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 第1节:壹 潜伏(1) 壹潜伏 余则成是个老实的知识青年。 因为老实、年轻,而且有知识,上司便喜欢他,将许多机密的公事和机密的私事都交给他办,他也确实能够办得妥妥当当,于是上司越发地喜欢他,便把一些更机密的公事和私事也交给了他,他还是能够办得妥妥当当。一来二去,上司便将他当做子侄一般看待,命令他回乡把太太接过来团圆,并命令庶务科替他准备了新房和一切应用物品。 然而,余则成在家乡并没有太太。 因为老实和组织上严格的纪律,余则成这些年甚至连个恋人也没有,不过,在他的档案里,他却是个有太太的男人。六年前他在重庆投考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干部训练班的时候,中共党组织曾为他准备了一份详细的自传材料,其中特别提到了他的太太还留在华北沦陷区,这是因为,只有这种有家室的男人才容易赢得国民党人的信任,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 我们的党善于挖掘对手的弱点,当时余则成对党组织的睿智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今,日本人被打败了,他跟随上司来到天津建立军统局天津站,上司任少将站长,他是少校副官兼机要室主任。光复之后的财源广进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让站长一连娶了三个女人,建了三处外宅,并且联想到他的心腹余则成已经离家六年,便动了恻隐之心,这才有了这次接家眷的事。 因为余则成近几年的身份、职位过于重要,组织上考虑到他的安全,甚至连与他的单线联系也掐断了,现在他只能通过秘密联络点把这个新情况向党组织汇报。他与组织上的同志们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虽然心中时时思念,但他知道必须抑制住这份感情,革命毕竟是一项有纪律的事业。很快,组织上回信说需要他的一张旧照片和五天的准备时间。到了第六天,他在联络点拿到了一个大信封,里边有一张已略显破旧的大红婚帖,另外一张是印着"百年好合"金字的结婚证,角上贴着贰元陆角的印花税,下边盖着当年日伪县政府的大印和县长的私章。结婚证中间贴着照片,男的是他的那张旧照片翻印的,女的粗眉大眼的不难看。一番检查过后,他发现这个证件制作得极其精致,联银券的印花税票是真品,县政府公章的雕工无可挑剔,照片的翻印和修版也做得非常地道,不会被任何人看出破绽。他很感激组织上为他的安全费尽心力,因为,他们一定知道军统局的那班技术人员相当厉害,如果留下一丝破绽,他连逃跑的机会 也没有。 到了第七天,站长说要给余则成派个司机,让他见面后踏踏实实地与太太说说话,边开车边说话毕竟危险。不想,特勤队的队长老马听见了这话,立刻自告奋勇,说是往日没机会巴结小余,今日总算逮着个借口,不可放过。然而,余则成平日里防范最严密的就是这个老马,他是出了名的鹰犬,站里跟踪、搜查、抓捕、刑讯、暗杀等所有可怕的工作都归他负责,而且他是中校军衔,没有替余则成当司机的道理。站长见老马这样表示却挺高兴,说你们俩都是我的心腹,正应该多多亲近。 第2节:壹 潜伏(2) 于是,一个特务头子和一个中共地下党员便一同上路了,去接那个原本并不存在的女人。 车到宝坻县临亭口,他们看到路边停着辆马车,车夫抱着鞭子蹲在车后打盹儿,车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年轻女人怀里抱着包袱,粗眉大眼,但比照片上要难看一些。余则成下车冲着老太太叫了声"妈",这才给老马介绍说这是我的岳母、这是我的同事。老太太攥着烟袋向老马拱了拱手,老马中规中矩地鞠躬,说您老人家可好,又从车里提出两匣子点心四瓶酒放到马车上,说这是小辈孝敬您的。 车夫从后边转过来,卸下行李往吉普车上装。余则成在他走过自己身边时,伸手拉住车夫的后襟,说你一切要当心,其实他是为了把车夫翘起的后衣角拉平。方才车夫躲在马车后边,手一定是未曾松开过插在后腰上的手枪。 回程的路上,余则成告诉老马他太太叫翠平,翠平也跟着叫了一声大哥。老马问:"你婆家人怎么没来送?"余则成说:"家中已经没有人啦。"老马骂了一声"日本小鬼子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便不再开口。 在后座上,余则成伸手去握翠平的手,翠平瑟缩了一下,便任由他握着。于是,余则成在她的手掌中摸到了一大片粗硬的老茧,也发现她的头发虽然仔细洗过,而且抹了刨花水,但并不洁净;脸上的皮肤很黑,是那种被阳光反复烧灼过后的痕迹;新衣服也不合身,皱皱巴巴的也不合时宜。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一股味道,火烧火燎地焦臭,但绝不是烧柴做饭的味道。汽车开出去二十里之后,他才弄明白,这是烟袋油子的味道。于是,他便热切地盼望着这股味道仅只是他那位"岳母大人"给熏染上的而已。 平日里,余则成的嗜好只有一样,便是收藏文房四宝,而他最厌恶的东西也只有一样,就是吸烟的味道。他对吸烟的厌恶情报站里的人上下皆知,即使是站长召见他也常会很体贴地把那根粗大的雪茄烟暂时摁灭在烟灰缸里,而像老马这种出了名的老烟枪居然一路上一根香烟也没吸。但是,他与组织上分手的时间太久了,也许新接手的领导并不知道他的这个毛病。 虽说领导可能不了解他的生活习惯,但还不至于不了解他的其他情况。翠平很明显没有文化,只是一名可敬的农村劳动妇女,这样的同志应该有许多适合她的工作,而送她到大城市里给一个大特务当太太就很不适宜了。 他转过头来看翠平,发现她也在偷偷地看他,黑眼珠晶亮,但眼神却很执拗。于是他问:"你饿了吗?"她却立刻从包袱里摸出两只熟鸡蛋放在他的手中,显然她很紧张。这时老马在前边打趣道:"我这抬轿子的可还没吃东西啊!"老马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到他们的一切,这也是余则成不得不做戏的原因。 当天晚上,站长亲自出面给翠平接风,酒席订在贵得吓人的利顺德大饭店西餐厅。同事们要巴结站长和他的心腹,便给翠平买了一大堆礼物。反正光复后接收工作的尾声还没有过去,钱来得容易,大家伙儿花起来都不吝惜。 第3节:壹 潜伏(3) 余则成很担心翠平会像老舍的小说《离婚》里边那位乡下太太一样,被这个阵势给吓住,或是有什么不得体的举止,如果他的"太太"应酬不下来这个场面,便应该算是他的工作没做好。任何一件小小的失误都会给革命事业带来损失,他坚信这一点。不想,等站长演讲、祝酒完毕,开始上菜的时候,翠平突然点手把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白俄领班叫了过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只听她大大方方地说道:"有面条吗?给我煮一碗。顺便带双筷子过来。"站长听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好孩子,够爽快,我至今生了六个浑蛋儿子,就是没有个女儿,你做我的干女儿吧!过几天还是这些人,去我家,我这姑娘那天正式行礼改称呼,你们都得带礼物,可别小气啦。"众人哄然响应。余则成发现,翠平的目光在这一阵哄闹中接连向他盯了好几眼,既像是观察他的反应,又像是朝他放枪。他向她点点头,传达了鼓励之意。他猜想,翠平在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应该就是鼓励。 晚上回到家中,余则成说:"你累了一天,早些睡吧!"便下楼去工作。他们住的房子在旧英租界的爱丁堡道,是原比商仪品公司高级职员的公寓,楼上有一间大卧房和卫生间,楼下只有一间客厅兼书房的大房间,另外就是厨房兼餐厅了。这所住房并不大,但对于他来讲已经很不错了,接收工作开始之后,接收大员们首先争夺的就是好房子,这个时候能在几天之内就弄出个像样的家来,大约也只有军统特务能够办得到。 余则成知道自己必须睡到楼上的卧室中去,这是工作需要。军统局对属下考察得非常细致,万万马虎不得,往日里他若是有过一丝一毫的疏忽,必定活不到今天。钟敲过12点,他这才上楼。洗漱完毕,他将卫生间的窗子拉开插销虚掩上,又打开了从走廊通向阳台那扇门的门锁,也把门虚掩上。这样一来,他就有了两条退路。任何时候都要保证自己有两条退路,这是军统局干训班教官的耳提面命,他记得牢牢的,并用在了正义事业上。 卧室里,翠平还没有睡,她将带来的行李铺在地板上,人抱着包袱坐在上面打盹。他说:"你到床上去睡,我睡地下。"翠平说:"我睡地下,这是我的任务。"他问:"什么任务?"她说:"保护你的安全。"说着话,她挪开包袱,露出 怀里的手雷。余则成一见手雷不禁吃惊得想笑,那东西可不是八路军或日军使用的手榴弹,也不是普通的美式步兵手雷,而是美国政府刚刚援助的攻坚手雷,粗粗的一个圆筒,炸开来楼上楼下不会留下一个活口。看来组织上想得很周到,余则成放心了,睡得也比平日里安稳许多。 到凌晨醒来时,他发现翠平没在房中,便走到门口,这才看到翠平正蹲在二楼的阳台上,嘴里咬着一杆短烟袋,喷出来的浓烟好似火车头上冒出的蒸汽,脚边被用来当烟缸使的是他刚买回来的一方端砚,据说是文徵明的遗物。如果此刻被时常考察属下的军统局发现他太太蹲在阳台上抽烟,不论从哪方面讲都不是好事,但是,他还是悄悄地退了回来,他希望来监视他的人只会认为是他们夫妻不和而已。 第4节:壹 潜伏(4) 果然,早上站长召见他,并且当着他的面点燃了一根粗若擀面杖的雪茄烟,笑道:"没想到我那干女儿居然是个抽烟袋的呀!"然后又安慰他说:"那孩子在沦陷区一定吃了许多苦,你就让让她吧。你是个男人,可不能婆婆妈妈的,要是家中没意思你可以出去玩嘛,但不许遗弃我这干女儿,这样的孩子看着她就让人心疼,更别说欺负她。"余则成对此只有唯唯而已,心想这位上司不知道动了哪股心肠,居然如此维护翠平。 余则成的日常工作是汇总、分析军统局天津站在华北各个组织送来的情报,其中多数是有关中共方面的,也有许多是关于政府军和国民党军政大员的,五花八门,数量极大,他必须得把这些情报分类存档,并将经过站长核准的情报送往刚刚迁回南京的军统局总部。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将这些情报中对中共有用的部分抄录一份,通过联络点送出去。 他的另一项主要工作是替站长处理私人财务,这也是个十分复杂的任务。天津光复后,军统局是最先赶回来接收的机构之一,为了这件大事,局长也曾亲自飞来布置接收策略,并满载了整整一架飞机的财物飞回南京。站长在这期间的收获也极大,但他毕竟是个有知识有修养的人,不喜欢那种抢劫式的方法,便主要对银行业、保险业和盐、碱等大企业下手,但对企业进行改组、重新分配股权等工作极为复杂,很费精力和时间,他便把这些事都交给了余则成,而他自己则一心一意地去深挖潜藏在市内的共产党人,手段极为冷酷无情。余则成曾几次提请组织上,要求让他对站长执行清除任务,不想却受到了组织上的严厉批评,说他现在的价值远远超过杀死站长数百倍,不能因小失大。 由于他的工作量极大,很劳累,胃也不好,身体在不知不觉间便越来越差。翠平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瘦,便提出来由她去送情报,给他分担一点负担。他问:"组织上当初是怎么给你交代的?"她说:"组织上知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想重新建立单线联系,让你写,让我送。"他又问:"你知道为什么会选中你吗?"她说:"知道,组织上说,一来是因为女学生们都到延安去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二来是因为我不识字。" 余则成听罢深深地点了点头,第二条理由最重要,组织上考虑得比他要周全得多。但是,他仍然不同意由翠平代替他去送情报,因为这项工作太危险 ,如果被抓,他的军统身份可以暂时抵挡一阵,能够争取到撤退的机会,但翠平却没有这机会,而是只有一条死路。 翠平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有些生硬地说:"我被抓住也不会连累你,我的衣领里缝着砒霜哪。"他只好笑道:"你是我太太,站长的干女儿,抓住你必定会连累我。"翠平当即怒道:"你这样婆婆妈妈的,是对革命同志的不信任,依我看,你根本就不像他们说的那么英雄。"从此后,一连几天翠平不再与他讲话,每日无聊地楼上楼下转悠,但抽烟还是到阳台上去,用那块文徵明的端砚当烟缸。 第5节:壹 潜伏(5) 余则成心想,这便是他第一次望着她时,在她眼神中发现的那股子执拗。她是个单纯、不会变通,甚至有些鲁莽的女人,但是,他相信她一定很勇敢,会毫不犹豫地吞下衣领上的毒药或拉响那枚攻坚手雷,为此,他对她又有了几分敬意。 然而,此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发现,对于他的安全来讲,翠平的存在甚至比老马还要危险。 1946年8月10日,马歇尔和司徒雷登宣布对国共双方的"调停"失败,内战即将全面爆发。在这个时候,军统局天津站的工作一下子忙碌起来,余则成一连半个多月没有回家,到了9月2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国军在华北及东北地区作战计划书》终于下达了,与此文件一同送来的还有晋升他为中校的委任状。余则成这几年的工作确实非常出色,不论是对于中共党组织,还是对于军统局,所以,得到晋升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将文件替党组织拍照后,便将原件给站长送了过去。站长一见挺高兴,说:"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咱们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晚上带你太太来我家,让那孩子认认义母,你也顺便给大家伙儿亮一亮你的新肩章。" 于是,他急忙给家里打电话,是老妈子接的,翠平虽然来此已经几个月了,但仍然不习惯电话、抽水马桶和烧煤球的炉子。他让老妈子转告太太,说晚上有应酬,让她将新做的衣服准备好。他还想叮嘱一下让翠平弄弄头发,但最后还是决定回去接她时再说。这些琐事都是他们日积月累的矛盾,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决得了的。 果然,等他回到家中,翠平还蹲在阳台上抽烟袋,他安排的事一样也没做。老妈子在一边打躬作揖地赔不是,说:"太太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先生您要好好说话。"他不愿意被佣人看到他们争吵,不管老妈子是受命于军统局还是中共党组织,这些事被传出去都只会有害无益。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翠平说:"晚上站长请你去见他太太,需要穿得正式一些才好。" 站长虽然在本地安了好几处家,但始终与原配太太住在旧英租界常德道1号那所大宅子里,所以他对世俗的礼节非常重视,经常对手下讲,纲常就是一切,乱了纲常,一切也就都乱了。 翠平听见他讲话,便收拾起烟袋和"烟灰缸",回到卧室,这才说:"我不想去见那些人,他 们明明是些杀人魔鬼,坐在一起却装得好像是一群小学校里斯文的先生,让我越想越恨,总忍不住要拉响手雷把他们都炸死。" 余则成只好说:"我跟你解释过许多次了,这是工作需要,是革命事业的需要。" 他必须说服翠平,这种应酬是无法推托的。军统局对属下的内部团结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所以,不论是站长一级,还是侦探、办事员之类的下级人员,各种联谊活动以及私人之间的往来非常稠密,然而,翠平每一次参加这类活动,总是会给别人带来不快。当然了,她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或言语,只是一到地方她便把那对粗眉拧得紧紧的,脸上被太阳灼伤的皮肤因为神色阴郁而越发晦暗,有人与她讲话,她也只是牵一牵嘴角,既没有一丝和气的神色,也没有一句言语。这与军统局所谓的"大家庭"气氛格格不入,特别是让那些因为丈夫参与接收而一夜之间浑身珠光宝气的家眷们大为恼火,便忍不住回到家中大发牢骚,而这些牢骚的作用也已经对余则成的工作造成了极其不利的影响。 第6节:壹 潜伏(6) 于是,他亲自动手替翠平拿出新做的印度绸旗袍、美国玻璃丝袜和英国产的白色高跟拷花皮鞋,又从首饰匣中挑出一串长长的珍珠。余则成不怕危险,也不怕牺牲,然而,做这些事却让他感到极度的屈辱。他虽然从来也没有在心底埋怨过组织上对他不理解,但他有些埋怨组织上没有把翠平教育好。他正在从事的是一项极其危险的工作,在这个环境中翠平显然没有给他帮上任何一点小忙。 在他拿衣物时,翠平一直深深地低着头,坐在床边生闷气,这时她突然说道:"你整天把我关在家中,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做革命同志,更没有给我任何革命工作。" 余则成只能好言相劝,说:"你住进这所房子本身就是革命工作,另外,如果你想散心,可以出去玩嘛,抽屉里有钱,站里边有车,到哪儿去都行,干什么都行。" "你是想让我跟你们站里那些阔太太一样混日子吗?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游击队员。"翠平抬眼盯住他,黑眼珠在燃烧。 对于女人的反抗,余则成无计可施,因为他是个老实人,只好说道:"那么你看该怎么办才好呢?" "给我工作,正式的革命工作。"翠平表现出当仁不让的勇气。 "你又不识字,而且……"余则成猛地咬断口里不中听的话语,转口道,"现在正是党的事业最关键的时期,党要求你潜伏在这里,你应该很高兴地服从才是,因为,潜伏也是革命工作之一呀!" 从他进入军统局干训班开始,曾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与党组织没有任何联系。那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要求他一边学习并实践对共产党人的搜捕、刑讯和暗杀,一边等待为党组织做工作的机会。因为经历过那么艰难的考验,所以他对翠平轻视潜伏工作的态度很不满意。他觉得,翠平之所以不能理解组织上的用意,主要是因为她不是知识分子的缘故。他这样想丝毫没有轻视农工阶级的用意,只是这种无知无识的状态,让翠平对党的革命理想和斗争策略无法进行深入的理解。然而,他又确实不擅长教导翠平这样的学生,无法将党的真实用意清楚地传达给她,因为他是个老实人,只会讲些干巴巴的道理,而翠平脾气硬,性格执拗,最不擅长的便是听取道理。所以,虽然他们是革命同志,但却无法沟通他们的革命思想。为此,余则成心中非常痛苦,而 且是那种老老实实、刻骨铭心的自责。 无奈之下,他只好再一次对翠平妥协,表示今晚应酬过后,他一定提请组织上给她安排任务。 翠平却说:"组织上早已安排过了,协助你工作就是我的任务。" "那么好吧。"余则成只得又退了一步。不过,这次让步总算是给他带来了一点工作成绩--翠平终于同意用香皂洗头了。 许是因为余则成答应了她的要求,翠平当晚还算合作,将清洁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光润的发髻,但看上去却有些显老,与时髦的衣饰也不般配。余则成止住了她往脸上扑粉的动作,只让她擦了一点润肤油和唇膏,因为,她的皮肤黑得确实不宜扑粉。 第7节:壹 潜伏(7) 站长见到装扮一新的翠平,笑得非常开心,说:"这才好嘛,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又对余则成下命令说:"你可不许苛待我的干女儿,要尽可能地给她买些好衣服。"余则成咔的一声碰响鞋跟表示从命,却没有留意到站长的话只是玩笑而已。 站长夫人是位身材高大、性格粗豪的老太太,五十多岁,据说是北洋时期一位督军的女儿,那位督军是行伍出身,于是女儿便继承了家风,双手能打盒子炮。翠平向老太太行大礼认亲,老太太也为她准备了非常贵重的首饰和衣料作为见面礼。前来观礼的都是军统局的同事,老马紧跟在余则成身边,一个劲地恭维他有大运气,日后必定会升官发财,妻贤子孝、姬妾香艳,姻亲满朝。 余则成不即不离地应酬着老马,希望没有得罪他。这个家伙既有可能是杀他的刽子手,也会是他在军统局里的竞争对头。天津站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一个副站长的空缺,老马巴结这个位置已经许久了,而余则成这次被及时地晋升,便很自然地让他成为了这个位置的候选者之一。成为副站长之后,他便可以看到通过照相电报传来的蒋介石的亲笔手令等最高级机密。这也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在军统局里职位越高,他对党组织做出的贡献就越大,因此,他与老马的关系便不得不势如水火。 老马今天的话很多,巴结得站长和站长太太都很高兴。他对翠平的话也很多,甚至主动带领她楼上楼下参观了站长豪华的住宅,而且是半弯着腰在前边引路,像个旅馆里的门童。这让余则成很是后悔没有事先提醒翠平,因为,奇+shu$网收集整理老马的前任便是被老马这样给恭维死的。那人是组织上给余则成安排在军统局中的搭档,他死后,余则成便常常感到孤单。 这一晚,翠平在聚会的后半段突然高兴起来,与老太太有说有笑的,她的宝坻口音与老太太的安徽口音相映成趣,却让余则成看着担心,因为,他猜不透翠平这份高兴的缘由。 内战在即,所以聚会散得很早,众人纷纷告辞。翠平搀着老太太的手臂落在后边往外送客,余则成也跟在她身后唯恐她出错。突然,他发现翠平乘着众人不注意,朝他使了个得意的眼色,并提起旗袍的开衩处向他一抖,而他一见之下,立时便被惊得险些坐到地上。他看到,在翠平的旗袍下,美国玻璃丝袜子里面,插着一份文件,字面朝外,正是那份《国军在华北及东北地区作战计划书》。他立刻抬头向门外望去,发现早已告辞的老马还留 在院中,身后散落着他的七八个手下,不住地拿眼盯着走出来的客人。此时聚在门边等候与主人告辞的客人已经不多了,无奈之下,余则成从老太太身边抢过翠平说:"你不是要上厕所吗?"然后拉起她便跑上二楼。 站长的书房也在二楼,翠平一定是中了老马的奸计了。虽然老马并不一定知道翠平的真实身份,但圈套他是一定要下的,"有枣没枣打三竿子",这是军统局常见的工作方法。 第8节:壹 潜伏(8) 翠平却一边跑一边问:"走出去就安全了,你干啥要回来?"余则成只好吓唬她说你偷文件的事已经被发现了,他们正在门外等着抓她。跑进书房,他问:"你在哪儿拿的?"翠平一指书桌上已被打开的公文包,那是站长的公文包。他迅速从翠平衣下拉出那份文件,又放在书桌上用十根手指弹琴一般按了个遍,好用他的指纹盖住翠平的指纹。当他刚刚将文件塞进公文包时,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翠平这时黑眼睛一闪,咬紧嘴唇,一下子扑到他的怀中,用头像一只小动物一般在他的胸前拱来拱去。但余则成知道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便猛地将翠平的旗袍撩到腰际,然后将她抱到书桌上,一只手搬起她的一条腿,另一只手迅速将站长的公文包锁好。同时他也留意到,翠平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和耳际。 冲进来的是老马和他的一班手下,见此情形立刻愣在门口,笑道:"小余,想不到你这个老实人也会干这调调儿!" 为了翠平的这次无组织无纪律的冒险行为,余则成只能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在向站长告辞时故作随意地提起要请一天假,说是家中来信,老岳母身体不好,需要女儿回去伺候,明天他想出城把太太送回去。他这是在冒违抗组织命令的风险,因为,翠平毕竟是组织上派来的同志,他没有权力将她调离工作岗位。 站长听了他这话,当即将翠平留给他太太,把余则成拉到一边严肃地说:"我好不容易给我太太找了这么一个玩伴儿,而且她们两个也很投缘,你不能带她走。"余则成说:"家中长辈有话来,不能不听。"站长说:"长辈有病可以花钱治嘛,多给他们些钱就是了,你若是把我干女儿带走了,我太太没人陪,还不得照旧每天缠住我不放。" 原来站长并非真心喜欢翠平的鲁莽,而是他正在给太太物色一个能绊住她的女友,却恰好被翠平撞上了。于是,余则成为了避免翠平再犯错误的意图便被站长的私心给无形地化解了。为此,余则成在心底有一点可怜这个大特务头子的不幸,他娶了那么多房太太,却又要做出道德君子的样子,真的很难。 通过事后的争吵余则成发现,翠平的鲁莽与大胆绝不是批评教育可以解决的,而他又无法将她送走。只是,把这样一个女游击队员长期放在身边,还得带着她参加特务组织的各种各样的活动,当真是危险得很。无奈之下,他通过联络点给组织上 写了份申请,请求组织批准让翠平在他的指挥下,不要参与任何有危险的工作。 组织上很快回信同意了,他便将这个决定传达给了翠平。翠平说:"你说话不算话,前几天还说要给我任务,结果却在背后捣鬼,想要把我关在家里或者支走。"余则成说:"现在你想走也走不成了。"翠平说:"我拔脚就能走。"余则成说:"你若是丢下站长太太一走了之,便是对革命工作的不负责任……"很快,他们的讨论便又演变成一场惯常的争吵。 他们的这场争吵是在卧室中发生的,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地上,翠平一生气居然点起了烟袋,浓烟把卧室熏得像座庙。余则成张了几次嘴,却又把禁止吸烟的话咽了下去。与革命工作有关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与个人相关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他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而让他们的协作关系进一步恶化。 第9节:壹 潜伏(9) 倒是翠平猛然醒悟过来,拎着烟袋光着脚跑到了阳台上。余则成也跟着她来到阳台,本打算劝解她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不想他却突然发现,在街对面停着一辆小汽车,里边有两支香烟的火头在一闪一闪。他又向街的两边望去,果然发现远处还停着一辆汽车,但里边的人看不清楚。这是军统局典型的监视方法。于是,他伸出双臂,从后边搂住翠平,口中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也笑。" 翠平显然很紧张,笑声一点也不好听。他又将翠平的身子转过来,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搂住她的头,将嘴唇贴在她的嘴角边上,做出热吻的样子。翠平口中没有喷净的烟气,熏得他泪流满面。 他又看了一眼街对面,"现在知道什么是危险了吧!"他悄悄地说。"知道了。"翠平仅止点首而已。 他接着说:"我希望你能听从我的安排。"翠平把头摇得很坚决:"不行!""为什么?"翠平这才小声说她必须有正经的革命工作才行。他说:"你这是不服从领导。"翠平说:"领导也得听取群众意见。"他说:"非常时期得有非常措施。"翠平说:"放弃革命不行。"他说:"你做工作的方法不适合现在的环境。"翠平说:"你可以教我怎么做但不能不做。"他说:"我交给你的任务就是陪好站长太太。"翠平说:"那个老妖婆让我恶心。"他说:"你要跟站长太太学的东西还多着呢。"翠平说:"打死我也不学当妖怪。"…… 这一场争吵,直到翠平猛然甩手离开他才结束。她最后丢下一句狠话:"我看你身上根本就没有革命战士的胆量。" 翠平回房间去了,余则成却不能追上去继续这场争论,因为他不得不在阳台上打完一套太极拳,以表演家庭生活的幸福与安闲,给楼下的特务看。他知道,楼下这些人是老马布置的,为了除掉他这个竞争者,老马甚至可能会把他"诬陷"成共产党。 用余则成自己的话说,他们的这场发生在革命团体内部的争论,是以翠平的部分胜利而告终的。第二天, 他不得不又给组织上写了一封信,请求组织上批准翠平参与一项危险性不大的工作。如此朝三暮四,出尔反尔,让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党组织,给领导添麻烦了。 他让翠平参与的所谓革命工作,是替他向组织上缴纳他的党费。 他在军统局所做的是那种让人无法清廉的工作,因为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想方设法地给他送钱,目的并不一定是要他帮什么忙,而多半是希望他装一些糊涂,哪怕是少看他们一眼也行。到了天津站之后,他手中已经积存了一大堆十两的金条,但是,由于和党组织的同志见不上面,他一直也无法上交。现在这一堆金条倒是给了他一个替翠平安排革命工作的理由。 他对翠平说:"我已经与组织上联系好了,你每天陪着站长太太出去玩,组织上会派交通员与你联络,告诉你交接金条的方法。"翠平横了他一眼,说:"原来不是送情报。"他只好说这是组织安排的,是极为重要的革命工作。翠平问:"如果我做得顺利,是不是就可以送情报了?"他说:"假如组织上同意,我们再商量。"翠平说:"我不喜欢摸钱,更恨有钱人。"他便说:"你现在就是有钱人,而且必须得让所有人都明白你是个有钱人,这样你才会安全。"翠平啐了一声"狗屎",但还是同意了。 第10节:壹 潜伏(10) 这样以来,他们"夫妻"便分别担任起不同的工作,既互不干扰,也互不了解。余则成认为,秘密工作的基本原则就是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对革命工作更是如此。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余则成的工作和"婚姻"终于平静了下来,一切都走上了正轨。而这个时候,老马对他也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善意,经常过来找他闲聊,拉他吃饭泡澡听戏然后再泡澡再吃饭再听戏,而且还常常向翠平赠送贵重礼品。时常挂在老马口头上的话是:"站长太太对你太太比亲女儿还亲,娘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日后那个副站长的位置必定是老弟你的,老哥哥将来还得请老弟多多关照提携才是。" 除此之外,老马还给他介绍了一批倒卖外币和黄金的掮客。为了能够维持住翠平上缴党费的工作不至于间断,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翠平再次要求参与到他的情报工作中来,他便顺坡下驴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贪财的特务,于是,军统局中便又多了一个贪官。为此,站长曾几次暗示他,说凡事都得悠着点儿,不能操之过急,钱财之事无小事,应该从大处着眼,与大人物共事才安全。 出事的那天,余则成因公跑了一趟塘沽,很晚才回来,却又被新的紧急公事给绊住脱不开身,便往家中打电话,不想没有人接。他并不知道翠平这天有没有任务,就派手下人到家中去看,那人回来说家中无人,他便立刻意识到翠平出事了。因为,他们在一起两年来,翠平总是早睡早起,从来也没有过夜不归宿的事发生。 他给站长夫人打电话,老太太说干闺女原本陪她去瞧戏,压轴的《牧虎关》刚开锣,她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而且再没见到她。然后他又给警察局长打电话,不一会儿那边回电说今晚没人报警发生绑架案件。他再给卫戍司令部打电话,让他们查寻各出城路口,并描绘了翠平的身形相貌。然后又打电话找老马,没找到,便又跑下楼找特勤队的其他同事,他们都说今天只抓了些闹事的学生,没见着中校太太。 其实他一点也不担心翠平被捕后会有什么不恰当的行为,他对她的勇敢和革命意志有信心。他也不担心翠平为了不泄露机密而临危自尽,因为,自从决定让翠平传送党费的那一刻起,他便命令她将毒药和手雷全都留在家中,绝不许带在身上。他认为,她不带这些东西会更安全,也会更小心,否则,以她的性格,她可能会有恃无恐,做出冒险的事情来。 他唯一担心的 是,万一翠平真的被捕,她一定会咬紧牙关,绝不肯吐露她是他太太这一身份,也就难免会受刑吃苦头。为此他在心底不住地批评自己,他原应该在派她出门之前便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与应对策略都替她设计好,而不应该因为俩人相处得不愉快和任务危险性不大便忽视了安全防范。"你对革命同志关心得很不够啊!"他很是生自己的气。 到了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这件事连站长也惊动了。他说:"哪个浑蛋会有这胆子?"便抄起电话要通了中统局天津站的站长,那边也没有翠平的消息。直到傍晚时分,老马才回来说他把翠平给找到了。这不由得又让余则成多担了一份心,因为,本地任何人抓住翠平都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唯独老马是个例外,这家伙可是个设局害人的高手。 第11节:壹 潜伏(11) 翠平是被关在了税务局的拘留所里,老马陪着余则成前去领人。税务局大小官员排队在门口迎候,局长吓得面如死灰,就差磕头求饶了。翠平头发蓬乱,脸上有伤,却被人给换了一身新衣服。她一见余则成来接她,便把脸转了过去,脸色由白到红再到紫。 余则成问局长是谁把翠平抓进来的,局长只是一味地作揖,口中不停地说兄弟该死有眼无珠。除了退还翠平的金条,局长另外又送上一根金条说是给太太压惊。余则成不愿意理睬他,倒是翠平老实不客气地将金条抓在了手中。他知道,翠平一定是相信了他给她灌输的道理--革命事业同样需要金钱的支持。 他又问老马是怎样找到翠平的。老马说:"你老哥哥没别的本事,只是手下多几个耳目罢了。"老马又劝慰翠平不必难过,等两天他一定会替她出气,要让抓她的那些家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余则成却仍然在担心这出戏是老马导演的,因为,税务局抓捕黄金贩子的侦探可能不认识翠平,但不可能不认识跟翠平形影不离的站长太太。 回到家中他问翠平接头的同志怎么样了。翠平泪流满面,说已经服毒牺牲了,并且埋怨余则成不该禁止她带上毒药,以至于让她被反动派抓了活口,而且有可能连累到他。但余则成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如果他太太因为倒卖黄金被捕而服毒自尽,便是向所有人宣布她是在使用共产党人的秘密工作手段,反而会引来更大的怀疑,给他带来更大的危险。但是,他并没有把这话讲出口,因为翠平此时已经羞愧难过得死去活来了。 自此以后,翠平再没有向余则成提出过参与革命工作的要求,运送党费的工作也停止了,每天她只是蹲在阳台上抽烟袋,将牙齿熏得焦黑,再不出大门一步。站长为此也挺着急,说:"我太太很是想念干女儿。"余则成只好替她遮掩说翠平病得挺厉害,等好一点立刻叫她去见义母。他也确实希望翠平能够尽快好起来,哪怕是再跟他不断地争吵也行,然而,翠平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慢慢地,她原本强壮的身体便被她自己折磨得有些形销骨立了。 正在这个时候,组织上突然来信询问翠平的工作情况,要余则成给翠平做一份工作成效和党性水平的鉴定书,说是要入档案的。 这件事把余则成推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在他看来,翠平无论是从学识相貌,到脾气秉性,以及工作方法,都与她现在的工作大相径庭,更让他恼火的是,翠平几乎从来也不肯 听从他的领导,不肯认同他的工作也是需要绝大的勇气和毅力的。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将他的这些想法汇报给组织上,特别是在翠平出现了这次重大的失误之后。过去几年来,他一直在经手与中共有关的各项情报,早几年从延安传来的情报中,多半是报告中共整风运动和抓特务运动的情况,如果单从那些情报来看,确实有些吓人,然而,由于他与组织上没有直接的联系,他又无从判断这些情报的真实性有多大,也就无法辨别那些派遣出去的特务是不是在写小说,编故事。 第12节:壹 潜伏(12)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认为如实汇报都是不妥当的。翠平这孩子原本就够可怜的了,别的假夫妻一起过上三五个月便会向组织申请正式结婚,而他们在一起两年了,非但未能成婚,而且俩人的关系越来越冷淡,他认为责任在他自己。于是,他在鉴定书中写道: ……该同志有着绝大的勇气和毅力。她对工作无畏无惧,热情之高令人钦佩;对同志严格要求,督责之严值得学习。建议对该同志予以表彰,以资鼓舞。 再读一遍给翠平写的鉴定书,余则成觉得还没有把工作做到家,便又提笔补充道: 鉴于该同志的经验已日渐成熟,建议再开设一个备用信箱,并由该同志专责收发。 又过了一段时间,组织上回信了,同意由翠平负责一个备用联络点,并给翠平记了三等战功一次。 "这是新的任务,你必须完成。"余则成在传达完组织上的指示后说。 "让我带上毒药和手雷。"翠平已虚弱得无力讲话,但黑眼睛里却燃起了热火。 1948年10月14日深夜,在东北战局最为紧张的时刻,站长紧急召见余则成,拿出一个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大信封给他看。余则成立刻注意到,信是给卫立煌集团在长春的守将郑洞国的。站长说:"南京的意思是让咱们派几个生人把手令送进去,我推荐了你,另外还有一道给你的指令,一旦发现临阵畏缩或意欲降敌者,你有权力当即格杀。"余则成指着信封问:"那么……"站长说:"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咱们别当糊涂鬼,还是拆吧。" 余则成用裁纸刀小心地敲碎封口的火漆,抽出蒋介石的手令铺在书桌上。手令的内容很简单,蒋介石严令郑洞国率长春守军全力向沈阳方向突围,这样既可保存实力,也可以暂缓解放军对锦州和沈阳的压力。读罢手令,站长不禁长叹道:"东北完了!" 余则成知道他对这次任务根本就没有推托的理由,便说您尽管放心吧。然后他拿出一根火漆棒点燃滴在手令的封口上,站长也从书桌中取出一方仿制的封印盖在火漆上。这种事情两个人做得多了,已然熟稔了。 站长说:"飞机已经准备好了,你这就动身吧,另外,你准备为党国尽忠用的东西……" 余则成破例讲了句笑话:&qu ot;我把氰化钾药丸放在了手枪弹匣里,但我的手枪现在还放在装袜子的抽屉里哪。" 站长听罢眼睛湿润了,说:"你跳伞的时候一定要当心,我可不想平白赔上我的左膀右臂。"余则成说:"您老人家放心,您去南京当局长时,我还给您当副官。" 余则成回到家中的时候,翠平还没有睡,因为她现在几乎整夜不睡,只是一味地抽烟而已。见他收拾出门的用品,她问:"要去几天?"余则成说很快就回来。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回来,现在东北的战事打得像座熔炉,别说他带着几个人进去,就算是蒋介石再向里边投进去一个兵团,也如同往钢水里投入一颗铁钉。 第13节:壹 潜伏(13) 收拾完行李,他迅速将蒋介石手令的内容写在一张字条上交给翠平,说:"你明天一早把它送到你的那个联络点,然后在所有该标示的地方都做上加急的记号,希望组织上能尽快拿到。"翠平问:"你出门就是办这件事吗?"他说:"是的。""到哪儿去?""到长春。" 翠平听到这话便坐回到地铺上半天不语。很久以来,每当翠平心绪烦乱而余则成又有一点空闲的时候,他便不停地对她讲话,希望能够缓解她内心的痛苦。然而他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辞,便只好把解放军在全国战场上的军事行动讲给他听,所以,对东北的战局翠平也很清楚,只是对地理方位时常闹不大明白罢了。 见翠平不语,余则成心中也很不是滋味。相处两年多来,他们几乎没有过快乐的时候,这可不像是革命同志之间的友谊,然而这又是事实。他提着行李走到门口说:"我要走啦!" 此一去就是生离死别。他心中清楚得很,那份情报一旦送出去,郑洞国的兵团便断无逃生之路。在相互厮杀的百万军中,他每时每刻都有被杀死的可能。不过,如果他回不来,对翠平倒可能是个解脱,因为她终于完成了任务,而且带着良好的评语,她可以回到熟悉的环境和战友们中间,到那个时候,她也许能找到快乐,至少比与他相处要快乐得多。 他又说了一遍:"我走啦。" 这时,翠平突然说:"跟你在一起住了两年,我已经没法再回去嫁人了,你一定要回来!" 这是翠平第一次对他提出私人的要求,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只好实话实说:"我很难再回来了,送出情报之后,你还是回游击队去吧。" 他知道这些话过于决绝,但是他更知道不应该给翠平留下太多的期望,即使他此去九死一生活着回来,他也给不了翠平幸福,而他自己则会更不幸福。 三十多年之后,余则成为了庆祝自己终于被摘掉军统特务的帽子,便炖了一锅牛肉头儿请一个名叫龙一的忘年之交一起吃饭,并给他讲述了这段往事。龙一问:"翠平后来怎么样了?"余则成摇摇头说:"50年代初我就曾回来找过她几次,没有她的任何消息。"龙一问:"那份情 报送出去了吗?"余则成说:"情报起了关键作用,但翠平当天便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老马。"龙一猛地一拍脑门,自作聪明地安慰他说:"她会不会见你不要她,就另外嫁人过小日子去了?" 余则成却说:"不会的,一定是她送完情报后被老马追踪,抓捕时她拉响了手雷,那只手雷威力极大,足以让三五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4节:贰 长征食谱(1) 贰长征食谱 不论团长对我讲道理还是发火下命令,我私下里仍然坚信--抡炒勺的厨师永远也成不了英雄。 刚刚进入草地没多久,团长又把我从战斗员改为炊事员,为此我后悔参加工农红军时说了实话。如果当初我不说自己是厨师的助手,而说是机关枪手的助手,去年在湘江我就有机会顶替牺牲的机关枪手,说不定早已经当上了英雄。然而,团长的命令必须得服从,这是纪律,不能违抗,尽管他只比我大一岁。 我将那口熟悉的紫铜大锅重新捆扎整齐,又向沉没在泥潭中的前任炊事员行了个军礼,这才踢着脚下的黑水和乱草上路了--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心情很糟糕。 白天已经下过两场大雨和一场雨夹雪,到傍晚宿营的时候,原本混沌的天空又凝结成一团团翻滚不停的黑云,像一群凶猛的食肉动物在天上追踪着我们。先头部队为我们在宿营地插了块木牌,说明草地里的黑水有毒,不能饮用。我和老吕两个人抬着铜锅去寻找有水流的地方,路很远,很难走,但也让我有机会采了半锅鸭舌草和扫帚菜的嫩芽。老吕说要是有芝麻酱拌一拌,这东西必定好吃。 老吕虽是指挥员,却喜欢帮我干活,只是他饿得太快,吃得也多,以至于让人怀疑他贪吃得有些自私。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病了,而且很可能是那种难缠的消渴症。我们现在连盐都没有,不可能有药给他治病,于是我随手摘了一把变老发黄的大巢菜掖在腰里,打算先给他消了身上的浮肿再说。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剃刀般锋利的冷风在草尖上飞驰,形如猛兽的乌云紧逼到我们的额头上,深约半尺的毒水也攒起钢针在我们的脚踝上雕刻--大军宿营了。 战士们三五成群聚到一处,背靠着背,将步枪横在大腿和小腹之间,双手抱住小腿,屁股浸在毒水中,下巴放在膝盖上,或是吃干粮,或是打瞌睡。从远处看上去,他们很像是一大群迁徙途中的动物,饥饿、劳累,但目标明确,意志坚定。 我发现队伍中没有人生火。在这片被毒水浸透泡软的草地上,即使是干柴也很难点燃,战士们吃炒青稞的吃出一嘴黑胡子,吃炒面的吃出一嘴白胡子,连口热水也没有。 我找到了一块高出水面的草墩,支好木棍,吊起紫铜大锅,再将紫铜锅盖垫在汪着水的草根上,解下随身携带的干树枝,在锅盖上生起火来。周围的战士们为我的急中生智鼓掌,每个人都往锅里添一捧青稞麦或青稞面,往锅下添一 两根依照命令带进草地的干柴。然后大家脸朝外围成一圈蹲下来,为那一小堆半明半灭的篝火挡风,同时也可以让湿透了的脊背感受到几分热气。 老吕突然望了望天说:"这会儿可千万别下雨。"周围的战士闻听此言齐声叫道:"大胆!" 红军战士不迷信,但老吕预言灾祸的本领实在是太高了,大家不得不小心提防他的口无遮拦。果然,天上的"猛兽"被老吕惊动了,不仅倒下大片的雨水,还吐出无数核桃大小的冰雹。但战士们并没有慌张,他们整齐地掉转身子,摘下斗笠,解开油布,给这一小堆篝火搭起了帐篷。我也脱下身上的羊毛袍子紧紧盖住铜锅,然后与大家一起静静地等待锅中响起悦耳的水声。 木柴太少,水最终也没能烧开,但雨却停了。这时,后边的队伍也赶到了宿营地,所有人都羡慕地望着我们这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口中不住地赞道:"看看人家的本事!"于是我心中的委屈减轻了许多。 第15节:贰 长征食谱(2) 我把第一勺菜粥打给老吕,最后也是最稠的一勺当然是我的,但我也给了他。他是生病的战斗员,我是炊事员,在红军中只有这么一点差别。 为大家分食的时候,我好心地拦住了一位牵毛驴的老者,赠给他稀粥一杯。我虽然从未见过他,但我听说过他那条用破军旗改制的红裤子,也听说过他的这头著名的小毛驴。老者向我连声道谢,喝粥的声音赛过雷鸣,然后他从自己的干粮袋里抖出一截青稞面撒在锅中,笑着说:"老夫今晚可谓施施然鼓腹而游了。" "这老爷子,有驴不骑,好骨气!好英雄!"老吕在一边感叹,并且小心地选择没有害处的词句,免得因为出言不逊而挨了战友的拳头。 像这位老者一样,在我们的队伍中流传着许多受人尊敬的名字。几个月前,在泸定桥爬铁索的战士们中间,活下来的十八个人我一个也不认得,但死去的四位战友的名字我们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位妇女,据说参加红军时大字不识一个,但在金沙江边,我亲眼见到她蹲在地上草拟各部队分批渡江的命令,已经成为一名干练而有文化的指挥员了;再有就是像方才那位掉光了牙齿的老者,他只要坚持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就是英雄业绩…… 他们都是英雄,他们的名字像古代英雄的名字一样被人传颂,然而,我却没有机会成为英雄,身边这口该死的大铜锅就是我成为英雄的最大障碍。 八年前我刚刚拜师学艺的时候,我师傅常常对我说:"好好忍着吧小子,厨子的本事都在锅里,只要离开灶台你就连狗屁也不是。"我不相信他这话,参加红军之后便想离开我师傅,离开这口大铜锅,但一直没能找到机会。|qi|shu|wang|大队红军离开江西进入湖南,越往西走口味越辣,很快便传出"不吃辣椒不革命"的口号。随着补充的湖南战士越来越多,大家越发强烈地要求吃辣。这让我那位在京津两地大名鼎鼎的药膳师傅很是不满,便总是把烧辣椒的活儿派给我,还不住地在团长面前夸赞我多么积极能干,多么不怕苦不怕累,生怕我丢下炒勺拿起枪,留下他一个人去对付那些"能毒死活人的"湖南辣椒。 说实话,我从来也没喜欢过我师傅。他带着我跟随一位国民党的师长从北京来到福建,他拿很大的工钱,而我却只管剩饭。被俘后我参加了红军,他拿了回家的路费却没走,说要报答红军的不杀之恩,硬 是把自己算作雇来的火夫,每天拿两角大洋的工钱给我们团烧饭,而且仍然算作是我的师傅。从江西出发以后,红军给雇来的挑工每天半块大洋,我师傅便也跟着涨了工钱。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回家,那是因为他得罪了一个青帮头子,回去只有死路一条,这才撒谎留下来。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团长,团长却只是笑了笑,说过个一年半载他就会变好的,你根本就不用心急。 我不信他会变好,至少到了遵义之后他还是老样子。因为正赶上春节,而且这是红军离开江西之后的第一次休整,上级便给每个战士发了一套新军装,还发了好几块大洋,让大家给自己添置日用品。当时红军没收了军阀王家烈的盐行,把盐免费分发给贫苦百姓,也卖给红军战士,一元大洋可买七斤白盐,便宜得很。战士们买了盐之后可以在路上用,还可以当钱花。 第16节:贰 长征食谱(3) 但是我师傅没有买盐,他买了更值钱却被红军明令禁止的东西--鸦片烟。这里的烟土很便宜,后来到了云南更便宜,一元大洋就可以买半斤最好的"云土",只要能运出云贵两省,这些烟土就会非常值钱。刚刚渡过金沙江进入四川,我们在路边小店的门板上就看到了收购烟土的牌子,上边写着"上等云土,每斤大洋十二元"。当然了,我师傅贩烟发财的美梦最终也没能实现,在龙街渡口过江的时候,团长在船上很客气地跟我师傅商量。我没听到他们谈的是什么,但我师傅最终还是将他私藏在行李中的两颗柚子大小的"云土"抛入江中。过江后我师傅因为破财而心痛,却又不敢向团长发作,便狠命地拿《汤头歌诀》来为难我。好在这是学习药膳的基本功,从学徒开始我就背诵这些东西,根本就没当回事。他见一点也难不住我,便越发地生起闷气来。 想到《汤头歌诀》,我便又想到老吕。吃过那两勺菜粥之后,老吕蹲在锅边睡了。他的病很严重,身上浮肿得厉害,面皮光亮,在额头上一按就会陷下去枣大的坑,这是消渴症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消渴症多食易饥,营养不良更要多吃好东西,但是我没有吃食给他。 再摸摸身上,我摸到了我的宝库--一只铁皮的白金龙香烟罐,里边有大约半两白盐、四五粒冰糖、两根人参须子、三只辣椒、一小片燧石和小半瓶云南白药,这是我留给自己救命的。除了人参之外,其他东西老吕都用不上,而且我也绝不能给他吃冰糖--对于消渴症来说,糖就如同毒药。 锅盖上的那一小堆火早便熄了。我将紫铜大锅刷洗干净,又在锅盖上点起火来,然后将大巢菜折成寸段,放在搪瓷茶杯里煮,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以驱除眼皮上纠缠不去的"睡魔"。 "消渴方中花粉连,藕汁地汁牛乳研;或加姜蜜为膏服……"嘴里念着《汤头歌诀》,我的心中却想,离开遵义的时候,我哪怕买一点黄连带在身上也好。只是,老吕是在过了大雪山之后才编入我们团的,我在遵义不可能预见到会结识患消渴症的战友。在那个时候,清热利便的黄连对于营养不良的红军毫无用处,有那闲钱倒不如抢购几块冰糖带在身上,或是去吃一碗正宗的川味回锅肉来得实惠。 大巢菜这东西虽然药性不强,但医治消渴和浮肿毕竟对症。汤药煮好后,我从宝库中捻了一粒白盐放进去,这样可以给他增加些力气。我还不 准备动用人参,因为在后边的日子里也许当真会有战友或是我自己需要它来"吊命"。况且,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吃到盐了,此时此刻,一粒盐也许能救一条命,而我却刚刚为了老吕的"病"花费了"一条命"。 第二天早上老吕解了两次大便,很稀,不臭,尿得也很多,脸上的皮肤不再亮得"吹弹可破",人也精神了,看来昨晚的汤药当真有用。 鸟都不见啦,这可不是好兆头!老吕又在预言灾祸,结果惹来大家一阵笑骂。 第17节:贰 长征食谱(4) 然而,灾祸还是被他言中了。部队开拔没走出多远,便进入了一片大水之中,水深处能没腰,浅处也足有一尺,浓密的矮草都看不见了,只余下高秆植物将尖梢向我们招摇。 又起风了。大风吹过水面,居然起了一层层的矮浪。在这里没有脚迹,也没有路标,我们只能根据惨淡的天光指引,径直向北走。走出去三十多里,水仍然很大,也看不到前边部队的踪迹,反倒是每天照例要来的雨雪冰雹没有忘记追上来折磨我们。 在这片大水中行走,累倒不怕,可怕的是我们很快就感觉饿了。战士们从干粮袋里掏粮食吃,每个人都把自己吃得不是黑胡子就是白胡子。成百上千长着黑白胡子的人马,看上去相当壮观。 有青稞面吃的战士应该会感觉好一点,反正干粮袋早就被雨水打湿了,抓出面团涂得满脸都是,吃起来倒也不困难。他们唯一需要当心的是万万不能跌跤,倘若一跤跌进毒水里,面粉被毒水浸湿,那时候丢掉可惜,吃下去却会肚子胀痛。昨天夜里有些战士中了这种毒,上吐下泻,腹痛难当,等到早上大队出发时,已经有几名中毒太深的战友因为虚脱而牺牲了。团长说,他们这是用最宝贵的生命为大家证实了毒水的可怕。 吃整粒青稞麦的战士就有些为难了,他们同样也担心干粮袋掉进毒水里以至于挨饿,但比起挨饿来,嚼碎青稞麦的痛苦或许会更大些。我每当看到他们伸直僵硬的脖子,腮骨横突,将颊上干枯的脸皮支起一个尖锐的棱角,牙齿磨得格格作响,却半天不见咽下去一口,便知道这位战士的青稞麦必定是被雨淋湿了。浸过水的青稞麦如同一粒粒胶皮小球,牙齿想要逮住它尚且不易,更何况要将它磨碎。如果不将它们嚼碎,整粒吞咽对战士们毫无用处,半天过后这些青稞麦又会被原模原样地屙出来,其中的养分一点也没能吸收。 如果我师傅还在,也许他会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吃青稞麦的困难。若论处理食材,我师傅确实很有办法。过大凉山的时候,我师傅连同十几名火夫被不明真相的彝民虏入山中。他虽然害怕,倒是没有慌张,反而烧了口大锅,将私藏的桂皮、大料、豆蔻、沙仁拿出来,然后又是盐又是酱,给虏获他们的彝民炖了一大锅香飘数里的山猪肉。众彝民大饱口福,舍不得杀他,便将他藏在山洞中。等到红军与彝民首领歃血为盟,团长带兵前去解救他们时,彝民仍然不想放他回来,最后还是团长给彝民首领送上许多白盐,又送了两支旧步枪,这才将我师傅他们换回来。 回到军中, 我师傅一见团长便跪下磕头,口口声声称团长为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但私下里他也很是为自己在彝民山寨中的聪明机智大吹大擂了一番。不过,从那以后他好像是能够理解红军战士的品德了,但自私自利的性情却没有改。 为了这件事,团长特地对我说:"你要相信红军教育人培养人的本领,就算是你师傅这样的人,跟得我们久了,或许有一天也会变成英雄。" 第18节:贰 长征食谱(5) 我师傅不像早先那么坏了这是事实,但要让我相信他会变成英雄,我确实无法想象。他是"勤行"当中坏毛病最多的掌勺厨子,即使是为主顾烧一条贵重的大鱼,他也常会从鱼嘴里伸进筷子去偷吃鱼肚子里的肉。所以说,我不相信团长说的他也能够变成英雄那番话。不想,日后证明,我对我师傅看走了眼。 大军翻越夹金山是我们进入草地之前最艰难的考验之一,上山的路长达四五十里,而且山上每到午后必定准时刮来一场大风雪。我们从云南转入四川时是暑热的夏天,战士们早便将破烂的棉衣丢弃了,身上只有单衣。而且红军中多数都是南方人,他们的祖先向上历数几代也都未曾见过雪,所以对雪山的可怕既没有感到畏惧,也没有充分的准备。倒是当我听说大军可能会进入寒冷的康藏地区,便在解救我师傅的时候,用在遵义买的白盐和彝民们交换了一件他们自织的羊毛袍子。我是北方人,深知严寒有多么可怕,而且比南方人更怕冷。 为了对付山上的寒冷,各连队的炊事员都在山脚下烧鲜姜辣椒水给战士们喝。大家当时都很有信心,说是山上再冷,走快些身上自然也就热了,不怕。当时我也是这么想,但走到半山腰时我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越往上走,我就感觉脖子像是被"套白狼"的贼人用绳子勒得紧紧的,根本就喘不上气来,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挪。 我师傅跟在我身后,用手抓住我背上捆大锅的绳子,毫不客气地让我拉着他前行,同时他口中还不住地念叨:"小子,等到了山顶我给大家伙儿露一手,也不枉他们救我一命。" 快到山顶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但大风雪还没有来。我看到两位因为憋气而面色黝黑的宣传员在山顶迎接我们,他们的口中正艰难地学说《烂草鞋》里国民党兵滑稽的对话,给上山的战士们鼓劲。 我师傅突然拉住我说,就是这儿啦!他命我支起木棍,吊起大铜锅,再往锅里装满干净的白雪,然后他从身上解下早便喝空了的酒葫芦往锅里倒。我这时才看清楚,他的酒葫芦里边装的是背着我提前熬好的咸辣椒卤。 "傻小子,站在那卖呆哪?赶紧脱衣服!"我师傅的嘴里依旧没有好话。但说话间,他已经将铜锅盖垫在锅下的雪地里,并在锅盖上面生起火来,然后又抢去我的羊毛袍子,将铜锅口捂得严严实实。一切收拾停当,他命令只穿着单衣的我继续往火堆里添柴,而他自 己则一边烤火一边得意地对我叫道:"小子,学着点儿吧,当厨子就得有这本事,不论到哪都能想出辙来。" 大风雪来得很准时,如果人世间当真有夜叉、罗刹,我想一定就是它了。这时我却发现,我师傅的脸色已经由上山时的黝黑变成了惨淡的死灰,便劝他先独自下山,只把我留在山上给战士们分发辣椒水。不想他却将双眼一瞪,对我叫道:"臭小子,这个好儿我哪能卖给你?" 就这样,我师傅在雪山顶上一勺一勺地给战士们分发热辣椒水喝,但还没分到一半,他便牺牲了。 第19节:贰 长征食谱(6) 我把剩下的辣椒水分完,然后将他老人家装进大铜锅里,拉着他在雪地上滑行,天黑之后才来到雪线以下。后来我听说,这一天在夹金山顶上冻死了几十名体弱的战士,但我们团只牺牲了我师傅一个人。 团长带着我们在满是岩石的山腰上为我师傅修了一座坟墓。他对大家说:"我们刚刚安葬的是一位好同志,虽然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还没来得及改正,但我们对自己的同志绝不能求全责备。我们愿意帮助一切人,教育一切人,也欢迎一切人亲近我们,成为我们的战友。这位同志为我们大家牺牲了自己,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我师傅居然也成了英雄,而我却没有这机会。尤其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师傅不过是比其他炊事员机灵些,想出了在山顶上烧辣椒水的主意,但这也只是炊事员的本职工作,难道只因为他牺牲了,就变成英雄了吗?或者说只有死人才能成为英雄?要不就是我师傅身上有我不知道的优良品质,我肉眼凡胎看不出来,却让水平比我高的团长给发现了。为此我想了很久,而且越想越苦恼。 进入草地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恼人的大水,在一个名叫分水岭的矮土坡上宿营。战士们采来半枯的草根,取出背了两天的珍贵木柴点火烧饭。每一堆篝火都很小,在黑夜中星星点点排出去很远,一直排到星星里。 今晚是个好天气,没有下雨。卫生队里那些十三四岁的护理员们忙着给伤员处理伤口,洗绷带。等战士们都吃过饭之后,他们又跑到各处为战士们表演文艺节目,鼓舞士气。他们的头上、身上横七竖八地缠着为伤员们晾晒的湿绷带,困倦得眼睛紧闭,嗓音也因为唱得太多而变得沙哑,但他们没有漏过任何一名战士和伤员,直唱到掉队的战士们也都追赶上来。 我们团宿营时天已经黑透了,我无法去找野菜,便只能单用粮食为大家做晚饭。我发现,几乎所有战士的粮袋都已经瘪得像晒干的羊肠,也许大家明天就会断粮。我盼望着明天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路途中发现一大片黄精、沙参之类有营养的野菜,实在不行,哪怕是多给我些苦菜或是野茼蒿之类难吃的东西也可以,只要能让我有机会拯救这支数万人的饥饿大军,我的名字就一定会像古代英雄那样被战友们传颂。但是,如果我因此而成为英雄,我又不得不感谢我的师傅,因为所有这些野菜、中药和烹调的知识,都是他在叫骂声中传授给我的。 夜已经很深了,我又见到了那位牵着毛驴的老者, 发现他老人家正倚靠在毛驴身上,给一个闭着眼睛蜷缩在他腿边的小男孩儿讲故事。我听说他是红军中最有学问的人,是红军大学的哲学教授。我不知道哲学是不是教人先知先觉的学问,但我在城里那些大相士的相命馆门前倒是常能看到"哲学博士"的招牌。我希望这位老者能帮我解开心中的疑团。 我从宝库中取了一粒冰糖紧握在手心里,来到老者身边坐下,伸手给他说:"我有事请您指点。"老者跟我握手,口中说你心里必定有烦恼啊,手上却将那粒冰糖塞进身边的男孩嘴里。 第20节:贰 长征食谱(7) 男孩香甜地嚼着冰糖,却没有醒。老者将手抚在男孩头上叹道:"睡着了好,睡着了好哇,免得明天还记挂着哥哥给你的好东西。"然后他向我转过头来,失去了牙齿的嘴紧皱在一处,目光却像婴儿一般澄澈。他在等待我开口。 于是我说:"我想成为英雄……" 老者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想成为英雄,成为英雄该是何等的荣耀,但想成为英雄的念头又是多么令人苦恼。" 我问:"怎样才能成为英雄?" 老者说:"我想,每一个英雄心中必定都有一样东西让他执著难弃,比如救苦救难,比如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又比如像尼采所说的是为了发现自己原本就是一个超乎群伦之上的"超人",或者像我们共产党人这样依靠牺牲自己来唤醒民众。你有这个苦恼是件大好事,但你必须得找到你自己的执著……" 我又问:"什么是执著?" 老者又说:"就是念念不忘,所以才烦恼。" 想了半天我也没想明白老者的话,再要询问,发现老者的下颏已然垂到胸前。他睡着了。 第三天早饭我们吃的仍然是粮食,然后大军出发。天气与第一天的天气同样恶劣,草地也像第一天的草地那样阴险,就好像我们昨天在水中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第一天进入草地的出发点,所不同的是,大家的干粮袋多数已经空了。 进入草地之前,上级要求每个人准备十天的粮食,说是穿过草地要用七天的时间,多准备些没有坏处。但是粮少人多,筹粮的指标先是降到每人七斤,后又降到五斤,再往后就不再发布命令,全凭战士们自觉了。 进入草地的第一天大家没有经验,许多战士不小心跌倒在灰黑色的毒水里,将干粮袋浸湿,便只好丢弃。等到宿营的时候,他们向战友伸出手来,口中边笑边道:"阶级友爱哟!"战友们便你一把我一把地与他们分食。昨天大军在毒水中行军五十里,粮食损耗极大,其中被大家吃掉的很多,但被毒水糟蹋的更多。 看到这个情形,我便在后悔一件事。翻过雪山进入藏民区之后,我们发现了许多兽皮,于是大家都拿来做皮衣,而我则忙着割麦打麦,没把 这件事放在心上。到了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我没把改造干粮袋的办法传授给大家。 我师傅牺牲以后,我继承了他老人家的干粮袋。那是一条用羊皮缝制,"里外发烧"的双层干粮袋,两面都挂着毛,中间是两层皮,很重,带在身上觉得很累赘,但这毕竟是我师傅的遗物,我没舍得丢弃。正因为有了这条干粮袋,虽然我进草地时只带了三斤多青稞麦,而且也曾多次跌倒在毒水中,但是到今天为止,这条干粮袋里的每一粒炒青稞仍然干爽香脆,没有遭受半点损失。 由这件事开始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或许我天生就不是当英雄的材料?因为我太迟钝了,浪费了我师傅的机智,没有用这机智来拯救那些原本不应该失去粮食的战友们。 第21节:贰 长征食谱(8) 我觉得,为了这件事我应该主动批判自己,便把这个想法对团长讲了。团长召集近旁的战士,一边在毒水中挣扎前行,一边专门为我开了个小会。有的战友认为这件事情表明我对本职工作缺乏热情,没有主动在工作中发挥最大的聪明才智,也不关心战友们的切实需要。但老吕却出面维护我,他认为我这一路上已经做得很好了,比起其他的炊事员我显得更有办法,更乐于帮助战友,甚至对工作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团长的意见与大家不同,他讲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对我说:"你想当英雄是好事,但红军的英雄不是"赵子龙单骑救幼主",也不是"白玉堂三探铜网阵",那是鲁莽和个人英雄主义……" 我嘴上虚心地接受了团长的批评,但是并没有解开心结。我努力成为英雄的想法难道错了吗?肯定没有错,但我为什么总是得不到成为英雄的机会呢?去年十一月底,红军在界首抢渡湘江的时候,我曾经得到过一次很好的机会,但团长此时批评的,也许就是我对那一次机会的把握。 当时,经过了五天的激战,我们掩护两个中央纵队成功地渡过了湘江。原以为大军此时该安全了,不想却从后面传来坏消息。仍然留在湘江东岸的断后部队与国民党中央军打了五天五夜的阻击战,人员伤亡大半,此刻已经弹尽粮绝,无法按原计划撤到湘江西岸来。于是上级挑选最精锐的部队前往接应,其中就有我们团。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上火线,心中很兴奋,也有一些害怕,而最让我害怕的就是敌人的飞机射下来的机枪子弹。在我们趟水再次渡过湘江的时候,在我们跑步向东与断后部队会合的时候,敌人的飞机一批又一批地来向我们扫射,有的时候是三五架,有的时候是一群。我好几次看到长长的一排机枪子弹从天空疾射到我的身边,与我只隔两三步远的战士突然就没了脑袋,或是胸口开出一个碗大的洞,也有的被打断了胳膊和腿。但是我们不能停步,也不能像往日那样找个地方隐蔽起来等待敌机飞走,我们必须得两眼紧盯住脚下难走的道路,飞快地跑步向前,要不停地跑。 我们团负责接应的是少共国际师,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孩子,一个个军装破烂,满脸是泥。在阻击阵地上,每个简陋的掩体里大约有十个孩子,通常有三五个已经牺牲了,余下的多数在睡觉,只留下一个年龄最小的放哨。 听说我们来了,孩子们向我含笑点头,但都闭着眼。 放哨的孩子告诉我,他必须得等到看清敌人的眉眼时才能叫醒战友,等到看清敌人的胡子大家才会射击。而等到大家开始射击的时候,也就该轮到他睡觉了。 我把看到的情况告诉团长,说孩子们得先吃饭然后才有力气撤离阵地。团长说你先带着他们往后撤,等一过江立刻就给他们做饭吃。我说过了江自然会有人给他们做饭,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根本就走不到江边。 第22节:贰 长征食谱(9) 我的建议没有被领导采纳,但是我并不生气,因为我很能理解团长面对这些孩子时的急迫心情。送走了孩子们以后,我们又在那里坚守了一天两夜,等到决定后撤过江的时候,我们团大约只剩下了一连人。 就是在这场战斗中,我把自己从一名炊事员提拔成为一名重要的机关枪手,但是我也没敢丢弃身上的大铜锅,因为这口锅是我师傅的命根子,我怕自己没能英雄地牺牲在反动派的枪口下,反而被我师傅给骂死。 机关枪太重了!我身上背的铜锅、粮食、刀勺铲筷和行李,再加上这支30多斤外号"花机关"的轻机关枪,几乎和我的身体同样重了。 我的细胳膊端着机关枪直打晃,射击时脚下止不住地倒退,枪托狠命地敲打着我的肋骨,震得我从干瘪的胃里吐出一股股的酸水来。但是我坚持住了。 "冲啊!缴枪不杀呀!"反击的时候,我也精神抖擞地跟着大家向外冲。不过大家没让我跑出去多远,便将两名俘虏交给我带回来。团长小瞧我,说你再往前跑就没力气回去了。 两名俘虏很听话,帮我抬着铜锅走在前边,我端着机关枪得意地走在后边,留守在阵地上的战友们为我鼓掌。 敌人的大炮又响了,把我们的阵地炸得活像北京名菜"炸羊尾"。团长把我的机关枪抢了过去,然后将我按倒在掩体底下的泥土里,上边扣上紫铜大锅,还让两名俘虏看着我不许乱跑。 撤退的命令终于传达下来,大家分批向江边移动,团长留在最后。我也立刻行动,但是因为我得将铜锅重新捆扎起来背在身上,便落在了后面。这时敌人的飞机又来了,而且还带来了炸弹。团长被炸弹的气浪冲得飞将起来,落在我的掩体里。他没能成为英雄,只是在屁股上开了个大口子,人也被震晕了。 我连忙撕开衣服给他包扎伤口,那两名俘虏却催我快走,说是已经看见敌军攻上来了。有他们两个在就是我的福气,我给团长包扎停当,然后背起铜锅,抱起"花机关",让两名俘虏抬着团长跟我一起往下撤。我的包扎技术不高,团长一路上都在滴血,我很是担心他把身上的血流干了。 直到天黑下来我们才赶到渡口,但是渡船没有了,浮桥没有了,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了。我知道大队红军一定是成功地渡过了湘江,为此我很欣慰。 团长还没有醒过来。我将他的伤口重新 包扎好,然后用枪指着两名俘虏,命令他们抬着团长■水过江,并且恶狠狠地说:"你们要是不干就枪毙。" 两名俘虏却笑了,说小老弟你用不着这样,就算你拿枪逼着我们,我们也不会逃的。我不相信他们的话,但他们给了我一个很能说服人的理由,又让我不得不相信他们。他们说:"我们已经交了枪,总得拿到路费才能回家吧?你们不是给路费的吗?前两年我们都领过的,三块大洋,足吃足喝呀!" 但这两个家伙也很麻烦,再不肯抬着团长走了,说是这样搭手搭脚抬着个活死人,跌倒在水里怕是会淹死。不过,纠缠了半天倒是被他们想出了主意,他们借了我的大铜锅去,将团长装在锅里,浮在水面上推着走。 第23节:贰 长征食谱(10) 江水并不很深,我前两次过江都是■水过来的,就算是我这样的小个子,江水最深处也只到我的胸口。只是江面很宽,我的大铜锅又被敌人的子弹打了一个洞,一个劲地往里漏水,我只好用茶杯从锅里往外淘水,免得团长沉下去。两名俘虏都说我死心眼,劝我丢下团长,只带着他们两个回去领赏就是了。 他们的话很是惹人生气,我便用茶杯打他们的头,但过后又不得不向他们道歉,因为我们有纪律,俘虏打骂不得。 一路上我们躲避敌军、土匪和民团,十四天之后,在一个名叫八嫖的地方追上了大队红军。两名俘虏领了路费欢天喜地地去了,团长却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说我无组织无纪律,不服从命令,没有跟随大家一起撤退,而是冒险留在了后边。 对团长的批评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我知道他一定很高兴能追上大队红军。况且,从江西出发时中央就发布了命令,要求所有团级以上的伤员都必须坐担架随队行军,没有特殊情况不得擅自离队。我这是在执行中央的命令,团长也得听从中央的命令。 战友们见我救回了团长,都夸我是好样的。但我心里清楚,这一回我又没当成英雄,仅仅是完成任务而已。 能参加这次战斗让我收获很大,发觉火线上并不像团长说的那么可怕,我完全有资格成为战斗员,只需要等待合适的机会就是了。 进入草地的第三天,大队红军很早便在后河两岸宿营了。我们的宿营地被安排在河的南岸,依照渡河的程序命令,我们团明早过河。 老吕摊手摊脚地躺在草多土少、依旧很潮湿的河岸上说:这回总算见着土了,明天必定都是好路,而且还有漫山遍野的青稞麦和"风吹草低见牛羊"里边的炖肉。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个地方正处在草地的最深处,不但没有牛羊,连只田鼠也不会有。但■了三天的毒水,终于能够在结实的河岸上宿营,大家的心情仍然很高兴。宣传员和护理员们都忙着组织节目慰问战斗员,还有位女同志站在河岸上为大家高唱外国话的《马赛曲》,甚至有人搬出从江西一路背来的留声机播放起来,唱的是"骂一声毛延寿你卖国的奸贼……"等到唱片放完了,战士们便嘻嘻哈哈地唱起自己改编的唱段:"骂一声蒋介石你卖国的奸贼……为什么投日本,你丧尽了良心。" 今晚我们享用了进入草地之后最正式的一顿晚饭,完全可以称 得上是豪华的筵席了。 有泥土就有野菜,我在河岸附近发现了许多蒲公英,便拣还能吃的嫩叶割了两大捆。有些淘气的小战士下到河中居然摸上几条两寸长的小鱼来,于是河边一时挤满了摸鱼的战士,但收获不大。鱼虽然不多,毕竟富有营养,我将鱼肚子剖开洗干净,剁下两只鱼头藏起来,再将剩下的鱼全部剁碎,放到锅中与切碎的蒲公英一起煮。蒲公英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的功效,对战士们脚上被草根划破又被毒水浸泡多日的伤口应该有些好处。 第24节:贰 长征食谱(11) 队伍中有些战士和我一样对困难早有准备,此时他们拿出珍藏多日的宝物,有的是晒干的牛骨髓或牛蹄筋,有的是羊油、盐、大烟籽,还有更节俭的同志居然带来了在云南吃剩下的火腿皮和湖南的"涮辣椒",都庄重地将这些珍馐美味投进我的紫铜大锅里。 大家的粮食不多了,许多战士都将干粮袋清理得干干净净,清理出来的粮食放在各自的碗中,那些在毒水里损失了干粮袋的战士也分到了粮食,然后大家在我的锅前排起长队,故意做出垂涎欲滴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很像是一位重要人物。 今天战士们捡来的草根很多,火很旺,锅中的汤很快便烧开了。眼见着锅中泛起油花,飘出香味,大家高兴得不得了,这个抽着鼻子说是我的羊油味,那个说是我的宣威火腿……没有东西可添的战士则说这是我的干柴烧出来的香味。 我很仔细地给战士们分食,让每一勺中都保证有菜,也保证有油花,然后将这有滋有味的鱼汤给他们浇在碗中的青稞面或青稞麦上,做成盖浇饭的模样。今天的宴会过后,我的宝库中只剩下六粒盐、一只辣椒、一根参须、两粒冰糖、一小片燧石和小半瓶云南白药了。 希望老吕的美好预言能够像他预言灾祸一样准确。我虽然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但是当老吕大口喝着我用节省下来的鱼头和一只辣椒、一根参须、一粒盐专门给他熬制的小灶人参鱼汤时,我还是追问了他一句:"明天我们当真能筹到粮食吗?"他一拍胸膛,豪迈地说道:"没有粮食我就死给你看。" 许是因为今天宿营得早,也许是因为终于走出了那一大片毒水,战士们心中兴奋,"吃饱喝足"之后便围着一堆堆篝火唱歌、学习、讲故事、开会或者擦枪。 我将锅碗瓢勺洗刷干净,然后沿着河岸慢慢寻找,手心里紧攥着一粒冰糖。我想再次找到那位穿红裤子牵毛驴的哲学教授,请他解释昨晚对我讲的那一番话。或许是红军大学提前过河去了,我最终也没能找到那位老者。这让我很失望,便将那粒冰糖塞进一位眼上缠满绷带的女同志嘴里。 现在还有谁能解答我的疑问?虽然我参加红军后听到过许多关于英雄的道理,接受过无数次英雄主义教育,也亲眼见到过许多英雄行为和英雄人物,但是,这些都是别人的想法和行为,并不能指导我怎样行动。很久以来,我一直想找到英雄这个称号最简单明确的标准,但至今也 没能如愿。记得我们与红四方面军会师的时候,红四方面军的一位领导也曾在欢迎大会上讲过有关英雄的事,只是那次讲演和后来的会面非但没能给我一个解答,反而给我增添了新的困扰。 那是在懋功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团被调来担任警卫。天空下着大雨,毛泽东和其他中央领导都挤在路边的一只油布小篷子下边等候,另外还有好几千人的欢迎队伍排列在道路两旁。我被安排在欢迎会主席台的台口边,熬了浓浓的一锅姜汤,准备为四方面军的同志驱寒。 第25节:贰 长征食谱(12) 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四方面军的那位领导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白马,带着他的骑兵卫队风一般地来了。我看到大家见面后都很兴奋,眼里闪着泪水,相互拥抱,用力捶打对方的脊背……然后领导们登台演讲,台下战士们欢呼不断,而我则一直忙着给四方面军的同志往茶杯里盛姜汤。等到四方面军的那位领导开始演讲的时候,我的手上这才清闲下来,听他说道:"……只有这样还算不上是英雄,真正的英雄应该……" 恼人的大雨又下了起来,让我听不清楚台上讲的是什么。他是要说英雄该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英雄应该怎样做?我错过了找到答案的机会。 一个月之后红军到达毛尔盖,在一个名叫沙窝的小村子里我幸运地得到了当面向那位领导请教的机会,但因为我思想中的封建遗毒还没有肃清,结果把机会错过了。 那天还是由我们团担任警卫任务,中央领导全来了,聚在一座喇嘛庙里开会。我被安排在会场外的一间小棚子里,给开会的领导们准备午饭和晚饭。下午晚些时候,那位四方面军的领导从庙里出来,去了趟茅厕,便来到我的灶旁讨热水喝。我刚要询问怎样才能成为英雄的事,喇嘛庙里又急匆匆地跑出来两位戴眼镜的领导,将那位领导拉到一边说个不停。 就在那位四方面军的领导转过身去面对来人的一瞬间,我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心中"砰"的一声,将那句挤在喉咙里的问话炸得粉碎。 我看到了"脑后见腮"。 如果我当真迷信"相术"的话,这"脑后见腮"便是面相中的"五大恶相"之一。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便假意要给那位领导添热水,提着汤勺向他们凑近几步,想要将这一"相格"看个仔细。不想,后来的两位领导却愤怒地朝我挥了挥手,将我赶得远远的。这可是我从来也没经历过的事情,任何一位红军领导,不论是中央首长还是师团连长,他们向来只与其他领导发生争论,对我们这些小炊事员却是和气得很。 对于方才看到的东西,我得不出任何结论。如果我师傅还活着,他一定能讲清楚内中的道理,毕竟这《柳庄相法》是他讲给我听的。用他的话说,遇到"脑后见腮"的人,就算是干个摊煎饼或是卖耳挖勺这样的小买卖,也绝不能与他合伙。 进入草地后的第四天早晨,我们遇到了大麻烦。第三天晚上,团里其他连队的战士在很远的地方采回来不少新鲜的蘑菇,让炊事员给大家煮煮吃了。到了今天早上,人们发现有六十多名战士瘫倒在河岸上动弹不得,另有七八名战士已经中毒牺牲了,其中也包括他们的炊事员。 卫生队的大夫和护理员们连忙赶过来抢救,给他们做人工呼吸,灌凉水,喂头发。费了好大的力气,这些战士才开始呕吐,但是,他们的身体虚弱得很,已经无法跟随大队出发了。团长很着急,也很生气,但又一时不知道该责骂谁才好。最后,团里决定将这些中毒的战士组成一个后备队,先让其他战士将他们背到后河对岸休息,等到身体恢复之后再出发追赶部队。 第26节:贰 长征食谱(13) 经过了长达十个月的磨炼,大家都有经验,知道掉队后在一天之内很难追上大部队,通常总是要花费两三天的时间。更危险的是,我们已经是后卫部队了,在我们后边再没有红军,只有敌人。 团长要亲自带领这支后备队,而我则主动报名担任他们的炊事员。然而,老吕不同意团长带队,他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说我们是红军中最精锐的战斗团之一,中央信任我们,才派我们担任后卫任务,你丢下部队带后备队,这是对中央的不负责任,也是个人英雄主义。团长无话可说,只能同意由老吕担任这个职务。 对于这次变动我感到很高兴,因为老吕没有其他战斗指挥员的坏脾气,而且他还是我的朋友。 大队红军开拔了,而我们又休息了一天一夜,直到转天早上才出发,但在这期间,又有两名中毒的战士牺牲了。 这是我进入草地之后的第五天,我自己的粮食也吃光了。我们团出发时,团长让全团战士搜尽挖绝,给我们凑了十来斤粮食。这大约是我们团仅有的粮食了。在毛尔盖筹粮的时候,因为我们团被调去保护中央领导开会,很晚才动手筹粮,储备的粮食也最少。虽然中央领导专门为我们补充了一些青稞麦,但进入草地的时候,每位战士身上的粮食也不过两三斤。 我不知道团长他们在后边几天吃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自己在后边几天吃什么。但是,在草地中挣扎了五天之后,我倒不像刚开始那么担惊受怕了。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只要勇气没有消失,含着大拇指我也能走出这片烂泥塘。 此时,在我的宝库中只剩下最后一根参须、一小片燧石和小半瓶云南白药。因为要照料六十多位病人的饮食,我决定把这根参须留到能当即救人一命的时刻再使用。 我们排成一列纵队,老吕在前边引路,我留在最后,一步三摇,在草根纠结而成的地面上前进。这里的地面看不到土,但很结实,毒水也只汪在草根上。草根很硬,被前边部队踩断的草梗也很尖利,我们大多数人都光着脚,将剩下的最后一双草鞋系在腰间。我们必须得把这双草鞋保护好,只要走出草地,穿上它我们就可以战斗。也正因为如此,战士们的脚几乎都被草根和草梗扎破了,但又不往外流血,只从肉里渗出粉红色[福哇fval说]的水。 每天照例要来的雨雪都来过之后,太阳出人意料地跳了出来。阳光白亮亮的像闪烁的刀锋,在草地上劈斩开大片细碎的花朵,鲜艳得令人起疑。 我从来也没有梦到过这么多的颜色,有让人胃口大开的黄,有令人心痒难挠的蓝,也有深沉得看不见底的红。老吕在前边传下命令:休息十五分钟,晒脚。 战士们各自找一块草根密集的地方坐下来,将步枪的背带挂在脖子上,脚架在枪身上,仰面朝天,身子向后倚,用屁股在草根上找好平衡。大家都休息了。 老吕没有休息,他从队前往后走,仔细检查每一位战士的脚,用牙齿替他们拔除深陷肉中的尖刺,吮出伤口中的毒水…… 第27节:贰 长征食谱(14) 我也在休息,将身子倚在大铜锅上,脚下架着我的茶杯和饭碗,仰着脸,让阳光径直照在眼睑上,感觉舒服得很。五天没见阳光,我已经忘记了高原上的阳光有多么可爱,但是,只过了一会儿的功夫,那阳光便射穿了我的眼睑,溜进后边的大脑,在我的脑子里搅起一片金色的花朵。 午后出发,草地的状况又变得很糟糕了,地上的毒水淹没了我们的脚踝,草根也不再结实,到处都是糟烂的空洞,满含毒素的烂泥粘在脚上,像是给我们穿了一双服刑的"铁鞋"。沿途也像前几天一样,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泥潭标志。这是前边的部队在警告我们--每一处标志下的泥淖中至少会有一名红军战士。 此时,我们的队伍也发生了变化。许是阳光太过强烈了,有些中毒的战士出现了幻视幻听的状况。 蘑菇中毒是件可怕的事,因为它毒害的不是你的肚子,而是你的神经。是神经吧?要不就是脑子?关于这一点,我没能记住我师傅是怎么说的。我不是个好学生,但还是记住了一些,我师傅说有的蘑菇毒性很特别,它要等到三五天之后才真正发作。我问:"会怎么样?"我师傅说:"当然是发疯啦!" 我们只有两个健康人,却带着六十多名中毒的病人,难度确实很大。最初大家排成一列纵队慢慢走,我们的责任只是帮助那些最虚弱的战友,还能勉强应付得来。但此时,经常会有几名产生幻觉的战士,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嘴里讲着温柔的低语,离开队列,向没人走过的地方,或是向着已经做出泥潭标志的地方走去。 大多数战士都帮不上忙。我相信他们此时正将全部精力用来对付体内的病痛,对于外界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是机械地移动脚步,勉强跟住前边的战友而已。队伍中间也有几位中毒较轻的战士,但他们的体力只够照应近旁的战友,将他们放在身前,慢慢地推着走。剩下大部分离队的战士,都要靠我和老吕跑过去将他们拉回来;然后他们再跑出去,我们再将他们拉回来。 我和老吕就像是一对牧羊人。 天将傍晚,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土坡。那里有大部队打尖休息的痕迹,没有宿营的痕迹--我们这一天只走了大部队半天的路程。但我和老吕都很有成就感,在我们的照管之下,没有一位战友陷入泥潭牺牲。 这片小土坡的面积不是很大,我放下大锅便提着口袋去找野菜。老吕跟在我 身后,手中提着一把柴刀,表情痛苦。我给他解宽心说:"我们是支小部队,机动灵活,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说:"我担心的不是战友八五八书房,我担心的是你。"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得替你准备一个应急方案,也免得万一他先死了,我一个人措手不及。他这话让我挺生气,只好老实不客气地叫他闭上乌鸦嘴。 我知道老吕不是胆小的人,听说他作战很勇敢,受过很多次伤,立过很多次功;也知道他不是自私的人,他虽然是指挥员,但对战士非常关心;我更知道他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因为在任何事情上他都很有决断。他现在的心情如此沉重,只能说明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是的,要独自带领六十几名精神恍惚的病人走出草地,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 第28节:贰 长征食谱(15) 但是,这个担子他必须得自己挑,我帮不上他的忙,我所能做的只有让大家都别饿死而已。然而,要想让大家不饿死可没那么容易,因为我发现,土坡上的野菜早已经被前边的部队采光了。 进入草地之前,我知道各个部队筹备的粮食都很少,而且许多战士虽然是农民,却不认得这个地方的野菜,于是我采了一些野菜的样子,主动到各部队里去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沿途该找哪些野菜来吃。进入草地的前三天情况还好,大家都还有粮食,便不怎么采野菜吃,所以我们这些粮食最少的后卫部队在路上和宿营地还能找得到野菜。 如今大家的粮食都吃光了,两三万大军从这块小土坡上经过,地上的野菜自然被一扫而光,只给我们留下一些野菜的秃根,断茎处冒出来的那一滴白浆也早被阳光晒干了。 在小土坡上还有些矮小的灌木,老吕手挥柴刀正在为我砍柴,而我则呆坐在地上想办法。我这不是慌张,也不是害怕,此时我早已不再害怕了,我确实是在想办法。 我现在只有十来斤青稞麦,牢靠地藏在大铜锅里;小土坡上只有灌木和青草,还有大片红军战士留下的粪便,原有的野菜早已变成前卫部队的腹中之食了。 我在想,我们到达后河的时候是进入草地的第三天,大家在河岸上烧火做饭。第四天早上,有的部队忙着开拔,有的部队忙着渡河,大家没有时间烧饭,便只能吃青稞麦粒或者什么都不吃。既然我们比大军晚出发一天,那么这片小土坡就应该是大军出发后的第一个休息地点,也就是说,这里的粪便必定是他们在后河吃过早饭以后的第一次大便。 我伸手捞起一把粪便,很湿,不是很臭。我用手将粪便捻开,手指上留下了几粒硬硬的种子。看哪!看它们那扁平的样子!中间宽,两头尖,身上还带着六条漂亮的棱!我说的没错吧,正是青稞麦粒。那个刻薄的老笑话怎么说来着?他们说一个吝啬鬼带着一条狗出远门,仅吃了一顿炒大麦便出发了,一路上人屙了狗吃,狗屙了人吃,讲的一定就是这个道理。 我在心中警告自己:当心,不要太激动,要冷静,既然有了粮食,就一定还有好事,还应该有更美妙的东西在等着我发现。地上的野菜是没有了,但野菜的根还在,我知道这个地区有几种野菜的根是能吃的。天哪!南来北往的各路大仙哪!你们看看吧!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早些时候你躲在哪里,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地方出现?! 我发现,那些野菜的断根居然是野 胡萝卜,咬在嘴里甜丝丝的,有些涩,不脆,但毕竟有甜味,有营养。我连忙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以免这是幻视。 下了大雪山之后我曾经找到过野胡萝卜,但只是很偶然地发现一两根而已。因为没有实物让我教会大军认识这东西,我们今天才有福了。 等等,还有什么?灌木丛中有几株稀疏的野薄荷和野韭菜,已经很老了,不受吃,但如果炖肉它们却是极好的香料。可是肉在哪里?我举目四望,发现周围只有人,没有肉。 第29节:贰 长征食谱(16)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不再找肉了,只将发现野胡萝卜的事告诉战士们,让他们帮我来挖。战士们听说有东西吃,便一窝蜂地爬了过来,拿出刺刀、小刀、汤勺等五花八门的工具,趴在地上奋力地挖,挖出来便带着泥土塞进嘴里香甜地嚼。 我不能让他们生吃,但又制止不住。最后还是老吕有办法,他对大家说:"后边没有红军了,这些好东西都是我们的,但生吃胡萝卜要拉稀闹肚子,我命令你们再忍一会儿,只要把这片胡萝卜挖完,我保证给大家炖肉吃,你们说好不好?" 战士们都抬眼望着他,目光热切而迟钝,过了半晌才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然后又埋头去挖野胡萝卜。这一次没有人再生吃了。 但是,拿什么肉给战士们吃呢?我担心老吕要学佛祖割自己的肉,便端着半锅大粪将他拉到水边,一边从粪便中淘洗青稞麦粒,一边问他哪里来的肉。他说山人自有妙计,你就瞧好吧! 说实话,从粪便中淘洗麦粒的工作,我原本没打算让战士们参加。一个炊事员不能让战士吃饱,这本身就够丢人的了,更何况……不想,战士们挖光了土坡上的野胡萝卜之后,便每个人都端着自己的饭碗盛了粪便来帮我淘洗。 这天晚上,我们六十多人千真万确都吃上了野胡萝卜炖肉,而且锅中还加了至少十五斤的青稞麦。战士们都说,在肠胃里走了一遭之后,这些青稞麦倒是更容易煮烂了。他们说的是实情,我吃到嘴里也是这个感觉,很容易嚼烂,也很有麦香。 唯一让我感到丢面子的是,虽然加了野薄荷和野韭菜这些香料,但我炖的肉却不香--我们总共炖了六条皮带两双皮鞋,非但不香,而且难嚼得很。 老吕拍着我的后背说:"老伙计,炖肉的手艺还得练哪!"但他的脸上却高兴得眉飞色舞。他确实应该高兴,我们所有人都很高兴,老吕没有让大家失望,是他想到的皮带也是肉。 晚饭后,我对大家公布了食物储备的详细情况,越是在艰难的时刻,越是要让大家对真实的情况心知肚明。我举着我师傅的干粮袋说:"今天我们没消耗掉一粒存粮,剩下的青稞麦还是十来斤。" 肚子里暖烘烘的战士们为我欢呼、鼓掌。我又举起一把手指长短的野胡萝卜说:"仰仗大家的共同努力,我们还剩余了三十二根胡萝卜、十条皮带、三双皮鞋和一捆炖肉的香料,我向大家保证,明天晚上 我一定把肉炖得又香又软。"战士们再次为我欢呼,于是我陶醉了,一颗心仿佛要裂开一般,感觉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快乐过,而且从来也没有像爱这些战士那样爱过任何人。 进入草地后的第六天居然是个大晴天,阳光比昨天还要锐利,但是地上的草根却越发糟朽了,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沿途没有烧饭的痕迹,没有野菜,什么都没有,只有些饿死的战友。这是我进入草地以来第一次见到饿死的同志。 到了午后,饿死或累死后倒毙在路边的战友越来越多了,许多中毒较深的战士便开始激动起来,口中自言自语,脚下也没了方向。他们的激动影响了其他人的情绪,渐渐地,整齐的一列纵队变成了杂乱的一团,很快又由杂乱的一团变成了分散的一片。大家就这样信马由缰地四下里乱走,没有队列,没有组织,甚至没有人的言语。 第30节:贰 长征食谱(17) 我和老吕四处奔跑,也有少数已经痊愈的战友在帮助我们,试图将大家重新聚拢在一起。但发病的战士太多,他们分散开来,不停地乱走,已经有人陷入了泥潭。我对远处的老吕拼命地叫喊,问他怎么办,心中焦急得想要大哭一场。 突然,老吕高声喊叫起来,紧接着几名痊愈的战士也跟着他喊叫起来,最后,所有中毒的战士也一起喊叫起来。他们边叫边笑边跳,向老吕的方向聚拢过去,在锋利的阳光和腐臭的草根之间回荡着一片欢快的声音--"开饭喽!开饭喽……" 然而,我没有时间欣赏这虚假的欢乐场面,我发现落在后边的两位发病的战友已经深陷泥潭,正一边应和着老吕的声音高叫,一边嘻嘻哈哈地往对方身上丢烂泥,高兴得不得了。 我一边大声召唤老吕,一边飞快地向他们奔去。我身上背着那口该死的紫铜大锅,累得我跑不动,于是我动手去解系在胸前的绳扣,但刚一分神,便感觉脚下一软,知道自己误入了泥潭。 这里的污泥很是浓稠,我的身体下陷得并不快,所以我没有奋力蹬腿,而是将双腿蜷缩起来,盘在身下,羊毛长袍的下摆也被污泥推上来,围在我的腰间。我再次向那两位战友望过去,发现他们离我一丈多远,只有双臂和头露在外边,|qi|shu|wang|手上还在软弱无力地丢着烂泥,声音却没有了。回头再看其他战友们,我看到老吕带着几名战士聚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正在想办法;更远处,其他中毒的战士们都很听话地坐在草地上--晒脚。 我对老吕挥了挥手,叫道:"快走吧,别瞎耽误功夫啦。"老吕却说:"你小子给我闭嘴,难道你想偷懒,让我一个人照顾这么多疯子吗?"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看到陷落的两名战友已经没了踪影,我就更不想死了。但是,如果我不死,老吕就不能放心地离开,我也成不了英雄。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想过英雄这件事了。是的,我居然把它给忘记了。 此时,老吕已经将两支步枪的背带结在一处,然后把步枪横在身下,像我们北方在冰上救人一样,慢慢地向我爬过来。我注意到他的表情非常紧张,他一定是担心我会牺牲。是的,如果陷在这里的是他,我也会同样紧张,不想让他牺牲。如果此时有人说必须得由我一个人从草地中救出这六十多位病人,那么我宁可选择牺牲,因为这项任务太重了,我承 担不起。 老吕已经爬得很近了,像是怕吓着我,轻声对我说:你把行李解下来,然后伸手给我。 我刚刚解下大铜锅,身子立刻便往下一沉。老吕一定是发现情况不好,忙将身子向前跃起,一把揪住我的袖子,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全都陷在了泥潭里。即便如此,老吕还是揪着我的胳膊拼命往上提,但越用力,他自己陷得就越深,很快烂泥便淹到了他的上腹。 胸部被烂泥挤压住,让他吸气很困难,脸色变得黑紫,但他口中却在生气地骂我:小子,你净给我添乱。听到这骂声,我便又想起了我师傅。我师傅跟老吕绝不是同一类人,但在将死之时,我却将他们二人想到了一处。 第31节:贰 长征食谱(18) 被我丢在一边的大铜锅并没有沉入泥潭,甚至没有一点下沉的迹象,它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待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下一顿晚饭。我突然明白了,那位顶替我担任炊事员的新战士前几天也是这么死的,他解下了大铜锅,失去浮力,于是就牺牲了。 我连忙伸手抓住铜锅的耳朵,身子用力往上靠,同时另一只手抓住老吕的衣领。下沉停止了,不,不是停止,只是慢了下来。于是我用手臂夹住大铜锅的耳朵,将系住这只耳朵的绳子在老吕的上臂拴牢,再将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一束野胡萝卜上,然后用力向守在一边准备救援的战友们丢过去。不行啊,我在泥潭里边使不上力气,只将绳子丢出去几尺远,战友们根本拿不到。我忙又将绳子拉回来,很怕他们像老吕一样冒险上前。 看来,我只有爬到大铜锅上,才能将绳子丢得足够远。但是,等我往铜锅上一爬,那铜锅立刻就开始下沉。锅里的东西太重了,再加上我,让它失去了浮力。 我立刻掏出锅里的东西丢在一边,然后将铜锅另一只耳朵上的绳子拴在老吕的另一只手臂上,这样一来,污泥虽然淹到了他的胸口,但他的人却被吊在大铜锅上,不再下沉了。 我用一只手扒住锅沿,猛地喘了几口粗气,休息一小会儿。有这只大铜锅保佑,我们暂时还死不了。但是,我发现老吕这会儿却突然发病了,他的眼睛向上翻起,嘴巴大张,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话也讲不出来。这可不是因为烂泥的挤压造成的,这必定是消渴症引发的心口疼。我见过这种情况,如果不能立刻救他出去,几分钟之后他必定会死。 我奋力爬上大铜锅,将菜刀系在绳子头上,拼尽全力丢给泥潭边上的战友们,同时高声叫道:"你们先不要动,听我的命令。"然后我从锅上爬下来,又检查了一遍吊住老吕的两根绳索,这才从怀中取出我的宝库,将那小半瓶云南白药倒入老吕的口中。 云南白药跟心口疼和消渴症都八竿子打不着,但我希望白药里的血竭和没药的镇痛作用能让他振奋精神;即使药性没有用,白药的粉末呛到鼻子里,让他打几个喷嚏也可能会转移他心口的疼痛。 好啦,是生是死就在这一刻了。我将拴在铜锅另一只耳朵上的绳子头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对战友们大叫一声:"拉呀!" 捆大铜锅的两根绳子各有九尺来长,如果战友们能将老吕和大铜锅一起从泥潭中拉出来,拴在绳子另一头的我也就有救了。 被我们两个人折腾了半天,泥潭已经很稀松了。我的身子下沉得极快,老吕刚刚被拔出泥潭,我就已经淹到了胸口。听天由命吧!我将最后一根参须吞了下去,提起羊毛长袍往头上裹了一包空气,然后将手柄中空的铁手勺像根苇杆一样竖着咬在口中,什么也不想,老老实实地沉了下去。 就在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系着绳子的手腕猛地一紧,接下来便是刻骨的疼痛,于是我知道,我用不着牺牲了。 第32节:贰 长征食谱(19) 我最终也没能将老吕救活。他因为心口疼牺牲了,而我却得救了,所以我们两个人都不是英雄。那位穿红裤子牵毛驴的老者说得好,"想成为英雄的念头是多么的令人苦恼"。即使现在我不想英雄的事,只想活命,只想救活战友,但我仍然很苦恼。或许,我想成为英雄的想法本身就是老者所说的执著,因为我一心要成为英雄,身边的战友才纷纷地因我而牺牲。 战士们说我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也没牺牲,身上必定有大福气,一定能带领大家走出草地,便选举我代替老吕当队长。当晚,我带领战士们早早宿营了。 最后的一点粮食都被我糟蹋在泥潭里,我们六十多人只剩下那几条系在身上的皮带和三双挂在腰间舍不得穿的皮鞋,没有青稞,没有盐,没有香料,也没有野菜根。宿营地周围倒是还有一些稀湿的红军粪便,但里边已经见不到珍贵的青稞麦粒--想必大队红军也已经断粮了。 战士们并没有因为我丢了粮食而责怪我,大家都躺在一条长长的土埂上休息,几位身体痊愈的战士帮我拾草根、打水,我负责"炖肉"。没有老吕在身边,我感觉很孤单。 昨天我有那么多的柴火,把皮带和皮鞋炖了很久,但依旧是不熟不烂。当时我还特地捡了一小块最薄的鞋面尝尝,结果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让人难过。今天没有那么多木柴可烧,战士们捡来的多是些湿草根,怎么办? 湿草根很难点燃,但我又舍不得使用子弹中的火药。战士们的每支枪里最多也只有五发子弹,少的才三发,万一走出草地后发生战斗,这些子弹可是不够打一仗的。除了子弹缺少之外,这两天中毒的战士都处在精神恍惚的状态,其中许多战士在无意间将武器丢在了半路上。宿营的时候我特地清点过,算上老吕,这几天我们后备队总共牺牲了八位同志,还剩下五十九人,但只有二十五支步枪。 我将宝库中的那枚小小的燧石紧捏在手指尖,打起火来很吃力。因为火镰丢在了泥潭里,我只能找战友借来一支枪栓打火。花费了很多力气,但草根太湿,点不着。没有办法,我只好从身上撕下一只衣袖,这才生起了篝火。 皮带被我剁成了小块,皮鞋也拆成一片片的皮革,然后我用战士们擦枪的通条将皮子穿起来,放在火上慢慢地烤。最先散发出来的是一股焦臭的味道,说明这些皮革都是真正的好牛皮。慢慢地皮面开始卷曲,粗糙的一面燃着点点火星,光滑的那一面开始冒起油亮的 气泡。这就对了,虽然有几年没做,但这道工序我还不会忘记。我师傅在教我这门手艺的时候用烟袋杆敲打着我的脑袋,恶狠狠地说:"这普天之下哪有我这么好的师傅?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但是我不怕,我教给你,看你小子挣了大钱会不会孝敬我?" 我没有忘记他教我的手艺,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孝敬他老人家了。我师傅当时还告诉我,皮上起了油泡之后就该拿碱水泡。我没有碱水,便动员战士们往大铜锅里撒尿,然后我在尿中洗泡烤过的皮革。 第33节:贰 长征食谱(20) 我师傅他老人家确实手艺高,烤过的皮子被这些"碱水"一泡,立刻便松软起来,而且显出了牛皮原有的黏性。我师傅又说:碱水洗,清水漂,然后码在大砂锅里,下边垫上火腿骨,上边盖着拆开的整鸡,文火慢炖三天三夜--我师傅他老人家这是在教我发制"熊掌"的手艺。 第一次跟师傅学习这门手艺,我守着灶台四天没睡觉,等到了大功告成的时候,我师傅却将发好的熊掌自己拿去下酒,只让我找来一只风干的猪前肘和一只牛蹄,再加上发熊掌的原汁造了一只假熊掌给顾客送去,而且照例得了赏钱。我那可怜的师傅,当初他可算不得是个好人哪! 我没有三天三夜文火慢炖的功夫,但终究还是将这些皮子炖得能吃了,为此我很有成就感,战友们对我的夸赞也让我很受用。只是,这一夜我却没睡好。 晚饭后,我像老吕一样四处察看战士们的情况,无意间望见东边很远的地方有篝火的光亮。我连忙熄掉篝火,沿着土埂朝东走了一段路,但还是看不清。他们距离我们至少也有两三里远,我只能看出来那是两堆或者三堆篝火,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 回到宿营地,我发现有几名战士也在朝这边张望。他们问是什么人,我说只有两三堆火,不会是我们的人,多半是藏兵。 自从我们进入藏民区,便发现国民党军队在藏民中间造了许多谣言,让他们对红军充满了敌意,所以经常发生掉队的战士被藏兵劫持的事。红军进入草地以后,藏兵们便分成许多小股,骑着一种蹄子特别肥大的马追踪我们。他们的目的就是缴获我们手中的枪和子弹,扒我们身上的衣服,并不常杀人,但被扒掉衣服的战士多半会在夜里冻死。 战士们问我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反正夜里他们过不来,还是先睡觉吧。我在战士们面前故意把自己装扮得像诸葛亮一样平静,但整整一夜我也没能合眼。 这天夜里没有下雨,而是下起了大雪,积了厚厚的一尺。天光放亮之后我看到,雪落在毒水中立刻就融化了,但积在草墩和草梗上的"雪堆"则像是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动物,疏疏落落排到天边,不像是人间的景致。 远处的藏兵也发现了我们,骑着马,远远地兜圈子,一时还不敢接近。但此时我还顾不上他们,我必须得一个一个地检查战士们的情况,结果发现有三名战士牺牲了,有二十五名战士已经痊愈,其他战士的中毒症状也减轻了 许多。 我让众人推选出一位战斗指挥员,他们推举了一位排长;又让他们选出神枪手,结果有五人报名。排长给每位神枪手配了两名助手,将他们分成五组,只许神枪手开枪,助手负责替他扛枪装子弹。 我指挥另外几名痊愈的战士按照病情轻重将病人们相互搭配,五个病人一组,用捆紫铜大锅的绳子将他们拴成一串,每位痊愈的战士负责一组,而我负责前后照应。战士们都是品格高尚的好同志,并没有因为我是炊事员而轻视我,反而热心地帮助我工作。 第34节:贰 长征食谱(21) 藏兵们骑在马上,举着带支架的步枪,嘴里嗷嗷叫着向我们冲过来,但还没到射程之内他们就圈马回去了。如此几次,排长告诉我,他们也害怕,不知道我们的情形不敢冲上来。 我问他们有多少人。瘦小的排长让两名战士抱着他的腿将他举起,伸指数了一阵,告诉我有二十八或三十人,每个人都有马有枪,而我们总共只有九十三颗子弹,正面战斗必定要吃亏。我没了主意,他却笑着说,用不着杀死每一个人,只要能把他们吓跑就行。但是我知道,这些藏兵的脾气执拗得很,一时半会儿不会改主意。 藏兵们冲得更近了,已经能够看清楚他们的胡须。他们分成两队,但并不直接向我们冲来,而是策马由东向西沿土埂的两侧冲过,然后在西边远处交插,回头向东再从我们的两侧通过。他们一边叫一边射击,排长却不许射手们开枪。 等他们再来时,离我们就更近了,排长下令开枪,藏兵们则拼命地打马向远处逃去。然后排长问射手们都打了几枪,有的说打了三枪,有的说打了四枪。排长命令他们下一次听他的口令,他每喊一声,每个人就只许放一枪。这个办法果然管用,藏兵们从西向东回来的时候,我们射中了一匹马。跌下马的藏兵被同伙救走了,那匹马却在挣扎中撕开了糟烂的草根,陷入泥潭。我真是可惜那好几百斤肉,全都糟蹋了。 进入草地的第八天,我们仍然在与藏兵对峙。到了第九天,战士们已经痊愈大半,但我们也牺牲了三名同志,一名中弹,另外两名是饿死的。 只是,那些藏兵还缠住我们不放。排长说,这些家伙知道我们没有粮食,他们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我对排长说我们必须得离开这里,按照正常情况,我们离草地的边缘最多还剩下两天的路程,坚持一下,红军大部队一定会来接应我们。 于是我们出发了,加上刚刚痊愈的战士,射手们被分成十二个小组,队伍排成两列纵队,排长端着枪走在前边,我背着大铜锅走在最后。战士们虽然两天多没吃一粒粮食,但精神还不错,嘴里高唱"粉碎了国民党的乌龟壳,我们真快乐……"我觉得,除了饥饿,这支队伍毫无缺陷。 藏兵们见我们唱着歌走出来大约很吃惊,勒马远远地在东面跟着,既没往上冲,也没开枪。到了午后,雨也下过了,雪也下过了,那些藏兵一定也等得心焦了,便排成一队向我们冲过来。但他们仍然是在吓唬我们,兜一下圈子又回去,只把我们的行军路线逼得越来越偏西。 我知道,这些藏兵是想逼我们离开大军的行军路线,迷失在草地中。 晚上宿营前,我们又有两名战友累饿而死。 进入草地后的第十天,我们迷路了。路上再也找不到大军的痕迹,没有牺牲的战士,没有泥潭的标记,什么也没有。那些藏兵们似乎也在犹豫,无法决定是不是跟着我们继续走,过后他们大约想出了更坏的主意,开始不断地从前边冲击我们的队伍,我们的行军路线不得不更偏西了。 第35节:贰 长征食谱(22) 这天中午,我以为该是为革命尽忠的时候了。战士们全都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毒水里,枪横在肚子上或丢在一边,似乎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我拖着大铜锅勉强爬到排长跟前,问他:"怎么办?"他却将脑袋枕在另一名战士的腿上,盯着远处的藏兵,话也没有力气讲。 藏兵们先是试探着在我们近前来回跑了两趟,显然看出了便宜,便策马径直向我们奔来。堪堪来到近前的时候,排长突然翻身爬起,对着后边的战士们高叫道:"咬胳膊。" 射手也都翻身而起,各自在自己的胳膊上狠咬一口,疼痛让他们立刻精神了起来。排长又大叫:"架枪。"两名助手一个跪在射手身前,另一个将步枪架在他的肩头,并且帮助射手把枪扶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藏兵们吓了一大跳,后边的藏兵慌忙圈马而回,前边的几个却收不住马,向我们直冲过来。这时排长又大叫一声:"打了吧!" 当先的那匹马同时中了五枪,一下子栽倒在我们跟前。紧跟在后面的那匹马被它绊住,跌到了我们的队伍里,立刻便有那机灵的战士上前紧紧拉住马嚼子。马成了我们的战利品,但两名藏兵却逃走了。 这一场打得漂亮,大家都在欢呼。我把大铜锅解下来,割开中枪的那匹马脖子上的血管,接了半锅马血。战士们你一杯我一碗喝着马血,算是进入草地后第一次破例吃了午饭。 到了即将宿营的时候,我们已经能够望见远处的山峦。总算要走出草地了,大家都很兴奋,但藏兵却还在纠缠我们,他们占据了我们前进路线上的宿营地,又派出一队骑兵在东边游弋,硬是逼着我们往西走。 向西走出去四五里,我们选择了一处树木茂密的小土岗宿营,跟随我们的藏兵也回去了。看来,要想走出草地,明天无论如何还得再打一仗。值得庆幸的是,草地的夜晚还是安全的,没有人胆敢在夜间的草地上行走。 战士们用那匹缴获的战马将死马驮了回来。我支起大铜锅,将那匹死马剥皮取肉。两匹马的背上都带有皮囊,里边有少量的盐、青稞面、牛肉干和牛油;宿营地里有取之不尽的木柴,各种各样的野菜,还有大片的蘑菇。 没有人要吃蘑菇,大家要吃炖肉。如今有了好食材,当然是我大显身手的机会,我将马的里脊肉和通脊肉剁碎,再加上切碎的野菜,然后用青稞面勾芡汁,给战士们熬了一大 锅香气扑鼻的菜肉粥。 吃过粥之后,战士们还要吃炖肉,我只能好言相劝,告诉他们饿得狠了不能直接吃肉,我夜里会再给大家熬一大锅肉粥,等大家的肠子和胃都缓过劲来,明天早饭就可以吃炖肉了。 战士们都是好样的,不单懂道理,而且吃得饱睡得香。等大家都睡下之后,排长对我说,藏兵知道我们有了吃食,就不会像前几天那样等我们饿死,他们明天必定会在半路上拦截我们,而我们现在只剩下二十六发子弹,奇+shu$网收集整理根本打不赢这一仗,现在你得替大家拿个主意才好。 第36节:贰 长征食谱(23) 打仗的事我一窍不通,没有主意,但我却在想另外一件事,便问排长:"你说我们现在离走出草地还有多远的路程?"他说:"最多四五十里。"我说:"如果吃饱了半天就能赶到吧?"他摇摇头说:"若是往日没有问题,现在恐怕不行。" 有了食物却没有子弹,怎么才能打退这些藏兵呢?我心中焦虑,便问排长:"你好好想一想,用二十六颗子弹怎么才能打败那些藏兵?"排长想了想说:"只有打伏击。"我说:"那就打吧。"排长说:"不知道前边的地形,没有办法设伏。"我说:"今天晚上有星星,让我提前出去侦察一番就是了。"排长说:"你是炊事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能设伏,还是得我去。"我说:"你万一要是回不来,明天的兵谁带?" 我们两个人争论了半宿,一直到战士们半夜醒来喝粥时也没有结果。最后大家围着粥锅开了个民主会议,决定我们两个人谁也不能去,而是另外推选了两名战士前去侦察。我给他们带上一点盐和牛肉干,送他们到草地边上说,你们天亮前一定要赶回来吃炖肉。他们说给我们多留两块肥的,便去了。 进入草地后的第十一天,出去侦察的战士只有一个人回来了,另外一名战士走夜路陷进了泥潭。这一天藏兵们也早早地赶到我们前边,策马往来驱驰,打算将我们继续往西赶。我们没有上当,而是决定再休息一天。 这一天一夜,我为战士们做了六顿饭,希望他们尽快恢复体力。午夜未到,排长便从自愿报名的战士中间挑选出十二名身体状况最好的组成了一支伏击部队。我给他们每个人准备了一大包煮熟后又切成小块的马肉,可以保证他们在射击的同时也能进食。然后我以队长的身份命令他们:埋伏好之后不许盲目出击,我在中午之前一定会带着队伍赶到伏击地点。排长则说不管我们最后能有几个人到达伏击地点,只要你们准时到达,我们就一定会打败这些藏兵。 排长他们出发了,留下来的战士们并没有害怕,只是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这也难怪,明天我们这些人要穿越四十多里的草地,还要面对武装的骑兵,而我们的枪里却没有一颗子弹。 进入草地后的第十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们在营地里燃起 一大堆篝火,希望能迷惑藏军,让他们以为我们正在做早饭,然后我带着队伍出发了。 这又是一个好天气,没有雨雪,草地上的毒水最深处也只有一尺。在行军路线上,有排长他们用灌木枝为我们做的标记。我们排成两列纵队,跑步前进。若在以往,跑步行军我们一天能走一百多里,但现在不行了,大家虽然休息了一天两夜,但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出发后不到半个小时,行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藏兵们好像并没有发现我们的行动,远处也听不到马蹄践水的声音。于是我让大家跑一段便停下来喘几口气,然后再跑一段。天亮时,我们已经能清清楚楚地望见草地外边的山坡和树丛,飞鸟也来到我们的头上盘旋。我为大家点起了几支火把,但并不是为了照亮路程。就在这个时候,藏兵来了,马蹄将毒水踢起一丈多高,自东向西,风一般径直朝我们奔来。 第37节:贰 长征食谱(24) 他们一定是被我们的计谋给激怒了,不再在我们身边绕圈子,而是用步枪上锋利的枪架对准我们,径直冲入我们的队伍。 我对大家高声喊道:"蹲下身子,点火把。"几十支缠着军装撕碎的布条并且涂了牛油和马油的火把燃烧起来,战士们挥舞火把迎着藏兵冲过去。那些长着肥蹄子的藏马必定没见过这阵势,身子一偏,便从我们的队伍中穿了过去,但我们还是有两名战士被藏兵刺伤了。 我借着这个机会和战士们抬起伤员向前猛跑,这时藏兵又从西边冲了回来,这一次他们开枪了。我再一次高喊:"蹲下身子,投火把。"几十支火把向斜刺里冲来的骑兵头上飞过去,藏兵们又一次穿过了我们的队伍,我们又有两名战士中弹受伤了。 藏兵的第三次冲锋是从我们的身后兜过来,他们不再排成一线,而是像我们一样排成两列,一边冲锋一边射击。我第三次高喊:扔掉背包,上马。 我是队长,我排在最后,骑兵最先追到我的身前,所以我必须得为大家做出榜样,才好鼓起战友们的勇气。我瞅准当先来到的第一个骑兵,在他冲过我身边的时候便猛地跳起来扑向他。 我在城市里长大,只见过马,没碰过马,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但与这种马近身肉搏我并不担心,因为这种马太矮了,如果是这么高的矮墙头,我平日里一跳便能骑上。 我最初的想法是扑上去抱住马脖子,翻身上马,然后再将马上的骑兵打下去,夺了他的枪。但是我想得太容易了,那马跑得很快,我这一扑只抓住了藏兵的袍子和马鞍带,马牵着我往侧面一冲,又让我腾出手来抓住了马鞍和骑兵的腰带,然后拼命地往马身上爬。那藏兵一定是被我吓了一跳,也没开枪,只是回过身来拿枪托打我的后背,用拳头打我的头,而我则一口咬在他的大腿上。我现在已经顾不得光脚被拖着在草根上磨的痛楚,只想着如果不把他弄下来我就得死在这里。 这家伙的皮裤太厚了,我知道自己没咬着他的肉,但牙齿毕竟给我借上一点力,让我腾出右手向上去抓藏兵的袍子,想抱住他之后一起滚下马来。但是我没能抓到他的袍子,却拉出了他横插在腰间的长刀。藏兵许是见我拉出长刀便害怕了,他用枪托使劲敲我的手和头。这时我再也抓不住了,手一松,门牙也被扯了下来,但我还是一刀插在他的马屁股上,然后便一头栽在烂泥里。 等我擦干净脸上的泥水再看,不禁高兴起来。 我们抓住了两名俘虏,缴获了三支步枪,枪里都还有子弹,但是,我们自己也有七名战友受伤了--我掉了门牙不算,他们受的都是枪伤或刀伤。 藏兵们远远地跑到草地边上,好像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带领着战士们径直向他们冲去,只要冲过他们的堵截,便战胜了这块该死的草地。 "杀呀!缴枪不杀!红军优待俘虏!"我们昂着头,高声大叫着,有些战友举着空枪,有些举着死马的大腿骨,有些举着木棒,而我则冲在最前面,手里高举着我师傅送给我的出师礼物--王麻子切菜刀。 第38节:贰 长征食谱(25) 藏兵们分散开来,将马稳稳地停在草地边上,端枪向我们瞄准,然后枪响了。我身边的战友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但我们大家仍然高声叫喊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拼命向前冲。这种拼尽全力的冲杀,甚至让我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或是灵魂出窍般的快乐。 突然,我看到藏兵背后的山坡树丛中又冲出来一队人马,队形一字排开,全部是跪式射击姿态,然后一排枪打将过来,藏兵们的马立刻就像是遇到了马蜂一样暴跳着四散开去。是排长带领着神枪手接应我们来了,我准确地将战友们带到了离预定的埋伏点一里多远的地方。 但我们中间没有人停下脚步,依然向前冲,口中依然不住地高声大叫,手中的兵器挥舞得依然是那样有力,向掉头奔逃的藏兵们追杀过去。直等到冲出草地之后,我们大家才发觉自己已经累坏了,便倒在结实的土地上喘粗气。 藏兵是不能杀的,这是上级的命令。排长先把俘虏都打发走了,然后将伤员安置好,这才来到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老弟,你小子比我吃了蘑菇还要疯,行,够勇敢的,回去跟着我扛枪吧。" 1935年9月9日,我带领着后备队中活下来的四十八名战士,在一个名叫巴西的地方追赶上了中央纵队。当时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抽空表扬我们,而我们也只想好好地吃顿饱饭,美美地睡上几天,不想,刚过午夜我们就被叫了起来,与红四方面军暂时分手,独自北上抗日去了。 直到过了腊子口,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大转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做是英雄中的一员。团长说我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中毒的战友带出草地,这比传说中的英雄还要了不起,他决定满足我的愿望,提升我为机关枪手的助手,还要发给我一挺刚刚缴获的捷克式轻机关枪。但我谢绝了团长的机关枪,而是选择了一口搪瓷大锅,用来代替被我丢失在草地里的紫铜大锅。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藏兵们分散开来,将马稳稳地停在草地边上,端枪向我们瞄准,然后枪响了。我身边的战友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但我们大家仍然高声叫喊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拼命向前冲。这种拼尽全力的冲杀,甚至让我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或是灵魂出窍般的快乐。 突然,我看到藏兵背后的山坡树丛中又冲出来一队人马,队形一字排开,全部是跪式射击姿态,然后一排枪打将过来,藏兵们的马立刻就像是遇到了马蜂一样暴跳着四散开去。是排长带领着神枪手接应我们来了,我准确地将战友们带到了离预定的埋伏点一里多远的地方。 但我们中间没有人停下脚步,依然向前冲,口中依然不住地高声大叫,手中的兵器挥舞得依然是那样有力,向掉头奔逃的藏兵们追杀过去。直等到冲出草地之后,我们大家才发觉自己已经累坏了,便倒在结实的土地上喘粗气。 藏兵是不能杀的,这是上级的命令。排长先把俘虏都打发走了,然后将伤员安置好,这才来到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老弟,你小子比我吃了蘑菇还要疯,行,够勇敢的,回去跟着我扛枪吧。" 1935年9月9日,我带领着后备队中活下来的四十八名战士,在一个名叫巴西的地方追赶上了中央纵队。当时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抽空表扬我们,而我们也只想好好地吃顿饱饭,美美地睡上几天,不想,刚过午夜我们就被叫了起来,与红四方面军暂时分手,独自北上抗日去了。 直到过了腊子口,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大转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做是英雄中的一员。团长说我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中毒的战友带出草地,这比传说中的英雄还要了不起,他决定满足我的愿望,提升我为机关枪手的助手,还要发给我一挺刚刚缴获的捷克式轻机关枪。但我谢绝了团长的机关枪,而是选择了一口搪瓷大锅,用来代替被我丢失在草地里的紫铜大锅。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藏兵们分散开来,将马稳稳地停在草地边上,端枪向我们瞄准,然后枪响了。我身边的战友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但我们大家仍然高声叫喊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拼命向前冲。这种拼尽全力的冲杀,甚至让我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或是灵魂出窍般的快乐。 突然,我看到藏兵背后的山坡树丛中又冲出来一队人马,队形一字排开,全部是跪式射击姿态,然后一排枪打将过来,藏兵们的马立刻就像是遇到了马蜂一样暴跳着四散开去。是排长带领着神枪手接应我们来了,我准确地将战友们带到了离预定的埋伏点一里多远的地方。 但我们中间没有人停下脚步,依然向前冲,口中依然不住地高声大叫,手中的兵器挥舞得依然是那样有力,向掉头奔逃的藏兵们追杀过去。直等到冲出草地之后,我们大家才发觉自己已经累坏了,便倒在结实的土地上喘粗气。 藏兵是不能杀的,这是上级的命令。排长先把俘虏都打发走了,然后将伤员安置好,这才来到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老弟,你小子比我吃了蘑菇还要疯,行,够勇敢的,回去跟着我扛枪吧。" 1935年9月9日,我带领着后备队中活下来的四十八名战士,在一个名叫巴西的地方追赶上了中央纵队。当时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抽空表扬我们,而我们也只想好好地吃顿饱饭,美美地睡上几天,不想,刚过午夜我们就被叫了起来,与红四方面军暂时分手,独自北上抗日去了。 直到过了腊子口,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大转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做是英雄中的一员。团长说我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中毒的战友带出草地,这比传说中的英雄还要了不起,他决定满足我的愿望,提升我为机关枪手的助手,还要发给我一挺刚刚缴获的捷克式轻机关枪。但我谢绝了团长的机关枪,而是选择了一口搪瓷大锅,用来代替被我丢失在草地里的紫铜大锅。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藏兵们分散开来,将马稳稳地停在草地边上,端枪向我们瞄准,然后枪响了。我身边的战友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但我们大家仍然高声叫喊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拼命向前冲。这种拼尽全力的冲杀,甚至让我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或是灵魂出窍般的快乐。 突然,我看到藏兵背后的山坡树丛中又冲出来一队人马,队形一字排开,全部是跪式射击姿态,然后一排枪打将过来,藏兵们的马立刻就像是遇到了马蜂一样暴跳着四散开去。是排长带领着神枪手接应我们来了,我准确地将战友们带到了离预定的埋伏点一里多远的地方。 但我们中间没有人停下脚步,依然向前冲,口中依然不住地高声大叫,手中的兵器挥舞得依然是那样有力,向掉头奔逃的藏兵们追杀过去。直等到冲出草地之后,我们大家才发觉自己已经累坏了,便倒在结实的土地上喘粗气。 藏兵是不能杀的,这是上级的命令。排长先把俘虏都打发走了,然后将伤员安置好,这才来到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老弟,你小子比我吃了蘑菇还要疯,行,够勇敢的,回去跟着我扛枪吧。" 1935年9月9日,我带领着后备队中活下来的四十八名战士,在一个名叫巴西的地方追赶上了中央纵队。当时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抽空表扬我们,而我们也只想好好地吃顿饱饭,美美地睡上几天,不想,刚过午夜我们就被叫了起来,与红四方面军暂时分手,独自北上抗日去了。 直到过了腊子口,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大转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做是英雄中的一员。团长说我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中毒的战友带出草地,这比传说中的英雄还要了不起,他决定满足我的愿望,提升我为机关枪手的助手,还要发给我一挺刚刚缴获的捷克式轻机关枪。但我谢绝了团长的机关枪,而是选择了一口搪瓷大锅,用来代替被我丢失在草地里的紫铜大锅。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藏兵们分散开来,将马稳稳地停在草地边上,端枪向我们瞄准,然后枪响了。我身边的战友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但我们大家仍然高声叫喊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拼命向前冲。这种拼尽全力的冲杀,甚至让我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或是灵魂出窍般的快乐。 突然,我看到藏兵背后的山坡树丛中又冲出来一队人马,队形一字排开,全部是跪式射击姿态,然后一排枪打将过来,藏兵们的马立刻就像是遇到了马蜂一样暴跳着四散开去。是排长带领着神枪手接应我们来了,我准确地将战友们带到了离预定的埋伏点一里多远的地方。 但我们中间没有人停下脚步,依然向前冲,口中依然不住地高声大叫,手中的兵器挥舞得依然是那样有力,向掉头奔逃的藏兵们追杀过去。直等到冲出草地之后,我们大家才发觉自己已经累坏了,便倒在结实的土地上喘粗气。 藏兵是不能杀的,这是上级的命令。排长先把俘虏都打发走了,然后将伤员安置好,这才来到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老弟,你小子比我吃了蘑菇还要疯,行,够勇敢的,回去跟着我扛枪吧。" 1935年9月9日,我带领着后备队中活下来的四十八名战士,在一个名叫巴西的地方追赶上了中央纵队。当时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抽空表扬我们,而我们也只想好好地吃顿饱饭,美美地睡上几天,不想,刚过午夜我们就被叫了起来,与红四方面军暂时分手,独自北上抗日去了。 直到过了腊子口,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大转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做是英雄中的一员。团长说我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中毒的战友带出草地,这比传说中的英雄还要了不起,他决定满足我的愿望,提升我为机关枪手的助手,还要发给我一挺刚刚缴获的捷克式轻机关枪。但我谢绝了团长的机关枪,而是选择了一口搪瓷大锅,用来代替被我丢失在草地里的紫铜大锅。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藏兵们分散开来,将马稳稳地停在草地边上,端枪向我们瞄准,然后枪响了。我身边的战友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但我们大家仍然高声叫喊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拼命向前冲。这种拼尽全力的冲杀,甚至让我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或是灵魂出窍般的快乐。 突然,我看到藏兵背后的山坡树丛中又冲出来一队人马,队形一字排开,全部是跪式射击姿态,然后一排枪打将过来,藏兵们的马立刻就像是遇到了马蜂一样暴跳着四散开去。是排长带领着神枪手接应我们来了,我准确地将战友们带到了离预定的埋伏点一里多远的地方。 但我们中间没有人停下脚步,依然向前冲,口中依然不住地高声大叫,手中的兵器挥舞得依然是那样有力,向掉头奔逃的藏兵们追杀过去。直等到冲出草地之后,我们大家才发觉自己已经累坏了,便倒在结实的土地上喘粗气。 藏兵是不能杀的,这是上级的命令。排长先把俘虏都打发走了,然后将伤员安置好,这才来到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老弟,你小子比我吃了蘑菇还要疯,行,够勇敢的,回去跟着我扛枪吧。" 1935年9月9日,我带领着后备队中活下来的四十八名战士,在一个名叫巴西的地方追赶上了中央纵队。当时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抽空表扬我们,而我们也只想好好地吃顿饱饭,美美地睡上几天,不想,刚过午夜我们就被叫了起来,与红四方面军暂时分手,独自北上抗日去了。 直到过了腊子口,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大转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做是英雄中的一员。团长说我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中毒的战友带出草地,这比传说中的英雄还要了不起,他决定满足我的愿望,提升我为机关枪手的助手,还要发给我一挺刚刚缴获的捷克式轻机关枪。但我谢绝了团长的机关枪,而是选择了一口搪瓷大锅,用来代替被我丢失在草地里的紫铜大锅。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藏兵们分散开来,将马稳稳地停在草地边上,端枪向我们瞄准,然后枪响了。我身边的战友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但我们大家仍然高声叫喊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拼命向前冲。这种拼尽全力的冲杀,甚至让我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或是灵魂出窍般的快乐。 突然,我看到藏兵背后的山坡树丛中又冲出来一队人马,队形一字排开,全部是跪式射击姿态,然后一排枪打将过来,藏兵们的马立刻就像是遇到了马蜂一样暴跳着四散开去。是排长带领着神枪手接应我们来了,我准确地将战友们带到了离预定的埋伏点一里多远的地方。 但我们中间没有人停下脚步,依然向前冲,口中依然不住地高声大叫,手中的兵器挥舞得依然是那样有力,向掉头奔逃的藏兵们追杀过去。直等到冲出草地之后,我们大家才发觉自己已经累坏了,便倒在结实的土地上喘粗气。 藏兵是不能杀的,这是上级的命令。排长先把俘虏都打发走了,然后将伤员安置好,这才来到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老弟,你小子比我吃了蘑菇还要疯,行,够勇敢的,回去跟着我扛枪吧。" 1935年9月9日,我带领着后备队中活下来的四十八名战士,在一个名叫巴西的地方追赶上了中央纵队。当时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抽空表扬我们,而我们也只想好好地吃顿饱饭,美美地睡上几天,不想,刚过午夜我们就被叫了起来,与红四方面军暂时分手,独自北上抗日去了。 直到过了腊子口,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大转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做是英雄中的一员。团长说我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中毒的战友带出草地,这比传说中的英雄还要了不起,他决定满足我的愿望,提升我为机关枪手的助手,还要发给我一挺刚刚缴获的捷克式轻机关枪。但我谢绝了团长的机关枪,而是选择了一口搪瓷大锅,用来代替被我丢失在草地里的紫铜大锅。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藏兵们分散开来,将马稳稳地停在草地边上,端枪向我们瞄准,然后枪响了。我身边的战友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但我们大家仍然高声叫喊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拼命向前冲。这种拼尽全力的冲杀,甚至让我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或是灵魂出窍般的快乐。 突然,我看到藏兵背后的山坡树丛中又冲出来一队人马,队形一字排开,全部是跪式射击姿态,然后一排枪打将过来,藏兵们的马立刻就像是遇到了马蜂一样暴跳着四散开去。是排长带领着神枪手接应我们来了,我准确地将战友们带到了离预定的埋伏点一里多远的地方。 但我们中间没有人停下脚步,依然向前冲,口中依然不住地高声大叫,手中的兵器挥舞得依然是那样有力,向掉头奔逃的藏兵们追杀过去。直等到冲出草地之后,我们大家才发觉自己已经累坏了,便倒在结实的土地上喘粗气。 藏兵是不能杀的,这是上级的命令。排长先把俘虏都打发走了,然后将伤员安置好,这才来到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老弟,你小子比我吃了蘑菇还要疯,行,够勇敢的,回去跟着我扛枪吧。" 1935年9月9日,我带领着后备队中活下来的四十八名战士,在一个名叫巴西的地方追赶上了中央纵队。当时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抽空表扬我们,而我们也只想好好地吃顿饱饭,美美地睡上几天,不想,刚过午夜我们就被叫了起来,与红四方面军暂时分手,独自北上抗日去了。 直到过了腊子口,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大转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做是英雄中的一员。团长说我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中毒的战友带出草地,这比传说中的英雄还要了不起,他决定满足我的愿望,提升我为机关枪手的助手,还要发给我一挺刚刚缴获的捷克式轻机关枪。但我谢绝了团长的机关枪,而是选择了一口搪瓷大锅,用来代替被我丢失在草地里的紫铜大锅。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藏兵们分散开来,将马稳稳地停在草地边上,端枪向我们瞄准,然后枪响了。我身边的战友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但我们大家仍然高声叫喊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拼命向前冲。这种拼尽全力的冲杀,甚至让我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或是灵魂出窍般的快乐。 突然,我看到藏兵背后的山坡树丛中又冲出来一队人马,队形一字排开,全部是跪式射击姿态,然后一排枪打将过来,藏兵们的马立刻就像是遇到了马蜂一样暴跳着四散开去。是排长带领着神枪手接应我们来了,我准确地将战友们带到了离预定的埋伏点一里多远的地方。 但我们中间没有人停下脚步,依然向前冲,口中依然不住地高声大叫,手中的兵器挥舞得依然是那样有力,向掉头奔逃的藏兵们追杀过去。直等到冲出草地之后,我们大家才发觉自己已经累坏了,便倒在结实的土地上喘粗气。 藏兵是不能杀的,这是上级的命令。排长先把俘虏都打发走了,然后将伤员安置好,这才来到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老弟,你小子比我吃了蘑菇还要疯,行,够勇敢的,回去跟着我扛枪吧。" 1935年9月9日,我带领着后备队中活下来的四十八名战士,在一个名叫巴西的地方追赶上了中央纵队。当时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抽空表扬我们,而我们也只想好好地吃顿饱饭,美美地睡上几天,不想,刚过午夜我们就被叫了起来,与红四方面军暂时分手,独自北上抗日去了。 直到过了腊子口,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大转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做是英雄中的一员。团长说我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中毒的战友带出草地,这比传说中的英雄还要了不起,他决定满足我的愿望,提升我为机关枪手的助手,还要发给我一挺刚刚缴获的捷克式轻机关枪。但我谢绝了团长的机关枪,而是选择了一口搪瓷大锅,用来代替被我丢失在草地里的紫铜大锅。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第39节:叁 在传说中等待(1) 叁在传说中等待 半个天津卫的闲人都听说了,本地最出名的花花公子崔大少,居然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在等一个人,但到底是在等谁,却没有人能说清楚。1931年9月20日的《新闲话报》上突然刊登出一篇文章,名为《崔大少揭秘》,篇幅之长,仅次于对两天前"九一八事变"的报道,作者是有名的记者红袖馆主,文中说: 北伐胜利那年,崔大少一夜之间就把家败了,从此他在日租界著名的大旅社息游别墅门前摆鞋摊度日,然生意清淡,怕是难以糊口云云,……据笔者多方调查,并亲往观察其人数日,种种迹象证实他确是在等候,然被等候者是何等样人,坊间猜测不一,大体上有一十八种说法,其中一十五种说法认为他是在等一个女人…… 崔大少把读过的报纸整理好,交还给息游别墅的账房,随口道:"这个记者可真会想。"这句话被作为当事者本人对文章的证实,由账房传播出去,于是,人们终于把思想统一到红袖馆主旗下--崔大少其实是个情种,便对他在等待什么样的女人越发好奇。 当年衣饰光鲜的崔大少,如今穿得不大像样,头上的毡帽已经很破旧了,由于一年四季都戴着,夏天的汗渍在上面留下了一圈圈年轮般的白碱。岫玉的帽正也开了线,他从大襟上取下根针线,重又将帽正的四角钉得牢牢的。这个东西若是被遗失,他这三年也就白等了。 关于崔大少在毡帽头儿上不伦不类地钉了块帽正这件事,周围的人只当他是败家后的精神失常,唯有日本大间谍头子土肥原贤二一眼便发现了问题的实质。去年夏天,土肥原偷偷来到息游别墅会见溥仪的老丈人荣源,他本已经走进大门,却又慌忙退了出来,人也没见,便径自坐上汽车离去。根据与他同行的间谍上角利一战后出版的回忆录《我是如何把溥仪带到满洲的》记载,回程的路上土肥原对他讲,那人头上的毡帽是个暗号,他必是监视息游别墅的间谍,这对他正在策划的那件大事极为不利。此后,上角利一派人监视了崔大少一个多月,甚至让间谍们假借醉酒撒疯,抢下他的毡帽来细看,却没发现任何疑点,由此上角利一得出结论:土肥原虽然得享大名,但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对崔大少他就看走眼啦。 然而,日本人心粗,他们没有注意到,崔大少那块看似"五福捧寿"的帽正,其实雕着六只蝙蝠。 通常是早上7点30分,大魁会在上学前路过 崔大少的鞋摊,把他娘做好的布鞋送过来。大魁他娘原本两天才能做一双布鞋,近来她发现了可以雇邻家妇女帮忙干活的诀窍,便每天五双八双地生产,由此她们母子的收入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但这对崔大少的收购能力却是个不小的考验。 大魁的爹是崔大少的拜把子兄弟,除去家里穷,为人无可挑剔。三年前崔大少败家之后,他这位把兄弟一跺脚,离开本地出门闯荡去了,至今没有音信,于是崔大少便让大魁告诉他娘在家里做布鞋,做多少他给卖多少,挣的钱保证够他们母子过日子和供大魁上学。 "他崔大爷,您辛苦啦。"原来是大魁他娘来了,三年多没见面,她并不显老,却是满面泪水。他忙问:"大魁呢?"她道:"在意国医院里,说是得了白喉。"他问:"得多少押金?"她道:"得一百,我手里有八十,剩下的就没办法了。" 崔大少想了想,道:"你先回医院把八十块钱交上,过会儿我就让人送钱去。"大魁的娘把鞋放下,泪水却流个不停,抽抽搭搭地去了。 崔大少从棉衣里摘下只怀表,拔腿奔了街对面前任黑龙江督军开的当铺,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卷现大洋。"老何,"他叫过息游别墅的门役,"你过河一趟,把钱送到意国医院,给大魁他娘。"老何死心眼儿,问:"你怎么不自己送去?"崔大少一摇脑袋,没有回答。 第40节:叁 在传说中等待(2) 突然有人问:"有黄杨木底儿的弓鞋吗?"崔大少激动地脱口而出:"不巧,光剩下柳木的啦。"为了这句问话,他足足等了三年零两个月,不由得他不面热心跳。 那人又问:"要是没有,桃木的也行?" 这一句便与事先设计好的对白不同了,崔大少非常失望,抬眼一看,见问话的是个衣装华贵的女子,想必是刚在息游别墅打了一宿麻将牌,天亮要回家了,才想起婆婆让她给买弓鞋的事,便没好气道:"您往前走几步,盛锡福一准有。" 这前前后后的一切,都被躲在餐厅里观察崔大少的红袖馆主看到了,他拿出采访本做笔记: 据息游别墅门役说,崔大少每天早上都会收到一个男孩给他送来的布鞋,但两三年来,却未见卖出去一双。那些鞋到哪里去了?崔大少与做鞋的人是什么关系?……长期在此包房的新一代女校书刘小姐称,崔大少与她是大学同窗,精通英法文字,能写能算,可以轻易在洋行、海关、邮电局找到高薪工作,不想却在此卖鞋自污,必定与感情事有大关联…… 一个多月之后,11月8日,红袖馆主发表了对崔大少的最新报道: 众人原以为崔大少在苦苦等候出外未归的恋人,其实谬矣,据可靠消息来源称,……近日崔大少多次委派他给那妇人送钱,少则十七八,多则百十块,而此妇人的丈夫实为崔大少的结拜兄弟,失踪多年,生死不明…… 红袖馆主故意没有写上与鞋相关的内容,因为,崔大少存下来的几百双布鞋,已在前几日被他转手卖掉了。这原也是笔意外之财,前几天日本人找大混混儿袁三爷组织一批闲人闹事,但所有人都明白,替日本人干活,能多弄一个算一个,于是,众人除每日饭食工钱之外,又多要了两双鞋钱。 不想日本人脑袋不好使,以为这些人真的要鞋穿,便把这事委托给内藤洋行,而红袖的大舅子正在内藤洋行当采买,便揽下了这桩生意。钱是按两块二一双领的,但给崔大少的却是一双鞋六毛钱。这种事不能写到报纸上,日本人小心眼儿,万一瞧见了,必定会跟他找后账。 傍晚的时候,崔大少看到一群群、一队队的混星子、流氓、青皮光棍儿们光着脑袋,抡着手枪,从他眼前经过,奔华界去了,不一会儿,华界那边传来一阵阵枪声,有人跑回来说是混混儿冲进了华界,一路放枪一路抢,已经抢过了东马 路,正往估衣街那边去。他们抢了谁跟崔大少无关,唯一有关系的,是这些人脚上穿的都是大魁他娘亲手做的布鞋。 没有了这几百双鞋,他崔大少从此就狗屁也不是!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有一个从同治年间流传下来的故事可为佐证,故事说的也是拜把子的两兄弟,也是把兄富把弟穷,把弟出外谋财,一走三年五载没有音信,等终于回到家来,见老婆孩子倒还活着,只是把兄未曾帮过她们一丝半缕。这位把弟当即大怒,拿刀去找把兄理论,把兄将他领回家中,打开库房给他看。故事讲到此处便有了分歧,《沽上英雄谱》中说是房中存了满满一柜子扇套,而城里流传的版本却说是库房里堆着一两千只柳条筐,反正不管怎么着,那娘俩这几年靠手艺养活自己,做出来的东西都被把兄派人高价买了回来,让她们赚到的钱足够过平安日子。那位把兄说得好:"我这大伯子要是三天两头给她们娘儿们送钱送米,岂不坏了老弟你的名头?" 第41节:叁 在传说中等待(3) 这就是"义",是天津卫老爷儿们最独特的表达"义"的深刻内涵的方式,然而,崔大少如今失去了这个机会,因为他失去了物证--那几百双鞋。 大魁那孩子一病不起,花钱如流水,现在对于崔大少来讲,只要能抓挠来钱,让他干什么都行,但他又不能离开这个倒霉的鞋摊,因为,他当真害怕有人来找他时他恰好不在,虽然三年没有音信,但既然约好要相见,那边就一定会派人来找他。现在,他只有变卖家里的东西来给孩子治病,最终不得不卖掉那批布鞋。 一辆汽车吱的一声停在息游别墅门前,门役上前一躬到地,拉开车门,车里下来一男一女。这车看着眼生,必是头一回来,崔大少放下咬了两口的烤白薯,心中刚转上一点闲心思,却被白薯呛住气管,咳得扑倒在地--他认出来,那位从美国大汽车上下来,穿件水獭皮领的毛哔叽大衣,手臂上吊着个妖妖佻佻小娘儿们的,正是他那一个头磕到地的老把弟。 夜里两点多钟,华界那边仍在响着零星的枪声,崔大少的把兄弟终于出来了,后边跟着一群有身份的人在送,那些人的马弁、跟班之类的跑在前边驱赶闲人。崔大少三步并作两步冲开人群,上前抓住把兄弟的衣袖,张口刚要说话,便被把兄弟将手中的报纸摔在他的嘴上,跟着保镖过来,上边一拳,下边一脚,便把他打发了。 美国大汽车载着他的把兄弟呼啸而去,送行诸人向他啐上一口也各自散去,崔大少倒在地上没有反应,只盯着报纸上红袖馆主新写的那篇文章流泪,文章的标题是《崔大少新传·小婶娘原来是三姨太》。在没败家之前,他确曾有过两房姨太太,只是,自从他参加了救国救民的大事业,他便把她们都打发了。 这是些陈年旧事,如今红袖馆主把它们捣腾出来,怕要给他惹上个不义的骂名了。这也难怪他的把兄弟生气,他崔大少若有孩子,确是应该称呼大魁他娘为"小婶娘",然而,这话他又无从解释,即使找到了把兄弟,他也无话可说,因为他失去了最为关键的证据--大魁他娘亲手做的那几百双布鞋,现在正穿在"便衣队"的脚上。 这就是天津历史上著名的"便衣队事变",是日本人为了掩护溥仪逃往东北,特意制造的一场大混乱。 土肥原和上角利一从中原公司二楼的窗子里朝下看,见便衣队一群群地往华界发动冲击,俩人乐得合不拢 嘴。不过,土肥原还是敏锐地发现,中国人毕竟有些鬼点子,他们在脚上穿了同样的鞋,这必定是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给自己人做的记号。 11月12日早上7点半钟,又有人问:"有黄杨木底儿的弓鞋吗?"崔大少照旧脱口而出:"不巧,光剩下柳木的啦。"那人又问:"这天下难道光剩下穷人啦?就没人穿好鞋吗?"崔大少答:"想穿好鞋也得有双好脚。"……问话的还是上次那位贵妇人,只是这一次俩人一问一答的,句句都与组织上跟他分手时交代的接头暗语不差分毫。 第42节:叁 在传说中等待(4) 崔大少摘下毡帽头儿抓了抓头皮,随手拿了双鞋包上,道:"两块钱。"便把包着鞋的纸包交到那妇人手上。息游别墅的门役事后跟账房讲,这话又被账房转告给红袖馆主,说是崔大少为女人昏了头,把毡帽头儿跟鞋一块儿包起来卖啦!也就在这个时候,崔大少看到,那个一脸精明相的日本胖子又来了,他先是拿眼紧盯着他,停了片刻,掉头便走。 土肥原确实挺生气,虽说溥仪昨夜已然逃离本地,但有这么个家伙天天守在门前,对他总不是件好事,然而,等他打电话调来日本警察,崔大少却早已离去,而且从此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在本地出现过。土肥原对此得出的结论是,这家伙必定是个共产党;门役对此得出的结论是,崔大少一准是找着好事由,挣大钱去了;红袖馆主的结论是,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女人,俩人离开本地过小日子去了…… 上午9点30分,英商麦加利银行1号窗口的印度籍出纳员刚刚上班,便有位绅士递上来一份提款单:"请您盖章。"她又客气地把提款单退了回去。来人从衣袋里掏出一顶苦力戴的那种破毡帽,把缝在上边的一块玉石揪下来,涂上印泥,盖在提款单上。 印度出纳员找来印章档案详细查对,证明这枚六只蝙蝠的印章确实是存款者持有的凭证。"请问您是提现款么?"接待规程要求她必须得这么说,但几十万块现大洋如果提现款,来人应该有一支汽车运输队停在银行外边。那人又送过来一张汇款单,是汇丰银行香港分行的账号,道:"全部转过去。"出纳员问:"本行账号资料撤销么?"他道:"当然。"出纳员却暗道:这个香港的账号是英国总领事馆早有通报的户头,几年来,有许多人都在利用这个账号周转抗日资金,她有责任把这笔汇款的情况向英国上司汇报。 这时,她发现一位漂亮的中国妇人带着个漂亮的中国男孩向这边走过来,妇人对那位绅士道:"他爹,大魁说,他崔大爷让告诉你,说他不用钱,自己先走啦。" 那位绅士发了一声感叹:"这可是我那老把兄变卖了全部家产捐出来的钱,看守了三年多,他居然一分钱也没动过,这又何苦呢?"崔大少摘下毡帽头儿抓了抓头皮,随手拿了双鞋包上,道:"两块钱。"便把包着鞋的纸包交到那妇人手上。息游别墅的门役事后跟账房讲,这话又被账房转告给红袖馆主,说是崔大少为女人昏了头,把毡帽头儿跟鞋一块儿包起来卖啦!也就在这个时候,崔大少看到,那个一脸精明相的日本胖子又来了,他先是拿眼紧盯着他,停了片刻,掉头便走。 土肥原确实挺生气,虽说溥仪昨夜已然逃离本地,但有这么个家伙天天守在门前,对他总不是件好事,然而,等他打电话调来日本警察,崔大少却早已离去,而且从此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在本地出现过。土肥原对此得出的结论是,这家伙必定是个共产党;门役对此得出的结论是,崔大少一准是找着好事由,挣大钱去了;红袖馆主的结论是,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女人,俩人离开本地过小日子去了…… 上午9点30分,英商麦加利银行1号窗口的印度籍出纳员刚刚上班,便有位绅士递上来一份提款单:"请您盖章。"她又客气地把提款单退了回去。来人从衣袋里掏出一顶苦力戴的那种破毡帽,把缝在上边的一块玉石揪下来,涂上印泥,盖在提款单上。 印度出纳员找来印章档案详细查对,证明这枚六只蝙蝠的印章确实是存款者持有的凭证。"请问您是提现款么?"接待规程要求她必须得这么说,但几十万块现大洋如果提现款,来人应该有一支汽车运输队停在银行外边。那人又送过来一张汇款单,是汇丰银行香港分行的账号,道:"全部转过去。"出纳员问:"本行账号资料撤销么?"他道:"当然。"出纳员却暗道:这个香港的账号是英国总领事馆早有通报的户头,几年来,有许多人都在利用这个账号周转抗日资金,她有责任把这笔汇款的情况向英国上司汇报。 这时,她发现一位漂亮的中国妇人带着个漂亮的中国男孩向这边走过来,妇人对那位绅士道:"他爹,大魁说,他崔大爷让告诉你,说他不用钱,自己先走啦。" 那位绅士发了一声感叹:"这可是我那老把兄变卖了全部家产捐出来的钱,看守了三年多,他居然一分钱也没动过,这又何苦呢?" 崔大少摘下毡帽头儿抓了抓头皮,随手拿了双鞋包上,道:"两块钱。"便把包着鞋的纸包交到那妇人手上。息游别墅的门役事后跟账房讲,这话又被账房转告给红袖馆主,说是崔大少为女人昏了头,把毡帽头儿跟鞋一块儿包起来卖啦!也就在这个时候,崔大少看到,那个一脸精明相的日本胖子又来了,他先是拿眼紧盯着他,停了片刻,掉头便走。 土肥原确实挺生气,虽说溥仪昨夜已然逃离本地,但有这么个家伙天天守在门前,对他总不是件好事,然而,等他打电话调来日本警察,崔大少却早已离去,而且从此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在本地出现过。土肥原对此得出的结论是,这家伙必定是个共产党;门役对此得出的结论是,崔大少一准是找着好事由,挣大钱去了;红袖馆主的结论是,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女人,俩人离开本地过小日子去了…… 上午9点30分,英商麦加利银行1号窗口的印度籍出纳员刚刚上班,便有位绅士递上来一份提款单:"请您盖章。"她又客气地把提款单退了回去。来人从衣袋里掏出一顶苦力戴的那种破毡帽,把缝在上边的一块玉石揪下来,涂上印泥,盖在提款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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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出纳员找来印章档案详细查对,证明这枚六只蝙蝠的印章确实是存款者持有的凭证。"请问您是提现款么?"接待规程要求她必须得这么说,但几十万块现大洋如果提现款,来人应该有一支汽车运输队停在银行外边。那人又送过来一张汇款单,是汇丰银行香港分行的账号,道:"全部转过去。"出纳员问:"本行账号资料撤销么?"他道:"当然。"出纳员却暗道:这个香港的账号是英国总领事馆早有通报的户头,几年来,有许多人都在利用这个账号周转抗日资金,她有责任把这笔汇款的情况向英国上司汇报。 这时,她发现一位漂亮的中国妇人带着个漂亮的中国男孩向这边走过来,妇人对那位绅士道:"他爹,大魁说,他崔大爷让告诉你,说他不用钱,自己先走啦。" 那位绅士发了一声感叹:"这可是我那老把兄变卖了全部家产捐出来的钱,看守了三年多,他居然一分钱也没动过,这又何苦呢?" 崔大少摘下毡帽头儿抓了抓头皮,随手拿了双鞋包上,道:"两块钱。"便把包着鞋的纸包交到那妇人手上。息游别墅的门役事后跟账房讲,这话又被账房转告给红袖馆主,说是崔大少为女人昏了头,把毡帽头儿跟鞋一块儿包起来卖啦!也就在这个时候,崔大少看到,那个一脸精明相的日本胖子又来了,他先是拿眼紧盯着他,停了片刻,掉头便走。 土肥原确实挺生气,虽说溥仪昨夜已然逃离本地,但有这么个家伙天天守在门前,对他总不是件好事,然而,等他打电话调来日本警察,崔大少却早已离去,而且从此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在本地出现过。土肥原对此得出的结论是,这家伙必定是个共产党;门役对此得出的结论是,崔大少一准是找着好事由,挣大钱去了;红袖馆主的结论是,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女人,俩人离开本地过小日子去了…… 上午9点30分,英商麦加利银行1号窗口的印度籍出纳员刚刚上班,便有位绅士递上来一份提款单:"请您盖章。"她又客气地把提款单退了回去。来人从衣袋里掏出一顶苦力戴的那种破毡帽,把缝在上边的一块玉石揪下来,涂上印泥,盖在提款单上。 印度出纳员找来印章档案详细查对,证明这枚六只蝙蝠的印章确实是存款者持有的凭证。"请问您是提现款么?"接待规程要求她必须得这么说,但几十万块现大洋如果提现款,来人应该有一支汽车运输队停在银行外边。那人又送过来一张汇款单,是汇丰银行香港分行的账号,道:"全部转过去。"出纳员问:"本行账号资料撤销么?"他道:"当然。"出纳员却暗道:这个香港的账号是英国总领事馆早有通报的户头,几年来,有许多人都在利用这个账号周转抗日资金,她有责任把这笔汇款的情况向英国上司汇报。 这时,她发现一位漂亮的中国妇人带着个漂亮的中国男孩向这边走过来,妇人对那位绅士道:"他爹,大魁说,他崔大爷让告诉你,说他不用钱,自己先走啦。" 那位绅士发了一声感叹:"这可是我那老把兄变卖了全部家产捐出来的钱,看守了三年多,他居然一分钱也没动过,这又何苦呢?" 崔大少摘下毡帽头儿抓了抓头皮,随手拿了双鞋包上,道:"两块钱。"便把包着鞋的纸包交到那妇人手上。息游别墅的门役事后跟账房讲,这话又被账房转告给红袖馆主,说是崔大少为女人昏了头,把毡帽头儿跟鞋一块儿包起来卖啦!也就在这个时候,崔大少看到,那个一脸精明相的日本胖子又来了,他先是拿眼紧盯着他,停了片刻,掉头便走。 土肥原确实挺生气,虽说溥仪昨夜已然逃离本地,但有这么个家伙天天守在门前,对他总不是件好事,然而,等他打电话调来日本警察,崔大少却早已离去,而且从此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在本地出现过。土肥原对此得出的结论是,这家伙必定是个共产党;门役对此得出的结论是,崔大少一准是找着好事由,挣大钱去了;红袖馆主的结论是,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女人,俩人离开本地过小日子去了…… 上午9点30分,英商麦加利银行1号窗口的印度籍出纳员刚刚上班,便有位绅士递上来一份提款单:"请您盖章。"她又客气地把提款单退了回去。来人从衣袋里掏出一顶苦力戴的那种破毡帽,把缝在上边的一块玉石揪下来,涂上印泥,盖在提款单上。 印度出纳员找来印章档案详细查对,证明这枚六只蝙蝠的印章确实是存款者持有的凭证。"请问您是提现款么?"接待规程要求她必须得这么说,但几十万块现大洋如果提现款,来人应该有一支汽车运输队停在银行外边。那人又送过来一张汇款单,是汇丰银行香港分行的账号,道:"全部转过去。"出纳员问:"本行账号资料撤销么?"他道:"当然。"出纳员却暗道:这个香港的账号是英国总领事馆早有通报的户头,几年来,有许多人都在利用这个账号周转抗日资金,她有责任把这笔汇款的情况向英国上司汇报。 这时,她发现一位漂亮的中国妇人带着个漂亮的中国男孩向这边走过来,妇人对那位绅士道:"他爹,大魁说,他崔大爷让告诉你,说他不用钱,自己先走啦。" 那位绅士发了一声感叹:"这可是我那老把兄变卖了全部家产捐出来的钱,看守了三年多,他居然一分钱也没动过,这又何苦呢?" 第43节:肆 敌后(1) 肆敌后 这是我平生最冏的一件事。1938年秋天,我刚刚结婚,太太关玉如二十二岁,人长得美,在我看来几乎没有缺点--当然,除了有些迷信之外。接受任务的当天,玉如硬是拉着我去算了一卦,就在独流镇的运河边上。卦师将三枚金钱摇得哗啷哗啷响,卜出一个"大畜",二四爻动,变爻后为"离"卦。他说:"此卦卜南行可是不吉,您太太五日之内当有小恙,一个月之内您会错失一个自救救人的机会,最要紧的是,腊月之前您必有血光之灾……" 我向来不信这些骗人的玩意,但玉如相信,她出身于满族旧家,除去洋教,凡是日常生活中的迷信他们家都信。两年前我去求亲,她父母请人批过"八字"之后,硬是说我命里克"岳家",只宜"出家",不宜成家,于是,我便失去了正大光明迎娶她的机会。 听了卦师的话,玉如被吓得脸色发白,问我说:"咱们能不去吗?"我只好故作轻松道:"上级领导要是有别人可派,就绝不会拿咱俩这对活宝去冒险。"其实,事情原本也是如此。党中央指示在华北各县组建抗日武装,开展敌后游击战,但八路军的同志还没有派过来,而北方局既缺少军事干部,也没有武器装备,便只好发挥每位同志的特长,奔赴各地想办法先将队伍拉起来再说。我原在天津做地下工作,若不是身份暴露逃出来,这会儿还应该在电话局当技师,但是,如果我的身份没暴露,玉如也不会下决心跟我私奔。如今,华北的所有同志都在忙于抗战,只有我们这两位闲人躲在独流镇我姨妈家里度蜜月,自然应该出来工作。从另一方面讲,我也明白领导的想法,他们之所以选中我前往沧州收编麻老二的土匪武装,必定是因为我姨夫曾是静海县的土匪头子,认为我对土匪理当有所了解。只是这话我们谁也没有明说,讲明了反倒不美。 接受了任务我原想只身前往,但领导却让我把玉如带上,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带上她毕竟是个帮手,而且也是很好的掩护。只是,我此去是与日寇、土匪、汉奸打交道,危险得很,有我一个人舍身前往也就罢了,没必要让玉如这种娇贵的女学生跟着犯险。但这话我又没法开口,因为抗日救国要求我毁家纾难,一味地心疼太太会让我在领导面前显得不像个英雄。 我跟玉如坐小船沿南运河到沧州起 旱,又坐马车在日本人新铺了柏油的公路上走了大半天才来到目的地。辛店是沧州和盐山县城之间的大集镇,五天赶两个集。看到这个大集镇我才明白上级领导的英明,这条公路是京津直通山东的要道,在这个地方撂一支抗日武装,便等于在敌人的咽喉上插了根刺。当然了,日本人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辛店据点正在建设之中,规模很大,炮楼和兵营已经建好,周边的环形围墙和濠沟也修得差不多了。 我先把玉如隐蔽在接应人高占魁家里,然后才去辛店据点找我表哥。以往上学的时候,我每年暑假都到姨妈家里长住,很是佩服姨夫身上的那股子豪横之气,跟他学了不少东西。跟表哥我也很亲近,当年他总是带着我到处玩,给我买好东西吃。然而,这一次我并不想让表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更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带着家眷来的,因为他毕竟是伪军中队长,是汉奸。 表哥见到我着实亲热,说早接到你的信了,只是我每日瞎忙,你信上又没个准日子,要不我就派人到沧州接你了。我说你忙的都是"正经事"。他说你小子别骂我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于是我们相对大笑。 我发现表哥在外貌上没有多大变化,依旧高大英俊,只是一条腿受伤变瘸了,神情中也多了些阴郁,不像当年在家里当独生子时那般快活。我细一问才得知,表嫂几个月前去世了,他怕老母伤心,就没敢告诉家里。我只好安慰他说,等我回天津给你找一个女学生。他问我有没有娶亲,我只好说还没有。他便笑我说,有女学生还是先留给你自己吧。 第44节:肆 敌后(2) 我最初的计划是,先找到表哥,然后由他替我与麻老二牵线。毕竟兵匪一家,他们同居一地,没办法不打交道。我猜想,上级领导也必定料到我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了解我的一切。表哥问我找麻老二是寻仇、做生意还是拉队伍,我只回说是做生意。表哥很体贴地没再细问,因为在这乱世,几乎每个人心里都有对自家兄弟也不便言说的秘密。然而,他却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我放弃联络麻老二的想法,见我拿定主意不肯改口,他便为难得不行,脸上苦得能拧出水来,最后只好说,麻老二那家伙是个混账,不好说话,跟他非但没有交情,可能还有些嫌隙,要是万一有了麻烦,让我可别自己硬挺着,赶紧带信给他。 走出据点,路过一家肮脏的小饭铺,我以为表哥要请我在这里吃饭,不想,他只将满脸油泥、扎着围裙的掌柜的叫出来说,你赶紧带个话,说我表弟特地从天津来拜会你们东家。当晚,表哥把我安置在一个年轻寡妇家里住,寡妇自称夫家姓周,表哥却叫她王二姐,我只叫大嫂。显然这妇人是表哥的姘妇,对我亲热得好似一盆火,打酒、割肉、烙饼、炒鸡蛋,她五岁的小女儿也跟着剥葱、抱柴禾。我惦记着借住在联络人家里的玉如,但又不能不顺了表哥的意住在这里,心中很不踏实。不想,等表哥刚回据点值夜,高占魁就来了,隔着院门高声道:"二姐你忙哪,今天集上卖剩下两捆韭菜,给你拿一捆吃!"说罢将韭菜放在门口便去了。 我知道高占魁必定是来找我,便借故吃得太饱出去遛食,刚转过街角,高占魁就拉起我飞也似的跑回家。原来玉如病了,上吐下泻,发烧不止。她一见我就委屈得什么似的,说我跟你私奔那天没看皇历,原来是个"大破"之日,可不是好兆,如今连卦师的话也应验了,所以咱们还是先回去,跟领导解释解释,等选个好日子再来。我说你上吐下泻是水土不服,发烧是你这一夏天积的火,坐船被夜风伤着了,内热上火,外感风寒,没有大碍。但我这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地埋怨我不疼她。 满族旧家的姑娘出嫁前都被宠坏了,一点小病痛也禁受不起,可这附近几十里又没有医生,无奈之下,我只好听从高占魁的建议,带着玉如去十五里外的村子找麻三姑。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位麻三姑其实就是麻老二的寡妇娘。 麻三姑五十多岁的年纪,漆黑的头发挽着个髻儿,用刨花水梳得晶亮;虽是三寸小脚,走起路来却噔噔的,好似一对锻铁花锄;脸上的相貌我最初 没看清,因为她那双眼睛就是一台戏,而等到她开口时,我的五官便好似同时被她的话语灌得满满的,一时间什么也辨认不清了。她说:"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媳妇这个俊哪!天仙下凡杨贵妃再世这么俊的媳妇,该不是先生您的吧?什么叫前世修今生今生修来世,您真好福气!瞧您这气色便是骑大马坐大轿的命,到我们这小地方来想必是有大买卖要做,不像我那没出息的老儿子不敢出门见世面……"她将东屋里的七八个孩子赶到西屋,又从炕柜里抱出新被褥铺床让玉如躺下,说你们大地方来的人娇贵,睡不惯粗布被,您是从天津卫坐船来还是从济南府坐车来…… 第45节:肆 敌后(3) 还不到一支烟的功夫,麻三姑就将我们二人的身世家财巧妙地套问了一遍,那股精明麻利、亲热自信的劲头,彻底将玉如迷住了,等到听她说满族人最虔敬,信喇嘛,"瞧香"才能管用时,玉如的眼泪便止不住了。三炷香燃起,烧成右高左低,麻三姑说你们城里的姑娘媳妇眼里素净,到了我们这荒村野店难免瞧见不干净的东西,这是"撞客"了。说话间她从瓷罐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在佛前供了供,便用热黄酒化开给玉如灌下,又让孩子们剥大蒜捣烂,一边夸赞玉如细皮嫩肉,"天足"便利,一边将调了面粉的蒜泥敷在玉如的足心和肚脐上,然后她用手指将玉如从头到脚一通揉捏,说你今晚就歇在我这儿,出两身汗,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麻三姑的这番装神弄鬼骗得了玉如和乡下的愚夫愚妇,却骗不了我,但我对她治病的手段倒是很赞赏。她给玉如喝下去的那块东西我认得,是"焦神曲",治肠胃不调最有效,而捣蒜敷脐也是治疗腹泻的妙方。然而,我却不能让玉如住在这里,以麻三姑的精明世故,等到明天早上,玉如说不定已经连党组织的情况也对她"交代"了。 几天之后我见到麻老二时,只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空长个大个子,却是一脸的愁苦相,不似我姨夫手下的那班人总是带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头。他见面的头一句便是抱怨,说刘队长没事净给他找麻烦,他又从哪变出来你这么个表弟,该不是共匪吧?他口中的刘队长就是我表哥,我说:"你看我像共产党吗?"他说:"不论是君子、恶人,脸上可都没写着字,还是说正经的,你有何贵干?"我笑道:"借用刘唐见晁盖的话说,我这是给你送来了一行大富贵。"他依旧苦着脸说:""劫道"是我的本行,用不着你送"生辰纲"。"我说:"比那路买卖可大多了。"他便问是什么买卖。但我此时还没想好是否对他说实话,只得脱下皮鞋来揉捏走得酸疼的脚,好借机缓一缓进展过快的话题。麻老二倒也没再催问,而是从我带来的褡裢里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又将瓶子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口。就这样,我们二人一人坐在一只坟包上,附近都是玉米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谁也没再讲话,麻老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想,既然 他肯这样应酬我,就必定还有别的话说,所以心中并不着急,只想慢慢地认清对方是个什么人。早上安顿好玉如后我回到王二姐家,表哥已经在等我,但他并没有问我为什么整夜未归,只叮嘱我去见麻老二时机灵点,要是看情形不对就赶紧跑,损失钱财不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拜山"的表礼也是表哥给预备的,两瓶酒、一刀肉、六把挂面和半斤茶叶,王二姐拿只褡裢把礼物装上,只说晚上回来给我下面条,便没再多话。送我出镇的时候,表哥谈到了一些重要情况,他说麻老二原是杂牌军,常年驻扎在沧州,日本人来时他们还开过几枪,但很快就被打散,他只好带了手下人回家落草;这个人我见过多次,好像没准主意,总也让我摸不透;有人说他是个孝子,对寡妇娘言听计从,但也有人说他恨他娘,却又拿他娘没办法…… 第46节:肆 敌后(4) 根据表哥谈到的情况,我无法判断麻老二是好人还是恶棍,因为窃国大盗也可能是孝子;同时我也无从判断他对国共两党是个什么态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也当真得自己警醒着点,因为,这些土匪杀掉我便如同儿戏,心中绝不会有什么放不下的。 酒喝了大半瓶,麻老二终于又开口了,他说:"我看出来了,你小子肯定不是给小日本拉皮条的,可也不是国军,那么必定是共产党了。"听他将"共匪"改口成共产党,我便半真半假地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叹了口气说:"别看你穿得人模狗样,换了旁人,这会儿早把票子亮出来给我看了,可你们共产党穷,只动嘴皮子,没有真货。"听到这话我一点也没生气,因为他说的多半是实情,便问:"那你干吗不降了日寇,或者穿起军服再当国军?"他摇头道:"这跟你没有半点干系。" 与麻老二的第一次会面毫无进展就结束了,让我感觉很受挫折。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如果这家伙再不想见我,索性我就带上玉如回独流镇接着度蜜月,毕竟跟土匪打交道我是赶鸭子上架,事情没办成领导也不会怪罪我。 不想,刚回到王二姐家,便发现高占魁正在院里等我。他弄块破布捂着脑袋,顺着脖子流血,王二姐正在一边将墨斗鱼骨磨成粉,地上大木盆里泡着我换下来的脏衣服。高占魁一见我便说:"您寄存在我那的"黑货"被人抢了,来人说是麻连长的吩咐。"在表哥面前不提玉如只说是鸦片烟,这是我与高占魁的约定。此时我才醒悟过来,麻老二跟我没话说却又干耗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给手下人腾空儿来绑架玉如。土匪的眼线众多,显然我的一行一动都没能逃过他们的监视。然而,麻老二绑架玉如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王二姐对我们的谈话像是充耳不闻,只是用墨斗鱼骨粉给高占魁止住血,又找了块白布将头包住,这才说:"我到"局子"里把你表哥叫回来。"然后便去了。为此我不禁赞叹,这可真是个乖觉的女人,她时时关注着别人的需要,却又不露任何痕迹,比玉如那种大小姐对男人周到多了。 表哥回来说这事很麻烦,路上我去看过,饭铺掌柜的必定是故意躲起来了,没办法给麻老二带信。我问:" 您知道麻老二落脚的地方吗?"他说:"知道,但我现在不方便陪你去,除非带着队伍,否则你知道的,单凭我这倒霉身份,随便什么人都可能在路上杀我,但这两天县里的日本人来监督工程,我不能私自拉队伍出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私下里给你派几个弟兄,你们去把麻老二的寡妇娘给绑回来,然后拿人跟他交换。" 从常理来讲,抗战固然是大事,革命理想也是大事,但玉如抛弃父母家人跟我私奔出来,这可怜的孩子对我也同样是大事,我可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更别说被土匪绑票了。于是我对表哥说:"对麻老二这样的人您比我了解得多八五八书房,来硬的肯定不是办法,还是我自己再走一趟吧。"表哥却不同意,说麻老二摆明是要黑吃黑,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最好的办法是我再等几天,等县里的人走了,他带队伍去把他的土匪窝给平了。 第47节:肆 敌后(5) 这就是我表哥的过人之处,他并没有因为我对他有所隐瞒而生气,反倒是积极地替我想办法,然而,他的主意我一个也不能用,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之后为难。于是我最终决定,即使心中慌乱腿脚发软,我也只能一个人去。表哥卸下身边的驳壳枪让我带上,我却说带上这东西反而会招惹麻烦。送我出门时,表哥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他这是在生自己的气。倒是王二姐在旁边轻声解释,说表弟您可别生气,他这也是身不由己,对不起自家亲戚了,等您取了东西回来,我给您打酒割肉包饺子…… 只身闯虎穴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刚被喽啰们引进门,我便发现麻三姑正在教训儿子。麻老二跪在当院,一见我顿时羞得满面黑紫。周围的孩子们并没有围着看新鲜,而是照旧疯玩疯闹--显然这是一出家常戏。 麻三姑忙起身给我让座,说:"我这不孝的儿子糊涂,给您老添麻烦了,要打要骂随您……"眼前的情形让我吃了一惊,但我又不能认为这是麻三姑明知道我进了村,故意做戏给我看,因为这是小人之心,非君子之大道。转念一想我又发现此事也在情理之中,江湖之道不外乎伦常,天津卫的娃娃哪能不懂这个。没别的,我一撩长袍的前襟,便跪在麻老二的身边,口中道:"都是晚辈不懂事,若不是我没把话说明白,也不至于让我哥哥惹您老生气。" 讲这番话有一个诀窍,前半段自贬,是放交情给对方,表明自己识得眉眼高低,后半段把错处坐实在麻老二身上,是辨明是非,事有事在。"光棍儿眼里不揉沙子",此时一个字说错便是大祸。麻三姑显然老于世故,她先扶起我,再拉起儿子,然后对我说:"他爷爷他爹"拉杆子"的时候,哪干过这门子不上道的事?您是干大事的,可别跟你这糊涂哥哥一般见识,要不是我那大儿子死得早,哪会让我这老婆子抛头露面,操心受累,我那短命的儿呀……"说话间,麻三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腿,大哭如歌。麻老二见状赶紧又找地方跪下,垂着头不吭气。 这可不是冷眼看着就能搪过去的事,用我姨夫的话说,在这等节骨眼儿上,就如同科班唱戏,一举手一投足都不能错了规矩。我先跪在麻三姑身边,伸手扶起她老人家,心中却道:玉如这会儿若在,由她扶起老太太效果会更好。然后我又去扶麻老二,麻三姑却说:"放着他的,你先 去后院瞧你媳妇吧。"然而,我还是先扶起了麻老二,又当头向他作了个大揖,将他羞得无地自容,这才奔向后院。 面对这一切,我有两件事弄不明白:一是不明白麻老二为什么会如此莽撞行事,刚跟我一接触便绑架了玉如;二是不明白麻三姑为什么要放交情给我。我此时能够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们必定非常重视我的到来,这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大坏事。 后院里有三间小房,走进去一看,我发现玉如盘腿坐在炕上,正面对一大碗荷包蛋发愁。我开玩笑说:"您这是回娘家了?好自在呀!"她抱住我又笑又哭。但这会儿我可没功夫听她细说详情,晚出去一分钟,麻家母子就会对我多一分猜忌。拉着玉如来到前院,与麻三姑再次见礼,让我吃惊的是,玉如居然对麻三姑叫"干娘"。麻三姑却对我说:"这是我们娘儿们投缘,但没经您示下可作不得数。"我忙说:"这是您疼她,我也就高攀了。"然后我拉着玉如上赶着对麻老二叫"干哥哥",麻老二窘得不行,只好回礼不迭,但在忙乱之中还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第48节:肆 敌后(6) 麻三姑说:"这下好啦,一天云雾散,都是自家人,赶紧打酒、宰羊,招呼亲戚。"然后她又悄声问我:"你怎么没告诉刘队长你媳妇的事?"看来她什么都清楚,我也只好实言相告,说表哥跟我走的不是一条道,是亲是仇此时还说不准。麻三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你这孩子当真有心路,老婆子我没看错人。 这时,村头上突然传来两声枪响。这又是关键时刻,我连忙抢在麻老二身前冲出院门,心中暗道,麻三姑对我再亲热,也仍然是疏不间亲,除非我有替他儿子挡"枪子儿"的恩德,否则大家依然只是远来之交,淡淡而已。 村外来的是我表哥,带着五个伪军,荷枪实弹,身后立着三辆自行车和一头驴。见我和麻老二出来,他挥手让手下人退得远远的,然后冲麻老二抱拳拱手,说:"对不住,对不住,手下人笨手笨脚,让枪走了火,惊动您啦。"麻老二也回礼,说:"您是贵人,要是过门不入,可就让我没脸见朋友啦。"说话间,他也带着人远远停住,容我跟表哥私下里说话。表哥问怎么样了,我说都是误会,事情办得挺顺利。表哥说顺利就好,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没法跟姨父、姨妈交代。 表哥只带着这么几个人来冒险接我,让我很受感动,便想给他与麻老二拉拉交情,因为,从这两天的情形我看出来,他跟麻老二之间必定有过节。除此之外我还有一层想法,如果我能将麻老二的队伍收编成功,又能劝说表哥暗地里协助抗日,同时再让他们两家有了交情,那么整个青沧两县的抗日形势就会非同一般,上级领导自然也就会对我刮目相看,调我回天津的可能性也就大多了。 我的想法虽然很好,但却忽略了一件事--玉如此时还在麻三姑家里。到底是麻三姑人情熟透,一见面便将我的这个错处弥补得天衣无缝。她拉着玉如半开玩笑半当真,说:"快来见见一表人材的刘队长,他可是个大贵人。"又对我表哥说:"这是我娘家的外甥闺女,天津卫的女学生,俊吧?可惜父母都不在了,这才投奔我来了。"说话间,她还没忘记向我使了个眼色。 表哥显得很客气,但也有些呆滞,不像平日里那般能言善辩。当时我还以为是麻三姑的口风太健,让表哥插不上嘴,然而,等到日后表哥再跟我谈起玉如时,我才明白自己做错了事。表哥说:"那姑娘的神态很像你表 嫂……" 唉,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看看当时的我就知道了。可惜的是,我那会儿还有一个坏毛病没改过来,就是"知错不改",如果我当时立刻对表哥承认玉如是我太太,事情也就不会发展成后来那个样子。这就叫"少不更事",别看我那会儿在人前把自己装扮成老江湖,日后回想起来,我才发觉自己其实"嫩"得很。 送走表哥,当晚我就住在麻三姑家。问起玉如白天发生的事,她说:"刚被绑架的时候我很惊慌,虽然明知道是为革命而牺牲,但我还是惊慌,怕那些粗人,可后来见着干娘就不怕了,干娘拿烧火棍把他们每个人都敲了一顿。"我问她怎么会想到要认"干娘",她眨着大眼睛想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清当时的情形,只是说干娘让她觉得跟着她比跟着我还要安心。我相信这胸无城府的孩子说的是实话,麻三姑毕竟有这等本领,能让她脑袋一热便认了这门亲戚。 第49节:肆 敌后(7) 晚上麻三姑为我接风,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摆下肉山酒海。麻老二和各处的头目陪着我,麻三姑带着玉如和孩子们在东屋,听声音里边亲热成一团。酒至半酣,我去给麻三姑敬酒,命玉如行大礼正式认亲,头目们也都扒着门帘看热闹。麻三姑从腕上褪下一只赤金镯子给玉如戴上,然后对我讲了一番道理,让我耳目一新。 她说:"既然你瞧得起我老婆子,认下这门亲戚,我也就有啥说啥了,你这傻哥哥没有心路,眼皮子浅,但孩子你是"会党",干的都是打江山坐龙庭的大事,我求你带上你这不成器的哥哥和他的这帮傻兄弟,打下江山来你们就是开国元勋,万一没打下江山,招了安也有官做,你哥哥能有你这样的兄弟照应着,我老婆子日后也就能闭眼了……" 听完麻三姑的这番话,我再说什么也无法匹配这股豪情和慈母之心,同时也明白了她认玉如为干女儿的用意,便当即拉着玉如一起跪倒在地,再行大礼。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都散了,我和麻老二站在当院说话。我问:"咱们今后可是要打日本鬼子,你手下的弟兄能一条心跟着你吗?"麻老二苦笑了一声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次毕竟是改换门庭,不愿意干的我也不能勉强,只要把家伙交上来就可以回家了。"我问他:"还能剩下多少人?"他说:"手下多数人都散在各村,有当上门女婿的,有娶寡妇的,也有当长工头的,这样我们就能多几家"窝主",少一些嚼谷,如今大致算算,留下一百来人没问题。" 话说到此处,有些事就不能不谈了,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过没有,到底为什么要参加抗日队伍?"麻老二沉吟了半晌方道:"我娘说,连唱西河大鼓的都说了,外来的蛮子长不了,小日本也一样,跟着他们只有死路一条;我自己哪,就算还想当国军,这会儿也找不见他们不是?" 我知道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但并不是他全部的心里话,于是我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麻老二又沉吟了老半天,突然怒冲冲地道:"我娘看你是个人物,但我不这么看,"光棍眼赛夹剪",没见着真章,我不能信你;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有难处,我现在是要钱没钱,要枪没枪,出去打点食吧,小日本和汉奸 队还三天两头来扫荡我,伤了我不少人;至于自家弟兄嘛,当初有酒有钱,再拿义气拘着,大家还不怎么着,可如今就不好说了,谁能保证有人不起歹心,绑了我们娘俩儿去送给小日本……"他没再往下说,但我听明白了,我相信他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同时,他的话里也包含着对我提出的条件,于是我当即允诺:"枪支弹药的事包在我身上。" 说这话时我心里清楚得很,既然把事情应承下来,我就必须得给他们办成,否则,不单我本人会在青沧两县留下坏名声,怕是将来也会带累着党组织遭人疑忌--这就是诺言,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口唾沫就得砸一个坑,没有退路的。 另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既然麻老二同意收编,我就必须得给他们立规矩,于是我严肃地说:"参加抗日队伍可不是"拉杆子",你刚才也说过,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们的规矩是,叛变革命,带枪逃跑可不行,那是死罪。"他听了我这话反倒显出几分欢喜模样,说哪支队伍都是这规矩,你放心,我手下的弟兄绝不会出大格。 第50节:肆 敌后(8) 我心道:是否出大格此刻还顾不上,照现在的情形看,我也只能将就着先把这支队伍收编下来,陆续开展抗日工作,至于如何把他们改造成革命军人,只有日后慢慢想办法了。 虽然我们这会儿谈得挺透彻,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便问:"既然你早有打算跟我联手,为什么还要绑架我太太?"他那张苦瓜脸上突然浮起一丝调皮的笑意,说:"我要不是背着老娘绑了你老婆,怎能掏出你肚子里的实话?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是我绑了你老婆,你今天说的是不是实话,咱们还得走着瞧。"听到他这样讲,我反而感到很安心。抗日也好,闹革命也好,都是拿性命赌前程,如果他立刻就全心全意地信任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充满了猜疑,我反倒应该担心--真正过命的交情,只能一点一滴地慢慢交。 我昨晚酒喝多了,第二天醒来顿时感觉口中焦渴,头疼欲裂,但刚一翻身,却发现床边站着个小姑娘,大眼溜睛地望着我,手里捧着个大梨。见我醒来,她将大梨往炕沿上一放说:"奶奶让你醒了就吃。" 我倚在被褥垛上,啃着多汁的鸭梨,感觉到一丝难得的惬意。这时窗外传来说话声,细一听才发现,原来是玉如正在给麻三姑宣讲革命理想,讲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人平等,世界大同,到时候老百姓的日子会怎样怎样……说实话,我对共产主义理想从来也没动摇过,但是共产主义会吃什么喝什么,我觉得现在就猜想还有点太早。 我举着啃了一半的大梨走出房门,发现眼前居然是一幅奇景--连双筷子都洗不干净的大小姐玉如,此时居然挽起袖子帮麻三姑拌鸡食。我当即笑道:"干娘啊,我真该把媳妇留在您这儿住上一年半载,到那时候,您肯定能把她调教成一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麻三姑脸上笑出了花,说:"闺女就该留在我这儿,你们在外边忙正事,我们娘们儿操持家务,本分如此嘛。" 这下子坏啦!我发现客气话太多也容易坏事。麻三姑必定早便打算留下玉如在手里,也免得我中途起了歹心害她儿子,我这一客气,她老人家正好顺坡下驴。但此刻我又不能驳了她的"好意",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带玉如离开,只好搭讪道:"二哥怎么没见哪?"麻三姑闻听此言忙朝我使眼色,我立刻便猜到出事了。 果然,早饭之后麻老二才匆匆回来,两眼 通红,那样子又是气愤又是伤心。他把我拉到村边的场院里,对我讲了昨夜发生的事。原来,他手下有二十几个人不愿意被共产党收编,谋划着今天早上带着枪去辛店投奔刘队长。他得到消息之后忙带人赶过去,无奈之下,只得"做"了两个人,这才将他们制服,然后遣散了。他感叹道:"唉,都是跟了我七八年的老弟兄……"一张苦脸上不禁流下泪来。 土匪窝里反,那可是六亲不认哪!我能理解他昨夜必定冒了大险,然而,他遭弟兄背叛的心情有多苦,我当时却没能完全理解,只忙着借机向他宣讲共产党人的纪律和情操,却忘记了他正挣扎在江湖道义和兄弟情分之间。等到日后经多见广我才明白,在这个时候讲革命道理,麻老二这类人非但理解不了,反而会在心里种下疑窦。因为,他当时还没接受过党组织的任何教育,之所以同意被收编,既不是为了参加抗战,也不是想要参加革命,而只是想投靠一方势力,是在找饭辙。 第51节:肆 敌后(9) 既然已经许下诺言,我就得向麻老二证明党组织的诚心诚意,绝不能失信于人,然而,我却没有一杆枪、一粒子弹可以给他,我的上级领导也没有。无奈之下,我只好请表哥替我在当地买枪、买子弹。 表哥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我到这会儿才明白,原来你不是在做买卖,而是要拉队伍。我只好说我这是怕他知道了为难。表哥说不是为难这么简单的事,麻老二为人反复无常,我信不过他,你也别上他的当。他没提起麻老二家三代土匪,必定是因为姨夫的身份让他碍口,但却给了我机会,恰好可以让我将一直想对他说的话讲出来。于是我说:"您知道的,抗日大业不分身份贵贱,人人有责,表哥您也一样。"表哥却说:"你还小,别搅和这些烂事,赶紧回家吧。" 见表哥到现在还把我当小孩子看,我只好正色道:"您对我说实话,您为什么不愿意参加抗日队伍,反而选择当汉奸?"表哥的脸色冷了冷,但没有发怒,而是反问道:"那么你选择的是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不能再隐瞒身份了,一拍胸膛说:"共产党,八路军。"表哥听到这话一阵苦笑,说:"你小子真是投错了胎了,你知道我爹你姨夫是怎么死的吗?六年前,也是共产党来拉队伍,跟我爹说得好好的,要共同起事,共享富贵,结果事情还没干成,他们倒先把我爹给"做"了,说我爹的思想有问题,不值得信任,留着反成祸害,我怕他们斩草除根,这才从家里跑出来。" 姨夫去世我知道,但事情的原委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入党晚,当年的事情没赶上。去年上级传达中央文件,清算白区工作中的"左"倾冒险主义,当时的领导也都检讨了自己思想上和行动上的错误,姨夫的事应该就是当年的错误之一。不过,少数人的错误并不代表整个党组织,而且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我们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但是我知道,现在跟表哥讲这个道理,他未必接受得了。等到我把抗日队伍拉起来,地方上的形势变了,让他看到现在的共产党人有多么的宽厚仁和,他的想法就应该有所改变。 想到此处,我又换了个话题,说:"你不愿意参加共产党,但你可以参加国军哪,毕竟也是抗日救国。"听我这么说,表哥一下子笑了起来,说:"国民党最势利眼,要走他们的&q uot;正途",就必须得家世清白,他们怎么会要我这个土匪的儿子?你别替我胡出主意,我还是混一天算一天吧。"见两头都说不通,我只好把话题收回来说:"我是受命来组织抗日武装的,你既然不愿意参加抗日,那就把我绑了去见日本人吧。"表哥笑道:"比起共产党和国民党,日本人更混蛋,我怎么能把你往虎口里送,你还是赶紧回家吧。"我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如果你不帮我,也许有一天我真会死在日本人手里。" 表哥想了半天才问:"怎么帮?"我说:"还是那话,你得帮我买枪买子弹。"我看得出来,表哥很为难,但在这等关键时刻我绝不能松口,麻老二好不容易才同意被收编,我可不能错过机会,否则,上级领导一定会认为我优柔寡断,终无大用。最后表哥说:"有两个条件,答应了我就帮你。"我问什么条件。他说:"第一是麻老二不能在我的地盘里作案,第二是买完枪之后你立刻就回家娶媳妇过日子,别再跟着共产党胡闹了。" 第52节:肆 敌后(10) 只要表哥肯帮忙,我什么都可以应承,上级派我出来,我就应该有便宜行事的权力。至于说事后回家,这也不是难题,反正来的时候我就没打算在这个地方常住,因为玉如受不了农村的肮脏,特别是用劈开的秫秸杆擦屁股这件事。 表哥说现在不比去年,那会儿国民党的败兵到处都是,枪便宜,现在要买可就贵了。我临来之前上级领导给了我三百元经费,姨妈也给了我一千元,我拿出一千二百元来给表哥。五天之后,表哥带回来三支步枪,一百发子弹,又过了几天,表哥又带回来两支步枪,都藏在王二姐家的炕洞里。他叮嘱我说:"我不能带手下人去送枪,私通土匪可不是好玩的,但你也不能去送,得让麻老二派人来取,枪一取走我就送你回天津,那些人你也就别见了。" 我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但并没有听表哥的话。当天晚上,我和高占魁就把这批枪取出来送走了。王二姐没能拦住我们,便说:"你表哥可都是为你好,他疼你,你别不懂他的心。" 我确实不懂表哥的心。当我兴冲冲地赶到麻三姑家时,麻老二没在家。我把枪交给了他的手下,让高占魁牵着驴回去,我自己则进屋和玉如享受夫妻之乐,一点也没怀疑这其中会有什么危险。夜很深了,麻老二在外边敲窗子,说有要紧事,将我引到村外的乱葬岗子。我看到那里有他的三个手下,地上还有个大坑,一人来深。我当即被他们捆住手脚丢入大坑,上边一锹一锹地往下铲土,我在坑底被呛得直咳嗽,心中惊恐万状,忙叫道:"麻老二,为了五支枪你就过河拆桥吗?他妈的,难怪你娘说你眼皮子浅。"上边停了手,麻老二手中拿着个物件送到我眼前骂道:"小王八羔子你看仔细了,这就是你的催命符。"黑灯瞎火的我根本看不清楚,便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说:"你小子才弄来五支枪,就有三支枪的撞针给锉短了两分,打不响。"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袋一下子便大了起来,这下子可麻烦啦,表哥呀,你要坏我的事。接着又听麻老二说:"你的上司就用这种玩意武装我们弟兄,必定打着鬼主意,想等哪一天吃掉我时,让我的人无力反击。"接着上边又往下铲土,我忙说:"你等等,我还有话说。"他说:"你死到临头想喝口酒可以,但话已经说得太多了,万一你老婆惊醒了我们家老太 太,她就又会把我当成穿开裆裤的小屁孩,事事替我拿主意了。"我说:"这不关别人的事,也不关我上级领导的事,是我在孟村县城买枪时上了别人的当。"麻老二问:"怎么讲?"我只好说:"他妈的是我自己太笨,我不会使枪,怎能知道那玩意打不响?" 在这个时候撒谎,我也是万不得已。其实我不但会打枪,而且枪法还马马虎虎,这都是早些年放暑假时表哥教的,打兔子没问题,只是没打过人。这时我听麻老二又骂道:"就算你的上司没想坑我,也必定是你表哥恨我杀了他老婆,这才设计害我。"我心中一惊,忙问:"你为什么杀我表嫂?"他说:"谁有闲心杀个老娘儿们?是你表哥扫荡时杀了我的弟兄,我要杀他报仇;只可惜那小子命大,我们拿大枪从窗户伸进去往里打,结果打穿了他老婆的肚子,只打中了他的腿。" 第53节:肆 敌后(11) 唉,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麻烦事,这让我担心他当真会把我活埋在这里。于是我问:"我表哥知道是你干的吗?"麻老二骂道:"他要知道是我干的,我还能活到今天?他早带小日本儿和汉奸队来把我"平"了。"听到这话,我一下子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便转动身子让自己躺舒服一点,说:"既然他没带队伍来找你,就是还不知道你是杀我表嫂的凶手,你也就没道理怀疑他在枪上做手脚。"其实,我此时已经想清楚,必定是表哥信不过麻老二,这才在枪上做手脚,只是因为我动手快,最后的那两支枪才得以幸免。 这时坑沿上没了动静,我猜不出麻老二到底会把我怎么样。但是,不管最终是个什么结果,我也不能将表哥供出来,因为,就算是我今天牺牲在这里,日后上级再派人来时,表哥对他们也应该有所帮助,至少在为我报仇这件事上,表哥会跟党组织合作。只要有一次合作的机会,我相信,那些水平比我高的同志们必定能说服表哥捐弃前嫌,共同抗日。 上边的人没再往下铲土,而是蹲在坑沿上抽烟袋,显然麻老二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于是我说:"你要是担心我日后把你杀死我表嫂的事告诉我表哥,你还是现在就把我活埋了吧。"这叫以退为进,但我当真担心麻老二会听从我的建议,因为这是最简便的解决办法。江湖人常说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就是将此类复杂的争端简单化的方法。听麻老二没有反应,我接着说:"现在咱们是两家合一家,共同打天下享富贵,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是大丈夫的功业,是大家伙儿的前程,你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了前程,也就说明我看错了人,死在这里也是自找的。"在这个关键时刻,我绝不能威胁他说如果他杀死我,共产党或是我表哥会来找他算账什么的,因为这会让他一眼就看出来我害怕了,况且,即使我不讲这些,也并不等于麻老二想不到日后的危险,否则他也就不会蹲在坑沿上犹豫不决。只有让他自己越想越怕,我才会有一线生机。 果然,我这一注算是押对了。当我们再回到麻三姑家时,我看到堂屋里灯火通明,麻三姑和玉如正陪着我表哥在说话。表哥一身便装,没带兵也没带枪,一见麻老二他忙说:"我这是来上门赔罪的,有什么话都冲我说,只求你放过我表弟。"我连忙抢过话头说:"都是我自 己没见识,上了枪贩子的当。麻二哥是大丈夫,哪能看不透这点事?表哥您多虑了。"听到我这话,表哥脸上很惊异。我知道他这是抱定必死之心前来换我,我可不能让他出事,更不能让我自己和玉如出事,即使为此耍上一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也得把这件事"圆"下来。 麻老二脸上阴沉沉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一边抽烟。麻三姑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了一遍,突然笑了起来,说:"你们这些傻孩子可真是糊涂,这么好的事怎么就看不明白哪?"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老太太笑道:"刘队长您现如今是官家,手里有人有枪,这话不假吧?您的表弟是"会党",势力遍天下,这话也不假吧?我这傻儿子虽然没出息,可手里也有百十号人,几十条枪,到底算是一方人物,这话更是不假吧?你们都是老爷儿们,理当凡事都往好日子上看,若是自己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斗来斗去,到了谁也落不下好;照我看,倒不如你们哥仨拜了把子,到那时候,不论是蒋委员长还是小日本鬼子,谁又能把你们怎么样?青沧两县还不都是你们哥儿们的天下?" 第54节:肆 敌后(12) 我一拍大腿暗自赞叹,因为这正是我心中所想,但这番话要是让我来说,就绝不能讲得如此实在,又如此直指人心。我望了望表哥,表哥点点头,我又望了望麻老二,他瞟了我表哥一眼,也冲我点点头。我心中清楚得很,知道表哥原本并没有这个打算,然而,若是不拜这个把子,我们表兄弟俩就怕是活不过今晚。 麻三姑摆上供桌和关公像,我们三人跪倒在地拈香起誓。麻三姑对我说:"既然事情由你而起,就由你来领誓吧。"此事容易,无非是"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与某某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天地不容"等等。然而,在这段熟烂的誓言当中,我特意加进了这样几句话:"……我们三人结义乃为民族大业,此前兄弟之间若有过节,即使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今日也当一笔勾销。"然后才讲到"若违此誓,天地不容"。他们二人也跟着我一道起了誓。我发现,麻三姑听到我这几句巧妙的插话时,高兴得老泪纵横。 叙过年庚,麻老二最长,我最幼,大家重新见礼,又一起向麻三姑行大礼。麻三姑说:"这下好啦,我老婆子终身有靠了,你们兄弟可得多亲多近,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相互之间也得多多包涵……" 表面上看来,所有的麻烦事在此刻都已经解决了,即使表哥日后得知表嫂被杀的真相也不能反悔,这是因为,起誓之后大家一个头磕到地,再反悔便是不讲义气,到那时,就算是在汉奸队里,表哥也会被同伙看不起。 料理完我们三家的麻烦,剩下的事情就是加强麻老二的武装力量,开展抗日工作。我写了份工作汇报让高占魁赶往天津送给上级领导,同时提出两项要求,一是要求领导尽快派遣懂军事的干部来接替我的工作,二是请领导多发经费给我,因为麻老二手中的武器已经破烂不堪,而买枪支弹药的花费又极大。唯一让我感到有些不便的是,麻三姑要求我暂时不要公开玉如的身份,她说:"你们兄弟刚刚结义,不能生半点嫌隙,还是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再对你表哥述说实情;要是你怕你表哥生气,我还有个更稳妥的办法,就是将错就错,让我给你们小两口办一场婚礼,这样我那干闺女也就名正言顺了。" 玉如因为没能坐轿出嫁,一直心中耿耿,所以很赞成这个主意。我当时也觉得麻三姑的话大 有道理,便同意了,却没想到她另有打算--看起来,天下当娘的都一样,为了儿子是无所不用其极呀! 几天之内,麻老二的队伍就改编完成了,共分成三个小队,每队三十人左右,我也到各处与大家见了面,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然而,有一件事我必须得抓紧办,就是先得给他们补充武器弹药。高占魁从天津带回来领导对我的表扬,但除此之外既没有军事干部,也没有买枪的经费。领导有难处我能理解,但让我两手攥空拳,无枪无饷却要指挥一群刚收编的土匪开展抗日工作,我觉得我的难处比领导一点也不小。 第55节:肆 敌后(13) 然而,背地里批评领导的事我是不会干的,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更重要的是,我不单要解决眼前的这些难题,还必须得在解决难题的过程中让这支抗日队伍壮大并行动起来,这才是对我真正的考验。为此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妙得让玉如对我佩服得不得了。我对麻老二和各个小队长说,若是在穷山沟里,我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可现在我们守着这条重要的公路,要是再养活不了自己可就太笨了,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每天公路上过往的汽车里,拉的都是我们需要的好东西。大家听罢欢声雷动,说我们早就有这个心思,只是没有这个胆量,如今有八路军给撑腰,大家伙儿可以放手大干一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好日子又回来啦! 侦察了两天,我发现公路上每天经过的日本军车有几十辆,公路沿线立着电线杆,上边没有电线,只拉着电话线。我让表哥给我从据点里弄出来一部报废的电话机,我先把它修好,又让麻老二到公路上割来几十米的电话线,便开始窃听日本人的电话。 我以前工作的天津电话局由英租界管理,虽然我当技师时偶尔也会与日本驻屯军的电话局打交道,但我的日语并不好,手边又没有日语词典,所以窃听的进展极慢,对得到的情报也只能自己瞎猜测。按理说,我白天拉上电话线躲在公路边的土坑里窃听,一整天下来已经很劳累了,应该充分休息,但我那会儿新婚,舍不下玉如,便每天夜里跑二十几里路来看她,天亮之前再赶回窃听地点。 一连十几天都没有确切的情报,我心里很着急,麻老二也很急,说他的手下已经有些人心不稳。倒是玉如说她除了生活不方便之外,每天过得倒是挺充实,已经在村里组织了青年妇女会,开办了识字班,还在教小孩子们唱抗日歌曲,也没再提起过要回天津的事。而且听她说,我表哥最近常来看望义母,总是带着礼物,每次都有她一份,最近送给她的是一只精美的梳妆匣,一看便知是有钱人家的东西,她喜欢得不得了。 终于有一天,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有一批货物,具体的日语单词我不大有把握,也许是枪支,也许是弹药,猜测起来应该就是军火,说是要从沧州运往盐山县城。老天有眼,我这些天总算是没白忙活。麻老二听了也很高兴,便组织队伍做好劫车的准备。为了不给表哥添麻烦,我坚持要在辛店据点的管区以外动手,麻老二为此不大高兴,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动手的那天我拉上电话线监听沧州与盐山之间的通话。因为日本人不许在公路两 侧一百米之内种植高秆作物,我们埋伏的地点是一片已经拉了秧的瓜田,我和麻老二躲在架得很高的瓜棚里,其余的人都躲在远处的玉米地里。同时,麻老二在公路的另一边也新搭了一个瓜棚,两边可以斜刺里交叉射击。往北三十米左右的公路上,麻老二布置了一辆马车,再往前两百米左右又停了一辆马车,他说等前边的车夫发现了我们要等的汽车,会给后边的车夫发信号,后边的车夫就会往公路上撒三角钉。汽车轮胎轧过三角钉,应该正好停在射击的交叉点上。等消灭了汽车上的敌人之后,那两辆马车就可以把军火装上运走。 第56节:肆 敌后(14) 我觉得麻老二的布置很妙,很有军事才能,只要选对了目标,队员们不出大错,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然而,麻老二没犯错误,队员们也没犯错误,犯错误的却是我自己。 日语中的数字我听得懂,军车的牌号放哨的队员也没弄错;汽车上载着一只只结实的大木箱,看起来确实是武器弹药;汽车轮胎被扎破之后,准确地停在了预定地点;司机下车察看时,麻老二只一枪便将其击毙,公路另一边瓜棚里的队员也用一阵弹雨将车顶上押车的两名伪军击毙。所有的战斗计划都进行得极其顺利,让我喜出望外,然而,等到车上的大木箱被打开之后,我便立刻知道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原来,满车十几只大木箱里,装的全部都是木屐,也就是我们天津人常说的日本"趿拉板儿"--看起来,一定是我自作聪明,把那倒霉的日本话猜错了。 为此,我在众队员面前羞得无地自容,大家伙儿也没客气,七嘴八舌地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以至于让我担心会不会发生哗变。麻老二抓住我的衣服,怒火将他的脸烧得通红,叫道:"我们本来弹药就少,虽说只劫了一车"趿拉板儿",日本人也必定会来扫荡,到时候你让我怎么办?朝他们吐唾沫,还是跟他们对骂?"我只得向他道歉。但他仍然怒火不息,说你小子耳朵眼儿里长屎了,怎么听的…… 这件事让我实在太痛苦了。我给党组织丢了脸,也对不起这些冒死跟着我抗日的队员们,以至于让我觉得,不说实话就无法原谅自己,于是我愧声道:"二哥,我没打过仗,一个人躲在公路边监听,眼前来来往往的都是敌人,让我怕得要死……" 众人没了声音,一个个面面相觑,半晌才发出一阵暴笑。于是我想,从今往后我算是完蛋了,连玉如也会瞧不起我。不想,麻老二猛地一挥手止住众人的笑声,对我笑道:"我还当共产党都是金刚不坏之躯,你小子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我就会告诉你,我们他妈的也一样怕得要尿裤子……"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于是我认为他们至少是暂时原谅了我,从此后他们便会将我当成与他们相同的人,而绝不再是传说中的共产党人那般无所不能。 然而,正因为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印象,我才认为自己给党组织的名声造成了重大伤害。从此后,不论我怎样解释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缺陷,跟党组织无关,麻老二他们也再不会相信,除非我能用出人意表的行动来证 明,真正合格的共产党人绝不会像他们今天看到的这个"废物点心",也就是我这个样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上级领导很快便来信批评了我的主观主义和冒险主义。我老老实实地写了份检讨,但心里却一直在想办法挽回我在本地给党组织带来的坏影响。 麻三姑对我是一如往常的亲热;等表哥让我搬回辛店住的时候,王二姐对我也照旧亲热得如火炭一般;即使是据点里的伪军,看在表哥的面子上,对我也恭敬得很,但我的心中却很苦,因为我还没想出任何可以挽回局面的办法,甚至连保住麻老二这支勉强收编的抗日武装的办法也没有。 第57节:肆 敌后(15) 表哥很能理解我的难处,见怎么劝说我也不肯回家,而他又担心我的"上司"会派人来"处置"我,便只好自己拿出钱来买枪买弹药,隔三差五地让麻老二派人来取,只是数量很有限。而我则每天在据点里瞎混,跟日本兵学日语,跟伪军们聊家常,顺便也就将据点里所有的布置都弄得清清楚楚。 这段日子里,表哥三天两头往麻三姑家跑,告诉我麻三姑正在给他说媒。为了避免让表哥得知我在玉如的事上对他说谎,我这段时间里再没有去过麻三姑家,更不要说跟他同去。只是,对于表哥相亲这件事,王二姐很难过,虽然两人见面时她依然殷勤周到,但背地里却常常是泪水涟涟。 这一天,表哥换了一身新衣裳,备了半车的礼物,对我说:"义母给我保的大媒终于有了结果,今天正式提亲,你陪我一起去吧。"来到麻三姑家,我发现亲朋来贺喜的不少,表哥被让到上座,由麻老二陪着说话。麻三姑却悄悄地将我拉到后院,一番话讲出来,让我刻骨铭心。 她说:"姑爷,我老婆子做了一件荒唐事,对不住你啦。"我当时还客气,说:"干娘您可别这么说,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您老多虑了。"于是她便没再说客套话,而是开始对我讲述她儿子的手下是如何对我不信任,麻老二又是如何地压制不住,队伍眼看着就要散伙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立刻得到大批的武器弹药和粮饷,等大家得到了甜头,往下的日子才好过。我说:"您这话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还找不到机会。"她说:"眼下就有个机会,可以让大家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只是不知道你的意下如何?"我说:"这可是好事,我怎能反对?"她赞赏地对我点点头,然后说:"你二哥让我跟你说,要想叫弟兄们一条心,只有"吃据点"这一条路可走,不知道你敢不敢?"我当即表示自己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怕二哥不敢。我心中清楚得很,一旦麻老二的队伍打下日军的据点,便等于正式对日本人宣布他们是抗日队伍,而绝非以往的流匪,因此,也就再没有退路让他们三心二意了。 麻三姑又道:"大家伙儿商量多日,只有辛店据点的枪多、粮多,打下它来就什么也不愁了。"我知道,如果打辛店据点,表哥肯做内应当然最好,如 果他不肯做内应,凭我对辛店据点内部的了解,打下它来也不是不可能,况且,一旦辛店据点被吃掉,表哥想不参加抗日也不成了。只是,辛店据点建造得异常坚固,如何让队伍在进攻时少受伤亡,这可是个大难题,必须得想出一条万全之策。我想立刻就去找麻老二商量,却被麻三姑拦住,她好像是能猜透我的心中所想,便说:""吃据点"可不容易,想来想去大家伙儿只想出来一个主意,就是让我老婆子给你表哥说一门亲事,借着办婚事打进据点;你放心,你二哥最重义气,虽说现在瞒着你表哥,但到时候他必定会保护你表哥周全,等事成之后,你们哥仨一起打天下,那该有多美。" 第58节:肆 敌后(16) 虽然在如何对待表哥的问题上我还拿不准,但这个计策确实巧妙,完全可以挽救眼前的危机,于是我当即表示赞成。不想,麻三姑将话题一转说:"只是,这个主意怕是得让姑爷您受点委屈,我也骂过你二哥了,说他没出息,没义气,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说完这些话,她拿眼睛觑着我看,脸上既忧愁又无奈。 这我就不明白了,"吃据点"是好事,我能有什么委屈?但听她说完下边的话,我才知道自己被干娘带进了"沟"里。她说:"姑爷您知道的,你表哥是个漂亮人物,要想给他对上一门满意的亲事可不容易,方圆百里怕是也没有能配得上他的闺女,实在没办法,我这才求我那干闺女冒充我的外甥女跟他相亲,你表哥高兴得不得了,催着马上就要成亲。"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怒发如狂,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破口大骂还是一甩袖子带上玉如直接回家,但抗日的职责又让我不能犯浑,便只好蹲在地上吸烟生闷气。麻三姑仍在不住地解释、劝说,甚至拿出江湖大义来激励我的大丈夫情怀,然而,她的话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只是一味地蹲在那里运气。让我太太跟我表哥成亲,这叫哪门子事呢?有悖伦常不说,就算是一切顺利吃掉了辛店据点,等到这件事传回天津,领导也绝不会因为我"舍妻取义"而夸赞我,反而会认为我不够聪明,没本事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这才出此下策。 然而,再往深处一想,我便明白这件事我毫无退路。因为,不"吃据点"缴获武器弹药,我就无法掌握这支军心不稳的武装,更无法让他们一条心地跟着我抗日,这是其一;其二是我们现在去吃任何据点都没有把握,唯一可选择的只有辛店据点;其三,瞒着我把玉如骗出来当筹码,这是因为麻三姑担心我危难时刻临阵脱逃,丢下她儿子任凭日伪军宰割;其四,麻老二这样做是让我拿出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投名状",表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如果我不肯答应,便说明我没义气,有违结义誓言,到时候我再要求他们跟着我共谋抗日大业,那可真就是想瞎了心啦! 想到此处,我的心中这才平静下来。于是我对麻三姑说:"我知道干娘您疼我,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叫我为难,只是,我还得跟玉如商量一下,免得她不懂事,中途露馅。"麻三姑连声夸 赞我想得周到,便去了。 让自己的太太假意去与自己的表哥成亲,这种混账话我如何说得出口?当晚我没跟表哥回去,而是住了下来,打算听听玉如的想法再做定夺。不想,我刚刚开口,玉如便两眼放光,兴高采烈地对我讲起麻三姑的种种安排,原来她早便了解这一切,而且已经明确表示同意了。她说:"干娘特地找出来她当年出嫁时的绣裙和簪环首饰给我,还从沧州请来唯一的一顶天津"楼子轿",执事和吹鼓手也是最好的……"听到这些话我很吃惊,便问:"难道你当真愿意假扮新娘?"她这时已经看出我脸上的烦恼,但并不以为意,只是说:"你不用替我担心,干革命杀头都不怕,当回新娘怕什么?"见我又要开口拦阻,她忙扔出一句硬话将我堵了回来。她说:"要不是干娘替我想出这么个好主意,我这一辈子怕是再也没有坐花轿的机会,这可是你对不起我……" 第59节:肆 敌后(17) 得,这个傻丫头什么都不懂,根本就猜想不到她那亲亲热热的干娘其实是拿她做了抵押,挤兑着我成全她儿子的前程。我有心把真情实话对她说个明白,但我知道这是下下之策。玉如的性格往好里说是娇憨可人,往坏时说便是没心没肺,如何藏得住这等大事? 提亲之后不久便是订亲、换帖、下聘礼……俗礼甚多,因为我是表哥在本地的唯一亲人,所以每一次我都必须出席。玉如在学校里演过文明戏,羞答答地装得挺像回事。麻老二的队员们每见到我便是一脸的坏笑,但都没敢说什么。我知道这些家伙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是想看看我这个革命党到底有多么的与众不同,怎样才能把这件有悖伦常的"丑事"变成抗日大业。倒是麻三姑和麻老二对我非常小心、客气,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宝押得极险,只要我稍微一犯浑,将事情向我表哥捅破,他们日后就不得不同时面对八路军和日伪军的两面夹击。 这一次,大家可都是在玩火啊!我一个人坐在王二姐家院子里发愁。高占魁到天津向上级领导汇报还没回来,我的心中惴惴,不知道领导会对我怎么看。这时,王二姐掇了张凳子坐到我身旁,一边剥豆子一边问:"你表哥昨天跟我说,他过几天就要成亲,是真的吗?"我只能点头称是,心中不禁可怜起这个苦命的女人。王二姐又问:"你表哥还说,他要娶的是个女学生,日后连收我做"小"也不成,是这样吗?"我只好说,女学生都是新派人物,讲究的是一夫一妻,表哥既然娶了她,要再想娶姨太太可就难了。我原以为,王二姐理应为此大闹一场,不想她只对我说:"今天赶集,表弟您带着我那小丫头上街玩一会儿好吗?她跟您亲。" 我带着孩子来到街上,给她买了各种吃食,还给王二姐买了一块不错的衣料。在她家打扰这么多日子,眼看着就得搬出去了,送一份谢礼也是应该的。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等我带着孩子回到王二姐家,发现挤了一院子的人,表哥正抱着王二姐的尸身大哭。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没有为自己抗争,而是上吊自尽了。见此情景我忍不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虽说惹事的是麻三姑和表哥,但如果没我多嘴,或是由我善加劝说,她或许就能渡过这个难关,等事情真相大白,也就自然想通了。 天气太热,王二姐只在家里停了三天。表哥搭席棚请和尚念经拜忏,请工匠扎纸人纸马,请厨子办丧席,棺材也是上好的柏木,丧 事办得一点也不含糊。葬礼过后,麻三姑将王二姐的小女儿领走了,说孩子还小,奇+shu$网收集整理跟后娘早接触早生感情,等日后长大些也是过日子的帮手。表哥的情绪极差,这些事也就任凭麻三姑做主,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每日唉声叹气。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件事越来越显得混蛋了。冥思苦想之下,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解决办法,便决定打散这门"亲事",不能任由麻三姑胡闹--这毕竟是我的事业,必须得由我自己做主。 第60节:肆 敌后(18) 于是我问表哥:"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表哥说:"可怜的王二姐,她怎么就想不开呢?我娶亲之后难道就不照顾她们了吗?"我说不是这事。他便说:"玉如那姑娘让我心疼,我不能不娶,只是临上轿却摊上这么件事,让她受委屈了。"我说也不是这事。他问:"还有什么事?" 要斩断眼前这堆乱麻,只有一个办法,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想的那些都是小事,我要问你的是,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参加八路军?"这就是我想到的新办法,如果表哥自愿参加八路军,麻三姑也就没理由再坚持让我表哥"娶"我太太了。 表哥起初吃了一惊,半天才回过神,眼中冒出火来,大叫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劝你当"汉奸",你也别劝我当"共匪",我老爹死后我便发过毒誓,只要共产党敢来,我抓住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我还是不死心,便说:"如果在姨夫这件事上我们党知道自己错了,决定把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那时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起抗日?"他像是突然记起我也是共产党,便叹了口气说:"我经历的那些事你根本就想象不到,这话别再提了……" 表哥说的没错,从此后这话我确实没再提起,因为,为了断绝我劝降的念头,同时也是为了督促我早日回家,他派人抓住了刚从天津赶回来的高占魁,并且在大街上将他砍了头。我可真是个笨蛋,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表哥虽然依旧是我的表哥,但他也是我们党不折不扣的对头,于是,对于麻三姑的"混账主意",我就再也找不出任何阻止的理由了。 高占魁带回来的上级指示,被表哥一刀斩断在辛店街头。我不知道领导对麻三姑的计划有什么意见,更无法得知领导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在本地的联系人只有高占魁一个,再要想与领导联系,除非是去六十里以外的沧州城拍电报。不想,表哥这个时候却让我搬进据点里住,并对手下人说我在外边有性命之忧,要将我保护得牢牢的。而在私下里他却对我说:"你别再跟着"共匪"瞎混了,等我结婚之后就给你一笔钱,你还是去做点正经生意吧。" 这下子麻烦来了,我现在是既见不到玉如,也见不 到麻三姑和麻老二,更无法与上级取得联系。如果假借婚礼袭击据点的计策不成功,那么,除非我提前对表哥说明玉如原本就是我太太,否则这桩逆伦大罪便是由我自己一手促成的。然而,如果我对表哥讲明实情,麻三姑和麻老二手下的队员就必定会中了表哥的埋伏,被一举全歼。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可愁死我了! 婚礼的日期很近了,麻三姑派人捎信给表哥,说家里哥儿们兄弟多,在据点里办婚事不方便。于是表哥借了地主刘小辫家的大宅院,张灯结彩,粉刷洞房,请厨子备酒席,每日忙个不休。我蹲在据点里气闷得很,便提出要帮忙操办婚事。起初表哥让我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后来见我表现得确实是真心替他高兴,而且也再没提起任何有关八路军的话头,他便对我看得不那么严了,但我每天还是必须得回据点睡觉。 第61节:肆 敌后(19) 婚礼前一天,麻老二带人来送嫁妆,不想,麻三姑随后也骑着驴来了。她是长辈,此时出现不合规矩。麻老二见到他娘之后脸色变得很难看,我猜想,这对母子之间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冲突。 借着表哥招待气哼哼的麻老二饮酒的空当,我溜到上房去找麻三姑。果然,麻三姑一见我便放声大哭,口中是"儿大不由爷"、"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旧话,我劝解了半天,这才知道个大概。原来,麻老二的手下近来很不安稳,原因却不再是关于投靠什么人的问题,而是关于麻三姑的问题。他们觉得,以往大家只是"拉杆子",麻老二畏惧老娘,让大家伙儿事事听他老娘安排也还罢了,可如今大家投了新东家,有了靠山,就不能凡事再由着麻三姑撮弄,以免误了大家的前程。她哭诉道:"姑爷,我专门找你来,就是想让你评评这个理,这些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他们也不想想,没有老娘我出主意想办法,他们还不早就被官家剿灭了,哪有什么前程?最可恨的还是你二哥,早就跟我有了异心,嫌我多事,小兔崽子们闹事其实都是他鼓捣的,天可怜见,自从盘古开天地,老娘疼儿子有错吗……" 等表哥来上房看望麻三姑,我又跑过去将麻老二拉到一边问详情。麻老二恨道:"我一辈子没出息,让老娘攥在手心儿里,难怪叫人家看不起!"我安慰他说:"没有人瞧不起你,只要把辛店据点拿下来,弟兄们哪一个能不佩服你?"他的苦脸上挤了半天也没能挤出个笑纹,说所有这一切都是他老娘的安排,他只能当个跑腿的"碎催",要佩服他们也该佩服他老娘,哪会容他显山露水…… 我终于明白了,麻三姑跟许多早年丧夫的寡妇一样,把儿子当成了自己这辈子唯一的指望,为了防止他不孝,便会运用任何可能的手段将儿子牢牢地控制在手心里。只是,丧夫之人要求儿女的"孝顺"比常人要苛刻得多,甚至会表现出许多让人难以理解的怪癖。为此我又有些同情麻老二,以麻三姑的厉害,真不知道这几十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丢下麻老二往外走,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没个准主意。院子里堆着玉如的嫁妆,管事的正在唱名核对,一桩桩一件件的挺齐全,看来麻三姑没少费心。我走出院门来到街上,见伪军们正赶着马车替表哥挨家挨户收礼金,没有现钱给鸡蛋或花生仁也可以,闹得整个 辛店街鸡飞狗跳。 得知他们母子之间发生"内讧",我便担心仍然留在麻三姑家的玉如。若说此时有谁的处境最危险,就应该是她了,因为,一旦发生"窝里反",任何一方都有可能挟持玉如威胁对方。 想到此处我突然灵机一动,借了辆自行车骑上便跑。乡间坑坑洼洼的土路颠得我屁股生疼,腿间也磨破了,十五里路转眼便到。闯进麻三姑家我高声呼叫玉如,叫了几声她才露面。原来她已经盘了头,正在试穿嫁衣,下身是平金绣的大红裙,上身是五色丝线绣的大红袄,脚上是"连生贵子"的大红鞋,手中拿着一块"百年好合"的大红盖头。她一见我便将身子左转右转,问我是否好看。我连声说好看,好看,便催她坐上车跟我一起走。见我骑车往北去,玉如忙问:"咱们这是去哪?"我说去沧州。她问:"不结婚了?"我说你嫁了人我跟谁过去?不想,她猛地从车上跳下来,险些闪了我一个跟头,我忙说时间紧迫,再捣乱可就走不脱啦。 第62节:肆 敌后(20) 说老实话,当时我绝不认为自己是被这个"浑蛋透顶"的局面吓跑的,而是认为自己灵机一动发现了全新的解决办法--我要乘乱偷走玉如,让麻三姑失去控制我的"人质",然后不得不另找一位"新娘"顶替成婚。反正我们的目的是吃掉辛店据点,只要明天我带领大家伙儿把婚礼操办得热热闹闹,再把表哥灌醉,让他认不得新娘,剩下的一切就完全可以照原定计划进行。 然而,等我讲完这个计划再催玉如上车时,却发现盘上头的玉如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只见她冷冷地道:"临来之前卦师倒是说过,"你会失去一个自救救人的机会",但我万没想到,为了"自救救人",你居然选择了逃跑。"听到这话我心下一抖,忙说:"这可不是逃跑,这是战略撤退,现在我表哥见到共产党人就杀,咱们的联系人已经被他砍了头,而麻三姑和麻老二母子之间又有可能反目成仇,咱们夹在中间必死无疑。"听到这话,玉如的目光顿时变得锋利,话音也坚定得吓人,她说:"我虽然胆小,连老鼠都害怕,但我知道,这并不是革命者逃跑的理由,所以,明天扮演新娘子我责无旁贷。" 她说的没错,死亡吓不倒共产党人,我连忙转换话题说:"抗日救国可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没必要非得做出这种"嫁活人妻"的荒唐事,况且,万一麻老二明天在婚礼上出点差错,或者他们突然间临阵脱逃,结果当真把你嫁给了我表哥,那该怎么办?这可是关乎到你的名节和我的名声的大事。" 这句话一出口,便让我立刻认清了自己忧心忡忡的真正原因--原来我内心深处真正恐惧的,就是怕担了这个难以启齿的坏名声。想到此处,我不禁有些看不起自己,同时也怕玉如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她,希望她能理解我的苦衷。然而,玉如并不理解我的苦衷,反而勃然大怒,咬牙恨道:"我这可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心思龌龊的胆小鬼?你也不用胡思乱想,我现在就告诉你,如果明晚的计划不成功,那我就当真嫁给你表哥,住进据点,然后跟干娘里应外合,打击日寇汉奸。"说罢她迈着大步回村里去了,我像个傻瓜一样愣在路边。 玉如的当头棒喝,如同醍醐灌顶,让我从一个吃醋的丈夫又变回到革命者。 看起来,在这个关键时刻,玉如的勇气和意志倒显得比我高尚多了。是啊,这就是学生革命者的可爱之处,因为他们义无反顾;但这也是学生革命者的可恼之处,因为他们不肯变通。如今我被她逼得毫无办法,为了"自救救人",我急忙骑车赶回辛店据点,找伪军了解明天夜里值班的情况。 10 第二天一早,我跟随表哥带着一队伪军前去迎亲。表哥十字披红,帽插金花,骑在借来的洋马上,一脸的喜气。麻三姑原说自己是不祥之身,不便相送,但表哥却说他在本地没有长辈,只好劳动义母前往,也好拜堂时能行"全礼",为此他还特地带来了一辆大青骡子拉的轿车。媒人和送亲的喜婆子都是临时请来的,麻老二另外带着二十来个弟兄,每人穿一件灰大褂,空手没带武器,算是送亲的娘家兄弟。 第63节:肆 敌后(21) 回程时,我步行跟在轿子旁边,想隔着轿帘跟玉如讲几句话,不想她一言不发,想必还在因为我昨天的"临阵脱逃"而生气。轿子来到刘小辫家门口,玉如却不肯下轿,喜婆子扒着轿帘一问才告诉大家,原来新娘子是满族人,规矩大,虽说是身在异地,因陋就简,可有些礼数却少不得。又问什么礼数少不得,轿子里回话说,头一桩便是"射煞"不能少。 天津租界里满族人不少,我的朋友中就有,娶亲的事我也见过,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在这个地方又到哪去找弓箭给她行"射煞"之礼呢?无奈之下,我只好找来一根马鞭弯成弓形,又折了三根秫秸权当是箭,让表哥向轿帘上射了三"箭"。然后,玉如在喜婆子的搀扶之下走出轿门,既不祭祖,也不拜花烛,而是径直进了洞房坐在炕上,顶着盖头不言不笑不动。接亲与送亲的人都被新娘的举止惊住了,不一会儿便又大笑起来,弄得表哥很是难为情。最后还是麻三姑出面解围,说满族姑娘原本都是给皇上预备当"娘娘"的,跟咱们不是一个礼儿,可笑话不得。但我认为玉如这是用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免得当真跟我表哥拜天、拜地、拜父母。为此我心中感到一丝宽慰,同时也不由得对玉如刮目相看。 除去玉如制造的这点意外,婚礼进行得很顺利。酒席开在两处,一处在刘小辫的大宅院,坐席的都是亲友、伪军头目和地方士绅;另一处开在据点里,酒管醉,肉管饱,气氛十分热烈。 原计划我们要在傍晚动手,于是我私下里问麻老二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那张苦脸上尽是愁容,只说等等看,等等看。听他这样讲,让我有些气急,便道:"你这不是拿我寻开心吧?再等我太太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啦,你到底带人带枪来没有?"他仍然说:"再看看,再看看……" 这下子我当真焦躁起来,便去找麻三姑,不想麻三姑不在,听说她只在席上吃了杯酒便回去了。我回过头来再找麻老二,他只告诉我说:"天黑之后你到王二姐家的空房里找我,咱们看看情形再决定怎么办。"我急得直想骂街,说他娘的还能怎么办?一切照计划行事。他却苦笑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你到院子周围转一转,看看你表哥埋伏的"刀兵"就明白了,这次我老娘算是把我害苦了,今天能 不能走得脱,还得看我的造化。" 我出去一看果然发现,刘小辫家的前后门各有十几名伪军持枪把守,脸上都带着警觉之色。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表哥出来与送亲的众人道别,却把麻老二留了下来。他拉住我们二人的手说,今天我手下的那帮混蛋们憋着要闹我的洞房,你们是我的哥哥兄弟,留下来替我劝着点,只可惜没能留住义母她老人家,要是有她坐阵,必定没人敢难为我的新娘子。但是我猜想,表哥一定是对这桩婚事起了疑心,这才把麻老二扣下来当人质。 天黑了,客人散去,表哥入洞房,前后门的伪军也回了据点,只留下四名伪军四杆枪,陪着麻老二喝酒打牌。没办法,他一边洗牌一边朝我使眼色,让我赶紧想办法脱身。我借口去听表哥的壁脚,悄悄溜出大门,来到王二姐家。麻老二的三个小队长果然都在那里,他们告诉我其他人都埋伏在镇外,只要麻队长一声令下就可以行动。无奈之下,我只好告诉他们,麻队长被我表哥扣住了,现在他们得听我的指挥。这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将目光转到我的脸上,齐声道:"你算哪棵葱?" 第64节:肆 敌后(22) 他们说的没错,队伍改编之后,麻老二是队长,他们是小队长,而我在没得到上级任命之前,什么职务也没有。现在我两手攥空拳,威胁他们肯定不行,拿江湖道义约束他们也不行,讲革命道理更不行,于是我们便僵在那里。眼看着天已经黑透了,再不行动,非但吃不了据点,怕是玉如也会有危险--我能想象得到,在这个时候,玉如若是不想"失节",就必须得给我表哥一个过硬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极有可能就是公开她的身份,告诉我表哥她是共产党,而不会说她是我的太太,因为后一个理由太丢人了。 为此我心中焦躁万分,却又想不出任何可行的办法。那三个小队长只是用枪指着我,也像是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定主意。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叫骂:"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傻老婆等苶汉子"哪?还不给我赶紧的!"听到这声音我不禁喜出望外,没想到麻三姑会来,同时我也看到,那三个小队长原本恶狠狠的表情一下子就改了模样,连肩膀都塌了,连忙把枪收了起来。 我们走出门外,看到麻三姑身后带着十几个队员,枪上膛刀出鞘,一见面她便指点着那三个小队长骂道:"我老婆子今天刚想让儿子自己当一回家,你们就"作妖",把他丢下不管啦?还不赶紧快跑,去给我带队伍进村!"等他们走了,麻三姑这才转过头来望着我,但没有开骂,而是好言相劝,说:"我的好姑爷,"刀不淬火就是废铁",大老爷们要是在关节眼上拿不出股子狠劲儿来,怎么打江山封"铁帽子王"?" 我很感谢麻三姑给我留面子,同时我也清楚地知道,今天她这样做不论是为了救儿子,还是为了抗日,日后我只要是能够成功地收编这支队伍,她老人家就是第一功臣。说话间,有人往我手里塞了把手枪,我便带着十几个队员直奔刘小辫家。 天上没有星星,街上没有灯光,只有刘小辫家门首的那对大红灯笼还没熄灭,但院门已经关了。有队员翻墙进去打开走大车的侧门,我们没开枪便俘虏了那四个看押麻老二的伪军。麻老二见到是我,便猛地扑上来一把抱住,说:"你哥哥心眼儿小,实在对不住你,我还以为你没义气,把我丢下不管了。"我忙说:"是兄弟没本事,对不住你,若不是干娘留在镇外没走,我们兄弟怕是见不着面了。&q uot;听到这话麻老二愣了愣,嘴一瘪一瘪的,苦瓜脸上居然淌下泪来。我可不想让麻老二再受窘,便急忙转身带着人去抓捕我表哥。 洞房里依然是红烛高照,"小两口"只穿着单衣,正盘腿坐在炕上就着饺子喝酒。表哥已经醉了,吃一口饺子玉如便问一声"生不生",表哥也唱歌般回答一句"生"。我知道,这必定又是玉如拿自创的"满族礼仪"约束表哥,否则,哪有三更半夜新郎新娘还坐床吃饺子问"生不生"的? 玉如见我们闯进来,脸上顿时羞得绯红,说我已经快没招儿了,你们怎么才来?队员中有坏小子却接茬说,要是来早了也看不见这出好戏。 第65节:肆 敌后(23) 表哥见我带人进来并没有反抗,我也侧过脸去不与表哥对视,但表哥却说:"表弟你别为我难过,算卦的早就替我算到今天了,他说我今年若是不娶亲冲喜,就必有大难……"听他这么说我更难过了,虽说他是个汉奸该死,但他毕竟是从小就疼我爱我的亲表哥。我心中一酸,便不管不顾地说:"表哥你别担心,只要你帮我们拿下据点,我保你不死。" 我让表哥穿戴整齐,和麻老二押着他来到据点的壕沟外。表哥很顺从地向里边喊话,让哨兵放下吊桥。进门之后麻老二当先开了一枪,哨兵便歪倒在墙头上死了。这时,埋伏在外边的三个小队一拥而入,我带着一个小队直奔日本兵居住的偏院,麻老二带着一个小队直奔炮楼,另一个小队直奔伪军的营房。 麻三姑说得对,我若是不拿出股子狠劲来,这些新收编的队员就只会把我当狗屎,所以我才主动承担起攻打日军营房的任务。老天有眼,白天的婚宴上,表哥给十二个日本兵每人安排了一只整鸡,还有大量的高粱酒,这是他们在日本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奢侈,想必醉饱之后已经睡得很沉了。 然而,麻老二的那一枪还是将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惊醒了,起初只有三五支步枪向外射击,我们丢过去几颗手榴弹,把窗子炸得粉碎,堂屋门也炸飞了。这时,我刚要带人往里冲,堂屋门里却响起了机枪声,窗子里也伸出几支步枪还击,我们一下子就被压制在墙根下和院门外。队员们很勇敢,又投出一批手榴弹,借着爆炸的火光和烟雾,将我们这些被困在院中的人接应出来。这时有人凑到我跟前说:"点子太硬,撤吧!"我回头向据点另一边看,发现只在炮楼的二层上有一挺机枪和很少几支步枪在顽抗,而伪军的院子里这会儿甚至连枪声也停了。 我把大部分队员都叫拢到身边,把另一边的情况指给他们看,说:"据点现在等于已经拿下了,就剩下这几个小鬼子,有什么可担心的?"但他们却说:"小鬼子打仗不要命,咱们手榴弹也没几颗了,攻不进去,还是敛了汉奸队的枪就赶紧撤吧。"我竖起眼睛,在他们的脸上扫视了一遍,相信自己的目光中一定充满了疯狂,口中骂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把小鬼子全杀光了你们是抗日队伍,只缴伪军几杆枪你们也同样是抗日队伍,小日本鬼子死心眼儿,既然认准了你们,你们就算是还想脱身回去当土匪也晚啦。"他们必定是被我的 话给惊醒了,忙问:"那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挑了两个人带上剩下的手榴弹跟我上房,并警告其他人,等屋子里边手榴弹一响,都给我往里冲,见人杀人,见鸡杀鸡,一个活物也别留;要是有人怕死躲在后边,我拿我老婆的命发誓,完事之后我一定毙了他。见众人点头如捣蒜,我心中很是快慰,因为我已经从麻三姑的话里总结出来一条最简便的道理--没有杀气光靠交情可带不了队伍。 我带着人绕到偏院后边爬上了房,很小心地防止炮楼上的那挺机枪发现我们,否则他们居高临下,要杀死我们可是容易得很。揭开房顶上一块块的瓦,我这才发现建据点的民夫一定是偷工减料,故意把房子盖得极马虎,屋瓦下连苇箔编的顶棚都没有,一揭开瓦便能看到堂屋里机枪射击的火光。然而,匆忙之中我们还是犯了错误,不小心让一片瓦掉进屋里,日本兵立刻掉转枪口向屋顶射击,密集的子弹打得瓦片横飞。我腿上中了一枪,另外两名队员身中数枪,挣扎间压破屋顶跌了下去。日本兵的枪口转向他们二人射击,恰好给我腾出一点点时间,我将四颗手榴弹准确地投向堂屋的四角,爆炸之后房中保证不会有人幸免。 第66节:肆 敌后(24) 后边的事情我就不大清楚了,爆炸的冲击波揭开了房顶,我也跌入房中,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麻三姑家的炕上,玉如抱着我大哭。我可不想让她过于担心,便连忙笑道:"我这"血光之灾"结果还是应验了,|qi|shu|wang|你快看看我身上少了什么物件没有?"玉如忙说:"观世音显灵,佛祖保佑,你除去腿上中枪,脑袋跌破了,没别的事。"我搂住她的脖子用力亲了个嘴儿,开玩笑道,只要没少"物件",咱们就还能做夫妻。玉如顿时羞得脸上飞红,用力在我肩上捶了一拳,于是我便知道,我这一个多月里表现出来的种种不坚定、不勇敢、不大度和不光彩,都已经被这个可爱而又迷信的女人原谅了。 这时,队员们挤进屋里来看望我,嘻嘻哈哈地拿玉如开玩笑,话语粗俗得很,而玉如居然并不着恼。等到麻三姑出现时,队员们的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偷偷地溜了出去。我忙问:"二哥呢?"麻三姑的脸上很平静,平静得好像是庙中的菩萨。她只说了句"你二哥没福",便去了。 再问玉如,我这才得知,攻打炮楼的时候,麻老二带领的那支小队被二层的机枪压制在院子里,他只身冲进炮楼放火,结果被投下来的手榴弹炸中,牺牲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便让玉如扶着我来到前院,并招集所有队员聚在院中,又将麻三姑请出来坐好,然后我跪倒在地,高声道:"干娘,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儿子,等料理完这边的事情,我带您回天津养老。"说着话我拉过玉如跪在身边,一起叩下头去。还没等听到麻三姑回话,我身后突然暴雷般响起一声"干娘",众队员也跟着我一起跪倒行礼。此是大义,看来这些队员的品质比我想象的要高尚得多,我心中不由得大喜。 麻三姑终于开口了,她说:"你们原本就都是我的孩儿,只是我老婆子命苦,你二哥没福,怨不得别人。"说话间她将手向我身后指了一圈,说:"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出将入相"的命,日后就跟着我这干儿子奔前程吧。"然后她停了停,像是有话碍口讲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已经把你二哥给"疼"死了,就不能再害你,你表哥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由你自己拿主意吧。&qu ot; 我表哥又怎么了?再问队员们才得知,在我们攻进据点时,表哥乘乱逃进了炮楼,二层上的抵抗就是他指挥的,所以,麻老二的死他难逃干系。来到村外的乱葬岗子,表哥早已被押在那里,旁边有只大坑,一人来深,就是上次麻老二要活埋我的地方。我看到表哥的两条腿都被打断了,耳朵也已经被割掉,满脸的血,委顿在地上。在他身边还跪着我的一名队员,同样被捆住手脚,满脸流血。 这时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柄铁锹,我环顾四周,发觉队员们望着我的目光都很复杂。我知道,这其实是对我的考验。虽然我确实认为表哥该死,抗日大业、革命理想都要求他必须得死,但是,要亲手活埋我姨妈的独生子,我实在于心不忍。 铁锹握在手里,我没再抬头去看队员们一眼,因为,如果我再看他们一眼,便是软弱、犹豫和不坚定,便是对麻三姑和麻老二的背叛,也同样是对这些打算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的羞辱。于是我对表哥说:"我昨天曾对你说过,我要保你不死……"表哥摇头没让我再往下讲,只是苦笑道:"我真怕没见着你就被活埋了,因为我想告诉你一句话。"我忙说:"表哥,我对天发誓,我一定会给姨妈养老,等她老人家驾鹤归西那一天,也由我顶丧摔盆。"表哥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会给我娘养老,但我留下这口气想告诉你的是,在这乱世之上,你要想没拖没累地干出点大事来,就必须得记住一点。"我问记住什么,表哥说:"就是你千万别再像以前那样乱许愿了,不管是对谁,诺言都是"业"呀……" 表哥说完这些话,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我把表哥翻了个身,让他趴平,头抬起,下巴支住地面,说了句表哥我送您上路,便用铁锹干净利落地戳断了他的颈椎,让他死得没有一点痛苦。众队员为我鼓掌欢呼,顺手也把另外那名被捆住的队员同样处置了。表哥说得对,诺言就是无法解脱的"业债",既然我在攻打日本兵营时许下了"诺言",此刻也就再没有理由阻止他们处死那名一时胆小退缩的队员了。 这时有人从后边抬出来两口不错的棺木,七手八脚地将尸首盛殓起来埋了。他们安排下这个场面,果然是在考验我。看来我没做错,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已经对得起上级领导,对得起党组织,对得起这班弟兄们,也对 得起我表哥了。 两个月之后,上级领导调我另有重用,派来了有战斗经验的军事干部接替我的职务。不想,我手下的队员们为了留住我,居然发动了一场"哗变"。当然,上级领导从善如流,最终还是同意让我留了下来,但也批评我没能做好政治思想工作,日后必定还有麻烦。上级领导看问题果然一针见血,我带领着这班弟兄们战斗了两年,每年都将辛店据点吃上个三五回,别的小据点就更别说了,战斗成果极大,然而,不论我怎样努力,政治思想方面的工作却没什么进展。不过,最终还是让我想出来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请示上级领导之后,我便连哄带吓唬地逼着这些不愿意离开家乡的队员们向西突破多道封锁线,直接把他们交给了正规部队--我相信,虽然我个人能力有限,但八路军的大熔炉一定能将他们锻炼成真正的革命军人。 我最终也没能实现将麻三姑接回天津养老的诺言,她老人家在1944年被饿死了。20世纪90年代初,我去给麻三姑扫墓时又见到了几位老弟兄,他们还在拿那场婚礼开玉如的玩笑,同时也不无感激地对我说:"要不是你小子说话算话,解放后政府必定把我们当土匪全枪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