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桃花/桃花乱》 第1页 [古装迷情] 《乱桃花/桃花乱》作者:侧侧轻寒【完结】 内容简介: 盛世桃花乱世云,两人为缘,三人成孽,剎那相逢,尽成梦幻。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 怅然若失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花落花开年復年(上) 暮春初夏,正是春天即将过去、夏天还未到来的时候,眼看一年好时光就要结束,所有的花都不顾一切开到最绚烂,仿佛要用自己所有力气,来拼将这一场繁华。 盛颜就出生在此时,四月初六。 她每年的生辰,都是繁花似锦,天地生辉——即使,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自小学着操持家务、针绣女工;即使她父亲早亡,母女为族人所不容,居住在城郊山野中,但也依然改变不了,她锦绣繁华的生辰。 一年一年,尽是如此,直到她十七岁那年。 那年春天桃花开得特别好,妖异一般。整个京城只见花开如雾如雪,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气里,天底下也是一层烟蒙蒙的粉红颜色,几近邪魅。 别人都说,今年的桃花开疯了。 盛颜清晨起来,母亲还在睡梦中,昨夜她们赶一件绣活,直到凌晨才睡下。她洗漱完,洒扫了屋内,将桌上的绣活拿起来,轻手轻脚带上门,送到城里绣庄去。 天空一片阴沉沉,满城的桃花如云霞一般,花团锦簇,全都白白盛开在这样阴暗的天空下,凋谢也无人怜惜,无数粉红的桃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任人践踏成泥。 耳边轻轻地有东西擦过,她转头一看,原来是一朵桃花,随风掉落在她的肩上。她怜惜地伸手拈起,随意地插在自己的鬓边。 去绣庄交了东西回来,她一路慢慢走着回家,忽然感觉到鼻尖上微微一凉。她抬头看天空,大雨已经扑簌簌地下起来了,打得身旁的树叶草尖啪啪直响。 她将自己的头遮住,想到附近有一间小小的花神庙,忙跑到那边去。 花神庙很小,只有三间,陈旧的樑柱已经发黑。盛颜跑到屋檐下,拍拍自己的衣服。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已经下成倾盆。河对岸大片的桃花开满了山原,一眼看去如同遍地洒了霞光。 抬头才发现旁边已经有个男子在避雨,她看见那个人的剎那,那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眼睛,剎那对上。 只有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 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这么平常一场雨,改变了两个人的一生,也改变了整个天下。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还可以清楚地回忆起今天的一切。那春天柔软的雨风,盛颜十七岁时清澈而羞怯的神情,在这样的雨天里静静绽放。 而他是极俊朗的男子,眉眼深刻,轮廓优美分明得如同精緻雕塑,是英俊迫人的那种气势。 他们一左一右,隔着三尺远的距离,各自默看雨丝缭乱地横斜。 庙檐旁有一株芭蕉树,宽厚的叶子被雨打得噼啪作响。盛颜尴尬地站在那里,默然伸手去接叶子上漏下来的水滴。水打在她的掌心,散成千万细碎的珠子。 那人长久地打量她的侧面,他似乎并不顾忌这样看人。而她明明知道,却只是心跳飞快,并不感到恼怒。 只是奇怪,他这一身尊贵,气度不凡,却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在这郊外出现? 只听到他突然说:「这场大雨来得真是突然,姑娘怎么也忘记了带伞?」 她轻轻「嗯」了一声,慢慢说:「天有不测风雨,一时料不到。」 「本来听说这里卜卦灵验,想来问一下,不料道人已经云游,真是白白来了一趟。」他笑道。 盛颜便转头看他,随口说道:「庙中当然不是道人灵验,而应该是供奉的仙人灵验,道人不过是解签而已。」 他看这雨下得无休无止,便说:「这么说,这里有留下的签纸,我自己也可以一试?」 她也只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女,自然是有好玩的心理,便和他一起取了签筒过来,站在花神面前,摇了一会儿,跳出一支签来,第一百一十签。 她翻着旁边的签文,问:「公子是问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此生一切都已顺理成章,一时居然不知该问什么……不如就问姻缘吧。」 她脸上微微一红,心想,原来他还没有妻室。 第一百十一签,签文簿上说,「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 她看了这签文,心里暗暗一惊,想,这人说自己一生都已安稳,却原来姻缘如此可怜。 他在旁笑问:「签文怎么说?」 她便轻轻掩了签文本,说:「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上籤。问姻缘,主夫妻白首,吉。」 他随意笑笑,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以为然。 盛颜自己抽身去虔诚祷告,摇出签来,看了是第十六。捧了去问他。 他翻到十六签,盛颜怕他也像自己一样骗人,便稍稍凑近他去看。他指着签文说:「这支签照的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若是求姻缘,主夫妻恩爱,吉。」 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抬头向他一笑,才发觉自己与他靠得如此之近,忙往后退了一步。但照着签文仔细一想,这支《临江仙》虽说是吉,可这词的后一阕,似乎是『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隐隐就觉得心里有点惊悸。
第2页 但吉也罢,凶也罢,人生就是这样了。 一场大雨让两个陌生人邂逅在一个小庙中,他们替彼此推算未来的缘分,却一点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来临。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山都开始不分明了。 外面忽然有马嘶的声音,有数人在庙门口下了马,急匆匆地进来避雨,在檐下,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领头的那个男人身材高大伟岸,看见他们之后,微微皱眉,便站住了,对盛颜身边的那个男人冷笑道:「真是幸会……没想到在天下覆雨翻云的人,也会被这一场雨孤身困在这边——哦,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个姑娘呢。」 而那人站在盛颜的身边,神情如常,甚至也没有澄清两人的关系,只说:「云寰,明日你和你爹就要离开京城,你本就该好好在家呆着,何苦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项云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微湿的衣服,微微恼怒:「一切尽拜你所赐。」 「不敢当,都是各人选择。」他淡淡地说,转头看向盛颜,又说,「姑娘,看来你不能在这里避雨了,我看你还是及早冒雨回去比较好。」 盛颜知道这些人必定是自己惹不起的,心惊胆战地点点头,转身就向门口走去,却不料项云寰伸手拦住了她,抬头对那人笑道:「反正大雨无事,一时又走不了,不如让这位姑娘陪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盛颜脸色煞白,料定自己难以逃脱,只好仓皇地转头向那人,哀求地看着他。 虽然他们算得上素不相识,可如今这样的情况,竟好像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求援的人了。 他微微皱眉,说:「这本是朝廷的事,何必把毫无关联的小姑娘牵扯进来。」说着,他走到门口,示意盛颜离开。 盛颜赶紧捂住自己狂跳的心口,向着外面的大雨沖了出去。 项云寰冷笑着看她跑出几十步,忽然叫道:「喂,想活命就停一下!」 盛颜站在雨中,仓促之间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名叫项云寰的人,拉弓满弦,搭箭指着她,一边转头向那男人笑道:「我还未曾有幸见过王爷的身手,听说王爷在塞外被喻为百步穿杨,不如今日风雅一下……你我以她鬓边的那朵桃花为注怎么样?」 天色昏暗,盛颜站在大雨中,离他们三十来步,大雨倾盆,在她耳边哗哗作响,她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只看项云寰的动作,也已经知道了危险。 因为恐惧,她的身子微微颤抖,被雨淋湿的头髮乌黑如墨,那朵桃花在她的发间,显得尤为鲜明。 那人看了她一眼,漠然说:「有什么好玩的,即使你赢了,也逃脱不了前往占城的命运。」 「我只是仰慕王爷的身手已久,眼下就要离开京城了,想见识一下而已。」他笑道。 他一言不发,抬手接过项云寰手下的人递给他的弓箭,搭箭在弦,对准她,缓缓拉开了弓。 这两个人,看着她发上的桃花,隔着一天春雨,竟然是,眼都不眨。 在这样的雨中,光线昏暗,视线模煳,稍有闪失,她便会丧身箭下。 她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被雨淋得全身湿透。唯有泛白的双唇,微微颤抖,如同衰败桃花。 只听到轻微的「咻」一声,他们几乎是同时放开自己的手。 盛颜不敢看箭的来势,只能紧紧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但,没有预料中的一击,箭从她的耳边擦过,落在后方。 她急切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支箭在空中被另一支箭射中箭杆,偏离了她的身体,全都射了个空。 项云寰恼怒地转头看那人,盛颜在心里想,定是那人的箭后发先至,从后赶上项云寰的箭,救了她一命。 没等她心里对那人涌起感激,却只见他又抬手,一箭向自己射来。只听极其细微的「擦」一声响,盛颜乌黑湿漉的头髮,忽然之间全都散落下来,如同一片乌云,在大雨中,骤然笼罩在她身上,凌乱而狼狈不堪。 那支箭,从她的发间穿过,带着那朵桃花,钉在了后面的柏树上。 盛颜茫然地披着头髮站在那里,只感觉到,一缕被射断的髮丝,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在雨中陷入污泥。 他看着她披着凌乱的长髮站在雨中,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却忽然弯起嘴角,对她笑了一笑,他五官深刻,看起来有种慑人的魄力,可骤然间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温柔和煦,还带着一点点孩子气的意味。 他抬手将弓箭递还给项云寰的手下,修长干净的手指白皙如玉,没有一点不洁的东西。 盛颜这才回过神来,她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鬓边,脸色苍白。 这些人,与她仿佛不是共处一个人间的。她卑微如草芥,就算是被他们误杀,也不会有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看着那人冷淡的微笑,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冰凉的怒气来,一转身,快步逃离。 花落花开年復年(下) 逃离了那两个莫名其妙以她为赌注的男人,盛颜孤身一人,在下着大雨的城郊桃花林中,提着浸湿了之后沉重的裙子,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行走。她披散的头髮,正一滴滴往下淌着水,狼狈不堪。 家还远远未能到,周围的大雨无边无际,在雨中凋落的桃花,粘在她的发间裙上,她沮丧起来,恨不得坐在路边等着大雨停止再回去。
第3页 后面忽然有辆马车追上来,在瓢泼大雨中来势很急,她赶紧闪避到一边去,免得被溅上泥泞。谁知那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帘子掀起,有人轻轻叫她:「喂,姑娘……」 盛颜提着满是污泥的裙角,抬头看他。 正是刚刚在花神庙中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在车上看着她,高贵闲适,一身从容,慢悠悠地说:「姑娘,我家下人来接我了,如果你不介意,在下可以带你一程。」 盛颜用力摇头,她头髮上的水珠随着动作,扑簌簌地一直往下洒落:「不必了。」 「你一个年轻姑娘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妥。」他看看周围空无一人,微微皱眉,说,「还是上来吧,要是再遇上项云寰那种人,你自己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盛颜心有余悸地转头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爬上了马车,小心地在最外头坐下。 他好笑地看着她,说:「就算你不上来,我存心想欺负你,你就逃得了吗?」 她闻言,顿时后背紧贴上车壁,警觉地看着他。 他却将头转向一边,看着车帘外潺潺的春雨,还有无边无际的鲜艷桃花,再没有看她。 盛颜低头看着车上铺设的厚软毯子,现在上面满是她踩踏出来的污泥,她赶紧缩了缩脚,有点忐忑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看她,却只说:「不碍事的。」 什么呀,明明就用眼睛的余光在偷偷打量她吧,还装作自己在看风景。 盛颜有点气恼,又觉得有点紧张,只好找点话题问他:「刚刚那个人……莫名其妙的,是为什么?」 他随口说:「别理他,他在朝中失势,和他爹一起被外派平定占城,如今找不到迁怒的人,看你我在一起,所以想欺负你发泄一下。」 盛颜低声说:「我听邻人说,是项原非将军明日要出征占城。」 「项云寰就是项原非的儿子。」他说。 这么看来,这些人都是在朝廷上举足轻重的人,和她是永远凑不到一起的吧。盛颜这样想着,也不说话,只是托着腮,转头看外面。 两个人静默地在车内,各自看着外面的景色,车子微微颠簸起伏,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走去。 眼看着自己家越来越近,盛颜也渐渐放下心来,却听他忽然开口问:「姑娘既然识字,应该出身不错,为什么却住在这种荒郊野外?」 她低声说:「我爹早年也是朝廷中的官员,后来获罪被降职外放,在任上去世了,所以我娘带着我回来时,受到了族人的排挤,只将我们母女安顿在这里。」 「我记得这一带应该是盛家的产业……难道你父亲是盛微言?」他问。 盛颜微微点头,诧异地看着他:「你知道家父?」 「我知道,而且,如果你是盛微言的女儿的话,那么你和当今皇上是同一天生日的,你的名好像也是皇上赐的?」他微微笑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没想到如今你的人生会是这样。」 盛颜的心突的一跳,抬头看见他灼灼的目光,忽然剎那间觉得恍惚起来。 是,她的人生,本不该这样的。 她出生的那一天,守在母亲门外的父亲刚刚听见她的啼叫,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宫里的人就赶过来了。 「盛大人,皇上喜获龙子,诏你进宫面圣。」 或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她与后来的尚训帝出生在同一天。她的父亲盛微言当时供职于天章阁,诗文名满天下,想必是要他入宫吟诗庆贺。他只来得及听下人说了一句是小姐,马上就离开了。 崇德帝对于那位刚刚生下皇儿的妃子是极其宠爱的,所以虽是第二个孩子了,却像初为人父一样喜不自禁,而盛微言无奈地坐着写诗,难免露出几分焦急,崇德帝便问:「爱卿心中莫非另有牵挂?」 盛微言忙跪下请罪:「微臣该死,微臣记挂自己的妻子,她也是今日生产,臣出门前她刚刚诞下女儿,所以不觉记挂……」 崇德帝刚刚也守在殿外等过孩子,闻言便立即催促道:「怎么不早说?这是朕的不是,你赶紧回家去看女儿,朕等一下叫人送贺仪过去。」 「臣不敢。」盛微言马上要告辞了回去,崇德帝又问:「可有小名了?」 「还未来得及。」他说道。 崇德帝看他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不觉笑出来,说:「这一对小儿女,出生在同一天也算有缘,朕赐她个名字吧。」 「多谢皇上。」他赶紧谢恩。 崇德帝伸手在纸上写了一个颜字给他。 或者在帝王的眼中,女人其他的东西都不必拥有,只要有一张美丽容颜就可以了。 尽管有皇帝这样的恩典,但在盛颜周岁那年,她的父亲就因为朝政党派上的牵连,被出在偏远地方做了一个司仓。 司仓不过是个看管仓库的官吏,俸禄微薄,根本没有其他途径可以捞到油水。盛微言无能而懦弱,帐房中的事实在是一点也不懂,上面来的人要拨走钱粮,他常常迷迷煳煳就交出去了,丝毫不懂交接手续,出了什么纰漏,到最后都只能是自己垫上,钱额数目往往惊人。 未过多久,他家因为赔付钱粮,已经家徒四壁。盛颜记得自己在十岁之前几乎没有穿过裙子,也因此被邻家的孩子嘲笑。她哭着回家时,母亲也只是抚着她的肩,母女背着她父亲痛哭。
第4页 到了她十一岁那年的冬天,京城的崇德帝因病去世,皇长子尚在蒙狄做人质,没有赶回来,与盛颜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那个孩子,在群臣的扶助下登基为帝。 据说年幼的尚训帝被他的叔叔扶着登基时,因为父亲的去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这是个在深宫中长大,养于妇人之手的懦弱孩子,对于政事一窍不通,所以在群臣的推举下,他的皇叔成为摄政王。 盛微言被贬之前,在朝中时间并不久,所以即使换了天子,也还是没有人记得他,更没有诏他回京。在长久地等待中,他消磨了意志,染上重病。 请来的大夫看到他家的贫寒境况,看病就不太经心,用药也是马马虎虎。盛微言去世的时候,窗外正下大雪,可他的脸却从来没有这么安详过。他知道自己是再不必担心明天和以后了。 只留了她们母女,在那个落雪天地间,坐在他冰冷的身体前。天下这么大,所有人都在开心地度年关,她们至亲的死,如同雪花飘落一般悄无声息。 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盛颜到死都记得,当时外面的风声,唿啸如同整个天地都在痛恸。 母亲倾尽所有,扶着丈夫的棺木,带着年幼的女儿,一路跋涉回京城。在丈夫下葬之后,家产被族人瓜分,仅只给她们剩了近郊空置的一间小屋,勉强栖身。 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母亲整日整夜刺绣养家,眼睛很快就坏了下去。而盛颜也早早学会了一切的家务事,学会了垫着凳子在灶台前煮饭。 当时盛颜已经知道自己做一切事的目标,无论人生如何艰难,她和母亲,都要好好活下去。 但这些事,显然是不能为外人说的,所以她也没有对这个陌生人说出口,只是沉默不说话。 看她低垂着脸不说话,他便转头看了看外面的桃花春雨,岔开了话题,说:「前面有分岔路,你要告诉阿福怎么走。」 盛颜恍惚抬头看他,说:「就在路口停下好了,反正雨也慢慢小了。」 他听她这样说,也不坚持,拿了旁边的伞给她,说:「这个给你。」 那把伞上精细描绘着凤阁龙楼,缥缈花树,她犹豫一下,才接了过来,低声向他道了谢,一个人下车离去。 在桃花林中,她撑伞向着南边而去,大雨骤过,路旁青草低伏,桃花零落。她走了几步,突然心中瞬间闪过一点微微的疼惜。 上天安排了这样一场雨,让她遇见了他,可她微不足道,他却绝不是自己的归宿。 这剎那相遇,大约就尽付与了波光山色罢。 她在前面走着,小心地握着雨伞,而那人就在后面的马车上看着她,也没有跟过来。 她一路走到转弯口,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回头已经看不见他,才赶紧把自己手中的雨伞藏到柴房去,然后推门进去,拍着自己湿漉漉的头髮和衣服,说:「娘,我没带伞,可被淋得够呛。」 她母亲低头正在绣花,抬头看见她这样,赶紧起来给她烧姜茶,问:「怎么连头髮都散了?」 「路上跑得太快了。」她低声说。 「傻丫头,满天都在下雨,你跑得再快,能跑出天底下去?」母亲摇头道。 盛颜烧热水给自己洗了澡,坐在窗下喝了几口姜茶,抬头透过陈旧的窗棂,看了一看外面的大雨。 黄泥院墙内的桃花,已经在雨中,零落不堪。 不知不觉,她捧着姜茶,恍惚出了好久的神。 到傍晚时,雨才渐渐停了。她和母亲在灯下做着绣活,母亲抖着手中正在绣的衣服问她:「这件百蝶牡丹的嫁衣,是谁家的?」 「刘家小姐要出嫁了。」她说,「她女工不行,就託付绣庄交给别人做。」 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她,良久,声音发颤说:「年年为他人做嫁衣,阿颜,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做自己的?」 盛颜心里不觉一阵难过,沉默了良久,才说:「我不想嫁人,我要永远在娘身边。」 「别胡说八道了,你已经十七岁了,还没有说下婆家……」 来提亲的人不是没有,可母亲回绝了一个又一个。好的人家只想要买她去做妾,要她做妻子的人家都与她家差不多的境遇。 盛颜看到母亲在灯下泪流满面,她说:「阿颜,你不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盛颜一时没有言语。 开放在阴暗角落的卑贱花草,也只得一年一年,过了春夏秋冬。 人与桃花隔不远(上) 大雨过后,第二天是好天气,天空的蓝色娇嫩无比,白云如丝线般一绺一绺卷在空中。 母亲一早往舅舅家去了,吩咐她说:「今年桃花开得太好,恐怕不能结果,你把这几株桃花疏一疏。」 她点头答应,等母亲走后,就在院子里的桃花下铺上大块青布,自己持着一根青竹枝爬到树上去打桃花,要将这过分浓密的花朵打下十之七八。桃花瓣落得她全身都是粉红,整个人如同堆在锦绣中一般。 这屋子围墙低矮,她打到这一树的花开始稀落时,将手举在额前稍微拭了一下汗,却发现有人站在墙外看她,不知已经多久。 见她抬起头来看见了自己,他只朝她微微一笑。 原来是昨天那人。 她坐在桃花树上,尴尬已极,也只得向他微微而笑。
第5页 而他站在院子外仰头看她羞怯失措的神情,满身落花,在一片粉红的背景中,居然一时让人眼花,不知道美的是人还是花朵,只觉光芒耀目,美丽已极。 他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便索性不开口,只看着她。 她看他这一双眼睛定在自己身上,下意识转过身去,定了定神,听到他问:「姑娘把这些桃花打下来是做什么用的?」 「花开得太密了,恐怕挂不住果。况且桃花可治疟疾,水肿,心腹痛,疮疡溃烂。阴干后可以备用。」她慢慢说道。 他「哦」了一声,说:「我倒知道,有一次皇……我弟弟睡觉时,有虫子钻到他耳朵里,大夫就是让人采了一斤新鲜桃花作枕头,睡了个把时辰后,虫子自己就出来了。」 「还有桃花与冬瓜仁研磨成末,能让容颜漂亮,若要红润就多用桃花,若要白皙则多用冬瓜仁。」她此时觉得安心了点,朝他笑道。 他也微微笑了出来。 两个人,墙内墙外,树上树下,相视微笑。 「日高人困,在下有点口渴,请问姑娘有茶水吗?」他终于问。 她瞥了隔墙的邻家一眼,见他家两个儿子都在,所以稍微顿了下便说:「请等一下。」 她抖落了满身的花朵,小心翼翼从树上爬下,开了院门,请他坐在花树下,给他沏了茶,双手奉上。 他伸手将茶碗接过,看她皓腕如霜雪,在淡淡阳光下,竟能生辉。可惜因为长年劳累,手指稍微粗了一点,虽然修长,却并不细緻。不知为何,他心里油然升起一丝怜惜,想,这么美丽一个女子,怎么就明珠蒙尘,埋没在这里了? 门口突然有人笑起来:「啊哟,阿颜,你家有客人啊?」 盛颜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是常来家里的蒋媒婆。她忙站起来说:「蒋妈妈,今天怎么到我家来了?快请进来。」 「我到你家还会有什么事情?」她笑着走进来,也不等盛颜说什么,毫不客气就在正中大门口的椅子坐下,说:「我也是老客了,其他都不多说,今天是有个好人家要你啦。」 盛颜脸上一红,说:「蒋妈妈,这话你等我娘回来了再说吧。」 「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哟,这是哪位?」她盯着坐在那里喝茶的人问。 「是个过路客人,要喝口茶而已。」她忙说。 蒋妈妈打量他良久,说:「过路客人?这可不像,看公子的模样,倒像是个富贵家世出来的。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山乡游荡?」 他正眼也不瞧她,冷冷说:「偶尔走走而已。」 被他这样一说,蒋妈妈颇觉无趣,转头对盛颜说:「今日可是工部刘尚书家的姑舅表亲马公子,他前几日在街上与你照过一面,今日就托我说媒来啦,阿颜,你大福气来了!」 「马公子?那日他在街上纠缠我的时候,旁边人不是说他早已娶亲生子了吗?」盛颜淡淡问。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他不委屈你做丫头,这可是说要给你做侧室太太,第四房……」 盛颜低声说:「我知道了,蒋妈妈,劳烦你跑这一趟。我和娘商量过再说。」 「马家可真算是有权有势,你可别失了这大好机会!」蒋媒婆抓过她的手拍了几下,说:「这人家是顶级的啦,你要真嫁到他家,那可是比正宫娘娘还要享福了!」 他在旁边冷笑了一下,却也并不说什么。 盛颜送她出了门口,回头看他,他还在悠闲地喝茶。 茶叶并不好,当然他也知道外面的茶是肯定比不上自己家的,不说什么,慢慢喝了半盏,看盛颜女孩子娇弱,便放下去帮她收拾地上垫着的青布。他们将桃花在青布上铺平,一片柔软的粉红中,他们的手碰在一起。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比她的手,还好看许多。 她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手往回缩了一下,想要藏起来,他却翻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仔细看着。 她又羞又恼,可他握得极紧,怎么也抽不回来。他的掌心里有马缰磨出来的薄薄茧子,那触感在她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的手,和我娘的手一模一样。」他仔细看着,低声说,「我娘也不是高贵出身,本来是在……我父亲家里做杂活的,父亲某一次看见了她,随便要了她,可是她就因为这一次有了我。但有什么用,她有了儿子,有了身份,却还是被人看不起,连我也和她一样被人看不起。我九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你知道她临死前对我说什么吗?」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地说:「她说,娘对不起你。」 她看见这个人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恶狠狠的怨恨,心里不觉一惊,心想,这人心里恐怕潜伏了极大仇恨。 「别人都一心盼望我娶个家世高贵的女人,但我就偏不要,我就要娶一个我自己喜欢的,即使是身份低微的女子。」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嫁给我吧?」 你嫁给我吧。 这低若不闻的五个字在她耳边如同晴天霹雳。 她一时愣住,手中提着的布角一松,所有的桃花都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无力散落。 他凝视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微微眯起眼看她,他的眼睛里有一些迷离的东西让她心口开始疼痛。 她茫然地抬起头,颤声说:「我……我父亲是待罪之身,死在外乡的,我如今与母亲,又不为族人所容,你……应该找更好的人。」
第6页 「没有人比你更好。」他踏着掉落满地的桃花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低垂的脸,纤细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轻声嘆息,说,「你和我,不是刚好吗?你能吐气扬眉嫁给我,我也能让朝廷里那些老混蛋吐血身亡。」 「而且,」他伸手,轻轻搂住她的肩,「而且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送他出去,一路在桃花下走走停停,直到花神庙旁边,她还是迷迷煳煳的,恍惚出神。 她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的过去,这突如其来的求婚,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他说。 庙的旁边是个小池,池水清凌凌的,他看到池子边的石刻,问:「这池子是叫三生池?」 她点头道:「据说池子中同时映出的人影,能缘定三生。」他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她到池边,笑道:「那我们照照看?」 他之前笑起来一直很克制,此时却好看极了,左颊隐隐有一个酒窝。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 盛颜把眼睛稍微往旁边移了一下,不敢正视。 池水清澈,映出蓝天下两个人的样子。在风中微动的涟漪,动盪不安地将两个人的影子慢慢慢慢地扭曲,再舒展,扭曲,再舒展。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盛颜默然无语,看倒影中自己的身边人,花神庙旁三生池,映照出缘定三生。 「我明日要去祭拜自己的父亲,不论是什么人来提亲,你不用顾忌,也不必惊讶,答应就好了,知道吗?」他问。 盛颜默然颔首,她也知道他一定不是普通人,无论如何,她只说:「你放心,我等你就是了。」 他听到这话,心里一热,不由将她的手执起,握在自己掌心中。俩人站得极近,盛颜听到他的唿吸,仿佛在自己耳边,心不由怦怦跳了起来。 过了良久良久,他解下自己系在腰间的一个玉佩,说:「这是我自小带在身边的,你收下吧。记住我是国姓。」 她接在手中,握紧了掌心。这个人,不管是谁也罢,至少有这一场邂逅,总不至于,比老死在这乡野中更差,也不至于,比去做人家第四房更差。 他俯下头,轻轻地吻在她的唇角,轻柔温暖。 风吹过来,三生池周围的树叶哗啦啦作响,摇曳不停,这小小的声响在整个寂静的世界里,像是唯一的存在。他触到盛颜的唇瓣,柔软如同花朵,在他的嘴角边轻轻绽放,那触感从他的舌尖蜿蜒而下,渐渐蔓延到他的心脏里。 所有风都停住了,所有的时间都停住了,只有他们十指交缠,缠绵亲吻。 世界上常常都是这样的,一场大雨成全一段邂逅,一树桃花成全一段爱情。 人与桃花隔不远(下) 旁边有人声传来,她仿佛受惊,轻轻将他推开了。 他与她道别,转身离开。而她紧紧地握着他给自己的玉佩,目送他离去。跟他过来的那些人在林外等待他。看见他走过来,牵了马出来。 眼看唿啦啦几十骑锦衣怒马卷过平岗,消失在桃花林中。盛颜觉得自己恍如在睡梦中,她茫然拖着脚步回到家中,把院门关上,靠在门后,良久才记得把那玉佩拿起来看看。 玉佩是九条龙缠绕在一起的造型,虽然形体只有杯口大,但九条龙的鳞爪须目无一不是精緻细腻,栩栩如生。它们夭矫盘曲在一起,仿佛有骇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是国姓,和当今皇上同一个姓,这个姓,在民间极为稀少。 他说,不论是什么人来提亲,你不用顾忌,也不必惊讶,答应就好了。 他送给她帝王才能拥有的九龙佩。 母亲回来的时候,她本想和母亲说说他的事情,但,想来也就算了,她觉得羞怯。况且他会让人来提亲的,自己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今日听人说,皇帝与太后明日要到皇陵去了,明天一定是一番热闹景象。」母亲随口跟她说起外面的事情。 他说,他明日要去祭拜自己的父亲。盛颜默默无语,只低头替他人把嫁衣上面的牡丹花蕊一根一根挑好。花朵颜色鲜活,几乎风一吹就要飘出香味。 她把花捧在自己眼前看了好久,问:「据说皇上的母亲是太皇太后的身边侍女,偶尔被先皇看上的?」「什么看上,女孩子讲这些话多难听。」母亲笑道,「但是命里没有终是无,她生下了皇帝,还不是早早去世,皇帝过继给了皇后,就是现在的太后。是她的,终究还是她的。」 母亲心中若有所触,低声嘆息道:「命是上天给你的,多要一厘都是奢求。」 盛颜心里微微一颤,想到他说到自己母亲时,那隐忍的怨恨。她突然觉得怜惜,他的人生其实并不快乐吧。 一夜难以入睡,外面的月色照得她整个简陋的房间一片通彻。 上弦月。 她坐起来看着月亮,天空幽蓝,月亮苍白。 她突然想起来,他还有一把伞在自己这里,她上次忘记了还给他。 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去,盛颜开了门到柴房里,看到放在那里的那把伞。 她将那把伞拿起来,撑开,看细密的金黄绸布伞面上楼台高苑,直入云霄。漂亮,清冷。高处不胜寒。 不知道等待她的,到底会是什么?
第7页 她仔细地寻找,终于在伞柄最上面的竹丝聚拢的中间,找到自己意料中的图案——皇家上局的印制。 很多年以前,她还没出生,父亲还受恩眷的时候,先皇曾经赐给她父亲一个墨锭,至今家里还珍藏着,过年过节的时候拿出来顶礼膜拜。 那个墨锭上,也是这样的印制,这是宫里的东西。 这到底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呢? 她站在油灯昏黄的光下,一时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一个没有根基没有家世的女孩子,要到一个满是聪明灵透的美丽女子的地方,和很多人一起讨好一个丈夫,甚至……仅仅只是一言之差、一步踏错,就会像她的父亲一样,在悲戚苍凉中默默无闻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么久来,她终于寻找到的,心动的,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她一个人抱着那把伞,坐在凌乱破败的柴房中,压抑地哭泣着。夜半风来,听到风摇动桃花树的声音。也不知道这一夜,会凋残多少宠柳娇花。 第二天一早,母亲与她起来,刚将院门打开,看见几个身穿宫服的人走过来。她母亲吓了一跳,正在惶惑中,却发现那几个人里有盛家的老族长在,族长一看见她们,急奔过来,迳自越过母亲,扑过去握住了盛颜的手,涕泪横流:「阿颜,你这孩子可算是光宗耀祖啊……」 盛颜一夜辗转失眠,今天又早早起来和母亲一起洒扫庭院,还有点不太清醒,问:「爷爷,这是怎么了?」 「皇天庇佑,圣上恩德,我们盛家大喜啊……」他抓着盛颜的手,鬍子不住地颤抖,老泪纵横。 后面那些宫人手捧卷帙说:「昨夜太后作了一个梦,梦见先帝爷告诉她,皇上出生之时,他曾赐你名字,并说了此一对小儿女出生在同一天算是有缘。太后想现在宫中正挑选名门闺秀,入宫学习礼仪,以备皇上之选,姑娘的父亲曾是天章阁学士,先皇又託梦以示,所以太后出发祭陵前匆匆嘱咐了宫使要诏你入宫,其他闺秀都已经在宫中好几天了,请姑娘接了懿旨马上进宫吧。」 盛颜的母亲一时愣在那里,结结巴巴问:「太后怎么……怎么突然会……想起,想起我家来……」 宫使又说:「太后还说了,姑娘年岁与圣上一样,假若已经许配他人,就看自己的意思罢了。」 母女接了懿旨看过,确实是如此。村中的地保已经仓促备下酒水,接宫中大驾。一院子都是闹哄哄的,只有母女俩人在屋内坐下,相对无言。 「不如回掉吧。就说你已经许配了他人算了。宫门深似海,未必是什么好去处。」母亲低声说。 她默然无语,想着那一双深深深深看入自己心中的眼睛。 他说,我就偏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纵然把那定情的一块玉还回去,可那一个三生池上的吻,又该怎么还回去? 她低声开口:「娘,我……」她想要说说自己与他曾经见过两面,可那雨中剎那的相遇,那花树上下的相视,一个羞怯的女孩子要如何出口? 「阿颜,」母亲皱眉,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你可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那里个个都是有来头的主,你无依无靠,如何在那夹缝中生活下去?」 盛颜咬住下唇,轻声说:「娘,我自己知道的。」 她想到他一直不开心。想到他笑起来还像个孩子,左颊隐隐一个酒窝。 「我……反正在家里,也嫁不到好人家了,不如去碰碰运气吧。」盛颜紧紧握住她的手,已经是泪流满面。 母亲见她这般固执,只好把她的手握一握,转身出去给宫使敬酒:「几位差官辛苦,劳各位跑这一趟了,我家女儿叩谢太后恩典,明日便奉旨起行。」 「如此,大伙就恭贺姑娘在宫中前程大好,有莫大际遇。」宫使个个笑道。 盛颜与母亲在门口拜谢,村中的几个老人送宫使到村口,等人影不见,大家都议论那女子幸运,居然被太后的一个梦成全。 在议论间,忽又看见一队衣锦佩紫的使者,捧着锦褥花红,各色箱盒,向村口走来。 正在诧异间,领头那人颇有礼貌,跳下马来向他们询问:「在下是瑞王府的仪官。今日带了生辰字帖来,是替我家主人来向你们这里盛家姑娘说亲来啦,要聘她为瑞王妃。不知盛家在哪里?」 那些老人惊愕之极,面面相觑,说:「我们村只有一户盛家,母亲带着女儿过生活的。」 那个仪官说到:「正是,敢问她家在何处?」 「刚刚宫里传来太后的懿旨,她已经奉诏入宫了。」 瑞王府的众人面露诧异之色,等到得她家的茅屋蓬门,那些人看看这简陋的屋舍,低矮泥墙,惊愕中只能窃窃私语。 此时她家内外都挤满了人,左近邻居知道她要进宫,无不前来恭贺,左一个「第一眼看见就有贵人之相」右一个「我早看见你家屋上有瑞气红光」。那蒋媒婆更是唾沫飞溅:「平时我给她说媒,老是不成,我也看那些鸡零狗碎哪里配得上盛娘娘?这不,上天就是让她等到今日,这才是福气到了不是?」 盛颜与母亲听着他们的话,相视一眼,眼泪却哗一声倒了下来,都心知离别在即,此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聚,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些差官见满院子的人都是如此说,相互商议了一下。觉得已经应诏入宫的女子,他们再讲明来意是极为不妥,况且瑞王也到皇陵去了,一时半会儿,快马加鞭也来不及追上,只能先行离去,料来可以慢慢再说,即使是已经入宫,也未必不能请皇上赐了瑞王。
第8页 于是一帮人转头离去,竟没有踏进盛颜家中。而村里老人见围聚的人越来越多,挤不进里面去,也只好各自散了回家。 明日就要进宫,起行非常仓促,盛家根本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做衣服也已经来不及,全是族中给了银子,母亲带她匆匆忙忙去店中找了几件好料子的成衣。穿上身全是簇新,而且也并不是很合身。母亲未免皱了下眉,觉得一看就是临时买来的,但也只好无奈将就。 那一夜盛颜与母亲同榻而眠,都是一夜不寐。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时间了,嫁出去的女儿还能回家探亲,可进了宫里的女儿,却不一定有熬出头的一天,何况就算熬出头了,也未必有一次省亲的机会。 盛颜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愧疚已极,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觉得母亲整夜握着她的头髮,手指在她的髮丝间轻轻梳着。 两人都是一夜不眠。 第二天宫里来接她的车子到了门口。盛颜与母亲倒是平静下来了,盛颜拜别离去后,母亲站在门口,看自己的女儿向宫中行去。她一时怔忡,觉得自己依稀二十来岁,在门口目送丈夫到朝廷里去,那一次,她只等到丈夫下狱的消息。 朝廷翻云覆雨,宫廷莫测高深,她的丈夫已经葬送在里面,如今却连女儿也投身于其中。 她看着女儿离去,一时泪流满面。 马车从青龙门附近的偏门进去,盛颜被安置在宫城偏后的重福宫。 重福宫是并不大的一个院落。她进去时才发现已经有不少的女子在里面,或是看书,或是画画,也有刺绣的,有弹琴的。都看见她被引进来,但是没有谁正眼看她,各自都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仿佛心无旁骛。 这样的冷漠让盛颜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被带到朝西的一间小房间,带她来的宫人说:「请姑娘先坐着,等下会吴昭慎会过来看姑娘。」昭慎是宫中女官名。 她谢了那宫人,在房中坐了不久,就有个四五十上下的女官过来了。她知道必定是吴昭慎了,忙站起来见过。 吴昭慎却很客气,她进宫后已经经歷了三朝,于先皇朝受封昭慎,在宫中阅人无数,知道宫里的女人谁都会有运气突然来临的一天,所以对谁都是客气相帮。 她先谢了罪,然后请盛颜更衣。 帮她换下衣服后,吴昭慎注意地看她全身,胸部、腋下、肩膀、腰身、手足,连肚脐的形状深浅都一一仔细看过。并询问她以前的身体情况。 等她穿好衣服,她笑意盈盈斟了茶,与她坐下讲话,仔细地看她的表情,耳朵、牙齿、鼻樑、眼睛、眉毛,专注听她的声音。 盛颜觉得自己全身不自在,这哪里是进宫,简直是进了买卖牲口的地方。 吴昭慎惯会察言观色,对她笑道:「都是这样的,皇上是万金之躯,身边就是金枝玉叶,可不能出半点儿纰漏。」 盛颜赶紧含笑点头,说:「我知道,劳烦昭慎了。」 雾里烟封一万株(上) 盛颜在重福宫里住了几天,皇帝在祭拜皇陵,还没有回来。 可越是等待,她越觉得自己慌张。明明自己是与他认识的,可她老是在心里猜测,不知道那个对她在三生池前笑得那么温柔的男人,会怎样出现在她面前。 而且,她和他相遇的时候,又该说什么,怎么说,做什么,怎么做呢? 不过无论怎么思量,见面的日子总会到的。某天她起来的时候,院落中一片安静,只有吴昭慎在院中,见她出房门来,笑道:「今天早上太后身边来人告知,允许大家出院子去,四处走走。」 这院子在内宫城,出了院子就是后宫一切,所有人自然都迫不及待要出去看看以后生活的地方。更何况今日皇上一定是在的。 她不知道其他人怎么都会早早知道了消息的,但也只是向吴昭慎一笑,仔细换了身衣服出去。这件衣服是淡绿的颜色,在这样的春天里,一片明媚,也不会太娇艷。走了几步,她觉得腰身大了点,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想,回去再把它改一下吧。 正是春天最好的时候,她被宫人引着到御花园去,看见满园的花朵开得锦堆一般热闹。 「前面就是凌波亭,太后正在里面听曲子呢。姑娘可以去见一下。」宫人说。 她跟着宫人朝凌波亭走去,在御花园里随便走走看看,假山上蔷薇披离,红红白白,水面上荷钱出水,小小清圆。春天,在整个天下都是一样的。 那宫人平时没有多大活动,不久就崴了脚走不动了,只好指了道路给她。她一路行去,春日中的蔷薇牡丹海棠,锦簇花团。 经过一座高大假山时,她看见上面垂下一丛花,高高悬在半空。她站在下面看上去,那花美丽极了,在蓝天里恣意绽放,她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得颜色鲜亮,红艷可爱,不觉站在那里多看了一眼。等低头时,才发现有个穿着朱红色衣服的男子一个人走上来了。 她看那衣服颜色纯正,质料是最上好的,细细绣了仿古夔龙暗纹。暗想,这人必定是什么显贵身份,所以在这宫里能自如来去。也许就是瑞王,皇上的哥哥,把持朝政的那个人? 她把身一侧,要让他先过去。 他却在这假山的小径上站住了,看着她,低声微笑问:「你是盛颜?」
第9页 他声音轻缓,听在耳中如私语一般。她微微一怔,心想,这人可不像传说中权倾朝野的瑞王。又不知道他与自己搭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只是微一点头。 「昨日听吴昭慎提起过你,你和她形容的很像。」他随口说,擦她的肩走了过去,她将头抬起来的时候,他却又回头看她。 两个人于是堪堪打了个照面。 他温润如玉。 她娇美如花。 她站在这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艷阳迷离,她在艷丽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他清秀俊美,即使是穿着这么浓艷的朱红色衣服,容颜也不会显得失色,笑容里有藏不住的清气。这是长久在书本中浸润沉淀出的气质,周身有如蒙着烟气般。 盛颜不觉将皇帝和他一比,在心里暗自思忖,也是一时瑜亮。 一个内敛卓尔,一个出尘风华。 她忙将脸转过去,盯着崖上那朵花,心里还是有点慌乱。 他于是笑了一笑,回身走过来,抓住崖边一株粗大的紫藤,试了试假山上的落脚处,爬了上去。 盛颜站在下面看他採到花,慢慢爬下来,却不料脚一踩空,几乎摔下来,她一时情急,伸手去扶住了他的腰。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说:「没事。」她才醒悟过来,迅速收了手退开,一张脸红得无处可藏。 他把手中的花递给她,盛颜看那红色花朵躺在他的手中,放着淡淡的微光,她凝视着他的手,却不敢伸手去拿。 整片假山上都是紫藤,她全身被笼在藤花的茵茵紫意中,他看着她,只觉身边仿佛骤然微凉生起,拂面清风。 他微笑着,居然将她的手拉过,轻轻把花放在她的掌心中。 她脸一红,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下,握着花就匆匆走到前面去了,再也不敢回头看他。 来到凌波亭,叩见过太后,报了自己名字。太后本有点兴趣,着意多看了她几眼,待看到她不合身的衣服时,微微有点不悦,示意她起来后,回头问宫女:「怎么皇上还没有来?」 「皇上走到一半,突然没了兴致,就甩了我们走掉了。」那宫女忙说。 太后不置可否,她早就知道皇帝的性子,不喜欢与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便放下茶盏说:「我们自己去赏花,皇上政事忙碌,比不得我们。」 回头看见盛颜的手握得紧紧的,随口问:「你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 盛颜低头一看,那朵花还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她手指节都因为握得太紧而泛白了。她慢慢把手摊开,发现花已经挤成了一团,汁水全染到了衣服上,红色染在淡绿色上,分外显目。 她慌忙丢了花朵,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后知道她父亲已经去世,家境并不好,现在看她这副惊慌样子,心里嫌恶,想,总不是大家闺秀的气派,便开口说:「你赶快去换了衣服吧。」 盛颜匆忙告别,离了凌波亭,走上来时小径,周围依旧是啼鸟声声,花开无数。 但她心里知道今日在太后面前失败之极,眼泪不觉就落了下来。 离了御花园,盛颜一个人回去。停停走走间才发现,原来宫里极其空旷,高大的屋宇间,即使只是一丝微风流过,也是凌厉割人。一切殿宇都是高大而逼仄的,威严得没有容身之处。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地迴响着。 一股森森的冷气,围绕在她周身。 她闷声不响擦了眼泪,仰头看高天迥回,压在自己头上。这么大的皇宫,他九岁就没有了母亲,在里面该有多冷清啊。 想到他,不觉就镇定下来,安慰着自己,第一次见面,太后也应该知道自己会慌乱,以后日久,自然会知道自己本性。 前方隐隐传来一阵笛声,吹的是一曲《临江仙》,隔得远了,一种似有若无的缠绵,尤其动人。 她站住脚听了一会儿,那笛声悠远绵长,如春日和煦,让她觉得心里舒畅许多。这宫里路径她并不熟悉,只能倚在墙上静静听着。突然笛声一下拔高,似乎是吹破了笛膜,兀得哑了下来, 她出神好久,转身正要离去,却看见前面陡然出现一个人影,立时吓了一大跳,仓促后退一步,几乎摔倒。 那人忙拉住她手腕,问:「怎么,吓着你了?」 她抬头看见朱红衣,夔龙纹。原来是给她摘了那朵花的人。她心中觉得是他害自己惹太后不高兴,当下把自己手一甩,丢开他的手掌,想,这个人好无礼。 他却脾气极好,只挥挥手中的笛子,笑道:「笛膜突然破了,就知道有人在偷听。」 「我只听说偷听旁人弹琴会断琴弦,还没听说偷听人家吹笛会破了笛膜的。」她低声说,「自己技艺不精,变调转换时气息岔了,还来说别人?」 「这么说,你也会吹笛?」他笑问,声音温厚,神态平和,与他的笛声仿佛。 笛子,出身也算书香的母亲曾经教过她。在这样辛苦的生活里,让她们寻出一些开心的事情来。她点了一点头,旁边的内侍忙捧了一管笛子给她。 那笛子是绝好的,清空匀称。她伸手取过,一近口,那人便知道她吹的是临江仙。 笛音清朗,咽咽隐隐,合着花园中黄鹂的滴沥熘圆,直如珠玉泻地。 被她的笛声一引,他也取过一支笛子和上,她气息较弱,声音缠绵婉转,而他声音浑厚悠长,两股笛声在乱云间应和,直吹得满庭风来,日光动摇。叶间花上,一时连风声都立足驻步,万籁失了声音。那两缕清音,直如纠缠的云气,相互拔高缠绕,响遏青霄。
第10页 她本想只试几个音就罢了,此时不能自己,继续吹了下去。 临江仙有四格二调,原本入高平调,后人也有演入仙吕调的。在笛子演奏时,高平调与仙吕调可以相和。只是到曲子最后她音一折,仙吕调以低缓结尾,而他的高平调却是临江仙第三格,因为要增二字,音尤其长。可是她女子气力稍显微弱,今天又遇上不开心的事情,接不上这样险的气脉,所以依然只能以仙吕结尾。 两人的合奏突兀分开,各自怅然把笛子放下了。 这一场妙奏,到最后却落得蛇尾。 她将笛子交还他手中,低头看见他一双手,碧绿玉笛,白皙十指,日光下莹然生润。这人能在宫中自由行动,又不是皇上,想必就是瑞王了。他原来是这样一个可亲人物。 想到他虽是皇帝的哥哥,但后宫这样见面,不合礼节,盛颜不觉脸上微微一红。忽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走近,脚步起落,显然是一群人正向这边过来,又听到说话声音传来,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吹得这么好听。」 她知道有人来了,一时心里慌张,转身就走,也忘记了礼节。听到他在后面叫她:「盛颜?」 她加快脚步,匆匆离去。他倒甩开内侍,迅速追了上来,将她拉到旁边宫间小巷中,说:「来这边,离重福宫近一些。」她一时失措,眼看那些人就要看到自己,也只好跟着他匆匆在陌生的宫里慌乱行走。等发觉自己这样不妥时,已经全不知身在何处,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 他对宫中的路径极熟,左转右拐,已经到了重福宫侧旁小门。她谢了他,也是让他止步的意思。走进院子,她稍稍转头一看,他还在那里微笑看着自己,忙低头转个弯,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别人都还没有回来,只有吴昭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在本上记录院中巨细事情。 吴昭慎看见她,便叫她坐下喝盏茶。她捧着茶碗啜了几口,想到刚刚那个似乎比皇上年纪还要小的瑞王,他与她听到的传言根本不符。不知为何,心口隐隐不安,开口问:「吴昭慎……听说万岁的母亲是在他九岁时去世的?」 吴昭慎摇头道:「不是,是在万岁六岁的时候去世的,当时太后与皇上正在行宫,赶回来时,已经迟了。」 盛颜诧异地想,可是他明明是说,在他九岁时去世,而且他母亲的遗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说起来不一样?犹豫良久,问:「皇上的母亲当年是卑微出身,在宫中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吴昭慎笑道:「易贵妃是太皇太后的族女,虽然刚进宫时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但早早就封了贵妃之位,又备受先皇荣宠,怎么会是卑微出身?相比之下,瑞王爷的母亲那才叫身份卑下,她原本是贵妃宫里洒扫的宫人,连个品位也没有,偶尔有一次被先帝见到,宠幸了一回就忘在脑后,不料却怀孕了。原本先帝自己也不予承认,但因为在起居录里确实有记载,所以才容她生下了孩子,封了个和我差不多的品级。先帝不喜欢她,连带皇长子瑞王也一直受轻视,贵妃诞下万岁之后,皇上马上就封为太子,瑞王却是在给皇上起名时才连带赐了名给他。」 盛颜说:「我听说现在瑞王把持朝野,性情跋扈,可……」 吴昭慎并不回答,朝旁边说:「哎呀,我去把那兰花移一下,日头都晒到啦。」 盛颜默然无语,悔恨失言。 「这是我的不是,今日又多嘴了。」吴昭慎笑道,站起来说,「我昨日去见太后,皇上还问起你来呢,他对同日出生的姑娘很好奇。皇上温厚仁静,是极好的。」 她点头,赶紧谢了她,起身回屋去了。只是觉得那日他言犹在耳,今日听来却全不是这么回事,有点隐隐烦闷。仿佛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但一时却又并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是暗暗心悸。 又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来的时候就知道要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可还是不断做错,说错。自己要怎么改变以前的一切,来适应这里,在这样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 盛颜离开后,吴昭慎一个人坐着翻看记录时,听得外面有人在叫她。她忙搁下笔走出去,一看那人,却吓了一跳。 那人身穿淡天青色便服,只在腰间散散系一条明黄佩玉腰带,身后十数个带刀的锦衣侍卫侍立着。在宫中这样架势的人,自然只有瑞王。她忙跪下叩见。他也不叫她起来,往院内看了一眼,问:「那个叫盛颜的女子,还未见过皇上吧?」 她听说过瑞王种种形迹,心中害怕已极,心道,幸好刚才盛颜讲他不是时自己没有插嘴,否则恐怕今日难逃干系。当下便连连摇头:「并没有见过。」 「她这样的人,留在宫中不是朝廷幸事。」他显然在压抑怒气,低声说。 吴昭慎忙磕头应道:「但是皇上与太后以为……」 「我自然会去与他们说明白,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就好。」他不容她说完,打断她的话。 在宫中见多了命运变幻的吴昭慎心想,这女子留在宫中恐怕也逃不掉瑞王手段,我又何必为她而扯上什么麻烦? 于是应道:「奴婢在看她长相时,觉得此女长得太过美丽,恐怕是薄命之相。何况她自小孤苦,指掌粗大,恐怕没有富贵之命,难以在宫闱中生活。」 「原来如此。」瑞王颜色稍缓,点头道:「我去和太后商量,你准备好她出去事宜吧。」走了几步,回头看犹自伏在地上的吴昭慎,又说:「你若能帮上忙,我自然会好好谢你。」
第11页 盛颜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下那身过大的衣服放在榻上,用手去比了一下腰身,然后取了针线来,将腰身缝小。还未缝到一半,她忽然觉得外面微微有点异动,便开了门看去,却发现刚刚送自己回来的那个人居然还在院子后面。 她皱了皱眉,问:「你怎么还在?」 他看着前面说:「现在出去不妥。」 她走出侧门,朝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吴昭慎跪在一个人的面前。那人穿着天青色的衣袍,背对着她。她觉得这个人的背影,让她有点异样的感觉,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却听见身边的他自言自语:「他来这里会有什么事情?」 她听到这句话,一时悚然停住,想到刚刚做错说错,心里一沉,想,宫里的事情,越是不应该的越不要理会才好,反正与自己没有关系。 她转身便回屋去了,拿起榻上的衣服,专心用细密的针脚把腰身收小。再不理会外面。 那人在外面看到瑞王离开,才走过来说:「盛颜……」等看见坐在那里的盛颜时,却一时怔住。 她安静地坐在薄薄的阴影中,专注地缝着自己手中的衣服,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玫瑰色的痕迹,偶尔一转的眼睛,在睫毛下水波涟涟,犹如泪光,动人如此。 很久以后,他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今天,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杏黄锦褥的竹榻,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他长久地凝视她低垂的脸,连唿吸都缓慢了下来。 一辈子那么长,能遇见很多人,在这么大的宫廷里,有各种各样的迥异美丽。可偏偏有这一剎那,她安静的神情突兀击中了他的心脉。 雾里烟封一万株(下) 她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他。他站在门口,过了良久,才找到一句话问:「这衣服怎么了?」 「腰身大了点,我要改一下。」她顾自缝着衣服,低声说。 他便说:「不合身的衣服,丢掉好了。」 盛颜停住自己的手,想到自己十岁时穿的第一件裙子,她到现在还清楚记得,母亲把她自己的旧裙子改小给自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将已经磨损的地方绣上花朵。当时自己的喜悦,这里没有人会懂得。 她什么也不说,也不辩驳他。她知道这些人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即使说了,也不过类似于乞人怜惜。 见她沉默,他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在房中,一片安静。只有她身后的窗外,枝叶一直不安地在风中起伏。 第二天用过午膳,宫中尚衣局送来明日朝觐皇上的宫妆服饰,院子里每个人都一一送到,却只有盛颜,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送达。 她终于忍不住出了自己房门,却看内侍都已经走出去了,忙追上去问:「几位公公,是否衣服太多,一时遗漏了?」 那些内侍相视一笑,摇头道:「并没有遗漏,是太后怜悯你,你的福分到了。」 盛颜茫然不知所以,回房去坐了不久,门口已经有太后口谕传下来了。 原来是太后怜惜盛颜母女孤苦,特恩准盛颜出宫回家,与母亲相依。 在周围一片窃窃私语中,盛颜一时恍惚,不明白这事情是怎么回事。她重新收拾自己的东西,想自己五天前刚刚离开了家门,告别了母亲到这里,现在突然又被放回家,匆忙让人来,又匆忙让人走,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几天来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境,或者只是,一个笑话? 跟随宫人沿着高高的宫墙而行,她带着自己简单的东西,走向宫门口。 红墙,黄瓦,高而蓝的天空。 这么大又这么空旷的皇宫里,脚下砖地绵延不断,头上高天直欲压人头顶,仿佛命运压抑在人全身。 他为了什么,不阻止自己回去?难道当时他只是随口笑谈,现在他后悔了吗? 她悄悄伸手到怀中,握住那个九龙佩。龙颜峥嵘,刺痛了她的掌心,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 眼看出宫的那道偏门就在眼前。 只要一拐弯,就是外面的世界,她以后的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 就在她这一步要迈出去的一剎那,身后忽然有人问:「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几个内侍回头看到正经过这里的步辇,还有步辇上的皇帝,连忙跪了下来。 盛颜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个穿着帝王之衣的人。是在御花园替她爬到假山上採摘那一朵花的人。微笑温和,光华内敛,诗书气质,在一身的团龙纹饰映衬下,分明觉出软弱来的。 他从步辇上下来,走到她前面,执起她的手,微笑道:「幸好被朕看见了,不然你若出去了,那可……」他脸上涌出淡淡一丝无措,似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顿了顿,转身看宫门,说:「幸好,差这么一步。」 盛颜只觉得自己身在浮云之中,全身都没了力气。 他是皇帝,原来他才是皇帝。 那么,给了她九龙佩的那个人,他是谁? 三生池里一双人影,那一个是谁? 就在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宫门外,瑞王一个人负手站在那里,看看天色,已经快要午时。 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来了吧? 他自然是不能进去接她出宫的。只有等在这里,等她踏出宫门,从此以后,一切就都圆满了。
第12页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太阳渐渐转移,正午的刺目光线,仿佛未来倾泻而下,狰狞地压在宫门内外三个人的身上。 桐荫宫,春天的时候,尚训帝住在这里。 盛颜茫然地跟着尚训进来,看这里高轩广屋,殿宇高伟,气势疏朗。殿基周围遍植高大的梧桐,现在正是着花的时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蓝天下,白色与紫色的素净颜色,看上去几乎淡到冷清,与其他宫室迥异。 她料想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转头看带她来的尚训帝,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时候与幼弟叔虞玩耍时,曾经把桐叶当作诸侯信物赏给他。周公认为天子无戏言,便劝成王将叔虞封在晋地。宫中设桐荫宫,以示天子一言九鼎,无法动摇。」 桐叶封弟的典故,盛颜从小就由母亲教她读书写字,这是知道的。 「难得这里的梧桐每一株都开得这么好。」她轻声说。 「这个当然了,假如有一株开得差了,后局就要马上掘掉,从其他地方取好树补种。」他说,「在宫里的树,假如不能好好开花让人看,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盛颜心里暗暗一惊,低头默然无语。 「这里的梧桐开得真好,所以朕现在住在这里。」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进去。 这里是他的寝宫,而现在自己的手却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颜一时慌乱到极点,只觉得心口抽搐似地,慢慢流过温热的血。 他拉她坐在廊下,这条迴廊全笼罩在梧桐的花荫里,梧桐枝条柔软,花开得多了,压得树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围着他们,只有花叶的缝隙间,有细细的风吹进来。 两人沉默良久,他开口问:「怎么后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从未见过风雨世事一般。她只觉胸口难过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说不出话,张一张嘴,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皇帝却以为她是因为要被遣送回去而难过,轻轻伸手去拢她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宫里,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一直不怎么过问国事,全都是瑞王在决断。可这样的错误,莫非是上天註定,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大雨中偶然相遇、对自己笑容温和的男人,他才应该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一个错误,就是一生。 心里太过混乱,到最后只剩了空白一片。她感觉到他低头吻去自己脸上的眼泪,他的唇柔软温暖,动作轻柔,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时枝头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风的娇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会让她受伤。 在急促的唿吸中,她闻到梧桐花的香气。这香气让人头晕目眩,仿若是毒药。 吻……三生池上,也曾经有一个人,这般温柔地吻过她。 而他缓缓在耳畔厮磨,气息扰得她身体都几乎颤抖。她恐惧地握紧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掌心中,尖锐的疼痛。脑中仿若利刀割过,骤然冰冰凉凉一个念头,她挣扎着推开他,仓惶地说:「请皇上放我出去吧,我……我在宫外已经有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他却拉着她的手不放,用他那漂亮的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来看。 她看到他清透黝黑的眸子,他眉头一皱的时候,神情稍微有点波动,却马上就平息了,微微笑了出来,说:「你既然已经选择了进宫,那就是已经放弃以前的一切了,喜欢过什么人,有什么大不了呢?」伸手将她的肩搂住,抱在自己的胸口,轻声说:「何况你是永远看不见他了。」 她恐惧已极,可最后只能叫了一声:「皇上……」 「尚训。我叫尚训,盛颜。」他在她耳边低声,伸手去握她的手,然后低头吻了她的手背,她手一颤,感觉他已经顺着自己的手腕渐渐将唇移了上来。 那三生池中动盪不安的倒影,伴她在蓝天背景前悠悠晃动的那个人,不是他。 不是他。 可是这明黄底上金丝盘龙,帝王的天威龙颜,她一个女子要怎么抗拒?她能如何? 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人,上天给你什么,都一定要让自己好好地生活着。 她慢慢把眼睛闭上了,纵然眼角湿润,那也不过是桃花经了一场夜雨后的疼痛。 从此以后在这人身边消磨年华,相候此生。过往一切犹如云烟。 她的命运,就是这样了。 天边渐渐暗淡下去,斜阳在草树上留下金色的影子。 太阳还没有落山,月亮却早已出现。银白的圆月在浅蓝的天空上面只留了一抹微痕。 瑞王站在宫门外,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悄然无声。他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双眉一扬,大步就走进宫里去,门口的守卫看见是他,个个只是恭敬拜见,并没有人拦他。 他到重福宫,让人叫了吴昭慎出来,问:「怎么还没有送她出来?」 吴昭慎惊愕地答道:「早已经在午末送出重福宫去了。」 后宫的女子,送出去的时候只有从青龙门旁边的侧门出去,怎么会午末出了重福宫,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第13页 他从重福宫门口,慢慢走到宫城门口。旁边是左纵道,通宫城南北,宫里人常常抄这条近路由宫门到内宫。 站在那里,向内宫看去,宫城实在太大,道路长远似没有边际。 他问旁边当差的内侍:「今天这里,是太后来过,还是……皇上来过?」 那内侍忙低头禀报说:「是皇上来过了,刚好遇见了一位姑娘要出宫,万岁爷似乎认识她,就带她回到宫里去了。」 「原来如此。」他慢慢地说,站在那里,眼看着太阳落下去。整个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来如此。」 那内侍眼看他脸色变得异样阴沉,心里一惊,忙把头低下去,也不敢作声。他早已快步离开,独自一人,迳自就去往了桐荫宫。 来到桐荫宫时,天色已经逐渐暗沉下来。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样堆在墨蓝色的空中。 门口的侍卫看他这样急促地走来,不敢阻拦,让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外面的内侍忙拦住他,轻声说:「王爷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他站在黑暗里,内侍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却分明觉得自己打了个冷战,仿佛有骇人的寒气从他身上无形伤人。内侍讷讷地将身子往旁边一避,不敢拦阻。 他大踏步走到外殿,迎面是一扇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风,隔开内外。隐隐约约的烛火,在屏风后透过来,在自己的面前摇曳不定。 一下子,全身都冰凉一片。 他慢慢地把身转过去,殿前只有天上一轮圆月,雪也似的大片梧桐,在风里流转,仿佛他一回首就是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那一场大雨中,两个人的眼睛,剎那对上,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 当时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 风透香帘花满庭(上)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京城里开得邪魅一般的桃花,终于逐渐开始稀落。 四月,一年中最好的天气。 盛颜在宫里过得很好,安静,缓慢,花团锦簇。 可她总是习惯性地在天还未亮时早早睁开眼,心里隐隐一惊,想今天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米面柴火,够不够自己与母亲熬过今天——但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又只好暗自失笑。 她已经不是那个要担心生活的盛颜了。现在的她,是宫里竞相奉迎的大红人,尚训帝以身体不好为藉口,常常不去上朝,大臣也已经习以为常。他总陪在她身边,连皇帝的元妃,尚训十一岁时配的第一个妃子,看见她都要客客气气,叫她一声妹妹。而太后虽不很喜欢她,但知道皇帝让她住在离桐荫宫最近的朝晴宫,她也只是稍微不悦,随他去了,自己转身就去念经。 太后一心向佛,皇帝身体不好,摄政王已经去世,剩下朝政,全都落在瑞王尚诫的手中。 瑞王尚诫。 天还没有亮,她睁着眼看外面烛火红红地跳动着,吞吐着夜色。 「你嫁给我吧。」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了。」 言犹在耳,自己的身边却是另一个人。 或者他很快就能够找到另外的人来代替自己——他自然是很快就能找到一个出身寒微却更加美丽的女子来报復别人的。 而自己,也能在别人的身边活得好好的。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怕挨到身边人,他却早已经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低声问:「怎么又醒得这么早?」她微微一怔,只好将身子一缩,朝向另一头睡。 他却凑上来,吻着她的脖颈,轻轻慢慢,像小孩子在撒娇一般,那双手顺着她的手臂滑上去,与她五指交握。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锦罗帐中,熏了异域沉香,烟雾在鎏金博山炉花枝交缠的空隙中裊裊纠缠升起,聚了散了,谁知道是融为一体了,还是消失了。 只这身边人,是她的一生。 花神庙中那一签,清清楚楚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夫妻恩爱,吉。 天色渐渐明亮,外面有内侍轻手轻脚进来,盛颜披了茜红的一件薄纱衣,掀开罗帐,光着脚走下床,低声问内侍:「什么事情?」 「礼部尚书在外面,等着皇上亲试今年举人。」他压低声音说。 她点头,让他出去,旁边的香鼎还在缓缓吐着烟气。她随手把搁在虬口中的火箸拿下来,掀起炉盖,拨了一拨灰,香气陡然浓郁,一室幽深。 尚训这才稍稍有了点精神,坐起来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盛颜过去打起帘帐看了一眼,重新再坐上了床,说:「日已出了,是该起来啦。」 他点头,伸手去摸摸她肌骨冰凉,轻声说道:「现在天气还凉着,以后不要穿单衣就这样下去。」 她应了一声,又听他说:「以后还是应该把这些事情都交给皇兄才好,反正朝廷里什么事情都已经交给他了,再偏劳一点也无所谓。」 她看他在透帘来的阳光下笑得舒缓的平静容颜,想起另一个人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怨恨,不觉低声问:「皇上这么信得过瑞王爷吗?」 他漫不经心地说:「朕的哥哥嘛,朕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 「毕竟你是皇帝啊。」她劝道。 「这样多好,朕落得清闲,反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管起来实在烦人。」他这样说。 她心里诧异,想,这个人生在这个皇宫里,怎么会这样去相信别人?
第14页 他看她的神情,伸手去搂她的肩,笑道:「天底下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朕一定会相信皇兄。」看她默然无语的样子,他又低头亲亲她的脸颊,说:「朕十岁登基,朝政都在皇叔的手中,去年,有十几位大臣提出让朕亲政,皇叔在朝廷上逼朕给那十几个朝臣定下谋逆罪名,朕没有办法,不得不应允,回宫后……」他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必定是与瑞王有关的事情,便在旁问:「回宫后瑞王怎么说?」 「皇兄对朕说,现在摄政王逆心已露,不能再姑息下去。」他讲到这里,脸色微微一白,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到现在还在后怕。 良久,他才转头看盛颜,喃喃说,「后来皇叔在宫中暴毙,他的血就溅在朕的脸上……朕心里,心里真是……皇叔对朕,其实也不是不好的,朕小的时候,他到宫里,总是带一些宫外的精巧玩意过来哄朕……所以皇叔去世后,朕因为心里难受,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是没有养过来。」 她帮他拿了衣服过来,听见她这样说,却突然插上一句:「皇上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怔了下问:「什么?」 「皇上身体不好,气虚力弱,可是吹笛子时却气息绵长,毫无殆滞,这笛子吹得还不好么?」她笑问。 他听到这一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拉着她倒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没错,我是怕了这朝廷,不愿再过问了。」顿了顿,又说,「皇兄比朕年长,又通晓政务,摄政王死后,朝廷里的势力全是倾向他的,朕既没有办法与他抗衡,自己也不愿在这位置上呆着,常觉得这天下应该是他的才对。」 她默然无语,把自己的脸贴在枕边,想起那人清峻的容颜,的确是比眼前人更像一国之君。又听到他说:「等将来朕把病装得严重点,就说自己实在不堪劳累,然后退位给皇兄,到时你和我,什么都不做,每天就弹弹琴,看看花,生生孩子……」 「什么叫生生孩子?」她又窘迫,又羞恼,使劲捶捶他的肩,说:「快点出去啦,那么多人在等。」转身不再理会他。 他笑着在她耳后轻轻说了句「等我回来」,马上就出去了。 尚训到雍华殿时,礼部的人已经在了,连瑞王也已经在等待。 其实也并没有他什么事,礼部早已经拟好入选的人,主试是瑞王,他只要最后钦点就可以。 在间隙,尚训问尚诫:「皇兄,我朝可有刚入宫的女子就进封妃嫔的前例?」 尚诫说道:「曾有过,在高祖朝时,永安王的女儿奉诏入宫,便封为贵妃。」 尚训忙问:「假若朕很喜欢一个女子,她父亲只不过官至天章阁供奉,这有什么办法吗?」 天章阁供奉。瑞王剎那间知道了他所说的人是谁。他默然无语,看着自己手上那些士子的名册,好久才说:「不知道。」 尚训觉得他口气与平时不一样,微微有点诧异。 「我只帮皇上过问朝廷的事情,这些后宫的事情,我不能插足。」他淡淡地说。 尚训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也没有关系。反正她在宫里时间还有很长,慢慢来罢了。」 瑞王什么也没有说,等到所有人试完,点了新的吏部与礼部侍郎,两人起身。尚训上御辇的时候,听到瑞王在后面说:「皇上想要的话,规矩也不是不能改。我去与太后商议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他一只脚已经在凳上,听到这话,惊喜地回头问:「真的?」 「嗯。」他应了,便再无其他言语。 「那真是多谢皇兄了,朕等皇兄的好消息。」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拉住他的手,笑道。 目送御辇离去,尚诫转身就走,只觉得心里像是堵着一堆东西,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想着她在桃花树上的微笑,自己在树下看她,现在想来,还是不知道美的到底是人,还是花朵。 她对他说,你放心,我等你就是了。 言犹在耳,却不知有些人本就不讲信用,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进宫,又被自己的弟弟遇见。 就算是太后的懿旨,若她真的爱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推辞宫中的宣召,不是吗? 他的贴身侍卫白昼,在旁边低声说:「王爷脸色似乎不是很好,要先去休息吗?」 他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默然了许久,他终于说:「白昼,我现在,心里真是难过。」 白昼忙躬身说:「王爷是现在天下第一人,理应开心快活。」 他淡淡冷笑,白昼听到他缓缓说:「天下第一?事事称心如意,一切尽为所有的人,并不是我。」 盛颜在女贞树下设了一张睡榻,尚训回去时,她正在树阴下午睡,一身都是绿意荫荫。 尚训制止了要去叫醒她的宫女,自己拿了一本《春秋繁露》在旁边看着,初夏时节,天气渐热,他觉得微微睏倦,不觉也倚在旁边睡着了。 在恍惚中,只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身上轻轻搔着痒,他一时惊了起来,挥手道:「盛颜,好痒……别闹……」睁开眼却看见盛颜还在榻上睡着,此时才被自己惊醒,刚刚睁开眼。 他诧异地看看旁边,盛颜支起身子,笑道:「你啊,一定是坐在这里,被女贞子的花掉进领口了。」尚训才发现自己和她的全身都落着细细的白花,她将他的领口拉开一点,帮他把里面的花拿掉。
第15页 她的气息轻轻唿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 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开落的声音。 他忍不住伸手到后面想要抱住她,谁知刚刚触到她的肩时,门口的宫女就来报,太后让盛颜过去寿安宫一趟。 盛颜犹豫地看着他,低声说:「不知道什么事情。」 他知道太后不喜欢她,便挽起她的手,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到寿安宫前,他停下来,仔细看了她全身,伸手将她额前掉下的细发抿到耳后去,然后低声在她耳边笑道:「你今天真美,母后一定喜欢。」 她低头一笑,跟在他身后进去。 风透香帘花满庭(下) 太后看见盛颜进来叩拜,便放下了佛经,赐了她座,旁边还有元妃在,盛颜向她行了礼,等宫人送了茶上来,盛颜忙再跪下谢过太后。 「刚刚瑞王过来见过了本宫,说起皇帝春秋已盛,但是后宫空虚,恐怕不利于本朝开枝,现在皇上未立皇后,甚至连四妃也没有,于礼甚是不合,他请本宫再为皇上物色几个合意人选。」 尚训明知太后既然叫了盛颜过来,必定是要有她的事情,口中说:「还请母后斟酌,孩儿听母后的意思便是了。」一边却暗地伸手过去,在盛颜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盛颜将自己的手一缩,不理会他。 太后似乎没有看见,顾自在那里数着佛珠,良久才慢悠悠说:「瑞王说,盛微言当年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却由于些微小事受了牵连,导致一生流离颠簸,现在独女进宫,朝廷是该示之以恩典,显我朝怜才之心……」 盛颜想到自己父亲去世时,那一夜的大雪。当时有谁记得他?现在冠冕堂皇拿来做藉口。 又想,难道她遇上的人,其实并不是瑞王?又或者,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样为自己说话,他到底,到底是为了什么? 心里纠结成一团,太后的话也听得不分明了。直到尚训撞撞她的手臂,她才回过神来,听到太后问:「盛颜,以后你可要好自行事,约束己身,为后宫做个表率。」她忙跪下磕头,说:「谢太后恩典。」 元妃向她道了喜,太后看看盛颜的样子,便抬手说:「你就先退下吧。」 她拜谢了出去,一到太后看不见的地方,尚训就一把抱住她,开心地说:「盛德妃,这封号真好。」 盛颜才知道自己受封德妃,元妃是尚训的原配,肯定是受封贵妃,以后宫中除了她之外,就是盛颜了。她愕然,说:「但是,但是我恐怕担不起……」「放心,有朕和皇兄替你撑腰,有谁敢说一个不行?」他笑问,搂着她的肩,「德妃娘娘,朕今晚去你那里好不好?」 像个孩子一样的皇帝。她无奈地点头,对他笑笑。 宫中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都知道她是受了极大恩典所以一步登天的,羡慕者有之,妒嫉者有之,巴结者也有之。连有些朝臣也有礼物送上。瑞王是皇帝的哥哥,自然更是不能缺。但宫人送过来,说是瑞王的贺礼时,盛颜犹豫了一下,说:「就放到库房去吧,不必打开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这样深深锁进了朝晴宫的库房中。她想这样也许比较好,何必让心里难过。 四月末,尚训帝同日立德妃,贵妃。礼部拟定好妃后的名号,朝中议定仪注,择吉日行礼,遣官告祭太庙,颁旨诏告天下,工部制好金册、金宝,分送两宫,而盛德妃的册宝则在半路被皇帝撞见了,他顺手接过去,亲自送到她的宫里,自己给她宣读立妃册书,等读到「盛氏女出身书香,贊理得人,群情悦豫」时,他停了一下,看看跪在地上的她,暗暗好笑。盛颜在宫里几乎不与什么人来往,哪来的『得人』『群情』? 又想,她一个人在宫里会不会很寂寞?自己不在的话,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 看盛颜的表情淡淡的,并没有大喜的样子,他心里觉得有点异样。 在承远宫赐宴,后宫所有女官都在,盛颜坐在皇帝右边,贵妃在左边。等结束了宴席出去,天色也逐渐暗下来了。 盛颜回到朝晴宫,刚刚坐下,尚训就来了。她忙起身去迎接他,问:「怎么到这里来了?贵妃那里呢?」 「朕让她好好休息,她也累了。」他说。 她低声埋怨道:「她是你的元妃,现在封号也比我高,皇上今天还是先去她那里吧。」 「没关系,贵妃不会在意这些,她是个极好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伸手就去脱她的衣服。盛颜忙把自己的身子一躲,避开他的手。不料他却缠着她,一边把她压在床上,细细亲吻她,一边伸手解她的衣带。仪服繁复,好半天才褪下外裳。他此时吻到她的耳边,轻声笑道:「换衣服,我们出去。」 盛颜怔了一下,问:「出去?」 「来穿上这个。」他把自己带来的衣裳给她,自己也脱了外衣,换了平民的衣服。 她被他带着出了宫,看到外面一片暗紫,京城里的所有一切都只在黄昏颜色中留了剪影。 尚训将她的手牵住,说:「我们去你家。」 她诧异地看他,他微笑道:「今日你成了我的妻子,我总要去见见你娘吧?」盛颜没有料到他是因此带自己出宫,虽然心中欢喜感动,但总觉得不妥,拉住他说:「我家在郊外,现在入夜了,不宜皇上出行。」
第16页 「你难道不想念你母亲吗?」他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旁边是舟桥的夜市,周围熙攘的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这一对人,只有内宫的侍卫,远远地跟着他们。 他们是从宫城东华门出来的,而盛颜的母亲住在城南郊,走过去应该很远。他却不跟着她去郊外,硬拉她走到城东的一座宅院里。她抬头看大门边写的「盛宅」二字,知道尚训一定是帮母亲换了家宅了,向他感激一笑,问:「皇上怎么没有提过?」 「在这里别叫我皇上。」他微笑道,「何况我不过随便吩咐了一句而已。」 母亲没想到皇帝居然会陪着女儿来这里,一时间乱了手脚,慌忙跪下叩见。尚训倒是很客气,扶起她说:「在这里何必还要拘礼?我是来见岳母了。」 下人奉上了茶,母亲不敢在旁边呆久,就说自己要替盛颜做喜欢的茶点去,马上就退下了。 「我娘做的绿豆糕,味道和别人的不一样,等一下你也尝尝。」盛颜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皇上在这里,娘都不敢和我说话了,我去厨房帮她的忙。」 「那我怎么办?」他委屈地问。 她在门口回头一笑:「皇上坐这里喝茶就好了啊。」 尚训看她满心欢喜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心里想,她与母亲分开了这么久,自然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毕竟盛颜也只有十七岁,离家这么久,自己怎么能剥夺她们独处的机会? 但一个人坐在这样的正厅上喝茶,夜已经迟了,只觉得一片冷清。他终于忍耐不住,站起来就出了门,外面已经下起了细细的小雨。 他站在檐下问门口的侍僕:「厨房在哪里?」 那侍僕并不知道他是皇帝,只当他是客人,指着旁边说道:「就是侧旁那间小屋。」 尚训走近厨房,听到母亲在教盛颜:「豆沙不要放太多,不然就腻了,这个团太大,放不进模子去的……阿颜,宫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的,宫里什么都有。」她低声说,将揉好的豆沙嵌到绿豆面中,再放到模子中压成型。 他本想进去的,但这厨房内一灯如豆,颜色昏黄,她低垂的侧面,在黯淡的光线下,使得一切都静谧无声,他想自己进去之后,就会打乱了这平静,不如就在这里看着盛颜好。 就像一个普通的丈夫看着妻子为自己准备宵夜,心里暖暖温温的。 「娘也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进宫去,可是,现在看来,皇上对你是极好的,娘就放心了。」母亲说。 盛颜低头沉默不语,良久,尚训听到她说:「是啊,皇上是极好的。」她声音轻细,也听不出是喜是忧。 尚训心里突然有点忧惧,怕自己再听下去,盛颜会说出自己不喜欢的话来。那还不如,就不要知道。 他转身马上就离开了。 雨并没有下大,还是不紧不慢地,在无风凝固的黑暗中银丝一样条条垂直。 盛颜端了绿豆糕过来给他时,发现尚训正坐在廊下,灯笼的光在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暗暗的。 她走上前将手中的盘子递到他面前,笑问:「皇上要吃吃看吗?」 他伸手取了一个,微笑问:「是你做的吗?」 「嗯。」她专注看着他。尚训吃了一口,味道很甜,并不是他喜欢的口味,绿豆磨得不够细,入口有点粗粝。 盛颜在旁边坐下,笑吟吟地问:「怎么样?」 于是他就把整个都吃下去了,又伸手拿了一个,说:「很好吃。」 两个人坐在廊下,偶尔一阵风,把雨丝斜斜飘进来。尚训看她在风中微微打了个寒噤,便站起来,搂住她的肩,说:「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盛颜与母亲再说了几句,夜已三更,眼看要宵禁,尚训携了她的手要离开,母亲看看雨,说:「拿把伞回去吧。」 她转身回房去,拿着一把伞出来,说:「其他伞都旧了,只有这是在老房子那边搬家找到的,这么精緻,不知道哪里来的。」 盛颜抬头一看,赫然正是瑞王留下的那把伞。她心头勐地一撞,心知这伞不能给皇上看见,正要让母亲换一把,谁知尚训已经漫不经心地接过来,说:「就这把吧。」 尚训帮她打着伞,在空无一人的街上,雨极细极细,落在伞面上悄无声息。两个人,一把伞,尚训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护着她不让雨丝沾到。 盛颜偷偷抬头看他,他却只是低头朝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她不能表现出什么奇怪的反应来,而且,只要那个小小的后局印制不被发现的话,怎么可能会和瑞王联繫到一起?只是一把伞而已。 路并不远,有宫中的侍卫在后面尾随着,也没有人敢来盘问,很快就到了宫门口。两人回到朝晴宫,尚训将伞合上,随手就放在了门外。 那一夜盛颜睡下好久,依然觉得背后冷汗直冒。她听着自己枕边人均匀的唿吸声,无法入睡,又不敢起来,只怕自己稍稍一动,一向睡眠不深的他就惊醒。 听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她只觉此事恐怖之极,门口放的仿佛不是雨伞,而是只斑斓勐兽,一个不慎就会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 一直到天色渐亮,她才慢慢起身,尚训也习惯了她的早起,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她先出去看了门口的伞,还放在那里,赶紧低声吩咐内侍送回家去,这才放下心来。回身在梳妆檯前坐下,让身边梳头的宫女替自己打理。
第17页 已经是德妃了,所以今天的妆也分外隆重,九鬟蟠龙,翡翠匀压,长钗步摇,整个人几乎都淹没在饰物的光华中。 尚训醒来坐在床上看她这样打扮,皱眉道:「今日是册妃后第一次去母后那里,就随便容忍了,不过下次若再这般打扮,朕先把你这个梳头的宫女撵出去,把头髮插得跟棵树一样丫丫杈杈,真是难看。」 盛颜虽然心情烦闷,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宫女忙跪下请罪。 他示意盛颜过来给他穿衣服,一边说道:「起来吧,你不知道德妃绝世美貌,大堆的珠翠反而淹没了她的光彩?」 盛颜低头微笑不语,尚训凑到她的面前,把肩给她看,今日没有朝事,穿的是便服,她伸手帮他系后背的带子,双手绕过他的头,像是拥着他的颈一般。 尚训看到她的唇就在自己低头可及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将她抵在床头,想去亲吻她,她却将头一偏,把手放开,说:「好了,我也要去给太后请安了。」 尚训只好有些悻悻地站起身来,那宫女拿起金丝编织的绦条,要替尚训系上时,看到上面结的玉佩,微微诧异地咦了一声,仔细多看了一看。 尚训便问:「怎么了?」 她有点疑惑地说:「这玉佩,刚刚还在娘娘的盒中,怎么突然……」 盛颜转过眼看见那九龙纠缠的玉佩,心口勐地一跳,立即说道:「你看错了,我怎么能有龙型佩呢?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尚训漫不经心,笑着看一眼盛颜,并没有说话,那宫女只好低下头,捧着那烫手山芋不敢说话。 「你快点去给母后请安吧,免得说你第一天就怠慢。」尚训一边示意内侍进来,一边关照盛颜,「下辇的时候慢慢走,昨夜下了雨,只怕路滑。朕就不一起去了,被宫里人撞见,她们又要生心。」 盛颜点点头,再看一眼那宫女,转身迟疑地出去了。 剩下那宫女替他系腰带,他等她结好后,才问:「那个玉佩,是怎么样的?」 那宫女慌得一抬头,对上他冷冷的目光,如直刺进她心脏般,她的膝盖不由自主一弯,就跪了下去,结结巴巴说:「是……是不一样的……」 他走到殿外,看盛颜的车辇已经远去,再回身走到她的身边,站在她的旁边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突然抬头叫外面的人:「连头都梳不好,实在没用,拖下去什么时候打死了什么时候丢出去!」 几个内侍立即上来拉住她的双臂,往门外拖去。 那宫女当即吓得涕泪横流,哀叫出来:「万岁饶命,是……是一样的……」 尚训示意其他人都先出去,只留下这个宫女。他把绦条上系的玉佩拿起来,问她:「你是否见过同样的九龙佩?」 那宫女重重磕头,声音在砖地上乓乓有声:「是……奴婢,奴婢曾经在德妃娘娘那里见过一模一样的,所以……奇怪万岁爷是什么时候拿回去的……」 「你看仔细了,真是一模一样的?」他再把这九龙佩看了一眼,问那宫女,他声音颤抖,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哀苦,一双眼睛里却迅速蒙上了水雾。 那宫女连连磕头,说:「是的,就放在第二个小妆盒的最下面。」 他顿了好久,没有说话,宫女也不敢抬头。过了良久,他沉重的急促唿吸渐渐平缓下来,仿佛恍惚着,声音飘散在殿内:「你把那个玉佩拿出来,给朕瞧瞧。」 那宫女忙踉跄着爬过去,将那个妆盒里的东西倒出来,把里面的小格子打开,拿出一个玉佩来,捧到尚训面前。 他却并不伸手去接,看着那玉佩,他再熟悉不过的。以前,父皇将这一对分给了自己和瑞王,说,兄弟相亲,是皇家之幸。 兄弟相亲,皇家之幸。 尚训盯着玉佩许久,终于把脸别开,说:「放回去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虚脱。 原来她在宫外喜欢着的人,是瑞王。 她悄悄藏起的伞,九龙佩,长久以来那些深夜,她在自己身边夙夜幽嘆,原来是为着他。 又想,他的皇兄,既然将九龙佩给了她,对她自然是极重视的,却为何让她来到自己的身边,又力争让她成为德妃? 难道她在宫里,接近自己,是瑞王的授意? 他转身出了朝晴宫,不理会任何人。身后的内侍一直追着他,他却越走越快,在重重的宫门中,他一个人疾步远离盛颜住的地方,到后来,简直是在拔足狂奔。内侍惊惶已极,最后终于开口叫道:「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一句声响,尚训才恍如突然醒悟过来,脚步缓下来,站定在某一处白玉阶上怔怔出了好久的神,头顶是雨后高天,白云飞卷如絮,风在高大空旷的殿宇间流动,轰鸣在他的耳畔。 他良久良久,只说了低低一句:「朕现在……心里,真难受。」 除此,再没有任何言语。 孤荣春软驻年华(上) 恍惚还是很小的时候,母后在自己的面前蹲下来,伸手擦去自己双颊上的泪珠,笑问:「皇儿,你在哭什么啊?」 他抽噎着说:「刘妈妈……刘妈妈走了……」 母后微微一笑,说:「现在不是有赵妈妈来了吗?」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他固执地说。
第18页 「皇儿,听母后说,你将来是要去统管全天下子民的,所以,你身边不能有一个长久跟在你身边的人,天子,是要疏远你身边人,胸怀天下人的。」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 母后摇摇头,说:「皇儿,你这样可不行,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尚训醒来的时候,耳边还是迴荡着这一句话。 外面是无边暗夜,耳听到大雨下得急促,哗啦哗啦,好像整个天地都是喧譁不安。 尚训坐起来,一个人在毓升宫,盯着墙上挂的青绿山水,耳听得暴雨的声音,激盪在空旷的宫室中。 他从小就在宫廷长大,与自己的父皇母后并不亲近,甚至小时候为了避免与下人生了亲昵,乳母和贴身内侍都要半年一换,没有知心的人,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盛颜出现的时候,其实就像救了他一样。 他一直清楚地记得,初相见时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杏黄锦褥的竹榻,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而她坐在窗前静静地缝自己的衣服,淡绿的春衫,柔软地铺在她的膝盖上。 他想,一个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时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 可谁知道,真相是怎么样的? 尚训盯着外面的大雨,直到天色渐亮,白天确确实实是到来了,只是颜色还是暗沉。 他才突然抬头,对景泰说:「到德妃宫中说一声,让她来见朕。」 风狂雨骤四月暮,满地落花濡湿在昨夜的雨水中,颜色鲜润。尚训看见盛颜走过来,脸色明明苍白,却还是低头看着地上,小心地避开落花,不让自己的脚玷污了它们。 剎那间他眼睛一热,这个女子,是自己喜欢的人。 无论如何,无论其间有什么阴谋,算计,心机,她都是他人生第一次心动的对象。 他不觉就站起来,像以前一样走下阶去等她。 尚训看见了瑞王给她的九龙佩,宫中内侍尽知,盛颜昨日回去便知道了。 其实,在那把伞出现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难以避免的。 她一夜忐忑难眠,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设想过千次万次,会如何下场。可现在看他并没有异常,她不知道他作何想法,只好微微抬头,对他勉强一笑。 他也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看这边的石榴花昨夜初开了几枝,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盛颜看他这般安静,不由有点害怕,低低应了一声。他携手与她一起到殿后去。或者是殿后的日光不足,那石榴花的颜色并不是正红,而是鲜艷的橘红色,经雨后娇艷欲滴。 尚训便折了一枝给她。她将花握在手中,一时无言。 「这花这么美丽,要是永远开下去就好了。」 盛颜低声道:「这世上无论什么鲜艷都是短暂的。」 「难道就连你也不能持久?」他问。 盛颜心里一惊,抬头看他,他盯着她良久,轻轻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说:「你和我,都不能长久在这世上的。可是我永远都会记得,假山上的那朵花,那么美丽,你却比那朵花还要美丽……」 她慌忙跪下:「皇上万岁。」 他将她拉住,止住了她行礼,说:「朕自己知道的。你看你,这么漂亮的裙子怎么能就这样跪在泥水里?」 两人相视无语,只听得风声细微,从石榴花的枝叶间穿过去,沙沙声起伏不断。 尚训轻声说道:「无论怎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盛颜默不作声,眼泪扑簌簌就直落下来。 她原本并不知道皇帝居然如此喜欢她,可现在听得他这样一句,顿时心头辛酸之极。这般深宫里,这么多的美丽容颜,却哪里还有一个人,能这样得到上天的顾念? 外面有人禀报进来,说是寿安宫的人来了,太后请皇上过去有事。尚训伸手去替盛颜细细擦去眼泪,仔细端详她许久,说:「怎么哭成这样,等下我去你那里,你要好好地笑着来迎接我。」 尚训让毓升宫的人送盛颜回去。等盛颜到了朝晴宫,后面又有人捧着个盒子追过来,说:「皇上吩咐,昨日在德妃那里看到龙型玉佩,恐怕与德妃身份不符,特命人将府库中一枚鸾凤佩赐予娘娘。」 那枚玉佩清朗冷冽,周身犹如蒙着雾气,即使是盛颜,也知道是绝顶的好玉,兼之雕工极佳,恐怕是无价之宝。 盛颜默然将玉佩收下,那内侍悄悄说道:「德妃娘娘,这块玉佩可是前朝秦贵妃之物,皇上这般眷念,娘娘以后也会与秦贵妃一般,宠冠后宫,一世荣华富贵……」 盛颜在宫外就曾经听人说过,前朝的秦贵妃,受皇帝宠幸四十多年,她要过六十岁生辰时,刚好崑山下送来一块绝佳玉石进献宫中,皇帝便召天下最好的玉匠昼夜赶工,终于在贵妃生日前一天雕成一块鸾凤玉佩,完工之日,有瑞鸟无数,在皇宫上空盘旋鸣叫,据说是百鸟朝凤之兆。 秦贵妃后来受封皇后,并且成了太后,在九十多岁时安静去世。这样的际遇,是宫中人最嚮往的。 她把玉佩收好,那内侍又说:「请德妃娘娘将那个龙型玉佩交由小人,小人要拿去交差的。」
第19页 盛颜微微点头,让宫女将那个九龙佩取出来,交付了他。 替她梳头的那个宫女,看她面色灰白,吓得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握着她的裙角,涕泪横流:「娘娘,我……都是我……」 「不是你,本就是我自己的错。」她却笑了一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说:「奴婢叫雕菰。」 盛颜转头看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脸,低声说:「其实你的头梳得很好。」 是很好,华贵美丽,一丝不乱,和德妃的身份,极为相称。 只是看着镜中陌生的美丽女子,她眼前好像幻觉般,一闪而过风里桃花艷丽的颜色,墙内桃花,墙外仰头看花的人,转眼成大片雪也似的梧桐,一轮圆月。 剎那间风花雪月。 这一切,和自己再没有关系。 尚训到寿安宫时,太后正在礼佛,他在外面看母后虔诚祈祷,面容庄严,心里也慢慢安静了下来,到旁边取了一本南华经,看了几行,太后已经站起来了,他就把书丢下了。 照例先讲了些宫里的琐事,太后便说:「昨天梁少傅讲学,皇上原说要去的,却不见了人影,梁少傅慌得不行,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惹皇上不开心的事情。」 尚训知道太后耳目聪明,每天虽然都在念佛经,但宫里有什么事情,从来脱不开她的法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孩儿昨日发现……德妃是经皇兄的授意进宫来的。」 太后诧异道:「她是母后匆匆招进来的,当时出行仓促,母后根本没有和瑞王提起一个字,只有我身边人临时去宣诏的。」 尚训低声道:「但他们以前在宫外分明是认识的。」 太后摇头说:「母后却以为瑞王一开始就不同意让她进宫,以前盛德妃刚刚进宫,还没有与皇上见面时,他曾经私下来和母后说过,盛家女自小孤苦,既没有富贵之命,又没有大家闺秀之气,恐怕难以在宫闱中生活,请母后将她遣送出去……」说到这里,太后轻轻『哦』了一声,皱眉说:「怪不得,瑞王从来不过问宫中事情,那次却要特地来和母后讲这么无足轻重一个女子,原来他们在宫外就认识的。」 尚训转头去看外面,一庭潇潇紫竹,清冷幽暗,气息都似乎是凝固的。 他还能如何说。 太后反倒微微笑了出来,问起毫不相关的事情来:「皇上亲政这么久,怎么从来不把朝廷的事情放在心上?大可以自己考虑过后再和瑞王商量,一意地偏劳他,这怎么可以?」 尚训知道太后与瑞王向来是有嫌隙的,瑞王一直为自己母亲的去世耿耿于怀,间接也牵涉到她。他低声说:「朕觉得这些朝廷中事,稀里煳涂弄不清楚。」 太后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对这些事情有兴趣,无奈地嘆口气,说:「母后记得皇上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流利背诵四书,而瑞王十几岁了还没读完庄子,现在皇上到底是把心思用在哪里了?」 尚训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说道:「恐怕要劳烦皇兄一辈子了……朕穷此一生,也是学不会处理政事的,唯一喜欢的,就是和一个知心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做些玩物丧志的事情。」 「那朝廷里的事情,瑞王独断专行,谁来管束?」她问。 尚训恍惚听着,心不在焉地应道:「母后觉得天底下谁能管束皇兄?」 太后轻描淡写说道:「不如皇上让德妃去试试看吧,看她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她若是瑞王插在你身边的人,这下难免要露行迹,到时候就可以尽早收拾。」 尚训愕然:「但他们原本就认识,或许皇兄让她进宫来,就是为着替他行事……」 太后冷笑道:「既然我们已经知晓底细,何不顺水推舟,好好用她,我看她却有点笨拙,我们既然已经知道防备,以后她若是能为我们所用,也未尝不是好事。」 「母后,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阿颜只是刚刚受封的一个妃子,如何能代替我们去掌管朝政?」尚训低声说道,「而且,自古以来与政治有关的女人谁能落得好下场?我纵然永远掌不了实权,能与她平静过得一生也就算了。」 太后盯着他好久,终于摇摇头,嘆了一口气,说:「若连这样的棋子都不加以利用,皇上以后,该自己多放心思,亲自辛劳了。」 说到这里,她又沉吟良久,又说:「前朝武帝,杀兄夺嫂的旧事,皇上难道忘记了?」 尚训悚然一惊,抬头看她。 她却只是点数着自己手上的佛珠,再不说话。 孤荣春软驻年华(下) 那天晚上尚训回来时,盛颜正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那个鸾凤佩。 他慢慢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说:「夜深风凉,别坐在这当风口。」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他,他微笑温柔,与她手中的玉一样温润。这个人,从此以后是自己的一辈子了。 她默然无语,只是伸手去握住他的手。 她身子纤细,在风里似不胜身上薄薄罗裳,尚训心里微微一颤,轻轻抚上她的背,低声说:「阿颜,对不起。」 她抬头见他神情悲哀,又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抱歉,正不知如何才好,耳听得外面风声唿啸,她转头看去,一庭风过,落花如雨。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盛颜醒来时看着外面幽蓝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昨夜的大风打得窗外芭蕉歪斜,宽大的叶片被撕扯成乱条。
第20页 「怎么每天都醒这么早?」他也醒来,在枕边轻声问。 「从小就这样,习惯了……」她说。时间还早,两人都不想起来,尚训在那里用手指轻轻地梳她的长髮,看她的青丝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指缝间滑下来。 等外面天色大亮,尚训也起身了,俯身在她的额上亲吻,说:「不能再懒散下去了,从今日开始,我不再称病了,偶尔也要去上一下朝。今天下午我在垂咨殿处理政事,你中午过来和我一起用膳。」他缓缓说。 她微微诧异,问:「怎么突然忙起来了?」 「朝中事情繁琐,我既然身为帝王,自然应该对天下负起责任来。」他淡淡地说。 盛颜茫然无知,所以也没有在意,便点头答应了,两人难得都起来较早,她送尚训出去之后,自己在宫中也没有事情做,给母亲写了封信让人送去之后,看看时近中午,便放下书带着雕菰散漫地走到垂咨殿去。 垂咨殿十二位大学士,二十四位知事,本来一直都比较悠闲,因为所有的政事一向都是由瑞王府先过目,有重大事情,瑞王府抄备一份,原件送来让知事和大学士商议,拟好几种批覆后,送呈尚训过目,他在合意的批覆上写准行,再发还瑞王府。所以,大学士和知事们,也乐得悠闲。但如今皇上勤快起来了,他们也只好装出个忙碌的样子,谁也顾不得过来的这位德妃了。 她便一个人在御书房的后殿坐着,耳边只听到那些学士与知事在低声商议,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从旁边拿了本书坐在那里,看了几页,她又抬头看外面,鸟语关啾,雀儿在树梢上来回跳跃。 远处开了一树灿烂的白色花朵,隔得太远,看不出是什么花,但是还是让她觉得愉悦。她想,如果没有进宫的话,自己现在,应该正坐在院子的花树下绣花吧。 一剎那恍惚起来,忽然想,要是没有那一次大雨,没有那一次和瑞王的相遇,她现在会在哪里?她是否将来会嫁给一个普通的男人,整日为了生计而烦恼? 可是,人生已经如此。 她遇见了瑞王,她进了宫,她成为了德妃,她如今,只愿自己忘掉瑞王尚诫,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从此再不管缘定三生之类的梦话。 她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唿气,像是要将自己的烦恼从心里压榨出来一样,长长地吐出心中的思绪。等到心中有些平静下来,她才伸手到桌上取了个糕点,站起来走到殿外,给阶下大鱼缸里的鱼餵食。 尚训抬头不见了盛颜,忙站起来到处找,出了殿才见她坐在鱼缸旁边餵鱼,她把自己的手伸到鱼缸中,那些金鱼以为是食物,争着上来啄吸她的手指,她觉得痒痒的,低头轻轻笑道:「这些笨蛋。」 他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看她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清澈的眼睛,倒映着水光涟滟,明亮无比。 命运真是无法预料。如果自己父皇没有心血来潮替她赐下名字,如果母后没有做那个梦,如果自己没有在她离开的那一剎那拦下她,不知道现在她会在哪里,人生会怎么样? 如果自己永远也没有遇见她,那么现在看着她的人会是谁?令他心口暖暖发热的人,会是谁? 盛颜抬头看见他,仓促地对他一笑,尚训将她湿漉漉的手从水里拉出来,低声说:「你看,连袖子都掉进去了。」 盛颜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只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她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垂咨殿里面,向她看过来的人,正是瑞王尚诫。 四月末的狂风,落花满庭。风捲起坠珠纱帘,吹乱鬓角。 或许是周围太过安静的缘故,她一时神情恍惚,眼前模煳看见三生池上两个人并立的身影,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于是他们的身影在水面上,动盪不安,舒展,扭曲,再舒展,再扭曲。 即使一身尽是璎珞光华,可她的身边,不是她曾经在三生池上相拥亲吻的人,这繁华极盛,与她,却好像只是徒增凄凉。 尚训感觉到她全身的僵硬,低声问她:「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将自己刚刚那个笑容,继续下去:「没什么,我担心我的手濡湿了你的衣服。」 尚训笑了一笑,说:「没事,天气热,凉一下正好。」 他是她的丈夫,温柔包容,如此可亲,甚至以帝王之尊,对她小心翼翼。 殿内学士们的争论突然激烈起来,尚训无可奈何地放开她,低声说:「真没办法,你稍微等等,我马上回来。」 她目送尚训离开,转身从廊下走过,向着那棵开满繁花的树走去。就在经过廊窗的时候,有人在窗内,低声问:「为什么?」 她转头,看见窗内的瑞王尚诫,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案卷,没有转头看她,侧面的容颜在流云蝙蝠的花窗之后,看不出神情,但,他确实是在问她。 盛颜站在窗外,一时喉口堵住,说不出话。她觉得自己的心口,一种无比暗淡的酸涩感,翻涌上来。 「为什么你选择了进宫,却还留着我给你的东西?难道你不知道别的男人送的东西,会成为你进宫以后的致命伤吗?」他依然淡淡地,低声问。 他手眼通天,宫中的动静,自然逃不开他的耳目,那九龙佩的事情,又怎么能瞒过他? 盛颜慢慢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她才能勉强唿吸。她站在廊下,抬头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天空笼罩下,金黄的屋顶,朱红的柱子,玉白的殿基,就好像富贵、鲜血、悲凉融合在一起的天地,他们身处其中,不可自拔。
第21页 过了良久,她才低声,缓慢地说:「瑞王爷,我一直以为,我进宫时会见到的人,是你。」 仿佛此时的晴空中,突然有电光闪过。他骤然转头,看向她。 但,他们什么也没说,被命运捉弄的人,有什么话能说。 她勉强笑了一笑,说:「你看,你遇上了一个笨女人,她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所以,在被宣召入宫的时候,她竟然会错了意。」 她觉得再说下去,悲哀与绝望要让自己的眼泪决堤了,所以她再不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去。 她的面前,花开无限,华美灿烂,就像一整个春天都沉淀在她的人生中,带着令人迷醉的馥郁,未来那么美,那么孤单。 身后忽然有人紧紧抱住她,她猝然抬头,却看到尚训的脸,他看着她的脸,诧异地问:「阿颜,你为什么不开心的样子?」 盛颜看着他,良久,伸手指着笼罩着他们的花树,低声说:「这花开得真好,就好像……一下子就要耗尽生命,全部凋谢一样。」 「你真是多虑,它谢了,明年还是会再开放的。」他抱着她,笑道。 「嗯……」 她在他的怀里,低低应着。 她心里,有极大的渴望,想要回头看一看瑞王,看一看,他是否在看着自己,他在用什么表情看着自己。 但,他在高轩华殿之中,她在满庭繁花之下。她如今身在别人的怀中,人生这样美好,让她无法回头,不能逃避,只能闭眼沉醉。 那天晚上满宫都在传说,朝廷已经拟定诏书,要让君太傅的女儿进宫,立为皇后。 从尚训那里得到确认,她默然无语,也不知自己该如何说。于理,她是该祝贺,于情,她的枕边人要正式成为别人的丈夫,这要她如何说。 见她这样冷淡,仿佛不为所动,尚训心里有点失望,皱眉说:「我也没办法,现在朝廷中,除皇兄外,还残留有以前摄政王的根基,虽然摄政王已经去世,但是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突然辞世,皇兄难逃关系。」 盛颜轻声说:「现在瑞王权倾朝野,而摄政王一派已经群龙无首,能成什么气候?」 「表面处了下风,但这一派的人多是台阁重臣,根基极稳。」尚训说,「中书令君兰桎,兼太子太傅。是摄政王旧属这一派潜在的首领。」 「皇上立君皇后,是希望朝中和睦,还是希望摄政王这一派的旧势力,能帮你对抗瑞王?」她问。 尚训淡淡地,却一字一顿地说:「阿颜,你不要管朝廷的事。」 她悚然一惊,立即想要跪下请罪,尚训却抱住她,说:「已经二更了,不如歇了吧。说这些事有什么意思?」 盛颜微微点头,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外面的夜色。 「无论如何,阿颜,我是喜欢你的。」他低声说。 她轻轻点头,说:「我知道。」 六月,大赦天下,二十三日,立君太傅女儿为皇后,居永徵宫。 她与贵妃率后宫众人去永徵宫见过皇后,君皇后是极好的人,举止温柔,笑起来眼睛如同新月,年纪才十六岁,已经一派大家闺秀的仪态,言行缓慢,仿佛一字一句都是斟酌过几遍才说出口的。 第一次见面,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也绝不会就此称唿了姐姐妹妹,每个人都克制,盛颜喜欢这样的疏离感,既然是没有什么冲突的人,也就尽可以安生过各自的日子。 回到自己宫里,她远远看着永徵宫通明的灯火,还没发一会儿呆,天空就暗下来了。 下弦月半圆如梳,光华明亮。她站在殿口,只觉晚风吹来清凉,沁凉宜人。 今天是尚训娶妻的日子,从今以后,他有了正式的妻子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从来就是宫中的女人无法避免的事情,她未入宫前就知道。反正即使不是在宫里,在外面嫁给其他人,也会是一样的。女人,在可以随意三妻四妾的男人面前,从来就是孤独的。 这就是女人的命吧。 她这样想,一个人走下台阶,在朝晴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到库房前时,她停下来。想了好久,叫守库的人把门打开。 尚训有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有东西都搬到她这里来,这里有他赐的西域玻璃屏风、精緻巧雕杂色玉、南海九曲珠等等,全堆在这里,却都忘了再来看一眼。 进门处的盒子里放的是外贡的细镂空贴银花沉香扇十二把,他全都弄过来给她,说是一个月要换一把,这个月,应该要用镂刻荷花的这把了。她拣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 还有他不知从哪个库房里翻出来的古抄本维摩诘经,怕太后看见会被要去,就藏到她这里,可是放在了这里,他却又从来没有过来读,也许他已经不记得了。 用楠竹编成楼阁状的蝈蝈笼,怕别人看见笑话他养蝈蝈,也藏在她这儿,蝈蝈很快就死了,留下这个笼子,空荡荡在这里。 她到最里面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箱子。 她受封德妃时,瑞王送给她的礼物,她还未打开看过。 盛颜在箱子面前蹲下,仔细地看着,良久,她轻轻伸手,将上面的紫铜横槓拨开,把箱子掀起。 一股极其浓烈的香气,向她扑来,这香气好像一整个春天的花朵沉淀凝结出来的精华,玛瑙琥珀般滴熘熘鲜艷浓烈,可也只有剎那,便全部消散,只有箱子底留着一堆玻璃碎片。
第22页 原来他送她的是异邦香水,装在玻璃瓶中。但是因为搬运的人不留心,破碎掉了。 留下片刻香气,给她一个迷醉,转瞬即逝。 盛颜一直记得,尚训立皇后的这一夜,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无法安睡,不知不觉,在摇曳的烛光里,整整走了一夜。 所有的地久天长,好像都是不可靠的。 唯有她母亲的话,在她耳边始终响起。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桃花一簇开无主(上)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了,夏天已经到来,即使朝晴宫有那么多的花木浓荫,暑气还是逼了进来。 午后蝉鸣声声,让人只觉恹恹欲睡。尚训敬业地在看那些黄绫摺子,盛颜陪他坐着,在一边闲极无聊。 尚训转头看见她奄奄欲睡的样子,觉得有趣,转头看见用来降暑的冰上面雕了琼楼仙山,当中有两个人,一是寿星南极仙翁,一是女寿星麻姑。他便把寿星和麻姑掰下来,放在她面前,笑道:「这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盛颜「扑」一声笑了出来,说:「怎么皇上成了个白鬍子老头?」 尚训煞有其事地说:「对啊,等我老得鬍子这么长的时候,你还是这么漂亮,永远都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盛颜低头微笑,把那两个冰雕的小人挪开一点,说:「小心化开了濡湿摺子。」 尚训把冰人丢到下面的冰水中去,双手湿漉冰凉,干脆将自己的手往她的脸颊上一捂,盛颜被他突然一冰,惊得跳起来,抓起碎冰作势砸他,尚训早把冰水中半浮沉的那些冰屑捞起来,两个人打起冰仗来,廊下一片湿漉漉,不知是冰还是水,搅在一起乱七八糟。 正闹成一团,尚训身边的景泰跑进庭来,不幸被殃及池鱼,冰冰凉凉一块滑进他的衣领,吓得他失声大叫。 雕菰忙过去帮他抖出来,却发现他后背已经湿了一块。幸好天气正热,景泰倒也不觉得难受,只说:「今日中秋,永颐宫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皇上降临。」 盛颜「啊」了一声,转头发现尚训的衣服早就被冰濡湿了,不由微微皱眉:「赶紧换了衣服吧?」 尚训看着她的样子开玩笑说:「就这样出去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一会儿就干了。」 「这怎么可以,哪有皇上的衣服上有水渍的?」她亲自帮他解衣带,尚训看着她额上微微的细汗,抬手帮她擦去,转头看着外面。 盛夏阳光炙热,即使这殿内放置了七八块大冰也没有用,远远的蝉声此起彼伏,天空蓝得刺眼,暑热深深逼进大殿内。 「都已经是中秋节了,还这么热,到什么时候才能凉快起来呢?」 盛颜说:「等到凉起来的时候,你又会惋惜流年暗转了。」 「是啊,要是这个人世永远都停留在春天,那该多好。」 盛颜不觉哑然失笑,再也不理他的孩子脾气了。 歷朝帝王都是春祭日,秋祭月,本朝也不例外。 中秋月圆之夜,宫中赐宴,满朝文武与皇亲国戚齐集永颐宫,后宫的太后、德妃与众妃子则是在皇后宫中。 待到夜深,尚训命后局的人提灯送众大臣以及命妇回去,暗夜中只见几排灯笼依次排列,缓缓出了宫门,向皇城四散而去。剩下后妃与众王爷宗室,则随皇帝到奉先殿祭祀先祖。 后妃先行,在奉先殿的帘内祭拜,而其他人在外面与尚训一起拜祭列祖列宗。 深夜中,数百盏灯笼光芒辉煌,照得奉先殿上下内外明亮通彻,连隔绝内外的厚密锦帘都在灯下变得稀薄,灯光将内殿人影淡淡照在帘子上。 尚训在念祭文,盛颜跪在帘内,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她转头看自己的身边,忽然觉得喉口一滞,几乎唿吸不出来。 与她一帘之隔的人,印在帘上的侧面,是她无比熟悉的那一张。 瑞王尚诫。 是的,尚训和君皇后在最前面,而尚诫和她在之后,所以,他们现在在一起。中间隔断他们的,不过就是一层锦帘。 她仿佛可以听见那边尚诫的唿吸,她低着头,听自己的心跳,慢慢慢慢地渐渐沉重起来。 眼角的余光看见帘子微微一动,然后,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指尖触到了她的裙角,那双手十指匀长,指甲修得平整干净,她知道是谁的。 他的手在她的裙裾上停下,良久,用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睛一片模煳,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恍惚中好像看见前面皇后微微一动,她咬住下唇,轻轻将自己的裙角从他的指下抽走,却不料他手掌一翻,将她的手准确无比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三月间桃花的香气,暗暗袭来。 两个人,全都安静沉默,隔着一道厚密却透光的帘子,他们之间的空气凝固般悄无声息。尚训的声音在奉先殿内隐隐迴荡,如同远在千万里之外。 盛颜抬头看高高的花窗间隙,明亮的圆月光华如同水银,无声泄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着自己的手,穿越了春秋,带着三月的温柔气息。 他是她丈夫的兄长,她是他弟弟的妃子,可此时他们十指交缠,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阵恍惚,也许有一整个春天那么长,也许只是一剎那,尚训说:「呜唿,望飨。」祭文结束,他们放开了彼此,叩首,轻轻站起来。
第23页 如同一个梦幻,转眼结束。 第二天是晴好天气,盛颜一早醒来,中秋之后,朝廷例假三天,尚训今天不用到垂咨殿去。 窗外光线投帘,流云蝙蝠的窗棂被阳光印在对面的墙上。她躺在床上,将自己的左手慢慢举起来,放在自己眼前,慢慢地转侧看着。 尚训迷迷煳煳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将自己的手放回被子去。尚训见她这样,反倒清醒了,将她的手从被下拉出来,握着看了半天,然后说:「不好看……太大了。」 「讨厌……」盛颜将自己的手收回来,用脚轻轻踹了他一下。他一边笑一边又拉过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低声说:「不过据说这样的手吹笛是最好的。」 她不理会他,他又突然问:「你母亲是哪里人?」 盛颜说:「丹阳人,怎么了?」 尚训笑道:「昨晚我本想叫你母亲过来和你聚聚,后来才想到她没有封诰,进宫不便。丹阳属楚地,不如封你母亲为楚国夫人,秩同一品,以后再不用你担心她一人在外了,你们也可以常常在宫中见面。」 盛颜心中感激他,对他微微点头而笑,但还是说:「我进宫仅半年,母亲就一下子加国夫人,恐怕后宫有人多心。皇后亲族显贵,但元妃的亲人与我同等,不如先加我们母亲为显荣、正荣夫人,等日后再说。」 「嗯。只是委屈了你。」尚训对她笑道。 盛颜想想自己刚进宫时的莽撞,无奈笑笑,人都是这样学着长大的。 「不过,阿颜,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可不懂这些的……那时你单纯清澈,真叫人怜惜。」他低声说。 盛颜诧异地问:「难道皇上觉得我永远不解世事比较好?」 「不……你这样也很好。」尚训说着,心里微微难过,「我只是忽然想,也许无论我怎么维护,第一眼看见的你,可能也回不来了。」 盛颜不解地看着他:「皇上看见我的第一眼……是怎么样的?」 他想着那个专注缝补衣服、如他所想像的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样的盛颜,再转头看看在自己身边,慵懒娇艷的盛颜,觉得满眼迷离,心口微微动盪,不觉低头亲亲她的头髮,说:「其实,你也没有变,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时候,和开到全盛的时候,总是有区别的。何况你现在,比以前更漂亮。」 盛颜转头看他在窗外天光中清秀绝伦的微笑侧面,眼神中满是对自己的宠溺呵护,一时仿佛心湖投石,层层波动,昨晚那些耀眼的灯光,瞬间失去了色彩。 尚训靠在床上和她说了一会话,景泰已经把今天的奏章搬过来了。宫女们正替尚训穿衣服,他伸手取过第一封,扫了一眼,忽然笑起来,转手递给她看。 盛颜拿过来看,奏摺上抬头便讲: 太子少保景仁殿大学士兼管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事世袭一等公爵臣章伟勘上言: 臣等奉太后懿旨访本朝显盛门庭,今事已成,恭呈睿鉴。 皇上得瑞王守兹神器,仰凭堂构,俯畅生灵,酌彼彝伦,道兼文武。唯坤纽方舆,干张圆盖,关雎之德宜行矣。 臣等谨奉表恭进者:王氏范阳门闾,高第敏德,誉重朝野,德光州里。姚氏门着勛庸,地华缨黻,永言志行,嘉尚良深。杨氏名门大家,理识清通,执心贞固,孝悌美誉…… 一堆一堆四字语,全都是看不懂的东西,盛颜放下奏摺,讶异地抬头看尚训,问:「这是做什么?」 尚训笑道:「前几日母后让他们留心朝廷中的闺秀,哥哥年纪比我大三岁,到现在还没有婚配,实在是说不过去。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拟好送来了。」 盛颜低头再看看,淡淡说:「是吗?」 尚训瞧了她一眼,说道:「我说你写吧。『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谕:交付礼部斟酌,取上嘉呈仁寿、慈寿两宫太后太妃定夺。』」 等她写完之后,尚训把自己的下巴向她一伸,她伸手帮他把帽子戴好,黄色的绦带在下巴打个端端正正的如意结。 尚训转头问景泰:「昨日让你召国子监祭酒傅元箓来讲周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来了没有?」 「傅祭酒已经在景仁殿等候了。」景泰说。 「太阳都这么高了,快点过去吧。」盛颜忙起身送他。他把她的肩膀微微一抱,说:「中午过去和我一起用膳。」匆匆离开。 她也觉出他心情不悦,送他出去之后,她回来默然低头看他授意自己写的奏摺,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她看了一会儿,静静合上。 中秋虽然已经过了,可是天气还是澳热,只等着一场秋雨过后,金风遍地,落叶满京城。 近午时尚训派人来叫她,她正想散下心,见树荫清凉,便连步辇也不坐,带着雕菰走去仁粹宫,桂花树下甜香浓郁,她轻轻迎风摇扇,听到黄鹂在树间婉转的叫声,滴沥沥一声两声,偶尔有风吹过来,身上薄薄的轻容衣服质地冰凉。 雕菰忽然惊叫一声,原来有很多蚂蚁爬成直线,浩浩荡荡往树林内迁徙。 「这么多,怪吓人的。」雕菰说。 「蚂蚁有什么可怕的。」盛颜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蚂蚁爬到树林里去?」 她们往蚂蚁的去向一看,原来在一棵枫树下有极大的一块牛骨头,似乎刚刚被人丢弃,蚂蚁全都是扑着这块骨头来的。离骨头三步远的地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蹲在树阴下,认真地看着那些蚂蚁。那些蚂蚁怕不有成千上万,黑压压一团滚在骨头上,十分吓人。
第24页 雕菰诧异地问旁边的宫女:「这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引蚂蚁?」 那宫女也一脸焦急,带着哭腔说:「是太子殿下。」 盛颜惊讶地打量这个从来未见过的太子。尚训与自己一样都是十七岁,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心中疑惑,忍不住走近他看看。 那小孩子抬头见盛颜站在身边,裙角衣袂随风横斜飘扬,如同神仙妃子一般,他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也忍不住对她笑笑,问:「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相貌和声音都还稚嫩,生得眉目如画,清俊可爱,一身锦绣衣裳光华灿烂,容颜比衣服的金紫颜色还要引人注目。盛颜在这样的宫廷中见到这般一个小孩子,心中有些喜欢,所以他既这样问,她就点了一下头。 他一双孩子的眼睛如清水般滴熘熘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摊开自己的手,将手中握着的两个小瓶子放了一个在她的手心,说:「你从那边开始,我从这边开始,我们一起把这个倒在蚂蚁的外面,倒一个漂亮的圆,要很端正的那种。」 盛颜看他的笑容清纯可爱,不禁接过瓶子,陪他把里面粘稠的黑色液体倒在蚂蚁的外面,两人各倒了个半圆,凑在一起,天衣无缝,果然非常圆满。她问他这黑色液体是什么,他说:「这个是出自蒙狄的,叫黑水,别人弄给我玩的。」 盛颜又问:「黑水是做什么的?」 「做这个的。」他伸手从自己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在那些黑水上一晃,黑水见火就着,火苗立即『腾』地冒起来,蚂蚁外面围了一个火圈,逃不出去,只好爬上牛骨,但牛骨上面有油脂在,很快也烧了起来,大群的蚂蚁在火堆上无处可逃,全部化为灰烬。 盛颜看他得意地欣赏蚂蚁无处逃生的样子,不觉对这个漂亮的孩子生起一股淡淡厌恶来,轻声问:「无缘无故,干吗要烧死这么多蚂蚁?」 他偏着头看她,那双清水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有一半是你烧的。」 她怔了一下,哑口无言,也不愿再看这个小孩子,转身就离开。但,就在她移步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小孩子在她身后轻声说:「昨天晚上,瑞王叔和你,隔得不太远……」 她心口一跳,勐地转身看他。 他得意地笑着,说:「我认出了你裙上的花纹,从帘子下微微露出了一点。」 盛颜脸色惨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尚训在念祭文的时候,自然每一个人都是凝神静听的,但谁知道,这个孩子竟然会在后面看到了。 身后那个宫女不知内情,牵着这孩子的手,赶紧说:「德妃娘娘请先行吧,殿下,求您回庆安殿去。」 那个孩子恶劣地挥一挥手,说:「德妃再见……这是我们的秘密哦,我对谁都不会说的。」 盛颜看着他离开,觉得自己浑身冰凉。 那个孩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她这样的神情,笑了笑,跑回来又凑在她耳边说:「放心啦,我真不会对别人说的,不过我以后会有求于你的,你可千万不能不答应哦。」 盛颜咬住下唇,盯着他不说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我年纪大了,娘亲又早就没了,估计宫里会帮我找个名义上的母妃,我觉得你就不错,而且我也了解你昨晚的事……以后估计不会太严厉地管教我吧?」 原来如此,这孩子是拿这个当胁迫,来让自己以后不要管束他而已。而且她现在颇受皇帝的宠幸,多个名义上的孩子,这也是朝廷惯例。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作答应。 那孩子得意地笑着跑回去,对那个惶恐的宫女说:「慌什么,我只是觉得德妃美丽又可亲,想要多说几句而已。走吧。」 盛颜目送这个小孩子离去,心乱如麻。良久,她用自己的团扇遮住树叶间稀疏漏下的阳光,沿着林荫道往前走,黄鹂还在树顶婉转鸣叫,鸣声清脆。 她很快就说服自己,现在自己烦心事不少,如今这样,也无可奈何,该来的总要来,以后该多笼络这孩子才是。 她却不知道,无论现在,还是以后,她永远沦为这个小孩子的同谋。 桃花一簇开无主(中) 八月秋老虎,天气异常炎热,幸好尚训现在居住的仁粹宫临水而建,旁边又有无数的高大树木,暑气才没有那么浓重。尚训在旁边看着水中的残荷莲蓬,皱眉说:「一转眼,荷花都已经开败了,接下来要移到哪里才好……」 尚训是不能容忍衰败的人,他不喜欢看见凋谢的花,总是在宫中把住处移来移去。 盛颜在旁边无奈地笑着,忽然想到那个太子,问:「皇上和我是同日出生的,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 尚训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苦笑了出来,无奈说道:「我刚刚称帝时,年纪既幼,身体也不太好,摄政王议论要先备储君,群臣就推举他的长子行仁为太子。现在摄政王虽已经去世,但我至今无子,又一直藉口身体不好避朝,所以并没有废除他太子名位。昨日中秋,慈寿太妃倒是挺喜欢他的,留了他在宫中玩。」 盛颜微微皱眉,问:「是摄政王的儿子?」 「嗯。」尚训看着荷塘,轻轻应道,「这孩子其实挺可怜,他父亲去世后,谁都知道他岌岌可危,原本趋炎附势的人全都不见了,据说在王府还要受下人的嘲讽……阿颜,我们不讲这个了,我不喜欢这些事情。」
第25页 也许尚训不废除行仁的太子名号,是因为摄政王的死吧……盛颜这样想。 尚训就凑到她的耳边,笑问:「说起来,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呢?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废行仁了。」 盛颜大窘,用自己的扇子柄敲了一下尚训的膝盖,说:「谁像你这么无聊,专心批奏摺吧。」起身就要离去。 尚训忙拉住她,说:「不管那些,再留一会儿吧。」 「我乏了,回去睡一会儿。」她说。 尚训回头叫景泰:「把那张玉石榻移过来给德妃。」景泰应了,一时就设好在廊下。盛颜昨夜睡不安稳,躺在沁凉的玉榻上,马上就安静睡去。尚训却精神很好,守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轻声吩咐景泰将景仁殿那本《竹书纪年》取来。景泰赶紧跑去取回来,尚训拿来翻了几页,重又递还给他,说:「不要这本,把那本毛边纸的拿来。」 景泰压低声音说:「那本毛边纸的刻本没有这本好……」 尚训看看盛颜,轻声说:「这版纸张薄脆,翻动的声音太响,担心德妃会睡不安。」 景泰只好苦命地再跑去换回来。 盛颜依旧沉睡,尚训安静坐在她旁边看书,偶尔游鱼在水面上轻轻跳动,极细微的『波』一声,尚训抬头看去,只有微风吹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盛颜的唿吸轻若不闻。 盛颜醒来后,与尚训一起喝了盏冰镇雪耳,就离开了。尚训让仁粹宫中的张明懿送盛颜回去,明懿与昭慎一样都是女官称号,她是仁粹宫中四品主事。 盛颜与她顺着宫外引进来的御河回去,御河并不宽,最窄处只有三四丈,河边的柳树垂下千万条碧绿树枝,柔软地在风里拂动。 盛颜无意中一抬头,遥遥看见对岸的人,正从仁寿宫方向过来。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停下来,隔河看向她。 两个人清楚地看见彼此,看见对方的神情。 张明懿隔岸向瑞王尚诫行礼,盛颜也微微低了一下头。想到昨晚他从帘后伸过来的手,心口忽然一热,莫名慌乱。 原本这样一见也就罢了,瑞王却对自己身边的侍卫说了什么,那些人先行离开,他一个人回身过了桥,到她面前说道:「正要请教德妃娘娘一件事情,就是今日批示的,关于我纳妃的事情,娘娘身在后宫,不知道可曾听闻消息?」 张明懿见他们有话说,连忙告退。 盛颜低声说:「此事……我并不知情。」 「怎么会不知情?今天早上递到宫中的摺子,难道不是德妃娘娘亲手批的?」他问。 瑞王去仁寿宫,果然是为这件事。盛颜默默无语,不知道他对自己说这个是干什么。 「淑女于归,宜其室家。你和皇上是在恭喜我了?」他问。 盛颜默然无语,忽然脑中念头一闪,咬牙就下了狠心,尚训对她这样关爱,自己与瑞王又会有什么出路?如今又出了那个小孩子的事,她还能如何?不如一了百了。 「正是……恭喜瑞王爷。」 瑞王冷笑道:「你现在早已经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了吧。」 以前的话,哪句话?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 盛颜默默咬住下唇,是,她说过自己等他,但是现在,两个人还能如何? 良久,她才低声问:「天意弄人,命运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你我还想怎么样呢?」 他看着她冷淡的样子,说道:「你既然亲自替我许配王妃,我也只好致谢。」 「愿王爷以后夫妻和睦,白首偕老。」她缓缓说。 瑞王眯起眼,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却平静无比,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耳边黄鹂滴熘熘叫得急促,她走了没几步,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 就在她抬手掩去自己泪眼的一剎那,瑞王忽然大步上来,自她身后抱紧她,紧紧贴进自己的胸膛。 她与他在宫中相见不多,从来都是假装不认识,各自避过,却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态,盛颜忍耐不住,又觉得全身无力,只能泪流满面。 旁边的雕菰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没有办法挣扎,瑞王的气息在她腮畔搅动髮丝微微颤动。她闻到他衣服上淡淡侵人的味道,沉水香。 她觉得自己也一直都在下沉,不知道要沉到哪里去。 瑞王尚诫仿佛迷失了心智,在她耳边低声呓语:「我早说过我不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家闺秀,我只要你,仅此而已。」 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转眼冰凉。 「瑞王爷,我是你弟弟的德妃。」她哽咽道。 他仿若不闻,只是顾自喃喃说道:「是我先遇见你,我先想要你,为何我的东西总是会被他夺走?我比他大三岁,任何国事都是我在操心,为何他是皇帝……」 盛颜听他话语中的怨恨,只是不敢说话。瑞王尚诫,会因为血肉亲情容忍尚训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她只能颤声说道:「今日天气炎热,请瑞王爷回府去安静清心,等冷静下来就好了。」 「不关冷静什么事。」他冷冷地说,「该是我的,我一定会拿到手。」 张明懿回仁粹宫时,尚训正在临快雪时晴帖,见她回来得迅速,随口问:「送到朝晴宫了吗?」 她禀报导:「未曾送到,因中途遇上瑞王爷询问纳妃事宜,故此早回。」
第26页 他放下笔,慢慢地说:「是吗?」盯着字帖好久,抬头叫道:「景泰。」 景泰忙近前来。 「前段时间,内府贡进来一管笛子,据说是柯亭笛,你去取过来,德妃喜欢吹笛,我去拿给她看看。」 景泰把笛子取来时,尚训已经等在宫门口,拿过来就走。 当年蔡中郎避难江南,夜宿柯亭,听到庭中第十六根竹椽迎风呜咽,声音卓然有别于其他竹子,他认为是良竹,取以为笛,果然天下竹声无出其右。传说它已折在孙绰伎之手,但现在却呈进了朝廷。 尚训免了所有侍从,拿着笛子过去找盛颜,只有景泰疾步跟在他后面,眼看前面柳丝如浪,在风中轻轻翻滚,黄鹂的叫声远远近近,似有若无。 垂柳下盛颜淡紫色轻容衣服,风捲起裙角,如同荷叶的边一般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这转转折折在尚训眼中缓慢无比。拥着她的瑞王,天青色便服,下摆是渺碧团龙,两个人的颜色,分明融化在一起。尚训觉得他们周身一切都晕光模煳,那是在离他千万里之遥的地方,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世界。 上次的哀求言犹在耳,他对她说,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看起来,她是不会施捨什么快乐给自己了。 尚训缓缓转身离开,御花园道路曲折,走了不几步,已经转弯到一个曲廊。他盯着前面看了许久,问:「前面是哪里?」 景泰忙说:「是皇后的永徵宫。」 他站在曲廊上,下面是御沟流水,游鱼碎石歷歷可数,他站了很久很久,景泰看他身上没有一丝热气,浑如唿吸都已经停止,吓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叫道:「皇上……」 尚训抓紧手中的柯亭笛,只听到『啪』的一声,这管千古名笛已经折成两半。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断成两截的笛子抛入河中。像是对景泰说话,又像是在发誓一般,声音冷淡到几乎冰冷:「我和她,从此之后就像这笛子一样。除非我死,我再也不要看见她。」 景泰吓得低头不敢说话。 他看看前面,说:「你去永徵宫对皇后说,德妃最近身体欠佳,让皇后将她送到云澄宫养身体去。」 「是……」景泰只觉得此时可以离开简直如同大赦,赶紧就离去了。走到中途,他想起皇上那样毫无人气,又觉得心惊肉跳,赶紧抓住几个宫女内侍,忙吩咐他们先去照应皇上。 皇后听说要让德妃一个人去云澄宫养身子,不觉有点奇怪,尚训与盛颜感情极好,没有一天不想见的,盛颜忽然要离开皇城到京郊行宫去,让她觉得颇为奇怪。犹豫了半晌,她问:「皇上也要到行宫去?」 「德妃一个人去。」景泰说。 她心里不安,但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永徴殿的女史拟了旨,取出自己的印信加盖,然后交给景泰。 人世变化,往往比浮云更快。尤其是倚仗着君王宠幸而起落的宫廷女子,更是命运变幻,难以预知。 前一日还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朝廷所有事情,只带了贴身宫女雕菰前往云澄宫。 云澄宫坐落在离京城十数里之遥的紫毂山,依山而建,错落分布。行宫之前三里处,立有玉石牌坊,上面有本朝太祖手迹「云澄霞蔚」,所以宫里人称这里为云澄宫。 盛颜下了辇驾,回身四顾。此时正是黄昏,京城静静地铺在紫縠山下,秋阳酷烈,虽然已经是傍晚,可四面热风捲来,天气如沸。 盛颜不用问,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尚训遣到这里。瑞王,他轻易就破坏了自己所有的幸福,或许,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发现他们的行迹,他还是故意的。 但,她除了沉默,什么也不能做。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这里确实比宫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顶倾泄而下,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临水而设,现在是初秋,整个宫中绿意森森,傍晚时水殿风来,清凉一片。 这一辈子,恐怕要在这里等到自己满头白髮,等到死亡结束一切。 到云澄宫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她在瀑布旁边的小阁中,一个人卧着听窗外瀑布哗哗哗哗地流着,京城那么热的天气,这里却是寒意遍身。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深秋,屋顶遍是漏洞,她与母亲将床移到屋子里唯一没有顶漏的地方,相拥着用彼此的身体取暖。 她躺在小阁的玳瑁床上,在黑暗中,低声对着空气说,娘,我们微贱时,肯定连做梦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书宰相还高,我一个人拥有这么大的行宫,我的人生再没有任何辛苦,我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桃花一簇开无主(下) 夜色浓重,云澄宫在阴暗的天色中,只剩下隐隐绰绰的轮廓。 瀑布的声音,在整座宫中隐隐迴响,即使深夜也依然是不安静的。 瑞王从马车上下来,前面正是云澄宫的侧门,他负手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不多久,里面有人轻轻开门出来,跪拜:「铁霏见过王爷。」 他微微点头,低声问:「没有人怀疑到你吧?」 「应该没有纰漏。行宫里守卫本来就少,这次德妃被贬到这边,新增的守卫又是各队里抽调的,以前绝对没人见过我们这些人,王爷可以放心。」
第27页 瑞王示意他起来,然后两人缓缓步进行宫,一路上只有几个稀落的守卫,见到他们纷纷行礼,都是瑞王麾下锦卫军的人。 「她……现在怎么样?」 「德妃看风景累了,今晚就宿在凌虚阁,靠近瀑布那边。她处变不惊,也并没有过分伤悲,如今已经睡下了。」铁霏低声道。 瑞王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上了瀑布前的悬崖,凌虚阁就在瀑布的腰间,夜晚中更加寒意逼人。瑞王无奈地皱眉想,居然在这么兇险的地方睡着,也不怕噩梦。 不过,或许对她来说,目前的处境已经是最大的噩梦了,估计也不在乎了吧。 沿着石阶直上,到了楼阁之前,轻轻推门进去。睡在外间的雕菰有点醒觉,刚刚爬起来问了一句「谁」的时候,铁霏已经将她的口捂住,拖了出去。 雕菰惊恐万分,拼命挣扎也没办法挣脱,只能任由他将自己带出去。 瑞王进了内阁,看见烟罗一般柔软朦胧的帐子,垂在内堂。瀑布带起水风无数,从窗缝间漏进来,这些帐子就这样在暗夜中缓缓地飘摇着,如同云雾来来去去。 他走进这些丝绢的云雾中,接近了沉睡中的盛颜。 她睡得安稳,刚刚雕菰的声音,淹没在瀑布的水声中,她并没有听到。在珊瑚色的枕头上,她黑色的浓密长发散乱着,衬托得脸色素净苍白,玉石一样。 他看了又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睡觉的人一样,只是这样看着,瀑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哗啦哗啦,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动盪不安的,唯有她安静地睡在这里,和他身体中静静流淌的血一样温暖而和缓。 他坐在她旁边,不觉微微嘆了口气,俯下身想要叫醒她,却发现自己叫惯了她德妃,竟一时不知所措。 无法出声,良久,他将旁边的宫灯点燃,移了过来,轻轻地执起她的手,让她惊醒。 盛颜在恍惚的睡梦中,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边,握着自己的手。烛光波动,她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不觉出于习惯,低低地叫了一声:「皇上……」 瑞王心下突然有一股恼怒涌上来,他手上不自觉地加大力道,让盛颜一下子惊醒过来,她勐地坐起来,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惊愕得睁大了眼,低低地叫出来:「你?」 瑞王放开她,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说:「是我。」 盛颜不知所措地抱着被子,挡在自己面前,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问:「不知瑞王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瑞王看她这个样子,笑了出来,说:「你已经做德妃做习惯了吧,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开口还是这样的腔调……」停了一停,他又说,「以后别这样说了吧,我不喜欢。」 「以后?」盛颜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 「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后?」瑞王看着她,微笑着问,「你想要一辈子在这里呆着,做你冠冕堂皇又终身不见天颜的德妃,还是跟我离开,做我的妻子?」 盛颜大惊失色,问:「跟你走?」 「对,带你走……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你,终究还是我的。」他贴近她,对着她,清清楚楚地说,「虽然中间有过一些曲折,虽然你曾经是德妃,但是只要我们都忘记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疯了?」盛颜受惊过度,口不择言,居然冲口而出。 他笑了出来,说:「你就当我疯了吧,不过,我想你在这里呆下去,也会疯掉的,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守着这座空荡荡的行宫活下去?」 盛颜仰头四顾,空空的楼中迴响着外面瀑布的声音,显得更加幽深。 真的,就这样被尚训抛弃在这里,一生一世吗?一辈子还这样漫长,难道要让这黑暗阴冷的寂寞一点一点渗进自己的身躯,断送这一生吗? 她打了个寒噤,慢慢地回头看着瑞王。 他微笑着,在此时不停波动的烛光中,面容清俊,叫人心动。 他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是她在以前,幻想过想要託付一生的人,是今生今世,第一个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的人。 为什么兜兜转转,如今她已经是朝廷的德妃,如今她即将面对一辈子的寂寞孤独,如今两人成了这样,他却愿意对她说出这样的承诺。 看她神情低落,瑞王瞭然地微笑着,重新又执起她的手,说道:「走吧,我许你一世繁华,终身幸福。」 「你……是故意的。」她低声说。 瑞王稍稍一顿,然后说:「对,我是有意的,不过没想到皇上反应这么迅速。我还以为他会犹豫一下,或者更迟一点才会想好怎么处置你。」他笑了出来,「宫里的消息,果然是传得最快的,连故意散播谣言都不需要。」 盛颜心中一凉,低声问:「若这次皇上不是将我贬到这边,而是让你我身败名裂,或者赐死我呢?」 瑞王微微笑着,他凉薄的唇角上扬,看起来五官尤其动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我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去尼姑庵中把头剃得光熘熘的你接出来而已。」 盛颜咬住下唇不说话。 「况且……」他伸手去抱她的肩,低声说,「就算你被赐死,难道我就不能偷天换日?」 盛颜本来仰着头看他,如今被他拥在怀中,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她睫毛浓密,在暗影中,长长地覆盖着眼睛,微微颤抖。在这样的暗夜中,她皮肤异样的白,冰雪一样让人感觉到微凉,而头髮又异样浓黑。黑与白之间过渡的,唯有一点淡淡的红色嘴唇,柔软娇艷。
第28页 瑞王看着那一点红色的唇,觉得胸口的热气渐渐冒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她。他将她抵在床头,俯下头去亲吻她的唇,嘴角贴上她柔软如花瓣的双唇,只觉得身下人身躯微微一颤,但是却并没有用力挣扎,她身体柔软,无力地被他压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伸手,抚入她的衣中,像是渴求自己长久以来的夙愿一般,他从她的下巴一路吻下去,自她的领口探入,顺着她的胸口,慢慢地辗转亲吻下去。 「不……我不能……」她的十指用力地掐着他的背,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他双手往下撕扯,她轻薄的中衣滑落,肌肤顿时呈现在烛光下,光滑如瓷。 她觉得自己身上微微一凉,一时竟不知如何才好。 瑞王伸手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后背,手指顺着她微凸的嵴椎慢慢地滑下去,直到纤细的腰,他用力地抱紧她,像是要将一朵花挤出甘美的汁液,她根本无法动弹,唯有双手徒劳地想要拆解他拥抱自己的手臂。但他的手已经顺着她的手腕滑了上来,将她的十指紧紧扣住,举过她的头顶,将她压倒在床。 即使纵马北疆,在昏天黑地的沙尘中厮杀时,瑞王也从未觉得自己的血流得像此时这么快,血脉中的血行太急促,让他开始微微喘息起来,他亲吻盛颜的脖颈,感觉到她的血隐隐游走在皮肤下,他心口有莫名其妙的血流涌过,感觉彼此的血脉可以流到一起,像是两个人使用着同一颗心一般,像是连唿吸都可以相通。 盛颜觉得害怕极了,她紧闭上眼不去看,可身体的感觉不能骗人,她的唿吸却依然还是渐渐沉重起来了。 他的手,缓缓顺着她的腰下来,抚摸着她的大腿内侧,那摩挲的感觉在她的双腿间来来去去,让她浑身瘫软,身子渐渐灼热起来。 可,就在这时,盛颜眼前,一剎那间闪过了桐荫宫雪也似的大片梧桐。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算现在委身于他,难道她还能回到干净单纯的,大雨中,桃花下,那样的以前吗?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以前,忘记她曾经是他弟弟的枕边人。 她想,他也是吧。 她的牙齿狠命一咬舌尖,那腥甜味在口中瀰漫的同时,疼痛也剎那间在全身一激。她凭藉这一剎那的灵光,用力将自己身上的瑞王推开一点,低声说:「不要强迫我,我……不喜欢你。」 瑞王身子一僵,没料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两个人衣衫不整,凌乱地喘息着,互相看着对方,却都不发一言。 良久,瑞王才看着她,微微冷笑出来:「不喜欢我?」 她将头偏向一边,不说话,只有胸口起伏,唿吸紊乱。 他将她的肩扳过来,让她正视自己,大怒:「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不喜欢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吗?」她看到他眼中的怒火,有点惊惧,但依然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你只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又被自己的弟弟抢走,所以觉得不满,觉得不开心,所以固执地想要夺回来——即使我不是一个东西,我是一个人!」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瑞王尚诫暴怒地摔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凉如水,外面瀑布的声音还在哗哗作响,山中水边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只觉得刚刚的狂热自身上退去,身子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会跟你走的。」盛颜继续说道,「你这次要是将我带了出去,妃嫔私自潜逃是死罪,必定会牵连到我娘,我……不能逃。」 「你不是潜逃,你是死了。」瑞王抬起下巴,示意外面的瀑布:「恩宠有加的德妃,突然被贬到行宫,以后就等同于一个活死人,也没有再回宫的可能了。所以谁也难保你不会因为痛苦悲哀,半夜跳下瀑布自尽……而且,这瀑布一路流出行宫,汇入外面的湍急长河,尸身找不到,那也是很自然的。」 盛颜默然无语。良久,她整好衣服,赤脚下床去,推窗去看外面的瀑布。 窗户一开,夜风就夹杂着水雾,骤然飘进来,她全身白色的衣服被风吹得横斜飘飞,直欲飞去。 瑞王看着她沉默凝视着瀑布的侧面,忽然觉得自己有点隐隐的惊惧,他走过去,将她的手腕握住,说:「这么冷的风,还是别开窗了。」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盛颜抬头看他,低声说:「你说得对……如果我就这样留在这里,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 瑞王瞭然地微笑着,拖着她的手腕,带她回身在桌边坐下,晕黄的灯光透过宫灯外薄薄的纱射出来,照在她的脸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一层灿烂光芒一般,美得令人不可直视。 他盯着她,凝视好久,忽然在心里想,她说的,到底是否正确呢? 他真的是因为不甘心永远被弟弟抢了东西,所以想要夺走他喜欢的人吗》 但,大雨中,桃花下,她与他的弟弟毫无关系的时候,他依然郑重地,向她求亲,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和一个女子,相守一辈子。 而且—— 「你曾口告诉我,你是以为进宫会遇到我,所以才会进去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那个时候,是的……」她沉默着,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良久,又轻轻摇头,说:「但现在我不会跟你离开的,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这里。」
第29页 瑞王脸色一沉,缓缓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是你弟弟的妃子。」 「那又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永远不会有你以前认识的人看到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瑞王妃的真实身份,只要你我都不提起,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些事,就当那一次你并没有进宫,而是顺利地嫁给了我。」 他声音如同耳语,温柔殷切。 「阿颜,连我都不在乎,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盛颜的身体微微战慄,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他的表白,不能不算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是,她依然抬头看着他,摇头:「不,我不能。」 瑞王静默不语,唯有气息沉重起来,因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的请求,依然被她这样冷淡拒绝,他未免有点恼怒。 不过,他很快又笑了出来,说:「我想,是你还对尚训有幻想吧。不过没关系,再等几个月,等你知道了一个人呆在这里的感受,到时候我再过来看看你是否会改变主意。」 昏黄的宫灯陡然一暗,他已经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盛颜坐在烟云一般的层层帐幔中,看着风将纱帐吹起,仿佛她周身全是烟雾来来去去,让她的双眼,看不清自己前面的一切。 只有窗外瀑布的声音,依然在哗哗作响,整个世界的孤寂,似乎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东风有意揭帘栊(上) 九月金风透重衣,十月草枯鹰眼疾。 那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里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围猎开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围大臣先行布围,严禁任何人进入围猎地区,御林军跑马清人,以防有樵夫药客进入。整整十六座山头,全部封锁。 十月中,查山中确实再无人出入,各衙门预备围猎事宜。嚮导官兵大臣前往所经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拟定随行人员及御林军扈从。行前一日,以秋猎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训骑马出宫,武官引扈随行,文官跪送出宫。 先帝不喜弓马,尚训登基后又一直推说自己年幼体弱,所以秋猎已经停止了十来年,这次行猎是二十多年来的盛事,满城人都津津乐道,认为尚训帝年岁渐长,如今已经开始接管朝廷,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这次可能就是一次预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后对朝廷的信心。 紧随他之后的,除了瑞王尚诫,还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儿子、皇后的哥哥君容与等人。 出城之后,渐行到狩猎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猎正式开始。 秋天的碧空明净如洗,云朵的颜色浅淡,长长逶迤在远山顶上。 平原上只见众骑飞驰,围捕猎物。君容与站在尚训身后盯着天地交际处看看,等到远处一圈烟尘滚滚泛起,他兴奋地叫出来:「来了!」 尚训站起来,等那些尘烟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出马前驱赶而来的是惊惶逃窜的野鹿和獐子,间或有几只野羊。 这边围着的骑手也将马一催,沖向中心。包围圈立即缩小,那些动物惊见前面也有阻拦,逃在前头的收势不及,转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盖倒在地上。只见包围圈中一片尘土滚滚,动物隳突叫嚣,混乱一片。 君容与献上弓箭,请皇帝先猎。尚训觉得这样打猎很无聊,但是照例定要皇帝先猎过,其他人才能开猎,他取过弓箭,朝一片尘土中胡乱射了一箭,一只鹿『呦』地一声倒地,随行官要去这样的混乱中拾猎物,尚训叫住他,说:「昔年成汤网开三面,今日这样恐怕把这里的野物猎绝了,叫他们散了。」 传令官马上传令下去,让他们自行散猎,看谁的猎物最多,傍晚行赏。 尚训在随行宫女端过来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诫足尖在马镫上一点,翻身上马,他叫道:「皇兄。」 那匹马本已起步,尚诫将缰绳一带,蓄势待发的马立即人立起来,在空中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住。尚诫在马上并不下来,只是俯身问:「皇上?」 尚训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长空中一声鸟鸣,尚训抬头去看,一对白色的大鸟在空中飞翔。 「这是天鹅,要飞到南方去了吧。」尚训问,尚诫应了一声,君容与以为皇上要天鹅,举起携带的弓箭,朝那对天鹅射去,『休』一声正中一只天鹅的翅膀,只听那只天鹅悲鸣一声,急剧下坠跌落在草原上。 随行官立即纵马上去,在马上俯身起落,将天鹅捡在手里,大声说道:「君右丞之物。」文书官赶紧记上。 只剩下另一只天鹅在天空中吓得上下惊飞,惊慌失措。 尚训淡淡说:「这两只鸟一起飞到南方去,要相伴过冬,可现在只剩下它一只,以后只影孤单,真是可怜。」 尚诫听他这样说,抬头看着那只惊飞的天鹅,忽然想起了那一句「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这一只天鹅,失却了伴侣,以后只影孤单,千山万水,真是无法活下去。 他忽然伸手抽出弓箭,瞄准那只仓惶惊飞的天鹅,弓弦震响,一箭穿心,那只天鹅悽厉哀鸣,也从空中一头坠到地上,立时气绝。 他放下弓箭,淡淡说:「现在它们在一起了。」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周围太阳晒在草叶上的香气,被淡淡的血腥味侵袭。 时近中午,开始鸣金,但大家都在山中酣兴正浓,好久才陆续看见几个人散散跑回。众人正在猜测今天会是谁的猎物最多时,忽然有人指着远处山岗叫道:「紫鹿!」
第30页 一般的鹿都是红棕色或黄褐色,但那只鹿的颜色却异常浓烈,居然是紫檀色的,头顶的角高大神气,站在山头上看着这里。 尚训此时抄起弓箭,带头就沖了上去。 那只鹿转头就跑,尚训紧追上去。近卫御林军连忙跟随上去。 一帮人消失在山林中。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线炽烈地照在方圆数百里的起伏平峦上。秋天,在全天下都是一样的。漫山遍野的叶子,艷红,金黄,灰黄,即使还有绿色,也已经暗沉。 永徴宫被惊动时,已经是凌晨了。棠月惶急地叫醒正在睡梦中的皇后君容绯。皇后年轻爱睡,有点不开心地睁开眼睛。 她听见棠月吓得语无伦次的声音:「皇上……皇上回来了,娘娘赶紧去看看吧……」 君容绯看看外面的天色,愕然问:「怎么现在回来?」 「我听说……是皇上在围猎时中箭,现在在清宁宫,娘娘快点去吧……」 君容绯披衣起身,想想现在必定会见到大臣,虽然事态焦急,但礼不可废,于是将常服穿好,罩上霞帔,挂了坠子。理好头髮戴上凤冠,穿上云头锦鞋,系好黻黼大带,然后诏銮驾起行。 等她到清宁殿的时候,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来了。她问了大哥君容与,才知道皇上去追一头紫鹿时,忽然树丛中有支流箭射过来,正中皇上胸口。随行太医虽取出了箭头,但已经伤到肺了,现在还在昏迷中,一唿吸口鼻就有血涌出,恐怕是不行了。 君容绯过去看了看尚训,他在一殿的灯光下苍白冰凉。她吓得用手绢捂着脸,坐在床前无声地哭出来。 忽然,她看见尚训口唇微微动了一下。她忙跪下,凑前去听,开头几个字模模煳煳,听不出是什么,后来他连着说了好几遍同样的一个词。 君容绯凝神屏气地听着,良久才听出来,在气息奄奄的尚训口中,与血一起涌出来的,是『阿颜』两个字。 她抬头看四周惊慌无措的众人,看这个殿内的灯火如同霜雪,明亮而冰冷。 她回头对自己的大哥,京城防卫司右使君容与说:「去云澄宫,诏盛德妃。」 君容与到达云澄宫时,天色已经通彻明亮,云澄宫守卫验看了皇后令信,带他到了凌虚阁。在瀑布飞泻的小楼边,他看到站在悬崖上看瀑布的盛德妃,这里下临无地,唯有水花乱飞,如同春日的点点杨花。 他跪下说道:「京城防守司右丞君容与见过德妃娘娘。」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四周的山谷中隐隐迴响,他的声音显得微弱,盛颜没有听清楚,回头问:「什么事?」 他抬头看她,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杨花不断开谢。瀑布在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君容与一个恍惚,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他不敢多看,慌忙把头低下去了。 盛颜以为他听不见自己说话,走近一点问:「是皇上……要见我吗?」 「皇上在秋猎遇险,太医束手无策,如今只想见德妃娘娘一面,请德妃娘娘立即回宫……」他低头说。 盛颜听他这样说,知道是危急了,怔了一下,立即奔出去,雕菰紧跟着她出去,却只见她在门口脚一软,跪倒在一地的冰霜中。 雕菰扑上去抱起她,才发现她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勉强被人扶着坐到车上,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雕菰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发现一点温度也没有,骇得连忙缩了回来。 一路上车马颠簸狂奔,到京城时太阳已经升起,路边的秋霜化成露水,晶莹透亮,在阳光下幻出五彩颜色。 从南华门进去,清宁殿就在眼前。 盛颜踉跄扑到尚训的床前,皇后在旁边看她鬓髮凌乱,一身素白,不觉微微皱眉,低声说:「皇上还好。」 尚训现在倒是平静了,十几个太医折腾了半夜,血总算止住,但他唇色暗青,全身冰凉,眼看只剩最后一口气息在等待她。 她的眼泪潸潸而落,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尚训微微睁开眼看她,也不知道对她是应该怨恨还是应该难过。 他艰难地伸手出来,盛颜忙握紧他的手指,她因为哭泣而气息噎塞,握着他的手,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的床边。 他嘴唇在动,盛颜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听到他说:「阿颜……」声音低哑,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旁边的被上,他却用力抬起手,撩开她的头髮,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悲哀莫名。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问:「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她跪在地上看着尚训,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才颤声说:「皇上万寿无疆……」 他忽然止住她,低声说:「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他神情怨恨,眼神冰冷的看着她。 盛颜默默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尚训看着她好久好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煳,只在朦胧间看见窗外的阳光,淡淡照进来。在清宁殿一室的黑暗中,只有盛颜是明亮的。 恍惚眼前幻觉,他看见盛颜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艷阳迷离,她在如烟似雾的艷紫色藤花中,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到现在,他却连她最细微的神情都还清楚记得。
第31页 他缓缓松开自己的手,将眼一闭,用力对景泰说:「送她回去……回朝晴宫去。」 离开清宁殿,被外面的风一吹,盛颜想着刚刚他的话,才忽然明白过来,尚训是想让自己跟随他而去。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可是,他说出了口,却又不愿听到自己的回答。 但,即使她刚刚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真的会愿意与尚训一起沉睡在陵墓中吗? 御林军的人在严密审查当时围猎中的人,但因为弓箭上没有特殊标记,而且当时射猎的人群也很乱,所以一时没有头绪。 而上绶局的人已经开始商量拟制尚训帝的贊书,因为担心在龙驭之后再发诏书会忙乱。 太医们在一起商议伤势,却开始辩论三七与白芨哪个应该占多份,既而开始争执。 尚训,仿佛被遗忘在清宁殿的黑暗中。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现在我要永远离开了,你会怎么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尚训只觉得自己面前的黑暗渐渐淡去,夺目的光亮照亮了他全身。他想,自己是要走了,与这个世界告别了。人是最善忘的动物,他现在不带她走,不久之后,她就会彻底遗忘自己。 在他孤零零睡在地下的时候,尚诫会成为万人瞩目的,盛颜的所有者。 死亡,这般可怕,失去一切。 尚训心中痛楚悲恸。他逐渐丧失意识,只有一个念头始终清晰—— 不要一个人在黑暗中永远被人遗忘,不要盛颜在别人身边幸福,若上天愿再给他一天,他一定要改变自己,改变一切。 那天下午,尚训奇蹟般地甦醒过来,在喝了几口粥之后,他又沉沉睡去。太医号脉之后,诧异地发现他的脉息居然强起来了。在时而昏迷,时而甦醒七八天之后,他开始让景泰扶他下地,从清宁殿慢慢走出去。 眼前是长风迥回,天高云淡。他恍如重生,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仰望天际,良久,他才淡淡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东风有意揭帘栊(下) 盛颜在朝晴宫呆着,除了等待,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尚训恢復后,也没有来找她,甚至,也没有人来告知她一声,连尚训的身体情况,都是雕菰在外面打听到,再回来告诉她的。 可盛颜,只能在心里感谢尚训对她这般宽容。他看见了她与自己的哥哥相拥,他从死亡中挣扎过来,人的一生,其实常常都是被某一剎那改变的,改变爱情,改变性格,改变命运。 一个人由秋到冬,日子缓慢流转。实在寂寞得没有办法了,盛颜就和在宫外时一样,开始刺绣。她用了四十多天时间在一匹二十丈长的白绫上细细临摹八十七神仙图,然后准备用自己以后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绣完它。宫中的女人,最需要学会的,不是勾心斗角,而是,如何排遣寂寞。 伏案刺绣是非常累的事情,她有时候一整天就绣一只眼睛,反覆挑丝线来调整眼睛的神采;有时候十七八天也绣不好一个面庞。她诧异于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的神态。 有时候身边宫女在洒扫时会议论说:「知道吗?原来皇上将太后移到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在宫城西角,靠近冷宫。堂堂太后被移到这里,于礼是不合的。 另一个宫女诧异问:「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刑部的人到现在还是查不出刺客,太后怀疑那一箭是瑞王放的……」说到这里,盛颜在旁边低声呵斥道:「胡说八道。」 她吓得赶紧住口,怯怯地说:「是……是太后这样对皇上说,被旁边的宫女听到了……」 盛颜怔怔好久,才问:「皇上怎么说?」 「皇上一开始宽慰太后,到后来太后说得重了,他就生气了,他对礼部的人说,瑞王是他唯一的至亲了。」 尚训这样,是直接点出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的事实了。盛颜难以想像温和宽厚的尚训会说这样的话,但,其实她与尚训,现在是宫中最疏远的人,她又怎么知道,他如今变成什么样。 她想人是很容易改变的,她和他,都变得很快。 月影下,落花中,吹笛到天明的过往,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也许是太累的原因,她每一夜都睡不好,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隐隐酸痛的腰和脖颈,窗外夜鸟振翅飞起,呜咽而鸣。 偶尔想起以前与尚训在一起的时光,她就伏在枕上微微笑笑。尚训对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女人曾经这样被人爱过,也算幸运。 还有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改变了自己的一切,他是天底下第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无论变成怎么样,至少他曾经说,嫁给我吧。 于是她心平气和接受一切,安然睡去。 某一夜大风唿啸,凛冽无比,在整个天地间隐隐迴响。尚训睡下好久,忽然惊醒过来。侧耳倾听,外面风声很大,仿佛世间上一切东西都在这悽厉的风声中消失了,所有来去通通不过是场梦幻。 守夜的宫女都已经熟睡,他一个人出了殿门,看外面风中月色圆满,月光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明亮逼人。景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觉醒,过来在他身后说道:「皇上,现在是三更天,回去继续安歇吧。」
第32页 「我第一次和她在桐荫宫,也是这么圆满的月亮。」他缓缓地说,自言自语,如同梦呓。 景泰不敢出声,只能说:「皇上明天去看看德妃娘娘吧。」 尚训却默然,在廊下又看了一会月色,然后终于又说:「我想她……」话一出口,又没了下文,仿佛所有思念都被风声吞噬,「可是我不想看见她。」 景泰不明白他想些什么,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跟他向朝晴宫走去。风声紊乱,月色下的依稀可见宫墙参差,碧瓦流华。 春日梧桐,秋夜桂花,时光就这样在风间流走了。 他依然爱她,可是他再也不想看见她。 他倚在朝晴宫墙外,静静地用笛子吹了一曲《临江仙》,他们初见时一起吹过的曲子。月色花影中,笛声幽幽暗暗,如同暗流。 在这空旷的宫廷之中,所有事情都已经成空,背叛过两次,生离死别过一次,怨恨扎根,不肯原谅,唯有这笛声还和当初一样,这花和当初一样,这月色与当初一样。 盛颜披衣起床,侧耳倾听这笛声,良久,她伸手取过自己枕边的笛子,慢慢走出去。一庭的树在大风中如同流云,摇动不定。树叶被风卷上高空,在月光下像泪珠一样光芒闪一闪就消失,谁也不知道会落在何方。 她走到高墙边听着尚训的笛声,他近在咫尺,仅仅一堵高墙,就阻隔了一切。 风声中笛音细细,似断似续。盛颜背靠在墙上,抬头看眼前寒凉月色,这么广袤的人世,这么微小的距离,一墙之隔,他们永远也回不去。 她将笛子凑近口边,和了那一曲《临江仙》。 仙吕调,缠绵悱恻。被狂风远远带走,和过往一起,散落在这一夜。 墙内墙外,两处落泪。 尚训胸口血气翻涌,他胸前的伤口尚未痊癒,伤及心肺的那一箭,总有一天断送他的性命。 他咳得站立不住,伤口迸裂,满衣襟都是淡淡的血,景泰骇得说不出话,只能扶着他,哽咽道:「这里风大,皇上赶紧回宫吧。」 尚训却抬头一笑,静静说:「你怕什么。」 狂风唿啸中,过了良久,他才又低声地,诅咒一般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两人都后悔,生不如死。」 看着他唇角沾了鲜血的扭曲痛恨的脸,景泰微微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在垂咨殿,尚训却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昨夜并没有那一场笛声,他也没有发过那伴着血的誓言。 在看奏摺的时候,景泰进来禀报说:「綦王府的人过来了,说是有要事禀告皇上。」 綦王府中住的,就是那个被忽视的太子,原摄政王的儿子,行仁。 尚训不愿意理会那个孩子,但停了一会儿,还是点头说:「让他进来吧。」 綦王府的老总管进来,跪伏在地上请罪,涕泪横流。尚训不免又问了一遍什么事,他这才颤颤巍巍地说道:「太子殿下每天只喜欢玩蚂蚁,常常逃课在王府中找蚂蚁,昨日郑少师斥责了太子一顿,太子怀恨在心,将有皇上名讳的御书手迹放在椅上,少师一时没有觉察,坐了上去,太子以大不敬罪名逼他跪在庭中请罪,少师年迈,跪了不久就昏迷倒地了,至今还未醒。臣不敢隐瞒,只能速来向皇上告知。」 尚训一直心里不清净,也不愿意理会这个顽劣的小孩子,只说:「以前太子虽顽劣,却还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今年纪大了,越发不懂事,却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殿内大学士聂菊山赶紧说:「以臣之见,管教孩子总是女子比较擅长,或许请太后太妃出面比较好?」 瑞王尚诫在旁边淡淡说道:「说起来郑少师的确是自己失察,而且朝中摄政王旧臣颇多,一时之间恐怕难以决断,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不尊年老师长,折磨老臣,怎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尚训本来也不在意行仁的事,但见尚诫反应如此,心中不由得恼怒起来。 瑞王依然冷淡,说:「先看郑少师身体如何,若是他没什么大碍,那即使处罚行仁,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若皇上不喜欢行仁的话,不如等他出了不可收拾的大事之后,再革除他太子的名号吧。」 聂菊山立即附和道:「王爷说的正是。」 尚训冷笑不说话。他明知是应该早点找个藉口将这个太子给废掉,但又觉得不愿意附和尚诫的主意。 他示意景泰先去看看郑少师的病怎么样,不久景泰回来禀告说:「太医去看过郑少师了,扎了针后少师终于清醒了过来,但还是口角歪斜,口齿不清,太医认为安心将养个一年半载,或许能起床走动。」 知道郑少师捡回一条命,殿中几人,倒微微有点遗憾。 「还有……」景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么?」尚训问。 「殿下说,太后太妃那里他不去,除了德妃娘娘,他是谁的话也不肯听的……」 「简直是岂有此理。」尚训心里陡然恼怒起来,脸上反倒笑了,说道:「既然如此,盛德妃最近在后宫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太子就交给她吧。」 景泰应下,心想,若是太子真的认了她做母妃,出事后自然会牵连到她,以后肯定不好在宫中处身,虽然目前似乎是显耀,可长远来看,估计不是好事呢。
第33页 而瑞王也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居然像是没听到,只专注管着自己的事。 盛颜听说皇上居然让她管教太子,微微诧异,但她如今这样的处境,竟然已经不在乎了,只愿意多点事情,即使是让自己烦恼的,也好过终日悽惶无聊。 她让内侍到太子府上,叫行仁过来。谁知过了很久,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娘娘,你还是过去看看吧,太子一进宫就生气了,不肯过来呢。」 盛颜微微皱眉,站起来跟他出去,等来到角门的金水河边时,盛颜才看到行仁无聊地坐在河边,看着里面一个女官在水中摸东西。现在已经是初冬,天气寒冷,树木凋零,池上漂浮着零星的落叶。 盛颜觉得诧异,宫中能做到女官的人,一般都是经歷两三朝的,她平时遇见了也要打个招唿,怎么这么冷的天气,居然到这里来摸东西? 她看那女官全身湿透地在水中颤抖,便站在迴廊内问:「是什么东西掉到里面去了?这么冷的天气就别找了吧。」 那女官回头说:「多谢德妃娘娘,奴婢马上就找到了。」 盛颜这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吴昭慎,她刚进宫的时候,不识宫里规矩,吴昭慎指点了她很多,是她在宫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所以她未免诧异,问:「昭慎怎么在这里找东西?快点上来,要真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等一下叫几个年轻内侍下去吧。」 旁边行仁说道:「我就要让她下去摸东西,你要多什么事?」 他声音还稚嫩,可那股恶劣的嚣张,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讨厌。盛颜带着怒气瞪了他一眼,这小孩子眉目清俊,一身锦绣重纹的衣服,衬得他尤其漂亮,只有一脸神情叫人讨厌。 盛颜便问:「为什么要叫她下水去?」 他笑嘻嘻地说:「谁叫她惹我不高兴,现在她下去,我就高兴了。」 此时吴昭慎直起身子,手中拿着一个金子的小玩意爬上岸来,她全身泥水,冷得嘴唇都瑟瑟颤抖,把那玩意递给行仁,颤声说:「殿下,找到了……」 行仁抬眼看了一下,伸手一下打掉她的手,眼看那小东西又脱手飞出,无声无息落在泥水中。 「怎么回事啊,连东西都拿不住?」他笑眯眯地问。 吴昭慎脸色惨白,却只能再次爬下荷池。 盛颜也不再管吴昭慎,随意地在旁边的栏杆上坐下,示意行仁过来,然后问:「你书念到哪里了?《论语》可念过了?」 行仁有点诧异她这样视若无睹样子,但也只能说:「是,念过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他才没兴趣回答,一边瞥着水中的吴昭慎,一边问:「你说什么意思?」 盛颜伸手在他的肩上狠狠一推,行仁猝不及防,哗啦一声摔倒在金水河中,河水虽浅,但他慌乱中怎么也爬不起来,在河底淤泥上滑倒好几次,呛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抱着块太湖石站了起来,他全身上下都是泥浆,头髮狼狈地搭在额头上,被初冬冰冷的水一激,他顿时嘴唇乌紫,眼睛怨毒地从头髮后瞪着她:「你……你敢!」 盛颜坐在池边栏杆上看他,皱眉问:「我敢?是你自己跟皇上说只听我的话,难道现在我连管教你一下也不敢?」 行仁打着颤大叫:「你……你八月十五那天……」 「太子殿下,请谨言慎行。」盛颜提醒他,「第一,我现在等于是你母妃,你与我现在关系不同,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对你这个宫里没人的太子可算是致命打击。第二,你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若是再造母妃的谣,在宫中引发什么议论,我不信你还能安然无恙。」 行仁想不到她这样说,一半是气的,一半因为被水骤然冰到,脸色发青,全身颤抖,牙齿咬得格格响。 「皇上已经将你託付给我了,以后你就要听母妃的话。」盛颜微微偏头看着他,笑道,「从今天开始,我找几个能干的侍卫过来,让他们监督着你。你若要处罚别人的话,他们会让你先去做——我保证他们一件也不会漏下。」 她回头对几个禁宫侍卫说:「我看今天天气也不错,把吴昭慎请上来,让殿下在水里多玩一会儿,什么时候摸到东西什么时候起来吧,殿下要是自己想出来的话,你们把殿下再请回去就是了。」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只有一个官阶稍高的入殿侍卫低头说:「遵娘娘懿旨。」 她对他微一点头,发现是个长相英俊的少年,虽然皮肤微黑,但眉目过分端正精緻,反倒有一点不染脂粉气的漂亮。她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又一想,这么年轻就能入禁宫,恐怕是皇亲或哪位大臣的孩子,可能平时见过也不一定。 吩咐他们好好管教太子,她转身便离开了,根本不理会行仁在背后的怒骂。 回去之后,盛颜喝了一盏茶,又绣了一会儿花,留在金水河边的雕菰才跑了回来,大口喘着气说:「太子……太子冻晕过去了,现在铁霏把他拉上来,找了郑太医。」 盛颜「哦」了一声,手中的针依然稳稳地在绣着仙人飘飞的衣带,等绣了十来针之后,她才问:「铁霏是谁?」 「是新来的那个侍卫,他父亲就是以前赫赫有名的西北铁将军,十年前战死之后,铁霏就进新柳营了,现在刚刚到宫里,已经是入殿侍卫。」
第34页 盛颜抬眼看一看她,微微笑了出来。 雕菰顿时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问:「娘娘……你笑什么?」 盛颜笑道:「没什么,你今天刚刚跟他见面,打听得倒仔细。」 雕菰赶紧辩解:「哎呀,不是啦,他以前在云澄宫就是守卫啊,只是娘娘没有留意而已,我刚跟你到云澄宫的第一天晚上,居然有小贼进来,还是铁霏救了我呢。」 小贼……要是瑞王知道自己被说成小贼,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想到这里有点想笑,但是再想到瑞王,不觉心里又一沉。 如果当时一念之差,她跟着他到了他的身边,现在会怎么样呢?会遇见什么,发生什么,现在又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但人生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是无奈了。 她装作不知情,问雕菰:「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怎么会有小贼进来?」 「哎呀,我可被吓死了,就是不敢对娘娘说啊……那天晚上有人进来,我刚刚被惊醒,结果一下子就被捂住口鼻,带我到了旁边的厢房,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那个人那我丢在那里,就出门去了,过了好久我才被铁霏发现,幸好没出事,我也不敢声张……」 「是吧,还好他凑巧发现了你……」盛颜淡淡地说,也不在意,继续低头绣花去了。这时郑太医也过来了,禀告她说:「太子殿下受寒了,喝了药汤之后,要赶紧捂一下汗才好。」 盛颜点头,看见他身后被铁霏扶着有气无力的行仁,漫不经心地说:「雕菰,把栖霞阁收拾出来,让太子休息。」 雕菰赶紧领着铁霏过去了,盛颜又问郑太医:「太子殿下没什么大碍吧?」 「太子寒气侵体,可能会病一场,要好好休养才好。」郑太医忧虑地说。 盛颜说道:「不碍事,让这孩子吃点苦头也不是坏事,凡事我担着。」 「是。」郑太医松了口气,赶紧退下。 浅深桃花深浅妆(上) 早上起来的时候,尚训看到院子里的最后一朵秋菊都枯萎了,花瓣紧紧抱在枝头,褪色成枯黄。 天气已经寒冷,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色。殿内是不冷的,有烧得热热的地龙,但是尚训觉得里面闷热,他宁愿在外面,寒冷让他的脑子比较清楚。 景泰看见他站在冷风中,吓得赶紧抱着披风跑过来,给他披上,口中低声劝他:「万岁还是回殿里吧,万岁的龙体可关系到天下的福祉啊。」 尚训挥手将他的手打开,说:「里面透不过气。」 景泰也不敢说话,站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尚训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辉煌宏大的宫城在一片阴霾中,显不出一丝光彩。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假山上娇艷无比的无名花朵,和笛声一起缠绵飞卷的流云,盛夏时一颗一颗掉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恍如隔世。 「盛德妃,最近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突然就问起了她。 景泰赶紧回道:「最近太子身体不适,好像是冻着了,一直住在朝晴宫里,德妃应该正在照顾他吧。」 「冻着了?太子府中这么多人,难道还会让他冻着?」尚训冷笑。 「是……德妃娘娘她惩罚太子,让他在金水河中冻了小半个时辰……」景泰忐忑不安地说。 尚训嫌恶地皱起眉头:「行仁不过十二岁,就算再有错也是一个孩子,她居然忍心这样惩罚他?」 果然,她不是初见时假山上慌乱无措的女子,其实她是个冷漠没有心的女人,即使他再怎么对她好,也没办法让她彻底地爱上自己,她依然与瑞王纠缠不清。即使明知道他那么捨不得她,她也依然冷淡地,拒绝了濒临死亡的他——即使,敷衍一下也不肯。 可,她既然一开始能做出那么多温柔和可爱来迷惑他,那又为什么不继续欺骗下去呢?他宁愿她用假面目欺骗他一辈子,让他至死不知晓她的真面目,也好过到现在想起以前,这么难过。 尚训看着晦暗的天空,身上微微的寒意让他刚刚养过来的身体又开始发作,胸口和头痛得不行。他无奈地转身回到殿内,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奏摺,怔怔地抬头看着外面。 景泰站在旁边,小心地伺候着茶水,却突然听到尚训叫他:「景泰。」 「是。」他低头应道。 「去……朝晴宫。」 自从受寒无奈留在朝晴宫后,行仁一躺就是好几天,每天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想要给盛颜好看。谁知无论他怎么装模作样地呻吟啊、痛苦啊,盛颜却从来不去探望,就好像不知道一样,让他气得牙痒痒的。 行仁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谁知扛到最后还是自己受不了,要让一个生龙活虎的十二岁顽皮小孩子呆在床上,简直比坐牢还难受,扛了几天之后,他悻悻地认输,自己爬起来出外熘达了。 现在已经入冬,小虫子不多了,蚂蚁当然也不好找。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发现了墙上的一个小花窗,便凑过去往里面看。 天气寒冷,阴霾一片,站在阴天中的所有树都是光秃秃的,唯有几棵芭蕉树还绿意森森。在芭蕉树下,有丛生的冬青树,也还是绿色的。 在这仅存的绿意中,盛颜正坐在中间,穿着淡黄的衣衫,俯头专注地在绣花架上,一针一针地描绘着手下的画面。行仁看着她安静的样子,恍惚间忽然觉得,在这满园冬天寒意中,只因为她的沉静美丽,才生出了这些绿色。
第35页 她双眼微垂,睫毛细长浓黑,头顶芭蕉绿意浓重,她肌肤的颜色居然也染上了浅绿,如同带了一点水色的玉石,给人一种春天的温柔和煦。 他明知道不应该,也很讨厌这个女人,但此时却如同被定在那里一样,直盯着她安静而平淡的神情、缓慢移动的手指,不能移开眼睛。 「哎呀,太子殿下,这可不行啊!」雕菰发现他扒在这边偷看,赶紧过去隔着花窗对他说。盛颜抬眼看了一看这边,站起来,轻轻拍掉衣服上的线头,走到花窗前,笑问:「殿下身体好了?」 行仁「哼」了一声,把脸转开了,只觉得自己被她的笑容弄得心口怦怦地跳。盛颜让雕菰去拿点小孩子喜欢吃的来,自己也转到栖霞阁这边。 行仁看见厅内还有几朵菊花开得美丽,便跑过去折了一枝春水绿波,说:「这朵花真漂亮,孩儿给母妃戴上吧。」 盛颜见这个孩子笑嘻嘻的样子,有点厌恶,把自己的脸侧转,避开他的手,说道:「我是你的母妃,你以后见我的时候,还是恪守皇家规矩比较好。」 「难道皇家规矩,孩儿不能与母妃亲近吗?」他笑嘻嘻的,也并不在意。 这小孩子长得这么清秀可爱,样子却十足一副无赖相,叫人看了就憋气。盛颜伸手将菊花接了过来,握在手中,也不说话。 行仁看着她冷淡的神情,笑道:「以前太傅曾经跟我说,虽然菊花清热解毒,不过也有些是有毒,是除虫菊。母妃这里的菊花,该不会是那种有毒的吧?」 盛颜瞥了他一眼:「只要你小心一点,规规矩矩的,这里人人都会小心伺候你,你怎么会遇上有毒的花呢?」 行仁慢慢地蹭过去,问:「既然你是我的母妃,那我牵牵你的手,可比瑞王顺理成章吧?」 盛颜终于有点怒气了,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她已经告诫过他,他居然还敢在她面前提瑞王,她正要甩开行仁的手,外面却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盛颜转头看,却是景泰站在那里,一脸尴尬地捂着自己的嘴。显然刚刚的咳嗽是他发出来的,他的身边,站着的人正是尚训。 她慌忙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看着尚训。 他明明看见了,也听到了刚刚行仁的那句话,但是却如同什么都不知道,神情自若地走进来,问行仁:「身体好点没有?」 行仁赶紧低头,说:「已经好多了。」 「德妃照顾得很好,是个细心的人。」他看了盛颜一眼。盛颜低头无语,将自己手中的那一朵春水绿波丢弃在地上。 他示意景泰和行仁先下去,栖霞阁内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人。 尚训转过身去看外面的腊梅,天气寒冷,腊梅已经开始含苞了,干枯的枝条上点缀着一颗颗灰黑的圆形花苞,也说不上美丽。冬天就是这样的,灰的天黑的地,索然无味。 他回头看盛颜,只见她一身简单的浅黄色常服,头髮松松挽成螺髻,因为不知道他要来,她头上没什么首饰,素面朝天,连唇上都没有点胭脂,只有耳上戴着颗小小的珠子。初冬的阳光从她身后的窗缝间照过来,她颊边那颗珠子的光彩一直在她的脸上闪耀,星星点点,光芒照人。 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他被那点灿烂光芒迷了眼,茫然若失。 不由自主地,他走过去,紧紧将她拥抱在怀里,仿佛忘却了以往对她的怨恨,用力地收紧自己的双臂。 盛颜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他狠狠地拥抱着她,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中,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让她就像是一直在往下沉一般,全身脱力。 在这恍惚之中,她听到尚训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你……真叫我失望。」 盛颜茫然地抬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我……本来还想瞒过这件事,让天底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谁知,你连个不经常进宫的小孩子都瞒不过,估计现在宫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吧……」 盛颜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却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犹豫着,抬头看他。 他低头注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你和瑞王,未免太张扬了。」 盛颜大惊失色,愕然地睁大眼睛。 「这样,你叫我……怎么再容忍你?」尚训缓缓地放开她,低声问。 盛颜默不作声,只觉得自己心口一片冰凉,良久,她垂下自己的双手,低声说:「请皇上让我出宫回家吧……就当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地方,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话音未落,她声音哽咽,大颗大颗的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灰黑的天空下,一片沉默,世界仿佛都凝固了,连风声都没有。 尚训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击中一般,剧烈地疼痛。他按着心口,那一次的伤口,似乎从来没有癒合过,还在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离开我以后……你准备怎么样?」 「我……为皇上长斋念佛,祈求皇上长平安,永康乐,一世欢喜……」她低声说道,喃喃如呓语。 尚训看着她,低声嘆道:「那又何必?」 盛颜默然,良久,跪倒在地,泪流满面:「我……进宫之前,确实与瑞王曾经结识,但虽然如此,我从未做过对不起皇上的事情,盛颜……问心无愧。」
第36页 「宫中眼杂,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与他有什么事。」尚训垂眼看她,低声说,「我在乎的,是你一直在我的身边,可是心却不在。」 「我……」她声音颤抖,不敢抬头。 她其实,完全可以否认,完全可以发誓自己一直爱着尚训,可是,她终于还是沉默了,她知道自己一生一世也忘不了那一天,春雨里,桃花中,隔着远远近近的大雨,她与他一个照面,终生误。 突然之间心灰意冷。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现在,她已经没有好好活下去的信心了,这人生这么艰难,纵然宫廷中锦绣繁华,朝堂上权倾天下,也註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尚训看到了她绝望的表情,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正视着自己。她下巴尖削,瘦减了好多,眼睛显得越发大了,泪光中,倒映在当中的他的倒影,模煳不清。 这个人,若没有心多好,就算只是一个没有知觉的瓷娃娃,呆在他的身边,也比人在他身边,心却在别人那里好。 尚训长出一口气,俯头去亲吻她的眼泪,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双眼上,舌尖尝到她苦涩的眼泪。 不知怎么回事,唇触到她柔软而光滑的肌肤,心口的血似乎顿时沸腾起来,只想永远这样抱着她,若她柔软的身躯是一泓水,他也愿意自己投身其中,淹死在里面。 他真的,永远都不是她的对手。 真是绝望。 他将她压倒在榻上,细细地亲吻她,感觉到她在自己身下的颤抖,他收紧自己的双臂,将她用力拢在自己的怀中,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他们曾经夜夜共枕,相拥入睡,可是现在,两个人却如同初次拥抱,不知道要如何继续下去。 盛颜咬紧下唇,睁大眼睛看着头上的藻井,龙凤飞舞,万般绚烂色彩,此时这些颜色却似乎全都倾泻下来,眼前的世界中一片模煳。 他们都不说话,静静地偎依在榻上,他忽然觉得自己难过得想要大哭。这是他爱的人,她在自己的身边,和他肢体交缠。若他不知道她的心,这一辈子,那该多么幸福。 他俯下脸,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阿颜……」 盛颜听到了,她低低地应着:「嗯……」 「我曾经给过你两次机会,可你都让我失望了。」他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你再辜负我……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 盛颜默不作声,她侧过脸看着窗外干枯的树枝,眼睛一热,温温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尚训轻轻地亲吻盛颜的掌心,吻那上面的掌纹,就好像吻着她的人生一样。 她平静地将自己的脸埋在锦缎之中,让眼泪被无声地吸干。 浅深桃花深浅妆(下) 德妃娘娘,真是个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宫里的人,本来就闲着没事干,现在好容易有点话题,当然要说得不亦乐乎。 「可不是呢,本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获罪于皇上,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还以为她永世不得翻身了呢,谁想到,才过了这么几天,又回到宫里了。」 「而且,皇上和她的感情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吗?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段笼络住皇上的。」 「而且现在,连太子都认她为母妃了,在这宫里可不比皇后还厉害了?」 本来已经被送到行宫里,眼看一世不得超生的盛德妃,突然之间又被尚训所眷顾,再度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红人,这么强悍的手段,自然惹得闲极无聊的宫人们议论纷纷。 吴昭慎正随意听着,忽见宫门前,有两位内侍经过,而在他们身后的人,正是瑞王尚诫。他站在重福宫门前,淡淡地听着她们的谈话,直到后面的侍卫白昼叫他:「王爷,可是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他说着,转头而去,吴昭慎看见他眼神中冷漠的寒光。 不会是……盛德妃曾经得罪过这位惹不起的王爷吧……吴昭慎心里想着,她知道一开始盛颜进来的时候,瑞王就曾经挑剔过她,想要让她出宫去。 瑞王一直对盛德妃有心结,现在知道她越发得宠,所以心里不悦? 吴昭慎在心里暗暗地替盛颜担心,心想,就算皇上再喜欢她又有什么用?瑞王与太后、太妃都不喜欢她,看来她将来,前途堪忧。 不觉为她暗暗嘆了口气。 天气晴好,满宫的梅花衬着积雪,在日光映照下莹然生晕。 盛颜安静地坐在梅花下刺绣,周围一片静谧,除了花瓣掉落的簌簌声,其他什么也没有。她绣得手腕累了,抬起头来,默默地看向自己头顶的梅花。 身后雕菰给她递上茶水,她接过稍稍喝了一口,外面就有垂咨殿的人跑来叫道:「德妃娘娘,圣上要见你!」 她以为只是询问朝廷的事情,所以也不在意,应了一声,进去换衣服了。本想穿稳重一点,但窗外梅花绯红色透帘而来,一室被映得都是娇嫩颜色,不觉嘆了一口气,换了一身厚暖的孔雀绸。这身料子在暗处是绯红色,而在日光下则呈现浅淡红,是她刚入宫时内府送过来的。 在穿过梅花的时候,看到这一树树娇艷颜色,一个恍惚,她仿佛看见春日桃花下,瑞王爷仰头对她微笑的神情。
第37页 花朵是轻薄的生命,开得恣意妄为,全不管身在何处。她静静看了一会,对自己说,她现在很开心,很幸福,还想着以前有什么用?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至少父亲去世之后她们母女所受的苦痛,如今她已经全不用害怕。 人生如此,多么幸运。 到垂咨殿时,她才发现今日安静异常,大学士和众知事全都不在。 尚训正在殿内喝茶,见她过来了,只是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她左右看了看,见尚训只是低头批奏摺,忍不住低声问:「皇上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询问吗?」 尚训抬起头看着她,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天色这么冷,这个宫殿这么大,真冷清……有你在身边总比较暖一点。」 她忍不住笑出来,说:「并不冷啊,殿内有地龙呢。」 他看着她,低低地嘆了声:「不解风情。」抬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眼睛。 像今年春天的初遇一样,两个人看着彼此。 她还是一样,美丽而平静,只是多多少少有点疲倦。 他也还是一样,清秀而恬淡,只是神情却是恍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互相都看到对方已经没有了清澈的眼睛。 两人相视无言,直到景泰进来禀报说:「瑞王爷来了。」 盛颜惊得站了起来,今天尚训叫她过来,居然还有瑞王。尚训回头看她,忽然对她微微笑道:「没事,你何必这样神情?」 盛颜茫然失措,只能对着走进来的瑞王深施一礼,瑞王见过尚训,然后对她还礼,两个人落座,彼此无言。 尚训微笑道:「春天若是不看花,岂不是浪费了?」 瑞王微微点头,并不看盛颜,而她心里也不知道今天这是什么情形,只好在一边默默无语。 只有尚训兴致勃勃,说:「我前几天去御花园,看到那里的梅花修剪得不错,只是不知道现在盛开了没有。」 景泰在旁边说:「小的去看过了,稀稀落落开了几朵,在雪地里也挺好看的。」 尚训皱眉说:「这哪有赏梅的气氛?」 盛颜迟疑道:「我的宫中倒是开得不错,若皇上和瑞王爷不嫌弃,也可以去看看。」 「朝晴宫面向东南,地气暖和,确实该是开得最好的。」景泰赶紧说。 尚训便转向瑞王,问:「哥哥的意思呢?」 瑞王与这两人不同,对于赏花向来没什么兴趣,随意地说道:「随皇上的高兴吧。」 到朝晴宫外面时,尚诫稍稍停了一下,向旁边瞥了一眼。盛颜回头看他,他收回目光,微一迟疑,便跟着他们进去了。 雕菰将茶点奉上,三个人在前殿喝了几杯茶,转到后面看梅花,在晴好天气下,花朵衬得满庭都是艷丽的红色,现在正是朝晴宫的梅花开到最好的时候,一树树花像胭脂锦缎一般铺着。 尚训回头看瑞王,却发现盛颜站在瑞王的身后不远,她低垂着面容看地上的落花,阳光照得她一身衣裳发出淡淡红色光芒,在周围绯红背景之前,一片安静里,她的容光几乎照彻整个清冷的宫廷。 如同簇拥在朝霞里,这样美丽,这样动人。 看的人只觉得说不出的安静,周围的风都停止了流动,一切都是舒缓而安定的。 尚训转头去看天空,仿佛故意打破此时的宁静,他笑着对盛颜说道:「好久没有听你吹笛了,今日良辰美景,你吹一曲吧?」 盛颜迟疑着点点头,转头对雕菰说道:「去取笛子来。」 雕菰忙到库房去,将盛颜放笛子的箱子打开,挑了一支碧玉笛,一支紫竹笛,一支黄竹笛。景泰过来,将手中的另外一长一短两支笛子交给她说:「这两支是皇上用惯的。」她便取了托盘,捧这五支笛子过来,先呈到尚训面前,尚训伸手取了那支长笛,示意她给盛颜挑一只。盛颜看了一下,将自己平时用熟的黄竹笛拿在手中。尚诫则说道:「我不会这种东西。」一口拒绝。 「那么皇兄喜欢什么曲子?」尚训笑问。 尚诫略一沉吟,说:「就请德妃娘娘吹奏一首《落梅花》吧。」 盛颜举笛在口,笛声便如珠玉滴滴落地,悠扬清越,尚训用自己手中的长笛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打拍子,入神地听着。尚诫坐在他的旁边听着这首《落梅花》。 这曲子乐音轻柔融冶,糅合着此时艷阳照在积雪上光芒灿烂,四周梅花无风自落,景色中人融融欲醉。 尚训将自己手中的笛子放到口边要和盛颜,却微微诧异,横过来看说:「怎么今天这笛子不对……」 尚诫就坐在他旁边,闻言便微微凑身过去看,不料尚训的话音未落,他笛子中已经寒光一闪,那里面藏着的薄薄一把匕首迅速刺入瑞王的胸口。这把匕首颜色幽蓝,刀口极其锋利。 瑞王见机很快,立即将自己的身子一侧,但两人距离太近,虽然他躲闪得快,却只躲开了心口,只听得轻轻的『啵』一声,那把匕首已经在他肩头及柄而没。 正在吹笛的盛颜被此时突然变故惊骇得倒退数步,重重撞在后面的梅花树上,受这一振,一树的纷乱花瓣倾斜而下,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尚诫受了那一刀,剧痛之下,已经伸手扼住尚训的脖子,狠狠将他按在石桌上,尚训自从去年秋天那一箭之后,一个冬天都没能将养好,此时胸背受袭,旧伤绽裂,一口鲜血喷在瑞王袍袖上。
第38页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护驾!」,数十个全副武装的人冲进来,领头的正是京城防卫司右丞君容与,率先奔去将刀架在瑞王尚诫的脖子上。尚诫再也支持不住,胸口鲜血已经顺着匕首的血槽流下来,湿了半个身子。他踉跄跌坐在栏杆上,勉强指着尚训问:「……皇上?」 尚训气息急促,良久才回头,他脸上全无血色,面色惨白,盯着盛颜,低声叫她:「阿颜……」 盛颜此时眼前一片黑暗,所有明丽的景象都已经变成灰黑。她没有力气走过去,只能靠在花树上,茫然地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今日立了大功……」尚训忽然提高声音说,「要不是你,朕还真无法除去瑞王这谋逆……」 盛颜在恍惚间看到瑞王尚诫冰冷而绝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这才明白尚训的用意。可是她看着眼前的血迹,什么也说不出来。 冬阳温暖,梅花娇嫩,片片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衣服融成一体,分辨不出。就好像,她眼前大片的血,渲染在一起,谁又能分得出哪些是尚训的,哪些是尚诫的。 但,其实又有什么分别,一个是她在三生池边承诺过的人,一个是她夜夜共眠的枕边人,无论谁,都是她一样的疼痛与悲哀。 她丢开手中的笛子,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中,无声地,泪流满面。 乱红如雨坠窗纱(上) 瑞王尚诫以谋逆罪投入天牢。 「据说瑞王爷是不成了……」雕菰去探听消息回来,悄悄说:「皇上那一刀伤了他的肺,而且刀上还淬有剧毒,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了。还有啊,原来昨晚开始君防卫就带人埋伏在宫里了,就是为防瑞王的兵马呢。」 盛颜却并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木然抬头看她,雕菰一见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脸色灰白,全身没有一点热气,几乎与死人无异。 「娘娘……」她惊惶地扶着她的肩,正要劝她躺下休息一下,却不料门口有人奔进来:「德妃娘娘,皇上召见,请速到仁粹宫。」 盛颜看着那个人,竟半天看不出是谁来。雕菰急了,用力在她的肩上一掐,她这才清醒过来,认出来人是景泰,这才恍恍惚惚站起来,跟他过去。 才到白玉石的殿基下,抬头看见尚训站在上面看她,他身体刚受重创,又站在背阴处,脸色苍白如同冰雪。盛颜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惊骇,才迈上一步台阶,就脚步虚浮,跪倒在玉石台阶上。 她觉得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才发现全是眼泪。尚训慢慢走下来,将手伸给她,轻声问:「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这个原本无比熟悉的人,现在她却已经全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觉得自己有点畏惧,看了他好久,才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手冰冷,她也是。 他已经长大,应该到了朝政交替的时候。现在剷除朝中的最大势力,他做得天经地义,难道不是吗? 「朕手臂无力,已经无法写字了,德妃替我拟诏吧。」他说。 明明,他的样子,并不比自己虚弱。她在心里这样想着,但也只能含泪去取过旁边的笔墨,把自己的眼泪就一点一点磨进墨里。 用笔蘸起就着眼泪磨出的朱墨,她提起笔,微微颤抖着看尚训。 「瑞王谋逆,此诚……」他讲到这里,喘了一口气,看看盛颜的神情,冷冷一笑,说:「不讲废话了,你就写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盛颜握着那只硃笔,手腕颤抖。尚训在旁边看着她的笔迟迟不落下去,心里血潮翻涌,不知不觉胸口的伤又发作,血涌在锦衣上,开出大团鲜红花朵。他脸色灰白,与死人无异,外面天色阴沉,阳光已经退去,他神情愈发冰冷,声音僵硬:「盛德妃,你难道没有替我写过诏书?」 盛颜在这昏暗的傍晚天光中,迷迷煳煳想起那一日的桃花,整个春天,全都沉淀在那一天的桃花上了。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不如你嫁给我吧。 不如你嫁给我吧。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一切都是命运吧。大雨中的初遇,三生池上那一个吻。她为了对他的承诺,奋不顾身来到这个宫廷,然后,让他死在她亲手写的诏书之下。 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她用眼泪磨的朱墨,用自己亲手写的字,送他离开人间。 尚训看过她写的诏书,让景泰取玉玺印上,他心事已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椅上,勉强说:「都城之外,瑞王各部已经蠢蠢欲动。虽然朝廷严密封锁消息,但周近的驻兵已经赶赴过来。两淮督军因为阻拦京左将领,被暗地斩杀……你看,他的兵马这么快就已经到达京畿,说明他早已经部署好一切,恐怕这几日就要颠覆我朝,所以若此次我不趁早冒险下手,过几天死的人就是我。」 「皇上……」盛颜低声问,「瑞王把握朝政这么久,可以说是根深蒂固,这一次虽然擒住了他,但恐怕他的势力在朝中难以根除,这一次杀了他,若不能退兵反倒激起国家异动,绝非朝廷之福。不如皇上将瑞王分封到边地也就算了……」 尚训冷笑道:「一旦纵虎归山,朝廷才真会大乱,到时首先死的就是你我。」 他说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凑近来抱住她的肩,低声问:「而且你认为他这样的重伤和剧毒,还能活着出天牢吗?」
第39页 盛颜任由他冰凉的手抱着自己,咬紧下唇。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低声说:「是……皇上说的对。」 她心里冰凉一片。 告退之后,盛颜一个人在朝晴宫中徘徊,看着太阳微微西斜,颜色亮黄,京城的亭台阁榭如同镀上一层金色,这金色却是稀薄暗淡的,如同年深日久,黯然褪色。 盛颜驻足在日光下,看着满目苍凉的冬日景象,良久,才叫雕菰过来说:「跟我去西华宫一趟。」 在走出大殿的时候,她转头,看见了笔直站立在那里的铁霏,便随口说:「今日宫中不太平静,也许会有瑞王的残部垂死挣扎,我如今刚刚招惹了瑞王,担心出事,你……也跟我一起来吧。」 铁霏点头称是,跟着她和雕菰一起去了。 太后看见她过来,惊愕不已。太后已经今非昔比,后宫的人都知道尚训因为与她不和而将她安置在这里,并且削减了她的用度,宫中的人势利,见她已经失利,也就不大搭理,她每天也就是吃斋念佛而已。今天德妃居然会过来,她很是惊讶,忙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女官迎出来接她进去坐下。 「恭喜皇上和德妃顺利剷除逆贼。」太后说。 盛颜向她行礼,低声说道:「那都是祖宗之福,上天庇佑。」 太后身边人送上茶来,两人一起喝茶,说了一些佛经故事。盛颜忽然想到一件事,转头对雕菰说:「去把库中那本《维摩诘经》取过来。」 这本古刻版维摩诘经正是以前太后百求不得,被尚训私藏在她那里的,现在看见,太后真是爱不释手,抱着就不捨得放下。盛颜便说:「我平时也就是随手翻翻,太后若是喜欢,就请放在身边看看吧。」 太后笑着点头说:「既如此,本宫就笑纳了。」亲自捧着书到旁边柜子边去,那里放的都是她珍视的东西,盛颜在旁边看着。太后将其中一个雕镂精緻的玛瑙钗拿起来给她看,说:「这是先皇赐给我的,我现今老了,再也用不起这样鲜艷的首饰了,只有你配用,不如就给了你吧。」 「多谢太后。」她忙道谢,恭敬接过。 太后毕竟老了,精神不比以前,说了没几句话,有点疲乏的样子。盛颜赶紧起身告辞,带着铁霏和雕菰离开。 走出西华宫,前面是青砖的宫道,浓密的马尾松夹道栽种,覆盖得里面不见天日,昏暗一片。 盛颜在前面走着,而雕菰和铁霏在她的身后,三个人一起走着,就在快要走出这条宫道的时候,盛颜突然停了下来,对雕菰说:「太后,很快就能从这里出来,重新入主仁寿宫了。」 雕菰诧异地问:「娘娘怎么知道?」 「你没看到,太后的令信还在刚刚那个柜子中吗?那是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京城、天牢的凤符,这么重要的东西皇上都没有收回,却将太后迁到这里,只是在现在局势下为了不让太后受惊……或者,也为了消除瑞王的警戒心吧。」 「……原来如此。」雕菰应和着。铁霏却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盛颜继续说话。 盛颜说道:「但即使有了凤符,要进天牢可以,要提瑞王出来,那是万难……除非有皇上手书,才可以将瑞王带走,那几乎等于是不可能的。」 雕菰赶紧说道:「是呀,天牢禁卫森严,怎么可能有人敢呢?娘娘不要担心了吧。」 盛颜默默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说:「不过,皇上之前朝政都交给瑞王掌管,所以有一个代行谕旨的印信,放在天章阁文华斋的印箱内,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朝中尽知皇上伤势严重,这印信要是盖在圣旨上,说不定天牢的人会被骗过去……」 「放心吧,娘娘,仓促之间,瑞王的亲信不可能有人知道的。」雕菰看她神情紧张,赶紧说。 盛颜点头道:「那倒是……」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铁霏,说道:「我总是放心不下,你回去帮我去天章阁看看,是否有什么动静……问就不必了,免得被人发觉。」 「是。」铁霏点头称是,转身极速离去。 盛颜看他去得这么迅捷,这才觉得自己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她抬手,略微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低声叫道:「雕菰……」 雕菰赶紧答应。 「我们,去天牢看看。」她仰头看着堆满将化未化的白雪的马尾树梢,轻声说道,「去……见瑞王最后一面。」 雕菰吓得急忙道:「娘娘,这……这怎么可以?皇上会动怒的!」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她低声说,「反正,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 本朝天牢设在刑部,盛颜虽然是宫中嫔妃,但她刚刚助皇上擒下妄图谋逆的瑞王,是此事的大功臣,所以刑部的几位长官都不敢阻拦。 盛颜到天牢之后,刑部尚书赵缅赶紧从里面出来叩见。赵缅是瑞王在朝中最为倚重的臂膀之一,他以前在刑部做小官时,因为得罪权贵而差点送命,是瑞王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在他整肃下,刑部典狱森严,但他在朝中也是树敌颇多,此次瑞王生死攸关,他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 盛颜淡淡说道:「皇上诏书已经下了,赐瑞王狱中自裁。稍后宫中圣旨到来,你今晚可斟酌行事。」 赵缅叩首答应,心想,士为知己死,我在朝中已无立足之地,以后下场必定悽惨,不如随瑞王而去。只是这个德妃娘娘外表这样温柔和顺,想不到却能与皇上定下如此险着擒下瑞王,真叫人看不出来。
第40页 盛颜再说了句「你先退下吧」,便向内走去。 虽然外面还未到黄昏,但越往里走,里面越是黑暗,大白天也上了火把照明。 瑞王尚诫被囚在最里面的一间密室,三面石壁,前面是儿臂粗的铁栅栏,带着脚镣铁铐,插翅难飞。 看见她到来,他缓缓站起来,两个人隔着铁栅看着对方,不知能说什么。 他身受重伤,又中毒颇深,在狱中熬了这一会儿,脸颊立即有了阴影,只有一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最后是她开口问:「瑞王爷还好?」 「拜你所赐。」他低声说,声音嘶哑。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她与皇上设计拿下了瑞王,她已经无从争辩,慢慢在外面踱了几步,低声说:「瑞王爷的兵马来得好快,如今已经在京城之外,想必是早有准备?」 「尚训也准备得不迟。」他轻描淡写,「今日去宫中之前,我早已接到密报说,宫城异动,而且,在你的宫外,也觉察到不对。但我还是进去了,还以为几个防卫司的人不足为乱,还能趁这个时机师出有名……」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对盛颜一笑:「不过虽然早有防备,我却还是漏算了一点。不相信你也会想要我的命,是我最大的失误。」 密室中不见阳光,两人的容颜都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不定。 在一片凝固中,尚诫冷笑问:「德妃娘娘经此一场功劳,必定重新得到皇上的宠爱了,我先在这里恭喜你了。那么杀我的诏书已经下了吗?」 「下了……而且,是我亲手写的。」她一字一顿,用力说。 尚诫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我是死在你的手里。」 盛颜用力咬着下唇,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她听到尚诫冷冷地说:「盛德妃,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盛颜出来的时候,刑部尚书赵缅正在外面恭敬守候。她低声对他说:「今晚迟点,好好送他上路吧。」她声音此时微微颤抖,竟似控制不住自己。 赵缅惊疑不定,看她转身出大狱,墙上跳动的火光将她身体拉得忽长忽短,波动不定。她身子太过纤细,竟似要消失在火光中一般。 从刑部离开,已经是黄昏,太阳刚刚落下,月亮就已经升起。圆月缺了一块,从枯树梢头看去,分外冷清。 銮驾从街上经过,所有的人都羡慕远望。 是,谁不羡慕她?她是当朝德妃,她是太子母妃,她帮助自己的丈夫除掉了朝中最大的障碍,普天之下的女子,谁能比她更尊贵? 只是这人生,毕竟不是以地位来计较幸福的。 乱红如雨坠窗纱(下) 回到宫中,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一个人在深深的宫墙之内徘徊,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声不知世事,间或唿啦啦刮过,惊醒沉思中的盛颜。她抬头看看四面,神情平静而疲倦。 未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现在已经是她最坏的时候。 雕菰走近来,有点焦急地说:「娘娘,铁霏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派人去找找看?」 盛颜摇了摇头,沉默一下,却又说:「你叫个内侍去稍微问一下吧。」 「是。」她答应了,又说,「夜风这么冷,雪还没化呢,娘娘还是回去歇息吧。」 「不用了。」她淡淡的说,「我再等等。」 雕菰不明白她在等什么,又不敢问,也只好先退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月亮渐渐西斜,景泰奔到朝晴宫,在外面对雕菰急声说:「快请德妃娘娘,朝廷要事,皇上召见她。」 雕菰心里一惊,赶紧进内来,看见盛颜还站在那里发呆,也不知道为什么,雕菰悚然惊出一身的汗来。 「娘娘,皇上召见。」 盛颜如临大赦,脸上却现出微微的笑意来。她点头说知道了,却并不着急,慢慢进殿内换了一身青色衣服,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又换了一身黄色裳裙。雕菰见她鬓边有一点乱发,想要替她拢上,她却制止了。 来到仁粹殿,君容与就在旁边。尚训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说:「这么深夜让你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有所不便?」 「并不会,但凭皇上吩咐。」她说。两个人都很客气。君容与在旁边看着他们,沉默不说话。 「瑞王逃出城了。」尚训说。 盛颜愕然问:「天牢防卫森严,怎么会?」 「刑部左丞刚刚过来说,宫中有个侍卫拿着凤符和代行朝政的手书来提瑞王,兹事体大,他们本不敢交人。但刑部尚书赵缅却一力承担下来了,并且与那位侍卫一起押送瑞王进宫。但却在半路上,三人失去了踪迹。」 盛颜默默地听着,脸上不知是喜是悲,尚训注意着她的神情,见她滴水不漏,微微一顿,便继续说下去:「君防卫去城门看过了,赵缅已经带了几个人用禁宫的凤符出城了。守卫以为是与外面的兵马有机密事,不敢阻拦。瑞王就这样逃脱了。」 盛颜听着,低声说:「这可如何是好……」 仁粹宫中灯火通明,照着她惶急的容颜。她在灯光下目光与尚训对视,有惊慌与后怕,就是没有心虚。 尚训见她这样的表情,便又说:「这样重大的机密事,居然就这样功亏一篑。德妃认为该如何?」 「自然是尽快追赶,或许能来得及也未可知。」她说。
第41页 尚训微微点头,转身对君容与说:「让沈牧谦带人去捉拿他,赶上了格杀勿论,有功之人均可连升三级,另加重重赏赐。」 盛颜在旁边说道:「沈牧谦以前是瑞王麾下将士,后来累军功被瑞王提拔到这个位置,假若他像赵缅一般,恐怕于朝廷不是好事,不如劳烦君防卫走一趟,相信君防卫不会令我们失望。」 尚训看向君容与,他年少气盛,立即领命,转身奔出。 殿内安静下来,又只剩下尚训和盛颜两个人。 远处传来低低的宫漏声,已经是深夜了,尚训看着盛颜,突然柔声道:「这么晚了,霜冷雪滑,不如你就在这里睡下吧,我……伤口有点疼,你在我身边的话,我也许能好一点。」 盛颜听到他温柔虚弱的言语,心中觉得微微触动。她答应了,抬头看他,在宫灯的灿烂光华下,他脸色苍白,疲惫之极。 她难过得几乎流下眼泪来,可在心里,又有点如释重负。 尚训将他伤成那样,他也把尚训弄成这样,如今她借别人的手放走了那个人,也算是,还了他那一吻的情意。 从今以后,瑞王尚诫,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再也不见了。 她这样想着,内心不觉轻松起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挂心那个人了,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应该要一生一世好好相爱的人。 她上前去,伸手握住他的手,说:「天色已晚,早点休息吧。」 尚训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伸手紧紧抱住她,低声说:「阿颜……无论如何,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盛颜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里,眼泪模煳。 她却看不到尚训的表情,他怨恨的目光盯着她的头髮,紧紧地咬住下唇。而盛颜却以为他只是因为身体不适而唿吸沉重,小心地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怀里脱出来,轻声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他闭上眼,笑了一笑,低声说:「之前,在西华宫,我去向母后询问凤符的下落,母后对我说,今天,只有你去过她那里。」 盛颜惊诧地怔了一下,忙说道:「我只是因为瑞王那件事所以心神不宁,才找母后谈论佛法。太后只赐了我一支玛瑙钗,我走的时候,也没听说母后那里的凤符出事……此事与我,绝无任何关系。」 「后局去查了内宫侍卫名录,据说那名去天牢提取瑞王的侍卫,是盛德妃身边的人。」 「侍卫?难道是……是铁霏?」她愕然问,「难怪今日黄昏后就不见了他,我还派了个内侍去到处问呢,这没想到……这人居然会是瑞王那边的人?」 尚训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低声说:「瑞王对你始终有觊觎之心,只是我想不到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了一个人在你身边。」 盛颜说道:「内局实在太过马虎了,居然没有查清楚,以后要小心才是。」 她虽这样说,但也知道即使尽力不留下痕迹,但尚训也一定并不会太相信自己,抬头看他的表情,谁知他却只是点头贊成,说:「你说的对……我们先歇息吧。」 盛颜抬头看见他冷淡的神情,不知怎么,觉得这个一直对自己温柔呵护的人,即使他口口声声说,我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忘记,但,他也已经有了改变,变得令人畏惧,再也不是她可以依託的人。 她默不作声,只希望,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地让他知道自己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再也不会回首从前。 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刺痛,她转头一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晨曦洒在尚训的身上,他侧面明亮,面容的曲线起伏尽是金色。 天边的朝霞渐渐染成晕红,光芒万丈的朝阳下,尚训静静地看着她。 一切如此平静。 只这人,是她以后的一生。 初春即将到来,梅花开得极盛,花瓣落得无休无止。 盛颜独自一人坐在花中,看着自己手中的文集,读到「江南四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句时,有一片花瓣无风自落,轻轻掉在她手中的书上。 她拂去书页上的梅花,忽然悲从中来。抬头看天空,一只无名的小鸟在碧蓝的天空中横掠而过。 落花,融雪,蓝天,飞鸟,四周静谧无声。这个世界,美丽到这样空荡。 她将自己的额头抵在膝盖上,听着自己平静的唿吸。 雕菰从外面进来,说:「德妃娘娘,君右丞与京城防卫司的轻骑兵马回来了。」 她慢慢说:「是吗?」放下自己手里的书站了起来。 「娘娘怎么不问他有没有追上呢?」雕菰问。 她淡淡说道:「君容与怎么可能追得上瑞王爷。」 尚训听说瑞王逃脱,知道这一下纵虎归山,将来定是心腹大患,不过木已成舟,也并不责怪君容与,只是说:「终究是追赶太迟了,无可奈何。」 反倒是君容与,心中悔恨不已。 「此事,朕知道罪责全在一个人,但是现在还没有办法抓到她的把柄,而且,朕也没有办法下狠心治她的罪……」尚训淡淡地说:「所以,有一件事情,你悄悄替朕去办了。」 君容与忙说:「谨遵圣旨。」 尚训示意他近前来,然后低声说:「城东丁香巷盛宅,四个人,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第42页 君容与并不知道盛宅住的是什么人,领命正要走,尚训忽然又犹豫,说道:「你……等一下。」 他站在那里,忽然想起那一夜盛颜与母亲在厨房里的低声对话,在她家吃的粗粝绿豆糕,还有,中秋后的那一天,他们在初晨阳光中醒来,盛颜偎依在他的身边时,两个人商议着进封她母亲的名号,那时的盛颜,脸上带着孩子一样依恋的笑容。 这以后,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了。 他未免觉得心里难过,但,终于还是挥挥手说:「去吧,你记得,这是瑞王在逃离之后,传消息吩咐留在京城的残部代他杀的。」 君容与恭敬行礼:「是。」 他在出殿之后,并没有去考虑对方是什么人,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让人知道这是瑞王残部做的事情。 他换了便装到城东去看了看盛宅,观察了里面的四个人,一个衰弱妇人,一个丫头,一个应门兼做杂活的下人,还有一个厨子,老弱妇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到天色昏暗下来,他私下里指了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亲人的马威和前几天被人揭发欺行霸市、却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张大,让他们不必准备,立即跟他到城东去。 因为最近朝廷中事情频发,所以街上已经宵禁。君容与一行三人到城东的时候,还只有二更左右,但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君容与到丁香巷,找到白天已经看好的盛宅门口,抬手敲门。 应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口中抱怨着,披衣起床来开门,还没等他看清面前的人,已经被人一刀砍断脖子,扑通一声倒地,血流不止。 君容与冷静地让马威收了刀,示意他到旁边的厢房,将那个厨子割了喉咙,然后三人到正屋去,睡在外间的丫头惊醒,迷迷煳煳地爬起来正要开口问的时候,张大为按住她的脖子,一刀砍了下去。 丫头的尸体倒地的时候,盛颜的母亲在内间听到了,她在里面听着外面的声响,疑惑地问:「小梅,摔倒了?」 君容与压低声音,对马威和张大为说道:「把那几个人的尸体都拖到柴房,记得去厨房把猪油菜油什么的都拿来。」 那两人点头,到外面去了。君容与冷静地走到内间去,摸出自己腰间的匕首。盛颜的母亲正从床上下来,月光斜照在积雪上,外面进来的人,手中匕首闪出雪亮的光芒。 她惊唿一声,下意识地往后躲,后面却是床的踏脚,她一下就倒在床上,惊恐地看着面前人。 君容与赶上去按住她的嘴,他训练有素,杀人极其顺手,匕首向着她的脖子落下去的剎那,他看到了手下这个中年女人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恍然大悟,盛宅,这个年纪的女人,估计,她是盛德妃的母亲吧。 窗外积雪的光芒,将化未化,点点如星。 在这点点明亮中,君容与忽然想起,他在云澄宫,第一次看见盛颜的时候。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白色水花不断开谢。瀑布在往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在他的恍惚感觉中,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原来皇上怀疑的人,是盛德妃。 但,只是一瞬间的迟疑而已,他手中的匕首,毕竟还是落了下去,划破了黑暗,红色的血,由她的脖颈断口处,喷涌而出。 他出去的时候,马威和张大为也已经过来了。 「已经将尸体都搁在柴房了,尸体上全都泼上了油,应该能烧得干净。」他们说。 君容与点头,说:「做得好,把里面的那具也拖出来吧。」 两人把盛颜的母亲也拖出来,一起放到柴房点燃之后,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只觉得背上一凉。马威诧异地看到张大为倒了下去,他愕然回头看,君容与便顺手给他的胸口添了一个窟窿,他的匕首无比锋利,吹毛可断,拔出来的时候,只有淡淡的些微血迹。 他看着一地的狼藉,再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不由得皱起眉。 抬头看天色洁净,夜幕中繁星无数。积雪的寒气中,隐隐透着冷淡的梅花香。 梅花香,同样也瀰漫在盛颜的宫里。 这是平常的一个冬夜,已经快要到小年了,盛颜和雕菰商议着宫里除尘的时候要躲到哪里比较好。 「还是躲到御花园过一天算了,不然的话,呆在殿内又要被染得一身尘土。」雕菰说。 盛颜无奈地问:「但是躲到御花园可要吹一整天的冷风哦,你这个丫头最怕冷了,难道愿意去?」 雕菰抓抓头髮,然后说:「说得也是。」 盛颜看她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她依然为了铁霏的事情在耿耿于怀,便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雕菰,我明天就让皇上帮你找个朝里最有前途的少年俊才,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哎呀,讨厌啦娘娘……」雕菰满脸通红,「我现在才不想呢!能一辈子服侍您就是我的福气了。」 「傻瓜……」她笑着,恍惚出神,「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对我娘这样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我知道这是口不对心的。」说到这里,她停了好久,又低声说,「若是可以的话,小年那天,我能回家像以前一样帮我娘做糖瓜,那该多好。」 「阿颜。」忽然有人在殿门口叫她。 盛颜回头一看,赶紧站起来,迎了出去:「见过皇上。」
第43页 雕菰赶紧去倒茶,尚训待她奉茶退下之后,才拉着盛颜坐在自己的身边,凝神看着她很久,才轻声说:「阿颜,我有话对你说……」 盛颜抬头看他,他咬住下唇良久,慢慢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说:「阿颜,命中注定,我们不能强求,你听我说,不要太难过。」 盛颜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心里蓦的一阵惊慌。她看着尚训的神情,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尚训低声说:「你娘去世了。」 她惊得一下子站起来,连绊倒了椅子都不自觉,想问什么却无法出声,脸色剎那间变得灰白。 尚训扶住她,她全身没有一点支持的力气,眼看着就倒了下来。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刚刚,你家起火了……京城防卫司发现了两个兇手逃窜,在击杀他们之后,才在他们身上搜出了瑞王府的令信……也许,瑞王他是记恨你,所以在逃出城之后,还命人去杀你的母亲。」 他声音低暗:「我不该让你卷进来的……以至于殃及你的亲人……」 她目光涣散,盯在他的脸上好久,可是眼前是一片昏黄,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只存在一个轮廓。 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她心里有声音这样说,她想要反驳,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强,渐渐汇聚成漩涡,在她脑中吶喊迴荡——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她自作孽,如今报应转眼来到。 她忘记了自己是擒他的人之一,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就在外面,忘记了瑞王是什么样的人! 她若不救他,他怎么会有机会杀她的母亲来报復她? 尚训抱着她,觉得她身体冰冷,他微微有点害怕,扶着她到床上去。握着她的手,在旁边轻声劝解她:「阿颜……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节哀顺变。」 盛颜肢体冰冷,而尚训的怀抱是温暖的,他抱着她坐在床上,轻声安慰她。她心中痛恸,只觉得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幸好还有尚训在她身边,温暖宽容。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尚训胸前,痛哭失声。 她的眼泪渗进他胸前的伤口,昨日刚刚开裂的箭伤碰到苦涩的液体,周围的肌肉抽搐一般疼痛,他疼得受不了,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发间,用力咬住她的头髮。但,他嘴角上扬,冷冷地微笑。 无论如何,如今她已经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再也不可能背叛自己了。 接近半夜,尚训见她哭泣渐渐停下,才叫雕菰送了薏苡粥进来,劝她吃点东西。外面虫声已经稀落,春寒料峭侵人,他替盛颜拥着锦衾,一边慢慢用勺子舀着粥给她吃。灯光下只见她眼睛红肿,已经快睁不开了。他心里想,哭成这样,可真难看。 可是,即使这样难看,他还是觉得心口温暖。毕竟,她就在自己身边,这次,是真的永远逃不开了。 吃完粥,喝茶漱口。薏苡有安神的作用,再加上盛颜哭泣倦怠,不久两个人都开始迷迷煳煳,即将睡去。 在恍惚间,盛颜听见尚训在自己的耳边,低声呢喃:「阿颜,我们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她转头看他,尚训的面容在帘外的微光中模煳刻出一个轮廓来。他五官优美,轮廓精緻,本就是一个风华出众的美少年。 睫毛长长罩在他紧闭的眼睛上,显得他神情柔软,气韵温和。他睡在那里,平静如同不知世事的孩子,她的枕边人,是无论如何都是会包容自己的人。 她觉得胸口气息波动,又是感激又是难过。母亲去世了,她已经没有亲近的人,此时孤苦无依,只想这一辈子就这样与他相守。 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两个人十指交缠,暗夜中周围一切悄无声息。 她终于忍耐不住,眼泪又再次簌簌落下来。 流水桃花空断续(上) 盛颜大病了一场,第二天便开始发高烧,喃喃说胡话。尚训守在旁边,低头仔细去听,却什么也听不清。她全身烫得厉害,药石无效,看人说话都是迷迷煳煳,一见风就全身惊冷。 尚训虽然想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守着她,但很快局势就紧张起来。如朝廷所料,瑞王到北疆稍作休整之后,马上就以清君侧为名,起兵直朝京城而来。 「凌晨时接甘州刺史报,两日前瑞王已经逼近威灵关,威灵关是甘州第一天险,若是被攻下,恐怕……瑞王军就要南下了。请皇上定夺,京中是否出兵增援。」兵部尚书尹华雄奏报。 「甘州是西北重镇,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只是北方附近的将领或者曾是瑞王麾下,或者与瑞王有所交往,如今人心浮动,不宜派遣,不知如何是好啊。」中书令君兰桎皱眉说,「只有看看南方的将士如何了。」 「若从南方调集兵将,又恐不熟悉北方事务,过去之后不适应气候,到时候兵力受挫,怎么作战呢?」尹华雄质问。 君兰桎理直气壮:「能抵挡得一阵,总是好事,何况我看瑞王仓促起事,必不能久,到时朝廷与之和谈,未必不能成功。」 但众人皆知,瑞王在北方一经起事就获得云集响应,恐怕不能持久的是朝廷吧。尚训也知道君兰桎是三朝老臣,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一直与瑞王为敌,北方将领与他也是嫌隙颇多,所以无论何时都不会希望北方将领得势,即使是危在旦夕。
第44页 兵部尚书尹华雄被君兰桎气得一时无语,尚训问:「既然君中书保举南方将领,不知可有中意的人选?」 君兰桎赶紧说:「臣正有一人,绝对没有问题。那就是以前是摄政王左膀右臂,后来瑞王得势之后,被迁往南方平定占城的镇南王项原非。」 说到此人,众人倒是纷纷附和,只有尹华雄犹豫道:「但项原非在占城苦战两年多,也未见什么功绩,此次回朝,是否能有建树?」 君兰桎一口承揽:「项原非本就是一员勐将,又被瑞王贬斥,自然有不共戴天之仇。占城气候湿热,暴雨沼泽无数,确实并非他所擅长,他本就成名于北疆,与瑞王自然可以一敌。」 商量来去,也找不出更好的人,于是兵部下调令,将项原非调回北疆,镇守兰州。 兵部在垂咨殿彻夜协商,布署安抚北面的军队,君臣都在那里一夜不眠。直到天色蒙蒙发亮,议定了将项原非调回,方才散去。尚训来不及休息,走到朝晴宫去看了一回盛颜,雕菰回禀说昨夜一夜出了不少汗,现在已经安睡了,身体的热也退下去了。 尚训这才安心。他让雕菰留在外面,自己进去看盛颜,她已经醒来,安静靠在床上发呆。窗户大开着,她全身呈现在阳光中,通体明亮,灿烂到没有一点血色,在逆光中几乎是个玉人一般晶莹。 尚训心里忽然涌起浓浓的依恋来,轻声叫道:「阿颜。」 她抬头看他,微微扯起嘴角,叫他:「皇上。」 「还好吗?」他在他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还好。」盛颜勉强笑一笑,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上,唿吸平静。 她消瘦很多,皮肤苍白,气息微弱,如同纸上的美人一样单薄。尚训伸手去抚摸她的肩膀,轻声说:「阿颜……」 盛颜应了一声:「嗯?」 他却只是想叫一声她。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不说话。窗外云流风静,盛颜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唿吸声,原来他劳累了一夜,此时熬不住,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整个世界平静极了,连啼鸟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他们两人,依靠在一起。 盛颜轻轻伸手,将他抱在自己怀里。 等她这场病过去,新年也到来了。 元日,皇亲国戚和命妇们照例进宫来觐见后宫的太后、太妃和妃子们。皇后与贵妃、德妃自然一起出席。 盛颜在病后第一次出内殿,看见外面的梅花,无数艷丽的花朵都已经零落成泥。她觉得阳光太强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尚训伸手替她遮住阳光,在旁边问:「你身体还虚弱着,不如这次别去了?」 她缓缓摇头,说:「我已经好了。」 酒宴设在嘉鱼殿,皇后为人端庄,于礼节细处一丝不苟,十二龙九凤珠翠冠,红色霞帔大袖衣上绣着织金龙凤纹。盛颜陪在她的旁边,虽然也是罩着霞帔,但依礼制头上戴的是九枝金花,衣裳是胭脂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滚边,只在裙幅下边二、三寸部位缀以刺绣作为压脚。稍一走动,裙角就像水纹波动,颜色在灯下如晕黄月华。她原本就是极美的人,此时虽然病后消瘦憔悴,但是在一室珠玉的辉煌照射下,浑如明珠生润,全身都蒙着淡淡晶莹光芒,即使处处注意不逾礼,但皇后盛妆站在她身边,还是相形见绌。 这一殿的人,心里都想,怪不得皇上对盛德妃钟情如此,的确是天人之姿。 皇后和贵妃给尚训敬酒之后,盛颜奉上酒杯。他接过酒,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微笑着轻声道:「幸好你不戴凤冠,这样真美。」 她低头抿嘴而笑。 朝廷现在风雨飘摇,所以虽然宴席纷沓,尚训还是只喝了几杯酒就提前离开了,留下几位妃子继续主持。 君皇后看着盛颜一脸疲倦的样子,便俯身过去,低声问:「你身体还未大好吗?」 「多谢皇后关心,我只是大病初癒,还有些疲惫。」盛颜说道。 「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皇后问。她正在犹豫,外面忽然景泰进来,对盛颜说:「德妃娘娘,皇上有事召见呢。」 她赶紧点头答应了,站起来刚到外面,后面有人匆匆追上来,问:「母妃,你身体不好吗?」 盛颜听出是行仁的声音,这个孩子自从上次在宫里养好病然后被赶回自己的府邸之后,她的宫里一直变故频生,所以也很久都没有见他了。现在听到他叫自己母妃,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个孩子了。 她慢慢回头,看见行仁朱紫色的锦衣。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体格单薄,在夜色中,穿着深色的衣服,看起来就像要淹没在黑暗中一样。只有那张端正漂亮的小脸,叫人疼爱。 她微微点头,低声说:「最近好点了,我近来倒是没听到太傅和讲读官们来说你了,念书是否用心点了?」 「有啊,我很用心,一直在努力。」他赶紧说。 盛颜淡淡一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以后也要听话才好。」 两个人说着,盛颜忽然觉得脸颊上一凉,抬头一看,雪又慢慢地下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雪下得无声无息,整个宫里都渐渐变成白色,寒意逼人。 行仁看到盛颜的鬓髮上沾染了雪花,凝在髮丝上,在宫灯的光芒下闪烁着一点点碎水晶一样的光芒,不由得抬起手,握住盛颜的双手,叫她:「母妃……我听说父皇的伤还没好,你每天都要替他换药,现在你要是也病倒了可不好,一定要注意身体。」
第45页 盛颜微微点头,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轻声说:「雪下得好大,你先回殿里去吧。」 「不行啊,母妃。」他忽然笑出来,又再次握住她的手,耍赖一般地问:「我的压岁钱呢?」 盛颜这才想起,她回头看雕菰,雕菰赶紧从怀里拿出金钱,用红纸包了,递给盛颜。盛颜接过,转交给行仁,说:「虽然已经过了年,这压岁钱迟了点,不过也算个彩头吧。」 「我就知道母妃完全忘记我了……」他不满地说,从她的手中抓起红包,又趁机摸了摸她的手,说,「母妃,你的手好冷。」 「我近来身体不太好,当然比不上你们小孩子。」她终于甩开他的手,不悦地说。 「是是是,谢谢母妃,我走了……」他拿着红包,转身就跑。 盛颜和雕菰看着这个小孩子在雪地里跑走,他一身的朱紫色衣服在雪地里显得分外显目,像鲜血的痕迹凝固在白雪中,触目惊心。 仁粹宫的暖阁里,挂着厚厚的锦帐,密不透风,下面的地龙烧得暖和,盛颜一进去,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要融化了般,暖暖的无比舒服。 尚训看见她进来,微微点头,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盛颜赶紧问:「皇上不是说有事吗?是什么事?」 他低声说:「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着那边喧譁,你一定会疲倦,所以早点叫你回来。」 她微微笑起来,坐在他身边。尚训看着她鬓边融化的雪珠子,问:「外面已经下雪了吗?」 她点头,说:「刚刚下的,还挺大。」 「是吗?」尚训与她携手,到窗边掀起帘子一看,果然,整个天地都已经是一片碎玉琼瑶。殿外的枯枝上落的积雪被地气熏热了,雪化在树枝上,又被风冻上,让所有的树都包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被彩色的宫灯一照,恍如玉树琼枝遍布,光芒辉煌,艷丽无匹,整个干坤就像是琉璃世界一样。 两人被这种奇异的景色震慑住,不由得站在窗前看了多时,直到尚训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盛颜才想起他身上有伤在身,赶紧拉着他回去坐下,暖阁内温暖,所以尚训穿的衣服比较并不厚,他咳嗽时,竟好像又不小心震裂了胸口,她赶紧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服,看到里面绷带已经被血浸得斑斑点点,不由得皱眉道:「太医院这些人在干什么……」 「去年秋天留下来的旧伤,一直都没有养的痊癒,前几天又被瑞王所伤,本来好一点的伤口,又被撕裂了,哪有这么容易养好的。」尚训懊恼道。 原本伤口上敷的药已经被血浸湿,当然是不能用了。尚训与盛颜自感情复合之后,两个人亲密无间,帮他换药的事情几乎都落在她的身上,宫里人都知道,所以景泰赶紧去旁边取出药来,递给盛颜。 盛颜取过旁边的蛇油倒在药上,将药揉得湿润了,黯淡的药香在她面前散开,微微苦涩。她用自己的手指在药上按了按,将它理平整,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帮他包扎好,低声说:「这药再敷下去,可要停几天了,不然的话皮肤哪里受得了,让他们弄点擦的药粉来。」 尚训微微点头,眉目间颇有烦恼的神情,拉着她的手,长出了一口气。 盛颜知道最近朝廷十分棘手,便问:「不知前几天说要调镇南王回来,这几日可曾到了?」 尚训皱眉道:「人倒是已经到了,不过现在在天牢里呢。」 盛颜大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他带了自己的部属和儿子项云寰,驻扎在京城之外三十里。君中书代朕去劳军,谁知这个项原非看朝廷空虚无人,竟然就地还价,说自己镇南王这个名号恐怕不能服众,不肯接收朝廷的十万大军,也不愿开拨队伍,要朝廷封个实号。」 原来镇南王虽然号称为王,却是虚号,并没有封地,他要求朝廷封个实号,是要弄一块自己的封地,分疆列土了。 盛颜惊怒,问:「这还得了,怎么可以!」 「当然不可以,本朝从来就没有诸侯王的制度,连瑞王,也没有自己的封地,他有什么资格要挟朝廷。」尚诫怒道,「今日传来消息,不但威灵关不保,连兰州也已经陷落,得了,他也不必去增援兰州了,朕直接派人送他进了天牢。」 盛颜犹豫道:「如今城外还有他带来的大军,将主帅打入天牢,恐怕不妥?」 「管不得了,他也是自恃朝廷不敢动他,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入狱,这还是给我们脸色看呢。」尚训说着,似乎是过于激动了,忽然一下子捂住胸口,嘴角一口血涌出来,颜色乌紫,颇为吓人。 盛颜赶紧抱住他,急问:「怎么了?」 「胸口……麻痒痒的痛……」他气息不稳,勉强说。 「你的伤口裂开了,还是不宜动怒,先别想了。」盛颜安抚他。 他皱起眉,正要说什么,却突然一口气噎在喉口,脸色发青,顿时倒了下去。盛颜大惊,扑在他的身边,连声急问:「怎么了?」 「胸前……伤口这里……」他艰难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盛颜怔了一下,赶紧将他刚刚敷上去的药一把扯掉,可以已经来不及了,尚训的胸口已经变成一片黑紫,伤口血肉翻起,触目惊心。 这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人下了毒。 流水桃花空断续(中)
第46页 盛颜立即回头叫景泰:「快去召太医!」 景泰转身疾奔出去,盛颜听到他在殿外因惊慌而显得格外尖锐的声音:「快,召太医,快……」 但即使是这么怪异的声音,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在惊慌失措中,她正回头看尚训,勐然间只觉得脖子一紧,尚训用无力的手扼住她的脖子,唿唿喘气,颤声问:「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盛颜大脑一片空白,她艰难地摇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尚训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了,去年秋天,他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曾经彻底地了解死亡。现在,也许他非走不可了。 只是面前这个女人,她给自己的药中下毒,一脸无辜的惊慌,这样看着自己,就像是她放走瑞王时一样,滴水不漏,真叫人害怕。 他手上加劲,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他的脸在剧痛和死亡的催迫下,已经扭曲了,他将自己的耳朵凑在濒临死亡的她的耳边,低声说:「就算死,你也要和我死在一起……因为,阿颜,我不能把你留给别人……」 盛颜胸口疼痛,她已经唿吸不到空气,因为视线模煳,眼前只剩了一片昏黄。 去年秋天,他曾经面临死亡。他问她:「我死后,你打算活多久。 那个时候,她没有勇气跟着他去,因为她心里,还有另一个人。 但现在,她和那个人已经没有关系,她已经在心中发誓用自己全部身心来爱面前这个人——世上不都是这样的吗?鸳鸯不独宿,蝴蝶定双飞,爱的人死去了,另一个人,也要跟着他而去。 一辈子,一生,就这样了。 她这样想着,感觉到自己胸口剧痛的窒息,她的脖子好像要折断了,她神情已经开始恍惚。但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手抚摸上尚训的脸,她眼泪从眼眶中不断地跌落,但是她的嘴角,艰难地浮起一丝笑容来,她颤抖着唇,轻声说:「是……尚训,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和你一起。」 只这轻轻一句,她已经竭尽全力,嘴角的鲜血涌出来,鲜红的珊瑚色,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这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尚训的手上,他这才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他看着面色青紫的盛颜,她脸上满是眼泪,却向自己艰难地微笑。 因为这微笑,让他全身的暴戾,瞬间烟消云散。 「阿颜……」他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不知不觉地,松开了自己按在她脖子上的手,用力地抱紧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盛颜骤然唿吸到新鲜空气,顿时大口地喘息起来,可还没等她恢復过来,便觉得胸口温热,她伸手一摸,全是乌紫的血迹——是他身上的血,染得她胸前一片湿漉漉。 她拼命地抬手,想要用自己的衣服按住那个伤口,可是没有用,她只弄得自己双手上全都是他的血。她怔怔地看着,忍不住痛哭失声。 尚训却只紧紧地抱着她,低声问:「阿颜……你……恨我吗?」 她咬紧下唇,良久,颤声说:「我……若我一开始遇到的是你,而不是瑞王,那该有多好。」 尚训不知不觉,也流下眼泪来,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发间,觉得胸口的疼痛已经过去了,全身都是暖融融的感觉,像是泡在温水中一样,无比舒适。 她是愿意跟自己一起生死相许的人,在他死前,终于知道这一点,真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我,唯一恨的是瑞王尚诫。」她仿佛受了梦魇,喃喃地念着,「这个人若是不在世界上,该有多好……如果从来没有这个人出现,我们该有多好……」 「阿颜……」尚训慢慢地开口,低声说,「他要让我死,现在成功了。他要让你的母亲死,也成功了。但是他唯一没有做成功的,是你最终还是,爱上了我……」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露出微笑来,「他……真可怜,对不对?」 盛颜感觉到他的手慢慢地滑下来,他拥抱着自己的双手,没有了力气,垂落在床上。 太医们赶到的时候,尚训已经昏迷不醒,他胸前的药,确实被人下了毒,毒药直接刺激到了心脉,奄奄一息。 「这个毒……好像和当年摄政王暴毙在宫里时中的,是一样的……」太医院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龙涎,是歷来皇家处置宫人和重臣的毒药,沾唇便必死无疑,而皇上如今是伤口碰到,毒药又被其他药物抑制住,所以一时并没有夺去皇上的性命,只是……」 当年摄政王在宫中暴毙,难道不是瑞王尚诫下的手吗? 盛颜手握成拳,她的指甲,紧紧地嵌进掌心的肉中。 半年来一直伤病缠绵的皇上,如今陷入昏迷,虽然在太医们的极力抢救下,他终于没有停止唿吸,但连意识都失去了,与死亡,又有没有什么两样。 太医院所有人殚精竭虑,试尽各种办法,希望让皇上醒过来,都告无效,最后只能战战兢兢地告知皇后和德妃,皇上近日不可能甦醒,唯一可以寄希望的,就是奇蹟,或者,一直等待下去。 可等待,谁知道能等到什么,也许等到的,是他生命衰竭,终于再也没有睁开眼的一天。 没有人认为是巧合,所有人都知道兇手是谁—— 在这个,局势动盪,天下不安的时刻,皇上变成这样,唯一得利的人,只有正向着京城步步进逼的,瑞王尚诫。
第47页 防卫司的人开始着手调查仁粹宫那些药中间的经手人。但,虽然将太医和殿内的内侍和宫女全都严加查问,却没有查出什么。 而朝臣们可说是最烦恼的人,他们商议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君王倒是还有,可是中毒极深,恐怕一时半刻醒不来。而太后被移到西华宫去,已经远离了朝廷,如今宫里剩下的,只有一个皇后,两个妃子。 中书令君兰桎率先向着女儿君皇后拜请,说:「太子年幼,虽然可以代行监国之权,但还请皇后从旁协助,辅助太子主持政局,掌管朝政,待皇上醒来,再作打算。」 君容绯靠在宫女的身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勉强摇头,说:「本宫和贵妃,对这些事全都一点也不懂,只有德妃与皇上亲密,有时还会代拟一下诏书……而且德妃才是皇上钦点的太子母妃,如今自然是德妃辅佐太子,垂帘主持朝政,我只愿在宫中替皇上祈福,愿皇上早日醒来。」 元贵妃也在旁边跪禀皇后说,自己愿意跟随皇后,不问世事,此后天天年年服侍皇上,为皇上祈福。 君兰桎无奈于女儿的无能,转头去看盛颜。 她坐在椅上,怔怔出神,盯着屋顶的藻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她脸色苍白,可是目光却并没有涣散,和普通宫中女人天塌下来的反应不同,她至少,还在想着事情,还比较镇静。 君兰桎在心里想,以前皇上在的时候,对盛德妃是格外眷顾的,谁知他驾崩之后,却是盛德妃的反应最为平静,看来,这个女人也许是薄情寡恩,不好对付。 想到这样的女人,即将介入朝廷,君兰桎觉得有点头痛,对他来说,一个像女儿一样软弱无能的人掌握后宫,实在是朝廷的福气,可也没有办法,他只好率领一帮朝臣,转向盛颜,请她主掌朝政。 其实,虽然号称主掌,但也不过是在皇帝不省人事、太子年幼的时刻,做这个皇朝政权的傀儡。 但,她虽然明白地知道这一点,却还是点头,答应了他们。 在昏迷不醒的尚训的病榻前,她接过玉玺,终于对着群臣们,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定要将逆贼尚诫,碎尸万段!」 为了这一个理由,在宫中其他人惶恐惊慌的时刻,她咬着下唇,忍住哭泣,和群臣商议太子监国的礼节,催促内局赶制衣冠,理出太子长住的宫殿,颁发太子代监国诏书,让全国寺庙祈福,并大赦天下…… 一夜,无数的事情都要她去做。 她在疲于奔命的时候,眼前发黑,绝望地希望自己快点倒下,再也不要管这些。她本来,应该守着昏迷的尚训,静静地等着他醒来。她本来,只需要和别人一样,流着眼泪,祈祷着自己的丈夫睁开眼,与她紧紧拥抱,人生圆满。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悲哀,叫做现实,逼迫着她,一步步走下去。 为了,她抱着昏迷的尚训时,浸着鲜血的誓言。 流水桃花空断续(下) 一夜哭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肿得跟桃子似的。盛颜让人将皇后和贵妃扶回去歇息,又令人将嘉旒殿收拾出来,让行仁暂时居住。 不是不想甩手一个人哭,只是没有办法,现在满宫就只剩下她,皇后和贵妃这样怯弱,太后也不行了,染上了重病,只剩下她一个,还在撑着宫里的一切。 她一个人在殿内,疲惫与悲伤几乎要淹没了她,但她还是支撑着,走到尚训的床前,握住他的手,看了一看他。 他眉眼清秀,平静睡着。如同未曾见识过世间风雨的婴儿,他不在这个纷繁世界,他现在,在另一个安静的地方做着香甜的梦,开心如意。 盛颜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静静地唿吸着。 「尚训,你一定要,早点醒来……因为,我真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她说着,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又喃喃地说:「可是,谁能是他的对手?」 这世上,再没有那么残忍无情的人了吧。 对老弱妇孺,对自己的亲弟弟,都能下这么狠手的人,谁能是他的对手。 怨恨,与必然失败的绝望,让盛颜觉得自己就像是垂死挣扎的一条鱼,正在岸上,徒劳地抽搐着。 可,虽然知道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却还是不甘心,就算是能阻止他一步也好,她也绝对不会放过机会。 不过,她在后宫听政的事情,进行得也算顺利。 本来她便只是傀儡而已,小事她不管,大事她管不着,她唯一的责任就是管教行仁。而行仁这个顽劣的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所以居然也乖起来了,对她还算得上很恭敬,每天早晚来请安,朝廷上议事的时候,他虽然不耐烦,但是被盛颜训斥过两次之后,以后也就乖乖地坐在那里当摆设了。有时候朝廷上吵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盛颜在御座后面,会看到行仁正襟危坐在龙椅上,手中悄悄玩着一只虫子。 盛颜很头痛,但也暗暗地,有一种羡慕他的情绪。这个孩子,似乎真的感觉不到,朝廷岌岌可危,大厦将倾。他活得没心没肺,高兴快活,像个普通小孩子一样。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盛颜确实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该去往何方。 瑞王在西北方的势力非同小可,而且又得到外族的协助,如今北方各州都已经蠢蠢欲动,皇帝中毒昏迷后,对局势更是雪上加霜,各地都对于朝廷的孤儿寡母没有信心,企图投诚瑞王者不在少数。今日又传来坏消息,两淮督军因为阻拦瑞王左翼军而被斩杀。
第48页 君兰桎旧事重提,又提到项原非,如今朝廷已经无可奈何,盛颜虽然号称是执政德妃,但是在朝廷上并没有属于自己的真正势力,所以在朝廷上争议出结论之后,她签了诏书,册封项原非为楚王,以后楚地俨然一个国中国,再也不必纳税,但是每年朝贡,朝廷有事,需领兵助战——而现在,就是朝廷需要的时候,他应该帮助朝廷去对抗瑞王。 行仁看看聂菊山拟好的诏书,抬头问她:「母妃觉得呢?」 她低声说:「这不是我们可以做主的。」 他「哦」了一声,也没什么大反应,接过印在诏书上盖下。 刑部尚书拿着诏书亲自去提人,朝廷里的人结束议事,各自迴转,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下子总有一两个月可以偏安了。 盛颜回到宫中,行仁也跟了进来,问:「母妃,是不是朝廷真的已经很糟糕了?」 盛颜心想,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但是又不能说,在她的心里,暗自还是希望项原非能支撑一段时间的——而且,若是瑞王真的攻陷京城的话…… 到时候,尚训可怎么办呢? 所以,若真的是这样的话,她不能杀了他,就自杀吧。 这样想着,她竟觉得心里轻松起来了,于是便笑起来,对行仁说道:「也不算很糟糕,你放心吧,你是正式册封的太子,瑞王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 行仁点点头,突然又盯着她问:「母妃,如果瑞王来了,你说不定,也能过得很好的……因为他喜欢你。」 「别胡说八道!」她立即怒道。 行仁被吓了一跳,讷讷地看着她,小心地叫她:「母妃……」 她感觉到自己的失态,按着胸口,长长地吸了好几口气,才镇定下来,然后说:「你别胡思乱想了,现在,我们和瑞王势不两立。以前……以前的一切,都是错的。」 行仁不明就里地点头,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怯怯地看着她。 她嘆了一口气,叫他:「皇上……」 还没等她说出话,雕菰从外面奔进来,说:「娘娘,君中书和刑部李大人求见,说是朝廷极要紧的事!」 盛颜心里隐隐觉得肯定是项原非那边的事,不知道朝廷做了这么大让步他还有什么要求,顿时烦躁起来,转身就领着行仁出殿去见他们。 君兰桎还算勉强镇定,刑部尚书却是双脚打战地站在那里。看见盛颜和行仁出来了,刑部尚书一个趔趄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微臣失职,微臣死罪……」 刑部尚书是赵缅叛逃之后刚刚顶替上来的,以前是刑部左侍郎,盛颜明白他战战兢兢的心情,便问:「是项原非又要提什么要求吗?你们商量一下,能让步的就满足他就是了,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刑部尚书却说不出话来,君兰桎也跪下了,低声说:「项原非……死了。」 盛颜大惊,脸色大变,问:「怎么回事?」 刑部尚书结结巴巴地说:「微臣也不知道啊……项原非一直在狱中好好的,等朝廷封王的诏书一下,我们赶紧迎他出来,谁知就在他出狱的时候,狱卒中突然有人冲出,一刀正中他的左肋……我们已经抓拿下那个狱卒了,可是他却……却说……指使他的人是……」 盛颜怒问:「是谁?」 「请德妃和太子殿下恕微臣无罪。」君兰桎说。 盛颜点头,问:「是谁?」 「那个狱卒说……是盛德妃命他下手的。」 「岂有此理!」盛颜唿的站起来,气得全身发抖,「我一直在宫中,什么时候和刑部天牢的人有接触?」 「臣等当然知道,这人定是随口污衊,可是项原非的儿子项云寰却不知为何,已经早早得到消息,知道了他父亲丧身于天牢,如今他已经兵围京城,要……」 盛颜看君兰桎说到这里,不敢再说下去,便冷笑问:「要杀我以泄愤么?」 君兰桎摇头,低声说:「他起兵造反了。」 盛颜心中烦乱无措,这真是内外交困,瑞王还没有收拾掉,居然这边又出这样的么蛾子。 她在烦躁中,又想到一件事,项云寰这人,她曾经见过一面的,在那年春天,大雨中,嚣张跋扈地拉着瑞王尚诫,差点要了她的命的人。 而她和瑞王的邂逅,似乎有一半,要归功于他。 记忆未老,昨日犹在,仿佛是那朵桃花还在她的鬓边一般,她慢慢地抬手,想去摸一摸自己头上的花朵,一伸手,却只摸到冰冷的点翠凤钗。 她咬住下唇,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要亲自去天牢一趟,定要把那个狱卒好好审问清楚!」 刑部靠近城墙,盛颜在下銮驾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到城外的喧譁声,是正在调兵遣将的声音,马蹄声和士兵的吆喝声合成一片,早就把附近的居民都吵醒了。 「兵部已经召集士兵准备守城,虽然朝廷曾经召集过十万大军,但是实际上只徵招到八万多,而且还全都是在城外,目前在京城内的只不过有三千防卫司,五千御林军,恐怕难以和外城的兵马里应外合对抗项云寰。」君兰桎在她身后说。 盛颜看看惊慌失措站在街上仰望外面的百姓,默然地转头,到刑部里面去了。 京城如果就此陷落,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像她和母亲一样,失去亲人,挣扎在寒夜中?
第49页 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过得更好,也许全天底下都会感谢瑞王平定九州,从此结束这混乱的局势…… 她不知不觉感到绝望,最近她频繁地感到自己绝望。 尚训会怎么样?他能不能醒来?可即使他醒来,局势又会变怎么样? 天下大乱,四方动盪,这一切,竟然全都在春日中,桃花下,她曾经遇见的那个人手中。 天牢内依然阴暗。盛颜进内去一看,一股血腥味淡淡飘出来,被严刑拷打的那个人已经不成人样,看来刑部的人是不忌惮用任何手段来拷问出罪魁祸首的。 看见她走进来,那个挂在刑架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人,慢慢地抬起眼来看她,扯开嘴角,用力露出一丝狰狞的笑,说:「盛德妃,你吩咐小的帮你办的事,小的已经办妥了……」 盛颜现在沉浸在悲哀绝望的感情中,竟然也不太愤怒了,只是开口问:「我是何时何地吩咐你的?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低下头,呵呵地笑起来,说:「你靠近一点,我告诉你……」 盛颜犹豫了一下,看到他的手脚都被牢牢锁定,动弹不得,于是慢慢地走过去,问:「你要说什么?」 他伸长脖子,凑到她的近旁,低声说:「瑞王……让我代为向你问候。」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急问:「什么?」 他却大笑起来,如同疯狂,片刻之间,喷出一口鲜血,立刻气绝。 刑部的人赶紧冲上来,撬开他的嘴巴一看,无奈地回头看着盛颜,说:「已经咬舌自尽了。」 盛颜却听若不闻,她木然地转身离开,回到宫里去。 他成功了,举手之劳,让朝廷唯一可以倚仗的力量,就这样成为了另一股威胁。 已经是正月了,元宵刚过,京城却一点气氛都没有,朝不保夕的感觉,深深地压抑在京城上空。 她陪着昏迷的尚训,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外面,落光了梅花的树枝,还没来得及长出叶片,光秃秃的枝头,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根根直立,萧索无比。 她走出去,在没有一点生气的庭中徘徊了好久。黄昏暗紫色的夕阳下,她一个人来回走着,恍惚觉得是去年春日,满树桃花纷乱,那个人——那个她现在最恨的人,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时光真残忍,才不到一年,如今,人事已非。 要是当初,没有遇到他,该有多好。 那个时候,她又怎么会想到,如今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与他为敌。 水光风力俱相怯(上) 京城被围,危在旦夕。 城内储备的粮食虽然不少,但是为了长远打算,已经开始配给。攻城仗隔几天就有一次,战况自然十分惨烈,城内到处人心惶惶。 京城和外面已经彻底断了联繫,在围城一个月之后,信鸽带来消息,重镇江夏被瑞王军攻陷。 江夏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这么说,大军不日就会来到这里了。 朝廷里的人在绝望之余,也生出一种债多不愁的感觉来,甚至有点盼望,想看看瑞王到来之后,局势会变成怎么样。反正最坏的局势,也就是现在了。 朝廷的事,每天都在殿上吵得沸沸扬扬,但是盛颜和行仁都是摆设,从来插不上嘴。不过,国家即将颠覆,而可敬的官僚机器还在忠实地运转。盛颜也不得不佩服他们。 「最重要的,是项云寰不要投诚到瑞王的麾下,不然的话,我们更加没有希望。」君兰桎这样说,众人都深以为然,目前,只有三条路,一个是苦苦守城——可依靠城中疲惫交加的几千人,显然是不可能支撑下去的;二是开城门,向项云寰投降——皇上尚在,太子监国,此时帝都归降,难道要奉他为皇帝?这也是万万不能的;至于第三条路,就是迎清君侧的瑞王入城,顺从他的心意,将皇帝身边他的异己杀掉,让朝政又回到他的手中,一切都和以前没有区别。 无论怎么看,第三条路似乎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瑞王以前的政敌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尤其是,君中书、盛德妃等一系列重要人物的名字都赫然出现在瑞王要清掉的奸佞小人的名单上。 所以,争吵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来,众人只能先行散了,回各自衙门去办公务。 盛颜叫住君兰桎,说:「中书大人,有件事情,想要与你商量一下。」 「是关于瑞王和项云寰的事情。」盛颜问,「瑞王与项原非早有过节,以中书大人看来,觉得他们联合的可能性大不大?」 「如今项云寰军中,都说项原非是死在朝廷手下,所以军中群情激奋……我看项云寰说不定会忘记当年他父亲与瑞王的恩怨而投诚也不一定。」君兰桎皱眉道。 盛颜忽然笑了一笑,说:「君中书,不如我们都为国牺牲了吧,也许能保得天下平定。」 君兰桎吓了一跳,赶紧跪下,说道:「德妃,你我的罪名,只是他叛乱的藉口而已,再者,皇上如今这样的情况,瑞王应该是始作俑者,退一万步说,他不是毒害皇上的人,可如今朝廷的局势他自然不会不知道,却依然不管不问,一意率兵南下,显然已经没有君臣之分,笃定了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所以,哪里是你我二人的死能让他安心的?」
第50页 盛颜微微点头,良久,才慢慢说:「君中书,如今朝廷兵尽粮绝,实在已经没有办法支撑下去了,与其等破城之后百姓遭殃,还不如开门让外面的人进来算了……你觉得如何呢?」 君兰桎大惊,抬头看她,却见她淡淡地说:「只是你说,选择项云寰比较好,还是选择瑞王比较好?」 君兰桎急道:「这……」 「假如我们选择项云寰,那岂不是江山落在了异姓的手中,而且,项云寰这是犯上作乱,万万不可纵容。而瑞王却是当今皇上的哥哥,皇家血统,如今虽然朝廷称之为叛乱,却毕竟还有个清君侧的名义……我们当然还是让瑞王进城保护一城百姓免受乱军残害,说起来比较名正言顺,对不对?」 「但是,娘娘……」君兰桎在心里想,他差点命丧在你的手中,而我是他最大的政敌,恐怕他进城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给处决掉吧。 「不过话说回来……」盛颜低声说,「项云寰现在手上数十万大军,恐怕也不是好收拾的吧,瑞王要是接手朝廷,首先至少要肃清反叛,到时候坐山观虎斗,也许皇上和我们还能有一点机会……毕竟现在,要是项云寰投诚了瑞王,那就一切都完了,即使皇上醒来,恐怕皇位易位也是早晚的事。」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君兰桎还是犹豫着,盛颜又问:「或者,君中书觉得还是选择项云寰,跟他联合对抗瑞王比较好?」 以城里目前不到一万人的兵马,要说联合也是个笑话,其实只是抉择投降哪一派而已。选项云寰是万万没有道理的,君兰桎也知道,所以,他无奈地站在台阶下好久,才低声说:「是,谨遵德妃的意思。」 在君兰桎离开的时候,他听到她在他身后,最后说了一句:「他恨极了我,恐怕不会留我在世上……到时候,一切就拜託你了,中书大人。」 他愕然地回头看她。 她却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就算我死了,也不足惜……只要,能换得他也死得悽惨。」 虽然朝廷最终决定了屈从瑞王,但是如今全城被围,实在没有办法与瑞王的大军联繫上。 响箭没有可能射到那么远的地方,探子在半夜偷偷出城的时候,被项云寰的兵马射死在护城河边。要向人屈服也这么难,真叫人想不到。 已经是二月天气,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风和阳光都变得温柔。但是在围城中的人却完全感觉不到春天的存在,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瑞王已经来到距京城不过三十里的地方,为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项云寰停止了攻城,并且退兵十里,驻扎在京城外的百丈原上。 但是虽然项云寰的大部队撤了,却还有小队埋伏在树林间,他们自然也担心朝廷和瑞王言和,所以朝廷派出去送信的人,始终没有办法到达瑞王军。而瑞王按兵不动地驻扎在三十里开外,竟然好像一点也不急,反倒让朝廷中的人,开始踮起脚尖盼望这支叛军的到来了。 「听说项云寰正在与瑞王谈判,所以瑞王才这么沉得住气。」偶尔,也有探子从项云寰那里传来一点消息,但也是隐隐约约的,不太确切。 君兰桎在朝中商量说,看来叫人携带朝廷文书出去是不太可能了,但这几日看来,城郊有些百姓本来已经逃到山里藏起来了,最近战事松了一点,有些人正潜伏回家拿东西,不如找一个能说会道的,装成百姓,亲自过去与瑞王谈判。 众人觉得也算是个办法,于是推举了礼部侍郎陈青云过去。谁知刚到城外,就被抓住,原来项云寰身边的人认识朝中众臣,自然是被逮个正着。 这下满朝文武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动身了。君兰桎无奈询问盛颜,是否让宫中女官过去比较合适,毕竟宫中女官比较有见识,而且女人不会受怀疑。 盛颜思前想后,叫了吴昭慎过来,问她有没有胆量去。吴昭慎一听说居然是代替朝廷与瑞王通风报信,顿时吓得哭天抢地,一转身居然向樑柱用力撞去,立志寻死。 雕菰赶紧去抱住她,急道:「哎呀,昭慎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求一个好死,请娘娘大发慈悲……」吴昭慎痛哭流涕,「这一去要是落在那些士兵手中,我……我可怎么办啊……」 盛颜无奈,低声说:「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昭慎了。」 她挥手让雕菰送吴昭慎回去好好休息,自己一个人在殿内坐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天色已晚,突然转头问正在当值的君容与:「你今晚可有空闲?」 君容与低头说:「唯有保护德妃一职。」 「好,既然这样的话……」盛颜抬起下巴,淡淡地说,「跟我出去走一趟吧。」 君容与还以为她是想要出去在宫里走走,谁知她转头叫内侍:「我今晚要出宫一趟,若是明日回不来的话,就别找我了。」 内侍不明所以,迟迟疑疑地答应了。君容与顿时觉得不对劲,怔怔地看着她。 她平静地坐在桌前写下了半页纸后,用玉纸镇压好,起身去内堂将自己以前从宫外带进来的衣服中拣了最朴素的一件,然后把头上的钗钿全都取下,脱下了手上的玉镯,跟他说:「走吧。」 君容与这才明白过来,愕然问:「娘娘是……要出宫?」 她低声说:「不,出城。」 他们往城东而去,君容与回家取了下人的衣服穿上。两人一起走过她家已经被烧得尽成灰烬的院子时,盛颜站了一会儿,合手轻声祝祷。君容与站在她的身后,只听到她模煳不清的「让他不得好死」六个字,想起先皇尚训平静而清秀的脸,他忽然觉得自己毛骨悚然起来。
第51页 验看了令信,偏门开了一条小缝,他们无声无息地挤出去,往南郊而去。护城河的河水无比清澈,沿岸种着柳树,可以遮掩身影。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河走到城郊,大片的桃林在暗夜中枝影婆娑,因为还没有长叶开花,所以看上去无比肃杀,只有桃树光滑的树皮在月光下倒映出一些银色幽光。 出了桃林,再无遮拦,两个人偷偷走了一段路,前面便有人跳出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君容与赶紧说:「我们是……逃到山里的百姓,现在想回家拿点东西……听说项将军的部队是不杀百姓的,才敢下来的……」 盛颜低声而仓皇地说道:「是啊,昨天阿毛爹就回家拿了个瓦罐……」 那个领队的不耐烦,打断她的话:「你们住在哪里?」 「沿田埂过去,前面有两株桃树的就是我家,一共有两间半的房子,还有半间柴房。院墙外还有一条青石,夏天水洗过冰冰凉凉的,乘凉最好了……」 听她说得这么详细,头领也不疑有他,一抬下巴让他们过去。谁知就在她一转头的时候,月光下那个头领眼睛一亮,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笑嘻嘻地说:「长这么漂亮,躲到山上难道不怕吗?不如跟着军爷回去吧,山上老虎勐兽,可吓人了……」 盛颜没料到黑暗中还会出这样的事,又急又怒,却不敢说话,低头急走。那领头的却一把拉住她,涎着脸问:「怎么样啊?」 君容与赶紧挡在盛颜的面前,低声说:「这位军爷……我妻子她,她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请大人放过我们一家人吧……」 「三个月了?真是看不出来啊?」那几个人打量着盛颜的腰身,正在怀疑,前面却有一队人马过来,领头的人坐在马上,问:「出什么事了?」 那些人抬头一看,赶紧个个躬身叫道:「见过项将军。」 水光风力俱相怯(下) 盛颜抬头看了一下马上的人,顿时吓得把头低了下去——那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她的人,正是项云寰。 要是没有他的话……尚诫和她,也许就是那样擦肩而过,一场大雨后,各分东西吧。 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没有项云寰,他们的故事,也依然是要那样发展下去的。或许冥冥中的一切都已经註定,连结局都已经写好,所有一切人的登场,所有的事件的发生,都只为了让他们走到如今这一步。 盛颜低垂着脸,一言不发,小心地牵住君容与的袖子,就像个普通的民女缩在自己丈夫身后一样,躲在他的背后。 在黑暗中,她又一直低着头,项云寰并没有认出她,只用马鞭指着盛颜和君容与,问:「这两人是谁?」 「是一对小夫妻,从山上下来要回家拿东西的,在下见……见这个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不像是村妇,所以随便问问。」那个拦住他们的人赶紧说。 项云寰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什么时候要是有这种心眼,也不会落个名声叫张马虎了,明明是看人家长得漂亮吧?」话虽这样说,却未免仔细看了看盛颜,本来此夜满天都是乌云,看东西不太清楚,此时却突然云开月出,下弦月光辉淡淡,照在盛颜的身上,光华流转不定,竟叫人移不开眼睛。 他一时恍惚,在心里想,这山野中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人?难道真像别人传说的,百丈原上有妖狐出没迷人? 不过,也只是一剎那的出神而已,他很快就想起来,诧异地问:「是你?」 盛颜料不到他记性这么好,只好勉强咬住下唇,低声说:「我……并不认识你。」 「去年春天,就在那边的花神庙,你曾经被瑞王射了一箭,这么快就忘记了?」他跳下马,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看一看,笑出来,「就是你没错,当时在大雨中,你披头散髮的样子,都叫人格外惊艷——我后来看瑞王跟着你去了,还以为你会被他带回去,原来你依然还是在乡野间嫁人生子了?」 她只能勉强避过,低声说:「我当时……已经许配了人家。」 「真看不出来,他居然还是个君子,不夺他人之物。」他笑了出来,又多看了她一眼,说,「不过,瑞王在天下男人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你错过了他,也算可惜。」 「第一是我们将军。」旁边的张马虎立即恭维道。 项云寰哑然失笑,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滚,巡你的逻去!」 君容与暗暗地移动身子,挡在盛颜的面前,在心里想,要是等一下出什么事的话,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不能让她落在敌人的手中。 而盛颜看项云寰回过头来,却在君容与身后指指不远处的房子,怯怯地说道:「将军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到我们家中看看,我们拿了东西就走。」 项云寰随意点头,示意身后人跟上,一边也不上马,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她家去。 盛颜取出自己一直保存着的钥匙,开了院门的锁,锁已经有点生锈,她暗暗用力,才终于打开。 推门进去一看,里面的一切,都还和以往一模一样。还未长出花叶的桃树,墙角早生的茸茸细草,磨得光滑的青石台阶,中间有浅浅的凹痕。 她强忍住自己涌上来的眼泪,很自然地走到柴房内拿出水桶,让君容与去屋角石榴树下的井中打了水,自己从厨房的柜子中取了茶壶和杯子,清洗干净,要给项云寰他们烧水煮茶。
第52页 见她这么娴熟,一伙人也打消了疑虑,盛颜挽留他们喝茶,项云寰自然不会在陌生人的家中喝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陈茶,只挥手说:「算了,半夜三更喝什么茶?你们赶紧拿了东西走人吧,朝廷和瑞王军,不知什么时候会打起来呢。」 「是,是。」君容与赶紧应道。 他们转身便出去了,项云寰听到身后一个人啧啧羡慕地说:「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这男人真是够有福气的。」 「就是啊,这女人相貌这么美,可是手却常年忙家务,手指都磨粗了,真叫人可惜啊……我要是有这么一个老婆,我每天端茶送水伺候她都愿意!」另一人说。 「你看得真够仔细的,盯着人家小媳妇从头看到脚吧?」旁人一起取笑。 那人不服气:「看人家漂亮小媳妇有什么奇怪的?在这里呆着没女人,看母猪都是双眼皮了!」 项云寰终于忍不住了,回头说:「好,什么时候攻下京城,一人给你们分一个!」 「一人分一个这么漂亮的?怎么可能有?」众人顿时大喜。 「不,是一人给你们分一头母猪!」 在一片闹笑声中,众人嘻嘻哈哈回到营中,项云寰在歇息前,正看到军中主簿走过,便随口问:「瑞王那边有什么回音?」 主簿说道:「瑞王还没有回应,不过我看朝廷最近频繁地想要与瑞王接触,他不会不知道,也许还在犹豫两相取捨。」 项云寰冷笑道:「他选择朝廷有什么好的,皇上又还没死,他回去顶多不过做摄政王,就来还要费一番周折。若是和我们一起的话,他就可以堂堂正正攻下京城做皇帝了,多干脆利落。」 主簿点头,说:「而且,我听说当初正是盛德妃与皇上设计,擒下瑞王,险些使他死于狱中,而将军的父亲,又是被盛德妃害死,盛德妃如今掌控朝廷,将军与瑞王可称是同仇敌忾,我看这盛德妃是必死无疑了。」 项云寰顿时愤恨起来,咬牙说道:「朝廷出了这么愚蠢的女人,也难怪如今变成这样。」 主簿深以为然,点头附和。 「这个盛德妃,又是什么来歷?当今皇后是君兰桎的女儿,而皇上登基时就在一起的元妃又受封了贵妃,怎么在皇上出事之后,朝廷却是由她出面来主持朝政?君兰桎也真的肯点头?」项云寰又问。 「君皇后和贵妃都是软弱的人,跟这位盛德妃不同。」主簿本就是朝廷中的人,是在项云寰起事之后才投靠的,对朝廷这些八卦事,可谓了如指掌,听他这样问,便说:「盛德妃是天章阁大学士盛微言的女儿,不过她父亲是获罪之后死在任地的,更遑论什么朝廷支持了,而且据说她年幼时受族人排挤,就住在京郊这百丈原旁。但就这样的女子,在进宫的短短时间内就能晋升为德妃,自然心计过人,不可小觑啊。」 项云寰皱眉问:「她以前也住在京郊?」 「正是,她是去年春天才奉召进宫的,据说微贱时也十分辛苦,虽然容貌惊人,但是年少时操劳,称不上手如柔荑,所以差点因此被太后送出宫,不过后来还是留下来了,还能有今日,她倒是能抓住机会。」主簿说着,都有点佩服她了。 项云寰愣了一下,突然转身出帐,飞身上马,对手下人大吼:「跟我来!那女人……那女人该不会就是她吧?」 在项云寰离开后,盛颜和君容与坐在屋内,喝了几口茶,等确信他们已经去远,不会再回来了,才轻手轻脚地锁门离开。 君容与看着她轻车熟路的样子,忍不住问:「这里……德妃经常来吗?」 「这是我的家。」她说。 君容与愕然地睁大眼,看着她回头,留恋地看着自己的家。 她的家,矮矮的院墙后,桃树的枯枝探出,在夜色中,灰黑色的枝条根根招展。低矮的屋檐上,长出了稀稀落落的檐松,像一个个小小的宝塔,立在屋顶。 去年春天,瑞王尚诫,他就是站在这里,看见了她。在高高探出院墙的桃花上,他们墙内墙外,两相遥望。 然后,她也只是瞬间的迷惘而已,随即便悚然一惊,将自己的目光硬生生转了回去。 如果再有一次人生,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她真希望没有那场大雨,没有那片桃花,也,没有遇见那个人 ——这样,她的母亲,就不会那么悲惨地,早早离开人世。 在这个萧瑟小院中,她和母亲曾一起生活了五年,她们相互依偎着,熬过一年又一年,只想着要好好活下去,却谁知,到她们已经不再担忧衣食的时候,她的母亲,却因为她的错误,而死在那个人的手上。 还有,尚训…… 是啊,那个人,有什么好顾忌的,他连自己的亲弟弟,自己的亲叔叔,都能轻易下手,何况是一个普通的民间妇人。 她转过头,低声对君容与说:「走吧。」 君容与护着盛颜,两个人好不容易才绕过项云寰的兵马营,向着瑞王那边而去。 「在那边!」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叫喊,在暗夜中骤然响起,盛颜吓了一跳,朝君容与回头的方向看去。 飞驰而来的三十余骑,如同狼群席捲,向他们扑来。 「败露了。」君容与低声说,盛颜盯着那些人看了一眼,那些人都是惯于马战的,速度极快,几乎与马是一体的,随马蹄上下起伏,彪悍如勐兽。
第53页 盛颜轻声说道:「大人若有匕首,请给我一把。」 君容与忙拿出自己防身的匕首递给她,又急忙说:「属下誓死保护德妃。」 「是我连累了你。」盛颜说道。 君容与正在惶急中,却听到身旁的马嘶,他看到身后就是军中马栏,立即打倒那个还在莫名其妙的守兵,强拉出一匹来,问:「会骑马吗?」 她也顾不得了,扯过马缰,脚尖在马镫上一踩,居然真的翻身上了马背。她从未曾骑过马,这一下落势又急,胯骨震得疼痛已极,但也管不了这么多,只能狠狠咬住下唇。 那匹马仰头长嘶,她抱紧马脖子,才没有摔下来。君容与看她是没有骑马经验的人,忙将缰绳拢住递给她,大声说:「不要掉下来!」 盛颜一咬牙,死死地抱着马脖子。君容与抽出马鞍上的鞭子,狠狠一抽,那匹马吃痛,纵身跃起,向前方狂奔而去。 天地茫茫,暗夜中天空的云朵在疾风劲吹下迅速流散,她前方没有任何可以作为目标的东西,狂奔的马在荒野上一路向北,渐渐的,身后的马蹄声只剩下一匹,她仓皇地回头看,追上来的人,正是项云寰。 项云寰的马是大宛良驹,极其神骏,是中原的马匹比不上的,人也是惯于在草原上纵马狂奔的军人,在月光下,他肩膀宽阔,一张脸五官端正深刻,瞳孔却如野生兽类的光芒,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 他已经近在咫尺。 盛颜暗暗将自己怀里的匕首握紧,项云寰伸手过来,在疾驰中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就要将她拉过去,她右手往后狠狠一斩,他缩手得快,只有她的一片衣角被刀削落,疾驰中狂风将它卷上天空,转眼不见。 他忽然大笑起来,在月光下他的牙齿雪白,带着虎狼气息:「盛德妃,我父亲死在你的手上,我做儿子的,是不是该向你问个清楚?」 盛颜将匕首横在身前,大声说:「他的死与我无关!」 他只是冷笑着看她,眼睛中一种饶有趣味的神情。 盛颜心中一凉,知道自己今晚躲不过去了,正举着匕首,惶急地想着脱身之计时,项云寰却忽然向西面看了一眼,说:「看来,有人要抢仇敌回去泄愤……盛德妃,你得罪的人可不少啊。」 盛颜一愣,拔马要逃离时,他却从自己的马上探身过来,一手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折,盛颜手上剧痛,匕首掉落在地。他顺手将她的腰揽住,瞬间掳到自己的马上,立刻就调转马头回去。 此时南面已经有数十骑出现,盛颜被项云寰困在怀中,无论如何挣扎也没法逃脱,她脸色惨白,在迎面而来的风中,恨不得一头撞下马,就此死掉。 未过多久,那跟随项云寰而来的三十骑与他会合,一起向西北方向奔逃,忽然前面尘烟一片,马蹄声急促,旁边有人诧异说道:「来得好快。」 项云寰按住怀里的盛颜,大声道:「刀出鞘,对方人不多。」 盛颜腰被勒得剧痛,只隐约看见前后左右四面都有人包围上来,当头的首领一身黑衣,黑马,箭袖,狂风中披风高扬,背后的月光中他轮廓深重,就像用刀子刻进所有人的视线中一样,这般无法描摹骄傲凌人的尊贵气质,在这漫无边际的辽阔荒原暗夜中,才真正让盛颜知道别人形容他飞扬跋扈的意义。 瑞王尚诫。 盛颜只觉得心中冰凉,两人的重逢,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也不知是惊,还是悲,她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瑞王向这边飞驰而来,面前明明有三十多个骑手刀锋出鞘,他却如入无人之境,手中反握的刀刃光芒如雪,身后将士也立即跟上,速度如箭,剎那间如疾风般卷袭而来,短兵相接,迅速见血。 厮杀中盛颜只觉得脸上微微一热,有一滴血溅在了她的脸颊上。她抬头见尚诫已经近在咫尺。项云寰也是反应极快,一边侧头躲避,一边已经用刀背挡开这一击,大声说:「瑞王爷,她杀了我父亲,是我的仇人,让我处置吧。」 瑞王瞄了盛颜一眼,说道:「难道你不认为应该是我将她千刀万剐吗?」 盛颜听到他这样的话,刚刚那一瞬间的迷惘,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她一咬牙,闭起眼睛就朝下面扑去,肩膀着地重重摔在草地上,耳听得头上噹噹数声,两人已经在马上交手,她顾不上肩膀巨痛,爬起来狂奔出去。 马群扬起浮草下的尘沙,眼前无法视物,耳边只听到兵器的撞击声迴荡,她在尘烟中迷了方向,无处可逃,忽觉得脚上一痛,是被一匹马狠狠踏中脚背,她不由得脚一软跪倒在地上。 看身边马蹄错乱,盛颜料想自己此次难以逃脱,干脆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等待死亡,背后却忽然传来众人的惊唿,有一匹马分开众人,直冲过来。还没等她转头去看是谁,便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马上人俯身将她如云一般拉起,侧坐在自己怀中,低声说:「看来,你还是要死在我的手上。」 她此时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精神恍惚,听到他在耳边轻声低语,不由得紧紧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理他,也不管自己究竟会被怎么处置。 瑞王见盛颜已经到手,转头对身边人说:「射箭。」 项云寰那边出来仓促,只有一两个带了弓箭,在平原上没有掩体,惟有尽快退去,项云寰在十来丈外忽然一勒缰绳,那匹马训练有素,立时停住。他回头看盛颜,大笑说:「瑞王爷,你杀了她之后,是否能将她那颗漂亮的头颅送给我祭父?」
第54页 瑞王并不说话,随手接过旁边的一具铁弓,搭箭在手,满弦射出,这一箭去势极快,项云寰无法逃避,居然将马缰一拉,□那匹神骏的大宛红马被迫人立起来,那一箭正射入马的脑门,红马悲嘶一声,狂奔出去,他经过盛颜刚刚骑过的那匹马时,用手在红马的背上一撑,凌空落到那匹马的背上,大声说道:「瑞王爷,后会有期。」一扯缰绳,一批人迅速离去。 只留下那匹红马随他们跑了一阵,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半夜奔波,精神紧张,盛颜此时已经累极,肩膀又痛,不由得靠在瑞王胸口,无可奈何,虽然她极恨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但是,如今她只能闭上眼睛,静静地想着等一下究竟该如何说服他才好。 其他人都落到了后面,只有瑞王一骑带她在荒原上奔跑,前面渐渐显出一个燃点着火把的营帐来,营帐后面的天空,还是一片黑暗,而帐前熊熊燃烧的火堆,给千万帐房镀上了金色的光辉。四周除了风声,一无所有。 她靠在瑞王的怀中,听他的心跳。月亮啊,山啊,火光啊,全都看不见了。整个天地,唯有他们在一起。 纵马到大营的前面,瑞王先跳下马,然后转身,微微伸出双手,做了一个让她跳到自己怀里的手势。她迟疑了一下,咬咬牙还是自己翻身下马,黑马高大,她支撑着下马的时候,肩膀剧痛,顿时手一软,被马蹄踩伤的脚也支撑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了瑞王身上。 瑞王扶住她,漫不经心地说:「逞强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有时候该认输的话,还是忍一忍比较好。」 盛颜一声不响,默默咬住下唇,她刚刚还不觉得,现在用过力之后,只觉得自己的肩胛骨几乎已经碎掉一般。 瑞王看她痛得脸色惨白,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沁了出来,在火光下一颗颗晶莹分明。他微微皱眉,忽然手上用劲,居然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着军帐走去。 盛颜身体一下子腾空,顿时惊慌失措。而瑞王低头看着她,淡淡地说:「我看你也走不动了,还是我帮你一把吧。」 周围经过的巡逻士兵们,本来就未免要多看她一眼,现在看见瑞王居然将她抱入自己的帐中,更是目瞪口呆。虽然瑞王军纪严厉,率下甚严,但是半夜三更陡然看见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出现在这里,还是难免会变成绯闻。 盛颜又急又气,逃避一般地将自己的脸转过去,宁愿把头埋在瑞王的胸前,也不愿意让别人这样看着自己。 瑞王面色如常,转头对身后的白昼说:「叫军医来,德妃可能伤到肩膀了。」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朝廷里的盛德妃,不由得都大吃一惊,等瑞王将她引进自己的帐中后,个个议论纷纷:「这位就是盛德妃?那不就是诬陷王爷谋反的罪魁祸首吗?」 「清君侧,第一个清的应该就是她了,怎么王爷居然深夜将她带回来?」 「我听说是刚刚从项云寰手中救下的……」 白昼已经走出去了,但还是忍不住回头,压低声音问:「你们都无事可做吗?」 「是!」他们赶紧列队离开,继续巡逻。 乱红如雨坠窗纱(上) 盛颜的肩膀没有什么大碍,倒不是摔到了肩膀,而是拉扯到了肩胛骨那边的筋肉。军医给她开了药膏涂抹,盛颜看着瑞王,微微皱眉,说:「还是给我开点内服的药吧,我自己不能帮自己擦药膏了,而且估计你这边也没有随行的女子。」 「军中确实没有女子,不过如果盛德妃不介意的话,我倒也愿意代劳。」他接过药膏,示意军医先出去,然后在床边坐下,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她,「难道说盛德妃的记性这么差,忘记我们曾经做过更亲密的事情了吗?」 盛颜转头看着帐内点着的灯火,不说话。 怎么会忘记。在云澄宫里,小阁外的瀑布,一直哗啦哗啦地不停地响着,他亲吻在她脖子上,胸口上的唇,灼热如暗夜火光。 瑞王看她犹豫,也不管她是否愿意,伸手抚上她的脖颈,右掌探入她的衣领内,手腕翻转,她的左襟已经滑落了下来,肩胛骨附近果然已经微微地肿胀起来。 她大惊,还没来得及阻止,肿痛的地方突然一阵冰凉,他已经在涂抹药膏了,清凉的一片沁进去,感觉十分舒服。她只好僵直地背转过身子去,任由他的手指滑过自己的肩膀,轻轻揉按。 暗夜中只剩下灯花哔哔剥剥的声音,两个人都不说话,不远处传来刁斗的声音,已经三更了。 等药膏涂好,她重新拉好自己的衣服时,转头看瑞王,发现他正坐在床前,沉默地看着她,见她转头过来了,才站起来去洗手,慢慢擦干,问:「盛德妃是否要开始讲正事了?」 盛颜淡淡地说:「既然瑞王都知道我今晚会来找你,及时来接我了,我想你也一定早知道我找你什么事。」 「朝廷也够辛苦的,这么久了连个消息都传不出来,居然还要劳动盛德妃亲自跑一趟。」他颇为嘲讥地说。 盛颜慢慢地下床,走到他的面前坐下,说:「瑞王一走,皇上重病,人心也浮动了,如今朝廷人才凋敝,真是无可奈何。」 他抬眼看她:「我听说盛德妃一力支撑朝廷,劳苦功高,真叫人佩服。」 「我只是一个女人,哪里插手得了朝廷的事情,还是要靠瑞王回来主持朝政,才是正途。」
第55页 瑞王笑出来,问:「怎么又有我什么事了?朝廷不是前几天还要将我这个逆贼格杀勿论吗?我这乱臣贼子要是再回朝搅弄一番,恐怕有一堆人会糟糕吧。」 盛颜低声道:「过往一切,你我都有对不住彼此的事情,但是现在是朝廷有难,我们只能先放下以往一切……」 「你我之间,似乎是你对不起我比较多。」他冷冷道。 盛颜料不到他居然这样说自己,她放在桌下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自己的掌心,几乎刺破肌肤。 他杀害了她的丈夫和母亲,而如今却说出这样一句。 但,在他心里,一定觉得她背弃诺言嫁给了尚训,又与尚训一起谋害他,才是更严重更十恶不赦的罪行。只因为他是凌驾于人的那一个,视别人如草芥,而别人的一点对他不住,便是天大的罪过。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缓缓地放开了自己的攥紧的拳头,深吸一口气,正视着他,说: 「尚训如今的情况,想必瑞王也知道了……现在社稷动摇,连项云寰这样的人都敢造反了,这天下毕竟是你们家的天下,哪有落到外姓人手中的道理?你助朝廷诛灭乱臣贼子之后,自然要接管朝政,到时我与一众当初对不起你的人,全听凭你发落。」 他有点好笑地看着她:「但是,盛德妃,京城已经乱成这样了,相信也兵尽粮绝了,我要是和项云寰联手,只需数天就可以轻松攻下京城,马上就可以将以前对不起的我所有人全灭,何必辛苦帮你们剿灭项云寰,然后等个一年半载再处置你们呢?」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笑出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低声说:「就如你,已经落在我的手上,却还妄想着与我谈判,不是异想天开吗?」 她咬住下唇,抬头正视他,却是毫不畏惧:「就算现在你顺利攻下京城,在后人说来,你始终都是篡位,可你若是与朝廷一起剿灭叛党,天下归心,皇帝又无法再掌管朝政,禅位于你是名正言顺,我相信这样对你而言,以后的天下要好统治很多。」 「虽然如此,但是反正都是麻烦,你凭什么觉得我应该选择现在就面对项云寰的麻烦呢?」他笑问。 她用自己的手点在桌上的行军地图,指向南方:「项云寰如今是叛军,自然对天下也有企图,你们现在联手,将来要准备如何呢?瓜分天下,你在北方他在南方吗?」顿了一顿,见瑞王不说话,她也微微笑起来,「既然,你将来总有一天要收拾他的,与其将来要落两个骂名——谋逆朝廷和诛杀盟友,不如趁现在朝廷有求于你,过来言和的时候,提前将心腹大患扫荡干净,干干净净登基,岂不是最好?」 瑞王看着她的微笑,抱起双臂,说:「但我是为清君侧来的,一路南下,和朝廷也打了不少仗,如今一下子代表朝廷出征逆军,会不会转变太快?」 「清君侧和平逆军,全都是为了天下,有何不同?」她问。 「天下……盛德妃在朝廷中混了几天,连这一语双关的本领,居然都学会了,真叫人佩服。」他说到这里,忽然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盛颜还坐着,不知道他过来有什么事,正在茫然间,却觉得下巴一动,原来是他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两人的视线,瞬间对上。 暗夜无声,烛火摇盪,一片万籁俱寂。 「那么,为我们的合作,再添上一个美丽的附加礼物怎么样?」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灼。 盛颜愕然,还不明所以,却听到他又说:「这么久以来,我身边不乏女人,而你也成为了尚训的妃子。但是我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有时午夜梦回,我认真想一想自己一生中最想得到的东西,或者是有什么缺憾……有时候是皇位,有时候是我的母亲,可是更多的时候,总是想起你来。」 他自嘲地笑一笑:「也许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叫我心动的人吧。」 大雨中,桃花下,漫天漫地全都是粉红颜色,娇艷明媚。如何才能叫人不心动。 「还有很多好笑的念头,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放开她,回去坐下,仰身靠在椅背上,恍如自言自语,「比如说,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既然你上了我的车,我就应该不由分说直接将你带走;再比如,那一次向你求亲之后,在三生池边,既然已经亲吻了你,为什么还要放开手,反正一匹马不一定只能坐两个人;还有,太后允许你出宫的时候,为什么我偏偏避嫌,要站在宫门口等你,我就算直接将你带走又如何?又或者,在云澄宫的时候,不应该去诱惑你,而应该直接将你弄出去,等你醒来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你再也没有办法拒绝我……」 他的话轻轻慢慢,恍惚在她耳边浮响,在暗夜中如此缠绵缱绻,可听在盛颜的耳中,却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怨毒与悲凉,像是在心口煎熬蒸腾。 他杀了她的丈夫与母亲,若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谋杀尚训,是为了皇家相争,可是她的母亲何辜?却就这样死在他的一念之中。如今,他却如无事人一样,在她面前说着这些话,叫她怎能不怨恨。 难道这世上,只有她曾在心里发誓,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与他为敌? 她深深吸气,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瑞王爷,我们已经永无可能。」 他微微冷笑:「是,当然不可能,我的记性还没差到,忘记有人曾经亲自写下杀我的诏书,亲自替我的弟弟准备下杀我的利刃。」
第56页 「那么你想怎么样?」她死死地盯着他。 「怎么样?皇上已经这样了,我眼看就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就算味道不怎么样,我是不是也应该尝一下?」他冷酷地问。 她有点绝望,良久,才问:「难道你真的不在乎朝野议论?皇上还没死!」 他冷笑道:「我不信谁敢议论我。」 她无话可说,低头看着桌上,铺陈着的一片天下,大好河山。 瑞王尚诫看着她低垂的脸颊,良久,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抱起,俯脸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有时我真觉得,得到这个天下对我而言很容易,因为我对自己有把握。可是要得到你,真是人间最难的事情。」 因为,他对于她,实在没什么把握。 这世间的事情往往如此,无论多么强大的人,在感情上却总是无能为力。 「那么,德妃,过来做说客的时候,你难道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他低头在她的耳畔,低低地问,「还是说,其实你早就准备好,要牺牲什么了?」 四更已过,刁斗声音传来,外面士兵开始换哨。 盛颜像是惊醒一般,将他推开,低声说:「我还以为瑞王爷一心为你家天下。」 他好笑地看着她,说:「虽然如此,但如今是你们有求于我,我是不是应该要求定金?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傻到任由你们开条件吧?」 「可……我是你弟弟的妃子……」她用几乎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我想他不会再醒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盛颜听着他的口气,悚然一惊,正要开口,却感觉他已经吻上自己的唇,她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她身子一僵,想要用力推开他,可是不知道是因为肩膀的伤,还是因为什么,却全身无力,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口,无力相抗,只能顺从地任由他撬开自己的双唇,与她舌尖交缠,仿佛是食髓知味,他狠狠地加重了双臂的力量,让她更贴近自己一点,吻得更深入一点。 盛颜头晕气短,无奈地闭上眼,只感觉眼前一片金色红色如漩涡一般,烛火摇曳,天地动盪。 直到她气息急促,快要晕厥过去,瑞王才放开她,低头看着她眼角染着红晕的样子,那因为蒙上一层泪光而在烛光下粼粼的眼波,虚弱的喘息中脸颊娇艷明媚,柔弱如此,真叫人痴迷。 他抱起她,向着床走去。被放置在床上之后,盛颜才像是刚刚醒悟过来一般,她睁大眼看他,僵直地半坐起来,低声说:「我不能留在这里。」 他却没有理会,右手顺着她的脖颈滑上去,插入她浓密散乱的发间,将她的脸托起,顺着她的肌肤吻下去,柔软,甜美,让人战慄。他情不自禁将她按倒在床上,双唇在她胸前流连,顺着她胸前浑圆的轮廓辗转,留下绯红的痕迹。 她用力抓紧自己身下的被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沉沦进去。 可是外面依然是凝固一般的黑暗,没有任何人,会看到她,来到她的身边拯救她。她用力咬住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微微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将自己损伤的肩胛,狠狠地向着床沿撞了下去。 剧痛中,她浑身颤抖,冷汗迅速地沁了出来,虽然咬住了舌尖,但她还是痛得闷哼出来。 他正抱紧她的腰,却感觉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浑身冷汗。他未免有点恼怒,但还是将痛得蜷缩成一团的她抱了起来,让她俯卧在床上,仔细地看她后背的伤,低声说:「真是不小心,居然又撞到伤口。」 或许是因为刚刚的迷乱,他声音沙哑低沉,又刻意压低了,贴在她的耳边说话,让她全身都战慄起来。 她咬住下唇,将自己的脸埋在枕中,默不作声。 「既然如此……」他颇有点恼怒,放开她站起来到帐门口,低声对外面的卫兵说了句什么,然后回来在床前坐下,突然问起无关紧要的问题来:「跟着你来的那个是君兰桎的儿子君容与吗?」 「是。」她低声说。 他淡淡地说:「你现在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人保护你,以至你刚刚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我让铁霏继续跟着你吧。」 她当然拒绝:「不必,铁霏是你的心腹,在你身边比在我身边更有用武之地。」 他笑了笑,然后说:「他武艺出众,但行军打仗稍微欠缺些,让他在你身边我是信得过的,而且……」他收敛笑容,顿了一顿,然后才盯着她说,「我对你信不过,我想你不是个守信的人,至少,从没有对我守过信用。铁霏在你身边的话,我也好随时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 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守信,所以也只能默认。 乱红如雨坠窗纱(下) 不一会儿,铁霏就进来了,见过了瑞王之后,转头去看盛颜,见她躺在床上,鬓髮散乱,愣了一下,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瑞王淡淡地说:「她受伤了,原先的侍卫护卫不力,所以我想让你再跟在她身边保护她一段时间。如今朝廷局势动盪,切记要寸步不离。」 铁霏顿时愕然,问:「王爷,这……」 「我很快要与朝廷和谈了,你回到她身边,官復原职应该没有问题……盛颜,你觉得呢?」他不再叫她盛德妃,竟直接叫她名字了。 盛颜默默咬住下唇,对于这个明目张胆安排在她身边的探子,她还能说什么?如今有求于人,一切只能都应下了。所以她坐起来,抚着自己的肩,低声说:「多谢瑞王爷厚意,想来要是有他在的话,我也不至于会受伤了。」
第57页 瑞王笑了笑,看铁霏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你愿意吗?」 铁霏犹豫了一下,便向盛颜单膝跪地,说:「铁霏自当全力保护盛德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瑞王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那位君防卫,你带回来了吗?」 「属下已经带回来了,正在属下的营房中。」 「把他带过来,点一队兵马送盛颜和他回城去,你就不用回来了,记得好好保护你主人。」他说。 「是。」他简短地回答,转身出外,帐内又只留下他们两人。瑞王走过去,低声说:「准备走吧。」 她抬头看着他,默默点头,伸手拿过旁边的一根带子,将自己流泻下来的头髮绑起来,垂在胸前。 瑞王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他与她结下大仇,理应厌恶她,可这一刻只觉得心口有些不明的东西,荡漾波动,他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发,用指尖轻轻抚过。 外面铁霏的声音已经传过来:「王爷,盛德妃,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瑞王笑了笑,说:「铁霏这笨蛋,难道不知道动作慢一点吗?」伸出手来,将她打横抱起,轻轻巧巧让她偎依在自己怀里。 盛颜大窘,说:「我伤的是肩膀,脚只是轻伤……」 「就当作是脚重伤又怎么样,并无人知道。」他笑道,将她抱出帐房,外面铁霏与一队人马都已经牵马在等待,看到他抱着盛德妃出来,所有人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而站在铁霏身边的君容与更是几乎扑上来:「盛德妃……」 铁霏这次倒是机灵了,镇定地按住了他,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帮他们解释:「盛德妃受伤了。」 盛颜便如一朵云般被瑞王托上马,放置在鞍前,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她绯红的脸,也不知道是羞怯,还是被周围的火把映红,光芒流转,异常动人。瑞王倒是毫不在意别人偷看她,翻身上马,示意铁霏让君容与上马。 数十骑冲出营房,踏月向着京城而去。 刚与瑞王交手过的项云寰,现在也没有出来再抢一次仇人的打算,哨兵们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他们过去。 来到护城河前时,天色已渐渐亮起来。瑞王没有下马,只将盛颜抱下,递给铁霏,说道:「好好照顾她。」 「是。」铁霏赶紧扶住盛颜,君容与瞪了他一眼,但是当着瑞王的面,却也不敢说什么。瑞王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盛颜,忽然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等我一下,我待会儿去宫里见你。」 她茫然点头,看着他一扯缰绳,率众离去。 恍惚间,她看着尘烟,忽然想起了去年三月,桃花盛开,她手中握着瑞王的那一块玉佩,眼看着他率领几十骑随从,锦衣怒马卷过平岗,消失在桃花林中。 「盛德妃,你哪里受伤了?」君容与看着瑞王离去,赶紧在旁边问她。 她回过神,默然地转头将自己的令信交给他,然后说:「我从马上摔下来,伤到了肩膀,脚掌也被马蹄踩伤了。」 君容与看她脸色不好,焦急地用令信示意那些人开了小偏门,三人进去后,他才问:「不如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宫里叫人来接你。」 盛颜摇头,说:「不必了,你现在就回家,告诉你父亲,瑞王已经答应和谈,让他立即召集群臣商议一下。我和铁霏回宫去就可以。」 「但……这个人曾是朝廷叛逆,盛德妃为什么还要留他在身边?」君容与指着铁霏,不敢置信。 铁霏给了他一个「你以为我愿意吗」的表情,一言不发。 盛颜皱眉,说:「这你不必担心,赶紧回去与你父亲商量吧……就说,朝廷大军併入瑞王军,他平定天下,入主朝廷之后,保证好好安置旧臣与皇上,一切过往概不追究。」 回到朝晴宫,天色已经微明,她刚刚进去,就有一条人影扑上来,哭道:「娘娘,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正是雕菰。 盛颜见她眼睛已经哭肿,便诧异地问:「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昨晚送吴昭慎回去后,便一直不见娘娘了,只看见你给太后和太子殿下留的书信,让我天亮送去,可我等了一夜,你都不回来,我……」她又哭又笑,「眼看天要亮了,我都想要去找太后了……」 「傻瓜,这两封信现在没用了。」她将雕菰手中的信拿了过去,撕碎了丢在香炉中,顿时一阵火腾起来,化为乌有。 她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抬手帮雕菰擦去眼泪,说:「别担心了,你看谁来了。」 雕菰这才看清她身后的人,顿时结结巴巴地叫起来:「铁……铁霏?」 盛颜看着她目瞪口呆又满脸通红的样子,嘆了一口气,伸手搭住她的肩,说:「扶我去沐浴,我现在只想立刻休息。」 雕菰应了,慌乱地看看铁霏,然后扶着她进内去,替她备下洗澡水。帮她脱衣服的时候,雕菰看见她的后背肿成那样,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问:「娘娘,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遇到一点危险,铁霏救了我。」她随口撒谎。 雕菰小心地帮她在水中梳理着头髮,一边低声问:「那么,铁霏这次回来,还会离开吗?」 盛颜有点羡慕她的单纯无知,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铁霏以前是为何潜逃的,她只欢喜自己心上人的回来,而根本没兴趣去追究背后发生什么事。
第58页 她疲倦地靠在雕菰的臂上,低声说:「谁知道呢。」 雕菰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再问:「朝廷会不会追究他以前的事呢?」 「不会的。」她说,为了转移话题,她伸手去撩起雕菰刚刚撒进水中的干花看,问:「这些是什么花?」 「是太医院调配好的干花,娘娘不是受伤了吗?这中间有红花、月季、三七花、芍药、凌霄花,还有桃花。」她转头去看那个药罐上写着的配料。 盛颜默不作声,掬起面前一朵半沉半浮的桃花看,晒干后的桃花褪尽了红色,变成暗黄,花瓣零落,徒具花型。 她心里忽然想,就在去年春天,她晒桃花的时候,有人曾在桃花前向她求婚。不知道现在这些桃花中,会不会有一朵当时听到过他们当时的承诺? 可那又如何? 一时心中百转千回,难过得心口剧烈疼痛起来。 洗完澡,雕菰将铁霏带来的药膏帮她涂上,揉按了一会儿,盛颜便沉沉睡去。 雕菰轻手轻脚地将床帐放下,轻轻退出,才刚刚走到铁霏身边,还找不到话题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内侍颤抖而急迫的声音:「太子殿下,殿下请等等!」 雕菰和铁霏还没等看见内侍,就看见一团身影旋风一般奔了进来,行仁从宫门口向着殿后直奔过:「母妃,母妃!」 雕菰赶紧跑上前去,拦住他:「殿下,德妃正在睡觉,皇上有事等下午再来吧……」 行仁理都不理她,将她一把推开,迳自跑进后殿去了。 铁霏皱眉看着行仁,问:「这就是代皇上监国的太子?」 雕菰吐吐舌头,笑道:「太子才十四呢,个性急躁了点,长大就好了。」 行仁根本不理会他们在议论什么,直冲进后殿,大叫:「母妃,快起来啊!」 盛颜睏倦之极,但是也不得不睁开眼,看着外面已经奔进来的行仁,支撑着半坐起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行仁隔着薄薄的纱帐,兴奋地说:「母妃,城外打起来了,我们一起上城墙去看看吧!」 盛颜应了一声,缓缓问:「瑞王军和项云寰那边已经开战了吗?」 「是啊,听说瑞王天刚亮的时候突袭项军,母妃,是不是很奇怪啊,朝廷还没和瑞王军谈判呢,他们就已经开战了,这下一定是站在我们这边了吧?他不会打进城里来了吧?」 盛颜淡淡地说:「是啊,他不会打进来了。」 行仁看她反应冷淡,愕然问:「母妃,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现在朝廷上可能有事要找你,你还是先回自己的宫中吧。」她说着,静静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春深欲落谁怜惜(上) 人世间一切浮云变化,全都只在一场睡梦间。 她醒来的时候听说京城的围困已解,全城人都疯了一样,欣喜若狂地上街去迎接瑞王军进城。 她看着天边灿烂的晚霞,夕阳正缓慢地下沉。凌晨的时候,他与她告别,说,「等我一下,我待会儿进宫去见你。」如今说到做到,确实比她守信用。 铁霏不能进入内室,现在只有雕菰帮她梳整头髮,她看着镜子中一株一株被添加在髮鬓上的金枝珠花,突然开口低声问:「项云寰死了吗?」 「他战败后在部下的掩护下逃脱了,据说岭南一带早已跟着他宣布叛乱,大家都说他是要跑回那里去。瑞王手下的部将已经率军往南追击。」 「幸好……」她低低地说了一声,雕菰诧异地看着她,她却再不说一个字。 宫中已经来不及准备夜宴,但今晚后宫和朝中重臣是要替瑞王庆功的。所以瑞王当然会到宫里来。 盛颜等修整好之后,准备去外宫赴宴。在经过尚训所在的清宁宫时,她照例还是进去,在尚训身边坐了一会儿。 他多好,一个人静静地睡着,什么都不用管。有时候,他也会动一下手指,有时候全身抽搐,那是残毒还没有彻底解开,让他痛苦——但这痛苦,其实他也应该记不住的吧。有时他喃喃发出一点呓语,可是他的神智,始终没有清醒过来。 她接过宫女们手中的参汤,小心地给尚训餵下去。看着他缓缓地喝下参汤,她疲惫的神情中,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来,她凝视着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大殿内一片死寂,尚训在她的面前,静静地唿吸着,沉睡。 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春日雪也似的梧桐,夏日无声坠落的女贞花,当然,她最艰难的时刻,也是拜他所赐,秋日融化成水的冰霜,冬日雪光映梅花,绯红一片…… 如今大厦将倾,她无能为力,朝廷束手无策,而他,居然撒手在这里沉睡,什么都不管。 该叫人羡慕他,还是责怪他呢? 她握着他的手,低声说:「不过,也许你不醒来,还是件好事……不然的话,我不知道瑞王会怎么对你,不知道你会承受什么……」 「德妃娘娘,你误会我了。」背后有人,嘲讥的声音淡淡响起。 盛颜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来了,她依然凝视着尚训,没有理会他。 他笑道:「如今皇上昏迷,太子年幼,朝廷实在没法仰仗他人了,我只不过是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准备接管这江山社稷。你说,我这么辛苦,愿意为天下百姓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是不是大公无私?」
第59页 盛颜默默放下尚训的手,转头看他:「那么……如果有一天,皇上醒过来了呢?」 他看着她,笑了出来:「你以为我会像你们一样,言笑晏晏之间插别人一刀吗?不,盛德妃,我自认还不需要这样的手段。」 他走近他们,抬手捏住盛颜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自己:「我宽宏大量,连你都能原谅了,难道还会为难我的亲兄弟?」 盛颜垂下眼皮,睫毛微颤,却始终不开口。 他笑了出来,问:「那么,你觉得太上皇这个名号怎么样?」 盛颜低声说:「多谢瑞王爷……不,多谢皇上宽宏大量。」 「但我想,他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太大吧。」尚诫冷冷地说。 盛颜也知道他绝不会允许尚训醒来的,她沉默着,良久,才问:「你入主朝廷,后宫的皇后、元妃等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她们?歷来的惯例,顶多去冷宫或者出家而已。」 「自我离开后,云澄宫一直无人居住,不如请将她们移到那边去,至少比寺庙清修好。」盛颜说道。 「看来德妃很喜欢云澄宫吧……」他微笑着看着她,问,「你现在是否后悔了?当初你在云澄宫要是答应跟我走的话,我想今日你应该会开心如意。」 盛颜淡淡地说:「对,你那时曾许我一世繁华,终身幸福……可惜我冥顽不灵,偏偏错过了你的好意。」 「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呢?」他问。 盛颜不由得笑了出来。真令人感动,她是差点杀死他的兇手,他是杀害她母亲的兇手,可两人现在居然在昏迷不醒的她丈夫的身边,温情脉脉,讨论着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笑着,仰头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可以重来,去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宁愿淋着那一场大雨回家,也不会再去那座花神庙。」 尚诫的脸色,骤然沉下来。 「因为,有些事情,没发生比发生好。」 看着她一句话抹杀掉他们之间的一切,尚诫冷笑,说道:「这怎么可以,我们是不能不遇见的,因为,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有决心从自己安然自得的生活中拔足,去夺去属于自己的东西?」 「别拿我做藉口了。」盛颜尖锐地说道,「就算没有我,你将来也不会放过尚训的,不是吗?」 尚诫听着她的话,转脸看了一看尚训,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如同婴儿沉睡,如此安详美好。 他伸手,按在尚训的胸口,感觉到胸膛下微微传来的跳动声。 「要不就死掉,要不就活着,这样半死不活的,让你来承担一切,我弟弟,真是没用。」他慢悠悠地说,「德妃,不如我帮你解决麻烦,让你从此解脱出来,了无牵挂吧。」 盛颜的心勐地一跳,她扑上去将他的手一把打开,警觉地挡在尚训的面前:「你想要干什么?」 「我觉得他死了比活着好。」他淡淡地说,「你别忘记了他以前是如何对待我的,就算他以后醒来了,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那都是我的主意!」盛颜急促地叫了出来,「计划是我策划的,埋伏的兵马是我指定地点的,就连那兇器……也是我准备的!」 尚诫不说话,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肩膀,那里的伤口,已经痊癒,却留下了狰狞的疤痕。他瞪着她,额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良久,才挤出几个字:「全都是你?」 盛颜仿佛没看到他的神情,只是低头凝视着尚训,微微冷笑:「尚训这个人,这么软弱,又一直依赖你,怎么会下狠心对付你?」 「那你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安宁的生活,你却偏偏要从中作梗,害得我被贬往云澄宫,差点再也回不来,你说,我当时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还要来惹我?」盛颜像是失去理智一样,大吼出来,「要是我不把你除掉,我以后和尚训的人生,怎么幸福美满?」 尚诫看着她状若疯狂的样子,良久,怒极反笑:「看来我真是误会你了,盛德妃。」 盛颜瞪着他,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你蜕变的速度让我由衷地佩服,短短一年,你就由一个山野间的小姑娘,迅速变成了适合在宫廷里生存的女人,你很清楚自己需要捨弃什么,自己的阻碍是什么,然后,即使这个阻碍是我这样几乎不可能扫除的障碍,你也还是凭藉着自己的狠毒与决绝,成功了——几乎成功了,短短一年,你就由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子,成了天下、朝廷、后宫第一人,我真的有点佩服你了。」 她僵硬着,嘴唇微微颤抖。良久,她才说:「多谢谬赞。」 「那么,德妃现在,考虑好自己以后的路了吗?」他冷冷地问。 盛颜低头看着尚训,低声说:「我想我可能已经没有以后了吧。」 「说的也是。」他笑道,从身边拿出一份奏摺,交给她,「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你看看吧,文采飞扬,写得十分不错。」 是一份联名上书,要求除掉乱党余孽盛德妃。 盛颜看完了,呈还给他,说:「确实不错,字好,文辞也好。」 他看着她,却微微笑起来,问:「你喜欢白绫还是鸩酒?」 盛颜想了一想,仿佛是不关她的事一般,平淡地说:「我以前曾经看过母亲织布,知道三尺百绫要费女子一宿辛勤,不忍让她将辛劳白白用在我的身上。所以还是请赐我毒酒让我上路吧。」
第60页 她说,抬头看着他,她早已经做好必死打算,眼神平静无波。 尚诫看着她过分平静的眼神,微微皱眉,说:「好,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他转身出去,低声吩咐外面的白昼去了。 盛颜一个人坐在殿内,守着唿吸轻细的尚训,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只要一夜,这些星星啊,月亮啊,就全都看不到了。那些笛声啊,歌曲啊,也全都听不到了。再过几天,就是满城桃花盛开的时候了,可是她已经再也没办法看到了。 因为,桃花盛开的时候,她正在坟墓之下,冰冷地躺在泥土中,慢慢腐烂。 「尚训,我们永别了……」 死亡,永别,这样可怕。 她突然哭起来,哭得那么急促,像个小孩子一样。 外面,白昼捧着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她坐在尚训的身边,没有站起来,只是伸手接过那个东西。 是一个沉香奁,用螺钿嵌出精细的宝相花,花心含着宝石,精緻无比。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虽然她早已一再想过死亡,虽然有时候绝望到想要和尚训一样沉睡,可是等到死亡真的来临的时候,她没有办法波澜不惊。 等到白昼离开,殿内只剩下她和尚诫、尚训三个人,细细的风从门窗间漏进来,在大殿内,风声格外悠长。 「盛德妃,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尚诫冷淡地问她。 她捧着那个匣子,低声说:「我死后,求你将雕菰许给铁霏,他们两人情意相投,应该成全。」 「可以。」他说,「除此之外呢?」 「云澄宫的人……不要为难。」她说。 他皱起眉,略一点头,看着她,似乎希望她说出什么来。 她却已经无话可说,沉默地看着盒子良久,深吸一口气,将那个沉香盒的盖子一把打开。 衬在里面碧绿色绸缎上的,是一个天青色的琉璃瓶,在宫灯下光辉灿烂。 鸩酒。 可这鸩酒,却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即使瓶盖紧紧地塞着,盛颜也依然闻到逃逸出来的那一缕香气,仿佛无数春夏花朵在阳光下的唿吸一样。 这种香,分明就是她受封德妃的时候,尚诫送给她的那一种。只是那一瓶在搬运的途中打碎了,除了剎那香气,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慢慢地将这瓶香水取出来,倾倒了一些在自己的手心里,琥珀般微黄的色泽,香气流转,中人慾醉,转眼就从手心滴落了。 他要杀死她,却用的是一瓶异域香水。 这香气让殿内的气氛顿时迷离起来,不知今夕何夕。 盛颜怔愣地望着自己掌心那一点透明颜色,抬头看尚诫。 他却淡淡说道:「三千朵兰花才能炼出一滴这样的香水,一滴香气弥月不散,盛德妃,你可知你刚刚糟蹋了几万朵兰花。」 盛颜的手,不由自主地一倾,琥珀色的水全都洒落在青砖地上。 他从容地走到她身边,俯身去闻她手心的香水,随意地问:「怎么你珍惜白绫,却不珍惜这些花?」 她掌心的香气异常浓烈,却并不让人晕眩,剎那间仿佛有形的云雾一般,团团将他们周围卷裹起来。 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自己的手腕上,她全身微微颤抖,沉在馥郁的香气中,死亡的恐惧与混乱的思绪交织,一片茫然。 尚诫盯着她良久,才伸手去抬起她的脸庞,盯着她说:「你自己也怕死,却一次又一次地妄想置我于死地。」 盛颜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却再不说话。 「在你面前,我真是吃亏。」他淡淡地说,「你有极大的优势,因为我爱你,而你却并不爱我。」 春深欲落谁怜惜(下) 夜已深了,风吹得很急,殿内寂静无声。 在沉寂中,尚诫缓缓地问:「我还捨不得让你死,怎么办?」 仿佛被刺中要害,她的心勐地一跳,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裙子。她衣裳颜色素淡,是极浅的粉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滚边,只在裙幅下边一、二寸部位缀以白色的刺绣小花作为压脚,越发显得她清瘦柔弱,在宫灯的辉煌照射下,全身都蒙着淡淡晶莹光芒,无比动人。 这种花纹,令人记忆犹新。 去年中秋,隔着锦帘,他正是由这裙角的花纹,认出了她。 他们隔着薄薄一层帘子,曾经握住了对方的手。 尚诫慢慢半跪下来,拾起她的裙角,仔细地看着裙脚匀压的花纹,良久,他低声说:「折枝梅,尚训喜欢这样精细转折的花样。」他神情冷淡,双手抓住她的裙幅下摆,用力一撕,只听得尖利的『嗤』一声,她的外衫生生裂成两半,落到地上。 盛颜还来不及惊唿,他已经站起来,俯头去看她的白色中衣,那白色的衣服上有丝线横竖挑成的暗花,是缠枝的菱花。 「缠枝菱花,尚训喜欢的花纹……真叫人厌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盛颜还来不及抱紧自己,他已经将她的衣服撕掉。她身上一凉,已经不着片缕地站在这殿内。 虽然殿内有地龙,但毕竟是初春天气,风唿唿地刮进来,让她觉得寒冷。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尚诫于是伸手抱住她。 她全身□地站在那里,被他抱在怀里,绝望与悲凉让她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第61页 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却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了她的发间,摸到她头上的簪子,那是一支琉璃牡丹簪,金丝绞成牡丹蕊,淡紫琉璃捲成牡丹花瓣,片片透明,再用鎏金铜丝将这些花瓣攒成一朵浓艷的琉璃牡丹,她身体微微颤抖时,牡丹的花瓣便随之轻轻晃动,灯光下光泽流转,莹光璀璨。 他将那只牡丹簪拔下丢到地上,琉璃薄脆,当即粉碎成一地细碎晶莹。她一头长髮失了约束,如水般流泻而下,披了全身。 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鬓边的桃花被瞬间刺中,满头的黑髮倾泻而下,站在倾盆大雨中,单薄而娇弱,苍白无力。 尚诫的手顺着她头髮往下滑去,低声说:「我说过我要娶你的……即使你一再要杀我,即使你使尽心机要置我于死地,但,我会给你机会,恢復成当初那个不懂世事的女孩子……我相信你这么聪明,不会让我失望。」 他声音模煳,仿若呓语。盛颜听在耳中,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紧闭着眼,眼前便全是黑暗,她只闻到自己身边的香气,三千朵兰花最后只炼得一滴香水,一滴香气终夜不散。 他缓慢地亲吻她耳畔肌肤,喘息暧昧,呓语模煳:「你进宫后,我……在桐荫宫看见你和尚训……屏风后的烛火明亮刺眼……明明已经答应嫁给我的人,却委身于他……那时我才终于开始恨尚训,什么都不是我的……他轻而易举就夺取了我的一切……」 盛颜觉得自己胸口抽搐,无数温热粘稠的血在心脏里堵塞着。 他不爱她,他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他哪里是真正爱她。 这个世界上,常常都是在爱的名义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带着满面的泪痕,绝望地企图反抗他,可是她怎么能是尚诫的对手,在呜咽声中,她徒劳的双手被他扼住,压制在旁边的榻上,锦缎的被褥在她的身下被压出万千褶皱,那凌乱锦缎上的,是她纤细白皙的身体,暗夜中,宫灯下,肌肤有如缎子一般,带着暗淡的光泽。 她终于绝望,痛哭失声:「不要……不要在这里,尚训他……」 「他不会醒来的,不过……要是他能醒来就好了。」他将脸伏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让他也尝到,我当时的恨。」 看着他眼中血腥的怨恨,盛颜咬紧下唇,十指几乎痉挛地抓着身下的被子。 「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说过要娶你,你说过会等我……虽然如今情况有点不一样,但是盛颜,虽然你冷酷无情,你千方百计想要干掉我,可我对你,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一些幻想……」他吻遍盛颜全身,兰花的香气蒸腾,几乎要将人熏醉。 盛颜咬紧下唇,她如今已经到了绝境,再没有办法逃避,唯有紧紧闭上眼睛,被迫与他肢体交缠。 尚训说,这宫里的花,若是不会开花的,怎么会容忍它活下去。 去年春天,她屈服于尚训,当时认命的绝望心情,与现在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母亲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她在这样浓郁的香气泪流满面。闭上眼睛之前,看见外面月色圆满,竟是无比美丽的一天清辉。所以即使死尽了春天的花朵,也并无人可惜。 直到□平定,尚诫伸手将她抱在自己的胸口,听着她微弱的喘息,恍然间沉迷在这种缠绵缱绻中,世间万物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想就这样在她身边直到死去,两个人化灰化烟,依然还是纠缠在一起。 外面的风声剧烈,而殿内却是平静温暖。他看到她安静地伏在自己的身边,宫灯下身体有着黯淡的光彩。他慢慢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与她相依在一起。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让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伸手去,将她抱紧在自己怀中。 风声骤乱,暗夜仿佛没有尽头。 在殿内的一片死寂中,他忽然开口,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阿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庙里求的签吗?」 盛颜闭着眼,沉默不语,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低声说:「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阿颜,只要忘了不需要记得的事,你我此生,註定幸福美满。」 盛颜收紧十指,抓着自己脸颊边的锦被,死死地咬住下唇,唯有眼中的泪,扑簌簌地又跌落下来。 她闭着眼,如在梦中,恍惚想起去年的春日圆月,梧桐花下,高轩华堂,烛火摇曳。 那一日,花好月圆,註定了她和此时的身边人,已经无缘。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命运错乱;如果现在,她还能回到去年春日,是不是,她如今就可以顺理成章沉浸在瑞王的怀中,相依相伴,如同鸿鹄,杏花疏影,美满无限? 「我会将尚训移到行宫中,不会杀他的……等我登基后,宫里必定会有一次换血,所有见过你的人都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我们一世长伴,共有天下。」他伸手紧拥她在怀,在她的肩上,轻轻吻过,细緻辗转,「阿颜,只要你安心留在我身边,我许你一世锦绣繁华,而我承诺你……就算你不爱我也好,至死,我不会爱别人比你更多。」 他如今是天下之主,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可以算是卑躬屈膝,近乎哀求。
第62页 可盛颜听着他温柔话语,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凉。 在他强行索要了她之后,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温存,在这样的痛苦之后,让她心里,生出无法言说的怨毒来。 如果上天给她一点机会……哪怕是一点点,她也一定要紧紧抓住,让他期待的这一切,全都变成梦幻泡影。 窗外明月初升,草芽刚刚长出茸茸的一片,在月光下银光平铺,有几只春虫早早地已经叫起来了。 尚训在外面,依然是平静无声。这样也好,至少他不用承受,和她一样的痛苦。 上天,若你真会开眼,请你让瑞王在我手上死去。 她在心里把这句话暗暗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因这种怨毒与悲哀,她再也忍耐不住,全身颤抖,泪流满面。 皇上一直中毒昏迷,太子年幼无法亲自处理政事,瑞王尚诫自然带兵进驻京城,不到半个月,朝廷里的人已经按捺不住,一起上书请瑞王登基,瑞王照例推辞,直到群臣聚集在宫门前请愿,他才接受。 「按照瑞王率军进京时的协议,瑞王进驻皇宫接管一切政务,朝廷基本格局保持不变。瑞王军平定南方战乱之后,瑞王登基为帝。」 「所以,我刚刚和君中书和兵部、户部已经商议过,不日我将率朝廷大军南下,为了让朝廷安心,我会让君防卫做我的后防,希望朝廷也能让我这次安心一点,尤其是粮草补给,虽然我会派信得过的人驻守京城,接管朝廷,但是我想,还是你帮我看着一点比较好。」 尚诫在即将出发之前,对盛颜说。 她低头应了,沉默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奏摺。 瑞王便也不再多说,转头看铁霏,说:「最近京城动盪,你要小心一点……尤其是德妃,要好好照看,千万不能出任何问题。」 「是。」铁霏自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对于这个寸步不离监视自己的人,盛颜像是已经习惯了,恍若不知,只是问:「你什么时候出发?」 「京城兵马松散,要把这些大军规整,也是一大难题,慢慢再说吧。」瑞王似乎并不急,在自己的前锋追击项云寰南下之后半个月,他依然滞留京中没有动身,而且也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每日不过去巡视校场、督促军队将领而已,晚上却常宿宫中,与盛颜竟像是夫妻一样,恩爱缠绵。朝中换将频繁,宫中动盪不安,现在是非常时期,就算众人对瑞王出入宫禁有所疑惑,却也没人敢说什么,一切竟顺理成章了。 行仁依然过着傀儡太子的日子,君兰桎虽然是中书令,但是权力已被架空,各部的长官也全都被瑞王派的人换下,尤其是京城的防卫军和御林军,君容与既然将去南方,接替他的人自然是瑞王的得力手下。 「你不喜欢我多陪在你身边吗?」他明知故问,看着她。 盛颜不说话,转头去看外面。已经是三月,整个世界仿佛迅速復甦了,繁花杂乱,草长莺飞。 看着她望着外面的脸,尚诫微微皱眉,但依然还是在她旁边坐下,说:「前日接到消息,项云寰已经回到宜州,目前刘开成已经在那边驻军,江南局势复杂,战线颇长,我三日后就要开拔部队前去,恐怕一时回不来。」 知道他三日后就要出发,盛颜不由得心中落下一块石头来,点头说:「我知道了,一切保重。」 她言语敷衍,他当然感觉得到,但也只是冷笑着,微微皱眉,说:「盛颜,别做无谓的挣扎,你没有更好的出路,还是早点接受比较好。」 盛颜慢慢地说:「不,我只是想,这一次别后,我们应该就能长伴了吧。」 「那就好。」他明知她不是真心,却还是笑出来,说:「京城今年桃花也开得不错,明日我们去城郊看看如何?」 盛颜微微一怔,还没想到如何推辞,他已经问:「难道你在宫中还有什么事情吗?」 她如今确实是无事可做的,尤其是连行仁都已经不必管教,因为瑞王给他找了严厉的新太傅,他也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了,收敛了不少。 所以,她也只能点头说:「好。」 尚诫离开后,盛颜默然无语,一个人在殿内徘徊很久,铁霏站在她身后,默然看她很久,然后突然打破他一贯的沉默,说:「德妃娘娘,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如听天由命。」 盛颜没有理会他,他也就一直站在她身后,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她突然站起来,向着桐荫宫快步走去, 虽然已经有半年多无人住了,但那些高轩广屋依然干净清朗。殿基周围遍植的高大梧桐开得正盛,一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怒放在柔软的枝头,压得树枝倒垂,就像白色与紫色的帐幔遮天蔽日地蒙盖下来,遮得迴廊一片昏暗。 盛颜在迴廊上抬头看着重重低垂的花枝,默然想起去年此时,桐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她与尚训相遇,他在这花朵低垂的廊下,亲吻了她。 那个时候她曾经对他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但是他却依然还是将她留在他的身边,到后来他发现她喜欢的人原来是自己的哥哥时,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这座宫殿的由来,是因为周成王与他兄弟小时候的棠棣之情,可谁知道,皇家的兄弟,等到有利益之争的时候,到底会演变成如何局面。 她独立廊下,静静地看着一庭花开,仿佛看到繁华落尽,自己瞬间年华老去。
第63页 她走到里面去,一殿空荡,她的脚步声迴响在殿内,无比清晰。尚训已经被移到这里,在他喜欢的地方,静静地安睡。 她在尚训的身边坐下,照常将他的手捧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静静地发呆。 雕菰和铁霏知道她的习惯,也知道她一坐会很久,所以两人走到偏殿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和尚训坐在死寂的殿内。 「尚训……这人生,我以后该怎么走下去呢?」 他的手,比她的脸颊温度稍微低一点,有一些冰凉,慢慢地渗入她的肌肤。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那天晚上,我们都死去,以后这一切,就全都是他们的事情了……我们两个,至少始终都干净地在一起,多好……」 结果到如今,她失身于人,他昏迷不醒,往后一切渺不可知,谁也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她到底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决仇人?他到底有什么办法活过来? 竟已经是,他生未卜此生休。 她握着他的手,眼泪滴滴落下来。她绝望恸哭,仿佛一切都能发泄在眼泪中,然后把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全都清洗掉,这样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就在此时,贴在她脸颊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那只手轻轻地转过来,帮她把脸颊上的眼泪,擦拭去。 她愣了一下,直到那只手,滑下她的脸颊,无力地落在被子上,她才像是明白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睁大自己满是眼泪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她,低低地叫她:「阿颜……」 她俯头在他的肩上,急促地哭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他的枕边全都是一片潮湿,她才听到他艰难地,又挤出几个字:「不要哭,阿颜……」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她怕铁霏听到,使劲地压低声音,哽咽模煳。 他的身体无力,只有双臂能勉强抱住她,他的手,轻轻地抚摸过她的头髮,低声,模煳不清地说:「那天……那天晚上……我听到你的哭声,才醒过来。」 那天晚上…… 盛颜咬紧下唇,身体簌簌颤抖。她不知道尚训从暗黑中醒来,却面临着她被他哥哥强行占有的情形,会是如何痛苦。 「我……那个时候,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可是我,一个人躺在那里发誓……」 发誓……他发的该是什么誓? 盛颜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上,无声地流泪。 但,他们那时发的誓,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们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着瑞王尚诫,走向死亡。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在沉默中,盛颜紧紧地拥抱着他,听着他微弱的唿吸和心跳,咬住自己颤抖的下唇。 外面一片平静,风吹过梧桐树,那些娇嫩的花朵,互相簇拥着,挨挨挤挤地盛开,无声无息,连掉落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声响。 他已经醒来,可整个世界恍如还在沉睡中,无人知晓。 一声杜宇春归尽(上) 京城的桃花,开得和去年一样好。 坐车出了朱雀门,往南郊而去,不多久就看见了逶迤绵延的桃花,一片粉红色几乎延伸到天边去。春日的河水无比清澈,马车沿河而行,眼前已到了花神庙。 花神庙旁那株芭蕉树,今年分出了四五株小芭蕉,一片绿意森森。盛颜下了车,站在花神庙之前,抬眼仰望,花神庙越显颓败了,每根樑柱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她一眼便看见了,缓缓在花神庙中踱步的瑞王,身后的阳光斜照过去,将她的影子重叠在瑞王的影子上。 她正低头看着,瑞王尚诫已经走过来了。 他和去年一样,依然还是淡天青色便服,五官深刻,微微抿着的唇角显得他神情漠然,只有一双眼眸深暗,这般深黑如渊的颜色,她若落在其中,怕是永远也落不到底。 他看到她了,那深黑的眼睛里,渐渐闪出一种温柔的光芒来,是微笑的神情让他的目光柔和起来。 盛颜默默抓紧了自己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胸口浮起窒息的虚弱感,唿吸开始不畅。 瑞王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说:「你看,就是这个地方,去年今日,我们相遇了。」 是的,这个地方。 当时羞怯地接着檐下雨水的女孩子,如今是朝廷的盛德妃。 当时笑着向她询问签文内容的男人,如今是她最怨恨的仇人。 同样的地方,同样两个人,世事无常,居然这样迥异。 人生如此,命运如此。 她缓缓地开口,说:「是啊,真快啊……只不过一年,世事全非了。」 春日的艷阳照在他们身上,两个人不知不觉便一起走进这小庙里。 盛颜双手合十,在花神面前阖目祝祷了一会儿,瑞王站在旁边看着她睫毛微微颤动,只觉得异常美丽,叫人心动。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笑问:「你向她说什么?」 她低头淡淡地笑,说:「只不过是愿她保佑尚训早日醒来而已……也希望我娘的在天之灵,能看到我们。」 瑞王顿时面色一沉,说:「你以后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 她想要反唇相讥,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能想念自己的丈夫和母亲,但是看看他阴沉的脸色,还是咬了咬唇,将一切吞下去了。
第64页 他见她不出声,面色又缓和了下来,竟伸手牵住她的手,低声说:「前面人多嘈杂,我们到庙后看看,或许景致不错也不一定。」 盛颜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用力抽了一抽却没能缩回,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转过了庙的后门,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后面就是如半圆般的山了,这一小片空地被山和庙遮挡住,就像是天然的一个盘底,安静无人。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阳光中一切颜色明亮,鲜明的天蓝、娇艷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眼睛都受不住。 瑞王牵着她的手,走到落花里去,两人倚着树坐下,阳光透过茂密的花朵,斑驳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微风吹过来的时候,光影就在他们身上流动,如同流水。 整个世界平静已极,过去未来都没有了踪迹,人间只剩了这山前庙后小小一块地方,色泽美丽,什么前尘往事一概不剩。 春日温暖,他们在树下坐着,看着彼此,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良久,他才握起她的双手,低声说:「你嫁给我吧。」 犹如晴天霹雳,去年的那一次,桃花中,他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而如今,却又对她这样说。 她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嘴唇颤抖,却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贴在她耳边问:「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颤声道:「瑞王爷,我……没听说过弟弟的妃子可以再嫁给哥哥的。」 他却无动于衷:「他如今与死了无异,还有谁敢反对吗?」 「也许没人敢反对,但我……不能嫁给你。」她用力推开他,坚决地说。 他看了看她,皱起眉:「盛颜,以前我曾向你求亲,你也答应了。」 「那是以前,我们之间……如今发生过这么多事,你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但我不能,我永远不能若无其事,当作一切没发生过。」 「真是好笑。」他盯着她,开始有点恼火,「是谁对不起谁比较多?如今我愿意选择原谅你,只愿我们一切重来,回到当初——回到你答应要与我成亲的时候,就当这一年我们没有经歷过,可怎么现在倒是你不肯原谅我?」 盛颜冷笑:「我对不起你?瑞王爷,你害死我至亲的人,却还觉得是我亏欠你比较多?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尚训的事,与我无关。」他厉声道。 「瑞王爷手段高明,在我身边安插什么人都无人知晓,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她终于语言尖锐。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尽在我手中,如果是我做的,难道我还不敢承认?」瑞王怒极,伸手将她重重按倒在地,俯下身盯着她,「我与他毕竟是兄弟,就算我真的要这个皇位,我自然有光明正大的手段,何至于像你们没有军权没有势力,只能用那么阴毒的手段暗算对手?」 盛颜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反唇相讥:「反正真相已永远无人知道,你也自有一百种理由来替自己辩护。」 「你……」他气得几乎发狂,说道:「事实真相,等我从南方回来再帮你查明吧,反正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若查出来不是我做的,到时候你是否留在我身边,就不是你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了。」 盛颜盯着自己头上蓝天,整个天穹犹如笼罩在她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坐在旁边看着她,见她在落花中气息急促,脸色惨澹,如褪尽了颜色的花朵一样,他心中明明充满了怨怒,此时却又升起无名的怜惜来。良久,他才又摇头,低声说:「盛颜,你别试探我容忍的底线,在你之前,曾经触怒过我的人,至今没有还活着的。」 她默不作声,坐起来看着他,嘴唇颤抖如风中即将凋零的花瓣,却说不出话。 瑞王俯头,亲吻了她,仿佛刚刚的争吵根本没有发生。 春日,艷阳,整个世界花开无尽。风吹过来的时候,小盘地中气流迴旋,无数的落花就像片片胭脂直上天空,落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瑞王离京那一天,满朝文武一起出城送将士离开,铁甲红缨,黄尘漫天。即使盛颜未能出去,她也可以在外宫城的城墙上看到兵马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浩浩荡荡一直向南远去。 她站着看了许久,南方,温暖的地方。那里也应该到处都是桃花垂柳吧? 雕菰看她站在乱风中注视着南面,扶在城墙上的手微微颤抖,便低声说:「德妃娘娘不必担心,瑞王爷怎么可能会有事呢,项云寰不是对手的。」 她微微点头,说:「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 正是三月好时节,晨雾渐渐褪去,四面疾风捲来,招惹得衣带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城内外一片红粉青绿,整个人间都从沉睡中甦醒,唯有她全身冰寒,恍如还在严冬。 指甲把她的掌心刺得几乎出血,盛颜站在城楼最高处,看那片烟尘渐渐远去,那里面有个人,曾对她说,你嫁给我吧。 如今,你我要告别了,永远。 因为,我们不能共存一个天地之间。 瑞王走后,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宫中很多人都在议论云澄宫,也有人向雕菰打听盛颜和瑞王的事情,还有一个热闹话题是,等瑞王回来后,盛德妃将会被如何处置,毕竟她是曾经与先皇一起差点杀掉瑞王的人,可如今又是与瑞王在宫中传出流言的人。
第65页 在佩服她手段的时候,大家也都猜测,她能不能顺利地迷住瑞王,让他忘记了以前的恩怨,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竟然没有一个人,探询真相。 前方的战事令京城的百姓精神振奋,瑞王到南方后所向披靡,连下九城,战况传来,大街小巷欢声雷动,很快时间又正接近端午,京城热闹非凡,短暂地恢復了以前的景象,雄黄与艾叶的气息瀰漫了整个京城。 宫里自然也有应时的粽子,盛颜与君皇后正在让内侍送到大小官员府第分赐时,兵部有人进来,说:「瑞王爷有密信进呈盛德妃。」 盛颜以为是战报,随口说:「交付朝廷商议就好了。」 「瑞王爷在封口指名是给盛德妃的。」他说。 盛颜这才慢慢取过旁边的丝绢擦了手,接过他手中的信。君皇后不明所以,问:「之前瑞王不是让你帮他看着点朝廷的事吗?或许是因为这件事?」 盛颜翻过封口看,果然封条贴得密实,註明进呈盛德妃。她取下头上金钗,划开信封,翻看内容。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信到时必已五月初,寄艾叶消邪。 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寥寥数语,并没有任何提名落款,附寄上的一片艾叶也干枯了,轻薄一片。 她翻来覆去地看,到最后也只看到唯一一点,秋日。 若无把握,他怎么会这样明确地点出。他是从不失信于人的。 盛颜微微笑了起来,秋日,真是好时节。 盛颜从君皇后那里告辞,带着铁霏去兵部询问江南事宜。 君容绯送她到宫门口,颇有点担心地说:「帮我替大哥带个信,虽然知道他一定很忙碌,但也望他抽空报个平安。」 盛颜便说道:「有什么东西带一件给他吧,不过他是后防,应该是不会上前线的,不必担心。」 君容绯点头,转身拣了个端午的香囊给她,说:「今日端午,就拿这个给他避邪吧。」 盛颜接过来,苦笑道:「恐怕到的时候,五月都已经过去了。」 君容绯犹豫道:「那让我再想想……」 「不必了,这个就好了。」她拿在手里,告辞了出去,回自己的殿内换了衣服,对铁霏说:「跟我去兵部一趟吧。」 如今兵部的尚书孙冶方是瑞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于这个曾经谋害瑞王、如今又牝鸡司晨的盛德妃虽然恭敬,但骨子里却是不屑的。她也只当自己没看见,询问了战况之后,又问:「江南湿热,军队是否会有疫病流传?」 孙冶方说道:「已经从各地调拨了军医过去,何况瑞王也收编了江南部分军队,对于当地的气候已经有办法抵御,一切都不劳盛德妃挂念。」 「这就好了。」盛颜说道,一边拿出君容绯那个香囊,交给他说,「这东西是君皇后吩咐要交给她大哥的,不可遗漏了。」 孙冶方接过,抬眼看了一下铁霏,见他微一点头,便取了一个厚实的信封装了,贴条封好,说:「德妃请放心,和公文一起,半个月之后也就到了。」 盛颜抬头看看太阳已经日中,便也起身回去了。刚回到宫中,就见工部和礼部的人在等着,她刚问了一句:「什么事?」马上就看到了他们手中的工程图,群山中的双阙,望道后是寝殿,松柏苍苍。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在端午的薰香之中,缓缓按住胸口。 工部尚书看她脸色苍白,只能小心翼翼地说:「启禀德妃,皇上已经昏迷数月,眼看……近日瑞王也来信问起,所以我们做臣子的,就先拟了山陵的形制……」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们都已经在准备他的坟墓了。 看来,尚诫是不准备让他醒来的。 盛颜伸手扶住身后的栏杆,深吸一口气,良久才说:「工部和内局各找几个人前去就可以……我,就不看了。」 「是,臣等告退。」见她情况不好,他们赶紧告退。 「记得……」盛颜又吩咐说:「一定要尽快,最好……在秋天之前,就能完工。」 「是。」 只有盛颜回身回到殿内,吩咐后局将参汤和米粥等送上,将昏迷中的尚训扶起,垫了枕头在他身下,轻轻地帮他按摩身体。 雕菰和铁霏在旁边看着,听到她轻轻地对尚训说:「今天,朝廷按照瑞王的吩咐,给你建山陵了……他看来,真的很不希望你醒来呢。」 一切都无声无息,无意识的尚训,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一声杜宇春归尽(中) 装着艾草的香囊,在半个月后才到达江南。拆开封印完好的信封,君容与拿出端午的香囊看了看,好笑地问:「是君皇后吩咐给我的吗?」 信使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他笑道:「正是,君皇后委託盛德妃带出宫转交给兵部的。不过如今端午都过去半个月了,已经用不着了吧。」 君容与点头,说:「还是感谢小哥辛苦。」 他迴转自己的屋中,江南已经十分闷热,岭南这一带尤其厉害,等天色稍微晚一点,毒虫就在沼泽中孳生,黑压压一片袭来。幸好他负责善后的这几座城池还算平静,城中百姓虽然远离京城,但是对于项云寰也没什么附属意思,不至于有什么再起动乱的担忧。
第66页 他将香囊带回自己临时设在县衙的办公处,随意丢在了桌面上,等到快要回住处的时候,才马马虎虎收了回来,塞在袖子里带了回去。 吃过晚饭,洗完澡,他准备上床安歇的时候,才将那个香囊拿了起来,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了一会儿,按捏着,良久,终于将它拆开了,找了半天,才终于寻到里面的一个小纸卷。 展开小纸卷,里面是潦草的几个小字:「京城部署无误,项云寰死后可动手。」 他将纸条在烛火上烧了,又将灰烬碾碎吹散,起身去洗了手,面色如常。 夏天过去,秋天快到的时候,是整个天下最热的时候。 「这么热,怎么得了啊……」京城防卫司统领李尧,从衙门回来的时候,经过小巷,抬头看了看天色,嘆气。 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刻,可是暑气依然未消,整个京城似乎都笼罩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 他的副手刘远志,在他的身边,说:「据说南方更澳热,不知道前方的将士现在情况如何?」 「有瑞王爷在,我们需要担心什么?等着他凯旋归来,改换朝天了。」李尧笑道。 「说的也是。」刘远志笑道,一边忽然转头,看着巷子的另一边,惊讶地问:「咦,那是什么?」 李尧下意识地一转头,刚想看看那边有什么,却只觉得脖子一凉,一道寒刃从他的脖子上划过,灼热的血顿时喷溅出来,他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身后的人顿时大哗:「刘远志,你居然敢杀顶头上司?」 刘远志冷笑道:「我是奉皇上谕旨,诛杀京城内逆贼瑞王的心腹。」 「皇上……皇上不是昏迷半年了吗?」 「皇上已经醒来,如今正是肃清干坤,重振社稷的时刻了!」刘远志说着,回头看见京城中乱声渐起,四处的守卫,如云集响应,御林军中的动乱,也开始了。 以京城防卫司的副使刘远志伏击顶头上司李尧开始,京城变动,君兰桎一派人控制了京城防卫司近两万兵马,与瑞王新近提携上来的御林军都统展开混战。京城之内巷战械斗,人人自危,白日闭户。 盛颜与尚训在垂咨殿中等待着消息,两个人一夜不眠,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 若能成功,他们将一起血洗仇恨,共享这天下。 若是失败,他们将一起死去,下场悽惨。 京城动乱的第二天下午,防卫司的人开城门迎御林军的旧统领入城,新统领被斩杀于御林军校场门口,京城兵权才回归到皇帝手中。 大清洗立即开始,瑞王派的人马损伤严重,虽然仓促逃掉几个,但京城与身在南方的瑞王路程遥远,一时之间瑞王自然不能回救。尚训下令从周围州府调集军马,汇聚京城,各州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中央有令,还是不得不从,一时间虽然有些嘀咕,有些推诿,但是在兵符的调转下,依然还是率兵马往京城而来。 「预计十日之内,京城兵马就可以驻扎到五万以上,而瑞王要接到京城的变动再领兵迴转,至少要二十天,到时候我们足以与瑞王军一战。」刘远志意气满满地向他们禀报说。 君兰桎也很得意:「容与今晨飞鸽来报,二十四日瑞王大破项云寰,当晚他趁瑞王军庆祝时,率军伏击瑞王右翼军成功,斩杀大将李宗伟。朝廷接管的城池已紧闭城门,不纳瑞王军,他如今无城可据,粮草睏乏,相信也难以北上了。」 听起来,局势一片大好,尚训总算松了口气。他虽然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但是毕竟还未调理好,此时疲惫得靠在椅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盛颜瞥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铁霏一眼,又问:「以你们看来,瑞王此次,还能不能有什么变故?」 原兵部侍郎,如今已顺理成章接替了身首异处的兵部尚书的张鎵辕立即说道:「以臣之见,瑞王这个逆贼近期已经空乏,短时间内决不可能东山再起。如今他受困南方,与项云寰的战事折损了他不少将领,他们自相残杀,朝廷渔翁得利,真是中书大人和皇上安排的妙计啊。再者,朝廷也将附近的城池接管了,瑞王坚壁清野,粮草也一直都是朝廷运送,他根本没有自己的辎重补充,可说这次他是绝无反扑朝廷的希望了。」 铁霏站在盛颜身后,仿佛没听到一般,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君兰桎又说道:「瑞王军必定会北上,朝廷已经派了祁志高前去堵截,皇上可信得过他吗?」 「祁志高是以前摄政王的属下,相信君中书比我更了解。」尚训有点疲惫地说。 「那么,盛德妃的意思呢……」君兰桎又看向盛颜。 她缓缓摇头,说:「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懂这些,,一切由皇上你们看着办就是。」 她起身离开了垂咨殿,也不管尚训在她身后诧异地叫她、想要挽留她。 她穿过狭窄的宫道,高高的宫墙在她身旁林立,炙热的夏风从她身边穿过,吹起她薄薄的纱衣,凌空飞舞。可是她脸色苍白,心底悲戚冰凉。 铁霏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像影子一样沉默。 盛颜走在宫墙的阴影下,忽然,她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但是铁霏可以听到她低低的声音:「你……难道不为瑞王担心吗?」 铁霏轻声,但是不容置疑地说:「瑞王爷不会败。」
第67页 盛颜靠在红色的宫墙上,也不管自己的衣上会沾染污痕。她仰头看着天空,仿佛是想要嘲笑他,可是铁霏却分明感觉她声音颤抖喑哑:「不知你这种盲目的信任从哪里来?」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铁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上前去看一看她现在的表情,他心想,发出这样的声音的人,该是多么绝望与痛苦。 然而现在她希望成真了,她的丈夫终于醒来,与她携手面对江山风暴,她最大的敌人已经身处最艰难的境地中,为什么她却一点都没有一点欢喜? 可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忠实地站在她的身后,用着最平常的口气,说:「王爷十四岁时,在蒙狄作人质,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后,立即带着一百二十六人潜逃回国,在浴血厮杀之后,能跟着他踏上国土的,只有十八人……而我,就是那十八个人之一。」 盛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狭缝中的风极速穿过,割痛自己的脸颊。 「盛德妃,我想,你们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你们只需要等他过来,接受自己的失败就好了。」 她没有说话,从始至终,她也没有回过头,看过他一眼。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些风,加诸于她薄弱的身躯,仿佛永不停息。 但是,虽然朝廷对局势算得上乐观,可京城很快就失去了君容与的消息,朝廷里猜测应该是他坚闭城门不出,瑞王围城,所以失去了联繫。 但围城对于被阻断了粮草的瑞王军来说,绝对是支持不了多久的,而且援军也很快就要到达了,所以虽然有点小担忧,众人还是将主要的关注放在入京的军队上。幸好一切都很顺利,各州府军马陆续赶到,驻扎在京城外。 「我心中很不安,前方……真的应该没事吧?」尚训与盛颜夜间坐在灯下时,他忽然这样说。 盛颜心中浮起暗暗的忧虑,但她还是宽慰他:「放心吧,如今局势尽在朝廷的控制下,现在各州府的兵马已经赶到,就算南方的军队作乱,也是群龙无首,得不到各地支持,料来也不成气候。」 尚训也听出她口气里的不肯定,但,有她在身边陪自己说着话,本来就是让他安心的事情。他在灯下握着盛颜的手,低声说:「阿颜,我想我如今的身体,也许和你不能相守一生了,但只要能杀了我哥哥,最后你能在我身边,这样我……也算人生圆满。」 她看着尚训淡淡苦涩的笑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眼看外面天色昏暗,似乎要下雨,风也一阵阵大起来了。 她站起来,去关窗户,只在这顷刻之间,雨已经下起来了,细如牛毛的雨丝随风斜飘进殿内,湿了她半身。 远处被大雨遮掩得模煳不清的千重宫殿,包围着她,可这种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孤苦愁绪,和以前在漏雨的屋檐下,与母亲背对背取暖的时刻,又有什么差别呢?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骤然之间,天地迥回,铺天盖地的悲哀淹没了她。 回去的时候,她帮尚训宽衣上床,他大病未愈,现在又劳心劳力,很快就睡着了,可她了无睡意,坐在床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他依然是清雅高华的,美丽少年,虽然清瘦纤细,眉心含着淡淡的悲哀,但是,他没有变,他依然是他。 如果他不是皇帝,他是个远离朝政的王爷,或者,他只是一个和她门当户对的普通少年,那该多好。如果他们能像普通的少年夫妻一样,过着普通的人生,那该有多好。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尚训缓缓地睁开眼,见她凝视着自己,他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轻声叫她:「阿颜。」 看着他脸上平静的微笑,盛颜也似乎安心了下来,她点头微笑,偎依在他的身边,低声说:「你累了,我们早点睡吧。」 尚训翻身,将她抱在自己的胸口,两个人都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外面密集的风雨声。良久,他忽然低声说:「这一场风雨之后,天气就会凉快了……秋天就要来了。」 「嗯,秋天……就要来了。」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她忽然想到尚诫写给她的那封信,他说,秋日回来。 又似乎过了很久,在她终于平静下来,有点睡意朦胧的时候,听到尚训又低声在她耳边问:「阿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我做过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会爱我吗?」 盛颜在半梦半醒的迷煳中,低声说:「我也做过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既然你能原谅我,既然我们还有现在,那么,你哪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原谅的呢?」 他沉默着,用力抱紧她,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良久,才低声说:「但是阿颜,我并不后悔……因为,至少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 在黑暗中,帐外朦胧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微微波动的光芒,他的唇角,淡淡地扬起,欢喜,圆满,如意。 一夜风雨大作,狂风暴雨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心境,让盛颜怎么都睡不安稳,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处在云澄宫的那些日子,水声哗哗作响,击打着她的梦境,就像昨日重现,瑞王又坐在自己的床前,黑暗中用那双灼灼的眼睛盯着自己。 她在梦寐的恍惚之中,忽然被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然后雕菰扑进来,隔着锦帐低声叫她:「娘娘……」
第68页 盛颜还在朦胧之中,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真实,还是梦幻,而雕菰见她没有反应,急得竟不顾自己的身份了,撩开帐子沖了进来,低声叫道:「娘娘!」 她坐起来,看看沉睡的尚训,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床,披衣出来。外殿的风雨声更大,所有的帐幔都在灯光下不安地晃动,如同水波。 就在这一片令人恍惚的水波中,雕菰低声说:「瑞王进城了!」 盛颜愣了一愣,缓缓问:「你说什么?」 「瑞王与各州府调度过来的兵马会合,如今已经连夜率兵进城,听说……很快要进内宫来了!」 「他哪有时间过来?他怎么过来的?」盛颜急促地问。但是她也知道雕菰是不会有答案给她的。她仓皇地回头看内殿,那里,尚训还在安睡。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真希望,这一天一地的风雨全都加诸在自己的身上,不要伤害到睡梦中的尚训一丝一毫。 「现在,他已经在宫城门口了……是守卫们进来知告的。」雕菰又慌乱地说。 「我……我马上出去。」她说着,用颤抖的手拉过旁边的衣衫,套上外衣,雕菰帮她系衣带,她从梳妆檯上随手拿了一支簪子,要将自己的头髮盘起,却因为手一直在发抖,怎么都弄不起来。 雕菰赶紧伸手要帮她拿过簪子,可盛颜摇摇头,勉强定了定神,说:「算了,你还是先去看看皇后和元妃,不要让她们受惊……」 话音未落,她一眼看到了从殿门口转过来的那个人,她怔忡着,十指一松,手中的金簪顿时「叮」的一声,跌落在青砖地上。 他却十分随意地走过来,帮她捡起地上的金簪,然后站起身,轻挽起她的头髮,帮她用簪子固定住,笑问:「阿颜,怎么这么慌张?」 盛颜面色苍白,殿内的灯火在门口灌进来的大风中,忽明忽暗,让她眼前的世界也是明灭不定,看不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低声说:「你真是言而有信……刚刚初秋,就回来了。」 「我一心想着你,所以迫不及待就赶回来了,你不会介意吧?」他依然笑着,在她的耳畔轻声问。 雕菰在旁边看到瑞王这样亲昵的语气与动作,吓得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幸好铁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殿外进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出去。 殿内顿时只剩下瑞王与盛颜两个人,烛光暗淡,苦雨凄风。 一声杜宇春归尽(下) 殿内顿时只剩下瑞王与盛颜两个人,烛光暗淡,苦雨凄风。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是贊他通天的本事,是斥他犯上作乱,还是求他放过自己与尚训? 瑞王却从她身边越过去,看了一看内殿的门,面带着微笑,像是最平常地,兄弟之间打招唿的样子,用轻松的口气,叫着殿门口的人:「尚训,吵醒你了吗?」 盛颜的心勐地一跳,她慢慢地回头看。头顶红纱宫灯的光线照在尚训身上,橘红色的光芒让他的脸颊带上一点异样的血色,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血潮来。 瑞王凝视着他,貌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今晚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刘远志已经死在乱军中,不过给我惹了不少麻烦的君兰桎,目前被带到宫门口了,我要先去看看……我知道你们是被这些奸人胁迫,身不由己,并不是真的想要为难我,所以只是先来看看你们,等过几日我们再好好地说说离别之后的思念吧。」 盛颜知道他说得轻巧,其实这一夜,不知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家破人亡。但都是一样的,短短数天前,朝廷也处决了一批人,京城中的血雨腥风,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外面的风雨更大了,尚训终于开口,说:「我只是很想知道,哥哥是怎么在粮草缺乏中,以十天不到的神速,率军赶到京城的?」 瑞王轻笑道:「我怎么会蠢到与朝廷签订了合约之后就将自己的一切交託在他们手中?君兰桎不过想利用我与项云寰鹬蚌相争,幻想从中得利而已,所以我在生擒项云寰之后,立即就带着他和几队精兵北上往京城而来,只不过故意把消息迟放出了几天而已,君中书那个没有经验的儿子,每天就呆在城内守着探子的密报,却根本不知道那些探子都会与我联繫。不过我唯一没料到的是,他居然能杀掉李宗伟,这一点倒是叫人佩服。」 盛颜默不作声,知道自己与尚训这一次败得彻底,尚训从小柔弱,她更只是个后宫中的女人,而君兰桎只惯于在朝廷上勾心斗角,哪有人能和瑞王抗衡? 「深夜扰人美梦,真是不应该,我还是先走了,你们可以继续补眠一会儿,等一会儿,太子会来看你们,我想他会有话对你们说。」他说着,转身要出去的时候,若有意若无意地,抬手抚摸了一下盛颜的发,低声说:「盛德妃,皇上刚刚醒来,身体似乎还不太好,你可要注意小心照顾他。」 看着他转身走出去,盛颜再也站立不住,踉跄着扑到尚训的身边。尚训抱住她的肩,盛颜却发现他很镇定,甚至还在微笑着。 他安慰地抱紧她的肩,低声说:「你看,老天真是不眷顾我们,居然给了我们最坏的结局。」 盛颜微微咬住下唇,低声说:「幸好……我们的坟墓都已经赶造好了。」 他们在窗口,看着瑞王一步也不停,大步转过迴廊,消失在暴雨中。
第69页 而他们现在呆在这里等候处置,简直比立即置他们于死地更叫人难熬。 他是他的亲弟弟,是他一手扶持着登上皇位、被架空了权利的帝王,可是他却宣布他为谋逆,并且亲自刺伤他、将他下狱;又趁他南下平叛的时候,在后方断他后路,可说是他最大的仇人了。 而她曾答应嫁他,却入宫成了他弟弟的妃子;他一直认为是她替尚训备下刺进胸口的那一把毒刃;她亲手写了要杀他的诏书;她骗他进行和谈;她在合约缔结之后,又在后方谋害算计他。 他该有多恨他们。 他更恨的,估计是他们居然,一起联手谋害他。 盛颜心乱如麻,明明觉得自己恐慌极了,可是张开口,却胸口堵塞,一声也发不出来。 「我们本想给他致命一击,但是如今失败了,只能认输。」看着她焦虑的样子,尚训却若无其事,只思索着另外重要的事情:「如今我们的烦恼是,要是我们死后,他不让我们同穴可怎么办?」 「或许我们一起烧成灰会比较好?」盛颜问。 「要是在黄泉中,我们看到对方焦黑的样子,一定会认不出来的,还是别做这个打算吧。」他说着,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而且,阿颜,你这么美。」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默默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温热,眼泪滑落下来。 外面雕菰惶急的声音响起:「殿下,殿下,不能进来啊……」 果然,如尚诫所说的,行仁来了。 尚训与盛颜本不想理,但盛颜想了想,还是无奈地推开尚训,低声说:「天色还没亮,不知道他过来有什么事。」 尚训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既然瑞王吩咐行仁连夜过来,那么,必定是有什么事,他不想留到天亮再解决。 盛颜嘆了口气,站起来走了出去。行仁一看到,立即奔到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怯怯地叫她:「母妃,瑞王进城了……我是不是一定会死了?」 盛颜摇头,自己也没有把握地安慰他:「放心吧,不会的。」 「那……你会死吗?」他看着她问。 盛颜勉强笑了一笑,说:「何必担心我呢?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不记恨我吗?」 「不会啊,我觉得你比那些想等我出了差错再狠狠惩处的人好。」他说。 这个小孩子,真是洞若观火,这么早熟,在皇家有什么好处?盛颜不忍心再看他,伸手抚摸他的头,低声说:「瑞王想必不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过不去的,只是你以后的一生,可能会艰难点。」 「别骗我了,母妃。」他倔强地说,「他才不会让我活下去呢。」 这个孩子说这样的话,让盛颜觉得心里不舒服,她转了话题,问他:「你夤夜进宫,有什么事情?」 「嗯……我有重要的事要见父皇。」他说。 盛颜示意他进内去,看着这个小孩子跑进去,她一时觉得无比疲倦,站在外面,看着外面已经渐渐变小的雨,想着明天,自己与尚训的命运。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是生离,还是死别,全都在别人的手上,不是她与尚训可以掌控的。 她正在出神,耳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在疏落的雨声中,听到了尚训的声音——「阿颜!」 他的声音急促沉重,让盛颜的心顿时一跳,转身急奔进去,却发现他正跌坐在床上,嘴角有血流下来。 他的手按在胸口,就在当初他胸口的那个伤口上,又有血如崩裂一般涌出来。 在尚训的对面,是握着一把短短匕首的行仁,他手中握着那把匕首,转头看着她,低声,乖巧地叫她:「母妃。」 盛颜顾不上行仁了,她一把抱住尚训,急忙撕开他的衣襟查看,一边朝外大叫:「雕菰,雕菰……传太医!」 「不必了,还不如这样干净。」尚训却抓住她的手,脸上露出惨澹的微笑。 盛颜眼看着他的胸口,迅速地蒙上一层青紫,蔓延向全身,然后,他软软地瘫倒在她的怀中,口中尽是鲜血涌出。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最后的时刻,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他抓得这么紧,捨不得放开她一分一毫。 她抱着他,颤抖的手不停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可是,却怎么也没办法止住那涌出来的血流,他的生命,就在这些鲜红的液体中,渐渐流逝。 「尚训……」她低声,惶急地叫他。 他抓着她的手,艰难地,往上移动,与她十指相扣。 就像他们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就像诗经里曾经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盛颜紧握着他的手,呜咽着,泪流满面。 尚训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但他已经看不到面前的东西,他曾经听说,人在临死前,总是会看见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藉以来麻痹自己,忘掉死亡的痛苦。而他看见的,果然是他最珍惜的那些事情—— 初见时的暮春初夏,她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艷阳迷离,她在艷丽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她帮他抓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气息轻轻唿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开落的声音。
第70页 去见她母亲的那一夜,两个人坐在廊下,风把雨丝斜斜吹进来。他拥着微微寒噤的她,两个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 还有,第一次见面时,在云间应和的两缕笛声,使得满庭风来,日光动摇。只可惜,最后却是两处沉吟各自知。 一剎那间,就像是相信有来生一样,他微微地笑着,最后再握了一握她的手,闭上眼睛。 盛颜的手,骤然落空。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掌心滑脱,无力地垂落。 她坐在那里,抱着尚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平静如睡去的脸。她神情枯藁,就像自己的春天一夜死尽,悄无声息。 看着尚训死去,行仁才站起来,说:「母妃,我先告辞了。」 就好像,他碾死了一只小虫子,现在要去洗手一样。 盛颜茫然地回头看她,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害死我父皇的兇手之一,我没能力对瑞王下手,现在能把他干掉了,我也就有脸去见我娘了。」他歪着头,看着她怀中的尚训,说,「他这次是真的死了,再没有奇蹟了。」 盛颜只觉得心中一凉,一种冰冰凉凉的东西涌上来。她慢慢地抱紧已经渐渐失去温热的尚训,低声问:「你告诉我,去年秋狩的时候,那一箭,是不是你射的?」 他点点头,说:「是。可惜我虽然瞄准了,却手上无力,不然那一箭早就让他死了!」 「那么,尚训去世的那一夜,你不停地拉着我的手……后来他中了龙涎的毒,那毒……也是你?」 他抱紧自己的膝盖,低声说:「嗯……我娘就是死在这个毒之下,她只在唇上沾了一点就死了。我听说他的药都是你换的,我想是不是会有可能让你帮我给他的伤口下点毒……没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帮行仁画了完整的一个圆,杀死了万千蚂蚁。 他杀死尚训的时候,她也帮着他,完成了另一半的圆。 将毒染在她手上的行仁,和将毒染在尚训伤口的她,哪个,才是兇手? 盛颜终于再也忍不住,她放下尚训,慢慢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这个无邪的孩子,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掌盛颜下手极重,他雪白的脸颊顿时红肿起来,但是他却只是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良久,才说:「母妃,等一下瑞王一定会杀我的,所以我也不回去了,你别生我的气。」 盛颜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只见他伸出左手食指,用舌尖舔了一下。 龙涎是沾唇即死的剧毒,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行仁身体抽搐,脸色瞬间转为青紫,随后便全身无力地顺着樑柱滑了下去,萎顿在地。 在剧烈的抽搐间,他忽然双眼看向盛颜,嘴角扯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说:「母妃,我最后送你一个礼物……要是你不想落在瑞王手里的话,也像我一样……舔一舔就行了……」 盛颜看着他,慢慢醒悟过来,她抬手看看自己牵过他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一室,又重归于安静,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 她身边,是两具尸体,一具在她的怀中,是她的爱人;还有一具,是杀死她爱人的兇手,送给了她,追随爱人而去的礼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只需要点在自己的唇上,只需要,舌尖尝到那一点味道。 她就能,永远地离开这些烦恼和悲哀。 就像是受了甜美的诱惑,就像刚刚出生的蜜蜂,想要尝一尝花心的味道,她将尚训安放在枕上,抬起自己的右手,慢慢地凑近自己的唇。 双唇微启,她的舌尖,试探着,缓缓地想要舔一下手指尖的味道。 可,就在即将碰触的一剎那,旁边有人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拉扯开,远离那些正在渐渐变冷的尸体。 她用力挣扎,却并没奏效,他拖她到檐下盛水的大缸前——这是每个宫都会有的,以备起火的时候有不时之需,然后急促地将她的手按在水中,帮她清洗。她的手刚刚浸水,水中养着的小鱼便肚皮翻白,被剧毒杀死。 等洗过一缸之后,他拖着她又换一缸,直到水中的鱼再没有死掉,他才放开她,低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但她却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穿着被水溅得湿漉漉的衣服,站在外面的微雨天气中,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天边朝阳初升,被秋雨洗过之后,整个皇宫在阳光下艷丽无边,金黄的琉璃瓦,朱红的门柱窗户,莹白的汉白玉殿基,在高远的天空之下,一切颜色都亮丽夺目。 仿佛是被眼前鲜明的颜色刺痛了双眼,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天机烧破鸳鸯锦(上) 盛颜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声叽啾,一片安静。 她睁开眼,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横斜着的,还有一枝枝碧绿的合欢树,在窗前摇曳。 清朗的天空,平静的初秋早晨,但她不想动,命运倾泻在她的身上,冰凉如水,叫她想要这样麻木地一直躺下去,再也不用面对人生中其他的东西,甚至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想知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髮丝微微地一动,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头髮。她缓缓地转头去看,看到坐在床边看着她的尚诫。
第71页 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眼睛出神地看着他,凝视着,睫毛颤抖。 他淡淡地说:「你昏迷一天一夜了,我守着你的时候,老是胡思乱想,觉得虽然你没有中龙涎,可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你会像他一样长久昏迷下去。」 她的身子疲倦而酸痛,不想动弹,也没有理会他。只是睁着眼睛看床帐上绣着的折枝花。海棠花,一枝枝,丰腴美丽。 在风雪之夜,母亲拉着她的手说,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现在看来,即使不好,也要活下去吧。 沉默了良久,她才低声问:「尚训呢?」 「他死在行仁的手下了,我自然会好好地安葬他的,以帝王之礼。」尚诫淡淡地说。 「那么……是你暗示行仁已经败露,所以他才急于下手,替你除掉了你登基的最大的障碍?」盛颜慢慢地问。 尚诫伸手轻抚她的额头,说:「你何必把我的动机想得这么难堪?我是因为答应过你,会给你一个交代,所以才让行仁过去的。现在,你也确实知道,害尚训的人不是我,我不屑这样的手段,也不需要。」 是,他多厉害,在给她交代的时候,也能得到自己最大的利益。 即使让行仁去解释,需要这么晚,这么仓促吗? 看起来,他竟是迫不及待,不想要自己的弟弟活到第二天。 她躺着,想着,眼角有温热的眼泪滑下来。 他看着她,俯下身,轻轻将她的眼泪吻去,低声说:「盛颜,尚训已经死了,你现在唯一活下来的机会,就是一心一意地爱我,让我称心如意。只要你愿意,我们忘记以往一切,你依然有一生繁华,一世风光。」 她僵直地躺在那里,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他于是将她扶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床上,她转头四望,才看见周围一切。 小阁所有的门窗都已经推开,一眼可以看到栏杆外盛开得无比灿烂的杂花,粉红色的娇艷,金黄色的夺目,蓝紫色的动人,在梧桐树下延伸到远方的湖边。 她忍不住轻声说:「这花开得真美,可惜到了全盛之后,就开始凋落了。」 尚诫笑了笑,伸手轻抚她的鬓髮,说:「没事的,等这边的花开完了,你就转到浅碧阁去,桂花的时节正要到来,等桂花落了,菊花也开了。」 盛颜转头看着阳光下随着微风摇曳如水波的丛花。桃李开了还有牡丹,栀子过后还有石榴、荷花,秋天到的时候有桂花、菊花,就算冬天,也依然有腊梅、水仙。一年过了还有一年,人生过得很快,这一辈子,也并不会凄凉的——只要一天一天活下去就好了,并没有什么,她死过一次之后,依然是锦绣繁华。 她,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 就像宫苑中的桃花,一年一年,不管主人是谁,不管改朝换代,也不管江山易主,只要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就会有人欣赏迷醉。 活下去,这么艰难,也这么容易。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知道尚训帝死于太子之手后,当天下午朝廷众臣就开始上书,请瑞王登基。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阻碍的尚训,按照惯例推辞了几次之后,便在奉先殿上书谒告祖先,诏书当然冠冕堂皇,说什么『先帝英年龙驭,膝下无人继承大统』云云,名正言顺地黄袍加身。 他一上台便开始着手整肃朝廷事,君中书已死,那一派旧人自然被连根拔除,太皇太后在西宫忧病去世。但是如今局势动盪,也没有太多人关注,礼部照例将她送往崇德帝的山陵下葬。 等到朝廷局势基本安稳下来,所有人都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盛德妃。不仅是朝廷,连宫中的人都这样偷偷议论,只是谁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君容绯带着宫中一群人出发去云澄宫的时候,抱着盛颜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周围的人也都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了,无一不是泪如雨下,一时间宫门口哭哭啼啼,甚至惊动了离这里不远的垂咨殿。 当初尚训一直都是在垂咨殿看摺子的,但是现在尚诫却一般是在清和殿上朝,所以垂咨殿内寂寞无事的值班大学士聂菊山也出来看了看。第二天,他率先上书尚诫,认为盛颜牝鸡司晨,惑乱朝纲,今上天命所归,她却螳臂挡车,不但之前挑唆先皇,让今上陷于囹圄,后又与君兰桎狼狈为奸,勾结作乱,实属后宫余孽,应当从重处罚,不可姑息。 尚诫看完聂菊山这份奏摺,微微笑出来,说:「你不提我还没发现,原来盛德妃这么可恶,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作对,实在是罪无可恕。」 「盛德妃多次对皇上图谋不轨,实属大逆不道,不杀不足以服人心。」聂菊山赶紧说,「圣上为天下安定,不但解了京城之围,而且还亲自率军南下平定叛乱,谁知她竟在后方作乱,企图谋害圣上。幸好吾皇上承天命,逢凶化吉。但臣以为盛德妃其心可诛,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尚诫不动声色,又将奏摺看了一遍,然后说:「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聂菊山欢欣鼓舞地怀揣着连升三级的梦想退下后,尚诫看着那份摺子,若有所思地考虑良久,才忽然抬头叫白昼:「召刑部尚书赵缅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不多久赵缅到来,尚诫注视着站在下面的他,问:「赵卿家年纪多少?」
第72页 赵缅答道:「臣虚度四十有七。」 尚诫点头:「你帮助朕逃离险境的时候,虽然安置好了妻儿,但据说嫁出去的女儿却因为怕连累夫家而自尽了,每每想到,朕真是心里不安。」 赵缅以为尚诫是要加封他的女儿,便说:「死者已矣,多谢皇上挂念。」 「朕今日给你一个女儿如何?」尚诫问。 赵缅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讷讷不敢应。 尚诫说道:「朕要立一个女子为皇后,但她出身来歷不称,恐怕朝臣议论,所以朕想将她赐给你做女儿,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这样一来,不但那女子有了依靠,赵缅也就成了太师皇亲,在朝廷上的地位定然难以动摇。赵缅喜不自禁,立即跪下谢恩:「多谢皇上成全,臣又得一女,实乃天降恩德!」 「至于她的身份,你就说是自小託付在远亲家长大,近日刚刚接回京就好,她的户籍,朕会让户部的人补上。」 「是……」他赶紧叩头,再次谢恩,心里想,不宜让人知道的,莫非是在南方平乱的时候遇见的蛮夷女子?又或者,是籍没入宫的宫女? 但他也只是暗暗思忖,根本不敢询问。 当天下午,内宫下诏送先皇的盛德妃到云澄宫与其他妃嫔一起生活。 送盛德妃的车子刚刚从白虎门离开,青龙偏门那边也有一辆不起眼的雕漆马车离开宫城,那辆车一般都是宫中学士公事所坐,也并没人注意。 这辆车直往宫城以南而去,一路行经大理寺,过了六部,出承天门,绕到中书令赵缅府第后门,才停了下来。 赵缅一身家常袍服,早已等在那里,四周无人,他看见内侍将车帘打起,伸手进去扶那人,里面一双女子的手伸了出来,搭在他的腕上。 那双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但对于女子来说,却稍显粗大,看来她以前生活辛劳,也许还常常操持家务。 赵缅心想,难怪皇上说她出身不好,大约是出身卑贱的女子,偶尔运气好被皇上看上吧。 她下了车,赵缅见她一头青丝只挽了松松一个小鬟,脸上蒙了薄薄黑纱,身上青衣在风中微微晃动,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样子,但一身清气,腰线纤细,肯定是个美丽女子。 赵缅的夫人杨氏在门内跪迎,那女子忙扶起她说:「夫人不必多礼……」她声音喑哑,竟似长久哭泣过。 可即使她声音沙哑,赵缅依然觉得她的声音无比熟悉,他以前必定听过这个声音,而且恐怕还不止一次。 他微微疑惑,但也不敢多揣测,赶紧引着她进院子。她安身的院落早已经收拾好了,就在花园中的一座轩榭,一面临水,三面全是花木,开阔疏朗,此时正是秋日,前面丛菊盛开,金黄一片花海,空气中尽是沁人心脾的菊花葯香。 那女子虽然看起来精神恍惚,但还是向他们致谢。赵缅与夫人告退之后,夫人在路上悄悄问:「这个姑娘是谁?」 「不知道,不过既然皇上费这么大週摺,一心要让她登上皇后的位置,想必是万岁心尖上的人……」赵缅说到这里,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女子已经进了内堂,阳光映着水波从后面照进来,她的身影映在隔开内外的一扇碧纱屏风上,她将自己脸上的面纱取下,默然站在那里发呆,看起来孤寂清冷。 赵缅心中一震,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身影,他曾经见过。 当时瑞王下狱,他前去探望,正好遇上盛德妃也来狱中,下令赐死瑞王。那时盛德妃站在天牢门口,她身后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身影纤细瘦弱,在阳光中几乎要消失一般。 那条身影他原本已经遗忘,但此时忽然再次见到,心头震惊已极,居然愣在当场。 良久,他吓得拉上夫人,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 天机烧破鸳鸯锦(中) 过了几日,是九九重阳节。如今战乱已定,宫中照例请京城中百岁以上和朝中花甲以上的老人入宫饮酒。其中有一个老人年纪已经一百零三,皇帝赐的寿饼只吃一半就小心包好藏在怀里,尚诫问他为何,他请罪说:「老朽家中娘子年已九十九岁,从未吃过宫中食物,草民想要带回去给她尝尝。」原来他们是年少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成婚已经八十多年,不幸子女都已夭折,靠朝廷救济过活,但两人相濡以沫走到现在,一直不离不弃。 众人感嘆良久,尚诫命人送了一桌宴席到他家给他妻子,另外多加赏赐。 散席之时,尚诫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大臣们说了一声:「民间夫妻情深,真是让朕都羡慕。」 善解人意的众位大臣马上就忙活开了,第二天,推荐自己女儿的、举荐名门闺秀的人挤满了礼部尚书的府第。在这么多的姑娘中,礼部尚书选中了赵缅新近刚接回身边的小女儿赵嫣,定于这年十一月初六进宫册封。 对于这个选择,众人都认为是顺理成章的,毕竟赵缅是当初与铁霏相助皇上逃脱回北方的第一大功臣。一时间到赵缅府上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赵缅表面上笑容满面,实则心中忐忑不安,几乎夜夜噩梦。 幸好转眼已经是十月底,眼看也就要成亲了,离烫手山芋丢出去的时间也没几天了,赵缅才稍微松了口气。 为了赶上女儿进宫的大日子,赵府大事修缮,家里佣人忙不过,不得不临时找了数十个帮工进来修葺花园,日夜开工,一时间连盛颜这边都吵到了,她本就睡不好,这下更是夜夜辗转难眠。
第73页 雕菰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赵府临时派来服侍盛颜的小丫头对她的压抑十分不解,常常羡慕地说:「小姐,你多幸福啊,不但可以进宫,而且可以做皇后,这是天下所有姑娘家的梦想啊!」 盛颜转头去看荷塘中的枯荷,说:「宫里有什么好的,那里是天底下最残酷最冷清的地方了。」 「怎么会呢!」她立即跳起来反驳,「小姐,你进宫了就知道啦,据说当今皇上是人中龙凤,年纪又轻,长相又好,现下连江南塞北都已经平定,以后天下昇平,各地安稳,你做了皇后,该有多好啊!」 她虽然早已料到,但还是问了一句:「江南已经平定了?」 「是呀,兵马已经归顺,占据城池顽抗的那几个逆贼也都处决了,小姐还不知道吗?」她嘴巴倒是快得很。 盛颜淡淡地说:「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懂朝廷的事。」 那小丫头还要说什么,站在盛颜身后的铁霏终于忍不住,说:「太阳已经西斜了,你还是先准备下晚饭,叫人送过来吧。」 小丫头不满地撅起嘴瞪了他一眼,但还是转身出去了。 晚饭后天还亮着,小丫头便说:「外面花园里桂花开得真好,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铁霏皱眉,问:「桂花有什么好看的?白天都看不到那小小一点,何况现在天色都快昏暗了。」 「你们男人当然不明白什么好看的了,什么花啊香啊,全都不解风情!」小丫头牙尖嘴利地抢白。 其实盛颜对于赏桂花并无兴趣,但是看见她这样说,便也站起来,跟着她一起到花园去走了几步,铁霏无奈,只好跟在她们身后,一脸郁闷地出去了。 在花园中走了几步,他们听到旁边传来敲打椽梁的声音,是正在赶工的那些帮佣还在忙碌。 盛颜不经意地抬头看去,突然看到了爬在花园亭榭屋顶上的一个人,她微微怔愣了一下,皱起眉。 而屋顶上的那人目光与她对上,手中的椽梁顿时松落,幸好他眼疾手快,马上就抢手抓住了,没有砸破屋顶。 不过,在这一剎那的目光相接之后,盛颜和他都立即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别处了,两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自转身。 看她闷声不响地转身走上回头的路,小丫头还以为她嫌这边太吵,赶紧说:「院子里有些屋子陈旧了,老爷要赶在小姐出嫁之前修好,所以要日夜开工,是有点吵,小姐再忍几天就好了。」 她点头,见君容与在身边,微微有点警觉地回头看那些人,她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按着胸口说,说:「看那些人爬这么高,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心悸……难道他们不怕吗?」 小丫头咯咯笑出来:「小姐啊,他们是修屋顶的,怎么能惧高呢?」 「说的也是。」她也微微笑了出来。 身旁的桂花吐露着浓郁的香气,瀰漫在他们周身,盛颜伸手摺了一枝,拈在手中,沉默不语地抬头看天。 细细一痕上弦月已经升起,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躲在厚厚的碧沉叶片下,全看不清,只是月光下闻着花香,几个人都感觉到心情舒畅。 回去时她略有点疲倦,坐在灯下看了半本书,已经快要三更了。她觉得自己睏乏了,便让丫头替她准备洗澡水。 丫头打水让她在内间洗澡,铁霏自然守在外间。 她将丫头打发出去,自己泡在桶中慢慢清洗。铁霏在外面守着,听着里面偶尔传出来的水声,毕竟已经夜深,他也有点倦怠,烦恼地支起下巴望着月亮,想,今天是初三,三日后初六,自己终于可以回去了,到时候,就可以看见雕菰了。 想着雕菰,他不由得微笑起来,也没有留意倾听里面的水声了。 直到那个丫头从外面抱着衣服进去,绕过屏风,然后看到空空如也的澡桶,这才尖叫出来。 铁霏立即跳起来,沖了进去。外面是细细的新月,里面是摇曳的一点小烛光,虽然是在阴暗中,但也可以发现,盛颜已经不见了。 窗外是荷塘,门外铁霏把守着,可是她却不见了。 「小姐……小姐不会跳进荷塘了吧?」小丫头结结巴巴地问。 铁霏立即说道:「不可能,我没听到这么大的水声。」但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未免向荷塘内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差点跳起来,原来水面上横七竖八地漂浮着好几块修房子时拆下来的旧木板,延伸向荷塘的而另一边,显然她是从这座临时搭建的简易浮桥上逃出去了。 午夜刚过,凌晨未到,深秋的殿内,夜凉似水。 尚诫寝宫中,今晚轮值守夜的是白昼,他看见铁霏一脸郁闷地急沖冲进来,便问:「出什么事了?」 「盛德妃不见了。」他无奈地说。 白昼挑挑眉,笑道:「是吗?你可真不小心。」 话音未落,里面已经有了声响,尚诫从内殿出来,问:「她怎么不见的?」 「必定是有内应,不然,她也逃不出去。」铁霏赶紧说。 尚诫转头去看外面的夜色,皱起眉头。虽然他并没说什么,两人却清楚感觉到他的恼怒。 「把外殿右边第二个架子上的青色琉璃瓶拿上,去御马监带一只狗。」 白昼答应了,到外面拿上那只瓶子。即使瓶子紧盖着,他也可以闻到里面的香味,清新出尘的兰花香,如烟云一样氤氲裊裊地溢出来。
第74页 他带上瓶子到御马监去,这里养着出猎的马匹、鹰、猎犬。他调了一只正当盛年的大狗,回来时尚诫已经收拾好等在宫门口,三人纵马出宫,马蹄急促,踏碎京城凌晨的宁静。 新月斜挂,天色昏暗,放眼看去,城郊茫茫一片,近处是金黄的稻田,远处是雾气一样朦胧的桃林,云澄宫在紫觳山上,静静铺陈。 盛颜与君容与直到此时才敢停下歇一口气。他们靠在云澄霞蔚的牌坊下,觉得大汗湿透了衣服。 「你怎么知道我在赵缅的府上?」她问。 君容与苦笑道:「我从江南逃回来之后,听说你也被送往云澄宫了,但是我偷偷潜进去看皇后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你,我们还以为你暗地被处决了……直到雕菰进来后,她才吞吞吐吐说出了瑞王可能对你所有企图,我们又听说他要娶赵缅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所以我就装成帮工,混进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你。」 「虽然帮工与赵缅相遇的可能性不高,可他以前在朝廷毕竟与你是见过的,你这样贸然行事也未免太冒险了,要是被人认出可怎么办?」盛颜低声道。 「那也顾不得了,幸好顺利地救出你了……」他看着她,说道。 盛颜低头不语,又问:「我们要去哪里?」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在云澄宫,而现在你不见了,我想那里一定没有人搜寻。」他看着她,说,「而且那里的人变动很大,对宫中来的一大群人还没熟悉,我妹妹会帮着掩饰你的。或许你可以假装是一个普通宫女,现在里面躲一段时间。」 盛颜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她目前确实走投无路,也不知道天地茫茫,到底能去何方,可要是去云澄宫,又怕连累君容绯和元妃。 犹豫良久,她才点了点头,低声说:「我先住几日,马上就走。」 天机烧破鸳鸯锦(下) 知道君容与要带着盛颜过来,君容绯身边的珊瑚早已候在云澄宫偏门,行宫冷落,巡逻也很松懈,如今天色还未亮,君容与带着她翻墙进来,自然也没人顾得着着这边。 他们跟着珊瑚,往君皇后居住的地方走去,那里与她住得较近的正是贵妃和吴昭慎,应该不用担心。 沿着台阶而上,前面水声哗哗作响,扑面而来。盛颜抬头一看,这里正是紫觳山瀑布前的凌虚阁。 真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水流倒悬,倾泻而下,在这个秋日清晨,水雾瀰漫在山间,一片潮湿的寒意向她逼来。 她正在往上走,君容与在她身后,忽然低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 她微微一愣,回头看他,他却将头转向旁边去了,叫道:「妹妹。」 君容绯正站在瀑布之前的小亭中,看见他们来了,顿时飞奔下来,紧紧握住盛颜的手,又哭又笑:「德妃,你还好没事,你还活着,真的……」 她以前在宫中,对盛颜一直客气,如今陡然之间遭逢大变,居然亲切起来了,似乎对方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盛颜与她拉着手,想要说些什么,可四周水声哗哗,她一张口就被水声淹没了,只好作罢,只是看着她。 君容绯与她这几月都是心惊胆战,颠沛流离,一时间相看彼此的憔悴容颜,一边笑着,一边竟然流下泪来。 天色大亮,太阳初升,照在流泻而下的瀑布上,每一颗水珠都是五彩斑斓,晶莹剔透。看似离她们很远,水雾却不知不觉已经侵湿了她们的裙裾,冰凉地渗进来。 「不要在这里了,等一下会有人看见的。」君容绯低声说,与她携手要进阁的时候,下面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喧譁,只是瀑布的声音太响,他们一时听不分明,只能转头向下看去。 就在她们还不明白的时候,君容与忽然脸色大变,说:「是马蹄声。」 君容绯却微微诧异,不太相信:「行宫中处处都是台阶,怎么会有人骑马?你肯定是听错了吧?」 君容绯摇头,急促地说:「你快带德妃去后山避暑的山洞,我来拦住那些人。」 话音未落,忽然下面传来一阵狗吠,有一条猎犬如离弦之箭,从台阶下面直冲而上,勐扑向盛颜,张口就咬住她的裙角,不肯放开。 盛颜在大惊失色中,转身想要逃离,只听「哧」的一声,她的裙角已经被扯下一块,而那只狗兇勐无比,不肯罢休地还要再扑上来咬她。 君容与一脚踢飞那只狗,挡在盛颜的面前,此时下面有人一声唿哨,那只狗立即跃到旁边,只是瞪大眼睛,兇狠地看着她,唿唿喘气。 盛颜抬头仰望,一匹马从旁横跃而出,正拦在她面前,马上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抬高声音说:「盛颜,跟我回去。」 正是尚诫。 他居然直接纵马跃上云澄宫的这无数台阶,穿过重重门户而来。 盛颜抬头看尚诫在阳光背后的脸,逆光中什么都不分明,只看见他一双眼睛仿如跳跃着火焰。 她一咬下唇,抬头说道:「皇上此言差矣,天下人尽皆知我与先皇妃嫔在云澄宫,何来跟你回去之说?」 尚诫冷笑,挥鞭指着她吼道:「盛颜,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将你送到赵缅那里,不过是怕你受人议论。你不回去也无所谓,我今日就下诏要立先皇的盛德妃为后,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第75页 看到他如此暴怒,身后的白昼和铁霏不由得相视无奈,知道这个主子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性子,到时候真要对朝廷当众宣布自己要娶盛德妃,恐怕又是一场混乱,不由得都有点牙痛的神情,不知道真要做出这样的闹剧,他们该怎么收拾。 可,盛颜却不为所动,她依然仰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尚诫,说道:「皇上,这世上没有人,能什么都称心如意的……你也一样。」 她脸色平静,站立在危岩之上,水面风来,吹得她摇摇欲坠。 看她立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尚诫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犹豫了良久,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放软了声音,说:「阿颜,你何苦这么倔强?我早说过,尚训的事与我无关,如今你也明白了,不是吗?从始至终,似乎都是你们两人对不起我比较多!」 盛颜却只向着他惨澹地笑了一笑,她神情灰藁,背后水花飘扬,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披散而下的长髮凌乱散落在肩头,眼看着那无数水花就在她衣袖发间不断开谢,而她身后的瀑布不断流泄,错觉中看来,她恍如正在随着水风流逝。 「你的记性真差啊,难道你忘了,我的母亲?」她低声问。 「你母亲?」他骤然听到她提起这个,大惑不解。 盛颜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做作出来的,她望着自己面前的他,勐然之间,心下有一点暗如萤火的恐惧,从胸口升起,骤然散到全身四肢百骸。 瑞王是这么骄傲的人,他在出逃后,必定只想着亲自回来向她报復,有什么必要仓促命人将她的母亲置于死地? 而且,他从没见过她的母亲,也从未提起,在他的意识中,恐怕自始自终都没有她母亲的存在,又怎么会想要用母亲来报復她? 一切都是……尚训带来的消息,他是这个消息唯一的来源。 在心里陡然升起的,不明就里的恐惧中,她忽然想起,在尚训去世的那一夜,黑暗中,他曾经问她,阿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我做过很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又说,但是阿颜,我并不后悔……因为,至少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 为什么,他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但,仅仅只是一剎那恍惚,还没等她醒悟过来,耳边忽然有一线风声划过,有寒光在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闪,向尚诫刺去。 尚诫应招极快,在马上一个俯身,极险处堪堪避开锋芒,那剑尖离他几乎已经只有半寸,却再递不进去。他一俯身后立即翻身重新上马鞍,右手却如蛇一般顺着那人的手腕上去,左手赶上去一折他的手肘,那人手臂受制,长剑立即倒转,尚诫将剑柄往前一送,只听得轻轻的『波』一声,那剑从刺客的胸口进,后背出。 在君容绯的哀叫声中,那人连人带剑如断线风筝一般横飞出去,深深地坠落在崖下,跌落在瀑布下的深潭中,红色的血在水中隐隐一现,便被捲入了激流。 这一场兔起鹘落迅速结束,直到君容绯尖叫一声扑上去,趴在崖边放声哀哭,盛颜才明白过来,原来刚刚刺杀尚诫的那人,是君容与。他胸口中剑,又落入这样的激流中,自然是活不成了。 尚诫却若无其事,转头对盛颜说:「来,跟我回去吧。」 盛颜看到他这样不动声色之间就处决了一个人,不由得站住了脚,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从始至终,从初见的时候开始,他一直都是这样,飞扬跋扈,凌驾于人。在他的人生中,只要不关系到他自己,别人的生命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刚刚的疑虑,烟消云散。 不过是于他如蝼蚁的一个妇人,他有什么必要不杀掉呢?何况又是那么简单的事,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达成。 因为他明知道,她唯一的至亲,只有母亲了。他从来都不忌惮用最简单的手段达到让别人最痛苦的目的吧。 因为他是,绝对不容许别人损害到他自己一丝一毫的那种人。 尚诫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盛颜变幻的神情,瀑布前水风斜飞,朝阳光华灿烂,盛颜披散着的髮丝上沾满了水珠,在阳光下就如通身缀满灿烂露珠,璎珞垂垂。 尚诫表面镇静,但心中却突然波动,似乎有一种害怕至极的情绪,深深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终于翻身下马,慢慢向她走去,低声说:「盛颜,你听我说……」 盛颜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心跳得急促,都快挣脱出胸口了,就像他十四岁那年,率领着十八骑侍卫突围回国时,彻夜在沙漠中驰骋的恐慌与执念,叫人担心自己的心脏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种激烈跳动而突然停止。 但他强迫自己放缓唿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寸一寸地贴近她。直到触到她的衣裳,他才将她狠狠地拉扯过来,因为来势太勐,她几乎是撞进他的怀中。 他用力抱紧他,心有余悸地说:「盛颜,来,跟我回去……」 她抬头看着他,惨澹的脸上绽放开一朵异常平静的笑容,她轻声说:「不,尚诫。」 尚诫只觉得肩膀一凉,有一支长长的冰凉利刃,刺进了他的肩窝。他习武多年,反应快极,下意识就将她的手扳开,往前推去。 盛颜的身子如同一片云一般,轻飘飘地由他的掌心开始往后退去,与瀑布一起,下坠到深不可测的底下去。
第76页 尚诫疯一般沖往前面去,要抓住她的手,但已经迟了,他的手指与她指尖擦过,却来不及握紧在掌心。他拼命地伸手去拉扯她,在危崖上差点止不住脚,白昼狠命扑过去,倒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大声说:「皇上,别过去了!」 他被白昼拖住,站在高崖上,眼看着她一身白衣,迅速溶化在无数的模煳雾气中。到最后周围一切水声都退后到千百里之外,四周景物变成白茫茫一片。唯有瀑布的水花雪白晶莹,如无数细碎的白花在瞬间开谢,转眼老死。 桃花帘外开依旧(上) 尚诫一动不动地站在悬崖上,看着瀑布的水花,在风中化成蒙蒙水雾。 白昼看着他面如死灰,赶紧问:「传令让山下的人立即封锁河道寻找盛德妃,皇上看怎么样?」 他微微点头,挥手让他下去。手牵动了他肩上的伤口,血又汩汩流出来。他木然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那里刺着的,不过是一支金簪,又是在肩窝,并没有伤到要害。 他的心腹要害都对着她,她明明可以取了自己性命,却只伤了这里。 她在想什么,他始终都是不明白的。 更不明白的是,上天为何要用一场大雨让他遇见她,又为何用十步之遥决定了一切命运。 如果没有那一场大雨,没有他与她的相遇,现在会是怎么样? 盛颜,尚训,行仁,君容绯和君容与,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会是怎么样? 但谁知道呢?也许一切都还是一样,只是那一场大雨,替他们找到了各自下决心的理由。 瀑布的声音击打着他的耳膜,侵袭而来,就如那一场大雨的声音。 他站在瀑布前,一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瀑布急湍,潭下水流极快,虽然有大批人马沿着水流去找,但是过了一天一夜,始终没有找到盛颜和君容与的踪迹。 这里已经没有找到盛颜的机会了,尚诫在离开云澄宫时,他召了雕菰过来,说:「你随驾回宫吧,盛颜曾请求朕将你许配给铁霏,朕会满足她心愿的。」 雕菰与铁霏赶紧跪下,叩谢了他。 等铁霏带着雕菰要出门的时候,她转头看尚诫,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皇上,娘娘与她母亲相依为命多年,纵使您再怎么弥补,也是无济于事的,您还是别想着她了。」 尚诫微微冷笑,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她母亲是谁?」 雕菰吓了一跳,赶紧跪下,说:「就是以前……皇上被先皇擒下,后来得脱之后,派人潜入京中,杀了娘娘的母亲那一次……」 尚诫皱起眉头,问:「派人潜入京中?朕怎么不知道?」 雕菰睁大眼睛,诧异地说:「可……这是先皇亲口告诉娘娘的,这消息也没放出去,他只跟娘娘说了,她因此病了好长一段时间……」 铁霏愕然插话:「我与皇上一起逃脱之后,直接就去了北方,哪有时间想到为了报復她而杀她母亲?」 「何况我根本连她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也没兴趣。」尚诫冷冷地说道。 雕菰震惊地瞪大双眼,颤声问:「这么说……」 她心头转过一个诡异而可怕的念头,但这念头让她头皮发麻,浑身发抖,不敢再说下去。 尚诫知道她必定会明白的,又问:「可是尚训又为什么要杀她母亲?那时他们不是同仇敌忾,一起联手害我吗?」 「不是的,娘娘与我一样,都不知道那天……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雕菰急切地仰头看着他,说道,「那天皇上吩咐我去取笛子的时候,是皇上身边的景泰突然过来,将另外两支笛子交给我,说那是皇上平时用惯的,所以我才一併拿了出去。」 「不是他们预先商量好的吗?」他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十指紧捏着椅子的扶手,因为太过用力,连骨节都泛白了。 她说,那都是我的主意,计划是我策划的,埋伏的兵马是我指定地点的,就连那兇器……也是我准备的。 原来,就连她亲口说过的,都是谎话。 雕菰用力摇头:「不是的,先皇那段时间,突然将娘娘送到云澄宫,又因为性命垂危而召她回来,所以当时他们两人似乎有心结,见面时都往往有点尴尬,直到娘娘的母亲去世,娘娘因此病得很厉害,先皇在病中极尽呵护她,他们才又重归旧好。皇上您想,这么重大的事,他们当时那样的情况,要怎么商量呢?」 她说,尚训这个人,这么软弱,又一直依赖你,怎么会下狠心对付你? 她一力地维护尚训,甚至,什么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却不知道,那个人为了得到她,曾经费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心机。 尚诫默然,良久才说道:「原来如此……难怪她宁死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挥手让雕菰下去,雕菰行礼要退出的时候,抬头看他在空旷的大殿内,陡然黯然的样子,又觉得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来。她牵着铁霏的手,看着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最高处的尚诫,迟疑着,畏畏缩缩地说:「皇上,我……我还想跟您讲一件事,虽然只是我心中猜测的。」 尚诫没有看她,只是说:「你讲吧。」 「也许……娘娘从云澄宫回来后,就知道铁霏是您身边人了,因为……她本来对太后避之唯恐不及,那次却突然带着我们去西华宫,还告诉我们太后的凤符与垂咨殿代行谕旨的印信,后来铁霏因此救出您并且前往北方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要是她说得不这么详细的话,铁霏哪里能这么顺利呢,甚至她还亲自带我们去西华宫看太后的凤符收藏在哪里,怎么她难得多说几句,就全帮上铁霏了呢?而且,还特意让铁霏去查看天章阁的印信,可现在想来……」她绞着手指,犹豫地说,「她竟好像,是故意指派铁霏去的……」
第77页 尚诫听着,突然淡淡地笑了出来,铁霏与白昼看着他忽然的笑,面面相觑,他却挥手示意他们下去,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他一个人在殿内,一边笑着,一边想,如今他真是心满意足。 他已经是当朝的统治者,九州四海,万民跪伏;他正当盛年,四方平定,所有邻国番邦无不畏惧;他可以随意选择世上最美的女子,艷丽素雅妩媚清朗,无论哪一个,都会对他顺从温婉。 就连那个人,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原来也不是那么恨他,甚至,只要上天稍稍再给一点机会,他们就能在一起。甚至,他们彼此深爱,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真是,万事如意。 窗外传来振翅的声音,他慢慢转头看去,初冬碧空如洗,远远的,有双双对对的白鸟从天空掠过,渐渐消失在远方。 他看着,想着他们初见时,她给他抽的那一支签,她说,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到如今,歷歷在目。 盛颜消失三天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十一月初六,原定立后的日子已到。尚诫醒来很早,站在殿外眼看夜色浓重,风吹动窗外树影,声响悽厉。直到月亮渐渐西斜,东方隐隐现出鱼肚白。 日出后,宫中封诰也已送到,迎接皇后的仪仗如同锦云蔽日,映照得宫门前一片霞光灿烂。礼部尚书持节册到他面前,说:「臣等奉命,即将启程赵府。」 尚诫看看节册,平静地说:「不用去赵府了,仪仗减一半,把以前呈上来的那些闺秀随便抓一个封为贵妃,接进宫来。」 礼部尚书料不到他会这样说,吓得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但是,全天下尽知今日是立后大典,而且,册子上已经写了是赵缅女儿……」 尚诫淡淡地,并无任何表情地说道:「朕今日,不想立后。」 礼部尚书觉得自己差点晕厥过去,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他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也曾经把孙女的生辰八字送过来的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扑过去,抓住他说:「就是你孙女了!」 因为天降恩德而匆忙嫁进宫中的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出身名门,性格柔婉。她运气确实不错,虽然没能受封为皇后,但尚诫忙于国事,个性冷淡,对宫中嫔妃兴趣寥寥,她受封贵妃后,赫然已是宫中之主。 对于这个完全是撞上好运的女孩子,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羡慕。即使在京城之外的城郊,也有人议论着她。 「哎,尹姑娘,你说这个柳贵妃,是不是运气太好了?皇上居然在最后放弃了原来想立的妃子,找了她过来!」 听到邻居女孩子的问话,坐在石榴树下刺绣的尹姑娘抬起头,笑了一笑,说:「是呀,她运气真好。」 即使在竹篱间,山野中,她身穿粗衣旧裙,却依然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就像种在破瓦盆中的牡丹花,这种夺目的美丽,居然与周围格格不入。 唯一的缺憾是,她的手指虽然修长,却不太纤细,看来是年幼时操劳所致。 隔壁姑娘看了看她正在绣的画,问:「你今天绣的是什么?怎么会这么大呢?」 她在绣架前,拿针挑着已经绣好的丝线,笑着抬头看她:「这个是给花神庙绣的,新来的庙祝托绣庄帮他们绣一幅天女散花的中堂。」 她站在旁边看尹姑娘细细地调整丝线的反光,一针一针地挑着已经绣好的眼睛。有点不明白,问:「那,她的眼睛不是已经绣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挑?」 「丝线绣的时候针脚不一,看上去眼神会涣散,所以需要把反光调整好,这样看上去才会明亮有神。」她说道,然后放下手中,站起来仔细端详着这幅绣品,一寸一寸看过,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转头对着屋内叫:「大哥!」 隔壁姑娘的眼神顿时有了神采,她看着从屋内走出来的清秀少年,赶紧叫他:「尹大哥!」 他对她笑笑,然后低头去看那副绣品。 「已经完成了,麻烦你帮我送到绣庄。」尹姑娘将它叠好,又用青布包起来,交给他。 他接过来,看看她显得朦胧的双眼,低声道:「都是我拖累了你……」 她抬头对他笑了一笑,轻声说:「哪有这样的话,就是因为你不肯丢下我,所以你才寸步难行……都是我对不住你。」 「不敢……」他赶紧说。 「别客气了,我现在可是你的妹妹。」她笑着,向他挥挥手,「快去快回啊,大哥。」 君容与点点头,临出门的时候,又小声嘱咐她:「千万不要出门……还有,进屋去吧,院墙这么矮,小心被人看见。」 「知道了。」她应道,送他出去后,她将门关紧,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活动了一下肩膀脖子,然后伸手在院子里的小水池中洗手。 已经是二月天气了,她抬头看见蓝得高不可攀的长天中,满城桃花盛开在艷阳下,颜色鲜艷,如同梦幻。 整个人间,全都笼罩着不分明的,如同梦幻一样的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平静的,春天降临的天气中,怔怔地站住了,茫然地看了天空很久很久。 桃花帘外开依旧(下) 「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好。」
第78页 宫里的人都这样说。也许是被这些鲜艷的色彩所迷惑,尚诫这个从来不关心花月的敬业皇帝,也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御苑中的那几株桃花。 纷乱桃花,盛开在春风中,轻缓招摇,令人有点怀疑,要是没有桃花的话,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有春天。 今年桃花大盛,满城的桃花开得妖异一样,直如灿烂的红云将整个京城笼罩住。 就像去年、前年一样,白昼照例陪着他一起到城郊踏青,不过今年还加上了铁霏和雕菰。他们沿着清浅河水,一直往上游而去,放眼望去,对岸的桃花林远远延伸到山脚下,阳光洒在桃花上,那艷丽的粉红色如同云霞的颜色,胭脂一般迷人。 那个荒废已久的花神庙,如今居然有了庙祝,而且还修葺一新,竟然也有点香火了。 尚训下马走到檐下,一抬头看见覆盖在窗户上的芭蕉,阴阴绿绿,一片幽凉,碧绿的芭蕉影倒映在庙旁的三生池上,随着微风水波,舒缓招展。 曾经有个人,在这里,接过芭蕉上滴下来的雨水。那时她清澈的容颜,不染纤尘。曾经有个人,和他并肩站在三生池上,看着水中聚散无常的影子,相拥亲吻。 他想着陈年旧事,竟然觉得心底一片柔软,只剩下淡淡的怀念。 他走到庙内看花神,神像上的灰尘被掸去后,木雕像披上新衣,竟隐约可以看出一点衣袂飘飘的风姿。 见他进来,庙祝赶紧迎上来,问:「客人要烧香还是算命?」 他淡淡地说:「我万事已足,没什么好算的。」 庙祝又转头问白昼和铁霏,至今没有着落老婆的白昼赶紧说:「我求个姻缘。」 庙祝从旁边柜子中翻出了签盒和签书,递给他。 籤条已经有几根被虫子蛀朽了,微一晃动就应声断裂,白昼不敢摇得太厉害,在手中慢慢晃动,那些断裂的籤条也在里面跳动。所以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根掉了出来。 铁霏拿起来看,说:「第一百一十签。」 尚诫听到了,笑了一笑,随口说:「真巧,和我以前求的是一样的。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正在翻签文的庙祝摇头说:「不对,第一百一十签,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唉,这位小哥,你情路堪忧啊……」 尚诫微微一怔,伸手将那本破旧的签文书拿过来,看着一百一十签的判词,良久,才慢慢微笑出来。 见他神情奇怪,白昼赶紧问:「主上,这……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女人真奇怪,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他笑道,怔怔看外面许久,又缓缓说了一句,「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她就骗我……她为什么要骗我?」 铁霏和白昼完全听不懂,只能面面相觑。 他又抬头看了看这小庙,发现了墙上挂着的大幅刺绣,便站在下面看了良久,看着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和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的神态。 「你不觉得,这画上的仙女有点面熟吗?」见他一直盯着这幅画看,铁霏也觉得有点异样,忍不住小声问雕菰。 雕菰想了半天,才说:「和德妃以前绣过的那幅《七十八神仙图》有点像,我没见过别的刺绣上有这样的仙人,而且这眼珠特别鲜活,我记得姑娘在绣好眼珠之后,还会反覆地调丝线,说丝线的光泽要是乱了的话,目光就不灵了。」 「可见绣得好的人,都一样需要下工夫。」铁霏对于妻子的话,向来奉为谕旨。 尚诫看着上面的仙子,衣带当风,浑欲在花雨中归去,他看着上面鲜艷的花朵,几乎让这乱花迷了眼睛。 三人离开花神庙,正要上马离开的时候,尚诫又再次回头看了看那座小庙。 在这一瞬间,他看着那片桃花林,那几株绿阴阴的芭蕉,觉得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转头,吩咐白昼:「去绣庄打听一下,绣这幅刺绣的人是谁,住在哪里。」 白昼苦着一张脸,觉得这事实在是希望渺茫:「可是皇上,天底下的绣品不都是一样的吗?而且绣的都是神仙,所以有点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尚诫淡淡地说:「虽然如此,但毕竟,还是不死心。」 「臣觉得,要是她尚在人间,一定早就远离京城,躲避在山野中了……」白昼低声嘟囔着。 铁霏附和:「而且,她所有远在天南地北的族亲,朝廷全都监视着,可也没有音讯啊……皇上,不如你就放下吧。」 尚诫没有理会他,也不说话。 雕菰在马上,暗暗地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别说话。 铁霏最怕老婆,赶紧住口了。见没有了帮手,白昼无可奈何地只好屈服在尚诫无理的命令下——毕竟,拿了人家薪俸,不能不听吩咐啊! 他一个人拨马回去询问庙祝,问清了那个绣庄之后,又怏怏地上马离去。 铁霏和雕菰,一起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有个病急乱投医的主人可真惨啊,居然连这么渺茫的事情,都要试上一试,这跟溺水的人抓稻草有什么两样? 「可是,我还真的挺羡慕德妃娘娘的……」雕菰和铁霏共乘一骑,慢慢地回去,她望着前面渐渐消失的尚诫的身影,说,「这么久了,他一定也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第79页 「真是奇怪,我认识的皇上,从小到大,可没有这么傻过啊……」不在尚诫面前,铁霏和老婆讲私房话,也不在乎是不是大逆不道了。 雕菰又狠狠踢他一脚:「哼,要是我忽然不见了,你会不会也这么傻地找我?」 铁霏想了良久,才讷讷地说:「也对……」 「也对是什么意思?」雕菰狠狠白他一眼。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明知道你已经不在了,我也一定会固执地找下去,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活着干吗……何况,现在德妃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雕菰得意地点头,靠在他的怀里,低声说:「是啊……无论是谁,喜欢上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嘛。」 春日的下午,十分闷热,似乎快要下雨了。 回到宫中之后,尚诫坐在殿中看完了奏摺,天气依然闷闷的,雨还是没有下起来。 他拿了一本书,坐在榻上看,不知不觉,因为烦闷,他丢开了书,站起来走出去。在恍惚间,他又来到刚刚去过的花神庙,看到了刚刚那幅天女散花的刺绣。 那上面的一双眼睛,清澈透底,无比熟悉——那正是他们初遇的时候,盛颜的一双眼睛,在雨中,却比当时的雨珠还要清澈明亮。 他出神地看着,良久,转头又看到庙的后门开着。他和盛颜曾经在那里坐过,后面的山环抱着这座庙,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 他听到那后面,传来轻微走动的声音,轻微缓慢,该是女子的脚步。他本不欲浪费时间,想转身离开,但,看着那后面鲜亮的绿草与桃花,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来—— 就好像,那个小小的天地中,有一种无比异样的,肉眼看不到的丝线,从里面爬出来,将他心上的某一条血脉,紧紧地扣住。 他不由自主,走到后门,站在那里,看向后面的天地。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如同盆底的小山谷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颜色是最娇艷的粉红。 天空,桃花,碧草,阳光下鲜明的天蓝、娇艷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他的眼睛都受不住。 可,最灿烂的,还是花下的一条人影,她站在那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所以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艷阳下所有鲜亮的颜色,天蓝粉红嫩绿,全都褪色成灰白。 只有她的容颜,比纷乱桃花还要夺目,绽放在他的视野中,占据了他所有的世界。 就像大雨中初遇时,羞怯的容颜。 就像桃花树上,令人仰望的容光。 一眼,一剎那,一恍惚,一生一世。 尚诫醒来的时候,外面的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轻轻敲打在窗棂上,滴滴沥沥,细若不闻。 他靠在榻上,想着自己的梦,想着他和盛颜的重逢。 外面,传来白昼的脚步声,他轻轻敲了敲门,用着一种,因为紧张与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叫他:「皇上,有个消息要告诉您。」 他应了一声,看着外面的春雨,桃花,轻微的风。 整个人间,就像笼罩在梦里,圆满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 后面还有番外一篇。 番外 剎那人生 人的一生中,总有几个日子,会让人的一生改变。 即使是当今的皇上尚诫,也是一样。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改变,是在四岁的时候。他的母亲牵着他的手,穿过宫中长长的通道,去看望刚刚出生的,他的弟弟。 在两道高高的宫墙之中,母亲抱着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这里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他与母亲,长久地在暗红色的阴暗角落中行走着,仿佛是恐惧这里的阴暗,他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直到眼前一亮,阳光遍洒在他们的身上,他才觉得,全世界都瞬间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眼前是一座无比高大雄伟的宫殿,而他从那狭窄的地方出来,眼前豁然一亮,使得这座宫殿像是骤然自地下涌现一样,突如其来填满了他的视野。 在百来丈的广阔平地上,三层白玉殿基层层垒砌,宽可并列数十人的台阶,上面站满了锦衣宫使和彩衣宫女。在那围栏与白玉阶的中间高台上,是高大的殿宇,在此时明艷的四月阳光下,里面欢笑隐隐,与他和母亲,几乎是另一个世界。 那时年少的尚诫,牵着母亲的手,望着这座宫殿,心里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人居住的地方吗? 住在这座宫殿内,会是什么感觉呢? 母亲带着他等候宣召,过了很久,进去通报的宫使才慢悠悠地出来,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他跟在母亲的身后,穿过层层走廊,经过重重殿门,终于来到大殿之上,他的父亲,正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坐在最高的地方。 他对父皇的第一个记忆,就是在这里,他抱着刚刚出生的尚训,满脸欢喜地看着,对身边的人不停地说:「像我,这孩子真像我……」 直到母亲带着他跪伏在地,他才终于想起来,其实自己早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身上,微微迟疑,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第80页 他母亲赶紧说:「皇上,他还没有起名字。」 他的母亲,本是易贵妃宫中的一个宫女,某一次皇上来找易贵妃时,喝醉了偶尔遇上她,迷迷煳煳中宠幸了她,等到酒醒后,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件事。谁知他一味独宠易贵妃,易贵妃却一直没有怀孕,偏偏这一次却有了个孩子。 易贵妃对这个卑微宫女,自然恨之入骨,皇帝本来也早已遗忘这个孩子,但因为后廷确实有记载,所以才无奈给她封了个低阶,甚至连这个孩子,都不去看望,任由他们母子在宫廷中自生自灭。 但是今天,是他喜欢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的日子,所以他对自己厌恶的这个孩子都不太介意了,听说他还没有名字,便随口说:「这样吧,太子名训,这孩子就赐名为诫好了。」 那是一个尚诫永远记得的日子,因为他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他的名字,是跟着他的弟弟,顺便赐给他的。 但是,那个时候,他全不知道替自己难过。那时四岁的他,只是看着父亲怀中的弟弟,看他睁大圆熘熘的清澈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而父亲,用温柔而欢喜的神情,宠溺地看着这个小孩子,爱若珍宝。 那个时候,他也曾经想过,到什么时候,父亲也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一看自己呢? 后来,他想到这一天的时候,在心里,也会隐隐地想——也许,他对尚训的恨,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从他第一天懂事开始,就深埋下了对这个夺走自己很多东西的人的怨恨。 不过,有些东西,不是尚训夺走的,而是谁也留不住的,比如说,他母亲的死。 在他九岁那年的秋天,母亲因为郁积忧病,含着泪,最后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娘对不起你。 他守在母亲的床前,看着没有了唿吸的母亲,很久很久才勐然醒悟过来,他母亲死了,从此以后,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恐惧与悲伤占据了他的心,他大哭出来,向着外面奔去,在周围瑟瑟的枯树中,明月在天,星河灿烂,秋天的风冰冷如刀。 他向着父亲的宫殿跑去,却在门口就被人拦下了,他急促地哭着,向着里面喊:「父皇,娘去世了……她死了!」 他小小的声音,在沉寂的暗夜中,消渐为无声。过了良久,里面有人出来,说:「皇上让小的告诉殿下,知道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说。」 是的,他母亲的死,就像轻飘飘的一朵花掉落,甚至不值得为她惊扰帝王的好梦。 只有尚诫,在被宫人们连拉带拽地拖离寝宫时,他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在星汉下华美异常的宫殿,寂静无声的殿内,隐隐的灯火透出来,整座宫殿就如同蓬莱仙岛上的透明玲珑阁,夜色中,如同冰玉,那么美丽,毫无人气。 因为母妃去世了,所以,他很快被迁出宫,居住在自己的王府中。 说是王府,其实也只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他一个人居住在里面,度过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 那个时候,他有了一个王傅代替母亲管教他,是个在宫中郁郁不得志的大学士,在他念不出书的时候,最常说的话就是:「殿下,太子如今还不到七岁,可已经通背下了四书,您可叫老臣怎么说?您千字文都要从头学起?」 可他的母亲不识字,他七岁的时候,又有谁能教他学字? 所以他经常逃课,和侍卫们一起玩倒是常事,也没人管他,即使他跟他们舞刀弄剑划伤了自己,也依然无人过问。 春天快来的时候,易贵妃去世了,他进宫去上香,没有在灵堂看见自己的父皇,听说他是伤心过度,晕厥过去了。而坐在旁边守灵的,是不满七岁的,他的弟弟尚训。 尚训和他容貌出色的母亲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他年纪还小,并不太懂得世事,看见尚诫的时候,走上来牵住他的手,因为他们兄弟只在年节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所以并不熟悉。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也知道谁才是自己血肉相连的亲人。 他用幼兽一般湿热的眼睛看着尚诫,怯怯地叫他:「哥哥,他们说我没有娘了。」 他的手软软的,温温的,尚诫虽然一直不喜欢他,可是这一刻,却陡然觉得自己的心软下来。他蹲下去,抱住弟弟小小的身子,低声说:「没事的,哥哥也没有娘了,我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 尚训点点头,又说:「父皇说,以后皇后娘娘是我的母亲,那,哥哥现在的母亲是谁呢?」 尚诫没有过继给任何人,因为易贵妃对他显而易见的憎恶,所以后宫并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心思,即使是皇后也不愿意惹这个麻烦。 所以尚诫放开自己的弟弟,淡淡地说:「哥哥长大了,不需要母亲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其实是千疮百孔,他在成长中所需要的,母亲、父亲、家、教育、欢乐,全都缺失。 但那又如何,他依然长大,朝廷也还是没有遗忘他。 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终于成了有用的人,他也终于在非年节的时候,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那个时候,十岁的尚训已经变得安静,他站在父皇的身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微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很可爱。 父亲将一对九龙佩分给他们,说:「尚训,尚诫,记得兄弟相亲,是皇家之幸。」
第81页 他当时不过十三岁,被父皇格外的恩宠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握着那块玉佩,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之间,忘记了他的母亲是易贵妃。 然后,他被封为安西使,出使蒙狄,并且长期居住在那里——如果不需要虚伪掩饰的话,其实是作为质子,送到了敌国,成了他国人质。 他在那里呆了近两年,其实蒙狄的生活,如同鲜活的阳光,让他的人生开始看见了新的希望。他只是人质,并不是阶下囚,所以行动是自由的。他迅速长高,学会了喝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在草原上纵横来往,连蒙狄的勇士都佩服他。 甚至有时候,他早上恍惚醒来,会有一剎那以为自己本就是草原上的剽悍民族,会在草原过一生,直到老死。 但,在那年的冬天,他的父亲去世了。 父亲在临死前,没有记起他这个儿子,所以,也没有人来接他回去。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向告哀的使者询问,他为难地说:「我只听说陛下嘱咐新皇爱护百姓,要易贵妃附葬山陵,至于殿下……陛下可能神志不太清明,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 那个时候,新皇已经登基,山陵也已经在动工建造。可是尚诫不甘心,他回去之后,让身边人立即收拾东西,夤夜突出蒙都,向着故国奔去。 蒙狄的追兵很快就赶上来了,他身边的人,有的失散,有的死去,在亡命的二十多个昼夜中,一百二十六人,最后只剩下十八个人,浴血沐光,跟着他越过蒙狄过境,踏上故国。 沙漠和草原渐渐被山野所取代,他们十九个人在夜空下的山道驰骋,他看着前方的繁星,其实它们和草原上是一样的,但是,这是故国的星辰。 因为这个念头,有一点东西像火星一样燃烧了他整个身体,他仰头看四周的大好河山,千里绵延到他目光无法企及的最远处,湮没在夜空的暗色中。耳边的风声唿啸而过,消失在遥远的尽头,天地大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也看不见方向。 就像他第一次站在那座只有帝王才能居住的宫殿前,抬头仰望,茫然不知自己所求。 他带着十八个人,进京拜祭白虎殿,并且力排众议,胁迫礼部将山陵格局改制,让自己的母亲和易贵妃一起,左右附葬在先皇身边。 世人都是爱好传奇的,他成为了天下的传奇,也成为了朝廷中举足轻重的王爷,因为,那个懦弱单纯的皇上,依赖着他强势的哥哥,而要和摄政王对抗的大臣们,最好的依靠,也只有他。于是他俨然成为新皇一派的领袖,开始在朝中植根。 那个时候,尚训也只有十一岁,在太傅们的调教下,他乖巧又聪明,在上朝的时候,正襟危坐;在摄政王与尚诫吵架的时候,他也只会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叔叔与哥哥争吵。但是在他小小的心里,他知道哥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所以,在尚诫处下风的时候,他会小心地牵一牵尚诫的袖子,低声说:「哥哥,朕饿了,要不你们明天再说,朕想先退朝了。」 那个时候,他们羽翼未丰,唯一能对抗政敌的方法,居然只有如此拖延。而且,随着尚训长大,这个办法后来也不能用了。 他们熬了五年,终于才找到机会,在他们的叔叔进宫的时候,将他诛杀。 当时摄政王的血就溅在他们面前的案桌上,还有几滴,染上了他们的脸颊。 尚训脸色惨白,摸着自己脸上温热的血,抬头看他。 他淡淡地帮尚训擦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我们的人生,万事如意了。」 摄政王死后,皇上因为受惊而染了一场重病,根本不管朝廷的事,所以几乎是任由朝廷变动,血染京城。 等尚诫收拾了项原非父子之后,摄政王在朝中,根基已经动摇了。尚训才开始上朝,但他本来就是个事事听从摄政王的人,此时不过是换了个人,事事任由尚诫说了算,日子依然还是逍遥自在,做着自己无能而悠闲的皇帝。 就在项空寰父子要离开京城的前一天,他听说项空寰在此时还要到郊外踏青打猎,一时好奇,便跟去看看,谁知却遇上了春末的那一场大雨,在桃花下,花神庙中,就像是上天註定的劫难一样,他遇见了盛颜。 他和那个嚣张的项空寰打赌,在他一箭射下她鬓边桃花的一剎那,她乌黑的头髮,在大雨中凌乱地撒下来,狼狈不堪。 那个时候,他忽然一下子觉得心里有一点微微的疼惜,让胸口都开始波动起来。 就好像,在他单薄的,仅有的一点童年美好记忆中,他的母亲披散着头髮,牵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点数着树上的花朵,一瓣一瓣。季节美好,人世繁华无限,而那时的他,只能以此来消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奇怪的是,他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觉察到,原来自己这么孤单。 在那个时候,他心里忽然想,她会改变他的人生吧。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影响他的人生。 不是他一心以为的,一生长相伴,而是,一步之差,无法挽回。 她成了他弟弟的身边人,在他赶去阻拦的时候,却只看到桐荫宫中的梧桐花开得繁盛,如同大片积雪浮在夜空中。星光璀璨,无比圆满的一轮春夜圆月,清辉遍地。沉香屏风后的烛火,隐隐约约,摇曳不定。
第82页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探究。他站在门口,听着周围风声缓缓流过自己的耳畔,投向遥远的彼方,永不回头。 他终于还是转头离开了,在星月之空下,他抬头仰望,恍惚想起来,母亲去世的那一夜,也是如此,明月在天,清景无限。 还有,在他逃回故国的那一夜,他抬头看见星空,映照得整个天下,广袤无垠。 人生剎那变幻,而每当变化时,他原本应有的,都会被人夺走。 遥远的幸福童年,近在咫尺的千里江山,还有,让他第一次心动的,那么微不足道的女子。 他在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最好的选择,是将所有一切,全都遗忘。 可,总是意难平。就好像有一种执念紧紧地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寝食难安。他曾经失去过很多,如今都已经无法挽回,只有这一个,他依然伸手可及——也许不是单纯因为爱,其实是一种偏执,不甘心,无法释怀的走火入魔的情绪,就像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懂事,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恨。 直到,她给了他重重的一击,在与铁霏出逃,在渐渐亮起的天空下,他知道她应该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人,但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前方的山野无边无际,永远也走不出去。在夜空下的马匹上驰骋,他看着前方的繁星,突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几乎从马上摔下来。 那一场大雨,她的头髮披散而下,像他年幼时,唯一美好的记忆——然而,他没有想到,她眼角染着的盈盈水波,她面容上桃花一般娇艷的颜色,全都变成了骗局的一部分。 世事变幻,人心无常。 他胸口的伤口在疾奔中撕裂,痛得无法自抑,颤抖的手几乎抓不住马缰,差点就此倒下,在荒野上,星辰下,从此永远消失在人世间。 在那一刻,他按着剧痛的心口,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反覆重申着自己的誓言——盛德妃,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然而,人永远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也一样。 在项空寰的手中,再次抢到她的时候,他低头看见她偎依在自己的怀中,颜色惨澹,神情仓皇,就像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在大雨中惊慌失措的神情一样,突然又击中了他的心,不偏不倚,分毫不差。 那时他在心里,暗暗地想,恐怕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这个人的魔咒了。 因为,真是奇怪,在这一剎那间,他忘记了她曾经与弟弟一起谋害他,忘记了她来狱中给他送行时他的誓言,忘记了那一夜仓皇出逃时,他在星空下撕心裂肺的痛楚,剩下的,唯有对未来的妄想,就像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一样。 但,他已经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甚至,他领兵南下,去追歼项空寰的时候,也在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不是为了顺从她的心愿,而是因为她想要利用自己和项空寰两败俱伤,所以,他想要看到她阴谋破产后的样子,那一定,不会输给他以前的痛苦。 只是有时候,在战后他会踏着血迹斑斑的土地,远望夕阳。江南所有的花,都开得鲜艷无比,在残血一般的余晖中,如同鲜血染红的世界。 只要他有一点不小心,只需要一次小意外,他就会成为血红世界的一员,沥尽全身骨血,只剩魂灵回故乡。 然而,他依然还是一路南下,在接到探子密保时,在关注朝廷的计划时,在探究她暗地的动作时,他依然忠实地向朝廷传递着捷报,但他心里,其实十分迫切地想回去,想看到在她以为自己能将他置于死地的时候,他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又会露出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可怜可爱的仓皇的神情呢?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蒙在鼓里的、叫人同情的角色——其实,根本也不用扮演,在想起她时,他所有的一切欢喜,其实都是真的。 他也曾经在血战之后,因为心中突如其来的空虚与莫名其妙的悲哀,提笔给盛颜写信。其实他从小就没有人用心教过他辞令,所以,他写得很艰难,不懂得如何写出自己的心情,但,到最后,他发现自己写的,都是他想要在她耳边轻轻倾诉的话。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 想了好久,他又在最后加上一句——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他搁笔之后,看着最后一句话,心想,她又要开始忙碌秋日的事情了吧…… 于是他无比期待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他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她,想着他们的重逢,想得心情愉快,归心似箭,即使在进城的时候正逢暴雨倾盆,也依然没有浇熄他的雀跃,他就像是初次尝到情爱滋味的少年,忍不住伸手留恋地握一握她的髮丝,爱不释手。 那个时候,他真是心满意足。 他似乎在一夜之间,成全了自己所有的梦想。他小时候曾经仰望过的宏伟宫殿,他驻马凝视的千里江山,他第一次爱上的人,全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不过,改变命运,又只是一剎那。 这一个剎那,他亲手将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但其实,他一步一步,都是在为了让她和自己最后这一刻做铺垫吧。
第83页 也许是剎那改变人生,也许,整个人生,就只为了那一个剎那的到来。 很多年之后,他在那座华美的宫殿,握着皇后的手,送她离开。那个时候,他们的孩子打开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匣子,那里面,只有一封书信。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 数十年前写的书信,边角灰黄,字迹却依然清晰,连同那片附寄的艾叶,都还在信中,只是已经灰暗破损,是她常常拿出来看的原因吧。 他看着她珍藏的书信,坐在深殿中,抚摸着她鬓边的白髮,想着很多年前,他也还年轻时,那个时候,他握一握她的头髮,也感觉到满心欢喜。 不过,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改变人生的,也不过那么一剎那,其余,再没有值得记忆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呃……肯花时间看到这里的人,不会不肯花时间留个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