了胯下战马。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只见那两个燕将一左一右,都抬起手来,对后面的士兵命令道: “让他们过!不得放箭!” 沈若寥看清那一左一右两员大将,正是张玉和朱能,顿时明白了,心下感激,不说什么,只是猛地一踢马腹。二流子离弦之箭一般,瞬间将一片狼藉的战场远远抛在了后面。 盛庸和平安见状,立刻纵马追上来,大难不死的钟可喜也竭尽全力追赶上来,总算是逃脱了死地,老老实实松了口气。 一行人向南狂奔了一阵,直到明月高照,四周再也见不到人了,才停了下来。平安问道: “我们现在怎么办,往哪儿去?” 沈若寥道:“我跟何将军、吴侯爷约好了在大营南口会齐,一起突围出去,不料走散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儿,逃出来没有。” 盛庸问道:“大将军呢?” 沈若寥无奈地一笑:“咱们为大将军操心倒是完全多此一举了。明天的这个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到京城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咱们该怎么办。” 盛庸踌躇了一下,问道:“咱们当然是南撤;可是,攻城部队怎么办?没有人去给他们送消息,燕军马上就会去救北平,到时候内外夹击,他们可就惨了。” 平安立刻说道:“我去报信;盛将军,你来护送监军大人南撤。咱们到河间会齐吧。” 盛庸想了想,摇了摇头。 “河间太近,燕军很容易就追过来。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大将军自己一定是直奔德州而去了。咱们就到德州遇齐吧。如果你见到了何将军和安陆侯,麻烦平将军告诉他们一声。” 平安道:“明白!平安去也,监军大人,盛将军,保重!” 说罢,他掉转马头,带着手下几个混战之中跟他一起逃出命来的南军骑兵,向西北方向的北平城赶去。 第七十六章 北平围解 不幸的是,平安在回去的路上又遇上了燕军围追堵截,骁勇善战的平将军势单力孤,抵抗不过,只好放弃给攻城大军报信的念头,掉头向西南方逃命,逃到了真定。而北平城外的十几万攻城南军,对郑村坝的大溃败一无所知,直到气势汹汹的燕军扑到了北平城下,和朱高炽率领出城策应的守城燕军一起内外夹击,将这些被大将军遗弃了的措手不及的南军将士打得落花流水。逃出命来的南军在俞通渊、瞿能等人的带领下,一路逃到了真定,然后随同平安一起从真定撤回了德州。 沈若寥跟着盛庸一起逃回德州,一路上又陆续捡起了不少逃亡的士兵,其中有很多盛庸和平安失散的部下。到了沧州,他们又意外地碰上了失踪了良久的陈晖;他带出去的一万骑兵已经所剩无几,陈将军本人腿部也受了枪伤。大家一道狼狈不堪地往德州逃去,一面不断收集掉队失散的南军士兵。 进入德州高高的城墙之中,逃亡的南军将士才找回了一些安全感。大将军李景隆果然已经在德州了,见到沈若寥安然无恙,大大松了口气,当即就要找人护送监军大人回京师,被沈若寥再三推辞,说和大军同进退,他才作罢。 清点人数之后得知,南军北平一役总共丧失了十万兵力。损兵溃败,比起真定一役要惨重得多。好在这回总算是没再把左右副将搭进去,南军几员大将还都平安无事,除了陈晖受了点儿伤。 李景隆上来就责问陈晖转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迟迟不归;明明知道白河水深流急,为什么偏偏要渡河,白白损失了不计其数的精锐骑兵。 陈晖无奈地解释道:“大将军有所不知,我部初三日绕过白河时,白河尚且水流湍急汹涌,不可渡过。后来初四日,末将发现了燕军十六万人在野地里留下的行进痕迹,这才知道与燕军走岔了,立刻掉头追赶,赶到白河岸边时,发现白河竟然在一夜之间完全冻成了坚冰,而燕军十六万人已经全部渡过了白河,燕将陈亨和陈珪正在河西岸列阵等我过河来战。可是就在末将率众渡河的时候,不料坚冰忽然融化,一溃千里,我部众溺死无算。燕军乘人之危,又给我们以残酷打击,所以致此惨败。非是陈晖鲁莽逞能,实乃天佑反王也。” 李景隆闻言,沉默片刻,又问: “我军从郑村坝撤退,为什么没有人去北平报信?你们都顾着自己逃命了是不是,把攻城的兄弟们都扔下不管了?如果有人去报信,俞侯爷和瞿将军手下也不至于有如此惨重的伤亡。” 盛庸没有说话;何福、吴杰也没有说话。沈若寥在一边暗叹李大将军真是不够厚道,明明战场之上他是第一个逃跑的,把所有四十多万大军都扔下不管,此刻又把责任推卸到别人头上了。他也没有说话。 只有平安忍不住说道:“大将军,末将当时与盛将军一起杀出燕军重围,由盛将军护送监军大人南撤,末将确实折回头打算去北平城下报信,可是末将身边只剩下十几骑人马,根本冲不过燕军的阵地去,只好撤回了真定。大将军早早撤退,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大家都是措手不及,谁也怪不着谁。” 这番话只能把李景隆激怒。李大将军登时目光如炬,直视着平安,冷冷说道: “平将军,我还没问你呢,阵前与你的故主燕王相见,不知心里是如何一番滋味啊?燕王的旧部遍布北方大地,你平将军不也是其中一个么?你的骑兵部在营外与燕军打头阵,被他朵颜三卫冲得土崩瓦解,不足为奇,不过平将军依然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手下还有这么多的将士一并跟了出来,可见燕王对你还是十分关照的了。” 平安的脸上颜色大变,朗声问道:“大将军话中有话;平安问心无愧,还请大将军不妨直说,是不是怀疑我平安通敌,与反王里应外合?” 李景隆安静地说道:“通敌,那倒也不至于;想来我的麾下,应该不会有人如此大胆。只不过,阵前相见,燕王曾经对你推心置腹,恩重如山,你有意放他一马也是在情在理,反过来,他也放你一马,更是自然而然了。” 眼见着平安就要爆炸,沈若寥慌忙插嘴道: “大将军此言差矣;如果大将军因为平将军曾经是燕王旧部,就怀疑平将军立场不够坚定,那不是叫我沈若寥没脸再跟这儿呆下去了吗?大将军心里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何福也在一旁圆场道:“平将军和大将军也是一家人,平将军忠勇可嘉,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大将军也是一时焦虑,有口无心,平将军也万万不必往心里去。” 李景隆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 “罢了,这北平一役,众将一心,大家都打得很艰难;如果不是北方严冬酷寒,燕贼又屡屡突袭,老奸巨猾,不至有此败。大家都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待我向天子上奏,须得再调人马,这一回,恐怕要劳动武定侯郭英的大驾了,等到凑齐他六七十万兵力,来年春天大举北伐,必成胜算。” 两天之后,李景隆给天子写了一封报告,叙述了整个北平战役的经过,差人送到了京师。大将军在报告中轻描淡写地写道,由于众将士“不习北平苦寒,小战不利,故回师德州,期以明年合兵大举,其克有胜”,请“圣上毋忧”。朱允炆接报阅毕,便下旨大将军可屯兵德州,要李景隆在德州休整,同时传旨沈若寥回朝报告,歇息数月。 第七十七章 回京复命 沈若寥带着钟可喜一同回到京师后,家也顾不得回,就直奔皇宫而来。这时候,他才发现一件让他倍感尴尬的事。天子赏赐他的白银红缨的战甲找不到了。他和钟可喜身边一共也没带几件东西,少了一身行军打仗最重要的行头,两个人却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丢的。沈若寥冥思苦想,才心惊胆战地想明白一定是从郑村坝的混战中溃败逃亡时丢掉了;只有这一种可能。燕军偷袭突然,当时他连盔甲都没来得及穿上就匆匆上马逃命。 他才头一回上战场,就经历了如此名副其实的丢盔弃甲的狼狈境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天子交待。好在大明帝国自从肇造伊始,朝廷武官就有“武官文服”的习惯,都是受大将军徐达儒雅作风的熏陶。出征回朝的将领更多时候不是像何福征麓川凯旋时一样全身披挂,而是像沈若寥此时一样一身文服入见天子;儒生气浓重的建文皇帝当然对此赏心悦目。 一番中规中矩的慰问之后,朱允炆宣布在场的朝廷官员可以退下了。待到乾清宫里只剩下太监宫女了,天子立刻欣喜地拉着沈若寥跑进了东暖阁,坐下来问道: “你辛苦了;感觉怎么样?” 天子以如此大的热情对待自己,沈若寥完全没有想到,一时有些目瞪口呆。 他老实说道:“皇上,我们打了败仗,我把您给我的衣甲都弄丢了。” 朱允炆道:“没关系,小败不必放在心上。——衣甲丢了?”他微微一愣。 沈若寥道:“陛下有所不知,大将军的话不尽其实。我们打了个大败仗,败得很惨,足足损失了十万多兵力。不仅没有消灭燕王的有生力量,反而眼睁睁看着燕军日益壮大;不仅没有挫败燕军,反而给了对方笑柄。我的衣甲全都在逃跑过程中丢掉了,请陛下责罚。” 他把北平战役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给天子听。朱允炆听罢,脸色煞白,轻声问道: “为什么回到德州以后你不写信告诉朕?朕还以为这一仗无足轻重;为什么大将军竟然欺骗朕?” 沈若寥道:“大将军其实也不是欺骗您,他只是没有说明事情的严重性。毕竟,一场战役打了两个月,从深秋打到寒冬,五十万大军从上到下大家都很不容易,都吃了很多苦,更何况伤亡惨重,本来众将士身心都已是伤痕累累,大将军是害怕陛下得知惨败,一怒之下会让整个军队倒霉,出于爱兵之心,才没敢跟您吐露实情。” 这席话用在别人身上或许恰如其分,用来为李景隆开脱却纯属是在皇帝面前打马虎眼。建文皇帝是什么性格,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李景隆是皇帝的表哥,当然更不例外。他很清楚自己就算告诉皇帝燕王已经打过了黄河,打到了长江边上,朝廷五十万大军还剩下十万人,朱允炆所能做的顶多也就是革他的职,一面自己痛哭流涕,束手无策。这个仁柔的皇帝决不会去迁怒自己手下无辜的众将士;他顾忌亲情面子,也决不会要自己的命,甚至连自己的爵位都不会夺,他李景隆会安然无恙。而他之所以还要隐瞒实情,除了还想继续当这个大将军以外,恐怕是自己也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沈若寥对大将军的底细经过一场北平战役也算小有了解了,他当然知道在郑村坝第一个扔下大军不管不顾只顾自己逃命的李大将军绝无半点他所说的爱兵之心。然而他还是这样在天子面前为李景隆辩护了。他知道自己就算把李景隆兜个底儿掉,天子也不会对曹国公采取任何手段,一切的后果只能是平白无故让自己和曹国公结了仇,而曹国公是开国功臣之后,又是朱元璋的甥孙,朱允炆的表哥,在朝中可谓树大根深,自己虽然深得天子青睐,可是毫无势力可言,甚至不知多少人一直暗中盯着他,想要背地里整他翻船。和李景隆结仇的结果到头来只能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他可没那么傻。他的最终目的是取代李景隆作南军大将军,所以现在他必须得讨好曹国公不可。 不管怎么说,建文就是建文。燕王朱棣可以一眼看到沈若寥心里,在王爷面前他撒不得半字谎言。可是朱允炆却好心地接受了他为李景隆的全盘维护,心甘情愿并且一无所知地被他就这样打了马虎眼,一面还不停地宽慰他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一仗之败不要紧,而且责任又不在你,朕当然更不会去降罪于无辜的将士们了。 非但如此;因为囿于面子,朱允炆依然还是决定降旨褒奖打了败仗的李景隆;身为皇上信任和喜爱的监军大人,沈若寥自然更不必说,当时就被皇帝赐宴一顿,并得到天子的承诺至少可以多领一年的俸禄。 到家时已是晚上;刚一进门,沈若寥便看到豆儿慌慌张张地蹦进屋子去了,一面喊道: “夫人,夫人,老爷回来啦!” 沈若寥皱了皱眉,走进屋去,却吃了一惊;南宫秋正在豆儿搀扶下从床上坐起来,头上裹着棉布,显然是正在生病,两颊蜡黄,见到他,两只眼睛透出亮彩,却远没有平时那般活泼,张开小嘴,还没有唤出声,眼泪已经哗哗地下来,堵塞了声音,呜咽起来。 沈若寥一下子慌了神,扑到床边,抓住她喊道: “你怎么了?秋儿,你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你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你不是一向挺皮实的吗?到底什么病?” 南宫秋显然是委屈到了极点,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沈若寥埋怨地瞟了一眼豆儿,责怪道: “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请大夫来看看?” 豆儿偷偷看了看南宫秋,低头不敢说话。南宫秋却伸出手,攥起拳头往他身上狠狠打去,一面哭道: “还不是都怪你,你一向最讨厌大夫,我才不让他们找大夫啊。要不是想你我才不会病呢……你也知道回家啊……” 她一面哭一面捶他,力气可着实了得,饶是生着病,竟然捶得沈若寥胸口生疼。他任凭她砸,一面焦急地吩咐豆儿道: “还不快去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实在不行,就去太医院找戴思恭!——回来!!” 豆儿一脚已经踏出房门,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望着他。 沈若寥看了看侍女娇小的身子,叹口气道:“你还是马上告诉虎生,让他去找吧;天都黑了,你个小丫头片子满大街转算什么事?让虎生快去快回;你去烧锅开水。” 南宫秋继续清算他:“你有没有良心啊,要是在燕王身边,好歹还有外公给我看病呢……你当你的将军去吧,你去杀人吧,去把燕王和娘娘逼死吧,你怎么这么冷酷绝情啊……” “秋儿!丢不丢人你?”沈若寥无奈地骂道,“早说过让你想清楚,现在后悔了?要不要我现在就休了你,把你送回北平,你爱跟燕王就跟他去,还跟我干什么?” 一句话吓住了南宫秋;洪闸立刻放下来,眼泪神奇地止住了。她立刻搂住沈若寥的脖子,撒娇地趴在他肩头,嘟囔道: “我不!不要赶我走,人家太想你了,一时发发牢骚,你怎么就这么较真啊……好若寥,求求你,千万不要休我……” 沈若寥欲擒故纵:“早知道回来就看你甩脸子,还不如让燕王的蒙古骑兵把我踩死在战场上,好歹还落个好汉的名声,总好过千辛万苦死里逃生,一进家门就要挨媳妇儿的骂;你要是讨厌我了,我索性好人做到底,现在就带你去找洪江。” 南宫秋一把扯下头上的棉布,怒气冲冲地掷到他脸上,骂道: “又说这种鬼话!早知道早知道,你想死就死去吧!洪大哥从来就没来过,井大哥还说他是害怕让别人背后议论你,人家心里想的都是你,你心里就只有自己,你这人有没有良心?” 沈若寥软下来:“好秋儿,我就那么一说,你就当真了;我还能不相信你么?我这一走两个多月,你知道我多想你?结果一进家门就看到你躺在病床上受罪,我能不着急吗?所以就慌不择言了。我还不是心疼你嘛。” 南宫秋被他哄得破涕为笑,兴高采烈地钻到他怀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虎生很快带着一个郎中回来。那郎中给南宫秋号过脉,有些奇怪地望了望病号,然后对沈若寥说道: “夫人无恙。” “无恙?”沈若寥微微一愣。 那郎中点了点头:“确切地说,应该是夫人已经痊愈了。药也不用开了;今晚再好好睡过一夜,明日便可完全康复如初了。” 沈若寥诧异地望了望南宫秋;一忽工夫,秋儿已经从他刚进门时的形容憔悴满脸菜色,变得容光焕发生龙活虎,不由他不信郎中的话。 他谢过郎中,给过银钱,让虎生和豆儿把大夫送走。然后,在秋儿面前坐下来,端详了她一会儿,无奈地笑道: “小妖精,你是不是又耍我啊?你瞧你现在活分儿的,恨不得上房揭瓦了,病都上哪儿去啦?” 南宫秋脸红道:“都是担心你担心出来的毛病,你回来了当然就好了嘛。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怕你吃苦受累,更怕你受伤出事。你身上有没有伤到啊?如果有的话,千万别瞒着我。” “放心吧,我是百毒不侵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身,天下无敌武功第一,箭矢飞到我跟前都会拐弯,哪儿那么容易就受伤?” 南宫秋道:“你是兰陵王高孝瓘,敌人见了你都不忍心伤你的。” 沈若寥微微一顿,看着她脸上花痴的表情,不由又脸红了。他捏了捏她的脸蛋。 “傻丫头;给我好好躺回去睡觉。你病刚好,天儿这么冷,非折腾出一头大汗,小心着了凉。有什么话,明天睡起来再说吧。” 南宫秋听话地躺下,很快就睡着了,打起鼾来。沈若寥在她身边躺下,一切思考和不快都抛到了脑后,他很欣慰自己难得如此心情舒畅,不愿意让任何问题打扰这种宁静的喜悦。他把南宫秋轻轻搂在怀里,很快便入睡,一夜无梦。 第七十八章 武胜下书 这种宁静在他一生中能有几天呢?好不容易有这样的一夜,这一夜却又是何其短暂。黎明时分,沈若寥陡然醒来,该到了上朝的时间。他钻出被南宫秋焐得暖烘烘的被窝,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不情愿地打了个寒噤。 郑村坝,李景隆曾说南方人受不了北平的苦寒,可是眼下,他这个北平人却受不了南方的湿冷。谁说南方暖和?这应天的寒夜,俨然比北平还要冷上三倍。再不济,北平强劲的北风都被挡在了屋外,屋角里热上一只火炉,一屋子的冷气都能驱走大半;不似这南方的冬天,到处是一团潮气,纵然没有刮风,也是结了四壁的冰墙一般,屋里屋外没有任何区别。 他忆起北平城外的小树林里,河水结了厚厚的冰,夜来香在一旁来回走动;还有在夜夭山的时候——迎着酷烈的北风练剑,剑是冰一样的冷,脸上也结了白霜,可是浑身上下是热的,从头到脚的血管里,骄傲的血液在随着剑舞热烈地沸腾。可是现在,在这江南的冬天,他却瑟缩着起床穿衣,拿着沉默的秋风慵懒地走出房门,骑上和他一样萎靡不振的二流子,一面向皇宫慢慢走,一面感觉到头脑里仿佛也结了冰,活动不灵,变得愚钝起来,四肢颓废,寒气已经冻到了骨髓里。 早朝和外面的天空一样阴冷而死气沉沉。没有什么大事;退朝之后,天才亮起来。朱允炆专心致志地批了两个时辰的奏章,坐在御案前不曾挪窝。然后,太监山寿端着午饭进来,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陛下,该到用膳的时候了。” 朱允炆抬起头来看了看外面冬日正午的阳光,问道: “监军大人的膳食可曾准备?” 山寿答道:“遵您的旨意,一并送来了。” “放这儿吧,”朱允炆低下头,继续批他的奏章,看也不看山寿一眼。 山寿刚要退下,乾清宫门口的侍卫匆匆忙忙跑进殿来奏道: “启奏陛下,承天门外有一人求见天子,来人自称是燕王信使。” “燕王信使?”朱允炆顿了顿,两颊立刻泛起白色来。他想了想,叹了口气,道: “带上来吧。” 过了一会儿,一个燕兵走上殿来,见了天子,不拜也不跪,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昂然朗声道: “燕使武胜,奉我大王之命,特送来讨逆奏疏一道。” 朱允炆闻言一怔;侍立在旁的山寿开口道: “大胆反贼;天子殿前如何不跪?” 朱允炆却皱起眉头,瞟了山寿一眼,冷冷说道: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怎么还不退下?” 山寿没想到自己反而被皇帝数落,只好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朱允炆道:“既然有四皇叔的信,便呈上来吧。” 殿里已经没有太监侍立了;沈若寥看看无人,便走下陛阶,走到武胜身边,去接他手中的奏章。 却万万不料武胜见他过来,倏地把两手缩了回去,倨傲不恭地垂在两旁,看也不看沈若寥一眼,昂首鄙夷地说道: “请允许武胜亲手交给皇上;武胜不能让这个无耻小人的手污了我们大王的奏章。” 朱允炆大吃一惊,颤着声音说道:“放肆,他是朕钦点的御前侍卫。” 沈若寥一时无语;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这叫自作自受。 要是这点儿都承受不了,他也就没必要再谈什么理想和牺牲了。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保卫皇上是我的事。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燕兵接近天子呢?” 武胜不为所动:“皇上不同意,武胜便告辞了,我们大王议和的奏章,可是皇上不愿意看,不是我们大王没有诚意。三十五万燕军,指日南下,到时候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忘恩负义的御前侍卫能抵挡得了的。” 沈若寥更加强硬地说道: “那就请回吧。武信使,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刚刚还说是讨逆奏疏,现在又变成了议和;一个藩王如此毫无礼数的奏章,本来就没理由亵渎天听;更何况你们的燕王早就被废为庶人。看样子,你武胜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千户,在天子面前竟然如此猖狂,可见你们燕王眼中早就没有天子了;还何需打什么‘靖难’的幌子?你尽管回去胡说八道,看他燕王究竟是挥师而来呢,还是当众砍了你这个千户。” 武胜转身便要走;朱允炆却慌忙喊住了他,一面对沈若寥道: “算了,若寥,一个千户,字都不一定识得,你跟他计较什么。毕竟是四皇叔的书信,作侄儿的亲手接过也是应当。” 沈若寥拦住他,厉声道:“陛下,你忘了他早已不是你的皇叔了?他现在是庶人,十恶不赦的反贼,堂堂天子岂能在反贼面前如此低声下气?” 朱允炆犹豫地望着他。 “可是,议和的奏章朕岂能不看?” 沈若寥冷冰冰对武胜道:“你回去告诉你们大王,既然是议和,就请他派个识礼数的过来。” 那武胜到此地步,硬的怕横的,大概也觉得就这么回去不好复命,燕王“靖难”的大旗之下,免不了要受一番责罚,于是软下来,窝火说道: “既如此,武胜失礼在先,在此给侍卫大人赔过,请天子恕罪。” 他把信悻悻地交到沈若寥手中。 朱允炆一面读信,一面脸色愈发苍白,拿信的手都在不停地哆嗦。然后,他把信放到案上,捂住了额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若寥见状,拿起奏章从头读到尾,不由哑然失笑。原来,燕王借北平之役的胜利,向朝廷施压,一面在信中大肆渲染北平战况,一面又在重弹“靖难”老调,陈述自己“不得已”起兵是为了“报父仇”、“清君侧”,因此,他向天子提出索要朝中“奸臣”,要替陛下铲除这些奸恶,“慰我皇考在天之灵”。 至于“奸臣”的名单,不用说,齐泰、黄子澄等一班文臣自然榜上有名。让沈若寥感到好笑的是,太医院官员、礼部官员,包括营办丧事官、监造孝陵驸马等官员也一并在列,甚至还有高皇帝大渐之时,宫中侍病老宫人以及所有随身内官。 显然,燕王是无论如何要把“靖难”的题目做到底的。他很清楚建文皇帝不可能满足他的要求,因此他完全不用担心把自己走进死路。相反,幌子之后的威胁才是燕王的真正目的: “臣请帅精兵三十五万,直抵京师索取去也。若臣兵抵京,赤地千里!” 这句话把仁柔的朱允炆吓坏了。沈若寥放下奏章,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天子,问道: “陛下?” 朱允炆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等在殿下的武胜,叹道: “好了,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吧。” 沈若寥道:“陛下,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朱允炆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呢?” 沈若寥道:“先关起他来。” 武胜冷笑一声,大声抗议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沈监军胆怯了吗?” 沈若寥笑道:“我说要斩你了吗?——把他押下去。” 殿外的御林军听到命令,便进来不由分说押了武胜出去了。 朱允炆叹了口气,道:“若寥,你关起他来又有什么用?万一激怒了四皇叔,不是适得其反。” 沈若寥道:“我是想,扣上他一些时日,然后把信还给他,让他回去。” “把信还给他?”朱允炆有些奇怪;“那……朕该怎么答复四皇叔呢?” “这本身就是答复了,”沈若寥道,“随他的便;有本事,他就纵兵过来。你尽管放心,燕军绝没那么大本事。当然,我们这边必须做好准备,梅驸马在淮安一定要严加小心,守住黄河防线。李大将军在德州的驻军,还有真定、沧州的守军,都要加强联系,昼夜警戒。” 朱允炆犹豫地说道:“朕还是觉得,必须要给四皇叔有个交待。毕竟,北平一战,惨败的是我们啊。一战损失十万兵力,如此再战而三战,则大势去矣。四皇叔既然打了‘靖难’的旗号,他不应该把朕逼上绝路。如果能休兵,朕也理应做出一些让步。” “让步,你打算怎么让?”沈若寥道:“他提的这些条件,你知道是不可能做到的。你更知道这只是他的幌子,他故意就是要提出这些不可能实现的要求,以达到他不休兵的目的。陛下,和他没有谈判的可能,你不要再抱这样的幻想了,真正做好迎战的准备才是正事。” 他批评得果真毫不留情。朱允炆立刻脸涨得通红。他轻声说道: “这样吧,若寥,你去一趟文渊阁、兵部和太常寺,把方先生、齐爱卿和黄爱卿请过来一同商议。” “魏国公大人呢?” “太傅大人……”天子踌躇了一下,“不用叫他了,你在就行了。”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他没再说话,转身出了大殿,匆匆向文渊阁跑去,一面暗暗沾沾自喜。 第七十九章 齐黄罢官 很快,他和兵部尚书齐泰一起赶到乾清宫;方孝孺和黄子澄已经等在那里了。朱允炆将燕王的书信传给三人看完,忧心忡忡地问道: “朕刚才和若寥商议,打算与燕王议和休兵。若寥却认为燕王的条件都是幌子,劝朕不要做出让步。三位爱卿看呢?” 齐泰说道:“监军大人所言极是。陛下,反王开出的条件简直是强人所难,明摆着是根本不想议和。他是为了自己可以继续打着‘靖难’的旗号横兵作乱找借口,陛下万万不要受他的蒙蔽。” 黄子澄也道:“是啊,陛下,如果反王只是要我二人的人头,此事便好办了,给他就是,看他还有什么话说;可是他还要太医院的官员,还要礼部官员,丧葬和监陵官员,真是欲盖弥彰。” 朱允炆叹道:“朕何尝不知呢;可是,不答应他的条件,燕军就要兵临城下了。四皇叔起兵至今,节节告胜,朝廷大军可是兵败如山倒啊。” 沈若寥被逼无奈,不得不说道:“陛下,败军之罪,身为监军责无旁贷,还是请陛下降旨处罚我吧。” 方孝孺道:“陛下,败军之罪,首先罪在主将。大将军要自作主张,监军大人也奈何他不得。臣请陛下治李景隆败军之罪。” 朱允炆沉默片刻,叹道:“算了,这一仗伤亡惨重,大将军也不容易。胜败乃兵家常事,朕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寒了将士们的心。就让大将军好好备战,将功折过吧。” “那,反王那里,陛下打算如何回应呢?”齐泰问道。 朱允炆犹豫良久,难以决定,脸上愁云紧拢。 方孝孺见皇帝不开口,试探性地说道: “微臣倒觉得,可以做出一些表面上的让步,以为缓兵之计。” 朱允炆坐直了身子,眼中透出一抹希望的光彩来。 “方先生有什么好主意?” 方孝孺道:“臣以为,陛下可以遣使至北平,说朝廷已将齐、黄两位大人革职查办,谕反王罢兵束甲。而事实上,陛下仍将两位大人留在京师,做有实无名的兵部尚书和太常寺卿,参知军国政事。这样一来,就由不得反王再说什么了。只是不知,两位大人是否愿意受这个委屈了。” 齐泰和黄子澄两人听方孝孺说完,一时面面相觑。然后,两人同时对朱允炆拜道: “只要能为陛下排忧解难,莫说是官职,就是舍弃身家性命也在所不辞。只是微臣实在没有把握,反王会不会买账,这一招能不能奏效。” 方孝孺道:“朝廷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他燕王如果还不知趣,也就没必要再打他‘靖难’的大旗了。” 沈若寥道:“方先生,燕王怕的就是这个。齐、黄两位大人是什么品格,他和陛下一样清楚,他知道如果自己只要齐、黄两位大人,两位大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为朝廷牺牲,把自己交出去。那样他就失算了。所以他才会把那么多人都扯上,为的就是不休兵。您难道看不明白吗?” 方孝孺道:“议和本来就是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他写信过来,提出他的条件,朝廷自然也可以提出我们的条件。” 沈若寥道:“方先生,燕王是什么样的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像他所说的‘清君侧’吗?天下人都知道不是。是换来朝廷的妥协,不再削藩吗?或者,是与天子划江而治,要我大明的半壁江山?都不是,他要的就是皇位。他的目的很明确,他要夺取这个独一无二的皇位,对陛下取而代之。这样的目的之下,他怎么可能会有一丁点儿议和的念头?怎么还可能跟我们讲什么条件?所以,朝廷只拿齐、黄两位大人说事是正中他下怀,他会理直气壮地不接受,非要朝廷全盘答应他的条件不可,明知这不可能做到。我们又何必去长他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 齐泰道:“其实,这也未必就一定不可能。毕竟,反王眼中,我和黄大人正是削藩的始作俑者。其他的人,什么太医,内官,都是小角色,无足轻重。罢了我二人的职,等于向他宣告了陛下议和的诚心,以及对他的宽慰。他如果还顾忌民心所向,就应该知道见好就收。” 沈若寥道:“陛下,忘了景帝七国吗?” 朱允炆微微一愣。“景帝七国?你的意思是……” “汉景帝用晁错之议削藩,以致七国之乱,然后又从七国的要求杀了晁错,幻想以此让七国休兵。可是晁错一死,七国更加肆无忌惮,不但没有休兵,反而变本加厉了。陛下如果窜齐、黄二位大人之职,又何异于景帝杀晁错呢?最后平定七国的不是晁错之死,而是周亚夫的铁军。所以对付燕王的办法只能是来硬的,决不能示软。” 朱允炆有些委屈,辩解道:“你误会了,若寥,朕绝没有杀他们的意思。就算是罢了他们的职,朕也还是要把两位爱卿留在身边,朝夕请教呢。” 方孝孺道:“而且,我们何不来个双管齐下,一方面做这篇表面文章迷惑反王,另一方面,大军汲取前番败仗的教训,加强戒备,随时准备出击。要争取两面的主动。” 黄子澄也点头道:“我看就这样办。” 朱允炆叹道:“也只能如此了。朕也是迫不得已才要委屈两位爱卿些许时日了。” 齐、黄二人立刻叩首道:“愿为陛下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沈若寥在一旁冷冷说道:“可惜了二位大人一腔忠诚,匹夫之勇,起不了任何作用。” 方孝孺不禁皱了皱眉:“若寥,天子面前,怎么如此口无遮拦?” 沈若寥道:“我倒要请问陛下,罢了两位大人的官,想让天下百姓怎么说?” 方孝孺道:“百姓自然看得明白,朝廷休兵讲和的诚意,天子体恤黎民的苦心。此举可为朝廷换得更大的支持,从而让燕王失掉人心。” “错了,方先生,这完全是南辕北辙了,”沈若寥毫不客气地说道,“此举只会使朝廷失掉人心。天子但凡有丝毫的让步,就会被天下人视为示弱,朝廷对叛军示弱就代表朝廷心虚。何况罢了两位大人的官,这已经不是一般二般的让步了。天下人都会觉得天子向燕王低头了,朝廷承认削藩是个错误。再也传达不出别的信息来。到了那个时候,陛下您可就走进死胡同了。既然承认削藩是个错误,那这场内战的一切过错都只能由朝廷来承担,后果只能是朝廷主动撤兵,并且无条件接受燕王的一切无理要求,其中很可能包括让天子禅位。” 朱允炆听得心惊胆寒,颤抖着声音问道: “那依你的意思,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沈若寥道:“我还是那句话,让那个武胜把信带回去还给燕王,告诉他,朝廷大军等着在战场上和他见分晓。对付反贼,天子只用箭弩和火炮说话。” 方孝孺听得连连摇头,叹道: “你啊,若寥,你太年轻了,血气方刚。关乎社稷江山的大事,可不能这么冲动。‘兵者,国之凶器也’;用之须慎上加慎。如今反王既然修书谈和,不管他这用意几分是假,终归说明他还是忌惮民心向背的。百姓永远是反对战争的;既然如此,休兵议和的可能就存在;存在这样的可能,我们就应该努力争取。毕竟,事在人为嘛。天子表示最大的诚意,朝廷做出最大的让步,人臣做出最大的牺牲,如果这样还不能化解兵危,至少我们也问心无愧了,才可以光明磊落地诉诸战场,也免受后人的耻笑。如果一味依靠武力,那才是真正的匹夫之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齐泰、黄子澄都点头称是。朱允炆仰慕地望着方孝孺,道: “方先生一席话,倒是解了朕的心结,让朕茅塞顿开了。就依先生的意思,朕暂时委屈两位爱卿一下了。——若寥,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等一会儿可以让方先生留下来,咱们再好好谈一谈。” 沈若寥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想不通的。不管陛下作出什么样的决定,若寥只知道竭忠尽力就是了。” “那就太好了,”朱允炆终于露出温和的笑容来。“那个燕使怎么办呢?” 齐泰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让他回去好了。” 方孝孺道:“陛下给燕王的谕敕,应选一名朝臣前往北平宣示。” 朱允炆颔首道:“这也正合朕的心思。不知谁可使者?” 方孝孺道:“必须是德行高洁,机敏过人,胆量非凡,且能够坚持气节之人。” 齐泰道:“这样的人,朝臣中可不少啊,圣上面前可是精英荟萃呢。” 黄子澄道:“臣倒有个主意,陛下可以下旨,令文武百官愿往北平谕燕者毛遂自荐。” 齐泰、方孝孺想了想,都点头称赞说这是个好主意,敢于自荐者定不乏才学和胆识魄力,至于德行,天子自然心知肚明。 朱允炆便这样决定下来。 第八十章 偷龙出宫 建文皇帝在次日早朝时宣布了择贤士赴燕的口谕,随即便命人把写好的皇榜张贴在洪武门之侧。很快,便有侍卫进来报告说,有人揭了皇榜。天子大喜,忙问是什么人,现在那里。 侍卫答道:“不知道,是一个白发老书生,看了皇榜,揭了就走,问他话,他也不答,一个字也没说。” 朱允炆立刻就要派人去追,被方孝孺止住了。方学士说,此人既然揭了皇榜,必有来头,且看他下一步动作。 一上午过去,没有任何关于揭榜之人的消息。午饭过后,朱允炆在乾清宫里看了一会儿奏章,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大殿里走来走去,不停地问门口的侍卫有消息了没有。 “你说说看,究竟会是谁呢?”他翻来覆去地问沈若寥。 沈若寥也只好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不知道。” 方孝孺含笑道:“陛下少安毋躁。此人既然不是早朝官员,侍卫们又都不认得,想来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既能有揭皇榜的气概,当然也会有些傲气。陛下只需静心拭目以待。” 冬天的太阳早早落了下去。朱允炆眼睁睁看着天黑了下来,乾清宫门口却依然没有丝毫动静。年轻的天子终于叹了口气,道: “方先生,时候不早了,看来今天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你先回家吧。现在天黑得这么早,外面又冷,朕也不忍心先生耽搁晚了,让家里人都牵挂着。先生可以明早再来。” 方孝孺道:“陛下不必以微臣为念。天子独坐寒宫等待,人臣岂有只顾自己回家的道理?” 朱允炆道:“先生不必操心了,其实朕也是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了。朕总不好让先生看着朕睡大觉吧?” 方孝孺笑道:“陛下既然累了,还是早些休息的好。那微臣就不打搅了。臣告退;陛下如果需要臣的时候,手下侍卫唤一声,就是深更半夜,臣也一定马上赶过来。” “先生请回吧;路上多加小心。” 朱允炆目送方孝孺离开宫殿,关上了殿门,便回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沈若寥,道: “你也要走吗,若寥?” 沈若寥道:“当然——如果你要就寝的话。” “朕还没有吃晚饭呢,怎么能就睡呢?”朱允炆有些虚弱地笑了笑。“你忘了?你每次都是陪朕用过膳才走的。” “那当然,我还纳闷儿你今儿怎么不想吃饭了呢。”沈若寥清爽地笑道:“只不过——皇上,方先生咱仨以往不是经常一起吃的吗?你怎么把他打发走了?” 朱允炆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道:“方先生在边上,朕觉得很不轻松。” 天子的声音又细又低,有一种羞怯的脆弱。沈若寥听得微微一愣。方孝孺一离开,大殿里没有别人,他便和往常一样随便地坐在御阶的栏杆上;低下头望见龙颜愁眉不展,灵机一动,突然跳到天子前面,神秘地说道: “皇上,想不想出去转转?” 朱允炆犹豫了一下。 “算了;外面这么冷,天也黑了。” 沈若寥笑了,小声说道:“我可没说去御苑,多没劲啊。我是说,您想不想出宫到外面大街上去玩玩?” 朱允炆吓了一跳。“出宫?这可不行。这么晚了,朕哪儿能出宫啊。” “哎呀皇上,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京城晚上比白天好玩多了。您就不想坐一次秦淮河上的花船?” 朱允炆眉头遽蹙,连连摇头,严肃地说道: “若寥,以后这种玩笑你可别再开了。朕堂堂天子去坐花船?真是只有你能想得出来。” 沈若寥道:“皇上你看你,我又没说让你堂堂天子穿着龙袍去坐花船。大晚上的,你带那么多人马出宫那得多招摇啊。我的意思是,你换身便装,来个微服出访,只有你我两个人,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什么干什么。百姓从来没见过你,只要咱不去朝廷官员们去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你是皇上。” 朱允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惊骇地望着沈若寥,一句话也说不上。 沈若寥继续哄他道:“你不是常说,处庙堂之高,很多百姓生活的真实情况你其实看不到,身边的人告诉你的又常常未必可信么?光埋怨不顶用,你得自个儿去了解才行啊。除了微服出访,还能有别的办法能让你看到百姓的真实生活吗?” 朱允炆让他说得动了心,迟疑道:“可是,坐花船能了解到什么情况?” 沈若寥笑道:“我那是打个比方,我又没说非让你去坐花船,外面可去的地儿多了;就算哪儿也不去,在大街上溜达两圈,您也可以亲眼目睹一下这么冷的隆冬晚上,还有多少穷人为了生计不顾严寒在街上奔波操劳,多少富人在酒肆青楼里纸醉金迷。跟这些人聊一聊,也会让你大开眼界的。” 朱允炆同意了。“好吧;不过,咱们先吃完晚饭再说。你把山寿叫来,朕吩咐他去备车。” 沈若寥道:“皇上,车马的事就由我来安排好了。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不然明天朝堂之上我可就要被方先生剥皮了。晚饭么——您不打算在街上尝一次鸭汤粉丝么?真的特好吃;老吃御厨的手艺您也该换个口味尝尝鲜不是?” 朱允炆又一次被他说服了。“那就都依你吧。不过,你要记得告诉中宫一声,别让皇后和太子老等着朕吃晚饭。” “皇上您还挺顾家的嘛,”沈若寥笑道,“咱可就没那命喽,今儿晚上一准儿又得被媳妇儿骂。” 沈若寥不动声色从羽林右卫弄了一辆马车,为了保险起见,特意又把钟可喜偷偷叫出来,吩咐他什么也不许问,不许说,只管驾车出宫。然后,他又想了个借口把看守御苑桥的两个御林军支开。 钟可喜奉命把车赶到御苑桥边,只看到对自己有提拔之恩并且一直照顾有加的指挥大人和另一个一身便服脸色苍白的人从太湖石后面出来,拉拉扯扯上了车,然后,车向西华门驶去。走到门口,沈若寥掀开帘子,把金牌出示给卫兵。守卫的御林军一看是自己的指挥大人,二话不说便放行了。 钟可喜按照沈若寥的吩咐,一声不吭地把车向最热闹的夫子庙赶去,一面在心里暗暗揣测沈若寥带上车的另一人究竟是谁。他只在一瞥之中,看到那人身材纤弱,面容清秀,神情羞涩而紧张,不由暗自猜度大概是哪个如花似玉的宫女被沈若寥看上,指挥大人让她女扮男装了,掩人耳目带出宫去偷情吧。他心里念着沈若寥对他的好,也不多嘴,只是窃笑了一路。 车停在了通往夫子庙码头的街口。朱允炆从车窗望见外面灯火通明的街市,有些犹豫。沈若寥看穿了他的心思,强行把天子拉下了车,示意钟可喜把车赶到聚宝门码头去等候。 看着钟可喜离开,他得意地笑了笑,俯在皇帝耳边轻声说道: “放心吧,皇上;方先生、齐大人、黄大人他们肯定在家里看书写文章,绝不会在外面逛街。至于其他官员,天都这么黑了,就算迎面碰上他们也未必认得出来,因为他们压根想不到。所以,这对你暗察朝廷官员的日常行为可是绝佳的机会啊。” 朱允炆担心地问道:“如果有人认出朕来,那不就麻烦了?” “那有什么,”沈若寥道,“天子暗访民情,此乃天大的好事,他们山呼万岁还来不及呢。你不用担心,既然是暗访,就算被人认出来,我肯定不会让任何人坏了咱的好事。不过呢,您可就得委屈一下了,连我也不能叫您皇上陛下啦。” 朱允炆道:“那——你该怎么称呼朕呢?” “你看,”沈若寥笑道,“你要是再这么一口一个‘朕’的,就是走担的挑夫也猜出来你是谁了。” 朱允炆温和地笑道:“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敢这样跟朕说话了。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才吐出那个字来,那可就是大逆不道的死罪。不过,你说得对,朕应该——我应该改改口。——嗨,怎么这么别扭……” “很快就习惯啦,”沈若寥眨眨眼睛:“这样吧,我们可以临时以兄弟相称——或者,如果您觉得不爽的话,我就叫您——嗯——大人?先生?老爷?主子?” 朱允炆皱起眉头,不禁笑起来。“算啦,还是兄弟吧;你叫朕——叫我主子,跟叫我皇上还不是一回事吗。不过我比你大,你应该叫我哥。我看,你就叫我文哥;我呢,叫你武弟,吾弟武帝也。你觉得呢?” 天子的话沈若寥听得明明白白,不由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皇上,这简直——” “哎,”朱允炆微笑着打断他,“谁是皇上?” 沈若寥愣了愣,哈哈笑道:“好啊,文哥!咱们先去哪儿?喝茶当去三山街的碧云斋,听曲儿呢就上乌衣巷的春风楼,酒要数吴姬家的最醇,菜还是开元酒楼的好;至于美女嘛,那只有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秦淮御春楼最负盛名,那儿就连梳洗丫头烧火大娘都个个养眼。” 第八十一章 羽林干政 朱允炆脸扑地红起来。他羞涩地笑了笑,矜持地说道: “还是先吃些东西吧,饿坏了。你说的鸭汤粉丝在哪儿呢?” 沈若寥道:“满大街都是,你竟然没注意?” 朱允炆疑惑地望了望街边的小摊。“你是说……这些?” “当然。别看是街边小摊,那味道才叫最正宗呢。——我说文哥,你可跟这儿长了二十三年呢,怎么还不如我这呆了还不到一年的北平人知道得多?” 朱允炆迟疑地说道:“可是……这大街上吃东西,能干净吗?” “这些小贩一日三餐恨不得都在这街上就这么吃呢,穷人家讲究不起;你也体验一下嘛。” 他把建文天子拉到街边,强行按他坐下来,叫了两碗鸭汤粉丝,十只卤鸡蛋。君臣二人早都已经饥肠辘辘;建文天子又是头一次尝到这应天街头的名小吃,味道之鲜美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很快便被蛋黄噎得天颜红紫,吓得沈若寥连忙灌他半碗汤,才透过气来。看到皇帝舒缓过来,沈若寥这才松了口气,埋怨道: “文哥啊,你真是从小让家里娇惯坏啦,吃个鸡蛋都会噎死;要是生在穷人家你可怎么活?” 朱允炆让他奚落得满脸通红,没有说话。 沈若寥笑道:“文哥,你知不知道,这方面,你比起我那小侄儿奎儿来说可是差远啦。” 朱允炆微微一愣。“奎儿?” “对啊。以前,嫂夫人每次让我带奎儿玩,我都偷偷把他带到街上来,他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些东西了,我每次都会给他买。还有糖人,他每次都要一手举一根,然后让我把他举到肩上扛着。” “你……”朱允炆诧异地望着他。然后,皇帝叹了口气,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可是瞒我瞒得不浅。奎儿要是吃出病来,我和他母亲都饶不了你。” 沈若寥浅浅笑道:“你就瞎担心吧文哥,我哪儿能让奎儿出事啊。实话告诉你吧,我还一直想教他练武呢,他小身子那么娇嫩,练练功对他有好处。” “我不答应,”朱允炆诙谐地一笑,“武弟,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奎儿现在眼里只有你这个武叔。你不在的时候,非得吵着要你,谁哄都不高兴。只要你一带他玩,他立刻就把父母奶奶全部忘光光。再这么下去,我这儿子都变成你的了。我就该从此以后限制你俩见面,更不可能还让你做他的师父了。” 天子说得高兴,不知不觉已经把碗里的鸭血和粉丝连汤一起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放下碗,继续道: “说起来,奎儿眼看都快五岁了。我的小侄儿到现在却还没影。武弟,你是不是得加把劲了?” 沈若寥微微一怔,脸上暗淡下来。他没有回答,掏出一张五十文的小钞来递给那小贩,然后站起身来说道: “文哥,走吧,再上别处转转去。” “沈爷,”那小贩却慌了,轻车熟路地叫道,显然和沈若寥已经很相熟了,知道他的习惯。“这个……这也太多了……这不合适……” 沈若寥有些心不在焉。天子刚刚的话触动了他的隐痛。他无动于衷地说道:“你也不容易。天儿这么冷,早点儿收摊吧,买些酒肉回去给你妻儿。我也不是天天都来的。” 他拉着朱允炆离开了小摊,沿着街慢慢往下踱。 过了一会儿,朱允炆问道: “武弟,你是不是多给他钱了?” 沈若寥点了点头。 “多多少?” 沈若寥瞟了他一眼。“你不会想征税征回来吧。” 朱允炆脸上一红,轻声道:“你看扁我了。我想了解了解他能挣多少。你知道,我其实接触不到银钱,对这些没概念。”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没概念——那就糟糕了,太糟糕了。每年在你的朱笔之下批走的国库支出有几十亿两的钞银,数百万两的金锭。你竟然不知道他们究竟价值多少。文哥,刚才咱俩吃的十只卤蛋,两碗汤粉,按照他叫卖的价钱,一共只要八文钱。我常常在这条街上吃东西,所以那小贩认得我,他知道我给他多少从来不要找钱。为什么?我并不是富可敌国的沈万三。我养活一家四口人两匹马,你给我的俸禄和我必须的开销不成比例。我并没有管你要钱的意思,文哥;即便你有,你也不该给我。大家都一样,齐大人比我禄高一等而已,黄大人和我一样,方先生甚至还不如我,他家里有十多口人,他还要买那么多书。我算很宽裕的了。我只是想让你有个概念。我为什么要多给他钱?他卖得的八文钱里,大概两文是纯粹的东西的成本;捐税他就要捐出去五文钱。这样他所得只有一文钱。还不算工钱,他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做生意,在这么冷的寒冬天里伫立在街头叫卖。算上工钱的话,连一文都不到,甚至可能是亏本的。可他能怎么办?这东西成本只有两文,他卖到八文已经是极至了。再贵的话,他就揽不到客人,税也会捐得更多。他只能忽略掉自己的工钱不计,得一文是一文。这样下来他一天挣到的钱顶多只够他们一家人填饱肚子,积攒一年下来可以给孩子添一件新衣服。这还算幸运的;有多少人这样不分寒暑日夜操劳,累病了冻病了甚至饿病了,他挣的这么可怜的一丁点儿钱都不够他请医吃药的。所以我每次都会多给他一些,就是这个道理。” 朱允炆反驳道:“你错了,武弟。别的我不知道,赋税之法我还是记得清楚的。孟子早就说过,‘民十一而税’,太祖皇帝也是依照历朝历代的经验制定的十一税制。八文钱所得,算起来只需捐八分,不可能捐到五文钱,比一半还多了,不是要吓死人吗。”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说道:“文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而不愿意知道?不错,如你所说,十一税制是历朝历代的法则。可是真正最终按照这个比例来征收的,亘古以来可曾有过吗?当权者的漂亮文章从来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是最终的效果永远只能是掩耳盗铃。朝廷征收的十分之一,这是中央户部的第一道税。到了各省、各县、各乡,地方当权者会在此之上分别加征他们自己的税。这个,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不相信。地方官府也得想办法来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开支,在朝廷供养和中央税收固定的情况下,增税是他必然的办法,用脚后跟也想得出来。更别提还有你根本控制不了的横征暴敛,贪污侵公,最终的结果就是老百姓捐出远远高于十一比例的税——正如你亲眼所见,甚至超过了一半,八分之五——同时,户部每年征收上来的税粮税银兴许还不够应该收取的那十分之一。而国家和百姓同时被非法掠夺的那最大的一部分,正是肥了中间各级官员的口袋。” 朱允炆颤抖着声音说道:“那应该是腐朽衰败的末代王朝才有的现象。大明建国才刚刚三十二年,皇爷爷杀了那么多人惩治**整顿吏治,朕身边的官员也是个个清贫如水。你却告诉朕,现在的天下和前元一样**透了顶。若寥,朕真的很难相信。” 沈若寥叹了口气,一只手臂轻轻搭在了建文天子的肩上。 “文哥,你又忘了。这是在街上。” 朱允炆低声道:“是。你说的话,实在让我难以接受。” 沈若寥道:“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我并没有说,大明和前元一样穷途末路,朽烂已极了。事实上,正如你所说,高皇以重典求吏治,是很有成效的。而你的文治宽仁恰逢其时,也很得人心。现在的天下的确是百年未有的清明,你该有这个信心。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个东西你是根治不了的。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过**绝迹了的时候。杀人不能肃清,宽仁也不能肃清。你所能做的只有努力把百姓和国家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如果百姓只要交十分之二之三的税,也比交一半的税要强得多;哪怕做不到十一而税,他们也会对你心存感激。所以,你现在已经做得不错了。” 朱允炆道:“八分之五的税,你还说我做得不错?” 沈若寥微微一笑:“这八分之五说到底,并不是普遍的,一来分人等,重农抑商,富商们捐得多却也撑得起,最可怜的就是这些街头的小贩们;二来分地区,江浙一带,苏、松、嘉、湖都是这样的重赋。全国其它的地方,都比这些地区要好得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朱允炆想了想,低下头道:“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后遗症。” 沈若寥道:“很不公平。这样下去,要害得这些百姓家破人亡的。你看看这些街边的小贩,再想一想你曾经读过的《卖炭翁》,你觉得有多大区别吗?也许你觉得你不曾派些‘黄衣使者白衫儿’来明抢,那你可以想想你每日吃的穿的用的东西都是怎么来的,实在不行,就问问宫里的采办,我保证他们只会对你撒谎。” 朱允炆叹了口气。“武弟,这些小贩的境况,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们是不是因为你经常来,所以很信任你,什么都跟你说?” 沈若寥道:“那倒不是。他们知道我是谁,所以什么也不敢跟我说。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过过这种日子。” “你是说,从前你在北平做店伙计的时候?” “那是后来,时来运转了;文哥,你忘了,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街角里一名要饭的乞丐。你的御前侍卫,是彻头彻尾的出身低贱。——咱们现在去哪儿?天儿太冷了,要不然应该坐船在秦淮河上走走,带你去御春楼一览胜景。” 朱允炆缩了缩脖子,拽了拽胸口的衣襟,说道: “是啊,真是很冷呢。咱们弄些酒来暖暖身子吧。你刚才说,有个吴姬卖酒的?” “吴姬家。其实店里卖酒的女人已经是半老徐娘了。不过听说酒很是不错,我是没尝过。” 沈若寥带着建文天子沿河走了一段,来到吴姬家酒店。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在柜台后面点酒。昏暗的灯光中,只看到店里坐满了客人。 “店家,还有两个人的地方没?”他问道。 老板娘抬起头来,笑道:“有的有的,楼上还有一个开间,两位爷跟我来吧。” 他们上了二楼,在临窗的一个开间里坐下。老板娘道: “两位是头一次来我们家吧?要不要尝尝我们誉满金陵的十八年吴姬女儿红?” 沈若寥望着朱允炆,笑道:“文哥,我这人可是特别不能喝酒的。不过,今儿既然文哥点名要来,小弟当然是舍命陪君子。店家自然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你就看着上吧,不过,可别把我们哥儿俩都灌醉在你这儿。” 老板娘应声出去了。很快,她便托着盘子进来,摆上一碟茴香豆,一碟卤鸭掌,一碟酱翅,一小钵炖牛腩。然后是一坛酒。还没有开封,浓郁的醇香已经沁人心脾。 朱允炆犹豫地望着酒坛,说道:“这有些……太多了吧;店家,我们恐怕只要一小壶就够了。” 那老板娘笑道:“这位爷,小女子在这秦淮河边卖酒卖了二十年,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客人是多大酒量。这一坛绝对灌不倒二位,说不定还不够呢。我敢跟您打赌;要是喝不到一半下去,我不要您酒钱。” 沈若寥道:“文哥,还没尝呢你就先打退堂鼓啊?小弟还没说什么呢。我可是一沾酒就想吐的人。店家,你再去泡壶茶来。然后就没事了。” 他把老板娘打发走,打开酒封,斟满两杯,举起杯来,对皇帝说道: “喝一杯活血润肺,身体健康。这可比什么都重要啊。” 朱允炆小心翼翼抿了一口,龙眉微蹙,透了口气,赞道: “果然好酒,不过,这劲可不小。看来,半坛已经足够了。” 沈若寥指点道:“这些下酒小菜都是金陵特色啊。文哥,你平日在家里肯定吃不到这些,现在千万别错过了。” 两杯下肚,朱允炆已经满面桃花嫣红。他看了看沈若寥,有些不满地说道: “武弟,你怎么一口没动?光看着我喝?” 沈若寥莞尔一笑:“文哥要是醉了,总得有个清醒的把你背回去吧?” “放心吧,明天还要早起,谁都不能醉的。你应该明白,你不陪我,我一个人喝着没味道。” 沈若寥想了想,笑道:“我一喝酒可是要吐血的,我不想吓着你。这样吧,我给你找个人来陪酒如何?你看那老板娘怎么样?——店家!” 朱允炆忙拦道:“武弟,你别开玩笑。” 那老板娘闻唤已经赶了上来,问道:“两位爷有何吩咐?” 沈若寥调笑道:“店家,你这吴姬家的招牌里有几分水分啊?” 老板娘脸色一暗,不悦地问道:“客官这是何意啊?” 沈若寥道:“我是说,来吴姬家喝酒,却见不到吴姬,是不是有些水分呢?” 老板娘明白了他的意思,为难地笑道:“这位爷,我们吴姬家只卖酒,也是靠酒出的名。吴姬没有,不过,倒是有个唱酒的小厮。我让他来伺候二位,给二位助助兴如何?我一个老太婆实在是忙不过来,有了招待不周的地方,千万请二位大爷包涵。” “唱酒的小厮……”沈若寥心里一动,“那就让他上来唱两曲吧。” 老板娘忙不迭跑下楼去。很快,一个人便顺着楼梯上来,径直寻到两个人的开间来,问道: “可是这里的两位爷要听唱酒吗?” 沈若寥和朱允炆看了一眼那人,却不由得同时愣住了。 第八十二章 曲深酒浓 那是一个年轻小生,怀里抱着一张筝,大概正值冠龄,看上去就和开间里对酌的建文君臣二人一般年纪。瘦高的个子,长了一张极端漂亮的面孔,美若天仙,看得二人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面前究竟是男是女。沈若寥只觉得心里一阵高跳;他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绝色美男,但是想不起来。 按理来说,这样的一张脸,他见过了应该不会忘。 那小生见二人不开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仍旧重复问道: “两位爷是要听唱酒吗?” 沈若寥醒过神来,不由自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弓下身,却没有半点儿卑躬屈膝的意味,清晰地答道: “小人名叫谷沉鱼。” “沉鱼落雁?”朱允炆问道。 “正是这两个字。五谷丰登的谷。” “谁给你起的名字?倒像个歌倌舞伎。” 谷沉鱼平静地说道:“小人就是歌倌舞伎。” 沈若寥问道:“你是哪儿的人?多大了?” 谷沉鱼依旧不卑不亢:“小人在这京城落地长大,今年刚满二十岁。” “原来是京城人,怪不得还有一身傲骨。”沈若寥微微一笑。他说道:“你会唱什么,随便唱两曲好了。” 那谷沉鱼也不扭捏,当即应道:“那小人就先唱这店里的招牌曲了。”说罢,便席地而坐,把筝平放在腿上,锵锵拨了两个刚劲苍凉的起音,和着筝弦唱起来: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满楼的客人不由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唱酒的小厮嗓音深沉而高亢,充满了伤别的声调,一时仿佛秋风扫叶而过,凉气萧飒。沈若寥还从来没有感觉过,李白这首《金陵酒肆留别》,可以有如此无尽怅然风味。 一曲完毕。朱允炆沉默片刻,叹道: “一直以来,我只看这首乐府乃太白传统之笔,虽是写离别,也充满了少年的憧憬与豪情。你这一唱,却完全是另一番意境。如此一来,反而倒不知究竟该如何解读原诗了。” 沈若寥轻轻叹道:“难怪说是招牌曲。人人皆知吴姬家的招牌借用了太白诗句的典故,却未曾想到店家能把自家的招牌诠释得如此到位。” 他起身斟满一杯酒,送到谷沉鱼面前,道: “吴姬家的酒秦淮飘香,先生的曲更是金陵一绝。请先生不辞辛劳,饮了此酒,再唱一曲。” 谷沉鱼微微一愣,看了看端到面前的酒杯,抬起头来直视着沈若寥,问道: “敢问阁下贵姓高名?” 沈若寥道:“我乃无名无才之辈,先生不知道也罢。” 谷沉鱼瞟了一眼他靠立在桌边的秋风,没有说话,接过酒杯来,一饮而尽。然后,他拨弄着筝弦,又唱了一曲;这一回,却完全改变了刚才的风格,是昆腔的婉转细腻,哀怨幽咽,清丽动人: “问侬几时归来? “侬把扇儿轻拍。 “总道日来太烦忙, “且把来年**待。 “若个驸马怎好话, “撇奴在家守阶苔。 “怨奴使性,偏问你, “出门却往西巷去? “五更始回把我骗。 “满口胡言御史台, “腰间藏了香巾袋。 “吾为尔妇到如今, “佚了十支凤头钗。 “皇娘三年不迎我, “凤钗插与谁头上?” 男腔女调,此刻却恰到好处;怨妇的口吻之中,仍然压不倒的公主的骄妒活灵活现。朱允炆不由得拍案叫绝,不住地赞叹道: “妙,唱得太妙了。” 他不由分说斟满了自己的酒杯,起身送到谷沉鱼面前。 “先生的技艺何其高超精湛!这一杯酒,真是不得不敬啊。” 谷沉鱼看了看面前的朱允炆,并不客气,接过酒杯来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来,弓身道: “过奖了。两位爷慢饮,小人告退。” 朱允炆慌忙挽留道:“怎么,你就走了?再唱两曲吧。我们还没听够呢。” “不,沈大人既然已经听够了,小人就不再添乱了。得罪了大人,我可担待不起。” 谷沉鱼无动于衷地说完,便转身出了开间,很快下楼去了。 朱允炆失落地回过头来望着沈若寥,有些惊讶。 “你认识他?” 沈若寥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么个大美人,我怎么会见过他。他大概是猜出来的。” 他仰起脖子,手中酒杯立时见底。 朱允炆这才惊觉一坛酒已经见底。 “我说……武弟,你不是不喝的吗?怎么这一大坛都没了?”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嘴角讥讽地一挑。“怎么了文哥,明明刚刚是你倒完了最后一杯,给那美人斟酒的。” 朱允炆叹了口气。“我没注意。可是——这不对啊,我记得还剩很多呢,怎么一转眼就空了?” 沈若寥没有回答,一声不响地吃完小菜,擦了擦嘴,抬起头来望着他,说道: “怎么样,文哥,还想要什么吗?或者,再上别处转转去?” 朱允炆在一旁望着他,沉默半晌,开口轻轻问道:“你没事吧?” 沈若寥浅浅一笑:“我有什么事?我还等着背你回去呢。” 朱允炆疑惑地望着他:“你骗我。你说你不能喝酒,其实你的量比我大得多。你真适合去领兵。” “谁说的?领兵打仗最忌讳的就是贪酒了。——店家,结账!” 付过账,两个人走到外面寒冷的街上来。夜色已深。街上人也少了很多。朱允炆感觉有些酒劲上头,不得不搀住沈若寥的手臂,一步步头重脚轻地走着。 “武弟,你有心事,”他虚弱地笑道,“我看得出来。那一坛酒都让你一人喝了,你还想骗我。我就是醉得再厉害,也绝不傻。你到底怎么了?” 沈若寥叹了口气。“那个谷沉鱼——你记得他唱的第二曲么?” “公主骂他的负心驸马?——他唱得真是不错,我在宫里都没听过比他更好的。” “他的来头不一般,”沈若寥说道,“那首曲子,他是专门唱给我听的。” “给……给你?” 沈若寥道:“对。恐怕,他从一进来就猜到了我是谁。所以故意唱了这个曲子来骂我。” “骂……骂你?” 沈若寥沉默片刻。 “算了,反正你也没听明白。咱们回去吧?” 朱允炆道:“回去?你不是还要带我去御春楼么?” 沈若寥笑道:“文哥,你真是喝多了。你现在去御春楼,明儿早上还想不想早朝了?” 朱允炆道:“我有些头晕。现在回去,中宫肯定会操心。不如再在外面多呆一会儿,等她睡着了,咱们再回去。” 沈若寥想到南宫秋肯定一直在家点灯等他,说不定又委屈得哭鼻子了。他叹道: “你顾家的结果就是我顾不了家。你去御春楼,难道就不怕嫂子知道了更伤心么?” “你又不说,谁会知道。我也不是非要去那里。只要不回宫,去哪儿都行。你说了算。” “都这么晚了,春风楼的戏也散场了。现在除了青楼还有哪儿可去啊。还是回去吧。” 他拉着朱允炆,沿河往聚宝门走去。走了几步出去,他发现不行。皇帝本来身子就细弱,更多喝了几杯,这个样子无论如何是走不到聚宝门的。早知道,他就应该让钟可喜在街口等着。 他无奈地说道:“文哥,咱还是上船吧,别把你的腿都走断了。” 酒在肚子里,怎么也能抗一阵水面上的寒气。只要尽快赶到聚宝门码头,天子还不至于着凉。 他叫了一艘小巧的屋船,扶着皇帝上了船,一面吩咐船夫去聚宝门,一面把船舱四壁的帘子都放了下来,以免水上的寒风吹坏了天子。那船夫从船舱角落里拉出一只精致的暖炉来,点上火,然后才走回船头,把船撑离岸边。 朱允炆望了望船夫的背影,奇怪地问道:“他不冷吗?” 沈若寥道:“怎么可能;船头那么大的风。” “那他……他怎么穿得那么少?还……还不点炉子。” “你又天真可爱了,文哥,”沈若寥温和地讥笑道:“他要撑船,这可是苦力活,穿得太厚使不上劲,干多了还能发发热。这炉子是专门给乘客准备的。他载客赚的钱还不够这里面烧的炭火呢,他怎么舍得。万一炉子翻了,再着了火,那他不是赔到家了。” “他也要交八分之五的税吗?” “他要少点儿。他虽然不算农,比起商贩来说毕竟还是高一等的。不过,辛苦的程度分毫不亚于那些街边的摊贩。” 这话却让那船夫听见了。他笑道: “辛苦?我们比他们那真是强多了。起码没那么担惊受怕,摆个摊还提心吊胆的,莫名奇妙地站错了地方就要犯王法,弄些大棒来掀了你的摊子,抢了你东西,赔了一大把孝敬银子不算,还要抓你进大牢里去,老婆孩子撂在街头上活活饿死。” 朱允炆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问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沈若寥笑道:“《卖炭翁》啊。你在街边饥寒交迫地摆摊,期冀着挣两分钱买个馒头裹腹。突然来了一群官差,抄着大棒,不由分说上来就打,把你的营生踹个底儿朝天,好端端的东西不但你得不到,买主也得不到;到不了老百姓的手里,却只能毁弃在烂泥垃圾堆里,还要被那些官差的靴子踩上几脚。这还不算完;他们要你捐上不计其数的钱赎罪,捐不出来就绑了你去坐牢。至于罪名么,那花样就多了,什么阻塞交通,什么避役逃税,什么扰乱集市,什么有伤风化,等等等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 朱允炆浑身颤抖:“真有这种事?这……这也欺人太甚了吧……” 沈若寥道:“这你都觉得是欺人太甚,你真该去江浙亲眼看一看。文哥,你知不知道,江南鱼米之乡,本来是富甲天下的。‘江浙熟,天下足’,这句话你该在史书上经常见到。可是现在,高皇三十一年‘与民休息’,江浙赋却始终独重。为什么?就因为那里曾经是张士诚的地盘。怒其为士诚守,所以对百姓进行如此残酷自私的报复。这简直就是毫无远见、心胸狭窄的小农心态,竟然是一个万世瞩目的开国皇帝的所作所为。” 朱允炆吓坏了,拉着他的袖子,哀求道:“你别这么说……” 沈若寥无动于衷,继续说道:“现在,他总算是达到了目的。三十一年过去,如今的户部官员说些什么?‘湖广熟,天下足’——江浙的百姓已经被榨干了血汗骨髓。若是老天不开眼,又逢上旱涝荒年,就是京畿地区也会饿殍遍野。你要知道,只要日子勉强还能过下去,百姓是决不会起来造反的。但是,人总有个忍耐的限度。所以,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绝;否则,把别人逼死的那天,也就掘好了自己的坟墓,断送了自己的江山。” 那船夫此刻转过头来,看了看沈若寥,惊讶地说道: “这位小哥,您可真是书生意气啊,就不怕掉了脑袋?就是正二品的朝廷大员也不敢这么说话啊。” 沈若寥拧起剑眉:“你撑你的船,耳朵长那么长干吗。” 朱允炆坐直了身子,战战兢兢地望着他,轻声说道: “武弟,你说话从来就不给我留一点情面。” 沈若寥放低了声音,不想再被船夫听见。 “文哥,你缺的并不是情面。在你周围充斥着给你情面的人,甚至有些泛滥成灾的趋势。” “你的意思,人人说话都瞒着我。”朱允炆喃喃道,“可是,方先生那么正直无私,难道他也会瞒着我?” “方先生啊,”沈若寥浅浅一笑,“他最喜欢的事情还是古文和古书,他所追求的古道,以及西周井田制。文哥,如今是大明了,比起商周来,疆域扩大了近十倍,人口更增添了几十几百倍。井田制还能救得了天下吗?” 朱允炆沉默良久,叹道:“也许,我真的应该让贤给周公。” “你可别这么说,”沈若寥真诚地说道,“你和他的理想不一样,必定要有一个你争我抢的过程。强者得天下;你甘心就此放弃么?” 天子的声音仍然很细很小,却突然变得无比坚决:“武弟,我要改革,给江浙减赋。” 沈若寥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笑了笑。 “你不信吗?”朱允炆望着他。“你不信我能打破皇爷爷留下来的制度?我一定要做给你看,做给全天下的人看。大明应该是个宽仁爱人的朝代。都是朕的子民,朕当然要一视同仁,决不能白叫了建文的年号。” 沈若寥安慰地扶住他颤抖的纤弱的肩头,轻声道: “你有这份心就好。我就算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憾。” “你是我最忠心的臣子,唯一一个敢对我如此劝谏的直臣,更是我最坦诚的伙伴。你放心,我只会感激你,绝不会生你的气。” 沈若寥眨眨眼睛:“嗯,你要不是个肯听直言的主子,我怎么也不敢把你拐出宫来夜游啊。” 他掀开帘子,向外面看了一眼。 “文哥,你不是想看御春楼吗?”他回过头来望着朱允炆,不怀好意地一笑。“呶,这就到了。还不快来看,错过了没机会了。” 朱允炆羞怯地一笑:“算啦,武弟,我本来对那个也没兴趣,你别开我的玩笑啦。” 沈若寥却出神地望着外面,不再回头。他突然看到岸边,一艘巨大的华丽的画舫静静泊着,四周的帘幕严严实实地遮蔽着,仍然挡不住里面温暖亮堂的灯光。 他放下帘子,站起身来。 “船家,岸边找棵树底下停一下。” 朱允炆问道:“你干什么?” 沈若寥道:“文哥,你大概没听说过,这御春楼里有个直隶境内第一大美人。要按我的话说,说不定还是整个大明最美的。人长得美若天仙不说,谈吐气质也是超凡脱俗。你想不想见见?” 说完,他狡黠地一笑,不待回答,便蹿出船舱,跳下船去了,撇下建文天子一个人,目瞪口呆地坐在船里。 第八十三章 拦驾喊冤 沈若寥跳上岸,躲到树下的阴影里,观察了少顷,见到周围没人,便走出来,径直上了那艘大船,掀开门帘就走了进去。 果不出他所料,里面端坐在满桌美酒佳肴的后面,正是谷王朱橞。 朱橞见他进来,大惊失色,便从座上站了起来。 “沈若寥!——深更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沈若寥毫不客气地就在谷王对面坐了下来,笑道: “深更半夜,如此富丽堂皇的一条大船泊在秦淮河畔,必然不是明天还要早朝的官员,所以只能是皇亲贵戚了。御春楼的常客,除了谷王殿下还能有谁?我果然没有猜错。” 朱橞脸色发青。“孤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轮得着你一个奴才多嘴?马上滚出去!” 沈若寥笑道:“别上火啊殿下。我明天还要早朝的。你说我吃饱了撑的不好好在家睡觉,这么大冷天我半夜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还不都是奉命行事,没有办法。” “奉命行事?”朱橞冷笑道,“奉的是什么命?” 沈若寥沉着地微笑道:“当然是奉了天子的旨意,调查殿下通燕谋逆之事。” 朱橞就像挨了当头一棒,顿时脸色青白起来,瞪大了诧异惊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沈若寥。然而很快,他便恢复了自制,狐疑地说道: “通燕谋逆?沈大人是不是弄错了?这种罪名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人强加的。孤被燕庶人逼得无家可归,千里迢迢跑回京师来投靠天子,已是没有什么脸面再管天子要吃要喝,增添麻烦,怎么还可能背着他私通反贼?沈大人,你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 “当然,”沈若寥欣然道,“我既然说出来,就是准备好了要负责任的。殿下您不比我,我这条贱命不值钱,我的名声也本来就不怎么样,坏成什么样都没什么大关系。您可不一样;您是堂堂的亲王殿下,不会非得等到我把证据公之于众,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吧。不过有一点您可以放心;如果真到了这一天,那翻船的可不止您一个,朝中还有别人呢。我至少会做到公平,不让同罪的人逃脱。用不用我再来告诉您,那个和您作伴的人是谁呢?” 朱橞沉思片刻,冷冷问道:“既然沈大人都已经认定了,抓人就是了,孤只等公堂之上见分晓。你还跑过来废话干什么?” 沈若寥笑起来:“殿下真是机智过人,难怪燕王会选中了您了。您说对了,我大半夜上了这条船,就是想跟您做笔交易。” 朱橞鄙夷地冷冷一笑:“孤倒要听听,是什么交易。” 沈若寥道:“简单得很。今天晚上,梁如水是我的。” 朱橞微微一愣。“你要她?” “没错。只要一夜而已。” “代价呢?” “此后殿下的一切事情,我不闻不问。” “孤怎么相信你?”朱橞问道,“天子都派你来刺探我了,不闻不问是你说说这么简单的?” 沈若寥道:“谷王殿下,我可并没有说,天子认准了您谷王通敌啊。万岁只是听说有人暗中为奸,命令我秘密调查此事,务必把奸细揪出来正法。至于揪什么人出来,那还不是我说了算么?” 朱橞哈哈大笑起来:“沈大人,你不会觉得,短短一夜你就能彻底征服那个大美人吧?老实告诉你,孤在梁如水身上已经是费足了功夫,可是这么长时间下来,这小婊子就没有丁点儿听话的意思。你对自己难道就这么有信心?” “软的不行来硬的,”沈若寥不冷不热地答道,“她有再大的谱也是个青楼婊子,吃不起刚烈的饭。只不过,我可是要比您谷王殿下捷足先登了。” 朱橞不屑地冷笑道:“那倒没什么。孤还没蠢到为个小婊子得罪你沈大人的份上。只不过,奉劝大人你也别得意太早。如果你食言——你还真不一定就能奈何得了我,还是多多小心自己,别等栽了跟头还不知道是绊了谁的脚。” 沈若寥懒懒一笑:“多谢殿下成全。” 他站起身来往外走;走到舱口,突然立住了,转过身来,看着脸色阴沉的朱橞,突然轻轻说道: “等到燕王进京那天,你再整我也不迟,而且会更加痛快。” 说罢,他便轻轻一笑,掀开帘子走上船头。 刚一出来,他便看到迎面两个女子过来,正是胭脂和她伺候的头牌姑娘,仍然是蒙着面纱。他一声没吭,走上岸来,回过头静静等着。朱橞的管家从船舱里出来,站到船头,对那丫鬟说道: “胭脂,不用扶你家小姐上船了。今天晚上,我家老爷请姑娘出来,其实是受人之托。另有一名贵客正在等候梁姑娘,要请姑娘回家共度良宵呢。” 梁如水停住了脚步,沉默地站在那里;透过面纱,她已经看到了沈若寥,有些莫名其妙。 谷王府管家对沈若寥冷冷说道:“沈大人,望你信守承诺,好自为之。” 说罢,他转身进了船舱。船夫解开缆绳,缓缓把船撑离岸边,顺河向下漂去,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沈若寥回头看了看忐忑不安的两个姑娘,浅浅一笑,说道: “吓着二位了吧?每天晚上这么羊入虎口,你们也真够胆大的。” 梁如水屈膝答道:“亲王殿下的意思,御春楼如何逆得了?沈大人不会是特意来为贱妾解围的吧?听刚才的意思,好像您以什么承诺和谷王做了交换。贱妾希望不是——” “没没没,没什么交换,”沈若寥打断她道,“梁姑娘,您最好别把我想得多高尚。其实我一方面是想帮你的忙,另一方面也有点儿私心。你要说我是乘人之危也不过分。我想请姑娘陪我和一个朋友坐一会儿,聊聊天。” 梁如水犹豫了一会儿。“是您说的那个桃叶渡的朋友吗?” 沈若寥意味深长地一笑。 “梁姑娘,你自己的缘分要自己去找,可不是我能带给你的。我这个朋友不是他。不过您放心,我这个朋友是个很高贵很纯洁的人,只不过多喝了两杯,又不愿意回家吓坏了妻子,所以觉得有些寂寞。我请您去帮忙,也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不是他的意思。我不用给您任何安全上的保证。姑娘如果不放心的话,现在就可以转身回御春楼。” 梁如水想了想,道: “贱妾两次逢大人搭救,本来也该有所回谢。今晚楼里只道是约给了谷王,贱妾可以陪两位大人一起清谈,坐久一会儿也没关系。” “不会太久,我们明早还要早朝。”沈若寥道,“姑娘请。” 他领着二人上了自己藏在树后的船。朱允炆正蹲在炉子边上,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炉子里红彤彤的炭块出神。 “文哥,”沈若寥有些吃惊。他走过去,把天子扶起来,放回座上坐好。“你怎么了你,怎么蹲在地上。是不是冷啊?要不咱就回去吧。你要是冻着了,明天还怎么早朝啊?” 朱允炆抬头茫然地望着他。然后,他看见了沈若寥身后的两个女子。 “谁?”他问道。 沈若寥道:“我请了两位小姐来陪你说会儿话。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就把她们送回去,咱们直接回去好了。” 朱允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武弟,这么冷的天,战士们怎么打仗?北方岂不是一片冰天雪地?‘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沈若寥轻声说道:“文哥,你醉了。咱们回家吧,好吗?你等等我,我送走她们就回来。” 他刚要转身,朱允炆唤道: “武弟,你别走……” 天子的声音中竟然有些哀求的意味。沈若寥有些不忍。他在朱允炆身边坐下来,扶住他摇摇晃晃的肩膀,小声道: “文哥,你醉了。你醒醒,醒醒。” 朱允炆喃喃道:“武弟,她们会唱歌吗?我想听她们唱歌。” 沈若寥有些为难。他转身望着梁如水,抱歉地一笑,问道: “梁姑娘,你的清谈里包不包括唱歌?我文哥想听歌,他有些糊涂了。” 梁如水迟疑地说道:“倒是无妨;不过……贱妾身边没有带乐器出来……” 沈若寥微微一笑:“姑娘是不想让谷王领略您的天籁之音了。如此说来,我二人倒是真有福气。没有伴奏更好,大半夜的,别惊扰了两岸的人家。姑娘随便唱一曲,就早早回去休息吧。我看我这兄弟也该回家睡觉了。” 梁如水点了点头,就要摘下头上纱帽。沈若寥道: “不用了。水上风大,您就戴着吧。请坐。” 梁如水坐下来,想了想,无言地从面纱里望着外面炭火的红光中两个男人,一个她从来没见过,好像一个孩子偎依着父母,更像一个柔弱的女子偎依在自己的情人肩膀上一样靠着沈若寥。后者似乎已经忽略了她们的存在,全心全意只在照顾他的兄弟,显得有些焦虑。她听见他不停地说道: “文哥,你振作一点儿。听过这曲之后,咱就回家。” 这个人究竟是谁? 她取下一支银钗,吩咐胭脂在座椅上轻敲节拍,合着银钗一下一下清脆的击落,浅唱低吟起来: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念念娇云,几度凭栏处。不爱花开,偏爱花谢,痴情最苦。都去也,今夜玉枕落霜露。翠波荡漾,从此伊人归去。寻芳迹,奈何千山阻。恁此身化作,碧水相随,兰舟归路。更回首,何年再许桃叶渡?” 沈若寥不由微微吃惊。中秋桃叶渡,他第一次听到梁如水弹琴。此刻,又是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显然,柳庭冰这首词给这个绝色女子留下了深刻印象——或许,是这个女子已经受够了每日被谷王这样的人追逐强迫的生活,急于寻找一个干净宁静的归宿——沈若寥并不知道,桃叶渡口,中秋的月光下,画舫竹帘之后的梁如水已经把他们每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他所说的柳庭冰到底是谁。 那个隔着河水,仿佛见到了神女一样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的年轻公子,肤白如脂,凤眼朱唇,皓齿明眸,最难得的是那单纯干净的眼神,没有丝毫风尘杂质。 但是,这样的人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可能是她——一个风尘女子的归宿吗? 已经醉得稀里糊涂的建文天子叹了口气。 “好词,好曲;原来民间还有如此仙人仙乐。武弟,你以后要常带我出来玩才是。老憋在宫里,我和个井底之蛙有什么区别。” 清醒的三个人都大大吃了一惊。沈若寥忙抓住他摇了摇,警告一般说道: “文哥,你说什么呢?你醉啦。说这种话,可是要杀头的。” 朱允炆望着他,柔弱地一笑。 “不会的。武弟,你放心。我要宽政,既要宽赋,也要宽刑。不能让老百姓都生活在恐惧之中,噤若寒蝉。这样不对。父皇劝过皇爷爷,我也劝过——” 沈若寥捂住了他的嘴,回头看着梁如水,微笑道: “梁姑娘,胭脂姑娘,我兄弟已经完全醉了,满口胡言乱语。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还希望两位听了就忘得干干净净,要不然,麻烦可就大了。夜深了,不方便让两位姑娘多耽搁,还是请回吧。我兄弟醉成这样,请恕若寥不送了。两位多加小心,有危险就喊我。” 梁如水却没有动,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默然地望着他们,仿佛一尊雕像,毫无反应。 朱允炆推开沈若寥的手,埋怨道: “武弟,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向你保证,我……”他挣扎了一下,沈若寥按住他,低声说道: “嘘!你要是再讲话,我就告诉方先生。” “方先生也会赞同的!”朱允炆反驳道,“他一直告诫我要宽仁,把洪武年间的弊端一一纠正过来。” 到了这个份上,沈若寥明白真相已经瞒不住了。他叹了口气,松开朱允炆,望着梁如水,轻声说道: “梁姑娘,今天晚上的一切事情,两位姑娘心里明白就足够了。我希望,不会再有第五个人知道。否则,我不敢向您二位保证后果。” 梁如水站起身来,低头说道:“贱妾明白。告辞了。” 她向舱口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步,仿佛在下什么决心一般,突然间转过身来,冲到二人面前,不由分说跪了下去。 “请陛下为家父伸冤雪耻!” 沈若寥吃了一惊,站起身来。 “梁姑娘,你太冒失了;你知不知道轻重?我要是锦衣卫,现在就可以把你们两个扔进河里去。你们还是马上回去吧。” 梁如水却把帽子面纱一把扯了下来,竟然已是满脸泪痕。她俯下身去,长叩不起,说道: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可是我等不及了,沈大人,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一个青楼女子,这辈子为家父洗雪冤情的机会恐怕只此一次,就算因此而死,我也心甘情愿。还请陛下成全。” 不是天大的冤屈,想来她也不会如此莽撞。何况,沈若寥相信,能拥有这样的容貌和气质,这个梁如水的出身一定非比寻常,竟然沦落到青楼里,必定是家门遭遇了巨大的灾祸。他有些无奈,身边的皇帝此刻醉得像个傻乎乎的孩子,什么也听不明白。 他说道:“姑娘稍等。”便起身走到舱外来。那船夫正坐在岸上抽烟袋,见到他,站起来笑道: “大人,还走不走了?” 沈若寥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对方的神情,轻描淡写地问道: “船家,你家住哪儿?” 船夫愣了愣:“您……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说,你以为我就找不到么?”他淡淡说道,一面摸出一张宝钞来塞到船夫手里。“我不用跟你说什么,你知道我是谁,你也知道利害。” 那船夫木讷地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最好。”沈若寥说完,转身进了船舱。 梁如水还在地上跪着。胭脂陪着她跪着。沈若寥走到朱允炆身边,凑到他耳边,清清楚楚地说道: “陛下,臣本以为,陛下此刻正在苦心研读《周礼》,万没有想到陛下竟在此声色犬马,虚度光阴!酒池肉林,殷鉴不远!” 他的口吻模仿得与方孝孺极为相类。朱允炆浑身一个哆嗦,立刻酒醒了大半,坐直了身子。 “方先生?!——若寥,你吓死我了!” 沈若寥道:“文哥,你最好还是打起精神来,认真听听梁姑娘的话。” 朱允炆望着跪在面前的梁如水,一时怔得说不出话来。天子从来没见过这般如仙如幻的美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明光耀目,周围的寒冷和黑夜顿时驱散得无影无踪。 梁如水含泪说道:“恳请陛下为小女子做主,还家父一个清白,平反这桩千古奇冤。” “千古奇冤?”朱允炆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令尊何人?究竟受了何等冤屈?” 梁如水磕下头去,浑身颤栗,说道: “家父就是……洪武二十六年上……于西市凌迟处死的……凉……国公……蓝玉。” 第八十四章 蓝玉之谜 沈若寥心里猛地一震。朱允炆呆呆望着梁如水,半晌没有出声。然后,他困惑地开了口,只是重复道: “凉国公……蓝玉?” 梁如水道:“正是。我父为大明一生效死疆场,枪林箭雨,功勋卓著,却落得如此下场。都是因为受奸贼胡惟庸的牵连,和反贼燕王的陷害!陛下,家父所受的,乃是纯纯粹粹的不白之冤啊。” 沈若寥看了看朱允炆;天子也正惊讶地望着他。两个人同时脱口而出问道: “燕王?” 梁如水哭诉道:“燕王早有异心,很早就开始为谋逆篡位作准备,暗地里与北方大漠的蒙古人串通一气,购买了大量蒙古良马。家父连年在塞外带兵打仗,对燕王的阴谋有所侦知,也曾经抓捕过一两个燕王派到蒙古的使者,后来却都被燕王想办法灭了口。家父征捕鱼儿海回来,燕王便曾经派人找到家父,索要征获的军马辎重。家父没有理会,他便派人到京城散布流言,说家父私自逼迫元主的妃子入帐侍寝,惹恼了太祖高皇帝。后来,家父讨平建昌回来,燕王又一次向他索要军马和骑兵俘虏,奉承家父说他是盖世名将,暗示家父帮自己篡位,许诺了种种好处,说将来一定会让家父像卫青一样流芳万古;同时还威胁说,如果有人敢挡他的道,他也一样有办法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还要遗臭万年。家父是孝康皇后的亲舅舅,如何会有了造反的心?他不但严辞拒绝了燕王,还斥责燕王的异心,说他已经掌握了大量燕王谋逆的证据,要禀告皇上;还说,他会等着在战场上和燕王刀兵相见,只要有他在,燕王篡位的阴谋就别想得逞。燕王于是对家父恨之入骨,想尽了办法在高皇帝面前造谣;家父的命不好,不幸正赶上靖宁侯叶昇卷进了胡惟庸的案子,高皇帝听信了燕王的谗言,酿此天下奇冤。家父一向心高气傲,却和奸贼胡惟庸一样千刀万剐,他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陛下,家父是被燕王害死的,也是为了维护陛下的皇位才蒙受的如此酷刑。您一定要为家父讨回公道,还他清白,只要陛下肯为家父伸冤,小女子甘愿随平燕大军出征,做从军官妓。” 朱允炆惊骇地望着梁如水,此刻他已经完全清醒透了,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船舱里静得结了冰。 过了好久,天子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凉国公已经被灭门九族,除了蜀王妃以外,全家数百人无一幸存。姑娘却说,是凉国公的女儿,朕如何信你?” 梁如水道:“陛下,若蓝玉不是我父亲,我又怎会甘愿为他入军营为妓呢?” 朱允炆想了想,叹道:“如果真能为凉国公平反,你就是除了蜀王妃之外,蓝大将军仅存于世的唯一血脉。朕怎么还会让你从征呢。” 梁如水含泪道:“我恨燕王入骨。如果朝廷大军的战士们因为享用了我,第二天可以更加勇猛地杀敌,我会甘之如饴。” 沈若寥忍不住轻叹道:“梁姑娘,这太荒唐了。军营里有女人存在,只会乱了大军的心性,毁了他们的斗志,把军营变成一团混乱的淫窝,再无任何纪律可言。” 梁如水低声道:“我一个女子,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复仇呢?如果我有大人一样的盖世武功,又可以提剑跨马,上战场和燕王拼杀,燕王一定早就碎尸万段了。” 沈若寥道:“你是在指责我对燕王留情了。” 梁如水道:“留不留情,只有大人知道。” 朱允炆叹道:“梁姑娘,你误会了沈大人;是朕叮嘱过他,无论成败与否,一定不要伤了燕王。” 梁如水惊讶地抬起头来,目光中充满了失望。“为什么?” 朱允炆道:“我们不说这个吧;朕是天子,有些人是无论如何杀不得的。不过,凉国公的案子,朕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有冤情。现在,燕王起兵造反已成事实,朕会重新调查蓝玉案,一定会给凉国公一个清白。朕只是有些不明白,姑娘是如何逃过一劫,活下来的呢?” 梁如水轻轻说道:“本来我是必死无疑的。是我父亲救了我。” “你父亲?蓝玉?”朱允炆和沈若寥都听不明白。“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你?” 梁如水把头垂得很低很低。 “只是因为,家父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承认过我是他的女儿。因为,我是他在蓝家之外的私生女。贱妾其实不是父亲唯一遗留的血脉;我还有一个弟弟,和我是双胞胎。我和弟弟从小在外面长大,父亲虽然不认我们,但他心里明白我们是他的骨肉,所以一直在暗中供养我们衣食和读书。后来,父亲入狱,也曾有人向朝廷告发我们,母亲早就猜到了一切,连夜就把我和弟弟送了出去。我进了青楼,弟弟进了戏班。然后,母亲就悬梁自尽了。锦衣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凉国公的亲人会在这种地方。母亲说,宁可我们做贱民活着,将来总有为父亲昭雪的一天。可是如果我们都死了,父亲就绝后了,也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贱妾就是这样才进的御春楼,当时我才十四岁,为了避祸,也为了记住父亲的深仇大恨,我才改姓了梁,起了这个名字。老鸨始终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但是看我出落得好,又读过书,像大户人家的闺女,所以一直到今天都只是把我压着不断抬价,还没有让我正式接客的意思。但是近来,好像……她很难顶住谷王殿下的压力。” “谷王?”朱允炆再吃一惊,“这……怎么……怎么又出来谷王了?” 梁如水道:“陛下如能为家父洗雪奇冤,贱妾也愿意给谷王为奴。” 朱允炆叹道:“梁姑娘,——不,蓝姑娘,你是凉国公的女儿,朕不会把你随便给什么人的。姑娘刚才说,你还有一个孪生弟弟,也就是说,蓝大将军还有一个儿子?他现在何处,姑娘可知道?” 梁如水道:“家弟现在谷王府里,是一个王府伶人。” “谷王府?”沈若寥不禁问道,“这可真是巧。那谷王可知道他是你的胞弟吗?” “谷王如果知道,只怕贱妾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梁如水幽幽答道,“家弟为了保护我,自从进了谷王府,我就再没有过半点儿他的音信。” 朱允炆沉思片刻,说道: “蓝姑娘,你放心吧,朕会给凉国公一个公道,也会给你一个清白,以后别再呆在青楼里了。凉国公唯一的儿子,也不能再做伶人戏子。不过,这件事恐怕做不了那么快,毕竟我还要征求文武重臣的意见才行。请姑娘回去,耐心等待消息吧。” “在这期间,皇上您也要想办法,保证蓝小姐的清白不再受到威胁才行。”沈若寥补充道。 朱允炆点头道:“朕明白,从明天起,蓝姑娘的安全就交给你负责了。明天你就把蓝姑娘接出来,让她先在你家里住一阵,等朕给她安排好了别的去处,再帮她搬过去。” 沈若寥瞠目结舌:“皇上?!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这事我不干。” 梁如水惊骇地望着沈若寥,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人当着天子的面如此理直气壮地抗旨。 朱允炆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困惑地问道:“为什么?” 沈若寥道:“首先,没有你的手书圣旨,我怎么把她从御春楼接出来?她身价万银,我难道硬抢不成?第二,包括谷王殿下在内,那么多不计其数有钱有势的人对蓝小姐垂涎欲滴,他们要是合起来整我我还能有个活?第三,最重要的,我家里还腌着个大醋坛子,我把这么个大美人弄回家去那无论是我还是我媳妇儿,包括蓝小姐在内,都必死无疑了。你就只会想当然,说接她就让我去接了,可真是不腰疼。你怎么不把她接进宫去住着呢?那样谁都会平安无事了。” 朱允炆一阵脸红:“乱开玩笑。算了,朕也不为难你,容我再想想吧。你也帮我想想办法,不管怎么说,不能让蓝姑娘再呆在青楼里。” “我明白,”沈若寥叹道,“陛下,咱们可以起驾回宫了吧?再不回去,就可以直接去文华殿早朝了,方先生非杀了我不可。” 朱允炆点点头:“是啊,朕也想睡了。武弟,你把她们先送回去吧。” 沈若寥轻轻一笑:“文哥,早朝时你要是还改不过来口,我就得下大狱了。” 第八十五章 天子暴病 送两个姑娘进了御春楼,沈若寥回到船上,吩咐船夫马上赶到聚宝门码头。他扶着天子上了车,又吩咐已经睡了一大觉的钟可喜马上赶回乾清宫。 到了乾清宫门口,沈若寥嘱咐钟可喜马上把车赶回去,一面扶着天子进宫来。 整个乾清宫静悄悄的,大殿里无声地燃着两支高烛,两点红光定定地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宫女太监全都睡着了。马皇后睡的西侧暖阁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声响,也不知她究竟在不在;或许等了一晚上不见皇上回来,回坤宁宫去了。 沈若寥服侍天子宽衣躺下,看了看漏壶。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他还回个什么家啊。 朱允炆躺下没多久,便轻轻唤道: “武弟,你来和朕一起睡吧。” 沈若寥轻声道:“你不怕我踹你下去啊?——睡你的吧。” 天子道:“你陪朕躺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沈若寥走过去,摸了摸天子的额头。龙庭冰凉。 “你没发烧吧?真当我是徐达了?” “你躺下好吗。” 沈若寥和衣在天子身边躺下来。 朱允炆拉住他的手,喃喃道:“四皇叔为什么这么对待我?” 沈若寥沉默片刻。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管他叫皇叔吗?” “血缘改不了啊,”朱允炆痛苦地说道,“为什么他这么对待我?他要把他的亲侄儿逼死不可吗?” “你不是也在削藩么。” “是他谋逆在前,不是朕削藩在前啊。”朱允炆浑身颤抖。“他从一开始就想当皇上,父皇还在世的时候,他就看父皇不顺眼,皇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他就开始串通蒙古私买军马。我就是他的眼中钉,非得除掉不可。武弟,我该怎么办?” 沈若寥道:“你看,就这样你竟然还下令军队不许伤他。你也太好欺负了吧?” 朱允炆惊慌失措:“皇爷爷中了他的圈套,冤死了凉国公。他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儿子;可他哪里想得到,真正谋反的不是蓝玉,而正是燕王呢?凉国公如果还在,朕又何须发愁江山被人夺走,没有人能敌得过蓝大将军。可是燕王借刀杀人,除去了他的心头大患,朕该怎么办?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沈若寥心如乱麻,轻轻说道:“文哥,说老实话,梁如水的话,我不知道究竟该信几分。” “你怀疑她骗朕?” “我不怀疑她是蓝玉的女儿,我也不怀疑,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起码她自己相信是真的,她也确实对燕王恨之入骨。可是——关于燕王谋反被凉国公发现,从而反过来陷害凉国公,竟害得他凌迟处死,灭门九族——这个故事里面几分是真,我不能确定。我需要知道,蓝小姐究竟是从何听来的这些来龙去脉,是不是她父亲亲口告诉过她什么,还是她也是道听途说。” 朱允炆低声道:“武弟,你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念着四皇叔对你的好?” 沈若寥淡淡一笑。“如果没有他,你今天还知道有我这个人么?只不过,我渐渐在发现他不为我所知的另一面。他在我面前的一切表现都是完美的化身,近乎神圣。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但是这个事实与表象究竟相去有多远,我不知道;每次发现一点什么,我也确实很难接受。你能理解吗?” “当然,我很理解。”朱允炆轻轻说道:“你敬爱四皇叔,这本来也是应该的。四皇叔一定许诺过你很多前途无量的好处,如果他得了江山,毋庸置疑你会位列公侯,恩宠不尽。可是你选择了帮我,把郡主和仪宾的名分都丢掉不要了。朕一开始不信任你,还把你下大狱,你都没有变心。你对朕的忠心和推心置腹无人能及,又始终不求名利,甘愿委身做一名卑微的侍卫。朕无论怎么回报你,都感觉不够。” “你别这么说,文哥,”沈若寥听他这么一说,反而难过。“我到今天,可曾帮过你任何忙了吗?文我不能治国,武我不能安邦,我本来已经是厚着脸皮在你身边混饭吃。” “今天晚上,你已经让朕明白了很多幽处深宫永远不会明白的事情。朕也能够肯定,如果让你领兵,情况会比现在强得多,只是你始终不肯。” 沈若寥笑道:“我只有一个优点,就是还有自知之明。领兵我是绝对不行;至于你所说的,今天晚上发生的事,随便一个平头百姓都能做得到,而且会比我带给你的东西多得多。你抬举我对我对你都没有任何好处,我是说实话。” 朱允炆道:“其实,就算你什么文治武功也做不到,你依然是朕身边最不能缺少的人。你是唯一一个让朕感觉,还把我当作是个人的人,当我是你的知己伙伴,无论什么都直言相告,你可以毫不留情地批评我,也可以为我两肋插刀。你还会带我溜出去看外面的真实的世道,带我尝街头的小吃,带我看青楼女子——如果没有这些,朕又从何而来的减赋决心,和给蓝玉平反的念头。” 沈若寥心里一阵感动。他慷慨地一笑:“小意思。” 朱允炆问道:“武弟,你想过没有,如果朕输了,燕王赢了,他会怎么报复你?” 沈若寥微微一愣。“你不去想想他会怎么报复你,反倒来操心我?” 朱允炆道:“我和他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可你不一样,你本来是他的人。在他看来,你是背叛了他,这比一开始就和他对着干更可恨;他如果赢了,一定会采取最残酷的手段来报复你,就像他报复蓝玉一样。那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沈若寥无奈地一笑,“这个问题我想过,想过很久很久。燕王如果赢了,你所说的情况恐怕是跑不了的。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只有救活了你,才能救活我自己。你想想看,真到那一天,我能怎么办?” 朱允炆恐怖地颤栗起来:“若寥……”他伸手抓紧了他。 “你啊,文哥,别想那么多了。我现在都不去想,爱怎么着怎么着。想破脑袋又能顶什么用?要我说,先睡觉吧。马上就该起床上朝了,能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吧。” 他安慰地握了握天子的手,哄他闭上了眼睛,安静下来。累了一夜,他自己也很快睡着了。 然而没过多久,他突然惊醒了;天子正在他身边翻来滚去,一面轻声地呻吟着。 他把手伸过去,拍了拍朱允炆,一面含糊地问道:“文哥,怎么了?” 朱允炆没有立刻回答,仍然不停地翻身,浑身哆嗦着。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他呻吟道: “好痛……” 沈若寥抬起头来,看了看身边柔弱的天子。东暖阁里一片昏黑;他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张惨白的脸。 他此刻仍是困,头脑里仿佛一团浆糊,没什么意识反应。他伸手过去,摸了摸天子黏满了冰凉的汗水一片湿乎乎的额头,问道: “你不是已经醒过酒来了吗……” 朱允炆突然间抓住了他的手,死死地攥着,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攥得他指骨生疼。 “武弟,你救救我……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拿他当自己的亲叔叔,他为什么一定要置我死地……” 沈若寥有些无奈,只觉得面前的天子仿佛一只懦弱而无助的小羊羔,纯洁又无害,却只能孤零零地等待宰割。 “你别想太多啦,文哥,”他一面不停地安慰他,一面轻轻拍着天子的肩膀,仿佛在哄一个可怜的幼儿,不停用手帮他擦去泪水。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问为什么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应当关注的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你好好做你想做的和该做的事情,减赋也好,其它仁政措施也好,只有你才能有力量让你的政策从上到下贯彻实行,最终实现你的文治理想。至于统兵打仗的事,你有魏国公,有梅驸马,有曹国公,有那么多不计其数的出色的将领,还有数百万愿意为你效死沙场的士兵。你还有这辽阔的疆土;燕王他只有三十五万人马,和寥寥几个北方城镇而已。你应该告诉自己,只要江山一天在你手中,就一天不放弃,一定做出自己的功绩来,让所有大明的子民清清楚楚地看到,高皇帝把皇位传给你是英明的,人人都甘愿为你死守,让燕王无懈可击。” 朱允炆颤栗地呻吟道:“朕听说,有一个名叫道衍的高僧对四皇叔说过,天意并不等于民心,民心战胜不了天意。朕可以拥有民心,但是天意站在四皇叔一边。” 沈若寥轻声道:“天意究竟何在,又岂是他能知道的呢?你是天子,你都不知道天意,普天之下,还能有谁知道?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蛊惑人心,让别人相信燕王是真命天子。你自己不能首先气短啊。文哥,别再胡思乱想了;天马上就亮了,你打算在文华殿上睡着吗?” 朱允炆终于得到了些许安慰,僵硬紧张的身子也无力地瘫软下来。沈若寥松了口气,刚要合眼,突然,天子浑身不祥地抽搐了一下,哼了一声。他低下头,朱允炆双手捂住了肚子,面孔痉挛,好像无比痛苦。然后,天子的身子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后一挺,紧接着头向前猛地一甩,哇地一下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沈若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瞠目结舌,像个木偶一样傻呆呆愣在那里,看建文天子吐了自己一身,把半边御榻都吐满了。 然后,朱允炆停止了呕吐,浑身痛苦地痉挛,泪流如注。 沈若寥发了半晌呆,突然回过神来,遭了雷劈一样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他慌忙爬起来,不由分说把天子从御榻上举起来,扛到一旁的椅子上让他坐下,把他身上脏污了的衣服统统扒下来扔到地上,发疯一般又把脏了的床单铺盖都扯了下来。然后,他把自己的外衣也脱掉,和前面的脏东西一起,一并扔出了乾清宫。 然后,他转过身来;幽暗的乾清宫里空空荡荡,只有两只高烛照明。烛光中,站在他面前的女子苍白纤瘦,长发散落,一袭拖地白袍,一个完全的女鬼形象。 “娘……娘娘?!……” 沈若寥看清马皇后的面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着中衣单裤,失声尖叫一声,仓皇地蹿进了东暖阁,藏到了厚厚的帘子后面。 然而很久,外面都没有任何动静。他等了半天,终于耐不住,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掀开一条缝,向外面看去。 只有一个太监跪在暖阁门口。马皇后不见踪影。 沈若寥小声问道:“娘娘呢?” 那太监叩首道:“回大人,娘娘给万岁爷找好了干净的衣裳和床铺,吩咐奴才等沈大人同意时,拿进去给万岁爷换好。” 沈若寥松了口气,拉开帘子:“拿进来吧。你刚才干吗去了?” 他口气中多有责备。那太监不敢答话,只把东西规规矩矩地送了进去,迅速地把床铺好。沈若寥在一旁看着,道: “好了;皇上的衣服我来吧。你可以出去了。” 那太监转过身,沈若寥这才认出来,原来是山寿。他又说道: “对了,山大人。娘娘今晚是不是一直睡在西暖阁的?” 山寿忙弓身道:“沈大人千万别这么叫,奴才受不起。娘娘是一直睡在西暖阁的。万岁爷和沈大人在宫里议事时,不让奴才们在边上伺候。后来,沈大人带万岁爷偷偷出去,奴才们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晚上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万岁爷不见了。奴才们受了娘娘好一番责备。” 沈若寥低声道:“山公公,麻烦你去请娘娘回坤宁宫吧。要不然,我就太不方便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我扔在外面的衣服被单什么的,麻烦你帮我找人洗了,最好——不要声张,不然我就有大麻烦了。另外,还要请你帮我在娘娘面前说一声,求她恩准你出宫,到我家去帮我取一套干净衣服过来。” 山寿道:“这个沈大人放心,山寿都明白,一定照办。不过,大人刚才扔出去的脏东西,已经让娘娘全部拿走了。娘娘此刻已经回坤宁宫去了。她要怎么处置那些东西,奴才也不知道。” “娘娘拿走了?”沈若寥好像挨了一头凉水。这回,恐怕难免大祸临头了。 他叹了口气:“算了,反正是我活该。多谢你了,山公公。” 山寿道:“大人客气。娘娘还嘱咐奴才转告大人,万岁爷醉成这样,等会儿就不要上朝了。实在不行,就请太医来看看。” 说完,山寿便欠身退了出去。 沈若寥回到朱允炆身边,小声问道: “皇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也没喝几杯啊,刚才都已经没事了,怎么睡了一会儿反而又吐起来了?” 朱允炆只是无力地喘气,没有说话。沈若寥扶起他来,要搀他回床上躺着。谁料天子一站起来,惊动了肠胃,张口又狂吐了几大口,一时间腥臭难闻,沈若寥这回早有准备,瞬间跳得远远的,仍是免不了上衣溅上了几处污点。 这一回,皇帝总算是把能吐的东西全部吐光了,摇摇晃晃地就向下栽去。沈若寥忙跳过去扶住他,把他拖回床上。山寿听见动静又跑了进来。沈若寥吩咐他把地上的脏东西收拾干净,一面不得不把自己的中衣也脱了下来扔给他。 身上只剩下内衣和单裤了。这一回,他非但是一步也出不了这乾清宫,而且除了太监和昏迷不醒的皇帝以外,绝不能见任何人了。 他把山寿拿来的干净衣服给天子换上,好生哄了一阵,终于让朱允炆又睡着了。 天很快亮了。 第八十六章 宫门罚跪 天子没有上早朝;山寿满头大汗地跑到文华殿,神色仓惶地宣布万岁爷病了,今日晏朝;又宣布说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入乾清宫探望。然后便慌不迭地跑回去了。 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更糟糕的是,朱允炆竟然腹泻起来,而且十分严重。沈若寥已经感觉到他的呕吐不像一般醉酒那样简单;现在看上去,天子明显是病了。好好的龙体一夜而染疾,毋庸置疑他沈若寥非但逃不了干系,而且是要承担全部责任的。 山寿跑过来告诉沈若寥,马皇后本来无意追究什么,还把吐脏的衣物床铺交给近身的宫女去洗,叮嘱她们不得声张。可是听说天子重病,皇后娘娘终于大怒了,一状便告到了皇太后那里;吕太后听说沈若寥把自己的皇帝儿子偷出宫去灌了个大醉而病,当即断然否决了山寿出宫取衣的请求,明确告诉他说,沈侍卫必须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沈若寥知道惹恼了皇太后,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吕太后亲自带着马皇后去请戴思恭到乾清宫来给天子问诊;得知皇上是因为食物中毒、饮酒过量和伤风感冒三下夹击而染重病,立刻便派了人去请刑部尚书侯泰、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翰林学士方孝孺和魏国公徐辉祖速到乾清宫来。 徐辉祖、方孝孺等一干重臣看到天子晏朝,已是十分焦虑,此刻山寿来叫,说太后宣见,要处理御前侍卫,便匆匆赶了过来。董原得到消息,知道沈若寥闯了祸,大吃一惊,也立刻赶了过来。乾清宫里一时气氛极度紧张,戴思恭暗自觉得这可不太利于皇上休养,然而太后在气头上,谁也不敢顶风开口。 吕太后一番哭诉,死活认定沈若寥是受了燕王指使,故意毒害天子,非要治他死罪。徐辉祖问明白来龙去脉,和侯泰一起为太后细数了详细的御林军军法,费劲口舌,总算劝得太后勉强同意先暂且搁置死罪之议,以护驾严重失职论处,杖责一百,罚跪于奉天门外,待天子苏醒好转;若是龙体病危,则要根据病情发展再论死罪。 沈若寥在奉天门外一跪就是一天,眼睁睁看着落日西沉,夜幕降临。守卫的御林军要喂他吃晚饭,他只勉强喝了点儿热汤,什么也吃不进去。身上的杖伤不断撕扯着疼。事已至此,他很庆幸这一百军棍下来,竟然没有打断骨头,还能让他勉强支撑着在这里罚跪。饶是如此,他也从来没有这般煎熬过。十七岁时在夜夭山疯狂的大雪中挨何愉的训棍,冰窖一般的暗房里浑身淌血的伤口,还有打折的腿骨——可是御林军的军棍一下就顶那训棍十下。皇宫里到处是汉白玉和大理石的地砖,冰一样坚硬寒冷。几个时辰跪下来,越发感觉全身的重量都只是全部依靠两片单薄狭小的膝盖骨在支持,好像他不是跪在平地上,而是跪在两把尖刀上,疼得撕心裂肺,疼得他浑身一直像筛糠一样剧烈地发抖,不知道煎熬到什么时候,就会彻底一头栽倒,再起不来。 牙床咬得已经没了知觉。嘴唇上凝固的都是血痂。才刚过去几个时辰,几个时辰而已。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跪到什么时候;天子的苏醒好转,对他来说遥遥无期。天已经黑了,入夜了。冬夜的应天,即便没有北平酷烈的北风,却有着更加要命的湿气;而他跪在这里,湿漉漉冰冷的寒气毫无障碍地越过他等于没有的一层单薄的内衣,将他全身浸透,不停地往膝盖骨的缝隙里钻,往身后大片的伤口里钻,利刃一样在剜割。 他还能再挺多久?换取一个天子减赋的决心,平反冤案的承诺——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还不一定能成功;如果天子一病不起,如果天子痊愈了,却因为生病而发了怒,从而毁弃了先前的承诺,拒绝了他的心意;他的罪就都白受了,并且可能就此送命。 有些人臣坐享朝廷的高官厚禄,不出汗不出力,绝不费一分心思帮天子排忧解难,为百姓打抱不平,更舍不得在战场上拼了自己的性命来报答天子。 然而人不能总和别人比。鄙视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却又同时羡慕其所得的富贵和清闲,这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往上比没完;往下比也是一样没完的。他不能丢失了自己的标准。 “大人,您休息一会儿吧。兄弟们都会装作看不见的。”一个离他最近的士兵小声说道。 沈若寥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这一瞟却让那士兵从头颤到脚;他脸颊一红,低下头去,不敢再吭声。 徐辉祖直到天黑,才忙完了都督府的公事。李景隆又送来调兵的请求,要朝廷增派五十万大军支援。皇帝病卧在床,他无法请示——即便请示天子,最后也必定是天子听从自己的主意而已。他在都督府处理各处援军的分配调度,饭也顾不上吃;一切弄妥之后,夜色已深。他出了都督府,没有回家,直接回到奉天门来。沈若寥依然一个人孤零零在那里跪着。他走到沈若寥面前,蹲下身来,温和地问道: “你还好吧?感觉怎么样?” 沈若寥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没有力气说话。 徐辉祖说道:“我去过你家了,本来是想告诉夫人,顺便帮你取身衣服;可是夫人不在家;你家里的马夫说,夫人一早就被柳府的大少奶奶接走了,说是还要他给你带话,去柳府玩两天,让你到柳府去接她。你家里的丫头也跟着一起去了,我不知道你的衣服放在哪儿,也不好翻的,就回家拿了身我儿子的衣服来。你也见过徐钦,他比你高些,不过一样瘦,估计你凑合凑合也能穿。” 他端详了一下沈若寥的脸色,忧心忡忡道:“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吗?我其实又何尝愿意让你这么辛苦。可是你应该知道,身为下属必须从严治罪,开恩减刑永远是圣上的事。但愿圣上龙体无忧,马上康复。你不用害怕,我就在这里陪你一夜,哪儿也不去,绝对不会让你出事。等天一亮,我立刻就去觐见万岁,只待他醒来,便求他开恩。” 这时,却见一个太监匆匆跑出了奉天门,穿过内五龙桥,一面跑一面焦急地喊道: “宣太医!快宣太医——” 那太监一忽跑没了影。两个人怔了一会儿,互相看了看对方,都看到了同样的惊恐和疑问: 宣太医是什么意思?皇上是醒了,还是更加病重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戴思恭在先前那个太监带领下神色匆匆地走进午门来。看到跪着的沈若寥,满头银丝的太医院使微微愣了一愣,放慢脚步看了看二人,没有说话,从边上过去了,很快没入夜色之中。 戴思恭这一去就再没了动静。时间走得太慢太慢;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如此。徐辉祖在一旁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围着沈若寥转圈,时不时蹲下来和他说会儿话。守卫的御林军已经换了岗。徐辉祖连打了几个喷嚏,好像有些着凉。沈若寥终于轻轻开口道: “公爷,您还是回家吧。别回头我没事,您倒病了。” “你能没事么?”徐辉祖反问道。“我怕你死在这儿。洪武年间,这奉天门外曾经跪死过多少个侍卫,我比你清楚。” 沈若寥苦笑道:“不至于。我好像已经麻木了,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您还是先回去睡觉吧。” 徐辉祖笑了笑,小声说道:“我能安心么?我等着去向圣上求情呢。” 正在这时,突然一个人从右顺门跑了进来,直奔他们冲过来。 “公爷,您怎么在这儿?” 徐辉祖见是董原,眉头先拧了拧。 “你上哪儿睡大觉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怎么才回来?” 董原跑到近前,难为情地一笑,道: “我还不是看他苦得慌,出去给他弄点儿他喜欢吃的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包来,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块热气腾腾的烤地瓜。 徐辉祖不由瞪大了眼睛:“这大半夜的,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所以说呢,折腾到现在才赶回来,累死我了。”董原得意地笑着,把烤地瓜捧到沈若寥面前。“这回不用我喂了吧?——看你精神好点儿了?” 沈若寥接过地瓜就啃。董原见他狼吞虎咽,忙掏出水壶来送到他嘴边,一面欣慰地笑道:“总算是肯吃东西了。皇上怎么样了?乾清宫里有消息没?” 徐辉祖摇了摇头:“两个时辰以前突然着急上火地把太医院使戴思恭招进去了,然后就再也没见他出来过,也再没有任何动静。” 董原蹲在那里,叹了口气,说道:“别想了,想也没用。全看你小子运气了。反正有我和公爷陪着你,就算真要死你好歹也死得热闹。” 两个人守在沈若寥身边,天南海北地不住口瞎侃起来,逗得沈若寥也不禁笑了几次;不知不觉中,一夜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日出时分,三个人身上都已经结满了霜花。戴思恭却在这时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山寿和两个小太监。 徐辉祖董原见到太医院使,连忙问道: “戴院使,皇上怎么样了?” 山寿却先开了口,向着惶恐不安等待的三人,肃穆地宣道: “羽林卫指挥沈若寥接旨。” 沈若寥暗暗心惊;这一道圣旨,不知是来自慈宁宫,还是来自乾清宫;更不知是杀还是留。他浑身僵冷,腰背上更是痛楚尖锐,此刻却不得不榨出最后一点儿气力来,咬牙忍住剧痛,伏下身去,叩接圣旨。 山寿却并没有掏出黄绢,略带同情地看着地上的沈若寥,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圣上口谕:羽林卫指挥沈若寥即刻回羽林卫休息治伤;着太医院使戴思恭全权负责其疗养事宜,务必使沈指挥康复如初;沈指挥每日上朝扈从等各职责,即日起暂停一个月,以供其疗养所需。钦此。” 徐辉祖董原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待沈若寥费劲地叩谢过圣恩,立刻叫来几个守卫的羽林士兵,把沈若寥慌忙抬回营房去了。 梦醒柳府 沈若寥在皇宫里呆了四天,戴思恭每日都来给他治伤。天子的病情似乎比他的伤情要轻得多,两天之后,朱允炆便亲自到羽林卫来探望他。第四天上,他实在觉得再也呆不下去了;自己在宫里一住这么久,恐怕是祸不是福,所以终于拗过了建文天子,回到家里来。 南宫秋却还没有回家。沈若寥在戴思恭每日派来的一个御医的强行监督之下,在床上继续又趴了两天,伤口才好得差不多了。只有车夫虎生在家里照顾他。 周身已经完全灵活自如。他便更加无法忍耐,迫不及待地轰走了御医,吩咐虎生把家里收拾收拾,一个人跨上二流子赶到柳府来。 敲开大门,说明来意;柳府的门人面带职业性的微笑把他让进门,请到堂屋里坐等。 等了良久,却不见有人来,只有一个丫鬟一直在边上站着,时不时给他添茶。沈若寥问了三次,丫鬟去问了主人回来,只说请沈大人再等等。 干等了一个时辰,沈若寥再也耐不住性子,对那丫鬟说道: “我说小姐,你家夫人到底知不知道我来了?还是她想让我直接去后院里自己找人啊?” “谁这么火上三竿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个女人便跨进堂屋里来。沈若寥不禁微微一愣。那是一个娇小纤瘦的女子,削肩不足盈握,一身淡雅的藕荷色丝衣,走到他面前便站住了,笑吟吟地望着他,下巴尖小,薄唇细目,相貌并不出众;倒是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在一丈之外就透射出光芒笃定的亮彩来。 沈若寥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开口道:“柳夫人可真是一表人才啊。” 那女人正是柳家大少奶奶万衡心,听了沈若寥的话,咯咯一笑:“沈大人一上来就猜中我是谁了?只是这话听上去好像应该是别人用来奉承您的吧?” 沈若寥道:“您一个女子把柳家治理得跟大明一样繁荣兴旺,用巾帼不让须眉来奉承您未免落俗套。只怕是您太过须眉了,迷得我家秋儿都爱上您了,一连好几天不回家,压根把我忘个干净。” “这还得怪您自己,”万衡心道,“她天天在家挑灯等你到半夜,你都不体谅体谅她的苦心,守着你的皇帝看不够;就算回了家,也不和她温存温存,吹灯就打呼噜,起床就上朝。她来我家住了这么好多天,你连问也不来问一声,你的心里还有她吗?今天总算想起来管我要人了。” 沈若寥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大少奶奶,您别告诉我她是因为跟我赌气自作主张跑过来的?恐怕只是您心里这么想,秋儿才不会这么不懂事。” 万衡心和气地笑道:“你担心我插手你家事,在尊夫人面前搬弄是非了?你真是不懂女人心啊。我叫她出来见你,劝了半天,她就是不肯,说你既然忘了她,何必还装模作样来接她。” 沈若寥微微一愣:“真的?” 万衡心眉毛高高一挑:“我留她下来对我有什么好处?” 沈若寥想了想,道:“请您把她请过来,我要当面问问她。” “我要是早能说服她,还用得着劳您大人在这里等上一个时辰吗?” 沈若寥冷冰冰道:“那就失礼了,柳夫人。我自己去找她。” 话没说完,他就向外走去;万衡心立刻追上去。沈若寥两步就迈出了门槛,南宫秋猛吃一惊,撒丫子就向后跑去,如何还能跑得掉?沈若寥伸手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拉回自己面前。 万衡心追出堂屋来,见到南宫秋,反倒吃了一惊。 “沈夫人,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早知道,我就让你进去见他了。” 南宫秋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拼命往后抽着自己的手。她的努力只是枉然;沈若寥的手指钢钳一样死死咬在她的手腕上。 “你从一开始就在外面偷听,对吧?还以为我不知道。”他轻声说道,“你告诉我,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家?” 南宫秋仍然低着头,说道:“我不用你管。” 沈若寥沉默片刻,回头看了一眼万衡心。 “柳夫人,我想和她单独说几句。”他彬彬有礼、极其冷淡地说道。 万衡心笑吟吟道:“进去说吧。外面这么冷。我去给你们弄些茶点。” 说完,她就很快地走开了。 沈若寥拉着南宫秋走回堂屋里面,把她按到椅子上坐好,在她面前蹲下来,望着她的眼睛,柔声说道: “秋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儿了,能不能试着体会一下我的苦心?我愿意不回家吗?我每时每刻都想你想得发疯。可是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如果你还把我当成是个男人的话,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也并非所有男人都和你一样吧?”南宫秋瞟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声音很低很低。“如果我嫁了洪江哥,他就会不分昼夜陪在我身边,寸步不离。难道他不是男人吗?说到底,你根本就是心里没我。你心里只有你的那个皇帝,你的高官厚禄。” “嘘!——”沈若寥声音很轻,警告一般对她说道:“秋儿,你糊涂了?我在乎的是那高官厚禄吗?你问问你自己我的俸禄都给谁花了?我和洪江自然不一样,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他是那样的他,我是这样的我。如果你觉得后悔选错了人,你也应该回家跟我说,我不会抓着你不放。可是你不能把问题带到和咱们毫不相干的柳家来。” “我是后悔自己选错了人。我就不愿意回家,我要洪江哥到柳家来接我,可以吗。”南宫秋乖戾地说道。 沈若寥怔住了。他的秋儿还是头一次说这样的话。他后悔自己提到洪江。 他站起身来,冷冰冰说道:“他果真跑到你心里去了?那我告诉你,我刚才只是试探试探你,你以为我真能放你走么?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家,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从今以后,也不许你再跟我耍性子,你是我媳妇,我可不能一直纵容你这么不懂事。” 他和她成亲以来,这也是他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南宫秋抬起头来;她已经受了太久的委屈了。 “我凭什么非得跟你走?不是你说过决不会强迫我留在你身边吗?你说的话从来都不算数的是不是?难怪你会背叛燕王。我看不起你啊!” “你再胡闹,别怪我不客气。”沈若寥道:“我和燕王之间的事,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懂的么?你到底回不回家?” “你倒问起我来了?”南宫秋终于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你自己想过回家吗?我天天等你到半夜,后来你索性彻夜不归了,一连几天见不着人影,也不见你想起我来。你自己数过吗?你出去打仗一走两个多月,刚回来只过了一夜,又要去上朝,第二天根本连回来也不回来了,我在柳府住了八天,你到今天才想起我来。你说过的甜言蜜语全是骗我,你只爱你的皇帝,你去娶他好了!我不能给你生孩子,他也一样不能,我才不回家去给你守活寡!” 沈若寥只觉得身后吃过军杖的伤口一阵阵刺痛。他受了什么罪,她知道吗?八天没见面,她却问也不问他过得如何,一上来就指责他忘了自己。他那伶俐可爱善解人意的秋儿上哪儿去了? “你到底回不回家?”他冷若冰霜,不再说别的。 “不回不回不回,你要听我说几遍?”她愤怒地一面哭一面喊。“我根本没有家!你把我从北平骗出来,我连外公都不要了。我还有什么亲人在这世上?我已经无家可回了!” “所以你宁可住在柳府,白吃白喝柳家的?”他讥讽道,“人家是生意人,和你非亲非故,会白白养着你么?等到什么时候,把你送到御春楼去,赚回你的伙食费来,你就踏实了。” “总比被你卖了强!”南宫秋哭道,“你以为我还蒙在鼓里?我看透了,你早就腻味了我,你天天不回家在宫里围着那群宫女转,不知道看上几个了,就等着休了我把她们娶回家。我不是你的使唤丫头,我是你妻子,干什么还要老老实实在家里给你洗衣做饭,眼睁睁看着饭菜都凉透,蜡烛都烧完了,你也不回来,心里早没我了,每个月拿一大把钱回来就算是打发我了,我是你包养的婊子,不是御春楼也差不多了!” “你有完没有?”他不耐烦地问道。 “没有!你以为我忍了这么久,就只有这几句话吗?我天天憋在家里有谁理我?” “我还嫌自己娶了个泼妇在家呢,你看看你现在和个市井女人有什么区别?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读过书的样子!” “那也是让你逼的!你要是像洪江哥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在我身边,陪我说话陪我弹琴看书,我会变成这样吗?我早就该听他的话,有其父必有其子,全天下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唯独我天真又眼瞎,明知你的族妹已经被你逼死——” “够了!”沈若寥突然暴喝一声,南宫秋立刻住了口,坐在那里噤若寒蝉,浑身哆嗦。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最害怕的并不是他的冷落,而是他这个眼神——曾经,二十二年前的武当山上,秋风饮血的残忍和冷酷,都在这个眼神里失控。在它面前,任何有罪无罪的生命都瞬间孱弱,瞬间绝望,瞬间破碎凋零。 沈若寥浑身发抖;他想打她——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有如此念头。强烈的震怒和伤害疯狂地撞击在他的胸腔各处,他无法自抑。他想打她,想要劈头给她一个耳光;他惊骇而清醒地意识到,他想拔出秋风,一剑刺穿面前这个他最心爱的人儿。秋儿,秋儿……你其实并不爱我。你其实,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真正看得起我。一切原来如此;一切从来如此;我为什么今天才发现?是我如此迟钝,还是我有意一直在自欺欺人?到头来我只是你的一个玩具,和其他所有玩具一样,都曾被你崇拜过,宠爱过,可是终于你发现我并不如你的意,你改变不了我,不如将我踏在脚下,丢弃在泥里。 我宁可逍遥谷中,你不曾说你爱我,说你不在乎我父亲,说你支持我。全天下人的讨伐和唾弃,都不至于让我如此失控。 沈若寥无言地背过身去,失落地望向门外。纵是柳府的华贵庭院,也逃脱不了冬日天然的力量,满目的萧然。他已经在皇宫里呆过很久,不止一次地发现,越是繁茂富丽的花园,到了躲不过的严寒隆冬时节,越是萧索荒芜得厉害,凄凉得让人心慌。 许久,他开了口,没有回头看她,仍是背对着,低声问道: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家?” 南宫秋在椅子上蜷着,犹豫了好久,战战兢兢地嗫嚅道: “不回。除非,你答应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去做官了。” “这是你的条件?”他冷冷道。“你倒不如更直白点儿,除非我变成一个女人,除非冬天的睡莲能开花,除非正月初一月亮是圆的。” 他回过头,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中的无情好像两把利剑一下子把南宫秋捅了个透心冰凉。 他矜持地说道:“需要钱的话,可以让柳夫人直接管我要。家里还有你的衣服,随时可以回来拿。什么时候跟洪江走,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把休书给你准备好,别耽误了你的名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大步迈出了堂屋,径直向柳府的大门走去。 走过回廊时,他却突然看到假山后面,一对男女迅速地分开,男人飞快地蹿没了影。只剩下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站在那里,羞答答低着头,轻声唤道: “老爷……” 原来是豆儿,满脸已经成了蔷薇色。沈若寥奇怪地望着她。 “豆儿?——你不去陪夫人,在这儿——” 他刚想问她在这儿干什么,突然住了口;这问题还用得着问吗?他本来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他只是很意外。 他说道:“豆儿,跟我回家。” 豆儿慌慌张张地应道:“好——啊,那个……夫人呢,她好像还想再多留两天……” “我刚刚问过她了。她愿意就让她继续住吧。你得跟我回家。” 豆儿嗫嚅道:“嗯,可是……我得伺候夫人啊……” “你刚才在伺候夫人么?”沈若寥冷冰冰道,“柳府这么多人,不怕没人照顾她。你赶快收拾好东西,跟我回家。快去。” 豆儿不情愿地抬头瞟了他一眼,嘴噘得老高。 “你不愿意?”沈若寥道,“别磨蹭,你要是再不去收拾东西,我直接就把你抱走了,以后再也不许你来柳府。” “我去!”豆儿慌了神,立刻就转身跑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万衡心笑吟吟地从拱门后面绕出来,走到他面前。 “带不走夫人,就硬要带走丫头。这是做给夫人看的。只不过,让她难过的同时,你心里更难过,又是何必呢。” 沈若寥彬彬有礼道:“沈某教妻不严,给府上添麻烦了。回头我会差人把贱内在这儿的花销费用都送过来。还请夫人继续多多关照她。” “那却大可不必,沈夫人整日茶饭不思,也花不了几个钱。我柳家虽是生意人,总没那么小气。沈大人千万别计较这些没意思的小钱。我只是担心,你们两个误会闹得这么深,互相赌气不是个办法。” “柳夫人,我家里的事,就不劳烦您多心了。”沈若寥冷冰冰道。 万衡心不为所动,仍然和气地笑道:“大人放心好了,夫人在我家既是客,也是友。她很愿意和我说话,和小妹也是无话不谈。我们都会好好照顾她的,决不会让她受了半点儿委屈。” “那就多谢夫人了。” “其实,您真不该把豆儿带走的。她喜欢留在这儿。” 沈若寥叹道:“这八天发生了很多事啊。就连豆儿也开起花来。真是让我怎么收拾才好呢。” 万衡心微笑道:“有很多事都是日积月累的,并非一朝一夕。就看大人您平日是不是留心了。” “这豆儿怎么收拾不回来了?” 万衡心笑道:“大人您也不想想,她突然就要走了,您总得给她点儿时间让她和她的朋友们告个别吧?” “对了,”沈若寥这才想起来,“庭冰少爷这两天怎么样?我在府上可也有自己的朋友的。” 从他踏进柳府到现在,万衡心头一次脸上消失了笑容,有些愁云起来。 “他啊?也算是巧了,自打夫人来了,他就开始不回家了,整日整日地在外面乱跑,说是有什么重要的朋友丢了,满京城地找。又不肯详细说,家里也帮不上他的忙。他也真是,没一点正事。” 沈若寥心里明白,轻描淡写道: “庭冰少爷就喜欢无拘无束,我倒羡慕他这样。” 豆儿终于慌里慌张跑了回来,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他带着豆儿往外走,豆儿一路在后面磨蹭,不停恋恋不舍地回头。有一次,沈若寥在她回头的瞬间,瞥到一个人影在廊柱后面一闪而过。 第八十八章 侍女解忧 他出了门,刚要上马,突然远远地一个人喊道:“沈大人!”就向他们跑过来。 沈若寥把豆儿扶上马,却径直拉着马顺街走了下去。柳庭冰焦急地又喊了两声,紧追不舍。沈若寥走过街角,拐了个弯,这才停下来,转身望着跑到近前的柳庭冰,说道: “二少爷——在您家门口说话不方便。” 柳庭冰跑得岔了气,满脸惊慌失措。 “大人……梁……梁姑娘……失踪了……” 沈若寥止住了他,小声说道: “我知道。你放心,她没事。她不能再呆在御春楼里,所以我托了一个兄弟把她藏起来了,她现在很安全。” 柳庭冰长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下来,几乎一屁股就要坐在地上。沈若寥扶住他,问道: “你终于知道她是谁了?谁告诉你的?” “洪……洪江兄弟说的……” “那,你后来和她又见面了?” “见了……见了一面,是井兄和云儿安排的。” “告诉我,庭冰少爷,你是不是想好了一定要娶她?” 柳庭冰犹豫了一下,道:“我想赎她出来,可是御春楼不干,说想赎她的达官贵人有的是,无论多少钱也不行。” “她现在已经不属于御春楼了,也不可能再回去。你要娶她吗?” 柳庭冰羞涩地说道:“恐怕我配不上她。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怎能有那福分染指这样的仙子呢。” 沈若寥轻轻说道:“你真这样想,那倒还好。我只怕你一定要娶她,到头来会伤心失望。” 柳庭冰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已经有意中人了,是吗?” “有没有的,我也不知道。我和她距离很远,还不怎么了解她。”沈若寥道,“只是她的身份——从来她就不是一个青楼女子;你家里虽然富有,毕竟只是商人,说到底,比普通的农夫还要更低一等,恐怕对她是高攀不起。如果一开始你参加考试,取个功名,入了仕,现在也还有机会,勉强可算得门当户对了。可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柳庭冰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里几乎又要泪光点点了。 “她到底是谁?她的身份——我明白,她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不是出身高贵呢。她到底是谁?” 沈若寥叹道:“我现在还不能说,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了。我本来是想帮你牵线这段姻缘的。可是事情出人意料,现在我也毫无办法。究竟是不是有缘也有份,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说完,他上了马,向柳庭冰道了别,便策马向自己家驰去。 终于回到了家。他把豆儿抱下来,赶进门去。虎生从屋子里出来,看了看二人,奇怪地问道: “夫人呢?” 沈若寥没有回答他,对豆儿说道: “豆儿,你去烧水做饭。我倒要尝尝,媳妇和丫头究竟有什么不一样。饭做好了送到我屋里来。” 豆儿飞快地做好了饭,端到沈若寥屋里来,看到她的主人正坐在书案边,对着案上的飞星古琴发呆。 “老爷饭好啦。”她说道。 沈若寥听到侍女脆生生的嗓音,茫然地抬起头来。豆儿把饭菜在八仙桌上摆好,然后站在一旁看着他。 他看了看热腾腾的菜肴,出了一会儿神,问道: “豆儿,我没回来这几天,夫人都说过些什么?她怎么想起去柳家的?” 豆儿道:“老爷在外打仗的时候,夫人就和柳家的大少奶奶有来往啦,先是柳夫人跑过来的,说柳家的二少爷和老爷是朋友,夫人一个人在家,她应该过来照看一下。一来二去,她们就很好了。柳夫人常常来坐,也常常请夫人过去坐。后来夫人生了病,柳夫人还让她家的厨子炖了鸡汤端过来。老爷回来第二天晚上没有回家,夫人又难过了,自然就想起柳家了。可巧早上柳夫人就过来了,于是就把她接到柳府去了。” “人是不能老在家里憋着啊,”沈若寥自言自语道,“憋久了就会变,人也变得不通事理了。女人家应该有自己的闺中密友,这本也正常。只不过……” 他停住了口,只是默然。 豆儿有些泄气:“老爷,我真不懂你。虎生哥告诉我说,你回家那天,几乎是让人家抬进来的,浑身都是伤。他帮你上了两天的药呢,刚刚好一点儿你就跑到柳府找夫人了。夫人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你忘了她。你干吗什么都不说?” 沈若寥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满心酸楚,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 “说出来,又能如何?利用她的怜悯和同情,赚取一个暂时的合好团圆,苟延残喘,自欺欺人?她其实根本就从不曾爱过我。我为什么今天才肯承认?” 豆儿单纯地望着他,善良地说道:“老爷千万别这么想;夫人当然爱您啦。她只是在耍小脾气而已。其实夫人也很苦,您不在的时候,她总是说想家,想叔叔,想外公,说原来在山里的日子真好,为什么不知足非要跑出来。她很后悔把外公一个人丢在家里,总是反复背着一句诗,我都背下来啦,‘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摧眉折腰事权贵’,何尝是如此啊。”沈若寥苦笑了一下。“是我把她带过来的,我没有骗她什么。其实,我完全可以选择留在北平,这一辈子长相厮守,就不会生出这么多矛盾来。可是即便真的留在北平,我也做不到长相厮守,天天回家;我有我要做的事,我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我以为她懂了我,明白我的选择和志向,会愿意陪着我付出,可是她只是个孩子——一直只是个孩子,两天新鲜劲过去了,终究她还是需要洪江那样的人,寸步不离地宠着她。我给不了。接下来,究竟该怎么走?” 豆儿道:“老爷您别担心,夫人肯定会回来的。等过两天她消了气,马上就会想明白还是老爷对她好啊。” 沈若寥摇了摇头。 “其实我对她确实很不好,永远都把她排在公事后头,更何况还有洪江和我做对比——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本来就不配娶一个妻子在身边。” 豆儿难过地望着他。 “老爷,您怎么能这么想呢。天底下有多少官员,多少征战在外的军人,大家都不能回家,也没听说谁的妻子因此就离开他的啊。夫人心里就是再不高兴,她也不会离开您的。再说了,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 沈若寥苦笑道:“你觉得我是鸡是狗了?” 豆儿脸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若寥道:“你是不是那个意思都无所谓,你不是我媳妇。在秋儿的眼里,或许我连鸡狗都不如了呢。” 豆儿道:“老爷您真是,还不如直接把夫人拉回来。反正你也强行拉我回来了啊。夫人回了家,说不定就软了。” 沈若寥微微一愣,说道:“对了,我差点儿忘了。豆儿,他是什么人?” 豆儿看到他的表情,脸上立刻羞红起来,低下头去。 “什么他呀,老爷说的谁啊。” “装傻。还以为我没看见?” “……没有啦……” “豆儿,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二八妙龄啊,”沈若寥道,“现在嫁人也是时候了。只不过,找婆家可不能随便乱来,到现在还想瞒着我。你不会打算和他私奔吧?” “老爷!”豆儿满脸绛紫。 “还不快说他是谁。再不说,我就把你嫁给虎生。” 豆儿羞答答地吭哧道:“他是……他是……柳府的……一个……一个……嗯……烧火的……” “烧火的……他是哪儿的人?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嗯……他姓仇,比我大五岁,是安陆人,是……是柳夫人的一个远房表亲……” 沈若寥想了想,说道:“豆儿,你应该算作是我的家人,因为,如果我一旦犯了王法,要满门抄斩的话,你和虎生都是逃不掉的。你懂吗?” 豆儿满脸窘迫。“老爷……干吗说这个?” “你既是我的家人,你的终身大事我要负责任,草率不得。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喜欢到了什么份上,是不是很想立刻嫁给他,想给他洗衣做饭,给他生一大群孩子?” 豆儿臊红了脸:“老爷……” “你说啊,豆儿;我没有让你难堪的意思,但是你还小,以前从来也没有爱过一个人,对吧?男人的心思你不懂。我可不想看你马马虎虎嫁了一个恶人,到头来吃亏。” “不会的,他说过他一定要娶我……他说他很……很喜欢我的……” 沈若寥把声音放低,认真说道:“当然,他一定这么说过。我也知道,豆儿是个什么样的好姑娘,你一定十分喜欢他才会到这一步的。但是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一个冷醒的局外人来看清楚他对你的态度。这年头,人心是最难说的。柳家那么富丽堂皇,庭院里遍地都是年轻的丫鬟,未必都不如你,甚至一大半都比你更漂亮,更温柔,他多大?——二十一岁了,比我还大点儿,那他见识过的美女该比我还多,看样子在柳府也呆了不短时间了——他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你,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豆儿有些委屈地望着他:“老爷是说,他在骗我?” “那倒不是。他也许是真心的,你们两个命中注定有姻缘;也许,他是别有用心。不管怎么说,我干坐在这儿,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你呢,被热情冲昏了头脑,你也什么都看不清。所以,我要你等一等。也不用长了,三个月就足够让一场不对路的感情降温。我也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好好观察一下你说的这个人,帮你把把关。三个月,你总可以等吧?” 豆儿点点头,有些懵懂地问道:“老爷当初娶夫人,也等了三个月吗?”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有时候我觉得,我等了太久,已经浪费了最美好的时候。有时候又觉得,我太着急了,迫不及待就娶了她,到今天,她闹着要和我分家。我也不知道。这很难说;不过,毕竟和你的事不一样,因为对于你俩来说,我是局外人。旁观者清。” 豆儿道:“老爷又瞎担心了。小误会很快就能消除的。” “不是误会,我和她的问题根本不在沟通上,不存在什么所谓误会,”沈若寥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这是问题的根源。你不懂的,你也不用懂这些,平白给自己添烦恼。你嫁给柳府的伙夫,只要他不是暗藏什么野心,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出现我和秋儿这样的问题。你别管了。” “老爷,吃点儿东西吧。我都白做了。”豆儿噘起嘴来。 沈若寥笑道:“虎生饿得长毛,你却非要把饭菜在我这儿放凉。热热给他吃吧。豆儿的手艺我还不知道吗?赶明儿我非得好好看看那是哪个伙夫,这么好福气。” 第八十九章 正学探病 次日清晨,沈若寥刚准备去上早朝,却在门口看见戴思恭下了轿乘,走进门来。 “沈大人,万岁说得清清楚楚,叫你在家歇上一个月;而且知道你一定呆不住,命令我来看着你。大人莫非想抗旨不遵?” 秋儿不回家;他在家呆着反而是折磨。 “我的伤都好透了,连疤都没落下,多此一举啊……” “哎,老夫行医几十年,从来没出过差错,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我心里有数。进屋去,我再给你看看。” 戴思恭仔细地检查过他的膝盖和身后的伤,点了点头。 “还不错。看来这两天我派一个下属盯着你是对了,省得你忍不住练功,再伤了你的膝盖。你不领情啊,非要把他轰走;害得老夫今天不得不早起赶到你这里来。” “刚刚还说是皇上命令的呢,”沈若寥笑道。 戴思恭坐下来,认真地说道:“沈大人,老夫今日来,另外还有个问题想问您。上次您在乾清宫晕倒,老夫给你诊脉时,察觉到体内一股强大的邪气冲撞,是剧毒所致。只是这毒我以前从未见过。沈大人可否告诉我,这究竟是何方物,我也好回去研究研究,有何良药可下。” 沈若寥想了想。 “**香,您知道么?” “**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毒门冠玉?” 沈若寥微微一愣:“您也知道毒门四君子?” 戴思恭微笑了。“岂止知道,简直是如雷贯耳,而且决非浪得虚名。姚大人可称是国手三甲之一,有些方面就是老夫也望尘莫及,可惜进了燕王府;要论药上的造诣,你外公则当仁不让是现世第一人,绝无对手。” 沈若寥道:“**香就是我外公的独创。” 戴思恭沉思了一下。“就是你体内的这股毒?怎么服下的?”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说出来对您也没什么用,总之不是我兴高采烈地把它当甜酒喝了。姚大人也曾在我毒发之时给我切过脉,告诉我说,本来我是必死无疑的。” 他把姚表说过的话详细告诉了戴思恭。太医院使仙眉紧蹙,思索良久,沉吟道: “这不太好办。按理来说,我应该立刻给你外公修书一封,详细询问一下药方。可是现在南北交战,往北平的信是断然送不出去的,所以肯定是不能指望姚大人。你可知你外公的住址?” 沈若寥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去过庐山,更没见过我外公。” 戴思恭问道:“既如此,你外公创制的毒药,怎么会让你吞入腹中?” 沈若寥道:“这话说不清,反正不是他喂我吃的。——老先生,您觉得这毒留在我身上会有危险吗?” “你说呢?”戴思恭反问。 “那是什么危险?” “这就不好说了,”老太医叹道,“毕竟,我对这个**香一无所知啊。就连补养的方子都不能给你开,万一五行阴阳不和,反而坏事。我只能继续观察,时时看它的发展。我给你的建议就是,尽快找到你的外公,让他想想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沈若寥无奈地耸耸肩,“现在我可没工夫跑到庐山去搜山,过不了几天就要回战场了。” 戴思恭微微一笑:“下午的时候,我就要回太医院了。天子已经准许方先生过来接替我看着你。” 沈若寥无奈地苦笑道:“老先生,您帮我求求皇上,让我明天就去复职吧。再这么闷在家里,我要撞墙的。” 等方孝孺来了,戴思恭便告辞了。 方孝孺在沈若寥身边坐下来,开口便直奔主题: “你的一片丹心真的很让我感动。早朝时万岁让群臣廷议江浙减赋,命我草诏,从新年元旦日起,江浙税赋一视全国各地,不得重于每亩一斗,且不再准官田私税。你的苦总算没白吃啊。” 沈若寥脸红起来:“那是皇上仁爱,大臣们明事理,和我什么关系?” 方孝孺赞许地笑道:“你就不用谦虚了,皇上已经全都告诉我们了,提名褒奖你呢。江浙减赋之事,我和齐、黄几位大人久有此意,最终却是你先提了出来。我们一直都只是在考虑应该以怎样的言辞来告诉皇上民间的苦衷,只有你,竟然直接把皇上拉到外面,身临其境去体会。百闻不如一见,万岁这一回是真的深有触动,不然不会有如此大的决心,迫不及待就要实行改革。你这一百军棍,还有一天一夜的挨冻罚跪,总算是值了。” “那当然;别说这些,就是真的跪满三天三夜,然后再来上一百,能有如此结果,我也心满意足,这叫死得其所了。” “比起某些人,只知道争权夺位,对民生疾苦毫不关心,真让他得逞坐上皇位,岂不是天下苍生的灾难啊。”方孝孺道。 沈若寥问道:“方先生,除了江浙减赋之外,皇上这两天还有没有说别的?” 方孝孺笑道:“还有,要擢你为上十二卫亲军都督,总领一切御林军相关事宜,直接听命于天子。不过,皇上舍不得你,所以仍命你奉职御前,兼领羽林卫事宜。也是今早宣布的,下次入宫,上十二卫亲军指挥都会在廷前听命,你要先在天子面前宣誓就职,领了你的封印,再去各亲军卫督察。” 沈若寥听得目瞪口呆:“这也太——我这……哪儿有一跳三级的道理?何况,我一个御前侍卫干政本来就不象话了,反而给我如此重赏?” 方孝孺含笑道:“怎么,你难道不是蓄意干政的么?这也算得其所哉。” 沈若寥道:“皇上还说什么了?” “怎么,你还嫌赏得不够?想为夫人请封了?” 沈若寥脸红起来:“不是——我是说,除了江浙减赋以外,皇上还有没有说别的事,跟我无关的事,比如说,平反冤案什么的?” 方孝孺微微愣了一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沈若寥的心就凉了下去,变得和梁如水这三个字一样凉。 方孝孺严肃地望着他,低声问道: “皇上确实提到了,要为凉国公蓝玉平反的事。你别告诉我,这也是你向他提出来的?”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答道:“倒不是,不是我提出来的。” “那就是蓝玉那个藏在青楼里的女儿向圣上提出来的?”方孝孺变得有些严厉了,“若寥,那一定是你带皇上去的青楼吧?你怎么能带皇上去那种地方?” “方先生……” “你的挨罚,在太后看来,兴许是惩罚你带着皇上吃坏了肚子。但是在我看来,应该是惩罚你竟然带着皇上去逛青楼。你这一百军棍可是吃得一点儿也不冤枉。” 沈若寥无地自容:“方先生,我没有带皇上去青楼,我怎么敢啊,那话传出去得多难听。我只是偷偷地把那个头牌姑娘请到船上来,没有任何人看到我们和皇上在一起。皇上喝醉了酒,我想让他解解闷的,结果那姑娘说她是蓝玉的女儿,死活要皇上给她父亲公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先生是从哪儿听说蓝小姐的呢?如果是外面的传言,那我真的是又该吃军棍了。” 方孝孺道:“这是皇上说的。早朝之后,他把我、齐、黄两位大人和魏国公留下来,就向我们询问给蓝玉平反的事,说他得知凉国公谋反完全是因为胡惟庸的牵连和燕庶人的陷害,他得知凉国公尚有一双私生子女在世,沦为贱民,儿子是伶人戏子,女儿更在青楼里,万岁仁心不安,想要还他们清白。谁都不知道蓝玉仍有后传人活着,谁会告诉皇上这个消息呢?猜也猜得出来,是那一双遗孤自己说的,皇上不是听了蓝玉儿子唱戏,就是去青楼见到了蓝玉的女儿。得知皇上的身份,他们就拦驾喊冤了。而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把皇上拉到市井去胡乱吃东西,你常去御春楼的事在京城也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你以为你还瞒得了谁?” 沈若寥头都抬不起来,轻声辩解道: “方先生,我是常去御春楼,可是我是为了找一个朋友,我从来没碰过那儿的任何一个女子,我可以向天起誓,我说的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你有分寸,”方孝孺严肃地说道,“要不然,我早就不和你来往了。只不过,你有时候真是别出心裁得离谱。蓝玉的案子,是无论如何不能翻案的,你懂吗?” 沈若寥惊讶地抬起头来:“我不懂;为什么?” 方孝孺道:“首先,蓝玉已经被灭门九族;纵然蜀王妃还在,这对孪生兄妹既是私生,他们的真实身份已经不可能有人能确认。何况蓝玉案不同于其它的案子,它很像是又一次胡惟庸案。太祖高皇帝亲作《逆臣录》颁于天下,里面记述的供状上的谋反细节极为详细,除非事先确有阴谋,否则清白无辜的人仓促锻炼成狱,无论如何编不出如此完整精密的故事来。如今却说蓝玉是冤案,那岂不是等于说太祖高皇帝是在蒙骗世人,甚至是高皇一手策划了这场冤狱来害死蓝玉?真相究竟是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而且知道他没有意义。如果蓝玉真是冤枉的,难道罪行反而是高皇的不成?” 沈若寥有些黯然下来。方孝孺说得对,这个案子不是一个单纯的真相究竟是什么的问题。 同时,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梁如水不是说,蓝玉的谋反纯粹是燕王造谣吗?既然《逆臣录》上的谋反细节完整而详细,不像是事后编造的,如果蓝玉真是冤枉的,那也就是说,有人蓄意谋害蓝大将军,为此精心打造了一个足够以假乱真的谋反故事,并瞅准时机把它说进了高皇帝的耳朵里。 这个人真的是用心良苦,老谋深算,心狠手辣和精明冷静都是一样的非同凡响。 燕王…… 如果是燕王,那倒也好解释了。那燕王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他的谋反准备了,害死蓝玉,也就清除了自己起兵夺位道路之上的最大障碍。还有梁如水所说的,燕王造谣蓝玉逼元主妃侍寝,从而引发了高皇帝的嫌恶;这样一个残忍阴毒,令人不寒而栗的燕王。所以,今天的他才会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战场上与自己的侄儿抗衡,才能有如此本事,以八百死士起兵,迅速发展到今日的三十五万所向披靡的强大燕军。 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那光辉神圣的另一面:北平的欣欣向荣,军民的感恩戴德,燕王治军的手段,领兵的才能;特别是他的文采卓然,礼贤下士,雄才大略,胸襟浩荡,气度非凡;不然,沈若寥又如何能有为他效死的愿望。 是不是这样的,如果燕王没有篡位的野心,他也许反而树立不起这般光辉的形象,做到最好也就像蜀王,算个仁政爱民的儒王爷而已。 他怎么一直就没想明白这背后的逻辑——这样的一个燕王,怎么可能甘于安治一隅,屈居人下?怎么可能不对皇位虎视眈眈,雄窥天下?怎么可能不是从孩童时代起就有了飞龙在天的信念和野心! 在这野心之下,无论礼制还是亲情都无足轻重,亲侄儿只是他的眼中钉。甚至道德良心都可以亲手摧毁,所以燕王看蓝大将军的卫霍之才就好似蓝玉自己面对当年的喜峰关,管你是不是我大明江山的雄关长城,挡我马蹄者,死。 他敬慕的燕王,愿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燕王——真的会是你吗? 这个问题让他想得浑身冰凉,心慌气沮。 方孝孺又说道:“胡惟庸坐死两万多人,蓝玉也坐死两万多人。就连胡惟庸谋反证据确凿,毫无冤枉可言,两万多人里有多少都是白白受牵连冤死的,数也数不清。如果蓝玉一案根本就是冤案,你应该可以想象,这么一平反,会在朝廷激起多么巨大的动荡。国家根基承受得起吗?何况根本不可能做到公平。所以,这件事你不要再做任何尝试了,蓝玉必须谋反,绝对不能是一桩冤案。” 沈若寥没有吭声。 方孝孺看出他的黯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别丧气。你有给蓝玉平反的念头,也是好心。未必这件事不能有个解决的办法。我已经私下里和圣上提议了。那么多人已经死了,就算平反了,人死不能复生。还不如找找他们幸存的家人后代,朝廷温旨宽待,赐予房屋田产,子女可择其才者授予官职。只要生者平安幸福,就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所以,皇上现在应该正在和齐、黄两位大人以及魏国公商议,已经找到的凉国公私生的那双孪生兄妹如何安置。” “也好,”沈若寥叹道,“总之,让他们别再在青楼戏班里讨生活就好了。我也还能算是做了件好事。” 方孝孺意味深长地点头微笑道:“以后再想向皇上提什么建议,先冷静思考一下,把各种因素想清楚,别不走脑子率性而为。年轻人单纯又容易冲动,很多事情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皇上毕竟是皇上,皇权有皇权必须要维护的威仪,一百军棍和一天一夜罚跪的苦头,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不长教训,将来会有麻烦的。” “先生是劝我明哲保身吗?这可不太像是您的原则啊,”沈若寥笑道。 方孝孺温和地说道:“没有任何一件事只有一种方法的,做事之前动动脑子,找一个最有效同时也最安全的方法不是更好吗?我不是劝你缩头缩脚,要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可就是直率了。我还不是爱护你吗?” “好啦,方先生;我懂啦。我以后会长脑子的,屁股就一个,打没了我怎么坐啊。” 方孝孺笑起来。他环顾四周,不经意问道: “怎么,夫人出门去了?”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有些难堪。他应付道: “嗯,去一个朋友家串门。” “串门?”方孝孺有些奇怪:“你好不容易在家休息两天,她不好好陪你,跑出去串门?” “……陪我有什么意思啊……” 他低头躲开方孝孺询问的眼神,问道: “对了,方先生,那个揭榜的人谜底揭开没有?” 方孝孺微微一愣:“两天前就揭开了,怎么你不知道?” “谁跟我说?我在家趴了足足两天,也没人来看我。” 方孝孺笑道:“我是太忙啊。那个老秀才,终于上了一封奏疏,请求皇上派他使燕。一看奏疏才知道,原来就是那个高皇帝曾经旌表过的辽州孝子高巍,一年之前就曾经上书反对削藩,建言对藩王实行主父推恩政策。当时我还觉得此人只是个孱弱儒生,持如此软弱主张,必不堪重任。现在看来,倒是我有偏见了。天子召他入朝,真是出语豪迈,气壮山河呢。精神矍铄,很像当年刘三吾的风度。天子当场任命他为平燕大军参赞军务,即日启程赴德州,向大将军报到,然后去北平向燕王传达圣谕,令其束甲归降。路上快的话,现在说不定已在德州了。” 沈若寥想象了一下,笑道:“刘三吾——高巍——倒是真想见识一下这位老先生。再想想当年的解缙、铁铉,我大明果然是人才济济啊,想找多大岁数的都有。” “嗯,还有你这样的,”方孝孺微笑道,“才刚弱冠之年,就已经是正二品的亲军都督了。” 沈若寥道:“方先生,那是天子抬举我。我这辈子的终极理想是能做个南霁云我就谢天谢地了。” “南霁云?”方孝孺含笑望着他。“果然好志向!不过,你应该乐观点儿,把目光盯着郭子仪啊。” “不如,凉国公蓝玉吧?”沈若寥嬉皮笑脸。 方孝孺连连摇头:“凉国公有卫霍之才,无卫青之操守。就算他是冤死,他也太过飞扬跋扈了。我希望你能学郭子仪,和中山王徐达,善始善终,一生没有污点。” “为将者能如郭子仪、徐中山,确实是古今鲜有了。”沈若寥道,“我就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南霁云吧。我还是很乐观的,我坚信魏国公可以成为天子的周亚夫。” “魏国公确实很像中山王,可建周亚夫之功勋,而无细柳营之猜嫌。”方孝孺道,“不过,这样的话,以后你不要再说了。让曹国公听见了不好;让天子听见了也不好。想让天子同意魏国公领兵的话,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要慢慢看机会。” “我懂。我求求你了,方先生,回去让天子召我明天就去上朝吧。和您几位大人一起讨论这些事多带劲啊,我一个人在家闷着我真都快憋死了。” 方孝孺奇怪道:“你不是经常说想找机会请个长假,好好在家陪陪夫人吗?现在正好是机会,你反而呆不住了?” 陪夫人——沈若寥无话可说。 方孝孺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若寥,你和夫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吧?你要是还信任我的话,别瞒我。或许我还可以帮帮你。” 沈若寥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方先生,您就别问了;您要是真想帮我的话,就请帮我求求皇上,让我立刻复职吧。” 第九十章 蓝玉遗孤 晚上,宫里派了钦差过来,传命沈若寥次日早朝之后去乾清宫侯旨。 次日早朝之前,山寿打开乾清宫的大门,却看见沈若寥已经站在外面,吃了一惊;还未来得及禀报,朱允炆穿戴整齐,从里面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御前侍卫。 “武弟?你怎么就来了?你的伤都好了?怎么这么心急,不是说了让你早朝以后再过来吗?” “我闲得慌啊我,”沈若寥道,“我说皇上,您怎么还改不过来口啊?非得害我下大狱不成?” “怎么会;就是燕庶人来了,朕也还是得叫他四皇叔啊。” “好啊,你竟然拿我跟他比?” “没没,朕不是那个意思……对了,方先生跟你说了吗?江浙均赋的事,朕已经命他拟旨了;谕燕使者也已经携诏书启程了,等从北平回来后,朕就让他去德州,跟在大将军身边参赞军务……” 建文天子喜出望外,强行把沈若寥拉上自己的坐轿,一同到文华殿早朝,一路说个不停。 退朝后,天子移驾武英殿,抓住沈若寥嘘寒问暖不放,一面责怪他在家呆不住,早早跑来上班。 “你不说你自己,反而审叨我?”沈若寥道,“你的病怎么样了啊?这不是也一样上朝么。” “朕和你不一样啊,朕只是肠胃小闹而已。” “可真是小啊,闹得我掉三层皮,连媳妇儿都丢了。”沈若寥讥讽道。 “什么?媳妇丢了?”朱允炆闻言一愣。“什么意思?” “能什么意思?我好端端一个大美人扔在家里不管不问,宁肯跪在奉天门外挨打,她当然不愿跟我过了。我不像你,贵为天子,身边女人争宠都来不及,到老也用不着担心皇后娘娘跟你闹分家,哭着嚷着非要改嫁不可。” “这么严重?”朱允炆愕然。“这可不行,女人家哪儿能这么不懂规矩。让她进宫来,朕让中宫好好说说她。” “算了吧,我的媳妇儿我知道,反正也是我自找活该,你就别操心了。” 朱允炆脸红道:“真是很不应该;都是朕的错,怎么能让你来承担,受这么多委屈?何况你这回是立了功的。你知道吗,后来,还有大臣上书批评朕怠惰朝政,小病小恙就晏朝,还把侍卫推出来当挡箭牌卸责,说得朕心惊胆战。” 沈若寥微微一愣:“谁啊上这种奏折?比我还狂了?” “这不,”朱允炆拿起面前御案上的一本奏折来,“监察御史尹昌隆就在你回家的当天奏上来的。第二天朕就被迫上朝去了。你看看吧,他说得倒的确都很在理。” 沈若寥接过奏折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禁哑然,暗叹这个御史尹昌隆说话可真是毫不客气: “高皇帝鸡鸣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临百官,故能庶绩咸熙,天下乂安。陛下嗣守大业,宜追绳祖武,兢兢业业,忧勤万几。今乃即于晏安,日上数刻,犹未临朝。群臣宿卫,疲于伺候,旷职废业,上下懈弛。播之天下,传之四裔,非社稷福也。” 皇上不过病了一场,休息个两三天,到了他的奏折上,问题就已经无比严重,简直有昏君临朝社稷大危之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尹昌隆这般故意小题大做,天子肯定意识不到晏朝的不应该。一次两次或许算不得什么,可是人有惰性,一歇便想再歇,长此下去,“旷职废业,上下懈弛”就决不是危言耸听了。 所以,通明事理的建文天子在奏折后面朱笔批示:“昌隆言切直,礼部其宣示天下,使知朕过。” “皇上您真够可以的,居然让礼部宣示天下。”沈若寥合上奏折,惊奇地笑道。 朱允炆道:“朕有直臣,是社稷苍生之幸。还有你给朕提的减赋的建议,朕也已经在早朝时宣示朝臣了。等到方先生的诏书拟好,将和诏书一起宣示天下。” “我求你了,你能不扯上我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朱允炆温和地说道:“你从来不居功,这也不行,朕不能不懂得知恩图报。——不过,凉国公蓝玉的案子,方先生跟你说了吗?朕现在真是束手无策。听说,蓝姑娘第二天就被人从御春楼强行劫走,从此失踪了。” “有这等事?你听谁说的?” “朕是后来才想起这事来,觉得让蓝姑娘继续留在青楼里实在不妥,就让董平山拿了内帑的金币,化装成一个富商,速去把她赎出来;结果董平山回来报告说,蓝姑娘就在你罚跪的那天晚上,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强盗劫走了。御春楼现在乱成一锅粥,听说生意也一下子冷淡了不少。那伙强盗的身手着实了得,易如反掌地把人抢走了,却没有一个人猜得出来他们是谁。你说说,朕现在就是想帮蓝姑娘也没办法,连人都找不到了。” “找人倒未必是件难事,”沈若寥矜持地说道,“如此本领高超的强盗,世间少有,想找肯定能找得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回了蓝小姐,你又打算怎么办?方先生已经跟我说了,给凉国公翻案是不大可能的了,他说得确实在理。平反不成,你又打算如何安置蓝玉的后人?总不能让她进后宫吧?” 朱允炆脸红起来。“当然不会;朕没有主意啊,所以才问你。” “主意我倒真有一个,罚跪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沈若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道:“你这么仁和,肯定会给蓝大将军仅剩的血脉一个像样的生活,授予他儿子一个有头有脸的官职,让他别再唱戏,同时从谷王府里搬出来,有一个自己的家。不过这需要时间,所以在此之前,不如就让他姐姐和他一起暂时住在谷王府里,让谷王把他们当作贵客来照看。你说怎么样?” “谷王?”朱允炆犹疑地想了想。“可是朕好像记得,蓝姑娘说过,十九皇叔对她另有企图……让她住在谷王府里,不是反而不安全吗?” “恰恰相反;你一纸诏书,蓝小姐那就是天子特旨优待的凉国公遗孤,谁敢动她一根头发?非但如此;谷王如果真想要她,还非得经过三媒六聘不成。这样一来,他基本上也就没戏了;皇上您只消一句话,国色天香的蓝小姐就是大明皇贵妃,谁敢染指?” 朱允炆满脸通红:“武弟,你又开朕的玩笑。朕不能对不起中宫啊。” 沈若寥惊奇地望着他:“我说,你皇爷爷娶了多少个妃子你不是不知道吧?你父皇可也有两个皇后啊。你堂堂天子怎么可能不纳上她十几二十个妃子,我才不信。” “那不一样啊。朕现在满心满脑都是四皇叔,根本没心思在后宫。再说,就算朕将来有一天真要纳几个妃子,也决不能是蓝姑娘这么漂亮。要不然,朕还不得为她荒废了朝政。当皇帝比不得平民百姓,真正的绝色女子是不能进宫的。” “你以为,就进得了平民百姓的家门?”沈若寥讥讽道,“到头来还不是都让谷王这样的贵戚公卿抢了去。” 朱允炆突然说道:“你想要她吗?朕可以下诏为她指婚的。她是凉国公的女儿,你是正二品的亲军都督,也可以算得上门当户对。” “哥哥,我求求你了,真是亏你想得出来。这么个烫手山芋,连你天子都不愿意接,凭什么塞给我?——我问你,要是蓝小姐已经心有所属了,你能为她指婚吗?” 朱允炆欣然道:“当然可以!君子成人之美嘛。” “要是,她的心上人和她门不当户不对,只是一个市井商人呢?” 朱允炆愣了一愣,有些为难。“这个……朕说不好,毕竟,女儿家只能嫁一个人,比不得男人取妾,出身卑贱一些也无所谓。你怎么知道她喜欢一个商人的呢?” “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突发奇想而已。” 朱允炆道:“那你说,她弟弟怎么办呢?朕应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官职合适?” “你和魏国公还有齐、黄两位大人不是已经商议过了吗?” “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至少应该先把他叫来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有什么能力吧?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官职比不得一次性赏银,多一个就多一笔长期国库开销,如果授予得当,可以增加社稷江山的福利,但是如果不当,反为朝廷百姓负担,甚至是祸害,所以就算是优待赏赐,也绝不能随便浪费。” 朱允炆点点头:“对啊,确实是这样。所以,下午的时候,你就不要去羽林二卫操练了。朕已经下旨让十九皇叔今天下午带着他府上那个凉国公遗子进宫,文武百官都会在场,到时候大家一起商议怎么安排。” 到了下午,朱允炆移驾谨身殿,文武百官已经齐整就列,候在大殿上。朱允炆在龙椅上坐定后,门口的侍卫这才进来奏报,说谷王殿下已到殿外。天子便传旨,速请十九皇叔进殿。 谷王朱橞小心翼翼地走进谨身殿,跪下来山呼万岁。他身旁跟着一个人,也随他一起跪下去叩头。沈若寥和朱允炆两个人却同时看清了那人的身材相貌,不由心里一震,双双吃了一惊。 竟然就是他。 朱允炆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间竟忘了让二人平身。沈若寥很快回过神来,看到龙颜失色,悄悄在底下捅了他一把。 天子醒过来,忙道:“十九皇叔何必行如此大礼,快快平身。” 谷王站起来,低头弓身,毕恭毕敬地说道: “尊陛下的指示,臣已经把家中的蓝公子带来了。” 朱允炆紧张地望着仍在地上趴着的蓝玉儿子,轻声说道: “蓝公子平身吧。” 那小伙子闻言便站起身来,笔挺挺地站在低头哈腰的谷王身边,当真是面如仙子,气宇轩昂,玉树临风。朱允炆望着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熠熠生辉,就和那夜在黑暗寒冷的小船上第一眼看到揭开面纱的梁如水时一般感觉。 这样一个人,告诉你多少遍他只是个卑贱的伶人戏子,你也很难相信。就是朱允炆和沈若寥两个人,明明已经听他在市井酒楼中,抚筝唱酒两曲,依旧不能接受眼前这个人只是个唱酒小厮的事实。 天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栗,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艺名谷沉鱼。” 朱允炆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沈若寥一眼。沈若寥看到天子投来的目光,把脸转向一边。 朱允炆无助,只得继续问道: “你既已不是伶人,艺名以后便不要再叫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谷沉鱼冷淡地说道: “小人不记得了。小人只记得自己是谷沉鱼。” 朱允炆一愣。 “那……你还记得,你父母是谁吗?” 谷沉鱼平静地答道:“家母姓陈,家父乃是凉国公蓝玉。小人入谷王府为伶人,所以自名为谷沉鱼,取母姓父名谐音,同时取家父沉冤难雪之意。” 朱允炆感叹道:“原来如此。朕还以为,你有如此潘安之貌,所以取了沉鱼落雁之意。你既是谷王府伶人,为何却在市井酒楼之中唱酒?” 这话问出来,谷王首先吃了一惊,狐疑地望了一眼谷沉鱼。 谷沉鱼不慌不忙答道:“小人要月供一笔钱给御春楼养活家姐,以免她辱于嫖客之手。王府伶人的月钱只够小人自己衣食之供,所以小人闲时便外出到市中唱酒挣钱。” “谷王来京城并没有太长时间;在此之前,你是怎么过的呢?” “小人在戏楼,有时也跟流浪的戏班。有一次随戏班进谷王府表演,受到谷王殿下奖赏,整个戏班都留了下来,小人这才成了王府伶人。” “唱戏你才能挣几个钱啊,”朱允炆摇头叹道,“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们姐弟俩了。凉国公谋反为实,朕不能给他平反。只不过,严刑峻法当有限度。当年已经坐死数以万计的人,其中难免无辜者。你和你姐姐在凉国公有生之时没有享受过他的福荫,却要受他的连累一同遭难。朕看到你们现在生活凄苦无依,很是不忍。从此以后,你们别再流落于戏班青楼了。朕会给你一个体面的生计,同时让御春楼放人,你们姐弟俩从此过清白安定的日子。” 谷沉鱼不卑不亢:“小人谢过陛下。” 朱允炆叹道:“你既精通乐律,是唱曲的天才,就入太常寺做司乐如何?——或者,司乐兴许委屈了你的才华,做协律郎如何?” 一个罪臣之后,能被朝廷赦免已是大幸,更何况天子让他做正八品的太常寺协律郎呢。谷沉鱼却无动于衷,冷淡地说道: “罪人为唱曲优伶,只是迫于生计,并非乐于此业。家父一生驰骋疆场,从未败绩,蓝氏以武功光宗耀祖。后遭奸人陷害,家门罹难。小人愿继承家父大业,恢复蓝氏功名。请从大军上战场。” 殿上文武百官都吃了一惊,低声议论起来。朱允炆惊骇地望着他,问道: “你……你想请将缨?” 谷沉鱼道:“非也。小人只想做一名普通战士从军出征。家父也是从行伍之间积功而至主帅,小人不想辱没了他的英名,大军之中,只有立功才能服众。” “可是……”朱允炆一时十分为难,求助地看了看徐辉祖。 徐辉祖正在思考,此刻见天子问他,便出列奏道: “启奏陛下,依我大明律法,出征战士须隶名军籍,经过各军都督府的正规训练。蓝公子出身将门,按制来说可直接授予指挥佥事以上职位,但是必须通过试职才可从军出征。” 朱允炆微微坐直身子:“如何试职?” “试职有武艺、纪律、兵策和试阵四项考核。全部通过为合格。” 朱允炆问谷沉鱼道:“蓝公子,你愿意接受这四项考核吗?” 谷沉鱼道:“小人既是凉国公之子,从未有一时一刻忘却练武和兵书。请陛下考核。” 朱允炆道:“那好;徐爱卿,试职之事,就由爱卿来安排如何?” 徐辉祖奏道:“回陛下,按照太祖高皇帝的习惯,试职的四项内容,纪律、兵策由五军都督府出考卷,试阵则通常是在军营中实地考核,时间可达月余,同时也包括考核实战兵策演练。武艺则由高皇在奉天殿前当场考查,包括骑射、长兵、短兵和赤搏,挑选御林军中精艺者与对决。” 朱允炆道:“徐爱卿,当年你也是经过这些层层考试,脱颖而出的吧?” 徐辉祖道:“陛下过奖了,臣才能平庸,只是因为沾了家父的光,才得到高皇厚爱。” 朱允炆道:“太傅大人谦虚了。朕不太清楚试职的具体步骤,就请太傅大人全权负责安排吧。需要朕到奉天殿前,朕现在就去。” “陛下不必心急,请在殿上稍候。待臣准备妥当了,便来请陛下移驾奉天殿。不过,臣请陛下准许沈都督离位片刻,与臣一同准备蓝公子试武事宜。” “若寥,你去吧。” 第九十一章 演武试职 沈若寥按照徐辉祖的指示,选了一匹悍马,撤去马鞍,另选十个武艺精强的羽林士兵,在奉天殿前拉起武场,支好一排十只百步箭靶,十八般兵器全部罗列在阵,只等天子驾到,谷沉鱼一展身手了。 朱允炆在奉天大殿前的汉白玉高台上坐定。徐辉祖冲身边的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便牵着马走到谷沉鱼面前,将辔绳塞到他手中。然后,解下身上的长弓和箭彀递给他。那彀中有二十支红翎箭。 谷沉鱼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纵马沿百步线飞奔一个来回,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如何拈弓搭箭,身后箭彀中已经空空如也,二十支箭全部射出。 他刚转身,沈若寥一点头,十个早已待命的御林军齐刷刷翻身上马,各持长枪,四面八方向谷沉鱼冲去,转眼把他困在中间。这是考他马上功夫;十支长枪已经事先卸去了枪尖,手无寸铁的谷沉鱼重围之中必须躲避所有十支枪的进攻。但见他毫无惧色,纵是跨下无鞍,马不停蹄之中,依然在马背之上翻腾如飞,轻灵地在十支长枪之间游离躲闪,没有丝毫滞钝和险情。 徐辉祖不由微微颔首,暗叹果然好样的。他知道,试武中这一步从来是先上两个御林军夹击,然后再上两个,慢慢增加到十个。这一回谷沉鱼一开弓便是惊人之箭,所以沈若寥心里有底此人本事不凡,点头让十个御林军一开始就同时上阵。 此刻沈若寥心里也在赞叹,如此矫捷干净的身手确实难逢。旁观的一干文武大臣,也许先前还有人心里抱有些许怀疑,这个青年究竟是不是凉国公的骨血,此刻也纷纷折服,不得不承认这本领是非血脉难以继承的。 徐辉祖终于抬手示意可以停止了。沈若寥便下令十个御林军收兵撤回,然后命人去将百步开外十只箭靶搬过来,供天子御览。 谷沉鱼驰回阶前,跳下马来,在玉阶前拜下,仍是神色冷静,脸不红气不喘。御林军把马牵走,将十只箭靶在阶前一字排开。 众人初看之下都有些发懵,一时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每只箭靶上都只有一支箭,不偏不倚地深深扎根在靶心正中央,奇怪的是所有的箭杆都同时裂成了三叉,向外劈开,鲜红的翎毛定定地支楞着。还有十支箭不知去向。 很快,徐辉祖和沈若寥同时反应过来,原来没有出错,每只箭靶上都是两支箭,第二支箭和第一支箭分毫不差地射在同一点上,所以将先射中的那支从尾到头贯穿,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奇异景象。 李广、哲别再世,也无非如此了吧。 突然间一个念头划过沈若寥眼前:自己这个御前侍卫搞不好有让贤的危险。 徐辉祖把箭靶向天子和群臣作了说明。朱允炆深感震撼,连连赞叹道: “好武艺!不愧是蓝大将军的血脉啊!” 徐辉祖肃穆地说道: “试武还未结束。请蓝公子选择一样长兵,一样短兵,并在十个羽林士兵中随意挑选一人做对手。” 谷沉鱼问道:“只一人吗?” 徐辉祖道:“按惯例,先选一人,如果你的优势明显,我们会及时不断加人进去。” 沈若寥道:“你可以直接选三人没问题。” “我能不能不从这十人当中挑选?”谷沉鱼胸有成竹地问道,“我想请沈大人做我的对手,不知可否?” “……”沈若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徐辉祖。 徐辉祖显然也吃惊不浅,他细细打量了一下谷沉鱼,说道: “你了解沈大人的武功吗?你的本领自是高超,不过你也要知己知彼,量力而行。” 谷沉鱼道:“与其一个一个慢慢增加对手,倒不如一上来就和最高水平对决,输赢都一样光彩,也省得耽误时间。” 徐辉祖轻声道:“你方才的表现已经十分精彩了。你和那十个侍卫交手,只要打得好看,不管结果如何,天子一定会大加赏识。但你非要和天子宠信的亲军都督交手,那无论输赢你都不会讨得圣上欢心的,你明白吗?” 谷沉鱼微微一愣,显然事先没有想到这层。 他略作沉思,说道:“好吧;我要那十人同时上,可以吧?” 徐辉祖点点头:“选兵器吧。” 谷沉鱼选了一条齐眉棍,那十个御林军已经下了马,十条长枪正严阵以待,等他走进战圈,便四面把他牢牢围在中心。 没等徐辉祖和沈若寥下令,谷沉鱼先发制人,手腕轻巧地一翻,长棍就横在手中,瞬间飞转起来,向四面八方卷地横扫而去。十个士兵向后齐退一步,互相使了个眼色,齐刷刷向后连退五步,瞬间圈子的空隙被撕得很大。谷沉鱼微微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看准一个士兵,欺身上步,长棍就向对方腰间探去。那士兵横枪来挡,谷沉鱼却突然收手,长棍瞬间变向,闪电一样向后疾顶;他料定这十个士兵把距离拉大,是想让他棍长莫及,方便偷袭合围,因此这一击凌厉至极,志在必得,却不料已到身后的士兵灵巧地跳开,避开了这一棍,同时两侧靠上的士兵枪尖已到左右脚踝。他只能纵身跃起,长棍点地,两条长枪一上一下在空中将他夹住,又一枪突至,不向他身上来,却直挑地上支撑的棍端。 谷沉鱼至此再不敢轻敌,提起棍来,一个翻身轻盈落下,踏住两支枪尖,长棍往枪棒下一挑,劈啪一声裂响,一根把粗的枪棒竟然撅折。双方同时吃了一惊,那断了枪的士兵捡起残枪前段,继续配合其他九人进攻。 时间悄悄过去,十个御林军已经汗湿衣衫。谷沉鱼也额角微汗,在寒冷的空气中,头顶冒出丝丝白气。观战的君臣都十分紧张,沈若寥尤其紧张,内心深处,他不希望看到谷沉鱼赢了他苦心训练出来的十个手下。此人武艺十分高强已是不争的事实,想到他的身世,几年来为伶人戏子所过的生活,如此环境之下,依然能坚持信念和努力,他的坚忍和毅力也可以想见了。按理来说,有如此一个能人出现,对天子是好事。然而沈若寥一想起吴姬家酒楼之上,谷沉鱼唱的那曲怨公主,心里就有种不祥的感觉。 当然,只是对他自己来说,不祥。此人从初次见面还是唱酒小厮时起就曾经这样讽刺过他——至少他这么觉得——如果他打败了自己的羽林兵,皇帝再授予他一个什么职位,而自己马上又要随军出征—— 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妙。 沈若寥心里有些懊恼。他发现自己原来如此小气,受不了一个能人的挑战吗?想当初,第一次和董原结识的过程,不也是不打不成交么?也许,和谷沉鱼也会是一样。就算他打败了自己的十个羽林兵,对自己也算一种激励,这是好事。——再说,自己还没和他亲自交手呢。 他正冥思间,两个御林军已经打倒在地上,一时起不来。看谷沉鱼没有收手的意思,徐辉祖忙喝令剩下的八个士兵停手。 双方总算休兵。八个御林军忙搀扶起自己的兄弟来,站到一边。谷沉鱼放下长棍,问道: “敢问这十位壮士,是哪一卫的?” 徐辉祖道:“他们都是羽林右卫的。” 谷沉鱼瞟了一眼沈若寥,淡淡说道:“沈大人手下精兵果然名不虚传。” 沈若寥答道:“我来之前,他们比这还强点儿。” 他走到那十个士兵面前。十个御林军低着头,有些丧气,有些羞愧。他轻声说道: “放你们半天假;晚上出宫玩去吧。不许喝酒。” 十个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却见都督大人冲他们使眼色,要他们赶快离开,一下子心领神会,迅速跑开了。 谷沉鱼见沈若寥把十个御林军打发走,冷淡地问道: “沈大人,在下还没和他们比过短兵呢。” 沈若寥走到他面前,漫不经心地问道:“你选哪一样短兵呢?” 谷沉鱼道:“为扬家父之风,我选长剑。” 他顺手从边上取过一柄备好的御林军佩剑,拿在手中掂了掂。 “嫌轻?”沈若寥问道。 “当然比不得家父的大将军剑有分量。不过,普通士兵用这个,已经足够了。” “你的武功是谁教的?凉国公亲授?” “一部分吧。” 沈若寥冷冷望着他,没有马上说话。一时间,近旁的徐辉祖看不出来对视的两人谁比谁更高傲,有些莫名其妙。 然后,上十二卫亲军都督开口淡淡说道: “既然选择剑,就让在下领略一下蓝大将军的卓越风采吧。不知你肯赏脸否?” 谷沉鱼脸色微微一沉。沈若寥成心给他设障,他感觉得出来。 他抱拳行礼道:“只要圣上恩准,谷沉鱼荣幸之至。” 朱允炆却有些犹豫。这比不得沈若寥初来乍到时,董原嚷嚷着要和他比武。那个时候,天子对沈若寥多少心有芥蒂,也想看一看传说中沈如风的独子究竟有多大本事。然而现在,他的武弟和他已经毫无隔阂,他觉得他的亲军都督是他的兄弟,知己,甚至是守护神;也是他的面子。 他还在犹豫,场外却响起一个声音: “蓝公子切莫心急,先和在下比过如何?” 沈若寥心里一动,回过头去。董原走到空场中心,向天子行过礼。 谷沉鱼问道:“阁下是哪路高人?” 董原笑道:“羽林二卫指挥董平山,并非高人,就想和凉国公的传人切磋切磋。沈都督水平远在我之上,平山难以望其项背。蓝公子赢了我,再挑战他也不迟。” 沈若寥默默地后退两步,离开了二人,把谷沉鱼完全交给董原来处理。他知道不管董原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他一定是站在自己一边。 朱允炆此刻松了口气,忙说道: “是个好主意。蓝公子和董平山比武,一定会精彩绝伦。” 谷沉鱼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了董原一番,冷冰冰抱拳道: “多指教。” 言毕,剑已出鞘,径刺董原面门。董原却不避让,长虹飞电,向谷沉鱼双目呼啸而去。沈若寥微微一笑;董平山的身手也在突飞猛进,相比之下,他反倒觉得只有自己一直是停步不前。如果再和董兄比武,恐怕他未必还能那般易如反掌地把他扔进大水缸里去了。 整个奉天殿广场都静悄悄的,仿佛只有两个人在比武,精钢相撞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两个人是不相上下,一时间看不出来谁更有优势。这种形势下,下一步的发展变得有些迷离起来。朱允炆睁大眼睛,抿起了嘴唇,紧张地看着比武——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突然董原脚底一滑,向后仰去。谷沉鱼剑锋正向他后心,一下子却照天顶刺去,吓了他一大跳,不得不立刻收手。谁知董原并未摔倒,腰腿一发力,又站直了身子,反手一剑后探。谷沉鱼驾轻就熟地迎住来剑,向内一卷,董原转身化解,翻腕下压;一股强硬劲力直贯谷沉鱼臂膀,他心里微微一沉,收敛内力,手臂立刻软绵绵下来。孰料董原的剑却一路沉了下去,直到锵锒一声脆响,剑掉到了地上。 谷沉鱼吃了一惊,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地上的剑。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这是个极端低级的错误。他的对手,堂堂羽林二卫指挥使,和他纠缠这么久不分高下,却突然间犯了如此拙劣不堪的错误,这不可能。 他诧异地抬起头来;董原却风度翩翩地一抱拳,微笑道: “蓝氏血脉名不虚传。在下心悦诚服。” 他潇洒地转身,对着台上的天子跪拜道: “启禀陛下,平山不是蓝公子对手,甘愿认输。” 谷沉鱼此刻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神情清冷,对观战的君臣毫无表示,只是侧着脸,目光阴沉地望着一旁的地面。 朱允炆此时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冷冷说道: “回谨身殿。” 徐辉祖吃了一惊,忙道:“陛下,还没有考完呢?” “不用了;朕看够了。” 朱允炆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山寿慌忙跟了上去。一班观战大臣面面相觑,有些莫名其妙,互相议论了几句,也紧跟着往谨身殿走去。 沈若寥没有跟着天子,而是走到董原身边。 “你去吧;这儿我收拾。” 董原道:“你去吧。你现在是我的上司了,沈都督,哪儿有让你打扫战场的道理。” “屁话;谁让你跑来多事的?” “你有良心没有,我心甘情愿自取其辱是为了谁啊?” 他俩像平常一样笑骂着,没有注意到徐辉祖走到谷沉鱼身边,说道: “走吧,咱们一起去谨身殿。天子并没有生气,是你的表现太突出了,不用继续考了。皇上现在就要在谨身殿给你授职。” 两个人走过那一对御林军指挥身边,谷沉鱼突然停下脚步,笔直地望着董原,说道: “董指挥,承让了。” 他的口气中有一种异常的客气。董原微微一愣,有些茫然地答道: “蓝公子客气;以后还要多讨教了。” 谷沉鱼道:“会有机会的;沈大人。” 他瞟了沈若寥一眼,点了点头,便大步走开了。 等他走远,董原轻声说道: “你小心着点儿;此人面相不善。” “嗯——什么叫我小心着点儿?我又没跟他交手。你该小心才对。” “我输了啊。” “就你那也叫输?装也没你那么个装法的,你这不是成心吗?” 董原嘻嘻一笑。“我本来就是成心。只要他赢了,皇上准会讨厌他。” 沈若寥吩咐身旁的侍卫将兵器箭靶等等物什收拾好,送回府库去。然后,两个人一同向谨身殿走去。 沈若寥沉默了少顷,开口轻声道:“你说,咱俩这样是不是有些太小气了?这样一个玉璧一般的人物,如此武艺,皇上赏识他有什么不好?回头,魏国公准又要教训我们小肚鸡肠,妒贤嫉能。” 董原道:“你说,你比起他来,武艺、才学、人品,包括相貌在内,哪点不比他强?我可曾有半点儿嫉妒你,在天子面前给你使绊吗?” 沈若寥笑道:“有没有的,那可只有你自己知道。” “嘿,你良心让狗吃了?你和天子称兄道弟的,你不给我使绊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那你干吗反而嫉妒他?” “谁说我嫉妒他了?瞧他不顺眼不等于嫉妒。男人身女人脸,你才嫉妒他。” “你骂我女人脸?不想活了你?” “自己找面镜子照照去!梁如水在你面前简直就是黄脸婆。哎,放手!我说——” 他扭住沈若寥的手臂,一把把他拖到后左门外,在高墙后的阴影里停住。 沈若寥松开手。“你想说什么?”他压低声音,看了看周围。 董原道:“我想让你明白,我连你都不嫉妒,怎么会去嫉妒他?这个人让我觉得不安。他的野心太大,而且并非无能之辈,很像当年的凉国公本人,可是他比凉国公更高,这个人很有心计,也能忍,比他爹要精明得多。” “我当然明白你的用心,”沈若寥叹道,“他也让我觉得不安。不过——应该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吧,他是勋臣后代,倒霉了这些年,肯定心里不平衡,好不容易可以重见天日了,急功近利也是必然的。要是没点儿野心,他也不可能有这一身本事啊。”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一心想为父亲平冤雪耻,天子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必须要利用的工具——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个人目的性太强,家门又背负如此奇耻大辱,这样的人一旦获得机会,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很危险。我们决不能让这样一个人靠近天子。” 沈若寥想了想。 “我懂了。你一心都是为了皇上考虑。反倒是我像在嫉妒他了。” “这是好事;趁着现在皇上对你还好,你要尽可能地压他。我们可以有时间来看清楚,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到底他想干什么。你不压他的话,搞不好将来有一天他会反过来压在你头上。” “好吧,我听你的。不过,咱俩今天已经够可以了,应该算达到了目的。皇上明显对他很不高兴,肯定不会让他离自己太近。咱们总该见好就收吧?” 董原想了想。“也好;凡事不能做绝。先观察一阵再说。” “走吧,去看看皇上给他个什么官当。” 第九十二章 受命锦衣 朱允炆动了良久的脑筋,终于给了谷沉鱼一个职位: 锦衣卫指挥佥事。 “当年,凉国公案发于锦衣卫指挥蒋瓛之手。谋反虽为实,然牵连甚众,冤死无辜者,不可胜数也。朕今与汝此职,望尔牢记这场惨祸,今后秉公执法,不可挟私报复。汝其切记。” 天子是这样告谕谷沉鱼的,并亲自为他取名曰蓝中平,字正均。 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表面上看起来,天子对这个罪臣遗子也是厚爱有加了。锦衣卫指挥一职,在洪武朝向来是由勋戚都督担任。所有入职锦衣卫之人,必是皇上最信任的心腹,虽然品阶不高,却可以有权刺探所有朝廷官员的任何秘密,哪怕是对于蓝玉这样几十万大军最高统帅和铁券公爵也可以直接向天子密报弹劾。他们是真正的活阎罗,手掌翻覆之间,能使雷霆震怒,腥风血雨,数万条生命刹那灰飞烟灭。 然而,那毕竟是洪武朝的老皇历了。世人皆知建文天子即位后,最憎恶的就是这些杀人如麻的特务走狗。他没有撤销锦衣卫,也没有降他们的官阶俸禄,而采取了另一种极具建文特色的办法:疏远。 亲贤臣,远小人——朱允炆一丝不苟地恪守这条历朝历代帝王并没能完全做到的古训。他没有太祖朱元璋的铁腕,完全继承了父亲朱标的仁柔,即便对这些让他齿冷人人侧目的锦衣卫们,也并没有任何的为难和苛刻。他只是禁止卫狱,废除了锦衣卫先前一切可以导致私刑和冤狱的特权,规定所有死刑必须经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并交由皇帝复查钦定。他的心太软,革陈去弊也做不到干净彻底,总要给所有人都有余地,有生路;他没有绝对。 但这毕竟是他的办法。这办法也奏了效。建文仁政让大明臣民终于获得了可以轻松喘息的太平生活。皇帝的冷落也让锦衣卫们失去了可以肆无忌惮的靠山。他们已经实质上降格为普通的皇宫卫兵,地位排在上十二卫亲军之底。所有的锦衣特务如今都是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张扬和犯纪,唯恐触怒天子,更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为所欲为了。 洪武朝中,锦衣卫气焰张天,凉国公蓝玉死于锦衣卫之手。到了建文朝,锦衣卫江河日下,风光不再,凉国公的遗子却又被授予锦衣卫之职。世人都看得明明白白,蓝氏一族算是和锦衣卫这个词结了冤孽,无论江山风水怎么改,都要生活在它的阴影之下。谷沉鱼遵照礼制叩谢了天子隆恩,并没有多说一个字。内心深处,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又有谁能够猜得到? 朱允炆等他站起身来,又冷淡地说道: “朕会让人尽快给你寻一处安定的住所,帮你搬过去。这段时间里你先委屈一下,带着你姐姐暂时住在谷王府上。十九皇叔,你要多多照顾他姐弟两个,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朕说。” 朱橞忙应道:“臣明白,一定会将蓝公子、蓝小姐当作贵客来招待,请陛下放心。” 朱允炆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谷王这样回答,突然之间来了气,冷冰冰问道: “十九皇叔,你可知道,这位蓝小姐是谁吗?” 朱橞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是……是蓝大将军的千金啊……” “蓝大将军英武伟岸,蓝公子又是如此这般檀郎再世,不难想象蓝小姐一定貌若天仙,惹得朕的皇亲国戚都对她垂涎若渴了。” 朱橞更加惶惑了:“陛下这样说,岂不是让臣无地自容。蓝小姐身世如此凄凉,在臣家里又是贵客,臣岂敢对她有丝毫不敬,更不能乘人之危啊。” 朱允炆冷冷说道:“十九皇叔真这样想,朕很欣慰。蓝小姐这些年一直在御春楼作花魁姑娘,甚是悲惨。朕不希望她再受到丝毫委屈了。” 此言一出,朱橞大吃一惊,抬头望了一眼天子,却见龙颜满是责备的愠色,顿时噤若寒蝉。他怨恨地瞟了一眼沈若寥,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坏了他谷王的好事不说,还向天子告了密。有朝一日,他一定想方设法将这个人整下马,好好收拾他。 谷沉鱼却在这时候突然说道: “启奏陛下,家姐前些日子突然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劫匪强行从御春楼抢走,臣不知陛下听说没有?” 朱允炆正在为此事发愁,又不善于说谎,突然间被谷沉鱼逼问,只得老老实实道: “这……朕也听说了,朕正在着急,蓝小姐本来已经很不幸了,此刻又落于歹人之手,随时可能遭逢危险。朕一定会派人立刻去寻找,无论如何也会把蓝小姐救出来的。你不要担心。” “臣倒并不担心,家姐会有什么危险。只不过,看来陛下身边的人并不常常对您说实话。家姐的去向,没有人比您身旁的沈都督更清楚了。不信,您可以问问他。” 这一下着实大大出乎沈若寥的意料。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谷沉鱼,正如在场君臣都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一样,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瞠目结舌。 然后,他便开始迅速地思考,是不是现在要说实话,说不说?说了,会如何?说谎,又会如何? 谷沉鱼见他不出声,天子也不出声,便继续说道: “家姐就是御春楼的招牌和财神爷。几年来,御春楼特意在家姐周围布置了很多保镖,怕的就是有人打劫,毁了他们的财源。这些保镖都是高手,并非平庸之辈。当晚御春楼生意兴隆,人声鼎沸,那群劫匪却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打个人仰马翻,众目睽睽之下抢走了家姐,这不是等闲之辈。出事之后,臣万分心焦,专门问过那几个保镖整个劫持的具体过程,显然是事先精心策划好了的,几个劫匪配合得行云流水,谁做什么,每一步都准确到位,没人抢风头,也没人怠懈,仿佛操练过多次;他们全部黑衣蒙面,身材一致,武功一致,什么都一样,从始至终都是一声不吭,以手代语,没有任何一个人给那些保镖留下过单独的印象,只知道他们都是武功极高,行动迅雷不及掩耳,而且无懈可击。这样的一队人马,可不太像是江湖武人的作派,而颇有军队之风。我敢打赌,就是御林军所为。” 朱允炆不悦地说道:“朕的御林军不是强盗,怎么会做出如此勾当?再说了,出事当晚,沈都督在奉天门外罚跪,文武百官都知道。他怎么会去御春楼打劫呢?” 谷沉鱼胸有成竹,沉着地说道:“臣并没有说,沈大人亲自跑去打劫了。臣只是说,这件事一定是御林军所为,而且沈大人心里一定清清楚楚。” 董原说得不错;这个人确实是个危险的角色,这才刚开始,每一个动静就都已经让他如此难堪了。 沈若寥无计可施,跑下玉阶,在天子和群臣面前跪下来,叩道: “陛下息怒,此事事出有因,错全错在臣不该带陛下去吃那一碗鸭汤粉丝。” “鸭汤粉丝?”朱允炆大惑不解,“和那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那一碗鸭汤粉丝让陛下生了病,第二天陛下就会一纸诏书让御春楼放人,臣也不会因为罚跪不能走,实在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让几个手下去御春楼把蓝小姐救出来,先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着。御春楼那种地方,蓝小姐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她冒不起这个险。陛下重病不醒,臣无法请示,只好自作主张了。因为关系到蓝小姐的安全,所以臣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向陛下隐瞒实情,的确罪该万死。请皇上处罚。” 一时间没人出声。沈若寥倒并不担心天子究竟如何作想。他太了解他这个文哥了。他担心的只是大臣们的反应;方先生,魏国公,齐泰、黄子澄,他们会怎么想。 他战战兢兢地等了良久,群臣却并无一人出一声。他有些奇怪,抬起头来。 他先吃了一惊;朱允炆明显有些懊恼。然而,天子一开口,却让他心里石头落下来。 “朕还以为多大的隐情,让蓝正均说得如此严重。若寥,你起来,回到朕身边来。你这么做完全是应该的,而且主意很好,你为什么早不说?朕知道了当赏你才对。蓝爱卿,既然若寥救了你姐姐出来,你应该多多感谢他。回头,朕会专门派人去接蓝小姐回来,让你姐弟团聚。” 谷沉鱼这一回算是给逼到了绝路上,只能弓身揖道: “谢陛下隆恩,谢沈大人相救。” 朱允炆挥了挥手,让他退到一边,然后问道: “方先生,朕请先生草拟的减赋诏书,先生可有拟好?” 方孝孺奏道:“回陛下,已经拟好了;只不过,臣以为今天下午到谨身殿来只是为了蓝公子之事,草诏放在文渊阁了。” 朱允炆道:“甚好;朕马上就去文渊阁。先生费心了。” “陛下为百姓生计殚精竭虑,臣不过动动笔杆,何敢当费心二字。”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朱允炆叹道,“朕要在元旦日宣布这项新政。” “陛下,既然是给百姓减赋,晚一日不如早一日,又何必非得再等上一个多月呢?”方孝孺道。 朱允炆微微一愣:“总是应该取个整日子吧。朕也害怕,地方官员会措手不及。” 方孝孺正色道:“早宣布晚宣布,怠政的地方官员一样会措手不及,拖沓延误。倒不如早令实施。” “臣倒有个办法,”户部尚书郁新出列奏道:“可于现在颁布新政,诏令从明年元月起务必实施到位。这样一来,地方官员有了准备和变更的时间,而无了拖延怠懈的借口。” “郁大人所言乃是良策,”黄子澄道,“任何律例的变更实施都并非朝夕可就;郁大人此法也适用于以后其它条律的改革。” 朱允炆赞许地望着郁新,点头道:“郁爱卿所言甚合朕意,就依爱卿之计,明日早朝之时,朕就颁布诏书。” 第九十三章 燕王之谜 群臣散后,天已经黑了。朱允炆到文渊阁取了方孝孺的草诏,又和他敬爱的方先生热烈讨论了一会儿江浙新税和古诗词,一起用过晚膳,然后回到乾清宫来。 “山寿,你去一趟坤宁宫,告诉皇后娘娘,说朕一会儿过去,今天晚上在坤宁宫过夜,叫她不用过来了。” 山寿领了皇命,匆匆离开。沈若寥问道: “她过来你过去有什么不一样?你又没在乾清宫里金屋藏娇。” 朱允炆道:“外面这么冷,中宫身子弱,朕怕她受了寒。” “你可真是个好丈夫啊,”沈若寥叹道,“皇上都作了一年了,没见你纳过一个妃嫔,临幸过一个宫女。如此勤俭克制,倒是和你造反的四皇叔作风很像,你知不知道?” 朱允炆叹道:“是啊,四皇叔性格很坚忍,如果皇爷爷当初把皇位传给了他,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皇帝,局面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朕比不得他,朕的自制力其实很差,只不过是现在没有心思。何况,太子还太小。朕不想让任何人萌生夺嫡之心。” “你以为单守着一个皇后娘娘,就不会有人抢皇位了?你别忘了你的四皇叔和你父皇也是亲兄弟呢。你总不能不让皇后娘娘给小太子生弟弟吧?” 朱允炆却奇怪地望着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 “其实,四皇叔和父皇并不是亲骨肉。” “什么意思?” 朱允炆低头道:“四皇叔和五皇叔其实都不是皇奶奶亲生,而是碽妃所生。皇爷爷对外宣称他们是皇奶奶的嫡子,就是为了防止碽妃产生夺嫡之念。可是碽妃是朝*鲜人,本来在宫里地位就很低,生活又不习惯,所以生下孩子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两个叔叔就一直是由皇奶奶抚养长大。两个叔叔都很聪明好学,皇奶奶也对他们视如己出,和对待父皇毫无二致。” 沈若寥听得全身从头到脚透心冰凉。 “这是谁告诉你的?太后?” 朱允炆摇摇头:“母后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皇爷爷临终之前告诉朕的。” “高皇帝……临终之前?他怎么想起来告诉你这些?” 朱允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皇爷爷有预感。” “……预感?” “对;皇爷爷在临终时,给了驸马梅殷一封密诏,然后,就让梅殷离开,把身边所有侍奉的人都打发走了,就只留下我。他告诉我,秦王、晋王都不在了,坐天下,燕王不可不防。如果未来有朝一日,燕王起兵篡位,一定会打出高皇后嫡子的旗号,要我昭告天下,燕王并非嫡子,以削其势,夺其心。” 沈若寥突然想起来,年初自己跟着燕王进京朝贺天子时,曾经与路边卖鸭汤粉的小贩争辩燕王究竟是嫡出还是庶出,当时燕王的反应就很奇怪,一反冷静和深沉的常态,那般的焦躁,还有他对自己发的那通牢骚,问自己假设他真的是朝*鲜碽妃所生,他沈若寥会怎么看。现在想起来,果然别有深意,然而当时的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那……那你为什么没有听他的?我到现在才刚刚知道,你又只跟我一个人说。” 朱允炆又叹了口气。“皇奶奶抢了碽妃的孩子,本身并不是件光彩的事。如果把真相昭告天下,会让我皇家丢人,说不定不但打击不到四皇叔,反倒会为他赢得百姓的同情心,觉得朝廷本来就薄情寡义,有负四皇叔在先。” 沈若寥道:“我想不会。如果燕王一开始打出的旗号,就是要为他生母讨回公道,你所说的或许还有可能;但是他起兵的檄文上口口声声说‘我乃高皇后嫡子’,明明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宫妃庶出。是他先站不住脚。” 朱允炆道:“其实,朕已经警告过他了。削藩开始,朕第一个就拿五皇叔开的刀,表面上是因为五皇叔是四皇叔仅剩的同胞兄弟了,实际上四皇叔本来就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他心里一定明白朕的用意。” “心里明白顶什么用?你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朱允炆摇了摇头,虚弱地笑道:“算啦,反正仗都已经打到这份上了。朕要能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打败他,不是比任何其它方法都更有说服力吗。” “那你又何必罢了齐、黄两位大人的官职,派个白发老书生千里迢迢跑到北平去讲和呢?更不能减税了,朝廷大军在外,不增加赋役你靠什么来供养军队?” 朱允炆让他逼问得走投无路,抬手扶住了额头: “算了,朕说不过你。不过,朕还是不能对四皇叔太薄情了。朕做到了仁至义尽,无论成败都不会坏了名声啊。你回家吧,天已经很晚了,外面这么冷。朕也要去坤宁宫了。” “我陪你过去,然后站在外面给你和娘娘守夜。” “那怎么行?你回家吧,朕其实一直很安全,不用劳烦你的。” “这叫什么话?那我不成了白吃干饭的御前侍卫。我都没有给你守过一次夜呢。你放心吧,我绝不会闯进去坏了你和娘娘的好事。” 朱允炆天颜羞红,埋怨道:“朕不是这个意思。朕已经害你在天寒地冻中浑身是伤罚跪了一夜,朕不能再让你在外面吹冷风了。” “我没事;我真没事。我回家才有事呢。我又没个女人给我暖炕头我回去有什么意思?” 他哭丧着脸;朱允炆也有些为难。好心的皇帝想了想,说道: “要不然,朕让山寿选一个好看的宫女给你带回家吧?反正朕一直觉得宫人太多了,实在是累赘。” “我求求你了,真是什么幺蛾子你都想得出来啊?你赶紧去坤宁宫吧。” “你不回家,朕就不去。你觉得寂寞,咱们俩一起在乾清宫睡。” “丢不丢人你?还是皇上呢。赶紧走吧,娘娘等你急了。” “不行;朕不把你安排好,哪儿都不去。朕不能把你丢在寒夜中不管。”朱允炆这一回很坚决。 沈若寥无奈地望着他:“好吧好吧,我不给你守夜了,我去找董平山总行了吧?他一个人常年住在军营里也够孤单的,我去陪陪他正好。” 朱允炆愣了愣。“你真不回家了?你真去找董平山?” 沈若寥道:“对,有他陪我足够了。您就别担心了。” 朱允炆犹豫地想了想。 “那……那也好。明天早朝,你也可以多睡一会儿,比在家里近。要是觉得营房里不暖和,你就找山寿。” “不会冷的,放心吧,天子的关怀让我如沐春风呢。” 他把朱允炆送到坤宁宫门口,看着天子进去,便转身离开,寻到羽林左卫营房来。 董原的营房就在羽林左卫。营房里亮着一点微弱的灯光,冰冷的寒夜中,显得无比凄凉和孤独。沈若寥不禁想起了罚跪的那夜里,这位老兄捧到自己嘴边的热腾腾的烤地瓜。一股暖流涌上胸口。他大步走到门口,径直推开了房门。 一声惊叫,听不出来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董原在床上坐起来,惊慌地望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一手紧紧抓着身上的被子,另一手抓着床上的女人,好像要把她塞到被子里藏起来。那女人长发遮颜,看不见脸,只看见一个裸露的肩膀在被子外面瑟瑟发抖,明显是蜷紧了身子,拼命地躲在董原的手臂之下。 沈若寥瞠目结舌,待反应过来,立刻转身冲出了房门。 他走了没多远,董原已经穿好衣服,从后面追了上来。 “若寥!——你这个流氓,站住!” 他已经拽住了他的袖子。沈若寥停下来,有些气急败坏: “好吧,既然我是个流氓,我二百五还停下来等着挨揍?” “你他妈就欠揍,”董原毫不客气,一拳就砸到他脸上。沈若寥当即回敬了一拳,打得董原眼冒金星,一时只觉得天都亮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喘了半天气。 然后他骂道:“又不是你老婆,你跑来捉什么奸?” “狗屁;不是我老婆你就不闩门啊?还他妈点着灯,反倒怪我?” “我知道你大半夜跑来鬼叫门啊?你问问谁进我的门敢不喊报告直接往里闯的?” “你以为别人不进去,就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勾当?往皇宫里偷婊子,这等杀头的重罪你也敢犯?你董指挥给两卫弟兄们做的好榜样啊。” 董原不等他说完,伸出腿去把他勾倒在地,一个翻身扑上去压住他,恶狠狠地问道: “你怎么了?你沈指挥的榜样比我强啊。你不是很厉害么?你不是天下无敌么?你只要弯一弯小手指头,整个羽林二卫都在你面前人仰马翻;你怎么还是摔在我胯下了?嗯?像个青楼里的小婊子。你老子传给你的武功上哪儿去了,耍出来看看?” 他还没骂完,沈若寥拽住他后领,一把将他掀下地来,翻身扑上去,膝盖顶住他肋骨,与生俱来的流氓无赖嘴脸暴露无遗: “你看看你自己像谁的婊子?就可惜裤裆里多长一块儿肉。” “就是为了日你个婆娘脸——”董原伸手掰住他肩膀,两个人掐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 整个军营都惊动了。士兵们纷纷冲出营房,很快在扭打的二人边上围起了一个水泄不通的人圈。有人拿着长棍赶来想为董原解围,定睛一看另一方却是自己曾经的另一个上司,如今的亲军都督,董指挥的上司,一时间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只觉得劝架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都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士兵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手里端着一只水盆,冲到翻来覆去斗殴不绝的二人身边,将满满一盆水哗地全泼在二人头上。 整个羽林左卫都惊呆了。厮打的两人停下来,满头满身都是冰冷冰冷的水,一时间两人都傻在了那里,呆呆地望着对方,就和所有围观的士兵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一声也不出。 钟可喜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干了些什么,吓得手中空盆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就在两个上司面前跪下来,趴到地上,头也不敢抬,浑身哆嗦。 沈若寥站起来,伸手把董原也拉起来。两个人在厮打中已经把彼此的头发衣服都抓得乱七八糟,又都是**的,狼坝不堪。 沈若寥望着地上哆嗦的钟可喜,边上四脚朝天的空水盆,有些不可思议: “是你泼的水?” 钟可喜战战兢兢:“是……是小人……属下见两位大人……不……不可开交,一时心急……” “你不会告诉我们,这是你晚上的洗脚水吧?没泼到地上,全泼我们头上了?”董原问道。 钟可喜再不敢吭声。这确实是他正准备倒掉的洗脚水。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沈若寥冷冷一笑,所有在场的士兵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为钟可喜捏起了汗。“钟可喜,我一直带你在身边,可从没看出来,你还有如此本事。” 董原训斥道:“我和沈大人不过切磋一下武艺,你说你们不好好睡觉跑出来看什么热闹?” “你自己说说,该怎么罚你。”沈若寥冷冷说道。 钟可喜已经魂飞魂散:“任……任两位大人……处……处置……” “就凭你这句话我还可以再罚你一遍,”董原骂道,“你自己犯了什么军规该受什么处罚你自己不知道?什么叫任我们处置?” “钟可喜,你应该哪天守夜?”沈若寥问道。 “属下……属下是后……后天北安门的夜岗……” 沈若寥想了想,开口道:“你听着,钟可喜;你犯上该罚自不必说,今天夜里,罚你去北安门站岗。另外,你这一盆冷水倒是个妙招,要是战场上你也能想出如此奇兵,一定会立大功。后天晚上你就不用守夜了,算作奖励。传令官,你带他到北安门去,换一个弟兄下来去守后天夜里的岗。钟可喜,你穿多点儿,别冻着。” 传令的旗校领命而去。董原又命一个勤务兵烧壶开水送过来,然后便把大家都赶回了各自的营房。 他拉着沈若寥走进自己的营房;灯还亮着,那个女人已经不见踪影。他看到沈若寥的表情,说道: “我让她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了。” “那你让人家来干吗?我可没让你把人家赶走。” “说吧;大晚上你来我这儿有什么事?” “捉奸啊。” “少放屁。说正事。” “没什么正事,”沈若寥无精打采,“就是一个人闷得慌,找你来打发一夜。我怎么会知道,你董平山也会狎妓。” “废什么话,我不是个男人?我身边又没老婆。就你莫名其妙,寒冬腊月的不回家抱老婆跑我这儿来撒野。” “你的意思,赶我走?” “来了就别想走;今天晚上我把你睡了就好了。” 沈若寥新鲜地望着他,惊奇地笑道:“你有那本事你就上啊。” “你别说,你要真是个女人,就这么躺在我身边,我还真把持不住。好个大美人——” “你这么好色,那晚劫出梁如水来怎么不索性把她据为己有?人家那才是国色天香四海难求呢。” “我等凉国公的鬼魂来找我麻烦啊?”董原道。 勤务兵送了开水进来,两个人洗了洗头上身上淋的脏水,把衣服脱下来扔给勤务兵去洗。 “钟可喜这小子,”董原叹道,“差点儿冻死我。你也够可以的,罚完了又赏,不够累的,还不如直接折过了完事。” “那可不行。功是功,过是过,要是功能折过,弟兄们会不长记性,都以为只要立了功,犯多大的错都可以原谅。那这军队成什么了?” 董原望着他,诡异地一笑:“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你会领了将印金牌和尚方宝剑,在你沈字的大旗下,率军出征。” 沈若寥微微一愣。“你做梦呢吧,我算老几?朝中这么多功臣宿将,排八百个也排不到我啊。” “功臣宿将?早都让高皇帝杀光了嘛。你不信我说的话,咱俩走着瞧。” “托你吉言啊;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把你调到我身边来给我当勤务兵。” 董原拿出两身干净衣服,递给沈若寥一身,道: “你以为呢,我早就已经沦为你的勤务兵了。呶,衣服洗了,先穿我的吧。这天儿,你的衣服后天也干不了。你最近好像长了些个儿,穿我的应该不大了。” 沈若寥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天儿’、‘个儿’了?南方人不这么说话吧?” “还不是让你熏的,‘近墨者黑’了。”董原笑道,“对了,你没发现吗?皇上现在说话也带北平味儿。你看你呀,你要真是燕王的奸细,那你可就太成功了。” “我说,你不睡觉吗?我明儿可还要上朝呢。” 董原微微一愣:“你还真要和我睡觉啊?” “你去死吧你。” “你要上朝,你可别忘了,我也要早早起来操练,收操的时候,天还没亮呢。我不想早睡啊?还不是你大晚上跑来,我还以为你要跟我通宵达旦呢,闹了半天找人暖炕头来了。滚回家去;老子见着你就烦。” “真赶我走?” “家里有老婆你跑过来搅和我的好事,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地道?” 沈若寥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吭声,穿好衣服,站起身来,拿了秋风就往外走。董原一愣,冲上去拦住他。 “我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怎么跟小姑娘一般脾气。我跟你说了,来了就不许走了。” 沈若寥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要知道你弄了个女人在这儿——” “你当我是发情的马啊,今天晚上没有母马不能过了?”董原把他拽回床边,夺了他的秋风,立在床头边的墙下。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跟我弟妹闹别扭了?”董原在他身边坐下来,问道。 “没有,”沈若寥心不在焉。 “我看得出来;要不你大半夜跑来干吗?你看你这落魄样,至于吗?你再娶一个回家,气死她,看她以后还敢跟你耍性子。” “你胡嘞嘞些什么?”沈若寥没好气道,“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少管我。” 有些事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跟朱允炆说,却不敢告诉董原;天子和这个老兄不一样,他怕董原看不起自己。 董原却偏偏不傻,一眼就看得出来问题出在哪里。 “我说兄弟,我还不是为你好吗。得啦,不想这些烦心事了。早睡吧。” 熄了灯,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铺上,一个枕头,一床被子。沈若寥有些过意不去。 “以后我还是不来的好,”他说道。 “后悔啦?晚啦。”董原道。 “我说,应该在羽林右卫给我也设一间营房,以后我就睡那儿去。咱俩正好一左一右,省得你一个人操劳。” “那怎么可以?您现在是我的上司,上十二卫亲军都督,哪儿能睡在羽林右卫的营房里?我跟你说,女人家好哄,就跟小孩子似的,闹两天也就过去了,还跟以前一样粘着你。不信过两天你回家看,肯定就乖了。不乖的时候,你再来找我啊,犯得上费那么大劲再给你腾间房子出来。我不嫌弃你把我这儿当成避难所,不过我可懒得为你折腾营房的事。” “董兄,你对女人这么了解,明显也需要一个在身边,你怎么到现在也不娶一个?你都多大了?” “梦话;我娶一个,让她跟我一起住在营房里?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可以扔下自己的部属住在外面,惬意地安一个家——” “你又骂我。我就不信你做不到;你爹当初怎么生下你的?” “我有勤务兵给我洗衣服做饭打扫营房,想要女人的时候出去找一个回来过一夜就行了,我何必给自己找那麻烦娶个老婆。” “你董家不还指着你传宗接代呢?” “那是以后的事,着什么急?你看你,倒是比谁娶妻都早,我弟妹到现在也没给你结个果;这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净胡扯,我不跟你说话了。” “你看你看,小娘们儿脾气又来了吧?就你这样你还想治得了你老婆?我才懒得理你。睡觉了。” 他说完就打起了呼噜,把沈若寥晾在一边,一个人瞪着大眼睛望着漆黑一片的房顶,发了好一会儿呆。 第九十四章 投缳之惊 次日早朝,建文天子正式诏令天下: “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官田悉准私税,用惩一时,岂可为定则。今悉与减免,亩毋逾一斗。苏、松人仍得官户部。” 命令新政涉及区域务必于明年元旦全部实施到位,地方官员不得以任何借口延误阻碍新政推行。 同时,天子派沈若寥带一队御林军去城外把梁如水接回京城,安顿在谷王府中。 连续几天,沈若寥一直住在董原的营房里,一次家也没回过。后来,他觉得羽林二卫憋闷在皇宫里着实有些颓废,便向建文天子请示带上十二卫亲军一起出城围猎。朱允炆喜欢安静和读书,很少出城,围猎更是新鲜事。如果不是御林军倾巢出动,偌大的皇宫无人守卫,沈若寥也不会非要拽上皇帝不可。朱允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了。于是选了几天清闲的吉日,天子、皇后带着小太子,和徐辉祖、徐增寿等一干在朝武将一起,在上十二卫亲军的簇拥护卫之下,出了太平门,浩浩荡荡走到钟山阴面来,在钟山脚下安营扎寨。连续几天,一直是董原在帮天子学骑射,带着皇帝四处转悠着打野物。沈若寥和徐辉祖两个则负责亲军的操练,从日出到日落,半夜还要吹角起来列队演练夜袭。后来,徐辉祖还安排了一次野战演习,自己和沈若寥两人各分了六卫人马,轮流交换指挥,激战几番,次次都把沈若寥带的六卫打得落花流水。两个人却都很满意,一方面,徐辉祖看到战斗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己方屡生险情,心里暗暗欣慰;另一方面,魏国公几乎是手把手教自己如何打仗,也让沈若寥觉得是天赐良机,三生有幸。 最后一天,天子对操练刻苦的上十二卫亲军进行了检阅;阅兵礼之后,所有人才在一起真正尽兴地围了一次猎。然后,御林军便护送天子起驾回宫了。 仪仗军队缓缓地回城,一路秋毫无犯。回宫后,天子便差人去请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要他们把这两天的各地奏章呈送上来。礼部尚书陈迪和司礼监太监也来请示新年庆典的旨意。朱允炆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对沈若寥感慨道: “你看,朕偶尔出去游玩几天,就耽误了这么多事情。这个皇帝真是不好当啊,病了累了都不得休息,否则就是怠惰朝政,荒嬉国事。” 这时,有侍卫匆匆忙忙冲进了乾清宫,奏道: “禀万岁爷,有个小姑娘硬闯西华门,哭着喊着要见沈大人。” 朱允炆抬起头来,和沈若寥一样有些惊讶。 “那是什么人?” “她说她是沈大人家里的丫鬟,说家里出大事了,死活要沈大人马上跟她回家。” 朱允炆道:“赶快让她进来吧。” 沈若寥连忙道:“别别,还是我出去吧,怎么能让她随便进乾清宫呢。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马上就回来。” 朱允炆关切地说道:“朕跟你说过,不能老不回家,总该回去看一看。没关系,要真是很紧急的话,你可以直接回家,不用再跟朕请示的。” 沈若寥跟着那侍卫出了乾清宫,赶到西华门来,远远地就看到豆儿被守门的士兵拦在门外。豆儿一眼望见了他,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老爷,老爷——”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跑到她面前。士兵们让开通道,沈若寥拉着豆儿走到外面城墙根下,躲开自己的手下。 “你怎么了,豆儿,竟敢往皇宫里硬闯,不要命了你?家里着火了?” 豆儿号啕大哭:“老爷,老爷——您快回家吧,夫人……夫人她……” 沈若寥一把抓住她的小肩膀:“夫人怎么了?她回家了?” 豆儿哭得很凶,说不出话来。沈若寥看了看周围,伸出手来一面给豆儿擦眼泪,一面低声问道: “夫人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豆儿,你真急死我了。” 豆儿的眼泪像决了堤一样越擦越多:“夫人……夫人她……她回家了……” 沈若寥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可哭的——她不会回来跟我要休书吧?这也不是什么急事,我不能现在就回去啊。” 豆儿拼命地摇头:“老爷,夫人……夫人她……她自杀了……” 一瞬间,沈若寥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困惑地望着眼前哭得一团糟糕的豆儿。然后,仿佛鬼使神差,眼前突然涌现出大片大片的凝血,惨目的腥红,顺着那纵深的伤口,从那苍白纤弱的手腕上奔泻下来,江河一样,在地上汇聚了无边无际一片汪洋血海。晴儿,晴儿…… 自杀? 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什么?” 那仿佛不是他的声音,不是人活着的声音。豆儿的眼泪一下子收住了,战战兢兢地望着他,嗫嚅道: “夫人……夫人她悬梁自尽了……” 她突然吓坏了;沈若寥的眼神让她立刻又大哭起来: “老爷你别这样……夫人她没事……虎生已经把她救下来了……她在床上躺着呢,不停地哭,说让我们别管她,让她去死吧……老爷你快回家看看吧……” 沈若寥只觉得刚刚僵冷得没有知觉的双腿有些瘫软下来;他本能地把秋风撑在地上,支住了自己,感觉浑身都在颤栗。 “豆儿,……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什么……为什么不想活了?” 豆儿道:“老爷去上朝,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我和虎生去柳府接夫人,把什么都跟夫人说了。夫人哭着就跟我们回来了。第二天晚上,方先生的夫人来造访,和夫人聊了好久,不知道说了什么,走了以后,夫人就一直哭,一直说自己是个坏人。从那以后,夫人每天都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为老爷做一顿晚饭,放在热水里保温,翻来覆去地换水,可是老爷始终没有回来。后来夫人忍不住跑到皇宫去找,一问才知道老爷带着御林军和皇上一起出城围猎去了,不知道哪天才会回来。夫人就拉着我天天一早就跑到太平门站着等,直到关了城门被守卫的士兵强行送回来。今天好不容易把老爷盼回来了,我喊了你一声,你回头看了夫人一眼,就跟压根儿没看见一样,毫无反应又把脸转回去了,跟和你并行的那个董大人一起谈笑风生。夫人不让我再喊,就把我带回家了。一回家她就把自己锁在屋里,后来听到里面有声音,虎生觉得不对劲,就把门撞开,发现夫人已经挂在梁上了。” 沈若寥喊来一个手下,让他速去把自己的马牵来。然后,责备豆儿道: “夫人现在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不先去找大夫呢?” 豆儿道:“我……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夫人为了老爷才寻短见的,我就跑来找你了,就是御林军杀了我我也得让你回家啊。虎生在家看着夫人呢。” 士兵很快把二流子牵来。沈若寥上了马,把豆儿也拉上来,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都督印来,递给手下,说道: “把这个给皇上,说我家里有些急事,需要请两天假;回头,我会到万岁面前去谢罪。如果有什么事要找我,可以随时到我家去。” 他纵马向家里飞驰而去,路过京城最大的药铺时,不由分说抓了一个最好的大夫回家。 南宫秋躺在床上,面色憔悴惨白,目光呆滞得吓人,满脸是泪,不停地咳嗽,娇嫩的颈上一条红得发紫的宽阔的勒痕。地上,一条长长的白布萎靡地乱搭在一只翻倒的椅子上。 那郎中诊过,从屋里出来。沈若寥站在外面,焦躁不安,却不敢进去。 “放心吧,夫人没有危险。大人应该进去看看。您是一味良药,老在外面站着,对夫人没有好处。” 沈若寥心里微微沉了一下;那大夫却不再说什么,收了钱之后便告辞了。 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走进屋里。虎生和豆儿见他进来,互相使了个眼色,自觉地出去了。 门在身后关上。他在床边坐下来,伸手小心去擦那些永无止境的泪水。 南宫秋重重地喘气,并不看他。 泪水擦不完;沈若寥有些心慌。他把她抱到自己怀里,低头去吻她的脸,每一条泪河。南宫秋终于唤出声来: “若寥……” 她浑身无力,想够他的脸却抬不起手来,只能瘫在他怀里战栗,像朵凋零的小草一样柔弱可怜。 沈若寥只觉得针扎一样心疼,忍不住眼泪流下来,落到她睫毛上。 “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傻……你恨我,也不能这样来惩罚我。你怎么这么傻?……” 南宫秋喃喃道:“我是个坏人,我活该你恨我,我活该去死……” 沈若寥紧紧抱着她:“秋儿,你想多了。在太平门时,我根本就没有听到豆儿喊我,更没有看到你。豆儿跑到皇宫去找我,我才知道你们在太平门等我。如果我早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理你呢?我想你想了多久啊?我不回家,不就是因为你不在家里,我害怕回来伤心。一个人独守空枕的夜晚有多寒冷,多漫长,多难熬,你知道吗?” “我不配你这么爱我,”南宫秋道,“我从来这么自私,不知道你有多艰辛,多伟大。方夫人告诉我,你为了让皇上答应给江浙的百姓减税,遭了多大的罪,可是我问也不问你一声,就冲你无理取闹。你心里装的都是别人,我却从来都只想自己。我不配让你爱,不配做你的妻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她哭到伤心处,咳嗽和呜咽混杂到一起,很快把自己呛住。沈若寥松开怀抱,生怕憋坏了她。南宫秋却靠他更近了,紧紧地贴在他胸口。他低下头吻她的额头,轻轻说道: “你又胡思乱想,我遭什么罪了?应该道歉的是我啊,你自从跟了我,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一直都在受各种各样的委屈,我已经把你从前无忧无虑的快乐都毁了……” 南宫秋道:“你没有错,都是我不知足……我爱的本来就是这样的你啊,我应该心甘情愿地为你付出一切,无论多大的代价都值得,可是我没有做到……我真的没脸再见你,我应该让你休了我,把我赶走,娶一个真正配得上你的好姑娘。” 沈若寥沉默片刻;他在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并不爱我,秋儿;只是你还在骗自己,你都没有意识到。我该怎么办?是继续让你相信,继续帮你欺骗自己,也欺骗我,还是就此放手,让你去寻找你应有的,那个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人? 他不敢;他也不甘心。他感觉到内心深处的软弱,如此可鄙,如此可怕,如此可悲,却又如此不可抗拒。他只有继续顽固地欺骗自己:不要现在;她身子太弱,经受不住,即便要说,不能是现在。 他轻声说道:“我永远也不会赶你走。如果有一天你想走的话,我会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亲手把你交给你想跟的那个人,看着你平安幸福地离开,我才能放心。至于我,也许我本来就不该娶你在身边,白白耽误你的青春和等待,不能给你时刻的体贴和甜蜜,如何还能再害一个清白的好姑娘?如果你离开,我也不会再容纳另一个人走进我心里。” “不,若寥,你别说这种话,你永远不知道到时候你究竟会怎样。就像我,明明嫁给你的时候,我发誓要做一个听话温柔的好妻子,可是我没有做到;就像你,刚才的话,一定也曾经说给你的族妹听过,可是现在——” “秋儿!求求你,以后不要再提我的族妹了……”他抬起手来,挡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不让她看到;她只能感觉到他从头到脚的颤栗。 他低声说道:“这些话真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还是柳家的人把你教坏了?你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我,怀疑过你自己,怀疑过我们两个的未来——这不像是秋儿说出来的话。都是我害的,我怎么把秋儿变成了这样,我到底让你受了多大的折磨啊……” 南宫秋慢慢说道:“不是你的错,是我应该这样……以前的我太天真太幼稚了,太傻了……我应该学会懂,学会等……我应该学会忘记……” 她的话让他不寒而栗,惊恐万状。他放下手,紧紧圈住她,吻在她唇上,不让她再说下去。 等她安静下来,他温柔地贴住她的脸,沉重地叹道: “你知不知道,豆儿跑到皇宫去找我,劈头就告诉我说你自杀了……真要把我吓死了。你觉得我可以承受第二回这种事情吗?我的宝贝,以后不要再拿你自己来跟我赌气了;秋儿,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再不会有轻生的念头。生命是一个人最高贵的东西,不要这么随随便便就放弃她。不管发生什么——我只要你平安活着,你想怎样都好。” 第九十五章 旧债难偿 这也许是南宫秋最后一次因为他公事繁忙不能回家而生气。从此以后,他发现秋儿真的变了,这一回变化如此之大,让他甚至有些害怕。他向天子请了假,打算在家好好安慰安慰她,却没有想到只过了一天,秋儿就坚决要求他像平常一样摸黑早起去上朝,办完所有该办的事再回来。她则和他同时起床,在他练功的时候为他做可口的早饭,一直送他到巷口,看着他上马离开,然后在家里挑灯等他到深夜;进了家门,饭菜摆在桌子上,热腾腾地冒着香气,比宫里的御膳都要可口;而他刚刚吃完饭,秋儿已经打好了热水端上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沈若寥心里惶恐不安,然而他的禁令却不再起作用。连续三天;十天;一个月下来,直到以后,从此始终是如此。他的秋儿真的变了,以前那个动不动就撒娇淘气的小姑娘不见了,他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再也找不到了。她不再使性子,不再抱怨,不再让他看见眼泪,不再睡懒觉,甚至不再踹被子。她冲他微笑,无时无刻,再也不噘嘴。连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变了,再也听不到她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发现兴高采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不到她肆无忌惮地捧腹大笑,笑到在床上四仰八叉,滚作一团。温良恭俭让,她现在是一个标准的贤妻,就像方孝孺的妻子郑氏,就像铁铉的妻子杨氏,不比她们有丝毫的逊色,也找不到还有什么不同。 这个变化太过巨大,虽然说不上突然。沈若寥无比惊异,伴随惊异而生出无比懊悔,他的秋儿变成这样,都是他一手造成。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其实并没有改变什么,他也已经再改变不了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他的秋儿长大了,该到了改变的时候。毕竟,她嫁给他已经整整一年了,她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日子一旦平静下来,就像流星飞矢一样眨眼即逝。建文二年的新年还来不及多热闹几分,便匆匆离开了。朱允炆从进入腊月时起,便开始和方孝孺讨论二年春季会试的事;在历朝历代天子眼中,科场取士都是国家大事,更何况建文天子呢。他整日整日地沉浸在对四书五经断章摘句出考题的欣喜之中,甚至俨然已经忘记了战争还没有平息,千里之外的北平还有那个四皇叔对他虎视眈眈。直到新年里的第一封战报飞来,把他从古人编织出的天下大同的美梦里惊醒。 正月十五,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准备庆祝元宵节。沈若寥身在皇宫,心也飞回了家里,构思着晚上该给秋儿出什么样的灯谜。门口的侍卫突然神色匆匆跑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满身尘泥气喘吁吁的士兵,南军战士的束革,一看就是刚从北方战场上赶回来的。 那士兵冲进来就跪倒在地上,掏出怀里的战报来: “启奏陛下,燕军攻陷广昌、蔚州。” 朱允炆吃了一惊,手中御笔竟掉到了案上。 “……什么?……” 他接过战报,惊慌失措地看了一遍,马上递给身边的沈若寥和方孝孺,一面对山寿道: “快去请齐大人、黄大人和魏国公过来。” 沈若寥已经浏览完毕,放下战报,问那士兵道: “你是从蔚州逃回来的?” 那士兵道:“不是,属下是太原左卫的。广昌、蔚州失陷,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们;眼看燕军就要挥师太原了,我们这才知道的,就连忙到京城来报告。” “战报日期是庚午,今天已经是庚辰了。你不直接来京城,路上又上哪儿去了?” 那士兵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沈大人英明;属下先去的紫荆关求援,房昭将军说,要得到大将军的命令才能出兵。属下又去了真定和沧州,向安陆侯吴将军、徐凯将军和平安将军请援,三位将军说让我去请示大将军;属下于是又去了德州,把战报交给大将军,请大将军发兵相救。大将军又让我来向天子报告。一来二去,路上就耽误了。” 徐辉祖、齐泰、黄子澄三人匆匆走进大殿来。天子让三人传看战报,一面问道: “几位大人,燕军陷了大宁,占了东北,现在又向西挺进,要攻太原了。我们该怎么办?” 黄子澄道:“立刻诏令大将军,让他速速发兵去救。” 齐泰摇头道:“不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应该让大将军传令下去,让最近的房昭立刻发兵支援;同时,命令吴杰将军率军自真定出发,赶赴太原。” 方孝孺道:“太不像话了,兵临城下,几处军队还在推来推去,互相扯皮,等打退了燕军的进攻,一定要对他们进行处罚才是。” 朱允炆担忧地问道:“徐爱卿的意见呢?” 徐辉祖一直没有说话,好像在走神;此刻天子发问,他微微一惊,醒过神来,不得不开口答道: “臣……臣也觉得,应该命房昭立刻支援……” 朱允炆道:“那就依齐大人所言——” “等等,”徐辉祖突然说道。朱允炆下意识住了口。魏国公走到那个报信的士兵面前,问道: “燕军现在何处?” 那士兵答道:“在蔚州驻扎。” “不是说进攻太原了吗?” “目前……还没有……他们进了蔚州城之后,就到处放言说马上要进攻太原,还派出了无数探马来来去去。不过燕军还没有出蔚州城。” 徐辉祖沉思片刻,对天子说道:“陛下,臣以为,齐大人的方案可以稍作修改。应当速命房昭立刻由紫荆关赶往蔚州,争取抢在燕军离开之前包围蔚州城。同时,命令吴杰率军由真定出发,星夜驰援大同。” “大同?”众人都吃了一惊。 徐辉祖沉着地说道:“有备无患。往大同的援军不但要快,而且要不动声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大同,不能让燕军有所察觉。” 皇帝犹豫地望着他。“那……太原怎么办?” 徐辉祖道:“燕军到处大造进攻太原的声势,这可不像是要打太原的样。正因如此,吴杰的援军一定要尽可能地销声匿迹,以免被燕军发现,改变计划。只要紫荆关和真定的援军足够快,我们便可以保证太原、大同两处安全无虞。” 朱允炆道:“好吧,那就按徐爱卿的意思下令吧,尽快把令牌送到。” 之后便再没了消息。燕军一直停驻在蔚州城内,再无动静。应天皇宫一直在等待前方战场上送回来的报告,房昭和吴杰的军队进展究竟如何;然而几天之后,南军的军报送到京师,却只字未提山西局势和守军的布署。沈若寥正在城外操练;朱允炆展报阅毕,颇感意外,身边却找不到他,便把奏章递给方孝孺,问方先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方孝孺看过奏章,眉头紧锁,也深感困惑。天子于是又将奏章传示同在身边的齐泰、黄子澄,二人看完,面面相觑,迟疑了好一会儿,向皇帝奏道: “陛下,臣愚钝,实在不知道此事从何而来,究竟是真是假。以臣愚见,还是请沈大人过来,由他亲口向陛下澄清。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是事实。” 方孝孺道:“微臣也这么觉得。” 朱允炆点了点头,吩咐山寿立刻出城把沈若寥叫回来。 沈若寥走进大殿,看到天子和三个近身文臣都在前面焦虑地望着自己,提了一上午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 朱允炆见他进来,说道: “若寥,不用跪了。朕把你叫来,是有些事想问问你。刚刚从前方战场上送回一封情报,里面……呃,里面说了一些和你有关的事情,朕实在不知道是谁这么无聊,担心又是燕庶人故伎重演,造你的谣,想借朕的手来迫害你。所以,朕就把你叫来,想听你自己澄清一下。” 黄子澄把那封惹是生非的奏章递给他。沈若寥接过奏章,感觉手里有些轻飘飘的麻木。他不用看,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今天一早起来,他就感觉到了,早起的行人,卖早点的小贩,甚至他手下的御林军,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董原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了他一件事;流言就像昨夜的寒风一样,一夜之间刮遍了整个京城。 流言吗?或许并不是。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从事发之时起,他就一直在等,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他还是下意识地把手里那封奏章展开,看那上面的字迹。 魏国公徐辉祖却在此时神色凝重地匆匆走进大殿来。 “陛下——怎么,三位大人都在;若寥也在,那正好,臣有一件事,想请沈都督当着三位大人的面,向陛下做出解释。” 建文天子闻言一愣。三个文臣面面相觑了一下,齐泰开口惊讶地说道: “怎么,前方的情报才刚刚送到陛下手中,公爷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徐辉祖看到沈若寥手中的奏报,更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表情。 “是这封情报吗?”魏国公说着,把奏章从沈若寥手中拿走,自己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把奏章交还到山寿手中。 “看来,不用我再叙述一遍了,”他说道,“恐怕这封情报到得比流言要慢。现在,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军营中也是一片众说纷纭。燕王已经派人潜入京师散布流言,制造舆论,这是毋庸置疑的。此事究竟真相如何,不仅关乎沈都督一人的声誉,更关乎陛下在臣民心中的威信,朝廷在燕军阵前的信心和气势,非同小可。所以,臣特意化了装,到情北客栈去查访,找那里的店伙计套话,得到的结果却让我深感事态严重。” “公爷究竟查出了什么?”天子和三个文臣齐声问道。 徐辉祖看了一眼沈若寥;从开始到现在,当事人始终一言未发。 魏国公小心翼翼地问道:“若寥,我是说好还是不说好?” 沈若寥抬起头来,向天子瞟了一眼。 “这事瞒不下去,”最终他说道,“早该有个交待。还是说的好。” 魏国公忧虑地望着他:“你的意思,这件事真的与你有瓜葛?” “公爷,究竟是什么?”方孝孺忍不住催问道。 徐辉祖严肃地瞥了一眼沈若寥,对其他人叙述道: “陛下,据那店伙计讲,九月初一夜里,确实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客栈二层的一个房间里死去。那女子是头天晚上住进客栈的,还有一个三十出头年纪的男子和她在一起,两个人都是北方口音,那男子喊那女子作什么情妹。第二天一早那男子就出门了,那女子在房间里呆了一天,到半夜都没有露脸;当时客栈里很多客人,包括店伙计在内,都被房间里传来的女人的哭喊声惊醒。但那声音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就再无动静了。店伙计觉得蹊跷,就去敲门,半天没有人应。他便撞开门进去,发现那个女孩子死在床上,看样子是割腕自杀,可是找不到凶器,屋里也没别人,只看到尸体躺在床上,血流了一地。他吓得灵魂出窍,很多好奇的客人也都看到了这一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在这时候,突然那个北方客人回来了,见到屋里的惨状,先是大吃一惊,扑上去摇那个已经死了的女人,拼命喊她,然后便抽出剑来,问在场的人是谁杀了她。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吓得话也说不出来。那个人不再说话,抱起那个女子的尸体,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窗外是两层的围廊,那小二跑到窗口去看,那个男子已经跳到了地面,马上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围观的客人回过神来之后,议论了一番,发牢骚说这客栈杀气太重,纷纷表示明天就要搬走,然后就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那小二见周围没了人,深更半夜的,自己站在刚刚死了一个人的屋子里,满眼是血,吓得魂飞胆散,跑出了屋子。第二天,他们就把那个房间的门窗从外面锁了起来,认为里面有怨鬼。我说我想进去看看,那店伙计脸都吓白了,死活不同意,还说自己已经受不了再在这家店里干活,马上就要另觅生计了。” 建文皇帝听得胆战心惊,声音微颤,问道: “这么说,那里的确死去了一个女子,可是死得莫名其妙,这和若寥有什么关系?” 徐辉祖道:“问题就在于此。事情远不止刚才臣说的那些。那个店伙计还告诉臣一件事。就在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九月初二的夜里,店门都关了,他正在一楼洒扫,突然间闯进来一个人,抓着他就问谁是小二。他一看,正是那个北方人。那人认出他来,便对他说道:‘你一定很奇怪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那个死掉的姑娘是被人谋杀的,她从北方的燕山深处千里迢迢到京城来,就是为了找她的丈夫,可是她的丈夫却是一个再世陈世美,贪图荣华富贵,娶了一个亲王的郡主,把自己的妻子忘了个干净,甚至比陈世美还不如,看到弱妻找到京城来,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丑行,便杀人灭口,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你知道这个灭绝人性冷血残暴的丈夫是谁吗?他就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御前侍卫,那个红极一时的沈若寥。他真正的嘴脸是什么,你们所有人还被他蒙在鼓里呢。’” “这……这不可能!”朱允炆和方孝孺忍不住同时脱口而出。 “然后呢?”齐泰问道,“那个小二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事?” “他说他没有。他说因为出了人命,第二天一早所有的客人就都跑了,当时天又很晚了,店里已经关了门,只有他一个人,再没有别人听见这些话。那个北方人说完这一通就走了,从此再没出现过。那小二自己又不是个话很多的人,思前想后,觉得此事蹊跷,他从来不认识若寥,但是他有一些在街上讨生活的朋友和沈大人打过交道,经常对他说起,他印象中沈大人是个很不错的人,单纯又侠义,他很难相信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所以就怀疑是不是燕王做的圈套,想在天子面前坏了沈大人的名声,把他整下马。因此,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事。之所以告诉微臣,是因为说到后来,臣感觉到他总有事瞒着我,我就把身份亮给了他,告诉他这件事的严重性,问他究竟还有什么话没有完全说出来,让他不要再对我隐瞒真相。他想了好久,把我拽到他自己的卧室里,锁好门,这才都告诉了我。他很奇怪,因为昨天他突然发现这件事传了出去,谣言满大街都是,今天愈演愈烈了。自己一个字也没说过,从九月初一到现在,四个多月都过去了,中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怎么突然谣言就满天飞了。臣就告诉他说,这是燕王在使离间计。若寥,我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这些了,剩下的事情该怎么办,完全取决于你。你能不能告诉陛下,告诉我们,你和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杀人。”沈若寥木讷地说道。 几个重臣互相看了一眼,有些困惑。 “你的意思是,你确实认识这个女子?你——你确实当时去了情北客栈?” 沈若寥道:“对。我还在家里的时候,她是我的族妹。那另一个人是我的族兄。那天晚上他跑到我家里来,我们好多年没见了。他说他和晴儿都住在情北客栈,要我过去见他们。我确实去了。” 方孝孺谨慎地问道:“那——你的族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了?” 沈若寥迎着每个人目光;他有些诧异,此时此刻,他却不再慌神,不再惊恐;他竟然会如此平静。 “我和她是青梅竹马。但是后来我们所在的山寨出了一些变故,我族叔毒死了我爹和族长,就是晴儿的父亲。我以为朝廷都知道?” 徐辉祖道:“朝廷知道的细节,都是燕王向高皇报告的。朝廷只知你族叔作奸,毒死你父亲,逼你逃出山来。至于你族妹之事,朝廷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燕王究竟知不知情。后来呢?情北客栈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若寥低下头,说道:“我逃出山来,从此和晴儿分开,再无音讯。后来我娶了现在的妻子,到了京城来,她和我族兄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我的下落,所以找过来,但我已经不可能再娶她了。我那天和她说了这些,可能是我不会说话——我没有想到,我刚离开,她就想不开自杀了。” “你既然已经离开了,怎么又知道她自杀了呢?”徐辉祖问道。 “因为我又回去了。我把秋风落在她房间里,回去取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死了。您刚才说,那小二冲进去的时候,没有找到凶器,因为我把他拿走了;因为她用来自杀的,就是秋风。” 方孝孺问道:“她究竟是不是你的妻子?” “不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娶她。” “你没有娶她,那你可曾和她有过什么……一些……比较亲密的行为吗?”发问的是黄子澄,因为话题已经有些让人难堪了,自己都问得满脸通红。 “从来没有过。我还没有娶她,又怎么能碰她呢。” 他是如此平静;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撒谎。这件事的真相太可怕,他承受不起。 “我相信如此;”方孝孺道,“何况,刚才公爷叙述那小二重复你那个族兄说过的话,他说‘那死掉的姑娘’,既然是姑娘,却又说是你的妻子,这显然不合逻辑。” “那她又何至于自杀呢?”黄子澄问道。 沈若寥道:“这……我也说不好,可能她等了太久,我让她失望了。可能是……她为了我,落得飘零在外,无家可回,可是我却拒绝了她。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你曾经的爱人因你而自杀,你还如此平静吗?你不觉得心痛和懊悔?”齐泰问道。 过了好久,沈若寥才轻声答道: “您的意思,我现在应该在你们面前痛哭流涕,顿足捶胸?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个月,我没有一时一刻从痛悔中脱身过。我一个人承受足够了,我不想伤害秋儿,更不想影响陛下的心情。我也曾经选择躲开,换一个地方,到战场上去,我还能怎么办?” 朱允炆惊讶地说道:“原来如此?朕还奇怪,为什么那天早上你醉酒糊涂地跑进来,急不可耐地催朕立刻把你派到前线去。原来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可是——你为什么选择战场?你完全可以请个把月的长假,到山清水秀的地方散散心,为什么偏偏要躲到最危险的地方去?你——” 天子停顿了一下,意识到了一个念头;他被这个念头吓住了。 “若寥,你——你当时……不会是……也想寻死吧?” 沈若寥却笑了,望着朱允炆,浅浅地一笑,有点儿像死人的微笑,让天子毛骨悚然。 “如果我真死了,那倒好了。” 朱允炆焦虑地劝道:“你不该有这种想法。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并不是你的错。姻缘是命中注定的,人奈何不得它啊。你能感到伤心和痛悔,就已经足够安慰死者了,她不会怪你的。” 沈若寥凄苦一笑:“她不怪我,就不会这么干了。她就是想要让我愧疚一辈子。” “可是你的族兄为什么说是你杀了她呢?”黄子澄仍然有些怀疑。 “这个很好理解,”方孝孺道,“毋庸置疑他的族兄已经加入了燕军,成了燕王的人,所以这件事也就被燕王拿来当作攻击若寥、甚至是攻击朝廷的武器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黄子澄问道,“京城已经一片流言蜚语了,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出了这样不清不白的事,会影响朝廷的信誉,乱了民心啊。” 朱允炆不满地说道:“那都是小人造谣,若寥根本没有不清不白的。” “可要想证明这一点太困难了,”徐辉祖道,“毕竟,情北客栈深更半夜死了一个北方来的女子,这是事实,而且当时店里的客人都看到了,并不只是一个店小二。现在那些客人有可能遍布大江南北,先前他们并不知道若寥和此事有瓜葛,现在知道了,就会添油加醋地到处乱说了。流言是没法控制的。更何况真相本身也是说不太清楚是非的。” “不用再想了,”沈若寥淡淡说道,“好办得很,直接把我革职,交给三法司审查,按照《大明律》的规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给民间一个公正。” 朱允炆不干:“朕怎么能把你交给三法司呢?不行。几位大人帮朕想想,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几个重臣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然后,齐泰开口道: “万岁不愿意委屈了沈大人,可是此事如果不能按律追究责任,朝廷的法令将会丧失威严,天子会失信于民啊。” 朱允炆道:“可是,若寥明明没有杀那个女子啊,就算是三法司立案,也不能定他什么罪。” “既然这样,陛下又何必担心把他交给三法司呢?”徐辉祖道,“臣倒觉得,若寥自己的建议是最好的,只要他确是清白的,只有合法公正的审案程序才能真正让百姓相信他无罪。” 方孝孺也有些迟疑:“话虽如此,可是这样一来,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必然要完完全全地公之于众,令人难堪且在其次,若寥必定要背上负心薄幸的骂名,难保不会有好事之徒再扯出当年沈如风的旧事来,质疑天子违背太祖遗命,指责朝廷任用恶少。” 沈若寥低声道:“还是请陛下降旨吧。” “你要朕降什么旨啊,”朱允炆愁道:“朕不能平白无故就这么罢免了你,把你定罪啊。” “那也好办,我自己去刑部。”沈若寥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方孝孺急忙拉住了他。 “你别着急。陛下,臣倒有个办法。可以让若寥自己上书请求辞去一切职务,陛下答应他等到查明真相之后,再让他恢复职务。这期间若寥可以就在家里闲居,三法司照样审案,反正没有定罪,不必非得把他关到大牢里去。” 齐泰摇头道:“臣以为不妥;如果沈大人主动上书请辞,反倒好像他问心有愧,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陛下可以下诏将他免职,同时允许他在家休假静养,等待案件审理的最终结果。” 朱允炆犹豫地看了看二人,难以决定,便向魏国公求助: “太傅大人看呢?” 徐辉祖沉思片刻,道:“臣更赞同方先生的建议。若寥即便没有命案,可是身为天子身边的近臣,不知考虑后果,惹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来,给天子平添烦恼,又给陛下和整个朝廷的形象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无论如何他是应该负责的。若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可能没有犯罪,但是你一定犯了错。所以,你应该主动上书辞职,请求天子准许你回家闭门思过。” 其他三个文臣不约而同地点头,异口同声说道:“公爷所言极是,这也正是我的意思。” 沈若寥轻轻答道:“我懂;就算皇上不罢免我,这事闹这么大,我自己也没脸出家门一步了。我马上就写辞呈。” 第九十六章 失路之人 停职在家的日子。时间一下子慢下来,一天天清闲而安静,可是不知不觉中猛然会发现过去了太多,太快了。 沈若寥无事可做,问方孝孺借了不少书来,天天在家里和南宫秋一起读书弹琴,也时常带她出去散心,手挽手漫步在街巷里,秦淮河畔,夫子庙闹市中,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有的时候,他似乎能感觉到路人异样的眼神,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说他和沈如风一样好色成性,残忍负心,说他抛弃了自己老家的糟糠之妻,说他有命案在身还如此招摇悠哉,说他和夫人好生恩爱,说他现在是在装样子给别人看。 南宫秋也听得见;每当这时,她便紧紧拉着丈夫的手,焦虑地贴在他身边,生怕他发了火,当街和别人打起架来。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怎么想;她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一件事,她只在乎他的感受。 二月八日,建文朝第一场会试拉开了春闱。数以千计的举子贡生从五湖四海不远千里赶到京师应天,参加这两年一度的科举会试。这一科是庚辰,主考官太常寺少卿高逊志、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董伦;而参与出题、阅校试卷的官员几乎囊括了翰林院所有文史学士,还包括一些监察御史,以防止考官有徇私舞弊之嫌。考试从考生入院到阅卷完毕历经十七天,加上之前各地考生陆续赶来应试,以及之后拜见座主恩师,访问各界亲友,两个月的时间里京城都是热闹非凡。沈若寥和南宫秋即便足不出户,也能感觉到外面街市上涌动的人潮,已经把料峭春寒远远赶出了京城。夫子庙贡院考场戒严,丝毫影响不了周围拥堵的关注和热闹。至于揭榜之时,几多欢喜,几多失落和忧愁,正仿佛新科的喜悦与内战的硝烟弥漫一样混杂在一起,渐渐分辨不出彼此的味道,只是一样的躁动不安,忙忙碌碌。 就在这期间,前线传来一个消息:燕王发兵大同了,于二月癸丑兵抵大同城下。 这个消息早在徐辉祖预料之中,而且迟到了一个月,本来并不令人吃惊。令人吃惊之处在于,报信的士兵说,燕军出动的时候,房昭的援军依旧还见不着踪影,吴杰率领的援军也没有任何消息。 就连一向忍让的朱允炆,这一回也禁不住勃然大怒了。建文天子在满朝文武纷纷上表参劾李景隆的激励下,飞旨下令大将军无论如何立刻出兵援救大同,否则以抗旨治罪,同时要求大将军上书说明迟迟不发援军,以致贻误战机的理由。 殿试贡士的名单已经经过严格核对,层层查验,终于呈递到天子手中。沈若寥只能在家里揣度,此刻皇上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滋味。他已经可以预见到,——满朝文武,甚至是全天下的人,此刻都能猜出来,毕竟情势如此,预见到廷试的题目并不难。 如何平息燕王之乱?如何才能和平削藩,以解天子之危,达四境之和,成天下之治? 一群呆头书生,能懂什么——远在千里之外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的燕王这样告诉他的手下。 京城这边,沈若寥竟也听到有落榜的考生以此自嘲。 当时是在夫子庙前的贡院街,他和南宫秋像往常一样,坐在街边的小摊上吃鸭汤粉丝,同桌一个年轻书生,貌似落了榜,满脸的丧气,衣服又脏又破,买了一碗粉丝,似乎还怕钱不够,偷偷摸出身上的零钱来,放在桌子底下数。 一个貌似是他同乡的举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老弟,怎么在这儿打牙祭呢?好不容易考完了,累得人瘦了好几圈,还不说去馆子里好好捞点儿油水回来?” 那个书生没好气道:“你请客啊?老子没钱。” 他的同乡奇怪:“不对吧,我记得你来时身上盘缠带得足够啊。考场上又花不了你一分钱?” 那个书生道:“真是岂有此理;天子脚下,还是专门招待考生的客栈,大白天让人偷了我的东西去。该当我晦气,这一科考不上也罢。” 他同乡道:“你被偷了?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你报官了吗?” “顶个鸟用?我坐在这儿等他花上几个月工夫抓小偷吗?今天晚上就没钱住店了。” 沈若寥听到这书生竟然嘴里冒泡,不由得心里好笑。 那同乡同情地笑道:“你可真是楣到家了。那还是赶紧回家吧,两年后再来考,说不定把你这回栽的运气一股脑都赚回来。” “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考个鸟啊,不如回去种地。” “哎,你自己是读书人,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不考试,这么多年书不是白读了?好歹现在也是个举子,有固定的俸禄,总比种地强吧?” “就这你就满意了?”那落魄书生鄙夷地说道:“就算考上了进士又怎么样?还不是捆在书堆里继续当蛀虫,能上战场杀退燕兵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沈若寥听到这里,心里微微一动,抬起头来望了那书生一眼。 那书生生得细眉细眼,身材瘦弱,衣着寒酸而土气,乍看并不像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进而他又注意到,此人鼻翼甚窄,双唇极薄,下巴尖削,说话的时候,眼睛只是盯着前面的碗,目光似鹰一般笃定而阴沉。 那个同乡好生劝慰他道:“不就一次考试么,别灰心嘛;要不然,咱俩一起回去。你放心,我带的盘缠足够,路上的钱我包了。” “不用;你走你的吧,我有办法的。” 那人好心笑道:“你看你,又来了,你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什么办法?你这点儿面子比肚子还重要啊?” “去你的吧,少管我的事。” “得得,我不管你。你也知道我住哪儿,反正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实在没辙了你就来找我,咱俩一起回去;师父还在家等着咱们呢。” 等那个同乡离开,沈若寥开口问道: “敢问这位兄台,是哪儿的人?” 那个书生抬头看了看沈若寥,瞟了一眼边上的南宫秋。 “临邑,”他答道。 沈若寥轻轻一笑:“山东是个好地方呢,人杰地灵的。” 那书生冷淡地问道:“阁下去过山东?” 沈若寥笑道:“那是当然;没去过的人是不会体会到的。” 那书生问道:“你是哪儿的人?听口音,像北平人?” “兄台好耳力。看样子,你也游历过不少地方,不是捐在家里死读圣贤书的人。” 那书生听了这话,反而不高兴,冷冷说道:“看样子,阁下是已经高中了,才会有这好心情在贡院门口吃小吃。” 沈若寥惊奇地笑道:“你觉得我像到这儿来考试的样么?” 那书生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摇摇头:“不像;哪儿有进京赶考还带着媳妇儿的。只不过,两军正交战,你一个北平人,怎么跑到应天来了?” 沈若寥指了指面前的碗:“就冲着它来的。北平吃不着这口。要不,兄台也不会落了榜,还跑到贡院门口来坐着添堵心。” 他看了看身边南宫秋已经吃完,掏出钱来递给那小贩。 “我们三个人的一起结了。” 那小贩瞟了一眼边上的穷书生,犹疑地望着沈若寥,难为情地笑道: “沈爷,我只收您和夫人的钱,别人的我不敢管您要。” “为什么?”沈若寥已经站起身来,奇怪地望着他。 那小贩道:“自从上次,您拉着一个人在老赵那里吃过之后,他可就倒了大楣了,让官兵掀了摊子,抓进刑部去关了好几天,过了两次大堂提审,问他是不是往汤里下了毒,害得皇上生了病。最后好歹是放了人,可是非说他违法经营,汤里面不干净,赚的黑心钱,罚没了家产。他的生计算是从此毁了,我们这一条街的鸭汤都跟着倒霉。您带来的客人,那可不知都是什么贵人,万一再有个皇上吃出毛病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沈若寥听得无比郁闷:“这么说来,我倒害苦了你们了……” “不敢;您是个好人,从来也不跟我们过不去。我们都乐意见您来,可是也就只限于您和夫人了。别的达官贵人我们不敢惹,所以求求您也别再带您什么朋友来了。” 沈若寥没有说话,收回那多余的一份钱来,挽了南宫秋的手,离开了摊位。 那书生数了半天,终于把身上的零钱凑齐了,交给那小贩,也起身离开了贡院街。 他无目的地闲逛,身上的钱已经不够他晚上再住店了。现在便启程回家,他又有些不甘心,来京城将近一个月,等于白跑一趟。再说,这点儿钱作路上的盘缠也不够。难道,他真的要投靠那个有钱的老同窗了?其实那人挺不错,同窗这么多年,十分仗义,是个值得掏心掏肺的朋友。只不过,他的文章一直写得比自己漂亮,很受老师偏爱。家里本来也很富裕,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从来不会算计。他和这个同窗不一样,他出身寒微,从小没了父亲,家里日子一直很难,如果不是老师德高,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到济阳读书。因此,济阳所有人都会夸他那个同窗好善乐施,广济朋友,可自己却始终看不惯他有钱的样子。再加上不久前,这位老同窗又刚刚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是济阳当地漂亮贤慧都出了名的姑娘,自己也已经心仪很久了。娶了就娶了吧,他知道在那个美人的眼里,比起那个同窗来,自己什么都不是。可是那一场婚礼真可谓轰轰烈烈,简直要闹到济南去。就算是有钱,也不能这么炫耀吧。 他是决不会向这个老同窗开口的。但是,不求同窗帮忙,他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难道,他只能去主考官家里借钱不成? 他走了一会儿,完全不知道东南西北。正彷徨间,一个店仆打扮的小伙子却走到他面前,问道: “请问您是纪老爷吗?” 那书生愣了一下:“老爷不敢当。不过你怎么知道——” “纪爷请随我来。”那小二做出手势,要他随自己一起进旁边的酒楼。 那书生抬头看了看。两层的酒楼门脸不俗,一块大牌匾高高在上,开元酒楼四个烫金大字分外夺目。他有些吃惊。 “这——我进去干吗?” 那小二不卑不亢地说道:“有位大人为纪爷定了桌酒菜,都已经备好了。请纪爷随我来。” 那书生愕然:“定酒菜?为我?那是谁啊?我在这京城可谁也不认识啊。” 小二道:“您不用问,那位大人叮嘱过,说您不认识他,也不让我告诉您。您只管进去便是,酒菜的钱已经都付过了。” 那书生怔了片刻,腹中饿得咕咕作响。本来,一碗鸭汤粉丝实在塞不了几条牙缝。不过,一个他素不相识的京城里什么大人平白无故请他一桌酒菜,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悬。毕竟,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读书读到了举人的层次,这点儿架子无论如何是放不下的。更何况,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他更害怕这是什么圈套。 他想了片刻,还是决定进去。自己在京城举目无亲,更和这些京官搭不上界,会有什么人能算计到他头上来呢。说不定,是他有钱的老同窗想暗中接济他一下,又怕他好面子不受,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就算真有阴谋,他情愿深入其中看个清楚。 他跟着小二进了酒楼,到了一个包间里。一大桌菜肴已经备好。小二给他斟了酒,倒好茶,便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那书生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看周围,确实没有一只眼睛在附近。 他实在抵挡不住面前的诱惑,终于扔下了一切架子和斯文,大吃大嚼起来。 风卷残云之后,他横下心来,走出包间,穿堂而过,却没有人拦他,他就这样顺利地出了酒楼。 出去之后,他实在纳闷,于是折回来,走到柜台前,问那小二道: “这小二哥,你能不能告诉我,请我的这位大人究竟是谁?” 小二无动于衷道:“跟您说过了不能告诉您。” “他也是来赶考的吗?”书生锲而不舍。 “人家是正二品的大员,用得着赶考。” “正二品?——”那书生有些瞠目结舌。“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正二品的大人物啊……他是哪一司的?” 小二道:“跟您说过了您不认识他。您就别再问了。” “不会是主考官高大人和董大人吧……不对啊,他们都还不够正二品呢……” 小二瞥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忙别的去了。 那书生无奈,只得离开酒楼。不料那小二却从后面追了出来,叫住了他,把一个牛皮纸包塞到他手中。 “小的差点儿忘了。这是那位大人叮嘱我交给您的。他说您大老远地赶考不容易,好不容易考完却丢了盘缠,所以这些钱让您拿去路上用。” 那书生简直惊讶得下巴掉下来:“他……他怎么知道的?” 小二道:“这小的不知道。他还让小的转告纪老爷,您可以去济南见见山东参政铁铉大人。” 那书生怔了片刻,机械地点了点头:“我懂了,多谢你。” 小二头也不回地跑回了酒楼。那书生在街心立了片刻,转身向夫子庙走去。 一定是贡院街上吃鸭汤粉时,莫名其妙问他话的那个人——那个人衣着整洁光鲜,手里挽着妻子,和那小贩貌似十分相熟,何况那小贩说出来的那些话…… 他跑到贡院街来,找到先前那个小贩,向他询问那个大人究竟是谁。 “那是沈大人啊,你不认得?”那小贩惊奇地望着他。 他答道:“我是临邑来京的考生,怎么会认得这样一个大官?他是哪一部的?” “哪一部?”那小贩道,“人家是正二品大员,要在六部衙门早就是尚书了。他是上十二卫亲军都督,御林军总领,当今天子最宠信的贴身侍卫呢。” 那小贩说得神采飞扬,得意万分,也不知和他有个啥关系。 那书生听他说完,呆了呆,脸色一沉。 原来是他;自己怎么先前没有想到呢? 这个人确实赫赫有名,名气并不完全来自他是天子的御前侍卫,或者他是上十二位亲军都督。此人几乎从一出生就注定出名;他有个父亲叫沈如风,有着神一样的武功和本事,和魔一样的心;一个母亲叫杜云君,号称有仙一样的绝代容颜。他继承了父母的一切美貌和天资,又娶了燕王的郡主,听说在济南城外,就是他,单枪匹马把已经被重兵包围的燕王殿下救了出去,才有了后来的奉天靖难大旗,今日强大的燕军铁骑。然而在此之前,他却已经离弃了燕王,叛逃到京师,转而为天子效力,身后留下了种种纷纭传说。 他向那小贩打听了沈若寥的住址,找寻过来。不知是好奇还是感激,他想登门造访一下。 然而到了门口,他却大失所望。如此普通而狭小的一户民居,可能是如此一个人物的住宅么?一开始,他以为那小贩为他指错了路,或者干脆是在骗他。 不过,贡院街有些远,他不甘心跑了冤枉路,于是便想撞撞运气,还是敲了门。 虎生开了门,把他让进来。沈若寥正一身粗布短装立在院子里给二流子刷洗,看到他进来,愣了一愣。 “纪兄台,你是怎么找来的?”他笑道。 那书生道:“大人好清贫啊,住在这么个地方。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沈若寥笑着指了指他的袖口。“自个儿都忘了吧?名字就绣在衣服上,还怕别人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叫你一声兄台你不介意吧?” “这可受不起,怎么能让大人称小人兄台……” “我只是个停职在家反省的待罪之臣,千万别叫我什么大人。” 那书生抬起胳膊来,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两个醒目的大字“纪纲”黑线结结实实地缝在上面。他有些难堪。 “这个……我是进号舍想穿件宽松柔软一点儿的旧衣服,又怕这衣服太平常,住在旅店里容易让人误拿了去,所以才临时绣了名字在上面……结果,赶考回来,发现东西全丢了,只能一直穿着这身……” 沈若寥忍俊不禁:“我说,纪大哥,你这名字起得好啊,知道的是你的名字,不知道的——比如,要是不慎让监考官瞧见了,还不得说你作弊啊,文章都抄到了袖子上。” 纪纲让他说得也忍不住笑了。“大人如此称呼小人,实在担当不起……” “客气;看样子你比我大不少呢;再怎么说你也是贡生,了不得啊。什么时候我读书能读到这个份上,回家种地我也满足了。”沈若寥调侃道。 纪纲笑道:“大人是在打我的脸啊。落第之人,发发牢骚而已。我会继续努力的,不到考上的那天决不轻言放弃。” 沈若寥道:“没关系,班超不也投笔从戎吗?你有那么高的志向,放弃功名也未尝不可。” 纪纲道:“大人奚落我;我怎么敢跟班超比?”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沈若寥笑道,“纪大哥,贡院考场门口听到这番话,可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啊。你也就不用再谦虚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这身上可是有些功夫的;你要再瞒我,是不是有些看不上我这个御前侍卫了?” 纪纲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大人不愧是传说中的无敌高手,一代武神;在大人面前,小人又岂敢自夸身怀武功,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小人毕竟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啊。” “书到用时方恨少,关键是看你怎么读了。”沈若寥道,“纪大哥读书之人,果真有凌烟之志,是不是该把眼光放得更宽、更高一些;须知凌烟人物,应该是我这种胸无文墨的武夫志向所在;凌烟之外,文韬不逊武略的英雄可是大有人在啊。比如诸葛亮、刘伯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都是武夫可望不可及的,那只有读书人能做得到啊。还有那些文武全才,比如徐中山武宁。” “中山王那是自然,”纪纲点了点头,又迟疑道:“只不过……中山王毕竟也不曾考取什么进士……” 沈若寥笑道:“中山王不是进士,连秀才都不是,可是书可真是没少读,作文章也落笔生花啊。你看刘伯温,也不曾听说他考过什么进士。功名未必真有用;不过读书一定有用。你身在福中,很难有像我这样的体会。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这些举子贡生,可以拿着俸禄,衣食无忧、安安静静地钻研学问,就算是年复一年的考不上,一辈子沉浸在书里也是种享受。” 纪纲道:“大人此言振聋发聩啊,只不过——读书之用,非但是修身齐家,能以己之学治国平天下才是最重要的,但治平是需要有途径的。当乱世之时,读书人可以不理会功名,只要有才能,必能得到明主垂青,功定千秋。然而治世之中,似乎唯有科举一条路可供读书人实现胸中抱负。几番蹉跎下来,半生心血付之流水,虽说读书可以养人,不断提升了自己,确实也算得一种幸福,可毕竟——这不是读书人的初衷啊。” 沈若寥微微愣了一下:“这话倒是一点儿不假;不过——”他想了想,浅浅一笑,低声道:“说句要杀头的话,纪兄台当真认为,如今是治世吗?北方战场可是硝烟正浓呢。” 纪纲闻言惊愕:“这——大人!……” “所以我才说,你回家以后,可以去济南找找铁铉大人。你是举人出身,又身怀武艺,和他聊一聊你的见解,说不定他会欣赏你,给你一些事情做。燕王起兵夺位,山东可是军事要冲,必争之地。你还怕没有你施展的机会吗?” 纪纲连忙拜下身去:“大人一席话,纪纲受益匪浅,定当谨遵教诲!” 这一下弄得沈若寥极为难堪,慌忙拉他起来:“你……你也真是的,我只是跟你随便聊聊,你弄得这么大动静干吗?我又不是你的考官。” 纪纲恭恭敬敬地拱手道:“纪纲他日如有功成名就之时,定当回报大人指点之恩。” 沈若寥有些心慌,竖起耳朵小心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低声说道:“我跟你说,你出去以后不要乱讲,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过。这些话要传出去,我非吃不了兜着走。” 纪纲果然机灵,连连点头诺道:“大人放心,纪纲知道轻重。大人之恩只能在心里惦记着。” 沈若寥微微松了口气。“对了;吃鸭汤粉丝的时候,有一个人和你说话,是你同乡吧?你们同来考试的?” “是,不仅是同乡,而且是十年同窗。他叫高贤宁。” “看样子,他已经中榜了?” “那倒没有,他和我一样名落孙山。只不过,他向来大大咧咧的,又是头一次赶考,这点儿小失败压根儿不往心里去,他说只当进京玩了一次也值了。” 沈若寥笑道:“你们两个倒都是挺有意思的人。尊师一定很不简单,有如此两个活宝弟子。不知能否请教一下尊师高名?” 纪纲道:“师父是济阳教谕王省。” 这个名字对沈若寥来说很陌生。自然,王省是一个老学士了,洪武五年的时候,乡举取了头名,朱元璋特意诏令免他会试,让吏部直接授官。三番五次,他都以“才薄亲老”为由,乞归养。于是便一直做教书先生,德高望重。 沈若寥和纪纲聊了很久,十分开心,留他吃了一顿晚饭,这才放他走,又叮咛说路上小心。如果不是家里地方实在狭小,他简直一定要留这个书生过夜了。 他只当偶然邂逅了一个失意书生,第二天早上起来便忘了个干净,绝没有想到纪纲却把他记到了心里,而有朝一日,这个人果然能够完全不靠进士功名,就得近天子之幸,手握金尊,口衔天宪,叱咤风云。至于高贤宁,后事如何,他就更想不到了。 第九十七章 建文廷试 三月初一日,建文天子在奉天大殿举行廷试。对策早上开始,一直延续到傍晚酉时。群臣都在殿上侍立,新中榜的贡士们则整齐地跪在中间,从始至终不得起身,不得移位,不得进食与喝水,也不得出去如厕,可真是难熬。不过这毕竟是廷试,好不容易过关斩将,挺过了会试,这才上得这大殿与天子对策。多少年来的焚膏继晷,全在眼前一搏了。须臾忍耐的苦头,对他们来说,都因为期待变得甜滋滋的,然而更加紧张和不安。 中午的时候,朱允炆也觉得口渴了,接过山寿奉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向殿外望了一眼。 “天怎么阴了?”他问道,“早上起来不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吗?” 廷试之中,通常群臣无旨不得开口。于是这个问题只能由下面对策的贡士来回答。天子虽然只是随口发了句感慨,这种时候,却更能考察出考生随机应变的才能。 一名考生答道:“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气象瞬息万变,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天马上就会再晴起来的。就好像燕王的军队,来势汹汹,遮天蔽日,可毕竟不是大势所趋,终究还是会像这乌云一样,敌不过太阳的光辉,烟消云散,天下很快又会皓日融融,万里无云的。” 朱允炆点点头,放下茶杯,刚想说别的,殿前另一名考生突然开口道: “回陛下,只怕过一会儿天空不是要重见天日,而是要陷入黑暗,无异黑夜了。” 朱允炆微微一愣;廷上群臣都紧张起来,不敢出声。 天子纳罕地问道:“此话何意?” 那贡士约莫三十出头,容貌端庄秀丽,风度温文尔雅,不慌不忙地答道:“今日从一开始就是晴空万里,便是现在,也依然青天朗朗,不见片云。然而天色阴暗下来,不是因为风云变幻,而是因为发生了日食。” “日食?”朱允炆吃了一惊。 群臣中有人说道:“太平治世,朗朗乾坤,何来日食?小书生不要信口开河。” 那考生镇定自若地望着天子,口齿清晰地说道:“陛下如若不信,便请到殿外亲眼见证。” 朱允炆有些暗恼,问道:“钦天监,究竟是怎么回事?” 钦天监官员只得出列答道:“启奏陛下,今日午时至申时确有日偏食。” “怎么早不上报?”天子龙颜不悦,看也不看他一眼:“退下吧。” 钦天监官员乖乖地缩了回去。 外面天色更暗了。朱允炆心中不快,望着那考生,问道:“你既然早知道有日食,那你来说说,朕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百官勤勉不怠,更无舞弊发生,廷试之日,却发生日食,究竟是为了什么?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上天以此来警示朕吗?” 那考生流畅地答道:“回陛下,日食本是自然现象,大可不必认为一定是上天有所警示。小生倒是认为,这日食本身的道理,颇似今日天下之局势,值得为陛下和众位大人一说。” 朱允炆有些兴趣:“你仔细说来。” 那考生道:“日食不像刮风下雨,乌云蔽日;‘天有不测风云’,天气瞬息的变化是不可能预先得知的。然而日食不同;小生事先就知道,钦天监也知道,研究天象的人都知道,我想在场的众位大人应该也都知道。然而陛下不知道;不是因为陛下不研究天象,陛下的本责并不在此。而是因为,钦天监没有预先将日食的消息告诉陛下,群臣也无一人禀报。陛下为尽天子之责殚精竭虑,钦天监却没有尽到本责,对日食隐而不报。然而天象毕竟是天象,要发生的一定会发生。所以现在,外面天黑了;天上有东西遮蔽了太阳,这是拦都拦不住的。就算费尽心机遮掩,以乌云来搪塞陛下的询问,可改变不了事实。” 朱允炆已经满面阴云,仿佛日食就在他脸上。天子阴沉地开了口: “钦天监,你听听,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吗?” 那考生继续说道:“当然,这只是个小过。钦天监认为日食是不祥之兆,今日又是廷试之日,害怕告诉了陛下,会影响陛下的心情,所以隐瞒,也是好心办错事,情有可原。” 朱允炆道:“钦天监听好了,所有钦天官员一律罚俸一月,你这个监正罚俸两月,交一份检讨上来。” 那考生道:“方才小生是举了个例子。如今天下局势之正如日食,就在于燕王的起兵叛乱事先是完全能预测到的。后来燕军日益壮大,以致遮天蔽日,两任大将军皆出师不利,尤其是曹国公北平一败,损兵十万,骇人听闻。而呈交到陛下面前的战报却只是轻描淡写,以乌云蔽日、瞬息可散为辞,想要蒙混过关,逃避责任。然而事实之正如现在外面的天空,日已被食,并且绝非乌云一般瞬息可散,天只会越来越黑,直到太阳几乎完全被异物吞没,并将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重见完整天日。” 建文天子的脸刚刚还有些转晴,随着这考生的话源源涌出,却又沉了下来,就像外面的天色,比刚才更加暗淡阴冷。大殿里一片肃静和紧张,群臣和殿上跪伏的其他考生都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天子道:“那要按照你的意思,这日食的发生是无可奈何的,结束也是非人力所能及的了?” 那考生对气氛的变化丝毫不以为意,沉着地答道:“对于日食来说自是如此;而天下之局势与日食不同的地方也正在于此。日食的发生不随人力,但燕王的起兵却很大程度上是人为。不光是燕王人为,更有朝廷人为。削藩失措,以及频频坐失良机,致使去年七月癸酉之变。同样,日食的结束顺其自然,但是燕王之乱决不能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则燕军一发不可收拾,天下再无宁静之时。因人事而起的祸端,必定也要以人事来结束。朝廷应当反省之前的种种失误,纠正当前的种种错误,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类似谎称乌云以遮盖日食之实,妄图逃避罪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情况不能再出现。以小生之见,陛下当将大将军召回京师,革职查办,严加惩处。罪名不仅是败军,更有欺瞒圣上,谎报军情。” 朱允炆听到这里已经再也坐不住了,啪地一掌在御案上重重拍下,倏地站起身来,怒视着那个口无遮拦的书生,激动地道: “你……你……你也太不知轻重了吧?” 徐辉祖和方孝孺见势不妙,同时出列求情道: “陛下,他只是个刚刚考中的书生,一心钻研书本,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不能体会到时政的艰辛和陛下的苦心,意气用事,无知之言,陛下不必理会。不管怎么说,他直言不讳,也是一颗赤胆忠心为陛下着想,能借物讽政,胆识才智都是不凡,只不过年轻气盛,又无实际的经验,犯点儿小错也完全正常,只要加以锤炼,积累见识,日久必成大器。陛下得此栋梁之材,也是国家社稷大幸也。” 也就幸亏是朱允炆;换作是朱元璋,别说是这个大胆的考生,便是徐、方二人也要一同下狱论死了。 朱允炆听到太傅大人和方先生都这么说,何况那书生说的的确都是实话,他本来也不是个听不得批评的皇帝,立刻消了气,走到那个考生面前,歉意地说道: “其实,你说得都没有错;朕一时激动,向你赔个不是。” 即便是天子发怒时,那个考生也一直泰然自若,此刻见天子竟然诚恳地向自己道歉,反倒惶恐起来,趴在地上,说道: “小生无知犯上,罪该当死。” 朱允炆道:“忠言逆耳,何罪之有。这一科能取到这样的才子忠臣,是朕的福气。” 那个考生道:“陛下言重了。小生德薄才疏,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小生所言句句发自内心,还请陛下斟酌。” 朱允炆叹道:“书生意气啊;你不知道朕要罢免大将军谈何容易。事情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不过,朕还是要谢谢你的建议。” 那考生道:“安敢当天子之谢。小生谢陛下不杀之恩。” 朱允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考生叩道:“小生姓杨名荣,字勉仁,是建安人。” 廷试继续进行;天黑下来,如夜幕降临,然后渐渐又转亮;当日食彻底消却之后,已经是下午申时。明丽的日光持续了一个时辰,便化作夕阳西沉了。黄昏来临;酉时,朱允炆结束了廷试,并当场宣布了最后的排名,各赐三甲及第、进士出身、进士有差、庶吉士不等。 方孝孺讲到这里,沈若寥忍不住问道: “这个杨荣,必然是对策第一名,点状元了?” 出人意料,方孝孺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排了个第四,只是二甲头名,不是一甲。” “二甲头名?那一甲都是谁?” 方孝孺道:“对策第一名有两个,都是吉水人,解缙的同乡。” “两个第一名?” “奇怪吗?”方孝孺呵呵笑道,“一个名叫王艮;另一个叫胡广。王艮排在胡广前面对策,陛下听到他的回答,很高兴,当场面属第一;然而轮到胡广对策时,他答得更精彩,特别是一句‘亲藩陆梁,人心摇动’,陛下悚然动容。加上这胡广一表人才,而王艮却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形容不端。所以,就改属胡广为状元,还赐给他一个名字叫胡靖。王艮为榜眼,探花名叫李贯。一甲三人并授翰林修撰。杨荣第四,授翰林编修。第五名叫杨溥,同杨荣授编修。第六金幼孜,授户科给事中。第七胡濙,授兵科给事中。第八顾佐……” 方孝孺一一给他细数,一面赞不绝口地叹道: “他们的考卷我都看过一遍,篇篇都是流畅犀利,文采斐然,纵论古今,晓畅百家,针砭时弊,见地不凡,实在难分高下。可惜我不是主考官,简直要羡慕死高少卿和董侍郎了。这庚辰一科真是人才济济啊。文兴则国兴,他们都将成为治国难求的栋梁之材。” 沈若寥笑道:“你看你,方先生,讲得这么绘声绘色干吗?知道我停职在家,没有机会亲历这场廷试,成心馋我是不是?” “这叫什么话?我还不是想让你有亲历现场的感受吗?” 虎生却在这时进来:“老爷,魏国公大人来了。” 沈若寥愣了一下:“公爷也来了?快请进来;豆儿,给这茶壶里续点儿水。另外,你上街去买只盐水鸭,打两斤好酒,我请二位大人在家里吃饭。” “别忙别忙,不用了;”徐辉祖跨进门来,一面拦道:“我是有急事才来,说不了两句话就得走。” “出什么事了?”沈若寥和方孝孺见他脸色凝重,刚才的笑容都消失了。 徐辉祖看了看两个人,低声道:“李景隆又打了个大败仗。” “大同丢了?”方孝孺失声叫道。 徐辉祖摇了摇头,在桌边坐下来。 “大同没丢;太原也没丢。大军千里迢迢赶到大同城下,却连敌人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沿途传说燕王进攻太原去了。大军再赶到太原,却得知燕军已经回师北平了。我们都上当了,燕王根本就是在耍我们。现在方才初春,北方大地一片天寒地冻,尤其是山西高原,山地环绕。我们的战士大都是南方人,受不了这份寒,来回奔波,一路上冻死了不计其数的战士,还有很多战士冻伤,掉了手指脚趾。我怎么早没想到呢,燕王根本是算计好了,就是要把大军引到山西去溜一圈,让我们不能安心备兵休整,白白地损兵折将,一下子士气大跌。” 屋子里沉寂片刻,方孝孺开口叹道: “燕王阴险狡诈,老谋深算,公爷也不必自责了。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啊。” 徐辉祖摇头道:“不,方先生,其实要想到这一点并不难。他凭什么要在蔚州毫无动静地呆上一个月呢?不断地扬言打这儿打那儿,可是并不挪窝。我甚至料定了他要攻打大同,可他愣是耗了一个月啊。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李景隆是个笨蛋,我徐辉祖比他还要笨——” 他一拳擂到桌子上,震翻了茶壶,茶水洒了满桌,流到地上。 “那——现在怎么办?”沈若寥问道。 徐辉祖道:“李景隆已经回师德州休整了。我现在要去面见皇上,向天子请罪。” 他说完就起身走了,把方孝孺和沈若寥的劝慰都扔在了身后。 第九十八章 天子结案 几天之后,朱允炆派了山寿过来,传令沈若寥进宫去。 山寿像个葫芦,沈若寥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得穿好衣服,乖乖地跟着他到皇宫来。 朱允炆见了他,几乎是大喜过望,跑下台阶来一把拉住他的手。 “你可算来了,朕都快想死你了。” 沈若寥道:“皇上,我可还是个待罪之臣呢。” “没事了,都没事了。”朱允炆说道,“你放心吧,侯大人今早已经密封案卷,呈递上来。朕看过了,那女子是自杀身亡,燕王派人在京师散布谣言。你的嫌疑已经全部洗清了。” 沈若寥虚弱地说道:“皇上,恐怕没那么干净吧。我虽然没杀她,可她的死我逃不了干系。外面的谣言传成了什么样,你应该也有所耳闻。这案子如此简单定论,老百姓接受不了的。” 朱允炆愣了愣:“可是——你没杀就是没杀啊,朕难道硬加给你一个罪名吗?” 沈若寥苦笑道:“没杀是没杀;真要杀了反而好定罪。现在是够麻烦的。你需要告谕天下,沈若寥是个贪图富贵的负心汉,才酿成这桩惨剧。这样定罪也容易些,你身边的人不干不净,你还是让他继续跟家里歇着吧。” “不行,你委屈受得够多了,现在案子已经查清,朕不能再让你蒙受不白之冤了。你要是觉得累,还想继续休息两天,朕可以准你的假;可要让朕再定你什么罪,朕绝不答应。” 沈若寥道:“那我再回家睡两天好了。您再好好问问方先生、齐、黄两位大人和魏国公大人的意见;无论您如何决定,我都二话不说服从圣旨,我保证。” 他起身刚要走,朱允炆忙叫住他。 “若寥,那个——” 他转过身来。“怎么,还有别的事?” 天子点了点头,犹豫地望着他。 “朕想——朕一直想——你记得吗,最开始你刚到京城来,就住在现在这个地方。那时朕跟你说,这只是临时之所,以后会给你换一个好住处。你一直不介意,安贫乐道,让朕很感动。朕已经给你选中了一处适合你的宅院,这两天就派人帮你搬进去吧?” 沈若寥微微一愣。“你让我——搬家?” “对,现在你家的房子太委屈你和夫人了。” “那你想让我住哪儿?” 朱允炆道:“以前凉国公的宅子在他事发之后充了公,被皇爷爷赏给了蒋瓛。这个蒋瓛虽是锦衣卫,害了凉国公全家,还有那么多人,总算还是个持俭奉公克己的人,后来受命带着全家去了宁夏备边,临行前又把宅子交还回户部。朕已经命人收拾出来,你现在就可以搬进去了。” 沈若寥听得瞠目结舌:“皇上,这怎么可以!人家凉国公是什么人?那是堂堂大将军!他没出事的时候,地位可仅次于中山、开平!我是什么人?我不过是个正二品的小都督而已。就算你要给我换宅子,你也不能把凉国公的宅子换给我吧?这不成了鸠占鹊巢了吗?” 朱允炆不以为然:“那有什么的?是朕赏给你的,又不是你侵害百姓搜刮得来的。你怕什么?” “我家一共只有四口人两匹马,你给我那么大一院子我也没用啊是不是?你让我拿什么来把它填满呢?莫非你也希望我像凉国公一样,养一大群庄奴、假子,到头来正好给你以谋反的口实,然后像你皇爷爷一样,找个锦衣卫来把我做掉。你知不知道,蒋瓛他为什么扔下这么大宅子不要了?他嫌这宅子不祥;且不说凉国公一家人的冤魂要缠着他索命,单凭这宅主人曾经被抓起来凌迟碎剐,灭门九族,想想就够人受的了。” 朱允炆让他说得愁眉苦脸。 “你这么想的吗?朕可是一番好意啊。宅子是宅子,主人是主人,你毕竟不是蓝玉,别说一个锦衣卫了,就是十个人说你谋反,朕也不信啊。” “那要是有十万个人说呢?” 朱允炆怔然。“十万个……” 沈若寥怜悯地望着他:“你看,你也犹豫了。三人成虎,更何况是十万呢?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我真的是无辜的,你肯定也不会再相信了。我要是住进蓝玉的宅子,我就是和他一样的下场。说不定到时候,告发我的锦衣卫就是他儿子谷沉鱼——” 说到这里,他愣了一下,一拍脑门:“对了,你把宅子给他不就得了吗?你不是一直说给他姐弟俩寻一个住处吗?正好,他们家的房子,还给他们就是了,谁都方便。” 朱允炆却皱了皱眉头:“他不过一个锦衣卫,给他这么大的宅院?朕当然要帮他们搬出来,那也是因为他姐姐国色天香,总是住在谷王府里不方便;才不是为了他呢。” “不管是为什么,眼下正好有他家原来的房子空着,就让他们搬回去不就结了。” 朱允炆道:“你知不知道,朕让你搬进去,一方面,朕是想把这个大院子给你,另一方面,你搬进去了,你现在的房子朕就可以赏给他姐弟俩了。他们俩住你现在的地方正合适。一个锦衣卫,这样已经算照顾他了。” 沈若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笑道:“原来你还有这算盘啊。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这不是成心让我没法做人吗?我跑到人家的大宅子里去住着,把我自个儿的小房子给他们,他俩肯定从此就恨上我了。” 朱允炆道:“你怕他呢?他没本事拿你怎么样。那个蓝正均,朕跟本懒得理他,见都不愿见上一眼,离他越远越好。” “倒是他那个姐姐,你一点儿也不反感,能有机会多见几次就更好了。” 朱允炆脸上一红:“你又开朕的玩笑。你告诉我,说真的,你倒是愿不愿意搬啊?你现在住的地方,你不觉得委屈吗?” “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我一个小都督住的院子和魏国公家一样大一样漂亮,那我才亏大发了呢,早晚得让人给整死。我现在已经再好不过了,‘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啊。” 朱允炆说不过他,叹道:“好吧,你不愿意,朕也不能勉强你啊。” 沈若寥回家呆了半天,方孝孺过来看他,告诉他说,经过几个重臣的商议,天子同意下旨,将情北客栈一案审查结果昭示天下,着力强调燕王诽谤的色彩。至于个中细节则隐秘不发,但是要温旨责备沈若寥发现死者自杀却不及时报官,以致尸身被他人抱走,给案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谣言竟然很快平息了下去,并非因为案件结论多么完美而不容置疑。事实上,诏书刚刚颁布的那两天,沈若寥几乎不敢出门,甚至井玉络、洪江和柳庭冰来找他出去玩,他都不敢见他们。外面议论纷纷;世人都感觉到此案结论过于含糊,有欲盖弥彰之嫌,背后一定另有隐情;事情往往是这样,如果一开始便把所有细节书之不遗,世人失去了好奇心,反而不会生出波澜。 也许因此,沈若寥必须要在感谢燕王的账上再加上一笔。 李景隆从德州送来奏章,声明一切已经准备就绪,请求出师北伐。 这一回,李大将军总共调集了六十万大军,并且把已经年逾花甲正安享天伦之乐的武定侯郭英将军从家里搬到了战场上。大将军亲率一路人马,和盛庸、瞿能一起从德州出发北上;同时命吴杰、俞通渊从真定出发,平安自沧州出发,加上随后赶到的郭英的人马,约定到白沟河会齐。 京城这边,沈若寥惶惶不可终日,感觉自己实在在京城呆不下去了,便上书天子,要求从军出征。 街头巷尾的议论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很快便抛弃了沈若寥那点没什么意义的小**,转移到北方战场的局势上来。 朱允炆接到沈若寥的请求自然万分欣喜,和齐泰、徐辉祖商量过以后,第二天就召他上朝,宣布恢复他一切职务,仍命为监军,随同大军出征。 第九十九章 送子观音 这一回,南宫秋没有再拦他。沈若寥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很晚;秋儿像以前一样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他只能万分歉意地告诉她说,自己已经和天子、魏国公以及方先生一起吃过了。 秋儿神色有些黯然,一声不吭地和豆儿一起把饭菜端回伙房去了。 沈若寥心里不安,说道:“秋儿,你端走干什么?我可以陪你坐着啊,你不是还没吃呢么?” 南宫秋淡淡一笑:“不用了,我本来也不饿的。” “又是胡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饿吗?天天都等我到这么晚,你要饿出病来的。你看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真的吃不进去。”南宫秋低头轻声道:“你哪天走?” 沈若寥道:“后天;有些东西还没有准备好。” “后天,”南宫秋含糊地重复了一句。 沈若寥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来,问道:“今天许的什么愿,跟我说说?” 今天是四月初一,南宫秋头两天就问过他,说初一想跟柳家的夫人和小姐一起去庙里许愿,问他同不同意。 南宫秋脸红起来,嗫嚅道:“……不能告诉你……” 这是一点点以往那个天真可爱的秋儿淘气时的影子,然而只是这么一点点,更让他倍感珍惜。 他笑道:“好,不说也罢;你有什么小秘密藏在心里,我早晚都会猜出来。” 她抓住了他的手,有些犹豫地望着他:“若寥,那……那你……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沈若寥叹道:“这可就没法说了。短的话几个月,长的话也许几年。不过,你放心,不管这次北伐究竟是胜是败,我是一定能回来的。” “那……你明天能在家里准备吗?还是一定要到都督府去?” 沈若寥抚摸着她秀丽的鬓发,叹道:“秋儿,对不起,明天恐怕一天都要在外面,估计晚饭也不能回来吃了……” 南宫秋低着头,手指抠着他的衣襟,喃喃道: “没关系,我等你回来就是了……我可以等的。” 沈若寥心里一阵颤栗的疼。他把她抱到床上,南宫秋伸手就解开他的扣子,把手伸到他的衣领里,摸到他脖子上系的红绳,把那块月兔的白玉拽了出来。 “给你换一个吧,”她轻声道,“我今天在庙里求了一个平安符,你要上战场,带个平安符,比这个要有用。” 沈若寥握住她的手,把那只小巧的月兔攥到手心里。 “傻丫头,这上面有你的心,它比平安符还要管用。除非我死了,否则,任何人也别想把它从我身上取走。” 他哄她睡觉。南宫秋却一定要伺候他洗过脸,宽了衣,这才把自己收拾一番,和他一起躺下。 刚一躺下,他就觉得哪儿不对劲。枕头似乎摆得偏了,肩颈处有些悬空。他伸手挪了挪枕头,倒是不悬空了,可是什么东西正好在枕头下面,硌着他的脑袋。 他抬起头来,伸手向枕头下面摸去,却被南宫秋一把抓住。 “你……你怎么啦?”她惊慌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东西硌着我。” “不……不会吧,能有什么东西。”她慌里慌张地说道,抓着他的手不放。 沈若寥疑惑地望着她,突然间心里一动。 “小妖精,准是你干的吧?你往枕头下面塞什么了?” 他抽出手来,不由分说掀起枕头;只见床单厚厚地鼓起了一块,有东西在褥子下面。 “还藏得这么深,什么宝贝啊?”他笑着坐起来,就要掀褥子。 南宫秋慌了,扑到他身上,拉着他的手。 “没什么啦,没什么啦,你不要管啦——” 沈若寥一把掏在她痒筋上,南宫秋一个哆嗦,松开了他,滚到床上大笑起来。沈若寥掀起床铺,伸手摸出那个东西来,却愣了一下。 一个青玉的观音像。 南宫秋止住笑,爬起来,羞答答地低着头,不敢看他。 沈若寥望着这个观音像,有些不解。 “这就是你求的平安符?”他有些哭笑不得。“你简直是个小笨蛋。平安符都是随身带着的,哪儿有塞到褥子底下的?像这种观音像根本就不是平安符,倒像是——” 他突然住了口,意识到了什么,忙低头去看。 手中的观音面部圆润,身材丰腴,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孩。 沈若寥愣了片刻,抬起头来,望着南宫秋。秋儿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唇,两只手抠着床单,脸涨得通红,好像婚礼那天,穿着新娘礼服、画着新娘妆的她坐在洞房大红的床帏里。 他叹了口气,把观音像放到桌子上,回到她身边,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 “秋儿,你真的——就这么想要孩子吗?” 南宫秋抿着嘴唇不吭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沈若寥把她搂到怀里,无奈地说道: “傻丫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没有孩子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观音菩萨的问题,你求个这玩意儿回来是没用的。” 南宫秋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抽抽泣泣地说道:“我知道是你不想要……可是你为什么不想要啊……我会好好活着的,我身子很壮啊,我不会有事的……” 沈若寥道:“我知道,秋儿,我不是不想要,但是现在不行。我这么忙,还要出去打仗,一走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都没个人在身边照顾你。你要是怀了孩子,让我怎么能放得了心呢?更何况,如果真的有了孩子,我一定要从他生下之时起就在他身边,至少要呵护他的整个童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在他幼小的时候,身边无论缺了母亲还是父亲都很不幸。所以,我们还是再等等吧;我们都还很年轻呢。” “我要等到何年何月呢?”南宫秋道,“你还可能有不忙的时候吗?这个仗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年复一年地等,等到我们都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婆了?” “不会的;你放心吧。不管怎么说,至少你该相信燕王的能力;如果这场内战拖得太久,真正吃亏的是他。所以,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让战争尽早结束。等战争结束了,等我平平安安回了家,从此再不用连续数月地往外跑了,我肯定第一件事就是和你生个孩子。” 南宫秋轻声道:“若寥,你想过没有,如果燕王赢了呢?那我们怎么办?你还会活着吗?他会原谅我们吗?” 沈若寥沉默良久。他最害怕想到这一点。因为,他知道最后赢的一定是燕王。 他有些艰涩地低声答道:“如果他赢了——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们的,至少不会原谅我。所以,我们必须等——你明白吗,等到战争结束。如果朝廷赢了,那么一切就都有希望。如果朝廷输了,我就要庆幸,幸好没有让你生一个孩子,否则的话——你……你懂的,亲爱的。” “可是,你不懂。”南宫秋道,“正因为不知道谁输谁赢,所以我才等不了——万一燕王赢了,说不定他就会杀了你,也杀了我;可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连个孩子也没有留下,我一定会后悔的。” 漫长的沉默的对视。然后,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 “秋儿,我当然懂你的心思。可是这事不是你想象得这么简单。其实我想过很久,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你?我害怕让你去想这个后果。如果燕王赢了,我一定会死;如果我没能死在战场上,那他进了京城之后,就不是把我杀掉这么简单了。举个例子来说,你知道蓝玉是怎么死的吧?不光他一个人,还有他的全家,他的朋友,他朋友的全家,还有其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这是高皇帝做出来的事,同样的事燕王也完全做得出来。只有现在的天子做不到;他和他爷爷、他四叔是两路人。所以他才会被欺负到这一步。对于我来说,现在没有任何退路,我必须帮天子打败燕军,保住他的皇位,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有个孩子,到时候他能保得住吗?” 南宫秋伤心地哭道:“为什么你选择帮他?如果一直跟着燕王,现在该会有多幸福啊……” “秋儿,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好吗?既然已经选择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也已经做好了该做的准备。现在的日子,我只想珍惜和你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刻,不用再去操心以后会如何……操心也没用……”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将来是燕王赢了,那我们这辈子就算完了,我从此再也不能见到你,再也不能给你生个孩子了……” 沈若寥想了想,笑道:“秋儿,我好像越来越发现,你可真是个悲观的小傻瓜。凭什么赢的一定就是他呢?再说了,就算他真的赢了,我首先想到的可不是如何去死,而是如何带着你逃走——凭我的本事,只要时机抓得好,逃出燕王的手心总该有八成的把握吧?一旦逃离了京城,从此天南海北,他能上哪儿找去?当然啦,这也有个前提,就是我别还没撑到战争结束呢,就让燕王在战场上把我给报销了。” 南宫秋好不容易止住眼泪:“那倒应该不会;你的身手这么好,千军万马也打不过你。” “我有那大本事,我还担什么心燕王赢不赢啊?我告诉你啊,我死不了不是因为我有本事,而是因为我是监军——就是大将军战死沙场,监军也能活着逃回来。” 他继续胡扯了一阵,艰难地把南宫秋哄得心情好转了一些,这才肯睡。 第一百章 重返战场 第二天,朱允炆不等他出门,就带着山寿和礼部尚书陈迪堵到了家门口。 天子屈尊造访,委实让沈若寥吃惊不浅。朱允炆特意给他带来了一身新打的战甲,取笑他道: “这一回,你在它就得在,可不能再丢盔弃甲了啊。” “绝对不会了。我还带着钟可喜去了?” “那当然,他必须得寸步不离地跟在你身边。对了,朕还有一样东西,要委托你带给大将军。陈爱卿,” 陈迪听到天子喊他,便把随身带来的箱箧放到天子面前的桌上打开。紫檀木,黄丝缎,里面躺着一把镶金宝剑,通体雕饰着飞龙在天的镂纹。 天子微笑道:“若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沈若寥轻声答道:“尚方宝剑。” 朱允炆颔首道:“朕考虑过了,大将军屡战屡败,每每都是因为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误了战机。其实他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皇爷爷曾经多次派他出去练兵,和太傅大人一样,他的表现一直不错,也很令皇爷爷满意。特别是那次,朕派他出兵河南,袭取周王府,将五皇叔带到京师。那一次任务他完成得何其干净漂亮。大将军本来是有足够的才能的,为什么一到了战场上,就像变了个人呢。朕想来想去,明白一定是朕给他的权力还是不够。本来,‘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大军在战场之上,主将应该有一切决断的专权。大将军权力仍轻,心存顾虑,焉有不败。所以这一回,朕要你把尚方宝剑带给大将军,同时向他宣告朕的口谕:凡尚方宝剑在处,大将军拥有一切先斩后奏之权,诸事以军情战机为上,莫以朝廷策令为念。” 沈若寥呆立半晌,没有反应。朱允炆有些奇怪;陈迪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沈大人?” 沈若寥开了口,轻声道:“陛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自相矛盾地派个监军过去呢?” “这……”朱允炆一愣,有些心慌起来,“可是……那你让朕给你个什么位置呢?你手中无兵,朕总不能让你把羽林二卫带到战场上去吧?” 沈若寥道:“那不如,你也给我一个参赞军务得了,这样两下都方便。” 朱允炆摇了摇头:“你已经是正二品的都督了,怎么能只是个参赞军务呢?” “那不是正好吗,”沈若寥道,“你别忘了,别人的都督那都是拿军功换来的,我可是什么也没有,你就是让我做参赞,还不知有多少人心里不服气呢。” 陈迪小心翼翼地奏道:“陛下,臣以为沈大人所言很有道理。参赞军务一职,说低也低,说高也高,毕竟是陛下专门委任,虽无监军之名,然钦差之实不可轻视。” 沈若寥吓了一跳:“陈大人,那不是等于说,我最好还是干脆别去得了。” 陈迪不慌不忙应道:“沈大人误会了,卑职的意思只是说,沈大人英雄何愁无用武之地。” 朱允炆道:“好吧,那朕也就只能如此,暂且命你为参赞军务了。这个尚方宝剑,你切记带好,千万别丢了。” 沈若寥道:“放心吧皇上,我就是把盔甲再丢一次也决不能丢了尚方宝剑啊……这玩意儿丢了我不得拿脑袋来赔啊。” “那可真不一定,”朱允炆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这尚方宝剑是朕新命人打的,已经丢过一把了。” 沈若寥一怔:“什么?” 陈迪道:“是这样的,沈大人,前一阵您在家休养,不知道此事。陛下自从北平战役之后,就欲赐大将军尚方宝剑,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就在前不久,陛下飞敕大将军出兵援大同的同时,便派人送了尚方宝剑过去,可是使者刚出金川门,渡江途中,风雨大作,舟坏倾覆,所赐宝剑玺书及其它物品连同使者一并沉江。人事可究,无奈天意何?陛下只得命礼部将所有丢失宝物按原样再重新打制一份。所以,您现在看到的这把尚方宝剑,并不是高皇帝传下来的那把,而是新的。” 沈若寥笑道:“好吧;看来等我明天过江之前,一定得把这宝贝身上捆上几十只救命葫芦,就算我淹死了,也决不能让它沉了江。” 朱允炆犹豫地说道:“这也不行啊;如果真的出了事,朕还是希望,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毕竟,宝剑总可以再打新的啊。” 沈若寥道:“皇上,你说小孩子话了;剑是可以重新再打,可这尚方宝剑如同传国玉玺,因为绝无仅有所以至高无上,岂能一次又一次地复制的?” 陈迪在一旁默默点头。朱允炆脸红起来,有些害羞道: “朕懂的。——陈爱卿,朕有些话想单独和若寥说说,就让山寿陪你到外面去转一转吧。” 沈若寥就叫南宫秋来照看陈迪,给礼部尚书大人上茶点。陈迪连连推辞,生怕见到沈夫人的面,慌忙拉着山寿跑出去了。 第三天一早,沈若寥辞别了南宫秋,带着尚方宝剑和天子赐给他的新战甲,和二流子一起迫不及待地往前线奔去。 他在德州往白沟河的半路上追上了李景隆的大军。大将军对沈若寥的到来显然早有准备,领了口谕,叩头谢恩之后,接过尚方宝剑,令传视诸军;然后,便从帐外唤进一队十个士兵来,说是给沈若寥准备的护卫,要十人跟随在沈大人身边朝夕侍奉,诸事听令于沈大人。沈若寥生怕有人寸步不离地在身边监视着,再三推辞,然而拗不过李大将军,只得接受。他也便第一次身边有了除御林军以外直接听令于自己的人马。 大军开到白沟河南岸时,平安、吴杰、俞通渊的人马已经抵达;两日之后,武定侯郭英的人马也赶到。列将除了徐凯在沧州督运粮饷以外,已经全部到齐。六十万大军会聚在白沟河南岸绵延十余里的大营,甚是壮观。 李景隆将大军重新进行了编制,变动不大,原来是谁的部下,依旧听谁的命令,跟着谁走;平安的骑兵仍然是先锋,只是把盛庸的人马调到了中军。 几日来沈若寥闲得无事,每天带着自己那一队十个护卫兵加上一个钟可喜在外面乱转。李景隆在议事大帐里开过一次会,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只是在白沟河静待燕军来战;如果燕王避不交战,大军扼守白沟河,也能把一座北平孤城困死。沈若寥天天在外面玩,因为有大将军的千叮咛万嘱咐,并不走远大营,只是喜欢找僻静的小河边洗澡刷马,教那十个士兵一些拳脚和剑法,坐在一旁自己看书。 四月二十日,探马来报,燕王率领三十二万燕军在白沟河苏家桥北岸安营扎寨,准备渡河。李景隆便派平安的先锋骑兵一万多人到距离大营十里之外的白沟河南岸边设下埋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然而燕王似乎并不急于渡河,一连三天,双方都是毫无动静。李景隆不敢冒进,命令大军固守南岸严阵以待,不得主动渡河出击。 第一百零一章 白沟开战 二十四日清晨,沈若寥出了辕门,兜了个圈,然后引马向北跑去。 “大人这是要去哪儿?”钟可喜问道。 沈若寥回过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十个护卫兵。 “去平将军那里看看,”他说道。 钟可喜吃了一惊:“这太危险了;还是先跟大将军说一声吧。” “你觉得他能让我去吗?”沈若寥道,“放心吧,不会比大营里更危险。” “不行;属下不能让大人冒险,不然就是属下失职。” 沈若寥有些好笑:“谁说你有这个职责了?你只管跟着我就行了。你看看他们怎么没你这么多事?” 钟可喜满面通红:“他们……他们不是您带出来的……” 沈若寥勒住了马,惊奇地望着他的小灶兵。 他笑道:“好啦,你说得对,这是你的职责。不过,我是参赞,到前线去看看,这也是我的职责。我已经拿了大将军十个护卫了,我不能再给他找事。你只管自己多加小心点儿,别回头还要我来照顾你就行啦。” 他纵马一口气驰到白沟河的南岸上,前面已经是汤汤流淌的宽阔的白沟河水了,却一直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他有些奇怪,下马走到水边,四处望了望。 初夏的北方,朝阳明媚灿烂。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白沟河像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将北面的燕山与辽阔的中原大地分割开来,也曾经把雄心勃勃的契丹、女真、蒙古人与汉民族分割开来,成为古往今来南北民族争战的军事要冲。 可是,没有永远的好邻居,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天堑大河,拦不住春至幽燕;雄关勇将,也挡不住侵略的胡虏。杨六郎的赤胆忠心也曾一度阻隔契丹于白沟河北,却终究阻隔不了胡汉融合的潮流。而今,白沟河再一次将帝国完整的疆域一分为二,南北两岸却姓着同一个朱姓,承嗣同一根血脉。 沈若寥望见不远处一座石桥,便牵起马来,沿河走到桥边。 石桥从南岸纵贯整个大河,直达北岸,桥面宽阔,一览无余。坚固的石板却显然已久经风雨,让南来北往的人马足印踩踏得坑坑洼洼。 仍然不见人,他觉得十分困惑。 “这是什么桥?”他问道。 钟可喜哪里知道。随从的十个士兵中,有一人答道: “回大人,这座桥就是苏家桥。” “苏家桥?”沈若寥微微一惊。他走上石桥,放眼向北岸望去。 几天之前,南军刚刚接到战报,燕王大军就在苏家桥扎营,看来就是打算从此桥渡河了。可是此时此刻,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苏家桥上,却看不见北岸有人迹。 但很快他就发现,确切说来,应该只是现在看不到。北岸土地上,草木一片狼藉,远不似南岸欣欣向荣的样子,明显是被大批人马踩踏过。燕军看来确实到过这里,然而现在见不到营帐、马匹、人影,见不到早晨军营里少不了的炊烟。三十二万燕军上哪儿去了呢? 还有,平安的一万先锋骑兵又上哪儿去了? 桥无守军;南岸和北岸一样,一个人影也见不到。所见只有河边大片大片纵深的芦苇地,密密麻麻,倒好像每一根芦苇都是长枪,无边无际站成一道厚厚的屏障。 沈若寥静静伫立片刻;空气中,只有轻微的风动,听不见什么其它的声音。 一只野鸭突然扑腾着翅膀从对岸的芦苇丛中飞起来,叫了两声,落到水面上,匆匆地游离北岸,游到河中心,一头扎进了水里。 沈若寥心里一动,回头道: “弓箭。” 钟可喜取下二流子鞍后的革彀长弓,递到沈若寥手中。 沈若寥接过弓箭,朗声笑道:“好天气!只可惜野鸭少了点儿。来上它几十只,也好让我猎个痛快。” 他张弓搭箭,瞄准河中心的野鸭,瞄了很久很久,突然手臂微抬,猛然松弦,这一箭便闪电般射向河对岸的芦苇丛中;钟可喜和那十个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一声痛叫倏起,北岸边一大片芦苇突然剧烈地摇摆起来,倒了下去。 “快上马,撤!” 沈若寥转头两步跑下了桥,飞身上马。钟可喜紧跟其后;那十个士兵见状,来不及多想,忙不迭跟在两人后面跑下桥,上了各自的马。同一瞬间,刚刚还死寂一片的北岸芦苇丛中突然蹿出百余骑兵,人马彪悍,一看就是燕王的大宁番骑,个个怒火冲天,吼叫着涌上石桥,洪水猛兽一般向他们扑了过来。 沈若寥带着自己的十一个人往南飞驰,才奔出了半里路,却突然拐了个直角,并不回大营,而是沿着河岸跑起来,同时放慢了速度。 钟可喜追上他,惊慌地问道: “大人,他们追上来了!” 沈若寥道:“有多少人?” “很多……我也不知道……” 沈若寥勒住了马。 “你慌什么?好好看看到底追上来多少人!” “大人!……”钟可喜惊骇地伸手去拽他,“快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沈若寥不理他,问紧赶上来的那十个护卫骑兵:“有多少人,你们看清了吗?” “回大人,大概百十人吧。” 在他们身后,沈若寥已经看到来时的路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们疾扑而来的百余骑蒙古骑兵。 他掉转马头,猛地一踢马腹:“回大营,快!” 十二坐骑闪电般向南军大营驰去;身后,上百燕骑紧紧追赶着。 然而,他们刚跑出五里地,震天动地的杀声便在身后的南岸河边响起来;沈若寥停下马,和钟可喜他们一起回头向北望去。刚刚还穷追不舍的百余燕兵突然间也都停了下来,一个个惊慌失措地掉转马头,都向回跑去。 钟可喜和那十个士兵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 “这……这是……” 沈若寥得意地笑道:“平将军动作不慢嘛,也很沉得住气。兄弟们,咱们赶紧回去报信去,燕军已经钻进了平将军的包围圈了。” 他转身策马,带着十一人继续向南跑去,很快便回到了大营里。 白沟河边,刚刚还如北岸一样死寂一片的南岸此刻已经是一团混战;平安的一万精兵看到百余骑冲过石桥追击沈若寥,仍然按兵不动,直等到在对岸隐蔽观察了良久的燕王彻底放了心,率领浩浩荡荡的三十二万大军从容过桥之际,突然从茂密的芦苇丛中杀出来,猝不及防的燕军瞬间被冲击成了一盘散沙。 李景隆接报大喜,立刻命令各部列队准备出战,同时命瞿能带兵速去接应平安。 六十万大军几乎倾巢而出,排山倒海般向白沟河南岸猛扑过来。 这会儿工夫,燕军已经渐渐恢复了状态。燕王不愧是燕王,发现自己陷入埋伏,立刻冷静下来,一面奋勇地挥剑杀敌,连斩数个南军骑兵落马,一面命身边的旗手挥舞大旗,高呼着让燕军战士们各自为战,慢慢向中心靠拢,很快就将混乱得如同炸窝蚂蚁一般的燕军将士重新组织聚集起来;而燕军一旦恢复了组织,平安的一万人马立刻感觉到了吃力,渐渐便有些不支。毕竟,自己以一万骑对抗燕军三十二万,先前能得手完全是因为偷袭的缘故。偷袭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继续死扛,反而得不偿失。平安于是下令左右两翼骑兵撤离外围,中翼同时收缩,迅速回到自己身边,列阵背水布防。 这时,六十万大军也正好赶到;沈若寥立马在远处一处高坡上看着,不太敢走近。刚才在苏家桥上,他已经冲燕军伏兵放了一箭,肯定是伤了人,不知道究竟有多严重。此刻,他生怕一旦卷入双方一百万愤怒士兵的混战之中,为了自己保命,就必然要再次出手伤人,说不定还会伤了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张玉、朱能等人,特别是燕王。 一百万人的大混战。炮声隆隆中,人马声嘶力竭地嚎叫;头颅雨落,鲜血四溅,马腿横飞。硝烟和大地激荡起来的滚滚尘土遮蔽了初夏晴朗的天空,日光昏暗。 渐渐地过了正午,透过飞沙走石,太阳已经开始倾斜。就连一直旁观的沈若寥也有些体力不支;他不知道一天下来,水米未尽,此刻几分是饥渴,几分焦虑和紧张,几分奔波的疲劳。他只觉得累,拖泥带水的感觉,却没有一丝一毫逃脱这一切的念头。和每一个奋战的士兵一样,他完全的精力都深深卷入战场上每一枪每一刀的往来之中,尽管他置身其外。 落日西沉;双方都已劳顿不堪;燕军三十万人在双倍于自己的南军强大的攻势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猛气势,衰退的趋势不断加快,在南军面前越来越迅速地萎缩下去。此时此刻,外围平安的一万骑兵已经休整了大半天,眼看大势已定,早都按捺不住;平安见时机已到,挥起长槊,高呼一声,纵马向阵中冲去;一万兄弟立刻云应,跟在平将军后面,奋不顾身地扑进乱作一团的庞大战圈里。 这精力充沛、怒火张天的一万生力军在一百万大军中虽然微乎其微,此刻在战场上却推波助澜,瞬间成就了整个战果。拼死顽抗了一天的燕军再也抵挡不住这股崭新力量的猛烈冲击,就在沈若寥面前,在六十万南军面前全线崩溃;三十二万燕军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此时好像狂风落叶一样,纷纷扬扬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后撤,四散逃窜起来。 “燕军败啦!燕军败啦!大家追啊,不要放跑了一个反贼!”李景隆挥剑高呼起来。 “捉拿反王!反王下马投降!”平安、瞿能等一干将领带头冲到了最前面,向纵马北奔的燕王朱棣的大旗追了过去。六十万南军战士斗志高昂,激动地跟着一块儿吼叫着捉拿反王,一面黑云压城向逃窜的燕军卷地追来。 远观的沈若寥早已吓傻。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去;天色眨眼间暗了下来。他看到燕字大纛头重脚轻地栽倒下来,看不清楚哪一座飞骑是燕王,只看到大量燕兵燕骑没命地向北逃窜,跑到河边,便分成两路,顺着河岸不辨方向地一味狂奔;后面,更多不计其数的南军战士疯了一样穷追不舍,要把这群第一次吃了败仗的强大叛军赶尽杀绝。 钟可喜兴奋地几乎跳起来,在马上坐不住,沾沾自喜地和那十个跟随左右的护卫骑兵一起叫好,一面对沈若寥说道: “大人,我们得胜了!燕王也有打败仗的时候啊!这一次一定要把他赶回老家去,让他再也缓不过劲来就好了!” 沈若寥没有说话;他只觉得夜幕来得太快,眼前开阔的原野迅速地黑暗模糊起来,渐渐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忧心如焚。 “有火把没?”他问道,并不回头。 十个护卫中专门有人带了火把,拿出来点上,递给钟可喜,大家聚到沈若寥身边。 “得去追他们,”沈若寥轻声道。 “追谁?” “燕王啊!天儿都黑了,鬼知道大将军能不能找得着他啊?”他不耐烦地说着,策马奔下了站了一天的高坡,闪电一般向河边疾飙而去。十一个人慌忙追赶上来。 沈若寥心急火燎地飞驰到河边,正赶上追在最前面的平安。平安看见他,先吃了一惊,然后便明显地松了口气: “沈大人!您没事就好,我真怕刚才动得晚了,让他们把您追上。” 沈若寥没心思跟他说这些,张口便问道: “哪个是燕王?” 前面没命逃着的一大群燕骑,幽暝之中根本无法辨认身份。 平安道:“末将也不知道;燕军分成两股,一路沿河向上游窜去,瞿能将军带兵追那一路去了;咱们追的这股向下游逃窜,也不知道究竟燕王在哪一股里跑。总之,追上的一律斩杀;不能放过一个燕兵。” 沈若寥更加慌起来。他快马加鞭,很快超出了平安,向前跃去。他回头喊道: “平将军,我先走一步,去前面拦截反王;这些小棋子就留给您收拾了!” “沈大人!——”平安有些吃惊,拼命地加鞭追赶,却赶不上二流子的速度和脾气,很快越落越后了。他后面,钟可喜和那十个护卫骑兵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叫喊不应,眼睁睁望着自己的上司跑没了影。 沈若寥不停策马,一路袭步,影子一样掠过不计其数惊慌失措奔逃的燕军骑兵,不待稍停。 终于,大批的燕军人马过后,他看到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小撮人马,大概有三四骑的样子,竟然停留在河边,原地不动。 很快近了,沈若寥吃了一惊,放慢了速度;四匹战马站在那里,四个人却都不在马上。一个人似乎正趴在河边的泥土地上,另三个人围在他身后;听到马蹄声响,三人都惊慌地转身,背后那人立刻跳起身来,沈若寥只看见他胸前一抹浓密飘逸的黑色一闪,那人便飞身燕子一样跃上了马背,随从的三人也一并飞身上马,四座燕骑立刻没命地奔逃起来。 他微微松了口气,并不出声,仍在后头追着。 没过多久,河道突然尖锐地拐了一个急弯,流进一片密如深林的芦苇荡中。沈若寥绕过这片苇荡,赶到下游来,却愣住了。 前方,宽阔的河流笔直地下去;目尽之处,再无弯道,也不见了他正追赶的四座燕骑的影。 他们离得并不远;虽然天黑,但是刚才他明明看得清楚,不可能在这眨眼之间,对方就跑出了视野,消失不见了。 沈若寥勒住马,回过头来,望了望身后河流拐弯处,那一大片黑魆魆的芦苇荡。 四下里一片死寂。 他想了想,掉转马头,慢吞吞地踱到芦苇丛的边上来。 在最茂密之处,他立住了马,一声不响地静静倾听。 喊杀声由远而近,顺着河流下来,渐渐清晰了。平安越追越近了。 沈若寥引马向前走了两步,离开芦苇荡,在河道还没有拐弯的地方寻了个开阔之处停下来,等着平安。 很快,骁勇的平将军飞骑冲破夜幕,向下游杀过来,看到沈若寥孤身等在那里,立刻停住了马,同时抬手示意后面跟着的南军停下来。 “沈大人?您这是……” “不用再追了,”沈若寥疲惫地答道:“前面没人了,连鸭子都回窝了。” 平安惊异地望着他:“那……您看到反王了吗?” 沈若寥摇了摇头:“我一直追到最前面,又骑过来这么远,连个人影也没看到。” 平安道:“反王会不会找了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沈若寥道:“我一路都在找,除了流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就算人能躲起来,马是不可能不出声音的。燕王如果没有马,根本跑不掉;可能他根本就没走这条路;或者就是,他的马比我的马还要快,那样的话,恐怕他早就渡河了。” 平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要是比您这马还快,那是神仙也追不上了。但愿他没走这条路。咱们回去吧;看看瞿将军是不是有好消息。” 沈若寥等大批人马都掉转了马头,才跟在队伍最后面,慢慢地往回走去。 第三部 第一百零二章 夜半来客 南军有史以来第一次打了胜仗;各部兴高采烈地收兵回营。李景隆传令列将清点人数后,立刻到议事大帐来总结报告。 汇报完毕,斩杀燕军六万,南军却损失甚微,只有平安的先锋骑兵丧失了百余人马,其余各部的死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李景隆大喜,传令各部烧热汤给战士沃洗,早些卸甲休息,准备明日再战,一举攻破燕营,擒拿反王。 瞿能质疑道:“大将军,何不乘胜追击,今夜就拿下燕王大营,免得给反贼以喘息之机?” 李景隆一回到大营就脱下了战甲,此刻,勤务兵已经端了刚刚烧好的肉汤和热水上来。大将军犹豫了一会儿,笑道: “战士们奋战了一天,从早到晚,连饭都没吃上一口;还是等明天吧。让大家都好好休息一晚上,养足了精神和力气,明天大干一场。” 性急的瞿能还想再说什么,李大将军却抬起手来止住了他: “瞿将军不用过虑;燕军头一次遭遇大败,他朵颜三卫今日在咱们的骑兵面前仿佛绵羊一样不堪一击,已经是受到重创,吓破了胆。别说一夜,就是让他们休息一个月也缓不过劲来。我们又何必这么驱使自己的战士呢?何况,荒郊野外,月黑风高,渡河也不安全。等明天再说吧。” 瞿能无奈,只得离开了大帐,回到自己营中。 沈若寥胃口不好,吃了很少的东西,喝了几大碗水,洗过脸,找了个借口把钟可喜支了出去。 十个卫兵在外面轮流为他守岗。帐中只剩下他自己。沈若寥立刻觉得很累,很累。他又喝了一碗水,在榻上躺下来,想想自己不管怎么说好歹救了燕王一命,明天还不知道战况会怎么样……今天燕军败得太惨了……他也是无可奈何。 他觉得疲劳很深,却长时间难以入睡,头疼起来,呼吸沉重。conad1();捱到半夜,才慢慢入睡。 他睡得并不沉;每次过度劳累,或者心事过重,或者二者兼有的时候都是如此。少顷,他突然惊醒了,听到帐外有悄声的对话: “……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啊?”钟可喜的声音。 “不行,大将军吩咐过了,无论如何要沈大人立刻到中军大帐去一趟。” “我不是说了吗,你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进去告诉他。如果不是要紧事,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别打扰他了。” “大将军吩咐过了,自然是要紧事。不然也不会深更半夜来请沈大人……” “既然这样,那你告诉我,我去跟他说。我可不能让你这么吵他。” 沈若寥掀开帐帘,走出来。门口站着一个士兵,他认出来是中军大帐的守卫。 “出什么事了?”他问。 那士兵低下头,恭敬地说道:“大将军请沈大人立刻到中军大帐相商,有要紧军情。” 沈若寥按了按钟可喜的肩膀,没有说话,跟着那个士兵一道走到中军大帐来。 走进大帐,他一眼看到李景隆端坐在正中的座位上,只有盛庸一人站在边上,并不见其他列将和参谋。李大将军前面的地上,跪着一个人,从装束上来看,是一个俘虏的燕军。 “大将军,什么情况?”他一面问着,一面走上前去,回头瞟了一眼那个燕兵,微微愣了一下。 那个人怎么如此面熟? 那燕兵正抬起头来看向他,也愣了一下,呆了片刻,嘴唇抖了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conad2(); 李景隆淡淡问道:“沈大人,你见过这个人么?” 沈若寥此时已经渐渐认了出来。他一时找不到那个名字了,一时;他焦虑地在记忆中搜寻着,记忆鲜活地在眼前跳跃,唯有那个名字他找不到;几乎就在嘴边,但是他吐不出来…… 那燕兵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表情,试探性地开了口,轻轻叫道: “若寥,你还认得我吗?” 沈若寥点了点头,他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了,却是满脸的迷茫。 那燕兵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轻轻骂道:“愣小子,还没想起来?” 沈若寥呆呆地愣了片刻,转过身去,望着李景隆。 “大将军,这是——” 李景隆道:“此人是盛将军带过来的;你问他吧。” 盛庸道:“沈大人,末将巡夜时,在营外抓到这个人,他却说自己不是奸细,是来投诚的。末将把他带到大将军面前,这个人却死活非说一定要向沈大人投诚,别的人一概不理。大将军所以把沈大人请来,想问问大人是不是认识他。” 沈若寥道:“对,他确实是我患难的旧友,只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在燕军中,更没想到他会跑来投诚。” 他又一次回过头,疑惑地望了一眼那个燕兵。 李景隆道:“既然是如此,那就麻烦沈大人收着他吧。您可以把他带回您的帐里去,随便安排他做什么。不过,恐怕一时不能把他归入编制……” “我懂的,”沈若寥道,“大将军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conad3();” 李景隆唤进几个士兵来,吩咐道: “你们几个,把这个人押到沈大人的帐里去。都给我留着神。” 沈若寥回到自己帐里,看几个士兵把那燕兵推进来,按到地上,然后问道: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沈若寥道:“大将军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只管做什么好了。” 几个士兵退了出去,很快走开了。帐外,只剩下自己的手下。 沈若寥听得清楚,心里明白。他没说什么,示意钟可喜出去,放下帐帘。 他坐下来,正对着那个人,开口道: “说吧,老三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三哥直勾勾地望着他:“沈大人,你不先给我松绑,请我坐下么?” 沈若寥面无表情:“我还没有弄清楚你跑过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三哥道:“我都说了,我来找你投诚。你倒好,就这么对待你一同患难的兄弟?” 沈若寥冷冰冰道:“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吧?这么长时间你死到哪儿去了?我用梳子把北平城梳个遍也见不到你的影。我结婚你都不来问一声,现在两军交战,你倒突然钻了出来,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老三哥道:“我敢去找您么?您那可是燕王最宠信的仪宾郎,我一个街头的乞丐,对您高攀得起?” “既然这样,现在你又何必有胆来?”沈若寥感觉自己受了伤害,赌气骂道:“我现在可是天子最宠信的人,燕王的仪宾郎算个屁;你升官了暴发了,现在对我高攀得起了?” 老三哥不等他骂完,已经呵呵笑起来。 “老弟,老弟,你看看你,现在已经是人物了,怎么还是这副少爷脾气?真想知道你在天子面前是不是也敢这么耍性子。好啦好啦,你消消气。我慢慢跟你说。我没参加你的婚礼,兄弟们都没有参加,大家都很遗憾。不是我们不想,而是我们没机会。你知不知道,你第二次出城采办,刚离开北平,转天见儿燕王殿下就把我们请进他的大营里去了。我们怎么去找你?” “……燕王?” 老三哥声音放得很低:“燕王为起兵做准备,身边大部分亲兵都被朝廷抽调走了,人手不够,就暗中招募新丁,把北平城里所有没有事做的青壮劳力都请到自己的大营里去,好吃好喝地养着我们,派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将军来,天天在王宫地道里操练我们。你可别小瞧了我们,虽然人少,一共只有八百人,以前也从来没有拿过刀拿过枪,可是你三哥我,还有几个兄弟们,挨饿受冻了半辈子,突然间一个亲王对我们这么好,每日里酒肉伺候着,连身上穿的棉衣也是王后娘娘带着郡主一起亲手缝制的。大家都像疯了一样,什么也不顾了,愿意为燕王去死。朝廷把燕王带了多年的亲兵都调离了北平城,燕王就是靠着我们这八百个人,一天一夜的时间,占领了北平九门;这才与其它地方驻守的旧部取得了联系。” 沈若寥轻声道:“三哥,我记得刚才你说,你是来找我投诚的?” 老三哥道:“对,我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奇怪是不?我老三受了燕王这么大的恩惠,为什么要背叛他?兄弟,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应该你先来回答所有的北平人么?” 沈若寥冷冰冰道:“我欠一个回答,不过现在不是我回答的时候,而是你。你在我南军的大营里,口口声声说来投诚,可是南军看你像一个奸细。你如果不解释清楚了,你想想我们会怎么对付你。” 老三哥诡异地微笑了一下。 “兄弟,整个朝廷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的士兵,谁都不会称朝廷大军为南军吧?据我所知,你们自称为天军,称我们为叛军。而在燕军大营里,我们才会称你们为南军。因为燕王说了,战争的错误并不在南军士兵身上,无论谁输谁赢,大家最终都一样是大明忠实的战士。” “三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极力向我暗示,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绝非投诚。你还是痛快直说吧,别再兜圈子了。看在我们往日兄弟一场的情面上,我可以放你回去。” 老三哥微微一愣:“你说什么?你可以放我回去?” “对;你来劝我投降,劝我回心转意,改邪归正,迷途知返,我猜得不错吧?你回去告诉燕王殿下,沈若寥对不起了,如果他能在战场上擒住我,就让他把我千刀万剐,剥皮抽筋,点天灯好了。” “兄弟,你真是这么想的?还是,你有什么顾虑——” 沈若寥冷冷道:“往昔我效忠他时,他要百般考验我的忠心。如今我背叛他了,他难道还要考验我的背叛么,简直是荒唐。你赶快回去吧,明天战场上见,我不会再像现在一样,对你手下留情。” 老三哥却笑了,笑得沈若寥不由愣住了。 “若寥,要是这样,我就踏实了。你放心吧,我真是来投诚的。我刚才说那些话,只是担心你心里还在向着燕王,那我投到你麾下不是麻烦大了么。” 沈若寥惊异地望着他:“你真是来投诚的?” “真的是,”老三哥诚恳地说道,“兄弟,我妹妹可攥在朝廷的手里,燕王对我再好,我这心里不安啊。” “你妹妹?”沈若寥更加吃惊了,“你……你什么时候又钻出来个妹妹?” 老三哥道:“什么话?从她生下来起,她就是我的亲妹妹。只不过家里穷,爹娘把她卖了。可这改变不了她是我的妹妹。只要有机会,我就要偷偷跑过去看她的。后来,她又被人卖掉了,我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可是前不久我发现,她就在大同;我们攻打大同的时候,大同守将陈质不知怎么知道她是燕军一个士兵的妹妹,把她捆到城楼上,说只要城破,就点火烧了她……” 老三哥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呜咽起来,双手捂住了脸。 沈若寥一头雾水。“你……可是,你妹妹被人卖了两次,连你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大同守军怎么会翻出她的老底儿来的?” 老三哥痛哭道:“不光是她,当时城楼上绑着一大群人,我妹妹只是其中的一个,还有很多兄弟的家人,他们家在大同的,还有在山西别的地方的,全家老小都被抓起来送到大同当人质……兄弟们都说,这仗没法再打了。再打下去,亲人都没了……” 沈若寥听得心惊胆战。 “那……你们就没想过去找燕王?他赖着你们起兵成事,不能不管你们家人的死活。他不是这种人。” 老三哥道:“不是这种人?我告诉你,兄弟,我们第一个去求的就是他。大伙一块儿到他面前痛哭,燕王当时就说撤军,第二天就真的撤了,回了北平。可是现在他又出兵和朝廷大军对抗了。这有什么用?我妹妹不光是攥在大同守军的手里,更是攥在朝廷的手里。他可以不打大同,反正大同离京城比北平还远。可是他不可能收兵放弃。他要一直这么打下去。朝廷也可以把我的小妹妹当成筹码,从大同搬到前线战场来挡炮弹和箭矢。燕王可以顾忌一时,但最终这些挡不住他,对于他来说,他只想要他的江山。兄弟,我们如果没有家人,我们也可以不管不顾,就像当初夺取北平一样,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打下了江山也不是我们坐,得了个封官加爵的好处,可是亲人都没了。大家伙图的啥啊,不就是一家人都能享福吗……” “好了,老三哥,你看看你,像个孩子似的。”沈若寥叹道,“听你的意思,燕军中有很多人也和你一样,亲人在朝廷手中,他们也惶恐不安,不愿意再跟随燕王了,是吗?” 老三哥擦干眼泪,道:“我认识的有几个。你还记得老六吧?他也想过来,倒不是因为他有亲人,他就是跟我跟习惯了,我走到哪儿他就一定要跟到哪儿。另外还有三个兄弟,原来军籍在山西的,也急得要命,他们让我先来探探你的风声,如果他们看见我没事,他们很快就会过来的。本来还有一个的,但是大同的守军已经把他母亲的头割下来吊在城门上,他现在一心只想给燕王冲前锋,发誓一定要死在战场上,为他母亲报仇。” 沈若寥叹了口气:“三哥,你回去吧。深更半夜,让燕王发现你跑了,你就死定了。” 老三哥叫道:“若寥,你还不肯相信我?” “不是信不信你;”沈若寥轻声说道,“我是为你想。燕王到目前为止,只输了今天这一仗。明天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如果最后他赢了,你会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他赢不了,若寥。难道你看得不比我们清楚吗?是你先背叛他跑过来的啊。他就是再能打仗,对我们再好,这一仗大家也都看清楚了,朝廷六十万大军,我们只有三十万,今天又折了五万。这仗没法打。” “三哥,我跑过来,可并不是因为我觉得燕王一定输。实话说,我天天都在想,想了很久很久,如果将来有燕王赢的那一天,我会是怎样的下场,我究竟有没有做好这样的决心和准备。我是有的;但是你没有。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吧。一旦背叛了他,就是覆水难收了。” 老三哥冲动地说道:“兄弟,你都无所畏惧,我一个讨了半辈子饭的人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你在的地方就是我在的地方,就算朝廷真的输了,我认了。” “你算了吧,三哥。”沈若寥温和地笑道,“你连自己都看不清楚,你有多糊涂啊。你在大同看到了你的妹妹,可是两军在白沟河隔岸对垒了多少天,直到现在你才跑过来找我;如果不是白天燕军败了阵,你会这么做吗?最终你害怕的还是燕王会输。你回去好好想想,这么冲动而仓促地跑过来,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收你的。” “兄弟?……”老三哥还要再说什么,沈若寥已经站起身来,止住了他。 “三哥,你今天跑过来找我投诚,我心里明白。你就当是我接受了,看在兄弟情面上,我不想你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所以我让你回去再考虑考虑。如果明天战场上,你撞到我枪尖上,我还可以当你是已经投诚,放你一马。但是你就再无选择了,你必须从此跟着我走。或者你让我们抓不住,你继续选择效忠燕王,或是再来找我。但是我只容许你反复这一次。而且我不能保证你安然无恙,刀枪不长眼。你明白了吗,三哥?” 他把门口的卫兵叫进来,让他们把老三哥送出大营。 送走了他,沈若寥反而睡踏实了。 printchaptererror(); 第三部 第一百零三章 百万军中 次日清晨,燕军在白沟河北岸集合完毕时,所有南军已经在南岸严阵以待了。李景隆将六十万南军沿河岸一字排开,横阵数十里,蔚为壮观。 随军参赞的白发书生高巍也骑在马上,看到李景隆的布阵,很是担心,说道: “大将军列如此长阵,我们的中部力量太薄弱,两翼又鞭长莫及,敌人一旦向中间发起冲击,恐怕很容易将我们拦腰截断。” 李景隆笑道:“怕的是他不冲击。高老先生大可不必担心。以景隆的意思,老先生还是回大营里歇息去吧;冲锋陷阵的事情,离老先生越远越好,不然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景隆可向皇上交待不起。” 说罢,他便吩咐两个身边的护卫马上送高巍回营。高巍再三推辞,却拗不过李景隆,只好乖乖夹在两个士兵中间回大营了。 沈若寥在边上,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将军,不会也让我回去守大营吧?” 李景隆道:“沈大人就请自便吧。您的身手还不至于不能自保。那高老先生可是已经七十春秋了。” 沈若寥松了口气,有些微微好笑。燕兵此时已经开始呼啦啦地渡河了。 瞿能和平安各在长阵的两翼,看到燕军齐整而迅速地渡河,都有些着急,不停回头向站在高坡上指挥的大将军张望,期待他下出击的命令。 盛庸和郭英一左一右在中部,紧张地望着汹涌渡过河来的二十几万燕军,并不像瞿能和平安那般着急,却也双双在马上坐得笔直,紧握钢枪,蓄势待发。 燕军渡河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大半已经到了南岸,迅速地列好了尖头阵。沈若寥和李景隆并肩站在高坡上,望见燕军阵前一马当先的燕王朱棣,手脚都有些微凉。conad1();他轻声问道: “大将军不打算半渡而击吗?” “反王用过的伎俩,我岂能学他?”李景隆不屑地一笑,“今日不需半渡而击,也可将燕军一网打尽。” 大将军说到做到,面对匆匆过河的燕军安之若素;南军于是岿然不动,风度翩翩地等待全部二十几万燕军尽至南岸,列好了冲锋的阵形。 大将军似乎有十足把握;沈若寥毫无经验,也只能坐观。 看到南军毫无反应,朱棣一声令下,燕军鼓号齐鸣,燕王挥起他的精钢长槊,带领朵颜三卫前锋,纵声高呼,尖刀一样向着长龙一般的南军横阵中心径刺过来。 仿佛抵挡不住一样,站在长阵中心的南军将士纷纷向后退去。燕兵仿佛潮头的急浪,奋勇向前冲锋;盛庸和郭英带着部下一面勉强交手,一面渐渐后撤,很快南军的长阵变成了一个明显的漏斗形状。沈若寥恍然大悟,看到燕王已然上当,不由有些惊讶大将军原来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毫无用兵之术。他紧张地望着战局飞快变化。燕军不断地前进,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孤军深入,陷入了南军的口袋里。 李景隆挥动旗语,远远地长阵两翼的南军将士已经积怒良久,终于等到了大将军的指示,立刻由外围向中心包抄过来,迅速靠拢;瞿能和平安一马当先,瞬间冲破了跟在朵颜三卫后面的燕军后军,转眼就围成一个巨大的环阵,将燕军前锋和中军以及燕王本人一起牢牢围在了里面。 六十万大军合围不到自己一半之多的燕军,优势明显。外围,已经被冲散的燕军后军像热锅上的蚂蚁,惊慌失措地乱成一团,拼命想要冲破重围,救出自己的主帅,却进不得包围圈半步,只是不断地被外围的南军击溃和蚕食。 陷入重围之中的燕军反倒比外围的战友要冷静些,极力地向燕王靠拢,想要护住燕王突围。南军的箭暴雨一样,向着重围中心倾泻;燕王朱棣奋力推开挤在他周围的人体盾牌们,振臂高呼着什么,一面挥剑砍翻了两个围上来的南军士兵,像个勇猛无敌的前锋战士一样,率领自己的部下在包围圈内来去冲突,四处拼杀。conad2(); 燕王确实精明得很;既然天子有令,千万不能伤了四皇叔,让朕背上杀叔父的罪名,南军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敢对燕王动手;冲到了燕王面前的南军士兵,不能躲开的,于是便纷纷只有折损在燕王的剑下,连自卫都不敢。郭英和盛庸见状,立刻指挥部众更加密集地放箭,箭雨疯狂地倾倒在进退失据的燕军头上,仿佛飓风扫过,无数战士纷纷倒下。 沈若寥按捺不住,终于说道: “大将军,这样很可能会伤了燕王!皇上会怪罪你我的!” 李景隆显然也有此担心;他立刻打出旗语,命令大军停止放箭。 激战仍在进行;瞿能和平安已经冲进了包围圈内,对插翅难飞的燕军大开杀戒,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外围的吴杰得到李景隆的指示,命令部下照燕军密集处开炮,几声炮响,浓烟滚滚,一片人仰马翻处,朵颜三卫瞬间丧失大半,眼看就要彻底全军覆没。 沈若寥只觉得万分焦灼,却又不敢在大将军面前表现出来,煎熬了许久,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说道: “大将军,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李景隆并不傻,看了看他的神色,道:“大人最担心的是燕王的安危吧?” 沈若寥道:“如果我去把燕王一个人抢出来,反王就成了我们的俘虏和人质,剩下的燕军必然乖乖束手就擒,则叛军转瞬可平,燕王也没有性命之忧了。大将军以为如何?” 李景隆望着他,一如几个月前在郑村坝,听到沈若寥请缨要孤身一人出去侦察敌情时,大将军脸上一模一样的表情。 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沈大人,这可比不得您在济南城外对付那上百个府兵。conad3();一人一马,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自古以来也是神话,更何况你要去活捉反王?景隆斗胆没有请大人和高大人一起回大营,已经是太冒险了。” 沈若寥等不得他说完;大将军同意与否,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他反正不担心朱允炆会治他的罪,他只是不想给自己身后留下什么话柄。他笑道: “您放心吧,我自己有数。钟可喜,你们几个原地呆着别动。” 说着,他已经跃了出去,纵马奔下高坡,转眼间就把指挥台远远抛在了身后。 钟可喜和那十个骑兵目瞪口呆地望着沈若寥孤身一人冲向混战的百万大军,就像急不可耐的兔子,眨眼间就蹿得远不可及,很快缩成了视野下方一个小点。 南军层层密匝,越围越紧,重兵重围中的燕军在飞快地缩小消化。瞿能和平安尤其凶猛,所到之处犹如飓风卷地,唯见血肉头颅随黄沙碎砾一起迸射横飞,南军的怒吼和燕军的惊叫哀呼混乱地交杂在一起,中间依然清晰可辨燕王朱棣已经嘶哑的高声呼喊和号令。乱兵之中的双方却已经杀昏了头,完全不辨东西南北,只见到对方衣甲的颜色便本能地挥刀砍去。血性将军瞿能似乎尤为如此,胯下的战马、身上的战甲、头上的钢盔都已经看不出原貌,不知浸染了多少层的鲜血和尘泥,手中的钢槊始终不停地横扫四面八方撞到他身边的燕军。 沈若寥已经冲进了一团狼藉的战场,很快奔到离中心只有百步之处,突然猛吃一惊,下意识地勒住了马,惊得胯下的二流子一声长嘶,暴躁地跳立起来:瞿能的长槊一挺穿透两名燕骑,一挑就把两个壮硕骁勇的朵颜番骑糖葫芦一样拽下马来,迎头砸到了旁侧扑上来的燕军身上;却不料两个丧命的番骑后面迎上来的竟是燕王本人,侧过马头,挥剑向瞿能胸口刺去;杀红眼的瞿能看也不看是谁,横槊乒地荡开飞日宝剑,力大无穷,震得朱棣向后一仰,险些栽下马去。山坡上的李景隆大惊失色,从马背上站了起来;近旁的南军和燕军也被集体吓傻,眼睁睁地看着瞿能的槊锋饿虎扑食一样,咆哮着向马背上失去平衡的燕王冲刺过去。 朱棣坐立不稳,手中的缰绳又难以借力,听到长槊刺来的风声,心知不妙,当即本能地撒手,小腿一蹬,整个人顺势一头向地上倒栽葱下去,瞬间躲开了瞿能的攻势,只是小腿已经送到了槊尖上,无论如何再也逃避不开。事已至此,他来不及多想,不自觉地庆幸自己只是伤了腿,总比让瞿能捅个透心凉要强。他心里一横,举起胳膊向地上撑去,以免摔断了脖子。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自己一头摔到了地上,却没有感到腿上有任何疼痛。他迅速地起身,从头到脚毫发无损,完全没有什么不正常。反而是瞿能,呆若木鸡地立马站在自己面前,瞪大了惊恐的眼睛,面如死灰,手中刚才还如猛虎一样的长槊此刻却死尸一般趴在地上,直立之上一支鲜红箭翎,箭镞竟然深深地嵌入槊尖的精钢之中。 远远的沈若寥放下手臂,长弓脱手掉到了地上。他只觉得浑身瘫软,眼冒金星,俯下身来,无力地趴在二流子的脖子上。差点儿;就差这么一丝一毫,瞿能那不长眼睛的槊就要像穿羊肉串一样把燕王的腿扎透。他若迟上一刹,或是偏上一厘,或弱上一分,就要眼睁睁地看燕王毁在自己面前。 朱棣没有出声,翻身上了马;周围的士兵还在发呆;他吼了一句什么,没有人听清,却像惊雷一样,所有人都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混乱的厮杀惊天动地继续;惊诧之中瞿能胯下的战马被燕军砍断了马腿,他一头栽下来,慌忙起身捡起长槊,劈开两旁拥上来的燕兵,继续奋战。 李景隆呆立不动,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沈若寥在军中,看到朱棣继续镇定自若地指挥邱福率军冲击南军中坚突围。此时,骁将邱福面对群山洪水一样迎头扑来的敌人也显得渺小无力;南军的包围越来越紧,越来越密,越来越坚不可摧,重围之中的燕军只能听凭刀俎,急剧地萎缩下去。此时,就连勇冠天下的朵颜三卫也纷纷乱了阵脚,撞到南军枪尖上的,竟然也忘了如何搏敌,只是本能地挥刀惊慌乱砍,很快被愤怒而激昂的南军战士轻易斩于马下。 此情此势,就是燕王朱棣也渐渐按捺不住,终于再无法强装冷静,奋臂高呼起来: “大家不要慌!今日出兵时,金忠先生有预言,日落之前,必能破敌!——日落之前,必能破敌——有后退者斩——”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起不了作用;在南军强大的合围中,后退死,前进亦死,站着不动更是必死无疑。不计其数的燕军纷纷倒下,血肉横飞,还活着的只有惊恐万分地四处逃窜,再也不把燕王的话放在心上,甚至所有人根本听不见燕王的叫喊。燕军战士以逃窜躲避死亡,以崩溃摆脱重迫,以萎缩对抗萎缩。 燕王朱棣无可奈何,只有继续带着几个主将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沈若寥刚刚还心急如焚要救燕王出来,此时此刻,身处在杀红了眼的南军之中,他很清楚就算冲到燕王身边,也没可能带着王爷突围出去,一时进退两难。 混战的滚滚沙尘血沫遮蔽了天日,让人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事实早已经过了日中。燕军人困马乏,累死无算;南军胜利在望,这一回抱定决心要将燕军全歼,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士气只是越发高涨,浑然不觉一天将尽。 颓败的燕军继续消极地抵抗着;然而,顽强的燕王朱棣不到死去是决不会放弃的;胯下坐骑已经累死,不由分说换上身边薛六的马,长弓在手,凭借一身闻名天下的好箭法,纷纷扬扬射倒蜂拥上来的南军。很快箭尽,朱棣收起长弓,挥起自己的金色长槊,冒着飞石流矢,一马当先冲向左翼南军;南军战士见燕王冲来,不敢对燕王下杀手,却也无一人后退避让,眼见很多人倒在燕王槊下,后面的士兵便如同有人指挥般,齐刷刷将长枪长矛锋芒指向燕王的坐马;朱棣奋力挥舞长槊,搅得一片脑浆挥洒,人头横飞,却前进不得半步,反而慢慢被南军逼得退了回来,眼见左侧坚如磐石,终于撤回长槊,掉转马头向别处冲去。 沈若寥一直跟随着燕王的行迹,却不敢走近,始终只在半百步距离守望。他看到燕王四处搏杀,胯下坐骑已经换了三匹,浑身都被鲜血和黄沙变了颜色,除了胸前一抹漆黑长髯之外,已经看不出和普通的骑兵战士还有什么区别。 换作其他人,看着此时自己的军队已经基本烟消云散,南军仍在如蚁群一般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大势所趋,败局已定,兴许早就下马缴枪投降了。沈若寥已经拿定主意,这一仗结束时,没有一个人敢伤害燕王,肯定是绑了他押回大营,等待押送回京师。他可以等回到大营后,找机会救出燕王,然后和燕王一起逃走,比起现在战场上,百万军中劫走燕王要稳妥得多。 然而,无论如何,燕王是败了,并且此后再没有回旋的可能,而自己在其中担了多大的罪责呢;或许,他只能把王爷送到一个遥远而安全的地方,从此再不能回中原,然后,他可以以一死来向王爷、向所有他有过交情的燕军将士谢罪。只有如此。 此时,强大的南军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渐渐把燕王逼到了白沟河边,还在迫不得已继续后退,眼看就退到了河岸大堤上,再也没有任何退路。 “反王下马投降!——”南军战士们见状,齐声高喊起来,六十万人的喊声震得整个河床都战栗起来,所有仍然活着的燕军将士脸上齐刷刷变了颜色,大家本能地向燕王身边挤去,缩成了绝望的一团。 两方军队,无论是胜利还是生还,所有人的希望,都聚集在这一个人身上。 千钧一发;燕王朱棣见走投无路,突然纵马跃上大堤最高处,转身向后,扬起马鞭,冲河岸对面招手。 混乱的战场突然有了一瞬间的寂静。所有数十万人——无论南军还是燕军,看到燕王如此的动作,一时都有些茫然。 包括沈若寥,也被朱棣弄得困惑不已:燕军三十多万人已经全部渡河,此刻无论死的活的,应该都在这里,难道燕王另外还藏有援军? 南军将士不由自主停住,然后,不经过任何指示,稍稍后撤回来;大家都想到了同样的可能。 远处高地上,李景隆着急起来;他看得清清楚楚,河对岸什么也没有,朱棣只不过是穷途末路,老奸巨猾,故弄玄虚而已。他拼命挥手高呼,一面打出旗语让南军继续围上去,胜利在望,不要中了反王的奸计。 南军将士们看到大将军的旗语,愤怒不已,正要再向河堤发起冲锋,朱棣却突然纵声高呼起来: “援军来啦!兄弟们,打起精神来,我们的援军来了!大家上啊——” 远远的一阵尘土已经高高地扬起来,脚下的大地微微震颤,显然,有骑兵正向这里奔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南军战士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燕王和大将军究竟哪个在撒谎。朱棣已经率领重获希望的仅存的燕军冲下堤岸来,重新杀进了南军的重围。 很快,万余人的一片骑兵出现在视野中,瞬间冲到了面前,杀进了战场;为首的大将正是朱高煦,一路高呼父王莫惊,雷霆般冲到朱棣身边。 朱棣看到从天而降的援军,大喜过望,惊呼道: “煦儿?!你怎么来了??” 朱高煦道:“道衍大师新近募集的一万多骑兵已经训练成型,担心父王人手不够,就派我从北平星夜赶来增援。父王莫忧,有孩儿在,今日定杀得李景隆片甲不留!” 一万多精神饱满的愤怒的燕军骑兵突然加入战斗,虽然对于六十万南军大军来说力量仍然太过单薄,却仿佛立刻给残败的燕军吃了定心丸,刚刚还两股战战几欲痛哭的燕军战士此刻倍感振奋,高呼着杀回了敌军阵中。那新来的一万骑兵更是所向披靡,宛然一支天生的更加完好的朵颜三卫。南军这边,战士们却误以为受了大将军的骗,加上受到援军猛烈的冲击,军心动荡,一时抵挡不住,纷纷向外散开。 情势微转;朱棣却依然冷静,对朱高煦道: “别说没意思的大话;我们昨天一天已经损失了五万人,今天估计又折了十几万人,加上你这一万,现在也不过只有十五万人,怎么敌过李景隆六十万?还是保命要紧。来日方长;我们带着大家突围出去,回北平好好休整休整,以后再说南下的事。” 朱高煦一拍胸脯:“父王放心!父王只管跟在我后面,孩儿为您突围开路!” 朱棣道:“听我的;我从正面佯攻突围,敌军必然向我集结;你看准时机,从旁侧夹击,我把兵撤回来,突袭后侧,这样便可以出去。我一旦出去,你立刻自己突围,不要管我,咱们到通州会合。” 朱高煦有些吃惊:“父王……” “罗嗦什么?”朱棣拧起龙眉:“还不快去!” “是!”朱高煦吼了一声,策马扬旗,集兵去了。 朱棣对儿子的背影默默凝视了片刻,回过头来对一直跟在身后的薛六道: “举旗,冲锋!” printchaptererror(); 第一百零四章 大风起兮 薛六抢先冲在了燕王前面,挥着燕字大纛向前方南军的重围正中猛冲过去。 不出朱棣所料,南军立刻向他们集结过来,瞬间围堵如墙,一眼望不到头。朱高煦率军从左侧发起冲击;南军的人墙何其坚固,饶是燕王父子骁勇无畏,也冲不破半步。更让朱棣暗叫糟糕的是,南军并没有如他预期的一般,从身后露出漏洞来,却好像猜透了他的用意,四面八方地上来,越围越紧。 朱棣抬头尽望,看到远远的重围之中耸立出两面将旗,一个郭字,一个明字;他心知郭字代表郭英的人马在此,自己的姨舅向来文质彬彬,肯定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然而明字旗下是谁,这可不一定,如果是盛庸,他同样不用担心;但如果撞上的是瞿能或者平安,这两个一旦杀上了头,虽然知道天子明令也管不住自己手中刀槊的勇夫,那还真难说了。 “殿下,您赶快撤吧,俺老邱给您开道,谁也别想拦住您!”邱福见冲不出去,对朱棣说道。 朱棣摇摇头,要他继续杀敌,别说废话。 薛六焦急万分:“殿下,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您赶紧跟着邱将军走吧,属下给你们断后!” 朱棣火了:“你的意思,要孤拼了你俩的性命,还把所有的将士们都扔在这儿不管,一个人逃跑吗?” 他抽出飞日,一剑把一个南军士兵从肩膀劈成两半,挑起另一个来,用力扔到前面水泄不通的南军身上。 他严厉地说道:“你们听着,孤起兵时就已经立下誓言,与所有燕军战士同生同死!现在你们要孤当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吗?” “殿下!”邱福和薛六急得掉下泪来,马上就要给朱棣跪下。“战士们血溅沙场为的都是谁啊?大家都愿意为您去死,可不想和您一起死;只要您平安,一切就都有希望!您怎么就不为战士们想想啊?” 朱棣环顾身边,自己的战士比刚才又少了一半。他长叹一声,说道: “傻小子们,有些时候是退不得的,明白吗?把高煦给我叫来。” “我在这儿,父王!”朱高煦杀得满脸血污,从南军的重围里艰难地钻了出来。 “父王,我们三个护送您突围,肯定没问题!” 朱棣看看周围;薛六和邱福挡在他们身边,和几个燕军步兵一起,严密地守护着他们父子两个。依然存活的燕军骑兵们还在重围中冲杀,拼命想要撕开一个血口子,让他们的王爷和二殿下平安逃离。 朱棣看着二儿子,严肃地说道: “煦儿,你跟在邱福和薛六中间,让他俩护着你突围。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只管自己逃回北平,绝对不要回头。告诉你大哥,为父这些年在北平囤积起来的粮食,足够北平全城的军民百姓吃十年的,叫他不要有任何顾虑,一心紧锁北平的大门,休养生息,还有向朝廷讨还血债的时候。你们兄弟三个要好好孝敬你娘,不可自相生事。” “父王?!”朱高煦瞠目结舌:“您要干什么?” 朱棣望着前方黑压压的敌军,沉着地一笑:“吾不进,敌不退,有战而已。邱福,薛六!你们现在马上护送煦儿突围,无论发生什么,一定不要回头!” 说完,不待二人反应,燕王一声怒吼,向着南军重阵冲了进去。 三个人大惊失色,刚要扑上去营救,突然间,一阵大风刮了起来,从战场上横扫而过,却毫无停息之意,越刮越强,瞬间演化成了狂风,在整个白沟河上空席卷咆哮,把本来已经沙尘蔽日的天空霎时变得一片昏黑;狂风大作,折断了高高耸立的将帅大旗,卷走了人人手中的长兵,将数十万人马纷纷打倒在地;劲风猛烈地旋转,疯了一样胡乱隳突,一时间没有人敢抬头,甚至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是低头死死地护着自己的头盔,生怕稍有不慎,就被席卷在狂风里乱飞的石子和兵器砸到——那可比火炮的威力毫不逊色。 大风久久地刮着。过了好半天,地面上的人们才微微敢抬起头来看一看。风还在施暴;经过刚才的洗劫,沙尘已经刮得干干净净,炮火的硝烟也早已散尽。长风疾劲,碧空如洗;西边天外,残阳如血。 被狂风吹掉了魂魄的人们开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自己的盔甲,本能地四处寻找自己掉了的兵器,却一时找不回自己的意识来。 沈若寥灰头土脸地扶着二流子站起来,刚刚上马,抬头就看到燕王站在面前,心里猛地一惊。 朱棣也看到了他,愣了一下,握紧了手中的飞日宝剑。 沈若寥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他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却看到远处高地上,大将军李景隆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在扶自己的头盔;后面,巍峨耸立的李字大旗已经被风吹倒,看不见了。 燕王身后的薛六也爬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立刻笔直地举起被狂风刮倒的大纛,在依然强烈的长风中,高高地插入湛蓝的天空,将大纛上巨大的玄色燕字,醒目地照映在残阳半天血色的光辉里。 “燕王不倒,天亡李景隆——”这个瘦小黧黑的胶东士兵纵声怒吼起来。 远远的高坡之上,李景隆身后的护卫也正竭力地想要重新竖起李大将军的大旗,却发现旗杆已经折断,无论如何再也立不起来。 狂风骤降,数十万南军将士犹且未从昏天黑地的暴风袭击的惊魂之中喘过气来,却看到风卷折了李大将军的大旗,而燕王的大纛依然坚挺如初,高高耸立在巨大的血色落日里,一时间不明白天意究竟为何,都有些魂飞魄散。 燕军将士却立刻感觉到了局势微妙的变化,仿佛得到了无声的号令般,立刻跟着薛六一起齐声高呼起来: “燕王不倒!!天亡李景隆!!” 刚刚爬起来的李大将军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被这震天撼地的喊声惊得一个趔趄。身边的一个护卫慌忙扶住了他。李大将军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找回了重心,只觉得心惊不已,刚要上马,迎面却看到沈若寥火烧火燎一般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 “沈大人……您这是……” “快去救大营!——”沈若寥来不及解释,只是喊了这么一句,便闪电般从他们身边掠过,直奔后面的南军大营而去。 李景隆回头一看,顿时觉得膝盖发软。冲天的火光已经在大营里升了起来;猎猎长风依旧迅猛;火势借风,迅速地吞没了整个南军大营,瞬间绵延数十里都淹入了一片火海。 纵火成功的朱高煦已经率领自己的手下焦头烂额地从火海中跑了出来,一头冲回了战场,一面兴奋而嘶哑地高喊着: “南军大营着火啦!天亡李景隆!——” 立刻,所有的燕军将士仿佛集体中了魔症,激动地振臂狂呼,瞬间增长了百倍气力,抄起身边可以抢到的所有兵器,疯狂地向惊恐万状的南军士兵身上砍去。 如果大旗的折断只是带给了他们疑虑,那么眼下,大营起火,就在刹那间彻底冲垮了刚刚还豪情万丈斗志昂扬的数十万南军将士的一切信念和勇气。顿时,实力悬殊的战场变成了原本占绝对优势的南军的地狱:瞬间全盘崩溃的南军将士不约而同地扔掉武器,掉头四散狂奔,任凭远不及自己一半人多的燕军士兵肆意大开杀戒,却毫无抵抗的意志,只是没命地逃窜,很快便被反败为胜的燕军屠戮大半。 一场突然而来的蹊跷的大风,就这样在弹指之间改写了历史。燕王朱棣眼见自己马上就要灰飞烟灭的军队突然完全占据了优势,战场情形发生了完全颠倒的变化,激动之情当胜于所有的燕军将士;然而,燕王的城府不会让情绪的激动错过瞬间的战机,立刻以快于闪电的速度,命令朱高煦跑到南军后方的大营去乘风纵火。于是,偶然就这样变成了必然;大风带来的机会其实是同时慷慨而平等地送给了双方;然而只有坚忍不拔老谋深算的燕王朱棣才无愧于天意的慷慨,无愧于历史的宠幸。 这些,无论是沈若寥,是交战双方的将士,抑或是燕王本人,当时都无暇意识到。南军都在竭力地逃命,燕军都在疯狂地追杀。沈若寥把从大营里抢救出来的老书生高巍带在二流子背上,带着不顾死活跟过来的钟可喜和那十个护卫,跟着大军一起没头没脑地向南狂奔。所有的人都在逃跑,没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是往哪里去;但是燕军在北,朝廷在南;只要大方向找到了,在一望无际的北方平原上,不需要什么地图,闭着眼睛向南跑,就是他们现在的出路。 逃跑之中的南军在以双倍于自己先前杀伤敌人的速度飞快地折损着,几万几万的士兵如同沙尘草芥般纷纷粉碎在燕军疯狂报复的屠刀下。就连平安这样的骁将也不敢再回头,只能和别人一样,率领自己的人马稀里糊涂地向想象中的安全地带拼命奔去。堕马的瞿能赶不上大部队,渐渐落后;仗着一颗虎胆和一身好武艺,还在奋勇杀敌,将很多追赶上来的燕军骑兵劈落马下。很快,燕王朱棣飞奔上来。这一回,瞿能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敢直接向朱棣刺去,便抽出身后的长刀,砍向燕王的马腿,却不料燕军配备的马匹都是燕王背着朝廷和北方胡人私自交易得来的战马,殊非凡物,抬起前蹄一下踢飞了瞿能的长刀,把瞿将军踏倒在地。倒地的瞿能还待挣扎着去握自己的钢槊,朱棣早已抽出飞日长剑,迅雷一剑劈掉了瞿能半个头颅。身边,瞿能的儿子正和父亲并肩作战,见父亲阵亡,愤怒的儿子挥刀向燕王扑来,要和燕王同归于尽,却被跟在马旁的薛六拦腰砍成了两截。 南军上下,此时无人知道瞿能父子已经葬身乱军之中;也没有人知道,已经死了多少自己的兄弟战友,还有多少正在死去,还有多少即将死去。只要不是自己——只有这一个念头仅存,以及在它的激励之下,无可避免的千里大溃逃。 第一百零五章 千里溃逃 夕阳迅速落了下去。夜幕降临,很快大地一片漆黑,放眼望去,无际的平原,没有一丝亮光。 沈若寥一直在狂奔;所有的人都在竭力狂奔,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到了哪里。二流子累了,真的累了——连二流子都累了。他终于决定放慢速度,停下来看一看情况。 他的二流子驮了两个人,一个他,一个年逾七旬的老秀才高巍。跟在他后面的钟可喜马上也是两个人,另一个同样是他手下的护卫。剩下的九个护卫只剩了四个,三个死在了燕军的追杀中,还有两个,听同伴说,胯下的马累死了,又不愿意拖累同伴,便跟在后面跑,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早都见不到影了。 他们立在路边,放眼望去,一路都是丢盔弃甲惊恐万状的南军士兵在跑,向路的前方跑去,拉开了很大的距离,显得稀稀落落,两头都延伸到看不见。其实并没有所谓路,只是这么多人都朝同样的方向跑着罢了。 看不见燕兵。 “我们这是在哪儿?”高巍颤抖着问道。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解下水袋来,递给高巍。老秀才感激地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干。 钟可喜把自己的水袋拿到沈若寥面前,里面还剩下很少的一点儿。 “算了,反正我也不渴。你给他们吧。你们还带着火么?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五个士兵都摇了摇头。大家把兵器盔甲这些关乎军人身家性命的东西都丢了不要,谁还会留着火把。 “再往前走走看看吧,也许能路过村庄。不用跑了,敌人都没有追上来;该让马好好歇歇了。” 他们慢慢地往南走着,很快有逃命的南军战士认出他们来,就跟他们走到了一起。沿途还有不少实在跑不动路的士兵,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沈若寥命令自己的手下全都下马,老秀才高巍也执意下来走路,把马让给已经虚脱的战士。 就这样在黑暗中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星点火光;队伍终于有了些精神。渐渐走近了,火光也齐整起来,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城墙的影。 那是哪里? 保定?雄县?这两处地方,现在都是燕军的地盘。如果大家拼命逃了半天,还是逃不出燕军的掌心,那可怎么办? 如果不是保定或雄县,那又会是哪儿呢?他们应该是一直在向南跑;假如方向没错,那么这一路还有什么城池? 日落不过才两个时辰;总不可能是河间吧。 很有可能,还是在燕军的眼皮底下。 沈若寥想了想,道: “你们在这儿呆着别动,我去探探究竟。钟可喜,如果有紧急情况,你们立刻率队离开,见机行事,别管我。” 钟可喜道:“大人,我们几个走哪儿跟您一起。” “这么多人,你们不能丢下不管。我用不着你们操心。”沈若寥说完,足尖点地,轻功上身,瞬间跑没了影。剩下钟可喜和那五个士兵面面相觑,望洋兴叹。 沈若寥一气儿跑近了城墙,在树影中潜下身来,仔细观察着城楼的动静。 整齐的火把在女墙上规矩地排开,旌旗和守城的士兵都是一片寂静,从表面上看,好像只是寻常的守夜,没有任何其它的安排。 还是离得太远;树丛靠近大路,距离城墙少说也有二百步。夜色浓重,他看不清楚旗帜的颜色和字迹,以及守城士兵的装扮,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一方的领地。 沈若寥突然眼前一亮;他的身上还带着弓箭。箭还是羽林二卫的红翎箭,所有箭杆上都刻着一个禁字。无论守城者是南军还是燕军,看到这样的箭射上城楼,应该都会出城来查看。 不过,这样的距离,他能不能射得到,是个问题。 值得一试。他拈弓搭箭,瞄准城门上方正中央的城堞,嗖嗖连射两箭。然后便收起弓来,安静等待。 几乎同时,城楼上传来模糊的叫喊声。一阵骚动,他看到有火光在上面奔跑移动。有火把被丢下城墙来,可是下面什么也没有。 没过多久,城门开了,一队大约二十人的士兵跑出城门,向这边跑过来。沈若寥缩身到树丛里面,小心地观察着。 那一队士兵很快跑到大路上来。他听到有人说: “你们往那边去;其他人跟我来。” 于是眼见着他们兵分两路,一左一右,走进了路边的树丛,个个举着火把,仔细地搜寻起来。 借着临近的火光,沈若寥终于看清了,这些士兵裹着的绛帕和后面的盖脑,颈上红色的领巾,藤甲布衫,背后醒目的明字,远不同于燕军从上到下的黑色软革。 他轻轻跃出树丛,跳到大路中间,举起彀中的红翎箭,问道: “你们在找这个么?” 二十个守城士兵大吃一惊,立刻围拥上来,抽出兵器,紧张地望着他。 “你是谁?” 沈若寥并不答,只问道:“你们可认得这箭?” 那些士兵狐疑地互相望了望;有人开口道: “只有皇宫里的羽林卫才有红翎箭;阁下究竟是什么人?往城楼上放箭,是什么意思?” 沈若寥继续问道:“你们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这城墙里面究竟是哪儿,你们都是哪一卫的?” 回答者小心打量了他一番,有些犹豫地回答道: “这儿就是沧州,我们都是沧州守军。” “沧州?!”沈若寥忍不住吃了一惊。 那些士兵奇怪地望着他。 “我真的到沧州了?你们的领军指挥使是谁?”沈若寥惊讶地问道。 “我们都是徐凯将军的人;你到底是谁啊?到这儿来干什么?” 沈若寥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已经跑了一天一夜。他明明记得,刚刚他才开始这场没命的逃亡,也就在两个时辰以前,日落时分而已。这会儿工夫,他们竟然已经从白沟河边跑到了沧州。对于二流子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奇迹;然而这么多士兵,鏖战了一整天,马匹都累死,只能靠两条腿逃命,竟然跟他的二流子一起,跑到了沧州。 应该是没错的,这里明明是南军的地盘;沧州守将,就是徐凯。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货真价实的逃命。 他收起箭,说道: “我是朝廷六十万大军从军参赞,沈若寥。今天白天,我军在白沟河溃败,一路南撤至此,不知道已经到了沧州;大队人马都在二里之外。还有没有其他部队来过?” 那些士兵听到他的名字,似乎吃了一惊,都收回了兵器,答道: “我们这一天都没有见到有人马过来,还不知道大军溃败的消息。” 沈若寥道:“我这就去把人带过来;你们赶快回去,向徐凯将军通报一下;少顷之后,沈若寥会带大约一千人马在城下叫门,请徐将军放战士们进城歇息。” 他奔回刚刚队伍停留的地方;所有人还在原地等他。令他喜出望外的是,队伍比方才一下多了上万人,盛庸带着他的人马也等在那里。 “沈大人,我们到什么地方了?”盛庸见了他就喊。 “前面就是沧州城了,徐凯将军正等着迎接大军进城。盛将军,你还有多少人?” “我部三万人,丢了一万多,也不知是死是伤;你我的人马加起来,可能两万差不多。” “其他部有消息吗?” “我不知道;我只看武定侯郭英将军率众向西溃却了,别的人根本见都没见到。” “大将军呢?” 盛庸摇了摇头。 “本来看到大将军向南撤,所以一路跟过来,没想到再也见不到大将军的影,却是碰上了沈大人。” “先进城再说吧。等两天,肯定会有其他部的消息。” 他们带着垂头丧气依然惊魂未定的两万逃兵,走到沧州城下;大吃一惊的徐凯马上开门放他们进去,安排他们休整。 第一百零六章 再遇铁公 两天之后,沧州的南军得到确切消息,郭英和吴杰的人马逃到了西面的唐县,平安一部到运河附近驻扎下来,大将军李景隆则单骑一路逃到了德州。 情报不断传来:燕王从北平大后方调集了一批新军,集合了二十万众,在保定休整数日之后,又从保定出发,南下追击溃逃的朝廷大军,直奔德州而来。闻知此讯,五月初七日,李景隆飞马下令各部人马往真定、济南两个方向撤退会合,一面匆忙离开了德州,逃到济南。盛庸思前想后,和沈若寥一起带着两万部下离开沧州,按照大将军的指示,星夜撤回到城高池深的济南;徐凯则留下来继续守城。沿途的城邑对燕军都是望风而溃,跟随大将军一起奔向济南,陆陆续续又不断有掉队的南军逃过来,李大将军在济南勉强收集起了十七万人马,加上济南城内本来的守城士兵共三万,一共二十万众。 朝廷六十万北伐大军一夜之间报销大半;李景隆将所有南军集合起来,分十万在城内布防,自己带了十万驻扎在城外,准备迎敌。 沈若寥一直呆在济南高大的城墙外面,不敢走进城门半步。对于大多数南逃的南军将士来说,此时此刻,只觉得济南的城防远赶不上京城的固若金汤,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应天;只有那里,他们才真正感觉到安全。被大将军安排在城外扎营的将士都是满腹怨言,人心惶惶。沈若寥则正相反;济南城里有铁铉,更有铁柳;上一次他迫不得已强吻了铁大小姐,从铁铉手中把燕王抢走,横竖再也没有胆量踏进这济南城半步;相比之下,呆在城外,他反而踏实,就算燕军再次扑来,他总有本事平安地逃离战场,那比要他面对那个漂亮聪明又任性的铁大小姐要容易得多。 五月初九日,军报再次传来,燕军不费一兵一卒顺利占领了德州,以及德州城内囤积的百余万石军粮。 济南已经是燕王的囊中之物了。 当天晚上,南军清点人数,竟然少了一万。二十万南军变成了十九万,城内还是十万,城外九万。 逃兵;李景隆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下令紧锁大营,各部严格约束自己的下属士兵,每天晚上向他报告一次人数。 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天晚上,报告逃跑的士兵数量是头一天的两倍,城内守军也开始有人逃跑了。 李大将军不得不下了一道严令:如果再出现逃兵,拿带兵千户问罪。 一天没有什么动静,似乎禁令奏了效。然而,第四天早上,李大将军走出营帐,顿时瞠目结舌:整个大营就像遭受了一次暴风席卷,大半已经不见,只剩下倒塌破损的营帐、丢弃的兵甲武器,乱七八糟横尸遍野。 李景隆喘过一口气,立刻命令手下清点人数。 结果报上来:整个南军大营一夜之间逃跑了五万人。很多千户甚至是指挥佥事,见实在约束不住部下的逃亡,索性加入了逃兵的阵营。于是南军以卫为单位逃逸,一夜五万倒也不足为奇。 李景隆无可奈何,干脆叫人撤了自己的大帐,搬到济南城里去了。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进城,当天晚上,城内的七万南军呼啦啦逃了个干净,连本来驻扎在济南的三万守军也沉不住气,跟着一起逃跑,一夜跑了大半。 济南城里的守卫军于是一共只剩下万余人;除此之外,便是城外仅存的两万溃败之军了,大部分都是盛庸的部下。到了这个地步,李大将军也不再过问,只剩下铁铉一人干着急,和盛庸商量过后,便由盛庸带着手下人马留驻城外,自己则统领城内驻防的一万守军。 五月十三日,谍报传来,二十万燕军从德州出发,向济南而来。 城外的南军此时此刻已经原封不动全都是盛庸带来的部下,不知盛将军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只跑了百余人。 当天下午,铁铉找遍了整个济南城,也没有看到李景隆的影,探问得知,原来大将军在接到谍报的一个时辰之后,便带着贴身侍卫和仆从匆匆便装出了济南城,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南去了。 大将军也临阵怯逃,铁铉彻底没了辙,只有出城来找盛庸;盛庸当即决定城外的两万南军全部撤回城中驻防。 沈若寥一天都在大清河沿岸徘徊,带着盛庸给他的一百士兵拆桥;他很怀疑这条深渠对于阻挡燕军能有多大作用,但是眼下,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傍晚时分,他回到大营来,发现整个大营已经撤得不剩什么,只有自己和盛庸的营帐还在。盛庸的营帐大敞,盛将军正从里面走出来,见到他,远远地喊道: “沈大人,您回来了?河上都干净了?” “没问题,连个木板都不剩。咱这是——?” 盛庸走到他面前,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束甲也热得解开了,沾满尘泥的战袍湿得透透,满脸是土,说道: “大将军走了。这儿就剩咱俩了。” “……大将军也走了?” 盛庸一手插在腰间,另一手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望着沈若寥,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啊,这济南城现在一共只剩下三万人,没办法,我想还是全部撤回城中吧,这样兵力还能集中一些,总比留在这儿让燕军白白报销了要强。三万人守城,对付燕军二十万,应该还能扛一阵。” “那我就去收拾东西。” 盛庸想起什么来:“对了,铁大人在您帐中,说不定已经帮您收拾好了。” “铁……铁大人?……”沈若寥心里一沉,仿佛一桶冷水劈头灌了下来。 盛庸毫无所察:“对;大将军走了,他过来找我,商量好撤回城中的事,他说要找您有事说,可是您不在,他就自己去您帐里等了。应该还没走呢吧?” 沈若寥满头大汗:“……好的……我这就去……” 他回到自己营帐来,在门前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他有一年都没跟铁铉接触了。 而最后一次接触,他记得很清楚,铁铉也必定记得很清楚,铁柳恐怕记得更清楚。 铁大人现在坐在里面等他。帐帘紧闭。他看不见里面的状况,只有自己一颗心仿佛做了贼,在胸腔里慌乱地窜个不停,却逃不出去。 他本来就是做了贼。 钟可喜在他身后,好生奇怪地小声问道: “大人?” 沈若寥暗暗吸了口气,对他说道:“你们留在外面。” 他鼓足勇气,掀开帘子,迈了进去。 铁铉就坐在案边,端端正正地对着帐门,显然早准备好了迎接他进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冷淡而毫不犹豫地直视着他。 沈若寥放下身后的帘子,不敢再往前走,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对着严厉的家长,不由自主头也低了下去。 铁铉却并不急于开口,依旧定定地打量着他,直到沈若寥发起抖来,从头到脚每一根汗毛都往下滴水,山东参政大人才冷冰冰出了声: “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若寥刚刚还在酷暑和焦虑中热得就要熔化,此刻却突然感觉浑身瞬间结了一层冰壳。铁铉叫他沈大人。 “铁大人,我是——” “你是朝廷六十万大军从军参赞,随同大军一起南撤至此。你的同事高巍大人现在也在城中,我们朝夕磋谈,十分投缘。盛指挥胆识过人,义薄云天,独自留了下来,和铁某誓与济南城共存亡,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商议守城事宜。至于其他人,包括大将军曹国公,虽然为了保存大军实力,不得已率众离开,当其在时,也对济南城的守卫出谋划策,费尽心力。平燕之事,大家怀着同样的目标和决心。唯独沈大人,从始至终,连济南城门也没有进过一次,见到铁某都如避蛇蝎。二十万燕军随时可能陈兵城下,开炮攻城。沈大人安居城外,究竟是视死如归,还是另有图谋?再或者,您认为我铁铉通敌叛上,为害国家,所以不肯来找我?” 沈若寥脸憋得紫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死死攥着秋风,恨不得攥进肉里去。 铁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依旧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说道: “铁某与你的任何过去,好也罢,坏也罢,都是私人恩怨。你现在是朝廷北伐大军参赞,我是山东参政。济南危在旦夕;你既然能做到为了大义离开燕王,回归朝廷,怎么现在反而糊涂,让个人的事情坏了大局?” 沈若寥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铁铉平静地说道:“你很吃惊?你听到这样的话,感到吃惊么?” 是啊;他吃惊了么?从铁鼎石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竟然吃惊了么?什么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铁铉看到他眼中的惭色,和缓了一些,继续说道: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这也是我的过失。从现在起,我希望你不会再有任何顾虑。只要通晓大义,明辨是非之人,铁某决不会视其为敌。你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和盛指挥一起,竭尽全力保住济南。如果我们之间还有任何的猜忌,济南必定要失守。” 沈若寥点点头:“我懂;我会的。” 铁铉回过头,往身后的案桌上瞟了一眼。 “书看得越多固然越好,但要切记不可尽信书。你我都了解燕王,他读过的兵书知道的东西比你我二人加起来都要多;所以光凭书本我们赢不了他。有时间还是多到处走走看看,什么事情别想当然。” “我明白。” “赶快收拾进城吧;我能帮你拿些什么?” “不用不用;您看见了,我也没什么东西。对了,——铁大人——”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不敢恢复从前“鼎石兄”的称呼。 “济南现在已经是一座孤城了。燕军二十万,就算一炮不发,一动不动地围困我们几个月,——你也看到了,朝廷援军是很难指望的事。我们究竟能撑多久,关键还要看城里的储备——” “这个你不用担心,”铁铉沉着地说道,“他燕王可以给北平囤积十年的军粮,我济南当然也可以。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提前准备的。尽管先前,我一直只是在劝你,在尽我所能劝戒燕王,我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有今天的。天马上就黑了,你们赶快进城吧。从今夜起,济南就将完全戒严,封城以待,任何人任何物,哪怕一只鸟,也不许出城。直到燕军撤离,或者——” 他住了口。 沈若寥轻声说道:“没有或者。” 铁铉望着他,微微一笑。 “你说对了,没有或者。” 他向帐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 “我已经在城里给你们都安排好了地方,你一进城,就会有人带你们过去。条件也就那样了,现在这时候,你知道,也找不到什么好地方。但是我可以保证,全城的百姓都会像亲人一样照料你们,哪怕自己吞糠咽菜,也会省出最好的米面鱼肉来给每一个战士。” 沈若寥道:“铁大人,战士们就是为了保全济南的百姓才愿意留下来的,他们不图什么——” “我知道。”铁铉说道,音调突然间冷了下来:“我的话还没说完。本来,我确实不打算说这句话的。但这和我刚才说过的话并不矛盾。我和你,我们是一条生死线上的战友,身后有共同的江山百姓,面前有共同的敌人。我会不分日夜和你,和所有的战士在一起,食则同灶,卧则同席,共同商讨战术,抗击敌人;家门对我来说近在咫尺,但我头也不会回一下,大局不允许我有别的心思。所以——” 他顿了顿,清清楚楚地说道:“你也一样。远离我家。我不会容忍你再接近我的女儿。” 说完,他笔直地凝视着目瞪口呆的沈若寥,须臾之后,转过身,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第一百零七章 济南备战 沈若寥随同盛庸一起撤回济南城中。紧接着,铁铉下令封城戒严,关闭了所有的城门。 三万守军集中到一起,统一听由铁铉和盛庸调度。一套完整详备的紧急戒严令以及守城军士律也已由铁铉宣示全城军民,张贴下去。所有军需及民用储备已经集中起来,统一存放在府库,由铁铉亲点专人看管;所有进出项目无论种类数目均需经由铁铉封印批准。一切都安排得疏密无遗,有条不紊。全城秩序井然,士兵警觉而平静,百姓也并无恐慌,都积极地相应铁大人每一个号召,拿出家里所有的存粮交上去,壮年男丁都自愿入了城防,妇女则集中到府库给守城军士做饭洗衣。沈若寥看在眼里,一面反复在心里暗叹,济南跑了大将军,似乎并没有太大所谓;但是如果铁铉不在,那就真的无法想象会成什么样子;恐怕燕王的大旗只需要远远地冒个尖,举济南城便会开门迎降。如果济南在铁铉的守护下终能逃出此劫,他还能平安回到应天,他一定要劝皇上好好酬劳铁铉才是。 五月十五日,燕军已经到达禹城,并在禹城扎营,距济南只有百里之遥了。 沈若寥和盛庸一起,昼夜都呆在城楼上。他二人只需要关心纯粹的城防;而铁铉则要操心全城军民的一切事务,白天便在各处奔跑,晚上回到城楼来,还非要和他们一起守夜。 这天夜里,沈若寥像往常一样,替下盛庸的班,走到高高的城堞边上,向城外寂静一片的夏夜里望去。 照例是平静的。头顶上深蓝的夜空,清晰而漂亮的群星。他走了两圈,在一根柱子上靠着坐下来,看着来回慢慢走动的守夜士兵。夏夜的济南,前半夜还是闷热难耐,现在却凉风习习。 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吃了一惊,猛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睡着了。铁铉正站在边上,见他醒来,走上前俯下身,微笑道: “太累了吧?你下去睡吧,这儿有我呢。”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真是对不住……”沈若寥好不惭愧,撑着秋风站起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还是您下去睡吧,您都没日没夜地这么忙了多少天了。守夜的事不用您操心的。” “胡话;我是山东参政,济南的城防我不管?”铁铉摇摇头:“你不用担心我,反正我睡也睡不着,不像你,这个年纪正是缺觉的时候。你下去好好睡一觉,天亮了也好有精神。” “铁大人,燕军已经在禹城了,随时随地可能兵临城下。你别说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这儿站着;我也不坐了,省得再睡着。你回去吧。钟可喜,你们几个送铁大人回房歇息。”沈若寥说完这话,突然意识到钟可喜一直在身边,无论什么时候他唤,永远都在边上待命。他皱了皱眉头,又说道:“你怎么老在?你一直没睡?” 钟可喜道:“大人休息的时候,我睡过了。” “你送铁大人回去,然后不许回来,好好睡一觉,天亮再回来找我。要是天亮之前我看到你,你就收拾铺盖回应天吧。” 钟可喜有些委屈,刚要声辩,一个士兵突然指着漆黑的夜里,叫道: “大人,好像有人!” 沈若寥闻言向城外望去;一片黑暗中,远远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向这里跑来,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马蹄的声响,越来越近。 铁铉迅速地说道:“弓弩手准备!” “别忙,铁大人,好像是自己人。”沈若寥定睛看了看,轻声道:“应该是逻骑回来了。” 很快,一队轻骑冲破夜幕,奔驰到城下;队首的人一面挥动旗号,一面叫道:“快开城门!我们抓到了一个人!” 铁铉看清果然是自己的逻骑,才下令放下吊桥,把城门打开一条小缝,放他们进来。城门随即紧闭如初。 回来的这队骑兵跑上城楼来,押着一个俘虏的燕兵,五花大绑,扔在沈若寥面前的地上。沈若寥一看之下,不由愣了一愣。 “……你?……怎么回事?” “大人,我们在禹城外二十五里处发现此人,他孤身一人向这儿走,自称是要到济南找监军大人。” 沈若寥知道铁铉看了自己一眼;他没有看铁大人,只是直视着地上的老三哥,沉默片刻,轻轻问道: “你真的想好了?这一回,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回头了。” 老三哥被绳子捆得结实,挣扎不起来,只好躺在地上,扭过头来望着他,说道: “兄弟,这一回,我也不打算再回头了。” 沈若寥道:“燕军重兵压城,济南只有孤城一座,更比不得白沟河之时。你此时过来,岂不是自寻死地?老三哥,你要么傻得出奇,要么一定另有图谋。你希望我认为你是哪一种逻辑?” 老三哥道:“兄弟,上次在白沟河你放我回燕营,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我投降你是为了救我妹妹,不是为了自己活命。所以这回,不管济南城破与否,我都必须要过来找你,而且我也再没有别的机会了;更何况,自从上次我逃回去,燕王已经开始疑我了。早晚他要把我派成前锋步兵,填了炮灰不可。横竖都是一个死,我现在只要我小妹妹没事就好。” 沈若寥想了想,转身对铁铉道: “铁大人请早回去歇息吧。这儿不用大人操心的。钟可喜,你送大人回去,另外,把老三哥带下去,换上咱们的衣服,然后让他替你的岗,上我这儿来。你自己好好睡一觉。快去。” 铁铉还不放心:“沈大人,你确信此人可靠?大敌当前,可出不得半点儿岔子。济南决不能从城里面破了。” 沈若寥点了点头,浅浅一笑:“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老三哥很快换好衣服,跑了回来。沈若寥对他说道: “以后你只跟着我,就和钟可喜一样。夜里的岗,你俩轮着来。现在,我要你给我详细说一说燕王那边的情况。” 老三哥想了想:“你的逻骑应该都打探得差不多了吧?” “当然是要你告诉我我不知道的事。你心里明白。” “兄弟,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族兄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三哥直勾勾地望着他。 沈若寥沉默片刻。“他现在在燕营做什么?”他问道。 “中军里做个前锋将,跟着张玉将军。不过,王爷经常把他召在身边,都是问些你的事。兄弟,我们一起讨饭那么久,老三我对你可是掏心掏肺,可从来没听你说过一句你以前的事。你自己说,你够意思不。” “那现在,既然我大哥已经投奔了燕王旗下,想来我也不用自己说什么了,你什么都知道了。”沈若寥冷冷说道。 老三哥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所有事都是真的?若寥,你不是那种人。” “我离开北平的时候,燕王对我说,换作任何人,他都或多或少会有些不放心;但是对我,他没有丝毫的顾虑。你认为自己比燕王更高明么?” “兄弟……” “废话少说了;燕王有什么图谋?他经常向我的大哥问起我,他想干什么?使反间计借朝廷的手除掉我?他已经使过一回了,还不死心么?” “他心里究竟还有什么主意,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见他天天和你的大哥在一起;总之,你要多加小心。另外,王爷身边多出一个了不得的勇将,名叫薛禄,你也要小心这个人。” “薛禄?没听说过。他是哪儿来的?” “原来就在燕王手下,是个不起眼的小士兵,本来不叫这个名,叫薛六,是胶东人。后来真定一战,大将军耿炳文败北,就是这个不起眼的薛六用步戟把驸马李坚从马上刺下来生擒的。王爷因此破格擢了他一个指挥佥事。后来他越战越勇,连续立功,现在已经是指挥使了。王爷十分器重他,常常夸他是个将才,把自己身边的护卫都交给他带,还亲自给他改了这个名字。” “交给他带?骆阳呢?” “骆大人……”老三哥犹豫了一下。“王爷近来似乎对他比较淡……自从……自从——说不上的,他们都说,自从你娶了郡主,燕王对骆侍卫就冷落下来;后来你跑到应天,大张旗鼓地把郡主和仪宾的册宝退还燕王,燕王待骆侍卫反而更不如前了。倒真是奇怪。” 沈若寥暗暗叹了口气。 “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薛六能有今天,没什么可奇怪的。不过骆阳兄……看来我是害他不浅。” “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提防。”老三哥道,“兄弟,你知不知道,燕王把洪嫂子带在军中了?” 沈若寥心里一惊,仿佛什么就在胸口掉了下去,却掉不到底,沉而且冷。 “你说什么?” “是真的;燕王恨你背叛了他,自从你正式昭告天下与他翻脸,他就把洪嫂子关进了北平大牢。听说多亏了姚大人,洪嫂子才一直平安无事。这次出征前,他特意把洪嫂子从牢里提出来,锁在囚车里随军带来。白沟河那阵,她就在军中。兄弟,你是不知道,燕王爱人能让你甘心为他剖肝沥胆。可他一旦发起狠来,那真是没有他做不绝的事情。你很难想象他攻破怀来以后,把不肯投降的怀来守军集体挖了眼砍去手脚后活埋了,他们的妻女甚至老母都全部拉到军中给自己的将士们寻欢作乐,仅仅一夜过后,就有三分之二的女人都受不住死掉了。他劝降了大宁辖内的朵颜三卫跟他一起回北平的时候,宁王府左长史石撰就被他切成了碎块,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还有他起兵的时候,燕王府葛诚、卢振、余逢辰三人通朝廷,外加一个书呆子杜奇,只是劝了一句‘当守臣节’,就被他割喉以血祭旗。如果不是姚大人一直在竭力保护,你能想象洪嫂子会是什么下场吗?” 沈若寥只觉得浑身冰冷冰冷,头颅和胸腔里仿佛都灌了坚冰,却又像铅一样沉。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沉默良久。 然后,他感觉回过一些神来,慢慢走到城堞后面,抬头望了望上方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来,看着老三哥,轻声问道: “是真的吗,你说的?燕王,他真的,做过这样的事,对怀来守军?” 老三哥点了点头。 沈若寥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三哥,那你想过没有,如果这一场靖难之役的最终结果,是燕王赢了,你的妹妹又可能逃得过和怀来守军妻女一样的命运么?你是不是宁可她死在朝廷手里?好歹,朝廷还没做过这等灭绝人性的事。” 老三哥低声道:“这也是一个原因,我为什么非要过来——燕王殿下的另一面,实在太可怕了。” 沈若寥不再看他,低头望向城下,喃喃道:“对啊,这也可以是我的原因……” 第一百零八章 周公惜文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起来。钟可喜气喘吁吁地跑上城楼时,二十万燕军已经把济南城围得铁桶一般。四面高大的城墙之下,黑压压一片燕军如山,齐整划一,气势汹汹。 沈若寥望着下面志在必得的燕军,阵前高耸的燕字大纛下,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燕王,只觉得心里一片嘈杂;扑不灭的敬爱与崇拜和不断增生的憎恶与怀疑交揉,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分裂。他心不在焉,眼睛望着燕军的阵势,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只在黑压压一片大军中徒劳地寻找着吕姜。 黑云压城,却不急着下雨。燕王朱棣安然地望着次子朱高煦策马从身旁跳出来,横在大军阵前,举起手中长弓,嗖地一声,一支长箭便跃上城楼。 燕王亮开他独特的低浑圆润的嗓音,从容朗声道: “济南城听好了:本王奉天靖难,只为报我父皇之仇,保我大明江山。凡我大明之忠臣顺民,皆我靖难之友;凡我燕军之敌,亦皆大明之敌!现与尔两个时辰,率全城百姓开城门迎降,莫效昏君之愚忠。两个时辰之后,若城门由内开,则济南官军百姓与我燕军同为大明天军,我燕王保证大军秋毫无犯,与百姓同其甘苦;若城门不开,二十万大军重炮进攻之下,日落之前必得破之,则炮灰之下,不辨玉石,我燕军只好当济南全城上下与朝廷奸臣同党,必欲尽诛之。或有守城官员将领为奸通贼者,军民自当缚献于城门,以表忠顺之心。尔等仔细考虑吧。” 早有城楼上的士兵捡起那支箭来,交到铁铉手上。箭杆上缚着一个纸筒。铁铉将它取下来展开,是一封劝降书,内容正在被燕王中气深长的声音向全城百姓朗诵。 铁铉俯首望着下面的燕王,摇头微笑了,转过头来问道: “沈大人,听说你的箭法神准?”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听谁说的?曾巩?” 曾巩是北宋的大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在济南做过知府,深受百姓爱戴;大明湖畔的南丰祠便是为他而建,至今依然。济南有不少百姓都把铁铉和曾巩相比。 沈若寥于是抬了曾巩出来开铁铉的玩笑;他倒捡得真是时候。 也捡对了人。铁铉何其雅量高致。何况,拿他和曾巩相提并论,山东参政大人心里像喝蜜一样。他根本不在乎兵临城下那二十万燕军,军前那个不可一世的燕王如何看他。 他笑道:“是啊;曾巩告诉铁某,当年的小李广花荣重生于世,——该叫你小花荣了?——沧州城外三百步,箭穿城楼梁柱。果有其事,则济南有此飞将,退敌无忧矣。” 沈若寥万没想到事情已经传说到了如此离谱的程度。他无奈地笑道: “三人成虎,果然不假。曾巩兄是否想让我把这箭射还给燕王?不是小花荣无能,只是天子有令,万不可伤了四皇叔,使负杀叔父名。” 铁铉沉着地笑道:“无妨。我本来也不想做这种没意思的事。这里有另一支箭,我们真正的大明天军的箭。我要你把这支箭送给燕王,你能做到么?” 他递过长箭来;箭杆上也已经绑好了一封信。 “这……这么快?” 铁铉道:“这是昨天夜里写好的;我料到了燕王今天会有这一套。现在,怎么射这一箭,就看你的了。” 沈若寥望着城下黑压压的燕军和阵前的燕王,沉思片刻,从铁铉手中接过箭,取下身后的长弓,纵身轻轻一跃,跃上城堞,高高跨立在城堞之上,低头俯视着下面的燕军。 燕王和朱高煦见到沈若寥,双双吃了一惊。整个燕军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他看到燕王马上举起手来,止住朱高煦拿弓箭的手,回头冲后喊道:“没有孤的王令,不许放箭!” 燕军很快安静下来,有些惊诧地望着高高的城堞之上,一身金甲红袍的沈若寥;夏日朝阳的光芒毫不吝惜地打在他全身,清晰地照出他笑吟吟的脸,仿佛还是那个北平冬天的黄昏,那个大年三十的黄昏,端礼门广场上,飞扬的漫天雪花里,大红色喜台上一身大红色的新郎倌。 此时此刻,那个新郎倌一切依旧,除了说出来的话有些奇怪: “燕王殿下不辞辛劳从北平奔波八百余里到济南来,真是大可不必。济南城坚如磐石,固若金汤,何劳殿下如此大动干戈,更不敢烦殿下再等上两个时辰。济南上下军民的回答,都在这里,请殿下慢看。” 他伸手在箭彀中又取了两支箭,和那支捆了书信的箭一起,并排搭在弓弦上,将弦拉满。 城上城下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紧张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三支箭各会射向何处。 沈若寥屏息停顿了良久,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伫立在济南高高的城堞上。然后,他猛地松弦,同时末指轻轻向内扣了一下。弓弦上已经空空如也。一声马儿的惊嘶却破空而起;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刚刚还威风八面趾高气扬的燕字大纛突然萎缩下去,从半空中向着地面劈头盖脸地掉了下来,吓得举纛的士兵本能地松开手,抱头窜开;粗壮的旗杆于是和大纛一起呼啦啦歪倒下来,周围的士兵纷纷逃开,旗杆重重地砸到了地上。而燕王朱棣的龙驹正在发狂一般乱跳乱窜,幸而燕王从小练就一身非凡的马上功夫,更兼常年在外打仗,并没从马上摔下来,很快便将马止住。 龙驹安静下来,众人这才看到,龙驹的额头上穿着一支长箭,牢牢地穿在两耳之间那支红缨的铜座上。箭簇向前探出很远,端正地指向燕王朱棣的胸口。 整个燕军惊魂未定,都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大纛和燕王马首的那支箭,手足无措。城楼上的济南守军也鸦雀无声。 燕王朱棣最先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暗暗叹了口气,对朱高煦说道: “去,把那支箭给我拿来。” 朱高煦愣了一下:“哪……哪支箭啊?” 燕王严厉地望了他一眼,朱高煦在那目光下本能地一缩。 “当然是大纛上那支!” 朱高煦和两旁士兵一起将覆地的大纛掀起来,不由得愣住了。整个燕军都愣住了。密织金线的大纛锦面之上,插着一支长箭;双层锦中虽然垫有厚衬,依旧柔软,箭却只穿出了箭簇,尾杆向下垂着。 他还没有伸手,燕王朱棣已经步马走上前来,看了看这一切,没有作声,只是伸出手来。 朱高煦取下那箭,递到父亲手中。 燕王接过箭,又引马走回原位,正对着城楼中央,抬头望着依然站在城堞上的沈若寥。 “不愧是天子的近身侍卫,御林军总领;可惜沈大人的箭法,孤今日才第一次领会。” 他取下箭杆上的信纸,飞快地浏览一番,一丝惊讶跃上龙眉;他又从头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把纸重新叠好,递给身后的姚表。 “好一篇《周公辅成王论》!言辞犀利,文采斐然。敢问作书者谁?从文风看,不像是参政铁大人的笔法。” 铁铉俊雅地微笑道:“殿下抬举铁某了。此乃府内一年轻书生所作。此人尚在寒窗之时,无功无名;山东才俊济济,他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小王冒昧,可否请参政大人告知此人姓名?我大明有此俊杰,实为幸也。” 铁铉道:“此人姓高,名贤宁,年甫二十有六。”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动;高贤宁——他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 城下的燕王风度翩翩地笑道: “高贤宁——我记住此人了。铁大人,沈大人,济南的意思,孤明白了。孤就看在这高贤宁所作这篇《周公辅成王论》上,缓攻一日,与你济南才俊一日休息和思考的时间。明日辰时,二十万燕军准时开炮攻城,我们到时再会。” 说罢,燕王挥手道:“撤军回营。” 二十万燕军,在燕王命令下,齐刷刷向二十里处的燕军大营撤去。 沈若寥跳下城堞,擦了擦头上的汗,突然脑后一阵风起。他下意识地低头,一支箭嗖地擦着他的后脑掠过,一声裂响,牢牢地射进了前面的楼柱上。 沈若寥惊讶地回过头,却只看到黑压压的燕军仍旧在后撤,和方才没有任何不同。 盛庸费了半天力气,才把那支箭从柱子上拔出来,递给沈若寥。 “也许是燕王的那个儿子射的,”盛指挥说道。 沈若寥把玩了一下那支箭,沉默片刻。 “老三哥,你说呢?” 老三哥耸了耸肩:“不好说;燕军里想射这一箭的人,多得数不过来。更别提中军里还有那个新来的前锋将。” 沈若寥冷冷地望着他:“如果你还在他们之中,这一箭也有可能是你射的。” 老三哥道:“兄弟,老实说,我不会的。没搞清楚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时候,我不会这么早下结论。” 沈若寥微微一笑,两个指头轻轻一夹,把箭折成两截,丢下城去。 “有什么区别;我生来就是到处树敌。” 铁铉走过来,扶了一下他的肩。 “果然神箭;刚才盛将军还跟我说,这一弦三箭,方向、力度各异,凡人所不能也。就是燕王自幼以善骑射闻名天下,刚才也被你的箭法所折服。” 沈若寥叹道:“铁大人,你又抬举我。方才那三箭,不过雕虫小技。我刚进羽林卫的时候,连射三箭都没有一箭上靶的;我能有今日,全都靠了羽林卫指挥董平山悉心调教。据我所知,新授锦衣卫指挥的蓝玉遗子箭法也是远在我之上。上十二卫亲军之中,可以一箭双雕者更是大有人在。” 铁铉叹道:“我倒是没料到,燕王看了那篇《周公辅成王论》,竟然会缓攻一日。不过,按理来说,他做出这种事本不奇怪。” 沈若寥道:“对了,铁大人,那个高贤宁是谁?我怎么觉得这么耳熟?” 铁铉道:“你应该不会认识他。他是济阳县学里的一个学生,济阳教谕王省的弟子。年初会试的时候,他进京应考不中,回家途中来到济南,我觉得此人不错,勤奋好学,见识不俗,又待人直爽大度,就在府里给他谋了个文职,留他下来帮我一些忙,闲暇时还教柳儿读些诗书。” 沈若寥这才想起来,这个高贤宁是谁。 他说道:“您这么一说我知道了,我确实见过他。年初京城会试的时候,我就在夫子庙街头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还有个同去赶考的同窗,名字叫纪纲,我们聊得很投缘,不知大人见过这个人没?” 铁铉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沈若寥却觉得心里微微一沉。铁大人的目光中有些异样,让他感到十分奇怪。 铁铉望了他片刻,开口道: “你和他聊得很投缘?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沈若寥不知他何意,有些紧张,老实说道: “我们……他落了榜,灰心丧气,我就安慰了他两句。因为考场门口,我听到他说‘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而且我看出来,他身上有些功夫,我就觉得这个人不像一般的书生。他谈到了一些个人的理想抱负,只是苦恨科举艰难,浪费了一腔热血,大半青春。我当时……我就向他提议说,如果向往凌烟功业,燕王起兵,山东是军事要冲,何不来寻铁铉大人?” 铁铉听他说完,竟然淡淡微笑了。 “若寥,你可真是单纯可爱。唉,我竟忘了,你一直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人。难怪柳儿喜欢你。如果你不曾娶妻,我倒真想把女儿嫁给你。” 沈若寥大为窘迫,面颊耳根和脖颈瞬间都染得一片鲜红。 “铁……铁大人……” “你不是一直叫我鼎石兄的吗,怎么忘了?”铁铉温和地笑道。“方希直给我的信上说,朝廷为江浙制定的减赋新政,就是你吃了一百军棍,以及天寒地冻里一昼夜长跪换来的?你把蓝玉的私生女儿带到天子面前,让天子听一个青楼女子唱曲?你做事向来这么冲动,只是想当然。去年年初,燕王殿下进京朝拜天子回北平,途经济南,你冲动地跑来偷偷见我,又冲动地把燕王殿下从我手中抢走,伤了我多少士兵,更不要提你对付柳儿的手段。我如果跟你计较,你想过你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吗?你自从冲动地离开燕王,跑到天子身边,短短两个月之内就下了两次大狱。刑部大牢看来对你是太过客气了,毕竟你还算是皇亲国戚,这点礼数是必须要讲的。但是锦衣卫诏狱可是不会对任何人客气。虽然今上仁慈,废止了诏狱,可天子的忍耐也有个限度,天子也有心情不顺的时候,有自己的脾气。你的冲动和头脑简单一日不改,就一日是你自己的威胁;它们已经害你不浅了,你什么时候能长长教训?” 沈若寥被铁铉好一同奚落,尴尬地问道:“铁……鼎石……兄,那个……纪纲,他到底怎么了?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铁铉道:“这个人——不错,诚如你所说,他是很有理想,很有抱负——不止如此,他有的是野心。这个人野心很大,而且,功利之心极重。这种人心里只有目的,没有是非道德的界限,为了达到目的,可以用尽一切手段。这种人不是人才,而是祸端。所以,我对他很不客气,请他走人了。反倒是高贤宁,当初只是陪他做伴过来,相比较下,他才真正是个心正行端的儒生。” 沈若寥道:“我真不知道,我当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铁铉道:“所以说你简单么。这个纪纲,蒙你的指点,谋济南不成,听说直接投奔到了燕王的大营里。你倒是两面落得人情,燕王得了这么个人才,纪纲也有了用武之地。也不知道他到头来会成为燕王的卖力走狗,还是有朝一日反噬其主的毒蛇。如果是后者,那你也算为朝廷立了一大功。” 沈若寥只觉得无地自容:“鼎石兄,我确实是……没想到会这样。当初——去年——我救燕王,也是走投无路;我一直想跟你道歉,跟柳姑娘道歉,可我也没有那个胆量。我只希望,她千万别往心里去,把这事忘了最好。” 铁铉无奈地一笑:“忘了,是说说这么容易的么?我的好女儿,我了解她,她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她甚至比你更简单,更傻,她能不往心里去么?后来,又平地冒出了一个你的什么族妹,闹得满朝风雨。燕王造谣也罢,确有其事也罢,我相信正如你对柳儿所做的,你自有你的无奈之处。可是不管怎么说,你造成的后果你难卸责任。大敌当前,国家为重,我没有办法;要不然,我决不会让你迈进济南一步。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尽量让她不要再见到你,慢慢她会好的。” 第一百零九章 铁公定计 次日辰时,燕王果然如约发出了攻城的号令,二十万燕军仿佛卷地而起的黑风暴般凶猛地扑向济南。沈若寥还是平生头一回,身处重兵围攻的孤城之上;轰鸣的火铳,仿佛地震一般的城墙,铺天盖地的箭矢,呼啸的炮弹,碎落的砖瓦;片刻工夫,他便感到自己似乎已经被震聋,耳中听到的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的喧嚣。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喊叫,他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四下里火药喷放的光芒闪成一片,他却听不见爆炸的声响。起初,他还本能地退到殿顶下,想要躲开四散横飞的流矢弹片碎石,只是由于极力地克制自己,才总算没有索性抱头跑下城楼,跑得离城墙越远越好。仅仅须臾之后,头顶上纷堕如雨的碎瓦灰土便让他明白这怯懦的逃避纯属白搭,只要在这城墙之上,任何地方都一样危险。加上很快就被炮火震得失去了听觉,他也就随之安定下来,竟然觉得危险仿佛瞬间都已散去,城下二十万黑压压的强大燕军只不过是眼下要马上解决的一道难题,至于一切的后果,似乎都与他无关,他想不到,很快也再无心去想。他看到铁铉冲到他面前,喊了一句什么;只看到铁大人和城下炮火一样焦灼的神情,他的五官都随着说话在激动,却听不到他说什么。沈若寥机械地跟着铁铉跑到女墙边上,向下望去。然后,没有任何意识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直觉地转身,沿着一侧城墙跑过去,正看到两个守城士兵被流矢射中,倒了下来。他跑上去蹲下来,两人却都还活着。他抬头四顾,才发现这一侧的城墙原本就没有指挥,盛庸、铁铉都在其它的方向,墙头混乱无序。身边没有了可以询问和依赖的这两个人,沈若寥反而瞬间冷静下来。他吩咐钟可喜立刻把伤员抬下城墙去,一面迅速地把墙头慌乱的士兵们组织起来,喊叫所有守城兄弟只要听他号令,同时自己和老三哥一起,顶替了那两个伤兵的位置,一箭射翻了两个冲在最前面的燕兵。 济南高大厚重的城墙发挥了无尽的威力;燕军的进攻于是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日渐猛烈却毫无进展。盛庸、铁铉二人爱兵护民,身先士卒,和全城百姓同食一锅粥,士民皆感奋,愿效死战。沈若寥不知道自己也起了很大作用;守城将士看到连大将军都弃城而走,天子最宠信的钦差沈大人却没有临阵脱逃,跟自己纵横无敌的岳父燕王对抗,又是箭法如神,传说中还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心里因此踏实了许多;分到他手下的战士见他毫无钦差的架子,安排任务也很公平合理,宁可自己上阵顶替,从来不肯让任何人过累,连着几顿顾不上吃饭,却没有让手下一个人饿着,很快众人也都安心听他的指挥,没有任何异议。 燕军持续强攻了半个月。沈若寥和盛庸以及全体守城南军就在济南坚不可摧的城墙上住了半个月,寸步不曾离开。济南似乎正在上演去年北平战役的一幕,朝廷五十万大军围困孤城北平两个月,结果不但进不得北平城半步,反落得个损兵十万,狼狈南撤的下场。眼下,二十万燕军围困孤城济南,连续强攻半个月,济南城没有丝毫退怯的表示,当真是固若金汤。 正在这个时候,半个月没有动静的朝廷终于按捺不住,派了一个尚宝丞李得成到燕营谈判,要求燕王退兵。 熟料这个李得成进了燕营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自己身上谕燕使者的公服,换上了燕军的行头,就此留在了燕营。此人的到来并没有带给燕王朱棣多大价值;从他口中也套不出任何新鲜的情报,远远不及燕王自己安排在京师的眼线有用。然而尚宝丞毕竟也是天子身边的人,留着他远比杀了他强。燕王朱棣也便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就让左右把他带下去了,随便安排在什么地方。 此时,手下二十万忠心耿耿的精兵强将还在奋死拚活地攻打着三万守军的济南孤城。想到他们已经不分昼夜地这么攻了半个月,至今毫无进展,战场上素来老成冷静的燕王朱棣也忍不住气恼地骂了起来。 姚表正在此时走进大帐来,听到燕王正极其难听地用北平土话咒骂铁铉和沈若寥的亲娘老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朱棣见姚表进来,立刻住了口,瞬间恢复了常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微笑道: “树德,什么情况?” 姚表道:“殿下,那个李得成,臣觉得最好还是放回去。留此人下来,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是白白浪费我们的军粮。” 朱棣摇了摇头,笑道:“他是尚宝丞,天子特使,投降了我燕军,这便是他的功劳。朝廷会为之气沮。” 姚表道:“天子不过丢了一个尚宝丞,却得了您最宠信的仪宾郎;李得成无才无谋,一无所用,沈若寥却是能一弦三箭,以一当万之人。殿下觉得这合算吗?” 朱棣抬起头来,严厉地瞟了他一眼。姚表素来谨慎小心,还是头一次如此直接地戳燕王的心窝,毫无顾忌。 “树德,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明白么?” 姚表苦笑道:“我要是明白,局面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么?” “线人可有消息?” “还没有。” 朱棣想了想。“不慌;等破了济南,我自会找他弄个明白。” 姚表道:“殿下,臣来就是为了这个。殿下觉得继续这么攻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么?济南究竟能不能破?如果能破,又该如何破之?” 朱棣扬起两道刚毅的龙眉,双目含笑,深邃地凝视了姚表片刻。然后,他吩咐身边的侍卫为姚大人搬把椅子。 待姚表坐下后,燕王微笑道: “树德,你没来的时候,孤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去年秋冬,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围困我北平孤城,损兵折将,劳而无功。从济南目前的情况来看,和北平甚为相似,守城为易,攻城为难。我当如何做,才能不重蹈李景隆的覆辙?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姚表道:“殿下,臣是丝毫不担心我们会重蹈李景隆的覆辙。殿下又不是他那等妒贤嫉能纸上谈兵的庸才,朝廷的兵力又太过分散,援军是基本上没指望的事。臣只是担心,济南有可能会像北平一样坚如磐石,毕竟,城墙高固,铁铉也绝非等闲之辈。我们极有可能攻而不克,白白损耗了大军的斗志。” 朱棣点头道:“说的是;连攻了半个月,现在应该换一种策略。——来人,去把张玉、朱能、谭渊还有二王子都给我找回来。告诉他们立刻停止进攻,只是列阵城下即可。” 燕军突然呼啦啦地撤了回去,重新在城下远远地列好了进攻的阵势,却停止了进攻。铁铉纳罕而警惕,命令所有人严密注视城下的一举一动,以备不测。 少顷,金冠红氅的朱高煦骑着高头骏马窜出军阵,跃到吊桥下,正对着城楼上,放声高呼道: “济南城听好了!限尔今夜子时之前,开城门投降!子时一过,城门不开,我大军毁大清河之堤,引大清河之水,淹了你这济南城!我大军五百人此时已在大清河岸待命,只等到子时,便掘河灌城!如你济南守城官还知道心疼你济南百姓的性命,劝你现在就开门迎降!我父王看在你忠顺大明,爱护百姓的份上,还可以保你继续为济南父母官。受箭!” 他张弓搭箭,嗖一箭射上城楼,然后便引马窜回军阵中,少顷没了影,想必是回到中军大帐去了。 沈若寥捡起那只箭来,取下上面的劝降书,是燕王的手迹。 铁铉道:“若寥,盛指挥,咱们下去吧,去公府里,大家坐下来一块儿商量。也让战士们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沈若寥和盛庸这才半个月来第一次离开城墙,跟着铁铉跑到济南府衙来。 铁铉把燕王手书平放到案上,冷静地开口道: “掘河灌城——大清河的水,淹我济南城——我们有什么对策?” 白发书生高巍忧心忡忡地问道:“燕王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把大家骗下城墙来想办法,趁此机会发起进攻?现在城墙上面没有指挥官了,战士们也都松懈了。” 铁铉摇头微笑道:“不会。半个月了,燕王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强攻起不了任何作用。他说掘河,就是来真的。我们该想想怎么办。” “就算是淹死,也决不能投降。”高巍道。 “可是,全城的百姓都要遭殃。”一直在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年轻书生开了口。 铁铉招呼他道:“贤宁,你也坐过来吧。大家一起想办法。只不过这一回,燕王可不会再吃你《周公辅成王论》的那套了。” 高贤宁端端正正地在案边坐下,两只纯澄透明的眼睛望着大家,说道: “对付大水的办法,其实一直以来只有这么一个,谓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上加难。就算土掩,怎么个掩法?是不是要在城墙之内再加筑一道防水墙,还要足够高足够坚重。何况时间紧迫,就算全城男女老幼都上阵筑墙,子时之前,能否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实在难说。” 铁铉道:“不仅如此。就算是顺利筑成了这么一道墙,城内水道,大明湖、珍珠泉、五龙潭和趵突泉等与小清河皆相通。燕军掘了河堤,大清河水奔泻至城外,必由小清河护城河道进入城内,同样会淹了整个济南。我们还要把城内水道通向城外的口子全部堵死。” “如此说来,我们要在子时之前,沿城墙再筑起一圈夯实的土墙来,同时要塞住所有通向城外的水道。”盛庸叹了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酷暑闷热难耐;想到如此浩大的工程,和如此急迫的工期,还有那严峻的后果,所有人都觉得更加烦躁。 “铁大人,你安排吧,具体怎么做。我招呼一声,手下两万弟兄都没有二话。” 铁铉叹道:“我只怕正如贤宁所说,全城男女老幼都上阵筑墙,也未必能在子时之前完成。”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或许,我们没必要把工程搞这么大。” 铁铉转过头看着他。“你有什么主意?” 沈若寥道:“洪水之所以能淹城,并不是因为城墙不够高,水漫过了城墙顶;或者不够坚实,水从砖缝里流进来。这都是不可能的;对济南的城墙来讲,尤其不可能。济南地势虽低,也远还没有低到樊城那个地步,随随便便就让关羽水淹了七军;只是因为城墙上到处有城门,有水道,这才是大水的进口。我们只需要把这些口子堵死,没必要再专门修一座四壁完整的城墙出来,费时费力。” 铁铉沉吟片刻,颔首道:“有道理。” 沈若寥道:“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保证子时之前一定能完工。毕竟,现在已经是酉时了。只剩三个时辰,我看我们能堵上一半就不错。燕王是仔细考虑过的,他不会留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来堵这些口子。所以,还得想办法拖住燕王,跟他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铁铉谨慎地望着他。“你的意思是——” “假装要投降,跟他虚与委蛇,但是要谈条件,今天夜里不行,哪儿有大半夜把全城老百姓赶到大街上迎降的道理。而且,今天已经很晚了,考虑到百姓的准备,所有的工作都要明天天亮再做,所以请燕王明日日中时刻,再来城下受降。” 盛庸担心地说道:“这能行得通吗?我担心燕王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的真正用心。” 铁铉想了想,慢慢地开口道:“或许,我们要做的不是虚与委蛇,而是真正的开门投降。” 众人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都明白了铁铉的意思。铁大人绝对不会说真正的投降。当他说了的时候,他一定意味着别的。 高贤宁问道:“铁公的意思是,骗燕王进城,然后擒了反王?” 铁铉一时没有回答。众人沉默下来,焦虑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山东参政大人抬起头来,看了看每个人的脸。 “具体的,我还拿不太准。我现在只有些模糊的想法。我想用若寥说的办法,一方面我们抓紧时间把整个城墙所有可能漏水的口子堵上。另一方面,说服燕王明日午时受城。但是这一个投降的作用,不光是争取时间,还要争取利用这个机会,结束整个内战。我的想法是,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让燕王进来,然后当场将他生擒,则燕军必降,江山定矣。只不过,一切恐怕未必有期望的这般简单。首先,让燕王没有疑心,放心大胆地进城,谈何容易。而且,燕王进城,又如何将他生擒,这是最大的问题。燕王身边骁将如云,必会拼死护他逃脱。如果不许他带部下进城,则这个投降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沈若寥道:“如果想让他放心进城,肯定要许他自带人马。对于亲王来说,再怎么也要有起码的礼节。可以请他全军后退十里,率千骑进城。这样听起来就有诚意得多。而且,燕王向来喜欢表现出他的胸襟大度,用人不疑来,只要我们的请降书写得足够诚恳,他会同意的。更何况,燕王心底真正想要的还是一个完好无损的济南城,而不是大水漫灌后遍地尸骨的一座废城。他会倾向于接受我们的条件的。” 高贤宁道:“那他率千骑入城,我们岂不是很难下手?” 盛庸道:“这个交给我来办。末将会事先在燕王进城的城门两侧布下伏兵。等燕王进了城门,就把吊桥拉起来,关上城门,这样甭管燕王随身带多少人进来,都是我们的瓮中之鳖。到时候我手下弟兄对付他一千骑兵还是绰绰有余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要确保燕王从过桥直到进了城门都毫不起疑。城门没有关上之前,稍微有风吹草动,那一千骑兵立刻就会拼死把燕王救回去,那一切都白费了。” 铁铉沉吟道:“怎样才能让他们不起疑呢?” 高巍道:“要不,让百姓到城门大街上,沿街站好,装出欢迎燕王的样子。” 高贤宁道:“不可;一千骑兵护驾,到时候一定会伤了百姓的。” 铁铉道:“盛将军,不如找一些你手下的将士,化装成百姓,到时候站在城门处迎接燕王,看号行事。” 盛庸道:“好主意;没问题,到时候城门处一切就包在我身上。” “还有一件事,”铁铉望着沈若寥,沉思片刻。“若寥,恐怕要委屈你一下。” 沈若寥看到他的眼神,有些吃惊。“鼎石兄要我做什么,开口就是。” 铁铉缓缓说道:“燕军眼中,你是燕王的叛徒。现在你在我济南城中,不把你捆起来交给他们,恐怕他们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我们是真心投降。” 沈若寥愣了一愣,张口结舌。其他人也是一样惊诧。高巍道: “交……交给燕军?只怕沈大人命将不保。” 铁铉严肃地问道:“你害怕了么?” 沈若寥有些无措地望了望周围,看着铁铉,迟疑地说道: “只要能成——我愿意。” 铁铉道:“你犹豫了;你可要想好。我们要先将你交到燕军手上,燕王才肯进城。虽如此也未必能确保我们一定得手;而且,成与不成,燕军降与不降,都一定会先将你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你应该想得到吧。” 沈若寥轻轻叹道:“鼎石兄,好在,不论什么结果,我都有准备。我愿意。” 如果燕王真的被生擒,他倒宁愿自己被燕军千刀万剐,以此来向燕王谢罪。 铁铉却微笑了:“好样的。我怎么会舍得让你这么白白去送死。若寥,明天我只是拿你做个幌子而已。到时候,我会命人把你押上囚车,我自捧了你的秋风宝剑,和我的山东参政之印,连同济南知府印,和你一起,站在城门口恭候燕王。” “城门……口?” 铁铉沉着地说道:“从过了吊桥,到进城门,还有一段距离。从进了城门,还要穿过厚厚的城墙,走过狭窄的门券,距离更长。而在门券之内,如此狭小的空间,无法设伏兵,也无法制服那一千骑兵,只好等到过了门券再下手。距离和时间都拖长,变数也随之增多,结果便太难把握。何况,开门献城,守城官员捧着官印,却远远地站在城门里面,不太合逻辑。我应该是站在城门口才对。这样一来,我们便等不到燕王进城;必须要在他们过桥以后,就立刻把吊桥拉起来,然后就地在城门口动手。” 一时的沉默。然后,盛庸质疑道: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伏击成功的可能也降低了。如果在城里,关上城门,则我有必胜把握。可是在城门口,只是拉上吊桥,燕王逃脱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 铁铉冷静地说道:“正因如此,我认为我们整个行动的目的都要改变;不是活捉燕王,而是要当场消灭反王。我的意思,安排弓弩手埋伏在城堞之后,同时,预备好重物。刚好,府库里有一块生锈的大铁板,原先是做地窖的门,厚重结实,就用它来伏击。燕王走到城门口的那一刻,箭弩齐发,同时将那块大铁板砸下城楼去,保准反王当场毙命铁板之下。要生擒,反王很可能侥幸逃脱;只有在出手的第一时间消灭他,这才是真正万无一失的。” 所有人都震惊地张大了嘴。这个骇人的念头,从来没有在任何人心中闪现过分毫。铁铉却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容更改。 沈若寥战战兢兢地说道:“可是……鼎石兄,天子有言……勿使——” “勿使负杀叔父名。”铁铉打断他,“我当然知道。但是眼下,情势危急,我们不能为了自己保官保命,坏了大事。燕王起兵至今,朝廷大军屡屡败绩,说到底,都是因为念着天子的这个不杀令,对燕王心存顾忌,不敢下杀手,焉有不败?造反者没有优劣之分;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回头,天子面前,我自会去领罪。” 再没有人吭声。铁铉看了看大家,问道:“如果没有别的意见,我们现在就来安排一下。若寥,你从守城将士里抽调一万人,由你监督,负责西面城墙的堵口工事。西面靠近大清河上游,尤其重要,你千万要小心,确保万无一失。我自带一万人负责北面。盛指挥,你带一万人负责南面城墙,同时还要安排明日城门口伏击的事,辛苦你了。贤宁,高老先生,东面的城墙风险最小,也不可不防,就交给你们了。贤宁,你去趟我家,叫柳儿写告示四处张贴,号召百姓跟你一起去堵东面的城墙。” 盛庸道:“给燕王的请降信怎么办?要不还是你这书生写吧,燕王喜欢你写的东西。” 铁铉摇头道:“不劳贤宁了;这一回,必须要我本人写。你们就不用费心了。当然,若寥,你也用不着再射箭了。你就安心去堵西面的城墙;囚车铁板这些事,由我来安排。” 第一百一十章 燕王中计 铁铉很快写好了降表: “山东参政铁铉叩拜燕王殿下:奸臣不忠,使大王冒霜露,为社稷忧。谁非高皇帝子?其降也!然东海之民,不习兵戈,见大军压境,不识大王安天下、子元元之意,故谓聚而歼之。夜深人倦,仓促即降,吾民困扰,难成敬礼。请大王师退十里,明日午时只率千骑入城,以示恤民之意。臣等携全城百姓具壶浆而迎,并缚献贼臣沈若寥城下。” 由盛庸将降表射下城去。 燕王很快给了回音:一切如约。 夜幕下,黑云压城的燕军真的缓缓地撤离了济南高大的城墙。 彻夜地修筑工事,反复地加堵,检查;确保整个西面城墙真正毫无隐患了,沈若寥才松了口气,浑身都让盛夏的汗水湿透了几层。 天已经完全亮了。他赶到府衙来,铁铉正在那里等候。东、南两面的城墙也已经全部以夯土堵好,万无一失了。北面城墙万事俱备,只剩下正中城门,留待迎接燕王之用。 “你要不要小睡一会儿?”铁铉见了他就问道,“盛指挥现在正在后面休息,你也该睡一会儿,等会儿才能有精神。这一回咱们要打的不是一般的仗,不可有丝毫闪失。尤其你,你要扮演的角色何其重要,你必须有足够的认识。你赶紧去睡一会儿吧。” 沈若寥听话地在铁铉房中躺下来;他确实很累,很快就睡死过去。没过多久,突然一瓢凉水浇在他脸上,顺着鼻孔耳朵都灌进了脑袋里。沈若寥猛地惊醒,顿时觉得七窍都被水呛住,喘不上气来,引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 铁铉见他呛了水,一面捶他的背,一面拿过仆人手中的手巾来为他擦脸,候他平静下来,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没想到会呛着你,对不住了。也得怪你自个儿,睡得死人一般,拿着棍子打你的屁股你都没反应。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沈若寥喘了半天粗气,一时有些神志不清。他问道: “出什么事了?” “到点了,还有一个时辰燕王就要受城了。该准备城门的事了。——还不快起来!” 沈若寥赶到城楼来,不敢上去露面,只在底下帮忙。铁铉已经命人把府库那块生锈的大铁板抬了来,搬上城楼去,藏在选好的位置。弓弩手也都依盛庸的安排埋伏在了城堞后面。盛庸精心挑选了一百个武艺高强的士兵穿上老百姓的行头,身后藏了短兵,手里提着预备犒劳燕军的箪食壶浆,等候在城门两侧。 一切准备妥当。铁铉又仔细检查过吊桥的铰链毫无问题,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沈若寥,笑道: “现在,我们该来打扮打扮你了。” 他命人把沈若寥脸上身上都抹上泥灰,头发抓乱,关进囚车里,将手脚都铐在囚车的栏杆上锁好,然后拿走了他的秋风。 正午时分,燕王朱棣已经率领一千骑兵等在城下。从城楼上望去,除了这一千人马之外,目极之处再无军队的影子。燕王果然信守承诺,将大军撤到了十里之外。 铁铉再一次仔细地勘察了一下城门四周。预备堵水的土石麻袋已经在城门两侧高高地码好待命。盛庸从城墙上探下身来,冲他点了点头。一切都准备就绪,没有任何问题。 铁铉点了点头;吊桥徐徐地落下,城门缓缓地打开。铁铉身着公服,将冠带印绶和秋风长剑端正地捧在胸前,肃穆地望着城外的燕王仪仗,静立片刻,迈步向城门走去。身旁的士兵跟着铁大人的脚步,拉动囚车,载着沈若寥一起缓缓向城门移去。 城墙内外,此时此刻,都是一片肃静。令人紧张的沉默。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飘浮在护城河湍急的流水声之上的,烈日下烦躁的蝉鸣。 铁铉从容不迫地走过门券,停在了城门口处。囚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拉车的士兵随即转身跑进了城门,只剩下铁铉一个人,和囚车里的沈若寥一起,留在城门口。 铁铉和朱棣隔桥相望,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一千燕骑纹丝不动,高高插入烈日之中的玄色燕字大纛仿佛静止的碉堡或钢戟。 终于,铁铉开口道:“燕王殿下,下官铁铉和济南军民已经恭候多时了。” 透过城门,燕王和一千护卫看到城门里面,一群布衣的百姓远远地站着,箪食壶浆,往城外探头探脑。 朱棣微笑着回应道:“鼎石老弟,孤知道,没有你身后那些善良无辜的百姓,我不可能与你有这样的对话。你放心,孤决不会伤害百姓一分一毫,你铁鼎石这样的贤才,依然是我大明的国家栋梁。山东参政的官印,你留着吧。” 铁铉不为所动,沉着地说道: “还是请殿下收回铁铉的冠带印绶。也请殿下不要再唤我鼎石。铁铉愧对鼎石二字。今日之事,走投无路,铁铉如何还有颜面继续留在济南。请殿下许我归养双亲。铁铉为臣不得尽忠,只求为子尚能尽孝。” 朱棣的脸色有些暗下来。燕王依然风度翩翩地微笑道: “鼎石究竟是忠贞之士;你的意愿,孤会考虑的。不过,现在说这个未免过早。你不用着急,孤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 说罢,朱棣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的沈若寥。 “这位可是天子钦点的御前侍卫,羽林卫指挥,上十二卫亲军总督,平燕大军监军沈大人?” 铁铉冷冰冰道:“殿下忘了?他还曾是您引以为豪的乘龙快婿。” 朱棣鄙薄地瞟了一眼囚车里的人,淡淡微笑道: “这是他么?孤十分怀疑。以他的武功,按理来说不至于此。” 铁铉以冷笑回敬道:“殿下英明。铁某一介文人,想要对付他这样的武林高手,自然不能以武道。现在,他是您的了。随便您如何处置,我铁铉绝无二话。” 朱棣若有所思地直视着铁铉;一河之隔,燕王的目光却仿佛能径直穿透铁铉的内心: “绝无二话?孤所知,他既是你的莫逆之交,又是朝廷钦差重臣,你铁鼎石会无二话?” 铁铉笔直地回视燕王,坦坦荡荡:“此人见风使舵,荒淫堕落,道德沦丧,实为朝廷之害。何况他辱我女儿——铁铉今日连济南城都献了殿下,如何单单舍不得他这个败类。请殿下尽管处置他。” 朱棣远远地打量了一番囚车里灰头土脸的沈若寥。沈若寥只是扭过头去,不看燕王。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假装俘虏,究竟应该摆出怎样的姿态,只好躲为上。 朱棣看着他,深沉地笑了,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浓密的长髯,慢慢说道: “他也一样,不可操之过急。孤会仔细考虑如何处置的,你不用心急。” 铁铉道:“既如此,请殿下进城。”说罢,他向旁侧迈了一步,让出城门的道路来,依然正面向着燕王,昂首笔挺挺地伫立等待。 燕王心里暗自欣慰。这正是他了解的那个铁鼎石;虽然今番投降,仍然气节不折。朱棣没有丝毫怀疑,向后挥了一下马鞭,率领一千护卫,引马向桥头走来。 正在此时,毫无预兆地,一支箭突然从燕王身后破空而起,擦着燕王的肩飞过,径直射向桥对面囚车里的沈若寥。 所有人还都没有看清楚。沈若寥感到劲风扑面而来,本能地向边上躲去,却忘了四肢都被铁镣牢牢地铐在囚车的栏杆上,一时动不了,顿时心里一凉。 他可以挣断栏杆;他也差点儿这么做了。可是他不能;燕王还没有上桥。囚车挣破,燕王立刻就会明白一切都是阴谋。 但是他也不能任凭燕王上当;城楼上的铁板坠下来,燕王会当场丧命。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事实上是他最害怕的结果。 沈若寥惊慌失措,还没有想出来究竟该如何的时候,离弦之箭哪里容得他精思熟虑,霎时已然毫无阻拦地冲到面前,一头扎进了囚车。沈若寥只觉得胸口遭了重重一击,惊叫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那支利箭深深没入了胸膛。 燕王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勒住了马;身后的燕军也齐刷刷停了下来,惊诧而警惕地望着城门口的一切。 铁铉更是大吃一惊;他设计了这一切的圈套,却万万没有想到生出如此变故,一时间瞠目结舌。 穿心的剧痛袭来,瞬间传遍全身;沈若寥却动弹不得。此刻他便想挣破囚车,也疼得没有力气了。 更糟糕的是,他不想让燕王出事,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燕王葬身从天而降的铁板之下。至今为止,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在尽力地阻挠燕王,却并不想真正阻止他。他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铁铉也已经意识到了一切可能的后果。他看着囚车里的沈若寥,鲜红的颜色已经在他胸口出现,迅速地扩散开来。山东参政大人并不知道这一箭究竟有多严重,却清楚地看到中箭之人脸上痛苦的神情。 情势危急;铁铉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燕王的眼睛在狐疑地注视着他。那一千燕骑,也在按兵注视着他。他的言行,将决定整个计划的成败,包括沈若寥的生死。 铁铉回过头来,铁下心不再看沈若寥,一面暗暗祈求上天保佑他一定坚持住,一面看向燕王。沉着坦荡的微笑重新回到他脸上;他从容地说道: “看来,殿下低估了您身后的人处置沈若寥的决心。” 朱棣不动声色地定定看了他良久。囚车里的沈若寥此刻只期待燕王马上上桥,马上走过来,他的折磨可以尽早结束。燕王却偏偏要让他受尽煎熬。一片死寂之中,吊桥两侧的人都再听不到流水声和蝉鸣声,只听到沈若寥粗重的呼吸,和他咬紧牙关极力忍耐的呻吟。 朱棣回过头,严厉地瞟了一眼身后的一千护卫骑兵。他没有说话,转过身来,轻轻策了一下马鞭,龙驹昂首阔步重新向桥头走来。 燕王上了桥;身后的卫兵排成长队,也随之上了桥,向城门走来。 桥长其实不过十丈;铁铉却感觉自己苦苦等了十年。他甚至听到沈若寥在大量地流血,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也不敢看上一眼。仿佛不是沈若寥,而是他自己在备受折磨和煎熬,还不能有分毫表现。再有上片刻,他害怕自己真的会崩溃。山东参政大人的外表依然如铁,如鼎石一样坚硬;内心深处,铁铉只听到一片嘈杂的痛哭,听到自己颤抖地向上苍祈求。 燕王慢慢地离城门越来越近了。他的身后,千骑护卫排着长队,还有大半没有踏上吊桥。 沈若寥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燕王慢慢接近城门。他快支撑不住。因为伤痛,也因为燕王即将丧命的念头。可他能做什么呢? 把囚车扯碎——燕王会被吓走,会安全脱险。但是这样,他就辜负了铁铉。从此以后,铁铉也不会再信任他。济南战役远远不是终点。他所为之努力的理想,他的一切付出,包括现在胸口这一箭,包括他冷落在家的秋儿,都白费了。 燕王终于走下了吊桥,向着城门走来;再迈上两步,他就走到了城门口,城楼正下方。城楼上埋伏的铁板就会掉下来,弓弩齐发,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身后,没有上桥的燕军骑兵还在呼啦啦地往桥上涌着。 眼看燕王只有寸步之遥。沈若寥急火攻心之下,突然觉得一阵极度的憋闷从伤口处腾升,重锤一样将他击昏。一切再也不是他所能控制。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溅到一丈之远,将已到城门之下的燕王并胯下龙驹一起溅了个遍体殷红。 龙驹一声惊嘶,高高地跳了起来。燕王朱棣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觉得头顶风起,一大片黑影劈头盖脸扑了下来,遮得面前耀眼的正午日光也消失不见。他一抬头,一个巨大的重物呼啸着擦过鼻尖,重重地砸到龙驹头上,登时将燕王掀翻下马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城门上下内外的人只听到一声巨响,整个城楼和大地都随之剧烈震荡。铁板坠地激起一团庞大的灰尘,和强大的气流一起扑向四面八方。一时间所有人都本能地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头脸,头脑里一片空白。 尘团慢慢消散。处在中心的燕王还躺在地上,惊骇地望着面前那个巨大厚重的铁板。铁板之下,高大的龙驹身子还在外面,头颈已完全被砸成了肉饼。 毫厘之差,自己就会变成这肉饼中的一部分。如果不是龙驹受惊跳了起来,他朱棣现在已经是铁板下的死鬼。 沈若寥对一切毫不知情,整个人已经在囚车里昏死过去。 城楼上突然传来盛庸的喊声:“放箭!快放箭!” 弓弩齐发。瞬间,燕王朱棣身上便吃了两箭。朱棣拔出飞日宝剑,阻挡着飞蝗般扑来的箭矢。盛庸扔下铁板的同时,吊桥已经拉了起来;还没有上桥的燕军护卫看到情况突变,燕王身陷极险,南军的箭矢同时也在劈头盖脸地向河对岸倾泻,大部分卫兵一时间只能措手不及地躲避着箭雨,一面站在护城河外侧眼睁睁地看着燕王和自己的兄弟中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上了桥的燕军仅有二百余人;随着吊桥拉起,城墙上落箭如雨,燕兵纷纷从马上摔下来,滚作一团,掉进河里。铁铉已经招呼城内化装成百姓的南军战士冲了过来。势单力孤、进退失据的燕军此刻只有救出燕王一个念头,已经完全置生死于不顾,纷纷向燕王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遮蔽住燕王。眼看一个个身上已被盛庸的士兵射成了刺猬,依旧前赴后继,毫无所惧。 吊桥上直到城门处已是遍地死尸和血水。燕军还在不停地掉下桥去,护城河水也染成了惨目的红色。河对岸的燕军很快恢复了条理,掏出弓箭来向城楼上回射,掩护着一部分人跳下河来接应。桥上的燕军还在拚了性命救自己的燕王;一名士兵将受伤的燕王背在背上,十几个人紧紧围在四周,以自己作为护卫燕王的盾牌,将燕王送下吊桥。余人则拼死抵抗着冲上来的南军,为燕王和其他的战友挡开一刻不停的箭雨。 桥上桥下,此时除了死尸以外,就是遍体流血的伤员。尚且活着的燕军却全然不觉伤情,仿佛已经没了知觉,所有人只是不计一切后果地搭救燕王。河水并不很深,但是没到胸口,加上水流甚急,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燕军一起才能把燕王牢牢托住。对岸的燕军纷纷跳下河来抢救燕王,不断有人为了遮蔽燕王,被南军射死在河水中。岸上的燕军看到燕王浑身是血,分不清都是谁的,只觉得忧心如焚。 到处都是一片血海。盛庸和铁铉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要南军只管放箭,只管冲上前去杀人,万不可放走了燕王;还在桥上的燕军明白自己绝无活路,也便愈发英勇无畏,一心只剩下护卫燕王逃脱。南军的箭仿佛永无衰竭。渐渐地燕军越来越少;过了桥的燕军此刻已经全部阵亡,只剩下河对岸的燕军跳下河来继续抢救燕王。岸上掩护的燕军弓箭都已射完,便将一切随身兵器解下来,不顾一切地扔向城楼上的射手,扔向冲上桥来的南军。 朱棣终于在自己效死的战士们推拉扛抱之下,艰难地爬上了护城河的对岸。岸上的燕军立刻把燕王抬到马背上,一样用身体紧紧护住。河里的燕军嘶哑地喊道:“快走!快走!——” 南军的箭还在密集地射来;吊桥放了下来,盛庸已经率领骑兵冲出城来追剿。还剩下的五百人马于是含泪丢下河里的兄弟,掉头护着燕王匆忙逃跑,疯狂地策马,没命地向二十里之外的大营逃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铁柳护病 盛庸追了一阵,发现再也追不上;此时此刻,只有千余骑的他绝对不敢孤军深入二十里之外燕王的大营,面对十几万怒不可遏的燕军,只好撤了回来。 济南城下一片惨不忍睹。城门,吊桥,河的两岸,包括奔淌的河水里,堆积如山的是燕军残破的尸体。到处都是大片的血迹。宽阔的护城河也变成了令人心悸的血色河流。燕王朱棣到底是逃出了性命;他的身后,一路留下的只有燕军层叠的尸体和鲜血。 铁铉候盛庸收兵回城,立刻下令拉起吊桥,关闭这仅剩的一座城门,命人马上用泥土沙袋巨石严密地封死城门的各个角落和缝隙,从即刻起,随时准备燕军掘河灌城。 看着南军和自告奋勇赶来的百姓奋力堵塞着城门,修筑防水工事,铁铉这才匆忙地转身,慌慌张张地跑到囚车边上来,命人马上把镣铐囚车都打开,把沈若寥搬出来,送到府衙去。 进了府衙,铁铉立刻把他安排到自己办公的屋里躺下。长箭的箭杆已被剪断,箭簇却还牢牢地扎在胸口。沈若寥浑身是血,脸颊和嘴唇却是一片青白,没有丁点血色。铁铉见他闭着眼睛,睫毛颤也不颤,战战兢兢地试了试他的鼻息,什么也没有试到,又去摸他的手腕,同样找不到脉搏,只觉得一阵心慌恶心,晕沉沉地坐到了地上。 “大人!”两旁的人赶快把他扶起来:“大人?!” “大人,郎中来了!” 铁铉擦了擦满脸的冷汗,深深喘了口气,站起身来。济南府医官就站在边上;他认得。 铁铉不由分说抓住郎中的手,说道:“元泰,你快看看,你看看他怎么样了,他还有救没?” 山东参政大人这辈子大概都从来没有这么惊慌过。医官郑元泰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沈若寥的伤情,神情凝重,马上吩咐仆从取来所需手术器具药品,当场为沈若寥摘取箭簇。 手术之后,沈若寥很快转醒。铁铉一直守在榻旁看护,见他醒来,拿起手巾给他擦了擦脸颈上的汗,轻轻唤了一声,问道: “若寥,你感觉好点儿了吧?” 沈若寥疲惫不堪,惊恐地望着他,万分紧张: “燕王,燕王呢?……” 铁铉叹了口气,道:“让他跑掉了。不过,你不用操心这些,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休息养伤。燕王虽然侥幸逃脱,可是身上中了两箭,他受了伤,肯定不会马上攻城。至于掘河淹城的事,所有的缝隙都已经堵死了,我们没有任何可担心的。” 他大吃一惊,看到两滴巨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沈若寥转过脸去,喃喃道: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沈若寥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伤心。是为了燕王的受伤,还是铁铉的失手?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感到难过,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因他而起。胸口的剧痛还在一**地袭来,他有些喘不上气,两眼昏花。 铁铉深为感动,擦干他的眼泪,劝慰道: “你没有任何责任,你做出了最大的牺牲。应该道歉的是我,是我事先考虑不周,才会失手,更让你受此重伤。是我铁铉负有一切罪责。你就不要再自责了,也别再想任何事。你现在只要好好静养,明白吗?其它的事有我和盛指挥呢。你才这么年轻,来日方长,赶快把伤养好,才是你现在的第一要务。你要听话。” 他命人马上按照药方把药煎好送来,一点一点地喂沈若寥喝下去,仿佛在照顾自己重病的孩子。然后,给他擦了擦汗,安慰他睡着,又在榻旁守了很久,直到手下冲进来报告说燕军果然掘堤灌城了,他这才匆匆离开。 沈若寥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昏睡中依然感受到胸口火烧火燎的疼痛。他不自觉地轻声呻吟,便有冰凉的手巾敷上了额头,有人一直守在身边,时不时为他擦汗。 “秋儿……” 为他擦汗的手停顿了一下。也许就此停了;他并不知道;他一直只是在昏睡。 长久的空白;忽然间神志仿佛回来了大半,眼前渐渐亮了起来。他又感觉到了脸颊和颈上清凉的手巾。他睁开了眼睛。 手巾瞬间离开了肌肤。一个惊喜的声音叫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俊眉如黛,明眸皓齿,樱唇细润,望着他甜甜地微笑。 沈若寥呆呆地凝望着面前的姑娘,愣了片刻,猛地吃了一惊,就要坐起来;胸口随即一阵撕裂大作,他痛叫一声,一头摔倒下去。 铁柳慌忙按住他:“你不要起来!哎呀,你怎么这么性急?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能起来。” 沈若寥惊慌失措,活像见了女鬼:“铁……铁小姐……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铁柳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啦?你还没睡醒?” “我错了,我错了……” “什么你错了你错了的,你做什么啦?把你吓成这样。” 沈若寥喘了口粗气,不敢再说话。 铁柳等了片刻,见他不开口,问道:“你到底怎么啦?你做恶梦了?” 沈若寥摇了摇头。 “那你干什么亏心事了?睁开眼睛就说你错了?” 沈若寥战战兢兢地结巴道:“我……我不该……我不该……不该见你……” 铁柳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地望着他,又好气又好笑。 “好啊;既然你明白,你还睁着眼睛干吗,你永远醒不过来才好呢,你死了算啦。” 沈若寥苍白的两颊中已经透出一片殷红。 铁柳笑了笑,安慰他道:“准是我爹吓唬你了。你放心吧,是他自己叫我过来照顾你的。他不会生气的。” “……他叫你……过来?” “对呀;他自己忙不过来,又不放心手下的人照顾你,所以就要我来。他说他欠了你的,是他害得你受伤的。” “不不,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怎么能把这个责任推到你父亲头上——” “明明是他自己说的嘛,”铁柳噘起嘴来,“你真的是伤糊涂了,话也听不明白。” 沈若寥不敢再出声。 铁柳见他安静下来,继续给他擦汗;擦到脖子下面,熟练地解开他的衣襟,掀到一旁。沈若寥大吃一惊,立刻抓起衣服盖回到身上,惊恐地望着她: “你……你干吗?” 铁柳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取笑他道: “害羞啦?那也太晚了点儿。人家都给你擦过几回身了,衣服都是我给你换的。你认了吧。” 沈若寥听了她的话,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不行不行,这万万不可。你爹虽然让你过来帮忙,可是决不会同意你做这些。你还是赶快回家吧……” 铁柳不笑了,望着他不出声。 沈若寥看到她的眼神,只觉得心里一凉。 “柳姑娘,我是已经娶了妻的人……你应该知道……” 铁柳道:“我当然知道;你睡得跟死猪一样,还念念不忘你的郡主妻子;我给你换衣服的时候,你还喊秋儿呢。既然这样,那天你为什么欺负我?” 她竟然用了“欺负”这个词。沈若寥又是一阵眩晕。他扭过头去看着墙,绝望地说道: “你爹怎么竟然会想到让你过来的……” 铁柳气呼呼地说道:“你就做梦吧,沈若寥;你以为我想嫁给你吗?我才不稀罕呐。你占了我便宜又怎么样,姑奶奶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我才没那么贱。” 沈若寥举起双手捂住了脸。他实在受不了她了。 铁柳见了他这副德性,忍不住抿着嘴偷偷乐了。她把手巾放回水盆里,端着盆站起来。 “我去给你做饭去。沈大人,你多难伺候啊。不许下地啊,医官说的。” “柳姑娘,”沈若寥叫住她,脸上又是一红。“那个……” 铁柳转过身来,高傲地望着他。“大人有何吩咐?” “那个……燕军掘河灌城了吗?现在外面究竟怎么样?” 铁柳停了一下,把水盆放到一边,走回来低头望着他。 “你怎么又操心啦?爹爹反复叮嘱过,不许我们任何人跟你谈论城防的事。你不要想东想西,你只管好好养伤。你怎么又操心呢?爹爹回头会骂我的。” 沈若寥道:“我不能光躺着啊,我又不是死人,脑子不能不想事的。” 铁柳道:“大水淹过了;不过一滴水也没渗进来,爹爹说了,西面的防水工事尤其牢固,一点儿事也没出。现在外面的水位依然很高,估计要再过一个月才能完全下去。爹爹和盛将军昼夜都在巡查,看到有隐患就马上堵漏加固。我们很安全的。城外可就惨啦,大水这么一淹,尽是荒灾之地,只怕几年也恢复不过来。” “燕军呢?燕军现在在哪儿?” “远着呢;他们可不傻,掘堤之前就撤到了大清河对岸,才不会让大水把自己也淹了。你放心吧,水不下去,他们是不会回来的。所以,离他们再次攻城还早,你尽可以安心养伤。” 看到沈若寥松了口气,铁柳心里又动了一下。她甜甜笑道: “哎,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不过,郑大夫说过了,不许你吃大鱼大肉的东西。” “我哪儿有那么饕餮?”沈若寥笑道,“我就喜欢吃你家的香椿炒鸡蛋和小葱拌豆腐。” 铁柳笑靥如花:“简单;等着啊。”说完,人便轻盈地跑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重炮摧城 沈若寥的箭伤恢复得很快。起初,医官郑元泰还以为他免不了会发高烧,连续昏迷上几天,已经叮嘱铁铉要做好各种准备。却不料伤员很快就可以下地,让他甚至怀疑沈若寥的心脏究竟是不是长对了地方。 时值夏末,大清河水涨势迅猛;整个六月间,济南城外都是一片汪洋。尽管在铁铉和盛庸不分昼夜的监督巡查之下,四面城墙没有一处漏水,随着时间增长,整个济南的地下水都受到了影响;大明湖没有活水相通,水藻开始大量地增生,湖面上发出一股股异味;全城各处的泉水和百姓家的井水也不再清透,变得污浊起来。 沈若寥养了半个月的伤,就完全活动自如了。铁铉却不同意他再回到城墙来,一定要铁柳看住了他不许出府。 三天之后,沈若寥再也受不了了,终于瞅准机会,趁着铁柳不注意,跑出了府衙,逃荒一样跑到了西面城墙来。铁铉见到他,大吃一惊: “你又对我女儿做什么了??” 沈若寥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对天发誓!我只是趁她不注意溜出来的。鼎石兄,你千万别乱想,我对柳姑娘什么也不敢做。” 铁铉松了口气:“那你也不应该。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老是闲不住?” 沈若寥道:“我的伤早都好透了。我再跟府衙里呆下去,才会生病呢。我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铁铉道:“你的这面墙到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也没什么可让你帮忙的。” “可是,老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事啊。老实说,我在这儿都能闻得见大明湖的味道。全城的井水都要没法喝了。照这样我们最后不被淹死,也一定被渴死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开城门投降?”铁铉反问道。 沈若寥脸上一红:“我……我没想呢还……我也没什么主意……” 铁铉道:“城外的水位马上就会下去的。你放心吧,咱们再坚持两天,就熬出头来了。” 沈若寥道:“可是进了七月,河水会涨得更厉害的。只怕水位不到八月初是下不去的。等水位慢慢下去了,全城的百姓早都渴死了。” 铁铉看了看他,问道:“你确定你的伤好透了?” 沈若寥愣了愣:“鼎石兄,我没有任何问题。你需要我干什么就说吧。” 铁铉微微一笑,道:“你中了箭伤,燕王也中了箭伤。在我看来,燕王的伤势远不及你的严重。现在,既然你都已经好透了,燕王的伤也一定已经好透了。以我对燕王的了解,他现在一心都要报这个仇,恨不得马上踏平了济南城,他才不会老老实实地坐在大清河对岸,心平气和地等上两个月,等水位落下去。月底之前,他一定会重新把河封好,然后带兵杀回城下。在他看来,大水淹上整整一个月肯定会让咱们苦不堪言,让咱们尝尽厉害,对他来说已经够了。相比之下,还是大炮更让他解气。你觉得呢?” 沈若寥盘算了一下。“到月底——那倒是也没多久了。只是不知道百姓还能坚持几天。” 铁铉道:“你去告诉贤宁,要他马上写布告发下去,即日起无论井水泉水,必须先经沉淀过滤之后烧至沸腾,方可饮用。另外,如逢降雨,一定要全城家家户户一起接雨水,然后要用同样的方法过滤消毒之后才能用。” 沈若寥道:“是;——那个,鼎石兄,万一燕王真的下定决心要把我们渴死,不采取任何措施封河,——” 铁铉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 “真到那个地步——”他缓缓地开了口,然后又停下来。半晌,沈若寥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 “真到那个地步,”山东参政大人低声说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你说呢?” “你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呢?”铁铉笔直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期待。“依你看,你觉得,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应该怎么办?”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我……”他欲言又止。 “你不敢说?”铁铉淡淡地微笑了。“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还有什么恶事没干过,什么败坏我没见识到?” “铁大人,”沈若寥满脸通红,“您别这么说。我要是说,我打算把你捆起来和济南城一起献给燕王,你会怎么想?” “怎么,难道你不是这么打算的?”铁铉笑道,“我把你铐上囚车,让你吃了一箭,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很正常么。” 沈若寥无奈地笑道:“鼎石兄,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换作方先生,铁定没你这么好兴致。不错,老实说,我真的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我不打算捆起你来;不过,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会把济南城献给燕王。” 出乎他意料,铁铉竟然温和地笑了。沈若寥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到铁鼎石略带欣慰的目光。 “铁大人?……” 铁铉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轻声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对吗?高皇帝痛恨这句话,所以也就痛恨孟子。你担心我也会痛恨这句话。若寥,你我都不是帝王,我们和孟子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典籍可以删改,书本可以烧毁;然而两千年下来,历朝历代却都逃不出这一句教训。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不需要你来操心,我铁铉自己就会乖乖打出献城的白旗,甚至是向燕王下跪,乞求他放济南百姓一条生路。至于我,真的要被济南百姓铸成秦桧一样的铁像,从此遗臭万年,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沈若寥心惊胆寒:“鼎石兄……你千万别这么说,你也千万别这么想。济南百姓是最了解你的人,他们不会这么昏聩,因为你甘受屈辱救了他们性命,反而把你当成秦桧。” 铁铉道:“只怕到时候,你也就不会这么想了。只怕,真到那时候,连方希直都会后悔自己看错了人,要骂我为大明奸臣之首,比胡惟庸不相上下了。” 沈若寥道:“鼎石兄,我只知道三件事。第一件事,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这么想;第二件事,无论你怎么做,方先生也都不会这么想。还有第三件事就是,柳儿和我们一样,她会无条件地信赖你,一如既往。” 铁铉略带感激地一笑。“若寥,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们其实完全不必为此发愁。燕王一定坐不住的。否则,大水过后,济南只剩下死城一座,迎接他的将是恶臭的大明湖,以及湖边堆积如山的腐尸,其中包括你的,我的,盛将军的,所有他一心寻求报复的人。这一切会是他想要的吗?你就等着看吧。到了这个时候,就比谁坚持得更长了。” 事实证明,铁铉说对了。不知是老天眷顾危困的济南城,不忍心看百姓遭难,还是历史眷顾铁铉,不忍心污毁他的万世英名,燕王朱棣终于在六月的倒数第二天,下令燕军封河,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把河堤的缺口堵上。 掘河容易,封河难,尤其在夏末秋初的丰水期。燕军先前只是挖开了一里长的豁口,经过洪水一个月的冲击,已经扩大为十余里。十几万燕军将士用了最快的速度,花了整整七天七夜的工夫,才终于把奔泻的大清河再次封好。在此期间,又有很多士兵被强大而无情的洪水卷走,或是因为过度疲劳,而永久成为了新筑河堤的一部分。 河堤修好了,肆虐在济南城外的大水却用了三天工夫才冲走,将原先的土地露了出来。从城墙上望去,放眼之处一片黄泛,遍地泥淖,林木尽毁,满目疮痍。 燕军又耐心地多等了两天,待方圆数十里之内的泥泞都在北方干燥的烈日下烘烤坚硬之后,这才重新回到了济南城下。 令朱棣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十几万燕军刚刚停下来,还在忙着扎营之际,突然盛庸一队大约万余人的南军骑兵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冲了过来,瞬间把猝不及防的十几万燕军冲了个稀里哗啦。然后趁着惊慌失措的燕军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迅速地撤离,待到燕王率兵追上来时,突袭的南军早已撤回了济南城中,城门紧闭如初,城墙坚固完好,守军精神抖擞,严阵以待,完全难以想象这座孤城刚刚被大水淹过一个月。铁铉依然风度翩翩地站在城楼之上,含笑高高俯视着下面近乎气急败坏的燕王,朗声说道多谢殿下给予济南一个月的休息;殿下别来无恙乎,箭伤可已经好了? 盛庸冒险带了将近一半守城人马出城袭扰燕军,收获匪浅,不仅仅在于在燕军进攻之前就大大挫败了其锐气。短暂偷袭的瞬间,盛庸已经探查到,十几万燕军此番来势非同小可;随军同来的,大约有数十门沉重而庞大的火炮。 这数十门大炮是燕王下令专门从德州调来的,无论体型还是火力,都远比先前燕军使用的攻城炮要厉害得多。 燕王朱棣复仇一箭尚未开弓,锐气已挫,这一回不想再和济南城罗嗦半个字,当即命令军队立刻将所有火炮于四面城墙下排好,即时开始攻城,却不上一兵一卒,而是以强大的火力连续炮轰四面城墙;一时间万里无云的晴天都被滚滚浓烟遮蔽了烈日,方圆百里之内仿佛只有不间歇的炮声和脚下的大地一起剧烈震颤,城墙内外敌我双方的所有人很快都耳聋。 城墙上已经基本不能站人。天摇地动,碎石横飞。女墙的城堞在强大的炮火持续不断的摧残之下也渐渐松动,很多塌了下来,碎成一堆瓦砾。所有人都开始担心起来,燕王此番下定了决心更改攻城战术,不惜一切代价要让大炮代替血肉之躯的燕兵,显然为此准备了充足的弹药。德州本来是南军的军需屯储重地,不光有上百万石的粮食,更有足够朝廷百万大军连续使用十年的兵器、军衣以及火药。李景隆仓皇南撤之际,不可能带得走如此多的辎重,大将军犹豫再三,想到如此庞然的储备终究是老百姓辛苦耕作而来,不忍心暴殄天物,终归拒绝了手下人一把火烧掉的提议;这一点发自良心的仁柔,合了他的表弟建文皇帝的个性,在战场之上却成了后代人的笑柄。朝廷大军就这样将自己数年来辛苦经营的储备白白送给了燕军。 眼下,铁铉、沈若寥和盛庸,包括所有守城将士,甚至所有济南百姓一起,都抱着头躲在高大厚重的城墙下面,一面在心里不停地咒骂李景隆坏事,好端端的火药还没轮到上战场消灭敌军,反过来都用到了自己头上。甚至已经没有人还敢肯定地说,济南的城墙还安全不安全,到底能不能经得住燕军丧失理智的火力,究竟还能再坚持多久。明明连大地都要震裂开来,被炮火轰碎的砖石不断滚落,仿佛只消眨眼之间,整个城墙便会彻底崩塌。 好歹盼到了日落,天慢慢地暗了下来。夜幕降临;燕王却依旧没有停火的意思。围城四周的火炮还在声嘶力竭地咆哮如雷,火光冲天,直到深夜。 凌晨时分,炮火终于停了下来。铁铉满面尘灰地回到府衙来,望着同样满面尘灰的其他人,脸色严峻而阴沉。 “我们必须要想办法。这样下去,城墙一定会塌的。” 没有了炮火的轰鸣,空气一下子静得不可思议,静到让人心慌。所有人都在惊吓和疲劳中耗尽了力气,此刻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只觉得身心俱疲,脑子里一片绝望的空白。 铁铉等了片刻,得不到回答。连他自己心里都没有主意。他叹了口气,道: “算了;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一下,马上炮声又要起来了。到时候想睡可也睡不了了。若寥,你还跟我睡一起吧。走吧。” 说罢,铁大人起身离席,先回到了自己房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巧计护城 沈若寥回到铁铉房中时,屋里一片漆黑。他有些惊讶,没有出声,蹑手蹑脚地摸到自己的铺边,躺了下来。 困得要死;也许是疲劳过深,他反而怎么也睡不着。他躺了一会儿,坐起来,望了望漆黑一片的铁铉的床,轻轻叹了口气,下了地,摸到房门来。 他还没有摸到门闩,突然铁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吓得他浑身一个哆嗦,啊地叫出声来。 “你要干什么?” 沈若寥喘着粗气:“鼎石兄,你吓死活人了!” 铁铉的声音冷静如初:“你怎么吓成这样?你想干什么不法之事?” 沈若寥道:“并不是只有亏心之人才会感到害怕的!特别是失眠的人,可受不起这般惊吓。” 铁铉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沈若寥听到他沉重地长叹了一声,然后把门推开。 “我也睡不着。我其实一直就没有睡着。咱们到外面走走吧。里面太闷热了。” 两个人走到厅堂来。外面微风习习。铁铉找到一壶凉茶,倒了两杯。 “真不容易,竟然还能找到茶水。”他笑道,“水退之前那两天,我一度怀疑自己这辈子再也喝不到新鲜的泉水泡的茶了。” 沈若寥在回廊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淡淡地抿了一口凉茶。烦躁的心思很快安静下来。他抬头望了望头上的夜空。星光隐隐约约。薄薄的云层围绕,他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炮火的烟尘还没有消散。 铁铉在他身边坐下来,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心里有什么主意没有,关于城墙的?” 沈若寥无奈地一笑。“鼎石兄,我现在听见‘城墙’这两个字,就跟我白天听见炮弹的声音一样头痛欲裂。” 铁铉摇了摇头,苦笑道:“可以理解。我又何尝不是啊。可是我们必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沈若寥略带嘲讽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倒是好过洪水。照这样下去,燕军顶多是攻破了城墙,我们都死了而已。百姓还好不会遭难。” 铁铉忧心忡忡地说道:“谁知道呢;燕王已经丧心病狂了,城墙一塌,搞不好他会屠城呢。你没听说他在怀来干的事么?” 沈若寥一阵不寒而栗。 他们无言地沉默了好久,直到喝干了杯中的茶。铁铉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儿睡吧,能睡一会儿多少都是好的。战争越拖越久,不能先把自己拖垮了。嗯?” 他拍了拍沈若寥的肩膀。“放宽心。”然后,便回屋了。 沈若寥捏着空茶杯,一个人在外面坐了良久,静默地仰望着头上迷幻的星空,一直坐到全身冰凉。 黎明已经到来。东方的地平线已经泛白。沈若寥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沿着回廊走了一圈,然后走下台阶,走到庭院当中,拔出秋风来。 他看了看长剑冰冷的寒刃,把茶杯放到剑尖上,然后手臂轻轻一抖,茶杯抖上了半空中;手中剑飞舞起来,晨光熹微中,一片冰凉的幻影。 少顷,他便停了下来。还是太累了。他感觉没有心情练剑。 没有心情的时候,秋风就仿佛没有了灵魂。 他收回秋风,仍旧拿了茶杯,回到厅堂来。东边的天空已经半白,地平线红得发亮。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整个大厅里一片清晨微弱的红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一面柔和地渲染了整个四壁。 沈若寥突然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凝望着北面墙上两幅巨大的图卷。 那是两幅人像;事实上,他第一次进入这济南府衙之时,就已经见到了这两幅画像。图中所绘人物,他一眼就看出来,是已故太祖朱元璋和爱妻马皇后。画卷长而且宽,铺满了整面墙壁。画工甚好,人物面容安详沉静,略带忧郁,透过素色锦帛,目光依旧有神地向外探望。 在府衙里养伤的那段日子以来,他已经对这个厅堂,这两幅画卷太熟悉了,熟悉到了已经全然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沈若寥一颗心激动而欢腾地跳了起来。他一头冲进了铁铉的房间;铁铉还没有醒。沈若寥不忍心叫他,在自己的床上和衣躺下来,却安静不下来,兴奋地不停翻身。 他的动静吵醒了铁铉。 “你在干什么?”铁大人望了他一眼,迷迷糊糊地问道,声音略带沙哑。“你还是睡不着呢?” 沈若寥坐起来。 “我是不是吵着你了?”他抱歉地问道。 铁铉也坐了起来,一只手疲倦地扶住额头。 “没有;天都已经亮了。你该叫醒我的。” “鼎石兄,”沈若寥轻声说道,“我刚才有了一个想法,也许可以阻挡燕王的炮火。不知道他会不会买账,但是值得一试。” 铁铉瞬间有了精神:“说来听听。” 沈若寥道:“厅堂里高皇帝高皇后的画像,也许可以保护我们。” 铁铉微微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把画像挂在城墙上,看他燕军还敢不敢开炮轰城。” 铁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他。“你果然有点儿鬼才。可问题是——万一燕王不买账,你我可就是大明的罪人了。高皇的遗像,可是无论如何动不得。” 沈若寥被他泼了一瓢冷水,有些沮丧。“那我就没有别的招了。”他灰心地说道。 铁铉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拿了一些早点。 沈若寥心不在焉地吃东西;铁铉也是一样心不在焉。突然间,铁大人打破沉默,轻声问道: “你估计一下,如果真的这么做了,燕王停火的可能性有多大?” 沈若寥想了想。“不好说。燕王真要发了疯,他可是什么都不顾,就和他在怀来的兽行一样。不过,要是他还清醒的话,这个方法应该会奏效。毕竟,他打的旗号是报父仇,清君侧,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高皇帝、高皇后嫡子。如果济南是他打的最后一仗,或许他会什么都不在乎。但是现在,就算破了济南,他前面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炮轰高皇遗像,这会对他很不利的。” 铁铉微微一笑:“这种馊主意,恐怕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就好像上次你欺负我女儿,馊主意永远是最奏效的,但是这不能改变它是馊主意的事实。” 沈若寥霎时面红耳赤:“鼎石兄,求求你以后别再提那件事了!我宁肯你把我吊在城楼上挡炮弹。” 铁铉和善地嘲笑道:“偶尔拿你炝个锅,你还真当自己是棵葱?我要真挂了你在城墙上,燕军的炮火只会更猛烈,我还是挂高皇的像实惠。” 沈若寥心里一动:“这么说你同意了?” 铁铉无奈地笑道:“我有什么办法。不能坐以待毙啊。这个节骨眼上,抓着根稻草都拿着当救命绳,不择手段了。天佑我大明的话,高皇应该会佑我济南。” 沈若寥道:“你不用这么担心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还记得吗?” 铁铉剑眉一扬:“高皇最痛恨的就是这句话了。看来我是脱不了罪了。” 沈若寥道:“你放心吧。燕王如果停火,你就是朝廷功臣;燕王要炮轰高皇遗像,所有的罪名就都是他一个人的了,对不对?” 铁铉笑道:“不对。不过,就按你说的办。” 辰时,燕军和几十门大炮一起重新在济南城下排好了阵势。燕王朱棣高高地骑在马上,挥起手中的飞日宝剑,刚要下令开炮,突然望见城墙上一阵旌旗摇动,铁铉的脸从城楼上露了出来。 “殿下切莫心急,且看过两幅画像,再开火不迟。” 说罢,铁铉一挥手,两幅宽大的长卷就在城楼两翼的城墙上徐徐展开。天空晴朗,日光充足;两幅画像,摆在府衙厅堂里,显得巨大无比,此刻挂在城墙上,却十分渺小。然而,这并不能妨碍下面的燕军一眼就看出来,画像所绘之人是谁。 朱棣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举剑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铁铉在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朗声笑道: “现在,请殿下尽管开炮攻城吧。” 朱棣依旧风度不失,微笑地问道:“敢问铁大人,如此防御之策出自何人?” 铁铉道:“说起来,还是殿下的功劳,为朝廷培养出如此奇才。出此策者,正是殿下昔日的当红仪宾郎也。” 朱棣龙眉一蹙:“沈若寥?他没死?” 沈若寥从铁铉身边钻出头来,望着燕王,嘻嘻一笑:“您说呢,王爷?秋儿还在家等我跟她生孩子呢,我哪儿能这么便宜就死了。” 朱棣沉默片刻,阴沉沉地下令道:“撤;回大营。” “父王!”朱高煦吃了一惊:“我们不能就这么撤了!” 朱棣冷冰冰道:“我的话你没听明白么?收兵回营。” “殿下,”谭渊嚷嚷起来:“咱们不能就这么上了铁铉和沈若寥的鬼当!” 邱福也嚷道:“就是!这面城墙轰不成,还有其它三面呢!我就不信他们有那么多画像,能把所有四面城墙都挂满了?” “放屁!”燕王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我父皇母后的像挂在那儿,我问你,你是打算轰他们的左边啊,还是右边啊,还是背后??你以为比照着脸轰有什么不一样?!你长的是猪脑子?!” 整个燕军登时噤若寒蝉。 燕王恢复了常态,严厉地瞟了一下身边的人,叹了口气,依旧用了冷冰冰的语调说道: “收兵回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济南围解 当天下午起,燕军只是在济南城四周严密布好军阵,从此开始一心围困济南,再也没有发起进攻。两幅画像挂在城墙上,无论什么样的攻城办法都不能再采用。燕王朱棣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是黔驴技穷了。 铁铉看到画像奏效,连忙命济南画匠连夜赶制了很多相同的画像,以及一对城门尺寸的巨大的木版像,外面涂上防水清漆,以备天气变化之用。 济南百姓看到燕军停止进攻,城里仓廪足实,对大军的围困便也无所恐惧。 很快又一个月过去了。济南城内军民生活秩序井然,城防坚固如初,就像三个月以前,燕军刚刚到达城下时的样子;燕军三个月以来的强大攻势,燕王绞尽脑汁采用的各种战术,全都是枉费。济南已经完全变成了燕王的一块鸡肋。 在此期间,迟迟观望的朝廷终于也有所行动,派出了平安率领十万骑兵,进抵河间的单家桥,打算攻取德州,一方面切断燕军粮饷,另一方面夺回朝廷大军在德州的全部辎重。 攻克济南的希望越发渺茫;而平安进兵的消息使得燕军士气更加低沉。相反,济南守军的斗志日益高昂起来。盛庸瞅准时机,几次乘夜潜出城门偷袭燕营,搅得燕军人心惶惶。 燕王的情绪也随之越来越差。姚表见军心涣散,时运已去,几次劝燕王退兵,朱棣刚开始只是默然不应,后来开始发起脾气来。姚表劝谏无果,又两次挨了骂,也只好不再吭声。 但这并不能改变燕军已经败北的事实。北平的道衍大师此刻也深深忧虑起来。八月初四日,朱棣接到了道衍的书信,信上说:“师老矣,请暂缓北平,以图后举。” 道衍大师的话,燕王朱棣还很少有没听过的时候。眼下,道衍也请求撤兵。朱棣却依旧不甘心。自己二十万燕军围攻济南一座孤城三个月,白白损兵数万,只落得个败退北平。朱棣本来自幼尚武,常年带兵镇守北疆,数度出塞征讨胡人,战功赫赫;起兵至今,可以说还从来没有打过一场败仗。以燕王的自负,如何能甘心如此放弃,乖乖认输? 中秋将至。济南城里,铁铉和盛庸看出燕王进退两难,认为此时既是时机,也有必要对燕军来一个反击,以彻底坚定燕王退兵的决心。中秋节当天,盛庸找到沈若寥,向他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策略,要沈若寥选些人马和他一起五更出城。 沈若寥带了钟可喜和老三哥,以及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活下来的五个李景隆给他的护卫兵,没有再多带别的人。盛庸随身也只带了五十人。五更时分,城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五十九人马潜出来,无声无息地向燕军大营驰去。 盛庸带众驰到燕营外,悄悄潜近,埋伏在百步内一处灌木丛中,静心将周遭一切观察了良久,尔后,作了个手势,早已准备好的手下战士旋即点火拈弓,刹那间无数火苗嗖嗖向熟睡的燕军大营窜去。 惊呼和嚎叫声起来;火光迅速地在营帐中升腾扩大。盛庸不待燕军完全惊醒,一声令下,率领身后的精英南军纵马冲进燕营,却也不过多纠缠,只是战马所过之处,将支柱绳索尽数砍断,一座座营帐纷纷塌陷,火势迅速扩大蔓延。燕军大营一时间一团混乱。 寥寥数十人在十几万众的燕军大营里的尽情折腾并没能持续太久。善于把握时机的盛庸见好就收,在混乱的燕兵被组织起来列队备战之前,敏捷地率众撤出燕营,向城门退去。 盛庸抱着首战得胜的兴奋向回冲,一面盘算着下一步行动;天已经渐渐亮了。正在这时,突然身后有人喊起来: “沈大人不见了!” 盛庸闻声吃了一惊,心里便是一沉。他勒马停下来,回头却见钟可喜气喘吁吁跟上来,满脸的惊慌失措。 “你说什么?” “大人,沈大人不见了!” 盛庸万分不解。 “你到底什么意思?沈大人不见了,还是他压根儿就没跟上来?” 钟可喜只是喘气,一时没有回答。 “快说啊,他到底有没有跟我们一起从燕营出来?” 钟可喜摇摇头:“没,没有……” 盛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那你呢?你不是一直跟着他的吗?——还有你,还有你们,你们都管着干什么吃的?!” 老三哥也在,那五个护卫兵也在,唯独不见沈若寥。 老三哥此时终于开口道:“盛将军,是沈大人要我们一心跟住了你,不要管他;他说他另有事做,有我们在身边碍手碍脚,所以强行把我们撵走的。” 盛庸只觉得头颅里面一片混乱,就和着火的燕军大营一样混乱。他责怪沈若寥身边的人没有看住他,自己还不是一样,仿佛根本就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他命令道:“废话少说了;你们马上回城,和铁大人一起,把剩下的事情办好,准备燕军随时过来!不许跟着我!” 愤怒的喊杀声已经在燕营里像烈焰一样冲天而起;盛庸顾不得那么多,扬鞭策马,向着渐近的呼声头也不回地冲去。钟可喜等人面面相觑,只得和盛庸手下的五十骑兵一起,遵令依旧向城门火速赶去。 太阳不知不觉升了起来。盛庸驰了没多久,便看到迎面杀气腾腾的谭渊和朱能带着怒不可遏的蒙古骑兵劈头盖脸扑过来。南军屡次夜袭,这一次嚣张更甚,寥寥几十人竟然跑来放火;这一回燕王终于按捺不住,放兵追来,朵颜三卫自然冲在了最前面。盛庸看不到沈若寥的影子,心里火烧火燎,早把自己的性命抛在了脑后。天子面前最得宠的禁军都督要是有个不测,他盛庸就算活过今天照样也得掉脑袋。他一声怒吼,横起长槊,毫不避让地当头冲进了朵颜三卫的汹涌巨浪。 神勇的盛指挥左隳右突,燕军竟然不得近身;很快,盛庸便撕开了一个口子;谭渊刚要扑上去围堵,朱能却一把拉住了他。 “由他去。后面有张将军和邱将军,还有十几万弟兄,他单枪匹马,王爷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们现在要马上追上前面那些南军,赶在他们还没有回城之前,乘这个空子发起攻城。” 谭渊不再关心盛庸,和朱能一起,率兵向前猛追而去。 突破了这支勇冠天下的蒙古骑兵,盛庸只是越发忧心如焚;他继续向燕营奔去。前方,大片的火光还在,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只比刚才的朵颜三卫有增无减。他知道这是燕军的后续步兵过来了,抬鞭又在马臀上狠狠策了一下。 大批黑压压的步兵潮水一般涌现,哗地盖了过来。突然一座单骑从潮头窜出,向着他冲了过来。盛庸挥起长槊,刚要迎战,那马已然跃至眼前;他猛地一惊,顿时大喜过望,随即怒上心头。 “沈大人,你急死末将了!你这是干啥去了啊?咱把大事都耽误了!” 沈若寥头也不回,只是紧紧抓着二流子的缰绳,说不上来别的话: “盛将军快跑啊!” 二流子永远知道情势究竟如何,用不着主人一个暗示,撒开了逃命的本事,比以往任何时候跑得都快。盛庸打得胯下战马出了血,远远地跟在沈若寥后面,满脑子空白。 巨大的杀声轰然在前方震起。盛庸微微松了口气,知道朵颜三卫已经遭遇了铁铉设好的伏兵。一万守城军马出城设伏,朵颜三卫纵然所向披靡,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也总还是可以的。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马上赶到,再一次把握时机,在燕军回过神来之前将这仅有的守城军撤出战场,撤回城中。 如果不是对盛指挥把握时机的本事有了充足的了解,铁铉也不敢如此冒险,让三分之一的守城兵力出城设伏。盛庸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沈若寥会在关键时候,拖他的后腿。 远远地望见混战的济南守军和朵颜三卫,沈若寥十分清楚情形究竟如何。他抽出秋风,挥舞着高喊道:“燕王中箭啦!” 朵颜三卫听到喊声,不明所以,大为惊骇,顿时人心惶乱,成了一盘散沙。沈若寥一路高喊着冲进了战阵;他知道这种小伎俩只创造稍纵即逝的时机,上来就抢过南军战士手中的大旗,挥剑砍翻两个撞到身边的燕军骑兵,放声吼道: “济南的看旗啊——” 济南守军已经苦战,就等着盛庸带他们撤出战阵回城;盛庸久久不来,沈若寥却突然出现,手举大旗,振臂一呼,不啻旱地春雷,这些战士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立刻向大旗云集。沈若寥见钟可喜和老三哥没命地冲上来,顺手把大旗丢到了钟可喜手中,道: “你带他们立刻回城!老三哥你跟我断后!” “大人!——”钟可喜刚要抗议,沈若寥火气冲天地吼道: “滚!” 钟可喜只得奉命;盛庸此时终于赶了上来,济南守军跟着盛庸指挥,退而不溃,迅速向城门撤去。发觉上当的朵颜三卫包抄过来,沈若寥单骑冲入,仿佛一支小锥一头扎进巨大沙盘,顿时没了影。 外面老三哥正焦虑不堪,突然看到气势汹汹的燕军骑兵突然滞顿下来,不再追击,转而全部向内围攻。数万蒙古兵被一个人缠住,这场面却只有他一人看到;盛庸和济南守军急着撤回城中,无心旁顾。 眼见大部队已经基本撤回城中,只剩下老三哥和沈若寥两个还远远在外和燕军纠缠。此时,十万燕军步兵和攻城大炮一起已经赶了上来,越逼越近。老三哥急得在马背上乱跳,就是见不到沈若寥出来。 终于,紧裹如粽子的朵颜三卫撕开了一个小口,一人一马从里面跳出来,飞也似地掠过身边;老三哥还没看清,身体便忽地被提了起来,一把拽到了二流子身上。 “你……”他惊骇地说不上话,不明白沈若寥用意为何,更不敢相信前面这个一身除了滴滴答答的血汤再看不出其他东西来的人竟是当初北平街头生病的那个小乞丐。 沈若寥没有精力和他废话。铁铉在城楼上望见燕军步兵,随即下令关闭城门,拉起吊桥。铁大人是不会为了他两个人牺牲整个济南城的,不管他沈若寥究竟是谁。能不能抢在时间前面冲回城里,全在他自己,在二流子了。 城门飞快闭合。沈若寥却还有百步之遥。吊桥也在缓缓拉起,越拉越高了。 身后,燕军步兵已经铺天盖地卷了过来。沈若寥终于冲到了河岸边,二流子纵身矫健地一跃,跃上半空中的吊桥,离弦之箭一般,一头钻进了城门两叶间仅剩的一线门隙。缝隙随即消失,巨大的城门紧闭如初,吊桥已经回归原位。济南城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固若金汤,虽水银不得入。 沈若寥和老三哥一起从马上滚下来,来不及站稳,便慌不迭跑上城楼来,冲到铁铉身边。 “你干什么?”铁铉惊异地望着他从头到脚的血污。 “收起画像来,”沈若寥气喘吁吁道。 “什么?!” “收起画像来,铁大人!我要看燕王开炮。” “你疯了?!” 沈若寥不再说话,动手开始自己收悬挂在城门两侧的画像。 铁铉沉默地望了他须臾,招呼城头士兵和他一起,迅速把画像收了起来。城墙上转眼间空空荡荡,再也没有那一对神奇的护身符——或者说是门神——的保护了。 黑压压的燕军很快在城下列阵站定。数十门黝黑沉重的攻城大炮在阵前架好,黑洞洞的炮筒直指毫无遮蔽的城墙。中秋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骄傲地俯瞰着下面的焦土。 燕王朱棣站在阵前,狐疑地望了望城墙,看见正上方的铁铉和沈若寥,沉思片刻,依旧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开口道: “沈大人,敢问画像上哪儿去了?” 沈若寥叹了口气,怪可惜地说道: “王爷,说实在话,让高皇帝高皇后这么栉风沐雨地守城,就连我们都不忍心了,王爷您怎么就能忍得了心呢?” 朱棣阴沉沉开口道:“你想我燕王会碍于面子,从此不再炮轰你这济南城了?孤今日就对我父皇母后在天之灵起誓,待我破了济南,拿你沈若寥的筋骨皮肉做我的大旗!” 沈若寥望着下面,突然轻轻说道:“王爷,念在你和秋儿父女一场的情分上,放过她;她只是个小姑娘,她管不了我。” 朱棣微微一愣,好像没有听清。铁铉也微微一愣。沈若寥不再说话,突然从女墙边上撤回身来,扭头跑下了城墙。 朱棣见状,不再多说,举起手中飞日宝剑,狠狠地挥了下去。阵前的炮兵得令,同时拉下了炮后的绳索。 瞬间的死寂。这死寂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比眨眼的间隙都更加短暂。然而在早已做好充足准备的双方感觉来,却都是如此不正常地漫长。死寂的背后,所有人都同时察觉到了,那股强烈的不祥的阴谋味道—— 轰然的闷响突然起来,一响挨一响听得清晰,却又仿佛只是齐整划一的同时一响。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沉闷的释放,非爆炸不能化解。几十门大炮,如同得了军令般,同时爆炸开来,瞬间化为几十个巨大的火球,将周围十丈之内的一切活物死物都焚烧殆尽,将十丈开外人墙一般的燕军都轰倒在地。 城上城下的人,都瞠目结舌,无比惊骇地望着那几十团火球,连同烧焦的燕兵尸骸,缓缓化为焦黑的浓烟,滚滚升腾,在中秋的青天朗日下,随细微的秋风慢慢飘散。 双方良久的沉默。 终于,满面烟黑的燕王朱棣开了口,仰面望着仍旧不动的铁铉,慢慢说道: “本王记住了。济南城,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掉转马头,举起飞日,突然吼道:“撤兵!” 十几万垂头丧气的燕军很快撤离;高大的济南城下干干净净。盛庸派出逻骑四处打探,得到的消息是,燕军果然撤走了,狼藉的大营里留下来的只有烧毁的营帐辎重,和残破焦枯的尸骸。盛庸等到日落,亲率骑兵出城探查,得出的结论和先前并无二致。 燕军真的撤了,是彻彻底底地撤兵回北平了。济南解围了。 铁铉和盛庸立刻大胆地决定,派兵追击。二十万燕军围攻济南整整三个月,折兵数万,劳而无果,被迫北撤,士气低迷,此时追击,时机再好不过。盛庸随即率领五千精骑出城,一路北追燕军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铁公夜问 半夜,铁柳才在大明湖湖心岛上的历下亭里找到沈若寥。 “你果然在这儿;爹爹都快急疯了。”她不满地嚷道。 沈若寥靠着亭柱斜坐着,茫然地望着夜空中浑圆金黄的月盘出神。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嘟囔道,仍然一动不动凝望着月亮。 “我才真叫瞎猫撞上死耗子,”铁柳道,“大半夜跑到大明湖来,我也是脑子有毛病了。” 沈若寥微微一笑,柔和地讥讽道:“何止是大半夜跑到大明湖来,还划船上了历下亭呢。你不是脑子有毛病,你是观音菩萨有法眼,我躲到哪儿都躲不过你。” “闹了半天你是为了躲我啊?”铁柳失落地嚷道。“我又招你惹你了?” 沈若寥无奈地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今天月亮好圆,我想一个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歇一晚上——昨天是秋儿的生日……” 铁柳“哦”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也抬头望月。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说道: “什么时候,你喜欢我有这一半,我也知足了。” 沈若寥把头向后一仰,砰地撞上了亭柱。“求你了姐姐,让我去死吧——” “我就知道你讨厌我——” “我什么时候说我讨厌你了?” “我用不着你明说,我又不傻!” “你是鼎石兄的女儿!我就算没娶妻,我也不能打你的主意!” “冠冕堂皇的,当初你欺负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呢?” 沈若寥绝望地抱住耳朵,起身就要逃跑。铁柳一把拉住了他。 “哎,不许跑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知不知道爹爹快急死了?” 沈若寥只好道:“既然这样,你还坐在这儿胡扯什么,回去吧。” 铁柳脸红了,然而她坐在阴影里。月光照着沈若寥,他的脸更红。 铁柳说道:“人家还不是想和你一起坐会儿嘛,没有爹爹管,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沈若寥坐下来,叹了口气。“好吧;那你还想说什么呢?女孩子家不能说的话,你可是已经干干净净都说了。深更半夜在这湖心岛上,你就不怕我占你便宜?” “你又不是没占过,”铁柳小声嘟囔道。 “柳姑娘,你再提那事我真走了。我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绝不是为了色心,一切都只是为了燕王。” “我明白,”铁柳道,“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又和燕王这样作对?你当初对他何其敬爱,一夕背叛,竟然又可以做到如此决绝。是你的忠贞不可靠,还是你的头脑不可靠,还是你的感情不可靠?” 沈若寥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话。他有些惊慌地想了一会儿,安静下来,苦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他淡淡说道,“可能三者都是吧。” 铁柳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沈若寥道:“所以,我背叛了燕王,将来一样有可能还会背叛朝廷。同样,我背叛过我的族妹,将来也一样有可能会背叛秋儿。我这个人,不忠不贞,忠贞名节我生来就没有,对我也就并不重要。头脑呢,——貌似从来也就没有过。至于感情——”他轻轻一笑,“感情,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大家都一样;感情这东西,大概本身也就不可靠。” 这番话里东西太多,铁柳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你……你的族妹?” “柳姑娘,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你爹爹现在恐怕着急的已经不是我,而是你了。” 铁柳木然地起来,跟着他上船,看他划回岸边,再木然地跟他上岸,出了大明湖,往铁府的方向走。 沈若寥失踪,女儿也随后失踪,铁铉怎么可能安心在家;铁夫人见到二人回来,马上差人去找铁铉。 铁铉回来,劈头就问: “你俩到底跑哪儿去了?” 铁柳道:“大明湖,历下亭。” “历下亭?”铁铉大为惊讶。他看到二人都是满脸阴郁。 “柳儿,赶紧把脸洗了,进去睡觉!一个姑娘家,大半夜在外面乱跑什么?我明天早上再跟你算账。” 铁柳噘着嘴回了自己房间。 铁铉拉着沈若寥进了屋,关上门。 “出了什么事?”他问道,“你跑到历下亭去做什么?” 沈若寥道:“鼎石兄,你放心,我绝不敢再碰柳儿一根头发。” 铁铉叹道:“我明白;我如果对你还有怀疑,我至少也不会跟你兜圈子。到底出了什么事?燕军退兵,这么大的喜事,你却满面愁容,一个人跑到湖心岛上呆到半夜?” “嗯……其实,——昨天是秋儿的生日,今天还是月圆。” 铁铉安详地望着他。“想家了?” 沈若寥道:“家?老实说,我倒不知道,我家究竟在哪儿。曾经是在北平。” 铁铉至此明白了一切。 “你对燕王,还是心怀愧疚,对吗?” 沈若寥沉默半晌。“我不知道。” 铁铉道:“盛指挥告诉我,往燕王的大炮里做手脚,这一切都在计划之外,甚至燕王下令开炮的那一刻,他都毫不知情。他只知道你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自己离队去做什么事情,险些害他误了战机。” 沈若寥低着头,心里一阵不寒而栗。铁铉看见他在哆嗦,有些吃惊。 “你一个人在燕军大营里到底干了些什么?你告诉我,若寥,你总不会忍不住跑去见燕王了吧?” 哆嗦停止了。 良久,沈若寥道:“我去了。” 铁铉料到这种可能,然而并不期待这个答案。 “你真去了?你……你跟他——你跟他说话了?” “说了。” “你……都说什么了?” “……我说……请他不要再开炮了,马上撤军回北平。要不然,他会后悔。” 铁铉沉思片刻。“最终他并没有听。当时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没有等他开口,我就走了。我也知道,他不会听。” “可是如果你不说,你就会良心不安,毕竟,往大炮里做手脚的,就是你。你以为你提醒了他,你就可以安心了,你以为你总算尽到了最后的义务,可以和他两清了。然而看到大炮如你所愿爆炸了,无数燕军士兵被烧成了焦炭,你发现你更加愧疚,良心更加沉重了,对么?——哦,不对,你并没有亲眼看到。你在燕王下令开炮之前就跑下了城防。你不忍心看自己的杰作,你心里已经知道自己逃不掉这自责。所以当燕王咬牙切齿发誓要把你做成大旗的时候,你并没有如以往那样,如你应该的那样,反唇相讥,而是低声下气地求他放过你的妻子。毕竟是中秋,你出来太久了,你想家了。毕竟,燕王曾经封你的妻子为郡主,待你亲如父母。我说的都对么?” 沈若寥不曾抬头,只是轻轻答道:“对不起。” 铁铉叹了口气:“若寥,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也不是燕王,不是你妻子,不是任何别人,而是你自己,你懂吗?” 沈若寥不回答。 “你看到燕军伤亡而不忍心;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曾离开燕王,现在就站在燕王的身边,看着燕军的大炮轰塌济南的城墙,济南的守城将士和百姓也一样被炮火烧成焦炭,难道你就忍心了?如果你跟着燕王,亲眼看到他在雄县的屠杀和怀来的兽行,难道你就没有丝毫愧疚?和平年代,让你毫无缘由去杀死街头和你毫无瓜葛的路人,真正的人谁能下得了手?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那些燕军并非死在你之手,而是死于战争;燕王并非陷于你之手,而是陷于无义。如果有朝一日,你我也和那些士兵一样马革裹尸,甚至连尸首都荡然无存,然后和怀来守军一样,家中娇妻弱女也被燕军肆意凌辱,你觉得这是谁的过错,你会去痛恨燕王吗?这是军人的命。” 沈若寥依旧没有回答。 怀来守军难道真的不痛恨燕王?燕王难道真的,不痛恨他么?他为了一个不能说的理想作出了选择,他从来也不曾后悔;但这并不等于他对于一切后果都欢欣鼓舞。 究竟什么又是军人的命?是无条件地服从命令,还是无条件地服从理想?如果有朝一日,真的他和秋儿都被燕王抓了起来,他会被凌迟碎剐,秋儿也难逃怀来的命运,他又会如何感受,他会痛恨燕王,还是痛恨自己? 因为他早已经学会一点:无论如何,都无力去痛恨天意。 他终于开了口,却问出了一个令铁铉很意外的问题: “鼎石兄,盛将军有消息了吗?” 铁铉道:“还没有;平安将军已经进驻真定,和安陆侯吴杰会合;信马说魏国公徐大人已经率师往德州而来,不日可至。” 他看了看沈若寥疲惫不堪的神情。 “这三个月来,你过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济南已经安全了,城防和追击的事,都有人照应,你不用再操心了。明天开始我让柳儿陪着你,四处走走,散散心,去五龙潭,趵突泉,稼轩祠,漱玉祠,去大明湖上划船,都由得你。大水淹了一个月,莲蓬是没得吃了,可是总有别的玩儿头。”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明湖微波 盛庸的五千精骑一路追击,燕军一路溃退。北平的道衍大师则立刻安排朱高燧率一万援兵南下接应。盛庸追至沧州,又杀掉了燕王一员重要部将,大宁之战中立下大功的陈亨。盛庸眼看朱高燧援兵旦夕且至,自己五千守军不宜出击过远,便掉头回了济南。 未几,魏国公徐辉祖率十万军进驻德州。而守卫德州的燕将陈旭早已望风而逃,走之前却一反大将军李景隆惜百姓粮财之举,将德州囤积粮草军备一把火烧个了精光,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孤城济南在二十万燕军用尽各种方法整整三个月的围攻之下,终于守住了城池;朝廷军队至此取得了燕王靖难起兵以来的第一个胜利。尽管先前,李景隆白沟河首战曾经告捷,然而复战的大败和其后的千里大溃逃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使得首战的胜利果实瞬间化为乌有。济南和都城应天同时举城欢庆,京城人欢悦朝廷首捷,燕军不可战胜的流言也不攻自破。而对济南人来说,欢庆之余,更多了对燕王的嘲讽。二十万大军三个月围攻孤城,折兵数万只落个兵败而返,这本事比起李景隆围攻北平不克,兵败而归来,似乎半斤八两而已。 沈若寥无法想象燕王的羞恼究竟如何,北平的气氛又究竟如何。济南之战,朝廷基本没有什么作为,孤城济南靠的完全是铁铉的鼎石之力,那一万济南守军,和盛庸的两万人马。除此之外,便是济南百姓的齐心相助。所向披靡的二十万燕军败在一个从三品的文官和一个小小都指挥率领的三万人马之下,不知燕王心里如何作想。 如果他知道高僧道衍在重阳节这天写下的这首诗句,便不难对北平的心情看个大概: “八月中秋不玩月,九月九日不登山。可怜时节梦中过,谁对黄华有笑颜?” 一向心静如止水,超然而化外的道衍大师都如此惆怅,燕王的状态也可想而知了。 不过,沈若寥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半载以后了。重阳节当天,天子遣使来到济南,重重犒赏了济南守城将士,并加封盛庸为历城侯,擢铁铉为山东布政使,参赞军务。 半个月来,铁柳一直遵照铁铉的指示,带着沈若寥在济南城里四处闲逛,实在没地儿去了,就一屁股坐进明湖居里听琴书。随着重阳的来临,沈若寥心情也渐渐转晴。 重阳节一早,铁夫人带了糕饼和菊花酒,领了三个儿女,上千佛山登高。铁柳执意要叫沈若寥,也邀了自己的先生高贤宁同往。 沈若寥登上千佛山,看着铁柳和弟弟妹妹头插茱萸,在山顶跑来跑去,一会儿又被高贤宁要求着背唐诗。山顶秋风凉心。他静静坐着想心事。 上一个重阳,他在德州,为了让心灵逃避杨疑晴自杀带来的沉重罪孽感,逃到了李景隆的大营里。大军开拔到了北平,围攻两个月,损兵十万,然后仓皇逃回了德州。 再上一个重阳,他在武当山,经过三个月的消沉迷失,终于被还丹真人一席话而惊醒,下定决心回北平,找燕王问个明白。 再上一个重阳呢? 他的人生,好慢,好快。 他失去了秋千。他害死了晴儿。香儿为了他,曾被燕王抓进宫牢,他毫不动心。秋儿为了他,丢下自己唯一的亲人不顾,他却又将她冷落在家。 他还说自己和父亲不一样——有什么两样? 现在仿佛还嫌他罪孽不够深重,非要让铁铉好好的女儿也搅和进来。 下了山,铁柳问他: “还想去哪儿?” 沈若寥想了想。“算了,我还是回书房看书吧。” “那我陪你看书。” “那——那我先去街上走走,看看人。” “好啊,我们一起去。你想去哪儿转?” “我……现在还不知道……对了,我还要先去找你爹爹和盛侯爷,他们要去京城向天子谢恩,我也正好顺道一起回去,我还要向天子复命。” “哦,那我们一起去公府,我在外面等你。” 沈若寥不得不直说了。 “柳姑娘,我……我是想一个人呆着。” 铁柳扬起头:“为什么?大过节的,一个人多寂寞啊。” 沈若寥对女孩子缠人的本事早有领教,尤其是这个铁公的大小姐。他沉思良久。 “这样吧;我不去公府了,也不上街了,咱们去大明湖上划船吧。” “好啊。”铁柳没有任何异议。 二人带了食物和水,跑到大明湖边,拉了一条小船,跳了上去。沈若寥荡开双桨,轻轻向湖心摇去。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秋高气爽,心旷神怡,铁柳一时有些忘情,坐在船头唱起歌来。 秋儿也经常如此,坐在逍遥谷的碧水边,坐在他的马上,坐在中秋的秦淮行舟上,坐在他俩那个狭小不堪却充满温馨的小院子里,她经常唱歌。秋儿的歌声,像山莺一样,更像逍遥谷叮咚的泉水,和着他的琴声,即便他征战在外,疲惫得无力脱下沾满血污的战甲便一头栽在铺上,也能夜夜入梦。 沈若寥停下桨,心事重重地望着铁柳,开口道: “柳姑娘,有些话,我想慢慢地跟你讲。” 铁柳停下歌声,看见他眼中的忧伤和凝重。 “你说,我听。”她慢慢道。 沈若寥沉默片刻。碧波在周围浅浅漾开涟漪,一层层,淡淡向远方消却。 “我族妹的事情,你知道吗?” 铁柳愣了一下,想了想。 “我……听到过一些无聊的谣言。” “谣言怎么说的?” 铁柳搪塞道:“算啦,你不用搭理那些。爹爹说了,都是燕王的无耻中伤,就是想让朝廷把你赶走使出的伎俩。” “你告诉我,谣言怎么说的?”他异常地平静。 铁柳犹豫了一下。 “你真想知道?我听说……我听到的说法,说什么……说你……贪图燕王的好处,娶了郡主,抛弃老家的妻子,说……” “嗯?” “算啦,你不用往心里去的呀——” “说啊。” 铁柳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还说,说你妻子一直找到京城,找到了你,可是你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就逼她自尽了……” “就这些?” 铁柳不吱声。 “说啊,没关系。我想知道。” 铁柳支支吾吾道:“还……还有人说,你妻子都……都已经……” “已经什么?” “已经……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了……” 铁柳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唉呀,我就说你不该听的。这种闲话,都处都有的,无聊的人滥嚼舌头,你何必搭理他们呢。” 沈若寥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 “我真想知道,这些话是以讹传讹变成这样的,还是一开始传出来,就是这样的?离谱的流言,我没少听过,早都不新鲜了。可是和事实一致的流言,我倒真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 铁柳困惑地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沈若寥平静地说道:“柳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听到的故事,基本上就是事实。除了那句贪图富贵不是真的——不过是不是真的,对你来说,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我不信,”铁柳狐疑地望着他,“你又想耍我啊?” 沈若寥浅浅一笑:“柳小姐,我什么时候耍过您啊?我知道,承认这事对我没有好处。可是无论如何,我决不想骗你。你爹爹说过,关于这件事,他相信我有我的无奈,他也不多问。无奈是真,然而我抛弃了自己的妻子,曾经她也的确怀过我的孩子,这也是真。一如我所说,我既然背叛了燕王,将来也一样可能背叛朝廷;既然背叛了我族妹,将来也一样可能背叛我现在的妻子。忠贞这个东西,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就没有,那他这一生都不会有。所以我是一个很危险的人。我对你说这些,因为我感激你的好意。你爹爹很慷慨,但我不能滥用他的慷慨。就算世人当我是采花大盗,盗亦有道。你是铁公的女儿,铁公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我就是再缺德,我不能做任何事对不起你。所以,与你荡舟荷花丛采莲蓬,并坐明湖居听琴书这样的事情,今天必须是最后一回;从此往后,我与你必须保持距离,以礼相待,就像你和你的先生高贤宁一样。你认为呢?” 铁柳想了想。“那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人?” “你是我敬重的铁公的千金;如果铁公屈尊当我为友人,你也是我友人的爱女。仅此而已。” 铁柳有些委屈地翘起嘴来。“这么冷冰冰的,人家又没管你要什么。就当是兄妹也不成吗?” “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不行。我知道你从来没要什么,因为你也很清楚,即便我真有此意,我是有妻室的人,铁公大小姐,不可能随便给人为妾。但我希望的是,不光你的愿望,连同你的感觉,都应该完全没有。脱离血缘的兄妹,其实是最危险的关系。所以不到你彻底死心,我们就不可能成为兄妹。” 铁柳郁闷地低着头。“我怎么这么倒霉,偏偏就喜欢上你了?我不嫁你也没事,可是我看不上别人,我还怎么嫁人呢?” “你肯定会遇上你真正心属的那个人。只是你要耐心等。记住我的前车之鉴:如果你不耐心,将来你就会后悔,要么选择背叛,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要么选择放弃,一生只有遗憾,和忍受无爱的苦果。” 铁柳沉默很久,轻轻说道:“我明白了。” 沈若寥轻轻舒了口气:“那就最好不过了。” 铁柳道:“我明白你的心迹了。不管传言是否是真,你依然还是我知道的那个你,你就是一个忠贞的人。你不隐瞒,不欺骗,不勉强,也不苟活。要么背叛你的前妻,要么背叛你的爱情;要么背叛你的燕王,要么背叛你的理想。总之都是背叛,反过来说也都是忠贞。” 沈若寥叹道:“谢谢你的好心;但我跟你说这些的意图,并不是让你明白这个。” “我知道你的意思,以后我不缠着你就是了。”铁柳说道,“我们回去吧。” 她好像有些生气,或者是难过,脸上一片阴影。沈若寥也没有别的办法。他重新握住了桨,慢慢地向岸边摇回去。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远远地,湖心岛历下亭中,一个人一直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凝视着他们的小舟。 铁铉目送二人远远地划回岸边,上岸离开,默默叹了口气。身后,老秀才高巍还在继续摇头晃脑地吟哦: “……焚烧贼众之楼橹,擒获巨寇之尤奸。是日也,天地昼晦,剑戟声寒,湖水为赤,原野而丹。彼既智穷而力尽,我固守不动如丘山。乘夜遁去,弃甲奔还。闻风声而鹤唳,已破胆而推奸。备胜事报四方唇齿之国,具捷音奏九重仁圣之前。”[1] 声音停止了。满座人都期待地望着铁铉,想听布政使大人点评。 铁铉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叹道:“好,好啊,好一篇《退敌乘喜宴乐水心亭赋》。须臾而就,高老先生真有子建、宋玉之才。老先生可知道,铁某最喜欢的是哪句吗?” 高巍道:“高某实不知。” 铁铉道:“‘心期子房,志慕仲连,修书只尺,欲屈强燕。’老先生年高而志愈奇,铁某当请书此言于奏表中,面呈圣上。” 高巍慌忙起身离席,道:“不敢当不敢当;铁大人不弃,老朽已是受宠若惊啦。” 铁铉笑道:“不过,铁某对文章还另有一小小意见,敢说与老先生?” 高巍拜道:“承蒙赐教,不胜感激,愿闻其详。” 铁铉道:“燕军围困济南整整三个月。老先生言‘是日也’,是欲言济南退敌之快。铁某对此稍有些不同意见。在我看来,这一仗很艰苦,百姓和战士们都做出了巨大牺牲,三个月何其漫长难熬,如果将战果夸大为一日而就,天子见了虽然欢喜,却不能感受到军民付出的沉重代价,只道是守城官员及将领个人的功劳。我们赢了,燕军却并没有多大损失。我们只是守住了城池,并没有削弱燕军的实力。后面的路还很长,后面的战争会更加艰苦。如果对这样勉强的胜利夸大战果,而对其中的艰难与挫败避而不谈,朝廷会麻痹,会沾沾自喜,这样对后事会十分不利。铁某愚见,还望老先生斟酌。” 高巍听罢,重重拜道:“铁大人才真是远见卓识,以民为本啊。高某惭愧,一定会修改的。” 宴散后,众人陆续乘舟离开了湖心岛。铁铉离开了历下亭,依旧在岛上站着,心事重重地慢慢踱着步子,一面伸手轻轻抚摸着亭边树立的那块墨色冰凉的石碑。 石碑上题了杜甫的一联诗: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盛庸也没有离开,站在他身边,望着碑上的字,轻轻念了一遍,叹道: “济南确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啊。铁大人,多少年后,后人知道的济南名士中,也会多一个铁公鼎石的。” “我?”铁铉微微一笑,“开玩笑,我又不是济南人。” “曾巩也不是济南人,现在还不是一样在南丰祠里,呶——”盛庸说着,手便指向了北岸的南丰祠。 铁铉笑了。“盛侯爷,我铁铉安敢自比曾巩?如果有朝一日,铁某之名真的有幸挤入这‘济南名士’的行列,你盛侯爷的名字,一定在我之前。” 盛庸哈哈大笑:“绝不可能!铁大人,末将敢与你打赌。” 铁铉风趣地回应道:“打赌不难;只是这赌注最后,该由谁来敛呢?铁某总之是等不到那时候。” 盛庸不甘示弱:“那就立下明文,交给儿孙来办。” “好啊,”铁铉欣然道:“我要你盛侯爷济南守城的头盔。” “我要铁大人亲笔写的山东参政谕济南军民告示。” “哪天的?” “就要封城备战告。” “没问题,回去我就把这个打赌白纸黑字写下来,咱俩可都得画押。” “还要证人。” “简单,就找沈若寥好了。” 铁铉随口说出沈若寥来,突然微微一愣。 盛庸没有察觉,兴奋地说道:“不如让沈大人也一起打赌好了。将来‘济南名士’里肯定也有他的名字。” 铁铉摇摇头。“算了,他毕竟终究是天子身边的人,从来也不是地方官。你扯他进来,小心成了话柄,落个结党营私的名,还不够给他找麻烦。” 盛庸挠了挠头:“也是啊;我毕竟是行伍出身,远不如铁大人周全。” “咱们回去吧,马上找到他。” 盛庸笑道:“大人比我还性急呐?” 铁铉笑道:“那当然;侯爷别忘了正事,咱们还要跟他商量进京的事呢。” 盛庸一拍脑门儿:“对头!你看看我——” 铁铉手头还有大量公事要托付下去,进京的行期于是定在了两日后。这两日,铁铉忙得焦头烂额,虽然眼前始终飘着那日沈若寥和女儿泛舟湖上的影子,却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找沈若寥谈。 临走的晚上,铁铉终于闲了下来,把沈若寥单独叫出来,二人一起驾舟,登上了湖心岛。 铁铉围着历下亭转了一圈,停在了石碑边上,又一次伸出手去,永不烦腻地抚摸着上面的铭文。 沈若寥在边上站着,不明所以。 许久,铁铉开口问道: “若寥,你说,曾巩可以算得是个济南人了么?” 沈若寥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的意思。 他道:“那您说,诸葛亮究竟算琅玡人,还是南阳人,甚至是成都人?” 铁铉愕然:“你的意思是——” “只要济南百姓愿意当他是济南人,他就是济南人。” 铁铉沉思片刻。 “那你觉得,按照你的定义,你算是北平人,还是应天人?” 沈若寥吃了一惊,考虑了良久。 “我只怕——哪儿的也不算。” “那我呢?” “您?”沈若寥不假思索,“济南百姓肯定乐意把您当曾巩看待。” 铁铉道:“如果燕王这次攻破了济南,杀了我,也许千百年后,世人会把我的名字和济南连在一起。取义成仁总是容易;可是要想真正成为曾巩这样,难啊。” 沈若寥笑了:“对常人来说当然难了;可是对您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你的意思,我就不是常人?”铁铉的语气有些幽幽。“我不是也和常人一样,一个鼻子两只手;我不是也和常人一样,有菜想吃肉,有肉想喝酒;我不是也和常人一样,功名利禄,患得患失;我不是也和常人一样,离不开妻儿朋友,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而睡不安稳?” 沈若寥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鼎石兄……” “若寥,我的女儿什么心思,我这个当爹的最了解。她说也罢,不说也罢,哪怕瞒得过她母亲,都瞒不过我。她大了,终归要嫁人。跟了你,总比跟我不了解的人强。我从小惯着她,现在突然这件事硬要拗着她,即便可能,也决不是好事。她非你不嫁,我所能做的也只有给她准备嫁妆。对她我已经无可奈何;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让她受了委屈,我一定找你拼命。” 沈若寥轻轻说道:“鼎石兄,我不会娶柳儿的。我已经娶了妻;娥皇女英是不切实际的理想,即便能够实现,也只能是男人乐在其中,对女人来讲不公平。我不会为了柳儿赶走秋儿,也不会为了秋儿委屈任何女人;所以我根本不能再娶。你如果真的了解我,你就不应该有这种念头。” 铁铉道:“对啊;你以为我愿意有这个念头。既然这样,你告诉我我这个当爹的该怎么办?你不想娶她,我也不想她嫁你。可是她现在离不开你,不是天天陪你在这儿划船唱歌;除了我以外,她从来不曾当着任何男人唱过歌。” 沈若寥默然良久。 终于他开口道:“这次回京之后,我就不再回来了;就算再上战场,我也不来济南了。” 铁铉有些惊讶:“我可不想听你这么说。” 沈若寥道:“鼎石兄,济南只要有你在,就会永远固若金汤。这里其实并不需要我。我回京后,会自己跟天子和大将军讲清楚。再有任何调动,我都不会再走进济南了。” 铁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后悔。 “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若寥,我虽然不愿意柳儿作二房,可还是愿意把她嫁给你。我可没想到,你一心就想走开,反倒像我对不住你。你这样我能安心吗?你是不是根本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沈若寥心烦意乱:“鼎石兄,我不是因为你。我做梦都不敢梦见你愿意跟我做朋友,我怕自己高攀的幻想对你都是种折辱。我何尝不愿意?可是方先生跟你这么多年交情,你们不也是一直相隔千里,只能书信往来。鼎石兄,你相信我,也相信柳儿;其实今天在船上,我已经把话都跟她讲明白了,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但是这好起来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我必须离开,在她眼前消失一段时间,直到她彻底平静下来。所以我不是因为你说什么才一心要走,我早就决定了。” 铁铉沉默地伫立了半晌。 “好吧;”他说道,“我们回去吧,早早休息,明天一早就要起程了。” ******** [1]宋端仪《立斋闲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魏公之谏 沈若寥跟盛庸、铁铉和从德州赶来的徐辉祖一起离开济南,回到了京城。天子设宴奉天大殿,群臣陪坐;朱允炆因为酒量小,加上身为天子必须日理万机,很少有纵情畅饮的时候,除了那唯一的一次,跟着沈若寥溜出宫去喝了个大醉而病,沈若寥还是第一次见到天子喝到两颊鲜红,口齿不清,竟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在这奉天大殿之上。 朱允炆实在是难得开心。燕王起兵至今两年了,朝廷才赢得了唯一一次胜利。虽然朝廷大军在燕军围困济南的整整三个月里始终都只在观望,但是此刻对于建文天子来说,只有胜利的成果才是最重要的。 沈若寥一直和铁铉、盛庸一起坐在高高的陛阶下面,尽管是百官席首,却总是离了天子太远,没有办法像以前当近身侍卫一样和朱允炆说悄悄话,在皇帝失态的时候暗中拉他一把。他什么也做不了,就连和皇上的对话也只限于公事上礼节性的君臣问答。 眼看天子实在已经不省人事,黄子澄马上让司礼太监宣布撤宴,找人把天子搀回乾清宫去。沈若寥刚想跟过去,却猛地被人在袖子上拽了一下。他回过头,见是徐辉祖,打着手势让他不要跟去,而是随自己出宫。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徐辉祖皱起了眉头,伸手抓住了他,转身就往外走。 “为什么?”出了大殿,沈若寥问道。 徐辉祖却不急着回答,而是等下了高高的台阶,群臣都已经散掉,才低声说道: “出去了那么久,你不急着回家陪郡主,留下来干什么。” 沈若寥道:“我这不是怕我失职吗。” “你既然管不了皇上喝酒,那醉酒你又能管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他醉成那样我能放心吗我?我怕他又像上次似的,弄得上吐下泻。” “宫里面有的是人照顾。你硬要去,小心又跟上次一样,一百军棍加罚跪。” “可是——” “你现在是正二品的禁军都督,又刚刚征战回来,立有战功,尽管天子还没有对你封赏,那只是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封赏。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不再是那个近身侍卫了,这些事情已经不该由你负责了。上次你照看天子醉酒,升了品阶军衔;这次你再去,就该降级了。你懂吗?” 沈若寥有些囫囵道:“我大概明白了……那要这样的话,难道我以后都不能再跟皇上像以前那么亲近了?还有羽林二卫的操练杂事,我还要不要管?” “你目前依然还兼任羽林二卫指挥;但是皇上想封你,还想再擢你一级,大家都看得出来。你就自己留心着点儿,一旦委命下来,该卸的担子立刻就要卸。不要给别人留下话柄。” “我根本没出什么力,都是铁大人和盛侯爷的功劳。皇上不该封我。我明天就跟他说明白,我还想留在他身边当他的侍卫。” 徐辉祖道:“皇上现在想封你,想提拔你,这是你的机会;多少军人在疆场上拼杀一辈子,只换来一身伤,也换不来这个机会。你再升一级,我可以把你调到北方边塞去锻炼两年,到了地方军里你就是总兵官了,只要你在任上保证边塞无忧,回来铁定能晋爵位。你就升到了头,和我平起平坐了。” 沈若寥道:“公爷,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稀罕这个吗?现在这个样子我踏实,要是我和您平起平坐了,我不踏实。” 徐辉祖不再说话。两个人出了午门,上了马,向家里走去。离开皇宫老远了,魏国公才又开口道: “按说你在朝廷也混了些时候,怎么就是没变化呢,还是刚开始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看来是跟头栽得还不够狠。其实我不知道,教给你这些,究竟应该不应该。我是真怕你哪一天不小心把自己身家性命都搭进去,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沈若寥沉默片刻。“公爷,从我一回来,我就觉得您有话对我说。现在这儿没人,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至于我究竟听不听,我自己会考虑。” 徐辉祖叹了口气,道:“若寥,你自己算算,你走了多久?” “……没多久啊,也就五个月而已。” “上次呢?” “上次?两个月吧。” “上次你从战场回来,感觉皇上对你有没有什么变化?” “……感觉——皇上对我比以前更好了。” “对。你走了两个月,小别胜新婚,皇上天天念你,念得不行,两个月后你回来,自然是龙宠加倍。但这次是五个月。皇上刚开始还是一样天天都要提你的名字,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提了。五个月的时间,就是热恋的情人也会彼此冷淡下来。” 沈若寥面红耳赤。“公爷,这形容也太……那征战在外的将军,一连五年都有的是呢。” “所以你才应该好好想想,你觉得你和那些将军一样吗?你觉得你和皇上的关系,是更像武帝和卫青呢,还是和韩嫣?” 沈若寥目瞪口呆:“韩嫣?公爷——” “汉武和卫青之间的感情之所以能够长久坚固,正是因为有足够的距离。彼此贴心知己固然必要,但是距离才能保持双方的尊严,才能保持天子的神圣和至高无上。而现在,你和天子之间无话不谈,彼此知根知底,言辞举止都已经远远超乎了君臣礼节。放在常人中,可以是朋友,是手足。放在夫妻之间,也可以增添亲密。唯独放在君臣之间,非但不可以,而且极端危险。皇上久处深宫,这辈子也就碰上一个你这样的臣子,他觉得新鲜;圣上开明,也愿意听你没上没下地直抒胸臆,畅所欲言。然而伴君如伴虎,自古如此。直言得祸。伴君过密则为亵,亵者非臣,佞幸而已。你现在,一来说话无所顾忌,二来伴君过密而有佞幸之嫌。你自己说说,不像韩嫣又像谁?你不快想办法把自己从这种危险中挣脱出来,反倒还想往里面钻得更深。皇上现在对你的热劲还没有过去。你最好趁这次机会,离开御林军,到边塞上去,索性把距离彻底拉开。这样可以顺势把皇上对你的友情,转化为正常的君臣之间的信赖与爱护。如果你还继续在他身边腻味下去,一旦有一天他突然新鲜感消失了,对你厌烦了,佞幸失宠,结局又会如何,你自己可以掂量。” 沈若寥无比沮丧:“公爷,您的意思,皇上他就永远不可能有一个贴心知己的纯粹的朋友在身边了?” “对;这是事实,因为他首先是天子。” “我不怕,”沈若寥道,“就算世人把我看成是佞幸,我在皇上身边,从来没误导过他,从来没做过任何祸国殃民的事,从来不曾违背自己半点儿良心。别人怎么说我,我也无所谓。本来,我的名声也不好;名声这东西,对我不重要。” “那性命呢?”徐辉祖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名声对你不重要。可是到了最后,名声却可以主宰你的生死。别人说什么不能改变你是什么,但是可以改变天子想你是什么。即便你真能纯净透明得像一块冰,那也只是能让君子对你无懈可击,你仍旧提防不了小人。更何况,你本身并不是无懈可击,你有着太多的毛病可以授人以柄。那一百军棍和一夜长跪,怎么你就从来不长记性呢?” 仿佛鬼使神差,沈若寥突然想起来,离开北平前,袁珙曾经多次忧心忡忡地告诫他,在朝廷做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万不可率性而为。当时他抱怨袁大仙只是跟他玩虚的,说话不说明白。现在,他好像终于开始领悟,袁仙人话后的意思。 “公爷,这些话,你怎么在德州不说,回来路上不说,偏要等到现在才说呢?” “因为等到现在,才有了跟你独处的机会。” 沈若寥想了许久,叹了口气。 “多谢你这番劝告。还是让我再好好想想吧。眼下内战尚未结束,朝廷大军在外,只怕现在去哪儿、去与留,都不是我的意愿能决定的。等明天进宫面圣,我再仔细看看天子究竟什么态度。无论如何,我只能以国事为先,其它的一切,万一有所冲突,都可以不予考虑。” “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家庭。”徐辉祖警告道。 沈若寥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公爷,我知道开国元勋后来大多得罪而晚节不保。有些确实因为其人行为不端,有些则纯粹是因为高皇帝的猜忌。唯独令尊中山王,是唯一一个善始善终的。从您身上,我终于能够看出原委了。” 徐辉祖微微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的意思……你觉得我徐氏一脉都是明哲保身?” 沈若寥摇了摇头。“不是。明哲保身还不如功成身退,隐居世外。我最钦佩徐家的也就在此。中山王和您,都是以天下为己任,凡事敢想便敢说、敢做、敢争,而但凡你们敢说、敢做、敢争的,从来也都是对的,应该的。从来也没有错的,甚或模棱两可的都没有。深谙为臣之道,同时又足为国民正义之表率。自古以来修齐治平鲜有兼者,我大明更是独有徐氏一门为丰碑。公爷,从我立志入仕那天起,徐家人就是我的楷模。然而我毕竟是我沈若寥,我对国事有我自己完全不同的解读和期待,因而我也有我自己完全不同的选择和方式,我心底不认可的,即便可以做到,我也不会去做。我做的一切,我愿意自己承担。” 徐辉祖望着他,淡淡说道:“你知道吗,如果你是我儿子,我宁可送你去道观里,绝了你这入仕的心。你根本就不是这块料。” 沈若寥浅浅笑了笑。 “我以前在家里,我爹要我对我的三叔俯首帖耳,我偏要对他冷嘲热讽言辞不敬;为此我爹天天打我,他打得越狠,我越是对三叔无礼。小时候爹逼着我背诵寨门祖训,禁止弟子入朝为官。可现在,我却偏要入朝为官,搅和朝政军情。” 他转过头望着徐辉祖发笑。 “公爷,如果我真的是您儿子,你不让我入仕,我偏要入。别说道观了;就算送我去了五台山,我肯定以那刘秉忠为楷模,非要变成第二个道衍大师不算,再顺带娶个尼姑给你做儿媳妇。你信不信?” 徐辉祖叹道:“我只能庆幸,徐钦不是你。我也为你爹庆幸,他过世得早。唉——算了,我送你回家吧。一个人在外,想夫人想得厉害吧?还口口声声国事之外的一切都可以放弃,说得挺大丈夫,谁还不知道你一回了家,在夫人面前是个什么德性。” “徐大哥——”徐辉祖刚转身,沈若寥突然轻轻唤道。 徐辉祖微微一愣:“我还以为你不肯这么叫我呢。什么事?” “谢谢你。” 徐辉祖摇了摇头。“废话。” 他们不再说话,引马向沈若寥家里走去。到了门口,徐辉祖也没再多说什么,告辞便走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置若罔闻 沈若寥一进家门,便大吃一惊。院子里堆得满满的,都是五彩斑斓的节日灯笼、彩球和彩带。记忆中,自家院子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感觉仿佛回到了去年元旦,他和秋儿刚刚举行过婚礼一样。 虎生听到声响,从屋子里跑出来,却愣在了院子里。 “老……老爷??您回来了?” 沈若寥大惑不解地望着满院的狼藉。 “你们这是……” 豆儿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见到他,“啊”地叫了一声。 “老爷回来啦?想死你了都。” “真的假的?从这院子上可没看出来。”沈若寥不禁笑了。“还不快招,你们这满院子的这是干什么呢?别告诉我过个重阳节把你们过成这样?” “不是啦,那是给夫人过生日的时候弄的,一直没收拾……”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你们给夫人过生日?弄成这样?……真是……太好了,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两个有这么细心,多亏了有你们在。” 豆儿和虎生双双脸红了。 “老爷,其实不是。是老爷那些朋友出主意帮着弄的。那天济南已经困了三个月,老爷的朋友们就张灯结彩给夫人过寿,也过中秋,安慰夫人说老爷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是么?我的朋友们?都有谁啊?”沈若寥满心感动,笑问道。 “当然是柳府的二少爷和大少奶奶,还有井大哥,还有洪大哥,还有董指挥呐!就连方先生的夫人也过来问候了。对了,还有蓝大人,也送了寿礼来。” 沈若寥听到方孝孺夫人时,只是愈加感动,突然听到后面一句,下意识地愣了一下。 “蓝大人?哪个蓝大人?” “就是锦衣卫指挥蓝大人,老爷您忘了?您走的时候,他才刚当了指挥没多久。之前一直隐姓埋名唱戏的那个。他姐姐还是御春楼的头牌呢。” 沈若寥惊诧地望着她。“谷沉鱼?他——他送寿礼来?” “对呀。还说了很多话,夫人很开心呢。” “他送了什么东西?” “……不太清楚啦,你去问夫人吧,她收着呢。” “你的意思是——秋儿她……她收下了?” “当然啦。” 沈若寥只觉得一阵手脚冰凉。他拔腿就往屋里走。豆儿慌忙拽住他。 “老爷干啥?” “找夫人啊。你说她也不出来迎我,一个人躲屋里干什么呢?——秋儿!” 豆儿抓着他不放。 “老爷!夫人不在。” “夫人不在?”沈若寥大惑不解,比刚才经历的一系列困惑都更加困惑。 “她上哪儿去了?大晚上的。又去柳家了?——她应该知道我回来了啊,应该会有人报信吧?” 豆儿瞟了虎生一眼,虎生却对她摇了摇头。两个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定。 沈若寥看出些许端倪,一颗心已经彻底冰凉下来。 “说吧,豆儿。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豆儿有些为难。“老爷——” “快说!——她肯定不是去柳府了。这个谎,你就别想撒了。” “老爷你让我为难啊——” “那好吧,虎生,你说。” 虎生脸上顿时变色,咧开嘴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爷,我——这——” 沈若寥冷冷道:“我看,我还是回宫里去好了。相比起家里来,似乎皇宫里更需要我,对么?” 他说着就转身向门外走去。豆儿慌了: “老爷不是的,我们还不是怕您生气吗。再说了……” 她看见沈若寥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再说……我俩……人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告诉您,我俩不好做人啊……” “人家?人家是谁?听起来,好像不是夫人啊。”沈若寥挖苦道。 每每他想极力挖苦的时候,声音都像沾了盐水的皮鞭一样抽人;只是这鞭子仿佛同时也抽到了自己心里,让他在豆儿和虎生身上,只是看到了自己的颤抖和恐惧。 豆儿嗫嚅道:“人家……人家是……夫……夫人本来是想在家等老爷,可是……左等右等,老爷一直在宫里,皇上的宴会开得好久。洪……洪大哥一直在,就说,要不先出去散散心,估计老爷不到半夜回不来。夫人就答应了……” 沈若寥一时没有出声。然后,他问道: “接着说啊。他们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只是洪大哥说,如果老爷先回来,就告诉你夫人去柳府了,免得你担心。可是……” “可是什么?” “嗯……我知道老爷的脾气,如果我说夫人去了柳府,您这么想她,肯定马上就会去柳府接她。那您发现了我没说实话,您不是更生气吗……要我编个别的,我又想不出来……” 沈若寥考虑了片刻。他淡淡笑了。 “豆儿,就为了这个,就把你吓成这样?还有你,虎生。洪江不过带秋儿出去散散心,你们俩至于变成这个样子,实话不敢说,谎话也不敢说?嗯?你俩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你们心里,究竟在害怕什么?” 豆儿和虎生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同时瞟了沈若寥一眼,碰上他目光的瞬间,两个人仿佛遭了雷击,齐刷刷低下头去。 豆儿结巴道:“那……那是我们……我们想太多啦……” “你们不是想太多了,而是——见得太多了,知道太多了,我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恰当了?” “老爷什么意思啊……” “我走这五个月,夫人是不是也一样刚开始还天天念叨,后来就不再提我了,也不再想了,另有其他让她关注的事情和人了?” 豆儿听得有些费劲:“也一样?还有谁这样啊?” 沈若寥耸了耸肩:“算了,豆儿;夫人回来,让她别等了。我去皇宫了;皇上那里,我离开这么久,实在不放心,我得去看看。明天你们收拾收拾,把这些东西该扔扔了,咱家一共这么大点儿地儿,放不下。记得锁好门。” 他说罢,不理会豆儿哀求的眼神,扭头一步跨出了家门。他骑上二流子,一口气驰到西华门外,才停下来。 “大人,这么晚了,您……”手下的士兵认出他,跑上来接过缰绳。 “不放心,过来看看。” 几个士兵一笑:“大人多虑了。您走了五个月,一样什么事也没出。” 只是平常的一句话;此刻的沈若寥听来,却充满了讥讽和挖苦。是啊,五个月来的皇宫,和五个月来的家,有他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围着宫里转了一圈,走到乾清宫来。守卫的侍卫认出了他,并没有说话。 他在乾清宫门口站了一夜。天亮时,门开了,他回过头,出来的却并不是皇上,而是山寿,手里拿着些烛灰要倒,见到他,似乎吃了一惊。 “沈大人,您有什么急事要面奏圣上吗?” “没,我就是想过来看看,我不放心。” 山寿若有所悟:“哦。” “皇上还没有起来?该早朝了吧?” “皇上还没有醒。昨晚皇上大醉,黄大人和方大人商量过后,觉得今天不宜早朝,就发了通告下去,让所有早朝奏折送到文渊阁直接给他们。” “也好;皇上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吧?应该让他安安稳稳睡一觉了。” 山寿突然神秘地笑笑:“沈大人就等着好消息吧。”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山寿笑道:“回头您就知道了。” 说罢,他就要退回殿内。沈若寥叫住了他。 “山公公,皇上昨夜睡得好吗?醉得那么厉害。” 山寿道:“皇上——还行吧,吐了两次,也就没事了。不像上次那么厉害,您别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身边都没个人照顾他。” 山寿笑了:“瞧您说的,不是还有娘娘吗。就算娘娘不在,宫里这么多人伺候;再不济还有奴才啊。您要进去看看吗?” “我……能进去吗?娘娘不是还在……” “万岁爷睡熟后,娘娘就回坤宁宫去了。现在里面没别人。” “可是,皇上没召我——” 山寿诡异地笑笑:“沈大人什么时候规矩也这么多了;皇上一夜都在喊您呢。”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动。“喊我?真的?” “我敢说这假话?” 沈若寥终于找到了些许安慰。他跟着山寿进了乾清宫。 朱允炆醒来时,已是巳时。他睁开眼睛,看到沈若寥就在面前。 “你又来得这么早——”天子揉了揉眼睛,无比虚弱地伸了个懒腰,“朕什么时候能放个假,不用早朝就好了。” 皇上俨然还没醒透。沈若寥只觉得十分有趣。 “这有什么难的,您接着睡,我这就去文华殿,告诉他们今日晏朝。” 朱允炆迷迷登登捂着被子又躺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抓住他。 “不行啊,”他嘟囔道,“朕是天子,怎么能无缘无故晏朝……尹昌隆又要批评朕了。若寥,你扶我起来。叫山寿把衣服拿过来。” 沈若寥笑道:“皇上,现在已经巳时啦。你酒还没醒呢?” 朱允炆困惑地瞪着他,呆了片刻。 “已经巳时了??”天子一下子坐了起来,“朕怎么能睡到现在!你怎么不早叫我?” “你看看你看看,明明是你自己睡过头,又赖在我头上了?”沈若寥虽然牢记了徐辉祖昨晚的告诫,还是改不了挖苦天子的毛病。他笑着扶他下地,接过山寿奉上来的龙袍,细心地给天子穿上。“您别担心,黄大人和方先生已经通告百官今日无早朝,所有奏本上到文渊阁给他们。” 朱允炆终于醒过神来。“朕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在奉天大殿给你们庆功来着,难怪会醉酒。朕都没意识到你是刚刚回来,你说说朕怎么这么糊涂。” 沈若寥又挖苦了一句:“这回,可不是我灌的你。” 朱允炆脸红了:“你又守了朕一夜?刚回来,怎么不回家好好休息休息,陪陪夫人呢?朕这里总有人照应,你不用这么操心的。” 沈若寥道:“皇上啊,您说我是什么命?做您的近身侍卫,不操心吧,那叫失职,不尽本分,会掉脑袋。操心过度吧,又变成了逢迎谄媚,被人看成是佞幸,佞幸失宠也会掉脑袋。可是这个度还真难把握呢,你教教我啊?” 朱允炆善良地望着他:“朕从来只会感动,怎么会当你是佞幸呢?若寥,你放心,朕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朕也不会让你再做这个近身侍卫了,你征战在外,还要时时刻刻挂心朕,刚刚回来又跑来给朕守夜,家都不能回,对你不公平。” 沈若寥笑道:“我不做,谁来做?董平山还要看管羽林二卫,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身边没个人守着能行吗?你别以为我走了五个月平安无事,就说明这个近身侍卫纯属多余。” “朕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朱允炆道,“只不过,朕不能让你一辈子做这个,埋没了你。你不在这些时候,其实朕身边也有人照应;董平山忙不开的时候,蓝正均就常常过来代你俩陪朕。实在不行,朕可以把近身侍卫的位置给他,他身手那么高,你完全不用挂心。” “蓝正均?”沈若寥只觉得一桶凉水迎头浇下来。“就是那个——锦衣卫的蓝中平?” “对,就是他。” “皇上,我走的时候,您不是还很讨厌他呢吗?” 朱允炆柔弱地笑了笑:“是啊;那个时候,朕对他还有些误解。若寥,你可以多跟他接触接触,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人不像咱们当初想象的那样。” 刚刚,沈若寥还在欣慰,以为至少自己在皇上心里的分量还和原来一样,并没有减轻。蓝正均这个名字,瞬间击碎了他的幻想。 魏国公说得没错;不愧是名臣之后。他走得太久了。他毕竟不是卫青李靖,对于他沈若寥扮演的角色来说,五个月太久了。 五个月之前的天子和秋儿都离不开他。正因为如此,别人的乘虚而入和取而代之,才会变得如此容易。 他又能怪谁呢;最初不是他自己一心想上战场寻死,把秋儿托付给洪江的么?谷沉鱼的心机和野心,他一开始就清清楚楚;不也是他自己,把空子留给了这个人么? 他真的有必要仔细考虑一下魏国公的对策了。趁现在,趁皇上还欣喜他在身边,趁他还没有“失宠”—— 悲哀。 沈若寥问道:“这样的话——那您打算让我去做什么呢?且先不提蓝正均合适不合适。就说他做了你的近身侍卫,那我是不是亲军都督的位置也该让给他?要不然我的职责还是离不开守卫皇宫,外加看着一个蓝正均。” 朱允炆点了点头:“朕明白。具体这个位置由谁来做,是不是给蓝正均,朕还没有想好。不过朕可以保证,你以后就不用再费心这些皇宫守卫乱七八糟的事了。离开皇宫,你会大有作为,这次你在济南的表现就是明证。” “皇上,济南的胜利完全在于铁大人和盛侯爷,我只是一名守城的普通士卒,服从命令而已。” “朕知道你不是的,”朱允炆竟然难得自信地笑道:“朕已经让铁铉和盛庸具表上奏济南之役的经过,以及所有守城有功者详情。对了,你作为参赞随军历战,也要交上一份奏表来。到时候朕就能知道,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还没离开济南时就写好了。铁大人告诉我说,回京复命,一定要把经历过的详细情况写成奏表交上去。我们三个的全都已经写好了。” “那太好了,那你就不用再忙了。这两天,你就安安心心回家陪陪夫人,好好享受一下回家的感觉。时间很紧张,很快你就又要回战场去;朕身边的琐事,你就不用上心了,朕如果不唤你,就不用再每天进宫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微妙之间 铁铉和盛庸的奏表上午递到了武英殿。沈若寥也交上了自己的那一份。朱允炆却一反常态,命人将奏表先送到五军都督府,待五军都督府备览批阅过后,送呈兵部尚书齐泰批阅,齐大人批阅后再送回武英殿,由天子阅点奏表以及所有批注意见,最后朝堂总论。 回到天子身边短短一天,沈若寥听到一些让他吃惊的新闻。天子在方先生的帮助下,不但更改了大小官职名称,连皇宫各门的名字也改了;宫里现在所有名称一应复古,天子和方先生兴致越来越浓,眼看着就要动各项制度律例,井田制的恢复,大概是不可避免的了。 此外还有一件事。太祖高皇帝次女怀庆长公主、燕王朱棣除了宁国长公主之外最亲的妹妹,据说与燕王通信泄密,兼任后军都督的驸马王宁因此被朱允炆籍名抄家,下了锦衣卫大狱。公主则被软禁在家。 这些事情让沈若寥有些心烦意乱。他试图和方孝孺辩论更改宫门名称究竟是否必要,无论如何说不到一起去,只落得两个人心情都不好,于是也不再说话,在鼓楼路口告了别,各自回家。 到了家门口,他犹豫良久,下了马,鼓足勇气走进门去。 院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头天晚上还堆积如山的彩灯彩球之属已经一扫而空。虎生正在扫地,看见他便扔下扫帚,喊了一声“老爷回来啦”,便不由分说跑出门去收拾二流子。 豆儿从他和秋儿的房间里跑了出来。 “老爷可回来啦?夫人饭都做好了,就等你回来呢。” 南宫秋从屋里出来,在门口站住,眼巴巴地望着他。 沈若寥低声道:“我已经陪天子吃过了。” 南宫秋没有吭声,低下了头。豆儿失望地说道: “又是这样啊……” 沈若寥有些后悔。他想了想,问道: “豆儿,家里还有好酒么?茶叶呢?” “酒没有。茶有新采的吓煞人。” “吓煞人?哪儿来的?”沈若寥惊讶地问道。 “一个翰林大学士今天刚刚送过来的,他说他姓解,因为一壶吓煞人和老爷结的缘,所以送一些过来给老爷接风用。” 沈若寥万没有想到心高气傲,明显看不起自己的解缙竟然会送茶叶过来。 他说道:“这样,你就用吓煞人泡壶茶好了。” “酒呢?” “酒就算了。” 他走到房门口,拉着南宫秋进了屋。屋里烛光明亮,果然一桌好菜还热气腾腾地摆着,两副碗筷等在桌边。 “我在宫里没有吃几口;可以陪你再吃些,正好我还饿。”他亡羊补牢般说道。 南宫秋眼睛亮了些。她仍然不说话,把椅子拉开,候他坐下,自己才在对面端端正正坐下来。豆儿送进茶壶来,给他俩倒好茶,就跑了出去,关上了门。 沈若寥没有动筷子,也没有动茶杯,而是笔直地望着南宫秋,开门见山地说道: “秋儿,锦衣卫的蓝指挥送了你寿礼,是什么?” 南宫秋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他送了……一对镯子。” “拿来我看看。” 南宫秋起身离开,跑到梳妆台边,抱起一只锦盒,回到他面前。 沈若寥打开锦盒;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禁不住吃了一惊。里面是一对白玉手镯。温润滑腻,久处皇宫的沈若寥一眼看出来,和阗羊脂玉。 他盖好盒子,望着南宫秋。 “秋儿,明天你要把这份礼品,退回去。” 南宫秋吃了一惊:“退回去?” “对,物归原主,送还给蓝指挥。” “……哦……” 沈若寥道:“秋儿,你怎么了?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送礼来;以前你都没有收。道理你都明白;怎么这一回破例了呢?” “人家……人家想跟你交朋友呢,他亲口跟我说的。我想你多个朋友在朝廷里,有什么不好。” 沈若寥握住她的小手。“他当然这么说了。但是真正的朋友从来都不是这么结交的。我可以跟你打保票,他送这份礼物的目的,决不是交朋友。他另有用心,或者将来拿这个要挟我,让我为他办事;或者,这东西本身就是他非法得来,以他的家底和俸禄,他买不起这么贵重的镯子,他干了什么不法的勾当,栽赃给我,想拉我下水。或者他可能完全是别的算计,但是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对是不怀好意。秋儿,富贵有命;不是自己的东西,永远也不属于自己。得此一分,可能失彼一贯。从天上掉下来的钱财,都是飞来横祸。你相公什么坏事都干过,但不管我在别的方面多么肆无忌惮,这一点上我绝对胆小如鼠。不义之财就像泥沼深潭,这不是在和吏治国法较量,这是在和天理较量。因为其它的一切都有可能随着历史而变迁,唯独这一条真理,永远也不会失效。” 南宫秋脸红道:“我知道啊,你的原则,我懂的。我不是多喜欢这镯子,就是当时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他。” 沈若寥安慰道:“我懂。我知道那个人,我可以想象他用了怎样的伎俩劝你收下。说不定有一天,这个人能把我整死。明儿一早,你就亲自登门,把东西还给他。” “你去还他呢?” “你去还。让他明白,不要觉得他钻不了我的空子,就可以来钻你的。” “那——解学士送的茶叶怎么办?都已经泡了茶了。” “解学士的茶叶倒是无碍的,虽然我真没有想到他会送。解学士和谷——和蓝大人不一样,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如果他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我倒真愿意出这份力。你把东西先放下吧,先吃饭。” 看着南宫秋把盒子放回去,沈若寥举起筷子,每样菜都尝了一口,笑道: “你要知道,我在外这五个月,都快不食人间烟火了。军营里的东西实在是不能再难吃了。要是军法允许,我倒真想把你带上,一来不用想家,二来可以饱口福,就算这一仗打十年二十年,也无所谓了。” 南宫秋羞涩地说道:“那你就尽量多吃点儿。马上又要回战场,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一趟。这两天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争取把想吃的东西都吃个够。” “秋儿,我走这五个月,你过得怎么样?开心吗?” 南宫秋想了想,低着头,幽幽地问道:“若寥,你是不是内心深处,更希望我不开心?好不容易回家,却扭头就走,不愿意在家过夜,都不愿等我回来;是不是都因为洪江哥?” 沈若寥老实说道:“是的。” “你连撒个谎都不会吗,连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南宫秋小声道。 沈若寥轻轻放下筷子。“我会,我很擅长对女人说甜言蜜语,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天发现我确实很自私,更希望你没了我会不开心。不过如果你过得真的开心,我也不会生气,你放心。你生日那天,我都不在你身边。第二天燕王退了兵,到了晚上,我一个人在大明湖上看月亮,越看越心酸,想象你这个生日究竟是怎么过的,想得我疼得要命。与其这么心疼,我更愿意听到你过得开心,哪怕忘了我。所以昨天晚上,看到满院子堆的东西,我还是——还是松了口气的。” 南宫秋说道:“对不起,若寥,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可对不起。我山盟海誓娶了你,把你带到京城来,又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无论如何都是我的不应该。” “但是你不会改变的,对吗?”南宫秋平静地说道,“尽管你说不应该,也不管你究竟怎么想,总之这种状况还是会继续,看不到尽头,对吗?” 沈若寥对她的淡漠有些惊讶。“对,”他答道。 南宫秋说道:“若寥,你这么坦率,你宁肯让我伤心,也不愿意骗我。那我也跟你说实话好了。这五个月,我过得不好也不坏。开心的时候也不很开心,很不开心的时候也没有过。可能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毕竟,你不是第一次走;毕竟,你在的时候,也和你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也可能是因为,有洪江哥陪在身边,如果你一心要这么认为的话。你是我心中的你,从来没有变过。我曾经幻想要是你和他可以结合起来有多好;后来明白这不可能,如果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你就不再是我爱的那个人了。所以,我现在无所谓了,只要你一直是平安的,你回不回来我都可以过。你想听实话,这就是实话了。我不爱洪江哥。” 沈若寥一时间无言以对。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直到把茶壶倒空,口中却始终感觉只是白水,浪费了这么些好茶叶。 然后他浅浅一笑,摇了摇头:“我的秋儿长大了。也好。吃饭吧。” 他大口大口地吃了很多,咸淡味道完全没有尝出来。南宫秋也是一样。一桌菜竟然消灭殆尽。豆儿把碗碟收走,十分开心,并没有意识到气氛的不协调。 看着南宫秋收拾床铺,他突然开口道: “秋儿,不要给我铺了,我今夜还要去宫里守夜。” 南宫秋微微一怔,转过身来,沉默地看了他半晌,低头说道: “好。” 沈若寥不敢看她,扭过脸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何走到这一步。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并非是被别人抢走,而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抓牢;他一心一意只为了自己那个执着而疯狂的念头,把一切都主动放弃。他已经受不了再继续这样呆在她身边,两个人同时都越发努力地假装下去,如此虚伪,如此冰冷和疏远,如此平静。可要他打破这虚伪和平静,他却做不到。他没有精力、更不愿再在这件事上费心,而情愿维持这种平静。如果她从来不曾真正爱过他,那他自己呢?是否他以为自己对她的真情,原来也和她一样是自欺欺人——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秋儿,对不起;你早休息。明天别忘了把东西还了。” 他骑上二流子,直奔皇宫而来,进了宫城,径直跑到羽林二卫的大营里来,一头扎进了董原的营房。 好在董原这一夜没有找女人进来。饶是如此,羽林二卫的指挥使还是大吃一惊,从床上跳起身来,抽出剑就横在胸前。 “沈若寥,我日你奶奶!”看清楚沈若寥之后,董原把剑扔到地上,气愤地大叫。 沈若寥捂住了脸,一头在他榻上栽倒下去。 “所有人都想这么干;悉听尊便吧。” 董原拽住他的领子,一把将他薅起来。 “下次来能不能打声招呼,敲个门?沈爷爷,你他妈以后少跟我来这套!” 沈若寥望着他。董原突然很受不了他的表情,松手把他扔回榻上。 “我就欠骂,找你来骂我两句,我才舒服。” “别,啊,”董原毫不客气地指着他道,“我告诉你,人贱无止境;你说你大半夜跑过来摆出这么副找干的嘴脸,你贱不贱,你成心啊?” “有什么喝的没有?口渴。” “贱得你。迷魂药,催情汤,喝不喝?” “喝。” “你丫去死!” “你打哪儿学来的这句话?我可没教过你。” “成,你没教,燕王教我的。” “我教燕王的。” “长脸了你还?你以为你济南战役立了大功,回来就可以骑我脖子上了是不是啊?” “到底有没有水喝?” 董原递给他一只水壶。 “钟可喜呢?” “放了他假,回家去了。沈都督什么时候找他,下个令我就差人去叫。” “你得了吧你啊。我很快就解职了,安敢劳您羽林卫董指挥的大驾?” “哟嗬,少放屁吧,羽林卫是您这条大蛟龙呆的池子吗?还不知道这过两天我再见了您得磕几个头呢。” “所以啊,你就趁现在好好整我,来日无多嘛。” “来日无多,还是春宵苦短啊?”董原色迷迷地伸出手去,捏住他的下巴。 沈若寥哈哈大笑,打掉他的手。“滚!” “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连续几个月漫漫长夜孤枕难眠啊?我有多想念你啊……” “我这不是上赶着来侍寝了么,还挨你奚落,我多贱啊。” “你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我弟妹跟你闹别扭,你能跑这儿来找我?不知道现在怎么颠倒衣裳,飘飘欲仙了呢。” “我每次来你就没别的废话可说了?” 董原给他往水壶中蓄满水,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 “兄弟,我董平山有自知之明。兄弟之情不比夫妻,你在外征战几个月,好不容易回来,头几夜必然是要在家里和夫人耳鬓厮磨,叙欢床笫。玩笑归玩笑,咱俩再铁,终究不是断袖,不值得你大半夜地跑到我这儿来撒娇。你小子那玩意儿要是没有问题,那就是你和我弟妹之间感情出了问题。我没说错吧?” 沈若寥让他几句话说得面色绛紫。“董兄,不瞒你说,我跟她是出了问题。不是突然的闹别扭,而是天长日久,积重难返。不过我找你来,可不是想听你给我上课出主意。我俩的事,你别管。” “那你来干吗?” “我总得有地儿睡觉吧?” “外面大街比这儿宽敞得多,我凭什么跟你挤。” “那你去睡大街吧。” “德性;也就走投无路了你才能想起我来。过两天你跟夫人又和好了,屁颠儿屁颠儿地赶回家去,早把我忘个干净。” “你还说不是断袖,把你酸成这样,你吃我媳妇儿哪门子醋?” 沈若寥说着,突然自己心里一阵酸楚。好在他还没有失去董原,从他一上来就骂出一句脏话,他便终于有所欣慰,毕竟董原和他之间还依旧如故。这是纯粹男人之间的交情,还有为战友的交情;而他和天子之间究竟又算什么呢? 董原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来,叉着腿。 “这回回来,什么时候再走?” “谁知道;基本上新的任命一到,马上就要出发。我现在倒希望早点儿走。” “为什么?就因为跟弟妹闹分家?” “你别胡扯,我俩没闹分家。” 董原一咂嘴:“不够意思了不是?算了,小俩口打架常事,我不掺和。” 沈若寥沉默片刻。“董兄,不光是因为家里。还有——总之,我觉得这趟我不该回来。可能五个月时间在外面太久,所有人都开始淡忘我了,却也还不够久到让大家彻底已经忘了我这个人。所以——” 董原明白了,伸出手去拍了拍他。 “对,说得没错。不过好在,你这回回来是邀功受赏,不是犯了罪等待发落。兄弟,你的路越走越高,离皇上就必然越来越远,这才正常。你仔细看看,好好想想,从古至今,皇上身边离得最近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小人,佞幸,伶官,女人,再就是太监。正臣没有啊。所以这对你是好事。” “是啊,”沈若寥叹道,“所以我巴不得快走了。皇上这回想要怎么封我,只要别太离谱,我也就不再推了,折腾够了,还是马上走人的好。” “没错。京城朝廷,天子脚下,永远的是非之地;还是领个显爵厚禄,到外面去独揽大权,完全是自己一番天地,既可以有作为,也没有那么危机重重。要是一辈子跟京城呆着,到头来只弄得你一腔热血满腹经纶真正用不到治国安邦上,反而都用来防人算计和算计别人。” 沈若寥道:“董兄,我问你,谷沉鱼怎么回事?才五个月工夫,皇上就对他完全另眼相看了,还说要把我现在的位置给他?” 提到谷沉鱼,董原突然有些囫囵。 “那个人……呵呵……” “咱俩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了么,这个人太危险,不能让他接近皇上,你我要想办法压他,不能让他有出头之机。可是现在——” 董原开口道:“若寥,你觉得,你走之前,五个月之前,论皇上的赏识与信赖程度,咱俩谁在上?” 沈若寥没有回答。 “这就是了。没错,你走了,你看不住皇上。可是我董平山在皇上眼里几斤几两?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可是皇上明明刚开始讨厌他啊。皇上还因为他比武赢了你,对他耿耿于怀。起码来说,你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比他要高得多吧?” 董原无奈地摇头笑道:“所以说啊,这就是那个人的厉害之处了。你别说我;就算你一直在,未必今天不是这个样。我劝你啊,小心着点儿他,别惹他。这样,咱还能抱希望于,将来他发达了,能不跟咱俩记仇。” “你就这样放弃了?就让他反客为主了?董兄,这问题不光是咱俩不收拾他,他就得收拾咱俩;关键是他要是靠近皇上,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目的是什么你忘了?” 董原凑得很近,盯着他: “除非,你压根儿就别走,把皇上看死了。” 沈若寥回视着他,沉思了良久。 “我一定会有办法的,不能就这么顺其发展下去,”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走之前,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第一百二十章 一对玉镯 一夜过去。早上起来,沈若寥和董原一起带着士兵出操。无拘无束,嬉笑怒骂,回到自己的军队里,感觉才真正像回了家。如果可以带着羽林二卫上战场该有多好……董原抬腿给了他一脚:大早上起来就醉成这鸟样了? 他就这样在军营里消磨了一天。晚饭过后,沈若寥犹豫三巡,还是决定回家来看看。他回京城这才是第三夜,头两夜都没有在家过。他担心一直这么下去,不要命的秋儿再干些什么傻事。 他走进自家院门,豆儿正在院里,看到他,吓了一跳,立刻低下头去。 “老爷回来了啊……待会儿还回皇宫吗?” 沈若寥摇了摇头:“不知道。夫人呢?” “屋里呢。” “今天没出去?” “……上午出去了。” “跟谁?” “……跟……跟我……” “跟你?”沈若寥俯下身来,凑近了看侍女的小脸,忍俊不禁。“豆儿,你说跟你?那你告诉我,你带夫人去哪儿了?” “不是,我是陪夫人,还有虎生驾车。”豆儿让他看得六神无主。“老爷你别这么笑,笑得我都毛了。人家见了会说——会说你不怀好意的。” 沈若寥惊奇地笑道:“我俩是把你给惯坏了哈?要在别人家里,你说这话出来,看那女主人不一顿鞭子抽死你。” 豆儿瞟了一眼屋门,小声道:“老爷,夫人都听见了。” 沈若寥也回过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秋儿在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豆儿道:“老爷,你还是赶快进去看看夫人吧。她在哭呢。” “在哭??”沈若寥觉得这回麻烦大了。 “你不是说上午出门了吗?出门也哭?” “出门倒没有。不过——”豆儿有些嗫嚅,“不过回来以后就开始哭了。” “你们出门去哪儿了?” “去……去那个……谷王府,找那个蓝大人……退礼物。” “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就哭?那你怎么不陪她在外面多转转呢?” “夫人不要出去。夫人出了谷王府,回家路上就开始哭,只说快点儿回家。回了家就一个人躲在屋子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直到现在。” “豆儿,有热茶么?” “伙房有。” “去拿去。” 豆儿跑到伙房,捧了茶壶出来。沈若寥在院子里等着,接过茶壶来,也不说话,转身走到秋儿呆的屋门口,敲了敲门。 “秋儿!” 没有动静。 他听了听,啥也听不见。屋里面漆黑一片。他抬腿踹开了门,走了进去。 透过窗纸的月光,隐隐约约照出屋里的样子。看不见人。他把茶壶放在桌上,点亮了灯。 南宫秋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抱成很小的一团。见他走过来,便低下头,把脑袋也缩进两臂中去。 他在她面前蹲下来,伸手拍了拍她。南宫秋瑟缩得更紧了,发起抖来。 沈若寥无奈,只好把她像个球一样抱起来,放到床上,强行拉开她的手臂。 南宫秋好像刚刚死了亲娘一样,头发乱了套,满脸乱七八糟的泪痕,依旧还是水淋淋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桃。 沈若寥心疼得无以复加。“你怎么伤心成这样啊,小月亮?我知道是我又错了,可是你看看你啊,你至于吗?” 南宫秋木讷地望着他,好像中了邪,有些失神,口齿不清地问道: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很恨我?” 沈若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松开手,落魄地答道: “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错的。我不该走,不该离开。到头来,我也是个逃避问题的懦夫,才会让一切错误日积月累,越来越难收拾。秋儿,你别胡思乱想,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一切本来都是我不好。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或许,从一开始娶你的决定,就是错的,耽误你到今天。” 南宫秋口齿不清地喃喃道:“是啊,你不该娶我……我不该缠着你娶我……你完全可以娶到比我强百倍的妻子……若寥,我是个恶人,我对不起你;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吧……” “秋儿?”沈若寥惊疑地望着她。他开始意识到,她的状态完全不对,而他头两夜的离开,似乎并不是原因。 “你到底怎么了,秋儿?” 南宫秋突然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沈若寥慌忙接住她。 “秋儿?!” 南宫秋推开他,在地上跪起来,跪在他面前。 “若寥,我对不起你……” “什么?” “我对不起你,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不值得你爱了……我活该你恨我,你休了我吧……” 沈若寥本能地伸手,想拉她起来;手臂却在半道停住了。他沉默半晌,放下手臂,在她面前蹲下来,扶住她的战栗的肩膀。 “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知道了,你出个门回来就变成这样,一定是在谷王府出事了。谷沉鱼对你做什么了?” 南宫秋咬住嘴唇,脸色惨白,眼泪刷刷地下来,身子好像初冬枝头最后的一片枯叶,瑟瑟欲坠。 沈若寥抓着她的肩头,用力摇了摇她;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各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袋里乱跳,乱得他又要失控。 “你说啊!!”他暴躁地喊道,“那个王八蛋把你怎么了你说啊?!” 南宫秋痛哭道:“我害了你……” “什么叫你害了我??” 他实在受不了了,站起身来冲出房门,一头冲到豆儿房间里来,见没人,便扭头冲进了伙房,吓得正在洗碗的小侍女一个跟头坐到了地上,水盆哐地打翻在一旁。 他伸手把豆儿一把抄起来,逼问道: “你给我说清楚,夫人去找那个蓝正均,到底出了什么事?” 豆儿吓坏了,战战兢兢地哆嗦道: “夫……夫人去退礼物……” “我问的不是夫人做了什么,而是那个王八蛋做了什么!” 豆儿被他抓得眼泪都出来了。 “蓝大人……什么也没做,就是夫人……夫人把玉镯子给摔碎了……” 一时间没有声音。沈若寥一动也没动,只是茫然地望着她。 然后,他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道: “夫……夫人把……把镯子给摔碎了?” 豆儿在空中憋得小脸青紫:“老爷……疼……” 沈若寥这才意识到,慌忙放下手来。豆儿瘫坐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气,然后委屈地哭了起来。 “老爷,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下手别那么重,人家没有练过武,经不起你那么大力气,你总是不听——” 沈若寥一肚子烈火已经全熄了。他歉意地问道: “你没事吧?我刚才是气坏了。我以为——” 豆儿咳嗽了两下,抱怨道:“老爷你是什么人,就算皇上也不敢动你的夫人啊。你这么不放心夫人,你又何必非要走;你要真的那么在乎夫人,你干吗到现在也不要她,是你自己害得自己天天胡思乱想,害得夫人跟守寡一样。” 沈若寥心烦意乱,抓着自己头发坐下来。马上他又站起来,捡起灶台边上的抹布扔了过去。 “小丫头片子,你懂个屁,我抽死你——” 豆儿灵巧地躲开了,扮了个鬼脸,眼泪还来不及擦干。 “老爷亏心啦,老爷认输啦。” “别惹我啊;我警告你,当着夫人可不许这么口无遮拦。要不我马上就把你给嫁出去。” “我不会啦,老爷你还是爱夫人才会这样的吗。你快去安慰安慰夫人吧,她把镯子打碎了,都快吓死了。” “你干吗刚才不早告诉我,害得我瞎想,我还是得打你,不解气我——” 豆儿飞快地蹿出伙房,逃进了自己的屋子,插上了门。门里,传来她得意的声音: “刚才是试探一下老爷的涵养,结果老爷不合格。” “我不给你嫁妆你信不信?” 门里面不出声了。 沈若寥没脾气地耸耸肩,回到自己屋里来。 秋儿还在地上跪着,呆若木鸡。沈若寥一把拉起她来,按在床上坐着,找来手巾,擦她哭得一塌糊涂的脸。 “豆儿批评我没涵养,风度尽失——唉,你说你这傻丫头,我但凡有发疯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为了你。多大个事儿啊,你说你至于吗?你以为一对玉镯子,能让你相公把命都赔上,是不是?” 南宫秋泣不成声:“我不傻,我知道它们有多贵,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那当然,”沈若寥扶着她的肩头,含笑望着她,轻柔地说道: “不光咱们家;就算再加上方先生家,齐大人、黄大人,大家的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也不够赔的。那是和阗贡玉。且别说花多少钱;不是皇亲国戚,想要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和阗贡玉在自己家里,痴人说梦。可是即便如此,你相公也决不至于为此丢了命。你知道为什么吗?” 南宫秋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沈若寥笑道:“因为,我没要。咱没要,对吗?当然,你去还,可是还没还到人家手里,你自己就把东西摔了。这没什么。只要咱从来没认过,没接受过,没应许他任何事情,我就不怕到三法司去公堂对峙。” 南宫秋直摇头。“若寥,可是一开始,我确实把东西收了。那东西是到了我的手里,从我手里摔下去的。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已经收了。摔碎了东西,蓝大人说,物归原主是没问题的,但现在我想还给他的是一堆粉末,并不是他送出去的东西,所以他不接受。” “所以,他就劝你,不如就这样算啦,就当是你收下了礼物,还要你不用担心,他不会对任何人声张的,你不用担心会影响到我什么。” 南宫秋哭道:“可是我知道肯定会影响的,从他的表情上我看得出来,从我进了谷王府,一见到他,我就明白你是对的了,他不怀好意。” 沈若寥搂住她晃了晃。 “早知道,我就陪你一起去了。秋儿,你摔了东西,正中他下怀。这要在我说啊,说不定是他成心这么设计的你,就是要让东西摔在你手里。你给我详细讲讲,当时的具体经过,怎么就摔了呢?” “我说……我说我不能要,必须还给他。他说,当然可以,但是要我把盒子打开给他看看里面是不是他送的东西。我就打开了给他看,他说这玉很稀贵,赝品足够以假乱真,他要仔细看看才能够鉴别出来。我就把盒子递过去,以为他已经接住了,我就松手了,没想到,他根本还没接住呢……就这么掉了下去,底儿朝天扣在地上,当时就碎了……” 沈若寥低下头去笑笑。 “傻丫头,我就知道。好了,你赶快把脸洗洗,准备睡觉吧。相信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啊。” “你不要安慰我,若寥;都是我的错。我不能给你惹了祸,自己躲个干净,所有的灾难都让你来扛……” 沈若寥站起身来,在她面前,拿起桌上装茶具的托盘来,平放在手心里。 “秋儿,你看。” 他突然撤回手来,托盘径直往下坠去。南宫秋还没反应过来,沈若寥一弯腰,一手已经把即将坠地的托盘牢牢地抄住了。 “没看清?你再看。” 他把盘子平抛出去,然后两步赶上去接住。又原地向上抛去,闪身回到她面前,把桌子轻轻一推,落下的托盘稳稳地掉在了滑过去的桌面上。 南宫秋目瞪口呆,眼泪不知不觉停了。 沈若寥把桌子复位,端起托盘送到她眼前。那托盘里干干净净,没有一滴水迹。他打开茶壶盖,里面的茶水满满的。 “傻丫头,我告诉你。这些,对稍微练过点儿武功的人来说不过雕虫小技。我手下的每一个士兵,都可以做得到。谷沉鱼的身手,不比我差多少;想做到刚才这些,他可以轻轻松松,毫不费力。换句话说,你把东西还给他,就算是你没拿稳,掉了,哪怕是火炉子,他也肯定接得住。他就是成心。你根本没有失误,你没有摔任何东西,这一切,都是陷阱。” 南宫秋望着他,先前脸上的惊恐和绝望已经淡去了。 “那……那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沈若寥笑笑:“你就别管了。他敢对你使阴的,我饶不了他。这件事说起来还是我错了,根本不该让你卷进来。我知道他很阴险,可我还是低估了他无耻的程度。你别再想了,赶快睡觉吧,瞧把你哭的,头疼不疼?要不要弄条冷手巾冰一冰?” “嗯。” 南宫秋额头上搭了冰凉的手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沈若寥守在她边上,看着她睡着,吹熄了灯,在她身边躺下来,瞪大眼睛望着黑暗中朦胧的房梁出神。 她就躺在身边,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只隔着两人薄薄的单衣,他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仿佛身边躺的已经不再是个女人,甚至不再是个活物。是一尊玉雕?又或是汉白玉的,或是冰雕。他浑身是冰凉的惬意,赏心悦目,心满意足,仅此而已。 什么时候起,连这本能的欲望,都已经消散殆尽了?他和她,究竟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 是坚持太久,而成习惯;习惯太久,而成本能。 还是他的秋儿,已经彻底在他心里,变成了非人的仙女,无论如何亲近,也终究永远是两界的距离。 他不知道。 只有五个月,却又绝对是日积月累。一切都在变,包括他自己,变化如此惊人。他还是应该赶快走;尽早离开,离开这京城里的一切人与物;也许,再也不要回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再易主将 沈若寥并没有急着第二天就去找谷沉鱼算账。他另有计划;既然这个人这么麻烦,自己最好一朝出手便釜底抽薪。他可能也需要别人的帮助。 隔日,沈若寥头一次被侍卫拦在了武英殿阶前,奉诏在殿外候旨。铁铉和盛庸也在。两个时辰之后,山寿才出来宣三人进殿。 进了大殿,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和徐辉祖这些股肱近臣都在。朱允炆坐在龙椅上,含笑望着他们,开口道: “三位大人久等了;朕刚刚和齐、黄两位大人,方先生以及太傅大人讨论定了,平燕大军的统兵权职,以及三位大人的责任,都有所变动。现在,朕想听听三位爱卿自己的意见。朕想以北平、白沟河两战失利,重伤大军元气之罪,解除大将军李景隆之职,而命历城侯盛庸代行平燕大将军一切统兵职权。以亲军都督沈若寥为左副将,右军都督平安为右副将,协理各项军政战事。进山东布政使铁铉兵部尚书大司马相,随军参议军机,及掌所有军饷输送、战守兵马调配;中军大都督徐辉祖佐大将军、铁尚书所有后备事宜。刚刚齐、黄两位大人,方先生和太傅大人都已经同意了。不知道三位爱卿自己的意思如何?” 沈若寥一时没敢吭声。他已经做好准备,只要天子的新任命不太离谱,他就全盘接受,不想再折腾了。然而,左副将的头衔还是吓了他一跳。同时让他诧异的还有盛庸的大将军位。只有铁铉的兵部尚书在他看来是合理的。然而现在轮不到他开口;他要先等盛庸表态,听听新任大将军到底说什么。 盛庸叩头辞道:“陛下隆恩,末将感激不尽。然而济南之役,实非盛庸之力,全凭铁大人指挥,沈大人死力,以及济南百姓的支持。盛庸无功无能,安敢当此大任?” 朱允炆不急着说服他,转问铁铉道: “铁大人,大司马相一职,爱卿自己怎么看?” 铁铉叩道:“回陛下,盛侯爷对己过谦,对铁铉则过奖。铁铉为山东参政,济南守备乃份内之职,尽力非功,不尽力则为罪也。何况守城之策多出于盛侯爷和沈大人,守城御敌之兵,也都是听他二人号令。铁铉实无功也,先前受陛下隆恩,擢为布政使,已然大大有愧,岂能再受司马。” 朱允炆接着又问沈若寥: “你呢,若寥?你也要推辞吗?” 沈若寥抬头望着天子笑吟吟的脸,有些犯愁。徐辉祖正看着他,面无表情。 他说道:“皇上,我写的奏表您都看过了啊,我根本什么都没做。” 朱允炆听完他毫无新意的回答,有些得意地笑了。 “三位爱卿,功永远是别人的,自己永远什么都没做。朕早知道你们会这样回答。所以,依朕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也别再推辞了。” 铁铉看了看盛庸,犹豫了一下,叩道: “启奏陛下,从全局来看,臣以为,对我三人的任命都有不妥,还请陛下和各位大人慎重再议。” 盛庸和沈若寥都没有吭声。朱允炆迟疑地问道: “铁大人以为有何不妥?” 铁铉看了一眼盛庸。盛庸会意,自己开口道: “回陛下,临阵换将兵者忌之,每阵换将更是如此。朝廷大军自出征,先是换下了威名赫赫的耿炳文老将军,已是不利军心;现在,又要换下声名在外的李大将军,军心又将因此摇动。更何况,盛庸都指挥而已,以本部三万人马选参将出征,本只是默默无闻,但知服从指挥;即便济南三月守城,靠的也完全是本部的两万人马和济南城内的一万守军,尽的只是参将的本分。列将各拥军数万,战功赫赫,唯独盛庸是平庸之辈,无才无名,根本比不得何福、平安这样的宿将。以庸为大将军,只怕大军军心不服。摇动加上不服,盛庸等于是乱了军心。所以,末将万不能担当大将军之职,还请陛下三思。” 铁铉接着道:“陛下,臣不能担任大司马相一职,因为臣从来没有过在中央六部任高职的资历。虽然这在平时无关紧要,但现在是战时。兵部尚书一职何其重要,没有时间给臣来熟悉和适应。先前名义上罢了齐大人以缓燕兵,毕竟只是名义上。何况现在,朝廷首胜,完全可以借此恢复齐大人官职。铁铉为山东布政使,已然如履薄冰。若让我为司马,只怕谨慎之至,反而会胆小怕事。” 大家都看着沈若寥,就差他开口了。 沈若寥道:“皇上,我不能做副将,理由很简单。出征大军里,没有任何一部是我的本部。皇上您心里清楚,为将者的威望,是靠长年累月和部下共处军营处出来的。皇上您更清楚,若寥的本部是羽林二卫,所以我出身禁军,这辈子的威望也就只在禁军里。我带不了外面的大军,没有人会听我的。” 朱允炆叹了口气。 “三位爱卿,你们都有道理,你们的这些道理,其实刚才,朕和几位大人都已经讨论过了。盛将军,若寥,你们的担心大可不必。朕的任命,有大将军印和尚方宝剑佐证,从来无人敢质疑半个字。至于鼎石爱卿,朕对你的忠心和能力绝对有信心。你更不用担心齐大人,事实上,要你任司马一职,这个提议正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所以,三位爱卿只管放心就任,放手行权。朕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给你们全力的支持。” 铁铉和盛庸固辞,天子就是不准。最后,铁铉无奈,只得叩谢隆恩。沈若寥也跟着盛庸一同叩谢了。建文皇帝随即将新的任命朱笔黄绸写好颁布了下去。 朱允炆放了铁铉和盛庸以及三个文臣回去,却留下了沈若寥和徐辉祖。 天子说道:“若寥,你马上又要走了,这回是左副将出征。御林军里的事,朕不想老这么让你挂着心,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你需要专心致志地留在战场上。所以,朕想让你和太傅大人商量一下,看看蓝正均接你的位置合适不合适。如果可以的话,就尽快把这件事办了。”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问道: “皇上,除了蓝正均,您心里就再没有别的人选了吗?” 朱允炆柔弱地笑笑:“除了你和董平山,朕也不知道别的人了啊。你走了以后,就只有蓝正均隔三岔五还能有时间过来陪陪朕。” 沈若寥已经在心里把董原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看了看徐辉祖;魏国公给他暗暗使了个眼色。他答道: “好吧;我和公爷商量商量看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东园密语 离开皇宫,徐辉祖坚持要他上自己家里去喝茶。沈若寥知道他是有些话不方便在别的地方说。 进了享誉“金陵第一园”的徐氏东园,顺着曲折的水边长廊,绕过重重盆景和假山,徐辉祖在一处水榭停了下来。 仆人递上茶点,便退了下去。周围只有碧水,水中金色红色的游鱼。水边一周是葱茏的树木,顺着水流延伸下去。一座太湖石的山洞隔岸相对,山洞上方松柏成荫;碧水安静地在山洞之间穿行,草木半遮掩了高大的洞口,一丈开外的水面上,几个大小、形状不一的脚踏石错落其间,供人穿行,别添情趣。 周围没有人。徐辉祖开门见山问道: “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凉国公的儿子?” 沈若寥道:“对。他让我不寒而栗。这个人早晚会把我害死。” “皇上那边,你打算怎么交待?” “我来之前,羽林二卫一直只有董兄一个人。何必非要再找一个?” “那你不等于承认自己多余?” “如果这样能让皇上放弃念头,那也挺好的。一个位置多余,不等于那个人多余。我现在是副将,他谷沉鱼可以继续做他的锦衣卫指挥。” 徐辉祖摇了摇头。“恐怕,这不是什么好主意。皇上想要,还不是由得他。” 沈若寥道:“我已经有了个办法,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徐辉祖没有马上吭声。周围,只听见鸟鸣和鱼儿戏水的声音。 过了会儿,魏国公轻轻叹道: “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就不是好办法了。”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您——” “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徐辉祖说道,“这个人,很聪明,肯努力,更有耐心。一旦你离开,你就无法控制这里的局面。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只是这样一来,你不但得罪了他,很可能连天子也得罪了。” “他我已经得罪了。至于皇上,没办法,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要只是为自己的话,甚至连他我都犯不上去得罪的。” 徐辉祖点了点头,叹道:“你有准备就好。” 沈若寥道:“说实在,我没想到您会这么想。从那次他试职开始,我还一直担心,您会不会觉得我和董兄妒贤嫉能,排斥他呢。” 徐辉祖道:“他并没有什么过失。我知道你有直觉,我对他的感觉也很不好。但是你在这样的位置上,无论干什么、说什么,都要有明确而可信的理由。现在也是一样;你想出这个办法来,但是你以什么名义呢?你需要有个由头。” 沈若寥想了想。 “公爷,这件事上,可能,我也需要您的指点。” 他把南宫秋摔玉镯的事详细告诉了徐辉祖。 徐辉祖剑眉紧蹙,沉思良久。 “这件事——既然是他算计,恐怕想找破绽出来很难。明天,你把那摔碎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这种东西,我毕竟比你见得多。不过,以我对他的判断,很可能他拿给夫人的,是货真价实的真玉。他铁了心要拉你下水,这个人可以不惜血本。恐怕你必须从其它方面想办法。” 次日,沈若寥把谷沉鱼送来的锦盒严严实实地包好,拿到了魏国公府。 打发走周围的人后,徐辉祖反复端详了良久,把碎块小心翼翼地捏起来,在手中反复把玩,细细体会,又时不时举起来,对着阳光努力查看。 终于,魏国公把东西放回了锦盒中,看着沈若寥。 “果不出我所料,是十二分的和阗贡玉。” “大概值多少钱?” 魏国公微微一笑:“值多少钱?昔日秦王以十五城为价,换赵王一块和氏璧。你觉得呢?” 沈若寥笑道:“我真应该感谢谷沉鱼了,幸亏上面没刻着什么‘受命于天,既受永昌’——” 魏国公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尔后,他松开手,无奈地摇摇头。 “什么时候你能改了你这毛病?还有,跟皇上说话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就是不听。” 沈若寥像以往一样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头。 徐辉祖低声道:“黄金有价玉无价。更何况是手中的这玉。” “把我全家碎剐了一块块卖了我也赔不起啊。” “你根本也没打算赔,不是么?” 沈若寥道:“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子就是没钱赔,他能拿我怎么样?大不了一状告到皇上面前,皇上最多也就罢了我的官,打发我回家种地,或者再不济,让我全家充军。” 徐辉祖道:“跟你处久了,我是越来越能理解你爹,为什么他天天都要打你。” 他拍了拍那盒子。“说正事。我觉得,你可以拿这玉做文章。不为别的,就为它是真的。这比它是赝品反而更加容易。” 沈若寥想了想。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我也往这上面想过。只不过,他毕竟是凉国公的儿子,手中有个把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应该没什么可奇怪的。他要是抬出他死去的老爹来扛我,我又能说什么?” “你还是有能说的。”徐辉祖安静地说道。“这是和阗羊脂玉没错;但你知不知道,和阗羊脂玉里,又分两个层次?” 沈若寥摇摇头。“就连羊脂玉我也是跟宫里无意之间学来的呢。” “你看看这对镯子,跟你在宫里见到的那些玉器,甭管是什么,成色上来讲,高下如何?” 沈若寥脸上微微一红:“老实说,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就是因为看着跟宫里的玉器感觉一样,才由此判断它是和阗贡玉的。” “那就对了。”徐辉祖慢条斯理说道:“昆仑山出美玉,昆仑山脚下的和阗也出美玉。和阗玉比昆仑玉更纯净,细润,更稀少,也就更高贵。和阗玉分两种,一种叫仔玉,出于河谷。一种叫山玉,出于山矿。仔玉之比山玉,产量更少,成色更好,价值也更高。还有另一个分法,根据颜色,把和阗玉主要分为乌玉和羊脂白玉两类。和阗有两条河,一条叫喀拉喀什河,又叫乌玉河,专产乌玉;一条叫玉龙喀什河,也叫白玉河,只生羊脂白玉。仔料羊脂白玉自古为贡玉,从来只有帝王之家可以拥有。此玉不是价值连城,而是根本无价。因为是国君专享,不可能出现在皇宫之外。你在皇宫里见到的,毋庸置疑,都是上等仔料羊脂白玉。而你看这对镯子,却看不出差异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眼拙——”沈若寥结结巴巴。他已经明白了徐辉祖的意思。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他沈若寥是何出身,他又见过什么世面呢。 徐辉祖叹道:“那我也眼拙了?若寥,我虽未生在帝王家,但由于家父和高皇帝关系紧密,从小我有一半时间等于是在宫里长大。这东西我见过的太多了。你的判断是没错的;这对镯子,是绝对的上乘仔料。” 沈若寥道:“高皇帝难道从来不曾赏赐给功臣勋戚?毕竟,凉国公立过的战功非同小可,加起来够我大明一半江山呢。” 徐辉祖沉默片刻,道:“因为战功,从来没有。如果凉国公有,那么家父和开平王常遇春则不可能没有。至少我家是没有。不过——你说的赏赐,并非不可能,但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徐辉祖道:“我徐家,曾经也有过和阗贡玉,是高皇帝和高皇后亲赏。而且,就是这么一模一样的一对玉镯子。” “也是玉镯?一模一样?” 徐辉祖道:“天下玉,即便同一底料,同一工匠,同一模具,也不可能做出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个玉器。即便那同一对玉镯,每一只也不一样。是玉,就不可能一样;否则就是赝品。我说的一模一样,意思是指,成色的高下,再就是玉镯的样式。虽然这一对摔碎了,但是我仍然有把握说,这两对玉镯,是严格按照同样的要求,选取同样的底料而磨成;甚至我敢推测,这两对玉镯实际上,是同时同一批磨成。否则,玉的质地,以及镯的工艺,不会如此一致。” “那——徐家的这对玉镯,是——” 徐辉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现在已经不在了。那玉镯在我家里,只呆过短短的一个月。从一开始,它就套在徐家长女的手臂上;后来,徐家的长女嫁进了燕王府,又跟着去了北平。它就再也不属于徐家了。” 沈若寥心里一惊:“那是……高皇帝和高皇后给……给徐家的聘礼?” “是专门给儿媳的信物。嫁了皇子,就是帝王家的人,不再是我徐家的人了。所以那玉镯,当然是跟着燕王妃走,去了燕王府,从始至终,也依然是在帝王家,没有流落到外面。” “我明白了……那……蓝府的这对玉镯,就应该是高皇帝给蜀王妃的了?但是现在,它流落到了谷沉鱼手中,虽然是蓝玉的儿子,但是按制是犯法的?” 徐辉祖道:“这只是其一;其二,当年蓝玉案发,锦衣卫抄查没收了蓝府的所有财产,无一遗漏。这些财产,或充公户部,或归抄家的锦衣卫自己所有,还有一部分让高皇帝赏给了告密有功的蒋瓛,其中包括整个蓝氏宅院。蓝氏也被灭了九族。谷沉鱼的这对玉镯,不大可能有其它来源,只能是他父亲给他的,或者更可能的,给他姐姐的。这一点上,又是一条犯法。皇上饶了这对遗孤的性命,当时他们就应该把凉国公秘密留给他们的所有财产上报。虽然皇上一定会恩准他们留下,但是这和隐匿不报完全是不同性质。他谷沉鱼的借口无非如此,这东西是他父亲给他的,是他合法继承的。但是有这两条,你就能让他死也开不了口。还有最关键的第三条。” “还有第三条?”沈若寥已经十分惊诧了。 徐辉祖悄声道:“我徐家三个女儿,都是王妃。燕王妃,代王妃,安王妃。但是三个女儿中,只有长女燕王妃得到了那对定亲的玉镯。” 沈若寥有些困惑。“这说明?” “还有;高皇帝一共二十六子,赵王早薨,成婚者二十一人,安王是最后一个。剩下的都还太小,最小的皇子还没满月就病薨。这成婚的二十二子中,据我所知,只有两个儿媳,得到了玉镯。一个是燕王妃,另一个,就是懿文太子妃孝康常皇后。” 沈若寥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会儿,他愣过神来,问道: “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辉祖道:“是燕王在高皇身边安插的耳目告诉了燕王,燕王后来告诉王妃,王妃又悄悄告诉了我。她知道,这件事,她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只有我这个大哥,能够替他俩保密。” 沈若寥微微一笑:“如果您没有把我当成是毫无生命的石头,那您就是故意在泄密了。” 徐辉祖安然道:“现在,你手中有这么一对玉镯;玉镯背后的所有秘密,你就都知道好了。有些事情,知道是死,不知道是活;但是有些事情,如果你无意中,处在了这么一个位置上,知道比起不知道来,能让你多几分主动,更多几分小心。” “可是,如果蜀王妃没有得到玉镯,那这对玉镯,从何而来?” 徐辉祖道:“所有的儿子当中,高皇帝最喜爱的,就是太子和燕王两个。高皇确实也很喜欢蜀王,然而绝对不会超过秦王。秦、晋、燕、周、楚、齐六王妃同年而册,唯有燕王妃被单独叫到坤宁宫,赐以玉镯,并嘱咐严加保密。如果秦王不曾得,蜀王如何能有?蓝玉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也就是孝康皇后的亲舅舅。假如这玉镯只能有两对,他是不可能得到燕王妃那对的。所以他手中的,只能是孝康皇后的。” 沈若寥一时没有出声。 徐辉祖道:“当然,究竟他怎么得到的,我就不可能猜到了。此外,说高皇赐予蜀王妃玉镯,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毕竟,高皇喜欢蜀王。这些年轻的皇子大多不学无术,骄纵恣肆,唯有蜀王和宁王两个,聪敏勤奋,还让高皇感觉欣慰和满意。何况,册封蜀王妃是在洪武十四年,蓝玉刚刚从傅友德平定云南回来,大功在身。那个时候,开平王常遇春、宁河王邓愈皆已没。家父和汤和都年岁渐高,有疾在身。军中战功煊赫的大将,就剩下冯胜和傅友德。高皇对两个人又很快失去了信任。年富力强、且有大将之才的还有些谁呢。蓝玉当时,就是高皇眼中最为前途无量的年轻将军。那时,高皇就已经有心拜他为大将军。所以招他的女儿为儿媳,又是自己心喜的蜀王,纯粹为了拉拢的目的,赐予蜀王妃玉镯,也是有可能的。然而即便有可能,我已经说过,这两对镯子,可以肯定是同一块底料同一批磨制而成。太子妃册封在洪武四年,燕王妃册封在九年。蜀王妃册封在十四年。同是相差五年,两个五年之间却完全不同。洪武三年,秦、晋、燕、周、楚、齐、潭、鲁八王同时受封。次年,太子成婚。太子与秦、晋、燕、周四王年龄上差距并不太大。高皇很有可能在给太子妃准备玉镯的同时,给未来的燕王妃也预先准备好;毕竟,当时的燕王已经颇有父风了,除了太子,他最喜爱的就是燕王。但是当时的蜀王,还只是拖着鼻涕的幼儿,根本看不出模样来。既然镯子是早就准备好的,必然是先给燕王妃。即便将来,蜀王有可能有出息,讨高皇的欢心,加上蓝玉的因素,给蜀王妃一对玉镯,那也会是完全不同的一对新镯子。高皇不会把一副镯子留上十年,就为了等蓝玉和远不如燕王的蜀王都有出息。” “所以,谷沉鱼的这对镯子,只能是孝康皇后的。”沈若寥木讷地说道。“如果这样的话,这件事里不光是他自己犯法,凉国公蓝玉犯法;甚至还会牵涉到开平王常氏一族。这动静太大了。” “对你来说大,对他也大。这个人到这个份上,或许亲情感情都不是他考虑的因素;但是他以凉国公遗孤之名获取了天子的赦免,得到今天的位置,因为孝康皇后之由得以和天子家沾亲带故,并且口口声声称自己的父亲是遭受胡惟庸牵连,以及燕王陷害,本来无辜。他无论如何,不能再给凉国公头上平添另一条罪名,更不能弃孝康皇后和开平王的名节于不顾。你有这三条,尽可以高枕无忧。” “公爷,”沈若寥浅浅一笑,轻轻叹了口气,却问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如果燕王赢了,你该怎么办?” 徐辉祖愣了一下。“什么?” “如果,这场内战的最后结果,是朝廷败了,燕王赢了。他进了京城,抢了宝座之后,必然要报复我们所有的人。到时候,你该怎么办,你想过么?” 徐辉祖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 “……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了?” 沈若寥道:“因为——听了您所有这些分析,帮我的忙,我突然觉得——不是突然,其实我早就感觉,燕王妃能成为燕王妃,并不是偶然。您能成为当今天子身边的重臣,也不是偶然。就算这其中都不能否认有很大中山王的因素,可是中山王能成为中山王,也不是偶然。徐家人,永远是我望尘莫及的那一类人物。” 徐辉祖无言地望了他许久,然后转过脸去,对着园子里寂静的流水,幽幽地说道: “我说过,你这个人,根本不是入仕的料。你还是回到战场上去,相对简单一些。多多立功,早日功成名就。然后回来,领了你该领的一切封赏之后,引退回家,带着你的小郡主,从此游山玩水,不问世事。这样的你,前半生金戈铁马,青史垂名;后半生平安自在,逍遥天地。人生很短,你从来是什么样,这辈子就是什么样。你变不了;任何人都变不了。把自己活好,这辈子就值了。我还一直羡慕你呢。年轻,单纯,壮志凌云,无私。就算这些都不谈,要我这老胳膊老腿儿有你那身手,都是做梦。” 沈若寥脸红道:“单纯和无私,从哪儿看出来的?” 徐辉祖笑道:“有句话,你恐怕听了很多,也最不爱听: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沈若寥矜持地笑道:“公爷,您觉得看透了我。其实——有些方面,只有等到——有朝一日,你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你后悔的时候。” 徐辉祖凝视着他,神秘地笑了笑。“我们可以走着瞧。”他说道。 “对了,”看着沈若寥站起来,打算告辞,他补充道:“我没有跟你说过任何事情;我也从来没见过你那什么摔碎的什么东西。” 沈若寥点头道:“我懂;您放心。这是我和他,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那个人很精明。他就是因为很清楚,你对这玉镯的来路根本不明白,他才放心大胆地捐出来让夫人上钩。别说你,只怕换作是朝中任何别人,都不会知道玉镯的来历,到时候他一句话凉国公秘密遗产,谁也不好说什么。恐怕就连天子也不明白这来龙去脉,以圣上的那副心肠,没有上报就没有上报,不追究了。他算计自己未必得到什么,但他一定没有损失。他没有想到,我知道这背后的故事。说白了,他还是低估了燕王。” “他也没想到,您会帮我吧。”沈若寥道,“试职那天,只有您对他不错;或许他把您当成自己人了。” “不会。他这个人,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他信赖的。你刚才问我,燕王打进京城,夺了大宝之后,我该怎么办?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你倒是最应该为自己担心。此外,就是这个蓝正均;燕王可以说是他的杀父仇人。到时候,你可以擦亮眼睛,看看他到底干些什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机关算尽 之后的两天,沈若寥忙着在羽林卫安排他卸下来的担子,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之间奔走,跟徐辉祖、盛庸一起商量调度,以及在家应对天子每日不断的赏赐,文武百官的串门。 他已经不再是天子身边的那个朝夕相处的近身侍卫了,他已经不再属于御林军。他用不着再天天去皇宫,寸步不离陪在天子身边;他也不能再这么做。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用一切手段阻止谷沉鱼接替这个位置。 他抽空跑到礼部和大理寺,花了不少时间查阅资料。又委托山寿,翻查了司礼监和内官监的相关记录。 感觉准备妥当之后,他进宫面圣,对朱允炆,终于提出了他的办法,他的请求。 “皇上,这回回战场,我想带个人走。我需要他。” 朱允炆道:“你想带谁,尽管说。朕无论谁都可以给你。” “我要带的这个人,隶名不在五军都督府,所以需要陛下朱笔特批。” “不在五军?”朱允炆笑了,“这有什么。你本来就是禁军出来的吗,你当然要从禁军里挑人,朕没有意见。说吧,你要谁,朕这就写旨。” “皇上,臣要的,是锦衣卫指挥蓝正均。” 朱允炆的朱笔停在了半空中。天子愣了愣,抬起头来,把笔放下。 “你要带他走?上战场?” “对。我看重这个人,他很有才能,但是需要上战场历练。” 朱允炆犹豫片刻。 “那——朕身边,你说,该由谁来做这个近身侍卫呢?你走了,把蓝正均也带走。朕想不出还有谁合适了。” “董平山可以。让他来接替我,我也放心,皇上您也放心。羽林二卫那边的操练杂事,他一样可以继续负责,就像我当初,也隔三岔五跟您请假去操练一样。此外,魏国公已经表示,我走以后,他会全力负责皇宫守卫,和董平山一起,掌管羽林二卫的操守事宜。” 朱允炆沉默片刻,叹道:“朕让你和太傅大人商量,这就是你们商量的结果?” 乾清宫里,君臣二人之外,只有山寿一个人。天子站了起来,走到沈若寥身边,把他拉进了东暖阁,垂下珠帘,让他坐下。 “若寥,朕知道,朕身上有很多不足之处,也有很多地方,在你看来,尤其是在军人看来,都是弱点。但是朕决不迟钝。朕知道从一开始,你就对他心有芥蒂。朕也一样。但是后来,通过相处,朕慢慢发现,这个人和原先想象中的不同。但是你一直不在,你在战场上,没有机会和他相处,所以你不了解。你实话告诉朕,你一定要带他走,是不是因为对他还心存成见?” 沈若寥看着朱允炆,想了想。 “皇上,您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不瞒您了。我是对他心存芥蒂,我走了,让他接替我的位置,留在您身边,我不放心,比您身边没人还要不放心。这在您看来是成见,也许是。您说得对,通过了解,成见会消失。但是一定要通过了解,而不是通过听别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哪怕是天子。所以我更要带他走;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观察观察他,近距离地跟他相处,真正地了解他。等到我对他了解了,彻底放心了,我自然会放他回来,让他陪着您。” 朱允炆有些消沉。“朕说话,你都是向来不信。” 沈若寥一时觉得有些周身冰凉。没错,魏国公说得没错。从回来以后,无时无刻他不能察觉到,皇上对他,已经完全不像以前那样了。 他口气柔和了些,说道: “陛下,其实,我带他上战场,对他既是考验,也是一个机会。假如他真的是个忠心之士,有用之才,他会很快崭露头角。我虽然从来小肚鸡肠,不愿意给他任何好处,可也决不是那种费尽心机整他的人。您对我,有没有这样一点点的信任?或者说您觉得,我在您身边整整一年朝夕相伴,赶不上他这个几个月里偶尔过来守夜的锦衣卫?” 朱允炆摇了摇头,龙颜通红。 “若寥,你怎么这么想;朕永远也忘不了,你为了劝朕减轻税负,吃了一百军棍,还要在寒冬夜里罚跪。没有任何人可以像你这样对朕负责。” 一个念头掠过沈若寥眼前:谷沉鱼完全可以。当然,这个人,如果他认为,对于他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做有必要的话,他也会一样毫不犹豫地领了一百军棍,而后冬夜中罚跪桥下。只不过,他为的就不是对天子负责了。 沈若寥轻轻说道:“皇上,我不需要别人理解我;我只需要您的信任。我一定要带他走。几个月后,很可能我就会放他回来,经历了战场,心智稳重,又立了战功,一个更加完美的人。那个时候,他会大放异彩,我在他身边,将只是一粒细微的尘土,完全淹没在明星的光辉后面。假如我对他放心了,我一定会让他回来的。” 朱允炆抬起头来,惊异地望着他,竟然有些泪光点点:“若寥,你在说什么?你在朕心中的地位,永远没有人可以取代。” 他望着沈若寥的目光,心里又沉了下去。 “好吧,”最终,皇帝无奈地说道,“朕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什么。” 沈若寥领了朱允炆的手书,直接送到了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等到各项文书、手续齐全了,他才最后到锦衣卫来。 他长驱直入,对两旁的使者军士视而不见,径直走进了锦衣卫大狱。 牢房里关了些犯人,不是很多。他一间间走过去,慢慢地看,走到最后一间时,谷沉鱼的声音在尽头的入口处响了起来。 “锦衣卫大狱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沈将军携春风来,不知有何见教?” 半天,沈若寥才反应过来,沈将军这三个字,称呼的是他自己。他转过身,望了望两侧的囚笼。 “今上即位以来,锦衣卫大狱恐怕也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吧。洪武三十一年,天子以锦衣卫非法凌虐,下诏焚毁镇抚司刑具,所系囚犯都送交刑部重审,诏令内外狱咸归三法司,从此废止锦衣卫狱。蓝指挥就任之前,锦衣卫始终遵循陛下宽仁圣意,冷清之至,都让人忘却了这里的存在。而此时此刻,锦衣卫狱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住了这么多刑余之人,惊天动地地提醒世人它的力量和意义——蓝指挥在任上只有半年功夫。在下只能说佩服。” 谷沉鱼走上前来。 “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之辈。沈将军想看怀庆驸马王宁,他关在另一处。那可是高皇帝的女婿,今上的姑父,不能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同流合污。” “驸马爷在这儿过得如何?” 谷沉鱼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我蓝正均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沈将军且放心,这里虽然是锦衣卫狱,驸马爷毕竟是天子家的人,不但动不得,我还得天天山珍海味供着他。万一什么时候,万岁心软了,又念起他的好,我不是还得把他完完整整地交回去么。” 沈若寥笑道:“是啊,那毕竟是驸马爷。如果换作是我沈若寥,蓝指挥又当如何招待我呢?” 谷沉鱼不慌不忙:“我保证,把驸马爷的单间给您。” “有窗户么?” “秦淮十六楼级别的。” 沈若寥凝视了他片刻。 “那就说好了,到时候,不要言而无信。” 谷沉鱼笑道:“沈将军,真有那天,我蓝正均保证决不食言。” “那好;您这儿可有隔音的地方?我又想听大人鼓筝了。” 谷沉鱼很清楚他的意思。他恭敬地说道:“您跟我来。”做出了请的手势。 沈若寥跟着谷沉鱼,离开牢区,穿过锦衣卫日常活动的地方,走进一个单独的后院,进了一间封闭的草屋。 谷沉鱼半路上顺手抓了一壶茶,两只杯子。此刻把茶水满上,递给沈若寥。 “这里不会有人过来。沈将军有什么话,直说吧。” 沈若寥把茶水放到简陋的桌上,在破旧将倒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我来这儿,是专程来感谢蓝大人送给贱内的那份心意。” 谷沉鱼早料到了。他轻松地一笑。 “夫人太拿着当事了。其实,根本不至于弄成这样的。还要惊动您亲自跑一趟。” 沈若寥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沈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蓝大人这份情意。所以,沈某就自作聪明一回,选择一个跟蓝大人此举性质相同的方式。您看——” 谷沉鱼脸上有些阴云上来。“沈将军不必——” “哎,”沈若寥不等他说完,就挥手笑道:“蓝大人何须客气。沈某一介武夫,可礼尚往来,我是懂得的。您就不必推辞了。” “那就请大人直说。” 沈若寥道:“我琢磨着蓝大人您送的这份东西,有这么三个特征。一来呢,完全是您自己的意愿,从始至终,也丝毫没有考虑过我和贱内的实际需要。甚至贱内明确表示要退还给您,您还不干,使个小小的障眼法瞒过我家那个傻丫头,强迫她退也退不掉。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要是真的相信您眼睁睁看着那对宝贝在您面前就这么砸了而束手无策,别的不提,单纯从武功的角度来看,对您对我都是个侮辱。所以这点之上,没什么可争议的。二来呢,这东西昂贵,真是昂贵,已经不能用价值连城来形容了,根本就是无价之宝。这第三呢,这东西见不得人。我们收礼的见不得人,您这送礼的更见不得人;凉国公趁孝康皇后临崩弥留之际,从她手臂上偷偷取下藏匿起来的玉镯,无论现在从谁手中拿出来都是一万个说不清。所以,大家最好都是保持沉默,我想,在这儿,我和蓝大人应该说头一次取得共识,值得为此小饮一杯,以表庆贺。” 谷沉鱼面色如铁。 沈若寥继续道:“有鉴于此,我给蓝大人准备的回礼,也是一丝不苟地严格遵照这三个特征。第一,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从始至终,也丝毫没有考虑过您蓝大人的实际需求。您要是不想要,也由不得您。第二,昂贵,真的很昂贵,无法用确切的价钱来衡量。您说这入朝为官的图个啥?还不就是步步高升。往我家门口排队堆礼物的,那真是海了去了,大家说白了都是一个意思,想借着我,在天子面前说上话。很少有时候,我可以用我微薄的影响力,给别人换个不一样的前途;很少,但是有。这一回,我给您蓝大人的,就是这么个不一样的前途,您说,这东西是不是无价之宝?这第三嘛,我这点儿意思,也见不得人。我跟天子面前,自然是社稷江山,黎民百姓,什么好听说什么。但是说到底,这件事的性质,你我都清楚,我说不得,您也说不得,大家依旧,还是保持沉默。我们又一次达成共识了吧?不碰一杯太遗憾了。” 他从怀里取出所有皇帝朱笔圣旨、兵部的调令文和中军都督府的接收函,以及蓝正均的新任状,一一在谷沉鱼面前平整地摊开。 “这就是我投桃报李,用来答谢您蓝大人那对玉镯的东西。想当初蓝大人面圣试职之日,不是豪情万丈要恢复蓝氏将门威名,请从大军上战场吗?从今天起,您,就是我手下的人了。很快我就要作为副将,重新回到战场上,而您,将作为我身边的擎旗校尉,随同我一起出征。所有文书和手续,都已经办妥了。您什么也不需要做,甚至不需要再回到半个时辰前您呆过的地方。出了这道门,您可以直接回家准备行装了。锦衣卫的事,从此您也不用再操心了。” 他一口气说罢,心里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摇摇欲坠的椅背上,笑吟吟望着谷沉鱼。 “怎么样,蓝大人,这笔交易,您看还算公平吧?” 谷沉鱼半晌没有出声,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几纸文书。然后,他抬起头,望着沈若寥,微微一笑。 “卑职听说,沈将军在入赘为燕王女婿之前,曾经是北平一家小酒馆里的小厮,在此之前,更曾经一度沦为街头行乞偷窃的小流氓?” 沈若寥知道对方的意思。他不以为意地笑笑: “简而言之,就是小混混。所以,我也就练出这么身耍赖皮的本事来,别的什么能耐也没有。既然只会一样耍赖,那就要把这一样做到家,做到最好。” 谷沉鱼沉思片刻,把桌上的文书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仔细收好,然后微笑道: “那卑职就多谢沈将军一片苦心了。您的本事,我也领教了。还是那句话,到时候,我一定把驸马爷的单间给您,决不食言。” 沈若寥安静地答道:“翘首以待。” 行期已经定下来。接下来的数日,沈若寥和盛庸、徐辉祖一起商量后面的战略调度,在各军都督府之间奔跑,忙着给户部、兵部写报告预支钱粮兵器和人马。 临走前两天,他才能在晚上抽出空来,跑到京华客栈和朋友聚聚,跟井玉络和柳庭冰扯些闲篇喝两口酒,跟洪江叙说吕姜,为此打上一架,再为了南宫秋打上第二架。最后一天白天,他又以给钟可喜转军籍为借口,跑到董原营房里,死皮赖脸蹭了一顿饭。 他回家过夜;第二天早上,趁南宫秋还没有睡醒,就悄悄起来,离开了家。秋儿说她已经适应了,向他保证她不会哭鼻子难过。虽然如此,他还是自私地觉得,在她没有醒来之前离开,相对来说容易一些。 他们离开京城,过了江,向北一路驰去。到了德州,休整数日后,沈若寥和盛庸继续北上,赶往沧州。铁铉和徐辉祖则留在德州督饷。 平安、吴杰此刻驻扎在真定,和沧州、德州相成犄角之势,以扼北平。盛庸仔细察看过沧州城防之后,便离开沧州回了德州。济南仅剩一万守军,铁铉还需要带些兵回济南去;德州重地,盛庸无论如何不放心。沧州于是只剩下沈若寥和徐凯一起守城。 他身边依然带着钟可喜、老三哥和那五个护卫兵。此外又多了一个人,一面大旗。高高的大旗寸步不离,上面绣着一个粗隶沈字;旗下那个英姿飒爽,却面容阴沉的擎旗校尉,就是谷沉鱼。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失陷沧州 已经进入冬十月了。燕王朱棣在北平休整了一个多月后,终于有所动静。半个月后,沧州接到谍报,燕军集结了三十万大军,离开北平,向辽东进发,已经到达通州。山海关一带已经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沈若寥把地图钉到墙上,然后斜靠在床头,连着五天,盯着地图出神,一动不动。 山海关有重兵把守。然而这并不说明什么。上一次,燕王用了近乎一模一样的手段,不但从吴高手中把永平救了出来,还把关外驻守大宁的朵颜三卫和宁王朱权连锅端了。 又奔山海关而去。燕王就喜欢搞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堂。 但这一回,究竟又是否真的完全一样呢? 他想不明白;彻底想不明白。 傍晚时分,老三哥端着晚饭走了进来,看到午饭还在原地一动没动。 “大将军,你魂儿丢啦?饭都不吃。” 沈若寥白了他一眼,仍然不动。“你才大将军呢。” 老三哥关上门,坐下来。 “老弟,我觉得,你应该马上回德州去。” 沈若寥转过脸来望着他。 “干什么?” 老三哥低声道:“你装什么傻。这儿没有你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沧州城里,表面上上上下下都当你是左副将,这儿你最大;其实真正肯听你的,还就是我们这八个人。” “八个?顶多七个。”沈若寥想起谷沉鱼就有些牙疼。 “就是说啊。但是德州那里,起码经过济南一战,大将军嫡系的那两万人马现在都肯听你的。” 沈若寥嘲笑道:“我说老三哥,你发烧啦?听我的管个屁用,他们都是大将军的人,时时刻刻跟着大将军走。我回到大将军身边,不照样还是只有你们七个,外加一个没事添乱的。” “还是不一样。毕竟两万人拿你当自己人看,你感觉舒服啊。在这儿说好听了是上宾,说难听了感觉跟敌军特使也没什么两样。不舒服。” “没什么不舒服。沧州要是只留徐将军一个人,感觉上重量失衡。现在正好,真定有平将军、吴侯爷,沧州有我俩,德州有大将军、魏国公和铁尚书。” 老三哥道:“可是兵力上仍然失衡。沧州虽然有两个守将,但是说到底,只有徐凯将军一个人手下的兵力,原先是三万,现在也就三万,而且只会越来越少。真定可有二十万人。德州大将军旧部两万,新调集了十一万,加上魏国公先前带来的十一万,也有二十多万人呢。说到底,还是沧州最薄弱。” 沈若寥笑道:“是啊老三哥,你这么一说,我不是更不能走了。” 老三哥道:“老弟,我的意思是,你起码到大将军那儿去要点儿兵啊。就算你打算蹲这儿了,沧州这么点儿兵力不够;你手中没有兵,更不行。你赶快回去,要上他几万人马,再带回来。” 沈若寥沉思片刻。 “你说的有点儿道理。”他说道。“让我想想看。” 老三哥嘟囔道:“你最好快想,尽早决定,越快越好。” 第二天早上,沈若寥向徐凯说,打算离开几天,去德州管大将军要点儿兵。 左副将军想干什么,徐凯当然没话可说。此外,他也觉得沧州守军力量稍显薄弱。沈若寥和他一起巡城一周,最后看了看城防;然后,就告辞出城,南向直奔德州而来。 沈若寥带着自己的八个人,当天下午赶到了德州,向盛庸和徐辉祖说明了情况,表达了要兵的意思。 盛庸当即爽快地答道:“没问题。你就把我两万旧部带上好了。他们跟你熟。” 徐辉祖却摇头道:“没那么容易。若寥,你需要先告诉大将军,你一共需要多少人马,具体多少骑兵、多少步兵?” 沈若寥在沧州已经考虑好了这个问题。 “一万一千两百人。一半骑兵。” “一半骑兵?你确定?” “确定。” 徐辉祖和盛庸对视了一下。 “好的。你容大将军跟我商量一下,等会儿告诉你。” 片刻之后,徐辉祖差人把他找回来。盛庸见到他,便说道: “沈将军,我决定了,本部一万一千两百人,其中五千六百骑兵,交给你带上;另外,徐大人麾下一万一千两百人,其中五千六百骑兵,一并交给你。这样,你手中一共是两万两千四百人,一半骑兵。你看如何?” 沈若寥吃了一惊,看了看徐辉祖。 “……我——羽林二卫加起来,一共一万一千两百人。我最多只带过这么多兵。” 徐辉祖道:“胡扯;你上十二卫亲军总督,手下一共管着七万人,怎么可能只带过一万一千两百兵?两万人对你还不是小菜一碟?何福做征虏前将军,剿灭刀干孟叛军的时候,只不过是个都督佥事,还没你现在位子高。人家领着十几万大军立的功,从来也没嫌过人多。” 沈若寥想了想,道:“好吧;那我试试看。” 徐辉祖补充道:“还有,人家何福将军,最初也只是金吾后卫的一个指挥同知。所以,以后你别再拿出身禁军,一辈子就只能在禁军里混,作为自己没出息的借口。” 沈若寥两颊顿时臊红,点了点头。 盛庸笑道:“打算什么时候返回沧州?” 沈若寥道:“时间很紧了。后天吧。明天我先认认兵,另外还要装粮车。” 盛庸道:“是啊,早些回去。提防着点儿,说不定燕王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在沧州城下。看他这回的形迹如此可疑,保不齐什么可能性都会有。” 次日,沈若寥从盛庸和徐辉祖手中接收了各两卫的人马。他拿着名册,把所有指挥、千户和百户清点了一遍,给士兵分发了路上的口粮和水,交接了粮册,也没说别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三天清晨,沈若寥把两万多人集合起来,列好队,最后点了一次名册,准备出发。然而他刚刚点完,突然盛庸手下的传令兵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沈将军,大将军请您现在马上过去!” 沈若寥跑进盛庸的营房,徐辉祖铁铉都在。三个人神情凝重。 “出什么事了?” 盛庸开口道: “沈将军,一切准备好了,要出发了?” 沈若寥不解地点点头。“对,正要走。” 盛庸道:“不用走了。沧州已经沦陷了。”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什……什么?” 盛庸道:“刚刚接到战报。燕军昨天晚上偷袭沧州城,子时城破。守将徐凯被执,三万守军消灭殆尽,只剩下三千残兵,向燕军投降,被燕将谭渊——” 他顿了一下,看了看徐辉祖和铁铉。 “被燕将谭渊,连夜全部活埋。” 沈若寥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地望着三个人。 盛庸叹了口气,道:“按理说,燕王这步棋,应该并不算出人意料。我看,还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沧州城防如此羸弱,恐怕其中,麻痹大意是根本。沈将军离开前,有没有这种感觉?” 沈若寥仍旧不动,也不出声。他心里在想一件事。而这件事,接着就被大将军提了出来。 盛庸道:“现在我只能庆幸,幸亏你福大命大,突发念头跑回来要兵。晚上一步,现在连你都在燕军大营里。” 铁铉道:“要是你早想到,早两天回来要兵,说不定沧州还能挺到现在,我们在这里的兵力,还可以赶去支援。” 盛庸道:“确实是;不过现在想那个也没用了。至少还没连你一块儿丢了。要不然——” 徐辉祖道:“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燕军拔沧州,马上会继续南下。他们的下一步会到哪里?德州?济南?” “他应该不会再去济南了。”盛庸道。 铁铉道:“我看,我还是马上赶回济南的好,以备万一。” 徐辉祖点了点头:“我跟铁大人一起去济南。” 盛庸道:“这样最好了。有公爷和铁尚书在,燕军绝对不敢再去进犯济南。德州这边,有我和若寥——或者,他绕开德州、济南,直接南下?” 徐辉祖想了想。“很有可能。他知道济南有铁大人,德州有你俩。攻城之上,他已经吃过一次你们的亏,未必想再来一回。我觉得,燕王会径直南下,不大可能再和你们纠缠城池,而极可能选择开阔地带进行正面野战。” 盛庸道:“河北、山东交界这一带千里旷野,很适合燕军骑兵野战。很难判断燕王究竟会选择在什么地方交战。” 沈若寥道:“最好是我们掌握这个主动,想办法把他引到咱们选好的地点交战。” 徐辉祖想了想,道:“对,不能给他这个主动。那你觉得,这个交战地点,选在什么地方合适?” 沈若寥道:“东昌——我觉得。” “东昌?” 沈若寥点了点头。“使我军背东昌城而面西迎敌,则南有徒骇,北有马颊,西有运河,此三条皆干流,水流丰沛,可制敌退路。且东昌城高池深,自古为易守难攻之地;近邻有临清、冠县、莘县、茌平、高唐诸镇,相距皆在百里,各屯重兵而互为援守,南邻亦有兖州治下阳谷、东阿、东平三处可牵制敌军;外围更与济南、德州成犄角之势。如果能将燕军堵截至此开战,则彼陷于我之重围,而我大军坚城在后,退守自如,进则有胜算。” 徐辉祖望着他:“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地图都不带看的。” “……那倒没有。我在沧州没什么事做,天天对着地图看,早都背熟了……” 徐辉祖微微一笑,回过头来,看着盛庸:“我也同意;东昌是最好的选择。我们严密跟踪燕军的动向,一旦他离开沧州,就要一路围追堵截,想尽办法把他赶到东昌和我们交战。” 盛庸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公爷,司马相公,二位尽快赶回济南。我马上就差人通知真定的平安、吴杰两位将军。朝廷大军也不是只会守城;燕王要野战,咱们就野战。这一回,务必把燕军堵在东昌,八面环攻,好好修整修整他。” 徐辉祖道:“对了;还有。若寥,我给你那一万人马,你留着。我另外再给德州留七万,你们就是二十二万兵力;分两万守城,另二十万带到东昌迎敌。我带两万去济南,加上济南现有的一万守军,还是三万人,和上次一样,燕王必不敢来。” 盛庸道:“如此也好。这样的话,二十万兵我和若寥平分,各十万,更方便。” “我——”沈若寥刚要开口,徐辉祖皱眉道: “你什么你?二十万人本来都该你带;大将军帮你管了一半,你还想怎么的?” 盛庸也笑道:“就是;我堂堂大将军,本来是带将的,用不着直接带兵;现在可好,为了照顾你,不但要带将,还要帮你带兵。若寥,我那两万旧部跟你熟,这回就都给你;你把他们混编到那八万生兵里面去,这样生兵很快也就混熟了。咱们把丑话说前头:你这十万兵首先保证给我一个不落地带到东昌去;少一个,打你五棍;少十个,打你五十棍。” 沈若寥满脸通红:“我明白……” 一整天,沈若寥都和盛庸、徐辉祖一起,交接徐辉祖留下来的另七万兵马。盛庸总共给了他十一万两千兵,依旧是一万两千骑兵,新增加的全都是步兵。 很晚,他才能回到营房来休息。钟可喜一如既往地给他送了晚饭过来,守在他边上,看着他吃。 沈若寥吃了两口,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身边忠心耿耿寸步不离的这个小勤务兵。 “你们都吃过了?” “还……还没有……” “把你饭端来,咱俩一起吃。” “这……这个……” “快去!我有事跟你说呢。” 钟可喜慌慌张张跑出去,很快端了饭跑进来,把房门关上了。 沈若寥看了一眼他的饭盒,皱起了眉头,把自己手中的饭放到了桌上。 “我说钟可喜,你什么毛病?跟你说了不要单给我一个人做,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你不是早都改了吗,怎么今天又——你脑子进水啦?” 钟可喜道:“今天不是我做的,是蓝大人做的。” 沈若寥愣了一愣。 “蓝正均?” “对。他说出征在外都是新兵做饭,按资历应该他做。” “那你们的呢?他自己呢?他一个人做出几种不同的饭来到底?” “……三种。” 沈若寥有些无奈。他撇了撇嘴。 “来来,咱俩换,咱俩换——我就想吃你那个,行么?” 钟可喜拗不过他,只得依了,一边吃一边望着他。 “你看着我干什么?” “将军,你何必非让他跟在身边呢?让他到步兵前锋去不是更好。” 沈若寥仔细看了看他,讥笑道:“你现在也学会察言观色了啊?” 钟可喜有些难堪地笑了:“我进了军营,学会的第一样东西也就是这个。” “我的妈,那要是让你入朝为官,我不得死了。”沈若寥摇了摇头。“我正想问问你呢。对于这个人,你怎么看,你们几个——私下里,都怎么谈论的?” 钟可喜犹豫了一下。 “你要是觉得为难,你就什么也别说。我也就当我没问过。” 钟可喜道:“我们几个都觉得……觉得……” 沈若寥等了一会儿,没结果。 “你要是以后再跟我面前这么磨磨唧唧的,我让你脱了裤子城楼上罚站去,你信不信?” 钟可喜道:“是我们觉得——大伙都觉得,蓝大人这人其实挺好的……” 这个回答沈若寥并不觉得奇怪。他笑了笑。 “这个人,以他的身手、为人的本事,让他进前锋,很快他就能立功无数。可是他一个从三品的指挥佥事,我把他塞到下面去,他要带一卫五千兵。我眼下没有地方给他容身。还是让他做个擎旗校尉,我也好看得住他。” 他突然悟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直视钟可喜。 “他是不是跟你们说什么了?嗯?可喜,你直到现在,始终只是个勤务兵而已。还有他们五个,不是勤务兵,却也没有任何军衔。我一直把这事给忘了。你们心里觉得委屈,我能理解。在这上面,蓝正均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钟可喜摇了摇头:“将军,我不是那个意思。大伙都没有那个意思。我心里清楚,要不是您,我现在还在羽林左卫烧火扫地,到处被人欺负。要是将来能活着回去,肯定比原来会强得多。要是不能,有没有个什么衔,也没什么意义;我大哥有出息,二哥在家里照顾爹娘,我家其实,也指望不上我。” 沈若寥道:“你大哥是个旗校;我只需要跟大将军打声招呼,现在就可以提你做镇抚。你一直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冲你这命大,我也该给你点儿好处。只不过你这个镇抚不带兵,还是继续跟在我边上,做左将军跟随传令官。你明白吗?” “将军,我真不需要……” “早晚都有这一天。你是想现在做个传令官,将来升到指挥呢,还是想一直做你的勤务兵,然后一夜之间提为指挥?结果都一样,看你更喜欢哪个过程。” 钟可喜脸红道:“那还是——第一种吧……” “这事,别跟任何别人说了;尤其姓蓝的。” “将军,那他们五个呢?还有老三哥——” “这些是我操心的事了。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钟可喜收了餐具,刚要退出去,沈若寥又叫住了他。 “你把这些东西,交给蓝正均去洗。他不是愿意干这活么,成全他。顺便把老三哥给我叫来。” 老三哥走进营房来,看了看他的眼色,也关上了门。 沈若寥沉默片刻,开口道: “三哥,昨天晚上,燕兵突袭沧州城,子时而破,你知不知道?” 老三哥道:“知道啊;要不然,咱今儿不就赶回去了么。” “燕将谭渊,将三千降兵悉数活埋,这你知不知道?” 老三哥愣了愣。“也知道啊,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红脸将军,肯定又是火上头了,少不了燕王回头要骂他。” 沈若寥冷冷道:“燕王自个儿跟活阎王又有什么两样?他能在雄县和怀来大开杀戒,数以万计;三千人对他算个鸟?” 老三哥道:“毕竟不一样。雄县和怀来的守军誓死不肯投降。但是沧州的这三千人,都是降兵啊。以我对燕王的了解,他一向软硬兼施。对顽抗不屈的,绝对是残酷无情;但是对迎降的官员和军队,向来都是很不错的。老弟,咱真是福大命大,赶在这空隙里跑回来要兵;否则的话,现在你我不知道是死是活;活着的话,也不知是不是生不如死呢。” 沈若寥望着他,沉默片刻。 “算了;不说燕王了。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留心着点儿蓝正均。钟可喜刚刚报告了一些他的情况,总之——” 他停住不说了。老三哥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兄弟,你嫉妒人家啦?” 沈若寥没吭声。老三哥笑道: “跟我面前,就别装模作样啦。我一早看出来,你处心积虑处处压制他。你说,他要真哪点儿比你强,你嫉妒也就嫉妒吧;可是他哪儿比得过你?你犯得上吗?” “少扯淡;”沈若寥冷冷道:“你到底是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不是我肯不肯的问题;我怎么帮你?蓝大人的武艺是什么水平,还有人家那心机,我倒愿意帮你,只怕没那个能耐。” “你只需要帮我留心一件事,”沈若寥道,“观察他是否有任何出逃的念头;一旦有了蛛丝马迹,你立刻告诉我。” “出逃?不大可能吧;他不是一心想为凉国公报仇雪恨的吗?” 沈若寥道:“你真傻还是装傻?自己刚说的话自己都忘了?” 老三哥点头哈腰道:“得,得,大将军,您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话又说回来了,我十个顶不上你一个,你真不怕我把事办砸,误了您的军机,那我老三也绝无二话,我时时处处多长个心眼,添双眼睛,帮你盯着那小子;老三办事,特别是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那可是老本行,你尽管放心好了。” “你说话自相矛盾也是老本行么?——出去把门儿带上。”沈若寥说完,懒洋洋地躺倒下来,闭上眼睛,不再理会老三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初摄军权 其后几日,沈若寥要么在大将军处议事,通宵达旦,要么闭门不出,除了钟可喜送饭以外,谁也不见,却也不对钟可喜多说一个字。谍报传来,燕军正在沧州休整,同时将所执沧州将领、缴获的辎重都一一装船,由运河运往北平。 十一月的第一天,盛庸突然传令三军将士准备行装,装押粮车,隔日启程,兵分两路向东昌进发,一路由大将军盛庸亲率,老将何福与列将庄得、楚智随行,马步军十万走陆路;另一路则跟随左将军沈若寥、列将陈晖、孙霖、唐礼,也是十万兵马,乘舟顺运河南行,两路大军至东昌会齐。另留两万兵众随德州守将葛进留守德州。 十一月三日清晨,大军一切装备齐整,列队待发。沈若寥先率众起行,出了德州西门,向运河边进发。行了十里后,却突然下令掉头南行,大军急速向高唐而去。 随行的几个列将均不解其意。沈若寥并不着意解释,只道眼下是要过马颊河,道高唐,于日落之前务必赶到东昌。 傍晚时分,两路大军同时到达东昌城下,依令于城西扎营。东昌守将袁宇出城迎接大军,并准备了丰厚酒食犒军。待大军安顿下来之后,便与诸将一同到中军大帐中来听令。 大出他所料的是,二十万大军已尽数到齐,何福、陈晖等诸将皆在,寻遍整个大营却不见大将军盛庸踪影,大帐中坐镇将位的,只有沈若寥一人。 袁宇张口便问道:“大将军何在?” 沈若寥道:“尚在德州。” “德州?”袁宇大惑不解。 诸将除了何福,却也都和袁宇一样一头雾水:“今早出发时,大将军忽令我等跟随何福将军,直道东昌;到了东昌后,就要一切听令于左将军。我等简直莫名其妙。何将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昨天说得好好的,我们走水路,大将军率部走旱路;结果沈将军突然改道走旱路,不知是何道理?”唐礼质疑道。 楚智也质问道:“为什么要于城西扎营?大营三面环水,一面临城,一旦敌军偷袭,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不是要困死于此地?” 沈若寥尚未张口,脸先红了起来。独自坐镇中军大帐,这局面几天之前他连想都没敢想过。何况这几个列将都是行伍出身,个个身怀无数战功,沙场经验丰富,不消明说,他也能看得出来,大家皆不把他放在眼里,看架势非要徐辉祖过来才肯听令。 何福却突然说道:“左将军何不出示众将大将军托付之物?” 沈若寥微微一愣,想了想,从身后取出一布包,放在膝上解开,取出一只瘦长的紫檀木匣打开;明黄色的丝缎,托着一柄镶金雕龙的宝剑。他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宝剑双手捧出。 “诸位将军,可知此为何物?” 诸将面面相觑。陈晖低声道: “莫非是……尚方宝剑?” “这怎么可能!大将军岂可将天子钦赐的尚方宝剑轻易转授他人!”唐礼嚷道。 沈若寥问何福道:“何将军可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 何福摇头笑道:“何福略知一二;大将军也是直到今早临行前,才突然在私下里告诉我,要我代他率众过来,且说,破燕军之策,他日来已与左将军商议妥定,从今起,东昌一切军务听命于左将军,绝无问题。他自留大将军印,已将尚方宝剑转交左将军,要我等一定尽力相助,勿生疑惑。” “如此行事,叫我们如何不疑?”唐礼悻悻道,“大将军此举究竟是何道理,沈将军倒是给我们说说?” 沈若寥思索片刻,愁容满面。 “眼下我还不能说,因为——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军机大事,岂可轻易泄漏。之所以瞒着各位将军,并非信不过诸位;只是……风险太大,一旦走漏风声,让燕王有所察觉——” “信不过就说信不过,左将军又何必搪塞。”唐礼忿忿地说道,“先前曹国公任大将军时,不也是一样多疑。只恐这般猜忌下去,这徒骇河会变成第二个白沟河也未可知。” 何福忙喝道:“唐将军休得无礼!” 沈若寥低头沉默少顷,思索如何作答。然而思索出来的结论,却是答辩无益;至少眼下是如此。他抬起头来,扫视了一眼帐中诸将。诸将望见他冷漠的眼神,心中都不由一凛,暗道还从未见过左将军如此神色,想来是动了怒。他便再如何年少无能,究竟也是传说中的武功高手,有个天下无敌的父亲,又拿着尚方宝剑,到底还是有可惧之处。 沈若寥确实是有些懊恼的。他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冷冷说道: “诸位都回去好好休息一夜。从明日起,每日操练士兵,不得倦怠。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出营;就算是入东昌城,也须事先禀报。大将军早已申明之军令,如有违忤,定当按军法处置。” 次日清晨,沈若寥在营寨里走完一圈,看士兵早餐晨练;然后,邀何福、陈晖一起到东昌城中看看,留下其余诸将守营。 袁宇领着左将军等人在城墙上走了一圈,查看城防情况。东昌地形颇似济南,凭高而视,一马平川,目极无垠;水道繁复,苇荡茂盛,护城河阔而水深。沈若寥早听说东昌为大江以北少见的水城,风景秀丽,名胜颇多。城内有数倍于大明湖的东昌湖与城外河水相通,波光潋滟;湖中心岛上尚存北宋时期的聊城古城,城内亦有洪武年间新修建的东昌楼,堪称可与黄鹤、岳阳二楼相媲美。然而他无心观景。大将军在德州,现在东昌的二十万大军在他手里;一旦有紧急军情,是没有大将军可以依靠的。他满心满脑,现在都是大军的防务,以及即将到来的大战。 走完城墙,已然是下午。一行人一同回到大营里来吃午饭。正在这时,探马来报,燕军已于早上到达德州,眼下正在攻城。 众人闻言沉默了少顷。袁宇开口问道: “德州城防,比东昌如何?要不要回师救援?” 沈若寥道:“城高相仿,积粮丰足,没东昌水多,守军要多两倍。有大将军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燕王攻打德州,等于已经被大将军赚了一把。德州无利可图,燕军不会久留,必然不日南下。” “什么叫已经被大将军赚了一把?”诸将茫然。 陈晖道:“不如趁此时回师德州,打它个两面夹击,措手不及?” 何福道:“燕军既不会在德州久留,则我们出兵一定要求速,越快越好。可是现在出兵,最快也要天黑才能赶到;要么就深夜偷袭燕军大营,要么就明天再战。如果明日再战,则燕军已有所准备,我二十万人战他三十万,结果难测。” “我看这招不错,”楚智道,“马上出发,天黑后赶到德州,还可借夜色掩人耳目,然后趁夜袭营。” 孙霖道:“左将军,下令吧!” 沈若寥吃了一惊,回过神来。他其实早就明白,但是仿佛此刻才真正感受到问题的严重性。现在大将军在德州与燕军交战,尚方宝剑在他手里,二十万大军在他手里,列将都在待命,待他之命。 济南守城之时,他仍要事事听从盛庸和铁铉安排,虽然辛苦劳累,却没有多大责任,与此时大大不同;而往昔在宫中,带着上十二卫亲军,日常操演守卫,虽然责任重大,却远离战场千里,现在看来近乎洒扫门庭之事,委实太过简单。 仿佛他一句话,现在能决定二十万人的生死,社稷庙堂的存亡。仿佛不是仿佛,而是绝对。 他开了口,却让诸将吃了一惊。 “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为什么?” 沈若寥道:“诸位将军可知,大将军为何把尚方宝剑交与我?先前在德州,大将军已经定下东昌之战的详细计划,临行前叮嘱我一定按计划行事,不可轻易更改,这才放心让我带二十万人过来,他自己留在德州。此大将军之令,不可违也。” 诸将都禁不住叫了起来。唐礼愤然说道:“我们夜袭燕军大营,可一战而胜。战场上哪里有完全按照计划行事的道理,从来都是随机应变。在这里按兵不动,坐失良机,算哪门子用兵之策?” 沈若寥道:“随机应变,那是指军情出人意料之时。唐将军以为,眼下燕军攻打德州,大将军事先就没想到吗?他没有计划两面夹攻,自有他的远见。” 何福道:“沈将军,你方才说,燕军攻打德州,等于被大将军赚了一把——大将军究竟是如何计划的?昨日出兵和行军之时的疑问,现在可否给我们解答?” “对呀;大将军再有什么好计,也该让我们都知道才能办事不是。”庄得道。 沈若寥想了想,答道:“也好;眼下燕军已攻德州,讲出来也无妨了。前者,大将军所言兵分两路,我走水路,他走旱路,到此会齐,而让葛进将军率两万将士留守德州,皆虚言尔。其一:大军离开德州,则德州空虚;声言只有葛进将军守城,是以示燕军德州防守无人,乃为诱兵之计,以图挫其锐气。燕王先前于攻城已曾败于大将军手下,此番更兼不明虚实,大将军亲守德州,其来必败。其二:大将军走旱路快,则先至东昌;我走水路慢,而后至东昌,更兼水路不能直达,乃为缓兵之计,以防燕军半路邀袭。使燕王以为我走水路,如此便可有时间先图德州,再来取我;而待取我之时,大将军陆路之军又一时难以接应。如此燕军必先攻德州;而我实则走旱路,待到燕王发觉上当,此刻我大军已然到达东昌。其三:现我二十万大军在此,而大将军在德州;是再为诱兵之计也。燕王恨我入骨,必欲灭我,且一旦得知大将军并未随军,更生轻敌之心,定然挥师来犯。如此便可将燕军诱入魏国公与大将军预先设定的交战处;燕军长途奔袭,屡屡受骗,我军则以逸待劳,更兼东昌周围有诸多重镇为应,而大将军与魏国公、铁尚书亦于此刻从外夹击,十面埋伏,一战而败燕军。” 诸将闻言,都沉默片刻;孙霖问道: “城西扎营,是何用意?” “这个——目前尚不能明言。待到时机成熟,自会告诉列位将军。” 唐礼皱眉道:“大将军的意思,我们二十万大军就坐在这里干等燕军过来?大将军也是庸才;我们偷袭燕营,两面夹攻,一战可定胜负,省去多少麻烦;就算等到日后燕军过来东昌与我们交战,还不知道能不能赢呢。这算是什么远见?” 沈若寥道:“唐指挥,夜袭燕营,德州守军毫无所知,根本算不得两面夹攻。而况,我大军不在德州,而大将军在,难道燕王久经沙场,就不知防备我有两面夹攻之计?就算他偶有松懈,我军如何料定便是今夜?若非今夜,则我偷袭不成,反不如在此按兵不动。再者,乘夜偷袭,只要大将军瞅准时机,德州守军一千精兵出城夜袭足矣,何劳我二十万大军赶二百五十里路过去?我奉大将军命帅军驻扎东昌,正要以逸待劳;现大军方才安营,刚过半日,又要起营回军,狂奔二百五十里,劳师动众,只为了一个一千精兵便足够成事,而二十万大军却毫无把握的袭营。大将军未必远见,却也总比这套逻辑要强百倍。” 唐礼愠怒,却一时找不出话来辩驳。何福忙说道: “左将军言之有理。欲速则不达;想来如有偷袭机会,大将军定不会放过。我们就在此处厉兵秣马,等待燕军就是。” 众人没有再异议。 连着三日,探马报燕军一直都在攻打德州;沈若寥并没有收到德州大将军发来的任何消息。他知道德州守备坚固充足,也相信大将军的本事;然而三日没有消息,还是让他惴惴不安。原以为燕王发现盛庸在德州,便会立刻挥师南下,在德州的逗留不会长于一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该派一路人马回去支援。他每日不是巡查营寨,就是在东昌城防上转悠,四处张望,闭口不对任何人吐露他的不安之绪。 十一月七日午后,谍报送至东昌大营:燕军上午绕开德州城南下,向东昌扑来。沈若寥接报还不及思索,第二封谍报又到:大将军见燕军离开,引兵来追,中箭坠马,被手下救回城中。燕军随即掉头追回德州城下。 沈若寥闻讯大惊,一把抄住那个巡哨骑兵的衣领,吼道: “什么?!大将军中箭坠马?!” “是。燕王亲自断后,张弓连射,大将军引兵在前,中箭坠马。” “伤在何处??” “……属下不知。属下亲眼所见,大将军坠马,被手下将士奋力救回城中,燕军追回城下。其时我们已被燕军发现,只得火速逃离回来报信。” “回去再探!务必探知德州守军情况,大将军受伤细状!” 逻骑领命而去。陈晖起身道: “左将军,大将军受伤,燕军又追回了德州城下,德州危矣;还是回师救援吧;哪怕只是分兵前去也好。我请自领两万人前往德州解围。” 庄得、楚智同时站起来:“我与陈将军同去!” 沈若寥看了看诸将,十分郁闷。先前,要不是因为盛庸已经定下计划,知道自己只需按计划行事,他根本不敢受了尚方宝剑,独领二十万大军过来。眼下生出这般变故,他又该如何应对;各种可能性,任何后果,都要由他来面对承担。 或许潜意识里,他希望着有今天;毕竟,谁能担保军情一切都如计划?然而眼下终究不是紫金山下的演习,不用顾虑失败。随机应变,谈何容易。他当初是怎么想的,竟然如此大胆地应了盛庸,来挑这满是刺的大梁? 沈若寥不敢多想这些,生怕多想反而令自己乱了方寸。他开口道: “先不要动;且等德州来报。” “什么?为什么?”庄得惊叫道。 “德州情况尚未可知,不能轻举妄动。” “难道要等到燕军破了德州,才叫可知吗?”唐礼反问。 沈若寥虽有理由,环顾诸将神色,却难以启齿,更知道自己总也说不服这些人,索性懒得说,只道: “且等来报。任何人不许擅自离营;违令者,休怪我不留情面。” 焦虑不安中过了半日。很晚,逻骑才回来,报说燕军又攻德州,德州守军坚守如初,城防上不见大将军影,亦不见葛进将军。燕军攻势亦不甚急。 “左将军,现在如何?”陈晖问道。 沈若寥看了看何福。这一整天,从始至终,老将何福未发一言。他有些奇怪。 “何将军,你看呢?” 何福看了看众将,缓缓说道:“虚虚实实,真伪难辨。莫如按兵不动。” 沈若寥道:“我意也是如此。燕军若真想破德州,正该趁大将军受伤之际,加紧攻城才对;或者,燕王想以德州为诱饵,让我发兵过去,他于中道设伏,则更会加强攻势。可如今燕军攻势反不如前,其中必有缘故。” “可是,大将军怎么办?德州又怎么办?” 沈若寥沉思片刻。 “燕王本已南下,只因大将军中箭,才又折回德州城下,却不抓紧时机,只作缓攻,是为了探听虚实——” 他突然停住了。一时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出神,目光闪烁。 众将等了少顷,不见动静。何福纳罕地问道: “沈将军?” 沈若寥回过神来,笑道:“我们无须发兵,只要在这里耐心等候燕军。德州不会有事。” “这……何以见得?” “大将军伤轻,则德州城防无忧;大将军伤重,则德州更非缓攻可图,否则拖延时日,大将军伤愈。燕王不会不知个中利害。大将军若箭伤致命,危在旦夕,则又非我所能救。燕军即便占据德州,也没有太大所谓。几个月前燕军也曾占领德州,济南一败后也只能丢弃。燕军起兵至今,虽然数胜,然而从不留重兵守其所得;其所破真定等大小城池,兵去旋复为朝廷守。至今所有,仍不过北平及周边诸镇而已。燕军取了德州,我尚有二十万大军在此候战,若此战得胜,则德州沧州皆可复得。何况,从目前来看,燕军根本无心取德州,在德州磨蹭,只是试探虚实,很快又会南下。” 诸将面面相觑。“左将军就如此有把握?” 沈若寥道:“不日便可得知。我等还是遵照大将军之令,只在此处耐心等待决战。” 唐礼耸了耸肩:“但愿大将军此刻不是在病榻上后悔,怎么当初放心让左将军带兵过来。” 说罢,他便起身走出了大帐。诸将也纷纷离开,一面都怀疑地摇头叹气。沈若寥无可奈何,也只好不予理会。然后,他意识到众人都已离开,唯独何福还在。他抬起头来。 “何将军有话对我说?” 何福神秘地笑了笑,走近前来。 “沈将军对自己的判断,也没有多大把握啊?” 何福看穿了自己。沈若寥顿时觉得脸颊有些燥热。 何福道:“按兵不动,目前来讲,虽然保守,乃是稳妥之举。燕王老谋深算,必有诡计;我军兵少,再分兵来回奔波,本非上策。” 沈若寥叹道:“何将军真知我心也。我本来兵书就读得很少,实战经验则更少。眼下身临其境,责任重大,实在是……没什么智谋,也更没有信心。若非大将军已然定计,我怎敢带兵过来。现在临变而不知应变之策,还需何将军多多指教才是。” “末将看来,沈将军心机缜密,虽然年少,却见识过人,岂可说没有智谋。只是信心确有不足。为将者须先立威,威立而后能有信,威信著而后能服众。今将军虽有尚方宝剑在手,居左将军之位,代行大将军之权,却没有威信。依何福之见,将军宜先立威;以将军才德,威立则不难取信于诸将,服众则易也。将军若不自信,如何立威?至于经验,将军天资过人,少经磨练,经验可足恃。更重要的,将军毋须惧怕打败仗;将军既非妒贤嫉能,刚愎自用之人,亦非优柔寡断,毫无主见,虽有败仗,莫可毁誉。” 沈若寥苦笑道:“我非为了名誉,只是二十万大军性命及天子安危都系于我手,这败仗岂是打得起的。” 何福笑道:“便是燕王,也经常吃败仗;末将也常有败军之役。朝廷大军北伐以来,于真定、北平、白沟河皆大败,两易主帅,损兵数十万计,燕军日壮,然而至今仍在山东纠缠,打不过黄河去。胜败乃兵家常事,今东昌一战并不足以定天下,将军仁慈可贵,但切要放宽心,莫让谨慎约束了自己。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打了胜仗,也难免横尸遍野;必要的牺牲,与胜败无关。” 沈若寥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何将军指教,晚辈受益匪浅,感激之至。然而诸事说之明白,行之则如涉泥淖,我也只有不断尽力争取而已。何将军日后但有意见,还望不吝赐教。” 何福忙行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左将军谦恭礼下如此,何福敢不效命!”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名失粮 第二天上午,探马回报,燕军已于十一月七日夜趁夜离开德州,登船顺运河南下而来。诸将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嚷嚷。沈若寥差人往真定、德州、济南而去,约三处兵马共同出击,于东昌夹攻燕军,同时探问大将军伤情。 去济南的信使很快回来,徐辉祖、铁铉复信说已然做好准备,只待时机一到,大将军下令。真定的信使也随后赶回,带回平安和吴杰同样的口信。只有往德州的信使不见消息。 又两天过去,德州还是没有动静。大将军状况不明,燕军旦夕且至,沈若寥愈加心焦。 十一月十一日,战报传来,燕王顺河而下,攻占了临清,并由临清转道卫河,向馆陶而去。 沈若寥正在东昌城内。战报送到大营,何福便忙差人到东昌城内向左将军呈报,并说庄得和楚智请缨去救冠县,马上就要拦不住,请沈将军速回大营。 沈若寥赶回大营来,迎头正碰上庄得在门口不耐烦地大叫怎么还不备马过来。列将都在围观,何福见到他,忙松了口气。 “沈将军,你看这——” 沈若寥冷冷问道:“庄指挥,意欲何往?” 庄得理直气壮答道:“燕兵下馆陶,冠县危急。此时不救,难道等着冠县也跟临清一样落入敌手吗?” 沈若寥冰冷如常:“将军去救冠县,是受了谁的指令?” “庄得用常识判断,受良心派遣!若等着左将军回来下令,冠县只怕早就不保!” 沈若寥道:“我回来,可不是要下令去救冠县。我当然知道冠县危急;可是三十万燕军攻打一个县,你就算去了,能救得了吗?你又得带多少兵过去?冠县之外,还有莘县、东阿、茌平、高唐等地,又该如何?一一发兵去救,那得多少救兵?此处的大军又该怎么办?我们一共只有二十万人,要是再如此分散兵力,回头又怎么和三十万燕军对抗?” “左将军当初口口声声说,借助周围诸县的合围之势来战燕军。可现在呢?燕军已经克了临清。等到东昌周围一个个都让燕军夺了去,还谈什么互为支援,牵制敌军,到头来反倒成了燕军包围我们。二十万大军都在左将军手里,眼看都要作死鬼。左将军根本是无计可施,所以才一个劲按兵不动按兵不动。左将军请继续按兵不动吧,我庄得可不会坐以待毙。” “军令非不明也,将军非不知也,今擅作主张,刻意违令,是想要以身试法么?” 庄得嘲笑道:“左将军不必动不动就把你的尚方宝剑抬出来吓唬人。你若真有胆杀我,又何必窝在此处按兵不动,做缩头乌龟?” 诸将方才有赞同庄得的,包括一直站在庄得身边的楚智,现在听了这句话都不禁咋舌,不再吭声。何福忙圆场道: “庄指挥住口!这等胡话岂可说得!——沈将军,庄指挥也是情急失言,虽然鲁莽,总是出于一片忠诚,将军且莫与他计较。” 沈若寥察觉到何福在给自己使眼色,好像更期待自己出示尚方宝剑,以示威严。毕竟,那是天子所赐,庄得再怎么嚷嚷,不可能真敢顶撞尚方宝剑的龙仪。 然而此刻,尚方宝剑尚在中军大帐内。他若去取,岂不是更应证了诸将的看法,他沈若寥只能凭借尚方宝剑,狐假虎威而已。 他开了口,声音不高也不低,一字一顿,清清楚楚: “我沈若寥向来只靠一把剑——” 锵地一声金鸣震耳,秋风雷贯出鞘,已然挺拔地立在手中,青澄深邃的蓝光如晚秋东昌湖水,瞬时二十万大军都寒彻脊髓。诸将心里一凛,一时无言。何福大吃一惊,慌不迭劝道: “左将军息怒,千万息怒啊!” 庄得也是一震,只道左将军真要杀人,却不肯服输,仍是昂着下巴,不屑一顾地立在原地。 沈若寥无动于衷地瞟了一眼何福和列将,然后直视庄得,眼睛眨也不眨,目光正如秋风之刃。 “秋风在此;你想出营,只问他让不让你。” 言罢,他将剑往地上一掷,秋风笔直入地;然后一步迈过庄得,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径直回了自己帐中。 众人见沈若寥离开,一时都只呆若木鸡地望着地上的秋风;长剑旗杆一样深深插入辕门正中的泥土中,冷酷坚硬,锋口精铄。 片刻之后,楚智抬起手来,在庄得肩上拍了两下,并没有说话,转身随着众将一起,各回各帐去了。庄得望着秋风,悻悻地跺了跺脚,终究没有再叫备马。 两天来相安无事。秋风立在大营门口,仿佛一座山横断去路,二十万大军从上到下都不敢接近门口半步。诸将中也暂时无人再找沈若寥的麻烦。 然而这平静只是暂时。两天后,突然守门军士带进来一个奔逃回来的士兵,满身满脸的烟熏和尘土,进了中军大帐,伏地便痛哭流涕,说自己刚刚从大名逃出命来,说燕将郑亨率轻骑偷袭大名,半日而陷,将城内所屯朝廷大军全部粮草劫掠一空,然后一把火又将城外水泊所有官军粮船焚烧殆尽。 中军大帐顿时哗然,一时不可能听清诸将究竟在嚷嚷些什么。然后,吵嚷声渐渐整齐起来,都叫请左将军拿出个主意来,自古行军打仗,粮草为重,朝廷大军囤粮重地被燕军袭取,究竟该怎么办好。 唐礼却在下面冷笑道:“诸位何必多此一问?左将军的回答,咱不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吗?这一回,肯定又是——按兵不动呗!对不对,左将军?” 庄得也嘲笑起来,却不再如先前那么肆无忌惮。 沈若寥道:“唐指挥,按照将军的意思,倒是应该如何?” 唐礼轻蔑地冷笑道:“我如何知道?我又不是左将军,不需要我来定战守策;就算我想,我也没有左将军的大智大勇。” “大名囤粮重地,防守却如此薄弱,说到底不能不认为是大将军失算。”陈晖忧心忡忡道。 何福摇头道:“责任也并非只在大将军一人。燕王深通兵法,又久在阵营,他有此袭粮之计,本不奇怪。防备不周,我等皆有错。” 庄得斜眼看着沈若寥,道:“话虽如此,可是,如果当初左将军能当机立断,及早出兵,回击德州也好,援救冠县也好,起码还可以拦截燕军,杀杀燕王的势头,现在都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局面。” 沈若寥道:“我令大军坚守于此备战,始终明明白白,并非当断不断。眼下,大名已破,粮草已失,当务之急是如何解粮草之危。我军粮草,来时带得很少,仅够支持到月底。东昌积粮也不充足。” 陈晖道:“还是问大将军要粮吧。德州囤粮尚有足备。德州不够,大将军还可以问朝廷讨要,正好现在,德州并无燕军之急。” “所以说嘛,当然还是按兵不动。”唐礼笑道。 沈若寥沉思片刻,却突然道:“唐指挥,命你为前锋,去迎燕军,你可愿意?” 唐礼一愣:“什么?” 沈若寥不直接回答,却命令钟可喜道:“取笔砚来。再取信匣一只。” 诸将面面相觑,皆不解其意。钟可喜很快取了一切所需文具过来,备好书案。沈若寥提笔写了寥寥数语,待墨迹干后,叠好放在信匣里,封上蜡印。然后,他抬起头来,拿起一支令箭。 “唐将军,现命你为大军先锋,领精兵三千,即刻启程南下,过大清河到滑口下寨,迎候燕军。” 唐礼反问:“为什么我去?” 沈若寥微皱眉头,忍不住笑了:“唐将军,让你坚守你不干,让你出战,你还是不干;你倒是想干什么呢?” 唐礼高声说道:“只怕是左将军看不惯我,才让我去当前锋吧?我领三千人,怎可能敌得过燕军三十万?你想除掉我,直接帐前动手便是,何必费尽心机借燕王之手,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沈若寥道:“照你这么说,不论谁做这个前锋,都是我找机会除掉他了?三千人不够,难道我二十万大军就够了?我岂有把二十万人都给你做前锋的道理?” 唐礼找不出话来辩驳,只能倨傲地不加理会。 沈若寥等了片刻,不见他动,冷冷问道: “唐指挥,我军令已出,你接还是不接?” 陈晖在下面悄悄捅了捅唐礼。唐礼无奈,站起身来,悻悻地接过令箭。沈若寥微微一笑,又拿起另一支令箭。 “孙霖将军,你带精兵两千,和唐礼将军并为先锋,即刻启程,到滑口下寨。” 余人又吃了一惊。孙霖犹豫地起身,想了想,迟疑地接过令箭来,然后又茫然地看了看唐礼。 沈若寥望着他二人道:“滑口在平阴县西南三十里,南岸有山;有小河从山上下来,流入大清河,正与北岸东阿县隔河相望。二位将军要在南岸河口两侧下寨。” 唐礼不屑地回敬道:“我二人在军营的时间都比左将军要长得多,已经数次于此间来往,自然知道滑口在哪儿,该在哪儿下寨。” 孙霖却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在南岸?为什么又要分寨河口两侧?万一燕军从南面山上下来,临高而下,势如破竹;我军被大清河阻挡,不能北撤,又被小河隔断,左右不能互援,岂不是必死?我看,还是应该北岸下寨。北岸平缓,且我大军尚在北岸,这样即便燕军从北面过来,也可以应对。” 沈若寥拿起那只信匣:“孙将军勿忧。南岸河口分寨而下;燕军来时,只把此匣打开,里面自有对策。” “这……”孙霖犹豫了一下,勉强接过信匣来,万分怀疑地瞟了沈若寥一眼。 沈若寥笑道:“另外,点二位将军为先锋,其实是大将军的意思。我才刚刚结识二位将军,并不了解你们。然而大将军与二位相熟日久,深知二位脾性,坚信二位可托付如此重任。我只是受了大将军嘱托,依令从事而已。” 唐礼孙霖对视一眼。孙霖行礼道:“我等明白,这就去准备出发了。” “请两位切记,南岸河口两侧下寨。” 沈若寥望着二人领命离开,沉默片刻,起身要走。何福忙叫住他。 “沈将军,孙霖将军所言甚是,南岸河口分寨而下,有百害而无一利。将军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信匣中又究竟是何妙策?” 沈若寥望着何福,感受到大帐里所有其他人的注视,难堪道: “何将军,我写下来,置于匣中,正是因为此刻不便明言。将军且耐心等待,到时便知。” 何福摇了摇头,叹道:“我等不知倒也无妨;只是唐指挥,不明就里,性子又烈,只怕根本不会听从将军之命,而坚持要在北岸下寨。若此中果有深意,岂不坏事?” 沈若寥道:“先前大将军告诉我,唐礼将军勇武,孙霖将军谨慎,此二人同为先锋,可保无失。想来孙霖将军会拦着他,应该不会有事。” 何福叹道:“但愿如此。” 陈晖问道:“左将军,那粮草之事——?” 沈若寥道:“我自有办法,定不会让大军断炊。诸位将军只管安心就是。” 庄得咕哝了一句:“二十万大军命悬一线,但愿左将军真有办法,不是故弄玄虚。”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苦思筹粮 沈若寥回到自己帐中,却一反在中军大帐中的镇定自若,挥手让钟可喜把午饭拿走,下令说不许任何人进来,然后便一头栽倒在榻上。 翻了几个滚,他又起来,毫无方向地在帐中转来转去,心焦气躁。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心慌意乱,拼命想安静下来,仔细思考,却无奈胸口如巨石压身,越想越慌,越慌越乱,片刻之后,已经进入了完全惊慌失措的状态,头疼欲裂,两耳轰鸣,帐中明明无人,却似有万响嘈杂。他抱住了头。 老三哥偏偏不识时务地进来,托着他刚刚让钟可喜端走的饭菜,满脸谴责和关爱。 “我说大将军,你这样可不行。人是铁饭是钢,哪儿能不吃东西?” 沈若寥放下手臂,侧过脸看着他。 “出去。”他低声说道。 老三哥却丝毫不察大祸临头,仍教训道: “不行;我就站在这儿看你吃进去,你不吃完我就不走。二十万大军现在都指望着你,我看得出来,你为了军情废寝忘食,可是诸葛亮是怎么死的,不就是食少劳多,活活累死的吗?” 沈若寥听到最后一句话,突然暴喝一声: “你他妈给我滚!!” 老三哥吃的这一大惊,托盘就从手中震落,掉到了地上,摔成狼藉的一片。一口气还没喘上来,整个人就已经随着衣领一起被提到半空中,然后扔出了营帐,远远地摔到一丈开外,又滚出去一丈远。他趴在地上,还没抓回过神来,营帐里面又传出咆哮声: “谁再敢进来,老子砍了他!” 周围一圈士兵都吓呆了。钟可喜忙跑过来扶起老三哥,两个人一起逃命般跑开了。何福正向这里走来,想要找沈若寥商量事情,远远地听到左将军的如雷狮吼,看到老三哥飞出大帐,呆立片刻,掉头走开了。 沈若寥在帐中暴跳如雷了一会儿,踢翻了灯台桌案之后,便再没东西可出气,最终只得又一头倒下来,绝望地蒙住了脸。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两个时辰,反而愈加心力交瘁,绝望更深。 傍晚时分,谷沉鱼掀开帐帘,走进帐中;沈若寥仍是一个姿势躺在那里,死人一般。 谷沉鱼一声不响地把地上的狼藉清扫干净,又把桌案灯台扶起来,摆回原处,然后把晚饭放到案上。 沈若寥听到他进来,听出来是谷沉鱼。他低声问道: “谁让你进来的?” 谷沉鱼平静地说道:“大军粮草被毁,眼下颗粒寸金,沈将军却只顾自己脾气,打翻饭菜,白白糟蹋粮食,岂可取哉?” 沈若寥听到粮草两字,两边太阳穴内便一阵抽搐的疼痛。他抬起手来按住头,虚弱地说道: “你把东西拿给军士们吃吧。我不饿。” 谷沉鱼道:“将军何不出去到外面走走?帐内空间狭小,气质淤滞腐坏,反而压抑思维。野外广阔,气流畅通无阻,可助生奇思。” 沈若寥道:“我只是疲倦,想小睡一会儿。你且出去吧,记得把这些也端走。” 谷沉鱼却不走,依旧平静地说道:“大名失守,粮草无依,临清陷落,冠县告急,东昌周围郡县皆危,三十万燕军旦夕且至,大将军伤情不明,德州军马无有音讯,济南兵少,真定援军又太远,众将不服将军指挥,将军虽有十足道理,却不能说出口;将军怎可能睡得着?” 沈若寥坐起身来,冷冷望着他。 “我说了,出去。” 谷沉鱼接着道:“其实所有这些,沈将军都并不惧;将军眼下之所以心神不宁,只因为没有大将军音讯。大将军一旦有信,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其实,将军既然已经把握若此,又何需大将军音讯?东昌之事,将军足可自主制之。” 沈若寥望着他:“你太大胆了,蓝指挥。” 谷沉鱼不为所动,继续道:“大将军之所以至今音讯全无,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沈将军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只是现在因为心慌,反而蒙蔽了自己。将军不饿,这些我端走便是。夕阳西下,晴空晚霞,芦苇水塘,还是很惬意的。” 说罢,他便端起晚饭,退了出去。 沈若寥呆坐片刻,头脑里一片空白。谷沉鱼说得不错,虽然这让他很不痛快;他之所以心慌,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大将军的消息。他知道原因?他确实知道。他头脑乱哄哄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沈若寥拿起秋风,走出营帐。腊月的长风迎面吹来,他浑身一凛,胸闷立刻减轻不少。他转过营帐,走出大营,迎风向北信步慢慢踱去。 大营北侧有个水塘,不足以称湖,却又大过池去。沈若寥停了下来。水塘四围苇丛高而茂密。中心却清透见底。几日来,常有将士请求出营到这水塘来洗浴。此刻,西边天外,斜阳残照,一望无垠冬日的平原,水边丛生的枯黄的苇丛,都染上一层霜叶般寒冷的红色。 他望了一会儿落日,感觉烦躁慢慢退去,只剩荒凉。一群寒鸦从不远处的原野上惊起,嘶哑地呀呀叫着,在头顶上空盘旋几圈,飞到一株高大的枯树上纷纷栖落。 他又踱了几步,然后想到,不如趁现在无人,也在塘中洗个澡,冰水一激,说不定头脑可以激出点儿火花。 他环顾了一下四围。大营还有一段距离,炊烟袅袅,想来一时不会有人打扰。苇丛甚高,丛生茂盛,东昌城上,是看不到塘中情况的。如此甚好。 他小心地走下去,沿水边走了一段,绕到塘的另一面,停下来,刚要解衣,一个人突然从旁侧的苇丛里钻出来,吓了他一大跳,伸手就去拔剑,第一眼却看到一个女子。他怔了一下,本能地后退两步,却不小心一步踏进苇沟里,一个趔趄跌进了水塘里。 那女子也是大吃一惊,见他掉进水里,更是惊恐万状,手中篮子掉在地上,都不敢捡起来,只是站在原地发抖。 沈若寥把自己从水里捞上来,好不尴尬。他本想洗澡,却弄了一身冰凉刺骨的泥汤。现在从头到脚脏兮兮湿淋淋,面对一个苇丛里钻出来的不知是人是妖的东西,他半晌惊魂不定,怔了半天,才想起来赔礼: “不知姑娘在此,绝非有意惊吓,还望姑娘宽恕。” 那女子不答话,只是站在原地战栗。沈若寥拾起她的篮子来,里面装的都是洗浴用的东西,他把篮子递还给主人,愈加难堪,满脸发烧,同时,强烈的疑惑腾跃上心:军营城防之处,兵事重地,怎么突然平地钻出来一个女子?看她战战兢兢的样子,应该至少不是水妖。 他问道:“不知姑娘从何而来?大军扎营在此,大战将至,姑娘实在不该出现在此处。” 那女子仍不作答。沈若寥等了等,只得又问道: “小姐莫非是东昌城中居民?还请速速回城,非到战争结束,切莫再轻易出来。” 那女子终于开了口,声音细若蚊蝇:“妾是……从军……从军之人。” “什么?”沈若寥没听清。 “妾乃……大军从军营妓,就住在军营中。” 沈若寥愣了良久,一时有些发懵。 “这……这不可能!我亲自带着大军过来,在这儿呆了十天了,从来没有见过你。” 那女子一直低着头,此刻闻言,立刻跪了下来,叩道: “见过左将军。妾是刚刚才来,所以将军不知。” 沈若寥简直大惑不解:“不是,这事——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突然一个人跑到我东昌大营里来,你——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既是从军——从军之人,又是谁允许你离营到这水塘来的?” 大战在即,大军中突然稀里糊涂冒出来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他怎么敢放进营门;万一是燕军细作,岂不是要坏大事。 那女子答道:“妾由应天来,因全家获罪,叔伯、家父和兄弟皆被满门抄斩,妾被朝廷发配至此。妾是今天下午才到,同行还有其他九人。” “可有文书?” “文书在押送兵官手上,入营时已呈与何福何将军。” “另外九个,都是你宗族中人?” “不是……妾是族中唯一尚未出嫁的女儿。我母亲早亡,其余女眷仍留在京师教坊司中。” “既然还有其他九人,怎么独你在此?” “……是……何福何将军,破例允许我出来。其余九人……均未获许。” “为什么独许你出来?”沈若寥问罢,突然感觉心中一股恐惧上来。他轻轻说道:“你抬起头来。” 那女子不敢动。 “请抬起头来看着我。” 那女子战战兢兢地抬头。沈若寥小心地端详了一番她的容貌,姣好娴静中带着莫大惊恐,如此而已,谈不上特别的美貌。他努力琢磨何福为她破例的原由。 他思索片刻,又问道:“姑娘说,因家门得祸,乃至于此——敢问姑娘贵姓,令尊为谁?” “妾父姓李,名申。” 李申,李申,倒是耳熟。李申是谁? “令尊官居何职?” “家父是留守左卫指挥同知。” 左军都督府的,不会有太多往来。或许是何福故交? “令尊因何获罪?” “非是家父之故,只因家兄不肯归降朝廷。” 沈若寥只觉心里微微一沉。“令兄是燕军中人?” “家兄乃是永平仪宾李让。” “永平仪宾李让?!”沈若寥半晌无言,只是惊惧地望着李让的妹妹。 太阳已经落下。许久,他才轻声说道: “小姐请起。天已黑了,请速回大营早早歇息。” “谢将军。”李让妹妹才敢起来,跟在沈若寥后面,望大营方向走去。沈若寥没再跟她说一个字。 回了大营,沈若寥直接找到何福帐中,示意旁人离开。待只剩下两人,他便直接问道: “何将军,朝廷送十个营妓过来,为什么不通报我?” 何福先是惊讶地望着他一身狼狈,忍不住和善地笑道:“沈将军息怒;将军自闭于帐内,命令任何人不许进来,否则将军便砍了他。何福胆小,于是此事就擅自作主了。” 沈若寥脸红起来。“那,李让的妹妹,我们应该怎么办?” 何福有些茫然:“沈将军的意思是……” “难道真让她跟其他女人一起为娼不成?” 何福愕然:“沈将军莫非想放她走?她获罪于朝廷,天子之令让其从军为妓,我等又能奈何,要是好心放她走,将军岂不成了抗旨?” 沈若寥低声道:“说实话,首先,军营里就不该有女人。淫*乱风靡,大军还怎么打仗?我这些天一直就在想废去营妓,打发她们走人,若是朝廷非要她们为娼不可,那就随便送去别的什么地方我不管;反正我二十万大军里绝不能有这些东西存在。” 何福摇头笑道:“不至于不至于。凡事有度。只要控制得当,军法严明,绝不会乱了大军心性。士兵们都是血肉之人,此乃为正常之人行天理之事,将军不可因大军在外而废人伦。营妓自古有之,开国之军中有,盛世之军中有,衰败之军中有,只是管理不同,所以才会效用不同。太祖高皇帝治军严明,也不曾禁绝将士掳掠民间女子从征;像这种罪臣女眷从征的,更是稀松平常,理所当然了。” 沈若寥道:“我非不知道大军亦是血肉之人,可是——哪怕单纯从应战角度出发,敌军偷袭营寨,战士们却在——却在帐中……你说怎么办,那不但是送死,而且死得有多难看,岂不是让燕军笑话!” 何福道:“将军过虑了。太祖高皇帝在军纪中对此事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就是出于这种考虑。再说了,军中现在一共就这么二十个女子,已经算非常少了,就算燕军夜袭,算起来最多也只有二十个士兵不能及时出战而已。不碍事的。” 沈若寥头又疼了起来:“这更不合理了。我们怎么能让二十个女子来——来应付二十万人的大军?这——这不是要害死她们吗?” “沦为营妓的女人,本来就是顶了死罪,没有人会在意。将军统领大军,于这件事上切不可过于仁慈。战争中,兵为本。我们所做一切努力,军法军纪,战略兵策,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保本。想想为了这些士兵,朝廷光征粮就要征多少。那都是百姓的血汗。相比之下,几个罪臣贼子的女眷又何足惜。将军有如此宽仁之心,还是放到如何解决粮草问题上来,这才是当务之急。” 沈若寥满脸的难以置信:“兵为本——何将军,二十个女人在二十万大军中做营妓,将军有没有想过,一旦有人染疾,则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保本又从何谈起?” 何福自知说不服他,此刻但欲求和,于是屈服道:“好啦好啦,左将军,我就知道我说不服你。何况这最后一条,委实是一大隐患。将军若决定要送走这些女子,于我何福不会有任何影响。我只不知,士兵们会如何反应。至于李让的妹妹,将军若欲遣她走人,就当将所有从军女子一并遣返,要么就不要管她,任她听天由命。切不可只放她一人,也不可先放她一人。” 沈若寥道:“这个我明白;何将军,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李让妹妹,我不送她回去,另有用途。” “另有用途?你是指——”何福想了想,仿佛悟到了什么,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探来。 沈若寥道:“她既是李让的妹妹,在燕王那里应该会有不少分量。我娘现在燕军手中,一直也是从军随行。我想用她换我娘过来。何将军以为,可行否?” 何福瞪大眼睛,皱眉沉思片刻。 “不好说。取决于,燕王究竟有多恨你。李让现在燕军中么?” “不在;李让留守北平。我想,他因为不肯投降朝廷,全家满门抄斩,燕王顾忌人心,如果能想法赎回他妹妹,应该会尽力而为。” “那是自然;只不过,就要掂量掂量,两个筹码,孰轻孰重了。” “我想试试看。要不然,我再没别的办法能救回我娘来。她在燕军中,也不知道每天过得怎样呢。” “你打算怎么办?” “差人给燕王下书,告诉他说我想交换人质。如果他保我娘平安无患,我也保证李让妹妹平安,决不会让任何人动她。” 何福望着他忧郁的眼眉,轻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令堂在燕军中,早已经生不如死了?燕王何曾有你这般慈善之心?如果他不放令堂呢?” 沈若寥道:“燕王恨我,必然会想出一切手段来折磨我娘,我都想过。不过,我与李让并无过节,往日在北平,交情还算不错。不管怎么说,这些女人我一定要打发走,绝不容忍她们继续留在军中。如果燕王不干,那也不难办,将她遣走便是。” 他神容坚定,并不冲动。何福见他已然想好,便也不再多言,只问道: “沈将军,粮草之事,将军可有办法了?” 谷沉鱼是对的;外面走了一遭,撞上个李让妹妹,一番折腾搅扰,此刻他反倒较之下午之时沉着了许多,烦躁焦虑都一扫而空,心清如水。先前一切不安惶惑,现在仿佛都有了答案。 他答道:“我已有办法了。只是现在不能说,我自会去办。待到时机成熟,一定第一个向何将军通报。将军放心就是。” 何福颔首微笑道:“如此甚好。沈将军既已胸有成竹,就莫为他人所左右。我何福反正信你。营门立剑,已胜万言。” 沈若寥感激地一笑:“敢不尽力!”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宵之重 出了何福营帐,沈若寥便叫老三哥将李让妹妹单独安排在一处,明确告诉他此为交换人质所用,要他务必细心保护照顾,不许任何人接近,违令即斩。同时又把所有从军女子集中起来,下令钟可喜护送她们出营,就近送到东昌城中,交与东昌府衙听凭处置,只是不要再送到大军中来,就这样打发走了这些营妓。大军对此暂时反应平静。 老三哥钟可喜二人受了沈若寥指令,寸步不离轮流守在李让妹妹帐外。当夜,钟可喜守岗。夜半三更,沈若寥叫醒老三哥,说饿了,让他去叫醒谷沉鱼速做夜宵送过来。 老三哥正迷迷糊糊,嘟囔道:“你疯了,大半夜的,你怎么不自己去找他?他要怒我搅他好梦,一剑杀了我,怎么办?你倒自己躲起来,就想吃东西,反倒让别人替你挨揍?” “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现在就叫人打你五十军棍。” 老三哥爬起来,一面骂骂咧咧。“我只管叫;我可不跟那儿等他做,反正我叫完了就回来接着睡。让他自个儿把饭送给你,他要不送,你有本事自己找他麻烦去,别再来烦我。” “睡个头。我一脚踹你起来,让你接着睡。” 老三哥火了:“沈爷爷,我明天还值夜班,就指着今儿晚睡个好觉,还得大半夜地伺候你?你就是大将军也不能这么使唤人。我他妈外面睡去,不跟你屋檐下呆着,看你脸色。” 沈若寥应了他,一面心里暗笑。 老三哥叫醒谷沉鱼,传达了沈若寥的口令之后,果然夹着铺盖另找地方睡觉去了。谷沉鱼十分利索,没过多久,便端了一碗面走进沈若寥帐中来。 “我就知道,沈将军出去走走,一定会饿。” 沈若寥确实饿得不行。他接过夜宵,眨眼间半碗面已经下去。他抬起头来,头一次,真心实意地对着谷沉鱼笑了。 “你手艺还真不错。” 谷沉鱼微微躬身道:“那是将军饿了,珍珠翡翠白玉汤而已。” 沈若寥吃完面,放下碗,谷沉鱼便奉上手巾来,驾轻就熟,恭谨无比,却又不卑不亢,与老三哥和钟可喜都有很大不同。沈若寥微微一愣。 “你以前在谷王府里,也经常做这些么?” “还在戏班时,每天就要侍候班主,早已经做惯了。沈将军往昔作店仆时,想来也常做这些吧。” 沈若寥浅浅一笑:“我做得不如你好。我心态不正。” “将军深夜唤我,并非只为了夜宵。将军但有吩咐,蓝正均洗耳恭听。” 沈若寥沉默片刻。 “蓝指挥,我费尽心思,把你从锦衣卫调出来,带到战场上,并不是为了让你给我举旗,也不是为了给你机会。我是为了让天子脱离你的影响,同时可以把你控制在我手中。” 谷沉鱼恭谨平静丝毫不变:“卑职一开始就明白。” 沈若寥道:“只是我的控制还不到家。蓝指挥不是时常还给京城送去密信,向天子报告我的言行?我若真有反意,必然早杀你以绝后患。” 谷沉鱼此时终于微微吃了一惊。他并不慌乱,答道: “卑职奉命行事耳。” 沈若寥道:“天子让你常送书信,以解思念之情;至于密报我,本非圣上之意。蓝指挥不用瞒我,我和你一样了解天子。” 谷沉鱼道:“沈将军既心清如水,又何必担心卑职写密信?” 沈若寥道:“获罪于天子,并不需要真的犯法。蓝指挥忘了令尊么?我在想难保早晚你也会如愿以偿将我系于锦衣卫大狱。” 谷沉鱼道:“若有那天,蓝某定不食言,当囚将军于驸马王宁所住单间。” “然后大刑伺候?” 谷沉鱼道:“蓝某所能承诺,仅限房间而已。至于其他待遇,都要看到时候将军罪名为何,以及圣意如何。” 沈若寥道:“今派阁下为使前往燕王处下书,不知肯去否?” 谷沉鱼微微一愣。“此话当真?” 沈若寥拿起一封已经封好的书信。 “我大军现有燕王女婿永平仪宾李让之妹在押;朝廷籍没李让全家,宗族并诛,遣其妹来此犒慰大军。而燕军中,亦有家母为从军人质。我修此书与燕王,提议交换人质。眼下,需要一心腹之人,至燕营下书。燕营为虎穴狼巢,加上燕王切齿与我,难保他不会加害信使。所以,此人须得武艺高强,胆略超群,智谋过人,方可万无一失。” 谷沉鱼接过信,道:“我非将军心腹。将军安能信我?” 沈若寥道:“你我本来就互有忌心;我遣你去燕营,亦未必不是想借燕王之手杀你。” 谷沉鱼微笑道:“将军必是苦于无人可用,不得已而用蓝某。” 沈若寥道:“二十万人在此,虽然阁下武功盖世,却安知此间没有胆略、智谋皆长于君者?我遣阁下,实在另有原因。” 他又拿出另一封信来。“这一封信,请蓝指挥送至德州,务必亲手交与大将军手中。蓝指挥请先去德州,再往燕营。信送到大将军手中之后,可在德州稍停,看大将军是否有回信,德州有无任何情况,同时探听燕军动静,再相机前往燕营。” 谷沉鱼接过这一封信,道:“将军所说原因,卑职明白了。” “这里还有五封信。”沈若寥又拿出五只封好的信匣来,摆在案上。“请蓝指挥辛苦走一程,分别交与冠县、莘县、东阿、茌平、高唐五处守城将领。事关紧急,请蓝指挥务必于两天之内全部送到。只要送到即可,不需等待回音。” “如此紧急,何不差五人同时来送?” 沈若寥道:“蓝指挥刚刚还说,你已明白个中缘由?” 谷沉鱼将案上五只信匣细心装好。“蓝某懂了。将军放心就是。” “阁下明晨出发,请先去冠县,最后去高唐,然后由高唐去德州,再由德州至燕营。这一路于敌于我都是绝对机密,切不可让燕军逻骑发现你,亦不可让我军逻骑发现你。” 谷沉鱼微笑道:“将军是先差我办事,办完事后,再送我至燕营来除掉我了。” 沈若寥道:“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你,可愿意去燕营送信。此行成功与否,说到底,取决于蓝指挥是否肯去燕营。” 谷沉鱼道:“我若能活着回来,又当如何?沈将军肯为我请功否?” 沈若寥道:“此役胜负与否,阁下前途如何,我都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便是给了,想来你也不信。军情危急,大战将至,二十万大军存亡去留,决于若寥一身。每一封信均事关重大,不可走漏半点儿风声。蓝指挥若有心报父仇,立军功,怜惜此间二十万生灵,则请依令行事;若欲置沈若寥于万劫不复之地,千刀万剐之刑,则此刻为最好时机,阁下投奔燕王也好,将信丢弃也好,逃回京城也好,均无需告诉我。” 谷沉鱼沉思片刻,道:“既如此,那卑职也一样不给将军任何保证了。蓝某究竟如何行事,不日自有事实见分晓。卑职这就告辞了。” 他行过军礼,便转身走出了大帐。 沈若寥望着他出去,坐立良久,望着油灯的火光出神。然后,他想起什么来,俯身摸出靴刀来,借着灯光把玩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骆阳兄,不知现在如何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危机化解 第二天早上,大军起床未几,老三哥便慌不迭地跑了进来,喘着粗气喊道: “若寥,快,姓蓝的跑了!” 沈若寥走到他面前。“哦?怎么?” 老三哥道:“刚看到他一个人骑马,奔出了大营,径直往西而去。莫不是去投燕王?兄弟,你怎么了,怎么没反应?” 沈若寥笑道:“三哥,谢了;你别担心,是我让他去燕营下书的,跟燕王说明我想交换人质。” “……真的?为什么让他去?你不是看不惯他吗?” 沈若寥耸了耸肩:“正因如此,才派他去。若是燕王同意交换,放他回来,则我可以换回我娘。若燕王不同意,迁怒信使,则我除一患耳。两下我都受益,何乐而不为。” “你……”老三哥惊讶地望着他,“想不到,你也有如此阴狠毒辣之时。” “李让妹妹怎么样?我让你细心守护,不得有半点儿差错。” 老三哥道:“你放心好了;将令在,谁敢违抗。粮草之事如何解决?” 沈若寥严厉地瞟了他一眼:“轮不着你来问吧?” “我怕我自己饿肚子还不行吗?” “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想好,等会儿就会派人去周边诸郡县借粮,不会让大军断炊的。” “……周边郡县?怎么不去德州?德州存粮多啊;周边郡县你才能讨多少粮出来?” “今年山东丰收,怎么也能借到不少。德州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燕军旦夕且至,德州离得较远,难保燕兵不会半道劫粮。相比之下,冠县、莘县、阳谷、东阿、茌平、高唐,这些地方皆咫尺之遥,运粮相对要安全得多。而且,这么多地方加起来,总比德州一个地方积粮要多吧。” 老三哥不再说话,出去了。 沈若寥当天下午派出了六名催粮使分赴周围各县。列将各有非议,都说应当去德州讨粮。沈若寥不予理会。 十一月十七日,逻骑来报,燕军分十五万由燕王亲率,从馆陶渡河,攻打冠县,守城官见燕军势大,献城投降。 沈若寥接报,立马传令诸军,重申军令,各军将领在此待命,不得擅自离营,妄言出战,违令者斩。随后,便回到自己帐中,要何福替他挡箭,谢绝议事。 战报接连传来:十八日,燕将王真、王聪率众十五万从临清出发,东取高唐;高唐守将稍作抵挡之后,开城投降。十九日,先前取了冠县的十五万燕军在燕王带领下继续南下,进攻莘县,一个时辰后,莘县弃守降燕。二十日,王真、王聪大军兵抵茌平,茌平望风迎降。 沈若寥连日来躲匿于营中不愿议事,渐渐地这躲匿愈发困难。二十二日,他走投无路,躲进了东昌城中。最新战报却在此时送来:王真、王聪一路燕军开赴东阿城下,东阿已经不战而降。 “另一路燕军现在何处?”沈若寥正与袁宇在西侧城墙上,接报便问道。 答曰:“已过了阳谷,往南去了。” “蓝正均可回来了?” 答曰:“还没有消息。” 沈若寥挥手让逻骑离开,然后,踱到城墙边上,悠闲地倚到了女墙口上。 袁宇道:“左将军,诸县纷纷降敌,眼见我大军已经落入燕军包围之中,粮草断然无望,将军究竟想如何处置?要末将说,还是去德州和济南要粮吧。这实在是穷途末路了。” 沈若寥俯身向下望去,二十万大军齐整的大营如棋盘般陈列城下,向外延伸甚远,西南两面都延伸至河边。 他笑道:“袁将军勿忧,只管守城。” “左将军似乎有太多东西瞒着我们了,打算到什么时候让我们知道详情呢?”袁宇难以置信地问道。 沈若寥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的大营,在沉思着什么,口中只道:“快了,快了。” 二十五日,战马再报:燕王率领的十五万精兵一路南下,攻占了东平。王真、王聪一路大军,仍在东阿城内驻扎。 楚智追到沈若寥帐中,着急上火: “左将军,燕王已经拔光了周围郡县,断我粮道,现在根本不来交战,绕过我们直接南下,是想把我二十万大军困死于此处;他再这么一路往南打下去,就打到济宁了。将军到底打算按兵不动到什么时候?” 沈若寥摇头笑道:“无妨;将军且去休息。” “无妨?我军粮草怎么办?”楚智又惊又怒。 沈若寥道:“楚将军,我已经明言,我自有办法,定不让大军断炊。将军少安毋躁。” “左将军倒是用的什么办法,指望天上往下掉粮草吗?先前派人往诸县催粮,现在诸县都在燕军手里!左将军只消一句话,我楚智马上到德州去问大将军要粮,为何偏偏不肯?” 沈若寥站起身来:“楚将军,我沈若寥令出不二。秋风还立在大营门口,将军若想试剑,就请自便。” 楚智道:“要不是因为左将军的这条将令,我早就去了。左将军,先锋军都已经派了出去,何必要拦我去德州讨粮?” 沈若寥不再答话——他事实上已经无话可答,除非他吐露实情;这却是他此时万万不敢做的。他只是瞟了楚智一眼,没有出声。 楚智望见那眼神,明白再争无益,只得长叹一声,跺了跺脚,转身走出了大帐。帐外,传来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二十万大军将困死于此地!简直比白沟河还不如!” 二十七日午后,粮官来报,军中基本粮尽。如果三十日之前再无粮草接济,大军将无可为食。下午,逻骑回报,燕王所率十五万燕兵已陷汶上,锋芒直指济宁。王真、王聪一支,仍留在东阿按兵不动。 就连何福,此时也终于坐不住了,找到沈若寥帐中来。 “沈将军,别的我都不问,相信将军自有安排;但这粮草,何福实在是不能不问了。再有两天就彻底粮尽了。营中现在一片人心惶惶,流言遍布,都说沈将军乃是昏庸无能之辈,早晚将二十万大军全部困死在这里。这军心如此,我们没法打仗啊!” 沈若寥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道:“何将军,大军如果断粮,我亦没得吃,我怎可能不为此谋划呢?将军如此看得起晚辈,已经耐心纵容我自主了二十天了,再多等两天总行吧?” 何福真切地说道:“沈将军,不是我等不起这两天,只是粮草上的事,战士们看得比天还重啊。沈将军有难言之隐,何福心里明白;我来此,也是想对沈将军表明,将军但有用得上何福的地方,请不辞下令,何福为人谨慎,定不负将军重托。” 沈若寥闻言,本能地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说道: “何将军,言重了。粮草之危,我有任何谋划,都不会等到现在才行动。何将军一片赤诚,令晚辈惭愧有加。还请将军放宽心,回去休息吧。士兵们的动向,还要烦劳将军观察,谨防生变。但愿能平安撑过这两日。” 何福走后,沈若寥便彻底闭帐谢客。他心里也害怕看到士兵们愤怒怀疑的眼神,他又实在不能为自己辩解,保不齐这一出门烂菜叶子都会扔到头上来。 二十八日,侦骑报说燕王派出少量骑兵往南而去,济宁告急。钟可喜拦在帐外,坚持不许群情激愤的诸将入内讨伐沈若寥。气急败坏的庄得索性在帐外高声叫骂起来。 沈若寥在帐内听得清清楚楚,只能兀自苦笑摇头。耳听见庄得骂得越来越难听,突然间整个大营也骚动起来,外面顿时一片震天动地的喧哗吵闹。沈若寥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把抄起尚方宝剑——秋风还在大营门口,身边惟一的武器便是这尚方宝剑了——只道庄得引二十万大军都一起要造反了,自己马上有性命之忧。却不料帐外随即传来庄得的大笑声,和无数士兵震天动地的欢笑之声,声音里满是狂喜之情。 他更加惊讶,呆立片刻,掀开帐帘,走了出来,手里还紧张地握着尚方宝剑。 大营里一片混乱的欢腾,仿佛十年大旱后初雨的村庄一般,到处是狂喜留下的狼藉不堪。营帐前早没了诸将的影,无数士兵正奋不顾身地向大营外奔去,一时间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沈若寥站在那里。 他大惊不已,不知道什么能让一个月来严守军令的二十万大军此刻不顾杀身之祸,纷纷往营外冲。他伸手拉住一个士兵,严厉地问道: “出什么事了?干什么去?” 那士兵却一把抓住他,兴奋地大叫道:“将军快走啊,是粮草!!德州的粮草运来了!!” 沈若寥闻言,心里诸多悬石中的一块落了底,然而他并不觉得丝毫惊喜。本来,他谋划了这一切,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而已。他只是稍感欣慰,一面跟着那士兵一起向营外跑去。 到了大营门外,诸将都在那里,押粮官见到沈若寥,立刻行军礼道: “禀左将军!现已将左将军所需粮草全部运到;沿途未遇燕军一兵一卒。粮草皆按左将军信上要求准备,都是库中新粮,分毫不差,请左将军点验。” 沈若寥问道:“大将军伤势如何?可有书信?” 押粮官面无表情:“大将军仍在养伤,命传令各军,说大军一切事务悉听命于左将军。” “为何不赶快将粮车押进大营,却在门口停留?” 押粮官抬头,却瞟了何福一眼。何福会意,笑道: “营门有沈将军之剑,何人敢擅自闯入?” 沈若寥微微一愣,脸上先就一红。他冷厉地扫视了一眼诸将和周围的士兵。 “不敢擅入,却都敢擅出?诸位是都想被罚去做搬运粮袋的苦工了?” 话刚说完,他自己却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他立刻又板住脸,诸将却已经笑成了一片,周围开心的士兵也都大笑起来。沈若寥放松下来,下令将粮车立刻押进大营,并命营中粮秣官立刻仔细清点查验全部粮草,核对粮册后,报告给他。令出,他便转身走回营门正中,将秋风拔出来,让出营门通道。 粮车进了大营。粮秣官立刻开始点验,很快报上来,已经核对完毕,粮册分毫不差。 诸将随沈若寥一起回到中军大帐来。气氛已全然不似几天前的剑拔弩张,令沈若寥只想逃之夭夭。 庄得开口便道歉:“左将军原来确实早有安排!庄得多有不敬,还望将军别与我一般见识。只不过,左将军也真是不够厚道,明明去了德州讨粮,却瞒着我们不让知道,还故弄玄虚搞什么往周围诸县借粮,闹了半天都是幌子,却还害得大家伙干着急。这也怪不得庄得失礼。” 何福笑道:“我说庄指挥,有你这样道歉的吗?到头来还是怪在左将军头上?” 楚智道:“左将军还有些什么别的安排,何不早告诉众将,我们也好心里有底,大军也不至于人心惶惶。到了现在,左将军还是信不过我等吗?” 陈晖道:“燕军攻占诸县,对我们已成包围之势,现在又向济宁而去,想来沈将军也必然已有应对之策,不知能否见告?” 沈若寥浅浅一笑,摇了摇头:“不急,不急;我还没有过瘾,哪儿能这么早就放弃啊?再过两天,再过两天。” 庄得叫道:“沈将军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什么事都将军一人悄悄做了,我们都成了吃干饭的?” 沈若寥忍不住笑,连连摆手道:“庄指挥,半个时辰之前,我还以为你要带着士兵哗变,剐了我来充饷呢,吓得我尚方宝剑都不敢撒手。我安能有胆儿看不起将军,不敢不敢也。” 陈晖道:“沈将军,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呢?” 沈若寥道:“燕王尚在汶上;我料东阿之燕军,早晚与燕王合兵一处,在此之前,必不敢轻易来犯。现在暂时仍需按兵不动,且等待滑口的消息。” 诸将这一回没有再多嘴挑衅。 沈若寥回到自己帐中,钟可喜送了晚饭过来。天色已晚;帐中老三哥正在洒扫。沈若寥看了看二人,道: “粮草方至,大军欢腾,这两日士兵必然精力过旺。你二人武功都不济,单独守卫李让妹妹,绝对不够。从今天起,另派一队十人昼夜守在她帐外,任何人不得进入。这十人每日一换,由我亲自选点。你二人白天还按照以前安排,轮流守卫帐外,以备李让妹妹所需;夜晚就不必再去了,老三哥睡在我帐中随时听用,钟可喜就在外面做你该做的事。” 老三哥抱怨道:“你就知道使唤我。” 沈若寥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他便不敢再多嘴,和钟可喜对视一眼,低头道: “是,将军。” 沈若寥吃了两口晚饭,心绪又开始不安起来。 胸中悬石只落了一块,一块而已。 谷沉鱼不负所望,已经完成了所有关键的任务;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到底,在做什么?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第一百三十章 酷刑杀人 连着两日,燕军游骑一直在济宁城附近神出鬼没;济宁来报,守城将士疑有埋伏,紧闭城门,没有出战,只是严守以待燕军攻城。沈若寥心情又开始愈加灰暗起来。他不得不等,这样等了一个月,现在仍然在等。他作出诸多安排,至今仍有诸多悬念未解,等到他心焦。 十二月一日正午,沈若寥正坐在帐中思索,有人走进帐中来。他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心里一惊,抬起头来。 “你终于回来了!——怎么先去做饭了?” 谷沉鱼把托盘放在案上。 “将军几天没吃好东西,所以先做了。” “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谷沉鱼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匣。 “此乃燕王亲笔书信,请将军过目。” 沈若寥一时没动,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帐外的动静。谷沉鱼察觉他的神色,说道: “将军放心。卑职其实昨天晚上就回来了,之所以等到现在才来见将军,就是为了确定安全无虞。” 沈若寥接过信匣,却不忙打开,放在案上,抬头望着谷沉鱼。 “还有什么?” 谷沉鱼掏出另一封信。“此乃大将军亲笔所书。” 沈若寥接过信来,仍不打开,却收在了自己怀中。 “还有?” 谷沉鱼道:“卑职十一月十四日将将军密信送至冠县,莘县,东阿,茌平,十四日夜至高唐,十五日至德州。本欲十七日去馆陶见燕王,却听得燕军已经分兵出击冠县、高唐。卑职二十一日在阳谷追上燕王,跟随燕军过河,到了汶上,燕王始才放我走。” “燕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燕王说,搞不清楚沈将军究竟是将才,还是蠢材。” “此话怎讲?” “燕王说,沈将军佯装走水路,实则走旱路,诱他攻德州;又任他如何做大攻势,就是死守东昌不动窝,使得他伏击之计落空。他原以为沈将军高明。然后得知沈将军背城于城西下寨,三面环水,一面背城,实属自投死地。正要觉得将军愚蠢,又听说将军营门立剑,三军震恐,无敢违令者;又遣走了从军营妓,肃清军纪。方才感慨将军虽年少而能立将威,却又得知原来将军令二十万大军困守东昌,是以为坐拥诸县,对燕军成合围之势,难道从来没想过燕王就看不出如此明显的事实,会乖乖走进我们的包围圈。将军虑燕军劫粮,不敢去德州、济南讨粮,却从邻近县城征讨。待到燕王连克东昌边镇,斩我朝廷大军羽翼,截断我军一切粮道,将军又始终按兵不动,不知究竟是吓破了胆,计无所出,还是另有图谋。而今二十万大军军中粮尽,军心大乱,将军束手无策,却只会在营中大发脾气;而令大军先锋在滑口南岸河口两侧扎寨之策,则实为蠢材也。我答曰,先前德州出发时的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皆是大将军之策。现在东昌的二十万大军中一切军务,则悉由沈将军一人节制。燕王又说,先前在济南,沈将军以高皇遗像防御炮火,以及在燕军大炮中做手脚,现在想起来,都是寻常顽童之计,非统兵打仗之才也。” 沈若寥点了点头。“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这一仗如能大获全胜,蓝指挥的功劳委实不小。尚有最后一件事,要劳烦阁下。” 待到谷沉鱼领命离开后,沈若寥将盛庸的密信取了出来。阅罢,他又小心地将信重新封好,放回怀中。然后,才把燕王的信匣打开。 燕王在信中,接受了交换人质的提议,并声明只要沈将军保证李让的妹妹不受侵犯,他也保证吕姜毫发无损。 燕王竟然肯答应,看来是真的已经视自己为庸才。胸中悬而未解的几块石头终于同时落了地。一个月来,头一次,他有如此轻松畅快的感觉。他叫来老三哥和钟可喜,告诉他们不日便可接吕姜回来,自己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了,要二人今夜一起回各帐中好好休息,不用留在身边侍候了。 四更天的时候,沈若寥却被谷沉鱼轻声唤醒。他坐起身来。 “可有情况?”他也一样压低了声音。 “果不出将军所料,就在河对岸。”谷沉鱼将一样东西放在案上。一只长箭,南军的箭;箭尾上极其精致紧密地缠着数层棉布,上面到处有黑色的墨迹渗透。 “可曾让他发觉?” “将军放心。他现在正睡得香呢。” “可抓到那燕兵?” “已被袁宇将军带走,关在东昌城中,听候左将军发落。” 沈若寥站起来,望着谷沉鱼:“蓝指挥,我代全军将士,多谢你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谷沉鱼退出帐去。沈若寥拿起那只箭来,解开束绳,将那写满字的棉布取了下来,展开阅读,剑眉微微蹙了起来。他又将箭与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仔细查看每一寸角落。然后,他将那布小心叠起,放入自己怀里,箭丢进了箭彀中。 十二月三日,一直在东阿停留的那支燕军终于有所动静。侦骑来报,王真、王聪二将率燕军大军离开东阿,向东行军,渡过大清河后,急转南下,攻占了平阴。 次日晚饭时,又报燕王率大军离开汶上,一路北上到了平阴,与王真、王聪合军。 东昌一战,终于近在咫尺了。 晚饭后没多久,袁宇带着一队士兵来到大营,说有要事要禀告左将军并列位将军。沈若寥闻报,立刻传令诸将中军大帐议事。 众人在帐中坐定后,袁宇便令手下将人带上来。几个东昌守军拖着一个燕兵进来,扔到了诸将面前。那燕兵革甲已除,身上仅剩一层玄色兵服,手足均上了铁镣,已经满身满脸是鞭伤,气息奄奄。 袁宇道:“左将军,末将手下骑兵日落后在河边巡视,抓到此人,见其装束,疑是燕军细作,带回城中来,几番鞫问,就是不说一字。末将现把他带来见左将军,听候发落。” 沈若寥走到那燕兵面前,仔细地审视了一番,想了想,回过头问老三哥道: “三哥,你久在燕王军中,可曾见过此人?” 老三哥满脸惶然的不可思议:“燕军三十万,燕王又不断招募新兵,我怎么可能谁都见过?” 沈若寥回到将位上,沉思片刻,开口道: “既是燕军,必然是细作无疑。既是燕军细作,孤身在此徘徊,可见我军大营内,必有内应。给我拖出去严加拷问,定要问出内奸姓名来,有一个要一个,有十个就给我问出十个来。” “将军,用什么拷问?” 沈若寥皱眉道:“这也要问我?管它是什么,只要能问出话来,统统给我用上!” 那燕兵被拖了出去;很快,外面传来笞杖拷打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不似人声的嘶嚎。沈若寥看了看袁宇,袁宇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微一笑。沈若寥会心,又毒辣地添了一句: “给我慢慢地、细细地打!没问出话来之前,切不可把他打死了。” 他环顾大帐,诸将都噤若寒蝉地坐在那里,一动不也不敢动。何福偷偷瞟了一眼他,见他看过来,便收回目光,微微皱起了眉头。 沈若寥等了一会儿,那燕兵却始终只是啊啊呀呀地哭嚎,口中一个成型的字也不吐。他把施刑的军士唤进来,命令道: “把他给我浇上冰水,再接着打。” 军士领命而去;众人只听得帐外哗啦一阵水声泼溅,又一声魂飞魂散的嚎叫,然后又是拷打声。 寒冬腊月,帐外北风阵阵。整个大营都心惊胆寒地听着这拷打,中军大帐内,诸将已经人人面如土色。老三哥钟可喜都在簌簌发抖。连袁宇也开始感觉有些受不了了;唯独沈若寥安然不动,冷酷如初。 过了一会儿,帐外军士进来报道: “报将军,他还是不肯说一个字。” 沈若寥闻言,站起身来,走到帐外,无动于衷地打量了一下那燕兵。众人都跟出大帐来,看到那燕兵捆在柱子上,从头到脚脓血混着冰水不断往下滴淌,浑身上下血肉模糊,筛糠一样剧烈颤抖着。钟可喜和老三哥都不禁背过脸去。 沈若寥冷冷说道:“把他双手十指给我一根一根地剁下来。剁一刀,问一句,看他招是不招。” 众将闻言都吃了一惊。那燕兵被陆续剁去十根手指,惨叫声连绵不绝,却仍然不说一个字的人话。 何福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沈将军,刑用到这个份上,已然够本了,他要是此时还不说,那就是铁了心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了。还是算了吧。将军想要威慑全军将士,这作用已经起到了。” 沈若寥想了想,回过头来,望着那凄惨的燕兵,刻毒地说道: “还不招,把他两只眼睛也给我剜出来,剜一只,问一次。有本事,他就继续扛着。” 二十万大军脸上齐刷刷变色。便是那几个施刑军士,早已看惯了血肉横飞,杀人如麻,此刻也不由得犹豫起来。众将一齐拦道: “将军发发慈悲吧,一个奸细,何至于此啊!” 袁宇也开口劝道:“左将军,他反正是不会说的,将军不如杀了他算了。” 沈若寥扫视诸将,目光却比帐外肆虐的腊月北风更加冷酷无情。他心中诸多念头,各种情绪都乱糟糟杂糅在一起,越发愤怒难耐,开口道: “诸位将军,忘了怀来守军、沧州降兵的下场了吗?正因天子慈悲,朝廷大军仁义,方才造就燕军如此的兽性大发。我今天就千刀万剐,煎炒烹炸了这个匹夫,和他燕王比起来,又有何残忍可言!” 他看向军士,喝道:“剜!” 施刑军士得令,不再犹豫,尖刀便在那燕兵左目上剜了下去。 二十万朝廷大军,齐刷刷兀立在北风中,听那一声非人的嘶叫扯碎整个大营,并脚下大地,头上天空,头脑中都是一片苍然的空白。 两刀已然下去。军士将剜出的双目一并呈上来,报道: “报将军,人已昏死过去,还是没有一言。” 沈若寥没有立刻开口。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想了片刻,先冷笑起来。二十万大军心中便是一凛,仿佛自己也被从头到脚泼上一桶冰水,而那冷笑又比正在肆虐的北风还要强劲。 沈若寥大笑了一阵,止住笑,冷冷说道: “看来,这个内奸对燕军来说,价值甚高,绝非一般啊。把他给我吊到营门上冻死,然后扔到河里去。传令各军,但有通敌者,——” 他停顿了一下;众人却感觉那停顿如同永恒。 沈若寥却冷哼一声,剩下半截话再也不说,穿过二十万大军的目光,径直走回了自己帐中。 袁宇跟进帐来,想要说话,却犹豫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开口。 沈若寥见他进来,示意他稍候,自己却走出帐门,问道: “钟可喜和老三哥呢?” 手下护卫道:“报将军,他二人——他二人呕吐了一番,身体不适,现在军医帐中。” 沈若寥皱起眉头:“有这么严重?——等他二人回来,叫他们好生休息,不需要再来听令。但有事情,你等接替他俩便是。” “是,将军。” 沈若寥这才转身回到帐中来。 “袁将军有话请讲。” 袁宇道:“左将军,那燕兵——未免,用刑太过,反而吓坏了将士们。” 沈若寥道:“杀鸡骇猴,以儆效尤,焉能不过,为的就是这个震慑。何况,断其十指,剜其双目,非我独创,还是从燕王那儿学得。他如此残害我军战士,我却用不得此法去折磨他的人?” “末将遵照将军密令,灌了他哑药,只能发喊叫之声,不能再说话,原以为,将军只是稍施军杖,装装样子而已,没想到——” “袁将军在责怪我残忍了?” “我等都以为将军一向心地善良仁慈,遣返营妓,又很少责罚战士,今日如此,确实出乎众人所料。” “那要看对什么人。想起怀来守军,沧州将士,我只觉得自己残忍还不够。”沈若寥坐下来,沉默少顷。“袁将军请回吧。今日之事,多谢将军暗助。” 袁宇离开后,何福又进帐来。沈若寥望见何福,抬手遮住了脸。 “何将军若想骂我心狠手辣,刚刚袁将军已经骂过了。我不得已而为之,并不单纯只为了他是燕军奸细,其实另有苦衷。” 何福道:“我知道。我本也不是想责怪将军;太祖高皇帝对待敌军俘虏,曾经比这还不如。我来是想问将军,还想做些什么假象给燕王看,我等该如何配合将军?” 沈若寥惊讶地抬起头来:“何将军?” 何福道:“袁将军声称日落后才抓到此人;那燕兵头脸上鞭痕层叠,肿胀之下盖着愈合,凝血呈深褐色,怎么也有两三天了。将军之所以这么做,必是因为已经掌握了十足证据,而此刻仍想借那内奸之手,继续报信与燕王,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故假称是刚刚才抓到。那燕兵神情中有哀求绝望之色,喊叫之声不似常人,想必并非宁死不屈,而是被人做了手脚,口不能言。此皆为了使那内奸安心。将军既已授信于袁宇将军,何不让我等也一起参与?或者,将军所疑之内奸,就在我等之中?” 沈若寥叹服道:“何将军何其英明;小小伎俩,被将军一眼识破。既如此,就烦劳将军速请众位将军一并都到我帐中来,有机密相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升帐点兵 当晚,钟可喜发起烧来。军医说是惊吓所致。沈若寥去帐中探望,钟可喜烧得稀里糊涂,根本不知道他来。老三哥状况还好,只是见了他便转过脸去,不肯看他,显然很有埋怨之意。 十二月七日丁酉,战报送来,燕将王真、王聪、朱荣、刘江率精骑三千袭取滑口,大破孙霖、唐礼所立营寨。唐礼将军被燕军生擒,五千前锋精锐悉数投降。孙霖将军下落不明。 诸将闻报,先是沉默片刻,接着庄得、楚智二将便火冒三丈地跳了起来,开始大骂沈若寥短智少谋,非要先锋在南岸河口两侧分立营寨,以致损兵折将,一败涂地。 沈若寥辩解不得,让二人住嘴,二人又不听。何福、陈晖两面劝解,却不料反而火上浇油,须臾之后,连何福也火起来,一面谴责庄得、楚智二人有勇无谋,只知抗令,从不献策,一面又抱怨沈若寥独断专行,用人失当,缺乏智谋,一味纸上谈兵。陈晖夹在众人当中多面为难,很快受不了,捂着耳朵跑出了中军大帐,逃之夭夭。几人争吵越发激烈,最后沈若寥拔出尚方宝剑,大叫要砍了庄、楚二人示众,何福则表示左将军此举殊为不当,他将上报大将军,从此以后一切军机他只听大将军裁处,左将军说了不算,一面拉住一样要拼命的庄得和楚智,愤然走出了大帐。 连着几日,沈若寥与众将互不相见。钟可喜烧退,身体依然虚弱,老三哥怨气未消,更兼害怕被迁怒,二人谁也不敢入帐见左将军。只有谷沉鱼仗着武功和厨艺,还敢进帐;送饭等所有事务,于是都由谷沉鱼一人担当下来。 燕军这边,行动并不迅速。燕王率三十万燕军于十二月十日离开平阴,北渡大清河至东阿,然后便停在东阿休整,一时没有出兵迹象。沈若寥接报,传令列将中军大帐议事,竟然无人前往,众将集体托病不出。沈若寥冲到庄得帐中,命令庄得出兵,却遭到拒绝。沈若寥怒上三竿,拔剑就要砍庄指挥,被闻讯赶来的其他诸将拦住。一番争执,沈若寥拂袖而去,出了大营,一头钻进了东昌城里。 当夜,谷沉鱼叫开东昌城门,找到沈若寥,向他密报了一些事情。次日晨炊之后,沈若寥和袁宇一起,回到大营来,即命谷沉鱼立刻传令各部,升帐点兵。 诸将得令,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一并赶到中军大帐来。 沈若寥全身披挂立于帐前,金甲红袍,将缨鲜艳夺目,秋风长剑在腰,尚方宝剑在手,左将军印在案。一簇令箭高高立于案上。旁侧旗杆上,巍峨的大旗在北风中猎猎飘展,旗上精丝绣制的沈字,浓墨粗隶,分外醒目。 诸将已到,齐整地立在帐前两侧。二十万大军也都肃穆地列阵营中,目不转睛地望着中军大帐前,那个二十一岁的平燕大军左将军。 沈若寥环顾帐前众将,营中兵卒,开口道: “大将军在德州,镇守我军后方。我大军在此已有月余,数有围困,能得今日之势,非是沈若寥之能,全赖诸位将军齐心协力,出谋划策。我今在此,拜谢全军战士,各位将军。” 他深深行过一拜,众将连忙回拜。然后,他下令道: “带上来!” 谷沉鱼押着一人,走上前来,扔到大帐前。此人着朝廷大军军服,身系重械,却手足安好,身上并无伤处。 沈若寥道:“大军自出德州,我之所以屡屡隐瞒军机,而频出荒谬之举,乃至惹恼全军将士,皆为此人。尔诈降于我,为燕王作细,频频窃我军中机密,报与燕王,要害我二十万将士葬身此处,江山社稷落于反王之手,还以为我一无所知?” 那人只是趴在地上发抖,不敢抬头。沈若寥令道: “把他揪起来,面向帐外,让我二十万大军都好好看清你的嘴脸。” 谷沉鱼把那人一把抄起来,转了个个儿,朝外跪着,揪着他的头发,抬起他的脸来。大军一见,大吃一惊。 老三哥被揪得发根儿生疼,眼泪直流,浑身被铁械束缚,到处难受。他不能回头,只能任凭自己被揪在半空,一面喊道: “若寥,你不能这么冤枉我!你我乃是患难故交,并起于微末,我何曾有过害你之心?” 沈若寥冷笑道:“你还想抵赖,逼我拿出你通敌的证据来?” 他伸手从案上抓起一块写满字迹的棉布来,拿到老三哥面前: “你可认得此信?德州粮草运到,你写信报与燕王,都在这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诸位将军请看。” 他将棉布送到诸将手中传阅。 老三哥道:“这不是我写的,真不是我写的,我从来没见过此书啊。” 沈若寥道:“我差人秘密到德州要粮,再假装派人去周围郡县借粮,引诱燕军攻取诸县,挥军南下,才空出德州粮道来,以保粮运安全。十一月二十八日粮草运到,当晚我便命你从此不必去李让妹妹帐外守夜,时刻留在我身边听命,就是为了看住你。几日里你没有任何机会,一直坐立不安;十二月一日蓝正均回来复命,带回燕王书信,我让你晚上不必再来陪伴,是假此给你机会,同时命令蓝正均当夜在河边守候。果然半夜你偷偷来到河边,向对岸射箭,蓝指挥与袁将军抓获接箭燕兵,缴获箭缚书信,就在于此。我将那燕兵削指剜目,吊死于营门之上,你却不知收敛,昨天夜里,又密报与燕王说我与诸将不和以致刀兵相见,蓝指挥亲眼所见,擒你于现场,你还有何话可说?” 老三哥哭道:“兄弟,你太薄情了,去信他的话,反不信我?他是在横加诬陷,血口喷人!说不定是他做奸,反陷害在我头上!” “住口!”沈若寥喝道,“接应你之燕兵,前日已在大营中严刑拷打,震慑三军,你已看得清清楚楚,此时面对证据,竟然还想抵赖,你也想尝尝那断指剜目的滋味不成!” 老三哥喊道:“要杀要剐,都随你便;我老三作冤死鬼而已!” 沈若寥冷笑道:“你还嘴硬;我今日就奉陪到底,定让你再无话可说。我从济南你投诚之时起,就已经开始疑你;你以为难道仅仅是这一个月而已?” “我在济南时,何曾与燕军通风报信过?你有证据,何不也拿出来叫二十万大军看看。我军用计赚燕王入城,想要杀他,我若是燕王奸细,他又怎么可能上钩?” “说得好。你在济南之时,确不曾与燕军通风报信,那只是因为有我、大将军和铁大人轮流盯着你,你找不到下手之机。城墙四面每一寸角落无时无刻无人严密把守,防的就是有人里通外敌,让济南不攻自破。自从伏杀燕王之计定,你便一直在制造各种借口怠懈堵水工事,寻机开溜;若非铁大人为防万一,赚你下地窖搬运铁板,将你锁在地窖之中,献城之时,只怕你早已坏了济南大事。你自信我拿不出济南的证据来,在此猖狂叫嚣,却不知自己早已破绽百出。你自称投降朝廷,是为了救你妹妹。如何投降之后,却把你妹妹忘到了脑后,从来不提让我写信求大同守军放人?” 老三哥着急道:“那是因为——刚开始在济南,燕军围攻之下,无心想个人私事,何况我便求你写,济南被围,信也送不出去。济南解围后,我还没来得及说,你就告诉我,你已经写了。” “纯属荒唐!你既为了你妹妹离开燕王,投奔朝廷,现在却又说什么无心想个人私事?你从来不曾告诉过我,你妹妹名字,甚至连你自己真正姓甚名谁,我到现在都依然不知;我又如何能写信与大同守军?你却丝毫不察,我当时就已生戒心。后来至沧州,燕军东行,佯装去攻打山海关,实则秘密南下偷袭沧州,多少侦逻骑兵不见其踪,沧州城内无人知道燕军动向,你却偏偏突然劝我到德州要兵;我前脚刚走,后脚沧州城陷。你倒是不曾害我,却害得三千守城将士被燕军活埋。再后来,我遣蓝正均去燕王营中下书,二十万大军无人知晓,我只对你一人说了此事,目的只有一个,为防燕王迁怒信使,有意通过你报信与他,说我其实欲假借燕王之手,除掉蓝正均,这才保他平安无恙地回来。你可知燕王见到蓝正均,第一句话就问他,‘君十四日离开东昌,今已过七日,何来迟也?’燕王对我军情况了如指掌,知我营门立剑,知我遣走营妓,知我往周围各县征粮,知我将帅不和,军心大乱,知我脾气暴躁,如此事无巨细,仿佛亲临一般。我本可以抓了那燕兵之后,当时就杀了你,之所以没有,就是为了利用你,继续给燕王送去假情报。你却也乖乖地上钩。我倒是真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我便费尽心机制造各种假象来迷惑燕王,又焉能如此成功!” 老三哥已经泪流满面,长长地哀鸣了一声,开口道: “沈若寥,你怎么能如此绝情绝义,燕王究竟怎么亏待了你,现在你恩将仇报,又这般对待你往日一起讨饭的兄弟?” 沈若寥冷冷道:“你终于不再抵赖,你为燕王做眼线,诈降于我的事实了?” 老三哥哀求道:“若寥,你难道忘了当初,我是怎么照顾你的,你忘了那一场大雨,你重病将死,我背你到洪家酒店,恳求洪嫂子收下你?你忘了你曾经如何情深意重,从姚大管家身上偷出五十文钱来,自己却一分不花,都送给哥哥去买酒?” 沈若寥无动于衷:“我自退回郡主仪宾的册宝之时起,就再也不是北平的那个沈若寥了。现我为平燕大军左将军,受天子和大将军重托,燕王于我只是反贼敌首;你既为燕军,也是我之敌人,再非其他。白沟河之时,我已经明确告诫于你,我立场分明,你若来投,我决不容你怀有二心。今日至此,你没理由怪我事先没把话说清楚。” 老三哥道:“那你又是否知道,我明知一旦投了你,从此便是深入虎穴,我为何还是接受了燕王如此重托,甘心过来?我岂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是为了你啊!洪嫂子从行军中,境况有多艰难,你可曾想过?姚大人几次都差点儿保不住她。临行前燕王对我说,要我不但探听朝廷军情,更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背叛他,和他作对;他之所以一直未杀洪嫂子,也是因为顾虑你另有隐情,他不想错怪了你,有负于你。燕王依旧念着旧情,你又安忍如此对待燕王?你用那么毒辣的酷刑折磨燕王的战士,我从来没想到你竟可以如此残忍!” 沈若寥厉声道:“你一个燕兵,蹂躏了怀来守军妻女老母,坑杀了三千沧州降兵将士,已然做尽这世间泯灭人性、丧尽天良之无耻勾当,如今也配来说我残忍?你话说够了吧?我大军还要点将发兵,今番定于东昌一战而全歼燕军,可没有这么多闲工夫听你在此啰嗦。现在还想做说客,也未免太迟了。” 他喝令道:“与我拉下去,斩!” 老三哥着急道:“你不能杀我!杀了我,洪嫂子将不保矣!” 沈若寥止住手下:“你说什么?” 老三哥道:“燕王说了,如果你是假意投靠朝廷,另有隐情,则你必会保我平安,他亦知你心意,定保洪嫂子平安无恙。假如你杀了我,则他必投你娘亲做营妓,然后再杀她饷军!若寥,你娘安危,悬于你手!” 沈若寥一时没有动静,雕像一般立在那里,只是沉默;二十万大军,都惊骇地望着他,不安地等待着。北风也在此时停了。一时间整个东昌只剩一片死寂。 他冷冷一笑,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坚硬得如昆仑之石: “也好;待我用李让妹妹换回了我娘,再杀你祭旗!暂且与我押下,由蓝正均负责,重械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沈若寥待谷沉鱼押着老三哥退下,回到案边,拿起一支令箭来。 “孙霖将军听令!” 孙霖犹豫了一下,出列,走上前来。 沈若寥道:“孙将军与唐礼将军前日于滑口按计行事,浅战即撤,以骄燕兵,大获成功。现将军平安回来,唐礼将军也已带兵顺利进入燕军营中,二位已立大功。现东昌周围冠县、莘县、东阿、茌平、高唐五处,已按照我事先安排,假降燕军,燕王果然麻痹,只留下很少兵力守备,是以为自己此战必胜。燕军大军至东昌,此五处皆会重立朝廷旗号,与我复成合围之势,切断燕军退路。唯有临清一处,为燕军所攻破,尚留有三千人马把守。燕军败退后,无路可走,必走临清。将军领五千骑兵,于马颊河北岸魏家湾处设伏,但闻南岸鼓声,便起伏兵劫杀燕军。埋伏之时一定要小心,切莫让临清燕军发现。” 他神态从容,声音沉稳,目光笃定,仿佛先前老三哥之事,完全不曾发生过一般。孙霖心惊不已,惶然应命,接过了令箭。 沈若寥又拿起另一支令箭来。 “楚智将军听令!” 楚智出列。“末将在。” 沈若寥道:“将军率一千精兵于临清城南设伏。待看到城头火起,便杀入城去。” 楚智惊疑地问道:“这是何意?” 沈若寥道:“燕军兵至东昌之时,唐礼将军必在临清城中。我欲夺回临清,断燕归路。” 楚智犹豫道:“一千人能够用吗?” 沈若寥道:“到时会另有一千德州人马于城北设伏,南北伏兵并起响应,临清必为我所得。” 楚智接箭道:“末将遵令!” “庄得将军听令!” 庄得出列。 “将军点五千弓弩手,备齐强弩箭矢,到运河与徒骇河交汇处,沿运河西岸及徒骇河南岸择林木密集处设伏。燕兵从徒骇河北渡之时,只管放过。待听到东昌炮响,即拆毁浮桥,守住河岸,箭弩齐发,将燕军退路堵死在河中。将军前往设伏时务必小心,切勿暴露。” 庄得领箭。 “袁宇将军听令!将军即刻起,要时刻警惕东昌周围有无燕军侦逻之兵,要及运河西岸,徒骇河南岸,东昌城东北两面二十里范围内,除探马游骑外,须要兵士日夜守望于城防之上,但有疑情,立刻禀告! “蓝正均听令!蓝指挥自领营中全部侦逻人马,协助袁将军防备燕军巡哨,同时负责所有刺探军情事宜;一切风吹草动,直接向我禀报。 “粮秣官听令!限你两日之内,将全部粮草运入东昌城中,营中只留十日之粮;三日过后,如燕军不犯,则再去城中取三日粮草出来;每三日如此往复,直到我另有命令。运粮之时,蓝指挥会带人帮你排查周围情况,务必注意隐蔽,不可被燕军游骑发现。粮草情况,三日一报,不得有误。 “何福将军听令!何将军即刻起,将营中所有火器弹药集中清点之后,悉数运入东昌城中,全部安排在西面城防之上,由将军亲点心腹之人严加看管。限将军三日内完成。 “陈晖将军听令!陈将军将营中所余全部强弓硬弩并弓弩手集中起来,随时听候调遣。 “袁宇将军,请将军将城内守军中所有弓弩手清点之后编为一队,听我调遣。将城中全部城防火器进行清理调试,确保没有损坏,万无一失。将全部弹药及箭矢集中存放于城防之上,派专人严加看管,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大军粮草入城,还请将军协助粮秣官于城中择地妥善存放。营中火器弹药入城,也请袁将军协助何将军一起,与城中火器弹药合于一处,安排在西面城防之上,一并严密看守。并令城中工匠,连夜赶造火药与箭矢,多多益善。 “众位将军,一切巨细,请务必于期限内完成。如有困难,及早向我报告。无故延误时日者,定当严惩。营中操备练阵之事,由我来负责。还请诸位随时留心战士起居饮食,精神状态,但察觉有异常之处,即当报告。” 众将肃然恭敬答道:“但从将军之令,决无贻误!” 沈若寥突然眨了眨眼睛,诡异一笑: “再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大将军毫发无伤;前日中箭坠马,乃做戏耳;燕军以为大将军重伤将死,必然轻敌,以为德州无忧。殊不知临清以北已在大将军绝对控制之下;茌平以东,亦均在魏国公、铁尚书济南之兵严密把守之下;我自用计取临清;燕军败退至临清受阻,必然往西南走馆陶。而卫河西岸,已有右将军平安、安陆侯吴杰的真定之兵严加防守,可往来袭劫燕军退往馆陶之兵。如此则我军重围之势已成;而燕王尚自鸣得意,以为战局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军现在只需继续按计划稳妥行事,切忌心浮气躁,急功近利;按部就班,则大事可成。” 众将答道:“我等明白!请将军放心!” 沈若寥遣散了众将,回到自己帐中来,钟可喜正在帐中发抖。 沈若寥拉着他坐下来,道:“我要杀老三哥,因他是燕王眼线,我必须如此。与你无关,与其他人都无关。你不用有任何顾虑。” 钟可喜战栗道:“将……将将将……将军还……还还……还信我?” 沈若寥笑了:“当然;你跟他不一样。我把你带出来,你一直跟在我身边,一起出生入死的,都这么久了。再说,你心肠太软,生性懦弱,这些作为军人来讲都是缺点,然而作为了解你的战友,便足够让我信你,哪怕有朝一日,二十万大军都认定你是老三哥,我也依旧对你不会有丝毫怀疑。” 钟可喜道:“老三哥……其实人并不坏……” 沈若寥道:“我知道,我知道;若不是因为战场之上,只能以敌我相见,他还会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毕竟我们一同患难过,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属无奈;人各为其志,各为其主,各尽其责,各尽其忠。他算死得其所,我也无悔无恨。你若为他难过,可以等他死后,将他尸首好生安葬了,祭一壶酒,敬他为燕王效忠,也致你我二人为友人的祭奠之意。” “将军……”钟可喜嗫嚅道,“将军之母……?” 沈若寥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他叹道,“我尚有李让妹妹在此,且看燕王是否履约。我娘人在燕军,便有三长两短,我也毫无办法,只能期待着在战场上报仇。老三哥犯傻,还以为可以动我之情,竟不知我身为左将军,执尚方宝剑,率二十万大军,已是毫无选择,一切决断,都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连大将军中箭坠马,我都只能按兵不动,不发救援,更何况为我自己。非我无情,私情不足以渎职耳。” 钟可喜稍稍平静了一些。沈若寥道: “这几日你连着受刺激,我送你进东昌城去,好生休养几天。我这儿不用你挂念,自有人照应。” “不可,老三哥也没了,将军从来也没用过其他人,不能放心。属下哪儿也不去,就守在将军身边侍候。” “你能行吗?你看你这样,现在给你盆水看你能端稳不?” “属下能行;将军不疑我,我就安心了,别的什么事都没有。” 钟可喜说着,跳起来就开始忙活。沈若寥看着他折腾,心头无限怅然。 当天下午,沈若寥派了一名士兵去东阿燕军处,询问燕王交换人质事宜。燕王给了回复,约定十二月二十日正午于两地中途于集城东十五里处交换人质。双方各带不超过二十人。 连日来东昌忙碌而秩序井然。大军粮草已经遵照沈若寥命令全部运入城中,火器也都安排妥当。孙霖、楚智、庄得领足军粮、兵器,各带人马而去。两万弓弩手整齐待命。城中昼夜赶制弹药箭矢,并按照沈若寥授意,将弹药中填充铁屑钩钉,并将所有箭矢淬毒。 十二月十九日,燕王却突然遣使来告,交换人质之事,暂且缓行,待他另择时日。 沈若寥沉默片刻,道:“此必是燕王连日收不到老三哥密报,已然生疑。” 诸将问道:“怎么办?” 沈若寥道:“燕军将至,我军已经准备妥当,只待布阵了。且将李让妹妹送进东昌城中,好生照顾。” 诸将忙问:“如何布阵?” “请诸位将军随我到东昌城中,与袁将军一起商议。” 二十三日,探马来报,三十万燕军离开东阿,缓缓行军至徒骇河南二十里处下寨。 当天晚上,沈若寥与众将一起,大摆宴席,犒劳将士。袁宇送来了东昌城中最好的牛羊鸡鸭,还有东昌湖中肥美的鲤鱼。大军欢宴,却滴酒不沾。 二十五日清晨,燕军开拔,缓缓向徒骇河而来。沈若寥命令所有士兵吃饱早饭,又最后一次检查了一番大营布置以及东昌西面城防;而后下令带老三哥。 刀斧手将老三哥拖上来,扔到了大旗下面。老三哥叫道: “你娘还在燕王手里,你不能杀我!” 沈若寥喝道:“我今日便连燕王也一并杀了!斩首祭旗!” 老三哥仰起头来,流泪长叹道: “王爷,洪嫂子,当年北平的沈若寥,已经彻底死了!” 大刀起落,鲜血四溅,人头坠地,一切皆无声无息。 燕军重兵缓缓渡过了徒骇河浮桥;探马来报,朝廷大军三军列阵大营北侧,背向大营及东昌坚城。何福与庄得将左军,陈晖与楚智将右军,沈若寥与孙霖一起将中军。 燕王闻言,仰天大笑起来。 “孤闻众将与沈若寥冲突日剧。何福久统阵列,居功自傲,朝廷只以他为列将出征,却拜盛庸无名之辈为大将军,沈若寥佞幸之流为左副将,早已心怀怨望;庄得、楚智亦对沈若寥多有不满,且屡蒙其当众威胁羞辱,各自忿忿;陈晖对沈若寥、盛庸二人亦不服气;而孙霖则更恨其昏庸无能兼刚愎自用,以致滑口之败,自己险些丧命。今日见其布阵如此,三军互失援守,必内生分裂;更兼其背向大营,自以为万无一失,其实自掘坟墓,真乃天助我也。沈若寥死期至矣,犹不知耳。” 随即下令左右诸将,但须依计如此行事。 正午时刻,燕军在燕王率领下,不慌不忙地绕过东昌城,来到城北,面南停了下来,与朝廷大军临阵相望。 燕王望见阵前全身披挂的沈若寥,引马走到两军中间。 “沈将军,济南一别,已有数月;将军箭伤可否已经痊愈?” 沈若寥走上前来,面对燕王。 “承蒙殿下挂心;若寥箭伤早已无碍。却不知殿下伤情如何?” 燕王道:“孤之伤尽在浅处,怎比将军一箭当胸?” 沈若寥道:“伏发之时,殿下龙驹毙命铁板之下,想来殿下必有损伤?” 燕王眼中杀机毕现。他仍风度不失,潇洒地捋了捋长须,悠然笑道: “天命在我,岂是尔等所能为?” 他向前探身,看了看沈若寥身后随从,只有钟可喜和举旗的谷沉鱼二人。 燕王问道:“李让之妹安在?” 沈若寥道:“现在东昌城中。我母亲安在?” 燕王道:“在我军大营里。左将军仪制随从,一名令官,一名护卫,一名擎旗,为何今日少了一个?” 沈若寥冷冰冰道:“我有秋风在手,已是天下无敌,何需护卫随行?有此二人足矣。” 燕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沉默片刻。 “将军还欲交换人质否?” 沈若寥道:“何必浪费时间交换人质。待我大军破了燕军,自去你营中取人。” 燕王阴沉沉道:“令堂正躶身捆于营中,只待我三十万大军踏平东昌之后,便用她饷军。” 沈若寥在马上行了个礼,笃定地回答道:“阖见分晓。” 说罢,便引马掉头回到阵前。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东昌之战 五十万大军对垒。一望无际的原野。高峻坚固的城池。连绵浩荡的营寨。午后的天空,阴云绵绵,太阳在云层中依稀可见;腊月北方,天地间却没有一丝风动。 朝廷大军一时没有动静;继续等下去,依然不会有动静。二十万人仿佛兵马俑,巍峨兀立,安如泰山。 这泰山在燕王的眼里,此刻却只是一堆呆滞而不堪一击的木桩。他手中有朵颜三卫——勇冠天下,所向披靡的朵颜三卫,向来马蹄所至,一切夷为平地,此刻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又岂有按兵不动,受制于人的道理。 燕王抽出飞日宝剑,向右前方昂然一挥,龙鸣般吼道: “杀!——” 跨下龙驹随即腾跃而起,一马当先,带着身后人人振奋的朵颜三卫,向着南军左翼冲去。 庄得此刻已按照沈若寥命令在河对岸设好伏兵;大军依从沈若寥之计,左军、中军、右军分别打出庄得、孙霖与楚智旗号,与其说是虚张声势,不如说是诱惑燕王更为贴切。何福在阵前,见燕军霹雳雷霆一般震天动地而来,即命骑兵持长兵,垒战车在前抵挡,坚固如山壁;燕王左右试探,朵颜三卫多次冲击之下,竟岿然不动。 眼见着朵颜三卫的强大攻势被削弱化解,燕王随即绕开南军左翼,向中军发起冲袭。毕竟何福是老将,不易攻垮;然而沈若寥将中军,孙霖又心有芥蒂,中军定不难破。 沈若寥见燕王冲来,秋风出鞘,接了飞日一剑,燕王并不恋战,却从旁侧向阵内猛突。沈若寥一面接招,一面跨下二流子不知不觉向一边退去,反而让出了通道。同时,身边几个骑兵也一起随他退让。朵颜三卫见燕王撕开了口子,大受鼓舞,争先恐后、气势汹汹地向豁口中拼命挤来;几个南军骑兵抵挡不住,竟然从马上摔了下去。口子瞬间撕得很大。 外面的燕兵见燕王破阵成功,顿时士气高涨,跟在朵颜三卫后面,潮水一般奋不顾身地向朝廷中军涌了过来。 沈若寥不得不引马躲开,以免被踩到。虽然有意如此,却依然感觉到几分窘迫与慌乱。左将军带头,战士们于是纷纷向两侧飞速地退避开来,南军中军一溃千里。燕军涌入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急了。 正在此时,突然一股一万人的燕军骑兵在朱能带领下从城南杀出,径直杀入了南军大营里,隳突往来,举刀便砍,放火乱烧。 “燕军劫营啦!燕军劫营啦!”南军战士们见状,一起混乱地放声大喊起来。燕军听到,立刻为之一振,在南军阵内的继续英勇地开路,在外的则更加奋进地向阵中冲来。朱能率领的一万燕军此时已踏平大营篱栅,突破南军后防,冲入阵来,与燕王会合。 沈若寥见时机已到,便抬手一挥。身后蓝正均随即舞动大旗,在空中划圈。立刻,南军左右两军也在燕军猛烈的冲击下支撑不住,终于土崩瓦解,分散开来,迅速地向北跑去,很快便在北面重新会合,封好了中军的豁口,同时围筑起一道宽厚的屏障,拦在了燕军北面。沈若寥见战阵已成,不待燕军反应过来,立刻挥剑下令道: “放箭!” 陈晖已带领两万弓弩手在大军阵中分前中后三组排开,望见旗令,立刻弓弩齐发,数万支箭飞蝗般密集地向阻于大军之南的燕军铺天盖地落下来。一时间燕军纷纷中箭,骑兵坠马,步兵倒地,一片混乱;南军前阵望见沈若寥旗号,同时挺矛持枪,从容稳健地向燕军压过来,逼迫得燕军连连后退,直退入身后已被朱能践踏焚烧得一片狼藉的南军大营中。 袁宇在东昌西面城墙上,早已等得按捺不住,此刻见燕军被迫入大营中,不待沈若寥下令,便迫不及待地吼道: “开炮放箭!” 他的吼声随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城防上埋伏的五千弓弩手和五十门火炮并发,瞬间炮火与箭雨齐飞,大地与天空共颤,一时看不清大营中的情况。 几轮炮火之后,南军大营已成了屠戮燕军的刑场。沈若寥预先安排了大量柴草于营帐之中,伪装成粮草模样,被朱能放火一烧,此刻已燃成无数烈焰张天的火墙。三十万燕军困于大火之中,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劈头盖脸而来的箭矢,炮弹纷纷在头上身边爆炸,遍地横飞的碎石铁屑,丝毫不亚于爆炸自身的威力。 燕王朱棣此时已然明白中了沈若寥之计;他先前嘲笑沈若寥不通兵法,将南军大营设在死地;此刻真正陷入死地的却是自己,他始才醒悟沈若寥装傻的用意,现在却来不及后悔。手下三十万燕军鏖战了一整天,伤亡惨重,更被逼得步步后退萎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必须想办法率燕军突围,否则这样重炮弓弩之下,自己定要葬身此处。二十万南军将北面层层围住;只有向西南两面渡河突围。此时渡河,实乃下下策,然而却又是图谋生路的唯一办法。 燕王朱棣挥剑高声叫道:“快,西边渡河,撤!” 朵颜三卫寸步不离地跟着燕王,向西面溃去。其余燕军散落大营各处,被烟尘大火阻隔成了七零八落的小块,正竭力四下逃窜,有望见燕王的,便拼命地跟了过来。 燕军冲到大营西侧,正要渡河,庄得领三千弓弩手已尽数拆毁了浮桥,在对岸严阵以待,望见燕军,立刻放箭。朵颜三卫深秋落叶般纷纷坠马,燕王大旗上已是矢集如猬。强攻了半天,朵颜三卫已经损失大半,却一兵一卒连河水都进不去。燕王见攻不过去,下令道: “快撤!从南面过河!” 燕军撤离西岸,勉强穿过漫天炮火流矢,疯狂地跑到大营南侧来,张望了少顷,不见南岸动静,便不顾一切地冲到河边,涉水过河;一时间你推我攘,互不相让,竟有不少士兵被同伴和骑兵直接踩踏于河水之中。 徒骇河水浅,深处仍然过胸。突围的燕军渡至一半,大部分已在水中;突然南岸伏发,两千弓弩手从平地中钻出来,箭雨倾泻。燕军惊呼中了埋伏,纷纷转身向岸上逃回。幸得燕王骑在马上,渡河之时不愿争先,此时涉水尚浅,立刻调转马头,没命地往岸上奔去,侥幸躲开箭雨,逃出命来。水中的燕军行动缓慢,脚下跌仆,顷刻间已被射死大半;燕王逃回炮火连天的南军大营中,身边仅剩下几十个人,朵颜三卫经过南军这一半渡而击,已经丧失殆尽。徒骇河北岸横尸遍野,河水已尽被鲜血染红。 “王爷,怎么办?”身边跟随的燕兵绝望地问道。燕字大纛,早已于逃窜中丢弃。 夕阳此刻已经西下。残阳深埋在云层之后,整个天空一如徒骇河的颜色,红褐红褐,弥漫着深邃浓烈的血腥气。燕王环顾四周。身陷重围,炮弹横飞,箭雨狂泻,仿佛南军之炮弹箭矢,永不衰竭。 “西南都是河,重兵设伏;现在只剩北面一条路了,”燕王道,“我们向北面突围,然后北上去临清。” “可是,北面也有马颊河啊!” 突然,重重炮火中迎头杀出来两队骑兵,为首的两个将领满面已被烟火熏得炭黑,头盔铠甲也是一片烟熏的乌黑,早看不出燕军本来的黑色。那将领远远地便喊道: “王爷快从北面突围!张玉将军率一队人马已牵制住南军,末将来保护王爷突围!王爷快走!” 待二人冲到面前,朱棣这才看出来是朱能和谭渊。他当机立断,二话不说,猛踢马腹,紧紧跟着二将,顶着炮火箭雨,就向北面冲去。 大营北侧,燕将张玉率一队骑兵直冲南军,强行冲入南军重阵,然后在阵中极力拼杀,一面不断扩大战圈。此刻这队燕骑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将南军吸引到自己身边来,越多越好,以便燕王突围。至于自己的生死,则已经完全置之度外。张玉从头到脚的炭黑,很快便被洗刷成了一身纯粹的血色,年近花甲之人,却愈战愈勇,愈战愈狠,顷刻间已经杀死南军百人。袁宇在城墙上望见这队燕军骑兵在南军重围中疯狂搅动,立刻命令炮火瞄准,集中炮轰这支困兽之斗的燕军。正在北窜的燕王朱棣,却掩藏在重重烟幕火光之中,无人察觉。 夕阳飞快地落下;天光越来越暗。冲天的炮火和漫天浸透鲜血的云层连在了一起。沈若寥见朝廷大军已被张玉牢牢缠住,回首之间却突然瞥见一股燕军向北窜来,明显是意欲突围。他该当立刻下令炮火改向,弓弩改向,却突然在这一瞬间,胸膛仿佛被什么重重一击,头脑顿时一片惶恐的空白。 是燕王;是王爷和朱将军在突围。怎么办,怎么办? 拦上去;炮火改向,弓弩改向;拦住这支绝路逃窜的燕军,并非难事。东昌一战而结束整个内战,天下从此太平。然而如此,他便亲手把燕王活活射杀,缚死于重炮之下,擒获于朱能尸旁;则北平完矣,天下休矣——他沈若寥梦想的天下,为之放弃了一切,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天下,从此天崩地裂,永无可能实现。 既然张玉拼了性命,也要转移朝廷大军的注意力,此刻便不妨利用这个转移牵制,为燕王争取时间和生机。 沈若寥纵马提剑,冲入了南军重围。 重围之中,燕军骑兵死伤惨重,此刻仅剩数人。南军却伤亡更重,骑兵、步兵合计已被格杀数千。寥寥几个燕军还在拚死杀敌。大将张玉往来如雷,钢槊所及之处,但见南军颈血飞洒,人仰马翻。 太阳已经落下。大地迅速黑暗下来。南军的炮火并不停歇,大营中仍是火光冲天,将夜空辉如白昼。沈若寥在重围中旋走,与那剩下的几个燕骑分别交战,很快,大吃一惊地发现几人都被自己引到一处来,与他一人周旋。陈晖、袁宇望见左将军在阵中格斗,忙下令弓弩停箭,大炮停火,生恐左将军有失。 沈若寥激战少顷,实在不知燕王状况,心神不宁,下意识地向外张望了一下,一个燕骑便一枪脑后刺来。他本能地低头,陈晖却在此时冲进来,一枪架住来枪,将那燕骑引到自己枪上来,然后连晃几招,一枪刺中那燕将下腹,挑于马下。余下四名燕将仍在围攻沈若寥。陈晖于外相助,张玉却在此时攻过来,挡住陈晖,二人交手,陈晖只得全神贯注,再无心旁顾沈若寥。 沈若寥以剑格战四支枪槊,有些够不着,一时攻守失衡。他马背上周旋,渐渐转到方才被陈晖挑死的燕将尸体边上来,瞅准空档,俯身抄起那燕将手中长枪,将秋风收回鞘中。 长兵到手,旋了几旋,上臂沉,小臂疾,手腕灵,一勾,一扫,一刺,一挑,一招一将,四招之后,四个燕将已尽落下风。二十万大军之主将,沈若寥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再出四招,仍是一招一将,将疲惫已极的四人挑翻落马。 此时,陈晖与张玉交战,渐渐不支。沈若寥冲入战圈,一枪将二人锋芒挑开,跃马护在陈晖身前,拦住张玉。 “张将军!” 张玉早已杀红了眼,不辨人鬼,挥槊当胸刺来。沈若寥挺枪架住长槊,叫道: “张将军!燕军已经败了!停战吧!” 张玉仿佛根本没听见;脸上的神情也仿佛根本不认得沈若寥,长槊改道,向马首刺来。沈若寥长枪挑住槊尖,向后虚退尺许,反手借力一旋,张玉一声怒吼,长槊脱手,掉在了地上。 沈若寥扔掉手中长枪,心里好不难过,抱拳柔声说道: “张玉将军,再战无益。” 张玉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汤滚滚淌下来,望着沈若寥,突然愣了一下,呆住了。少顷,他才不可思议地开了口,声音嘶哑: “是你?” 沈若寥轻声道:“是我。” “燕王安在?”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老实回答道:“我不知道。或存或殁,或被俘,或在逃。” 张玉沉默片刻。 “你要把我怎么样?” 沈若寥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他和张玉,会这样面对面,以得胜之将,面对阶下之囚。 他问道:“将军若肯降,若寥送将军回京师,当上奏天子以保将军名节;将军若不降,若寥则需押送将军至京师,听由天子发落。降与不降,若寥均不会加害于将军。” 其实,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张玉的回答,他不用猜就已经知道。——既这样,张将军你又何必问我,何必问呢? 张玉笑道:“沈将军,你离开燕王,报效朝廷,是为保名节?” 如何才能没有这样的对话?如何才能像以前一样,还在北平的时候。又如何可能还如以前一样。我已是这样的我,你还依然是那样的你。此时此刻,我们之间,已是咫尺天涯。我只能依然做我该做的事,而你也必然依旧要走你一直在走、一直想走的路。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感觉一股窒息已经涌上喉头。他咬了咬牙,把那股强大的压力生生咽下去,一时间仿佛心肺都已在那压力下崩裂,胸腔里只是剧烈的震痛。而他只能忍,独自默默地忍受。没有任何人可能知道;没有任何人可能理解。 他说道:“张玉将军,你一直是我除了燕王之外,最敬重的人。” 张玉道:“你若真的敬重我,就请现在杀了我。” 沈若寥望着他,毫不吃惊,却也不知如何回答。 张玉道:“张玉宁死不折辱于狱卒之手;甘愿死在战场之上。沈将军若心中仍念旧情,就请成全张玉此愿。” 沈若寥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攥紧秋风,苦熬了良久,叹道: “好吧。就依将军。” 说罢,他转身要走;张玉却突然叫住他。 “沈将军莫走;难道要张玉死在这些小卒手里?士可杀,不可辱。若非将军在此,张玉今日未必杀不尽你二十万大军。张玉自知非将军对手;若将军亲手杀我,张玉引颈就戮,死得其所;若将军不肯,张玉现在就拾起这长槊来,继续拚杀,直到力尽而亡,决不待死于刀下。” 沈若寥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转身,大惊失色地望着张玉: “什么?!” 张玉毫不避缩地直视着他,坦荡地说道: “沈将军若不想你军中继续死人,就请现在此地亲手杀了张玉。否则,张玉誓将血战到底,决不放弃!” 人世间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此。沈若寥惊骇地望着张玉,再也无法掩饰他内心此刻的绝望和脆弱。 “张将军!——若寥……实难从命!” 张玉笔直地看着他,轻蔑地一笑:“不愿意?这倒也好办,将军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且任你手下士兵继续横尸便是。” “张将军,我不愿加害将军,将军又何苦如此相逼太甚?” 张玉仰天大笑道:“沈将军不是对我燕军俘虏,酷刑相加,断其指决其目,眉头都不皱一下,怎么现在反而胆怯了?——噢,对了,我懂了;沈将军令手下军士施以毒刑,并非亲自下手。眼下也是一样,想要你的战士来替你杀人,你却落得两手干净。你若真顾忌落下背信弃义之名,当初何必投靠朝廷,现在又何必不索性放了张玉去寻燕王?” 二十万大军都在静静望着。沈若寥已经走到绝路尽头,再无选择。 他平静下来,心灰意冷。他下了马,走到张玉面前,伸手抽出秋风。 “请将军下马拔剑。”他淡定地说道,“若寥乃军人,并非刽子手。我只杀敌兵,不杀囚徒。” 张玉想了想,下了马,拔出随身佩剑来。 “如此更好;大恩不言谢。张玉死亦瞑目。看剑!” 一剑如雷,当胸劈来。张玉本非沈若寥对手;更何况此时此地,沈若寥心痛已极,唯求速速了结这一切。秋风横当张玉之剑,牢牢卷住剑刃;饶是张玉有万斤之力,翻转之间,全部力量都被弹回到自己身上,顷刻失足跌仆。二十万大军尚未看清张玉如何跌倒,秋风一剑直下,闪电般没入张玉脑后,瞬间已破喉穿心。 这一剑何其之快,张玉尚未觉出跌仆之痛,就已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他趴在地上,仍是跌倒时的姿态,右手尚且紧握着长剑,铜铃般的怒目依然圆睁。张玉死亦瞑目——他却还根本来不及瞑目。 沈若寥松开秋风,眼前一片巨大的阴影昏天黑地铺盖下来,重重砸到他头上,一时间他两耳嗡鸣,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眩晕过后,冲天的火光、兵器的反光又重新闪现,人声、马声、火的声音,渐渐回到耳边。他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坐在地上,扶在陈晖和几个士兵手里,大家都焦虑地望着他。 “将军!你怎样?” 胸口闷痛。他捂住胸口,难以自抑地咳嗽了几下,喘了口气;浑身发抖,冷汗涔涔。许久,他才恢复些了自控,虚弱地说道: “我没事。” 陈晖安慰道:“将军一剑,先断其神经,又立毙其命,干净利落,张将军死得毫无痛苦。将军已是仁至义尽,何必自苦。” 沈若寥扶住额头,轻轻说道: “陈将军,帮我……帮我把剑拔出来吧。我实在没有力气。” 陈晖把仍然深深插在张玉颈后的秋风拔出来,收回沈若寥鞘中。正在这时,一个骑兵冲了过来,喊道: “报将军!燕王率燕军小股人马,突破何福将军防线,向北窜去!” 沈若寥闻报,挣扎了一下,站起身来。陈晖忙扶住他。 “将军体力不支,莫如先回城中休息,待我等前去追击便是。” 沈若寥用力摇了摇头,非为否定陈晖,只为了使自己头脑清醒起来。 “我没事。”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张玉尸首,沉默片刻,道: “去取块垫马鞍的革皮来,给张将军盖上,先不要动他。将俘虏的燕军集体圈在大营之内,速速清点人数报于我。” 很快人数报上来,南军共擒获燕军马步兵合计五万。至于层叠横卧的燕军尸首,约有十万之众,多为骑兵,一时难以数清。沈若寥下令,将全部俘虏斩杀。 何福、陈晖问道:“燕军大败;我军现在怎么办?” 沈若寥道:“燕军尚余十五万,虽为零散逃窜,很快便会重新聚集在燕王身边。燕王手中还有此十五万人,必不肯轻易罢休,需得再破他一阵,才能彻底把他赶回北平去。现在什么时辰?” “亥时。我们立刻乘胜追击如何?” 沈若寥道:“不忙。燕军仅剩步兵,又不肯罢休,必不会走远。先让战士们沃洗小睡片刻。四更时架火造饭,五更出兵,北上直捣魏家湾。” 五更点过,南军大军离开东昌,向北急袭而来。黎明时分,大军已近马颊河南岸,先锋哨来报,已追上燕军,燕军此刻正在河北岸魏家湾整顿人马,似有回枪之意。 沈若寥命南军士兵衔枚,马蹄裹布,悄无声息地向河边压去。 到了岸边,望见对岸燕军的火把。沈若寥观察片刻,挥剑下令道: “擂鼓渡河!” 南军鼓声倏起,如雷霆炸响。正在北岸的十余万燕军大吃一惊,正要出击渡河南军,却不料身边树丛灌木之中伏兵骤发,五千精骑从平地一跃而出,洪水一般向岸边杀了过来。孙霖已经一马当先,冲入了燕军阵中,马蹄及处,挥刀便砍。 燕军仓皇应战,顷刻间已毙命甚众。待到燕王把混乱的燕军重新组织起来之时,南军二十万已在沈若寥带领下顺利渡过河来,四面包抄,又将燕军围到了里面,骑兵在先,步兵在外,新一轮屠杀开始。 天渐渐亮了起来。燕军苦苦鏖战,步兵抵挡南军骑兵,人数越来越少。燕王此时终于萌生退兵之心,随即率众向西北方突围。 朱能、谭渊护着燕王,拼命撕开一个口子,便朝西北方奋力逃去。西北方向乃是临清所在,亦是眼下对于燕军来说最近的出路。二十万南军大军在脚后跟上紧追不舍,继续冲杀。 南军重重相逼,燕军一路且战且退,行走极为缓慢。正午时分,才远远地望见了临清城。燕军心中希望大增,勇力也顿时增添不少,奋力一挣,从南军铁骑下挣脱出来,将南军甩下一小段距离,疯了一样狂奔到临清城下,大叫快开城门。 燕军将士在城下望眼欲穿,却望见朝廷大军的红旗在城头立起来。一面大旗上赫然印着一个盛字。燕军还没来得及思索,盛庸却在女墙上微笑地望下来,身后跟着楚智和唐礼二将。 唐礼望着下面的燕王,得意地笑道: “殿下认得平燕大将军乎?认得唐礼乎?认得楚智将军乎?殿下中我左将军之计矣!” 燕王望着城头三人,惊骇未定,身后二十万南军已经掩杀过来。盛庸见势,立刻打开城门,放下吊桥,亲率骑兵从城中冲杀出来,转眼间便和朝廷大军一起,又一次将燕军夹在重围之中。 所剩十万出头燕军此时已是哀鸿遍野,魂飞魄散。燕王这一回不再恋战,拔众掉头向西南方窜去。此时此刻,馆陶是燕军的唯一生路了。 二十万朝廷大军从东昌一路穷追不舍,燕军沿途死伤无数。就这样追击了一天一夜,南军又斩杀了六万多人。二十七日下午,燕军好不容易艰难地逃到馆陶地界之时,仅剩下几万人。追兵还在后面滚滚而来。突然迎面馆陶城方向,杀出一队骑兵,迎头向燕军扑了过来。 几万燕军望见来军,竟然绝望地坐地嚎啕起来。燕王回头望了望瞬息即至的追兵,暗叹今日休矣,朝廷大军处处埋伏,是非要将他赶尽杀绝不可。 那迎面而来的人马转眼到了近前;当头一将却大叫道: “父王莫惊!姚大人派孩儿来接应!父王快随孩儿进城去!” 几万燕军喜极而泣。燕王大喜过望,立刻领着绝处逢生的燕军在朱高煦护送下,飞一般奔逃入馆陶城去。 朝廷大军追至馆陶城下。盛庸问道: “你看怎么办?” 沈若寥道:“馆陶不必取。燕军穷途末路,暂避于此而已。燕军精锐已然丧失殆尽,不能再战,定将北还。且与平将军、吴侯爷联军,堵住他北上归路即可。” 盛庸点点头道:“正合我意。真定二十万兵马已在威县、深州及卫河沿岸各处布下重兵严阵以待。这一仗大获全胜;你我且暂各收兵回去;你回东昌清理战场,休养时日,我还需赶回德州布防。” 沈若寥收兵回到东昌来,已是晚上。袁宇正指挥东昌守军清理城外战场,见大军回来,忙安排在城里住下。 谷沉鱼做了晚饭送进沈若寥房间里来时,沈若寥正疲惫不堪地躺在榻上,仿佛患了大病一样。 “我没胃口;端走吧。”他扭过脸去,绝望地说道。 谷沉鱼道:“我知道;我做了很清淡的蔬食。将军鏖战了三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好歹吃一点儿。” 沈若寥仍不动,只重复道:“端走吧。” 谷沉鱼道:“袁将军差我来问,燕将张玉的尸骨,将军打算怎么处理?” 沈若寥沉默了好一会儿;头颅里像灌了铅。 他低声道:“寻好点儿的棺木装殓了,待燕王回了北平,送灵柩回北平去。” 谷沉鱼道:“将军认为燕军能回得了北平?” 沈若寥道:“由馆陶至北平,尚有真定二十万大军守候他几万燕军。这一仗打到这个地步,哀兵必胜。燕王肯定能回北平。” 谷沉鱼道:“那卑职这就去禀告袁将军。这些我先端走了;将军什么时候饿了,随时告诉我。” 谷沉鱼退出去后,沈若寥便闩了门,熄了灯,躺倒下来。 漆黑一片;他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望着上面的房梁。什么也看不见。他又看到了那个夜夭山千年不遇的夜晚晴空,静谧、静谧的,密布的群星,墨黑的夜空。 夜半时分,他却突然被噩梦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浑身都是冷汗,冷到结冰;张玉死去的铜铃般圆睁的双眼就在眼前瞪着;那梦里溅上的一头一脸的鲜血,此刻还在冰凉冰凉地到处奔流。他伸手去擦脸,眼泪却越来越多,顷刻之间如秋水决堤,湿透了衣衫。 第一百三十三章 醉舞秋风 建文三年的新年,就在东昌大捷的喜悦里,飞快地来了又去。建文皇帝在元旦庆祝凝命神宝制成,告天地宗庙,并登奉天大殿受内臣外使朝贺。山东战场上,敌我双方军队却来不及庆贺新年。京师大摆庆典之时,燕军北撤至威县,中了原怀来宋忠、马宣部将陈质和张伦的埋伏,折损步兵万余,才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命来。正月初五,燕军退至深州,又与平安、吴杰亲率的三万骑兵狭路相逢。然而正如沈若寥所料,穷途末路,哀兵必胜。燕军突破了这最后一道防线,于正月十六回到北平。 京师的建文皇帝方才沉浸在凝命神宝告成的喜悦之中,又接到东昌大捷的战报,龙颜大喜。正月十一日,朱允炆大祀天地于南郊;十七日,以五谷享太庙,告东昌大捷,并恢复了齐泰、黄子澄二人官职。 沈若寥遣了一队燕兵俘虏将张玉灵柩装车运往北平;之后,便和东昌守战诸将一起回到德州来。诸将见到大将军,上来先埋怨道: “大将军佯装中箭,却为何不告诉我们?害得我等白白为大将军担心。” 盛庸笑道:“怪我?你们怎么不去问左将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装的。我不是一样没有告诉他。” 沈若寥脸红道:“也没有;我也是担了几天心,然后才想明白的。” “左将军怎么就能想明白的?”孙霖问道。 沈若寥道:“大将军若真的受了伤,必会写信告诉我;他写不了,也会差身边的人来写。但是大将军一直没有信。先前在德州,我就已经秘密报与大将军,怀疑老三哥为燕军作内应,才会有后来我独自领兵过来种种事情。大将军若没有受伤,再写信告诉我,万一秘密暴露给燕王,他岂不是白装了。所以,大将军音讯全无,我才断定大将军必为假装中箭,以懈燕军。” 唐礼叫道:“左将军真是不厚道,心有苦衷,就这么生生一直瞒着。我才不信你就找不到一星半点儿机会悄悄在私下里告诉我们,说到头来,还是不信任我等。要不是孙将军给我看了你匣中密信,我还真的就违抗军令也要在北岸扎寨呢。沈将军害得我们都做坏人。” 沈若寥摇头笑道:“哪里哪里。比起庄得指挥来,唐将军真是小巫见大巫。若不是大将军粮草及时运来,我沈若寥怕是早已被庄将军剐了充饷了。” 诸将互相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正在这时,京师传来圣旨。天子降诏,以东昌大捷,重赉全军将士,并封左将军沈若寥为东昌侯,赏千金,子孙世袭;守将袁宇晋升为都督同知;其余将士均按功行赏,并宣平燕大将军盛庸、东昌侯沈若寥与魏国公徐辉祖即日起程回京面圣。 沈若寥接旨大惊失色,比当初受封左将军之时更加惊讶。待朝廷使节离开后,盛庸和诸将纷纷向他庆贺。沈若寥惶恐不安,连连推却道: “众位将军行行好,别再开我的玩笑了。若寥回京之后,一定面奏天子,说什么也辞去这个封赏。侯爵之位岂是我做得起的,这不是要我亲命吗。你们就别再提这茬儿了。” 盛庸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怎么行。我远在德州坐享其成,魏国公和铁尚书亦在济南高枕无忧。这东昌一战,说到底都是你一人指挥的。如此大功,一个东昌侯只是恰如其分,朝廷公平而已。怎能不要?” 诸将纷纷附和。何福起身行礼道: “沈将军领兵以来,行事果断,令出不二,主见刚强,智谋过人,更兼胸襟恢宏,能在诸将无礼冲撞月余之下,计谋不为所乱,为人不为所动,遇人不为所变,年纪轻轻,而能有如此巍巍然大将之风,已令何福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后观将军肃清奸细,用兵如神,东昌一战而天下知威,何福至此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深感相比之下,李景隆之辈早该引退回家闲居,以免惹世人耻笑耳。” 众人皆起身行礼。沈若寥听何福说话,脸已然红到颈根,此刻更是涨得发紫。他连忙深深还礼道: “诸位将军太抬举我了;东昌一战,谋划方略都是大将军所定,一切战事顺利,都是诸位将军之力。沈若寥只是代大将军行职,固守大将军成命而已。此役得胜,实非我之能;若事情有失,则是若寥之过也。” 盛庸批驳道:“胡说;什么固守我的成命,你若真的固守我在德州定下的计划,我二十万大军早就被燕王在东昌杀干净了。” “我……”沈若寥快哭出来。盛庸见他脸已呈猪肝色,笑道: “好啦好啦,若寥,你只是不适应;猴也好,猪也罢,到头来都不过是个虚名,多给你家里添几斗口粮而已。习惯了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回去一纸谢恩即可,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回头反而让天下人都笑你不大方。今晚好好欢宴一场,明天咱俩一起上路,回京城见天子去。” “魏国公大人呢?” “圣旨命我等即刻启程,他应该会直接从济南去应天。我们不用为他担心的。” 当晚,盛庸在德州摆下庆功宴席犒劳众将。正值元宵佳节,大将军和左将军一起,为席上众将一一斟满酒,好鱼好肉,俱各欢饮。酒过三巡,都有些微醉上头。盛庸叹道: “宴酣之处,惜无雅乐。” 袁宇醒悟,大笑道:“这个容易。我这就叫人把东昌府最好的乐工舞伎请来为大家助兴。” 沈若寥已经有些耳热,听得袁宇说请乐工,便叫道: “国手在此,又何必再请乐工。只消好筝一把,蓝指挥便能让在座惊闻仙乐。” 袁宇微微一愣:“蓝指挥能鼓筝?那真是再好不过!来人!” 何福此刻哈哈大笑起来:“袁都督先别忙;东昌侯的琴艺可是名扬四海,不如把琴也一并拿来,让他二人共曲不是更好?” 沈若寥发觉自己喝得有点儿多,脸又红了起来:“何将军从哪儿听说;若寥粗知音律而已,不登大雅之堂,可不敢在这儿瞎搅和;更何况还有蓝指挥这样的高人,我岂能班门弄斧?” 陈晖笑道:“末将也听说过,左将军的琴艺昔日在北平,可是燕王的一块招牌,但凡有场合,都要抬出承安仪宾来压场的。侯爷又何必在我们这群大老粗前面乱谦虚?” “使不得使不得,”沈若寥连连摆手道,“还是蓝指挥来吧……” 盛庸笑吟吟地开了口:“我说若寥,让你弹琴,你就弹琴,二十万大军主帅,扭扭捏捏,成何体统。袁都督,赶快叫人把琴拿来。” “大将军——”沈若寥还要再辩解什么。盛庸不耐烦地抬起手来止住他,拧起浓眉笑道: “眼里既然还有我这个大将军,这里就该我说了算。你先弹一曲,再让给蓝指挥弹一曲;就这么定了。陈将军,麻烦你把酒给东昌侯满上。我看他是喝得太少。” 陈晖当即给沈若寥续满了酒杯。袁宇手下也把琴抱了上来,放到沈若寥面前案上。 沈若寥无奈,只得干了酒杯,胡乱拨弄一曲;上战场以来,他已经太久没有碰琴,手生得很,都不知道自己在乱弹些什么,只勉强凑对了音律而已。 满座半醉的武将,大多不通文墨丝竹,只图凑个热闹,听着爽快便高声叫好。弹到后来,或许是几杯浓酒终于起了作用,沈若寥反倒放松下来,不再小心计算,手下也大把大把地放开,天马行空起来。 他随意地收了曲终,不待席上众人反应过来,便站起身来,把琴丢给谷沉鱼,说道: “蓝指挥,琴筝之间,可有区别?” 从始至终,谷沉鱼一直一声不吭,此时才第一次开口,用了他一贯的风格,不卑不亢地答道: “筝俗琴雅。筝易琴难。筝凭技艺,琴靠气神。” 沈若寥笑道:“依你所说,你的筝艺举世无双,不知琴‘神’如何?” 谷沉鱼恭敬答道:“略逊于将军。” 沈若寥微微一笑。“蓝指挥谦虚了。请君调琴,将《望江南》曲牌为六连段,以宫调式、徵音起,太簇均始终;中间随你便。我当和你琴声,作歌舞剑,为今夜欢。” 诸将酒意正浓,听到左将军要舞剑作歌,更加群情高涨,纷纷叫看灯观剑。陈晖忙不迭又递上一杯酒来。沈若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抽出秋风,借着醉意,步履轻摇,提剑走到宴会中心。谷沉鱼只简单行了个礼,便在席上坐了下来,很快调好了琴。 琴声起来。宴席上却突然暗了下来;正月十五的夜空,月光皎皎如水,宴会厅中,灯火流彩,都只照在正中心的一个人身上。秋风慢起,雪亮的长刃微旋,月光、灯光一时交汇,在厅中变幻莫测。再没有一个人说话和大笑;众将都停下了手中杯箸,周围侍宴的仆从也停下了脚步,忘了手中的物什活计,所有人的目光都和月光、灯光一起,被中心轻舞的剑影牢牢吸住,再不能移开,一面耳边缓缓淌入低沉的歌声: 秋风起,阵上雨初歇。把酒放歌酬壮志,临风起舞慰豪杰。夜饮挑灯斜。 秋风烈,隔岸九重兵。幡风卷地寒城栗,箭雨遮天日色暝。血气裂河冰。 …… 谷沉鱼的琴声恰到好处,和着沈若寥的歌声,和他的舞步一起行云流水,所有光线也都融为了一体。一时间宴会厅里仿佛无人;仿佛也没有宴会,有的只是音乐秋风。两个人以前从来没有合奏过,此刻却好像已经演练过千遍,默契得如同一个人。 …… 秋风定,长夜啸清歌。燕然名勒春秋策,百万枯骨筑山河。功过付谁说? 秋风破,折尽北将麾。横槊傲然称靖难,气吞千里破重围。成败英雄谁? 秋风醉,提马踏飞燕。桂香满阶龙宫宴,寂寞秋月终逢圆。天地换人间。 秋风乱,霜染少年头。昭阳望断咸阳路,明月偏照汉家楼。长安不知愁。 沈若寥唱完六段,和着琴声完美地收起舞步,收回秋风,淡淡行过一礼。满厅的人还沉浸在目瞪口呆之中,他已经回到座上,为自己和谷沉鱼都斟满了酒。 “你的琴艺,只略逊于我。”他淡淡笑道。 谷沉鱼按住了沈若寥的手。 “侯爷喝多了,”他轻声说道,“还是让卑职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众将已经反应过来,齐声兴奋地高呼喝彩起来,有的为了剑法,有的为了歌词,有的根本没看清也没听清,有的听清却也听不明白,此刻也不分彼此同时叫好,相互欢饮庆贺。倒是何福有些面露忧色,见他看着自己,便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把沈若寥拉下去。 谷沉鱼转回头来,却发现盛庸已经走到了身边,和他一起按住沈若寥,把他手里的酒杯夺下来。 “大将军?”谷沉鱼疑问地看着他。 盛庸只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向着厅后使了个眼色。谷沉鱼会意,趁着众人不注意,跟他一起把抗议的沈若寥架了出去。 沈若寥第二天酒醒,谷沉鱼对他只字未提。盛庸与何福只是谨慎地告诉他头夜喝得过多,偶尔放松一下无妨,但是以后要加倍注意,切忌酒后失言。至于细节,二人也没有对他多说。沈若寥记得自己乘酒舞剑作歌,记得谷沉鱼琴艺不错;然而自己究竟唱了些什么,他却只能朦胧记得词牌韵脚,记不清字句。他回想了半天,想不完全,也没有当回事,便抛到了脑后。 第一百三十四章 鸠占鹊巢 沈若寥和盛庸一起回到应天来。一进京城,他便径直策马往家的方向跑去。这次,他要先回家,不要让秋儿再生抱怨。而且,皇宫也不是原来的皇宫了;他早已不是皇上身边寸步不离的御前侍卫,他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人臣,刚刚从外征战回来,不能如此心急入宫面圣,而必须先报奏圣上,然后等到天子降旨,才能入宫。 盛庸先去曹国公府上拜访——以免曹国公心生怨恨,大将军如是说。沈若寥赶回家来,将马拉入小院,都没有意识到周围有什么不对,兴冲冲地就一头闯进了堂屋。 梁如水吓了一大跳,手中正浇花的瓶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溅了一地的水。 沈若寥愣愣地望着梁如水,一时间莫名其妙。 “梁……蓝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梁如水惊讶地望着他:“沈大人?——沈侯爷,您回来了?” 沈若寥纳罕地点了点头。 “我奉诏回京复命,刚刚回来。您——您怎么会在我家里?秋儿请您来的?我还不知道你俩已经认识了。” 梁如水沉默片刻,低头屈膝道: “沈侯爷误会了。这里不是您家。天子已经为侯爷另择别居,差人将侯爷全家搬了过去。现在这个院子,是贱妾与胞弟同住。” 沈若寥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才意识到,屋里的布置已经完全变了样,根本不是他印象中自家的样子。他慌忙回头,才发现院子里也不一样。 他立时大为窘困,忙不迭地退出堂屋,弯腰站在门廊下,低头拱手谢罪道: “若寥糊涂,实非有意闯入,我确实不知道。还望小姐恕罪!” 梁如水跟出来,淡淡微笑道: “侯爷言重了。不知者不怪。” 沈若寥一时脊背僵硬,头都不敢抬起来,生怕被梁如水的美貌灼伤了眼睛。他仍是赔礼的姿势,恭敬地问道: “我刚刚回来,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家在哪里。可否请小姐为沈某指路?” 梁如水道:“侯爷客气;侯爷府就是当初的凉国公府,侯爷一定认得。” 沈若寥又吃了一大惊,险些坐在地上。“凉……凉国公府?这……” 梁如水却丝毫波澜不起,仍是客气地问道: “侯爷可有家弟的消息?” 沈若寥还没有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答道:“蓝……蓝蓝指挥被天子召入宫去了,应该……马上就会回来吧。” 直到这时,才有一丝细微的愁容,在梁如水两眉之间淡淡地抹开。 “家弟可有犯错?”她问道。 “没没;蓝小姐放心,我敢肯定天子只是思念令弟而已。蓝指挥这一回东昌大捷,立有大功,天子定有重赏。” 梁如水又屈膝道:“还要多谢沈侯爷抬举照顾家弟了。” 沈若寥如处油锅,此刻唯欲逃跑。 “蓝小姐才是言重了。蓝指挥武艺超群,胆识过人,无论到哪儿都会脱颖而出,和若寥没没没什么关系。我我这就走了,多谢蓝小姐。” 他说完便转身奔出了院子,跳上二流子,逃之夭夭。 他走到凉国公府来,在外面围着府院走了一圈,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是否听错了。 凉国公府? 他住凉国公府,凉国公遗孤反而去住他的小院子。 皇上啊皇上,你这不是成心害我吗。 好大的一圈。他走完这一圈,感觉仿佛——说不上的;他从没绕“金陵第一园”魏国公府走过一整圈,不知道是否比这大。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个公爵府。就算天子封了他做什么东昌侯,他也只是个侯而已。鸠占鹊巢,早晚要生祸患。 他在门口停住,下了马,走上高高的门阶。朱红的大门紧闭,上面的门环兽头十分精美。他犹疑地敲了敲门环。 门从里面打开,却是虎生;他松了口气。总算开门的确实是他家人。 虎生见到他,大喜:“老爷!是您回来了!”随即回头冲院里不知什么人招呼:“快,把老爷的马牵到马厩去!” 从里面跑出来一个陌生的仆人。沈若寥诧异地望着那人牵走二流子,问道: “这……这是谁?” 虎生道:“都是皇上赏的,老爷现在是侯爷了,身边不能少了人伺候。” 沈若寥抱住了头:“荒唐,荒唐……” “荒唐什么?老爷?”虎生只顾开心,热乎乎地问道。 沈若寥问道:“虎生,你喜欢这院子吗?” 虎生笑道:“那还用说;简直太大了。我到现在还常常迷路。有池子有花园,到处都漂亮。房子也宽大舒服。夫人和豆儿都很喜欢,都说,府里什么都齐全,唯独只缺老爷。” 他们都喜欢。也好;他们喜欢就好,反正自己马上还要走,还得回前线去。这院子究竟怎么样,和他其实并没多大关系。只要秋儿开心就好。 沈若寥叹了口气。“也罢。你来给我指路吧,我什么也不认得。夫人现在在哪儿?” “在后园卸灯。” “卸灯?卸什么灯?” “花灯啊!正月十五的花灯。我们挂了一园子,夫人舍不得摘。今天终于被说服了,亲自把灯都摘下来,又不要我们动手。” 沈若寥跟着虎生往后园走。穿过幽长的回廊曲径,绕过层叠的假山盆景,终于听到了秋儿的笑声,从池塘亭榭的另一头银铃般传了过来。 虎生停了下来。“老爷听到了吧?夫人和豆儿就在那边。虎生就不陪老爷过去了。我去给老爷招呼茶点。” 虎生转身离开,沿原路回去。沈若寥循着笑声,继续往前走去,一面多处小心,仿佛是在什么皇亲国戚府上做客,根本找不到家的感觉。 转过最后一座水榭,终于看到了另一侧的花园;花园里面,尚有无数花灯彩带张挂。秋儿开朗的笑声再次传来。他走进花园,一眼就看见了秋儿,却愣在了那里。 正月无花无草,花园里满是冬青盆景,并不显得荒芜。玲珑郁翠之中,他的秋儿正躺在地上,身上却压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两个人亲昵无间,各自含笑,春意荡漾。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一时心里一片空白,没有开口。再一瞬间,地上的两个人已然双双发现了他,立刻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土。他看到那个男人,果然正是洪江。 洪江看到他,顿时满脸通红,好不羞愧,慌忙解释道: “若寥,这只是一个小误会,小误会。我和秋儿什么也没做,你千万别误会。” 秋儿站在那里,满脸惊喜,却很快化作迟疑犹豫,瞟了一眼洪江,又瞟了一眼他,羞答答地说道: “若寥,你回来啦?——你别误会,洪江哥帮我在摘花灯,梯子突然塌了,我俩一起摔倒在地上。” 沈若寥心里仍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可以一如既往,跟洪江大打出手,把秋儿逼哭,他却并不想。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方才的一幕,他却毫无感觉。 他困惑不解,没有说一个字,转身走出了花园,迎面却碰上豆儿,一头撞进怀里。 “老爷回来啦?!”豆儿惊喜地拍手跳了起来。 洪江从花园里追出来。 “若寥,秋儿说的是真的,我们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一直在等你回来,你知道她见了你,心里有多高兴。我也一直盼你能平安回来,你我是好兄弟,你知道我喜欢秋儿,你也知道,只要有你在,我对她不会动任何非份之想。” 沈若寥道:“我知道,我没有误会,我只是——” 他不再说,茫然地望着前面的空气出神。豆儿发现不对劲,不敢再说话。 南宫秋也从后面跟了上来。洪江回头望了一眼她,又看了看沈若寥,叹了口气道: “我还是走吧。若寥,实在对不起。你可以随便冤枉我,我都理解你。不过,我求你,千万不要冤枉秋儿。她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怎么恨我都行,只要别伤害她。” “洪江兄弟,你别走,我没说我怪你。”沈若寥叫住他。他又惊讶而困惑地四下看了看,又看了看秋儿,仿佛刚刚从一场长达十年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又仿佛仍然身在梦中。他皱起眉头,喃喃说道: “只是……只是——这真是我家?我的书都在哪儿?” 南宫秋拉起他的手,温柔地说道:“你刚回来,不适应。过两天就好啦。我刚搬进来,也晕乎了好久呢。跟我走,我给你说说每一处地方。” 南宫秋花了好长时间,给他指点自己的家。一切都如此生疏。他不在意,他一生漂泊不定,即便有家之时也不在家呆着,住在哪里对他没什么区别。然而如果这样想,眼前这一切,他又究竟是否应该定义为家呢?他想念那个小院,想念北平的洪家酒店。他想念夜来香,想念吕姜。 他又吃了一惊。秋儿拉着他的手,偎依在他身旁,他怎么会在想念香儿?他想念吕姜,却又为何弃她在燕军大营里,生死安危,一概不管不顾? 他回过身来,南宫秋正期待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什么?你刚才问?” 南宫秋道:“我说,咱家现在突然这么大地方,这么多空房间,不如让洪江哥搬进来住,别让他老住在客栈里,让别人看了,还以为他在这儿没有朋友。” 沈若寥想了想。“你问过他吗?他自己喜欢哪一种?” “他肯定不想住客栈了啊。又花钱,又不自在。” 沈若寥道:“好啊;那就让他搬进来呗。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有个伴儿陪着;平时家里有事,也能随时有个人照应。” 秋儿有些不相信地望着他:“你怎么今天突然这么好?放在以前,现在早吵起来了,你根本不可能答应。” 沈若寥愣了一愣,看着她:“那……你倒是想让我答应还是不想?” 秋儿噘起嘴来:“当然想了;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突然变了,才能决定你究竟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沈若寥暗暗心惊:“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在外打仗太久了,尤其这一战,我……我杀了太多人,我……” 他转过脸去。南宫秋感觉到他的手臂在抖。她紧紧抓着他。 过了一会儿沈若寥道:“我想我只是倦了,厌烦了一切争斗。或许我是变坏了。” 南宫秋没有说话,凑上前来,深深地给了他一个吻。 第一百三十五章 魏公再谏 当天下午,沈若寥便去拜访了魏国公府。仿佛见过了魏国公,他心里才能有底去面见天子。 “沈侯爷;老爷正在等您。”门人福寿领着他进了园子。徐辉祖正在上次密谈的水榭之前立着,见他走过来,挥了挥手,示意福寿离开。 “公爷,”沈若寥上来就问道,“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徐辉祖微笑了。“就好像你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他站在沈若寥面前,将他上下来回打量了好久。 “你看看你,变化太大了。” 沈若寥有些不知所措。“我……变了?哪儿?” 徐辉祖摇头笑道:“想想一年半以前,你刚刚跑到京城来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你,还只是燕王的仪宾郎,武功高强,傲气冲天,头重脚轻,天子都不放在眼里,整个御林军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的你,俨然已经是名震天下的东昌侯了。燕王起兵谋反以来,朝廷从未有如此的大胜,燕军一战而精锐丧尽。谁想到运筹帷幄之中,横戈疆场之上的东昌侯,尚未满二十二岁。可是再看看今天的你,诚惶诚恐,时时处处面有忧愁之色,事事都要来征求我这个老头子的意见。” 沈若寥伤感地一笑:“公爷,您怎么能说自己是老头子。” 徐辉祖在水边坐下来,叹道:“我当然是老啦。我从少时便随父练兵,而今人已到中年,几十年下来,却未尝立尺寸之功。现在看到你,怎能不令我心生羡慕。” 沈若寥道:“如果天子一开始就拜您为大将军,我沈若寥只怕根本都没有这个机会上战场;燕军早被您堵在北平城里,出都出不来。” 徐辉祖微笑道:“未必。” 沈若寥道:“这一仗,我有很多侥幸。何况,初始框架,并非我设计。” 徐辉祖安详道:“说来听听。” “我没有料到燕王会先下临清;此外,就是燕军偷袭大名,在我军来讲,确实是一大失误。然后,我用蓝正均——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倚仗于他。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因我不信任他,他才能如此完美地掩人耳目,然而毕竟,依赖一个本来我并不相信的人,风险委实太大。燕王曾经说过,胆识和魄力是建立在对敌我双方知己知彼的清醒认识上,而赌徒的勇猛则从来只是因为发昏。现在回想整个东昌战局,我不敢有把握说,从始至终我没有过赌徒的心理。” 徐辉祖淡淡一笑。“你确实有为将之风了。打了如此漂亮的一仗,立了如此大功,却并不因此而飘飘然,还能冷醒地看到不足。世人或许认为你的愁眉不展是装模作样,我却知道你的心迹。我听说,你亲手格杀了与你交情深厚的燕将张玉?” 沈若寥看了他一眼,垂下目光,没有说话,转过脸去看池中的游鱼。 “我又听说,你擒获了燕军细作,将其毒刑拷打,断指决目,让二十万大军都骇然失色?我还听说,东昌之战当夜,你下令将五万燕军俘虏,尽数斩杀?”徐辉祖摇头叹道,“当初在刑部大牢看过少许刑讯,就当场晕厥,呕吐一地,高烧三天的沈若寥,究竟是如何变成今日的你的?” 沈若寥低声道:“我不知道。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杀人之时,仿佛并不是我,而像一个局外人,在边上看着自己大开杀戒,却……却无动于衷。然而有时候又……一想起来,就吓得魂飞魄散。” 徐辉祖淡淡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自古如此。世人常说,家父是善始善终,古来名将少有如此者。可就是家父善始善终,也只活了五十四岁。再想想诸葛亮,也只活了五十四岁。杀人终究要折阳寿。张玉是非杀不可。那五万燕兵,也确实是不得不斩。不过那个断指决目,实在是没有必要。” 沈若寥道:“我也明白。我当时,实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我身边的亲信为燕王作眼线,我——我真的很恨燕王。他害我杀掉我曾经最要好的朋友,我共患难的故交。我恨他起兵,欺凌自己的侄儿,然而我又明白,他不能不起兵,何况我也——” 他戛然而止,突然惊恐地瞟了徐辉祖一眼;他不小心,差点儿说出自己最深的秘密来。 “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徐辉祖深深地望着他每一个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稍纵即逝的光亮和颜色。 魏国公平静地说道:“你是否后悔,当初自己如此选择?” 沈若寥心里一惊,惶然地望着魏国公,不知道他是否看穿了自己的一切秘密,又或者,只是平常地一问而已。 “我……”他心烦意乱,“我有我该付出的代价。只是当初,我没有完全准备好。我以为我有,可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所以现在?” “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怎样结束,何时结束。这场战争拖得太久了。就算我与燕王毫无感情,我也不想这样继续杀人。虽然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去杀人,虽然当时挥刀下令,甚至正视行刑,我都可以没有感觉,然而最后,我依旧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徐辉祖道:“好事;你要是无论如何,都不起一丝波澜,那倒并非是为将之道。至于这场战争——我们也没的选择;你说呢?如果能尽早结束,任何一方都不会故意拖到今天。” 沈若寥没有回答。 徐辉祖问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沈若寥摇了摇头。“不是。”他说道,烦闷地望着水面,却什么也看不见。 “蓝正均——我究竟该怎么办。东昌之时,我不得顾私,一切以军情战机为上。现在他立了大功,回到京师,天子不见你我和大将军,却先召他入宫。他如果真的无害,倒也无妨。我远离天子,在外面打仗,其实也没什么所谓。我只怕——我总预感他会做些什么,很不详的预感,我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我总不能只为了一个朦胧的感觉,而让自己行为失度。” 徐辉祖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来找我,准没好事。” 他和善地说道:“先前你为了防范控制,费尽心机给他转军籍,时刻带在身边,结果反而成就了他立功。既然现在,你已经无法再控制他,又这么担心,那就不如明哲保身,小心为上,别去招惹他。我想,要你去讨好他,以你这脾气,肯定是做不到的。但是,惹不起躲得起,你总能做到吧?” “我容易;可是皇上那边呢?” 徐辉祖却问出了一个令他大出所料的问题来。 “你认为,燕王和朝廷,最终谁会赢?” “……公爷?!” 徐辉祖静静说道:“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我。你不愿说,自可以不说。如果想说,那就别想骗我。” 沈若寥惊惶地想了一会儿。 “您……这个问题,您有答案吗?” 徐辉祖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沈若寥受不了那目光,低下头去。 少顷,魏国公才开口道:“这问题对我,其实没有意义。然而对你来说,意义重大。你不必答我;你只用这问题来问你自己。然后,在你的答案之上,再去考虑蓝正均的问题,想必你会有所领悟。” 沈若寥没敢回答,生怕自己会说错话。 “还有,”魏国公又道:“回头进宫面见天子群臣,无论朝堂之上,还是后殿之中,有一件事,陛下和大臣们怎么说,你只听着便是,万勿多言。” “什么事?” “凝命神宝之事。如果天子和方先生一定问你,你只附和说好就是了。” 沈若寥有些不解。“……凝命神宝?那是什么东西?” 徐辉祖道:“你忘了?洪武三十一年,今上刚刚即位之时,有使者从西域来朝,献上两尺见方雪山青玉一块。今上为太孙之时,就曾梦见天神授宝。陛下得了此宝,而后祭天地庙之时,夜宿斋宫,又做此梦,于是便命工匠将这块庞大的青玉雕琢为玉玺。耗时一年,而今玉玺乃成。” 沈若寥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事。不就一只玉玺吗,我当然肯定说好就是了。” 徐辉祖严肃地摇了摇头:“正是你这个态度,才最令我担心。你只要记住,万勿多言,只须附和。回头你自然就明白为什么了。” 沈若寥道:“这么严重?那玉玺上刻了什么?” 徐辉祖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命明德,表正四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有些过了吧;传国玉玺之上,一共也就只有八个字而已。” 他住了口,看到徐辉祖深为忧虑的双眼。 “我明白了,公爷,我注意就是。” 第一百三十六章 庆功宴后 从魏国公府出来,沈若寥步行回家。他很久没有在应天城中漫步,此刻便舍了近道,穿过贡院街,乌衣巷,在夫子庙码头上了一条小船,沿着秦淮河,摇到聚宝门来。他在聚宝门码头上了岸,在城防上呆了一会儿。 传说之中,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建造应天城墙,聚宝门屡屡塌陷,时人说是水妖作怪。后来听说沈万三家有一只聚宝盆,自己往外连续不断地吐出金银财宝来,才成就了沈万三的富可敌国。高皇于是向沈万三借来聚宝盆,立借据说五更归还,将聚宝盆埋于城下,以为地基,镇住水妖,聚宝门方才稳固建成。高皇下令京城之内严禁打五更鼓点,从此永不归还聚宝盆。 他还听说,沈万三富可敌国的程度,古今罕有。高皇帝修建应天城墙之时,这个沈万三一人便资助了整个工程的三分之一。沈万三出资建城墙,自然是想讨好当时的吴王,后来的皇上。然而高皇出身贫农,一生最看不惯的也就是这种自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富豪。于是,高皇用沈万三的钱建城墙,城墙建好之后,就找了个罪名,将沈万三抄家,举家发配云南。如果不是高皇后极力劝阻,沈万三的人头也会不保。 三重瓮城,灰砖印字,坚固无比。行马道,藏兵洞,机关重重。守城兵卒却稀稀落落,似乎觉得天下太平;虽然内战硝烟弥漫,然而燕兵却在千里之外,京城安然无忧。 沈若寥站在城头,向南望去。一座青葱翠玉的屏障巍然而起,镇守城南。那便是聚宝山,雨花台所在。沈若寥怀疑,这才是聚宝门名字的真正来源。 他凭高四下眺望了一会儿,下了城防,顺中央大街,一路走到鼓楼来,心里失失落落,阴阴霾霾,仿佛头上冬日的天空,薄云绵绵,灰蓝灰蓝。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凤凰台,今何在?应天城崛起之时,“大江前绕,鹭洲中分”之势,便已荡然无存。 太阳渐西。沈若寥无目的地漫步,不想回家;那个庞大而空荡的凉国公府,比这天地之间古往今来的感觉,还要更加落寞。 为什么空荡?为什么落寞?秋儿在家呢。为什么空荡?为什么落寞? 周围一片喧闹,他的心里却愈发冷落。很快,太阳落了下去。他走投无路,最终也只得回家来。 令他暗自庆幸的是,山寿带着圣旨已在家中等候多时。朱允炆今夜在谨身殿举行东昌大捷庆功宴会,文武百官全部出席,天子还要在宴会之前召见左将军东昌侯、大将军历城侯以及中军都督魏国公,命三人即刻更衣前往乾清宫入见。 沈若寥接旨迅速沐浴更换朝服,骑马到魏国公府,遇齐盛庸、徐辉祖,三人一起赶到皇宫来。 朱允炆与方孝孺、齐泰、黄子澄正在乾清宫内,闻报三人已到,大喜过望,忙令速传三人进宫。 山呼万岁之后,朱允炆便令平身赐座。 “三位爱卿东昌一战,大败燕军,威震天下。朕今夜就在谨身殿为三位接风洗尘,摆宴庆功。”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盛庸再拜道: “东昌大捷,全靠陛下洪福,东昌侯计定,全军将士齐心协力所致。” 朱允炆笑道:“朕已有耳闻。蓝正均从征东昌侯左右,时时写信向朕报告说,东昌侯在军中如何指挥若定,恩威并施,用兵如神,实乃天赐我大明如此将才。” 左一个东昌侯,右一个东昌侯,沈若寥如坐针毡,好不难受。<>他面红耳赤,离座拜道: “陛下,大将军抬举若寥。此战最初规划,都是大将军之计。至于疆场得胜,则靠的是将士们浴血奋战,效忠朝廷。此外,没有大将军、右将军、安陆侯、魏国公与大司马引兵犄角相助,牵制敌军,东昌之战亦不可能有如此全胜。若寥于众将军面前,年最少,经验最少,从始至终只是学习而已。” 朱允炆笑道:“朕就知道,你一定会谦虚。朕已阅过大将军表奏,加上蓝正均时时有报告,朕对这一仗的具体情况,已经了然于心。朝臣一致认可,爱卿如此大捷胜过济南之功,东昌侯之封爱卿受之无愧。不信,你可问问方先生、齐爱卿和黄爱卿。” 三个文臣此刻都附和天子所言。方孝孺则欣慰地望着沈若寥,感慨道: “东昌大捷,恰逢陛下凝命神宝制成之时;陛下身边出此将才,实乃国家社稷之幸,此亦不能不说是凝命神宝扭转时局,平定乾坤,成乎于天也。” 沈若寥只觉得皇上和方先生言语都殊为不当;然而他没有开口,偷偷瞟了一眼盛庸和徐辉祖。盛庸只是颔首含笑;徐辉祖则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没事人一般转过脸去,并不说话。 沈若寥于是也便不说话,只是应付过去剩下的场面。 朱允炆在谨身殿大宴群臣。盛庸、徐辉祖、沈若寥三人都坐在上席。时逢新年刚过,凝命神宝初成,朝廷初次胜战,又是如此大捷,群臣欢宴良久,喜庆气氛宛如盛唐之时。 天子稍饮几杯,已经酒劲上头。少坐片刻,渐渐体力不支,便下令众爱卿宴欢而散,不必管朕,只要东昌侯扶朕下殿回宫歇息。 沈若寥陪着朱允炆回到乾清宫来。山寿服侍天子洗漱更衣之后,奉上茶水来,便退下去了。朱允炆拉着沈若寥在御榻上坐下来,上上下下反复看他,仿佛看不够,直到沈若寥两颊都殷红起来。<> “皇上?” 朱允炆道:“你变了。你现在是东昌侯,一个人率领二十万大军的大将军了。朕就知道,你早晚会有这一天,你果然不负朕望。这一仗燕军精锐丧尽,此天以卿授予朕也。” 沈若寥摇摇头,笑道:“陛下,我那只是代行大将军之职。我是左副将,远不是大将军呢。” 朱允炆道:“朕就拜你为大将军。” 沈若寥吃了一惊,忙摆手道:“不可不可,大将军就是大将军,又不像长兴侯、曹国公,战败有失。若非大将军定计,若寥安能立此大功。大将军决不能换。” 朱允炆顺从道:“也好;大将军宽厚礼让,又很照顾你,朕也放心。” 沈若寥问道:“陛下,蓝正均多长时间给您写一次信?” 朱允炆道:“也不经常,大概十天一封吧。多亏了他,朕才能了解到如此详细的前线战况,才能如此清楚地知道你有多么优秀。” 沈若寥十分无奈。他苦笑道:“您现在,不再担心他跟着我了?” 朱允炆温和地笑道:“当然不。他告诉朕,你把整个东昌之战,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完全托付给他,他很是感激,所以竭尽全力立功,大军才能取胜。” 沈若寥听得整条脊梁骨从上凉到下。谷沉鱼话说得完全没错,话里的含义也是如此不善,想来只有天子察觉不出来。 朱允炆继续道:“他还说,你是真正的大将之风,君子之器,时时处处一切皆以大军为本,战局为重,执中而不顾私。” 一番好话,大概也就只能蒙蔽建文皇帝。同时,沈若寥警醒地惊觉到,当庄得、唐礼等同征众将还在为他的假装糊涂而群情激愤,争执不休的时候,连何福都看不透他的用意,谷沉鱼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用心到这份上,反掌之间,沈若寥感觉自己已经被攥到了他的手里。如果他密信上换几个用词,说自己昏聩无能,不听人言,频失战机,以致军心涣散,皇上今日对他的态度又会如何? 他叹了口气,改变话题道:“皇上,之前您说过给我凉国公府第之事,我已经多次表示不能接受。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一定要给我?那毕竟是个公爵府。” 朱允炆不以为意地笑道:“那宅子闲置也是浪费,不如赏给有功之臣。朕早想给你换住所,凉国公府虽然是公府,毕竟没有曹国公府大而华丽,更远赶不上魏国公府的王府园林气质。百官并无异议。” 沈若寥苦笑道:“只怕异议没有,腹诽却不少。我担心蓝正均和他姐姐会心有不满。” 朱允炆叹道:“凉国公说到底,依旧是罪臣反贼之名。他姊弟二人又是私生。朕也是没有办法。不过,你回来之前,朕已差人专门问候过,蓝小姐离开谷王府,对朝廷安排已是十分感激。你家人也都很高兴,夫人更是开心。既然皆大欢喜,那就是好事。你也不必担心了。” 沈若寥屈服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再推却。多谢皇上恩典了。” 朱允炆问道:“这回回来,打算什么时候再走?” 沈若寥道:“怕是呆不久。我估计一月之内,北平会再次发兵。燕王出兵之前,我和大将军必须赶回营中去。” 朱允炆道:“你忙吧;京城的事,一切不必挂心。朕会全力支持你。朕听说燕军偷袭了粮仓,你为此苦思良策,连夜不能安睡。下次再出这种事,直接写信给朕,朕亲自给你装点粮草,派专人护送发往前线,不必再如此劳神。” 沈若寥道:“燕军偷袭大名,是若寥失职也。陛下不怪罪臣,已是感激不尽。” 朱允炆道:“朕相信你的能力;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为怪,朕不会因偶尔失误,就随便降罪于将士。你只需放宽心便是。” 沈若寥继续配合天子闲聊了一会儿,直到天子困顿,躺倒睡去,这才松了口气,退出乾清宫来。 他和皇上之间,已经彻底不是原来那样了。今日从始至终,君臣界限分明,距离始终保持在不疏不亲之间,他说话小心,皇上也不再有往日依赖般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到了徐辉祖所说的那个转变,由近身侍卫到统兵将领,由宠幸到正臣的转变。 他绕过乾清宫,往羽林二卫走去,打算去看看董原。 经过御苑桥时,他突然听到旁侧的假山后面有细微的动静。他驻足倾听片刻,听出来那声音并非来自假山后面,而是中间另一座假山的洞里。他有些警惕,又有些困惑,绕过假山来,在那山洞背后停下来。 悉悉窣窣的声音在山洞里进行了一会儿,断断续续,显然那人也十分谨小慎微。然后,那人走出洞来,左右张望了一下,转身向洞后走,却一头撞进了沈若寥怀里,怀中一样东西掉到了草地上。 原来是山寿。偷偷躲在洞里,不知道在干什么。见到沈若寥,不只是惊讶,更是害怕,满脸煞白,一时间只是傻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只是瞪着沈若寥,气儿也喘不上来一口。 沈若寥纳罕地弯下腰,替他去捡那掉落的东西。一只玉雕的海螺。沈若寥刚要还给山寿,突然心里一动,低头仔细地看了看手中之物。 借着御苑桥的灯光,可以隐隐看出那玉的颜色介于黄紫之间,颇似珍珠色泽,十分罕见;海螺有手掌尺寸,纹路清晰自然,栩栩如生。他小心抚摸了一会儿,体会着指尖的感觉,然后又举起来,对着灯光察看,心中一股疑惑陡然上来。 此物十分眼熟,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记忆却有些遥远。如此珍稀之物,山寿如何能有?他不过一个太监,建文皇帝对待内臣又极为苛刻,从无赏赐。难道山寿盗窃了宫中之物?莫非他有什么困难,以至于需要偷东西来解急用? 然后他意识到,真正的问题其实并非如此。他将那玉螺再次细细观察一遍,记忆鲜活起来。他确实见过此物;按理来说,如此珍稀之物,他见过一次,是不可能忘却的;世上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是徐王妃宫中的东西。 如果不是因为娶秋儿为妻,燕王和王妃娘娘不会认秋儿为郡主,将他二人安置在宫内居住。如果不是因为秋儿常和其他郡主一起去王妃宫中玩耍,他不会有机会得幸进入王妃宫中饮茶。饮茶之时,这只玉螺,就安安静静躺在王妃梳妆台上。秋儿抓起来,十分新奇,缠着问王妃此为何物。他也从不曾见过,经王妃讲解,才知道这是海螺,大海里才有的东西;真正的海螺,就和这面前的玉雕一样质地手感,然而颜色更加美丽,更加鲜亮。放在耳边倾听,还可以听到海涛阵阵,深远动听。 那是王妃娘娘的宝贝。曾经王妃只让成年的郡主玩,不许年幼的小郡主们碰一下,生怕打坏。而此时此刻,这只玉螺却在应天皇宫中,拿在一个太监手里;幸好是掉到了草丛之中,安然无恙。 山寿。山寿并非寻常内官;山寿是司礼监随堂太监,昼夜伺候在天子身边,除非另有圣差,否则寸步不离。 沈若寥突然明白了。他抬起头来,仔细地审视了一番山寿。 山寿越发慌乱,不敢看他,只是立在那里。 沈若寥开口问道:“山公公,此物如此珍奇,是从哪里而来?我想必不是从宫中盗窃得来;因为宫中并无此物。我说的对么?” “这是……这是……”山寿一时间编也编不出来。 沈若寥突然轻声说道:“站着别动。”伸手就去搜山寿的身。 山寿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反抗,胸口密信已被沈若寥搜了出来。他望着沈若寥将信打开,只觉得自己整个天灵盖都往外冒着白嗖嗖的寒气。 沈若寥打开信,飞快地扫了一眼,目光在那落款上停了一下,又将信折好,却重新放回了山寿怀中。 山寿此刻已经全身说不上是僵硬还是瘫软。他只能继续站在那儿,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希冀什么。 他突然哆嗦了一下,沈若寥拉过他的手,将那玉螺放回他手中。 “下次小心点儿。这东西如此珍贵,摔坏了太可惜。”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也不再看山寿一眼。 山寿莫名其妙地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慌慌张张地跑回乾清宫去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义重情薄 沈若寥走到羽林左卫来。门口站岗的士兵见到他,喜出望外。 “大人?您来看我们来了?” 沈若寥还来不及回答,那士兵转身就冲进去,四面奔跑,大喊道沈大人回来了。顷刻间营中振奋起来,士兵们纷纷冲出来,转眼把沈若寥围在中间,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他抬了起来,抛向空中。 “东昌侯!”“左将军!”“把燕王打回老家啦!” 待到董原推开众人走上前来,士兵们才把沈若寥放回地面上。 沈若寥心潮澎湃;这里感觉才真正像回了家。他看见董原,刚要开口,董原却对他恭敬地行了个大礼,深深拜了下去: “侯爷驾到,有失远迎。” 沈若寥满怀热情仿佛被迎头泼上一盆冷水。他呆立片刻,怔怔地望着董原。然后他转身拔腿便走,径直向营外走去。 董原看见他眼中受伤的神情,愣了一下,冲上去抓住他。 “又来了;跟你开个玩笑都不成。你都二十万大军主帅了,怎么还这么小娘们儿脾气?” 他生拉硬拽把沈若寥拖回自己营房中,一面令手下士兵快去准备茶点。 “好啦好啦,我说侯爷,我都已经给你赔了一千个不是了,你就不能给我露个笑脸?我伺候女人都没这么上心过。” 沈若寥接过他递上的水壶,灌了一口水。 “我自从离开羽林二卫,到今天,什么都在变,一直没变的只有羽林二卫,我一直最怕变的也是羽林二卫。你说呢?” 董原安慰道:“好啦好啦。你现在再看看,我变了没?弟兄们变了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变不变,也取决于你变不变。你毕竟是左将军,东昌侯,刚刚打了大胜仗回来,天子封赏,群臣追捧,大军拜服。我虽然知道你为人,可毕竟你正春风得意之时,谁知道你会不会变,我董平山总得小心自己的言行,以免惹祸上身不是。” 沈若寥叹道:“春风得意;我怎么就一点儿得意的感觉也没有。封爵加赏,到头来都是因为蓝正均在天子面前给我说好话。我怎么能混到今天这份上的?” 董原同情地笑道:“我就说吧,你就算看着他,也未必最终斗过他去。这个人有如毒蛇潜伏,小心待变;此后你我都不是他对手了。” “算了,不提他。我先问你,今儿晚上,谁守御苑桥的岗?皇上大宴群臣,你别告诉我说你没安排御苑桥守卫。我刚从那儿过来,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董原皱了皱眉头。“没人?”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来。沈若寥听到他喊道: “马上把薛方、薛勤给我找来!” 一个士兵的声音回答道:“大人,他二人母亲病危,您不是准他们请假回家去了吗?” 董原愣了一愣。沈若寥仿佛听到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他说道: “你们两个,今夜去御苑桥守岗。” “大人?” “快去!” “是。” 董原转身进屋,关上了门。沈若寥含笑望着他。 “董平山也有犯迷糊的时候,难得难得。人非圣贤,我心甚慰啊。” “滚。” “我希望今天是头一回。” “当然是头一回,还就可巧让你撞见。” 沈若寥道:“你过得咋样?羽林二卫有啥新鲜事没有?除了你犯糊涂以外。” 董原耸耸肩,懒洋洋道:“一天一天的,宫里的日子,也就这么过,不像在外面,天天都能有新鲜事。这宫禁守卫,要是有了新鲜事,反倒麻烦。” “你自己呢?” 董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看了片刻。 “熬呗;你不在,有时候也真是十分无聊。练操的时候,士兵们看不见你,都没心气儿,弄得我也没心气儿。也没人跟我打架叫板,争权夺势。我有时候都想,直接告老还乡算了,回家种田打猎去。” “你连女人都不要,回家个淡。” “你倒是有女人,不是照样不回家。” “你要觉得无聊,为什么不让皇上给你换个地方?” 董原讥笑道:“听听咱东昌侯的话,一听就是干大事的人。咱这可是羽林卫,你打算换到哪儿去?” “我是说换你,又不是说换羽林卫。” “得了吧;我喜欢这儿,懒得往外倒饬,折腾。” “刚刚还抱怨说无聊呢。” 董原道:“我是活得无聊,可是也胸无大志。不像你,总有个宏伟目标在那儿。” 沈若寥无奈地摇摇头:“你啊,要我说,你还是赶快娶个媳妇儿吧。找个人来管管你,你就好了。你的病根儿就是欠管。” “我找个人来管我,然后就变得像你一样,夫妻不亲,有家不回,然后整个人就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沈若寥笑道:“有什么不好;你还年轻呢,何必让自己提前养老呢。” 董原笑了笑,笑容有些晦涩,一时没回答。跳跃的灯光下,沈若寥蓦然发现董原额角的异样。他吃了一惊。 “董兄!你……” 董原听到他声音中的惊讶,抬起头来。 “……你在瞒我?” 董原奇怪地望着他:“我瞒你什么了?” 沈若寥道:“我不知道。要么,营中有事,要么,家中有事。总之你并不轻松,心里愁苦,还装出样子来给我看。你额角的白发可是不骗我。” 董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我从小就有白头发。” “胡扯;我俩一起呆了不短时间,我还不知道你哪儿有白发,哪儿没有?再说,一根和一缕,那区别大了。” 董原皱了皱眉头:“我都三十多的人了,有点儿白头发新鲜?你以为都跟你比啊?” 沈若寥沉思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不对;你心里就是有事。你董平山能把御苑桥的夜岗忘掉,一定是有大事让你心神不定。” 董原还想继续推诿,看到沈若寥的目光,怔了一怔,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 “好吧;瞒不过你。我不想告诉你,本来也是因为,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回头害得你白为我操心不算,以你这脾气,说不定再去没头没脑地冲撞天子。” “到底出什么事了?”沈若寥惊讶地望着他,心里突然感觉沉了下去。 董原道:“皇上打算调我到留守左卫去。” “留守左卫?” 董原点点头。“皇上想把整个留守左卫调到紫金山,更换孝陵卫。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去留守左卫,最终就会去守孝陵。我还没跟弟兄们说,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应该怎么说来。” 沈若寥只觉得一颗心冰冷冰冷。 “他调你去孝陵卫?他怎么想的?羽林二卫又怎么办?谁来管?谁又能有你管得好?” 董原淡淡一笑:“自有能人来管。皇上相中了蓝正均,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眼下只因为蓝正均随大军从征在外,所以一时还没有调动。一旦蓝正均离开战场,我基本上也就要准备走人了。” 沈若寥难以置信。“这太过分了吧?你都在他身边这么长时间了,——你和你父亲,两代人,从高皇开始,这么多年了,比不上一个蓝正均?皇上到底中了那小子什么蛊?” “我倒没啥,孝陵卫其实更舒坦,每年除了天子祭祀、围猎之外,整个紫金山都是我的,基本上想干啥干啥,逍遥自在。我现在只是发愁,不知道怎么跟弟兄们说。他们都不会高兴。” 沈若寥想了一会儿,问道:“如果没有弟兄们,你真的愿意去守孝陵么?董兄,你说实话。” 董原道:“随遇而安呗。” 沈若寥道:“你不会去的。你放心好了。” 董原抬起头来:“你想干什么?我就知道,我不该告诉你。你可别乱来,皇上想怎么样就随他怎么样,我无所谓;你可千万别去找他。你现在不是御前近身侍卫了,你现在是东昌侯!” 沈若寥站起身来,坚定地望着他:“我没说我要去找他。但我也绝不会就坐视不管。我作左将军,东昌侯,住着凉国公的园子,你却去守孝陵?没这个天理。” 董原惊骇地望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难道要对蓝正均下手?若寥,绝对不可!你有今天的荣宠,都是你自己辛苦得来,不值得为此自毁前程。再说,事到今天,你已经看得出来,你我二人都斗不过蓝正均,你还是对他敬而远之为上策。我守孝陵,再坏也是清职,清闲加清白,比什么都强。你要是为了我,得罪天子,再被那小子加害,你不是反而给我添乱吗?” 沈若寥冷静地望着他:“叫你别瞎想。我没打算对蓝正均下手。但是我有办法让他回不了京城,即便回了,天子也没机会作任何调换。你别多想了,也不用担心如何向弟兄们解释。什么都不会发生,你安心在羽林二卫呆着就是。” 很晚,沈若寥才回到家。洪江正单独在厅堂等他。 沈若寥见到他,张口就问:“秋儿呢?” 洪江反问道:“你心里还有她?” 沈若寥微微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刚从战场上回来,就不着家了;你的家在这儿,不在皇宫里,什么时候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秋儿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你想过吗?你对得起她吗?” 沈若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皇上圣旨召我进宫,你又不是没看到。你想让我抗旨不遵,落个满门抄斩,这样就对得起秋儿了?” 洪江沉默片刻。 “若寥,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你要么不答,要答,就请一定说实话。” “什么问题?” “你还爱秋儿么?” 沈若寥皱了皱眉。“这是从何而来?” 洪江道:“感觉。她的感觉,外加我自己的感觉。” 沈若寥沉思了一会儿。他一时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答道:“我没有精力去想这些。” 洪江惊讶地望着他:“没有精力去想?那就是说你已经不爱她了?” 沈若寥有些生气。“我回家来,并不是因为想家,而是因为天子召我。燕王很快又要出兵,我马上还要回战场上去,这两天有很多军马粮草调动之事要办,我根本没有心思、没有时间来考虑任何个人的事情。这与你心里想的爱与不爱,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若真爱她,并不需要心思和时间来想她;她会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你眼前耳边都是她。” 沈若寥冷冰冰道:“恕我直言,我什么时候如此,只能说明我那个时候很清闲。我眼下要对几十万大军的成败存亡负责;我家人衣食无忧,住在这么个地方,那些不计其数的普通士兵随时可能丧命疆场,他们的家人却又怎么办?” 洪江也生起气来。“你觉得自己很高尚是不是?” 沈若寥道:“我从来不高尚;我生下来就声名狼藉。我只在乎自己的良心,我要尽责。” 洪江道:“对什么尽责?对外人尽责?你对你自己妻子的责任呢?你这样对待秋儿,你的良心安宁吗?” 沈若寥望着他,考虑片刻。 他冷静地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我们会有这个对话。你问我这样的问题,逻辑上并没有错误,感情上或许也没有,但这并不能改变你这些问题荒谬的本质。如果对于秋儿,我需要做出任何解释,我也不应该对你做。很晚了,你也早休息。晚安。” 说罢,他便要离开。洪江突然说道: “你不再爱她了。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当初根本不该嫁给你。” 沈若寥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转过身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 洪江道:“我要带她走。在你彻底让她心碎之前,我一定要带她离开。我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 沈若寥只觉得两侧太阳穴突突乱跳,刺痛不已。他不再理会,径直离开。 他回到后院来。南宫秋在里屋等他。 “秋儿,”沈若寥关好门,坐在她身边,无奈地说道:“你埋怨我去皇宫?天子召我回来,召我进宫,我不可能抗旨啊。” 南宫秋道:“我没埋怨你啊。洪江哥都跟你说啥了?看他脸色不对。” 沈若寥头又疼起来。他按住太阳穴。 “没什么。你能理解就好。” 南宫秋道:“若寥,我跟你说的豆儿和仇安的事情,你想过了吗?我想趁你还没走之前,把婚礼办了。要不然你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豆儿老得等。” 沈若寥道:“豆儿走了,谁来照顾你?” 南宫秋道:“家里现在有这么多仆人,我肯定有人照顾啦。” 沈若寥叹道:“秋儿,我在想这个问题,只怕——要依我,这个婚礼还是不办的好。” 南宫秋一愣:“你不满意仇安?” 沈若寥道:“不是;他俩很合适,也这么长时间了。确实不适合老让豆儿等着。我回头给她凑齐嫁妆,送她去柳府,交给柳夫人照顾。但是婚礼就算了。两个人白头偕老,婚礼只是个形式,意义不大。” 南宫秋瞪大了眼睛:“我不懂,你当初娶我,婚礼弄得很隆重啊。” 沈若寥道:“不一样。秋儿,我这回再走,恐怕,——恐怕……后事难料。婚礼一事,本身就太过张扬;两家结亲,日后一旦大祸临头,那可就谁也跑不了。不行,这个婚礼不能要。我身边有你,我已经牵挂够多了。豆儿进了柳府,只是嫁一个伙夫,不办婚礼的话,世人还不知道柳家与我结亲。万一我有难,至少豆儿和柳家还都能保平安无事。” 南宫秋惊骇地望着他:“大祸临头?日后有难?你……你打算干什么?你告诉我;若寥,你对我说话越来越少了。你心里有什么负担,什么忧愁,你再也不对我说。我知道你为我好,怕我担心;可是正如你说,一旦有难,我反正不能幸免,你不如都告诉我啊!” 沈若寥沉默片刻,搂住她,轻轻说道: “这次在战场上,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我这再一走,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 他犹豫了。他害怕,很害怕。 “算了,先睡吧。让我再想想。我还会再在家呆个二十天左右。等我好好想想,临走之前,我一定都告诉你。”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故人来访 沈若寥面对面看着万衡心,几日来重复的头痛又隐隐发作起来。他轻轻皱了皱眉。 他刚刚跟豆儿谈过;通过豆儿又把仇安从后门叫进府来,跟仇安谈过;眼下通过仇安,约见万衡心,在这么个地方,这么个方式,一切只为了最大可能地淡化,掩人耳目。他实在太害怕了。 然而想起豆儿满面委屈的泪水,她哭求自己告诉她究竟会发生什么,她坚决地表示老爷如果有难,豆儿誓当同死,决不偷生于世。仇安眼中的不解和怀疑。他的刚硬又有些动摇。 船在秦淮河上随波轻轻摇荡;四面帘幕低垂,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丝毫。沈若寥从不晕船,此刻,太阳穴却胀痛不已,他有些微眩。 万衡心也在仔细打量着他。还未开口,人却微笑了。 “沈侯爷,仇安已经都跟我说了。我柳家虽是京城首富,毕竟只是商人;您是皇亲国戚,又是功臣名将,威震天下的东昌侯;您家的丫鬟,岂是我那个穷表弟能高攀得起的。” 头痛顿时厉害。沈若寥不由得举起手来,按住太阳穴,紧蹙双眉,闭上眼睛。 万衡心笑道:“侯爷见谅;小女子说笑而已。我柳家跟侯爷交情至今,我还不知道侯爷是什么为人。侯爷对豆儿和仇安说过的话,不必再对我说一遍;侯爷的心思,我完全理解。侯爷对仇安说,有朝一日,他会感激你今日的决定。我倒是现在就可以告诉侯爷,我柳家已然对侯爷无比感激了。不过,侯爷未尝不是看扁了我柳家。能与侯爷结亲,乃是我柳家的荣幸。日后若侯爷有难,我柳家又岂能忘恩负义,只图保住自己富贵,而坐壁上观?” 一番话只惹得沈若寥头痛更加尖锐。他忍不住轻声呻吟了一下。 “柳夫人,恕我直言,您是生意人。生意人一切以利为上。豆儿与仇安若办婚礼,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俩既然只图在一起白头偕老,柳家又何苦非要给自己惹祸呢?” 万衡心道:“侯爷对了,也错了。生意人是重利;然而我柳家能做到今日的京城首富,绝非一个单纯的重利就能成事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何况富贵之时,则更需谨慎低调。沈万三是如何败的?并非败在他有足够的钱来修城墙,而败在他偏要用那些钱来修城墙。” 沈若寥道:“我们取得一致了,谨慎低调。你若非要办这个婚礼,那绝非是谨慎低调之为。” 万衡心道:“那取决于,这个婚礼如何办法。仇安虽是我表弟,乃是远亲,又只在我家做一名伙夫。豆儿虽是王府宫女,侯门侍婢,毕竟也只是个下人。婚礼并非只单纯是个形式;婚礼是为表对天地祖宗之虔敬,以求天地祖宗之福佑,因此,虽然可大可小,但决非可有可无。依我说,豆儿和仇安两情相悦,又都是父母双亡,三媒六聘、大宴宾朋的形式自可不必,然而天地则一定要拜。” 沈若寥烦恼地望着她:“柳夫人,我怕就怕的是两家人站在一起,鞭炮喜堂。您家可是在三山街,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 万衡心道:“拜天地而已,其实只要一只香案。侯爷和夫人,我和我家老爷。豆儿和仇安。加起来六个人而已。何须鞭炮喜堂那么隆重?就在此地即可。” “就在……此地?你是说——” “对;侯爷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见我,为了掩人耳目。拜天地也完全可以在这秦淮河屋船之中。只要豆儿和仇安两人情真意切,我们四人诚心祝福,这便足矣。” 沈若寥犹豫了片刻,琢磨万衡心的办法。 万衡心含笑道:“侯爷还有疑虑?” “他二人的装束?我总不能不打扮新娘子吧?” 万衡心道:“要我说就不打扮。您可以回去问问豆儿,看她介意不。反正我家仇安是一定不介意的。您尽可以给豆儿准备嫁衣,待拜过天地,回到我柳家后,我许她穿十日嫁衣,享十日新娘的清福。至于嫁妆,您就不必准备了。我柳府养豆儿还是养得起的,我们又都喜欢她,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可是——” “您不准备嫁妆,我也不准备聘礼。您看呢?” 沈若寥只觉得自己彻底败在了这个柳家大奶奶手下。他于战场之上斗智斗勇,于天子朝臣之间周旋,却跟一个商人斗不过一个回合去。 他笑了,不可思议地望着万衡心,眼神中满是惊讶和钦佩。 “柳府能有今日,若寥毫不奇怪。此事都依柳夫人安排了,在下五体投地,再无二话。” 沈若寥回家来,远远地望见一人牵马在自己家门口徘徊。他走近些,看到那人容貌,却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他走到跟前,那人转过身来,正与他面对面。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更吃了一大惊。 那人看见他,眼神中掠过惊喜,很快被犹疑不安替代,只是呆呆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仿佛不知道该挑什么字眼来称呼他,竟没有说出口。 沈若寥愣了片刻,没有说话,却走上门阶,敲开自家的大门。 虎生开了门。沈若寥道: “我有客人。快去牵马。” 虎生便上来牵马,一下子看到了那人的脸,大吃一惊。 “这……这不是——” 沈若寥打断他,不想让来往行人听到那个名字。 “拴好马后,立刻叫他们准备一个房间出来。” 说罢,他便拉起骆阳,很快地走进了门。 骆阳被他一路拉着,穿过数重院子,池塘,花园,径直走到厅堂来。 沈若寥请他坐下,自己也坐下,然后才问道: “骆阳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骆阳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王爷……王爷差我来见侯爷。” 沈若寥谨慎地坐着。 “王爷有何事?” “王爷……想知道侯爷和郡主近况如何,差我来探望。” 沈若寥疑惑地望着骆阳。 “骆阳兄,王爷早就对我死心了。就算以前没有,东昌这一战,也该让他明白了。他到底差你过来做什么?你不用担心,没有别人会听见。我也不会抓起你来。” 骆阳重重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我……其实不是王爷派我过来。若寥,我是……走投无路,才离开北平的。” 沈若寥半晌没有吭声。骆阳却也不再继续说,只又叹了口气,然后便沉默。 过了许久,沈若寥慢慢开口道:“骆阳兄,你是说,你离开北平,离开燕王?你来投奔朝廷?” 骆阳摇摇头。 “你来投奔……我?” 骆阳依旧摇头。 沈若寥大惑不解。 骆阳低声道:“我不是来投奔什么。我是走投无路。我只想来看你一眼,然后离开京城,随便去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沈若寥诧异地望着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他这才注意到,骆阳一身最普通的平民装束,根本不再是当初燕王身边那个英气勃发的侍卫长的样子。 骆阳轻轻说道:“王爷再也不相信我了。他不让我做任何事情;从东昌回北平后,根本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也不让我留在宫中,也不让我留在军中,我——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去哪儿。北平的感觉,再也不是当初;我只能离开。” 沈若寥想起来,老三哥告诉过他,自从燕王开始信任他,燕王就开始疏远骆阳;而自从他背叛了燕王,燕王对骆阳反而更不如初,每况愈下。 他问道:“你可知道,燕王为什么如此?” 骆阳摇摇头,微弱地一笑:“我只知道,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王爷的事。别的,我没有办法控制,我也就不在乎。” 沈若寥轻声道:“骆阳兄,你有没有想过,燕王这样对你,很可能是因为我?” 骆阳看了他一眼,他的心里便沉了下去。很显然,骆阳早就明白这一切原委,此刻听他说起,也毫不惊讶。 骆阳道:“王爷怎么对我,说到底,是王爷自己的意思。事到如今,我只能猜想,他从始至终,就并不真的相信我。有没有你,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沈若寥沉默片刻。 “骆阳兄,你可知道老三哥?” 骆阳点点头:“我知道。王爷派他在你身边卧底,你除掉了老三哥。王爷后来才明白反倒是被你耍了。” 沈若寥轻轻道:“那你怎么还敢过来?” 骆阳道:“你放心;我不是来做燕王奸细。我只想来看看你,然后我就走。我本也不想继续留在战场之上。” 沈若寥摇摇头,重复道:“你怎么敢过来?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捆起来,送到——送到锦衣卫去。你想过没?” 骆阳望着他,浅浅一笑:“我早说过,我是走投无路。我就算从此浪迹天涯,若是日后燕王真的夺了江山,登了大宝,这天下都是他的,我又能躲到哪儿去?我就想再见你一面。” 沈若寥问道:“三保兄呢?他还好吗?王爷对他如何?” “他不错;王爷对他十分倚重,你不用挂念他;他比我强。” “他不能帮帮你?” 骆阳道:“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他能怎么帮我?” “他知不知道——”沈若寥停顿了一下,“骆阳兄,我还是不能理解。燕王起初因为我,疏远你,这个不难想象;可是后来,我背叛了他,他为什么反而又迁怒于你?这究竟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不是其他人?” “可能因为,你我都做过他的近身侍卫。”骆阳说道,“也可能……” 他犹豫了良久,瞟了一眼沈若寥,目光中却尽是难言的苦衷,又低下头去。沈若寥见他犹豫,不敢出声,只在一旁静静等待。 骆阳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若寥,你还有我给你的那把靴刀么?” 沈若寥感觉到,自己仿佛从一开始就在期待这个问题。他俯身抽出靴刀来,递给骆阳。 “从未曾离身片刻。” 骆阳接过刀来,深情地凝视着,抚摸了一下。 “我的父亲,”他开口道,“早先在中山王帐下效力,随中山王一起守备北平,于是也安家在北平。洪武二十年,蓝玉为左副将军,随大将军冯胜出征纳哈出。家父由北平从征蓝玉麾下,屡献计谋,深受凉国公器重。凉国公由是把家父带在身边,伐捕鱼儿海,讨建昌,家父都是大将军蓝玉帐下最得力的亲信之一。” 沈若寥暗暗心惊;他已经可以预感到,骆阳即将说出来的,是怎样的身世和秘密。 骆阳继续说道:“洪武二十一年,凉国公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收兵回朝,经过北平。燕王犒劳大军,款待将士的同时,曾向凉国公暗示,想要凉国公给他一些征获的蒙古战马。凉国公塞外打仗之时,就已经察觉到燕王私自屯兵,知道王爷必有远谋,此刻便没有答应。王爷见凉国公信赖家父,便想办法笼络家父,派人找到我家来。家父回绝了王爷,并报告给凉国公。王爷于是把母亲和我抓到宫中,想要扣为人质。但是不知为什么,王爷见到我,却说他很喜欢我,又见我习有武艺,于是便放了母亲回家,留下我,让我进了护卫亲军。” 沈若寥一声不吭,心惊肉跳地望着骆阳。 骆阳仍是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故事。 “洪武二十四年,我是十八岁。建昌卫月鲁帖木儿反叛,凉国公蓝玉奉诏率师平叛,大获全胜。其时兴宗皇帝,当时的皇太子,已经久病。燕王再次找到父亲,想要结好凉国公,并以我和母亲相要挟。父亲当面痛斥了王爷,后来——后来……” 骆阳停顿了一下。 “后来,凉国公发现家父死在军营里,看上去像是自杀身亡。凉国公却觉得父亲死得十分蹊跷,怀疑一定与燕王有关。凉国公脾气暴烈,心高气傲,便公然指控王爷怀有篡逆之心,他常年在塞北,早有证据,让王爷不要得意太早。后来,出了蓝玉大案,此事也便没了下文。母亲得知父亲去世,当晚便在家中悬梁自尽。凉国公亲自主持安葬了我父母,并把父亲在营中的所有遗物交给我,其中便有这把靴刀。燕王准我为父母守丧,丧期过后,便升我为近身侍卫,总督宫内亲军,出入不离左右。” 沈若寥听得心惊胆寒。 “你……不怀疑燕王杀了你父亲?” 骆阳道:“我不知道。是也罢,不是也罢;我在北平出生长大,就和每一个北平人一样,一直敬重燕王。我从来没有动过丝毫复仇的念头。” “你不恨他?” 骆阳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沈若寥道:“骆阳兄,那你知不知道,凉国公之所以后来得祸,都是因为燕王设计陷害?” 骆阳道:“我有所耳闻。不过——若寥,并非我不愿相信,或者我不敢复仇。所有这些事情,到头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明白,除了一件事:我绝不会去伤害燕王。即便这些都是事实,他真的害死了我父母,又制造出蓝玉大案,你亲眼也看到了,他是怎样的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王爷,他治军的才能,待人的胸襟。他的理想,他的谋略,他的铁腕。我当然恨我的杀父仇人,但我不恨燕王。我既然承认他的追求,也应该接受他必须要杀的人,和必须要造的反。挨到我头上,我也只能自认命而已。” 仿佛是内心最深处的那片秘密的、从无人知晓的幽潭,此刻被骆阳无意间撞击起共鸣。沈若寥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我明白。” 骆阳道:“所以——今天看来,王爷其实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我也想不明白,他当初把我带在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若寥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相信了骆阳所说的一切。他叹道: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骆阳道:“我还是不知道。我是走投无路之人,无家可归,也无业可立。我想大江南北,海阔天空,到处走一走,也许能发现自己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 “如果回战场呢?” 骆阳摇头苦笑道:“我不像你。我离开燕王,不是因为我有别的志向,而是因为燕王不要我。我不能在燕军的阵营里,又岂能在朝廷的阵营里,与燕王敌我相见?我不可能再回战场了。” 别的志向;又有谁知道,他其实志向从未更改过,他从未有过别的志向。 沈若寥道:“你先在京城好好歇两天。就在我家住着。等我再出发时,你再离开也不迟,也容我几天给你凑些盘缠,随便你想去哪儿。这么大个江山,就算只看风景,也能耗去你大半青春。” 骆阳只是感激地一笑。 沈若寥又问道:“骆阳兄,我……我娘亲,我知道燕王一直带她在营中,她怎么样?东昌战场上,燕王曾咬牙切齿地说——” 他住了口。 骆阳道:“你母亲一直在姚大人看护下。东昌交战之时,姚大人、二殿下和她一直都在馆陶城中。燕王将她带回了北平,打入王宫地牢中,身上都……都戴了镣械。王爷不让我进宫,我也都是听三保兄说。她很可能……要么生了病,要么有别的折磨,我不知道;总之,三保兄的意思,她日子过得很难。但是她还活着。” 沈若寥静默片刻。“我族兄呢?这回在东昌,我没有看见他。” 骆阳道:“王爷此番抱了必胜的心态,所以留他在北平守备,承诺说一定生擒了你回去。估计下次,他一定会随军出征。” “那——还有,张玉将军……我差人将他灵柩送去北平……” 骆阳沉重地叹了口气。 “王爷痛失张将军,震恸不已。灵柩运至北平,王爷写了祭文,亲自为张将军举行葬礼。此番东昌大败,诸将皆叩头请罪,王爷却并不十分在意,唯独痛心张将军阵亡,为之流泪哀恸道:‘胜负常事,不足计,恨失玉耳。艰难之际,失吾良辅。’而且——” 他瞟了沈若寥一眼。“王爷和诸将,并姚大人以及道衍大师,都查看过张将军脑后剑创,认定——认定如此剑创,断非常人所能为,必然出自沈若寥之手。王爷由此对你痛恨已极,说你背信弃义不算,连待你如兄弟的张玉将军,你都能如此亲手残杀,人之无情,乃至于此。全军上下,现在都……视你为十恶不赦,罪及滔天,发誓必要生啖你肉,将你抽筋活剥,也不足以解张玉之恨。” 沈若寥无力地扶住额头,低声叹道:“不足为怪。”他垂下手来,又看向骆阳。 “你难道不想杀我?” 骆阳摇了摇头,惨笑道:“人各有志。我连燕王都不想杀,更何谈你。” 虎生这时候走了进来。 “老爷,骆大人,房间收拾好了。” 沈若寥一惊,醒过神来。 “好的;你先带骆大人过去,看看他需要什么,都准备齐了,让他先好好歇息。” 骆阳站起身来,又望了他一眼,那目光中除了疲倦之外,只有感激。 第一百三十九章 破釜沉舟 几日之后,沈若寥应约至魏国公府与徐辉祖、盛庸共议复战。大将军计划这一次在滹沱河屯兵,将燕军拦截在滹沱河北。屯兵地点,则设在沧州与真定之间的夹河。徐辉祖开玩笑说,燕王上过一次当,这一回,沈若寥再想装傻可就不起作用了,得另想妙策。沈若寥说道,如此一来事情倒也简单,燕王这一回必然极其谨慎,难免会疑心过重。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信也罢,不信也罢,只要尽在我掌握之中,就万无一失。除此之外,就是与真定联军,左右夹攻。东昌之战,东昌军、德州军与真定军虽然是围攻,时间上却是有前有后;这一回,则应该同时出击。三人定下二月十日,也就是十五天后,离京返回前线战场。 行期飞快地近了。沈若寥连日奔走于五军都督府、魏国公府与皇宫之间,同时还要暗中和柳府一起安排豆儿和仇安的秦淮河婚礼。 婚期定在了二月九日黄昏,沈若寥临走前一天。嫁衣来不及做,南宫秋便要把自己当初的郡主婚礼服送给豆儿,豆儿坚决不要,说既然要掩人耳目,她便不要穿嫁衣。只要老爷和夫人都在场,亲眼见证他俩对拜天地,她就心满意足了。 骆阳和洪江很快友善起来。都是北平出生,又都以友人身份住在沈若寥家里,两个人无聊的时候,便总在一起打发时间。 二月九日无声无息地很快到来。早上,沈若寥和盛庸、徐辉祖先到皇宫来,向天子和群臣辞行。 群臣散后,天子坚持要留三人在宫中用过午饭。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也在边上陪同。 “三位爱卿明日就要重回战场,却还没有见过凝命神宝。我大明今番多亏此宝,而能有东昌大捷。朕将此宝供在天地庙中,待用过午饭,三位爱卿便随朕同往拜谒。” 徐辉祖看出沈若寥脸色有异,忙伸手暗地里拽了他一下。 方孝孺道:“朝廷有此大宝,新年新气象,又有东昌大捷为新年之始,今年之内必破燕军,擒获反王。江山可安定矣。” 沈若寥闷闷不乐地捱过整个午饭,没吃什么东西,却越来越憋火。天子和三个文臣句句不离凝命神宝。他自从回京复命,就一直在忍;如果不是魏国公事先提醒,此后又反复再三叮咛,他怎可能忍到今日。他这次从东昌战场回来,本来心情就一直抑郁低落;明天再走,对于未来,他知道得比别人清楚,却只能让他心里更加灰暗;皇上和群臣却来了劲,一定要他开口赞颂凝命神宝。 到了午饭结束之时,他已经捱到了顶点。方孝孺却正在兴头上,偏偏不识时务地问道: “若寥,今天你很沉默啊,怎么一直不说话?你自这回回来,对于凝命神宝落成一事,始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陛下和我都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他的看法;天子和方先生当然是想听他说此物乃神祥天瑞,佑我朝廷大军在东昌大获全胜。这算什么事?他心目中那个方先生,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了,不去做些切合实际的事情,却天天折腾什么井田制,复古宫门名称,复古官职名称,复古,复古——凝命神宝?然后还想听他再来发表意见。 沈若寥抬起头来,徐辉祖看到那眼神,顿时心里一沉,整个脊骨都变得僵冷僵冷。 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拦不住他。 沈若寥开了口,轻轻说道:“陛下,各位大人,凝命神宝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何必不用它来退兵?取了放在北平城门口,从此不就镇住燕王,一劳永逸了,又何苦发几十万大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盛庸浑身一凛,暗叫大事不好,忙在下面用力掐了沈若寥一把。他不知道,徐辉祖之前已经拉过沈若寥了,没能拦得住;他如此迟来的一掐,又能起什么作用。 朱允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方孝孺皱了皱眉头,说道: “若寥,何出此言?朝廷退反贼之兵,当然需要实实在在的兵马军队。凝命神宝的作用,在于得天佑,而能助我大军得胜。” 沈若寥道:“方先生的意思,如若没有凝命神宝,我大军不可能有东昌大捷了?” 黄子澄道:“委实难讲。” 沈若寥道:“东昌有此胜,靠的是二十万大军浴血沙场,上下一心,奋死不顾,和一块大石头有什么关系?智谋人定,那凝命神宝几曾开口为我献一个字的良策?” 方孝孺皱眉道:“此言差矣。古来欲成大功,先铸神器。神器之成,乃得天佑。凝命神宝为神器也;宝成而授信于天神,得福于时运。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东昌大捷,有人谋不假,可最终真正成事的,还是天意。试想,我大军出征之前要行祭祀,天子登基要行祭祀,适逢旱涝、秋收,各种各样的大事,都要祭祀天地,奉献五谷于祖宗庙前,为的不就是祈求神佑么?” 齐泰道:“左将军此战立有大功,却不可因此居功自傲,妄废敬天之礼,而以为一切功劳皆在于己。若如此,则必失天神之信!” 沈若寥道:“我早说过,此战若寥并无功劳,靠的都是全军将士。如今陛下无视战士们于枪林箭雨之中肝脑涂地,却把一切都看作是天意,视之为当然,这才真正要失天神之信!” 朱允炆骇然失色:“若寥,朕并非如此。朕当然知道,全军将士功不可没,朕也已经按功行赏,毫无偏颇。你都知道。” “陛下,若寥所指的,并不单纯只是一个凝命神宝而已。”沈若寥站起身来,盛庸拉不住他。徐辉祖知道大祸已闯,却不料越闯越大。他震惊地望着沈若寥,一面开始飞快地暗想出路。 沈若寥道:“几十万大军在前线舍生忘死,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我大明江山。他们心目中,天子神明圣德,仁慈爱民,值得他们如此奋不顾身。而陛下即位至今,又做了些什么?更改官职名称,更改宫门名称,一应复古,还要推行井田制——除了江浙新赋之外,简直没有一样真正有任何实际意义。” 方孝孺惊诧道:“怎么能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陛下通过改官制而革冗官,废不公,朝纲由重武轻文转向重文轻武,施行文治,礼待人臣。陛下宽仁之政,成效显著,又岂能说没有意义?” 黄子澄道:“陛下改官制之外,还有宽刑,左将军如何不察?” 沈若寥道:“宽刑?锦衣卫狱废而复用,是宽刑乎?” 齐泰已有怒气:“左将军之意,除了左将军提议的江浙新赋之外,朝廷新政就无一可取?” 沈若寥已然意识到,局面不可收拾。他早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天子和方先生面前畅所欲言,然而此刻他无法控制。他说道: “我之意,我当初背离燕王,归顺朝廷,是对天子和朝廷怀有更高的期望;今日至此,非我所愿。为前线将士而言,我亦不知他们是否并不失望。” 徐辉祖跳起身来,躬身道:“陛下恕罪;臣知道东昌侯家中还有大事处理,臣听说自从东昌大战以来,东昌侯连月繁劳过重,夜不成寐,凡人都要垮掉。是以此刻他情绪失控,不为怪也。还望陛下准他早退,并准臣送他回家歇息。明早还要早起上路。” “这……”朱允炆战战兢兢地望着沈若寥,又惊惑地看了看徐辉祖。 盛庸也跳了起来,劝道:“陛下,众位大人,东昌侯尚且年轻气盛,然而情深意切,忠心可鉴,失言也可以理解。——若寥,你也是的,凝命神宝为古今罕有之大宝,有什么不好?” 沈若寥低下头去,深深吸了口气,长吐出来。他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朱允炆,说道: “皇上,凝命神宝再好,比得过传国玉玺乎?” 朱允炆惊惧地望着他:“传国玉玺?” 沈若寥道:“传国玉玺也仅有八字而已;陛下刻十六字于凝命神宝上,自然是求天佑,可也未免太过切。物极必反。” 方孝孺道:“若寥,你这话越说越没谱了。你在想什么?你离开燕王,归顺朝廷,本是正人之道,理所应当,并非什么可选择之事。让你说得好像朝廷欠了你,若不如你愿,你便不该归顺?现在又谈什么传国玉玺。传国玉玺早已和元朝一起不复存在了。再谈它何益?” 沈若寥冷冷说道:“传国玉玺在燕王手中。” “什么?”举座皆震,齐刷刷大惊失色。 沈若寥道:“传国玉玺藏于云南,现在燕王手中。陛下有陛下的凝命神宝,燕王有那流传了两千年的传国玉玺。陛下,方先生,两位大人,既然如此相信神器乃是天命所在,现在倒也不妨想想,凝命神宝和传国玉玺相争,究竟哪个更厉害。若寥自从离开燕王,侍奉陛下左右,殚精竭虑于疆场,并无丝毫怨言,也从来不信,一块传国玉玺,就能让燕王求得天命。我只求陛下莫因一块方玉,一场胜战,就放松警惕,以为天下无忧。燕军远没有消灭,更何况我军三次惨败才有一胜,谈何运气。若寥此去,若不彻底剿灭燕军,誓不再活着回来面见陛下。陛下保重;若寥告辞。” 说罢他便离席退出殿去。徐辉祖慌忙也告辞,追出殿来。 “若寥!你……”魏国公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多的是心慌。“你啊你啊,我反复跟你说——唉。你存心寻死啊?” 沈若寥面色惨白,虚弱地一笑。 “公爷,我明白。我……情不自禁。一切后果,我自承担便是。你不用再说。” “你承担便是?你知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徐辉祖道,“你说的那些话里,随便哪一句,都能要你人头落地。你到底怎么了?你是真不想活了?” 沈若寥道:“公爷,你难道一点儿不失望?大敌未退,陛下和群臣就如此飘飘然,凝命神宝实属虚妄无谓之举,却拿来当作天命所归。如此下去,我们即便最终退了燕王,这朝廷日后又能做出什么实事来?这种风气之下,我们又怎可能敌得过燕王?我知道,所有的话我都不该说。可是我方才说出来的一切,也没有半句假话。我沈若寥也曾努力,但我最终还是做不到公爷的沉稳和宽容,以及明哲保身。” 徐辉祖频频摇头道:“我明白,我明白,你所说的一切,我都赞同。你批评我明哲保身,我也赞同。你说出来的东西,既然都已经说出来了,现在再怎么想,也都无益。你我现在需要想的是,如何弥补,你口无遮拦到这个地步,犯上之外,还有异谋之嫌,皇上随时可能一纸诏书下来,将你革职收押。前线的二十万大军,此刻不能没有你。你倒是该怎么办?” 沈若寥叹道:“我先回家;晚上家里还有事。赶快把家里事办完,如果能等到明天,天明就启程,自然最好。如果等不到,那也是命——我不求神器。该来的,躲也躲不掉。公爷只管回家准备就是,不必为我担心。” 沈若寥回到家来,秋儿、豆儿一切都已准备齐全,只等他了。 他换了衣服,三个人一同赶到秦淮河来,按照事先约定,上了等待的屋船。万衡心和百闻不如一见的柳府大少爷带着仇安已在船舱中等候。 船无声无息地离岸,顺水漂流。豆儿和仇安拜过天地,双方家人行过祝福。一切都原始,质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一对新人却心满意足,感激含泪。 沈若寥叮嘱过豆儿和仇安,告别了万衡心和柳家大少爷,和秋儿一起上了岸,目送船向夫子庙码头缓缓驶去。南宫秋送别豆儿,十分伤感。沈若寥心绪难平,此刻却更多是庆幸,庆幸这样一来,至少豆儿从此脱离了他的藤蔓,不会再受他任何牵连。 他的藤蔓之上,牵挂的,只剩下秋儿了。 寂静的夜晚;静得让人心慌。沈若寥与骆阳话别,话到很晚。回到房中来,秋儿依旧在挑灯等候。 “你怎么还不睡?这么晚了。” “我今晚不睡,守着你。”秋儿凄然道,“省得明天早上,你又不叫我起来,一个人偷偷跑掉,让我送你都送不成。” 沈若寥此时此刻,已是心肝寸断。他望着南宫秋,许久下不了决心。 “你怎么了?”南宫秋察觉到他的异样。“你从宫里回来,就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沈若寥咬了咬牙。他已没的选择。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木匣来,递给秋儿。 “这是给你的。先不要打开。” 秋儿接过匣来。“这是什么?” 沈若寥道:“里面的东西是给你的,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秋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南宫秋放下木匣,呆呆地望着他,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全身。 “秋儿,我这回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南宫秋伸手按住他的嘴唇,怪罪道:“你怎么能说这话,多不吉利。” 沈若寥道:“我并非胡思乱想;我是……知道如此……” “……知道如此?你……你什么意思?” 沈若寥道:“此去,燕王早晚必胜,燕军早晚要打进应天,颠覆朝廷。秋儿,我从一开始就背叛燕王,我其实一直也没有背叛燕王。我的心始终在燕王一边。只不过,朝廷不知,燕王也不知。所以这次,我必死无疑。” 南宫秋骇然地望着他,脸色惨白:“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若寥凄然道:“从一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结局必是如此。你不会懂,你也不需要懂,懂这些没有意义。结局才是最重要的。等消息从前线传回家中,你知道我再不可能回来之时,将这木匣打开,里面有一切你那时所需要的东西;我全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仔细保管着,到时候打开来看,我也能放心瞑目。” 南宫秋道:“你病了,你一定是病了。你太累了,把自己累病了。” 沈若寥摇摇头:“我没病;我努力了这么久的事,一字一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妄语。” 南宫秋执著地摇头道:“若寥,你别这么丧气。我相信你的能力,你肯定能平安无恙地回来。我会一直等你回来,不管多久。” 沈若寥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他感觉自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只能贴着她的脸颊,虚弱地说道: “保存好这个木匣;打开之后,就永远不要再等我了。” 南宫秋浑身战栗起来。 “你……你真的如此确信,我一定会打开那木匣?” 沈若寥凄楚地淡淡一笑。“秋儿,我计划的事,我又焉能不知?” 他说对了;南宫秋终究打开了那只木匣。然而他也错了,他终究还是有不知道的事。 第一章 淝河兵败 建文四年三月初一。夜空无月。 平燕大军右副将军平安差人分别往大将军盛庸、魏国公徐辉祖、大司马相铁铉处驰报,同时命谷沉鱼带着钟可喜,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向京城赶去。 信使派出,平将军便下令大军连夜撤离淝河,退往小河。 尚在德州的大将军盛庸接报,立刻派老将何福率军赶往小河,与平安之军会合,一面叮嘱道: “且移师灵璧,筑深沟固垒,以老燕军。” 何福离开之后,盛庸独自坐于房中,望着墙上的地图发呆。 转眼又一年过去。去年此时,战场犹在河北、山东,今天,却已到淮河岸边。 “大将军,燕王此次出兵,绕行山东,长驱而南,直取徐州,意图明显。燕王必是得知我后方兵少,京师无人防守,是以避实就虚,意在直取京师。” 盛庸吃了一惊;沈若寥的声音,就在耳边。分别如此短暂,一切都还只在昨天。 “大将军莫忧;我自引一军与平将军会合,尾随燕军之后,先断其粮道;燕军孤军深入,粮草不济,难以维持。大将军可请魏国公在淮南、凤阳、盱眙一带布下防线,与淮安梅殷驸马东西相连,将燕军拦截在淮河以北,同时可与我军南北夹攻,以使燕军腹背受敌,首尾不能两顾。” 盛庸大叫道:“来人!来人!” 手下的传令兵进来。“大将军!” “速去淮南魏国公处,请魏国公出兵齐眉山,支援平将军!” 手下领命而去。盛庸回到地图前。 燕军已至淝河;朝廷大军如愿以偿断燕饷道,追至淝河,却中了燕王埋伏,一败涂地。平安率残部退往小河;盛庸只得命何福多带人马前往救援,并命两军会合后,暂且移师营于灵璧。燕军孤军深入,粮道被断,不能长久。坚守灵璧,以待燕军不攻自破。 沈若寥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深掘战壕,坚壁高垒,坐困燕军,此计虽好,粮饷却为薄弱环节。燕军孤军深入,粮道已断,固然无以为济;然而我军粮草眼下也甚堪忧。燕军已尽数焚烧我沛县万艘粮船,现又破了徐州。燕王惯用劫粮伎俩,万一这回,再袭劫我灵璧粮饷,则我军非但不能老燕军,反而困死自己。” 盛庸只觉得胸口一阵沉痛;他长叹一声,闭上双眼,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若寥,若寥……大势去矣。 谷沉鱼和钟可喜赶到京城,直奔皇宫。 朱允炆正和方孝孺在武英殿,接报龙颜大惊,手中朱笔竟自滑落,掉到了大理石地上,朱迹飞溅,有如鲜血点点。 “此话……当真?!” 谷沉鱼道:“陛下可问左将军跟随传令官;他亲眼所见。” 朱允炆惊恐地望着钟可喜: “你亲眼所见?” 钟可喜已经泪流满面了一路,擦也擦不干。 “属下跟随左将军一同被燕军围困,左将军为救属下,战马被燕军刺中……左将军失马,力战不能突围,与属下一同被擒。属下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燕王把左将军……把他……” 他说到后来,成了完全的号啕,已经没人能听清一个字。 “燕王究竟把他怎么了?”方孝孺惊骇地追问。 钟可喜像个吓坏的孩子一样大哭不已:“燕王亲手……把……把把左将军……砍……砍死……” 朱允炆震惊之中更多了震怒:“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左将军为救你而战殁,你又怎敢偷生回来?” 钟可喜道:“燕王放属下回来报信,说他留着我也没用,不如让我回来报与朝廷知道左将军下场。燕王还说,沈将军尸首恕不退还,他要……他要留在军中,供燕军战士……泄愤用……” 朱允炆再一回首之间,竟然已是泪光点点。他怒吼道: “滚!再也不要让朕看到你!” 谷沉鱼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匣,递上前来。 “陛下,左将军此番离开德州之前,曾将此书交与卑职保管,嘱咐卑职说,一旦他有不测,要卑职务必将此书亲手呈献给陛下。” 朱允炆愣了一愣:“左将军有……有遗书?” “遗书在此,请陛下过目。” 朱允炆颤抖着接过信匣来,取出其中书帛,阅罢,递给边上的方孝孺,失声痛哭起来。 方孝孺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书帛来。 “罪臣若寥三拜泣言:臣自入京以来,屡蒙陛下恩典,不可胜数。臣出身寒微,学疏智浅,忤逆顽劣,未立尺寸之功,时有出言无状、触犯天威,而能始终见信于陛下者,以陛下之明仁宽厚也。陛下系四海苍生于一身,而托臣以大业,臣虽肝脑涂地,九死不足以报万一。今作此书者,是恐陛下念臣身后无依,而欲行赡养。臣母已陷北平;妻老家有田宅,归乡务农,自足供养。家中之事均有安排,陛下无需挂念;若更有遗赠,内室切不可受。臣死之后,伏愿陛下终止一切封爵赏赐,所居府第及车马、仆从、器物一应用者,悉数查收户部,则臣死而无愧矣。若寥再不能效嵇绍侍奉御驾左右,还望陛下珍重!” 方孝孺放下遗书,长叹道:“何期慷慨纯切至此!陛下万万节哀,保重龙体为上啊!” 朱允炆抬起头来,怨怒地望着谷沉鱼:“你呢?你不是武功盖世吗?怎么让左将军一个人陷入燕军重围之中?” 就连谷沉鱼,此刻面对天子如此的问题,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走,”朱允炆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失控地喊道:“你走开!都走开!朕不想见任何人!” 谷沉鱼只得退出殿去,拉着外面的钟可喜一并离开。 第二章 木匣之中 天色渐晚。南宫秋还在庭院中坐着。春意正浓,满园芳草鲜花。她在等太阳下去,月亮上来。昨夜朔日无月。今夜该有金黄的月牙,弯弯的,像她郡主金簪头上的凤翘,像玉雕的牙梳,像…… 面前的飞星古琴,好久没有响过。若寥走后,她也懒得弹琴。没有人弹得比她的夫君好。若寥不在,这琴没有知音,索性也就沉默着落寞。 洪江走到身边。“秋儿,晚饭准备好了。回屋吧。” 南宫秋笑笑。洪江望着那笑,觉得他并不需要月亮。 “我还不饿。你也来陪我坐一会儿啊。就这么静静坐着,闻着花香。什么也不想。” “天子驾到——”一声太监悠长高亢的呼喝却从府第门口传来。 两个人吃了一惊。“皇上?” 朱允炆在方孝孺陪同下,来到东昌侯府,在虎生引领下,穿过前院,来到池边回廊。回廊尽处,南宫秋正跪等在长亭下,见到天子和方先生,便小心翼翼地深深叩下头去。洪江已经躲了起来。他不知道天子来此何事,只知道让天子见到自己不合适,于是开溜。 南宫秋恭恭敬敬道:“不知圣上驾到,只能在此迎驾,罪该万死。” 方孝孺回想起当初雨花台上,第一次见到南宫秋时,她对自己行拱手之礼的样子,心中感慨万千。 朱允炆忙道:“夫人快快平身,切莫多礼。朕来府上,是有一事想要告诉夫人。夫人先请坐。” 侍女扶着南宫秋坐下。南宫秋看了看天子和方先生的神色,没有说话。 朱允炆犹豫地望了望方孝孺,不知道如何开口。方孝孺见状,便先说道: “沈夫人,陛下今日接到前线战报,我大军在淝河中燕王伏击而惨败,另有——”他迟疑了一下,“另有东昌侯的消息。” 他不再说了。剩下的话,必须由天子来说了。 南宫秋静静地望着二人,并不说话,只是等着。她手脚都已冰凉。 朱允炆脸色苍白,轻轻开口道:“夫人,大军兵败,沈将军单枪匹马陷入燕军重围,失马被擒。燕王……燕王将若寥……” 他说不下去,额头上冷汗涔涔地下来。南宫秋仍然不动,瞪大眼睛望着二人,一眨不眨。 朱允炆擦了擦头上冷汗:“燕王将若寥……燕王——方先生,”天子求援地看向方孝孺。 方孝孺叹了口气,沉痛地说道:“沈将军随身传令官回报,燕王就在他眼前,亲手处死了沈将军,放他回京城来报信。” “处死?”南宫秋小声重复了一下。 方孝孺犹豫地点了点头,“对,处死。”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 “尸首现在燕军手中,燕王不肯送还。沈将军为国捐躯,一腔忠血,苍天有鉴。陛下感念东昌侯英勇,追谥武贞。本欲追封身后,以养夫人,无奈东昌侯遗愿在此,不忍有违。天子特来府上相告,还请夫人务必节哀,保重身体。” 他停住口,一时有些疑惑和难堪。南宫秋仍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毫无反应,也没有表情,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仿佛一切与她无关。方孝孺不知道她是没有感觉,无情至此,还是另有状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虎生在边上,早已经忍不住眼泪,此刻见南宫秋没有动静,便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夫人?” 南宫秋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望了方孝孺一眼,然后又看向天子。两个人吃了一惊;那张脸毫无血色,惨白犹如女鬼,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南宫秋轻轻开了口,仍然恭敬有礼:“妾多谢陛下挂念,多谢方先生相告。” 朱允炆起身,惊恐地望着她,说道:“夫人还是早回房歇息吧。朕和方先生这就告辞了。夫人但有任何需要,只管向朕提出便是。” 南宫秋缓缓地站起身来,低头拜福下去: “烦劳陛下挂心了。陛下慢走;方先生慢走。恕妾不送。” 朱允炆惊魂未定,和困惑不解的方孝孺一起,再说了两句保重之后,转身离开。 他们还未走出回廊,突然身后传来虎生和侍女惊恐的喊叫: “夫人?!” 天子和方先生不由自主双双停住了脚步,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恐。 “夫人?夫人!——”哭喊一声声继续下去。 朱允炆转过身,向哭喊声原路跑了下去。方孝孺慌忙跟在后头。 天子跑回长亭来,却看到南宫秋倒在地上。虎生和侍女正跪着,一面扶着南宫秋的头。南宫秋双眼紧闭,已然失去知觉,脸颈、嘴唇都和青砖颜色无异,额角上却撞出一个大洞,殷红的鲜血从洞里流出来,顺着脸颊向下滴淌。 洪江并未走远,只藏在近旁,已将长亭之中的对话都听了进去。此刻听到哭喊,再也忍耐不住,跳出来冲到南宫秋身边,扶起她来。 “秋儿?!秋儿?!” 南宫秋昏迷不醒。洪江心焦如焚,眼泪一下子也滚落下来。 “秋儿,你怎么这么刚烈,怎么这么傻?” 方孝孺站在一旁,一面为南宫秋的刚烈震惊,一面对洪江的言辞行为又大生疑惑和不满。 这是什么人?怎么能对别人夫人如此关切和亲密? 洪江抬起头来,却怨恨地瞟了身边的君臣二人一眼,咆哮道: “够了吧?现在你们知足了吧?你们把若寥从燕王身边抢走,逼他为这个朝廷呕心沥血,现在害死了他,又来逼死他妻子,真是好一个宽仁的朝廷,宽仁的天子啊!” 朱允炆吓得浑身发抖,和地上的南宫秋一样面色如鬼。方孝孺也是浑身发抖,却是因为愤怒。他生气地说道: “你是什么人?” 洪江道:“我是他朋友,他在这京城里真正的一个朋友!我不是你们这些虚伪的朝臣,我真正关心他!你们何曾在乎过他的死活?现在倒假惺惺过来装样子。” 方孝孺忍不住怒斥道:“胡言乱语,大逆不道!沈将军和夫人都是如此深明大义,尽忠死节之人,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 洪江倏地站起身来,握住腰间冰川长剑。 “你马上给我滚出去!你这个满口仁义道德,胸无半点儿良策的腐儒!” 方孝孺惊怒万分,却缘了天生的涵养,平生从未遇到这种对抗,此刻遇到,竟然不知如何作答——方先生毕竟永远学不会骂人。他脸色煞白,浑身气得发抖,却毫无办法,只得拉起天子走人。 “陛下,请随臣速速离开,莫要再听这逆贼口出污言。” 洪江怒目圆睁,就要爆炸:“口出污言?你害得若寥家破人亡,我已经算对你容忍客气到极点了!再不快走,休怪我无礼!” 方孝孺厉声道:“逆贼,你还能再无礼到哪里去?天子在此,你却手握兵器,难道想弑君不成?” 洪江岂是吃这套的主,锵地抽出冰川来,喝道:“我便杀了这个懦夫却又如何!天下本来就应该是燕王的!” 朱允炆吓得脚下一个趔趄,就要跌倒。方孝孺这回终于也被吓到了;洪江软硬不吃,肆无忌惮,他君臣二人又毫无武功,他总不能真冒这个险,让天子继续处在兵刃之下。他一面口中不停地说道“逆贼!逆贼!若寥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一面搀了天子,迅速地逃离了长廊,跑出了东昌侯府。 洪江把南宫秋抱回卧房,放到床上,一面命身边的侍女取了温水和烈酒来。他小心翼翼地清洗包扎好南宫秋额头的伤口。秋儿渐渐苏醒过来,看到他,还没有开口,两滴巨大的泪珠先从一双无比绝望的眼中滚落。 洪江心疼不已,喂她吞了一口烈酒。南宫秋猛烈地咳嗽起来,两颊终于恢复了些微血色。 “秋儿,什么都不要想,安心睡觉。我们都在这儿陪你。” 南宫秋却伸出手来,向枕旁摸索。 “秋儿?你找什么?” 南宫秋不答话,摸索了半天,摸出来一只木匣。沈若寥临走之前,给她的那只木匣。一年了;她曾经窃喜自己一年都没有打开,曾经希望自己再不会有机会打开。 她双手剧烈地颤抖,半天才终于把匣子打开。里面有两封书信,和另一样东西,包在丝绸手绢里面。她解开手绢,一个玉坠滚落出来。上好的白玉坠,白璧无瑕,雕成了玉兔的形状,乖巧地趴在一轮圆月上,小巧玲珑,栩栩如生。 她惊恐地望着那玉坠,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眼泪决堤般地下来。洪江伸手去抢那木匣,她却立刻死命护住,不让他动。 “秋儿!你需要休息!你现在不能看这些东西!” 南宫秋执著地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将匣中两封书信取了出来,打开上面一封。 “秋儿吾妻:我遗奏天子,家宅全部车马财产并仆人一并交还户部。并已将你托付与洪江,他情意深厚,会比我更疼爱你。京城之地,不宜久留。卿自随洪江离开应天,回武陵你和叔叔的世外仙居中,从此与他相守,平静一生。若寥得与卿为两年伴侣,此生已无憾矣。” 另一封,却是一纸休书,声明自即日起,沈若寥南宫秋再不是夫妻,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南宫秋为妻间,并无丝毫过错。分离之后,可自主再嫁。 “若寥,”南宫秋喃喃念出这一句,便又晕厥过去。 洪江看过那两封书信,心乱如麻,只好和玉坠一起,再收回匣中,放到自己怀里。 第三章 衣带遗书 夜深沉。半月如霜。 姚表摩挲着手中一条浸透鲜血的衣带,沉思良久。 衣带里面有东西。他摸得出来。感觉像是纸张的质地。当时,他亲手把这衣带从沈若寥身上解下来,趁无人注意,藏到怀里。现在,他带几个侍从离开大军北上,已经好几天了。今日行至东昌地界,在荒郊野外露宿。夜深人静,只有车里的一点灯火跳跃。他将衣带又取了出来。 里面究竟是什么?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里面藏着的东西,是解开一切秘密的答案。 寥儿,你当初为何背叛燕王,效命朝廷,乃至今天,宁肯舍身于疆场。这一切的缘由,竟是为何。 姚表听了听周围并无动静,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柄小刀,借着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把衣带拆开。 所有人都已经睡熟。 他努力了好久,只到两眼昏花,才终于费劲地把衣带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封血迹斑斑的书信来。 遗书?他想到。 他将书信展开,却是两首诗,已经被血染得模糊难辨。前一首十分熟悉: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后一首,他却从未见过: “丈夫立世,当存奇志。文以修武,武以利文。文当伯温,武胜伯仁。生为中山,死如文山。” 他凝视着这两首诗,来回默读了几遍,放下来,默默叹了口气。 心中的诸多疑惑,似乎有所明白,却又其实丁点儿没有解开。 他将书稿折起来,放回怀中藏好。 连日颠簸。行程却只走了一半。作为行医之人,几日来他对这颠簸深恶痛绝,却又毫无办法。他不能留在大军中;燕王不容许。回北平是唯一的办法。然而北平尚有八百里之遥,好几天的路程。从淝河战场回北平,这个速度,要走半个月。然而他能怎么办?车马已经颠簸得够厉害了。 淝河一战,燕军行险,朝廷惨败。淝河地势平坦,草木稀疏,本来并不适合设伏;更何况南军连日来蹑行其后,待到燕军察觉时,粮道已被平安率军切断。王爷在淝河伏击南军,有些孤注一掷。然而竟然成功了,朝廷中了埋伏,顷刻溃乱。 至于生擒沈若寥,本来并不在燕王计划之中。 数万燕军,层层重围。良久下来,竟无一兵一卒能近得其身。然而毕竟他只是一个人奋战,战马已丧,外加还要照应身边一个低能的传令官。他终究突围不出去。双方只是僵持。 此刻,朝廷大军见救不出左副将军,已经跟着右副将军平安溃退而走。燕王听说沈若寥被困在重围中,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有如此的好运。 王爷于是亲自提剑而来。燕军见王爷前来,让开道路。若寥站在重围中心,只是严密守着,并未出手。周围士兵也无一人敢于上前。 姚表跟在燕王后面,走到重围中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定睛良久,不敢确认这是他认得的那个沈若寥。 他早已不再是北平时的样子。甚至已不再是济南时的样子。姚表并没有见过他在东昌时的样子。然而此时此刻,面前的沈若寥和他想象中的东昌侯、左将军,却又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秋风的光芒,都已彻底被血色掩盖。他看到的只有硝烟、鲜血、泥泞,浓黑、腥红、浑浊,乱糟糟地遍布,从头到脚,分不出铠甲战袍,甚至分不清人脸。没有北平新婚的仪宾郎,没有济南英俊的神箭手,没有威风凛凛的左将军,没有风姿卓越的东昌侯;一切只是疲倦,绝望,疼痛与不屈;一切都只是秋风,冷漠,高傲,孤独——尽头。 若寥见到燕王,秋风便收回了剑鞘中。燕王见状,挖苦地问道: “沈将军,何不自刎以保名节?是想投降不成?” 他却淡然答道:“殿下要留我细细折磨,若寥怎好坏了殿下兴致。” 王爷使了个眼色,周围早已迫不及待的士兵便一拥而上,将若寥打倒在地,抢下秋风,剥去铠甲,用麻绳捆了起来。姚表记得自己看着他们捆绳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捆得太紧了,会把人勒坏,他当时心想。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绳子确实捆得太紧。若寥筋骨肌肉无法用力,站都站不住,被士兵们强行提起来,脸色苍白,嘴唇都有些发青,却咬住牙,一声没吭。 王爷接过士兵们递上来的秋风,翻在手里看了看,笑道:“沈将军武功盖世,为何现在却如此老实?” 若寥答道:“天子有言,勿使负杀叔父名。若寥不敢放肆。” 王爷沉着脸,冷哼一声:“勿使负杀叔父名?济南之时,你不是已经置孤于死地!” 若寥却淡淡笑道:“那与手刃王爷是两码事。” 王爷生了气。王爷这股怒气,应该是由来已久了吧。 “那手刃张玉呢?”王爷怒气冲冲地问道。“还有谭渊,王真,所有待你亲如兄弟的人,一一都被你斩杀。这些你又都怎么说?” 若寥平静地答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王爷突然抽出了飞日宝剑,剑尖抵在若寥胸口。 “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若寥道:“我自归顺朝廷之时起,就已知有今日。” 王爷冷笑道:“你以为,孤会就此一剑刺下,让你死个痛快?” 若寥却道:“就算王爷想,您的几十万大军也不答应。” “好得很,”王爷冷冷道,“你可愿与我比个高下?” 若寥困惑,姚表也困惑。 “王爷何意?” 王爷收回手臂来,看了看飞日的剑尖。“沈若寥的剑法武功,孤早想亲自领教。你可有胆与我单挑?” 若寥道:“若寥受天子嘱托,勿使负——” “勿使负杀叔父名;我知道。你若真如此忠心耿耿,便遵守你天子的指示,任我如何攻取,你也别还手。孤很怀疑,你真能做得到?” 若寥没有回答。王爷却嗖嗖几剑,挑断了若寥身上绳索,将秋风扔还给他。 “拔剑;与我格斗。你若有本事杀了孤,现在就是你报效天子的机会。” 王爷说罢,便真的动起手来,飞日向若寥身上刺过去。若寥却不还手,连躲都不躲。王爷收住这一剑,停在若寥咽喉之上,好不生气。 “你是算准了孤不会就此杀死你,对么?”王爷眼中杀气腾腾,突然精芒暴闪。他手臂向下一甩,飞日当胸划过,若寥浑身一颤,一个趔趄,后退两步,咬住了牙,没有吭声。一道血痕便在胸前浮现。 王爷喝道:“拔剑!还手!”又一剑劈下。 若寥却依旧没有拔剑,也没有躲避,直挺挺受了这一剑,正劈在肩头。姚表看见他苍白的脸色。 王爷一剑一剑地接连落下,若寥也就一剑一剑地默默承受。这一来反而愈加激怒了王爷。周围的士兵也愈见愤慨而激动,纷纷按捺不住,叫嚷着为张玉将军报仇,为谭渊和王真报仇。 若寥终于支持不住倒地,到处鲜血流离,却依旧咬了牙,只是保持沉默。姚表开始无法继续旁观。行医之人骨子里的那股子人性道义开始翻腾,渐渐控制不住。 王爷停住了剑,脾气却更加暴跳如雷。如果若寥叫唤两声,咒骂两句,或是求饶——一切都会比他一味保持沉默要好得多。王爷问道: “你在嘲弄孤;你以为你不躲也不拔剑,孤就下不去手了?” 若寥此时,连回答也不回答,不知道是无力,还是成心更加激怒王爷。如果是后者,他的目的顺利达到。王爷见他不吭声,竟然抬起马靴来,照着他胸口猛地踢去。 姚表当即跳了起来,冲了上去,扶住若寥。他喷了一口鲜血,却仍然只是沉默,脸色仿佛沙土。 王爷看着自己,有些惊讶:“树德,你这是干什么?” 姚表求道:“殿下,您要是真的还想留着他,就请到此为止;要不然,他便丧命此处,非殿下所愿!” 王爷阴沉沉地望着他,压低了声音:“你闪开。” 姚表吃了一惊;这音调太过不详,他心里还在迟疑,身体却本能地闪开。王爷在火头上,他不想惹祸。 边上一直有人在号哭;姚表此刻才意识到,那是若寥的随身传令官,正五花大绑,拿在燕军士兵手里,也在场眼睁睁看着,满脸惊狂。 钟可喜突然大叫一声:“不!——” 姚表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燕王又一剑刺下去,口中咒骂道: “起来!别跟这儿装死!你以为你装死,孤就会放过你吗?” 他踢了一脚,又连下两剑。钟可喜号哭不已。燕王走到钟可喜面前,咆哮道: “嚎什么嚎!” 钟可喜立刻止住了,魂飞魄散地望着燕王。 王爷鄙夷地将他审视了一番,冷冷一哼,笑道: “窝囊废;你这种人,我燕军连杀都懒得杀。放了你生路,马上滚回京城报信去,告诉天子和朝廷,他们响当当的东昌侯,如今是什么下场!你们沈将军的尸首,我燕军便留在营中,日夜鞭挞,供我将士泄愤!” 身旁的燕兵解开了钟可喜身上的绳子,踹了他一脚。“滚!” 钟可喜摔了个嘴啃泥,爬起来,惊恐地望了沈若寥一眼,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王爷走回若寥跟前,低头望着他。若寥趴在地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鬓发被汗水和血水黏在一起,贴在额头上,并不挣扎,依然也还是不说不叫,浑身战栗,血流如注,唯一能听见的只有他毫无规律的喘息。 王爷阴狠狠道:“感觉怎么样?你把我燕军战士,毒刑拷打,今日落到我燕军手中,我是不是也该请君入瓮,让你尝尝那断指决目的滋味?” 他停顿一下,突然又刻毒地一笑:“来日方长。我且留着你的十指和眼珠子,待日后慢慢享受。” 飞日在血肉一团模糊的身上又残忍地抽了下去。姚表横下心来,再一次冲上前去,拦在了飞日剑下。 “殿下!不能再继续了!您要真不想现在就要他的命,就请住手吧!” 王爷停下剑,冷冰冰瞟了一眼自己。 姚表叩头哀求道:“殿下,我并非为沈若寥求情。您就是杀了他,他也是死有余辜。只是王爷曾经对树德说过,抓到沈若寥之时,定要问出他背叛北平的原委;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就已经快没气儿了!王爷您真想后悔吗?” 王爷低下头,打量了若寥一会儿,又看了看跪求的自己,考虑片刻,收回了飞日。 “树德,你且将他送回北平去。一路好生照料,切不可让他就这么死了。” 姚表又吃了一惊:“殿下!从此至北平,一千五百里之遥,半月路程,他已经受了如此重伤,颠沛之下,定然丧命!” 燕王冷冰冰地望了自己一眼,无动于衷: “送他回北平去;攻克京师之前,不要让我再见到他。他要是死了,我要你来偿命。” 说罢,王爷不再理会自己,穿出人群,扬长而去。 姚表呼唤来人帮忙,呼唤良久,燕军士兵慢慢散尽,只丢给若寥讥笑的吐沫和冷漠的目光,却无人肯帮姚大人。他焦虑如焚。 寥儿,寥儿啊,自己把自己弄到今天这么惨,你究竟图的是什么? 姚表只得自己去抬若寥;一个人却在此时走了过来,蹲下身,伸手和他一起抬起若寥来。姚表抬起头来,见却是朱能。 “朱将军?这……” 朱能摇了摇头,低头看了若寥一眼,转过脸去,一路并不说话,只是将若寥抬回姚表帐中。 次日,王爷发现若寥还在,大发雷霆,要自己赶紧把他送回北平,否则,王爷连自己也一并要杀。 姚表无奈,只得装点了一辆马车,备齐一切所需医药物品,点了几名随从,又极尽哀求之能事,好歹问王爷讨来亲笔敕令一封,严令任何人不得害沈若寥性命,这才离开大军,北上回北平。 折腾了七天,才走到东昌。 夜黑如墨;他掀开帘子,向车窗外望了一眼,只能望见灯光范围里模模糊糊原野的影,和头上清晰而漂亮的星空。 东昌,东昌。 寥儿,外面是曾经你驰骋纵横的东昌。 你是难得的将才。王爷东昌大败,并不称赞你统兵的才能。然而从此以后,听到你的名字,王爷总是异常紧张,警惕万分,寻常之事要三思,三思之事要九思。大军出征,再也不敢取道山东,总是远远地避开德州、东昌,从西面绕道而行。你能把王爷,都逼到这个份上。 说到底,你究竟又为什么要背叛王爷。如果你一直留在王爷身边,今天你会是怎样的青年俊秀,燕王又会怎样的如虎添翼。一切都会不一样。战争会早已结束,燕王也会早已登基。因为有你,内战又生生拖了一年,拖到现在。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们父子两个,一脉相承,行事从来不循常理,也不屑于去循常理。你正像你父亲。无论做什么,都为世人所不齿;无论做什么,其实都有自己的苦衷,自己旷古绝后的逻辑;无论做什么,从来不肯屈尊让别人理解你,而借口说,没人能理解你。 姚表望着窗外漆黑的夜。 东昌。他甚至都无法想象,初为二十万大军主帅的沈若寥,是什么样子。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和后来任何时候也迥异。历史的一刻,短暂的瞬间,永无重复,再难寻觅。早知道,他当初就不该留在馆陶,应该和大军一起来东昌,在连天炮火、十面埋伏中死里逃生,只为一睹东昌侯的风采。 后来,夹河之役,你又斩谭渊,燕军大败。次日复战,本来你胜局已定;若非那一场突如其来的东北大风,将尘埃蔽天,而朝廷大军恰恰列阵西南,平安、吴杰又行动迟缓,并未如期接应——这也算奇怪;后来王爷回击平安军于藁城,连败两仗,几乎就要一溃千里之时,又是一场大风卷地而来,吹倒了平安所在的强弩楼台不算,又吹垮了大军营帐,连战场上的树木都平地连根拔起。王爷起兵至今,已经三次在即将一败涂地之时突然转败为胜:白沟河、夹河、藁城,三次都是因为大风。究竟王爷真是天命所归,还是一切都只是机缘凑巧—— 再后来,燕将李远攻陷朝廷大军的粮仓沛县,将数万艘粮船焚烧殆尽,而谓朝廷无能,不知吸取大名的教训,重蹈覆辙;却不说燕王之所以遣他去攻沛县,是因为在此之前,你先与平安、吴杰分兵切断了我燕军的饷道;王爷遣武胜上书天子,天子却将武胜下狱。 王爷南下,你在河北与王爷周旋,却让平安暗地里去偷袭北平,又命房昭出紫荆关,屯驻易州西水寨,与真定互为支援,攻打保定,围困北平。幸而王爷临危不乱,坐困不慌,分遣刘江驰援北平,自引兵围攻西水寨,破花英援军于峨眉山。朝廷大军互失援守,才被王爷抓住时机各个击破。 就这样又困战了一年,到了去年年终,一切依旧是前年年终时的状况,甚至依旧是建文元年年终时的状况——王爷屡胜,朝廷屡败,然而燕军主力仍被困在山东以北,一兵一卒从来都不曾走到黄河边上。王爷只好又回北平休整。那个时候,大军上下人马都已疲惫不堪,斗志低沉。一切仿佛望不到尽头;如果不是中官马彬获罪于天子,逃到北平,告诉王爷京师空虚,并带来山寿的密信,约为内应,这场战争还会一直在河北平原上继续拉锯下去,直到最后,北平被彻底拖垮,朝廷获得最终胜利。 你不难想象,马彬的到来,受到了王爷多么激动和热忱的欢迎。 王爷常说,盛庸乃一匹夫而已,名为大将军,其实济南之战,全靠铁铉之力,而自东昌起,调兵之策则多听任于沈若寥。 盛庸并非一匹夫;我相信你也赞同,并且更有感激。作为平燕大将军,如此信任和倚重你,放手让你行事,永远为坚强后盾——单只这一点,他就比同样曾为大将军的曹国公李景隆要高明得多。 朝廷军中,王爷只怕两个人;你之外,便是右将军平安。王爷从来不肯承认;然而燕军自起兵以来,所败之战,对手从来无出你二人。王爷看不起大将军盛庸并无所谓;有你和平安为左右副将,他便再不敢小觑朝廷大军的实力。 整个燕军都恨你;燕王恨你。我也不懂你的逻辑。 可你毕竟,从来从此,一直都是那个第一次出山到北平来,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利索的,那个十六岁的寥儿。 身后,灯光昏暗的车里,突然模模糊糊地传来一声呻吟。姚表本能地转身,趴到沈若寥身边。 “寥儿?” 沈若寥仍在昏迷之中;昏迷之中的他才会放声呻吟。冷汗又湿透了枕巾。姚表小心翼翼地换掉枕巾,用手巾擦了擦他的脸颈。 寥儿,你知道吗,我们现在东昌。你的东昌,你的荣耀。你是东昌侯。 沈若寥突然紧锁眉头,神情痛苦,又呻吟了一声,一小股鲜血又涌下嘴角来。姚表暗叫糟糕,慌忙把脉,运功行穴。 都是这该死的颠簸。路才走了一半,他究竟能不能熬到北平;行医几十年下来,此刻仿佛不是沈若寥在煎熬,而是他在煎熬。 后半夜,沈若寥终于平静下去。姚表微微松了口气,疲惫地靠在车窗上,望着他死人一般昏迷的脸。 他又想起了缝在衣带里的那两首小诗,叹了口气。 寥儿,你个傻孩子。 第四章 起死回生 ? 八天之后,姚表终于一路苦熬到了北平。 他想来想去,还是将沈若寥送到王宫来。毕竟,有王妃娘娘,有世子殿下,又有王爷亲笔敕令在。若是姚表自己家,继瑜、继珍那两个混小子就足能把若寥给折磨死。洪家酒店已经不复存在;更何况街上随便一个小混混都能闯下大祸。相比之下,王宫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朱高炽和徐妃见过燕王敕书,并无贰话,立刻在世子殿中专门安排出一个单间,安置沈若寥,并由王妃安排专人看护。袁珙听说,也立刻赶了过来。 姚表看护沈若寥一路,半个月下来基本上没合过眼,此刻回了北平,却依然不得休息。沈若寥刚进了王宫,就开始发热,越烧越高,整个人也陷入重度昏迷之中;有些时候,姚表需要找上很久,才能找到他微弱的脉搏。一切都是半个月来的颠沛所致;他一面惊奇沈若寥竟能一路挺到北平,一面也意识到眼下是最危险的时候,从而更加担忧他究竟能否最终挺过这一关。尽管身边有袁珙相助,姚表此刻却对谁都不放心,继续日夜守在沈若寥榻边,随时观察。 到了第四天上午,沈若寥高烧仍然未见退象。袁珙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望着他青白如尸鬼的脸颊,听了听他紊乱粗重的呼吸,长叹一声,说道: “姚大人,这实在是……已经山穷水尽了。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连您这样的高人现在都束手无策,我们只能认命了。您还是去睡一会儿吧,您已经连着二十天没休息过了。再这么下去,我们非但保不住沈若寥,连您都得跟着赔进去。” 姚表坐在一旁,无力地扶着头。他也已经智穷虑竭。姚大人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然后,他坐直了身子,疲倦地说道: “该换药了。” “还是我来吧,”袁珙慌忙拦住他。“您还是去睡觉吧。这儿有我在。” 姚表摇了摇头,“袁先生,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他。” 袁珙有些着急,又有些无奈。他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劝道:“树德,你是明白人,你心里清楚,你就算现在拼了自己的命,保住他活下来,以后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地狱。还不如就此放弃,对他来说兴许反而是最仁慈的。” 姚表执拗地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他。只要他还活着,一切还可能有转机。” 他站起身来,就要往放药的桌边走。刚走了一步,突然眼前一片昏黑盖下来,他在床边一头倒了下去。 知觉再次回来的时候,已是一天以后。姚表毫无所知;他只觉得心慌气闷,后脑昏昏沉沉的疼痛。他察觉自己躺着,立刻想起身,却浑身上下使不上丝毫力气,仿佛意识与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联系,眼皮也仿佛铅砣坠着,浆糊粘着,怎么也睁不开。 “姚大人?”似有遥远的呼唤声。 又过了一会儿,昏痛好了一些。呼唤声渐渐近了,就在耳边。 “姚大人?” 姚表睁开眼睛;好多人。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人脸。道衍大师,袁珙,徐王妃,世子朱高炽,都站在床边,俯身焦虑地望着他。 他挣扎了一下,却立刻被道衍大师按住。 “姚大人不要动;你疲劳过度,才把自己累垮。大人一定要安心休息,身体如此虚弱,切不可再劳累了。” “寥儿?”姚表念叨了一句。 众人彼此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徐王妃道: “我和炽儿请了道衍大师专程过来看护沈将军。姚大人只管休息,切莫挂念。” 姚表轻轻摇了摇头,还是要起身。道衍大师只轻轻按着他肩头,他便动弹不得。他确实太虚弱了。 道衍大师责备地说道:“姚大人身为行医之人,怎可如此糟践自己?沈将军情况已有改变,姚大人须先保住自己,再去想救别人。” “他烧退了没?” 道衍大师安慰道:“已然退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姚大人千万安心静养,切莫再为此劳神了。” 姚表这才松了口气,放松下来,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众人走到房间外面,关上房门。朱高炽问道: “师父,沈若寥到底……?” 道衍想了想,摇了摇头:“他现在倒是不烧,然而呼吸脉象皆已停止;全身上下,冰凉如秋潭,沉寂如冬石,毫无气息。若是常人,此刻已经可以断定亡故。然而沈若寥功力至深,气质殊非凡人,老衲尚不敢妄下结论。” 袁珙眉头深锁,轻声问道:“如果王爷在,会怎么做?” 朱高炽犹豫道:“这……不好说。如何处置沈若寥,父王从未明确说过。” 徐妃叹道:“人都已经不在了,何必再计较那么多呢。多少还是准备一些陪葬,毕竟他也曾是我家人。王爷若责怪下来,由我担着。” 道衍摆了摆手:“娘娘先不必心急。我们且可留观数日,再判断他是否已经死绝。” 袁珙道:“若是姚大人问起呢?姚大人身体如此虚弱,怕是经受不起。” 道衍道:“尽力瞒着他,若是他非要去探望,就想办法拦着他。一定要拖到他身体好到能承受了再告诉他。袁大仙若是拦不住,就请娘娘和世子殿下务必想办法拦住他。” 朱高炽又问道:“吕姜呢?要不要告诉她?” 徐妃道:“还是算了吧;她现在,自己究竟还能再捱几天都难说呢。” 姚表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他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月二十五日早上。燕世子朱高炽坐在一旁,靠着床头,已经睡着。姚表悄悄地起身下地,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轻轻打开门,溜了出去。 他摸清位置,知道自己还在世子殿中,沈若寥就隔了一个房间。他走到沈若寥门前。门是开着的,一阵清风从门里吹出来;春风和暖,然而他身体尚虚,仍是打了个寒噤。他走了进去。 沈若寥躺在榻上,还是那样。周围没有人,所有窗户大开着,春风夹带阵阵鸟语花香送进屋里来。他有些奇怪为什么无人看护伤员。他走到榻边,望了望沈若寥的气色;苍白然而安静。他伸手去探脸颈,冰凉如水。他皱了皱眉头。 晨风太凉;应该下午再开窗的,他想。 他站起身来,把所有的窗户一一关上。然后,他看到了桌上的药贴,愣了一愣。 不对啊,怎么还有这么多? 他两步走回榻边,掀起被盖来,立刻双眉紧蹙,吃了一惊。 就知道会是这样;就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倒下;就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再没有一个人会尽心尽力照顾寥儿,再没有一个人真正会盼他好起来。他睡过去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然而这伤口上的药贴,看样子已经过了三天了。三天以来,竟然没有人给寥儿换药。伤口一定都感染了。简直岂有此理。 姚表抓起沈若寥的手腕,去试他的脉搏,找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却正和沈若寥一双眼睛对上。 “寥儿,你醒了?先不要动,我马上就给你换药。”他说道。 沈若寥望着他,眼睛里满是困惑茫然。他慢慢看了看周围,开口问道: “我在哪儿?” 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姚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刚醒?寥儿,我们在北平,燕王的王宫里。” 沈若寥望着他:“北平……王宫里?我在这儿躺了几天了?” 姚表犹豫了一下,答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三月十七日到的北平,但是我不知道今天是几日。” “王爷呢?燕军现在何处?” 姚表道:“我也不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想什么也都没有用了。你只要安安静静在这儿躺着,好好养伤。” “秋风在哪儿?” 姚表叹道:“寥儿,王爷俘虏了你,你想他会让你继续拿着秋风吗?秋风现在王爷手里。你要养好伤,才能再说秋风的事。” 沈若寥沉默片刻。 “我娘呢?” “你娘就在北平。等你伤好了,就可以去看她。你总不想就这么过去,让她担惊受怕吧?你只管安心养伤。我先把药给你换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沈若寥各处伤口上的药帖一个个摘下来。然后,他有些困惑地望着暴露的伤口,想了想,又去试探沈若寥的脉搏。 依然是什么也试不到。姚表沉思了一会儿。 “寥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若寥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王爷还没惩罚我呢,我哪儿能这么便宜的就死了。” “别胡想;你是大难不死之人,必有后福。王爷若是想通了你的逻辑,未必会罚你。” 沈若寥忍不住咳嗽起来:“我……什么……逻辑?……” 姚表喂了他一点儿水,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多说话:“叫你安心静养,不要胡想。” 朱高炽在此时冲了进来,见到姚表,先松了一口气: “姚大人?太好了,吓死我了。您这身体还没好,怎么随便乱跑?再说——” 他突然怔住了,见鬼一样望着沈若寥,瞠目结舌。 “你……你还没死?!” 沈若寥浅浅笑了,笑得无比柔顺。 “殿下失望了?” 姚表惊讶地望着朱高炽,仿佛悟到了什么。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从外面传来,越走越近,很快清晰可辨。是袁珙和道衍大师,以及徐王妃,在窗前停了下来。 袁珙焦虑的声音说道:“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三天四夜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冰冷如铁——他已经死了,大师还不相信吗?我们不能老把一具死尸放在屋里,尤其又是王宫。应该及早入土为安啊!” 徐妃道:“大师若有什么顾虑,一切都由我来安排,王爷那里不会有事。” 道衍慢慢说道:“老衲的疑虑并不在王爷如何。沈若寥确实已经气脉断绝,然而如若人已死,一个时辰之后,肢体就开始渐渐僵硬;三日四夜下来,早该僵硬如石,伤口处也该开始腐溃。可他到现在肢体还是柔韧如初。老衲百思不得其解。如若他还没死,我们却将他下葬,岂不是活埋其人?” 朱高炽已经忍不住冲到窗边,一下把窗户打开。 “他还没死!师父,母妃,袁先生,他醒了,沈若寥醒了!” 瞬间之后,所有人已经冲到了屋里,围在床边。姚表已经从听到的对话中明白了什么,心里有气,见到袁珙便先责备道: “廷玉,他气脉断绝,你怎么能一直瞒着我!我若不是现在醒了,你们难道真打算活埋他吗?” 袁珙解释道:“树德休要说大话。你疲劳过度,极端虚弱,连着昏睡四天,我能怎么办?我就算生把你弄醒,告诉你实情,你又能怎么办?” 道衍摸了摸沈若寥的手腕,惊讶地说道:“便是现在,老衲依然找不到他的脉搏;体温也还是这么冰冷。” 姚表道:“不奇怪;他先前烧得厉害,用尽办法降不下来;闭息绝脉其实是内功运作,借助脏腑暂时的机能停止,使体温骤降,整个身体进入冰封状态,与外界隔离,表征与死人无异。这样才避免高烧致死,同时避免伤口感染,尽管三天四夜下来,竟然没人给他换过药帖。要是早叫醒我,我至少还能给他换药。” 袁珙有些惭愧道:“树德,你为了照顾他,已经连续二十天没睡,才把自己生生累病。我们不能再把你搭进去。” 徐妃温和地问道:“沈将军现在感觉如何?需要什么吗?” 沈若寥已然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望着众人各自不同却都很关切的脸,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姚表道:“先不要搅扰他,他尚且虚弱,还需要好好静养。” “姚大人自己呢?” 姚表恭敬地答道:“娘娘费心了,臣其实只是需要睡觉而已,没任何其他问题。臣已经完全无恙了。娘娘莫要挂念。” 徐妃道:“大人还要注意休息才是;炽儿自会替您看护沈将军。如果需要什么,大人随时吩咐身边的人,或者直接让我和炽儿知道。” 徐妃和世子离开后,道衍和袁珙也转身要走,向姚表使了个眼色。姚表对沈若寥道: “寥儿,你先好好休息,想睡的话就再睡,什么也不用担心。我出去取点儿东西,马上就回来。” 沈若寥伸手抓了一下他的衣袖。姚表会意,俯下身来,耳朵贴到他嘴边,却听到这么一句: “谢谢老爷。” 姚表愣了一愣:“你怎么还叫老爷?” 沈若寥浅浅一笑。“老爷还曾经说过,如果有朝一日,我背叛了王爷,就算王爷不动手,老爷也会亲自动手,用烙铁钩子把我的肉一块一块都割下来。” “胡扯淡。不许你再叫我老爷。”姚表说完,便匆匆地离开了房间,头也不敢回。沈若寥从未对自己说过谢谢;以前,无论他做过些什么,如何努力,从来都只得到这个混小子的恶语相向。此时此刻,姚表却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喜该忧。 姚表跟随道衍和袁珙走到外面,离开很远了,三个人才停下来。 道衍问道:“姚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沈若寥未醒时,问题简单,我们只需看护他便是。现在他醒了,等他痊愈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袁珙问道:“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姚表摇了摇头。“就算王爷想杀他,也不会让我们来动手。我们又能怎么办?” 道衍道:“姚大人是想保他吧?要不然,你也不会把自己累病。” 姚表皱起眉来,有些心烦意乱。“大师和袁先生又是什么态度?” 袁珙叹道:“王爷此去直捣京师,朝廷又折了沈若寥,看来应天不能保矣。王爷登基后,必然要翻回头来跟沈若寥算总账。树德若想保他,不如趁京师未破之时,放了他逃逸山林,免遭大祸。” 道衍道:“老衲只想搞明白,沈若寥究竟在想什么,然后才能决定自己的态度。” 姚表想了想,从胸口取出沈若寥那封沾满血迹的绝命书来,递给二人。 道衍和袁珙惊讶地接过来,看过之后,互相对视了一眼。 道衍说道:“这什么问题也不能说明啊。” 袁珙道:“还是能说明一些的;他至少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去投靠朝廷。” “恐怕对于王爷来说,目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姚表忧心忡忡道,“王爷只在乎,他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而东昌一战,王爷已经彻底放弃了对沈若寥的所有幻想。” 道衍问道:“廷玉,你是相面之人,沈若寥你如何看法,却从来未对王爷和我们说过,其中必有原因?” 袁珙闻言,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就是一颤。他想起了自己和燕王的那个打赌,那个要命的赌注。 他将打赌之事告诉了二人。三个人良久没有出声。然后,姚表开口道: “袁先生一向言无不中。骆阳命运,此时已可见端倪。至于沈若寥——袁先生的意思是,他其实从来就不曾背叛王爷?” 道衍沉吟道:“或者说,他其实从一开始,也就不曾效忠王爷?或许他就像他父亲一样,从来不曾效忠过任何人,任何伦常忠贞之义?” 袁珙愁苦地说道:“老实说,他究竟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到现在不说,必是不肯说。袁某相面能看出来的,只能是他是如何的人,有如何的命。” 道衍道:“他先写下文天祥之绝命诗,后面又表明自己要死如文天祥,为朝廷伐燕,似有明君臣大义之意。并非不可取,也绝非虚伪,只是恐怕太过单纯。” 姚表道:“他一向这么率性的一个人,又终究只是个孩子,若真是为此,也不足为怪。” 袁珙道:“只怕未必;只怕,他真正的心思,比这还要单纯,还要率性,还要——危险。袁某倒是宁可自己相面失言,否则我赢了,就意味着王爷一定要输;王爷若输了,那个赌注——” 三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最终,道衍叹道:“还是好好照料他,争取能让他自己吐露心声,然后我们也好再想办法。” 第五章 太液池边 readx();推荐阅读: 沈若寥又老老实实躺了两天,然后在姚表允许下,终于可以起床下地,到屋外略微走动,晒晒太阳,看看春色,闻闻花香。 他变得十分沉默。不被问话,决不开口。但有回答,也是十分温顺,对王妃和世子及道衍大师都极端恭敬,回答仅限于应付答谢之辞,寥寥数字而已;对姚表和袁珙阴柔之中带有感激,却从不明言;对三王子朱高燧及其他所有人,则都是敬而远之。 三月的最后一天,沈若寥已经感觉好多了,活动也比以前自如了不少。姚表带他多走了几步,穿过御苑,走到太液池边上;然后,姚大人担心风寒,说要回去给沈若寥再取件衣服,顺便取些水来,反复叮嘱他不要走远,便离开了。 沈若寥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绕过几丛灌木,在水边的石凳上坐下来,静静地赏柳。几步之外,两棵高高的柳树之间架起了一只秋千,一个女孩子正独自坐在上面,面朝太液春波,心不在焉地轻轻荡着。沈若寥坐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间,一首旧词在心头翻了上来: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又是春暮了。恍惚之间,他的生命已经过去了六年。恍惚之间,木秋千还在眼前,一头长长的黑发瀑布一样,直垂到迎春谷清澈的溪水里。她转过身来,望见他,拧起眉头。 “看什么呢?”她每每如此矜持地教训道。 我还没有报父亲、大伯和秋千之仇,却早已厌倦了这一切。我还想不想回夜夭山?我家现在何处?秋儿怎么样了,是不是听话和洪江一起,回到了武陵?香儿怎么样了,她还在北平吗,有没有嫁人?娘亲又怎么样了,姚大人说她就在北平,她在做什么?燕王又怎么样了?看样子这回,燕王下定了决心,不破京师,誓不再生还;他若破了京师,得了大宝,又会把我怎么样?前线战场上,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正出神间,木秋千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拧起眉头。 “看什么呢?”她嗔道。 沈若寥吃了一惊,回过神来。秋千上的女孩子已经跳了下来,转眼走到他面前。 “你在这里多久啦?一直在偷看?” 沈若寥一时有些张口结舌,望着眼前的姑娘。她约有十五六岁,生得漂亮而大方贵气,毫不躲避地看着自己,目光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好奇。 他还没开口,脸先红了。 “姑娘误会了,我没有在偷看。我只是在想自己的事。” “你的伤好啦?姚大人怎么放你一个人到处乱跑。” 沈若寥吃了一惊。“姚大人回去取东西。小姐是……?” 女孩子皱起眉头来:“你不认得我啦?你是不是真的把我们都忘光了?” 沈若寥茫然无措地望着她。她见他想不起来,抱怨道: “我是常宁啊。当初秋儿姐姐最喜欢的就是我了,你还说过,回头从京城给我带雨花石回来。你全忘啦?父王说得对,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贼,做了你的大将军,连自己娘亲都扔了不要,带兵来讨伐你的亲家。” 沈若寥呆呆地看了她半晌,然后醒过神来,忙说道: “是……郡主殿下!沈若寥失礼了!” 他站起身,就拜下去,浑身的伤口却拉扯着疼起来,他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常宁郡主吃了一惊,立刻懊悔不迭,伸手就去扶他。 “你别这么大动静,你的伤还没好呢,娘亲说了,不能让你乱动。” 她扶着他重新坐下来,关切地望着他。 “怎么样?要不要我去叫人?” 沈若寥脸色苍白,摇了摇头,虚弱地笑道: “我没事,真没事。” “你真不认识我了?” 沈若寥抱歉地笑笑:“我离开北平时,殿下只有十二岁。短短三年,想不到殿下变化如此之大,和当初已经有天壤之别。若寥确实没有认出来。殿下怎么孤身一人在此荡秋千?” “是父王把你伤成这样的,对吗?”常宁不答反问道。 沈若寥笑了笑。“战场之上,围兵数重,刀剑杂乱,很难知道是谁伤的我。” 常宁道:“是三哥说的。三哥说你活该有今日,所以父王惩罚你,亲手把你斫成重伤,却不肯要你的命,还要留着日后继续折磨。” 沈若寥暗暗心惊;这不该是一个女孩子听到的话。他不知道如何作答。 常宁道:“姐夫,你到底为什么要反对父王,去帮朝廷?父王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沈若寥道:“殿下,千万别再这么称呼若寥了。我与王爷,早已经断了姻亲关系。你应该知道的。” 常宁低头道:“我是知道。可是我不懂为什么。秋儿姐姐曾经最喜欢我。现在秋儿姐姐还好吗?” 沈若寥道:“应该还好吧,我也不知道。 我和她,也已经断了夫妻关系了。若寥现在,什么人也不是,只是一个犯了大罪,等待王爷惩罚的囚徒而已。” “你总有理由,”常宁研究地看着他,自作聪明地说道,“要么是为了荣华富贵,要么是父王得罪了你,你要报复,要么就是为了别的。——荣华富贵,不大可能,父王给过你的,肯定不比朝廷给你的少。到底是为什么?” 沈若寥忧郁地一笑:“殿下就别问了。我如果有十足好的理由,王爷还会不知道吗。” 常宁有些丧气。“你不愿说就算啦。我要回去了,娘亲马上要找我,找不到会生气的。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沈若寥摇摇头,浅浅笑道:“郡主请先回去吧。若寥还要等姚大人过来。” 常宁道:“那我就等到姚大人回来再走。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要不然娘亲知道,我还是要挨骂。” “五妹?”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常宁郡主跳了起来。 “三哥?你怎么来啦?” 朱高燧从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出来;沈若寥有些难堪。几日来他一直躲避着朱高燧,知道三王子看自己不顺眼,更生怕冲撞了他。此刻却狭路相逢,他只盼姚表赶快回来。 朱高燧看见了沈若寥,愣了一愣。 “五妹,你怎么跟这个逆贼在一起?” 常宁郡主皱了皱眉头道:“你也别这么说,三哥。咱们毕竟曾经是一家人,姐姐姐夫在的时候,对常宁很好。” 朱高燧鄙夷地睨着沈若寥:“哼;咱们家也不曾亏欠过他。他倒好,投靠了呆头皇帝不算,还带着兵来打父王,张玉将军就是被他杀死的!如此背信弃义的小人,五妹休要和他说话,他居心叵测,谁知道会不会趁机害了五妹。” 常宁摇了摇头:“三哥,他都伤成这样了,就算他有心害我,又能把我怎么样?娘亲反复叮嘱说,他需要静养,不可对他说难听的话,父王也专门修书说不许任何人坏他性命。” 朱高燧宠爱妹妹,不愿意多争执,只得说道:“哥哥只是担心五妹;那哥哥不说就是了。五妹一个人在这里做甚?难道就光和他说话?多无聊啊。” 常宁道:“我本来是要回去,娘亲在等我。可是姚大人回去拿东西了,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 朱高燧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于是笑道: “这个好办;五妹先回去就是,总不好让娘干等着。这儿就交给我了,我来陪他,直等到姚大人回来。五妹放心就是。” 常宁却并不放心,怀疑地问道:“你当真?你刚刚还对他恶语相向。我一走,谁知道你会不会又欺负人家。” 朱高燧拍拍胸脯:“我是为了五妹。五妹还信不过三哥?” 常宁将信将疑,却选择来问沈若寥:“姐夫,你愿意三哥替我陪你不?” 沈若寥心中暗自苦笑。朱高燧眼神不善,他早看出他的意图。可他又能说什么?他只是个罪臣贼子;燕王面前,北平人面前,永远的叛徒。 他浅浅笑了笑:“郡主殿下不必多虑,请先回吧。” 常宁道:“那我先走了,回头再去看你。” 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不放心地看了看朱高燧。 “三哥,说好了,不许欺负人家,要不然我告诉娘亲。” 朱高燧笑道:“妹妹放心就是。” 常宁这才离开。 朱高燧等她走远,转过身来,恶毒地望着沈若寥。 “你别以为,我真的就不会动你了。我只是不想吓坏了五妹而已。” 沈若寥淡淡说道:“只怕郡主知道殿下言而无信,反而会更受伤害。” 朱高燧啐道:“呸!你这狼心狗肺的小人,也配在我面前谈信义?我今儿就替父王好好教训教训你。” 沈若寥抬起头来,和善地望着他,语气也极为温顺,说出来的话却只能更加激怒朱高燧: “殿下要违抗王爷和王妃之命么?” 朱高燧冷笑道:“父王和娘亲有此命,只是为了留你到父王回来,好好收拾你,让你现在就死,是太便宜了你。你以为我会让你现在就死么?我也没那么傻。” 他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沈若寥的衣领,就把他拽到了地上。周身的伤口一阵牵扯的疼痛,沈若寥脸色立刻煞白,他咬住了牙,没有吭声。 朱高燧并没有松手,而是拖着他拔腿便走,向太液池后面走去。沈若寥伤口未愈,浑身撕裂的疼痛,四肢又虚弱无力,饶是朱高燧武功不济,却也死活挣脱不掉这个三王子的一双鹰爪,只能被他磕磕碰碰地一路拖下去。 朱高燧拖着沈若寥,绕到太液池北端,过了小石桥到西侧来,却绕到桥下。沈若寥虽然早知道王宫中藏有地道,却很少走过这座小石桥,更从未注意到桥下有一道暗门。朱高燧打开暗门,将沈若寥拖进门去,在门口取了盏灯,反手关上门,拖着他下了一段坡道,拐了几道弯,又走了很远,终于在一处隔离出来的地穴中停了下来,这才松开了手。 沈若寥伏在地上,站不起来。一路的拖拉碰撞,他衣服都已磨烂,两个膝盖更是磨得血肉模糊。他咬紧牙关,浑身都剧烈疼痛,大汗淋漓,颤抖不已。 朱高燧冷笑道:“这儿曾是父王秘密练兵的地方;爷爷就在此好好教训教训你,你就是喊破嗓子,神仙也听不见。” 看过《秋风传》的书友还喜欢 第六章 地宫囹圄 ? 太液池边。姚表取了衣服和水壶回来,却不见了沈若寥的影。他奇怪地四处看了看。寥儿身上还有伤,不可能走远。周围见不到人影。他扩大范围,走了一圈,一直走到御苑边上,仍然见不到人影。 不对啊。难道自己回去了?他一个人能走得了那么远么? 姚表摇了摇头,掉头向南,过了太液桥,一路走回世子殿来,却并没有看到沈若寥的影。他回到了世子殿中,暗自祈祷沈若寥已经在殿中。他却只看到了世子、道衍和袁珙。 “寥儿呢?”姚表张口便问。 三人面面相觑。朱高炽摇了摇头。 “没有见到。” 袁珙问道:“不是和你在一起呢吗?” 姚表心里猛地沉了下去。 **** 太液池北侧石桥。朱高燧从桥下钻了出来,四处望了望。没有人。他暗自得意,在水边蹲了下来,洗掉手上、护腕上和马靴上的血迹。 **** 世子殿中,袁珙、道衍两个人已经快按不住姚表。 “树德,已经派人到处去寻找了,你再耐心等一会儿,马上就会有消息。” 姚表着急上火地说道:“御苑和兴圣宫已经回报了,世子殿周围我们都找了,太液池附近我自己也找过了,什么也没有啊。” “他肯定不会进内宫。”道衍说道。 朱高炽这时冲进殿中来,满头大汗,满脸凝重。 “承天门附近找过了,也不见人影。四面城门守卫都不曾见过沈若寥出城。” 袁珙问道:“会不会在太液池中心岛上?” 朱高炽道:“我再去找。”转身又冲了出去。 ****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不透光,阴冷潮湿,还可以听到偶尔的渗水声,一滴一滴从上方不知何处坠落下来。 地道很大很密,遍布整个王宫地下,大殿、正殿、内宫、御苑、太液池、兴圣宫、世子殿、隆福宫皆有入口,盘根错节,延伸到宫城之外,最远的出口则一直延伸到北平城外。一切都是为了以防万一,王宫内的人可以顺利出逃,不仅逃出王宫,甚至逃出北平。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可从外面偷偷运入违禁兵马,特别是从北平城外。 沈若寥不知道按地面位置算,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王宫里,还是已经出了王宫,甚或已经出了北平。他只觉得寒冷,冰冷的湿气尖刀一样从各处的伤口向里剜,从全身的关节向里钻。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六年前,他遍体鳞伤,被何愉扔到了冰天雪地的暗房里,惊恐而绝望地等待明天的死刑;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犯了错,被父亲一顿皮鞭,关在那个恐怖的暗房里,饥饿,寒冷,害怕,孤独。 疼痛,浑身上下撕裂的疼痛。飞日一剑接一剑地劈下,他无心躲,无心反抗,因为那是燕王,因为他执意寻求一死;拳脚一下接一下地砸落,他无力躲,无力反抗,因为那是朱高燧,因为他注定有此报应。一切比当时更加痛苦,比曾经更加恐怖和绝望。没有人能听见,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在这里。王爷起兵之后,这地道便不再用,才有了此刻的空空荡荡,霉苔遍布。他只能孤独地关在这地道里,黑暗无光的地下,谁又知道和地狱相距多远,直到他慢慢地死去,化作一堆腐烂的白骨。 疼痛持续大作,沈若寥只听到自己绝望的喘息和呻吟,在地道中来回激荡回响,直到死去。渐渐地他不再出声,意识也模糊起来;恍惚中遥远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突然暗房的门被打开,父亲提着灯走了进来,那灯光一如既往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却依旧能看到门外大雪纷飞…… 父亲走到面前,一把雪抹到自己脸上,冰冷刺骨,冻得他透不过气来,那雪水顺着脸颊,淌到衣领里,全身也随之颤栗哆嗦起来。他喘着粗气,抬起手来,去遮挡那刺眼的灯光。满头满脸的冰水还在流淌,他浑身颤抖,牙齿上下打架,好久喘不上一口起来。 我死了吗?我下了地狱,到了阴间?爹,我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惩罚我…… 朱高燧扔下水桶,双手又提起沈若寥来,拖着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想了想,扔下他。 “我若把你弄回原地去,反而扛不住问,还说不定让人看见——不如就扔你在这儿,我也好找借口。你要是死了,算是你小子走运。也省得我见了你恶心。”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沈若寥昏昏沉沉;他听到自己喃喃说道: “爹,他会毁了真水寨的。” 他什么也没说。他已经再次没了知觉。 **** “中心岛上也没有人影,”朱高炽也开始慌了。 “王妃娘娘驾到——”太监一声吆喝传来。徐王妃走进世子殿来。 “炽儿,你让人着急上火地找我过来,出了什么事?” “沈若寥失踪了,”朱高炽焦急地说道,“姚大人带他去太液池边散步,就离开了一会儿,再回去人就不见了,我们找遍了整个王宫也没找到,门口守卫又说,不曾见他出宫。” 袁珙道:“他身上伤还没好,只怕出了事。” 姚表阴沉沉道:“我就不该走。我就应该寸步不离地在他边上。” 徐妃微微有些吃惊,沉思片刻。 “你们可曾问过燧儿?” 姚表犹豫了一下。“三王子?不曾。” 徐妃道:“来人,去把三王子给我找来。” “三弟?娘——”朱高炽惊异地望着母亲。 徐妃沉静地说道:“我刚刚从常宁那里回来。常宁告诉我,她在太液池边荡秋千,碰到了若寥,还和他聊了一会儿,然后燧儿来了,她便回来找我,留下燧儿陪着若寥。我们且问问他,兴许他知道些什么。” 朱高燧有些忐忑不安。他定了定神,走进世子殿中来,见到众人,先行礼道: “母妃,大哥。” 徐妃严肃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地盯了片刻,直看到朱高燧浑身发毛。她突然问道: “高燧,你把沈若寥怎么样了?” 朱高燧浑身凛了一下。“母妃何出此言?沈若寥怎么了?” 徐妃道:“你是太液池边,最后一个见到沈若寥的人。你父王有明令,任何人不得害沈若寥性命。他现在尚有重伤在身,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都经受不起。你若对他行有不轨,坏他性命,你父王知道,岂能饶你!” 朱高燧惊慌道:“母妃为何冤枉孩儿?孩儿确实在太液池边见到沈若寥,然而和他说不到一起去,孩儿便走了。他若是不在太液池边,孩儿实在也不知道他能在哪儿,我什么也没有做,连碰也没碰过他一下。” 徐妃道:“守门卫士报告,不曾见沈若寥出宫。他有伤在身,必然不能逾墙而走。王宫虽大,早晚也能找得到他,如果找到之时,只剩一堆尸骨,燧儿,无论如何,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你便浑身是口,也再难说清。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任何细节,你遗漏的?有没有什么迹象,可以说明他可能去了哪儿?” 朱高燧耸耸肩道:“孩儿实在想不起来什么;孩儿跟他没说几句话,就先走了。” 徐妃道:“你五妹告诉为娘,说你当着她的面,就对沈若寥恶语相向。她走时不放心,你还向她承诺你不会再欺负若寥,会陪他到姚大人回来。你现在却说,你先走了?” 朱高燧道:“孩儿和沈若寥没说两句话,就吵了起来;他是个小人,是他先出口不逊,孩儿就是因为牢记父王明令,才没有索性赏他一巴掌;可是我实在受不了,所以等不到姚大人回来,就先走了。” 徐妃冷冰冰道:“我却不信。沈若寥此番回来,和以前大不一样,对我和你大哥,还有其他所有人,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礼貌有加,出言谨慎小心,连玩笑都不开一句,我不信他会出口不逊。” 朱高燧无奈,只得嚷道:“母妃好不偏心!不信自己儿子的话,却去袒护一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徐妃毕竟没有证据,心里也并不有谱,见朱高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也便再无话可说,只得挥挥手,让朱高燧离开。 朱高燧走后,徐妃道: “现在可如何是好?” 朱高炽犹豫了一下,轻轻说道: “娘,我怀疑,三弟肯定知道什么,只是瞒着。” 徐妃叹了口气,道:“我也怀疑。可是他如此抵赖,我们又没有任何证据,又能怎么办?” 道衍开口道:“老衲有个想法。” 姚表道:“大师有什么主意,就请快讲。寥儿想来是凶多吉少,拖不起时间。” 道衍道:“娘娘,殿下,姚大人,可曾想到过王宫地道?” 众人吃了一惊:“地道?!” 道衍点了点头:“我们已经把王宫地面找了一遍,未见人影。我们还没有找过地道。” 朱高炽犹豫道:“可是,地道自从父王起兵之后,就不再用了。” 道衍目光深邃,微微颔首道:“正因如此。” 朱高炽恍然大悟:“师父所言甚是。只是这地道无比繁复,延伸甚远,我们又当从何找起?” 姚表果断地说道:“太液池北有一处入口,离若寥失踪地点最近,同时也最偏僻,远离注意;就从那里找起,慢慢扩大范围。” 朱高炽跳了起来:“娘,那我这就去了!” “等等,我与殿下同去。”姚表也跳了起来。 袁珙忙拦道:“姚大人还是在此静候为好。” 姚表坚定地说道:“若寥若真在地道之中,则必然需要急救。姚某非去不可。” 袁珙慌忙起身,追上来:“既如此,地道复杂,两个人不如三个人,我也同去。” 朱高炽道:“我再带一队亲兵,入地道后,分头寻找。” 道衍道:“须重申王爷禁令,以免他们报复若寥。” 朱高炽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估计没人能有三弟那么大胆。” 最终,他们在地道中找到沈若寥的时候,已经离他首报失踪过了两个时辰。姚表见他昏死在地道积水中,身上遍布拖伤,剑伤也全部创口迸裂,血流一地。姚大人再也没说一句话。 朱高炽回宫后,便将详情禀告了燕王妃。徐妃找来朱高燧当面斥责;朱高燧再次抵赖。徐妃大怒道,恶行不算,更加撒谎,敢做而不敢当,朱徐两家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子孙。说罢便拂袖而去。朱高燧回过头,却见到常宁郡主走上前来,二话不说,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也拂袖而去。朱高炽在一旁冷眼旁观,见妹妹打完三弟后,拍拍屁股也走了,似乎还挺高兴。 朱高燧捂着脸,好不羞恼。 第七章 萧墙内外 readx();自从太液事件后,姚表便寸步不离守在沈若寥边上,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让他离开半步。朱高炽也在世子殿严加防范,根本不许朱高燧入殿。 姚表的呕心沥血,终于让沈若寥再次奇迹般地起死回生。见他苏醒后,姚表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命真大,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朱高炽让世子妃按照姚表医嘱,专门调配沈若寥饮食。徐妃和常宁郡主每天都来探望。已经五岁的朱瞻基淘气偷偷钻到沈若寥房间里玩耍了一个下午,朱高炽见沈若寥眉头舒展,脸色晴朗,目光只是追随朱瞻基跑来跑去,便从此每天都放儿子去沈若寥面前玩耍。 徐妃和世子追问多次,究竟是谁加害于他,把他丢在地道里的。沈若寥只是坚持说,是他自己好奇,走进地道里,迷失了方向,伤则是自己摔的。二人见他终不肯说,也只得放弃。 在姚表悉心呵护下,沈若寥很快好了起来。半个月后,就已经基本上活动自如了。姚表自从三月十七日上回了北平,到现在整整一个月了,不曾出过王宫半步。沈若寥至此,哀求他回家看一看,并答应说自己绝对不会练功和乱跑,不会独自行动。朱高炽和徐妃也表示一定会照顾好他,不再让朱高燧靠近他半步,走到哪儿都会有可靠的人陪着。姚表看到沈若寥已经行走无碍,这才肯回家呆一天。 半天时间里,沈若寥都和常宁郡主一起,带着朱瞻基在世子殿玩耍,教小男孩认字。酉时,朱高炽回到殿中来,抱起儿子,问道: “今天干了些什么啊?” 朱瞻基一本正经地背诵道: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朱高炽微微一笑:“谁教你的?” “若寥姑父。” “哦。”朱高炽有些怅然若失。 朱瞻基在父亲怀里踢腾着白白胖胖的小腿,一面说道: “若寥姑父不让我叫他姑父,说他不再是我姑父了。我问为什么,若寥姑父说,因为秋儿姑姑也不再是姑姑了。” 朱高炽皱了皱眉头,道:“若寥姑父逗你呢。他当然是你姑父了,永远都是。” “为什么爷爷和二叔、三叔都说若寥姑父是叛徒?什么是叛徒?” 朱高炽有些郁闷。他想了想,说道:“叛徒是坏人。你觉得,若寥姑父是坏人吗?” 朱瞻基用心想了想,有些困惑。 “可是爷爷说——” “瞻基,你还小。大人之间的事,你不懂的。你喜欢若寥姑父吗?” 朱瞻基认真地说道:“那要看他究竟是不是坏人。二叔和三叔说,他跟爷爷作对。” 朱高炽道:“你呢?你不是也经常跟爷爷作对?你惹的祸还少啊?忘了自己挨多少打了?” 朱瞻基噘起嘴来,生气了,把头扭了过去,不再看父亲。 常宁郡主走上来,把朱瞻基抱到自己怀里。 “瞻基,走,咱们外面玩去,爹爹又教训人啦,咱们不理爹爹。” 朱高炽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妹妹:“你就宠他吧,把他宠坏为止,再宠成二弟和三弟的样子。” 常宁郡主埋怨道:“大哥,瞻基才五岁,你跟他说姐夫的事,能说得清楚吗?还什么大人之间的事,他不懂,你自己又真懂吗?” 朱高炽脸红起来,解释道:“是瞻基自己先说的,我能怎么办?你要是我,你又该怎么答?” “推给娘亲啊!娘亲肯定有好应付。” “你别那么抱他,大小伙子了,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哪儿还能那么软巴沓沓地趴着?” “我就抱这么一会儿,你有的是训他的时候,还不许我们来亲亲他。他长这么快,现在再不抱,以后抱不动了。” 朱高炽懊丧地望着常宁郡主手中的自己儿子。 “宠。” 常宁郡主扬起两道柳眉来:“大哥,你担什么心?瞻基说到底,是长孙。自古以来,老大总是宠不坏的,被宠坏的永远是弟弟。你不信,看看你自己。同样是一个爹妈,怎么你就不像二哥三哥?你再看看皇爷爷的一大群儿子,老听说这个亲王不良于德,那个亲王行为不端,何曾听说太子大伯不好?当今天子又可曾被宠坏了?” 朱高炽嘀咕道:“他皇帝都做不了几天了,还叫没被宠坏?” 他突然意识到,沈若寥已经不在殿中了。 “若寥呢?光顾着跟你说话,人丢了吧。” 常宁郡主气咻咻道:“他在外面廊上坐着呢。你以为人家受得了听你没完没了教训人啊。我不跟你这儿呆着了,带瞻基找娘亲去。” “慢走不送,”朱高炽求之不得,忙喊了一句。望着妹妹离开,他绕到外面廊下,走到沈若寥身边。 “若寥?真是抱歉。瞻基还小,只知道鹦鹉学舌,他说的话,你都别往心里去。” 沈若寥轻轻摇了摇头,笑了笑。 “殿下何不让他相信,王爷说得是对的呢?他早晚也要这么相信。再说,王爷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朱高炽叹了口气,在他边上坐下来。 “父王说父王的,我想我的。父王起兵,天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在骂父王大逆不道呢。这事本来就只是立场不同而已。我既生为燕世子,我也没的选择,必然要跟在父王身后。但这并不表明,我就一定也要认为你是个叛徒。说到底,在朝廷眼中,你幡然悔悟,离开反贼,效忠正道,何叛之有呢。” 沈若寥淡淡一笑。“殿下有心事。” 朱高炽微微一愣。 沈若寥道:“殿下刚刚回来,我就注意到了。殿下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和瞻基、郡主说话,也是心烦意乱,不像平常沉着自持。这么些天来,郡主对待瞻基从无变化,殿下却头一次责怪她溺爱世孙。殿下必然有心事。是不是三殿下又惹了什么事出来?” 朱高炽无奈地长叹一声,苦笑道:“但愿如此简单啊。给弟弟们擦屁股,我早已经习惯了。” “南面又有兵过来围攻北平了?” 朱高炽摇了摇头,继续苦笑道:“朝廷大军刚刚在小河大败,然后又丢了宿州,现在都被父王围堵在齐眉山下,哪儿还有兵力过来打北平。朝廷大军没了你,基本上也没几天好撑的了。天子向来不是用武的料,倒确实十分善于用文。” 沈若寥沉默片刻。 “殿下不信我,可去请道衍大师来商议。他为世子师,定然会全力帮殿下出谋划策。” 朱高炽看了看他。 “我信不信你,此时倒不重要。这事,朝廷是专门针对我的,所以恐怕谁都救不了我。” 燕世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密封的锦匣来。沈若寥一眼就看到了上面明黄色的织锦和团龙的图案。 “建文钦差送来此书,说是天子专门给燕世子的。你说,我是拆还是不拆?不拆,我是太祖高皇帝册封的燕世子,现在天子授书于我——他毕竟还是天子。父王起兵的大旗,毕竟不是夺皇位,而是清君侧。燕世子拒受天子书信,要白送朝廷以口实。拆吧,我是背着父王私自行事,万一书中有劝降之语,我难免会被扣上通敌的帽子。三弟对我不满,已经屡屡向父王告状;二弟又跟在父王身边,说什么没人能控制。我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啊。” 沈若寥微微一笑。 “燕王三子不和,二王子早有僭越之心,王爷又最偏爱二王子。这个事实,还在北平时,我就知道。天子是一家人,当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朝廷现在是扬汤止沸不成,所以想来釜底抽薪。燕王一旦祸起萧墙,燕军可不战而自乱。燕军眼看就要打到京师了,朝廷这一招虽然感觉像困兽之斗,但也确实阴险。我倒很想知道,是谁给天子出的这个主意。” 朱高炽收起锦盒来,叹道:“是啊。如果不是道衍大师留守,父王怎可能放心我在北平。父王若得知我受了天子密诏,只怕杀我的心都有了。” “殿下,您别这么想。王爷再怎么偏心二殿下,您毕竟也是他亲骨肉,又是堂堂正正的燕世子。” 朱高炽低声道:“父王是越来越不喜欢我了。特别是起兵之后,因为二弟一直随军出征,二弟天性好武,战场之上又多次救父王于危难之中,屡屡建功。我一直无所建树,又……越长越胖……” 沈若寥有些忍俊不禁。“殿下保全北平至今,我沈若寥几次派兵偷袭你不成,你又岂能说自己无所建树。就算真的没有,这些可以说明王爷为什么偏爱二殿下胜过你,但绝不是一个父亲用来杀自己亲生儿子的理由。” 朱高炽道:“可是现在,朝廷送给了他一个十足的好理由啊。” 爹也曾经想要杀我吧——即便他不曾真正尝试过,他至少一定动过这个念头。每次自己犯了错,那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小错,爹眼中那冷酷无情的仇恨的光芒,刀剑一样,风雪一样。爹是为了娘,是因为我害死了娘——这可以算得是好理由吗? 我不知道。 沈若寥柔声说道:“殿下,我听姚大人说,殿下身材的变化,是由于先前某次守城之时,为流矢所伤,才导致殿下今日的腿脚不便,体弱多病?” 朱高炽平常地呵呵笑起来:“倒是不假;我本来也天生慵懒,光吃不动,一连躺了几个月,可不只能往横里发展。” “殿下是为燕王立过奇功的人,”沈若寥轻轻说道,“二殿下纵然扈从军中,屡建功勋,世子殿下却是燕王三子之中,唯一一个真正为父王受过战伤的儿子。燕王若是个合格的父亲,正该为殿下的伤病更加疼爱殿下,而不是相反。这一切说到底,都是沈若寥的罪责。” “你千万别这么想,”朱高炽道,“战场情况特殊,更何况流矢不长眼,说不定还是哪个手脚笨拙的燕兵射的,一切本来与你毫无干系。” 沈若寥道:“殿下,我如果是你,那个盒子,我就不拆。” 朱高炽转过头来,看着他,有些困惑,也有些期待。 沈若寥道:“清君侧,奉天靖难——幌子而已。既然是幌子,王爷根本不在乎,殿下自己又何必拿着当真。朝廷有此举,正说明他在战场上已经无力回天;燕王早晚入得京师了,你还管他朝廷有没有什么口实。” 朱高炽为难道:“可是,圣旨来我不能不接。现在我接都已经接了,即便不拆,只需要三弟一纸密告,父王就能疑我。他不在北平,不明状况,再加上二弟在边上,难免煽风点火。我此刻便是不拆,恐怕也难以自明。朝廷必是想透了这一点。” 沈若寥问道:“那个钦差信使,现在何处?” 朱高炽道:“我让他去驿馆歇息。” 沈若寥道:“殿下可将那钦差具械关入囚车,派心腹之人,带着天子密信,并囚车中人一起,连夜送到军中,交与王爷发落。一定要保证信匣严密无损,封口蜡印完整如初。” 朱高炽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天子密信,殿下不接不妥;接了,又绝不能拆。还是连人带信都交给王爷,管他信里写的是什么,让王爷自己拆了去看,一切才能与殿下无咎。殿下想想清楚,如要行动就一定要快。三殿下的告状信,说不定都已经写好了。” 朱高炽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天子待你不薄,要不然你也不会如此感恩,甘愿离开父王,为他效死。其实此时此刻,你完全可以劝我拆开密信,降了朝廷。” 沈若寥浅浅一笑。“殿下,我听说你与当今皇上的交情也甚为深厚。毕竟,你们年龄相近,都是长子,经历相仿,兴趣也相投;殿下并不是喜欢耍枪弄棒,操兵演武之人,而更喜欢闭门读书,吟诗属文。殿下与天子的关系,其实比殿下亲兄弟之间,还要更近。我听说的这些,不知对不对?” 朱高炽叹道:“确实如此。如果不是父王起兵——建文其实是个不错的堂兄。” 沈若寥道:“殿下如果降了朝廷,燕军内讧,必为朝廷所败。建文保住了江山皇位,一来对你心怀感激,二来念着旧日友情,还会继续封你为王。” 朱高炽摇头笑道:“是啊,我帮着他,把我父母和弟弟们都贬为庶人,只为了自己可以嗣王位。我明白你的意思,若寥,可是我们不同。你可以选择,我没得选择。” “我其实也没得选择,”沈若寥道,“殿下可知道永平仪宾李让家门之祸?” 朱高炽犹豫地点点头:“我有所耳闻。父王说——说你把李让之妹,打为营妓?” 沈若寥苦笑道:“殿下,我求求你,千万别让李让进来好么?王爷不杀我,李让也必然要杀我。” 朱高炽道:“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什么人你不能见。这么说来——父王说的都是真的?”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摇头苦笑道:“是或不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是朝廷阵营中的人。李让之所以宁肯家门得祸,也不肯降朝廷,与我之为朝廷平燕,其实都不是选择。殿下于父子兄弟之间处境艰难,却不能示好朝廷,也不是选择。我不劝殿下投降朝廷,不在北平制造祸乱,给燕王的后院放火,我其实也没得选择,我只是不能那么做。” 他见朱高炽还有犹豫,便宽慰地浅浅笑了笑。 “殿下何不请道衍大师、姚大人、袁先生都过来商议?对了,殿下何不去问王妃娘娘?这四个人,殿下完全可以信得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其实都比沈若寥更可信。” 朱高炽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还是去请师父,还有姚大人和袁先生,一并都到母妃宫中商量为好。” “殿下,”朱高炽起身要走,沈若寥叫住了他,有些窘迫。 “我的……娘亲,她现在何处?姚大人说她就在北平。我想见见她,不知道可不可以?” 朱高炽想了想,也有些窘迫,似乎比沈若寥更加窘迫。 “你且容我与母妃和几位大人商量一下,如何?” 他看到了沈若寥的表情,暗自吸了口凉气,不由自主补充道: “你放心,你娘还活着,只是……你等我问问娘亲和姚大人,马上回来告诉你。” 朱高炽请来道衍大师,袁珙,和刚刚从家里赶回来的姚表一起,到燕王妃宫中商议天子密信之事。他出示了钦差送来的锦匣,询问对策。道衍大师提出了和沈若寥一样的建议。朱高炽便将先前与沈若寥的对话陈述了一番,众人都有些意外。听到沈若寥请求见吕姜时,又都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朱高炽最终将送信的钦差锁上镣铐,打入了囚车,锦匣密不拆封,派了一个心腹连夜将信使和密信一同送到前线军营里,嘱咐务必交与燕王本人手上。 第八章 重回北平 ? 姚表回到世子殿中来时,已是晚上。沈若寥仍然坐在外面廊下。姚表有些吃惊。 “寥儿!你跟这儿坐了多久了?你身子尚虚,不能这么吹风。快进来。” 他把沈若寥弄进屋里来,按在床边坐下。 “吃晚饭了没?” 沈若寥温顺地点了点头。 “按时服药了没?” 沈若寥笑了:“有世子妃娘娘在,错不了。” 姚表在他面前坐下来。 “寥儿,世子殿下已经采纳了你的建议,将钦差信使和天子密信一起连夜往前线大营送去了。你可知,道衍大师提出了和你一样的建议?” 沈若寥柔顺地说道:“那不是我的建议,是道衍大师的。” 姚表又道:“殿下还说,你提出要见你娘?” 沈若寥道:“如果可以的话。” “你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吗?” 沈若寥想了想,道:“我有一些,不知道够不够。老爷如果担心,不如提前告诉我。” 姚表失望地望着他,眼神里有些受伤的痕迹:“怎么还叫老爷?” 沈若寥抱歉地一笑:“我只是习惯了。姚大人。” 姚表道:“你非要把距离搞这么远才舒服?” 沈若寥道:“以前是存心气您。现在,我是待罪之人,更不比当初。我知道您不在乎,可是王爷在乎,我也就不能不在乎。” 姚表叹了口气。“好吧;你娘亲——你见了她,打算怎么办?” 沈若寥想了想,犹豫地说道:“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未来如何,王爷会把我怎么样,我都毫无把握。” “那你又何必一定要见她?你不安心,可是你见了她,会更不安心。” 沈若寥沉默了片刻。 “她到底……怎么样?我知道,东昌一战,王爷对我彻底死了心,何况我又毒刑拷打了燕军俘虏,王爷一定会折磨我娘。您就告诉我,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姚表慢慢说道:“寥儿,我也不是一定不想告诉你。可是——这件事,我就是说都很难说出口。” 沈若寥轻轻说道:“那我来说,您只告诉我,我猜得对不对。王爷托老三哥告诉我,如果我杀老三哥,他必投我娘作营妓,再用她饷军。您和世子殿下都说她还活着,那她一定是做了营妓。对吗?” 姚表深深地叹了口气。沈若寥开始发起抖来。 姚表迟疑良久,开口道:“你猜得也对,也不对。寥儿,你想必知道,怀来守军亲人的下场?” 沈若寥望着姚表,一声不吭。 姚表叹道:“王爷把你娘捆了起来,送进大营里,转营奸宿。与怀来不同的是,王爷因为……因为想要长时间地折磨她,从而折磨你,不肯让她过早死掉,所以下了令,每天二十军士……” 他说不下去了。过了很久,他才又慢慢说道: “你娘还活着,但是你现在就算去见她,她也未必认得你。她已经疯了。” 沈若寥低下头去。姚表怕他支持不住,抓住了他的肩膀。 “寥儿,要恨,你就恨我吧。我没能拦住王爷,我没能救得了你娘。如果当时我坚持到底,哪怕拼了性命——” 沈若寥抬起头来,把他两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 “老爷,别说了。”他轻柔地说道。 姚表噤若寒蝉地望着他,一动不敢动,心惊肉跳。 沈若寥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背对着姚表,又站住了。他说道: “洪家酒店里,曾经有过一个瓷观音像,您还记得么?” 姚表愣住了。“寥儿……” “是我打碎了它。现在,一切都应验了。我早知道会有今日。我明知道结局会如此,我还是执意要走这条路。我离开北平的时候,头也没有回。一切都是我的错,万恶根源皆在我。从我出生起,就注定是如此。” 姚表惊骇地望着他:“寥儿?!……” 沈若寥转过脸来,姚表以为自己会看到满脸泪水,他却什么也没看到。那张脸形销骨立,苍白如纸,却毫无表情,毫无神采,毫无生气,仿佛只是一个面具,一个蜡像。 蜡像微微笑了笑,仍然平静地望着姚表,轻柔地问道: “大人,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曾经说过,如果我背叛王爷,你会亲手用烙铁钩子将我凌迟碎剐。如今我反叛至此,你却为什么拼了命来救我?” 姚表道:“寥儿,因为你一直没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燕王,反对燕王,宁肯为了建文天子,战死沙场。” 沈若寥仿佛在几千几万年前,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他答道: “反叛燕王,需要有多好的理由,才能足够好呢?老爷,我的理由不重要。王爷并不在乎我为什么。” “王爷当然肯定在乎,”姚表热切地说道,“我也在乎,寥儿,你的原因,可能会让一切都不一样。我的立场、王爷的态度,也会因而不一样。” 沈若寥道:“老爷,我决定断绝燕王的时候,想过很久很久,所有一切可能的后果,我可能失去的东西,我将要面临的惩罚,包括所有我爱的人的命运——我都想过。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我为此作了很多准备;这一路走到今天,我不断发现自己的准备有多么欠缺,多么不足,然而我始终并不后悔。便是现在,得知我娘的境遇,我也依然没有变心。我能放弃的,不能放弃的,已经都放弃了。至于王爷的态度,您的立场,所有北平人的看法,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姚表道:“你可以继续这么说。但是对你不重要,不代表对我们不重要。寥儿,我在你的衣带里,找到了这个,是你写的?” 他抖出那封绝命书来。 “我在王爷剑下救你,因为你必死,而不肯与王爷交手。你若与王爷交手,王爷岂有赢的道理?我后来一直护着你,一大半原因为了这两首诗。你若是为了高官厚禄,为了天子封赏而投靠朝廷,我必不肯保你。可你不是。不管你原因为何,你已经单纯到染不了一尘俗念的地步。你是为了效法文天祥?你是不是去了京城,了解了天子朝臣之后,态度转变,认为王爷起兵夺位,乃是造反之举,天地不容?” 沈若寥考虑了很久。 “老爷,我恐怕没有您希望的那么好。我若真的不染俗念,又如何下得了手,将那个燕兵断指决目,吊死营门?” 姚表叹了口气。“你跟你爹一样,专走极端;哪怕有天大的理由,从来不肯跟任何人说。你爹不信任别人也罢,他好歹还有个你娘形影相随,无话不谈。寥儿,你到今天一直只是一个人。你娶了秋儿,可你心里并没有她。你心里只有你那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原因,和你必死的念头。你才二十三岁啊,寥儿!” 沈若寥望着姚表,惨淡一笑。 “老爷,您就别再逼我了。我真的不能说。我如果能说,我何苦等到今天。既然是一条不归路,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您就让我继续走到头吧。我也求您,别再这么照顾我了。王爷一旦得了天下,所有离我近的人,就必然要一一横遭祸患。我娘只是个开始。我抛弃了她,赶走了秋儿,我已经无所牵挂。您还依然有家室,就算您不在乎自己,他人的生命是不可以自己来支配的,请您尊重他们的权利吧。” 姚表道:“如果我横竖不能劝阻你,你又何必非要瞒着我呢。” 他看到了沈若寥的眼神。 “算了,你对王爷都不说,我又能指望什么。不过,寥儿,有一点,你记住了。家人自有福祸,放在谁家都一样。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家人既已接受,便也不会改变。你年纪轻轻,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已经年近七旬之人。我不再求你告诉我你的理由,你也别再求我放弃你,任你死活;二者都一样不可能。” “姚大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你赶走了秋儿,抛弃了你娘,你不想我搅和进来,是不想你自己有所牵挂,说白了,你还是在逃避责任,逃避负担。你既然选择走这条路,不管它是什么,一切负担你就必须有胆量承受。你已经做好准备来承受的负担,其实都是最轻的。那些你想要摆脱掉,却摆脱不掉的负担,才是最重的。你有没有想好?你能承受吗?如果不能,还不如及早放弃,向燕王坦白一切。” 沈若寥浑身颤栗。他战战兢兢地望着姚表: “我……我只是没的选择。我能承受。老爷,我保护不了你,但我曾经下令斩杀五万燕军俘虏,曾经亲自手刃张玉将军。如果你确定,你无所畏惧,什么我都能承受。” 姚表只觉得心头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寒噤。 “休息吧,寥儿;你身子还弱,谈这些太重了。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 第九章 移居佛寺 ? 又过了几天,战报传来,燕王率军与魏国公徐辉祖大战于齐眉山下,互有胜负,次日南军败走。燕王随即率军向灵璧进发。 朱高炽没有得到关于朝廷信使和天子密信的消息,十分焦虑。按照他计算,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人和信现在应该已经送到了。他生怕被三弟朱高燧抢了先,父王大怒之下会下令杀了自己。 沈若寥则不知道,战报内容有几分水分。他十分怀疑魏国公徐辉祖会打败仗。不过,战报既如此说,至少说明这一仗即便燕军败了,也败得不惨,士气仍然高昂。 他恢复得很快,已经开始发愁,自己接下来的日子,究竟该以什么为消遣。他是待罪之人,不可能随心所欲,想必是只能在王宫里软禁着。他想问世子借书来看,却又不好意思做个罪臣贼子还这么悠闲自在。于是他没开口便也死了心,整日只是继续和常宁郡主一起,逗朱瞻基玩耍。 四月的最后一天,最新战报传来,燕军切断朝廷大军灵璧饷道,燕王用计诱敌,朱高煦伏兵大破灵璧营垒,南军惨败,右将军平安、大将陈晖等皆被生擒。何福将军单骑逃脱。燕军共擒获南军将领大小三十七员,收降南军十万众。王爷爱惜平安、陈晖勇武善战,不忍伤害,令手下护送回北平,不日即到,命世子准备迎接,好生礼待。同时,王爷大大赞赏了世子遣送天子密信和朝廷信使的决断,称有世子镇守北平,他再无后顾之忧。 朱高炽接报的时候正与道衍、姚表和袁珙同在王妃宫中。几个人商量了一番,当天并没有告诉沈若寥这个消息。沈若寥毫无所知,只知道王妃赏了他一篮子桃子。 第二天上午,道衍来到世子殿中,看见沈若寥正在教朱瞻基和常宁郡主下象棋,便走上前来观看。 “这个时候,应该走卒,”沈若寥用筷子指点道。 常宁问道:“为什么不能走车?” “车比卒好使吧?”沈若寥不答反问。 “当然啦。” 沈若寥笑道:“瞻基,你知道为什么车比卒好使,这个时候却应该走卒,而不该走车?” 朱瞻基咬着手指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道: “因为,车比卒少?” 沈若寥含笑把一块桃子塞到朱瞻基小嘴中,一面夸道:“聪明。卒有五个,车只有两个。卒一步一格,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车却横冲直撞,随心所欲,所向披靡。车既然如此好使,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战场之上,十个人能成事,就绝不用五十人;普通士兵能成事,就绝不遣战将,都是一个道理。但这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什么?” 他又切下一块桃子来,夹在筷子尖上,悬赏一般望着两个学生。 朱瞻基困惑地望着棋盘。常宁郡主摇了摇头。沈若寥见二人不解,启发道: “你可以这一步先走车,权且当尝试,看看会发生什么。” 常宁郡主走了车,吃掉了朱瞻基的马。朱瞻基皱起眉头来,冥思苦想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飞起象来,一口吞掉了常宁的车。 “啊!——不带不带的,这一步只是尝试,重来重来。” “姑姑悔棋啦,”朱瞻基得意地坏笑起来。 “明白了吧?这一步凶险异常,无论怎么走,都不能制胜;万一再赔了车,岂不是亏大了。战场上只有丢卒保车的道理,从来没有丢车保卒的。”沈若寥一面笑,一面把桃子送到常宁郡主口中。“不过,瞻基,你也别得意太早啊,咱们再来看看,如果常宁姑姑听了我的话,不走车,而走卒,又会是什么结果。” 他将棋盘恢复原来的状态,摆好朱瞻基的马和常宁的车,然后用筷子指了指常宁一方正中央已经到了楚河汉界边上的小卒。 “走这个。” 常宁将信将疑地将小卒向前推了一步,吃掉了朱瞻基同样也在界河线上的兵。 朱瞻基雄赳赳道:“吃我一个小兵而已,不怕。看我大车碾平了你。”他调动边界一头上的车,吃掉了常宁越过界河的小卒。 “将军!”沈若寥手起子落。朱瞻基还没反应过来,两尊连环炮已然稳稳地瞄准了自己的帅子。他大惊失色,慌忙要飞象保帅,却发现飞象无益。随即,他又意识到跳马走士也都和飞象一样于事无补。吃掉前面的炮吧,正好自己还有个车盯在同一条线上。然而抬手的瞬间,他又发现,不对,白搭,后面还有个炮…… 只能想办法挡住或者除掉后面那个炮。此时此刻,他却偏偏没有任何办法。朱瞻基绞尽脑汁,终于一筹莫展,气咻咻地说道: “输啦输啦!我一时大意,没留神。” 沈若寥笑着摸了摸朱瞻基圆滚滚的脑瓜,又赏了他一块桃子。 “瞻基没有悔棋,坦坦荡荡地认输,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下次你可记住了,下棋可不能只看眼前的子儿,要每走一步,往前想十步,不光想自己的子儿,更要注意对手的子儿。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道衍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瞻基,光认输不服输,不可取哦。” 朱瞻基不高兴地说道:“大师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不提醒我?” 沈若寥笑道:“瞻基,‘观棋不语真君子’;大师也是想让你吃一堑,长一智嘛。” 朱瞻基嚷道:“重来重来,这一回肯定不会再上当了。” 道衍笑道:“战场上只有生死,可没人管你是否是大意了,没留神。老帅都没了,还谈何重来啊?除非是缴械投降,还可以保命。你看看若寥姑父,他是朝廷几十万大军统帅,先前打过多少胜仗都不管用,就因为偶然一次大意没留神,中了你爷爷的埋伏,乱兵重围之中,差点儿就丧了命,被送回北平来。朝廷大军丢了左将军,从此一败不可收拾,小河、宿州、齐眉山连溃三阵,这回在灵璧彻底地一败涂地,又把右将军给赔了进去。你问问若寥姑父,他只是一次小失误,为什么不想重来?因为他服输,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你爷爷也是敬重他这点,所以送他回来,不许任何人伤害他。战场不是棋盘游戏,你要多多向若寥姑父学习。” 沈若寥实在忍不住了,脱口问道:“大师,您刚才说,朝廷大军在灵璧一败涂地?平将军到底怎么了?” 道衍笑道:“沈将军莫惊。平将军平安无恙。王爷已经破了灵璧,平安、陈晖两位将军皆被生擒,另擒有大小将领三十五人,唯有何福走免。朝廷大军投降者达十万众。” 沈若寥沉默少顷,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苦笑道:“大势去矣。” 道衍摇头笑道:“淝河之战,朝廷丢了左将军,就已经是大势去矣。灵璧一战,丢了右将军和陈晖,则是败局已定。想来不出一月,王爷必至京师。” 沈若寥道:“想来,我也就只剩这一个月的逍遥了。” 道衍道:“沈将军,老衲今日来,是想劳动将军大驾,到我庆寿寺中小住数日,未审尊意如何?” 沈若寥愣了愣:“庆寿寺?为什么?” 道衍道:“其一,因为王妃娘娘和世子殿下感激将军前日为天子密信一事出谋划策。军中来人说,三殿下密告世子殿下受了天子密信,与朝廷私通,书送至军中,王爷见书大怒,当时就开始谋划回师北平。幸而世子遣使随后到达,送上朝廷钦差及天子密信,封印未启。王爷启封阅读匣中书信,读罢仰天长叹道:‘几杀吾子。’可见王爷当时真的生了诛杀世子之心。” 沈若寥身心俱凉,不可思议地呆呆望着道衍,喃喃说道:“王爷怎么可能这样?” 道衍含笑望着他:“所以,若非沈将军帮助,世子危矣,北平亦危矣。燕王大业,也将毁于一旦。” 沈若寥淡淡说道:“世子殿下吉人天相,能转危为安者,一来靠殿下自身机智果断,忠诚孝敬,二来靠大师出谋划策。殿下最终采纳的,是大师的建议,一切与沈若寥无关。我始终只是个待罪之臣而已,又安敢在世子和大师面前妄谈军机国事。” 道衍道:“善哉;沈将军献策在前,老衲献策在后,你我不谋而合而已。殿下最终采纳的,还是沈将军的建议。娘娘和殿下念将军久居王宫,内外杂乱,多有不便,想为足下换一处清静修养之所。” 沈若寥辞谢道:“大师,此若是因为沈若寥久居王宫,给他人带来不便,娘娘和殿下只要一句话,哪怕是让我住在大街上,若寥万死不辞。若是为了答谢,若寥则万不敢当。我毕竟只是个罪臣;即便不是,为殿下排忧解难是份内之职,理所应当,绝没有让娘娘和殿下答谢之理。” 道衍不慌不忙说道:“沈将军若如此想,老衲便以实相告这第二个原因。王爷擒获的平安、陈晖等三十七员朝廷将领,已在遣送回北平的途中。王爷已令世子殿下对这些人好生照顾,以礼相待。殿下担心这些朝廷将领住在北平,若与沈将军频频相见,恐生事端,所以不便继续留将军在王宫之中。庆寿寺乃佛门清静之地,将军尚未痊愈,还需远离世俗尘嚣,安心静养。且有老衲随时照应,殿下和娘娘也能放心。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常宁郡主在边上插嘴道:“说来说去,不就是把人家赶走吗?姐夫就算继续留在宫里,又能惹什么事?” 沈若寥道:“郡主殿下切莫这么说;世子殿下和王妃娘娘考虑得甚是。沈若寥即刻便随大师同去庆寿寺便是,从此就要多给大师添麻烦,搅扰佛门清静了。” 道衍微微鞠躬道:“善哉,沈将军千万不要见外。我庆寿寺的大门永远向将军敞开。” “姚大人可知?” “尚未通报姚大人。老衲这就差人去请他。” 常宁郡主又插嘴道:“大师,那我们能不能去庆寿寺看姐夫?我还想每天带着瞻基去找他玩呢。” 道衍笑吟吟道:“只要世子和娘娘首肯,郡主随时可带世孙前来。” 世子和王妃怎么可能每天都放常宁郡主和朱瞻基出宫,一个月出去一两次已经了不得了。道衍心里着实有谱,才不惮如此许诺。 姚表闻讯赶到王宫来,一定要送沈若寥同往庆寿寺。朱高炽安排了一辆马车;尽管沈若寥反复表示自己完全可以走过去,所有人却都觉得眼下让北平人看见他并不合适。沈若寥自己也明白,于是不再推辞,和姚表一起上了车。道衍骑着马,带着车离开王宫,到庆寿寺来。 道衍为沈若寥专门准备了一间禅房,位置在佛寺后院深处,前有竹林遮蔽,游人不至,朝向、采光又均是上佳。姚表看过,大为放心。他陪沈若寥、道衍二人一同用过斋饭,然后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再次为沈若寥切了切脉,留下来少许药品在边柜上,叮嘱道: “寥儿,这里环境甚佳,空气清新,院落安静,比王宫里还要好。斋饭素淡,正适合滋养伤病,安神理气。你伤口虽合,仍然气脉虚弱,可以开始练少许坐功、站功,帮助恢复调养。切不可多练,更不可练拳脚刀剑。” 沈若寥浅浅笑道:“大人放心便是。” “我留些药品在这儿以备万一。道衍大师都知道怎么用。如果宫里没有大事,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王爷若是不日破了京师,京师会有更多的事等他来做,一时半会儿且回不了北平呢。你只管安心静养,什么都不要想。” “大人不必每天来了。您好不容易回一趟北平,还是多陪陪家人。若寥真的已经痊愈了。大人别再担心了。” “我是医生,我比你清楚。当然要听我的。” 第十章 高僧释疑 readx();姚表走后,小僧送来晚饭。道衍和沈若寥面对面坐下,一同进食,又叫了一壶绿茶。 道衍为二人斟满茶,举起茶杯,望着沈若寥,微笑道: “沈将军还记得,四年前,老衲曾与你在这寺中对饮香茗,将军可还记得所饮何茶?” 沈若寥道:“是王爷所赐贡品龙井。” 道衍颔首道:“这茶依然还是同样的茶,人却已经有了如此天渊之别。” 沈若寥惊讶地笑道:“大师将一服茶叶留了四年?” 道衍笑道:“怎么可能;是王爷不断有赏赐而已。” 沈若寥伤感地笑道:“那时候,大师还称我为少侠。现在,却称我为将军。无奈我却是敌军之将,败军之将。” 道衍道:“那时候,沈少侠还在为了过去耿耿于怀;今天,却在为了将来忧国忧民。无奈天下之事,任你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也往往事与愿违。” 沈若寥平静地说道:“正如大师告诉瞻基的,我既已认输,便也服输。一切终有天命,若寥向来认命。” 道衍道:“可是,老衲一直以为,沈将军从一开始,就和老衲、袁廷玉意见一致,认为燕王是天命所归?” 道衍眉头微蹙,目光中有几分谨慎,几分期待,几分迷惘。 沈若寥低下头去:“大师在问我背叛燕王的原因?我不能说。” 道衍深沉地望着他:“将军何不说,是为明君臣大义,天地正气?朝廷正道,将军既然行得,又有何可惧?” 沈若寥捂住额头:“我想这么说;我想过,以此为借口,冠冕堂皇。<>可是我撒不了这个谎,即便说出口,底气不足,想必大师也不信。我只好不说。” 道衍更加惘然。“将军效命天子,非为求富贵,又非为求正道——将军难道与燕王有仇?” 沈若寥摇了摇头,苦笑道:“大师,您就别逼我了。姚大人已经逼过我,我真的不能说。我与燕王无怨无仇,我一开始如何敬爱他,到如今也分毫未减过。我付出了太多努力,放弃了太多东西,一旦我说出口,一切都前功尽弃。” “非为富贵,非为正气,非为冤仇;一旦说出口,一切前功尽弃;唉——”道衍叹了口气。“若寥,不管究竟是什么,你走的是一条死路。你或许又把燕王想得过于高大神圣了。他说到底,还是一个血肉之人。” 沈若寥轻轻道:“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我才要这样做。” “你自己怎么办?”道衍问道,“不管你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老衲可以感觉到,那个原因里,没有一丝一毫自我的成分。人想法无私容易,追求无私也不难,难的是完全放弃自己,忘却自己。说白了,那不是人做的事。我们作为个体而存活,没有人可以完全不想自己;老衲说这些,并非道义判断,只是实事求是。你做不到的,坚持这样走下去,没有出路,你恐怕根本走不到自己追求的那个尽头。你内心的苦难会越来越深,负担越来越重,也许现在你的信念还足够强大,但是渐渐地这点信念也会崩溃,因为他首先脱离实际。到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沈若寥寂静如初;仿佛道衍所言,他早已想过。他答道: “我想一切分人。为自己考虑,我并不反对。就连燕王起兵,说到底也是为他自己;对我来说,这都无所谓。但是天下人都可以为自己,唯独我没有这个资格。或许从我出生那一刻起,一切便已如此注定。曾经,十几年来,我也一直在努力争取这个资格,我希望可以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付出努力,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否定。最终一个人出现在我生命中,改变了这一切,他让我有理想,有希望,他让我有价值,有了这个资格,他让我明白可能。<>但是这些真正到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微不足道,我自己是多么渺茫的一个概念,我自己甚至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不是我理想中的一部分;他给我的所有好处,在我自身之上的那部分,正是我最不稀罕的。人生只有寥寥几十年,你若追求的是家庭、地位、财富,或者随便什么别的,你便为自己,只要得到的是你想要的,这一生就算圆满。若追求的不是这些,若追求的东西,与自己无关,与这世上的任何个体也无关,我又何必浪费生命去宠爱自己,知道我明明并不在乎?——其实,如果大师一定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是为了自己,为我自己的追求,只不过追求中没有我而已。”dudu1(); 道衍沉思片刻。 “你说的那个人,是燕王?” 沈若寥真诚地望着他:“这世上还能有谁?” 道衍深深叹了口气。 “若寥,你知道老衲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沈若寥摇了摇头,浅浅一笑。“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让大师害怕的事。” 道衍苦笑道:“你手刃张世美,难道事后就不曾做过恶梦?敢作敢为并不等于不害怕。” 沈若寥忧郁地笑道:“大师,我还有什么秘密是您不知道的?我看就连我死不肯说的这点儿原因,您其实也已经看透了。” 道衍摇头道:“老衲看得透本质,然而看不透表象。你背叛燕王,理由究竟是何,你说也罢,不说也罢,老衲知道其本质,所以也不在乎其表象。然而王爷并不知道这本质。恐怕他即便知道了表象,表象未必能好到让他息怒,让他理解你。所以,老衲最害怕的不是你怎样,而是王爷会怎么样。因为你对可能的后果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并不打算逃避。然而王爷其实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会对你做些什么,无论什么,都是覆水难收。日后他终将有明白的一天,而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无可弥补,王爷又该怎么办?” 沈若寥有些惊诧地望着道衍,渐渐开始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道衍见他震惊不语,低声又说道: “若寥,王爷一生为人慷慨坦荡,即便是大开杀戒,倒行逆施之事,也是始终明明白白,从来也毫无遗憾。唯独你——你和你的这个追求,这个理由,很可能会让他最终痛心疾首,悔恨终生。” 沈若寥轻轻问道:“这是不是就是袁先生明升生酒楼中所未言之事?” 道衍微微一愣:“袁先生明升生酒楼中所未言之事?” 沈若寥道:“袁先生在明升生酒楼为王爷卜得乾卦,解说其义,从初九说到九五,唯独未言九六。大师也在场。” 道衍记起来了。 “九六,亢龙有悔。”道衍大师喃喃念出这一句来,只觉得心头大震。 沈若寥笑了,这个笑容却无比晴朗欣悦,无比坚定从容。自从他三月十七日上回了北平,道衍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笑容;自从道衍四年前,第一次在这庆寿寺中见到沈若寥,他也不曾在记忆中找到过同样的笑容。 “若寥,你——”道衍惊骇地望着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沈若寥仰头望着他:“我一直在琢磨袁先生明升生酒楼所言。我一直在担心,王爷最终亢龙有悔,悔的到底是什么。到后来,想得我越来越怕,无形中也促成我选择背叛他,而效力于朝廷。我害怕是别的;害怕有任何别的事情,能让亢龙有悔。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王爷杀了我也好,随便怎么样我也好,如果最终亢龙有悔只是为了这个,那一切就都值了,我也知道自己没有做错,这条路我走对了。” 道衍战战兢兢地望着沈若寥。他活了将近七十年,被袁珙定义为“嗜杀”的“异僧”,“刘秉忠流也”,辅佐燕王,治理北平,征战疆场,从来没有过如此战战兢兢的时候。仿佛昆仑深山之中,冰天雪地,天风凛冽,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往何而去,不觉几百万年的世外冰封。dudu2(); 头一次,道衍大师开了口,只有这四个颤巍巍的字出来: “阿弥陀佛……” 许久,他镇定下来,缓缓说道: “将军,不管怎么说,现在还不到时候。姚大人是对的,王爷此去入了京师,会发现京师有更多的事情等他处理,远比战场上要多得多。王爷若登了基,从此更不知何年月才能回北平。将军既在北平休养,王妃和世子又都敬重阁下,不如暂且将这些事情都忘怀,只是好好珍惜这难得的自由和逍遥;至于王爷那里,等到王爷下了旨,再想也不迟。” 沈若寥看他转着手中佛珠,笑道:“大师方才一番劝阻反而使我豁然开朗,疑惧冰释,更坚定了若寥信念。此刻心中仿佛有了盏长明灯,又焉能再忘怀,把灯遮盖?” 道衍叹道:“人不能总处在忧虑之中,弓弦不能总处在紧绷状态。有张有弛,方能持久。即便将军不以自己为念,身为习武之人,必然也明白这样的道理。何况将军现在北平,远离京师,远离战场,远离王爷,你就是日夜紧张自己,又有何用,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放松。” 沈若寥道:“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但恐安逸下来,心志毁丧,等到该紧张起来的时候,再想回到现在的状态,反而不能。大师好意,若寥心领了。我便是努力放松,无奈从小习惯养成,一时间也委实难以做到。” 道衍想了想,又坐下来,慢慢说道: “若寥,老衲劝你放松,也不光是为你自己。老衲请你来庆寿寺住,给了你两个原因。还有第三个原因。如果说,前两个原因,是王妃和世子的,这第三个,则完全是老衲自己的。” 沈若寥有些惊讶,疑惑地望着道衍。 “请大师赐教。” 道衍淡淡笑了。“自从你这次回北平,老衲突然开始时常怀旧。老衲怀念四年前,初次见到沈少侠的情景,怀念你还在王爷身边时的种种,一言一行,犹且历历在目。北平还是一样的北平,沈若寥已不再是当年的沈若寥。老衲日夜痴念,而终不能释怀。” 沈若寥低声道:“大师,北平其实也不再是当初的北平了。再说,佛门四大皆空,大师修行甚高,何必以此自苦呢。” 道衍叹道:“我入佛门多年,至今仍痴迷这尘世中的种种俗事俗物。佛门清静,老衲却从来不想拿四大皆空当作逃避现实的借口。之所以留佐燕王左右,正因如此。凡事听缘分,凡人听命运,老衲一生希望能以己之力,成就缘分,顺治命运,几十年下来,成败不论,痴心不改。” 沈若寥道:“大师高德;袁先生嵩山相面之语,并无丝毫失言。” 道衍笑道:“我非性嗜杀;但军政国事往往如此,为了一个目标,有些人非杀不可,有些时候非杀不可。时局不因当局者嗜杀与否而改;然而只有敢于下决心、为大局者才能最终成功。沈将军曾经手刃张玉、谭渊,斩杀数万燕军俘虏而眼睛不眨一下,必定同意老衲说的话。”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大师,您方才说,第三个原因?” 道衍没有立刻回答,却诡异地一笑。 “沈少侠少安毋躁;待老衲走后,便见分晓。” 沈若寥不安地望着道衍诡异的笑容,心里一丝困惑上来。沈少侠?待他走后? 他有了一种莫名的预感。dudu3(); 茶喝光后,道衍继续坐了少许,又为他切了切脉,然后才终于告辞离开。 “时候不早了;沈将军劳顿一天,就请休息吧。如有任何需要,侍候小僧就睡在隔壁,可随时唤他。若一切无事,老衲明天早上再来探望。” 沈若寥深深行了一拜:“大师如此关怀备至,若寥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道衍深邃地一笑:“将军若不负老衲,就请珍爱自己,莫再强逆天性,自我摧残。天下顺则治,逆则乱。老衲只愿成就缘分,顺治命运。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沈若寥莫名惊诧地望着他。道衍却不再说话,退出房去,把门带上了。 沈若寥转过身去,背对房门,在桌边重新坐下来,望着桌上安静如止的一点灯火。 他心里平静,空荡荡的平静,一如这禅房,只剩下等待和困惑。 珍爱自己,莫要强逆天性,自我摧残。 莫非道衍大师,真的已经看透了他的心迹,他所有的终始,一切的缘由? 他不在乎;亢龙有悔,悔的原来是他。他放心了,他感到莫名的鼓舞,他自下决心时起,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这条路是对的,无论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已经看到尽头的那一片繁荣昌盛,四海清宁。 天下顺则治,逆则乱…… 他却又有些心慌;道衍大师是对的。顺则治,逆则乱……他强要逆天,自己自不必说,天下却又将如何呢? 老衲只愿成就缘分,顺治命运。 成就缘分,顺治命运…… 背后的禅房木门轻轻地打开又关上;一阵晚风吹过,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他深深地吸气,不知不觉已沉醉。 “有劳师父了,你也早休息吧。”他轻轻说道,并没有回头,只道是小僧又进来收拾桌子。 “若寥,是我。”一个久违了的,无比亲切熟悉的,又无比疏远陌生的声音在背后轻轻响了起来。 沈若寥猛吃了一惊,转过身来。 “……香儿?!……” 再一个瞬间,夜来香温润的双唇已经炽热地封住了他的口。--看门事件,看性感车模,看校花美女,看明星写真请关注微信公众号(美女岛搜索meinvdao123按住3秒即可复制) 第十一章 孤独之解 一切还在四年前。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这感觉——久到几乎忘却,人世间还有如此境地。 温暖柔软的,恬静舒畅的,坚固安全的。 自然,天然,仿佛生来俱有,仿佛二十三年来的习惯。 不孤独。没有寂寥,没有落寞。——这是真的吗?他曾经努力去想,不孤独的感觉是什么样,想象不出来。他从生命开始,到现在,二十三年,对他来说的一生。从未有过不孤独的时候,从未有得如此纯粹。 然而他忘了,他确实忘了,此刻才终于回想起来。他有过的,这样不孤独的时候,一生中,零零星星,有过片段。端礼门婚礼?新婚之夜?武当山中?——竟然都不是的。他娶了秋儿,他爱秋儿,然而在秋儿身边,孤独感依旧无时无刻不存在,甚至比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更加强烈。 小的时候,身边有族里的兄弟姐妹相伴,有父亲叔伯和姑母相伴——孤独。童年的记忆,多半是暗房,父亲。他有大哥和晴儿,——他只有孤独。 最强烈的时候,大概莫过于那日襄阳汉水之上吧。众人之中——那种无比强烈的孤独感。他一生反感热闹,喜欢离群寡居,多半也是因此。 并不是有人相伴,就没有孤独;并不是有人对他好,就可以消减那孤独。 他有过的曾经不孤独的时候:木秋千,董平山,——香儿。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屡屡想起你吗?为什么我以前从来不曾意识到,这一切的温暖柔软,恬静舒畅,坚固安全,这一切的自然天然的感觉,原来都源自于此,你驱散了孤独,你融化了、摧毁了我与生俱来的,无时不在的孤独感,如此轻易,如此不经意。 他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然而明明四年前,他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同床共枕,紧紧相拥。明明四年前,他和她只是朋友,他愿意称为知己,他们所做的,不过是他在河边的小树林里练剑,她坐在边上忙针线活,然后一起吃饭,偶尔一起做饭,隔三岔五为了鸡毛蒜皮瞬间吵架翻脸。 消磨青春,这个词最恰当。 幸福的感觉。 沈若寥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不敢再想;再想,他只怕自己眼泪都要下来。 后来,他娶了另一个姑娘。秋儿一直在努力拿走他的孤独感,可是从来不曾成功。 后来,他又离开了秋儿。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他相信自己此刻应该已经碎尸万段。 是他忘却了,还是他故意抛弃了幸福,宁可选择孤苦,选择一条毁灭之路? 他不知不觉把她搂得更紧。 夜来香反抗了一下。“你要勒死我了——” 沈若寥抱歉地松开手臂。夜来香抬起头来,又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然后,凝视着他的眼睛。 “你没变。” 沈若寥道:“道衍大师说我变了。” 夜来香躺回他的臂弯里。 “是吗;那想必我也变了。” “道衍大师安排的?” 夜来香嗯了一声。“你离开北平,我还经常来上香。道衍大师告诉我你回来了,问我想不想见你。” 沈若寥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他把我缴了械,不知不觉。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一直以来,我没想到——” 他不再说。夜来香笑了。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放在以前,我哪儿敢造次亲你沈若寥。” “你过得还好吗?” “不好也不坏吧。你知道我,野草容易活的。我一看你,我就知道我起码过得比你好。” “你不恨我背叛燕王?” 夜来香叹道:“我只怕我了解你太深,不足以相信你真的背叛了他。” 沈若寥轻轻说道:“香儿,你知道我娘——姑姑的事吗?” 夜来香低声道:“我都知道。全北平人都知道了。我要是当初不跟你翻脸,恐怕现在也得在那个地方。” 沈若寥苦楚地说道:“我只恨你翻脸不够,现在又躺在我身边。” 夜来香翻过身来,静静看着他。 “若寥,我跟你说过,我是野草。野草容易活,死不了的。我不是你的郡主,更不是你的族妹。我也不是姑姑。不论你怎么对我,别人怎么对我,燕王怎么对我,我都有办法活下去。” 沈若寥苦笑道:“你比我坚强。我只怕回头看着你为我受折磨,我自己先挺不下去。” “秋儿怎么样了?” “我把她赶走了。” “……赶走了?” 沈若寥点了点头。“我去年年初离开京城时,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活着回去,因为怕燕王进了京,会报复她,所以就写了一纸休书,把她托付给洪江了——就是当年婚礼上那个跳出来抢新娘的挑战者。他其实是姑姑的亲生儿子,这话说来长了。” 夜来香摇了摇头,笑了笑。 “你看,我就说你没变么。我敢打赌,你休掉她的时候,她依然还是个处子。” 沈若寥笑了:“我才不跟你打赌。” 夜来香轻轻说道:“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不能嫁给你,所以想要考虑另外的选择?” 沈若寥道:“怎么不记得?你最终选择了谁?我认识吗?” 夜来香望着他,犹豫了一下。 “你既然肯定,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此时此刻,我却躺在你身边,和你肌肤相亲,你不觉得我下贱无耻?” 沈若寥淡淡一笑:“我和秋儿分开了,又和你躺在一起。你难道不觉得我太过轻薄,移情太过容易?” 夜来香道:“我们不一样。你和秋儿已经分开了,我和珠少爷却还没有。” 沈若寥怔了一怔,夜来香看出他的心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别跑。” 沈若寥慌乱地说道:“我们不能这样!香儿,他是珠少爷!换作其他任何人我都可以不在乎,可他是珠少爷。我已经亏欠了姚表太多了,我不能再对不起姚继珠。” 夜来香按住他;那双手刚强有力。沈若寥诧异地拉开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抚摸那上面的硬茧,再也寻找不到曾经的细腻和娇嫩。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香儿!”他握紧她的手。 夜来香轻柔地说道:“你不用担心珠少爷。我来陪你,事先跟他说了。他同意让我过来。” 沈若寥无比痛苦:“他同意让你过来,可是他能同意你跟我肌肤相亲吗?” “我直白地告诉他,我会和你上床。我虽然不爱他,但我敬重他,绝对不会欺骗他。” 沈若寥惊骇地望着她:“……他同意了?” 夜来香道:“他并没有娶我,我也并没有选择他。与其说我和他还没有分开,不如说我跟他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我现在是姚家药铺的一名杂役,珠少爷一直对我这么好,我感激他,所以他有需要的时候,我愿意伺候他,以此来报答他。但他毕竟是姚家大少爷,他不会娶我,也不想娶我,我也并不想嫁他,我不爱他。他可以让我做各种各样的事,但不能控制我。我尽我所能报答他,满足他,但我从始至终依然还是我自己。说得难听些,这只是笔交易。我为他干活,伺候他睡觉,但我的身体依然是我自己的,感情和忠贞,从来都不是交易的一部分。” 沈若寥沉默地望了她良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忧郁地笑了笑。 “我想你是对的;这四年下来,我还没有变。或许什么都变了,香儿也变了,珠少爷也变了,我却没有。或许,一切本来也就是这样,只不过这四年来发生的所有,让我们终于看清了真相。” 夜来香再次伸出手臂,把他圈入自己怀抱。 “若寥,我们都长大了。你曾经发誓爱你的族妹,守你的秋儿;我曾经也以为我会一直那样爱你;珠少爷看我的眼神,曾经也是那样的纯真——一切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并没有错。我们不能一直停留在十几岁。更何况这四年不同于其它任何四年,这四年里,你从一个酒店小二变成了朝廷大军左将军,这四年下来,连江山都马上要改了主人呢。” 沈若寥抱紧她,轻柔地吻着她,感受着她的筋骨间透出来的刚硬——在秋儿和晴儿身上,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刚硬;他从来也不曾意识到,他可能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 他问道:“你怎么跑到姚家药铺去打工了呢?你姨娘呢?” 夜来香道:“燕王自从起兵,城里的男丁基本上都进了军队,八大胡同也就没什么生意了,荟英楼早就散了。姑娘们要么从良嫁人,要么听王宫的调配为军队洗衣做饭,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活计。我刚开始和姨娘一起在军中为士兵赶制冬衣,后来姚老爷把我要了出来,安排我在药铺打下手,一面也管些洗衣之类的杂务。老爷在外打仗,大军的药材都是老爷负责,我有时候也帮着采办,学了很多东西。盛叔叔和方叔叔理家,珠少爷就管药铺。北平城里人人都夸他能干。两个小少爷也就依然还是那样,不好也不坏。” 他犹豫地问道:“那你……还想嫁人吗?” 夜来香笑道:“你现在想娶我吗?” 沈若寥伤感地笑了。“香儿,我已经结过两次婚了,两次我都放弃了,两次我也都背叛了。我就算想娶你,你敢嫁我么?” 夜来香道:“我嫁了你,未必最终不是我背叛你。就好像现在,在世人看来,我就是背叛了珠少爷一样。恐怕这世上也没有男人敢娶我了吧?年龄越来越大,人也就越来越理性了。我现在,已经再也感受不到当初爱你的那般激情了。连对你的感情都可以如此淡却,更何况对任何别人。” “那……你对未来,是怎么打算的?平常的女人,一定要找个好男人,才能算终生有托。你不是平常的女人,但是你对今后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打算呢?我猜,你不会在姚家药铺一直呆着。” “我想不会。不过我还没有计划什么时候走。也许等到战争结束,北平一切恢复正常吧。珠少爷早晚要成亲,到时候我就是不想走也非走不可了。我想继续做些杂活,多攒一点儿钱,然后离开北平,到外面去走走,开开眼界。我什么都能做,又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如果找到一个喜欢的地方落脚,爿个店下来,或者一块地,我都能自己立足。” 沈若寥笑道:“战争对你来说是好事;要不然,你怕是一辈子要圈在荟英楼的圈子里。” 夜来香问道:“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沈若寥摇了摇头,自嘲道:“我是软禁在北平,等死之人。我应该有什么打算?” 夜来香道:“你可以趁着王爷还没有登基,远在南方,好好在北平逍遥自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正是。” 沈若寥无奈道:“可是我偏偏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没有兴趣。我想读书,现在身边只有佛经。我想练功,秋风都被王爷没收了。你说,我是不是真该从此看破红尘,潜心研读佛经了?” 夜来香道:“我可以问珠少爷借些书,带来给你。” 沈若寥摇头道:“求你,别再敲诈珠少爷了。” 夜来香竖起柳眉。“怎么叫敲诈?我可付出成本的。” 沈若寥道:“正因为如此才更不行。我成什么人了?” “练不了功,读不了书,不过你身边至少还有女人。”夜来香玩弄着他的衣领,挑逗地问道:“你想不想跟我……?” 沈若寥浅浅一笑,轻柔地说道:“我不知道。就算我想,今天也不行。我伤还没好透。” 夜来香又吻了他。“我知道。你需要静心修养。” 他们说话说到深夜,相拥着入睡。第二天天刚亮,夜来香便悄悄地起身离开,赶到姚家药铺去干活。就这样连着几天,白天夜来香在药铺,沈若寥和道衍、姚表一起打发时间;到了晚上,夜来香关了药铺,就过来陪他,说话到很晚。怕他无聊,道衍为沈若寥置了一把琴,姚表也给沈若寥带了些书过来,夜来香说她什么也没有说。常宁郡主带着朱瞻基也来玩了一次。 第十二章 挣扎之惑 连着两天晚上,夜来香没有过来。沈若寥知道她一定是在陪姚继珠,于是并不等她,熄了灯去睡,却很难入睡。枕边的空虚,一如他心里的空虚和脆弱。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地寂寞,这寂寞此刻比二十三年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剧烈和深沉。白天的时候他渴望很快到晚上,再见到她。此刻他渴望有她在身边,渴望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片刻分离。他曾经多年来习惯承受的孤独,只是短短几天消却,重新回来,却让他再也无力承受。 清早,姚表过来看他,发觉他脸色比前一天更差。 “你又一夜没睡?” 沈若寥笑笑:“睡不着;想来是以前睡得太多了。” 姚表为他把了把脉。 “功练得怎么样了?” 沈若寥摇了摇头:“没有练。” “一直没练?” 他浅浅笑了笑,轻轻说道:“我本来性命难保,更何况秋风都已丢弃;武功现在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姚表沉思地望着他。 “我可想不到,沈若寥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叹了口气。“香儿昨天晚上又没过来?” 沈若寥微微一惊。“大人?” 姚表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这几天,她每天晚上都过来陪你。这两天晚上没有来,你也别怪她,药铺里有事。” 沈若寥淡淡说道:“是珠少爷吧?我明白。” 姚表迟疑了一下,有些心烦意乱。 “寥儿,有一个选择,不知道你想没想过?” 沈若寥道:“我一向没有选择。您说?” 姚表道:“你可以离开北平,从此远离政治,带着香儿,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沈若寥道:“不是没想过;这两天,想得尤其多。可是我有我的命,我还有我未完成的事;我既然已经走了这条路,现在也不该选择逃避。” “你已经走到了今天,怎么都不能算逃避。没有什么路是必须坚持走到黑的。你尽了力,未来你也已经无可左右,不如离开,人生另有广阔天地,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老爷,我带香儿走,珠少爷怎么办?” 姚表望着他,愁眉微蹙。“他能怎么办?香儿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他自己也明白。” 他叹了口气。“寥儿,珠儿倒是问过我,他想娶香儿,可不可以。我没有同意,不是因为香儿的出身;我自己出身也只不过是个山野药农,我并不在乎这个,何况香儿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我没有同意是因为,她的心从来不在珠儿身上。这一点太明显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珠儿就算娶了她,也不可能一辈子圈她在身边。既然无终,何必要有始?香儿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她的心很高,不甘心,不安分;做个贤妻良母,从来不是她的人生理想。我想珠儿到后来也看明白了,他可以在药铺随意使唤她,甚至可以让她陪自己过夜,但是他终究得不到她。对于香儿来说,恐怕全天下的男人里,只有你一个特殊。还不如让你带了她走,她正好也想往外跑。” 沈若寥忧郁地一笑。“珠少爷现在一定恨死我了吧?” 姚表平静如初。“就算没有你,他也一样得不到香儿。这事和你没关系,是他俩根本不合适。” 沈若寥叹道:“我若真的走了,王爷回头不是要迁怒于大人?” 姚表道:“最多贬了我回老家。不会比这更差。我这把年纪,本来也该告老还乡了。你只考虑你自己想要什么,不用为我瞎操心。我就是再倒霉,也会比你走运。你好好考虑考虑;如果决定了,我给你俩准备盘缠。” “老爷,”沈若寥柔声问道,“是什么让您一直不肯放弃我?自从——自从我逃出夜夭山那时候算起。” 姚表想了想。 “是什么让你自己如此执著,为了你的甭管什么信念,走这条绝路,坚持到今天?” 沈若寥摇头道:“不一样;我有希望,我看得到尽头,我知道一切值得。” 姚表微微一笑,淡淡说道:“一样。” 这晚,夜来香终于来了,无声无息地开了门,悄悄走到他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 沈若寥转过身来,紧紧抱住她,贴着她的脸,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沉醉在她头发和肩颈的暗香里。 她问道:“你还好吗?我没有过来,因为珠少爷需要我。那是我必须做的事。” 他轻轻说道:“我明白。” 夜来香探究地望着他:“你生气了?吃醋了?” 沈若寥摇了摇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看到那眼神中满是苦楚和伤感。 “香儿,你太苦了。我不该让你这么辛苦。” 夜来香安慰道:“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来不觉得苦。更尤其现在,知道有你在,我做什么都有动力。” “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喝茶?” “我吃过了。泡些茶吧。” 他沏茶;她的目光落到桌上。 “你现在有琴有书了,日子怎么样?” 沈若寥端过茶来,在桌边坐下。 “先前没有的时候想要有。现在有了——琴一直没摸过,心情总是不合适。书只能看些南北朝的辞赋,稍微深沉点儿的东西也看不下去。” “你是忧愁过度了,”夜来香轻柔地说道。“想不想我唱歌给你听?” 沈若寥笑了笑。“好啊;轻点儿唱,别吵了隔壁的小僧。” 夜来香轻轻地唱了两曲,都是荟英楼中学来的俗浅之调。沈若寥却毫不在意;他心头过于沉重,反而听不了太严肃的东西。 夜来香唱罢,望着沈若寥眼中难得的笑容,只觉得胸口一阵酸楚。她走到他身边,在他膝上坐下来,吻了吻他。 “若寥,今天晚上想不想要我?” 沈若寥仍只是浅浅一笑。“香儿,我说过——” “老爷告诉我,你伤已经好了,就是气力还没有恢复,内功虚弱,你又自暴自弃,不肯练功。” 沈若寥禁不住脸红起来。“你既然知道,怎么还问?你就不怕我满足不了你?” 夜来香妩媚地笑了,沈若寥微微一愣,从来没有见过她眼中有如此的情调,难以抗拒,让他心旌摇荡。 她说道:“我不怕。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今夜,是我来伺候你,不是你来伺候我。我也不想你伤了身子,你只需要乖乖躺着享受就是。” 沈若寥诧异地望了她片刻,感动又有些无奈地笑了。 “香儿……唉——”他叹了口气,笑道:“这儿是庆寿寺,佛门四大皆空之地。隔壁还睡着个小和尚,让他听见,岂不是白费他几年修行?我想要你,你能看出来我有多想。可是我们不能在这个地方做这事。” 夜来香有些失望:“可是,你只能住在这儿,难道我们就一直不能做吗?” 沈若寥笑道:“忍吧;我跟秋儿夜夜同床共枕,我不是也忍下来。对我来说不难。对你来说,你好歹还有珠少爷不是。” 夜来香突然眼睛一亮。 “我有办法了。你到我那儿去。” “你那儿?” “我在姚家药铺里有一间屋,珠少爷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睡在药铺里。明天晚上,你来药铺找我,没有任何人会被打扰到。” “……”沈若寥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夜来香见他犹豫,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会事先告诉珠少爷,他反正不睡在药铺里,他不会在意。” 沈若寥道:“香儿,你知道他其实心里并不高兴,你知道他想要娶你。” 夜来香道:“他想不想娶我并不重要,姚家大少爷最终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娶我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会有结局。他也清楚,其实我跟他只是在互相利用,彼此交易而已。他早都已经习惯了。他不会高兴,不过我既然横竖不会跟他在一起,他无论怎么样都不会高兴,有没有你都一样。” 她等了片刻,不见回答,小声催促道:“你说话啊,说你一定会去,说让我等着你。” 沈若寥望着她,好不苦楚。“香儿,这个诱惑太大了,说不很困难;可是,我是软禁在此,并不是度假,岂能如此逍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夜来香笑了。“沈若寥永远是沈若寥,天生的贱命。我回头会跟道衍大师打招呼,到时候你只需要道个别就行了。” 第二天早上,沈若寥睁眼,夜来香已经不在身边,一如既往。 一整天,他心情抑郁到极点。姚表离开后,他走出房门,在竹林里转了转。青翠的竹林,阳光点点下来。仿佛依稀之间,又有琴声悠悠地起来,他顺着琴声望去,南宫秋正坐在林间抚琴,长发垂腰,一袭浅色长裙,随风轻轻飘散,仿佛一朵巨大的水草。 秋儿,你现在,又怎么样了?但愿已经离开京师了吧。洪江对你好吗?你们现在在哪儿?回武陵了吗? 我当初不应该带你出来,不应该。我不应该娶你吧?我不知道。 曾经想起晴儿,满心都是痛心疾首的悔恨。为此我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生怕再伤害你。到头来,这伤害还是无可避免。我或许一开始,真的不该带你出来。 我只能庆幸你身边还有洪江。他应该对你比我好吧?他能不能让你忘掉我? 南宫秋只是弹琴,并不答话,甚至不抬起头来望他一眼。 天黑了。道衍推开房门,见沈若寥静静地坐在房中。 “少侠怎么还在此?马车已经等了很久了。” 沈若寥道:“大师,我只是个罪臣。” 道衍微微一笑:“世俗人的看法,她也只是个下贱的婢女,无关紧要。” 沈若寥低下头去。“我更怕——这两天来,我的决心已经有所动摇。两年多来,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决心和意志力。我这一去,很可能就此崩溃。我……不敢想象……” 道衍慢慢说道:“若真能如此,倒是好事。老衲和姚大人苦口婆心劝不了你,香儿反手之间,就已经做到。” 沈若寥抬头望着道衍;高僧看到那眼中布满了挣扎的痕迹。 “我从来没有……如此没出息过……” 道衍笑了,缓缓吟道:“以道观之,物无贵贱。无以人灭天。”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无以人灭天。 《秋水还心功》。 六年了。也许,六年以来,他从来也不曾真正领悟过,《秋水还心功》的真谛。 道衍善解人意地说道:“马车等在外面,少侠自作主张便是。老衲先告退了。” “大师,”沈若寥轻轻叫道,“我不用马车,自己可以走过去。” 道衍犹豫了一下。“……将军确定?” 沈若寥道:“很多事情我一直在躲避,不是个办法。既然我决定承受一切负担和后果,就该有勇气去面对所有可能。我不能再躲了,我自己走过去。” 道衍想了想,双手合十道:“将军自便。老衲告辞。” 沈若寥等道衍离开,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头巾。 没有秋风。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需要秋风。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如果秋风还在,他便有所依靠,知道自己可以支持下去。然而,他连秋风都已经丢了。 他咬了咬牙,走出了房门,穿出佛院,离开了庆寿寺。 第十三章 真相大白 天已黑了;过路的人很少注意他。偶尔有人看到他的脸,惊诧地站住,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远。 他一路走到姚家药铺来。认出他来的人越来越多。 “沈若寥!”他听到有人喊。 他犹豫了一下,站住脚,回过头,冷淡地瞟了一眼。 喊叫的那人已经跑掉。 他走到姚家药铺门口;店门紧闭。他绕到后院来,敲了敲门。 路过的行人驻足观望。夜来香打开后门,把他拉进来,关上了门。 “你怎么走过来的?”她惊讶地问道。 他淡淡一笑。“我不想再躲。再说,我也好久没有看过北平的胡同了。” 她拉着他进了药铺;一股浓郁的草药香气扑鼻而来。 “需不需要抓点儿药,煎点儿汤给你补补?”她笑问道。 他也笑了。“泡些茶吧。” 夜来香泡好茶,端到自己屋里来。她的房间很小,布置也很简单,不太像个女孩子的房间,除了一个简陋的梳妆台外,见不到任何别的闺阁痕迹。 “你还认得这个吗?”她走到梳妆台边,拿起一只淡紫色的发夹。 沈若寥微微一愣。“旧了;回头给你买个新的,这个扔了吧。” 夜来香道:“越旧,越舍不得扔。” “你每次都为了珠少爷细细打扮吗?” 夜来香点点头。“他喜欢我打扮起来的样子。” 她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你呢?想不想要我打扮?” 沈若寥笑了。“我有任何幻想,你都会满足我?” “看是什么。” 沈若寥凝望着她,沉默良久,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夜来香握住他的手。“你又想起什么了?” 沈若寥摩挲着她的手上的硬茧,心中只是悲凉。 “你太苦自己了。” 夜来香笑了。“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变丑了。” 他摇了摇头,真挚地望着她的眼睛。“你很美,真的很美,比以前更美。以前你只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现在你是个成熟的大美人,却又不是世俗概念里美人的定义。自古红颜命薄,你也命薄。然而其他的红颜大都随波逐流,任命运宰割,你却不是。你主宰自己的命运。” 夜来香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你不是也跟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样?” 沈若寥道:“你别其他女人都高;我却比其他男人都低。” 夜来香道:“在你眼里高而已。在其他人眼里,我只是个无耻下贱的荡妇。” 沈若寥笑道:“那倒也好;我低贱,你也低贱,我倒安心了。” 夜来香也笑道:“你是贰臣贼子,我是人尽可夫,咱们两个也算门当户对。” 沈若寥怅然若失,轻轻吟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夜来香问道:“你还没说,想让我怎么打扮?” 沈若寥望着她,轻声道:“把头发散开,只别着那个发夹。其它的,都不需要。我不习惯见你涂脂抹粉。” 夜来香坐到梳妆台前,把头上的发箍,簪子和其它东西都摘了下来,拿起木梳来,将长发梳顺,然后,将那只淡紫色的发夹随意地一别。 “还有吗?”她问道。 他痴痴地望着她,摇了摇头,温顺地笑了笑。“足够了。” 她拉起他的手,走到床边,第一个吻,却深深地落到了他眉心,那一点二十三年的伤疤上。 **** 夜很静。月光透过窗纸渗落下来,一片柔和的光晕。 “若寥?”夜来香感到胸口一阵冰凉,吃了一惊,抱紧了他。“怎么了?” 沈若寥没有回答,离开她,躺到一边,把脸侧了过去。 夜来香等了一会儿,胸口紧紧贴住他,温柔地吻去他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 “你一直太紧张了,从来没有放松过。你不能老这样。” 他突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此地用力,仿佛钢钳一样,攥得她只觉得骨头都要碎了。她疼得一阵抽搐,却咬住了牙,没有出声。沈若寥的手只是剧烈地发抖。过了良久,他才松开。她听到他沙哑的低声: “对不起……” 她笑了。“我乘人之危,你却来道歉?” 沈若寥轻轻叹道:“是我自己丢了自控,如何怪得着你?” 夜来香把手放在他胸口,感受着他尚未平静下来的呼吸和心跳,轻柔地抚摸着他前胸的伤疤。 她说道:“你变态的自控,是我最讨厌你的地方。” 他浅浅笑了。“你喜欢让我轻薄好色?” 夜来香道:“我未必不是燕王派来色诱你,套你口供的。” 她抓起他的手,扣在自己胸脯上。 “你为什么背叛燕王?” 河边的小树林里,他曾经无意中,碰到过同样的地方;柔软,娇嫩,倔强的,指尖和掌心都可以感受到那温热的弹性。 “燕王如果派你来当奸细,我一定舍不得杀你。” “别打岔;快老实招来。” 沈若寥捧住了她的脸,认真地说道: “香儿,我现在是整个北平——恐怕是整个天下最危险的一个人。且不说王爷登基后会怎么收拾我;北平城里现在无人不恨我。我知道你很独立,很坚强;但是独立坚强,不足以支撑你与全北平的人为敌。王爷对我娘做的事,说到底只是他一个人整人的办法。你能不能想象全北平的人都要整你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来?我知道现在说这有些太晚了。” 夜来香静静地沉思了少顷。 她说道:“世俗观念,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贞节;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宝贵的则是忠信节义之名。你已经丢了忠信节义的名声,我也已经失了贞节。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现在唯一剩下还没丢的,就是一条贱命了吧。相比起你我已经丢弃的东西来说,性命轻重如何?只要值得,就没什么好怕。所以我只需要知道是否值得。其实你也不用告诉我,甭管原因是什么,我知道你肯定值得。” 沈若寥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怕你要失望,再赏我两个耳光,从此甩手而去,再也不理我。” “你休了妻子,任姑姑被燕军百般凌辱,自己差点儿丢了命;这些都不怕,反倒怕我两个耳光,不理你?” 沈若寥温柔地望着她:“香儿,还记得那次,荟英楼后门外,你给了我一个耳光,说你再也不要见我——你可知道,当时我有多么心灰意冷?后来,婚礼的夜里,我打开门,看到你站在那里——我当时就想把你抱在怀里,再不让你离开。我只是没有胆量,不敢接受自己竟然会有如此念头。你骂过我的话,直到今天我还能倒背如流。” 夜来香又好气又好笑。 “我骂过你的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你何苦这么小心眼儿。你如果担心,不要告诉我就是了。我可不能跟你保证,你说什么出来,我都绝对不揍你,不会不理你。你自己担风险。” 沈若寥道:“姚大人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 “姚大人也说你小心眼儿?” 沈若寥摇摇头。“不是。姚大人说,我的理由不论是什么,既然做了,就应该有勇气来承受一切负担。他不肯跟我划清界限。” 夜来香道:“你现在终于不再跟姚大人对着干了?你是终于知道感恩了?还是,终于敢于感恩了?” 沈若寥苦笑道:“恐怕不是敢于,而是再也不敢不了。他做了太多,我毕竟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好意,我只是——一直相信,他离我太近,对他没好处。我和他有着天壤之别,他有一切令世人艳羡的东西,他输不起;我不想拖他下水。” “可是他不买账,一直逼得你自己伪装崩溃,彻底软化,”夜来香道:“他输得起输不起,是他自己说了算,你说了不算。我也一样,我决定我自己的事,你别想控制我。” 沈若寥道:“说到底,你从来没有依赖性;可是我一直有依赖性。” 夜来香得意地笑了:“需要我罩着你,我早就知道。” 沈若寥羞怯地笑了笑。 “香儿,你还记得,洪武三十一年除夕夜里,你跑过来找我?” “你婚礼的夜里;我当然记得。你记不记得,我当时就说,我喜欢走在你后面,但是不喜欢走在你的影子里。” 沈若寥忧郁地笑了笑:“你从来没有过。你一直昂首挺胸走在阳光下,自己一个人,走得比任何人都好。” 夜来香道:“当时你说,‘一个伟大圣明的君主必然同时也是个仁爱的君主。他可以篡位,就像李世民也可以杀兄夺位一样;但他决不能强奸民女,践踏善良,如果在这些小事上他做不到完美,他根本不可能成就大事。’王爷对待怀来守军家人的行为,想来已被全天下称为残暴。现在他又如此对待你娘;你的看法有所改变吗?你现在又怎么想?或者说,他对待怀来守军的暴行,才导致了你背叛他,转而效忠天子?再或者,你背叛他,去帮天子,因为天子处在弱势,而你身上的正义感,驱使你去帮助弱者?” 沈若寥道:“如果是这两点原因,你认为我可以原谅么?” 夜来香叹道:“我敢肯定,原因不是这两点中的任何一个。你杀人的本事,和王爷比起来,残暴不相上下。你娘如今至此,你虽然难过,却也并不为之所动摇。至于帮助弱者——你的理想和燕王的理想一样,你为了自己的理想,秋风都不要,会去在乎帮一个文弱天子?三纲五常这些东西,我看从来在你心里不占什么位置。” 沈若寥道:“王爷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天下岂可轻易得之,来得太容易,就会不知珍惜,反而将万民苍生都拖入长久的灾难,失天下也就会更容易,就好像五代十国一样。’你自己也说过,如果光明的源头在天上,那地上是不可能没有阴影的。袁廷玉给王爷一生卜得乾卦,独不言九六。九六,亢龙有悔。” 夜来香专注地望着他,用心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头;她隐约已经领悟到了,他的意思。 沈若寥道:“我一直很害怕。我梦想天下可以实现王爷理想中的盛唐大观。然而王爷所说的,你所说的,袁先生所说的,都让我越来越害怕。王爷和建文天子实力相比,天子文弱,没有办法与王爷抗衡。王爷起兵夺位如果太过顺利,这个天下如果来得太容易,他很可能就不知道珍惜。王爷毕竟并非完人,远非圣人,他的决策,很多时候并不一定可取。我在天子身边,帮天子建立文治,以文治来对抗王爷的武功,是间接给王爷制造障碍;帮天子统兵,则是直接与王爷对抗。我知道王爷最终会赢,因为我一直心在燕王。但是他不能赢得太快,我必须要让他意识到他有不足,无论文治武功上,都有欠缺。否则他继承大统,觉得自己天命所归,无所不能,这个时候,别人又如何让他相信他有缺点,需要谨慎改进?我想过帮他打下江山,然后做个谏诤之臣;毕竟,战争给国家百姓带来的创伤都太大,永远不是好事,我并不想这场战争持久下去。但是想来想去,谏诤毕竟不能保证收效;他如果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我就算拼了性命进谏,他又如何肯听?让我在三年的内战,与五代十国数十年不断的干戈动荡中选择,我又可能真有得选择么?” 夜来香静静地望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沈若寥有些不安。“香儿?你是不是觉得,两个耳光有些太便宜我了?” 夜来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若寥,我……我有些害怕了。” 沈若寥微笑了。“你知道害怕,是好事。” 夜来香道:“你这是一条死路。就算你告诉燕王,他必不肯信,你也无以自明。在常人看来,你的想法简直荒谬,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做的。” 沈若寥道:“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打算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告诉我?” 他笑了。“我经不起你色诱。” 夜来香嗔道:“这只是最轻的考验,你都经不起;你还指望着能在这条死路上走多久?” “香儿,”沈若寥紧紧握住她的手,“我跟你说的这些,你都不要告诉别人。” 夜来香无奈道:“我倒想告诉燕王呢,他能信吗?你说你这些疯子的想法,说出去有谁能信?” 沈若寥淡淡笑道:“只怕是王爷一旦相信了,反而会更加恨我。因为我是在质疑他的能力;因为,这样一来,也就说明我从来也不曾忠于他,不曾忠于天子,不曾忠于任何人。” 夜来香叹道:“你只忠于你的理想。可是,以王爷的身份和个性,难免要视之为一种侮辱。” 沈若寥道:“这也是为什么,我更不能告诉他。我知道我荒唐,但是荒唐也就我一个,我不在乎;你没有必要陪着我一起荒唐。我对你没有任何期待,你明白吗?” “闹了半天你就当我是垃圾桶,供你倾诉用的啊?咱俩一起荒唐又不是头一次了,我用得着你现在来发慈悲。” 沈若寥轻轻问道:“如果,我带你走,离开北平,从此浪迹天涯,你怎么想?” 夜来香微微一愣:“……你当真?” 沈若寥道:“我曾经坚信我会走到底。可是……现在,我已经很难再下决心了。” 夜来香道:“别说是因为我。” 沈若寥低声道:“从前我心里没有自己,没有任何个人。现在突然有了,是你也罢,是我自己也罢,又有什么区别。” 夜来香犹豫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离开北平,从此再不过问政治,只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沈若寥道:“差不多吧。是逃避,还是追求,我说不清楚。” 夜来香问道:“你打算去哪儿?” 沈若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去哪儿都无所谓。看你想去哪儿。你说过你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我陪你。” “你想跟我过一辈子吗?”夜来香轻轻问道。 沈若寥道:“我想;可是,我如果跟你过一辈子,我不会像珠少爷一样,容许你和别的男人如此亲近。你还愿意么?” 夜来香道:“你以为,如果我跟你过一辈子,就会同意你在外面拈花惹草?” 沈若寥笑了。“我以为,你崇尚自由,坚守自己的权利;任何人不能控制你。” “你依然不能控制我,”夜来香道,“我控制我自己,我也从不欺骗自己。我跟珠少爷只是做交易,我跟你不是做交易。” “……那你……同意了?” 夜来香道:“用你自己的话说,这个诱惑太大了,说不很困难。我只是怀疑,你下不了决心继续走你的死路,是否又能下得了决心放弃你的理想,从此真的远遁山林?” 沈若寥叹了口气。“你总是看透我。” 夜来香宽容地安慰道:“我知道你只是在犹豫。不用着急,你还有时间慢慢考虑。我的钱也还没攒够,更别提现在要养活两口人。” 沈若寥抗议道:“香儿,你不让我养活也就罢了;我怎么能让你来养活我?” 夜来香奚落道:“你这点儿本事,离开政治你靠什么活啊。吹牛倒容易。” 沈若寥绝望地说道:“别给我不能走的理由……” 夜来香坐起身来,吻了吻他的眉心,轻柔地呢喃道: “那我就再给你一个非走不可的理由。” 她拿起他双手,放在自己胸口;然后俯下身去,吻过他的脸颈,双唇,胸口,吻遍他全身的伤疤,一路向下吻去。 第十四章 引火上身 第二天早上,沈若寥在光天化日之下,穿过北平的众目睽睽,回到庆寿寺来。一路的侧目,议论,他都只能一如既往地横眉冷对,置之不理。 当天晚上,夜来香没有过来。奇怪的是,他自从回了庆寿寺,一整天,道衍就没有出现过,姚表也不见人影。通常来讲,姚大人每天都会来坐坐。道衍大师只要在庆寿寺中,也会不时来探问。 王宫那边一定有什么事情,沈若寥猜想。 他有些不安。平安、陈晖等南军将领已经送到北平,安顿妥当了。前线战场上,燕军应该是一路势如破竹。他想不出来能有什么事情,会把道衍大师和姚表两个人圈在王宫里一整天,外加一晚上。 难熬的夜晚过去。终于又到了上午,沈若寥才看到道衍。姚表却没有同行,而是朱高炽跟着道衍大师一同进来。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朱高炽这还是第一次来。沈若寥见到两个人,心里只觉得沉了下去。 “殿下,大师,宫里有事?” 朱高炽摇了摇头:“宫里一切安好。” “前线有战报?” 朱高炽道:“父王已经下了泗州,渡过淮河,攻克盱眙。盛庸大败,向南逃去。” 沈若寥望着他:“那您这是……姚大人呢?” 朱高炽和道衍对视一眼。朱高炽道: “北平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和大师正是要来告诉将军。” 沈若寥谨慎地说道:“请坐。” 两个人坐下后,朱高炽道: “昨天白天,——确切来说是上午的时候,北平守军大营中——”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道衍,又看了看沈若寥已经阴沉的脸色。 他叹了口气。 “沈将军已经知道,吕姜在军营中;同时还有荟英楼的掌柜,就是香儿姑娘的姨娘。不知道是谁将她二人——断指决目,赤身裸体吊死在营门之上示众。身上还悬挂了块牌子,写着——写着:以眼还眼。我已经严令务必查出凶手,无奈一天过去,还是没有线索。” 沈若寥笔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如秋风。朱高炽已经十分不忍,无奈事情却远还没有结束,他只能继续说下去。 “事出之后,我便请来姚大人和道衍大师一同到军中查案,一面商量应该如何处理;正在这时,突然城中来报,说姚家药铺和姚府同时起火,火势冲天。我们便立刻赶回城来,大火已经烧得没有办法扑救。本来,两处地方同时起火,又都是姚家的地方,已经十分可疑。更何况那火烧得太旺,如果不是堆积了大量柴草油料等引火之物,不会烧到那个地步。直到半夜,大火把能烧的全都烧光了,才自己熄灭。姚大人没有过来,因为他正在处理家中之事,你不难想象。” 沈若寥听到半截,已经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背对着道衍和朱高炽。二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轻轻问道:“姚府的人……可有伤亡?” 朱高炽老实说道:“目前尚不能确定。” “药铺呢?”沈若寥觉得自己快要昏厥。 朱高炽又看了一眼道衍。 “火起时,药铺中只有姚继珠、香儿姑娘、一个郎中和两个伙计。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两处地方,大火过后,皆已只剩焦炭烟灰。如果人没有逃出来,则必无活路。” 道衍长叹道:“阿弥陀佛。姚大人万幸不在火场。” 沈若寥浑身战栗,战战兢兢道:“我……我想去火场看看。” 朱高炽劝道:“万万不可,沈将军现在不能再在北平露面了。我已派人将火场严密封锁,查找纵火线索,同时搜寻死者。目前还不能确定,这三处纵火,与军营中的凶杀,是否有联系。沈将军只在此处静候,有了任何消息,我立刻会派人通报将军。” 沈若寥还想再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道衍见状,向朱高炽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一起告辞了。 沈若寥关上门,昏昏沉沉地走回床边,却跪倒下去,捂住了脸,浑身筛糠。 天旋地转。他的惩罚,他的地狱。他早有预料,他没有料到。 香儿,姚表一家,姚继珠;吕姜,香儿的姨娘;姚表的全部家业。 太多了,太多了,他怎么可能承受得起?他就算在姚表面前,以死谢罪,他一条残命又能赔得了什么! 香儿,香儿……你没有过来,我只道你在陪姚继珠,却不知你和他都…… 沈若寥跪在床边,一直跪到下午,水米不进。 傍晚时分,道衍走进来,他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姚大人家里人都逃了出来。火是从外面烧起来的,姚府院子大,又多有水池,火势蔓延得没有那么快,再加上又是白天,所有人都醒着,所以也逃得快。世子殿下和王妃娘娘将姚大人全家安排到宫里居住。姚夫人受了惊吓,病倒了。” 沈若寥转过身来,呆滞地望着道衍,满脸死人般的憔悴。 道衍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扶他。沈若寥摇了摇头,不让他扶,仍然跪在地上。 道衍道:“药铺的郎中从前门逃了出来,两个伙计一个躲在水缸里,另一个到现在下落不明。姚继珠逃了出来,说——” 他犹豫了一下。 “珠少爷说,后门被火堵死,到处都是浓烟,香儿就帮助他从靠窗的院墙翻墙逃走。他翻过墙去,才刚刚落地,里面的房子就塌了,把香儿压在了下面。” 心里的最后一丝光亮彻底地熄灭;仿佛什么东西在心中打碎,发出轻微的声响。沈若寥闭上眼睛,低下头去。 道衍蹲下来,心乱如麻。 “若寥,走吧。北平你不能再呆了。这儿的人会把你逼疯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钞票来。 “这些是世子殿下和王妃娘娘给你的盘缠。他们也说,让你走吧。北平对不起你。如果王爷怪罪,由我们这些人一起来承担。王爷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但是你继续呆下去,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沈若寥仍然不动。 道衍语重心长说道:“够了。这些足够了。老衲知道你在想,你既然选了死路,就要承担一切。若寥,我告诉你,不论你背叛燕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你就算再怎么十恶不赦,惩罚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足够了。就算燕王回来,亲自罚你,恐怕还不至于如此惨痛。你想要赎罪也罢,承受也罢,都已经够本了。你就放过你自己,走吧。” 沈若寥抬起头来望着他,木讷地说道: “我是该走了。再不走,姚大人全家都要被我害光了。” 道衍叹了口气。 “老衲会让小僧帮你收拾一些衣物,这些钱你带上。明天早上,老衲送你出城。” 沈若寥问道:“我娘和香儿的姨娘葬在哪儿?我想临走前,去道个别。” 道衍答道:“老衲带你去。你还想见姚大人吗?” 沈若寥摇了摇头。“我还有脸再见他吗?” 道衍沉默片刻,长叹一声。 “好好睡一觉吧。” 说罢,他便退了出去。 沈若寥没有起身,直接在床边地上躺倒下来。 香儿,香儿…… 他耳边又响起她沉静略带沧桑的声音:“我是野草。野草容易活,死不了的。” 野草扛得过烈火吗? 他泪流满面,透不过气来。他拔出靴刀,在手臂上用力划下去,殷红的血染透了衣袖,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扔下刀,攥紧拳头往地上砸去,很快十个指骨都血肉模糊,他仍然感觉不到。胸腔窒息的昏痛顺着骨髓蔓延到全身,竟然没有任何外伤可以给他丝毫的分担,转移他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瞬间。 次日清晨,道衍驾了一辆车,带沈若寥离开北平。 沈若寥坐在车里,想象着外面的一街一巷。他没有掀开帘子去看。他就这样离开了北平,这辈子最后一次;他还会再回来吗?这里的一切,曾经的记忆,穷困,富贵,欢快,耻辱,曾经的幸福,现在的地狱。 车出了北平城,又经过河边那片熟悉的小树林。 “你个死不要脸的臭流氓,松手啊!”香儿喊道;他的指尖,依然还残留着那点温暖柔韧的弹性,让他痛彻心扉的感觉。 道衍回过头,看了看车里。 “沈将军这一走,打算去哪儿?有想法么?” 沈若寥平静地说道:“回京城。” 道衍吃了一惊,停下车来。“回京城?!” 沈若寥道:“我还有该做的事没做完。” “什么事?”道衍望着他的眼神,心里凉了半截。 “沈将军,你不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你就算救了天子下来,王爷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安睡?” 沈若寥死寂地望着道衍。 “我毕竟曾经是他的贴身侍卫,上十二卫亲军都督。我还有这最后一点儿义务必须要尽。我不会拦王爷,我也想看着他升辇即位。我只要救得天子出来,最终死在天子之前,便再无所憾。” 道衍震骇地望着他。 “沈将军,老衲送你出北平,是想让你从此远离朝政,远离王爷,不是让你去寻死。” 沈若寥道:“我想做的事情,能做的已经全做了。只剩下这一件。” 道衍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继续驾车。 车缓缓走到一处林岗,停了下来。 “将军,我们到了。” 沈若寥下了车,便看见两座坟茔横在前面。光秃秃的土包,皆没有墓碑。 道衍说道:“仓促之间,还没来得及刻石立碑。” 沈若寥道:“这样更好。” 他四周环顾了一下,对道衍说道: “大师请回吧。若寥在此小停片刻,会自己上路。” 道衍不放心地望着他。“老衲无事,就送到将军上路也无妨。” 沈若寥摇了摇头,执拗地说道:“大师请回吧。” 道衍见他不想自己留在身边,只得叹了口气。 “将军既不愿意,老衲便告辞了。只不知老衲是否还有可能劝将军回心转意,放弃回京城的念头?” 沈若寥道:“若寥自回北平以来,全靠大师费心保全。倘有来世,定当报答大师厚恩。” 道衍知道再说无益,只得双手合十拜道:“阿弥陀佛;伏愿上天有好生之德。将军一路多多保重。” 沈若寥回拜道:“大师也保重。” 第十五章 回京大计 道衍驾着车离开。沈若寥在坟前跪了下来,呆呆地望着两个坟包。 哪个是娘亲? 此时此刻,分这个有意义吗? 他从靴中抽出骆阳赠送的短刀来,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 骆阳兄,你现在又在哪儿?是否已经隐遁山林,效仿谢公,游遍名山名水? 我也想有这样的日子,可是香儿不在了。 一切只是弹指之间;燕王尚未进京。与她的温存缠绵,何期如此短暂! 他将刀尖在手掌心用力划下,翻过手掌,将鲜血分洒到两座坟头上,然后,磕了三个头。 娘,姨娘;若寥以血代酒,向你们谢罪。 他抬起头来,一只手轻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如此轻柔,如此熟悉。他吃了一惊,转过头来。 “……香儿?!……” 夜来香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冲他微笑。她脸色苍白,然而四肢健全,只是脸上有一大块烫过的伤疤,从额头贯穿到下巴,创面溃肿,还涂着药膏。姚继珠和姚表站在她身后。 沈若寥站起身来,猛地把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拥着她,今生今世再也不愿意松开。 夜来香笑了:“我告诉过你:我是野草。野草容易活,死不了的。” 沈若寥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几乎欢喜地要大喊出来。 “你怎么逃生的?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夜来香道:“药铺下面有地窖;房子倒塌的同时,地面也塌陷了,我掉进了地窖里,就赶紧爬,爬到了另一侧,远离火口,内侧墙角还没有坍塌。我在墙角里趴着,直到姚大人把我挖出来。房梁有一根木头断裂下来,砸中了我,还好没事。不过,这疤在脸上,怕是掉不了了。” 姚表道:“香儿很机灵,她藏身的那个墙角,是地窖中最坚固的一个角落,没有杂物,只有石壁,地势又低洼,烟火不至。” 沈若寥想要亲她,又不忍碰了她的伤口,只能紧紧搂着她,泪水忍不住落下来,喃喃说道: “你没事就好;你平安就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夜来香笑了。“对啊,我是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姚继珠一声不吭地立在一旁。沈若寥看到他,松开怀抱,拉着夜来香的手,走到他面前。 “珠少爷,多谢你照顾香儿;多谢你成全。” 姚继珠失落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递过一个包袱来。“这些是给你和香儿的。好好照顾她。好好照顾你自己。” 沈若寥道:“娘娘和世子殿下已经给了我盘缠了。” 姚继珠道:“那这些是给香儿的。你还不了解她?她自己一点儿积蓄都烧光了。” 夜来香接过包袱来,真诚地望着姚继珠。 “谢谢珠少爷。” 姚继珠忧郁地看着夜来香。“谢谢你,香儿。” 沈若寥走到姚表面前,跪拜下去。姚表吃了一惊,伸手就去拉他。 “寥儿?你这是干什么——” “老爷,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姚家;我亏欠您的,太多太多了。” 姚表拽起他来,苦笑道:“傻小子,我家又没死人,我们本来也不指望那个药铺来养家。我们又没流落街头。你又瞎操什么心?” 沈若寥自嘲道:“我要在北平继续呆下去,那可就难说了。我还是赶紧滚蛋的好。” 姚表道:“打算去哪儿?” 沈若寥道:“我都一样。看香儿。” 姚表点了点头。“一路小心,多加保重。”他回过头,牵过身后的马来,把缰绳递到沈若寥手中。“千山万水,远走高飞,没有马可不行。不许不要。” 沈若寥和夜来香在坟前行礼拜别后,便上了马,掉头上路了。姚表不想让姚继珠一直看着,拉着孙儿也上了马,往北平城的方向走去。 “你想去哪儿?”沈若寥问道。 夜来香道:“天下名山大川,名胜古迹,都想走遍。五岳,黄山,庐山,峨嵋;黄河,长江,三峡,太湖,鄱阳,洞庭;还有所有的古城,苏杭、扬州,济南,西安,开封,武昌,南昌,成都。当然了,还有京城,必不可少。还有别的地方,一时也说不出来了。” “我的妈妈,”沈若寥笑道,“等把你这一圈都走完了,咱恐怕都人到中年了。” “对了,我还想看大海。”夜来香道。 沈若寥只觉得心里一动,仿佛石入深湖。 “我也想看大海,”他喃喃说道。 “我们怎么走?” 沈若寥道:“我们先去济南,然后去泰山。然后,有几个选择去看大海。可以在山东看海。或者,可以南下至黄河,沿黄河向东,去看看黄河入海口——不过现在那一片包括扬州在内都是战场。或者我们继续南下,先去江南。太湖,苏杭,松江,绍兴,金华,嘉定。我们可以在那里看海,还有海宁大潮。然后,顺着大江向内陆走,你名单上的地方大部分都在大江沿岸。” “第三个选择最好,”夜来香道。 沈若寥点了点头:“那我们就直奔济南,然后直奔泰山。” “还有东昌,”夜来香道,“你东昌侯,怎么能不带我去看看东昌,指点一下你立功的战场?” 沈若寥看着她,皱了皱眉头。“我不如直接带你去京师,让你看看我发家的羽林二卫岂不更痛快。” 夜来香道:“我没意见。你别以为我现在不敢去京城。” “你的伤怎样?疼吗?” “还好。你一时半会儿不能亲我,只能忍着。” 沈若寥笑了笑。“我最擅长的就是忍着。” “我以后就是破了相的丑婆娘了,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到了床上,黑灯瞎火的,美丑都一样。——啊哟!” 夜来香抬手拧了他一把。 “你呢?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她问道,“我没来之前,你以为我烧死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沈若寥低声道:“我想回应天,救天子全家逃出京城。” 夜来香吃了一惊:“为什么?你既然希望燕王登上皇位,又为什么要救建文天子逃脱?你为天子领兵,取得过东昌的辉煌,也在淝河几乎为他献出生命。接下来的发展,一切都已经在你的掌控之外。你对他已经竭忠尽责了,可以无愧无疚了。” 沈若寥柔声说道:“我并非只是为了报恩于天子,尽我亲军都督的职责。香儿,你想过没有,王爷奉天靖难,却在攻破京城的时候,把天子杀掉,会造成什么后果?诚然,奉天靖难是他的幌子,他进了京城,若是不杀天子,自己便无可能坐上皇位。可是这个幌子不能毁弃,更尤其不能让他自己亲手毁弃,否则原本清君侧之师,一夜之间变成了赤裸裸的弑君篡位,他这皇位即便坐上,又岂可能坐得安稳?天下要因此生出多少变乱?” 夜来香沉默片刻。 “所以,你想要把建文天子救走,到头来还是为了燕王。可是若寥,你又想过没有,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建文天子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对皇位死心,天下就永远会有谋划复辟的势力,王爷又岂能容忍?他会追杀你们到天涯海角。或者更有可能,从一开始,你根本就逃不出京城一步。” “我懂,我都想过,”沈若寥轻轻说道,“我其实从下定决心反对燕王时起,便想到了这件事,并不是现在才有的念头。我也已经为此谋划了很久,在应天之时,也暗中着手做了一些准备。离京之前,我本来没打算活着再回京城,已经把一切计划都托付给了董平山。昨天晚上,我才意识到,燕王进京之时,京师一切变数都太多,远非任何人所能预料齐全。将一切计划托付给董平山,全部指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难免风险太大。而我既然活了下来,身边又再无牵挂,不如回京城去和他一起执行计划;两个人行动,成功的把握就会大得多。王爷杀天子不得,却又不得不杀;唯一的办法,只有让天子在他进宫之前逃走。皇宫空虚,天子失踪,国不可一日无主,燕王即位也就顺理成章。建文天子文弱,朝臣有誓死追随者,也大多是未经沙场的文臣;只要燕王即位之后,能迅速有效地将朝廷大军拆编,即便到时候魏国公、铁尚书这些能臣都跟着天子一起出走,也很难再聚起足够的兵马来勤王复辟;拖上它几年下来,只要天下太平,燕王的皇位就会越坐越稳,新朝的根基越扎越深,而建文天子在天下人心中也会越来越被淡忘,他复辟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小。” 夜来香低下头,喃喃道:“你竟然……已经想到了这一步……看来,你是非要回京城不可了。” 沈若寥微微叹了口气。 “香儿,可是——我已经下不了决心再回京城了。我之所以有那个念头,是因为我以为你烧死了。现在我想带着你远走高飞,离京城越远越好,从此只和你逍遥于山水之间;一切江山大计,黎民社稷,都再与我无关。如果一切自有天意,我又何须为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而费尽心机呢?” 夜来香淡淡笑道:“你这样说得服自己吗?如果真的一切自有天意,人为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如果你当初不曾反对燕王,你觉得今日的燕王会是什么样子?这三年下来,你对他的反抗和打击,究竟是成就了他的沉稳坚实和百折不挠,还是助长了他的桀骜轻狂与刚愎自用,还是其实一无所成,毫无意义?你就此放手,把京城里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完全留给他,留给天意,明知天意之中有亢龙有悔——你放心吗?” 沈若寥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犹豫良久,说道: “香儿,如果没有你,我立刻就会回京城。可是现在,我有你在身边;我一旦去了京城,从此以后就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我不可能带着你跟我一起冒险。我已经失去过你两次了,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夜来香静静沉思许久,淡淡笑道: “你这样想,也好;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也不愿意你再回虎口去送命。我们就按你刚才说的,先去济南和泰山看看。燕王进京远没有那么快,总还能让我们玩上两天,也有时间让你继续思考和决定。说不定你玩上两天,很快腻味了山水,也腻味了我,又会改变主意。我不操心,一切顺其自然。” 沈若寥伤感地说道:“香儿,我即便真的改变主意,也一定是痛断肝肠,决不会腻味你。” “这话,也不知你跟几个女人说过了,”夜来香挖苦道:“决定是你的决定,后果也是你自己一人的,跟我无关。我只希望,不论什么时候,你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不要骗我,更别哄我。只要你受得起,我什么都能承受。” “香儿,我答应你,决不会哄骗你;我也从来没指望能哄骗得了你。”他俯下脸,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说道。 “今天晚上咱们在哪儿过夜?”她问道。 沈若寥抬头看了看天色。上午的阳光,感觉还在巳时。 “估计只能露宿荒郊野外了,”他微笑道,“你怕不怕?” 夜来香道:“要是投宿到别人家里,反而不方便跟你亲热,还不如荒郊野外。” “早说你要跟我亲热啊;”他两颊微微一红,调侃道:“荒郊野外哪儿成,咱们寻一处客栈去。” “什么时候能到济南?” “这个速度,明年吧。你不怕颠的话,我就跑起马来,后天上午就能到济南。” “跑吧;你还怕我娇气么。骑马不跑,还不如徒步呢。” 沈若寥突然面容暗淡下来,望着胯下的骏马。 “如果二流子还在,日行千里,想去哪儿都能朝发夕至。” 夜来香道:“我还想问呢;你的二流子上哪儿去了?” 沈若寥道:“战死沙场了。它是真正的烈士,我却一直在偷生。” 夜来香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安慰的吻。 “你有头脑生存;它毕竟是马,没有那么大智慧。” 第十六章 铁公苦谏 当天晚上,他们在河间附近的一处郊外客栈中歇宿。第三天上午,到了济南。由于备战,济南的客栈基本上全都停了业。他们找了好久,只有官府的驿馆可以住。沈若寥害怕惊动了铁铉,只得和夜来香一起找了一户人家化名投宿,假称是夫妻二人,从北平逃难来此,少停几日,要往成都去。 他带着夜来香游览千佛山,大明湖,大小七十二名泉,南丰祠,淑玉祠,秦琼祠,稼轩祠。夏日的济南青葱翠郁,清泉旺盛,秀美宜人。夜来香第一次离开北平,并不像当年的南宫秋一样,对什么都要发表惊叹和赞美,走到哪儿都要吟诗作对,引经据典。她没有南宫秋读书多,此刻只是沉默地听,沉静地看,将一切所见所闻尽收心底,沈若寥为她讲解每一处的历史渊源,一面时刻观察着她神情中的变化,来决定在每一个地方停留多久。 她最喜欢大明湖,喜欢荡舟湖上,在莲叶中穿行,或者只是撇了桨,任小舟横在湖水中,然后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或是划上湖心岛,坐在历下亭边上,望着柔长的垂柳在水边随风轻轻飘摇。尽管在大明湖只玩了半天,却足够让沈若寥深深记住潋滟的湖水反射在她眼中的光影。 他们在济南一共停留了五天,准备第六天上启程去东昌。最后一天,沈若寥出门时,并没有告诉夜来香要去哪儿。待远远地望到那碧绿的烟波,接天的莲叶时,她忍不住笑了,说道: “看来,大明湖是你最喜欢的地方。” 沈若寥笑道:“我最喜欢的地方,还是济南的城墙——确切来说,是北面正中城门之下。两年前守济南的时候,那里差点儿就成了燕王和我两个人的毙命之处。” 他们下了马,没有上船,却先来到南丰祠中,走了一圈。走到曾巩像前面,沈若寥驻足片刻,仔细端详着曾巩的面容,沉默良久,叹道: “香儿,我可以拿秋风来打赌,将来这大明湖畔,会有一座铁公祠与南丰祠并立,流传万古。” “拿你自己已经丢了的东西来打赌,不嫌害臊。” 沈若寥自嘲地笑了笑:“我一无所有之人,还应该拿什么来打赌?” 夜来香望着他的眼睛,漆黑之中,光芒闪烁,怅惘,淡定,解脱,感激,神往,犹疑,挣扎,捉摸不定。 她没有再说话。 出了南丰祠,两个人便租了条小船。夜来香坐在船头,沈若寥操起船橹,轻轻向湖心摇去。 “时候尚早;等到六月份,满湖的荷花莲花都开了,很美很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花季过后,就去采莲蓬,一个个大如碗口,饱满得要炸开来,沉甸甸、硬梆梆,能在脑袋上敲出一个大包。”沈若寥望着荷叶丛在身边无穷无尽地展开,又最终慢慢远去,一面描述,一面想象着。“两年前我看到了满湖的荷花。后来,燕王就掘了大清河,掩了城。大明湖变成了死水,到了六月底,什么都死了,到处臭烘烘的。莲蓬自然也就没吃到。” 夜来香转过脸去,只是看着湖水,有些心事重重。 “北平就没有这么大的湖。只有两条河,还没什么水。” 沈若寥道:“其实,积水潭比大明湖大。只不过没有大明湖这么美,周围乱七八糟的,很不整齐。水也浑浊得很。王宫里的太液池和大明湖差不多大,水也好看,可惜周围太过单调,坡岸上去就是御道,御道之侧就是宫墙;湖心岛上有些楼阁,也没别的了。而且封闭在深宫之中,就不像这儿,平头百姓都可以来游玩。” 他停下橹,小船横在水面上,随波逐流。 “我们可以在这儿漂着,想呆多久呆多久。”他取出草帽来,给夜来香戴上。然后,打开餐盒,笑问道:“想不想吃东西?他家的小菜和包子味道真不错。” 夜来香安静地笑笑,接过他递来的包子,放在口中慢慢咬着,仍然不说话,继续望着湖水。 “香儿,你有心事。”他轻轻问道。 夜来香摇了摇头,淡淡笑了笑。 “可能连着几天,玩累了吧。” “香儿,”他轻柔地唤了一声,目光声音中多有责备。 夜来香屈服地耸了耸肩,温顺地一笑。“好吧,骗不了你。我是有点儿……舍不得走了。” 沈若寥笑了。“爱上济南了?我每次来都会有同样的感觉。没关系,咱们多呆几天就是。只要你开心,呆一个月也没问题。” 夜来香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算啦;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到了第一个地方就不想走了,算怎么回事。还是走吧;我还想看东昌、泰山,还想看大海。” 沈若寥道:“我们有的是时间,完全可以在济南呆上一个月。” 夜来香道:“头一天在千佛山上,就已经有人认出了你。你真想呆上一个月?” 沈若寥愣了一愣,没有回答。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一叶轻舟已经划破湖面,向他们飞驶过来,这时到了跟前。轻舟上一人官府公差打扮,高声问道: “来客可是东昌侯大人?” 沈若寥下意识地回过头来。那公差一见到他,立刻认了出来,放下船橹,忙行礼道: “司马相公正在历下亭中迎候侯爷,特差小的前来恭请侯爷前去叙话,请侯爷和夫人上船。” 沈若寥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向夜来香伸出手去。 夜来香什么都明白,没有说话,抓住沈若寥的手,登上了前来迎接的官船。 船很快摇到湖心岛上来。沈若寥拉着夜来香上了岸,跟着那公差走到历下亭中来。杜工部的石碑前面,铁铉正背对他们站着,俯首研读碑上的刻字。 “禀大人:沈侯爷和夫人到了。” 铁铉转过身来,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那公差离开。铁铉走到沈若寥面前,伸出手来,抓住他两臂,仔细看了看他。 “果真是你;你究竟是死里逃生的人,还是魂游江湖的鬼?” 沈若寥轻轻摇了摇头。“鼎石兄,燕王并没有杀死我。” “你的传令官亲眼所见——” “他把我砍了个半死倒是真的。我被送回了北平,才死里逃生。” “现在伤好了?” “都好了。” 铁铉叹了口气,松开两手,拉着他走下亭来,在湖边垂柳下的石桌旁坐下。铁大人看了看夜来香。 “这位是——?” 沈若寥和夜来香对视了一眼,有些尴尬。他们并不是夫妻,却也不再是一般朋友。沈若寥不想欺骗铁铉,却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定义他和香儿的关系。那毕竟是铁大人。 他轻轻说道:“香儿是我的爱人。” 铁铉沉思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爱人——莫非就是传说中北平城里那个被你玩弄的青楼女子?” 夜来香吃了一惊;令她吃惊的并不是铁铉的言语。沈若寥拉起她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心里,放在石桌上。 “鼎石兄,你说得对。但是传说不对。” 铁铉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香儿姑娘,铁某方才的措词,请不要见怪。铁某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若寥,你未免太低估了济南人。济南之战,你、我、大将军三人并肩协力三个月,和全城百姓同甘共苦;济南城里谁不认识你?你就是隐姓埋名,假造身世,又岂能瞒得了这儿的任何一个人。北平逃难的夫妻,要往成都去——你啊。” 沈若寥有些歉疚:“我没办法;我本来不想惊动你。” “什么不想惊动,说得好听。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你来了,不想让我知道你已经决心功成身退,隐逸江湖,害怕我会指责你,劝阻你,所以故意躲着我。” 沈若寥感到手上夜来香回握的温暖和力量。 他说道:“我没有功成。我是个败军之将;今日局势至此,都是若寥之罪。” 铁铉道:“所以,你选择逃避罪责,逃避大义,而不是挽救倾颓,亡羊补牢。” 沈若寥已经无话可说。他终究不敢告诉铁铉,他从一开始,其实就没有效忠天子,从来也不在朝廷一方。 铁铉语重心长道:“若寥,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这么早就产生了退隐山林,终老江湖的念头?你就算真的做了逸士,‘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逍遥自在的同时,你能心安吗?燕军已经过了淮河,攻克盱眙,高邮、扬州皆危在旦夕。你难道不觉得心焦如焚?你要眼睁睁看着燕军攻破京师,先帝数十年励精图治的心血,今上四年来殚精竭虑的苦果,都要毁于一旦,甚至天子性命不保;你又如何能真正逍遥自在呢?以你的才能,你在大军中的威望,你现在回到战场上,定然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拯救社稷于危难,大厦于将倾。你的责任远还没有尽到,怎么可以就此引退?” 沈若寥平静地说道:“鼎石兄,我已然是死在燕王剑下之人;仗我打输了,就应该坦坦荡荡地认输。我已经再没有心气儿过问朝政,更别提重回战场。” “文天祥被俘脱难,九死一生,历尽艰难险阻,硬闯无数鬼门关,也一定要回到南宋,再举抗元之兵。‘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千古绝唱,你不会已经忘记了吧?” 铁铉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沉重地来回走了几步。 “你可知道,沛县知县颜伯玮?此人乃唐鲁公颜真卿之后,忠信节义一脉相传,与其子颜有为发誓与城共存亡。燕军攻破沛县之时,他父子二人一同自刎,以身殉志。沛县主簿廖子清、典史黄谦被燕军俘虏,坚决表示要追随颜公于地下,不肯苟活于世,慷慨赴死。燕军攻破萧县之时,知县郑恕坚贞不屈,被燕军杀害;他两个女儿,已经许配人家,等待嫁人,听说父亲殉难,也跟着一同自缢。你还记不记得高贤宁?他的老师王省为济阳教谕;燕军至济阳,王省在明伦堂触柱而死。高贤宁现仍在济南,助我守城,及协理民情政事。那个纪纲,听说在燕王左右很是得志,想来燕王若得遂心愿,纪纲念在你举荐有功,还能为你在反王面前美言几句。” 他停下了脚步,望着沈若寥。 “若寥,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你兵败被燕王所伤,心灰意冷,想要遁入江湖,终老林泉,我并非不能理解。我不理解的只是,同为朝廷命官,受天子之恩,食人臣之俸,文臣们无一例外都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为何武将们却没有听说有一人自杀保节?作为文臣,我们这些人没有统兵杀敌的本事,这种时候也只有死节一条路可走。然而你们这些武将,从真定之战被俘的老将顾成算起,到你东昌侯左将军,到不久前刚刚兵败的右将军平安,都是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威震天下,能以一当万之人,却又为何一个个都安心认命,不肯再战,亦不肯死国?难道你们的节义真的都不如文臣?” 沈若寥和夜来香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同为北平人,他们都知道,燕王的文韬武略,外加笼络人心,特别是笼络军队的手段。而沈若寥身在朝廷,更知道天子朝廷重文轻武的政策。 然而,这些都是次要的。最根本的原因,此刻只有沈若寥一人知道,因为这三人中,只有他自己是武将。 身为武将,他曾经亲手杀了老三哥,张玉,谭渊,和无穷无尽的燕兵。两年半中,他亲眼目睹几十万士兵和无数将领前赴后继,血洒黄沙,马革裹尸。不论当时自己有多刚硬如石,残酷无情,那毕竟是杀人。岳武穆有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说的只是不惜自己的死。作诗容易,明志容易,死节容易——作文臣容易。作为武将,不惜死并不够,还要杀人,不但杀敌人,还要杀自己人。看着自己的战将,自己的士兵在身边纷纷殒命,昨晚还一起枕戈,早上还刚刚喝了同一锅粥,转眼间就只剩下遍地碎尸,脏脑横流,却不能停下来哀悼,还要继续坚持杀人。武将们好大喜功,耀武扬威,以战事为乐,唯恐天下不乱——这是历朝历代文人的严重误解。正相反,武将们最知道战争的残酷血腥,知道兵者国之凶器也的实践意义;武将们懂得生命永远是渺小无力的,文臣们却相信死节可以让生命重如泰山。所以沈若寥从军两年半,统兵只有一年多,直逼得燕军绕道而行,被俘后却选择隐遁,不思再战;平安为太祖养子,骁勇无敌,同样屡挫燕军,被俘后也认输归顺;而老将顾成跟随高皇帝打下江山,平定天下,战功赫赫,朝廷首度出师,于真定初战而败,却甘愿投降燕王,佐世子居守北平。这毕竟只是场内战,不同于保卫边疆,抵御外侵;更何况,起兵谋反的并非一般觊觎帝位的庸才,而是雄才大略的燕王,比朝廷还要更器重自己,器重武臣。继续杀人已不值得,死节又有何益? 然而这些,无论何时何地,面对铁铉这样的人物,都是不能提出来辩论的。 铁铉见他神情没有丝毫动摇,已然明白事无以济。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东平有一小小官吏,名叫郑华。其妻萧氏,年轻貌美。燕军到了东平,郑华对妻子说:‘吾义,必死。奈若年少何?’萧氏泣对:‘君不负国,妾敢负君?’郑华对曰:‘足矣。’随即带着全城军民固守城池,城破犹且力战,终被燕军所杀。我听说,你去年年初,离开京城返回战场之时,留下一纸休书与你的妻子,想必也是因为她尚且年轻,你心中无限怜惜,不忍耽误她青春。你又可知,你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京师,天子亲自到你家中相告,你夫人得知你死讯,便在庭前触阶自杀?” 沈若寥终于被他触动——震动。他惊骇地脱口而出:“什么?!” 铁铉道:“夫人欲随你于九泉之下,你家仆人拉得及时,没有丧命,仍旧撞得满脸鲜血。我没有想到,夫人为燕王郡主,却能如此深明大义,忠贞节烈。我更没有想到,你死里逃生,是上天眷顾,本应更加进取报国,却反而消沉颓废至此,非但不思效死天子,就连自己的爱妻也已然抛在脑后。人生得妻者如郑华之萧氏,你之承安郡主,实为君子之幸;这样的贤妻你不要,只和你的这个青楼爱人泛舟采莲,安享清福。若寥,你到底在想什么?” 夜来香感到沈若寥的手冰凉如水——秋水。此时此刻,她突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该握紧他,还是应该放手。 她选择了握紧,温柔而坚定。 沈若寥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铁大人,我决心已下;国事家事今日至此,均已无可更改。若寥承认,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然而我们立场不同,我心思亦没有任何摇动;大人再说无益。” 铁铉看到他的面容,失望地背过身去。 “罢了,罢了;你走便是。人各有所志,道不同不相与为谋。天涯海角,你想去哪儿便去吧。一路保重。” 沈若寥看着铁铉的背影。 “鼎石兄,你打算……” 铁铉道:“每一个武将的偷生,都要有一个文臣的殉死来补偿。我又有什么选择?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的家人,他们又何曾有过任何选择?” 他突然回过头来,仔细地看着夜来香,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非常的困难,需要下巨大的决心。 最终,铁鼎石没有说出口。他沉思而诧异地望着夜来香沉静的双眸,还有脸上那狰狞的伤疤。 然后,他扭回头来,重新背对着他们。 “走吧。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第十七章 泰山之巅 东昌守将袁宇带着二人在东昌城中转了一圈,游览了东昌湖,湖中心的聊城古城,和古城中的东昌楼;然后,又上了东昌西面城墙,为夜来香讲解了一下东昌之战的经过。沈若寥只在边上忧虑地听着,并不出声。然后,袁宇带着二人回到住处来,命手下士兵准备晚饭,并给夜来香烧了一大桶热水洗浴用。 只剩下东昌守将和东昌侯两个人在房间里。袁宇问道: “将军接下来想去哪儿?” 沈若寥答道:“泰山;然后去江南,海边。然后顺江往内陆走。” 袁宇笑了笑。“将军好自在。不打算回兵勤王了?” 沈若寥郁闷地望着他:“袁都督,我刚从济南过来,铁大人已经费尽口舌,对我好一番爱国教育。你就别再逼我了。” 袁宇笑道:“侯爷若真有心回到军中去,我倒是要劝你再好好想想。”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动,安静地等着下文。 袁宇道:“侯爷可知,燕军与魏国公交战于齐眉山下,被魏国公打败?” 沈若寥道:“我听说的是,互有胜负。第二天,朝廷大军兵败而走。” 袁宇道:“这是北平的官报吧?朝廷的官报是,我军大胜。至于第二天,则并非兵败而走,而是根本没有交战,我军就撤了。”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撤了?为什么?” 袁宇道:“天子连下三道急令,命魏国公连夜撤军。公爷无奈,只好放弃了战机撤兵。” 沈若寥十分困惑:“天子为什么要下令撤军?” 袁宇道:“因为曹国公在天子左右不断进言说,魏国公心向其妹,将要倒戈与燕王合兵。” “什么?”沈若寥难以置信,只觉得心里一沉,“这是真的?” 袁宇笑了笑。“自从侯爷兵败淝河,身陷燕营,大将军屡屡上书天子请求再点军马粮草支援,朝廷始终没有增援,粮草前后不继,都是曹国公妒忌大将军先前有功,所以在朝中阻挠。先前侯爷在时,天子对侯爷宠信有加,事事倚赖侯爷,言听计从。可是大将军对于天子来说,只是一介武臣而已,并没有那般信任和倚重。再加上曹国公在旁边搅和;曹国公毕竟是天子表兄,又在京师,天子焉有不听信曹国公之理?” 沈若寥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朝廷大张旗鼓弄那个什么凝命神宝,光凭这个就足以懈大军军心。先前的井田制、官制,已经给了燕王以起兵的口实。现在又听信曹国公谗言,更加让大军寒心。这仗难怪会有今日之败。我就算再回战场,又怎么可能防得了曹国公中伤之箭。” 袁宇道:“所以,侯爷这个退隐江湖的选择是明智的。我是没那个福气,只能继续坚守东昌之地,毕竟天子依然坐在龙椅上。一旦燕王进了京师,登了大宝,天下都是他的,东昌自然也不例外。” 沈若寥淡淡笑了笑。“袁都督这个决定也很明智。都督可知,燕军攻打彰德,缓攻三日,然后便撤走,其中道理?” 袁宇摇了摇头。 沈若寥道:“我在北平时才听说的。燕王派人招降彰德守将赵清,赵清回复说:‘殿下至京城日,但以二指许帖召臣,臣不敢不至。今未敢也。’燕王是以为之缓攻,随后撤军。” 袁宇笑了。“看来,英雄所见略同。不过,侯爷何不继续留在燕王身边,待燕王登基后,可以继续成就大业,青史留名,又为何选择隐遁余生呢?” 沈若寥苦笑了一下。“燕王眼中,我是叛徒。我先降朝廷,今复降他,他无论如何不会再信我。我不继续帮任何一方杀人也就罢了。燕王定了江山,天下太平,我一介武夫,又能做什么,不如隐姓埋名,游山玩水,自己快活去。” 袁宇笑道:“侯爷想要游山玩水不难,想要隐姓埋名可委实不容易。您刚到城门,不是就被我手下士兵认了出来。您走到哪儿,都是东昌侯。” 沈若寥烦恼地说道:“我本来没想惊动将军。这事确实是个大麻烦。我离开北平,并不是燕王给我假期补贴,让我出来潇洒;我是被北平人赶出来的。燕王还没来得及整我;他一旦即了位,必然要全国范围里搜捕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倒是躲到哪儿去才能安全?” 袁宇道:“往西边去吧;西蜀,云南,景色秀丽,民风淳朴,山高皇帝远。” 沈若寥道:“也只有如此。所以现在趁这最后的一点儿空隙,先去江南和海边。以后再没机会了。” 沈若寥和夜来香次日告别了袁宇,离开东昌,往泰山而来。 他们在泰山脚下住了一晚,天明开始登山。对于沈若寥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登五岳,何况是五岳之尊泰山,更何况夜来香。为了登山,她特意换上了裤子,换下了长裙。他们从岱庙启程,沿帝王封禅御道,向山上走去。两个人一路观景,看鬼斧神工的山岩,看千姿百态的古松,看壮观的流泉飞瀑,更多的时候用在沿途连绵不绝的古迹上,仔细阅读历朝历代流传下来的每一处文字,经石峪上被水磨平的刻痕,就这样缓缓地上行,走过中天门、慢十八盘、升仙坊,最终又手足并用,壁虎一样爬上了紧十八盘壁立陡峭的天门云梯,最终一起登上了南天门。 两个人逛过天街,到碧霞祠中烧香许愿,看过唐代的摩崖石刻后,就在山崖边坐下来歇息。 沈若寥望着脚下山间一望无际、层层叠叠的云海,开口说道:“香儿,你可知道,来泰山封禅的帝王,都有过谁?” 夜来香摇了摇头。 沈若寥数道:“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唐太宗,武则天,唐玄宗,宋真宗。秦皇汉武,光武、唐太宗,他们的功绩,自不必说。武则天继承太宗之烈,为唐玄宗打下开元之治的基础,兼为青史上唯一一位女皇,敢将是非成败付与无字之碑,光凭这份气魄和心胸,就绝对不辱没了泰山;而玄宗有了开元之治,自然也有此资格。唯独宋真宗并无大功大德,封禅泰山,假作天书神降,自欺欺人,贻笑后世。从那以后,便再没有封禅泰山的帝王。” 夜来香问道:“太祖高皇帝呢,他够不够格?” 沈若寥道:“抛了宋真宗不说;比起之前封禅的帝王来说,他还是不够格。” “燕王呢?如果他当了皇帝。” 沈若寥道:“取决于他这皇帝怎么当。我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这个。” 夜来香望着他的神情,犹豫了一下,转过头来,继续看着云海,陷入了沉默。 他们在南天门一家小酒店中留宿。五月夏夜,泰山上却冷如严冬。两个人都是夏天的单薄衣衫,只得整夜缩在厚厚的被窝里,相拥而眠。次日凌晨,两个人裹了厚厚的被子,跑到玉皇顶上,等待日出。 六年前,他也曾和木秋千一起,天天早上在夜夭山东峰看日出。他曾乘兴挥剑,在峰顶的山岩上刻下“挽弓须为射九日,借取秋风换人间”之句,被族长大伯看见,便将东峰从此命名为射日峰。 泰山的日出,与射日峰上的日出,又绝对不是一个层次。夜夭山群山连绵,终年积雪;太阳从山间升起来,天亮在前,日出在后。泰山之上,放眼望去,一望无垠的平原。太阳从平地升起来,沈若寥眼睁睁看着墨黑的夜空变了颜色,看着天边出现的鱼肚白,看着那一道白变成五色光芒,看着这五色光芒迅速扩散,朝霞映满半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太阳,他从来没有见过扁圆形的太阳。如此红,如此亮,仿佛比残阳更红,仿佛比日中更亮。刺破黑夜,撕裂夜空,霎时间辉映天地万物,晃得他不敢直视。寒风凛冽,风力的强劲没有撼动他,日出的万剑光芒却刺得他后退了一步,惊骇地望着那团巨大的光源迅速在地平线上蒸腾而起。他内心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虚弱。 然而那颗孤星呢?日出之前,一片漆黑之时;东边的鱼肚白在天地交接处泛起之时,上方那颗明亮耀眼的,孤独的,启明星。夜空之中,他是多么璀璨夺目,给人以方向,给人以希望,给人以信念。此时此刻,光明战胜了黑暗,他又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从来如此:太阳的升起,就注定了他的陨落;破晓的光明,却唯独是他的消亡。 寥若晨星——那是否已经注定了他一样的轨迹,一样的尽头? 挽弓须为射九日,借取秋风换人间。 “射日峰,射日峰……我有多么浅薄,多么自大,多么年轻……” 夜来香也被这泰山日出的景象深深震撼。她听到沈若寥自言自语,没有说话。 沈若寥突然看到了一片悬崖,一道深谷,在眼前豁然裂开。大雪纷飞,到处是绝路,从天到地散漫一片死亡的洁白。太阳将升;黎明将至。这时的黑暗,才是纯粹的黑暗。天地间,生命里,灵魂中。一切是如此的疼痛,如此压抑的窒息,如此尽头的绝望。他仿佛在等待日出,等待了几千几万年;他感觉自己在拼了最后一丝呼吸,尽最后一点气力,呼唤黎明;太黑了,太冷了,太痛了。天快亮起来,快亮起来吧!只要熬过今夜,只要熬过今夜!! 启明星在哪里?启明星已经落了;今夜还没有过去…… “若寥?”夜来香抓住他的臂膀,紧紧贴住他的身体,想要压制住他的颤抖。“你怎么了?” 他在战栗;恐惧的,寒冷的,疼痛的战栗。仿佛他已经灵魂出窍,仿佛他不在此处,而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绝望阴森的、黑暗无光的、毫无出路的地方。另一个世界。 “若寥,你想起什么了?”她拉着他坐下来,紧紧搂他在怀中,不停地吻他,一面焦虑地问道。 太阳越升越高了,大地越来越亮。温暖变得热烈的光芒打到二人身上。沈若寥慢慢止住了颤栗,抬起头来,望着迅速变幻着五彩的天空和浮云。脚下神州大地,一片光芒万丈,万象更新,朝气蓬勃。 阳光沉重地落在他睫毛上,亮晶晶的,暖融融的。他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抖掉那微痒。 夜来香还在望着他,充满了担忧和期待。 沈若寥深深吸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无比坚实而沉静。 “香儿,我看到了尽头。” “……尽头?” “你知道,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尽头,”他说道,“我会死在黎明。” “……”夜来香惊异地望着他,头脑中完全一片空白。 沈若寥道:“我看见了,听见了,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切,所有的都是真实,都不是幻觉。我相信那就是。我的生命,会终结在未来的某个黎明。” 夜来香惊骇地听着,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若寥站起身来,正对着东边的天空和大地,用力展开双臂,纵情地深深吐纳了一口泰山顶上冰凉清爽的朝气。然后他放下手臂,沉着而坚定地望着日出。 “黎明之后就是日出,”他含笑道,握紧她的手。 第十八章 策划京城 ? 当天晚上,他们在山下的客栈中留宿。沈若寥说道,他们下一站可以去开封;尽管他对开封并不很推荐,然而从此往南,离战场越来越近,沿途郡县城池大都为燕军所破,他们总之需要绕行,不如先去开封,从开封去庐州,绕开京城过江去杭州。夜来香开了口,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若寥,我想下一站直接去京城。” 沈若寥诧异地望着她:“京城?可是——” “在打仗,燕王不日会破京师,我知道。”她说道,“但是你想去京师。你虽然愿意和我一起游山玩水,远离朝廷,内心深处,你还是惦记着燕王,惦记着天子,向往政治,敏感军情,你还是渴望回到京师,完成你未竟的事业。燕王步步逼近京师,你的这种感觉也就越发强烈,尤其这几天来,我们走过的地方,是孔孟之乡的山东,又是你曾经驰骋的疆场,更别提还有封禅的泰山。你虽然什么也没说过,你的眼神却瞒不了我。若寥,你想回去;你若不回去,就算我们走遍天下名胜,这辈子你也不会安心。你自己的理想,你无论如何放不了手,又何苦强迫自己放手呢?” 沈若寥虚弱地说道:“香儿,我如果不放弃那个理想,就得放弃你。这话说出来,要遭天下人耻笑,恐怕连你也会看不起我。我曾经为了理想,放弃了秋儿;可是现在,我真的很难放弃你。” 夜来香道:“所以,你就忍心让我承担这个恶名,是我让你丢了理想,你忍心让我负疚一辈子?” 她握住他的手。“若寥,别这样。我们一起过日子,两个人要平等,谁也不能控制谁;我不让你控制我,反过来,我也不能控制你。再说,你并没有放弃我。我其实一直以来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京城。既然你想去京城,那不是正好两全其美?” “香儿,你想去京城游玩;但是燕王不日就要进京,现在京城是全国最危险的地方——现在京城是战场。你不但玩不了,还有杀身之祸。” 夜来香嫣然一笑:“拜你所赐,北平一直是战场,我对战场早都习惯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我是真正在北平城里出生长大的,比你更北平,难道我不想见证燕王进京,登上大宝?” 沈若寥轻轻道:“我不回京师,不安心;带着你一起回京师,我又可能安得了心吗?香儿,你也要现实些。京师现在非比平时,我尚且不敢有把握自保,你又怎么办?” 夜来香思考片刻,道:“你要这么担心,我倒有个办法。我们去京城,但是不一起走。” 她看着沈若寥,十分认真。“我们一起南下,这一路还可以在一起。快到京城的时候,我们便分手;你先进京,我随后,不告诉任何人我和你有联系,反正也没人认识我。我一个女人,战场之上反而比男人好活。” 沈若寥想了想。“恐怕光如此还不够。我们进了京城以后,也不能见面,不能联系;我救出天子后,便会远离京城,多半会躲到深山老林中去,一藏好几年;直到时局稳定下来,我心里有谱了,才能再去找你。——如果你能等得到那时候。” 夜来香望着他,安静地说道:“若寥,我所说的分手,是指真正的分手;京城便是我们同行的终点。进了京城之后,你做你该做的事,我也做我想做的事,去我想去的地方。我们好合好散,各奔前程。如果我在京城呆够了,想去别的地方,我便自己去;如果我遇到了别的人,变了心,我会跟他在一起。你也一样;专注于你想做的事业,不要再想我。如果你遇到了另一个人,更让你动心,那你便跟她在一起。如果你的行动一切顺利,多少年之后,我们有缘再重逢,并且依然都还是独自一人,还在惦记对方,我们还可以选择重新回到彼此身边,一起生活;若是我们中有任何一个已经变了心,那就当作是旧友重逢。一切都听由缘分。” 沈若寥听着她如此现实而冷静地计划,心惊肉跳。 “你说呢?”夜来香问道。 他沉默良久,目光望着别处,淡淡笑了笑,平静地说道: “香儿,你劝我回京城,却又提出这个办法来——如果你厌倦了我,想要分手,我们现在就可以分,不必非要等到进了京城。我说过会尊重你的选择,保证不会继续纠缠你。” 夜来香迟疑了一下,伸出双手,温柔地转过他的脸来,逼他望着自己的眼睛。 “若寥,什么时候,你能不再逼自己说出这种绝对理智,绝对正确,却又让自己痛不欲生的话来?” 他轻声答道:“我又能说什么,香儿?你不是秋儿,会无理取闹耍性子;我知道你既说出这话来,你是深思熟虑过的。你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我就算再自私,再蛮横无理,又岂有可能拦得了你?” “对我来说,难道不是一样?”她说道,“你已经下了决心要回京城;我能拖得了你一天,一个月,拖不了你一辈子,何苦不成全你,让你尽快实现自己的理想?若寥,你既然能如此理性地说出刚才的话来,你也一定能够看清楚,我不想分手,但我更不想把自己的人生拴死在你身上,从而失去我付出了这么多才得来的独立和自由,对我来说,它们高于一切,我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放弃。你此去京城,前途叵测;你能不能活下来,究竟过多久我们才会重逢,谁都不知道。一两个月我等得起,一两年或许也可以;但我不可能等你一辈子。既然你我都没这个谱,又何必作出兑现不了的承诺?” “要则放弃燕王,要则放弃你。”他抬起手来,轻轻捂住脸。“香儿,你真的了解我,就一定知道,我做出的选择,往往完全不顾他人,更不顾自己的感受。” “我当然知道,”她柔声答道,“既如此,你现在又何苦犹豫呢?真正的选择,对你来说,只有追求理想与不追求,我从来也不是你考虑抉择的因素。所以,我提出分手,也绝非是要挟你,强迫你;我只是知道,你已经决定了要回京城,一切都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我所做出的决定,最终也不过是为我自己作个选择而已,与你无关。” 沈若寥放下手来,微微叹了口气。 “香儿,你是对的,”他淡淡笑了笑,“这样也好;免得我在京城时,还要为你担惊受怕。我们明天启程,南下去应天。进京之前便分手,分别渡江,从此一切——” 夜来香道:“自有天意。” 沈若寥停顿片刻,却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 “香儿,去他的天意;我决不会就此放弃的,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找你。” 第十九章 天门夜雨 ? 五月二十五日,他们启程离开泰山,南下去应天京城。 沈若寥不愿意走得太快;夜来香也不愿意催他。燕军已经陷了扬州。沈若寥于路听说,扬州守城官员为江淮巡按监察御史王彬,守城将领则是镇抚崇刚。二人婴城固守,扬州城坚难破。扬州守将王礼与燕王私通,阴谋里应外合,被王彬察觉,将他下了狱。燕王射书于城中曰:“缚王御史降者,官三品。”王礼之弟王崇欲救其兄,早想绑了王彬,献城投降,无奈王彬身边昼夜有一武功高强的保镖相随左右,寸步不离。王崇不得近王彬身,于是想了办法,绑架了那保镖的妻子家小,逼其家人造伪书与他,诱他回家。那保镖上了当;王彬身边没有了保镖,解甲洗浴之时,王崇带兵将他生擒,五花大绑了起来,放王礼出了大狱,随后便开门投降了燕王。王彬与崇刚不肯屈服,都被燕军杀死。那保镖下落不明。 沈若寥心里明白,那保镖正是自己的二哥梁铁寒。二哥和嫂嫂下落究竟如何,他打听不来任何消息,心中焦虑;燕王已经到了京城门口,他也再没有时间和本事,分身去扬州寻找二哥。 天子听说扬州城陷,下了罪己诏,号令天下勤王,分遣御史大夫练子宁、侍郎黄观、修撰王叔英去各地征集勤王兵马。天子又派了庆城郡主到燕军中,请求割地议和。 用割地求和来缓已经到了城门口的燕王,以待勤王之兵——夜来香也说,这种招儿也想得出来,这朝廷气数也合该尽了。 他们走了八天,终于来到江边。燕军刚刚在六合大败盛庸指挥的朝廷大军,又在浦子口大战;都督佥事陈瑄率领舟师叛附燕军,南军大溃而逃。燕王却没有着急渡江,只在浦子口隔江遥拜了对岸的紫金山,祭过大江后,便顺江往东北而去。 六月江边。天降倾盆大雨。透过厚厚的雨幕,前方路旁林边出现了一家客栈,沈若寥引马奔到客栈来。 到了近前,他才认出来天门客栈的招牌。店门紧锁,所有的窗户都严实地闭着,不像有人的样子。 两个人已经浑身湿透,跳下马来,跑到屋檐下面,用力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四下里只有大雨,再没有其它动静。沈若寥抽出靴刀,撬开客栈的门,两个人闯了进去。 客栈里一片阴暗潮湿,死气沉沉,桌椅都狼藉地翻倒在地上。沈若寥走了一圈,看过客栈的各个角落,回到楼下来,说道: “香儿,一个人也没有;看起来已经关门好几天了,想来是为了躲避兵祸。浦子口大战刚过,估计几个月之内,除了大军,不会有人敢来。我们就在这儿停下吧。从此再往南,马上就到江边;过了大江,就是京城。如果我们要分手,那就是在这里。剩下的路程,我们必须分开走了。” “这儿是我们同行的最后一站?” 他点了点头。“对,最后一站。” “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他犹豫了,听着外面滂沱的大雨,不能决定。 “我不知道,”他老实说,“我们可以在此好好休息一两天,去掉旅途劳顿,也好有精神进京城。我还想和你多呆会儿。” 夜来香道:“你自己把握时机就是。我不着急。” 两个人略微收拾了一下店面。店主人逃走的时候一定十分匆忙;他们在后院发现了菜地、鸡舍,在伙房找到了米面和油盐酱醋,在别的房间又翻出一些干净衣物。沈若寥在后院鸡舍里抓了只鸡,菜地里拔了些青菜,接了雨水,烧了一大锅热水,供两个人洗澡。 趁夜来香洗澡的间隙,他又冒着大雨,跑到近旁林间的小水沟里摸了条鱼。 待他洗完澡,擦干水迹,换上干衣服,夜来香已经从客栈各处搜罗了一切必须用品,并选中了楼上的一间上等套房,正在打扫。 他看了看她选的房间,不由得笑了。 “唉,白吃白住这么个好地方,运气真好。” 夜来香道:“我还怕你道理太多,不愿意占人家便宜呢。” 沈若寥道:“这哪儿能叫占人家便宜?兵荒马乱成这样,这家店主人就算回来,也得半年以后。那个时候,菜地也荒了,鸡也死光了,米面都要发了霉。还不如让我们吃了呢。” 他们收拾完房间,便下到伙房来做饭。很快,伙房里便蒸气腾腾。米饭的香气,菜香、鱼香,鸡汤的浓郁味道,溢满了整个客栈。 大雨下个不停,天色飞快地暗下来。沈若寥在楼上楼下都点起了灯。两个人坐在一起,等待饭熟。 夜来香听着灶上的声响,忍不住笑了。 “这大概是我这些天来最平淡、也最美妙的一天。” 沈若寥望着她的眼睛。“以前在北平的时候,这种日子也有过。” “你得了吧。你在北平的时候,可从来没有炖过鱼汤。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别提三年啊。你这不愧是在京城当官,居然学会做鱼了;比我强。” 沈若寥怅然若失。“这种日子,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你指当官的日子,还是炖鱼汤的日子?” 沈若寥道:“是和你一起,收拾屋子做饭;和你一起过平淡日子。” “一两天你新鲜舒服;一两月你就得蠢蠢欲动了;一两年你肯定早就受不了了,更别提一辈子。我还不知道你。” 沈若寥道:“我近来一直在想,只要天下太平,一辈子跟你一起隐居山林,过平淡日子,真的再幸福不过。” 夜来香道:“按你自己的想法,燕王就算即了位,将来还要出兵征讨北方大漠;照这样,天下又何时能有太平的时候?你会不断有新的理想。我看应该悲观的倒是我,用不了半年,你的心思肯定又不知高飞到哪儿去,我早就不重要了。” 沈若寥轻轻问道:“香儿,你想要孩子吗?” 夜来香心里微微一震。她诧异地望着他。沈若寥见她的反应,低下了头,歉意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他们吃过饭,已经夜黑如墨。外面大雨依旧滂沱。六月应天,天气如汤锅,闷热难耐,却因为这一场大雨,凉爽下来。 他们上了楼,进了房间,沈若寥闩上了房门。 “又没有人,闩门做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转过身去开门。夜来香拉住他。 “我也想闩着门,”她柔声道。 她解开裙带,褪掉衣裳,只剩下肚兜。她松开头发,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滑落肩头,直垂到腰下。她走近他,轻轻说道: “你刚才说,你想要孩子?” 沈若寥拿起一缕她的长发来,放在手指尖轻轻摩挲。他摇了摇头,有些心事重重。 “香儿,我只是偶然间,想一想而已。我知道你不想;一个孩子,会拿走你的全部自由,从此以后的整个人生。” 夜来香道:“我跟你睡了一个月,说不定已经怀了你的孩子。” 沈若寥踌躇道:“你跟珠少爷……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你怀疑我不能生养?” “没有。不过,如果你真不能,兴许反而更好。你如果做了母亲,再想走南闯北,可就太难了。” 夜来香道:“有些事就好像天上的雨,你不能控制,只能面对。我如果真的有了孩子,走南闯北确实难了很多,但也并非不可能。事在人为。不过,我们确实有必要多考虑一下。如果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不论到时你在哪儿,我都必须立刻离开京师。你明白吗?” 沈若寥道:“这也是我的想法。如果真是如此,你留在京师就太过危险,万一有变,你逃都逃不及。” 夜来香道:“现在先不用担心。你走之前,我们肯定能想出办法来。” 她拉着他走到榻边,伸手轻柔地解开了他的衣带,一面轻轻问道: “你的初夜,你还记得吗?” 沈若寥微微一愣。 “七年前?我只记得当时那个感觉——惊骇,醒悟,难以描述,欲罢不能。我只记得晴儿在哭,也在流血。别的都没有印象;在那个年纪,越轨不需要太多理由,也不会去想得太多。一切想法,一切悔恨,一切道理和决心,都是后来的。” 夜来香浅浅笑了笑,轻柔地吻着他。 “我的初夜,从头到尾,疼得死去活来的,我咬着牙硬是挺下来。”她轻轻说道,仿佛在叙说一个遥远的神话,一个古老的传说,“可是你猜怎么着?我没有流血,一滴也没流。原来荟英楼里的姐妹给我讲过很多可怕的故事,她们的初夜通常都是最痛苦的。之后,她们就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客人,要满足各种各样的要求,一切都是客人说了算,她们自己很少能得到真正的满足,更多的时候只有痛苦和耻辱。我想相比之下,我真的很走运,我可以选择。” 沈若寥轻轻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去,温柔地吻着她每一寸肌肤。 “什么让你如此大胆,如此坚决,做出这个没有女人敢做的决定来,把自己一生都攥在自己手中?” “说不清楚;只是随着时间,越来越意识到,一切都是枷锁,都是控制;是自己给自己的灵魂上的枷锁,和别人无关。我想要打破这个枷锁。不带丝毫感情地跟一个男人上床,可以让我看清一切原来是什么本质。原来我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原来我从来是独立的,从来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任何观念。哪怕是你,若寥,尤其是你。我对你有感情,可是这感情从来不曾支持过我,我不依靠你生活,不依靠你的爱,更不依靠爱你来活下去。我从来一直一个人过得很好。至于贞节,妇道,与之相依存亡的那种被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恐惧和负罪感,一切的本质原来都寄生于人的惰性、懦弱和依赖性。一旦看透了这点,一切也就都失去了约束力,不再有任何意义。” 沈若寥道:“香儿,你说的不错。惰性、懦弱和依赖性,这其实是一切枷锁的本质。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所真正面临的危险,究竟有多大?想要反抗一整个传统体制,究竟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一个人如何可能做到?自古以来,朝廷就把一切都套上了严刑峻法,设立名目繁多的酷刑来对付所有胆敢抗拒和挑衅三纲五常、忠贞节义之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且无不惨绝人寰,令人发指。并不是人人都有我爹的本事,能一个人打败十万大军,让洪武天子也无奈他何。就算如此,他最终不还是落得个逃之夭夭,遁入深山,从此与尘世隔绝?” 夜来香淡淡笑道:“我没有名分,也不要名分;名分便无法约束和伤害我。而一切法令制度的根基却都建立在名分之上,男女都一样。即便有人告我,也无从告起。我不过一个青楼女子,做我本分之事;他朝廷有再多罪名和酷刑,对付的反倒都是胆小怯懦的恭顺淑女,从来也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这世道畏强凌弱,我却绝非弱者,又何须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忧?” 沈若寥温柔地握紧她的手,轻轻吻了吻她:“你自是强者;可北平那一把火,照样烧得姚府荡然无存,更险些害了你的性命。香儿,你自比野草,又可知野草之中,长得最快最茁壮者,总是最先被连根铲除?我并不是要劝阻你任何事情;我只希望你能一生平安,不论这个一生中,究竟有没有我。” 夜来香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你错了,若寥;我何曾是那拔尖的野草?我从来也不曾想在野草堆里,争个什么出人头地;我更没有你所说的那般高远志气,想要反抗甚至推翻什么。我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选择自己的人生怎样过活,从来也和他人无干。我不会去伤害和妨碍任何人,更不想改变任何人。我不曾欺骗过珠少爷,也不曾强迫过你;而凡是不能懂我之人,从来只会躲着我走,我也绝不会去接近他们。若寥,我已是这个状态在北平自在地活了三年,一直平安无恙;最终北平的那把火,烧的不是我,而是你;因为你叛逆的锋芒太锐,不肯独善其身,而非要与天下为敌。” 沈若寥默默凝视她良久,轻轻叹道:“流水之无欲无形,随遇而安,看似世间至柔,实则为天下至刚。香儿,你生来是一汪清水,而我却甘心把自己铸成一把剑;我在你面前,永远是个弱者。” 夜来香捧住他的脸,取笑道:“傻瓜,你若真是个弱者,决不会有胆量和见识看上我。只不过,人家烧你的那把火,跟我半毛关系也没有,以后,你也别再指望能用它来吓退我。” 第二十章 江白月明 夜太短,太短。和她一起的每一夜,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如此短暂,如此稍纵即逝,太过匆匆。 他想停留,停留不下来。他努力地阻挡,阻挡不住。他伸手去抓,甜蜜的光阴像流沙一样,抓在手里,便顺着时间的风,从指缝中飞快地流逝;抓得越紧,消逝得越快。 大雨下了一夜,又下了一天。一天又这样匆匆过去。傍晚时分,雨停了。明丽的斜阳挂在天边,穿过斑驳的云层,洒进树林。半边天空清透碧澄,半边染上橘红的光芒。透过并不十分茂密的树林,路的尽头,可以远远地听到江声,隐隐地看到水流。 沈若寥在门口的木阶上坐着,安静地看天外斜阳。夜来香走出来,坐在他身边。 “终于起床了?太阳都落山了。”他望着她,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晚饭得你来做了,”她说道,“我浑身酸痛。” 他无奈地笑笑,摇头道:“你以为我不是?” “那怎么办?附近没有地方可以买现成的。” 他想了想。“想不想吃野菜粥?简单,清淡,也美味。” 她靠在他肩头上,笑吟吟的。“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沈若寥张开手臂,轻轻搂住她。 “建文元年的时候,我陪同王爷进京,遇到金忠先生。临回北平的时候,他就住在这家天门客栈里,就是为了方便随时逃走。” 她抓起他的手来,指尖轻轻揉搓着。 “你想走了?” 沈若寥没有马上回答;夜来香抬起头,看到他眉间深重的愁结。 良久,他叹了口气,答道:“越到最后,越难做决定。” 夜来香道:“我明白。” 沈若寥道:“有些细节,我昨儿晚想到的。我们分头上路,我骑马,你徒步。我过江后,绕到东北方向,走金川门进京城。你到时候就顺着这条路一直下去,过了江,直接走西面的三山门,路途最近,目前来讲离燕军也最远。而且你一个女人家,徒步比较可信,骑马反而让人生疑。要尽一切可能避免让别人知道你我有联系。京师现在完全戒严;我估计你进不去,一定要告诉守城军士,说你是从保定逃难来寻亲,你指腹为婚的远房表哥住在京华客栈,名叫井玉络。你的名字叫沈娇云。守城军士自会去京华客栈找井玉络核对,他听了你的名字,定然会明白,不会有失。” “他是你的朋友?” “京城里的朋友。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对京城了如指掌,武功高强,头脑精明,门路很广,而且他和朱高煦关系很硬,心向燕王;整个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他这样的人来。他会稳妥地安排一切事情,你的住处,生计,等等;有他照顾你,我也能完全放心。” “我们可以通过他,知道彼此的消息?” “他会掌握这些事情。你顺利进城,安顿下来后,他会告诉我。如果没有大事,就不用联系。你如果有了身孕,他会帮忙安排你离开应天,也一定会告诉我的。” 夜来香道:“若寥,你想没想过,我如果真的已经怀了孕,那孩子很有可能不是你的。” 沈若寥浅浅笑了笑,显然考虑过多时。 “香儿,你我都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我再计较那个,不是矫情吗?”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父亲给我一生最大的教训,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清白、独立的个体,他自己走自己的路,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再像我爹,让自己的孩子来承担我的骂名;如果是珠少爷的,我也不会像别人对我一样,把对一个父亲的仇恨都发泄在孩子头上,更何况我本来感激珠少爷。只要你愿意,你的孩子就姓沈,我决不会把他踢回姚家,让他靠着姚家的富贵,再长成另一个姚继瑜。” 他想了想,神情又黯淡下来,犹豫地说道:“只不过——香儿,我不能放心的也就是这件事;如果到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万一……” 夜来香已经猜透了他的心思。 “你怕我会像你娘,生孩子的时候送了命?” 沈若寥低下头去。 夜来香温柔地说道:“若寥,姚老爷告诉过我,你娘身子从小就太弱,偶尔闹了次腹泻,就差点儿丧了命,一个月缓不过来。她生得太美,那么美的生命近仙而远人,从来在人间留不长久。我不一样;我从小就成天挨打,外加到处乱跑,身子经扛。加上三年内战,我在北平吃苦受累,论结实程度,不比男人差。再怎么说,咱俩一起出来游历了半个多月了,我是徒步登上过泰山的女人。我敢肯定,你娘是登不上去的。” 沈若寥轻轻抚摸着她脸上狰狞的伤疤,隐隐的心疼。 “香儿,我一向担心你不如担心秋儿多。” 夜来香笑了。“我看得出来。你娶了她三年都不碰她;这两夜恨不得把那三年都找补回来。女人太过坚强,在男人心里就是不值得疼惜。” 他歉疚地一笑。“我错了。我其实不是为了找补头三年,只是为了——以后不用太想你。” “你在京城,不是还有两个青楼女子陪你吗?” 他笑道:“别胡闹;你知我为什么让你说自己叫沈娇云?就是因为云娇娘。我怎么能夺人之爱。” “那不是还有个天下第一大美人吗?说得我都想见识见识了。”夜来香兀自想象着,不知不觉抬起手来,去摸自己脸上的疤,眼神中有些惆怅。 沈若寥终于再也忍不住,捧住她的脸,深深吻到了她的伤疤上,吻遍每一寸伤痕。 “香儿,我爱你。”他深情地吻着她,一面热烈地说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夜来香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奔放洋溢过。她一时瘫在了那里,只是被动地感受着。 他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继续吻着她,仿佛永远吻她不够。 “你爱我的,香儿,说你依然爱我。别再骗我,别再骗你自己,告诉我你的真心,告诉我你爱我,说你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爱我,说你爱我越来越深,说你会一直等着我,说你要我永远爱你,说你要我活着回来娶你。” 夜来香浑身颤抖,惊骇地推开他。 “若寥!……别……别这样,我们已经过了这样的年龄了……” 沈若寥紧紧抓住她的双臂,不让她离开。他认真地说道: “香儿,这和年龄无关。再没有两个人可以像我们这样相爱,因为我们都经历过,都失去过,都放弃了,也都挣脱了。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我这样奋不顾身,这样纵情地感受;对你来说也是一样。香儿——是你让我从冰冷的理智中解放出来,这并不代表我就丢了理智。我知道你爱我,比任何事情都更加坚定;你为什么还要用理智来禁锢自己?” 夜来香站在那里,不看他,仿佛是自言自语,虚弱无力地说道: “若寥,谢谢你,我真的很感动;我……我真的很知足了。我喜欢你,全天下的男人里,我最喜欢你,但那并不等于爱你。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一直追求的是什么。我们都为自己的追求而放弃了太多。曾经我太年轻,那时候的感情,太过幼稚简单,早已经自我消亡了。我感激身边有你相伴,我也确实想和你一起过日子,可是我不想嫁给你。” 她终于转过头来,望着他,疲倦而安静。 “对不起,若寥,我不配爱你,也没有能力爱你。” 他沉默片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有些阴沉。夜来香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坚持了太久,却越坚持越难;内心深处,那股动摇越来越激烈,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沈若寥打破沉默,站起身来,再次紧紧拥她在怀中,低头深深吻她,坚决而伟岸,完全不容置疑。他低声说道: “傻丫头,还在坚持骗你自己。你一整夜都在唤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 有一瞬间,夜来香僵在了他怀里。然后,她彻底瘫软下来,泪水顷刻间和她的坚持一起崩溃。 晚风阵阵,从江边吹来,透过整个林间。弯弯的月牙儿上来了。 夜来香靠在他肩头,安静而无力,呆呆地望着月牙儿出神。 “昨天晚上,我还在想,难道再也听不到你叫我‘傻丫头’了。” 沈若寥笑了。“还有‘女侠’,你还记得么?你更喜欢哪个?” 夜来香道:“两个合起来,才是我。缺一不可。” “女侠,傻丫头,”他轻柔地唤道。 “你明天就要走了,对吗?”她问道。 沈若寥道:“对;明天早上起来,我就出发了。” 她很疲倦:“你确定,进了京城,没有我能帮得上你的地方?” 他摇了摇头。“我只要知道你安全就足够了。” 夜来香绝望地念道:“我本来已经没有感觉了。我本来已经自己过得很好。你为什么要这么逼我?你明天就走了,我又要回到以前的日子,一切又要从头来过。男人一定不愿意女人快活,看着她主宰自己,看着她高高在上,就一定要把她拖下来,重新给她戴上镣铐……” 他把她横抱起来,捧在怀里,起身走回了客栈中,上楼回到房间里来,放回榻上。 “香儿,你太累了。都是我不好。”他在床边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轻柔地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并不想控制你,我不想给你戴上镣铐,我最欣赏、最钦佩的,就是你的独立自主,我真心希望你能快乐。如果你不爱我,我决不会强迫你留下来。可是你自己知道你爱我;你只是害怕为了爱情,丢失了你付出了这么多才得来的自主和尊严,所以才欺骗自己说你不爱我。我如果任你继续这样自欺下去,最终的结果,你不过是摆脱了一个枷锁,却给自己套上了另一个;你又怎么可能幸福?香儿,爱情不是枷锁,我如果为你付出,是因为我觉得值得,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完全自主,这里面没有任何束缚。我们的余生注定要一起渡过,这不是控制,不是束缚,这是缘分,因为最终你想要的生活,和我想要的生活,我们都已经在彼此之间找到。” 夜来香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其实都知道,”她轻轻说道,“若寥,你是对的,爱情不是枷锁;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只不过现在,这感情和默契已经远远不同于三年前青春年少的幻想了。现在这爱太过平淡,太过现实,也太过深沉,太过疯狂;我承受不了片刻的分离,无论身体上还是灵魂上。我想说永远爱你,想说我会一直等着你,想说要你也一样永远爱我,要你承诺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你我谁又相信承诺和永远?我说我不会等你,说到底,是因为我已经不再相信,更没有了信心——这一切都和你无关,我不能相信的是自己。我究竟能不能坚持爱你、等你,我都没有丝毫的信心。” 沈若寥道:“香儿,我理解;你所说的一切,我都曾亲身经历过,我知道那是怎样的感受。我本来也最害怕心里有牵挂,一直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念,因此才会休了秋儿;可是现在,一切你都给了我。我知道你爱我,你肯用一生来等我,我知道我爱你,我想和你白头偕老。我有了牵挂,这牵挂太强太深,让我欲罢不能。可是与此同时,我也有了希望和信念。我只要有你在我心里,就一定能逢凶化吉,奋力拼搏,我一定能活着回来找你。我会回来的,香儿;你也要相信,要有信念。” 夜来香疲倦地摇了摇头。“如果,秋儿重新出现,回来找你,你又会怎样?” 沈若寥顿了一顿,并不吃惊。他认真想了想,也并没有太久。 他开了口,深情而平静,不容变通:“香儿,你只要记住:我爱你,我一定要回来找你,我要剩下的人生和你一起度过,我要做你孩子的父亲。我要和你一起去看大海。我们一起浪迹江湖,海角天涯。” 她转过脸去,背对着他,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来。她平静地说道: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你只是不该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让我想这些事情。每到了晚上,我都比白天脆弱。其实我早都已经习惯了。我一个人会好,也会好得很快;明天早上,太阳一出来,我就会好起来,恢复到昨天的样子,甚至更好。你不用担心的。” 沈若寥知道她在默默流泪。他给她披了层被单,柔声说道: “香儿,坚强需要的不是压抑,而是释放。哭过之后,你会更坚强。我下去煮粥,你好好放松一会儿,想睡就睡。今天晚上,我们都需要好好休息。” 他把茶水放在床头案几上,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第二十一章 金川失策 第二天上午,阳光已经开始发热了,两个人才醒。沈若寥热了热头天晚上剩下的野菜粥当作早饭。夜来香一觉醒来,阳光灿烂,果然心情开朗了许多,精神也饱满了。沈若寥考了一遍他嘱咐她进京的种种细节,见她述之毫无缺误,便放了心。 他最后一次深深吻过她,转身上了马,离开前还不忘开玩笑说,要夜来香见了云娇娘,给他带声好。 他过了江,沿江往东北走去,一路望着应天高大雄伟的城墙,一直绕到城北来,向金川门走去。 京师已经全部戒严。表面望去,金川门城防固若金汤,坚不可摧。守城官兵远远地望见一人一骑从北面驰了过来,转眼到了门下,放声喊道: “我是沈若寥,快放我进城!” 城头上的守军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沈若寥又叫了两遍,一个士兵才想起来匆匆去禀报。 城门缓缓打开。一员大将带着一队人马出来,在城门下一字排开。一面大旗高高擎在那将官身后,大旗上一个李字十分熟悉。 沈若寥马上行礼道:“曹国公大人,一切安好?” 威风凛凛的李景隆引马走上前来,直到面对面,才敢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 “东昌侯沈将军;您还活着?” 沈若寥道:“我为燕王所伤,被押送回北平养伤,现在伤已痊愈,北平不能容我,我便离开了北平,逃回京师来。” 李景隆想了想。 “将军这次回来,有何打算?” “燕军现在何处?” “昨日燕军已从瓜洲渡江。历城侯与燕王对抗于高资港,被燕军大败。” 沈若寥道:“燕王之意在取镇江,以斩断京城羽翼。” 李景隆戒备而客气地望着他。“将军有何良策?” 沈若寥苦笑了一下。“我纵有韩信之才,现在怕也回天无力了吧?” 他叹了口气。“公爷,我回来,是因为不放心天子。局势如此,老实说,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我现在能做的最后一点儿事情,就是守卫在天子周围,以保陛下万无一失。所以,我需要马上进城。” 李景隆考虑了一下,答道: “大敌当前,燕军旦夕可至,沈将军殒命沙场三个月,突然起死回生,又是从北平千里迢迢回来,事先任何人不曾知道;我肩负守卫金川门重任,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草率。将军可理解?” 沈若寥道:“这是自然。只不知公爷打算如何?” 李景隆道:“我与谷王殿下同领天子之令把守此门,此事须待我报与谷王殿下商议。将军请在此小候片刻。” 沈若寥听到谷王,心里便沉了下去,仿佛掉进了一个冰窟。他下意识地答道: “就依公爷。” 李景隆带队回到城中,城门立刻紧闭如初。沈若寥望着水银不入的高大城门,心里渐渐懊丧起来。选择金川门,此刻看来是一个错误。谷王朱橞?除了燕王之外,他沈若寥曾经得罪过的唯一的亲王。与此同时,他又心生疑惑:燕军一旦下了镇江,金川门便首当其冲,谷王如何是上得了战场的料?皇上啊皇上,派庆城郡主去割地求和,派谷王来守金川门,你是生怕燕军破京师还不够快啊。 他等了良久,眼见太阳过了正午,城门才再一次打开;这回,却只有李景隆的传令官单骑出来迎接沈若寥。 “沈将军,谷王殿下和曹国公李将军决定请将军在守军营中小住两日,待确定将军非燕军细作,再放将军进宫面圣。” 沈若寥考虑了一下,回答道: “恕我直言,如果我真是燕军细作,留我在守军营中,岂不是正中我下怀?” 那传令官有些难堪:“将军在营中居住期间,会有……会有专人负责照看将军起居。” “你的意思是,派人看着我,将我软禁起来?”沈若寥连连暗骂自己失策,选择了金川门。他并非大将军,和曹国公并无前嫌;毋庸置疑,这一定是谷王出的主意。他本来想从此进城,可以顺便察看金川门防务,最后再抵挡燕王一阵,为皇宫里的计划争取时间。却没想到倒是把自个儿白送给谷王,软禁了起来。 好在,想来,再不济也只是软禁而已;他虽然丢了秋风,身手毕竟没丢,没有人敢把他怎么样。 他只得同意了,跟着那传令官进了金川门,直接就来到已经为他准备好的一间专门的营房里。 那营房在一个单独隔离出来的小院里,只有独立的一间。围着院子守了一圈士兵,都是曹国公手下的人,没有一个是他带过的兵,他谁也不认识。曹国公和谷王朱橞都亲自过来问候,闲聊了两句无关咸淡的话,特别关照了他的饮食和生活所需之后,便告辞了,只留下那一队守卫和一个仆人。 他就这样回到了分别了一年四个月的京城。离开时,他是左将军、东昌侯,回来时,他依然还是左将军、东昌侯的名位,待遇却已经无异于阶下囚。 无所谓了;等到燕王破了京师,李景隆也就不足为虑了。然而马上他又意识到,李景隆本来也不足为虑,一切都是谷王的主意。可是谷王本来就和左都督徐增寿一起暗中与燕王串通,他早有察觉。谷王莫非是想绑了自己献给燕王?——或者,谷王索性是想连金川门也一并献了燕王吧? 无妨;他现在又不是淝河兵败,乱兵重围之中,与燕王刀兵相见。他可不会听任谷王的宰割。眼下只需要静下心来,观察周围一切变动。他的本来目的,只是救出天子,而门外的那队守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时机一到,他立刻就能离开这里,赶往皇宫。 他在军营中一住就是三天。李景隆和朱橞却再也不提放他之事;第一天后,也再没来看过他,甚至连李景隆的传令官也不见踪影。只有那个仆人和那队卫兵一直守在身边。 谷王这是想困死他。随即他又想到,这说不定本来就是燕王的主意。 六月初六,他从守卫的士兵口中得知,镇江守将童俊投降燕王;燕军不费吹灰之力占了镇江。应天已经完全势单力孤了。 当天晚上,又下起雨来。沈若寥住的地方偏偏屋漏。虽然六月京城,下雨也不冷,毕竟整夜躺在漏屋之中,雨水不断地淋下来,到处都湿透,也实在无法入睡。他只得卷了席子,躲到不漏的地方躺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屋里一片阴湿。沈若寥醒来之后,只觉得浑身难受,坐立无力。他只道自己头夜着了凉,要了杯热茶喝,也没怎么在意。 到了日中的时候,难受却越发严重了。夏日闷热,他却体会不到,浑身依然是头夜屋漏的阴湿感觉。关节开始僵冷作痛。右腿上的旧伤又隐隐发作起来。很快,全身各处的旧伤新伤一并开始发作起来。他坚持走动了一会儿,心想活动可以让血液流畅,解除僵冷和疼痛。却不料走了一会儿,便头晕脑胀,再也支持不下去。他一头躺倒下来,捂住了头。 浑身仿佛无数把钢锉在每一寸地方冷酷无情地锉着,一直锉进骨髓里,痛得他喘不上来气。昏昏沉沉中,有人进来,有人出去,又有人进来。他一定是在昏睡,他什么也不清楚。仿佛有人唤他,试探他的额头。又仿佛有人捏了捏他的手腕。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周围人都在搞什么鬼。 我是发烧了,还是怎么了?冻得?淋得?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毫无逻辑,也想不出答案。 他陷入昏迷的瞬间,最后一个念头跳出了脑海: 金川门是个错误;但愿三山门不是。 李景隆听完医官的报告,转过头看了看谷王朱橞。 “殿下,您看这——” 谷王朱橞精明的眼睛打量着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曹国公,问道:“贤侄的意思呢?” 李景隆叹了口气。“他生了病,什么也做不了,留在军中反而累赘。我们不如放了他,报告给建文,让皇上给他在城里安排地方住下,请医官照料。” 朱橞道:“他回来是要保护天子的。他在上十二卫亲军中威信很高,一旦他病好了,上十二卫亲军都会唯他马首是瞻。燕王岂能饶过你我?” 李景隆犯愁道:“那怎么办?任他在这儿病着?我怕再过两天,消息就会传到朝臣耳中,天子就会知道;一旦问起,我们如何应答?燕王可还不会两天之内就来攻城啊。” 朱橞无比阴险而得意地笑了笑。“贤侄莫忧,我有一办法,一可迷惑天子朝臣,二可于燕王面前请功,三可乘机整治沈若寥。说起来,他此时生病,真是天助我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李景隆若有所悟:“殿下的意思是——?” 朱橞凑到李景隆耳边,压低了声音,提示道: “贤侄可曾想到锦衣卫指挥使蓝正均?” 第二十二章 三山不利 ,请记住 全文阅读无弹窗_笔趣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