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仇》 第一章 焦点访谈:**村发生一件血案,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在过罢他八十五岁寿辰的当天下午,被杀死在村东的坟地里。经警方的调查,凶手很快浮出了水面,竟然是本村一个六十七岁的老人。是什么原因使一个六十七岁的老人杀死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八十五岁的老人呢?他们之间究竟有着什么仇怨呢? *********** 王三小很不高兴村里的男人们看自己老婆的目光,因为这些目光像是暧昧的手,明着暗着都要摸老婆的脸,摸老婆的身子,有的甚至想撩开老婆的衣襟。他干气没说的,因为这是些无形的手,你只能感觉到却抓不住。王三小无可奈何,因为他不可能把老婆圈在家里。唉,算了,谁让老婆是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鸟呢?——那夏天的上午,挂在自家院子里的大树枝桠上的大鸟笼子里的鸟儿,快活地唱着跳着,你能禁止得住院外的人像自己一样喜悦它吗?况且人家也只是喜悦而已。 可有一天王三小撞见了村支书窥视老婆的目光,这目光让他的头发竖了起来,就如同半夜起来去外面解手的人,看见了无声无息摸过来的人时的毛骨悚然,因为村支书的目光是贼踩盘子时的目光,是拿着扑鸟的网罩偷偷摸向鸟儿的目光!因为他知道村支书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果把全村人比作羊,村支书就是羊倌,如果把全村的女人比作母羊,村支书就是羊群里压倒所有骚胡(种羊)的骚胡,整天无所顾忌地嗅着一只只母羊的屁股。现在这只可恶的鼻子终于嗅到了老婆的屁股后面!这未免太快了吧,因为老婆过门还不到一年呀!可王三小像别的男人一样,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因为村支书是以为革命工作的名义接近自己从而自己的老婆的,你敢把革命拒之门外吗?那不是螳臂挡车吗?因为在那个年头,所有的门洞都得向革命敞开,不管你以前是深宅大院里怎样隐秘的门,不管你以前是深山老林里怎样无人知晓的洞,因为革命就是打开一扇扇的门洞,让阳光照进来,让清风吹进去。而那些能被革命组织里的人光顾的人家,无疑是像皇上的使者幸临一般蓬荜生辉、光宗耀祖的了。 先开始村支书的忽然光临,王三小就是这样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因为王家的祖宗十八代就从来没有贵人从门前经过过,更不要说进过王家的门了!王三小激动地想:“总是自己的优异表现引起了革命组织的注意,特意让村支书来栽培自己了,也就是说自己也离登堂入室不远了,也能像村支书那样在村里直挺着腰杆说话了——一字一顿,犹如敲打着村口的那张犁铧片那样响彻在村里人的耳里!所以村支书的每次光临使他诚惶诚恐,认真聆听村支书对当前国内国际严峻形势的分析,努力使自己跟上革命的步伐。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与这种庄严的谈话不和谐,终于有一天让他抓住了这不和谐。 那天像往常一样,他和村支书都坐在炕沿上,隔着一盏煤油灯相向而坐,一个认真地讲,一个认真地听,那种不和谐又悄悄地固执地捅着他的心,像提醒你注意的人偷偷地捅你的后背。因为村支书的话又有点儿答非所问了。他不由得斗胆抬起头来,去看村支书的眼睛(因为他一直是微低着头看着村支书的下巴和脖子聆听的——这样就使谈话的局面更显得尊卑有序,从而抬举了村支书),这时他看见村支书贼一样雪亮的目光不是看着自己,而是一闪一闪越过自己,射向自己的侧后!血就轰一声涌向他的头,就如射水枪猛然射进桶里的一股水那样翻腾激荡着,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侧后站着自己活泼可爱的老婆!于是革命这张羊皮从村支书身上揭开了,于是他才想起了村支书是个什么样的人!原来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自己却做着黄粱美梦,梦见了王家的祖坟上就要冒起了青烟! 羞耻愤怒在他的胸中窜突着,但现实像山一样压住了那喷发的口子——你敢把培养你的革命干部轰出家门吗?所以他不但得忍,还得比孙子更像孙子,只祈祷这头老骚胡嗅一嗅老婆这头小母羊,嗅不到一点儿骚味,呲呲牙、蹙蹙鼻子,悻悻地走开了。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不由得留心起老婆来,觉得老婆陌生了起来,这使他的心和老婆有了距离,也就是说他觉得老婆和以前一样的言行举止里隐蔽着另一种东西,就如同水面下模模糊糊游动的物体,是什么呢?但他不便表露出怀疑,犹如在熟人家做客后丢了钱,你以后见了熟人,总觉得他和以前一样的言行举止是做作的,但你又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怀疑,因为你没有证据。 不久,老婆被分配当饲养员喂猪去了。这可是个肥差,可以把喂猪的胡麻油渣饼、麸皮、糠皮偷偷地带回家来——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人吃得真不如村里的那几头猪!可王三小的脑袋却耷拉了下来——这说明村支书要抓住自己的老婆了,因为喂猪给老婆和村支书提供了撇开他去单独接触的机会!可他像农奴看着主人把自己的老婆支派走了似的没有办法——你敢不服从革命的需要吗? 他不再有笑容,阴郁地盯着老婆,拐弯抹角地套问着老婆饲养院里有些什么新闻,去了些什么人。老婆虽然像以前那样活泼地有问必答,可他总觉得老婆隐瞒了什么,不时发些无名火,于是老婆看他的目光也越来越陌生了,于是两个人由偶尔拌几句,发展到了争吵,继而发展到了打架。那时虽然提倡妇女解放,但现实中妇女还是怕男人的,可现在老婆不但敢和自己顶嘴争吵,还敢和自己打架!没人壮她的但,她敢吗?这使他更嫉火中烧,死命的打老婆——只有使老婆见了自己就像猫见了耗子那样,才会恪守妇道!没想到这却给村支书创造了介入他家生活的机会——村里人在哪放屁村支书都得管,更何况是两口子打架的事呢?于是两口子一打架,村支书就来调解,严厉批评他的大男子主义。每次听着村支书或者语重心长,或者疾言厉色的侃侃而谈,他心里就含泪地苦笑——被伤害的人反而洗耳聆听伤害他的人的教诲训导,这真是荒唐透顶!可他没想到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呢——他被村支书抓了压迫妇女的典型,开大会狠狠地批判了他一顿,而且在大会上村支书宣布,他的这种行为不是个人行为,是村里由来已久的压迫歧视妇女的必然反映,说明村里妇女解放的工作还远远不够,而要想让村里的妇女彻底解放,就得让妇女自己从思想上认清自己的处境是怎样造成的,从而从根子上解决自己的处境,而要想从根子上认清自己的处境,就得读书识字,扯开愚昧这块蒙眼布。于是村委会决定,选派被男人迫害的典型史二姑(王三小的老婆)同志去县里的扫盲班学习,希望史二姑不负众望,圆满完成学习任务,带领众姐妹彻底推翻压在她们头上的大男子主义。于是老婆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县里的扫盲班,三个月没回家,可村支书却常常去县里开会。老婆学习回来另换了一个人,威风凛凛昂首阔步的,逼得他直往旮旯里缩,像二百度的灯泡照耀下,黑影直往角落里缩。而且老婆学习回来不久,村支书就提拔老婆当了记录员,成了不离村支书左右的随从。 第二章 老婆和他真得成了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了,他的心别提有多苦了,可这种苦又耻于向任何人述说,而且这种苦使他自卑,自觉地在众人面前矮了一截,因为他感觉到了村里人对自己的疏远——轻蔑暧昧里含着同情,因为他也曾这样疏远过那些先于自己被村支书戴上绿帽子的男人。这时他很后悔以前那样对待这些男人,他生发出了强烈地要接近他们的愿望——物伤其类呀!可是该怎么接近他们呢?因为自从意识到自己会有这种不幸的事,他就羞于和这些男人照面,有时不得不照面,也尽量别过脸去。他很快发现这些男人对自己也是如此,而且他们之间也是如此。他后来才明白,这是因为都知道对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难以启齿的羞辱,就成了互相照见对方的羞辱的镜子,谁愿意瞧那镜子呢?因为看见对方就顶如暴露了自己的短:你也是被羞辱的!谁会接近老是揭自己见的短的人呢?在这样强烈的排斥中,自己能接近他们吗?因为自己的接近是对他们的折辱,再说就是接近后能和他们交流些什么呢?因为人与人的接近总该有谈得来的特殊的话题的,而自己与他们谈得来的特殊话题不就是被羞辱的感受吗?可这种感受人家会跟你交流吗?你又开得了口吗?因为人都有一种把自己的某些东西埋在心里烂掉的习性,尽管知道别人都知道自己埋着的是什么,或者说尽管知道人人都有着自己埋着的东西,但就是不亮出来。你比如尿尿,尽管人人都要尿尿,可人人在尿的时候总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更不会与人交流怎么个尿法了;你比如手淫,几乎人人都在做,可人人都躲着别人做,更不要说与别人交流了!也就是说人有许多东西是只给自己看的,而这种羞辱就是尽管人人都知道,但自己仍然要藏在心里只让自己看的东西!以它做话题与他们接近真是天方夜谭! 可他就是拗不过那股强烈的要接近他们的愿望,因为这种窝囊的羞辱使他憋屈得急需找个倾述的对象。可找谁说呢?找父母吗?找朋友吗?找兄弟吗?除了难以启齿,除了怕被白眼外,更主要的是他们不理解自己的苦,因为他们没有这种切身的体验!只有有着相同的体验,才会引发强烈的共鸣!所以他非得接近他们,或者他们中间的一个。那么该找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呢?是史三后吗?这人与村支书年纪相当,也是让村支书第一个戴上绿帽子的男人,可这个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们的老婆想让村支书要村支书还不要呢!他借此傍紧了村支书,现在已是副支书了,俨然以贵人自居,自己根本不在他的眼里,所以这人是接近不得的。是张旦小吗?这人仿佛人人与他有深仇大恨,整天紧绷着一张黑脸,像嘶嘶冒着烟的导火索,连着心里的炸药,随时准备爆炸了与人同归于尽似的,谁敢接近他呀!找史二发吗?这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这种人的荣辱羞耻心与别人的不同。王三小知道这人以前不是这样的,那年他把村支书和老婆捉奸在炕上,他把老婆提在门槛前,把老婆的腿架在门槛上,一脚踮断了,吓得村支书灰溜溜地跑了。可第三天村支书引着公社的人下来了,以伤残罪逮了他坐了三个月的班房,这人从班房里出来就说:“现在什么都是公有的了,连老婆也是这样的了,你管教老婆是犯法的,咱们确实该改变思想了。”于是这人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你说冷,他偏感到暖,自己如果去他那里找安慰,他会说:“你把这事当作痛苦,你就痛苦了,这是你自找的!”看来只有找刘忠厚了,这个任人们怎么挤兑只会憨笑的男人,自己从来不看在眼里的男人。他现在才明白了刘忠厚憨笑里面的辛酸——一个没有本事的男人,无能为力时不这样又能怎样呢?自己离这种境况还有多远呢?咋能还有屈尊纡贵的优越感呢?是的,我去接近他,最起码一点:他不会推开我。可我与他一接近,不就承认自己与他是惺惺相惜了吗?不就承认了自己也戴了绿帽子了吗?可自己头上是不是有绿帽子呢?算了吧,就是现在没有,那绿帽子也正在给你缝着呢!那是迟早的事!你有力量抢过来撕碎吗?而正因为这将戴未戴时你才最痛苦,最需要安慰! 接近刘忠厚这样卑微的人是很容易的,就如同水流向低洼处一般。先开始刘忠厚那种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奴才相使他很厌烦、很后悔,就如同高个子去做客,一低头钻进了屋里,才发觉屋顶压着头抬不起来,但出于礼貌,高个子又不能马上扭头钻出去,只得耐着性子打算呆一会儿就走。但他不知道卑微的人有着过人的观察猜摸能力,这都是处于随时会被伤害的位置上锻炼出来的。刘忠厚很快就摸清了他为什么要接近自己了,于是就对他撤去了客套拘谨这些心的栅栏,邀王三小进入了自己的心里。于是两人沉浸在了心贴心的慰藉里了。但是两人从来没有提叙过那种事,像别的农村人聊天那样山南海北地乱扯,但从对方的音容笑貌里感觉到了对方在寻求什么,就如同互相靠近的男女,聊着一些鸡毛狗杂的话题,但都从对方的音容笑貌里感觉到了对方在对自己说:“我喜悦你!”于是王三小看见了刘忠厚的奴才相里住着一颗细腻而又洞察幽微的心,于是他就如同那钻进矮屋里的高个子,马上发觉矮屋的里间住着一位可人的人,他还会走掉吗?再加上刘忠厚现在只带着两个小儿女过日子,两人相聚就更方便了。 第三章 又到冬天了。 村支书对王三小说:“今年你参加车队吧,能多挣些工分养家。” 王三小的心弦一下子绷紧了,就如同担心在路上遇上狼,转过山脚果然劈面遇上了狼时那样。因为他看见了包裹在这恩惠里面的险恶用心——自己得经常出门,因为冬天里车队要到山里拉回村里过冬的煤,要到县城里拉回村里人的返销粮,要把骑兵部队订购的草料送到部队去,等等,而这些差事都不是走一两天就能回来的,而自己一旦离开了家,就如同书上说的关口上撤了兵,京城就等敌人探囊取物了——老婆困在屋里就等着村支书哼着小曲进门了!但他能说什么呢?你能不服从革命的需要吗? 晚上他去了刘忠厚家,低垂着头只管抽旱烟。刘忠厚也不做声,陪着他抽旱烟。屋里只响着两人吸烟时烟梗爆裂时的啪嗒声,显得沉闷而又憋气。 忽然刘忠厚说:“兄弟,喝两盅?”他抬起头来,透过缭绕的烟雾,看见刘忠厚正暗示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在说:“兄弟,我什么也知道了,喝两盅解解闷吧。”他感到很羞愧,又低垂下了头,说:“村支书让我参加车队了。”刘忠厚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深长地吐出来,低沉地说:“那年村支书也让我参加车队了。”于是两人又不做声了,空气凝重了起来。良久,王三小问:“难道没办法了吗?”刘忠厚:“有什么办法?谁让咱农村人是拴在田里的牲口,而人家是拿鞭子的主人呢?”王三小:“咱不能逃走?”刘忠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最多逃上一两年,人家就把你当盲流遣送回来了!兄弟,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呀!我们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的,就是偷空喝两口小酒,但千万要管住自己酒后的舌头!”——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叙这件事。 他醉醺醺地敲开了家门。老婆嗅到了酒气,就厌恶地一蹙鼻子,说:“总是又跟刘忠厚喝酒了。”他说:“听你的口气刘忠厚像苍蝇那样让你讨厌,为什么呢?不就是他逢人矮三分吗?他为什么这样呢?不就是被头上的绿帽子压得吗?嘿!这绿帽子离我也不远了!”老婆血涌上脸,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姓王的,你说清楚!”他往开扳着老婆的手说:“这有人给撑腰芦苇也能作房梁呀。你放开手,我可不愿像史二发那样蹲班房去。”老婆气得脸煞白:“你说清楚!”他嬉笑:“说什么呢?史二发说得对,现在是连老婆都公有了,你管教管教老婆,就有心疼你老婆的拳头砸在你的脸上了。算了,你放手吧,我是孬种,怕揍。”老婆:“你得拿出证据来,否则我和你没完!”望着气得发抖的老婆,他觉得很解气,不再说什么,和老婆拉拉扯扯到了床前,一歪身就躺在了炕上,任老婆揪扯自己。一会儿老婆累的呼哧呼哧直喘,气鼓鼓地丢下他,钻进了被窝里。 半夜里他被冻醒了,才发觉自己不盖被子的。月光如水流泻在炕上。望着背对着自己侧睡着的老婆,酸楚悲哀涌上了心头,以前的如胶似漆恍然如梦,频繁的打斗争吵像剪刀一样一剪快似一剪地剪碎了幸福。更可怕的是再过几天,自己现在躺着的位置上,就要躺着那个男人了!而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像母牛眼睁睁地看着饲养员把牛犊牵走。他觉得人活着实在没有意思,只有能吆喝别人的人活着才有滋有味。他忽然明白史二发为什么会玩世不恭了,为什么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因为什么都不是你的,都是让你保管着,人家随时会来拿走,你却把让你保管的东西当做了自己的,这不是荒唐可笑吗?老年人说得对——人是瞎活着了!那咱就混日子吧!这样想着,就觉得老婆和自己真得无关了,他和老婆之间被朦胧越隔越远了。 可当车队拉着他一出村子,他就怎么也看管不住他的心了,他的心一瞅空就溜回了家,绕着家巡查一番,告诉他老婆正在干什么,家里来了什么人。当掌灯时分在车马大店住下了,伙伴们的混话越来越少了,呼噜声却越来越响了。这呼噜声使他的心解放了,展翅飞回了家,在屋上绕着圈。 忽然他的心紧张地对他叫一声:“看!那个狗男人进了院门了!进了家门了!把老婆楼在怀里了!亲老婆的嘴了!把老婆抱在炕上了,解老婆的裤带了!•;•;•;•;•;•;”他大叫一声坐起来,冷汗泠泠地从浑身的毛孔里冒了出来。被惊醒的邻铺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就又睡下了。 这次他打发他的心快快地飞回去,看看老婆是什么样的情形,是否太阳一落山就锁上了院门,是否锁上院门一进家就插上了家门?可那狗男人能翻墙进去呀,可那狗男人能一脚踹开家门呀!老婆再挣扎也敌不过一个男人呀!可他的心飞回来告诉他,老婆什么防备也没做。他就大骂他的心在骗他,就和自己的心吵了起来,筋疲力尽后他和他的心不由得自嘲地相视一笑:现在争吵这个有什么用呢?于是他和他的心就哭也似得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于是他决定不再回家,因为家里耻辱张着大口等着他。可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因为不光是他足不出村,就是父亲爷爷也没有离开过村子,可以说村子是壳,他是壳里的寄生虫,离了村子能去哪呢?管它呢!管它呢!瞎走呗!饿死在哪算哪吧!最好是这车队永远不再回村子,我就有吃有住又有伴了。可这种想象中的永别,使他不由得想父母,想兄弟姐妹,想儿时的伙伴,想村子里的一草一木,生离死别的热泪浸泡了他的心。他不由得又想,或许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是自己疑神疑鬼吓自己了。可种种迹象又顽强地推倒了这自我安慰,不久,这自我安慰又顽强地站了起来。这两种想法在他的脑子里拉锯战般争执不下,他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他饮马忘了从井里提水,喂马不是槽里堆满了草,就是忘了添草,装车时扛着麻袋找不到自己该装的车。伙伴们纷纷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总是疲乏地摇摇头说没病。就听见一个伙伴戏他:“总是没出息,想老婆想的拖垮了身子了,哈哈!”伙伴们就哄笑起来。可他对老婆这个词多敏感呀,他恨不得人人都忘了他有老婆,可人家偏偏在他面前提起了他老婆!他顿时羞臊的想钻进地缝里去,因为他觉得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参加车队了,都知道他出门后他家里正在发生什么,都在讥笑他! 晚上好不容易挨到了他去喂马,他像终于从歹徒手里脱身的女人那样出了车马大店,顺着路一口气走进了旷野。刺骨的寒风使他单薄的衣服像没穿一样,抖个不停的寒战使他清醒了过来,耳朵、鼻子、手、脚火辣辣的疼痛使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正好站在了一座小桥上。望着桥下的冰反射着的清幽的月光,望着空空荡荡辽阔的旷野,望着朦朦胧胧浩渺的星空,他觉得天地间的悲哀无声无息地漫过来淹没了他,任这悲哀翻滚着自己,因为他深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自己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就如同大海里的蚂蚁想爬上岸去。于是他明白人就活在无可奈何里,尤其是农村人,是地上一种特殊的草,自己怎么对待地里的草,命运也怎么对待自己,草没有权利反抗,没有权利选择,更没办法躲避,自己不也如此吗?这时老婆活泼可爱地在眼前来回晃悠着,这使他止不住流出泪来——这种事根本没有,是自己在吓唬自己。于是他又慢慢地转了回来。 第七天下午车队回了村子。等交割完了差事日色已发黄。 伙伴们个个归心似箭地走了。他一个人落在了后面。 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掌,他惊醒了似得回头一看,见是那个屙屎去了的伙伴急急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在他看的功夫已从后面超过了他,眼睛却盯着他说:“三小,你怎么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脸色灰败败的。我看你还是病了,回去好好地调养调养。快走。”就拉住了他的胳膊拖他走。他趔趄着扳开了伙伴的手说:“你先走吧,我没事的。”伙伴就疑惑地看了他几眼,前面走了。 在村子里碰上几个人,他也听不清人家问他什么,只管点头笑着,含含混混地回应一声就过去了。终于离院门几步路了,他就站了下来,摸出烟叶和纸条来开始卷烟,可纸条这时特别的糟,一卷就破,但他一点也不上火。当他换第五张纸条的时候,两个女人路过,笑话他:“看三小的烟瘾多大呀,抽这口烟比见老婆还当紧。看我们告给你老婆修理你,哈哈!”他只得讪笑着走进了院门,脸色就凝重了起来。看见老婆的脸在家门上那块本子大小的玻璃上闪了一下不见了。他以为老婆要迎出来了,因为除了老婆去县里扫盲那次,这是他俩成家以来分离最长的一次,他就紧张地想着该用哪种态度面对老婆。可走到了家门前老婆也没有迎出来,他的心就沉重了起来。 他推开门,见老婆正拘谨地站在离家门两步远的地上,两臂紧紧夹着身子,两手弯回来贴在大腿根上,一副丫环准备迎接远路归来的主人,生怕怠慢了主人会被呵斥的样子。也就是说老婆在自己面前矮下去了!于是他坚信那件事真得发生了,因为老婆要是像以前那样活泼地迎上来,或者像他走时那样对他不冷不热,他也就心安了,可老婆分明一副理亏相呀!她理亏什么呢?!看哪,老婆问候自己回来了时的笑容分明是挤出来的!他嗯一声,就走到炕沿前坐下了。老婆也跟到了炕沿前,手足无措地顿一顿,赶紧说:“你先喝一口热水暖一暖。”就急忙倒了碗热水端给他,然后说:“我这就热饭。知道你今天回来,我早做好了。”就赶忙蹲在炉灶前点火热饭去了。 他没有喝水,听着锅里热饭的水的翻滚声和抖动的碗磕碰着锅底的砰砰声。 老婆拘谨地把饭端在了炕沿上,把筷子摆在他身边,就束手束脚地与他隔着碗筷坐在了炕沿上,仿佛看着地面的眼睛不时瞟着筷子,显然是在催他快吃,又仿佛他拿不拿筷子,是老婆暗地里设下的一个试探,要证明什么。见他迟迟不拿筷子,反而卷开了旱烟,而且老是卷破了,老婆就不敢瞟筷子了,盯住了脚下的地面。 他听着烟叶在卷动的纸条里沙沙的响,像砂纸摩擦着他的心沙沙的响。 王三小终于卷好了一根旱烟,哧一声划着火柴点燃了烟,用手拍去了落在怀里和大腿上的烟叶,头也不抬地说:“你说吧。”老婆惊悸地抬头看着他:“说什么?”他说:“这几天的事。”老婆:“能有什么事呀。”他血红的眼霍然扬起来,凌然盯着老婆:“难道真得要我捉奸在床吗?”老婆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说:“三小呀,我也是没办法呀!” 第四章 史二姑被娶回来三个月左右,一天和几个新认识的伙伴出去串门,在路上碰上一个中年男人,那几个伙伴都敬畏地叫那男人支书。祖祖辈辈积淀在骨子里的对官的畏惧,使她不由得往伙伴们身后缩,紧张地低下了头,但眼睛的余光专注地打亮着那村支书,见这村支书矜持地点着头应答着,眼睛却吃惊地瞟着自己。她的脸就烧了起来,赶忙收回了眼睛的余光。 新媳妇半年后就要参加劳动的。她总是混在人群里,远远地躲开那些带长字的人。可她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村支书讲话时在人群中飘来荡去的目光总会停在自己的脸上一阵子,然后再飘荡开了,飘荡上几圈又停在了自己的脸上。她下意识地偷偷倒换着地方,而且隐在大个子的后面,只露出眼睛来。她就发现村支书飘荡的目光明显的急躁起来,最终还是找到了她。或者干活时她觉得后背发热,不由得寻找热源,就会发现村支书正向自己这一伙干活的人走来,自己的目光就碰上了村支书看自己的目光,村支书的目光就老练地转开了,开始威严地巡查她们的工作,而且对自己干的活儿格外留心,总是打着一副官腔问这问那的,好像他主要是来检查自己的,紧张得她浑身直冒汗。以后只要觉得后背发热,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村支书来了,心里就揣了一头小鹿,赶紧用目光查看一下自己干的活。有时和伙伴们结伴回家,或者出去的路上,碰到了村支书,她和伙伴们异口同声地和村支书打招呼,而村支书却只看着她一个人矜持地回应一声。有时有细心的伙伴发现了这一点,就冲她诡秘地笑一笑,使她窘的脸通红。 一天村支书忽然登门了。在诚惶诚恐中她明白了村支书是看中了王三小的优异表现,来栽培王三小的,在受宠若惊中她对丈夫爆发出了强烈的爱:“这么说我的男人是出类拔萃的了,要知道在这个争着向组织靠拢的年代,能引起组织的注意多难呀!我的男人要出人头地了!”于是在以后村支书频繁的登门中,她总是像学堂里的小学生那样规规矩矩地坐在丈夫身后一米远的炕沿上,这个距离既表明了自己是村支书和丈夫谈话的局外人(因为她牢记一条戒训:女人不要参合男人们的事),又表现出了自己对丈夫得到村支书重视的感激。但她很快发觉,村支书的目光不时越过丈夫瞄向自己,就如同一个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撩开别人帐篷的一角往里窥视,然后悄无声息地盖住了,瞅准机会又撩开了。更让她不安的是村支书投过来的一瞥一瞥,像一条条虫子丢进了她的衣服里蠕动着。可在这正襟危坐的场合她只能不动声色地忍着。因为她再迟钝再不开窍也明白了村支书的目光想要窥探到什么,于是她明白,不是丈夫的优异表现把村支书招进了家门,是自己的魅力把村支书招进了家门,因为她从人们的风言风语里知道村支书是最爱干这种事的男人。这使她不由得慌乱起来,因为她太年轻了,可以说还没有一点儿人生的经验,那种只是听人说过的丢人事,现在正向自己逼过来,自己竟然像鱼缸里的鱼,无力阻止人的靠近,只会惊慌地在鱼缸里乱窜。她多想寻求庇护,可这种难以启齿的事咋向人说呢?况且谁又能庇护自己呢?因为她能想到的人都是鱼缸里的一块块小石头,不论鱼钻在哪块石头下,伸进鱼缸里的手都能轻易地扳开石头,惹毛了还会轻易地把石头扔出鱼缸!也就是说自己不论怎么躲闪都像鱼缸里的鱼一样,落入人的手里只是迟早的事,只要那手想伸进鱼缸。 后来她感到丈夫越来越沉闷了,不时偷偷地打亮她,这打亮里充满了陌生。她知道丈夫也看出村支书为什么登门了,这使她心里很惭愧,好像自己做错了事,这使她像野惯了的孩子进了规矩人家里那样的不自在。她不知道世事这才开始了对她的驯服,像把野惯了的骡驹子驯服成驾辕拉车的骡子。也就是说她与丈夫的水乳交融慢慢地离析开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沉淀在增多,不知道该怎么办。 村支书让她当饲养员了。谁都知道这是个肥差。她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果子,这肥差是鱼饵,自己一咬就钓住了自己,可她又不得不去咬,因为人家捏着你张开嘴去咬——你拒绝了村支书就会骂你不识抬举,当然了,村支书会以你不服从组织的安排,革命工作的需要来斗争你的,而斗争这两个字让她一想到就胆战心惊。 她无可奈何地当了饲养员。不管她怎么想方设法与伙伴们攒在一起,村支书总能以工作上的种种借口把她叫到一边去。而谈工作的时候就慢慢地潺进了生活的内容,而且越来越多,就像往牛奶里兑水,最后变成了水里加牛奶了。也就是说谈工作成了黑色的瓶子,这瓶子里装什么,由着拿瓶子的人。 可她是机智的,很有分寸地应对着村支书。但先开始总是紧张的冒汗,后来才应付自如了。可村支书每来一次饲养园,她的亏心就增加一分,在人面前就越低一些。果然伙伴们开始暧昧地看她了,与她保持了某些距离,而且喜欢当着她的面谈论村支书的相好们,每当这时,她们的眼睛都不看她,可又分明用余光不时瞟着她,看她有什么反应。这使她火烧火燎,又不得不坐着听。于是她知道了村支书的有些相好的是自己贴上去的,有些是和自己一样没有办法的。她知道伙伴们是另有深意的,到底是什么深意呢?更可怕的是丈夫对自己的态度。自己一回了家,丈夫总是阴沉地打亮着自己,就像小气鬼借给人的家具给还回来时认真地端详着家具那样。她不想让夫妻关系再坏下去,总是活泼地应对丈夫的刺探。可她看出丈夫是不相信的,而且开始说些刺耳的话,好像是自己故意向村支书套近乎似得。年轻人是受不得委屈的,她终于忍不住了,反唇相讥起来。刚开始两人都心照不宣,冷言冷语,因为那个话题挑明了不但谁也面上无光,好像还要变得不可收拾似得,就如同开了口子的糟布袋,你不敢去动那口子,生怕一动,那口子就一下子扯大了起来。可争吵越来越升级了,顾忌就越来越少了,那话题自然而然就蹦到了桌面上了,这使她觉得委屈,丈夫觉得窝囊,两人越想分出谁对谁错,反而越抹黑了对方,越恨开了对方。有一次丈夫骂她不要脸,她就讥笑丈夫没本事,有本事就拦住她,不让她上饲养园去。丈夫就恼羞成怒地打了她,她的委屈就变成了对丈夫的仇恨,觉得丈夫是逼着自己往村支书的怀里钻,同时对丈夫这样没本事的男人充满了鄙视,因为这种男人不敢向勾引自己的老婆的男人进攻,只会拼命地看管老婆。这种鄙视使她勇气倍增,和男人对打了起来,把委屈发泄在了对打里,而当村支书来调解他俩的打斗时,看着丈夫在仇人面前畏畏缩缩的样子,她更鄙视丈夫了,所以当丈夫被村支书抓了压迫妇女的典型,她觉得很解气,所以当村支书送她去县里的扫盲班时她头也不回地去了。 她知道村支书会去县里看她,但没料到村支书会隔三差五的去,而且会带着她逛商店,给她买些小饰品,带她进饭馆,吃些她听也没听说过的饭菜,而且还带她看了一次电影!这是她以前做梦也没想到的美事呀!于是她明白了,女人的福气确实是靠男人来实现的,跟了什么样的男人就有什么样的命!但虚荣心并没有冲塌她妇道的底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王三小的老婆!她顽强地抗过去了村支书的进攻,完成了三个月的脱盲学习,回到了家里,就如同一队被一路袭扰的日本兵终于回到了碉堡里——丈夫虽然与自己形同路人,但毕竟是庇护她的碉堡呀!尽管这碉堡逼仄简陋,但比在无遮无拦的野地里强多了。因为女人是离不开伴的,哪怕那伴是个小孩,因为伴就是女人的碉堡!而且刚回家她很快乐,因为三个月的学习使她大开眼界,自觉脱胎换骨了一般,不把丈夫放在眼里,丈夫也自觉自己在她面前猥琐不堪,躲着她,于是她无拘无束的,又不再担心村支书的骚扰。可她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村支书竟然让她当了记录员,理由看上去句通字顺——那个读过几年私塾的老记录员腿脚不便,该让年轻人接替他的工作,而她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可人们都透过这金玉其表的理由,看见了里面的丑陋勾当:这是给他的相好的吃偏食,也就是说,在村里人的眼里,她史二姑已经是村支书的新宠了,只有她史二姑知道,村支书的指头还碰不到自己,可说给别人能信她吗?况且咋开口说呢?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这种事真是没办法撇清的呀!也只有史二姑知道,这是村支书被自己的拒绝刺激的恼羞成怒了,不把自己弄到手誓不罢休,就如同你开一扇门,先是和气地敲,见门没反应,你就加重了敲门的力量,仍没反应,你就该用拳头敲门了,仍不开,你就不顾风度擂开了门,就有了威胁和恼怒的意思了,可门仍不开,你就不顾体面用肩膀撞门了,见门仍不开,你就不顾一切了,往后撤了几步,凶狠的跑起来用身体砸门了——现在的村支书就是这样要用蛮力砸开她的门了!因为记录员就得整天跟着村支书,记录下每天村支书分派给别人的任务,记录下人们完成任务的情况,记录下村里每天的杂事等等,也就是说村支书寻找下手的机会太容易了!她的底线真是风雨飘摇了!但她机智顽强地守着底线,像《英雄儿女》上的王成,独自一人坚守着阵地;王成是凭着满腔的革命激情守着阵地,她是凭着满腔的委屈守着底线——既然她无法撇清自己,村里人都像看破鞋那样看她,她要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村里人看——她不是破鞋!也就是说她的坚守已不是只为了那条古老的妇道了,可她明白自己离王成抱着爆破筒跳进敌群的时候不远了。果然村支书让丈夫参加了车队,也就是说她的阵地被撕开了口子,也就是说她的碉堡被掀开了盖。因为丈夫就是再熊,也是一个兵,就如同一条狗再孬,但它的叫声仍使贼踌躇不前。可现在这个老弱残兵就要被人家调走了! 她知道这是村支书给自己的最后机会了,否则气急败坏的村支书会轻易地找个借口,把自己扔进最苦的劳作之中,更可怕的是村支书会找种种罪名批斗你,说不定真的把你栽赃成破鞋,然后给你脖子上挂双破鞋游行示众呢!到那时你比真的破鞋还惨呢,因为人们巴不得别人倒霉,谁去分别是非呢?她明白自己想当王成也当不成呀,因为王成在轰隆一声中能名留青史,自己要是死了可真是垃圾堆了,人们会把各种垃圾倒上去!于是她明白了,为了活的还算清白,为了活的还算轻省,只能向村支书屈服了!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丈夫的罪人,自己连累了丈夫,不由得怜悯起丈夫来了,才知道被另一个男人揉搓的男人,实际上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因为女人被人揉搓可以哭泣,可以求饶,可以屈服,没人笑话她,就因为她是女人,而被欺辱的男人如果那样,世人的唾沫也会淹死他!就因为他是男人!所以被欺辱的男人只能不声不响——如果你想活着,否则唯一雪耻的办法就是拿起刀来,与仇人同归于尽!可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呀!所以那天丈夫喝醉酒后的刻毒话虽然使她气愤委屈,但心里却痛快,因为这就要成为事实了,自己该骂该咒,她甚至渴望丈夫毒打自己一顿,这样她的良心才好受些,所以她没有与丈夫纠缠多久就睡去了。但眼睛闭上睁开闭上睁开,最后她索性睁开了,望着窗外如水的月光,望着一朵朵白云像抹布一样抹着月亮,一边听着丈夫只有酒醉后才有的呼噜声,这呼噜声把她的心拖进了深沉的寂寥里——她多希望这世界就这么寂寥到永远呀,因为她觉得这难得的温馨太珍贵了!可她听见了身后的丈夫在翻身,衣服窸窸窣窣的。她知道丈夫醒了,她的心就砰砰跳了起来。很快的丈夫醒来后正常的呼吸声,夹杂着深沉的叹息声,使这种温馨一扫而光,犹如宁静的山谷里闯进了一头粗鲁的野猪。她明白丈夫什么也料到了,在拼命往下咽就要到来的耻辱,她的泪水无声地流淌着——丈夫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他是千万万普通男人里的普通男人,难道男人就该是宁折不弯的壮士吗?! 她眼睁睁地等到了丈夫出发的那一天,犹如庄稼眼睁睁地等到了收割的那一天。在这期间她多想给丈夫温柔,但不知道该咋下手,因为她已不会和丈夫沟通了,结果还是不冷不热的。那天她内心是惊涛骇浪,外表却古板僵硬,不声不响地给丈夫准备好了干粮,准备好了出门的衣服,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走了——自己的门户轰然洞开了!于是真正的手足无措轰然袭击了她,犹如庇护你的四壁轰然倒塌,你猛然看见旷野里的狼站了起来。于是她本能地想着自救的办法——去伙伴家借宿?如果村支书天天来了碰个锁子,你还有好果子吃吗?喊一个伙伴来伴宿?如果村支书来了,这不是正好证明了自己是村支书的相好了吗?干脆回娘家吧,可村支书一定不准假的,擅自回了娘家,村支书不就找到了收拾自己的把柄? 她就这样犹疑着,夜色像往清水瓶里一点儿一点儿搀兑墨水那样渐渐浓了起来,她本能地出去关上院门,上了锁(而所谓的院门,只是用齐腰高的木棍绑成的两扇栅栏而已,而所谓锁上了,就是用一截粗铁丝圈住两扇栅栏对着的边,用锁环套住粗铁丝两端窝成的小圈锁住了而已,这种院门人一骗腿就过去了,她要是知道丈夫那天在车马大店把这院门看做是一道防线一定会笑掉牙的!)。她进了家就插上了门闩,然后坐在炕上,任夜色越来越浓地淹埋着自己。 忽然她听见院门哗啦地响了一声,接着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扑通的闷响,接着一串急促诡秘的脚步声窜到了家门口,马上家门被急促鬼祟地敲响了。她的心跳的要撞破胸口了,就如同温水里丢进的活鱼把锅盖撞的砰砰响!——那男人来了!她瘫在了炕上,任敲门声急促暴躁地响着。忽然那敲门声停了,她看见一条人影映在了窗户纸上,噗一声,窗户纸被捅开拳头大的一个洞,虽然夜色浓重,她还是看见了那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像黑夜里偷食的猫眼那样,从洞里向屋里窥视着。 她一动不动。 那目光终于停在了她的身上,低沉的,不容违背的声音传了进来:“开门!”就如同老乡的最后一捆遮身的草捆被日本兵挑开了,无遮拦的强大杀气迫使老乡乖乖就范,从那洞里喷进来的强大杀气同样逼迫着她下了炕,开了门。那男人一进家门就抱住了麻木的她亲了起来。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已被抱到了炕上。她本能地反抗,但那男人老练地把她的双手掇在一起,压在她头顶的炕上,她的胳膊就发不出一点儿力气了,然后用强壮的胸脯侧压着她的胸脯,用强壮的腿压着她的腿,一只手就老练地解她衣服上的扣子,解她的裤带她想喊,但羞耻捂住了她的嘴!那男人躺在她身边说:“你放心,我亏待不了你。我可以对不起别的人,但从来没有对不起跟了我的女人。” 以后那男人每天晚上都来,不是给她带这样的东西,就是给她带那样的东西,等那男人一走,她就把这些东西都丢进了猪圈里、茅坑里,就如同她当饲养员时把同伴们分给她的赃物偷偷地扔掉了,就如同她把在县城里时这男人给她买的小饰品偷偷扔掉一样。她一心盼着丈夫回来,哪怕丈夫一回来就杀了自己! 终于知道丈夫这天要回来了,她给丈夫做了丈夫最爱吃的焖面,放在锅里等着。 她终于听到了丈夫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踏在了她的头上——她这时自觉地趴伏下来赎罪了!她多想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呀!但她装不出来——只有淫荡的女人才会哄骗丈夫!丈夫的阴沉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丈夫的迟迟不动筷子使她的坚持土崩瓦解着,所以当丈夫一喝问她,她就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坦白交代了,而且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丑事了! 第五章 当老婆说到那男人抱住她时,王三小的血液在身体里轰轰地炸开了。急忙暴喝一声住口!仿佛这一声喊,耻辱就永远窝在娘肚子里分娩不出来了! 他猛然痛恨自己这是自取其辱——自己装聋作哑多好呀,为什么一定要逼老婆说出来呢?为什么一定要印证这件事呢?这不是自己逼着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抱着你的老婆寻欢作乐吗?因为世上有许多真相,捅破了比隔着一层纸可怕一千倍!所以世上有许多真相都被捂着,或者被粉饰遮着,人们都心照不宣。就拿这件事来说,自己装糊涂,还能和老婆在一个屋檐下呆着,可现在他再呆下去,不就是一个真正的窝囊废了吗?!因为有多少窝囊废活了一天又一天,就因为那些窝囊废不捅破那层纸——那保住他面子的盔甲! 他一脚踢倒老婆冲出家门,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冬野,东一头西一头地瞎窜。 脚步自己停了下来,他的眼才发现自己站在了突兀于旷野中的一个土堆顶上了。于是不由得放眼远眺:远看似有近却无的冬雾一动不动地浮在脚底下的旷野上,旷野里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的灯光,标出了朦胧中一个又一个小村的位置。这些灯光与月明星稀相呼应,王三小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种虚空的静谧中,觉得只有脚下的土堆是实的,一切都虚无缥缈起来,自己像神仙那样踩着一叶扁舟浮泛于寂寞的太空之中。这无边无际的空虚静谧使他的心融化在了其中。他不由得深呼吸,活泼的小溪般涌进体内的清冽的空气,和从嘴里呼出的长长的白气,使他觉得自己的躯壳像一截涵管,任这空虚静谧无阻碍地流通着。这空虚静谧唤起了他无边无际绵绵不绝的悲哀,使他觉得充盈天地间的不是空气,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悲哀,这悲哀是由活着的无奈分泌出来的,这悲哀使人产生深深的厌世情结,这厌世情结使他生发出了深沉的悲愤,心里大声地质问苍天:“为什么你生了草,又要生吃草的虫子?生了虫子又要生吃虫子的鸡?生了鸡又要生吃鸡的鹰?难道你闲的无聊,就以生命的互相惨食为乐吗?你会说这是因为物种不同,物物相克才能都生生不息,可人呢?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推磨的,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拿鞭子的?这你又该怎么解释?因为推磨的和拿鞭子的是同一物种呀!早知道你是让我到世上来推磨受鞭打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来的,我恨你!恨你!恨你!你听见了吗?你发怒呀!用雷霆劈死我吧!难道你聋了哑了?还是不敢?是的,你也是懦夫,你不敢除暴安良,要不然古往今来多少像我这样的人向你的哭喊祈求,你就是真的铁石心肠也该软成面团了!因为你不敢!你怕这些恶人连你也套上了磨盘!嘿嘿!你这个懦夫!懦夫!我就骂你呢!有本事你来杀了我!?;?;?;?;?;?;” 发怒使他很快筋疲力尽了,怒火也像不再续柴的篝火那样熄灭下去了。 他冷静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是死还是活?死了是痛快,可伤不了那男人一根毫毛,有什么用呢?可活着就要戴着那顶可耻的绿帽子!真不如死了!不对!就是你死了,那顶绿帽子也会戴在你的坟头上!那就不要死了,往下摘这绿帽子吧!可怎么摘呢?一刀捅了他?自己也得死,再说那样好活了他了,应该让他活在人的唾沫里!这样才能洗尽我的耻辱!可扳倒他谈何容易,因为他手里拿着权力这把刀!只有更大的权力,才能夺下他手里这把刀!可去哪找这么大的权力去呢?因为权力从来就不认你这样的草民呀!”他越想越悲凉。 上下牙打开了架,他不知道这是心冷所致,还是天冷所致,他觉得该找个人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于是他站起来,再次望了望浩渺的星空。北斗星的勺头子低垂在他的头上方,仿佛在暗示他跳上去。他叹息一声,任脚步带着他走下土堆,带起一溜尘土。 脚步带着他走出了旷野,走进了阒无一人的村里,停在了一座院门前。他定睛一看,是刘忠厚家的院门。他抬腿骗了过去,因为这所谓的院门,和他家的院门一样,只是个栅栏而已。他走到刘忠厚的家门前敲门,一会儿门开了。 是他带进门来的寒气的原因,还是他一脸的煞气的原因?总之站在屋里的刘忠厚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看着他径直走到火炉前,随手提溜过一只小板凳来坐在火炉边。刘忠厚也跟过去,提溜了另一只小板凳,隔着火炉坐在了他对面,看着火炉子若有所思。 家里只响着火炉子轰隆隆的声音。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该怎么办呢?” 刘忠厚一动不动地:“忍。” 他问:“为什么要忍呢?” 刘忠厚:“你凭什么不用忍呢?” 他沉默一会儿,问:“忍,难道只是为了活着吗?” 刘忠厚:“不是,是为了看到恶有恶报那一天。” 他问:“这只是你的想法吧?” 刘忠厚:“他们也是。” 他说:“史三后就不是这种想法。” 刘忠厚:“他的张狂里面装的是屈辱,到时候第一个扑上去咬那人的就是他。” 他说:“可那人给了他地位。” 刘忠厚:“那是他老婆和那人逼着他不得不要的耻辱!他只能用高高在上的阵势压住世人讥笑的嘴!” 他说:“张旦小就不是这样的想法。”刘忠厚:“你以为他愿意拒人千里吗?因为只有拒人千里,喷溅的口水才溅不到身上。只有到了那一天,他才会扬眉吐气地回到人群里。” 他说:“史二发不会这样想,他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刘忠厚:“他那是在冷眼瞧着老天:”我看你到底公不公!我看你到底长不长眼!‘“ 他问:“那你真的相信老天长着眼?” 刘忠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说:“要迟到什么时候呢?难道又像书上说的,这报应要落在他的子孙的头上?为什么非得恶人的子孙承担报应呢?为什么不让恶人现世报呢?” 刘忠厚无奈地摇摇头。他就激愤起来:“应该让恶人现世报,而且越早越好!”刘忠厚嘲弄地望着他:“你怎么个报法?”他说:“告他。”刘忠厚吃惊地:“告他?嗐!天下的衙门古往今来就不是给咱们这样的人开的。”他说:“现在是人民公社,不是过去了。那人是人民,我们不也是人民吗?”刘忠厚:“古往今来的朝廷打江山的时候,对我们这些当炮灰的人承诺的特别好听,可一旦坐在了金銮殿上,就没有咱们的份了。是呀,率世之宾莫非王臣,皇恩浩荡是想普照众臣,可惜众臣高矮不同,那些高的就遮盖住了矮的,咱们这样的人就是矮子呀!”他说:“可现在没有朝代了,咱不能死抱着老黄历呀!”刘忠厚又无奈地摇摇头,不做声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抽着烟。 刘忠厚晃了一下,差点儿碰到火炉上,显然是犯困了。倐地惊醒了,对他说:“兄弟,气也是瞎气了,回去睡吧。”他说:“我不回去,我在你这里借宿。”刘忠厚迟疑一会儿:“兄弟,你迟早是要回去的,迟回去不如早回去,因为你走投无路呀。”他生气了:“我们还是兄弟呢!”就曾地站起来,离开了刘忠厚家。 他在村子里徘徊着,眼睁睁地看着一盏盏灯熄灭了,最终没有勇气拍响一扇门——你怎么开口向人家借宿呢?人家要是问:“你为啥不回家呢?”我该怎么说呢?可不管你怎么说,人家也会猜到原因的,这不是顶如我自己把绿帽子亮给别人看了吗?这可真是走投无路呀!更可恶的是村里的那几条狗越叫越凶了,显然是恼恨自己在空荡荡中越来越响的脚步声惊扰了它们的梦!他只得往自家走。 院门还像自己走时那样开着。他就不去碰院门,因为这是那个男人碰过的东西。他狠狠地践踏着从院门到家门的这段路,他觉得踩着那人的脚印很解气。他推开了家门就再没有关上,因为他觉得家里充满了那人的气味,这气味让他恶心。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凛冽清新的寒气灌满了屋,他才走了进去。 在朦胧的黑暗中,见老婆仍然泥胎一样跪在炕下,他的怒火窜了一下,但终于没有窜起来。他绕开老婆上了炕,拉下被子盖在身上,又蜂蜇了一般猛然把被子抛到了地上——这被子更是让那男人的气味浸透了!他就囫囵身子躺在炕上,可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寒冷使他索索直抖。他只得起来下了炕,见老婆仍那样无声无息地跪着。 他去关了门,一摸火炉子冰凉,就动手生着了炉子,搬个小板凳拥着炉子坐了。身子不时地打着寒噤。 他瞥见老婆仍那样跪着,心里就骂:“冻死你才解气呢!你这样的女人还配活着?!”可他的眼睛慢慢湿润了——这一夜剧烈的悲愤过后,反而有异常的冷静降临在他的身上了,他觉得自己这样待老婆不对,而且可耻!因为这是所有遇上这种事的男人给自己的无能为力找的替罪羊,好像这种事只能怪女人而男人没有一点责任!自己一个大老爷们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发生而束手无策,更何况那些弱女子呢!大老爷们可以把委屈发泄到老婆头上,可老婆的委屈该去哪发泄呢?他多想拉老婆过来烤一烤炉子,但他一动不动,因为他觉得老婆身上那人的气味太浓烈了,如果那人是只臭水缸,老婆就是曾经泡在臭水缸里的红萝卜,现在就是捞出来也无济于事了——那红萝卜从里到外散发着臭味! ——在以后的岁月里,如果不是性欲难耐,他是不去碰老婆的,而每次行房时,一想到本该只能是自己的鸡巴插的地方,那人的鸡巴竟然也插,就不由得忿怒起来,一想到本该只能盛自己的松的地方,竟然也盛那人的松,他就恶心的要命,他就狠劲地抽插,像用砂纸往起擦可恶的锈斑。只是流逝的时间慢慢的冲刷,他的嫉恨才麻木了起来,就如同苦难使久经苦难的人不再觉得是苦难了。就这样老婆给他生了四个子女,每生一个他都疑心重重,直到这渐渐长大的孩子露出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来,他才放心了。可老婆的活泼可爱他再也见不到了,伴随他渡过漫长的一生的只是一个奴颜婢膝的丫环而已!他曾经想改变这种格局,可是枉然,除非两人都忘掉那人,可那人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搅合在他们的生活里,能忘掉吗? 鸡叫声使他睁开了眼,茫然地看了一眼窗外,又把头伏在摞在膝盖上的胳膊上眯着了。等他腰酸背困地再睁开眼,老婆正畏缩地站在他面前。见他睁开了眼,就小声说:“吃饭吧。”就忙忙得从锅里端出一碗粥来递在他手里。他吃不下去,搁在了火炉边上。 他忍受不了老婆诚惶诚恐的样子,转身出了门。 昨天强烈的悲愤转变成了深深的哀伤,这哀伤使他平静,也使他没有了冲劲。在空廓的旷野中溜溜达达一天就过去了。黄昏时分,他看见旷野深处有个人影。他稍一辨认就认出是老婆。老婆就那么远远地跟着自己,怜悯和委屈顿时又在他心里喷发出来——你是个大老爷们吗?!人家把屎屙在你脖子上,竟然不敢擦一把! 第二天一早他就往公社赶,可越走他的腿越没劲——老实的农民祖祖辈辈都没有见官的胆量,更不要说去告状了!所以当他走到公社,前半响已经过去了。 他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公社转着,紧张地看着日头。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掌。回头一看,是个熟人。他强装笑脸和熟人打完招呼。熟人问他来公社干什么?他就急出了汗,说是来买包火柴,这就回去了,就匆匆和熟人告别了往回走。一出公社就站在僻静处撒尿,尿完了,捏着鸡巴抖余尿时他不由得气自己:你真的像你的鸡巴这样绵吗?你真是鸡巴也不如呀!杀头不就是碗大的疤吗?于是他系好了裤带,一鼓作气来到公社大院,却又在那宽阔威严的院门前裹足不前了,贼一样地不时从院门墩踅出来,探头探脑一番。这次他刚探出脑袋来,正见一扇门里出来一个人,他不由得又缩回了院门墩里。可那脚步声直直的照着自己响过来。他想跑,可脚却粘在了地上。正惶急着,那个人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一脸威严地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没做什么呀。”那人一瞪眼:“我们注意你好久了!跟我来!”于是那人用无形的笼头套住了王三小的头,然后拉着无形的缰绳牵着他向那人出来的那扇门走去。 王三小吓得又想撒尿了。在那人往开推那扇门的时候讨饶道:“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我这状不告了。”那人停下来狐疑地看着他:“告状?告什么状?”他嗫嚅半天,说:“我只能对书记说。”那人顿了一顿:“那你先进来吧,我去看书记有没有空。” 王三小就进了那扇门。家里的几个人都严肃地抬头打亮他,他就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了。 一会儿那人从门口探进头来叫他:“你跟我来。”他就不由得出去,跟了那人进了一扇门。见靠北墙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正默默地瞅着他,显然是在琢磨他。他知道这就是公社书记了!他抢前一步,冲公社书记扑通一声跪下就磕头:“书记呀,我实在是冤枉呀!你得给我伸冤呀!”书记慌忙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快起来!快起来!现在是人民政府,不是过去的衙门。政府的门是为人民敞开的,你也是人民中的一员呀!快站起来!就像站在自己家里一样!”没等书记说完,引他进来的那人已经跨前一步,把他拉了起来。书记就站着热情地看着他,把手搭在桌子上,随时准备再向他伸出去。 书记的话使他热血沸腾,庆幸自己真的碰上了救星,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村支书怎么勾引自己的老婆,怎么让自己参加了车队出了远门,就趁机霸占了自己的老婆。 那书记不动声色地听完了他因为紧张激动,而显得杂乱冗长的述说,就问他:“你有证据吗?”他就愣住了。那书记笑一笑,亲切地说:“你放心地回去吧,我马上派人去调查这件事。人民政府是不容许有作威作福的官老爷存在的。三天之内我给你个结果。” 他往回走时别提有多高兴了,扬眉吐气不说,腰杆自己就直了,才惊讶自己的背原来并不驼!他本想告完状就去刘忠厚家的,现在却觉得刘忠厚迂腐猥琐的恶心,不值得分享自己的喜悦,可这喜悦就像小孩过年时兜里的鞭炮,多想噼啪噼啪响着,让人都知道自己有鞭炮,让人羡慕地看着自己呀!于是他兴高采烈地东家进西家出,直到日头落山了才回了家。 见他一反常态,老婆更紧张了。他就心里说:“过三天你一定会高兴的哭起来!” 第二天他特意溜达到村委会门前往里窥探,见村支书正一本正经地与一个人谈着话,他就心里冷笑:“看你明天还能坐在这里吗?”他就想象着明天村支书被绑着游斗的场面,心里咕咕地直笑。 第三天一早,他就在村口溜达来溜达去,等着公社的人来。快中午时,却见副支书史三后急急忙忙走过来:“哎呀,原来你在这里!快跟我走,村支书叫你有急事!”他心里噔一下,不由得跟着副支书去了村委会。见村支书威风凛凛地坐在炕上,傲然地看着他。忽然问他:“你的腿抖什么?”他嗫嚅着:“没,没,没抖。”可低着的头看见自己的裤腿像扇子一样摇晃着。村支书轻轻哼了一声,缓缓地开口了:“王三小同志,因为你工作突出,积极向组织靠拢,现在组织为了进一步考验你,决定派你去支持临县的冬季水利工程大会战,希望你能有更好的表现,不给咱们公社丢脸,更希望你珍惜这个光荣的机会,因为许多人想争取还争取不到呢!” 第六章 临县靠着大山。 临县的冬季水利工程大会战,就是以红旗渠为榜样,把山里的几股水引导成一股,然后凿山开渠,把水引到山外来灌溉农田。 王三小的任务就是整天舞着那只人人犯愁的十八斤重的大铁锤砸石头。因为村支书有一份特别推荐信给大会战的总前委:该同志是难得的积极分子,是重伤也不下火线的拼命三郎。可他也真的不负众望,像一台发狂的挥锤机器,从太阳出头一直挥舞到太阳落山(当然除开吃饭的时间)。一整天他浑身像热锅里的馒头那样热气腾腾,而大铁锤砸在钢钎上每震动一下,他身上的汗水就雨点一样泼洒下来,就如同踹了一脚雨后的树干那样。这些汗滴一掉到地上就冻成了冰粒。于是给他把钢钎的人就苦不堪言,不但没有偷闲的时候,而且淋了他的汗水的头发冻成了冰帽,淋了他的汗水的衣服冻成了冰衣。于是一个个都找借口不给他把钢钎,而且疏远他,阴阳怪气地挤兑他。而那两个和他一个大队出来的人,眼红他被总前委夸来夸去,就把他老婆和村支书的事暗地里抖落了出来。那年头的人们是最爱听这种事的,就像那年头的人们最爱聊吃肉的事了。于是工地上的人像好不容易来了个戏班子那样热闹了起来。王三小很快看出这热闹是围绕着他展开的,他从人们淫猥放浪的华语里,指桑骂槐的话语里很快知道他们为什么兴奋了!于是他才明白,你的丑事就像你的死亡一样,不管你怎么摆脱它,怎么掩埋它,逃到了哪里,它最终会找到你的,但他没想到它这么快就找到了二百公里之外的自己了!这一天他忍无可忍,一拳打掉了一张正含沙射影的可恶的嘴里的两颗门牙,而一屋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涌而上把他暴打了一顿,于是他才明白,你的风头不要盖过同伙,那样你就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躺在医院里他嘲笑自己:“你怎么不小心就成了积极分子了呢?”接着辛酸的泪水就哗哗地流出来了——他本想用繁重的劳动摧毁自己的生命,可命运现在偏偏让他闲躺在了床上。最起码繁重的劳动像一匹快马驮着他使追捕他的耻辱总够不着他,可现在闲暇绊倒了这匹快马,耻辱一下子捕住了他,开始凌辱他——他的耳朵变成了顺风耳,他的眼睛变成了千里眼,没日没夜地注视着他的家,看着那人怎样的自由出入着,看着那人怎样的在老婆身上生龙活虎着。几天后,他的灵魂气息奄奄了,他的荣辱的知觉麻痹了。就像村里那头疲疲沓沓的老牛,急死你它也不着急,往死打它它也不着急,你用草料逗它它也不撩你一眼。 半个月后他从医院出来。背驼了,头发灰白了,走路疲沓疲沓的,像被一只手拉着极不情愿地走在凹凹不平的路上。工地上工棚里的人声他充耳不闻,就如同一只老牛自顾自地在牛群里吃着草,整个草滩上只有它似得。他的锤挥不动了,领导批评他,他麻着脸,领导勉励他,他麻着脸,领导吓唬他,他麻着脸,领导不再理睬他了,他麻着脸。而失去了领导的庇护,同伴们把出气的火肆无忌惮的发在了他身上,但他像装水泥的皮实皮踏结实柔韧的牛皮袋子,任人们的脚踢来踩去,一声不吭。人们的怨气终于发完了,平息了,像把脚下的牛皮袋子一脚踢在一边那样将他忘在了一边。 整天浑浑噩噩的他总算感觉到工棚里的人在减少,从人们焦躁的咒骂声里知道快要过年了。但他很快又钻进了浑浑噩噩里了,像瞌睡虫被人吵醒了,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看,又缩回了被窝里——回家不回家对他来说无所谓了。 这天工地总前委的一个头儿叫他,他疲疲沓沓地应了一声。那头儿说:“你们公社批准了几个人回家过年,其中就有你。你准备一下明天回去吧。”他疲疲沓沓地应了一声。这头儿吃惊地看了他一会儿,头儿不知道,现在就是通知他去北京见伟大领袖毛主席他也无动于衷了。 他回到家里已是腊月二十九了。老婆已经把年货制备好了。 老婆更加卑微的服待他,讨好地告诉他,过罢年也不用回工地去了,然后小心地看着他的脸,可他的脸仍是那样死样活气的。 大年三十一大早,他就挎着粪筐拿着粪叉满世界转着捡粪去了。中午回来吃了一口饭又捡粪去了,满天星斗才回来。从此一到农闲时,不光是村里人,就是他老婆也只有晚上才能见到他。而在不得不聚集的公共场合,他总是佝偻着腰低着头只管抽烟,事后你问他刚才人们干什么了,他茫然地看着你答不上来。而劳动的时候他老是出错,拖人家的后腿,于是他从技术活退到了粗活里,可疲疲沓沓地干不出活,又被这一拨子人踢了出来,于是他就成了看庄稼的人,整天挎着粪筐满世界转。这活多清闲呀,眼红死了村里人,因为以前村里没有专职的看庄稼人,于是村支书说:“谁要是也是怪人,就和他结伴去。”人们就不做声了——谁愿意让别人当怪人呢?于是村里又多了一个怪人,一年难得听见他说几句话。 而让刘忠厚痛苦的是,这个怪人见了他也像不认识一样了。这使刘忠厚气愤愤地留心起这个人来,慢慢发觉了这怪人许多别人没注意到的细节。你比如这怪人的命运是通达起来了,当了几年看庄稼的人,竟然又当了村里的库房保管员,而且一到冬天有水利大会战,这怪人总是火头军的采购。谁都知道这些都是肥差,都知道他因为什么得到的,但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人们也拿他没法,谁让他是怪人呢?再说的露骨点就是傻子,谁跟傻子计较不就也傻了吗?可刘忠厚发现这怪人的死样活气里说不定哪时闪露一下阴冷贪婪的目光,和死怏怏的嘴角冲着人们的影子不时露出的一丝嘲弄的笑意。你比如这怪人一有政治运动的风声传来,耷拉着的眼皮下就不时闪射出来狼一样的凶光,或者公社书记换人时,这人的耳朵像马的耳朵听到了远处传来狂风的呼啸声时那样竖了起来。这些细节使刘忠厚心惊胆战,像从细节里感知了脚下的地壳里正在翻江倒海的岩浆——但地壳是一动不动的,死一样的静,任各种动物在它上面折腾。 第七章 刘忠厚的观察确实准确,在王三小这个活死人里面确实搏动着一颗不甘心的心。那次他躺在医院里又想到了死,可又想到了自己死了只能便宜那人,他明白了刘忠厚他们为什么要忍了,因为只有忍才能熬到那人遭了报应,因为只有那人遭了报应他们才能把在阳间的事交割清楚了,才能一身轻快地去见阎王。现在关键是怎么个熬法,他们都选择了适合自己的熬法,使世人的冷嘲热讽伤害不了他们,我该怎么熬呢?因为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呀。算了吧,既然屎已经被掇在了身上,你不想让人们捂着鼻子躲开你也不行呀,由他们去吧!既然你想到了死,那你就当死了一样活着吧!活人的冷嘲热讽死人还能感觉到吗? 那年腊月二十九他回到了家里,老婆的谨小慎微、诚惶诚恐使他差点儿从活死人的壳里蹦出来。他怜悯老婆,可怜老婆,又不能表露出来。他一刻也不敢和老婆多呆,大年三十鸡叫头遍就蹦了起来,站在院子里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无意间瞥见了院旮旯里的粪筐粪叉,他就过去挎起粪筐拿起粪叉走出了院子,在微明的夜色中满村子乱走。忽地从墙角转出个人影来惊得他站住了。他看出那人是在捡粪,才想起自己也是出来捡粪的,——那年月粪是很金贵的,一种与人争夺的本能使他不由得也低下头来寻觅着地上,这样不由自主地从村里转到了野地里。 胳膊的酸困使他不由得去看粪筐,发觉已有多半筐粪了,才发觉这么久了,那恼人的情绪没来打扰自己!这时曙色染红了东方,旷野里炮声此起彼伏,远远近近的村落炊烟袅袅。他才觉得时间过的可真快呀!不像以前,一秒钟长得他等不到头!原因是捡粪你要是不专心就捡不到!于是他找到了消遣解闷避世的办法了,一有空就拿起粪叉挎起粪筐出去了。 他一门心思地捡粪,一门心思地用粪务弄他家的五分零碎地(自留地),竟然在这纷攘的世间劈出了自己的桃花源! 他家旺盛的零碎(形形色色的蔬菜)眼红得村里的女人们直骂自己的零碎瘦,进而就埋怨自己的男人懒:看看人家王三小家的粪,堆的山似的,用也用不了,零碎能长不好吗?不给你吃饱了你能干动活吗?地吃不饱粪能长好零碎吗?男人们就说:“怎么,我们和他一样满脑子是粪你们就高兴了?你看他除了捡粪还能干啥?再说我们要是撇下别的整天捡粪,能挣到工分嘛?你们还不得去喝西北风?人家王三小闲着也挣工分呢,谁让人家的老婆了不得呢?”女人们一听就高兴了,不但觉得自己的男人比王三小强,而且自己也脸上有光:自己不是破鞋!可虚荣心毕竟敌不过咕咕叫的肚子,有些鬼精鬼精的女人就想:“既然他满脑子是粪,算不了帐,我为什么不向他要点儿零碎呢?”她们就跟他套近乎:“三小呀,你的零碎多旺呀,看看我家的零碎,十天半个月才能摘着吃一顿。三小呀,你的日子过得可真好呀!”王三小就嘿嘿傻笑几声,傻乎乎地从零碎地里摘些蔬菜递给那些女人。那年月吃得真比金子贵,女人们就彻底认为王三小是傻子而不是怪人了,因为傻子和怪人就像狼与狈一样虽然为邻,但不是一类。于是女人们心里过不去:“咱精明人不能欺负傻子呀!”就对王三小说:“三小呀,你的粪堆得像山一样,你十年八年也用不完,你就不能借给我家些?我零碎地肥了,也就不用向你开口要零碎了。三小呀,你可别舍不得,你把全村的粪都霸在你家了,没有粪我们哪来的好零碎?没有好零碎我们还不饿肚子?饿急了说不定就偷你的零碎,抢你的零碎。”王三小嘿嘿傻笑着:“你用多少粪用筐来担就是了,还借啥呀!”用不了两年,村里人家几乎都从他家的粪堆上担粪种零碎了,王三小只是傻笑着,而老婆又不管他的事,于是村里人彻底认为他是傻子了,用男人们的话说,他脑子里真得都是粪呀,要不然用这粪能换多少粮食呀!人们先开始还不好意思,可很快就心安理得起来,有时弄不到好粪还对王三小发火,谁让他是傻子呢?后来也只有向他要粪的时候,村里人才会想起有他这么个人——王三小是那个年月里最自在的人了!所以除了刘忠厚,谁去留心他呢?谁能看见他心里窝藏的火呢?他成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躲了出来,耐心地等着对那人的报应的到来。但这不等于他屈服于了刘忠厚的恶有恶报的理论在那里面蹩着,而是把刘忠厚的理论撑破了。因为大量的闲暇使他潜心琢磨从小听来的各种演义野史,总结出了恶有恶报的报是有特殊的时候的:一,你要碰上青天大老爷,二,你要赶上个英明的主子,因为老百姓要扳倒恶人,还得靠比恶人权力更大的人呀,我上次没扳倒这个恶人,是因为没有碰上青天大老爷!于是每当公社书记有更换,他就格外紧张兴奋,于是每当上面搞什么运动,他都格外留心,因为上面的运动就是换主子呀,只有好主子,下面才有包青天。但他已不敢再抛头露面了,这时候他的希望就托付给运气了:“老天爷会看见他的,因为他已是全公社出了名的恶人,一睁眼就看见他了,就像我一睁眼就看见了天。” 可是他越来越失望了,因为不论换什么人来当公社书记,用不了多久,那人就成了新书记的心腹!因为不论上面发动了什么运动,那人很快就成了运动的骨干了!再加上他局外人才有的洞察幽微,他慢慢明白了世上的一切都是驴粪蛋蛋面面光,里面包着臭瓤子!就像他捡的粪,不管你是猪是狗是驴是乞丐是皇帝,刨开你们的肚子,里面装着一样的屎!不同的是猪呀狗呀这些牲畜,坦坦荡荡地把屎拉出来,可有面子的人总是背着人拉,而且越有面子的人越背着人拉,好像他饮露餐雪,所以不会有屎似得!于是人间的公理正义荣辱在他心里颠覆了,而且那不时被那人趴在老婆肚子上的耻辱也不再刺痛他的心了,他反而藉此逼着老婆向那人要东西,那人不得不经常给老婆拿米拿面拿布,看着那男人心痛的样子他心里直乐。于是他得寸进尺起来,逼着老婆让那人给自己谋肥差,于是他当了保管员,人们背地里发牢骚:满脑子是粪的人能看住库房吗?但他稳稳地当着保管员,而且明目张胆地往家里拿东西,气得那人暴跳如雷:“你这个满脑子是粪的傻子!”他只是傻笑,他知道那人不得不给他擦屁股:“大家别理他了吧,他一个满脑子是粪的傻子,你与他较真,你不也是傻子了吗?”那人背地里对人们说:“就让他当吧,他那是拿,不是偷,而且是该用的时候才拿了,让精明的人当了,偷光了咱也抓不住把柄。”人们一想也是,还是让傻子当着保管员放心,况且这傻子只要手里有,你向他要啥他给啥。于是他这保管员当了一年又一年,小酒小肉吃了一年又一年,而那些低三下四向他寻求周济的人,让他享受到了被人求的滋味,享受到了另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可总有人眼红他,忍不住揭他的短:“瞧他能的,不就是靠自己老婆的身子换来的吗?要是我,早一头碰死了!”总有人出来驳斥这个人:“他一个傻子省得什么呀,你攀比他你不也傻了吗?再说这里面大有文章”人们暗地里就明白了那不明说的是什么文章:说不定这是村支书故意让他这么干的,他拿不就顶如给村支书拿吗?他一个傻子省得什么呀!就是真的给他定了罪名你能把他怎样呢?以后人们就再也不提这事了——你敢得罪村支书吗?而一当冬天有农田水利大会战,他总会逼着老婆,老婆又去逼那人,他就会当上村里工地上的厨房采购,肥水直往他的兜里流,村里人干气没说的,因为他当保管员的事让村里人明白,这是村支书借他这傻子的手给自己捞油水呢!你敢得罪村支书吗?那人也风闻了人们私底下的嘀咕,干气没说的,他心里乐开了花。 有一年他一高兴喝醉了,得意地嚷:“老天爷呀,就是你不睁眼,我也替自己解气了!”他老婆就潸潸地哭。他说:“你哭啥呀,傻子的话有什么好哭的?”他老婆说:“你这样装疯卖傻下去,孩子们就遭罪了,因为孩子们都大起来了,懂得脸面了,怕别的孩子笑话了,说不定还歧视他们呢。”他嗤笑老婆:“可你和他的事不是更让孩子们抬不起头来吗?”老婆:“他的孩子也大了,在城里上班的大儿子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他不给孩子们长脸也不行了,孩子们和他闹呀!你没发现他来的次数少了吗?就是来了也是坐一会儿就走了?”他一想也是,才发觉自己已麻木到不再理会这件事了。再一看自己的大儿子已经十二岁了,早懂得护脸了,自己再这样通过老婆为难那人,就是不时的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丑事亮在世人面前,确实是顶如羞辱子女呀,而子女的谴责无疑是最有力最可怕的谴责,因为被子女看轻看扁了的父母真比杀了他们还可怕。就连这个厚颜无耻的人,不也因为怕子女而收敛了自己的恶行了吗?他知道为了儿女他该隐忍这件事了,虽然让世人淡忘这件事不容易,但最起码做到不去提醒世人想起这件事总该是能做到的,只要世人不想这件事,就不会说道这件事了,儿女们的脸就不发烧了。 但他知道老婆和那人仍不干净,只是更隐秘了,只是次数少了而已,这使他麻木了的痛觉又恢复了,因为人就是这样,当置身于倾盆大雨里时,不觉得什么,可屋顶不时露几点雨,却使你耿耿于怀。只是这痛觉已不再强烈,变得温和持久了,就如同转变成了慢性病的疼痛,刚好够提醒你病的存在,却不至于让你痛的叫出声来。 是的,他不能叫出声来,因为他知道了在儿女们面前维护父亲和男人的脸面的重要性了,因为自己的脸面就是家的脸面,家的脸面就是儿女们的铠甲。他只能无声地忍,忍,就如同在大庭广众的庄严场合,却被一个女人隐蔽地抓住了鸡巴的男人,虽然痛,却不敢吱声。而这种忍又使他心里那死样活气的盼头急躁了起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什么时候才能网住这个恶人呢?” 第八章 这样三年又过去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举国欢腾,王三小更是兴奋紧张的要命,因为他知道,在这场大地震中,许多人会从权力的座位上被摇下来,而且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这使他失去了耐心,而且那人坐卧不安的样子鼓舞了他的勇气,他觉得他要不上去推那人一把,那人是不会从座位上摔下来的——他太想马上看到那人摔下来的惨相了!于是十六年后他又走进了公社的大院,只是没有了十六年前初出道时的胆怯慌乱。 公社书记平易而又矜持地接待了他,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我要揭发一个还钻在革命队伍里的‘四人帮’的余党,这个人几十年来可把我们祸害苦了,如果这次揪不出他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公社书记问他这人是谁?他说就是他们村的村支书。公社书记说:“你揭发他得有根有据,我们是要记录备案的。”他就觉得气氛庄严了起来,因为把自己的话白纸黑字记录在纸上毕竟是头一回,这庄严压迫得他缩小起来,而且想从这压迫里赶紧脱身。踌躇间公社书记的文书拿着记录本走进来了,于是那庄严一下子沉重了十倍,死死地压住了他动弹不得了。 文书面对着他坐在了另一张办公桌前翻开了本子,拿好了笔,直望着他,他就觉得自己浑身微微地抖着。 书记说:“你说吧。”他嗫嚅着:“说什么呢?”书记说:“你要揭发你们村支书什么呢?” 他茫然地望着书记,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觉得自己反倒成了罪人,正在被书记审问呢。 书记说:“你要没话说,说明你们的村支书没问题嘛。”他急了:“咋没问题?问题多得很呢!”书记:“那你说嘛。” 他的腿急得在椅子底下乱动起来,仿佛要说话的是腿而不是嘴。 书记苦笑一下:“这可怪了,刚才还话哒啦啦的,这会儿舌头咋就像被割掉了?”他抹着头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书记,你让文书坐到这面来,背对着我,不要让我看见本子和笔,不要让我看见他望着我的眼睛。”书记和文书面面相觑,然后莞尔一笑。文书就坐到办公桌的这面来,背对着他。书记揶揄地望着他说:“说吧。”他呼哧呼哧直喘气,书记善解人意地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 忽地他爆出一声:“他乱搞女人!”就如同把堵着喉咙的一口痰终于吐了出去,又如同把堵水的塞子顶开了。他一下从窘态中蹦了出来,话就像豆子从袋子上拳头大的口子里往青石板上倒那样激烈地在办公室里响了起来。只是记录完后让他签字画押时,他又紧张起来,鼓了好一阵子勇气,才把指头抖抖索索地摁在了纸上。然后书记庄重地握住他局促的手说,公社马上就着手调查,他就又充满了信心。 他往出走时迎面碰上一个曾在他们村蹲过点儿的干部,他就不由得心慌,点头哈腰地和人家打了招呼,逃也似的出了办公室,就听见那干部纳闷的声音从身后开着的门传了出来:“这不是**村的那个傻子吗?他来干什么?”这时他正走到了两眼窗户中间的墙前,办公室里的人是看不见他的,就不由得停下来听。就听文书说:“是来告状的。”那干部笑:“他满脑子是粪,还省得告状了?”就听见三个人轻薄地笑了起来。他的脸就羞恼的红了起来。就听那文书说:“你别说,这傻子虽然语无伦次,可你理一下,还是能理出些道道来的。”那干部问:“他告谁了?”文书:“他们的村支书。”那干部:“告他什么?”文书:“还不是村支书和他老婆的那档子事?只不过又牵扯出村支书和另外几个女人的事来了。这些事我也听说过,但人们捕风捉影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再说他一个傻子,他老婆就是不跟村支书好,也会和别的男人相好的。你别说,这傻子还省得不让别人碰自己的老婆呢!哈哈!”三个人就淫猥地笑起来。 他的心彻底的凉了,而且心里充满了愤怒:“这种事在当官的眼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更可气的是自己假戏成真,在他们眼里可真是个傻子了!傻子的事谁去理彩呢?!只能当人家的笑料吧了!是呀,你咋就忘了你是个傻子呢!傻子能是人吗?” 在回家的路上,他自嘲地想:“白纸黑字这么神圣的事情,在当官的眼里原来也是儿戏!自己还以为就凭着这白纸黑字,那人就难逃惩罚!可现在倒好,自己又给自己惹来麻烦了!这恶人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唉!管它呢!我什么苦也吃过了,什么罪也遭过了,还怕什么呢?照毛主席的话说,大不过再走一遍长征罢了!” 于是他静静地等着那惩罚的到来。可两个月过去了,没一点儿动静。有时碰上了村支书,人家的脸上也没有一点儿异样,反倒是自己不自在了。 一天这人又进了他家,——这人已有好几个月没来了,坐在凳子上和老婆东拉西扯地聊着,巴塔巴塔地抽着旱烟,还不时找话和他说两句,这在以前是绝没有的事,这使他心里不住地嘀咕:“这人安着什么心呢?”但有一点他明白,这人不把他当傻子看了,而且这人的眼里有一种让他不安的东西不时隐现一下,时不时使他松懈了的心又抽紧了。 这样又过了一年半,村里开始包产到户分责任田,他发觉自己分到的次地的等级总比挨着自己的别人的次地的等级高,这就意味着他要多交任务粮的。他本想吃个哑巴亏算了,可心里算了一下帐,一年竟然得多交一百五十斤任务粮,他就心痛得顾不上装傻了,因为那时的农村人把粮食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再说他觉得现在地也分了,村支书就管不着自己了,再装傻就没意思了,就斗胆去和村支书理论,可村支书对村里的地太熟悉了,而且确实是个土壤专家,这使得村支书无理也能辩出三分理来,辩得他张口结舌。于是他才明白,村支书一年半来并没有忘记自己对他的检举,而是在瞅着更好的机会收拾自己! 他回家就气呼呼地冲老婆喊:“这就是你和他好了十几年的结果!”这是他自从变成傻子以来第二次对老婆提这事。他就看见老婆羞怒起来,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忽然觉得老婆明白自己老了,吸引不住那人了,那人像甩掉别的女人那样正在甩掉老婆,老婆只是痛在心里不知声,自己现在鲁莽地捅在了老婆藏着的伤口上了。他觉得老婆应该高兴呀,怎么反而就难过了呢?可马上觉得就应该难过——被从磨盘上卸下来的老驴那样的难过伤心,尽管这老驴年轻时是被强迫着套上磨盘的!他就心痛开了老婆,不知声了。 老婆忽然穿上衣服,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他的心惴惴不安地跳着,却安静地呆在家里。老半天老婆才回来了,脸色没那么激动了,只是显得阴沉些。径直走到柜子前打来了柜子,取出钱又出门了。 老婆的自作主张大出他的意料,这是十几年没有的事了。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小时后,老婆提着两瓶酒和两瓶水果罐头回来了。他惊得跳了起来,因为那时只有招待最重要的客人才会买罐头的!他就问老婆要请谁吃饭。老婆竟然理直气壮:“村支书。”他叫了起来:“你怎么能请他呢?!你这不是在倒贴吗?!”老婆黯然地说:“不请他,咱一年得多交多少任务粮呀,这可不是三年五年的事呀,说不定一交就是几十年呢!倒贴就倒贴吧。”他嘴一张一张的,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无力地圪蹴在地上不动了。 老婆畏畏缩缩地对他说:“到时候你好好地陪他吃喝,多顺着他说些好听话。”就紧张地闭住了嘴。两人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良久,老婆叹息一声走开了。却不知道他实在是左右为难:他要是答应了陪那人喝酒,不就是自己趴在了那人的脚下钻人家的裤裆了吗?他要是拒绝陪那人喝酒,他家每年要多交一百五十斤任务粮呀! 随着黄昏的临近,这左右为难像两块夹板那样夹挤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忽然觉得家就是刑房,人的罪都是在家里遭的,人为什么要成家呢?人为什么要有家呢?于是他站起来,出了门,走进了旷野里。 时下正是开春时分,寒冷已不再那么粗暴了,已露出了女人似得温和。暮霭像平静的水面那样淹漫在旷野上。群鸟已经归林,喧哗声远远传来。天边黄尘滚动,羊群也正在回圈。•;•;•;•;•;•;唉,只要是会动的,都离不开窝,你也离不开窝呀!这是天意,你能强过天吗?他就圪蹴在田垄上抽起旱烟来。 寂寥中传来了脚步声。他回头看,在朦胧中认出是十八岁的大儿子向自己走来,个子比自己都高了,只是显得单薄些。他就想到自己最小的小女儿也十岁了,而且子女们马上要一个接一个成家立业了,就如同当年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到世上一般,也就是说家里更需要粮食了,因为粮食既能填肚子,又能卖钱呀!因为给子女们成家,哪个不得花一笔钱呀! 他低垂下了头。 大儿子走到他身后停下来:“爸,村支书叫你回去了。”他就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跟着大儿子往回走,好像自己是被大儿子逮住了往回牵了似的。 听着旷野里只响着他父子俩的脚步声,他就想,如果这世界就像现在这样寂静简单该多好呀!他就不由得撩起眼皮打亮大儿子的背影,见大儿子低倾着头显得心事重重的。他就不由得想:“大儿子看来也知道了村支书和自己的恩怨了。”他就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往下想了——没本事的老子真是使子女也蒙羞呀! 离家越来越近了,他也越来越窘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那人打招呼,怎么和那人喝酒,因为他从来没和当官的坐过一张桌子,更不要说一起喝酒了,而且是要陪着自己的仇人喝酒!他脸色煞白地直僵僵地进了家门,直僵僵地望着四平八稳地坐在炕桌正席上的那人就迈不动步了。他脑子里嗡嗡地响着,盼着有个人来帮自己一把,他的眼珠子就求救似的转了起来,就看见坐在炉灶角落里的老婆紧张地慢慢站了起来,脸色比自己的都白。却没想到那人大大咧咧地向他一招手:“三小,来,这里坐嘛。”嘿!自己反而成了客人了!但不管怎么说,他被拉了一把,就如同梦魇中的人被推了一把。他强挤出笑来,点头哈腰地坐在了那人的对面。那人说:“三小呀,你太不给我面子了,咋能把我一个人搁在家里呢?这叫请客吗?”他的目光正好越过那人的肩头能看见老婆,就见老婆紧张的嘴张的大大的。他知道自己这时一句话说不对,这事就砸了!他赶紧恭敬地说:“支书呀,不是我不陪你喝酒,是我不配陪你喝酒,因为我是个傻子呀!再说我也不会喝酒,所以我坐在你面前反碍着你的兴头了,不如你一个人喝的痛快。”那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把煤油灯的捻子挑了一下,,灯焰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人的手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桌子,架在菜盘上的筷子就惊的跳了两下。那人激动地说:“三小呀,你这一番话,是傻子能说出来的吗?三小呀,我好久就怀疑你是不是傻了,因为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傻就傻了呢?现在我敢断定,你比村里任何人都精呀!”王三小慌忙说:“支书呀,我也不知道我傻不傻,反正我觉得我一直就是这样,因为一个人的变化自己是感觉不到的,只有别人才能看得见。”那人眨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说得也在理,自己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傻是精。再说傻的也能变精了,精的也能变傻了,是不由人的。三小呀,你是又变精了,因为你那年在工地上被人家打了一顿,从医院出来确实是变傻了的。就算是我看走了眼,那么多人也都看走了眼?而且这一看走眼就是十几年?这不可能呀!三小呀,来,为了你的傻而复精,咱干一杯!”就给王三小倒满了一盅酒,递给王三小。王三小急忙接住了说:“支书呀,我真得不会喝酒呀。”村支书说:“我知道你会喝,你没傻以前不是和刘忠厚经常喝酒的吗?难道你傻了十几年,就真把以前的事忘了?”王三小心里咚一声:“这老东西太精了,村里任何人他都了如指掌,就是村里任何一个人在什么时候得过什么小病他都知道,甚至任何一个人什么时辰生的他也知道,难怪他能捏住村里任何人的七寸呢!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说你十几年来的疯疯癫癫我了如指掌?你拉了什么屎,埋在了哪里我一清二楚!”他就感到自己又愚又弱,实在不是这老东西的对手,脸通红了,是那种被揭穿了底的羞红,是那种在强大者面前无能为力的窘迫的通红。他不知道该咋回答,看见老婆急得脸也煞白,把手在衣襟上使劲地擦了几下,然后急忙走过来说:“支书呀,他十几年前是喝酒,可十几年没喝了,一时忘了该怎么喝了,你让他想一想。来,我敬你一杯酒。”就端起了王三小的酒盅,双手递给村支书。村支书笑眯眯地伸出双手去接,有意无意的把双手搭在了史二姑的手上,史二姑急红了脸,下意识地去看王三小,见王三小正低垂着头。村支书的手在史二姑的手上好像不经意地停了两秒钟,这才捏住了酒杯说:“好,我喝,还是二姑机灵呀!”就一仰脖子喝干了酒,把酒盅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啪地抓起筷子,把桌上的两盘罐头一盘炒鸡蛋挨着搛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嚼着说:“二姑呀,三小忘了喝酒了,就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你就坐在这里陪我喝吧。”史二姑笑道:“支书呀,我一个女人家,咋能和男人平起平坐在桌面上呢?三小就是再不会喝酒,也是大老爷们,就是陪你坐着,也比我陪你喝酒给你长光呀。哎,三小,你就舍命陪君子嘛。”王三小就抬起头来强笑着说:“好,我不会喝也要喝,因为你是贵客稀客呀。来!”就往那只空酒盅里倒满了酒,端了起来对村支书说:“今天我豁出去了。”村支书高兴地也端起酒盅说:“好!痛快!”两人就一仰脖子喝干了酒。村支书又搛了菜送进嘴里嚼着说:“三小呀,就冲你这份真诚豪爽劲,这件事我也得帮忙呀。你要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得村委会几个人都举了手才算的,可让别人举手同意你可真是一件难事呀!来,喝!”于是王三小急忙给两人倒满了酒,两人又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王三小恭维道:“支书呀,你太谦虚了,谁不知道那几个委员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你是谁呀?你跺一跺脚整个公社得抖三抖,咱村就得大地震了!这事还不是你一句话?”他的目光越过村支书的肩膀,看见老婆惊得脸煞白。果然村支书脸色一沉:“照你这么说,是我故意把你家次地的等级加高的了?”王三小张目结舌。史二姑急忙又过来打圆场:“支书呀,他一个傻子,疯言疯语的,你和他计较,你不也傻了吗?来,咱喝酒。”就递给了村支书一杯酒。村支书若有所思地接过去,喝了,放下酒盅说:“也许你说的对,他确实是傻一阵疯一阵,他要是精,是不敢对我说这番话的。不过反过来说,傻子和小孩一样,说得都是真话。是的,我这一辈子在咱公社确实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如果你们认为我命该如此那就错了,是因为我懂得大树底下好乘凉,我擅于钻在大树下。可这大树不是你说钻就能钻进去的,你得会钻,钻进去了你还得明白它可不是让你白沾光的,是让你当孙子孝敬它,得由它摆布,它要打你左脸,你就笑着连右脸也送上去,它要和你老婆好,你最好连小姨子也送上去,因为只要它高兴,你就能呆在大树下,就能在大树下作威作福,你不舍,哪有得呀!因为社会就是人吃人,就是一级养一级呀。看那些动物:兔子是草的爷爷,狼是兔子的爷爷,老虎是狼的爷爷,而人世间不也是这样吗?你们知道老百姓又叫什么?叫草民!就是草呀!所以你们是草,我是兔子,比我权力大一点儿的就是狼,权力再大的就是老虎了。哈哈!一级降一级,天理如此,没有办法呀!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嘛!三小呀,不管你是真傻也好,假傻也好,你老婆要比你聪明,因为他能看开世道,会知道站在大树底下,可你傻呆呆地以为人民公社真是人民当家作主了,换句话说是人民当家作主了,可人民里有你们这号人吗?谁是人民谁不是人民还不是由掌权的说了算?天底下最可怜的就是你们这些经不住忽悠的人,要不然谁去冲锋陷阵,谁去堵枪眼呢?要不然能改朝换代吗?嘿嘿!三小呀,你要想活得有滋味,要想让子孙有出息,你就得会往上贴。你看我,不但一辈子在咱公社呼风唤雨,现在大儿子是县土产公司的副经理,大女婿和大闺女都是土地局里的头儿,二儿子在公社供销社当着副主任,二女婿是咱公社信用社的主任,二闺女在县信用社里上班,个个都有头有脸的,凭什么呢?就凭着我会往上贴,给他们推开了门,儿女们也学会了往上贴,就登堂入室了。往上贴真得不吃亏,你家这十几年来不比村里哪家的日子过的好?吃亏了吗?哈哈!古人说,没有曲,哪能伸呀,还说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古人说的能错了吗?哈哈!反过来说,你得机灵些,经常抬头看看别的大树,还得小心大树上掉下根断枝来砸倒了你。哈哈!来!喝酒!”王三小强装笑颜,端起酒来喝了。老婆讪讪地笑着退在了一边。 王三小明白了天网恢恢是又疏又露。王三小明白了恶有恶报只是弱者的自我安慰罢了。他把耻辱乖乖地埋了起来,以后见了村支书毕恭毕敬的,因为他欠了村支书的人情了!因为村支书一眼看下是老运更享通了!虽然包产到户后,村支书如同摆设了,而这人也急流勇退,在他六十五岁时光荣地退居二线了,可他的儿女们个个都掌了权,而且比他的权力大多了。父以子荣,他在村里说一句话还是硬邦邦的响。尤其是后来化肥紧缺,粮价低迷,农村人手里没钱,而他那已经是公社供销社主任的二儿子和公社信用社主任的二女婿就成了村里人的活菩萨,只要他们一句话,村里人就能赊出化肥来,就能贷出款来。因此村里人更巴结他了,因为他答应帮你的忙,比他儿子女婿答应帮你的忙还可靠,因为他是菩萨的爹呀。更让人羡慕的是,在这人七十二岁寿辰的那一天,他的大孙子接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别的孙子大受鼓舞,个个学习优异,所以老古人说的报应会落在恶人子孙的头上的话,王三小就更不信了。这样又过了十来年,他连自己的耻辱埋在了哪也给忘了,因为这人毕竟老迈了,性欲无可奈何地衰退了,再加上他的子孙越来越有头有脸了,他得给子孙们长脸,几乎就不来他家了,就没有经常提醒他记起耻辱的人了——因为人是最容易忘记过去的,是需要经常提醒的。再说他后来也想开了——人活一世,谁没有屈辱的事呢?过去了就过去吧。 看着成家立业的儿女们个个日子过的不错,他的心里舒坦极了,膝头的孙子多了起来,他和老婆就沉浸在儿孙环绕的晚年幸福里了。在这种天伦之乐中他不知不觉送走了老婆,孤身一人过着清淡的日子。 第九章 这天下午他又躺在躺椅里晒太阳。 自从老伴死了以后,他觉得自己明显地衰老下去了,就如同燃到了底的蜡烛,火苗明显地往小缩着。他现在是上午出去溜达,下午就躺在躺椅里,有伙伴来,他就聊天,没伙伴来,他就打盹晒太阳。因为包产到户也二十六年了,伙伴们早忘了他以前是个傻子的事了,就是有时想起来,也如同想起了童年的事,飘飘渺渺的,太遥远了。 现在温煦的阳光晒着他,使他觉得像温柔的手抚摸着那样舒服,不知不觉进入了迷糊状态。忽然似有似无的咚——咚声轻叩着他恍惚中的听觉,恍惚中他听出这是拐杖戳地的声音。他知道有一个伙伴要来了,就迷糊着等,有心无心地注意着那咚——咚声,偶尔觉得有些陌生,可马上就什么也不觉得了,就像梦中的幻影,闪显一下堙没了,就和从来也没出现过一样。恍惚中觉得那咚——咚声忽然消失了,他不由得睁开眼,见一个陌生的老头,正把拐杖拄在院门的门槛里面,佝腰低头,吃力地往起抬着左脚。因为他现在的院门是正儿八经的院门,有门框有门扇,晚上一把锁锁了,猫也钻不进来。他怔怔地盯着这陌生的老头:“这是谁呀?有点儿眼熟。” 那老头终于把左脚抬上了门槛,又笨拙地挪着,让左脚落在了门槛里边,然后身子吃力地向前倾,重心就移在了拐杖上,右腿像木头一样被身子拖过了门槛,右脚沉重地从门槛上掉下来,拖拖拉拉地挨着了左脚,然后老头像完成了一件难事那样疲倦地长出着气,抬起头来,痴呆茫然的望向他,又分明看不见他。 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血就像多时不生火的炉灶被点着了,猛不丁扑出一股火来那样轰一声直冲头顶。他晕了一下,使劲眨了眨眼,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这个已经有五年没露面的男人,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因为这个男人五年前就得了半身不遂卧床不起了!但他并没有因此高兴,因为这里得半身不遂而死的人很多,刘忠厚就是在炕上躺了两年后凄凄惨惨地死去的,如果把这种病说成是对这个恶人的惩罚,那对刘忠厚这样的善人实在是一种侮辱!虽然他的报复心已经淡漠了,但仍不由得盼望这个人就那么躺在床上却不要死去,让儿女们都嫌弃他,让他在被遗忘中饥寒交迫着!让他像死人一样活着!可五年后的今天,这个人不但站了起来,而且又向自己走来! 他的心沉重缓慢但有力地一缩一张着,这是只有宿敌猛然相见时才有的心跳。他不明白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这样跳过的心为什么这时会这样跳起来,而且随着那人拖着右腿一步一步地挪近,他越来越畏惧了,就如同电影里演的那个以为被打死了的庞大怪兽,竟然不可思议地活转过来,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疲惫不堪的对手时那对手的感受。 那人的拐杖像个锥子,一下一下锥着他的胆囊,胆囊终于破了,那人的拐杖又一下一下挤着他的胆囊,等那人走到他的面前时,他浑身没有一点儿胆气了,呆呆地看着那人痴呆呆地直视着他,半天才迟滞地问:“是,三小吧?”他赶紧嗯一声,说:“你坐,你坐。你左面就是把躺椅,是专门给来和我聊天的人预备的。”而他的身子却像被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那人就艰难地转过身去,艰难地向躺椅走近三步,然后以拐杖为轴,艰难地旋转起身子来,右脚就笨重地在地上划着圆弧。等屁股对准了躺椅,然后死命地抓住拐杖,一点一点地坐下去。屁股触到了躺椅,紧张地停住了,然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一咬牙,胳膊上的劲一卸,屁股就沉重地坐在了躺椅上;就如同你抓着绳子一点一点往黑咕隆咚的井底坠,等脚尖触着了硬物,判定这确实是井底时,下定决心撒开了绳子,身子落到了井底时那样。 他怔怔地望着这人直楞楞地盯着自己——僵尸盯着人的目光。这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里夹杂着破窗户纸被风来回吹着时的嘶啦声,这嘶啦声使他浑身起着鸡皮疙瘩,像一只陌生庞大的狗喘息着嗅你的腿时,你的浑身不由得起的鸡皮疙瘩。有时这嘶啦声又变成了咕噜声,仿佛这人的喉咙里住着一窝鸽子。 这人直盯盯的目光终于像锥子那样锥得他坐不住了,就说:“这可真是奇迹呀,你不但能站起来了,还能出来串门子了!”这人呼噜呼噜着说:“还不是儿孙们孝顺,给我四处求医问药,竟然把我这死马医活了!”王三小像是恭维,又像是哀叹:“唉,只有你才有这福气呀,多少人得了这病,就只有等死的份了。”这人动了动身子,是在表达着得意,然后呼噜呼噜地说:“可不是嘛,我这药是儿孙们从广州、上海、深圳这些大地方弄来的,谁的儿孙有这么大的本事呢?哎,我这些儿孙都孝顺,我没有白给他们打一回江山。哎,从我六十岁开始,他们就给我祝寿,过了八十大寿,我就说:”以后就不要再过了,就是你们没过腻,我也过腻了。这不是大家花钱买罪受吗?‘可儿孙们说:“你是我们的福星,你在一天我们就高兴的像过年一样,咋能腻烦给你过寿呢?’嗨!这些孩子可真是知恩图报呀!今天是我八十五岁寿辰,不光儿孙们都来了,还把六个曾孙子曾外甥带来了。我这可真是四世同堂,咱们村谁有这么大的福分呢?儿孙们刚走,我心里高兴呀,总想和人聊一聊,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二姑会和我聊天,这就过来了。咦?二姑呢?”就迟笨地转着脑袋搜寻起来。 他的心像被人踩在了脚下般吃力地跳着。但几十年来惯性的顺从使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二姑已经死了三年了。”这人迟缓地侧转过脸来,把左耳送过来:“什么?”他又说了一遍,这人的脸色才慢慢地凝重起来,像冻麻了的蛇受了触动,慢慢地蠕动了起来。良久,这人叹息着说:“唉,她还小呢,咋就死了呢?唉!她。。。。。。她埋在哪儿了?”就又把左耳送过来。他说:“埋在我家坟地里。”良久,这人又叹息着说:“唉,在和我相好过的女人里,二姑是最聪明的了,所以也是最可我心的了。唉,咋就死了呢?我还给她拿了盒糕点呢!唉,还是费点儿劲给她送到坟头上去吧!”就吃力地站起来,拄着拐杖,拖着右腿,一步一步地走了。 第十章 他直僵僵地坐在躺椅里,等听不见了那人拐杖戳地的咚——咚声了,才活了过来:“你这个老流氓,你这个恶人!现在还不把我当人看,竟然当着我的面说我的老婆是和你相好过的女人里最可你心的女人!你这老东西!你是儿孙满堂受人尊敬的老人,我难道不是儿孙满堂受人尊敬的老人?你作践我不就是在作践我的儿孙们吗?这不是让儿孙们因我而蒙羞吗?你为什么不让我把那耻辱窝囊地、无声无息地带进坟墓里去呢?你这老狗!你这老狗!” 他愤怒地喘息着,浑身无力地坐着。因为他无能为力,这人现在是没有了权力,可他的儿孙们个个官运享通,权势比他以前大多了。这庞大的权势像摇摇欲坠的危崖那样耸立在村边,而一村人就生活在这危崖下的阴影里,不低头也不行呀! 羞辱将他蹂躏了半天,他猛然想起来,这人是去老婆的坟上去了!老婆的坟比自己当年的床神圣多了,因为那是儿孙们的脸面呀!因为那是列祖列宗的脸面呀!这人不是往儿孙们的脸上抹屎去了吗?这人不是往祖宗的脸上唾臭吗?我一个人遭罪也就罢了,为什么祖宗和子孙还要跟着我受辱呢?我得去栏住他,要不然我还有什么资格当人家的爸爸,当人家的爷爷!去见列祖列宗呢?要真是那样还不如一头碰死了!于是他的脑子里只蹦跳着这个念头,什么也没有了。他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追了出来。在过门槛时绊了一跤,颤巍巍地爬起来,左看右看不见那人,就急急忙忙向坟地走去。 出了村头,他望见了那人正远远地拄着拐杖走着,他的心就落在了肚里,一门心思地追过去。 他是离那人越来越近了,可那人离坟地也越来越近了。他才痛恨自己竟然衰弱的连一个刚又能走路的人也不如! 那人走进了坟地,东瞅西看,走走停停,他就趁机往前赶路。当那人离王家的坟地两丈远时,他也离那人两丈远了。那人在王家的坟地前站住了,显然是在瞅哪座坟是二姑的坟,他就趁机奋力缩短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一步之差的时候,那人又动了起来,他就急了,本能地抬起拐杖,把拐杖当作了手,想抓住那人的后背。可向前冲的身子因脚步的滞后失去了平衡,那前冲的拐杖头就重重地捅在了那人的背上,那人就轻飘飘地向前扑倒了,而他向前倒的身子因拐杖头在那人背上的这么一撑,趔趄了一下竟然站稳了! 他望着那个倒下去的人惊骇无比,就如同你无意间轻推了一下庞大老朽的土牛,那土牛竟然轰然倒下去时你的惊骇无比:“怎么?他竟然能够倒下?而且就这么轻易地就能让他倒下?!原来他是纸老虎呀!”他顿时扬眉吐气起来,像摔跤时久久被压在底下的人,竟然莫名其妙地翻起身来压住了对方时的扬眉吐气,而且生发出了强烈的要压死对方的恶念。因为这个男人的这一倒下,不仅使几十年来对这个男人的畏惧轰然倒下了,而且这个男人的儿孙们的权势也在他面前轰然倒塌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顶天立地起来,觉得脚下的这个男人是条可恶的爬虫!而现在这只可恶的爬虫竟然艰难地弓起了背要爬起来!他举起拐杖狠狠地戳在了那人的腰眼上,那人唉呀一声又脸朝下趴下去了,吃力地喘息着。他也吃力的喘息着,静静的坟地里只响着两个人嘶嘶的喘鸣声。 好久,这男人的脑袋迟笨地转动起来,显然想转过头来,可却办不到,就呼噜呼噜地问:“谁呀?”他说:“我,王三小。”过了一会儿,这男人说:“是三小?唉,三小呀,你为什么要推倒我?还不让我爬起来?”他说:“我不能让你挨近我老婆的坟。”这男人说:“为什么?我不就给她来送一盒蛋糕吗?我好久好久没给她送东西了。”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使他羞怒起来,就用拐杖一下一下戳着这男人的背说:“你这个恶人!你几十年来和我伙用我的老婆,我也认了,谁让我的命捏在了你的手里呢?可现在她已经死了,你和我也是黄土埋到了脖子上的人了,你为什么还要作践我?不让我晚年安生呢?可如果这样也罢了,可你偏偏还要上我老婆的坟,这不是作践我的儿孙吗?这不是作践我的祖宗吗?你作践我也就罢了,为啥还要作践我的先人和后人呢?”他话没说完,已经无力地住了手。说完后就拄着拐杖喘成一团。 那人吃力地唉呀了半天,说:“三小呀,没这么严重吧?我就是上一上坟嘛。”他气得抖了起来:“你这恶人,因为你作恶作惯了,就不以为这是恶了!就如同顺手牵羊惯了的人不以为那是偷一样!你这恶人!让你死在床上,有多少人会死不瞑目!该让你暴尸荒野,让野狗啃光你,才能泄尽多少人心里的恨呀!” 那人喘息半天,面朝下的头又动了两下,才说:“三小呀,没这么严重吧?咱们这可是连祖辈都是一背儿一背儿相伴着一起活来死去的老乡亲呀,你咋能这么恨我呢?我作过什么恶事,使你这么咒我呢?”他就狠狠地用拐杖把那人的头戳的侧翻过来,能用左眼看见他了,才说:“那好,我一件一件抖落给你听:刘三娃你还记得不?”那人半天说:“好像记得。”他说:“好个好像记得呀!五八年炼钢铁,他把他家的锅又偷了回去,你就带着民兵把他打了个半死,送到县里,县里就押着他各个公社转着批斗,等回来就瘫了一条腿,你说你作不作孽!”那人半天说:“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那样,我是跟着形势走嘛。”他说:“六零年刘寡妇的两个儿子快要饿死了,半夜去磨房里刮磨盘,被你抓住了,批斗了两天,等刘寡妇回去了,小儿子已经饿死了,这事你记得不?”那人想了半天:“不记得了。”他冷笑:“你作恶就像你抽烟拉屎一样自然,你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了。唉,你想一想,那年头磨盘像水洗过了似的,刘寡妇她能刮到一粒粮食吗?不就是急昏了头瞎抓吗?你就把她当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办了!唉!好了,我就拿你最爱干的坏事问你,你总该不会说不记得吧?”那人:“什么事呀?”他说:“玩女人嘛,这不是你最爱干的事吗?”那人就不知声了,左眼迟滞地一眨一眨的。他就用力把拐杖顶着那人的太阳穴说:“你记得史三后和他老婆吗?”那人迟缓地:“记得。”他就用力拧着拐杖:“你记得史二发和他老婆吗?”那人说:“记得。”他又拧着拐杖说:“你记得张旦小和他老婆吗?”那人痛的忍不住了,说:“你就别一个一个的问了,我跟你说,我睡过的女人比你知道的多多了。唉呀,你不要戳我了好不好?”他握拐杖的手就松了劲。男人呼噜呼噜地说:“唉,你也是的,这有什么呀,哪个人当官不是为了能多占有女人,多捞钱财,给儿孙们打江山呢?要不然谁还争着去当官呢?三小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呀,你要是当了官,你敢说你不这样吗?再说这对你们来说本来就不是耻辱的事,这叫官打民民不恼,父骂子子不羞嘛!况且女人们巴不得和我相好呢,因为我不亏待相好的呀,就拿你来说。”他暴跳如雷起来:“别说了!别说了!你这恬不知耻的牲口!”抡起拐杖冲那人的脑袋一口气抽打了十几下,直到累的举不起拐杖了才罢了手。 那人先还吃力地呻吟着,很快就无声无息了。 他的喘息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 太阳已经发黄了,叉在了树林的稍上了。树林的阴影远远地漫过来,苫住了他脚下的人。晚风阵阵地吹来,坟地的野草沙沙地响。虫子们拼命地叫着。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忽然脚下的人发出一声浊重的喘息声,胖乎乎的脑袋蠕动了起来。他的脑子也跟着动了起来。 那人的左眼睁开了,茫然了片刻,就恐惧虚弱地盯着他。他沉思似的对那人说:“这些恨你的人一个个都死了,不但没看到你遭了报应,而且没料到你会活这么久,而且子孙兴旺发达,又都孝顺你!他们在地下也气得团团转呀!你说这老天到底长不长眼睛的?”那人喉咙里呼噜着,用左眼看着他不做声。他举起拐杖一瞪眼:“你说呀!”那人赶忙说:“三小呀,这是上辈子他们欠我的,老天是公道的!”王三小勃然大怒:“公道个屁!你拿出证据来证明我们是上辈子欠你的!算了,他们都到阴间了,咱们就到阴间去会全了他们,上阎罗殿查咱们上辈子的帐本去!”就抡起拐杖冲那人的脑袋一顿乱打,直到挥不动拐杖了才住了手。 那人先还艰难地呻吟着,很快就一声不吭了。 当晚霞发暗的时候,他的喘息平静了下来,疲倦使他的心情也平和了下来。他像想起来了似得,迟疑缓慢地低头望着那人血肉模糊的脑袋,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干的,自己怎么会那么暴虐呢?是不是哪个冤死鬼附在了自己的身上干的?因为全村多少辈子的死人都埋在这里。看着拐杖上的血迹,他怨恨起来:“你们这些死鬼,要报复他借别人的手去,干嘛要借我的手呢?为什么要牵连我呢?讨厌!”就蹲下来用土擦拐杖上的血。而这一蹲下去,他就觉得自己渺小了,那人的儿女高大的身影笼罩了下来,像巍峨的山岭的影子罩住了山岭下的小屋。他的手脚就冰凉起来,停下了擦拐杖的手——你再擦也改变不了闯祸的事实了!你把他打成这样,他的儿女能放过你吗?他僵在了那里。 暮霭生起来了。蚊子绕着他嗡嗡地叫着,在他身上此起彼伏。 忽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墩醒了他。他豁然睁大眼慌忙环顾四下,空无一人,就骂自己:“快走呀!谁看见你到过坟地?到时侯死不认账!他的子女能把你怎样呢?”他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走了几十步,又折了回来,用棍子小心地拨拉那人的头:“喂,醒一醒,该回家了,要不蚊子会活吃了你的。”那人没有反应。他有点儿生气:“我可走了。好心叫你,你还不理人。”就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艰难地蹲下身来,用手试那人的鼻息,然后就毛骨悚然地僵住了。 忽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前后晃悠着身子嘿嘿地傻笑起来:“他原来这么不经打呀!看他打人的时候多威猛呀,人们都认为他是钢筋水泥浇注出来的呢!” 忽然他把身子伏在膝盖上沉痛地哭起来:“我打死人了!我打死人了!这个人就是千该杀,万该杀,最好是让别人去杀他,最好是让包青天用狗头铡来铡下他的狗头来,可老天你为什么要苦害我,借我的手去惩罚他呢?你为什么不借助雷、车去结果他呢?你不知道我打死他是要偿命的吗?” 他不哭了,因为他忽然明白,这是所有恨这人的人的想法,正因为这种想法,使得这个人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了!于是他才明白恶有恶报不是凭空来的,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什么上面,诅咒更是对恶人没有用处,得有一双实实在在惩罚恶人的手,可谁都不敢去作这样的手,于是恶人活了一天又一天。可自己现在竟然作了这样的手,虽然看到了这人遭了报应,自己也得把命搭上了!他就哀号一声:“老天不公呀!善人怎么做也不合算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