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蝶》 第一章 孩子似乎有点太多了,卧室变的像育婴室。三四个小家伙在地毯上艰难地向不同方向爬着——看上去他们只会爬行,还无法站起来行走。有一个爬到了床前,杏子般的拳头揪住垂下来的床单,慢慢立起身来,试图爬到床上去。倾刻间,小家伙的整个身子已经扑在青眉伸在床边的雪白浑圆的腿上,她很想把他抱到怀里来,但是她躺在那里,浑身酸懒,眼睛饧涩,怎么也无法坐起身来,侧过脑袋打量身边的丈夫,睡得太沉,鼾都不打了。 她费力地抬起胳膊,打算把他捶醒,那边的人死猪一样,动也不动,成心跟青眉对着干似的,昏黄的光线下,棕色的圆脸上浮现出睡得香甜的表情。目光离开令她失望的丈夫的脸,她吃惊地发现那几个顽童已经全部爬上了床,或坐或卧,东倒西歪,那个领头的不知何时趴到了她澎湃的胸前,嘴巴喃喃着,目光盯着她的脸,青眉觉得这目光很熟悉,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盯着她的目光忽然变得老成起来,像个不怀好意的小老头,水葡萄的眼眸也转为枯涩的黄褐色,牛奶般的皮肤变成了肠衣。滚开,丑陋的东西!她愤怒了,积聚的力量到达软绵绵不听使唤的四肢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四肢五体也被小家伙们章鱼一样的身体牢牢地箍住了,她动不了了。 他们无声无息盲目地在她的身体任何部位寻找入口。她同样无声无息地大张着嘴巴呼喊着,马上就要窒息了。记得有一次游泳,一时游速过猛冲进了深水区,意识到的时候兴奋劲转瞬变成了对于未知领域的恐惧,本想游开,却因为手忙脚乱沉了水,当时的感觉现在回来了,她又在喝水了,带着氯气的味道。 这些顽劣不堪的小东西终于把她闹醒了,很久心绪难平。此后她想尽一切办法极力摆脱他们,他们坚持的这种不择手段的亲密依恋,为她酝酿了一场灾难。她无法料到等在不远前方的他们的小小特使,终究把她的人生燃成一堆半明半灭的灰烬。 早上起来,她等在饭桌前对从外面买早点回来的丈夫说:“马上给老庄打电话,吃了早饭就打。”没等陈石回答,她又说算了,还是自己打吧。担心丈夫说不清。说着,她把饭桌上那碗头天剩的炖鸡拉到自己面前,用手挨个儿捡选了一番,挑一块大的啃起来,“纸。”陈石转身从窗台上拿起一卷卫生纸,看到老婆裹着鸡肉不停动弹的小嘴儿示意了一下,便扯了一角,递过去,青眉麻利地擦擦嘴和手,团成一团,往桌上一扔。 “大成,又在哪儿感应呢?”她以一种十分惬意的姿态把自己堆在客厅沙发上,一手握着电话听筒,一手拿着遥控对着电视屏幕瞄准儿。她打算约对方到自己家里来,对方告诉她已经约了人去龙淀湖“测事儿”,倒请她不妨一起过去详谈,青眉就开始饶有兴味地打听起问测的人来。 撂下电话,青眉兴冲冲大声催着丈夫给她找衣服鞋子手袋。两个人忙着穿衣换鞋的当儿,主卧室的门打开了,露出一张苍白浮肿的大圆脸,睡眼半睁,眼袋下垂,两腮像两个肉布袋,半花白的头发蓬乱无形,臃肿身躯套着浅色印花棉质睡袍,皱皱巴巴,像她的脸一样不舒展。站在那里,卧室的门基本上被堵严实了,透过缝隙,隐隐约约看到里面光线十分幽暗,黑暗衬托着门口的人轮廓越发膨胀。“上哪去?”她开口了,声音不是很大,带着鼻音。没有人理睬她。她挺直着身体又在原地戳了大约半分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隔着肚皮难以俯察她那分开站立的穿着棉拖鞋的双脚。抬起头来,眼睛跟着客厅里晃来晃去的两个身影转了一会,偏着头视线看向上方,“小螺呢?”她又问。 青眉把自己包裹完毕,拎着手袋,重又放倒在沙发上,叮嘱陈石带好车钥匙,又询问龙淀湖是否要票,得知票价不菲,不由提议,那还不如到咱们家附近的秀木池呢,根本不要票。张罗丈夫打电话约他们过来。陈石倒乐意去龙淀湖走走,建议青眉不要替别人瞎安排。两个人始终笑嘻嘻地商量着,然后陈石抓住妻子向他伸出的一只圆滚滚的手臂,用力把她从沙发上薅起来,打开大门,一前一后走出去。 她坚持把车开进公园里面去,开到湖边上。陈石已经在寻找车位了,脑袋前后左右转动着,嘴里温和地说,没多远,就当早上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虽然近在咫尺,青眉坚决不会下车走这几步的,带点撒赖地口气问,车是干嘛使的?叫你开你就开。陈石只好绕着公园转了起来,果然发现道路变得窄细,两旁树木幽邃的北门可以进出车辆,在他们前面,已经有一辆车子在等待进园。园门口的保安向前面的车行了个礼,放行了。陈石开上前去,停稳在门口,降下车窗。还没等保安开口,青眉极力向左探着脑袋,朝车窗外喊:“跟前面一块儿的。”那个嘴唇上方浮着一层淡青色茸毛的年轻孩子“噢”了一声按下电钮,拦车杆再次缓缓升起。阖上车窗,陈石看了一眼心不在焉行礼动作不甚规范的保安,发现他的目光不知道游移到哪里去了。 车厢内猛地爆开青眉的大笑,像瓷瓶砸在大理石地板上开了花,尖利而又痛快,声音在狭小空间内显得过于饱满。她的脸上乍然放出红光,脱了鞋,两只脚高高翘起,交叠着放到汽车挡风玻璃前,没穿袜子的脚掌向窗外展示,短小的脚趾不自觉地扭动起来。陈石慢条斯理地找着路,一边扭头笑眼盈盈地看看老婆。 青眉显然意犹未尽,自言自语算计着省了多少费用,“省下来的就是赚的,对吧。”她在询问丈夫,更多的仿佛是和另一个自己分享揩油的乐趣。 通了电话,在湖的东南角一片槐荫下找到了大成,一个脑袋瓜锃亮的大光头。乍一看倒像个黄脸胖大和尚。软眉细眼,左下颌长着黄豆大的一个肉痣,生着三根长长的汗毛,穿件对襟的月白褂子,哆里哆嗦的黑色麻料裤子,净袜老头鞋,黑白分明。陈石看到旁边不远处矶石上立着两个女人,年纪稍长的容貌略出众些,像是画家画失败了的美人像,美得有些别扭。粉妆玉饰的显然是照着当季的时尚杂志描画出来的,衣服的款式同样如此。从十六七到三十六七,全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陈石看着她想,不过这个还不算削足适履。另外一个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素面朝天地展露着自己的中人之姿。 不等大成介绍明白,青眉已经喜眉笑眼地开始大声向着大成和丈夫夸年长的那个做会计工作的张姐“真漂亮!捯斥得真时尚。”听说张姐介绍来的年轻些名叫杜娟的姑娘是大学教员,不加犹豫地说,那咱们可是太有缘了,我爸过去就是大学教授,我们家也是书香门第了。我就是欣赏有学问的人。有缘,有缘。再一打听原来还和爸爸是一个学校的同事,更增加了三分亲热劲,喜眉笑眼地大赞了一番杜娟身材窈窕后意犹未尽般地上下打量着杜娟抿嘴点头道:就是啊,这有学问的人气质上都带着呢。杜娟自打这对中年夫妇从岸边下到矶石上来,就禁不住想笑,男的瘦高,按说是相当标准的身材败坏在身体的中段——理应是狼腰虎腹,却被肥腰凸肚取代,这一点两人倒是挺有夫妻相。枣核、梭子、妹妹的菱形耳坠、发达国家“橄榄型社会结构图”……杜娟脑子里很快堆满了这些东西。那女的身材五短,一袭印满卐福寿字样的灰绿色丝绸长裙直垂在十分富态的女人脚面上,前后打量,恰似一口钟,道髻式的发型,活似钟顶上穿索的接口,让人有股想把这口钟找个合适的地方挂起来敲打两下的冲动;甫听铿锵有力的“有缘,有缘”之声,心内暗评,老天怎么搭配的,一个黄钟大吕,一个撞钟的长杵。 漂亮的张姐肯定不能苟同杜娟的想法,她惊喜而又认真地对庄大成说,大师啊,我发现青眉这个五官包括脸型可太有福相了,您瞅瞅这弯眉大眼,瞅瞅瞅瞅,我可是懂点面相的呦。大成呵呵一乐,说自己早些年跟青眉刚认识的时候就瞧出来了,她的福报可是没得说,单从耳朵上就看得出来。陈石悠悠地插进来:大成早就给她算过了,说她的前身是观音菩萨身边的小童女。青眉的满月脸此时又放出红光来,有些含羞的意思,一时不晓得搁到何处的目光却不免流出几分得色。“您不是懂面相吗,您看,青眉还是典型的红脸,这种人都比较真诚耿直。”陈石生怕新朋友们没注意到,特意讲解出来。张姐乐滋滋地配合着陈石的讲解真的凑近两步来对着青眉观察。距离一近,陈石倒吓了一跳,这么一看,这娘们起码老了十岁,怎么着也得四十大几了,填平脸上沟沟坎坎的不过是些妆粉,一定廉价,可着劲地抹不心疼。 杜娟觉得这几个人的言行仿佛哪家电视台上透着轻佻俗气的作秀节目,便一言不发站在那观看远处湖面上几只毛色油亮的绿头鸭结队游来游去。但旁边热烈交谈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他们攀比似的纷纷抖出大师的底里,以示跟大成是自己人。张姐说几年前刚认识的时候,大成把她们家左邻右舍前街后巷说得比在那住了十年的自己还详细,哪家门前有棵老椿树哪家住着一位老寡妇他都点得毫厘不爽,有些事她也没印象,打电话问父母才得以证实。 陈石则配合肢体语言,紧跟话茬儿增砖添瓦讲起前年送大成去外地给当地一个银行头头卜吉凶的情景。如何走到半路要往回折,钱也不挣了。自己跟大成开玩笑说,耍我啊窜出去三百里您才言语不行您得赔我油钱。大成一乐没理我。您猜怎么着?大成二百里地之外就感应出来了。到了那,闭着眼就影像到那行长脑袋上方是一个大黑洞。陈石双手手指拼出一个圆来,笑着瞅着大成,是吧大成?庄大成微笑点头,这点赞许让陈石更是讲得绘声绘色:黑洞里面有一个惨白的人头骨,就是骷髅头;当时大成一说我立马联想到滴滴畏上的大图标。这家伙最终吃了“黑枣”。陈石的话把两个女听众逗乐了,青眉熟知这个段子,不过是陪着乐呵,张姐则笑的花枝乱颤。陈石心说:花粉都摇掉了,得离她远点。嘴里却依然刹不住车:总之人不能太贪,数额太巨了,给多少钱大师也救不了哇。可是大成我就不明白了,人家有些巨贪比他可牛x多了,同样事败了人家怎么就死不了呢?庄大成面西北背光站着,面目更其模糊了,分腿而立,a字造型像个处在迷雾中的塔:这就是在劫难逃,他本人的命数已尽,神仙都帮不了。 咱不说那家伙了。对你们说个自个儿家的,我那老家侄子可做成了一笔无本万利儿的买卖。大成向众人宣布。 就是那个四嘎子? 青眉问,不是在县里当办公室主任吗,又做啥买卖?青眉想起了那个小名叫四嘎子,人却长得白白净净彬彬有礼的县干部。 吃了一次涮锅你就记住他了? 青眉还就是记住了那次涮锅子,记住了临离席时,四嘎子转身从衣帽架上摘下青眉的羊毛绒外套,喊了一声眉姐,轻手轻脚地替她披在身上,那种在生意圈里绝对找不到的绅士风度顿时让青眉产生了三分爱怜之意,刻在心上了。 “大成快说说听,四嘎子发什么财了。” “当区长了,抓全面的。” “我当什么呢,郊区县的小七品,值当地?”陈石横插了一嘴。 “你知道个屁!”青眉给了丈夫一句。 “我那侄子才三十出头儿,还不值得?有多少人为了那把交椅花几十万都打了水漂儿呢,他就硬是鏰子儿没花!对不对青眉?” “对。你不是早就把话儿搁那儿了吗:四嘎子是男人生成女人像,主贵。小伙子人样儿实在是太可人儿。” 张姐凑过来:“大成师傅,您就甭卖关子了。说说。” “我那侄儿在市里当办公室主任,赶上前一阵子干部调整,多了个区长的空位,他和好多等着上个台阶的人列入了考察名单。别人都找关系送礼跑官去了,他却按兵不动,照样钓鱼,照样自己开着小车带着老婆孩子到处兜风。朋友们劝他:你也去跑跑啊。他说不用。再催他劝他,他说:说不用就不用。朋们友说:你倒是不想当区里的一把手。他说:哪里,咱不但要当,还不花一分钱,当了后还可以赚钱。这跟做买卖一样,得会策划。朋友细问,原来他是这样策划的:大家都送礼,你送十万,他送二十万,送的人多了,握有提拔官员之大权的人就没办法了,提谁好呢?不提谁都得罪人,弄掰了问题还得露馅儿。所以,他们就会就把送礼的人按金钱多少做做调换,比如说平调到条件好的地方去,换到有实权的岗位上去,推荐到外地去。那些人尽管没提拔了,一般也会觉得送礼多少有点回报,即使心里不满意也说不出什么来。回过头来就该提拔咱这唯一没送礼的了,说起来,他还会理直气壮:看怎么样?他一分钱不送,我照提不误。显得他廉洁咱也廉洁。” “那怎么还赚钱呢?”张姐接着问,大成接着讲:“我这侄儿对朋友们说了,咱当上了一把手,下面的谁来巴结咱,咱可不能象坚决不送礼一样坚决不收礼,他们送咱就收,都换成自己人,这不是无本万利吗?你想想他们那些跑官送礼的,即使当上了一把手,送出去的和将来收回来的闹个持平,也没啥赚头啊!沉住气, 两个月后再来看。两个月后,果不出所料,嘿,副县长的交椅坐上了。”说完这句,大成自顾自地摇摇头:“要说这人走运啊,也是神仙挡不住。” 青眉又接过了话茬儿,你家的宝贝女儿那才是神仙呢,模样没的挑。该考大学了吧。这一问,塔似乎有应声倒掉的危险,忙说她倒不是什么神仙,考哪儿材料也不济。她跟她妈是一个胚子脱下来的。现在我都不爱搭理她们,看见她们我就心焦,天天跟我耳根子边上叨叨叨没完,早上出门还盘问我半天,去哪儿呀都跟谁呀多咱回来呀,一进门肯定又得一顿盘查,老的准要把我搜刮干净,小崽子一味儿地帮凶。我们家就是一炮楼,那俩儿一个鬼子一个伪军,挟持着我。众人哈哈乐起来,杜娟倒是觉得这个道貌岸然的胖老头儿世俗的一面也蛮有趣。 青眉提醒再扯下去就是正午了,趁现在空气新湖水净日头不高大成状态也好,把该办的事办了吧。张姐找了几处干净平整的石块,请大成坐下,自己陪杜娟坐在对面。陈石想拉青眉四处走走,青眉却一屁股坐在了大成旁边,津津有味地听起来。陈石听着张姐帮着问的是杜娟的婚嫁之事,就自己转身上了湖堤,沿湖散起步来。 溜达了约摸半个钟头回来,看看那几个人还没结束的意思。张姐拿着个黄皮的小本子记录着,青眉成了大成的同步讲解仪,杜娟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无边眼镜,形象跟她的身份更接近了。但陈石已经看出来,这个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望着大成讲的年轻大学女教员, 表情里带出了半信半疑,大成说到她红鸾星动于五年之后时,她倒是松了口气似的,表情释然了。 青眉看看剩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再不问就到了午饭时间了,她了解庄大成,也就是上午十点这段时间说出来的话有些价值,自己不能不当机立断:后面就甭罗嗦了,大师说完了,自己把握最重要。接着就对着庄大成直奔主题讲起来,前些日子去北京姑妈家,在宾馆做了一个挺邪乎的梦,梦见一对母女坐在她床边上向她哭诉,唯一记住一句断手足这样的话,刹时间到处血胡拉的。把她吓醒了。 几天后,一个人打电话请她和陈石吃饭,是个演小丑的老演员,才在姑妈家的舞厅认识的。席间,老小丑道出自己是个鳏夫,目下和儿子生活。之前还夭折过一个女儿。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替他过世的老伴和女儿向自己说些感谢的话,真是诡异。她把疑问推给大成,大成面对着青眉闭目不语了片刻,建议青眉有空去紫云寺,找他们的法师师傅给烧柱香颂颂往生咒什么的,又问还有别的梦吧,凑在一旁的陈石说可不昨儿晚上就吓醒了。庄大成说青眉你是通灵的人,别人的冤亲债主让你无意中碰上了,她们不过是想求你帮忙罢了,毕竟你不是六道里来的你明白吧。大成以一种区区小事不必挂心的语气说着这番话,这对他而言对都是嘴边上的事儿 。陈石知道青眉一贯大大咧咧拿得起放得下,然在这种事上是最忌讳的,看着妻子无措的样子,忙说下午就去,不就是几大文的香钱嘛。 青眉不需要描述昨晚上的梦,以她脑子的运转速度,举一反三很容易。那不过是青涩少年时代做过的几件蠢事罢了。 青眉用力反锁上自己房间的门,任由鬈毛马小宝在外面声音很闷地一下一下把他那大块头抛到门上。那个时代的产品,除了结实没别的优点,夯货专治蛮牛,眼瞅着绿漆木门纹丝不动,马小宝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鬈毛懂得走曲线,揉揉发麻的胳膊他开始发出了哀恳之求。青眉依稀记得自己打开门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西瓜刀,飞快地在马小宝手臂上剁了三下,厉声告诉他他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髦毛的表情十分惊愕,脸煞白,但是当他发现对方握着的刀刀背朝下时,惊魂未定的脸上由怕变羞,滑稽而难堪。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她从小到大一直明显过胖的体形首次欺骗了她,也欺骗了所有认识她的人,意识到的时候,珠胎暗结已久,只好求母亲的同事,同为医生的阿姨悄悄帮忙解决掉了。好了伤疤忘了痛,记得后来她还把这做为一件新奇的事告诉要好的同学,自己已经见过未出世的胎儿是什么样,这也算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见识,瞧他们惊愕的眼神,显然太幼稚了。青眉知道自己不但不会抵制男孩子们的爱慕追求,反而迫切需求这种感觉,上了瘾。她已经发掘出自身的魅力所在,她注意到不少异性的目光除了在 她的脸上徘徊,更多的是在她的胸前试图扎根,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浑圆的体形送给她高耸的乳峰,擦身而过的男人视线总会拐弯。于是她学会了让自己像一瓶不封口的玫瑰露一样,等着闻香而来的人一亲芳泽。事实上那只不过是一场场懵懂的游戏,她有点迷恋那种感觉,就像管不住自己爱吃零食的嘴那样管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去寻找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可以让她忘掉自卑感,学校里有好多姑娘包括男同学都给她起外号,背后嘲笑她的体形,她要让他们闭嘴;还可以借此填充自小跟姑姑在乡下长大,与父母之间的隔阂给她带来的冷漠感,男生们的追逐让她能够傲视同学们的奚落和父母的冷落,那些牛犊子们无任何技巧可言的粗糙恋情足够使她不再空虚。一边是锋利的痛苦,另一边是锋利的快乐,她不得不游走其间。可是类似的麻烦接踵而来,母亲的同事再也不能跟她共同坚守阵地,对于青眉来说是轻车熟路,因知之而无畏,对于那个好心阿姨来说,这里面有自己无法推脱的责任,她承受不起了。青眉仿佛又陷入到那次可怕的围击,父亲手中的洗衣机下水管蛇一样朝着她舞动着,这东西可以捆人,也可以当鞭子使。 和梦中的数目差不多,这么说他们全都找上门来了。那枯涩的目光让阳光下青眉有些不寒而栗。但是在一群嘻嘻哈哈的人当中她很快恢复了明朗。陈石正在酣畅地跟庄大成聊着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推背图》,大成的说法他部分同意,然后又提出自己对于后面未经验证图文的看法,大成对他表示你的想法还挺高,弄得陈石收不住嘴的毛病又犯了,大成忽然小孩子一样由衷地来了一句:“下辈子变只鸟也要飞到美国去。” 青眉就知道准是扯到国际关系了,值此他都会说出这一句,成了条件反射下的口头禅。张姐和杜娟躲到槐花落了一地的树根底下凑得很近嘀嘀咕咕,主要是张姐说,杜娟听。 闲聊了一会儿,张姐提出请大家吃中饭,到她家附近一家地道的川菜馆,离大成家也很近。陈石说那就不必了吧,青眉也附合着说算了吧。张姐不依不饶,说见了青眉心里特别喜欢。青眉说这么着吧我和老陈用车子把你们送过去就走,说着招呼大家伙儿上车。张姐坐到车里还是重复这客她是请定了,青眉坐在前面只是一个劲聊别的事情。果然到了饭店门口,张姐硬是打开车门把青眉从车里拖下来,陈石说那干脆这客我来请得了,谁叫你们都是女的呢。青眉很无奈看了看陈石。到底张姐悄悄把单埋了,青眉也就没再说什么。陈石叼着牙签,两条长腿迈着有些内八字的步子向门外走,一边回头说下回请大家伙吃鲍鱼,他一个铁哥们是那里的经理。又请张姐有时间给他的公司做点帐,他定会好好答谢。 青眉这会和杜娟聊得难舍难分,嘴里不时溜出一串英语,杜娟简短地回答着。这小妮子年纪不大倒是有些真才实学,所修的专业也正是自己最感兴趣的经济方面的,将来肯定有可用之处,性格又随和,还落落大方,不像现在世面上的女孩子普遍没内涵,三句话没聊完就现了底儿。样子也说得过去,虽说眼睛有点眯缝,倒比明眉大眼显得含蓄亲切,肤色还很白净,身材也玲珑有致,加上细高挑儿,基本上属于第二眼美女,耐看,不张扬。套问了她的家庭背景,也是教师之家,书堆里长大的,这些都深合青眉的口味,做个女伴正合适,近朱者赤,走到哪里别人对自己也会高看一眼。 大成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不耐烦地滞留在饭店的门厅来回踱步,转身的时候屁股总是碍事地差点碰上进进出出的人。没办法,外面太晒,车里说话不方便。 第二章 把每个人都送回了家,青眉又习惯性地乐开了,“怎么样老头子,又省了一顿饭钱吧?”陈石附合地笑笑,实际上他当时是真想付帐来着,只是慢了一步。两个人马不停蹄地赶往郊外的紫云寺,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一路上青眉兴奋不已,仿佛心中阴霾已被大成和紫云寺之行洗去,随着音响飘出的音乐哼哼起来,一会儿改哼为评,这个歌手唱功还成,那个歌手模样对不起观众;到了十字路口,又忙不迭地伸出白白胖胖的胳膊习惯性地给陈石指方向:拐弯拐弯拐弯!或是只打手势,因为正好占着嘴,哼到了带劲的部分,两种乐趣她都不想错过。搞得陈石烦了,腾出一只手把指指划划的白胖胳膊拍了回去。 两个人兴冲冲把车开到家门口,相跟着走上二楼。陈石却发现钥匙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房门,使劲跺跺脚,借着楼道声控灯的黄光,认清自己并没有插错钥匙。再试试,门是反锁的。于是开始敲门,“咣咣”半天里面毫无动静。陈石说,你妈不会又在里面昏睡呢吧?干嘛把门反锁上啊。青眉高叫:“付美文!开门付美文!”青眉自小景仰西方文化,最认同西方人的家庭民主观念,总是对别人强调:“人家老外一家子之间都是直呼其名,这才是真正的互相尊重。哪象中国人,假模假式的。”所以自打20岁以后就将父母爸妈的字样全部从嘴里捐弃,也学着外国人叫起高堂的大号来。此时她一下子拨拉开丈夫自己用力拍起门来。陈石从裤兜里掏出身份证,蹲下身子试着从门缝里拨拉锁舌头儿。青眉持续高叫着拍门,引得楼上楼下一片开门关门的声音。 正当青眉嚷嚷着预备打手机报警,里面的木门霍地打开了,略带浮肿的大圆脸出现在栅栏式防盗门后面,铁栅的一道道浓重阴影切在大圆脸和睡衣上。 “你们是谁呀?” 她木然的表情和冷漠的话语激得青眉心头火一窜老高。“付美文,你又犯病了吧你给我开门!”她清楚老太太有精神病史,故发此问。 “这是你们家吗?想来来想走走?”付美文很镇定地回答着。 “你少犯浑,赶紧开门!” “我告儿你这房本儿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跟你没一点关系。你甭想赖在我家里。” “你个老东西房钱还是我给你出的呢。” “那我管不着。”付美文的话里明显带着我就这样看你怎么办的意思。 陈石向来不太参与她们母女的争斗,俩娘们儿的事大老爷们瞎掺和什么,不过以前可都是典型的内部战争,这次战场太成问题,界内界外的隔着道屏障,他们一方地理位置又明显不占优势。这位置就像个小戏台,如果说楼上算包厢,楼下就是普通观众席,不争气的灯光总是忽明忽灭,悲情地挂在脑袋顶上。虽说包厢和台下一样都是站票,但这不能影响那几位观众的心情。有一位专程从五楼驾临二楼探头探脑,陈石认出是某个电视台“做菜节目”——陈石对所有烹饪美食栏目的统称——主持人,永远不许他露出下半张脸的胡碴包围着一张香肠嘴是他的标志,那张肥蠢的嘴里吐出的话语,总是把“作料”说成“作尿”,同时又分不清“烧”和“骚”的读音区别。这人也是和他们家闹过矛盾的,因为停车位的事发生过摩擦。“有什么事进去再说,老太太你先开开门。”陈石说。老太太没拿正眼瞧他。青眉可不管有没有观众,也许气头上压根没留意,还是一个劲地厉声高叫着,中气十足,仿佛鞭炮啪啪响。付美文则像戏台上把守剑门关的大将姜维,岿然不动,冷眼观敌,那个跳脚的人在她看来不过是电视画面。 终于对门付美文的同事一对老夫妻走出来好言相劝了,也许他们感到上床休息的时间实在不能再拖了。“老付,算了,别跟孩子们置气了,让他们进去算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青眉看到有人出面帮着解围,也就安静下来,“阿姨叔叔,您看我妈她又犯病了。”转瞬间已是泪眼婆娑,好似迷路的小学生一下子遇到了熟悉的大人。于是老两口更是合力劝说。也许是出现了可以贴心交流的第三方,软声劝告引动了“姜维”的倾诉欲,她开始在“关内”滔滔不绝地向两个老同事指摘女儿女婿,他们白住在自己这里也就算了,每天还要白吃白用白拿,连个水电费都从来不肯掏,葱姜蒜末儿都没见带回来过,这也算了;把这儿当旅馆,把我当老妈子,想来来想走走这也算了;可是他们倒是对我客气点啊,您跟她说话她全当没听见,难道我是死人吗?但凡人家要是想跟你说话,您就得听呵,这儿对不起她啦,那儿伤过她啦,看架势好像我八辈子里欠着她的。要是觉着我让她堵心碍眼她可以回自个儿家啊,干嘛在这儿受这份罪? “算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将来还要指靠着呢。”一听这话“姜维”嘴里直喷火:还不如外人呢!明知道我身体不好,成心气死我算完。最后女“姜维”反过来劝那两位,您哪赶快回家插上门休息吧。又朝外看了看说,众位都回去吧,站半天怪累的。说罢手一甩把门碰上,人消失了。青眉嘴里含着一口没地方吐的浓痰般憋了半天想等她唠叨完能给开门,没想到忍功白练了,还被当着众人面儿结结实实地数落了一顿,到底气难平,心想一开始还好下面可不能搞得铁公鸡拉屎——前半截硬后半截软让人看了笑话。于是运足了气,准备再战。正当要向大门发力,里面的木门自动开了,她愣了愣,以为老太太良心发现,却没看到什么人。“咔吧”一响,防盗门锁打开了,青眉抓着门扶手猛地向外一拽,带出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来,那孩子抓着门的手还没来得及松,被带了一个踉跄,“怪不得呢,我说怎么没看到人,是小螺儿。”陈石伸手一把扶住那个几乎跌倒的孩子。原来这门上半截是栅栏式的,下半截则是一张铁皮,孩子太矮所以看不到。青眉顾不上瞧给自己开门的侄子一眼,径直冲进房间,陈石领着小螺紧跟着进来,关上了大门。 青眉一把推开主卧室的门,她要迅速把握战机,把对手堵到死角,看她怎么蹦达。付美文从床上躺的地方坐起来,表情十分诧异,再一看跟在后面的孙子,明白了:不是让你睡觉了嘛,开门干什么!?小螺眼睛仰望着陈石,小声嘟哝:太吵了睡不着。“付美文你凭什么把我关在外面!”面对来势汹汹的女儿,付美文不甘示弱,穿上鞋站了起来,虽已将近六十岁,论身量还是比女儿高大许多,居高临下地反问:不是都告诉你为什么了吗?让你回自己家去。青眉嗓门提得高高地手上下指指戳戳地喊:这就是我家,这房子都是我买的。你把你老头子顾西撵跑了,现在又想撵我?怪不得他宁可找别人也不跟你一起混,你就是一个疯子!十足的疯子。没等她的话音落地,付美文已经迅捷地抬手照着她的脸打过来,青眉则更迅捷的把身子向后一撤,躲了过去。陈石急忙上前去,从身后抓住付美文两只不甘心的胳膊。青眉双目圆睁,暴喝:叫你打了一辈子了。说罢两脚离地,把自己躲过的一招卯足了劲还了过去。付美文正在努力摆脱陈石的束缚,没留神挨了这一下子,楞住了。反……反了天了,她哆嗦的嘴言不成声了。转而回头又开始咒骂陈石太阴毒,拉偏手使她吃了亏。陈石更不撒手了。小螺转身向门口溜去,贴在门框后面。 付美文开始咆哮着猛烈地摇晃蓬乱的灰发,看上去就像将要摇身现形一般。陈石心内有点发毛,他松开手,跑到青眉的一边:你妈发作了,你妈发作了。“甭理她,没什么大不了的。”青眉胸有成竹地说,“多少年了,也不换点新鲜的。”说完手一挥,“走!”,说着开步向外走,一边冲着小螺的后脑勺:看什么看!赶紧睡觉去!小螺头一缩,脊梁颤动了一下,在不大的房间跑了起来,扎进最小的房间的黑暗里。陈石看不过了:你丫怎么乱开火。青眉没搭话,咚咚咚,三步两步进了自己睡觉的房间。 第三章 这个地方为什么叫雾园呢?不过一个旧的四合院而已,杜宇心想。白晰的双手一只搭在桌面上,一只拿起了盛着绿茶的紫砂茶杯,轻轻地捏在拇指和中指间,有意无意地欣赏着刻在上面的山水图,整个人被格子窗外映进来的浓浓树影染得透着绿意。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女人正面对板壁上的宣纸勾画着,是一幅面积很大的山水图,她执着笔在不大的过厅里时而近前时而退后。室内静静的。一个衣裾飘飘的清秀女子从门外掀帘进来,杜宇瞧着她从身边走过,认出那是一件缃色的汉服,杜宇第一次在生活中看到有人这样穿着,觉得在这样的地方,不这样穿倒有点反常似的。飘来飘去的是腰间的两根薄薄的缎带子。只可惜米色的裙摆没有拖地,少了些庄重感。杜宇眼睛跟着那女子的背影想,可是真要是拖地,就变成扫马路的了。古代人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这一点让杜宇想不通。 因为临时加课,杜娟来晚了,她一进门很容易找到了杜宇,简单解释了两句,落了座。同样点了一杯绿茶。杜宇笑着问为什么把她约到这么个奇特的地方,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回头指了指坐在不远处低头翻着杂志品茶的汉服女孩,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两弯眉毛,乌黑的头发松松挽着,头顶上一只发夹亮闪闪的。杜娟笑笑说多来几次就不觉得新鲜了,问起杜宇和男朋友进展如何。杜宇用手把两侧长长的头发聚拢到脸上来,只露出秀气的鼻子和嘴巴,然后忽然咧开嘴哈哈一乐说:吹了。 杜宇遮着的眼睛依然可以看到那个麦色的瘦长脸。体格算得上五大三粗,一脸壮疙瘩,说起话来嗡声嗡气,其实是个典型的“三小男人”。说起“三小男人”,杜宇就会愤愤地掰起手指头:第一小,小气鬼,除了不吝啬嘴头子上的甜言蜜语,钱上绝对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当然你送他东西他往往会假客气一下然后收下,久而久之假客气也觉得累了。另外,千万不要指望他学会礼尚往来,到头来你会发现,那比教给猪看报纸难度还高。吃饭的时候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杜宇掏钱,四季的衣服,也总是杜宇帮他四处淘,甚至在一起的几次旅游也是杜宇请的客,分手的时候,想把带有“三小男人”信息的东西处理掉,找来找去只找到一枚不锈钢的指甲刀,地摊货,原来是金黄色,现在褪成了难看的灰白。当时不小心劈了指甲,身上没带着,才指派他就近买的。第二小,小心眼儿,这是杜宇顶看不上他的地方,一个大男人,比含羞草还敏感,自尊心强得像个寡妇似的,跟他说话可得留神,不知怎么着就会触了他的霉头,刹时间叶闭枝垂,怎么问都不回答是因为什么生了气。第三小,胆子小,别看人高马大的,平时嘴头子上充英雄,曾经如何如何混社会,真遇到事情根本别指着他跳出来行侠仗义,不躲到姑娘身后当缩头乌龟就算好的了。有次下馆子,对面几个酒虫不知道为什么犯呲犯到他们桌上来了,“三小男人”和他的一个同事俩爷们儿,竟闷头喝酒,谁都没放出一句响硬话,杜宇腾地站起来头也没回离席走了。 碰上这样的家伙算她倒霉,可谁让这是她的初恋呢,被男人味的假象把眼睛给蒙蔽了,甚至到现在还有依依不舍的感觉,太失败啊太失败。这些她都没告诉家里人,也没心情讲出来,懊恼自己慢慢消化。 杜娟不追问,抿嘴笑笑,喝茶。眼睛没放过杜宇,长长的阴影移开了半仰着的白得透明的脸向两边散去;深褐色的双眸对着鼻尖聚焦,嘴角的翘意还没全收。这可爱的嘴角,见到自己的时候常常是上扬的,现在翘的有些费力了似的。生活总会一步步把人的一切都变成一种下坠的状态,慢慢的,眼角、嘴角、脸颊、双臂都像挂上了隐形砝码,不断加码,最后连身高都会下坠。 “姐,我不想念了,这个学校很没意思。”杜宇吐出这样一句话,杜娟奇怪杜宇为什么以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说出这个听上去似乎已无回旋余地的决定,追问杜宇有没有告知父母。“没有,我已经成年了。”又是相同的态度,仿佛讲的是千里之外某个人的事情。杜娟没心情喝茶了,表情严肃地开始把迅速挤到脑子里的一番想法慢慢倒出来,这样她觉得很不舒服,但是职业习惯让她只好这样做。 “你从家里跑到这个教育环境相对比较好的地方来,目的不就是为了上学吗?二叔和二婶都是挣死工资的,给你出学费就那么容易?不要说放弃就放弃吧。你既然成人了,就应该学会一点负责任的态度。你看三叔家的弟弟小会,已经去美国读书了。” 推心置腹的结果是杜宇决定再忍耐一个学期,而不是姐姐所希望的以毕业为限。实在不成,还是要去工作,因为有一个还算知名的乐队已经在三番五次地向她发出邀请了。接下来两人都不说话了,这是她们之间的一种默契,一旦为某件事情争论完,总是要安静一会,做为缓冲,恢复最初的状态。果然,三分钟后杜宇嚷嚷着坐烦了,要姐姐带她出去转转,杜娟放下茶杯,结完帐,发现杜宇已经站在了门外的树影子里。 “就到后面随便走走吧。”杜娟向已经快步走到垂花门门口阴影里的妹妹打着招呼,并用手向正房后面指指。杜宇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在问:“啊?就在这里?”杜娟微微点点头做为回答,杜宇跟着姐姐沿着甬道绕过西耳房,发现眼前是一个有着亭台泉石的花园,整个园子荫翳在高大的树木中,丝丝凉意与外面像是两重天,不由得喜欢起来。走近几步,池水碧绿幽深,点点柳芽色的细小漂萍更显得轻浮可爱。两个人踩着露出水面的一溜平整的石块走到池中的小亭坐下,杜娟说这片挺大的池子叫湄潭,这里曾经是一处官家私邸,现在内院改成茶室兼画廊了,花园目前还没有被开发利用起来,只供客人消遣散心。自己也是来了两次以后才发现的。杜宇这会儿坐到亭子中的石桌旁边,手指循着桌面上刻出的棋盘的棋路前进后退着,假装是一个卒或者马在棋盘上面散步。她觉得这里的景物,包括一些细枝末节都很对味,无聊的时候和朋友来坐坐倒是不错的选择。 杜娟的手机响了,不太熟悉的号码。杜娟犹豫了一下接听了,传来清脆而热情洋溢,有点像电台节目主持人的女声,只是语速稍快,听上去给人一种春暖花开的感觉。那边已经开始进入正题了,她才辨认出是上次在龙淀湖认识的那个青眉。原来青眉通过张姐打听出杜娟所在的系开办了一个企业高层研修班,张姐参加了前一期的学习,有所崭获,而杜娟负责讲授其中一门较为重要的课程。青眉想通过她深入了解具体情况,然后决定什么时候报名参加。她在电话里说:自己做事一向来要先摸底儿,对于人和事都如此。从来都很细心谨慎。杜娟不由得瞟了一眼旁边无所事事东瞧西看的妹妹,你就是欠这点好学精神。青眉简单问了一些课程安排的情况,又问学费能否打折,接着要求杜娟把眼下自己要加入的这个班级报名成员的背景挨个儿绍介绍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外地人多本城人多?有多少名人?算得上大企业家的有几个等等,因为要摸底。又嫌电话说不清,问杜娟人在哪里,恨不得马上过来当面谈。杜娟说自己有事,况且哪里记得住那么多成员都是何许人。但是青眉听说只是陪着堂妹在散心,更坚持要见上一面,记不住也没关系,她可以跟着杜娟去系里查询。架不住电话里传来的一股股热浪——那边已经由春入夏了,杜娟答应了。 杜宇站起来说,那你在这里等着吧,我先撤了,我还约了朋友去逛街。杜娟也不再留她,跟着她走到大门口,看她走了,自己回了刚才那间设在西厢房的茶室。 杜宇并没有约什么人逛街,步行回到了宿舍,在宿舍区门口,碰上了张少庭,一个染着铁青色长发的清瘦男生,她的老乡和同学。手里掂着乒乓球拍,穿着宽宽大大的深蓝色背心和浅灰运动裤。 “干嘛不在你们宿舍,跑这边来了?”杜宇问。 “等你呀。” 杜宇知道他就会这样回答,故意说:“看样子你要去打球,怎么不去呢。”没等回答,又说:“这天可不凉快,从外面回来怪累的。” “那我陪你去宿舍呆会。”张少庭提议。杜宇笑着说,小心被“酷斯拉”发现吃了你,“酷斯拉”是学生们给宿舍区管理主任起的外号,因为这男主任的模样怪怪的有些像电影里的那个恐龙,对学生又总是很严厉,专门监察男生私入女生宿舍区这类的事情。“没事,酷斯拉跟我是哥们,前天晚上我还请他在校宿舍后边的大排档喝啤酒呢。”杜宇指指站在宣传栏前的“酷斯拉”说:“你走过去喊他一声哥们,我就信。”张少庭径直走过去,杜宇看着他的确凑上前说起话来,显然比较热络,“酷斯拉”顺便给他布置起更换当日晚报的工作来,张少庭面向杜宇做了一个翻白眼身体向后晕倒的动作。杜宇转身进了宿舍区。 虽说有退学的打算,有些课程杜宇还是不愿错过的。第二天上午,她在2号教学楼的公共教室早早选了一个靠前而又不显眼的位置坐下。直到开课,陆陆续续走进来二十多个人,杜宇觉得教室比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显得更空了,这样的上座率让她为自己喜爱的这门比较学课程和授课讲师感到悲哀。正在想着,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张少庭那张笑嘻嘻的脸,隔了一排桌子灿烂着,那表情分明是:别着急,还有我撑场子呢。杜宇知道,跟往常一样,他早就侦探似的摸清了自己的行动安排,他就是有这种本事,十拿九稳地在他认为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你的面前。可他又总是表现得不即不离,就说现在,他显然是从后门进来的,而且是冲着自己来的,(证据是他曾经表示过不喜欢这门课,而这个教室里只有杜宇跟他是同班。)但他是绝不会大大方方挨着你坐到紧邻的座位上来的,他又不甘寂寞,想方设法让你知道他来了,就在你的不远处守着呢。这种黏糊劲是最让杜宇受不了的地方,她喜欢明白晓畅、简单直率的处事风格。所以她决定不再回头。 瘦小的年轻男讲师晃晃悠悠地走进教室,紧跟在他身后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身量比前者高出一头,疾步跨进门口,看上去嫌前面的人挡道似的,差点用手拔开那个讲师,好让自己先走。走到讲台下面又来了个急刹车,眼睛向教室内扫了一遍,直接冲着杜宇这边走过来,一下子坐到了杜宇旁边。公共课经常会出现一些身份不明的听众,这些大家都见怪不怪,没人在意。杜宇后悔没有先见之明,挑错了位置,不速之客把座位出口给挡上了。 课讲了十几分钟,那个男人开始向杜宇打听起与课程有关的问题来。叫人家堵着,杜宇不好不回答,越到后来问题越多,而且驴唇不对马嘴了,于是就用下巴朝讲台方向指了指,那意思建议他还是听台上讲吧。谁知道那个人转脸就频频大声向台上的讲师提问起来,把刚才问杜宇的几个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搞的教室里一片此起彼伏的笑声。那个年轻的讲师一副圆熟的表情,不打断他,让他出丑,也不回答他。那男人以为得到了老师的默许,越发说得来劲。等台下笑完了年轻讲师又自顾接着刚才的往下讲。这个男人倒是无所谓,又把脸转向了刚刚敛住笑的杜宇小声说:听的讲的都怪闷的,调节一下气氛好了,对不对。接下来索性不听课了,又跟杜宇聊起天来。杜宇有一句没一句敷衍着,一边不自主地回头看看,张少庭见她回头,立刻把眼睛转向讲台,装得似乎听入了神。杜宇不由得暗笑,刻意加多了跟旁边男子的对话。 到了体息时间,杜宇已经了解到这个名叫陈石的男人,开着一家规模不小的广告公司,现在觉得有必要充充电,就像给动力不足的汽车加点儿油一样 。名为充电,确切地说是打算混一个大学文凭,好跟总经理的名头相衬,遗憾的是早就失去了学习的兴趣。陈石半开玩笑地说,权当来玩好了,就是认识一些年轻有朝气的朋友也好啊。实在混不成,就到他家旁边的汉陵大学南门买一个假文凭去。杜宇望了望他没接话。 一转脸,正好看到张少庭夹着本书从后门走掉的背影。 杜宇忽然觉得失去了说话的兴趣,进入了敷衍状态,嘴上嗯嗯啊啊,或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陈石没注意到杜宇的心不在焉,更没想到初次认识谈扯得未免太远了点。他总是喜欢逮住新认识的人详细讲述这些往事,一遍遍地把自己打发回故境,有时候甚至忽略了对方的存在,唯一能达到的目的就是能把自己搞得心情很愉悦;如果再能看到听者艳羡的目光,那就更不亚于吃海鲜的时候还有红酒相伴。他依然侃侃而谈。又是描述怎么样机缘凑巧不费吹灰之力从银行贷到一笔款子,又是描述公司起步时如何艰难,如何硬撑苦熬,最后辉煌的时候又是如何日进斗金,“有不少客户现金结帐,没办法,不得不叫来银行的会计到公司现场办公,十几万几十万的,连着好多天。到现在帐户上还趴着一千多万现金呢。”杜宇一扭头,停止了耳朵的敷衍状态问陈石:“现在公司怎么样了?” “变瘦狗了。”陈石脱口而出。杜宇噗哧笑了。她知道现在市面上广告公司多如牛毛,生存空间挤迫。没想到这家伙对于自己的现状毫不讳言,这点痛快劲还算有点意思,于是又恢复了一点跟他聊天的热情。陈石滔滔不绝地像是和老熟人掏心窝子似地说他们已经把瘦狗转让给了副总,让这个没眼光的笨蛋把公司玩到坟墓里去吧。他可要好好要充实充实自己,寻求朝阳事业来干了。诚恳地问杜宇有什么可推荐的好信息好项目。杜宇说自己在这方面是白痴,无法提出有价值的建议。 结课时,陈石提出送杜宇回宿舍,杜宇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但是下车时婉拒了陈石希望得到联系方式的要求。 第四章 嗯,还不算掉价,多数还不如自家呢。借着溜达的工夫,陈石像阅兵似地把停放在教学楼下长长的两排各式轿车视察了一遍。当然,队伍里也有让他觉得晃眼的,比如左手边连着停了三辆顶级品牌的“限量版”,水晶球般的前灯齐刷刷地瞪着他,瞪得他心里有点搓火:装他妈什么孙子!细一打量,这仨全是外省地方牌照,这在他看来可是不折不扣的掉价标志。就像里外意大利名牌的人,裤脚盖不住底下的布鞋。“暴发户!老冒儿进城!穷显摆。”他心里狠狠地嘀咕。这些车主包括陈石口中的“老冒儿”们这会儿正在旁边教学楼的“企业高层研修班”里闹闹哄哄地学习呢,青眉也是其中一员,她那股如鱼得水的兴奋劲儿,新鲜劲一时半会恐怕是退不下来了。陈石向自己的车走去,他也要去另一所学校听他的课喽!东西方艺术比较研究——他总算记住了这门课的全称。 “进修班”里果然很热闹,这里似乎聚集了二十多个公关高手,不过是第二次上课,而且隔了一周的时间,大家差不多都可以喊出半数以上的人名了,年纪最大记性顶差的也能笑吟吟跟着别人小张小王地喊出七八个“小同学”的名字来。说是小同学,个个都已步入中年之列;他们第一堂课的表现又像极了新入学的小学生,离开校园多年,再次重温,喜滋滋而又带点好奇心。青眉皮球似的在教室里滚来滚去,先一步传达杜导师的教学安排、帮张三向李四搭线,男的女的瞧着热情的“小皮球”滚到自己身边觉得怪好玩,都愿意和她攀扯两句,一时间青眉成了“香饽饽”。借此,她也最早认识了所有的同学。见她和杜导师关系密切的像一对亲姐妹——杜娟并没有这种感觉,只是随和地满足青眉比一般人多许多的提问,在一些无碍的小事上由着她热情地越俎代庖,——大伙更对她另眼相看,有什么问题不必找老师,直接问青眉就可以,她就是杜导师的全权代表。 杜导师,比所有的学员都年轻,但是“才华馥比仙,气质美如兰”,学员中墨水喝得相对多一些的抛出了这么两点评论,大家头一次听完她的课之后也都认可了,似乎摆到桌面上也没有人持反对意见。大家都乐意听“小先生”讲课、安排活动,反过来,又普遍看不顺眼那些跟自己同龄的这教授那主任们,“一个个混了那么多年,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德行。”“架子轰轰的,尤其是那个梁主任。有什么了不起,连个车都没开上。”休息的时候,兴味盎然地议论起这些,这群“企业高层”瞬间脱掉了“小学生”的外衣,轻装上阵了。“归根结底,还不是咱们养活他们。”暴强,一个娱乐公司老板,手下有几个时下当红歌星,总结了一下大家的意见,继续用不屑的口吻说:虽说现在这帮人待遇提高,但凭他们再怎么折腾,一辈子也甭想成为贵族阶层。他的发言说到了众人心坎里,纷纷首肯。看着他那副三寸钉的身板,农村红的脸再加上有点大舌头,口齿不清,在座的人集体平添了三分自信,都觉得自己更有理由获得贵族的谥号,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贵族”横看竖看都不及自己呢,于是更加点头微笑不止。 青眉伙同大家点了一会脑袋,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我觉得杜导师例外,她可是汉陵大学经济学院的才女,未来挑大梁的主将,前途无量。我就是欣赏她。青眉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又是一片首肯。忽然一个小矿主李三带着三分戏谑说:我最欣赏杜导师的身材,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女人嘛,身材比学问更重要。他的话,立刻得到三四个男同学的附合,一个外地政府部门的房产开发负责人老高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嘻皮笑脸地接过话头儿:搂着跳跳舞还是不错的。要是能当老婆更好,咱们的事业肯定是突飞猛进,再上新台阶。据说诸葛亮的成就有一半就是靠他老婆完成的。可惜的是大家都有老婆了。他说着,由嘻皮笑脸转变为开怀大笑,露出一口七出八进的黄板牙,牙后飘出几缕残烟。也许是黄板牙和烟的作用,几个刚才情绪并非不高涨的女学员悄没声撤了出来,寻找更有意思的余兴活动去了。老高,你把女同胞都吓跑了。青眉半是认真地说,同时为自己刚才画蛇添足的一番话感到有些后悔。老高没听见似的,坐在椅子里,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剩余的几个男人也都被感染得笑个不停。你们怎么笑得跟抽风似的。青眉说,心里暗骂:这个变态老高,没想到还挺不是东西。 中午照例是大家伙在校园里聚餐,青梅给陈石打电话让他快些过来,有人请客,陈石说自己这边已经吃上了。 “其实我应该好好敬敬你们这些成功人士才对,你们都是实战派。”酒至半酣的时候,坐在上首的梁主任扫了一眼已经现了原形的众学员,举起酒杯说:我们只能算是纸上谈兵,光会动嘴皮子。站在讲台上讲没问题,要是给我一个企业,我保证三个月之内就把它管垮。我们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实践基础。其他几位教授也都应声说是。他这番话说得众人心里都很受用,嘴上不约而同地:“哪里?哪里?”梁主任顾自往下说着,席上诸位估计都是资产上千万的大老板,过亿的也不乏其人。年纪轻轻富贾一方,不简单啊。不过大家可以把自己拥有的资产换算成美金欧元,再看看。也不用跟外国的什么福布斯排行榜比,随便拉个国内的名单就明白了。在座的听了这话,心情又从云端跌了下来,不免减了几分喧阗。也都连连称是,明理的,知道梁主任用意何在;不忿的,暗骂这个白毛老头子明抬暗踩,真够阴损。 青梅忙着跟早已摸过底的几个首选目标近距离接触,对梁主任的话没往心里去。一开始入座就看好了位置,现在如愿地坐在四个相中的同学正中间,三男一女,基本上就是梁主任指的那几个资产过亿的大老板。青眉正在向他们普及风水与财富如何伴生的学问,她也是半吊子水平,从庄大成那里学了些皮毛,但是她口才好,善于举一反三,掌握的事例又多,讲得玄妙异常,引人入胜。说到自己汽车驾驶学校刚起步时如何举步维艰,困难重重,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后来经高人指点,公司和家里一通大手术,找财位、改房门、加台阶、设置山水景观等等,还请了各路神仙菩萨,专门腾出一间净室供养,很快事业就起飞了。其中三人觉得青眉的描述如在眼前,恳挚可信。大地集团的老吕却提不起兴趣,青眉见他怎么也上不了钩,索性不再照拂,专心应对纳入她思路的听众。如她所料,这几个开始连连打听高人在何方,是否有缘会上一面。青眉好像接到几宗大买卖,但并不急于应承,说大师很忙,总有一些高官用他,酬劳不低。那几个人笑她看不起他们,青眉这才答应帮忙安排一下。 事实上后来这几个人在对青眉做了一番调查之后,发现她不过是个小角色,而且自己正是事业如日中天,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于是也就不再提起这档子事,没了下文。反倒是青眉主动打电话说人给约下了,人家满口感谢地说太忙了实在腾不出工夫。青眉心里骂娘,嘴上只好作罢,放下电话对着陈石把想好的损词滴里嘟噜淌了出来,认准了这帮孙子全是一副德行,越有钱便越小气。 对于青眉的集体冷落,实际上是在对于青眉的集体赞叹之后发生的。那要怪青眉声情并茂、底蕴十足地在ktv演绎的那首英文情歌。大家的耳朵如沐春风,又是一顿夸大的溢美之辞和过于隆重的掌声喝彩声,老高和小矿主晃到大厅门口,从摆放在两边的花篮里抽出几支假花,跑上去献给低着头正准备小心翼翼走下唱台的青眉——台子只有二十公分高,但台下很暗,她生怕跌倒——然后一边一个扶着她站在台子边沿很别扭的举起花朝着黑暗晃悠了几下,一块摸回座位去。欺云裂石的歌声显然提升了大家对青眉的关注度,坐在彩色灯光蝴蝶翅膀般不断忽扇掠过的阴影里,大家像坐在电影院品味糖渍杨梅一样反复咀嚼青眉两个字,很快就从知情人口中掌握了她的一些家底儿,过后,多一半的人心灵相通地吐掉了这个看似饱满实际没什么营养的零嘴儿。 每个人心知肚明,来这里,学习本来不是第一目的,既然名牌大学的资深教授发话了,说他们是实干家,“理论在实干面前往往显得苍白无力”,那么他们学不学,学多学少就全在自己高兴不高兴。最主要的目的是来这里交友,也就是寻找合作伙伴。就象心直口快的小矿主说的那样,既然花费数万来交友,大家都想找到贵人,实力强的则想挂上更强的,实力一般的自然就无人问津了,人人都生着一对富贵眼,不然图什么呢?秃鹫喜欢跟在狮子后面,总能落点筋头巴脑,它们也讨嫌同类,因为狮子太少,能制造出的筋头巴脑不够分。 表面上大家还是一团和气,虽然无形中二十几个成员已划分了等级,类似青眉这样的“小业主级别”处在金字塔底层,这一层面显然也是最广泛的。不能攀附塔尖部分——确切地说,塔尖部分很快就名存实亡了,他们的生命太宝贵,不宜浪费在和一群小角色周旋上,留几个秘书随从代替自己听听课算是没白交学费罢了,——青眉并不灰心,她灵活地选择退而求其次,暴强、老高这些一见如故的不用说了,还有几个目标人物再加把劲也就拿下了。这一回,她和杜娟的关系帮了她,她总能透过杜娟搞到考试题,这可高兴坏了暴强老高这些个一翻书就打盹的人,他们到了后来也培养出珍爱生命的优点,虽不至于完全失踪,也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青眉总能见缝插针把自己抄的笔记复印几份送给他们,他们也笑纳,三不五常地抛出几个小钱请请青眉和她老公,吃喝玩一条龙,但是青眉知道自己要的可不只是这个。 找对了位置,青眉开始瞧不上那些对于“攀上塔尖”久不死心的同类了。经营绿岸餐厅的何兰和电脑经销商柳静是她常常嘲讽的对象。她们也的确太不象样,从开学到结业也没主动跟自己搭过话,自己一度向她们递上橄榄枝,人家也是带搭不理,剃头挑子一头热,这让青眉很窝火。在分别指给陈石看了以后青眉说,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靠一盘子一盘子卖菜挣钱,一个是上一个月进了一大堆电脑还没卖几台,第二个月价钱就跌个惨绿的主儿。她们目的性太强,而且统统一根筋,为那个五张多的歇顶老吕两人吃一壶醋,死缠烂打真要命,吓得人家不敢露头了。是,你们脸蛋身材都不赖,可再怎么着也是奔四的人了,靠这你拼得过外头二十啷当岁的小姐吗?你能一掐一股水吗?也不动动脑子想想。若论内涵论才华,加起来也不是杜娟的个儿。所以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别成天做梦老想着抱粗腿攀高枝了。陈石很不以为然,心情极佳地劝慰青眉要像他一样开开心心一切随缘。这一点他自己近来就深有体会,他去听课,就是抱着一切随缘的态度,总觉得和学校无缘的自己——从前学生时代多半是在学校外面胡混——却在课堂上认识了一个长久以来想像中的女孩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符合自己烂熟于心的那些条件,这就是缘分带给他的,好像一种黑暗中的甜蜜,给他助力,做什么事都能轻松快乐。那个女孩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陈石好似获得了一把打开某个向往领地的密钥。他一向的急性子让他压下去了,隐秘的快乐使他理智和聪明,他不想像往常一样玩些露水情,天下最难得是有钱有闲,他现在全占了,这一次他要像雕琢可以天长地久的艺术品一样慢慢来,细水长流才不会太快干涸。这些日子青眉和老高他们吃喝玩乐很开心,自己在这方面也不能输太远,他决定请新认识的朋友吃吃饭,再选几个景点开车带她转一转。一步一步来。 第五章 “都是我要好的同学,今天正好都没有课。”杜宇半歪着脑袋从右侧车窗慧黠地笑着对陈石说。和她站在一起的姑娘至少有四个,在陈石眼前呈现出一大堆鲜艳的色块和曲线。“好啊,全都上来吧。”陈石本就喜欢人多热闹,也乐得让她们见识一下自己的阔绰大方,让杜宇知道,只要车里装得下,再多叫上几个也是小意思。车门打开,陈石一时间眼花缭乱,恍惚觉得自己挺宽大的车厢转眼变成了空间利用率极高的温室花房,到处枝枝蔓蔓热乎乎香喷喷,还有类似黄莺紫燕的叽叽喳喳声不绝于耳,自己跟着青春勃然了。 有一个女生非常出众,“这是我们的班花冯贝贝。” 饭桌上杜宇手摊向右边故做郑重其事地介绍,接着绷不住笑起来:“还有一个雅号叫‘逢赌必赢’,她呀,姓冯,天生又喜欢‘垒长城’、打扑克押宝,偏偏运气又好,大伙就为她想出这么个名字。” “班花” 捶了杜宇肩膀一下,冲陈石笑了笑,陈石也笑着说“班花”这称呼倒是名副其实。路上的时候借着车内后视镜他已经独自赏鉴半天了。陈石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福气,美女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眼前,光看看就觉得养眼舒心。这冯贝贝胜在明丽照人,穿着时髦,有些混血女郎的味道;杜宇则是沉静可爱,超然尘上,更像电视剧中的古典美人。两个人坐在一起,各有千秋而又相映成辉。当然,对于其他三个他可以选择性失明,她们仿佛是专为陪衬另两个女生而来的。陈石只是客客气气地冲她们挨个儿点点头。杜宇提到她们的名字他也无心去记,以致于接下来不断地张冠李戴。 冯贝贝要比杜宇老练得多,对起话来一点不像初次见面,一口一个陈哥谈笑间已经把几杯酒劝进了东道主的肚子里。看看杜宇,一副偷着乐的表情,陈石决定不能让小姑娘家家牵了鼻子,再劝就纹风不动了。另外三个姑娘见“班花”已无计可施,自然也就跟着放下了杯子,听陈石带点酒气的开始讲述自己的奋斗史发业史。 散席的时候,没等陈石张口,冯贝贝先提出留下联系方式,对另三个姑娘说大家有事没事约陈哥见个面,陈石便把名片发了一圈。过后,冯贝贝果然很快践诺,的确是有事没事都会打电话来问候,青眉在边上以为是广告业务,总是插话:告诉他,我们转行了。陈石即紧张又快乐。偷空给杜宇打电话,想和她开诚布公地聊聊冯贝贝,汇报一下近况,却总也联系不上。去学校也没见到人影,说实话他现在是纯粹为了找人才来学校。去宿舍区,一个大男人根本跨不进大门。向冯贝贝打听,她也说自上次到现在始终没见面,她们不在一个宿舍区,上课也老没见她。 带着点沮丧和遗憾,陈石把原来的计划顺水推舟转让给了冯贝贝。当把半醉的“班花”带到郊外久已不住的自家房子里,借着酒力按倒在他和青眉那铺满澳毛毯子的大床上的时候,看着她欲拒还迎的样子,肤色和奶白的羊毛不分你我,一头浓浓的长发泼墨一般放肆地浸染了小半张床。陈石想这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到手的这块熊掌倒也肥美可口。 “你结过婚了,满好,我讨厌‘青瓜蛋子’,已婚男人才有成熟魅力呢,至少会疼人。”冯贝贝的直言快语让他很放松。“你喜欢老的?”陈石问,再次得到肯定答复后蹦豆子似地突然说:“那你别叫我陈哥了,当我女儿吧。”声音又小又快,她有些吃惊,但是陈石惴惴不安地笑着央求她,那表情分明像是个朝大人讨要零花钱的孩子,担心遭到厌恶而被严辞拒绝。缓了缓,那张轮廓美丽清晰的脸上重又挂上了笑容。“你们没有孩子吗?好多和你同龄的,孩子都在玩初恋了。” “那她也得能生啊,鸡肥了还不下蛋呢。”陈石无奈地回答,好像在认自己犯下的错,她倚在他怀里手抚弄着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轻轻揪着脖子上的皮,鸡皮一样的质感吸引了她:“那你家的那只有多肥,你有特殊癖好啊非要娶个不下蛋的肥鸡。”陈石有些不悦地辩解:“胖是胖了点,她还是很漂亮的,还相当有才华,你看这房间的装修,都是她一手设计的,好多人都夸又大方又气派,又古典又现代。我们认识的那会儿她没现在胖,现在看也算是个美人儿。大前年我们一起去西安我二舅家,我二舅是那里数得上的人物,弄了个车队接送我们,到了华清池,一进门里面的员工都笑着冲我老婆喊:杨贵妃来了,杨贵妃来了。你说说,她不算漂亮吗?”说完这些,陈石就势把西安之行的几个亮点抖搂出来,除了吃喝各大名酒楼、游玩各处名胜费用全免,还亲身下到秦始皇兵马俑的坑道内,那可是国家元首级待遇啊。至今不忘那些陶俑器宇轩昂,他这样的个子才到人家的腮帮子,现代人身高看来是普遍退化了。 “问你为什么和她结婚呢?”冯贝贝轻轻掐断他的话头儿,把他引回自己一心想刺探的问题上来。陈石说你先等我说完那次旅行再好好讲给你听。她不许,陈石也就把兴趣调整到自己的姻缘上来,用一种自己也感到有点尴尬的语气讲着,不过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忘了尴尬别扭这回事。 陈石辞掉城管这份工作的时候已经将近而立,原来的差事觉得挺拴人没混头,开美发店、冷饮铺,都是没半年就关张,并非不赚钱——那时候随便做个什么生意都能挣钱——是觉得没意思,具体想追求什么自己也不甚明了,反正不是这几个小钱儿,那心境颇有些游走在未庄的阿q 为生计出外求食时的劲头,“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索性由着性子在社会上混一阵子再说,相比工作,胡混更像是他的本行。老本吃完了,找父母要,找已经参加工作的弟弟借,再不就蹭从前的狐朋狗友们,反正他们也蹭过他。 那阵子歌厅正火,从前他通过同事认识了碧宸饭店王总经理,帮着清理了饭店后身空地形成的纷杂的无牌照小市场,就交上了朋友,他交朋友一门灵,后来就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整天整夜泡在碧宸饭店的歌厅里,困了累了就到楼上长期赊租的客房没白没黑闷头大睡。 有一次又是泡了很久,三个人光嘉士顿干掉了七八瓶,也不清楚腕上的表针指的是早上八点还是晚上八点,大厅里没几个人。恍惚看到进来一拨花花绿绿的男女,进来就开唱。他们是很少唱的,就是喝酒、想办法结交入眼的姑娘、偶尔打打架、跳跳舞什么的。对于这伙人他们也没在意,一首男女声对唱让他们耳朵一激灵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台子上去。原来是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那儿发现了宝贝似的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深情款款地对唱着。那个女的大概特意为来这里置办了行头,镶满宝石蓝珠子亮片的夜礼服长裙在彩灯下熠熠生辉,远远看上去像一个浑身散发着蓝色光芒的海狮立在黑色的礁石上幽婉地吟哦,背后的大屏幕适时地播放着浪花滔天的画面,以示歌中的爱情大海一样汹涌澎湃。在陈石眼中,丰腴性感、野性而又温柔。乌黑的头发烫成电话线一样披散到肩膀上,涂满了晶亮的发胶,——是当时最时髦的发型。举手投足完全是明星的做派。后来他才知道她曾经获得过全市歌手大奖赛的冠军,奖金一千元并抱得一个电饭煲。一个专业美声男歌手,被她这个非专业挤到了第二名的位置。 “操,这一对熊人嚎得还真牛逼,尤其是那个母的。”陈石的一个哥们冲他和另一个同席嚷嚷着,这时候他忽然很反感他的臭嘴,好像这个哥们讲话向来不带脏字似的。但是后来也感谢他,没有他,“女歌星”也不会走进他的生活。那哥们忽然尖着嘴吹起口哨来,觉得不够痛快,又噌地站起身幅度很大的快速拍着巴掌,身体东倒西歪。又一声拖着长长尾巴的“操!”从不远处向他们这边逼进,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发出这声音的人是敌是友,这悠长的一声叹词又是个什么信号。还有四步远的时候那个瘦长影子突然连珠炮似地开了腔:一听口哨就知道是你,跟大妞子放屁似的,妈的鼓个掌也不知道是喝彩还喝倒彩。你个傻冒张麟致。当陈石和另一个哥们屁股抬到一半的时候,“傻冒张麟致”快活地离开座位,亲热地大叫“操,是你呀孙棒子,还活着呐?”然后热情地向陈石他们做着介绍。是他多年不见的初中同学,爱吃煮玉米,爱没事藏个塑胶棒在袖筒里以备遇上仇家,所以得名“孙棒子”。两个人又寒暄了一通,弄清了彼此的近况,然后孙棒子把他们三个人带到那群男女呆着的角落里。 迷人的“海狮”正端坐在沙发里呷着杯中的红酒,看见他们过来,抬眼妩媚地笑笑,嘴唇真是跟樱桃似的,又小又红。和她对唱的那个男的从体型到面目都和她有几分相似,紧挨着另一个漂亮姑娘坐着,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搁在那姑娘的屁股后面,孙棒子和张麟致分别热情地把自己的团队介绍给对方。三个人才知道女歌手名字叫顾青眉,跟她外貌相像的男歌手是她的哥哥顾青翼,个子不高比妹妹还要富态,那个紧挨着他的苗条姑娘是他的女朋友申少红,他能装下两个半她。 顾青眉对张麟致一见倾心,这一点她毫不矫饰,无论是眼神笑容话语动作都昭示出来,似乎担心大家看不明白似的。张麟致的确是一表人才,除了因为年轻身上肉还没长结实,显得有些单薄,外表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高高的个头儿,清冽的肤色,乌眉星眼,不动不说话,给人一种国产电影中正面小生的印象。在众人起哄撺掇之下,两个人还玩了一次换杯喝酒,谓之间接接吻。孙棒子和顾青翼两个闹得最欢实,顾青翼那股开心劲好象被调笑的是别人的妹妹一样。陈石也跟着玩得挺高兴。 两个小时后,张麟致把陈石和另一个哥们关在客房外面,在门内喊着让他们爱上哪上哪,最好另找个地方蹲一夜去。然后假模似道地坐在另一张床的床沿上,漆黑的眼睛忽而抬起忽而垂下,跟青眉谈论起《如歌的行板》来。 “就象趴在水床上一样。”难兄难弟问起他们走后的情况,张麟致绘声绘色地讲道。说得陈石心里直犯痒。但是,她再来找他的时候,他总是光着膀子三步两步窜到浴室里,让兄弟们帮着招架。或者估摸着又要来找他,提前开溜,连着好几天销声匿迹,连兄弟都不知会。 她表现得挺执着,实际上她就是想要个痛快话,并不要求他托起她的终生什么的,在她的价值观里也没有谁吃了亏这个概念,甚至她还觉得自己稍稍占了便宜。但是几回闭门羹让她吃得堵心,拧劲一上来更坚定了找到那个小白脸的信念,一吐为快,哪怕爽性打上一架。陈石知道小白脸始乱终弃的老毛病又犯了,对青眉的心思也有所体察,哄骗她的时候不免为自己的缩头哥们感到丢脸,巧妙安排了一个机会让她破门而入在浴室里堵住了要找的人。张麟致当时没来得及穿衣服,瘟头瘟脑的样子让她懒得骂,更别说动手了。这样的可怜虫,她是难以把他列为对手的,甚至怜悯起来,最后成了电影里的大侠,大手一挥,放孱弱的三流对手一条生路。倒是因为跟陈石的默契配合而对他心生一缕好感,男人的确不能看外表,这个模样糙黑的陈石,浓眉小眼,粗衣布裤,相形小白脸,显然多几分爷们气概。 没两天张麟致就消失了,比以往消失的时间都长,后来从别的朋友口中得知,他父亲托人给他安排了正式工作,在离家很远的山区,老老实实上班了。紧接着另一个哥们也跟自己的女朋友到市中心开面馆去了。 巢一空青眉就搬了进来,她告诉陈石她在电脑城的摊子不想干了,太累,起早贪黑,自己内外一起抓,跟她合作的哥哥营业的时候像个没笼头的野马不见踪影,结帐的时候像过去的地主老财一样摇头晃脑准时现身,然后找各种理由把帐结到自己的裤兜里。她妈妈付美文还说:自家赚钱自家花,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她打小就公然偏疼儿子,有这样的妈,她也不想在家呆着。她决心不干了,给房东打工同时还得给顾青翼打工,简直是干烧王八——憋死了。就算顾青翼不来劫财,这点收入猴年马月才能让她发财?住上大房子?开上好车?再像从前那样携着十万元钱去美国旅游?记得她和几个同行在洛杉矶下了飞机,海关的老美用一种怀疑的语气询问他们来美国的确切目的,其他人没来由地气势上首先矮了三分,一个个嘴里含着个热茄子似的用半吊子非母语支支唔唔掰扯不清,她当即用流利的英语掷地有声地告诉那个鹰钩鼻子:我们是来这里消费的!鹰钩鼻子没再罗嗦。 佩服她的果断大气的同时,陈石不由得钦羡起来,问起十万块钱的出处。青眉答:老头子出书的稿费,叫我拿来用了,他知道也晚了全花光了。陈石进一步了解到她父亲顾西是汉陵大学的教授,出版过几本教材书,打心眼里更加仰视起来。享受“水床”温暖舒适的同时,陈石也在考虑着有什么门路可以像她说的那样发大财。发大财需要大成本,自己现在是负资产,她的摊子折变了也值不了仨瓜俩枣。但是她信心十足地说,只要看准了做什么,撞大运我也有本事把钱找来,你等着吧。如有神助一般,果然很快拉到了一笔他们所需数目的款子。据她自己说,除了手腕高明、巧舌如簧,主要还是凭了自己这张写满福气的脸,她拐着弯认识的那个银行信贷部负责人说看见她就觉得有缘,又听说她家是书香门第,认定她是个诚信之人。洋式快餐的餐桌上就大功告成了。款子到帐,陈石也就相信了餐桌说。渐渐地,再向人提起此事,就成为自己老婆值得夸耀的一件战功。 大量的款项砸在了荒僻的郊区,志得意满的顾总经理在租来的地皮上一手盖起来的农家大场院一样的广告公司里当上了女皇帝,只处理大事务,剩余的时间是睡懒觉、和大量新交旧识吃喝玩乐,麻将可以搓到凌晨四点,然后再让负责伙食的员工开火做饭,各人捡想吃的点着做,青眉的最爱是将大块的五花肉白煮,出锅以后沾酱油痛快淋漓地吃,体重自然金圆券一般飞涨。“女皇帝”将走路看成了耻辱,从办公室到食堂、到厕所的距离都要由司机开着新购置的车子拉着去,她实在需要好好娇贵娇贵自己。也许是耽于快乐的事情而忽视了正业,借来的钱怎样花也不心疼;也许是公司的地理位置更适合开养老院或者圈养其它畜禽等经济类动物——那里的空气和山水的确是上佳的;也许是因为工资少的可怜没有人肯跟着他们长干,总之在青眉领导下,公司不是招不来客户,就是脱滑了员工,很快陷入泥沼一样的困境,举步维艰,下半年的租金也没有着落。某天晚上,躺在豁朗的领导宿舍的床上的时候,青眉向地毯上弹了弹烟灰说,眼下的状况就是这样了,咱们结婚吧。陈石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要以实际行动向她表示,自己情愿跟她拴在一根绳子上,关键时刻绝不投林单飞。 “丫头,别光浑身上下地揪我,又痒又疼还酸了巴叽的。你倒是认不认啊?”陈石扒拉掉冯贝贝嬉戏在他泳圈一样的腰上的手,问。“认什么啊?”冯贝贝回打了他的手一下。陈石又把刚才的要求提了一遍。冯贝贝笑着俯在他耳边喊了他一声“爸爸”,陈石耳朵里一根丝线痒痒地牵到心尖上,颤巍巍的。 第六章 汗水湿透了枕巾和浅灰色麻凉席,身体躺过的地方色泽暗沉,仿佛席上生了巨大的癍。青眉红肿着睡眼摇摇晃晃向浴室走去,一缕缕拳曲的头发被动地粘牢在脖子肩膀以及裸露的后背上,显得垂头丧气。浴缸里是丈夫提前半小时放好的热水,为了她午睡过后沐浴,现在晾温了,她还是不忘用手在水面撩了撩,然后满意地迅速沉浸在满满的一池“酽茶”中——陈旧的陶瓷浴缸壁上漆满了黄褐色锈斑,付美文不打理,她也不弃用,——好像新下到汤锅中的一枚漂亮的鸡蛋,预备煮南京茶叶蛋。 她坐在水中用手把头发前前后后搜齐了,一把儿弯到左胸前来,在水里缓缓揉搓着,然后右手一遍遍从上至下扒梳起来,那一尺多长的青丝渐渐亮泽生动起来。脑门上还在不断地吐出细密的汗珠,汇到一起沿着她的腮帮子滑下来跌到水中,她索性闭上眼睛整个身体潜下水去,虽然肚皮露在外面,但凉爽极了。浴缸微微有些晃动,她要挣起来观察发生了什么事情,双脚却被一股相反的力量向后扯去,她的脚已经举到了半空,头部则滑到了缸底中间,头发在水中开出一朵硕大的墨菊,长长的花瓣瞬间在水下舞动起来,像是着了大风。 陈石拉她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喝了几口水,鼻子里面酸辣辣的,眼泪跟着清涕一起刷刷地向外跑。她问丈夫刚才在做什么,陈石说他坐在卧室窗前的藤椅上看报纸,和平时没有区别。听到这边不对头,以为她在玩水就过来看一下。浴室地上现在有厚厚的积水,当时的确有几双手攥着她的脚脖子向后拖,在水下睁大眼睛努力扫描也没有任何收获。她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她冲向窗前,浴巾滑下来趴到她身后湿漉漉的脚印上,她喊着陈石陈石你快来你快来,他跟过去,在亮处看到妻子两只腻白的脚脖子上几处红痕,更像是绳子勒出来的。 他们一起去付美文的卧室,推开门里面没有人。小螺这会在学校。陈石走到窗前,指给青眉看,付美文正在楼下大银杏树的浓荫里跟几个老年人聊天,他们坐在汉白玉石的凳子上有说有笑,石桌上躺着几片鲜红碧绿的西瓜。他们倒安逸,陈石说。 她说,我会找到办法的。他问你说什么呢?青眉脸上的涨红还没消尽,五官有些犯拧,幽幽地说:你知道的。陈石说又是他们。走上前揽住她的肩膀,下巴搁在对方湿热的头顶上,呜呜咽咽的青眉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陈石见不得这个,他说自己命里火大,最怕水,尤其是女人的柔情似水,青眉可不是轻易掉泪的,所以一滴泪抵过别的女人十滴,杀伤力更强。如果我们有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对不对?陈石轻声问。下巴底下沉了两沉。陈石也跟着一路向下沉,越过嘴唇、脖子,他的脸栖在了青眉的饱满的胸口。 “青眉,青眉?陈石,你用枕头把青眉的腰垫高一点会好一些。听见没有?” 陈石和青眉在房间里面面相觑,一起纳闷付美文如此神出鬼没,何时站在了他们的卧室门外。你走远点!青眉冲着门大叫,你一直跟外面偷听呐?陈石已经从青眉的暄软的身上滑到一边去了,无声地喘息着。遍身的汗水变得冰凉粘腻,难以忍受。邪恶的老太婆,冷不丁地来这么一句,她到底要干什么,非挑这个时候表示关心,这种事情也能像你在医院当大夫时那样临床指导吗?确切地说应该是存心想害我们两个变性冷淡,她就心理平衡了。 外面变得阒然,青眉腾地坐直身子,“我要另找地方,离开这里,死了的活着的都不叫我安生。”她直视窗外,好像那里有一张让她厌弃的面孔,她要用目光把它戕灭。 第七章 几辆汽车串成一条黑蛇,飞速地蜿蜓穿插在高速公路的车流中,做为蛇颈,陈石的车子夹在曾经被他唾弃为“装孙子”的车子中间,他们扑向的目标是老高所在的处于海边的城市。对于老高发来的邀请,响应最热烈的莫过于青眉,找到新家之前,正好到处散散心,能逃开付美文的那个充满梦魇的屋子就好。她努力把自己的目光扭向前方,只看向前方,充满快乐的前方。她马上打电话给暴强、小矿主李三,最重要的是扯上杜娟这面旗子,有她在,出游的队伍整体层次会拔高许多。 停车停车!青眉刹住了跟杜娟的眉飞色舞的聊天,冲着前排驾驶座的陈石喊了起来。陈石马上向前后用灯语示意,“黑蛇”渐次扭向路边,懒散地倚在高速路的铁灰色护栏边,杜娟不知道青眉要干什么,却见陈石跳下车三步并做两步绕到车的另一侧,“嘭!嘭!”打开前后两扇车门,撤到几步开外的地方。青眉从座位轱辘到车下,钻到两扇门中间,撩起花袍式的长裙,蹲了下去。依然坐在车里的杜娟望着那巨大瓢虫似的后背恍然明白过来,不由哈哈大笑,她笑起来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很快地,“瓢虫”直起身来,若无其事地缩到车里。陈石“嘭嘭”两声又把车门关好,隔着窗户对杜娟笑笑,“尿频。回回出门都这样,没办法。我得从头伺候到脚丫子。”说完朝暴强李三和他们的司机那边走去,几个爷们心照不宣地向稍远的地方走了走,纷纷拉开裤链朝着护栏外的绿地喷射起来,蔚为壮观,像突然间拧开了一排水龙头。 解决了膀胱的负担,几个人表情舒泰地点起烟开始聊天,话题就在眼跟前。“太费油,这玩意儿。‘油老虎’。”李三指着自己的车子说,暴强也跟着对自己的驾座发出无奈的抱怨。李三的司机不失时机地插进来:咱家老爷子的小二百万了,比你这个更耗油。一听这话,李三真的来脾气了:嗯!王八蛋,早晚非砸了才解气。那款德国烂车没他妈一个不漏油的。陈石以行家里手的口吻说,这才是真品的标志,这一点儿别的车想仿冒还仿冒不来呐。 李三的老婆从车里跳下来,砰地打开一把玫瑰灰色四周垂满流苏的小阳伞,溜了一眼旁边的几个大老爷们,径直向后走去,招呼杜娟和青眉下车来松快松快,别总是囚在车里头。杜娟正在翻着手提包不知找什么,青眉说外面没空调,但还是蹭下车来,抬头就说,哟呵,周迪,小伞挺洋气啊。周迪回身向自家的车走去,青眉身子还没站直,就势又退回车里坐下。转眼功夫周迪走了回来:接着,大眉。青眉接住一看,同样的阳伞,淡紫色,簇新的。忙站起来砰地撑开。杜老师,这把是你的。周迪催促着,杜娟刚从包里找到了墨镜,摘下近视镜,换上墨镜,手向前伸的长长的下了车,一把伞擎到了鼻子下面,便乐呵呵地撑起来,随即把碍事的墨镜摘了下来,别在领口。“李三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送你们了。这把珠灰色的配杜老师的这身苹果绿显得太干净了。”杜娟正抬头欣赏,目光马上落到周迪笑意融融的脸上:遮遮阳就可以了,你留着吧。荡漾的流苏底下青眉的玉盘脸喜孜孜地,说:甭客气,这算什么呀,都是周姑娘眼里的小玩意儿。有机会见识一下周姑娘的大手笔就知道了。这伞上图案是什么风格来着,今年挺流行的。杜娟又抬起头来:波普风格用到伞上来了。 薄暮时分,大家在高速路出口看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老高,下车依次握了手,青眉只打招呼不握手,一边打趣:一身名牌,还带上了金丝眼镜,装什么斯文?这可不像平时的你啊,老高。老高正握着杜娟的手摇晃,露出黄板牙一笑:这不是老师在这呢吗。杜娟胳膊被带着抖来抖去,看上去两个人好似在玩“找朋友拉拉手”的儿童游戏,一方玩得兴高采烈,一方明显不自在起来,青眉说:那你也不能见了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就死拉着不放啊。梁主任要是来了估计你碰都不会碰了。老高干笑了两声放了手:这不是有日子不见了吗。杜娟带着哭一样的笑容说:青眉,你找打。青眉兀自学了几声唐老鸭笑,又冲老高说,跑路肚子跑空了,下一个节目怎么安排的?李三和陈石也应声说对啊,对啊,老高快说。老高手一招说:那就上车跟我走!那劲头仿佛要带领跃跃欲试的勇士们上战场。 嘴里嚼上了食物,大家都气定神闲了,语速缓慢下来。送来的冷气也不像刚进来时那样感觉咄咄逼人。李三不怎么说话,两口子的话都让周迪说了,她代丈夫跟老高商议投资房产的事情,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子,面前的碟子碗里堆满了青眉搛来的菜品,拳头大的海螺、半张脸大的螃蟹、豉汁扇贝、椒盐虾……歪七扭八地摞着,每一样都是才上桌青眉就掐尖搛过来的,给身列左右的周迪和杜娟布菜成了她的一件不疲的乐事。每上一道新菜,充实了左右及自己的食碟之外,她总要笑声朗朗地招呼其他人趁热吃,凉了容易腥。搞得站在包间四角身着满清格格服装负责上菜添茶倒酒的女招待们都觉得这个胖胖的女东道真是热情大方,其实这也是青眉期望达到的效果。她推了一把周迪,“别光聊,明天后天有的是时间。吃点吃点。也别饿着老高。”转过身来又把盘中最后一个螃蟹抓过来掀开壳送到杜娟面前,“你爱吃,你爱吃。”干脆拾起筷子把蟹肉一骨脑扒拉到杜娟的姜醋碟里面,杜娟发出长长的“哎”表示抗议,“醋溅身上了。”一面用筷子招架,两个人玩起了桌上花样击剑,陈石看到,禁不住笑起来。 海吃过一轮,男人们又开始拼酒了,鏖战的结果,陈石的“潜水艇”一鸣惊人,技压群雄,成了第二轮拼酒的精彩压轴。引得旁边另设一桌的秘书司机们也凑过来叫好。大家的兴致如此之高,自己也有心再博一个众彩,同时也架不住大家伙再三催请,瞄了一眼青眉没有任何反对的表情,反而也有些鼓励之色,忍不住又表演一把,将“格格们”早就斟好在面前的一钟白酒泼泼洒洒端将起来,“看好了啊。”三秒钟没动静,自己也没抬头,估摸着大家伙目光早就巴巴地集合在自己的手上了,“咚”地一声,那钟白酒跌进了琥珀色的啤酒杯中,拖着几溜小汽泡的尾巴,不偏不斜,潜伏在了杯底。举起这杯特别炮制的混合酒,向前伸了伸,变魔术似的,意为让大家瞧仔细,就差把杯底儿也亮过来。然后很麻利地一仰脖,“咕咚咕咚”干了。大家伙又叫起好来,连“格格”们也被感染的用粉手绢子掩嘴俏笑起来。杜娟却不爱看这一套,跟电影里卖大力丸的似的。周围的人都要沸腾起来了,她低下头摆弄手机。 脸红得跟桌上的蟹壳一样的暴强等大家平静下来,开口说话了:陈石不简单。大家听成了“着实不简单”。陈石边坐下边笑着说:献丑了献丑了。实际上主要是对着大家说的,猪肝色的脸上几乎辨不出嘴唇。“我老婆的嗓音很棒,什么时候你给出张唱片啊,暴老板,我们不发行,留个纪念。”暴强痛快地拖着长腔:顾姐绝对没问题啦,包在我身上啦。陈石说,青眉比你小吧老暴。青眉没说话,周迪来了兴致:那个什么真英是你们包装出来的吧?愣红了,连着两年的最佳女歌手奖,还有那个小丑一样的男歌手叫什么九牛的也火的一塌糊涂,人家都说暴总的公司专捧丑歌星……没说完周迪顾自没完没了地笑起来了。青眉接口说:奖还不是暴强说给谁就给谁,也就是他打个招呼的事。 戏子,都是戏子。暴强陪笑着说,想起那些谦卑落魄的鬼影,现在竟然在自己面前抖起来了,叫她来捧个场,还敢跟老子开价码。不是贴钱也要屁颠颠赶紧露脸的时候了。要不是老子一步步给你铺路帮你宣传让你拿奖,恐怕早改行了,改行也没人要,就凭那肥头大耳的模样,除了唱歌一无所长,谁要你?忘本,无义,戏子无义。没他妈一个好东西。明年再想得奖,做你娘的大头梦。你也别来求我了,改变态度认错伏罪也晚了,老子认清楚了,就是这么回事。笑完,周迪又开始冲着青眉说,那个什么真英,倒是跟青眉的体型一样样儿的。青眉要是走这一步估计比她还得火,起码青眉漂亮,肯定上镜。青眉也来了神,周迪倒是看的挺准。的确曾经有一个年轻轻的小伙子,笑容可掬地立在她们家门口,虽然发型怪了点,象个女人似的,但一看就是搞艺术的,带点台湾腔的普通话听起来斯文轻柔:顾小姐再考虑一下好了,我们老总就是那次大赛的主要评委,你肯定知道的。在专业和非专业的选择上,他力保顾小姐……顾青眉请他到客厅坐,屁股还没挨着沙发,正在忙活的顾西从厨房杀了出来,一时忘了放下菜刀(也许是存心),个子还不到那小伙子的胸口,气焰很高地指斥:象你这样的流氓我见多了,我做歌手大赛评委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尿泥呢,你给我滚出去!直到斯文秀气的小伙子一声没吭退出门外,退下楼去,他依然喋喋不休:小流氓,小赤佬。想骗我女儿。又走到直挺挺坐在床前一本本往地上摔书的青眉房间门口:我活着一天你甭想进这个圈子,龌龊!可是现在,周迪说的那个什么真英,随便搞个演唱会,一晚上就收个三几十万。可恨那死学究老保守的死老爹,说别人龌龊,什么龌龊不龌龊,腌臜不腌臜,出了名然后真金白银一把把地攥在手里才是真格的。你他妈倒是不龌龊,见个漂亮点的年轻女学生就借回答问题之机假亲热在人家胸前背后抹拉来抹拉去,还有嘴说别人?你是怎么离开汉陵大学的?还不是叫人家捉奸在床?再怎么厚着脸老着脸也呆不下去了才灰溜溜地调离。……害我不浅的老赤佬! “那个九牛最出名的那首歌怎么唱的?青眉?”周迪问,“只觉得怪腔怪调特好玩,我儿子爱唱。一唱我就想笑。我生气的时候我儿子就用这招来逗我。”转过来问暴强,怎么娱乐消息说九牛要跳槽?是草不够还是料不足?青眉也逗笑了,说:我们家小螺也特爱唱呢。这孩子学习特差,恐怕没别的路可走,将来就让他当歌星吧。陈石说:是啊,培养出一棵摇钱树,将来咱俩就指靠他就得了。青眉一再要暴强讲讲九牛跳槽的内情。“贪,人就怕贪,人一贪就无可救药了。”暴强点点头,吐出这个自己开采出来的真理,牛反刍似地在嘴里嚼一嚼,再慎重地吞回肚里。“出尔反尔,恐怕说的就是这类人吧。”暴强开始对两个耐心的听众讲起来,不,是六七个听众,因为他略一抬头,发现连那些女招待都支起耳朵来了。呵呵,不过是自己不经意摆弄出来的产品罢了,望着这些深感兴味的脸,自己更有理由骄傲一些。口齿不清的毛病也颇给面子地暂时放过了他,准许他讲话不再磕磕绊绊。 “就是你们刚才提的那首歌嘛,他自己目光短浅,深怕吃亏,怨得了谁?他拿着自己写的这个曲子找到我,萎琐得不成个样子,低三下四的可怜样还算是帮了他。我问他,这首歌你愿意让我买断呢还是发行后抽成,他的眼珠子就一个劲地转,我说买断呢我就一次付你二十八万,抽成呢就另说。他听到这个数字,眼珠立马不转了,当时就跟我签了合同。据说当天晚上他和他老婆两个人从地下出租屋跑出来,绕着小区的花池子嘀嘀咕咕转啊转啊转啊转啊,转到半夜也不想去睡。呵呵,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啊。我之所以肯先下定,一是有心拉他一把,一是市场部的报告说当时市面上有这路子歌曲的空白,会窜红也在情理之中。他小子以为把我当大头耍了一把,当时想着黄铜卖了个金子价,还偷着乐呢,最后哭的还不是他?事后想改合同,哼,由得了你?小人,得志便倡狂的小人。这玩意儿就是赌博,愿赌服输,别找后帐。现在急了要跳,随便跳好了。他,不单是目光短浅,而且鸡肠狗腹,不成大器。你们瞧着,我把话放在这里,他蹦达不了几天的。我有本事叫他红,也有本事叫他黑。杜老师在这里,杜老师怎么看?人呢?杜老师怎么离席了?” 青眉听得不过瘾,这些不是她的兴趣点,她也不愿意看他那张渐渐变得怨天咒地的脸,她想知道的是:老暴,你单从他身上赚了多少?暴强嘿嘿一乐,牙根直痒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让位,挤在一起阴阳怪气无法形容是甜是酸:一千五百多个吧。青眉不说话了,那张脸在她眼里变成了一张傩面具,她忽然有些沮丧,垂下了脑袋。 周迪说,这也算你开出来的一个富矿啊。看来盗版对你们根本没什么影响嘛。哈哈哈。她的笑再一次把暴强弄得心里搓火,牙根直痒的表情去而复返:“你是光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每年被盗走的钱和挣来的钱比比就明白。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们不知道他们的能耐……”恢复了心情,青眉又参与进来:你这话到底谁是贼啊,贼吃肉贼挨打的。把你自个儿也给骂进去了。暴强和周迪都笑了起来。青眉就势笑呵呵地说:你呀,你自己当时不就是魔嘛。他们得拜你为祖师爷,只能算你的徒子徒孙。暴强笑着朝青眉摆手。青眉说:好我只告诉周迪。果真凑到周迪耳边上说起来。周迪听了说:“那还得谢谢老暴呢,没想到早些年能听上那些好听的港台流行歌曲还有老暴出的力呢。从海上弄过来,的确要冒风险。不容易。谁起步都不容易。李三他爸不也是从挥铁锨开始的……”身子始终侧向老高的方面倾谈的李三这时问:几点啦老高,下一个节目咋安排的?同时自己也低下头去看腕表。旁边的陈石说:李三这块表不赖,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个好车好表。这块得个十来万吧。我这块就差远了才两万多。李三点点头:咱们都没法跟老高比。老高又咧开嘴露出牙来。陈石说:我看我看我看。站起身隔着李三向右方极力探过去。老高爽利地摘下来,递给陈石。“满天星,三十来万呐。南非钻拼出来的。一套房子戴手上了。”陈石很懂行地边看边加着注释,递给青眉,青眉掂了掂:可够沉的。说,哪来的?坦白从宽。老高没听见,正忙着打电话。 细高挑艳妆女郎丹丹迎在宽大的地下歌厅咖啡色软包门前,老高快走两步,叫着她的名字转过身来向大家介绍,这是他们的公关经理。大家都点头笑笑,青眉不理会,携着杜娟进了大厅捡个座位坐下,冒出一句:公关经理,不就是情人小蜜嘛,当谁是傻子呀?杜娟不作声。陈石在青眉旁边还没坐稳,手机响起来,看了看熟悉的来电号码,借口听不清向歌厅外走去。两分钟后,他恍惚有些明白过来,有人恭祝他不久将成为什么人的父亲了。 挂掉电话,他向服务生询问了一下,冲向洗手间,紧接着猛地跳出来,窜进了隔壁,幸好听到一声女人的咳嗽并及时退出,如果撞上,虽说喝多了但终究不能做为正当理由来解释。这一泡尿大概花了他十分钟的时间,先是因为受了刚才的刺激解不出来,如同浇园子的塑胶水管打了个折,压力很大,阻力也很大,水就是流不出来。直到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似乎给了他一个牵引的信号,先是一小股一小股不断间歇,最后才畅快起来。妈的,原来最先麻醉的是这里,其他的地方都还灵活着呢,不然刚才耳朵不会那么敏锐地觉察到那一声咳,负责闪离的双脚也是迅捷的。十分钟,这么长时间,望着香艳的红唇,全身柔软细洁的乳白,沿着漫长美妙的线条从额头亲吻到足尖,直到自己全身闪电般绷成一股劲然后一堆土豆似的瘫掉匍匐下来,也没有用到这么长时间。现在却僵掉一般跟自己的大脑做消极抵抗,坚持了这么长时间。那次以后秘会的两回,似乎也都没有打破这个时长。统共三次没有使对方得到高潮的性爱——她自以为演技娴熟,导购新手往往做出老道的生意精的架势,他一眼就看穿了——竟然有了结果,他不相信自己的命中率如此之高,但又希望这是事实,足以证明近四十岁男人的命中率依然跟小伙子们不相上下。 提上裤子,脑袋几近抵在便池上方的墙壁上,那里挂着一个相框,装着一则幽默,供方便的人莞尔。耳神经再次受到第三次打来的电话那边一连串激切的“怎么办?” 的敲打,他不再恍惚,确知刚才听到的是事实,她冯贝贝已经去过医院,现在还无法确定性别。她的哥哥要见见他,而她“逢赌必赢”则要去会会青眉,如果他不及时拿出点恰当解决办法的话。他依然保持着含混的口吻,回答了几句见面再商量吧。那头见没收到什么实质性保证,便祝他玩得开心,小心别喂了鲨鱼。 找到青眉的时候,是在沙滩上。黑暗中,满地松散的砾石让他错以为走到了山路上,周围到处是十分密实的黑色,只有身后的饭店象失火般一团通明。深一脚浅一脚引着他走向海边的是低沉喑哑的潮声,还有青眉飘乎不定的说笑声。明明听到人声来自前方,晃过去却发现声音又从背后隐约传来,风把声音刮散了,他想喊,嗓子很不配合,怎么也打不开,腥湿的凉风拍在他发烫的额头上,激得他很不舒服。模糊看到脚下一排一排曲曲折折咬过来的灰蒙蒙的泡沫,他开始向后退,不愿意弄湿鞋子,琢磨不定的动荡的深黑色海水让他的喉头发紧,脏腑跟着翻腾起来。他倒着走了几步,听到了熟悉的交谈声就在几米开外的地方,马上向那一簇更黑的人影扎过去,一下子溶在了里面。 他无力多说什么,叫了一声青眉,由着青眉数说,自己如何让大家找了半天,司机们都被发动了,以为他掉进厕所冲到大海里了。他的心一阵悸动,下面的话就没太往脑子里去,无非是老高托丹丹安排的节目过于低俗,她和杜娟、周迪李三中途撤出,一为找他,一为到海边透透气。他们还顺道即兴吟诗,把杜老师逗得乐不可支。李三说自己少年时写过关于海洋的诗,很愿意让大家听听,“海洋用它无边的蓝色大手,抚摸着沙滩金黄的肚皮,沙滩上有了笑声……躺在身边低唱的如果是清澈的爱情,为什么咸苦是你的别称?假若没有浪漫、激情翻涌,你的味道为什么又像青春的泪水在流动?”青眉批评太假模假式,问李三是不是有一双蓝色的大手,周迪肯定是金色的肚皮。周迪做势喊打,青眉摸黑一面躲,一面喊出自己的作品:大海啊,你真他妈的大,大的让人觉得可怕。杜娟已经在暗夜里弯下了腰,沙哑的笑声听上去几乎捯不过气儿来。 往回走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听到了老高的喊声,谁的名字都没有落下,于是一起回应,老高呼哧带喘地跑过来:可找到组织了,你们怎么把我甩啦?青眉来了一句:你跟你的丹丹搂着看表演好了还用找我们?吃了一记软棒子,老高并不灰心:我是专门找老师的,老师你可别丢下我啊。说着在朦朦胧胧中伸手向前够去。哎呀老高你揪我胳膊干嘛?周迪发出了惊讶的叫声。于是张着大嘴的黑蛇又开始重新在人群里探来探去。青眉给了挽在手中的杜娟的手臂一个信号,两个人加快了步伐。所幸已经来到了亮堂一些的路面,一个矮胖一个细长紧贴在一起的身影快速向前移动,把另一团散乱模糊的身影丢在了身后。青眉脸上带着结了冰的笑容,小碎步十分紧凑,杜娟只管低头走路,几乎是被牵着前进。老高想赶上来,被陈石拖住了。“瞧不起人咋的?多念几本书有啥了不起?”金丝眼镜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鼻子下面,他借了酒力放开声音唠叨着,双臂因了被架着,上半身略向后仰,晃着脑袋,瞅瞅陈石,又瞅瞅李三,两个人嘴角都含着笑,只说高兴归高兴实在不应该喝那么多。 基于前情,青眉担心杜娟不敢一个人休息,等老高携丹丹和他们告了别发动了车子,便主动提出三个女人睡最大的那间套房,男人各便。周迪拉着青眉到李三房里遛了一圈,李三跟秘书一个标准间,周迪随口问了些无关痛痒的话,走了出来。青眉也就拉着她到陈石的房间走一趟;陈石正在问暴强方才做了些什么,暴强抱怨头疼的厉害,说老高硬把那个会唱歌的丹丹塞给他,缠住了,又喝了几杯洋酒,天旋地转。周迪说先回房去喝口水。看她一走,青眉立刻笑嘻嘻地发布新闻:老周到底是细心呢还是粗心呢?白侦察了半天,李三床上扔着的坤包她倒愣没看见,啥眼神儿啊。陈石说不要乱讲,青眉说你自己看看去,人没准就藏在浴室里呢。暴强退了两步往床上一倒,乐呵呵地说,千万别告诉周迪,否则大家都玩不痛快。青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留下一句:包庇同罪。走了。 第八章 七八种缤纷的色彩掺杂在一起,闪闪烁烁,像小孩子手中的一捧口味多样的巧克力豆或者橡皮糖什么的,而且还有新的色彩不断地从瓶瓶罐罐中被倾出,堆积在付美文肥厚的手掌中,长的圆的大的小的,闪光的不闪光的,分别用以安慰体内的各种不适,甚至可以说是痛苦——长久以来拒绝退出体外的痛苦,它们牢牢地掌控着各自的温柔乡。 付美文仰脖吞下那一捧“安慰剂”几乎不怎么需要水的帮助,当她掩上毛巾被角,辗转反侧试图找个舒服的体位躺好的时候,她只是对“奶奶我去学校了”给予了一个简单的“嗯,带上伞。”,连关好门都懒得嘱咐。小螺空着肚子走到楼下午后阳光里,向学校相反方向走去,有一个游戏厅从他认识它的那天起,始终向他敞着怀抱,贩零食的摊位密密匝匝地挨挤着,争着售给他最爱喝的冰红茶,喝几瓶就不会饿了,接着就有体力玩各种游戏,可以呆坐在旋转马车里始终不下来,他从来没体会过头晕是什么滋味,也可以玩最喜欢的模拟战争的游戏,有数不清的蚂蚱大小的士兵、橡皮大小的坦克、汽车,麻雀大小的飞机和字典大小的舰艇,在大大的沙盘里任由他指挥着冲锋陷阵,配合着他嘴里的“嘟嘟……嗒嗒……啪啪”声,甚至人和车都可以自在地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这就是他理想中的打仗。实际上他睡觉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手里都是攥着一个士兵什么的才觉得踏实。玩这些,需要购买充值币,那个搁置在床头的饼干筒可以令他满足,他的爸爸妈妈不定时从遥远的国外给他寄来各种新奇的玩具食品和钱。青眉姑姑,不,现在是老妈,同学和老师问起他的父母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家庭内部决定姑妈就是老妈,姑父就是老爸,以后就由他们代理与老师沟通的事情;况且他们也并没有给自己生出一个堂弟或者堂妹,做自己的玩伴。除了老妈分享一部份食品和钱,玩具则完全是他一个人专有,这一点很令他满足——他的命根子就是这些玩具,只要这些不被侵占天就算没塌。奶奶总是把遭了劫所剩无几的汇款一骨脑地塞进他的饼干筒就算完事,仿佛对她七岁孙子的理财能力充满了信心。 付美文唯一不信任的是自己的大脑,就在方才,吃药并躺下之前,它还反复纠缠着她,裹挟着她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手脚乃至全身的神经——尽管它们已不再敏锐,迫使它们感受由它这个主宰布置好的一切场景、画面、气氛甚至温度和味道。她明明知道眼前潲进紧闭的玻璃窗的雨水以及骤暗的天色是不真实的,淋上雨水的绛色窗帘变成了黑色,她的灰蓝色睡衣也未能逃脱变色的命运,雨水和泥土疯狂拥抱所散发出来的气味那么逼真,整棵梧桐的宽大树叶发出一片忙碌的“兜兜”声,她深知这些全都是不真实的。她尽快爬上床去,用被子什么的把自己覆盖在下面,塞上耳塞,要是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东西,那就加上一层眼皮——一个宝石蓝底儿上散落着金色星星月亮的眼罩。她厌烦这种种画面,隔了久远的时间不是说越来越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就像家中那把宜兴紫砂壶一般,十几年了,越用越光,越用越新,越用越显出精神来(近些年发生的事正好相反,越是靠近眼前,越记不清楚,新鲜印象死得这样快,洗碗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刚才咽进肚里的都是什么食物,滋味还在舌头上打转呢),而且不断演绎出一些新的内容做为硬塞给她的礼物,比方说当时是没有梧桐树作证的,更谈不上那闷闷的匆促的“兜兜”声,这些声音从何而来?显然是她的大脑后来演绎出来的。她不信任它,它已经不再臣服于她,而是要在她的身体里独立为王了。有雨水和夜色应该是没错的,否则她的衣服当时不会牢牢地粘在身上,变成沉重的束缚。枯黄的路灯下顾西回头来向她求助的眼神竟如同孩子一样,使她更加不把他做过的对不起她的错事放在心上,他不过是爱美成癖,他追求自己的时候,不也是因为自己是学校医院里顶漂亮的吗,现在也还是因为这个,只是忘记了身份,追错了对象,究其原因还是自己由于新添了女儿疏忽了他,而且他不是不肯回头。他们还是带走了他,以后的五年时间,她送走了幼小的儿女,一个三岁一个两岁,到乡下婆婆家,由未嫁的小姑代为抚养,因为她自己也要在别人的照顾下才能正常的生活。 听说他在南方的某个乡村喂猪,同时也喂人,他做饭还是有一手的,大家都爱吃,但是上面还是指责他铺张浪费,定量的油和肉过早地被他消耗殆尽。与丈夫重逢的喜悦胜过接回一双儿女,事实上在他们鸳梦重温一年之后才把他们接回来。她都快把他们小脸儿的模样忘记了,就象她女儿后来不留情面指出的那样:你只记得你老头子的长相,连有多少根白头发都记得一清二楚。她当然要牢记那副面孔,淡褐色的皮肤,殷切的笑容、轻柔的声音、细腻的关心的话语,说话时喜爱挑动的右眉毛,送给她的快乐点点滴滴渗透时光的皮肤,储存在岁月的骨骼里,谁都无法带走。她尤其不能同意女婿的话:老色鬼哪个不会玩那一套把戏?他知道什么?他根本没有置喙的资格。到而今一旦收到顾西要回家的消息,心跳还是会加速,甚至会促使她打开抽屉找到口红,细心地描画描画,也许自己会年轻、好看一些,也许他会留意到这些微的变化,他一向那么细心。但是他总是只做几分钟的停留,从进门开始找一条西裤直到找到以后出门,都不曾抬眼看她。她还是不怨他,他闷着头照顾了她十几年,受够了她的无端辱骂和突如其来的拳脚相加,他找个借口逃开了她,除了共有的已经成人的子女,他们之间没有其他凭证可供维系了。此刻也许他正坐在离这里很远的新家里,热热闹闹地打麻将呢,一定又时不时地成心输几个小钱给那个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她也一定是脸上始终笑咪咪的,嗅到胸腔里的空气甜丝丝的。 她一度小心地向女儿打探原因,除了发病的时候(做为病人本身也是值得同情的),自己哪里惹他厌恶?女儿或者直梆梆地告诉她:你不够温柔,他受够了你了。或者舒舒服服地笑着打发她:这样不也挺好嘛,多自由啊,谁也不用拴着谁。可是她的不真诚的眼神明明透露着拿她耍笑的意思。最后女儿就会别有用心地支招:你也找老头,气死他。她以为自己真的没人追求?既然想看自己的笑话,就把领带上洒了烟草香水、比你爸爸年轻的老头领回家让你们瞧瞧,可是你为什么又气急败坏地栽人家想贪老太太家财的赃?难道没在身边长大,上学时为了你不走偏路数说教育几下子,就至于死结打到现在?都说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可惜自己没这个福气,倒是青翼遇事总跟妈妈站在一起——他的打小儿少挨打挨骂源自他的机灵乖巧,总是在大人们将手举起或者口头发作之前及时地转变态度,认错讨饶。——而今也早已远走天涯了。青翼呵,初到加拿大的时候越洋电话打过来,倾诉到泣不成声,因为想念。诉说在码头装卸货物,体重骤减到所有衣服都可以裁成两件的体验,电话这边也跟着揪心呢。与其受这份苦,何必当初把人家的三十多万块钱轻易地借来胡造掉,又求三告四想方设法偷渡到太平洋的彼岸。你自己何曾落得什么,以至还要卖苦力,甚至朝一向牴牾的父亲开口要钱。目下母子两分,兄妹难聚,两岁就被撇下的小螺儿对于父亲的概念如此模糊,幼时看到胖胖的团脸男人一律喊爸爸。不见又是五年了,(总是五年,仿佛一个劫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蛰人心的五年,参不透的五年。)好在你已经翻身了,听青眉的语气,她更多地掌握你的近况,说是要赚了大钱才肯回来见我,不必,不必,咱们母子不讲这个,只要回来栖在我身边,哪怕是短暂的,也足够了。 宝石蓝的眼罩凉凉的,她相信一定不是潲进来的雨水打湿的,“安慰剂”正在帮助她慢慢地找回正确的感知能力,但是她无心去琢磨这些,因为随之而来的睡意使她的思路总在不停地串线,要想弄明白一件事情,简直是自讨苦吃,索性沉下去沉下去,沉到底。 第九章 陈石把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地说:“你可千万别到我们住的地方来。拜访?免了吧,我们常去拜访你得了。我们为了上学离得近才住到这边来。又窄又小不说,你不知道,她妈是个疯子,她爸是个“老花匠”。你要是去了赶上他不在家还好,赶上他在,你可要小心离他远点。他准会主动跟你打招呼,他会‘小杜啊,工作不轻松吧?’(陈石说着腾出右手来,看也没看,准确地在副驾驶座上的青眉胸前由上至下滑动着又燕子似的倏地飞越青眉的头顶落在背后做同样的动作)就像这样跟你套近乎,你可要小心着点儿。” “燕子” 被一巴掌击落在方向盘上,“好好开你的车吧,没你说的那么恶心。”青眉脸涨得通红,眼睛周围开满了桃花似的。坐在后排的杜娟也笑得很不自在,又像是为青眉又像是为自己找台阶:“太不象话,陈大石。你去演小品或者单口相声倒合适。” “你问青眉,他不就是回回都栽在这个上头吗?付美文亲口说的。年轻的时候因为这个下放,前几年还不老实,因为这个汉陵大学把他请出去,多亏了他的老同学,帮他活动到别的单位,要不然退休金都没处领去。他是用着靠前,用不着靠后的那种人,求了两三个老同学,有一个客客气气说帮不了,找第二个的时候才逗呢,老东西提着一堆礼物到人家家去,人家门都不让进,等了半天才出来,根本不客气,一点面子不留,说,这么些年都不露面,这会儿你想起我来了?对不起,你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老东西算是脸丢大了。现在老东西退休金还真不少拿,可惜他每个月死活攒不住钱,全填新情人的无底洞了。那个女的得比他年轻二十岁吧?也不知道图老东西什么?钱,肯定是钱。俗话说百金买宝马,千金买美人,无处买青春。这么一比老东西还算捡着便宜了。上岁数的男人全一个样,喜欢年轻的,付美文老了所以老顾西不要了。 小螺这孩子嘴最没把门儿,上次带他去老头子新家吃饭,回来说,我爷爷和小奶奶家里有小狗。老太太听了当时就背过去了。瞒到最后还是让她知道了。还有一次付美文气个半死,嘴涂的血红,见了顾西非要跟老东西打个kiss,老东西东躲西藏死活不干。付美文后来哆嗦着跟我们说:打个kiss都不肯,一点情调都没有。老太太太有意思了,这种事情也到处说,再说人家跟你早就离了,没有跟你打kiss的责任和义务了。”青眉撑不住笑了,说行了你少说两句吧,瞧把你兴奋的,还转文,杜老师可听不惯这个。 “杜老师又不是小孩子,这些人情世故知道点没坏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防着点没错。”陈石的语气像是关照自己即将步入社会的妹妹,杜娟却不领情。说如果陈石是她班上的学生,非罚他清理学校的游泳池。看看前面车辆纷纷减速,陈石伸长了脖子张望起来,原因没找到之前,他不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开到跟前,是一辆车出了点小故障锚泊在路中间,两个人正在费力的推车。“没劲。我还以为撞了呢。”陈石坐正了身子,开始加速。又向车窗外看了一眼,说不如请杜娟到他和青眉自己的家中坐坐,马上就要路过了。正好解个手,青眉说。 到处是一丛一丛大朵大朵的假花,色彩浓艳地盛开在茶几、酒柜、墙壁甚至沙发脚下的仿古瓷瓶、玻璃瓶、铁艺架子、木盒子里。杜娟的感觉象是进了诺大的花店。木地板上大大小小花色繁多的地毯勾肩搭背地向四处延展,一块长长的粉蓝调子的趴向饭厅,陈石正在尽头挥臂拉开厚重的窗帘,他要尽快把所有窗帘都打开,开窗换一下空气,因为他不习惯一进门钻进鼻腔的沉浊的霉湿味儿,相信对于客人也是首当其冲的一种小小的不雅,他要尽快处理。 一块桃色系布满墨绿波斯火腿纹的摊到卫生间门口,刚才青眉把手包甩在鞋柜上,在这块毯子上面一溜小跑。憋声瓮气的话语从那边传来:“随便坐,甭客气。我马上来。”暂时被留在门厅的杜娟忍着笑,选路标似地低头寻思了一小会儿,沿着一块大红色的向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客厅沙发走去。陈石赶了过来,一把掸子在皮面沙发上迅速舞动了几下,“可以坐了。” 食指在大理石茶几上抹了一下,举到眼前看看,桌面留下一个字母“i ”,于是掸子又是一番忙碌地闪转腾挪。杜娟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掸子游走在一堵墙似的电视机、地炮一样蹲在两边的黑色音响、亮晶晶的西式酒柜、仿古屏风以及檀色摆设架上面。 当陈石端着一盆泛着锈红的水开始向阳台上濒危的几盆真花一通猛灌的时候,青眉舒适地快步颠了过来,“让他打扫,我带你转转。” 脚下软软地穿过一个过道,杜娟觉得眼前的房间与过道那边的格局相同,像是剖开的胡桃里对生的瓤。似乎回答杜娟内心的疑问一般,手里又换上了抹布的陈石在她们眼前晃动着说,两套房买来打通的,全是青眉的眼光,不俗吧? 杜娟回应着:嗯,一步一景。 “这个落地灯怎么样?获奖的设计……这组沙发的图案很典雅吧?……这里包的全是花梨木……这个浴缸是带桑拿的,一万多,上档次吧?……挂毯,真丝的,三米三,专门找苏州姑娘订做的,单品,我们侃了半天才侃掉个四千的零头……这是专门给我侄子小螺儿的房间,他爸妈不在国内,我们当然要好好养他供他上学。……” 应杜娟的要求,青眉引着她进了书房。面积不大,倒是有两个书柜,每层都站满了各种证书,无私地坦露着胸怀,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大,唯一相同的是青眉的笑靥,在每一层以同样的眼神向书柜玻璃门外神气而优雅地注视着。杜娟近前看了看,不同的短训、研修班颁发的结业证,还有两本一个中文字不见。几本书脊从手拉着手,肩挨着肩的证书的封锁中费力地探出头来,看上去它们是专为苦苦地等待“伯乐”出现,能为它们拨云见日,拓开一点空间,引来一口新鲜空气,因为它们似乎快要窒息了。可惜杂七杂八的名字连见多识广爱书成癖的教书先生也不甚了了,她竟自移开了刚才还带点欣喜的目光,好像它们商量好了联合跟她开了个玩笑似的。 果然主人和书们心气相通,仿佛是母亲因自己不怎么对得起观众的婴儿向前来探望她们母子的朋友致以略带歉意地解释,意思是这孩子不怎么好看,但是我另有一个生得相当漂亮,她说:“有价值的都叫我搬到现在住的地方去了,每天都要看,枕头边上就有一摞呢。”杜娟注意到她使用了“有价值的”这个词,“我并没有说什么啊。”她想。身子碰到桌角上,回头一看,桌面上黄澄澄一片,奇怪她刚才并没有被这强烈的色彩晃到眼睛。那是一大幅明黄色的化纤仿缎子,青眉不用她猜,说那是供桌,下面是佛菩萨以及各路财神。一股清香恰当其时地飘进了杜娟的鼻子,手里捏上了三柱檀香的陈石走了进来,小屋显得转不开身了。含疚带歉地说,怎么把进门第一件事给忘了,得罪,得罪。一手掀开那幅缎子,放到一边,双手把香插进了黄铜炉里,身子向前躬了几躬。念叨着,帮了我们大忙了,都是大成帮我们选的,你看看,一个个多么端庄慈善。看见他们我心情特别舒畅。青眉说你心情舒畅了就烧点水去,冲杯咖啡我和杜老师喝。另外把卧室床上的布揭了,我得躺会儿。 咖啡的香味掩盖了卧室残余的霉湿气。青眉吩咐陈石去小螺屋里歇会,开了几小时车,又打扫了屋子,怪累的。自己和杜老师在卧室里聊聊。她要对自己的家声负点责。“别听他的,净瞎说。我爸顾西很钟情的,你想想,照顾一个精神病人二十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但是再深的感情也经不住其中一方反复地打闹辱骂,谁都有受不住的时候,对不对?每个正常男人都是有情感有尊严的,我爸顾西尤其如此,他也需要女性的温柔,可惜他偏偏得不到。他不是个简单的人,曾在法国游学,法语很棒,年轻的时候风度翩翩,追他的女人很多,他就喜欢我妈付美文,我妈年轻的时候,那叫一个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所以我爸只喜欢我妈。大学里的同事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至于那些事,那个时候胡乱扣帽子,黑白颠倒,说不清谁是谁非,就是真有那种事,也是别的女人对他不死心,因为我爸顾西的确很有风度的。反正我觉得他很帅,那句话怎么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挺有道理的。”身旁斜靠着床栏的杜娟嘴角浮现出笑容。 青眉攥了几把身子下面的澳毛毯子说,这玩意儿潮乎乎的。紧接着又说:“真的,你别不信。我是从心里支持他的,不能压迫人性,他有权力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一生美好时光葬送在一个病人身上,是残忍的。他现在抓住的也只是个尾巴,大部分生命还是虚掷了。那个老唐我见过,也很漂亮,比我爸小,才不到五十岁,我总说我爸艳福不浅,生命中总是有美人相伴。人家就比我妈有女人味多了,每次去她家她都特别会照顾人,怪不得我爸欣赏她,她跟我爸很有共同语言,不像我妈,一辈子就会给人家打针开药,自己一辈子也离不了打针吃药。人家老唐也有工资,两个人一起过日子谁多花点谁少花点很正常。别听他瞎扯。另外我妈有时候脑子不好,做些荒唐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对吧。我妈也不是天生那样,要不是那年他们错抓我爸时受了刺激,落下的毛病,她后来也不会成那样。” “你们家老陈是贫了点儿,想来也没他说的那么夸张。” “嗯,我这个人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你听我的就对了。”接下来对于思乡于否、独自生活困难于否的殷切叩问把杜娟给弄得心里发酸,酸劲漾到了鼻尖上。 “我们又聊了半天,老杜把那点心事都掏给我了。”杜娟的影子消失在宿舍楼门洞里,青眉将椅背放倒仰面朝天如此开了头,陈石边倒车边开玩笑夸老婆打探情报有两下子。“太单纯,老杜她还是个黄花姑娘呢,拎不清那种事。但人家爱情经验还是有的,经历过一次用她的话说蛮深刻的情感历程。不幸的人,那段感情把她害惨了,对她好的不得了的男朋友太短命,几年前出车祸死了,为此老杜落下了心理障碍。每谈一个,她都说心里想的只有前面那个,前面的那个根本没走似的。过几天就满三十岁,三十以后更难。父母亲最急,打来电话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她的父母都是高知,说话特别有水平,从不跟我妈似的直不隆咚,很婉转策略,‘唉呀娟娟呀,家里重新装修,我们老两口商量着把墙面做成软包,将来小孩子就不怕了。’要不就是,‘你湖南表妹来电话了,说让你三叔家的弟弟小会给捎些外国牌子奶粉,我们认为还是国产的比较好,小孩子将来不会长成肌肉棒。’很懂得顾及女儿的情绪。就这,老杜还是烦的不得了。她还有一个弟弟,小一岁,也没结婚。” 表情和语气忽然神秘起来,一句语气加强到有些玄乎的“你知道吗?” 配合着迅速坐起身的动作。陈石车子差点拐错路口,由不得来了一句:“一惊一乍的,说。” “我怀疑她有姐弟恋倾向。”陈石的车蹭了一下路边的石牙。“那孩子!”青眉忽然叫起来摇下车窗,“怎么蹲路边上玩呢?”被半空一声轰炸震得坐在地上的小螺抬起头来,鸽子一样的眼睛遇见风暴一般,迅速躲闪着寻找着陆点。听到“上来”的号令,爬起来屁股都没拍费力地打开沉重的后车门,书包开路,炸药包似的抛进去,人跟着爬进了到处镶皮的“堡垒”。 “又在昏睡百年” 陈石描述丈母娘的语言,小螺记住了。“没带钥匙。” “中了邪魔了。早上就电话通知她,这钟点准回来,还指着进门吃现成的呢。” “没法跟她计较。宝贝儿子饿一天了吧?”陈石扭过头来,脖子上沟壑增加了一倍。“咱们外头解决。整点好的。” “你请客啊?齁贵的。李三、暴强他们又都各回各家了。”心情变馊了,声气丧谤起来。 “你舍得去就成了。”陈石冲老婆笑笑。 嘲笑了一番青眉到学校食堂吃小菜的提议,陈石坚持非烤鸭不吃,自己做东道,这点主起码要做得。意见征求到小螺头上,腻腻歪歪半天没把票投出去。陈石一加油把车开到了门口恭迎着两排男女“小二”的灯火辉煌处。 第十章 付美文的好心情并没有因为遭到青眉的拒绝而低落,由于睡眠过多倦容安了家的脸上挂着过意不去的浅笑:“车里坐不下,那你就看着帮我捎双平底凉鞋吧。”转身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上层抽屉,从孙子淘汰给她的铅笔盒里拈出一张纸币,走回客厅放到青眉向一侧举起并摊开的手里,青眉接过来塞在手包里,无心提醒她头发上粘着两丝灰线头。懒人,起床镜子都不照照枕巾也不知道抖搂抖搂。 坐在咖啡厅的沙发里,忍受着周迪的打趣,左脚一只凉鞋,右脚一只轻便鞋,青眉把裙子稍稍撩高一点,低着头观察着。她才不在乎从哪里买呢,好穿好看就行,像你周迪,非名店不入,非名牌不买就一定好?那种经历我也有过,现在看来不过是糟钱,纯粹地糟钱。老太太的钱,一下子买了四双,除掉老太太的,自己落三双,合二十五一双,这多么实惠、多么可心,这是过日子。懂吗?她在心里反问着周迪,眼睛并不抬起,又从购物袋里抽出一支鞋拔子,试了试,很合用。快哭了,装什么呀,这么痛快买你四双,赠一个鞋拔子,还不应该吗? 然而杜娟的话听着刺耳,笑话她不像买东西,倒像是抢东西,卖鞋的小姑娘急得什么似的。但很快又说自己买那件小棉布衫时青眉帮着砍下来的钱,正好请大家喝咖啡,要是自己去,这钱也就进了小贩的腰包了。“怎么样,跟着我没错吧?帮你省了多少。”青眉说。周迪则表示,有她在,还轮不到杜老师请客。“那就再加一个冰激淋吧。”青眉笑嘻嘻地说,“老杜要吗?” “香草口味的有就来一个。”啃上冰激淋的时候,不饶人的周迪又开始笑着数落了:杜老师瘦,可以多吃。你呀,还是少吃点甜的,加强运动,在老高那儿玩的时候,到哪个景点,你都赖在车里不下来,这可不行。光靠我妈帮你治也不是办法,你自己也要调整自己的习惯。青眉嗯嗯啊啊答应着,化掉的冰激淋滴到了衣襟上,杜娟用纸巾帮她擦了擦。青眉手机响了,陈石说晚一会才能去周迪家找她,哥们工作托人找关系的那点事一时半会离不了他。 挂掉电话,陈石从另一家咖啡厅的洗手间出来,坐回桌旁。方才他始终呆在车上,透过车窗从路对面花坛后向咖啡厅方向盯了约十分钟,确定冯贝贝前后都没有“尾巴”,按电话里约好的立在了门口,他才缓缓把车开过去。本想速战速决,不多罗嗦,看看对方光彩悄然退去的模样——手里提的印着大朵橙色非洲菊的透明塑料背包倒比她鲜亮的多——表情蔫蔫的(洋娃娃还是洋娃娃,旧了),不由地软下心来;又暗笑适才的举动未免显得草包,自己可不是张麟致,于是下车后甩开大步走过去,但是距离太短,不够他发挥,咖啡厅里比较窄巴,甩不起来,只好在入座后,把对着她的笑容加大一些,说话音量抬高一些,只在涉及到有关此行目的的话题时降低下来。 嫌自己又老又丑又非单身,当初这些可都是她嘴里的优点呀,她不是明确表示讨厌“青瓜蛋子”吗。不过这样正好,钱是吧?可以啊,只要不离谱,没问题。但是我不能先起这个头儿,得等她讪着脸明讲也好,暗示也好,表达出来,自己一准儿痛痛快快地答应,只要不离谱。至于那个胎根,怎么着都成,弄掉就弄掉,大家清静,自己不留“把柄”在别人手里,将来无凭无证,对不了质,冤家路窄的时候对方没有“杀手锏”可使;留下就留下,假使青眉这边一辈子完不成延续香火的任务,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也算有个种儿。野种?野种也是种,凑合着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百年后,也有人给自己烧纸钱,不至于做个穷鬼饿鬼。 “实在不行就请警察出面吧?我从小相信有困难找警察叔叔帮忙。” 少了妆彩的面孔起初黯淡无神,这当儿灵动起来,刚才那番平缓的交流,给了语言和目光磨砺的机会,犀利跳跃着复苏了。 妈的,将我的军,难不成告我强奸?狡诈的狐狸。狐狸精!不过她倒是忘了,警察的皮老子也披过,虽说自己只当过城管,但斑马也是马,好歹算同类,公安局里眼下还有几个旧交,真到了那里头,指不定谁栽在谁手里呢。算了,好男不跟女斗,甭把战线拉得太长,另外青眉这个环节也不太保险,算了,全当走路的时候不小心叫蝎子蜇了,自己运气不好。一个小毛丫头踢不破天,不过脸上还是得笑得再真切一点:“真动气了?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全是我不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两千够不够?两千五?” 加到第三次,她把瞪向窗外的目光收回来,看也没看把推过来的信封拾起来扔进透明塑料背包,起身向外走,听到陈石的“装好了,透明的小心被人盯”站住了,往回侧了一下身:“小心你自己吧。” 直到把车开到周迪家楼下,他还在琢磨着需要“小心”什么,那感觉不过是听到小孩子的一句威胁话,比如稚气未脱的“打死你” 什么的,尤其是事情毫无悬念地摆平之后的现在,这种感觉得到了加强,近乎可笑的威胁。走到一屋子女人当中的时候,他已经轻松自如地想要飘起来了,当青眉看着他的笑容说找关系的事肯定处理的不错的时候,他点点头,由着青眉向包括保姆在内的几个女人做广告,让她们社会上有什么问题只管找他,他路子广,熟人多,手到擒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陈石环视着冲大家笑笑,问李三怎么不在,周迪说下县到矿上盯着去了。看到周迪的母亲也在,便笑哈哈地凑上前去搭话。 “段姨,您这里可是货真价实的黄金地段,上风上水,您算是得了女儿的济了。福气啊。”逗老太太开心,陈石很拿手:“周姑娘又漂亮又能干,更主要的是知道心疼娘,给买了这么好的房,真叫豁亮,比我们两口子住的地方气派多了。” “她打小这样。”段姨翘了翘嘴角,手向客厅的东北角指指:“这不,又胡买,非叫人送来个红木榻床,哪儿还有地方摆?” “进门就看见了。我瞅瞅。”陈石说着从沙发里站起来,大步走到那方木榻前坐下。向凑在饭厅餐桌前与青眉、杜娟聊天的周迪问明价钱后啧啧生叹,第一,好虽好,还是买贵了。当初若找他,划掉四分之一的价还是有把握的,他这方面有熟人(青眉条件反射般迅速对他所说的这一点做了辅证);二是坐上去也没什么特别,不如真皮沙发舒服,也许躺着会好一些,但是得多铺几层垫子什么的。在他心里,无论坐在哪里都不如他的汽车驾驶座舒服,肚皮因此变成锅底也无所谓。 听周迪说在自己进门之前,青眉已经认段姨做了干妈,陈石就势问道:“段姨,您这胖女儿的情况好解决吗?” “不算什么大事,这丫头命好有福,可惜生辰不太对,四月初八,日子太大,压不住,注定年轻时比常人多病多灾的。不碍的,遇上我,拿一拿就好。”段姨说着话,点上一支烟,抽起来。大概因为还不是太熟,眼睛始终没有直视过这个莽撞毛糙劲没褪干净的中年人。细碎的烟灰头皮屑似的飘下来几点,落在她藏青色的裤子上显得很醒目,她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没有用手去掸,只是慢悠悠地把烟向烟灰缸里弹了弹。陈石注意到她枯干的手背上有几道明显的青筋,不禁想到“女人手如柴”这句话,倒是有福气的手。她说的拿一拿,不晓得怎么个拿法,是不是就用这双草耙子一样的手来拿呢?拿哪呢?肚子?脑袋? 老太太仿佛回答他的心问,到时候让他在边上盯着,自然要用到他。接着老太太吩咐带外孙子在门厅玩的保姆去厨房看看厨子准备的怎么样了,时候委实不早了。“没别的,随便吃点面条。自家做的,也就是个干净。” 陈石笑嘻嘻点着头,正合他的胃口。这边过水面已经陆陆续续上了桌,令陈石有些意外的是,面只宽细两种,卤子菜码却上不完了,麻酱、炸酱、鸡蛋西红柿、茄丁、榨菜肉丝、青红剁椒、香油蒜泥、炝花椒水、黄瓜丝以及各色豆子、萝卜丁、蘑菇丁和各种水焯时蔬,大碗小碟摆了满满一桌子。 周迪的意思吃饭就是图个人多热闹,并且不允许发生有人抱怨吃不上自己喜好的那一口儿的情况发生,大家可着劲敞开吃,才叫香甜,她看着心里也觉得高兴。陈石于是敞开吃,桌上只有他一个爷们,他要以实际行动响应周迪的号召,把各种卤子都尝遍。青眉埋下头来紧随其后,表现出一贯的夫唱妇随,步调划一。杜娟吃了一小碗茄丁的,便放下了筷子,从桌上的摆着的面巾纸盒子里轻轻抽出一张,半低着头擦了擦嘴,说道味道不错,大家慢用。脸始终对着饭碗相面的夫妇俩受了影响,想起来是该把碗放下赞美几句了。“要不说,别人家的饭就是香,连小孩都这么说。”青眉总结着,推了推丈夫,叫把香辣肉丁替她拿到眼前头来。又带点责备的口气地催杜娟给老太太和周迪点面子再吃些,杜娟只好退下席,坐到榻上去。 嘴角沾着褐色的炸酱,青眉坐在车里动情地夸奖这顿家常面条让她吃得实在太满意了,一向挑剔的胃口被搞得服服帖帖,莫非干娘在饭里施了魔法?接着又动情地称赞了干娘一番,她喜欢这种背后说人好话的感觉。一团纸在干娘干枯的手上忽地燃烧起来,干枯的手推在自己的背上,片时四股暖流涌向自己的手脚——她的脚冰凉了很久,三四十度的天气也不敢像前些年那样光脚在地板上来回走,她很怀念那种无拘无束松快自如的感觉。现在她的足下还微热,她为此快意。杜娟也应该试试,她提议。杜娟坐在后面笑着答应着,说自己到家了。四肢舒泰,肠胃餍足,乏意袭来,青眉要去杜娟的床上休息一会。 青眉和杜宇对了个正脸,一迭声夸开门的姑娘长得跟画儿似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跟姐姐杜娟一样气质脱俗——在上楼的时候杜娟已经向她做了交待,妹妹暂住在这里。杜宇一脸困惑地看了看第二个进门的杜娟,向她寻找解释似的。看到第三个进门的人时,不觉诧异了。姐姐像一只细脚鹭鸶,夹在一只肥嘟嘟昂首阔步的火鸡和一只松松垮垮的兀鹫之间。“火鸡”没有接受“兀鹫” 换拖鞋的意见,已经大大咧咧地倒在自已刚刚爬起来的小床上,她似乎很有把握那张小床不会坍掉而致使她也跟着倒霉。那张床突然哼哼起来,仿佛向杜宇发出求援的信号。“兀鹫”换好拖鞋溜进了洗手间。他的表情变化真快,惊讶还没在那张棕色的脸上站稳,常见的、客套的笑容就把它挤跑了,完全是初次见面才有的态度。看来除非她首先打破“闷葫芦” ,他决意不会当着大家道出:“好久不见”这样的冒险话。 陈石来到客厅以后,杜娟简单为他们三个做了介绍。青眉躺在那里向新朋友笑着招了一下手,就势拿起枕边的书翻起来,嘴里不闲:好书,你这地方快赶上孔夫子家了。几分钟后,找了个借口杜宇走出家门。“火鸡”的鼾声已经在她身后小小的一居室有节奏地播放起来。 第十一章 陈石拉着青眉在人流中冲刺,青眉后背上汗渍洇了几小片,不断圈占着各自的势力范围,两条腿不懈地紧捯,裙子哆嗦的十分厉害。他们都不回头,始终朝前奔跑,左躲右闪导致一路七扭八歪,他们顾不上留意路人的眼光,碰了个把人他们也绝不回头道歉,直到冲进一家大型商场的边门。他们又马不停蹄上了顾客最多的三楼,什么商品都不看也不买,只是哪人多往哪扎,子弹射过苹果一样从另一端穿过去,威力不减地射进下一个苹果。 他们钻进车里的时候快要虚脱了,青眉喘着大气痛心疾首地自责为什么以前没有时常锻炼,以至于现在跑得这样狼狈不堪,衣服里上下都是令人难受的湿漉漉。陈石把所剩无几的力气攒在一起,快速发动车子,空调拧到最大,抱怨怎么不等天凉快了再施这一套法术,大太阳底下的要了亲命了。青眉说不能拖,底下她还有好多的安排呢,要减肥健身买新房卖旧房迁新居生baby,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陈石不吭声了,快速驶进马路,汇入车河。 他们在电话里面听说段姨自己也累的够呛,两条膀子生疼,不由得心生感激。又一团火焰在那只嶙峋的手掌里绽放,阳光下,火焰显得比较瘦小,那页黄纸化成的黑蝴蝶纷纷腾起,从十几层的楼顶向四面八方飞去。戏剧里的程式化动作一般,那双手夸张地在面积很大的肩膀和背部不停地拍、抓、按甚至揪。但是青眉并不感到疼,就像一开始干妈让她闭上眼睛,再让她睁开时泪水找到出口哗哗直流一样,滚烫的两行,她知道自己并没有伤心,老太太也告诉她那不是她的泪;她甚至根本没有准备好会有这一出,这正是她佩服老太太的地方。陈石得令将一只小口瓷瓶(实际上就是空陈醋瓶)递过去,段姨将一条跳动的虚空塞进小口中,迅速将盖子扣上,压紧,掏出红布蒙上,再用细绳系牢,冲他们一挥手:“快跑!甭回头!” 那小家伙的邪灵真的从自己体内被抓走了吗?后来真的没有追上来吗?干妈说人多的地方阳气重,应该不会追上来。青眉反复盘问自己再给自己一个合理解释,因为陈石似乎还在半信半疑之中,他坚持说对着太阳闭上眼睛时间久了马上睁开肯定会流泪,手中的火焰他在马戏团的表演中也见到过,不能说完全一样,原理肯定是相同的,说不定他学学也能掌握,有的人还能从嘴里喷火苗呢。但是青眉的眼神使他又改变了想法,到底是自己最亲密的人,怎么能不希望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呢。于是他说了一堆使青眉定心的话,以一种男人的信义肯定自己的话是真心的,他说准备备好现金或者重礼当面拜谢。但是这个提议遭到了青眉的阻拦,她说等过一阵子看看效果再说吧。 第十二章 张少庭的头发短的贴到靛青的头皮了,发茬上晶亮的汗水像沾在针叶草上的露滴,不断渗出随着身体的运动又不断被甩出去。柔韧有力似竹似柳的胳膊挥舞着,反手抽球、削球、斜线球……,青眉不甘示弱,奋力回击,心中暗夸对方技术专业,而自己在这段日子里十来次大剂量运动中慢慢变得不但不累,反而劲头十足,欲罢不能。 张少庭是杜宇约来的,杜宇则完全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答应帮青眉找个体育爱好者做陪练。陈石不爱运动,杜娟爱运动但没时间。 张少庭业已为学校体育馆里那几张乒乓球案子郁闷很久了,就像男生比例过大的学校里的几个女生,它们永远不乏追随者陪伴者,任何时间,哪怕是吃饭的时间去都会发现所有褪色残损的案子都有人围着它欢实地上窜下跳,而且每个围着的人都像一台永动器,不知何时静止。 这里令他满意,球室不是很大,但是人少,清脆的“哒哒”声在室内四处回响,非常悦耳,他很满意。对手也令他满意,胖归胖,反应够灵敏,动作够迅猛, 技术不亚于和他水平相当的男对手。 在这个条件不错的会所里,晚上没课的时候,一个星期来个三四趟,陪这个新认识的热情开朗的青眉打打球,游游泳,抓空再到隔壁的器材室健健身。杜宇有时候也会跟着她的姐姐过来,杜娟去游泳,而她一般会现身在走廊另一端那间满墙镜子的舞蹈室,所以他时常在休息时间,趁着青眉和她的丈夫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或者青眉准备去游泳池找杜娟,说“今天就到这儿”的时候,快步穿过光线发蓝的走廊,到舞蹈室门外听一听,如果里面有音乐声,他就试探着推开门向里面瞧瞧,看到无数个大大小小翩翩起舞的杜宇有三次了。他愿意接近这个希望世界上的警察和医生都失业的女生,他曾听她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上和几个女生聊天的时候这样说,阳光斜斜地照着她的左半侧脸和身体,在他的记忆里,阳光仿佛随时都跟随着她,明亮而不刺眼,温暖而不热烈。 宽松运动式衫裤使她显得轻盈灵动,没有因由的笑容看上去也是感人的,这比平时的她要亲切温暖的多,尤其是有一次她做一个向前半下腰含笑的眼睛盯着伸向前方的双手然后全身倒退的动作时,的确给张少庭一种温婉多情的印象,等她跳完了那一组动作,他不由自主地走向她,还有几米远的时候,被她叫住了,“你把地板踩脏了。你带拖鞋了吗?……你脱掉鞋再进来……哎呀,这屋子不能呆了太熏人了。” 他用牵强的笑掩饰自己,刚刚产生的亲切感消失了,带点埋怨地问她为什么不能像青眉那样不计小节,她从来不嫌自己汗味脚味,或者像她姐姐那样平易近人,她会温和地说:下次注意哦。这样的问话到了嘴边的时候却成了目光闪烁的小仓鼠,总是不能理直气壮起来,得到的回答是:人跟人哪能都一样?他就转身到洗手间去交替着把脚伸在水池里可劲地冲洗一番再回来。 “你不去陪那只火鸡打球了?”杜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腿还不能踢到理想的高度,她想放弃了。张少庭说你真刻薄,大家来这里用的是“火鸡”的季度健身卡,你也不例外,还大言不惭地给人家起外号,叫人家火鸡。杜宇说得了吧,那是别人送给她的,其实也不是送给她的,是一个学生送给我姐姐的,她不肯收她就代收了,现在倒成了大家用她的了。张少庭没说什么,他觉得青眉人还不错,唯独接受不了的是没事的时候她的身体故作不经意的眷顾自己,那两只排球总是热情地蹭到他,有时候还半开玩笑地用两只胖手掐掐他的腰,笑盈盈地说:杨柳细腰。当着她的老公也如此。有点热情过度。那个男人他有印象,问杜宇是不是一起听过课,杜宇说没错,他刚才还来过这里,跟她聊了几句,还问到了冯贝贝,我告诉他我早就离开学校,哪能掌握每个同学的动态。 陈石释放出来的种种信息她一目了然,他的一句“我以为再也不会碰到你了。” 让杜宇听出了他对这次看似巧遇的重逢产生的满足感,“你应该去陪着你老婆。”她说,陈石不以为然,对于被拒绝的好意——矿泉水、音乐光碟、酒巴小酌……——他也毫不在意,后来他有点打开窗子说亮话的意思了:想要成功,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他似乎找到了她的软肋,全家都在否定她将要踏上的道路,包括最有共同语言的姐姐,已经把打消妹妹的想法变成了工作日程的一部分,杜娟同时代表了叔叔婶婶的意见,他们的意见摆在桌面上,完全是因袭传统的观念,他们希望杜宇象姐姐一样做学问,杜娟更多出于对妹妹的不放心,她了解杜宇性子太直,胸无城府,心里想什么叫人一眼即能望穿,所以确信在这一行她没有坦途,天赋再好也没用,天赋的价值等于味精,某种情况下索性没有都成。 他的话让她微微有了一点希望,跳离脚下这个四周水流湍急的河心孤屿的希望。她必须证明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目前对于她展开的围剿是盲目轻率的。他口中提到的唱片公司、具有影响力的娱乐媒体的那些人物使梦想被羽化成为可能;在她面前,他始终不动声色地接受她的冷言冷语甚至拂袖而去,仿佛一些小石子投进沉默的泥潭,波澜不兴,使得投石子的人最终失去了兴味。张少庭在她面前流露出的毛躁更衬托出陈石的厚重;下一次再见面,陈石依然故我,聊天,递水,笑意不增也不减,只是谈话内容透露出他做了些功课,关于爵士乐也能够说出些头尾来,虽然他并不是真心喜爱。张少庭就不一样了,感兴趣的内容就会聊兴大发,诸如体育赛事、电脑游戏、旅游甚至打火机都是他的中心话题,热切地拉着你和他分享乐趣,你的索然无味甚至是痛苦他根本无从察觉。但是你和他提起某些事情,比如音乐会,他顶多耐着性子听上两分钟,再久就不能坚持了,自作聪明地想办法把话题拧到别的方面,你就会感觉一抔热情浇在了石头上,永远别指望有什么东西从那里面生出芽来。 这个外表略显粗鲁的男人肯让“哆来米”在脑子里长出叶片,杜宇就不再总是生冷地对待他了,有的时候他突然看一下表说要回乒乓球室,她倒觉得时间有点短,没有聊尽兴。等她找回原来生疏他的理由时,她又冷静下来,衡量的结果,还是消失比较好,舞不是非练不可,上台的时候不一定都要把腿踢到脑门子上,再者跳舞室并不止这一间,想练到哪里都可以。 第十三章 青眉惊喜地从健康秤上蹦下来,实际上从两个月前那个傍晚的一声尖叫开始,这份惊喜持续到了现在,她太容易满足。陈石非常默契地问,又轻了不少吧?青眉喜眉笑眼地点着头,看着懒洋洋横在床上的陈石,她觉得有些不顺眼,“你也要常运动运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然后她开始为下一步的事情忙活。她从那个紫色手包中掏出笔记本,对着电脑用一只很短小的签字笔把网络上的房产信息抄下来,报纸上的她就直接拿剪刀裁下来用胶水贴在本子上。 “好了,” 她说,“我们去看房,我已经设计好了经济的路线,这样一圈看下来,省时又省事。”她催促起床上的陈石来,陈石说她想起一出是一出,自己还没休息够呢。翻个身面向墙壁。见催促不奏效,青眉说我要坐在你身上了,陈石翻过身来推了一把朝着他移动过来的的屁股,身子挣了一下坐起来。她是瘦下来了,屁股看上去小了一圈,她逢人便开心地抱怨衣服都肥掉了,要么改小,要么买新的,哎,逃不掉浪费钱。她还会向所有人力荐自己独创的减肥食谱,骨汤煮时蔬,无主食。“你看这儿,你再看这儿。” 她对着旁人或者用手拍拍腹部(那下面依然像是藏了一面鼓),或者掐掐腰、上臂,“太明显了。” 接着她会举出一堆有益的连琐效应,睡得香不做恶梦、体力耐久、做事有心劲,心律符合标准,尿频也不怎么来骚扰她了,真是好处多多。还有一条她感受到而没有宣之与众的好处,她极少再看到那些魔障了,她的轻松让她几乎忘却了那些跟她无休止纠缠的小家伙们。 她已经把自由市场的孕婴商品价格背下来了,她还尽可能和遇见的怀抱婴儿的母亲或者和她一样挺着大肚子的准妈妈多取经,看见同族,人家自然三分亲,所知所学,倾心相教,问她几个月的时候,她也就嗯嗯啊啊打马虎眼。这方面的书她也选了几本,但总没工夫翻,对于付美文,也不那么反感了,有些事情她的确是行内人。 她倒是从内而外都在快乐中进步,陈石想,他自己近来却有些烦躁,时常要顶青眉几句了。“你自己去拿,就在一边放着呢。”青眉打完球要水喝了;“你倒是应该扫扫地、洗洗衣服、做做饭,这跟运动效果是一样的。”青眉支使他的时候他立马回应。于是地板越来越脏,有些地方总喜欢与拖鞋底亲密地拉拉扯扯,衣服堆在床脚下散发着馊味儿,虽然洗衣机就在不远的地方。偶然有一次心血来潮,趁旁人都不在的时候,她动用了洗衣机,仅有的一次,差点使她断了腿。久不亲近,她忘记了那家伙的功能,排水管没有插进下水道,水流了一地,她不留神,走过去的时候脆生生地摔了一跤,跌坐在湿滑的地上,左边的屁股和整条腿都很疼,等到付美文回家搀着她才算爬起来,观察片刻并没大碍,但此事成了大家持续几天的笑料。饭呢,还是吃付美文做的,他们并不因此放弃评论:老太太你的水准真是忽高忽低,前一顿味道寡淡,后一顿就打死卖盐的,你要尽量保持昨天晚上那一顿垮炖腔骨的水平。付美文憨厚地笑笑说:“我的脑子不好使了。青眉不是减肥吗?吃不了多少啊。” “吃的少更要味道香营养全才行。” “哦,下次注意。” 开着车的时候,他也会走神,是什么使得刚见晴的天又阴了,自己必定是哪方面让她始终不满,所以她又玩起了失踪,躲进云雾里,一个多月了。他笑着捎带问候杜宇最近忙什么,杜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也不好深问,不知这姐俩儿搞什么名堂。她那个傻小子同学张少庭,倒反问自己有没有见过她。 青眉在旁边专心地撕着纸条,每张都有她的联系方式,联系人顾女士。她把十来张纸条卷好塞在手包里。从前的都派上用场了,有的掉在房间显眼的位置,有的趁中间人走了他们掉头再回来塞在门缝下面。当然,有主人在家是最好的,可以偷偷地递给他,跟学生考试作弊一样,也可以回头再来,大大方方地留给他。这一切的前提是她看上了这套住宅。这些小小使者倒是给她带来不少回音,但都不能达到她的心理价位,所以只能暂搁一旁。 花园绿地成了主角,这样的小区夫妻两个还是头回见识,一座座相邻甚远的别墅红色的屋顶拱向蔚蓝的天空,每一家庭院都很宽绰,主人们依各自的喜好布置起来,一路看下来仿佛小型的园林博物馆,东西方古典现代的风格都能领略。庭院外高高的椴树、槭树、枫树浓荫汇在一起,下面是一片片斑斓的欧式花园。稍远的地方是碧波荡漾的人工湖,城市东面的淡紫色远山变成了这爿小区的底衬。车子沿着弯曲宁静的小路拐了几道弯,在一个粉白蔷薇花缀满了两旁围槛的铁门前停了下来。 所喜的是主人在家,青眉和陈石在中介方一个男业务小刘的身后交换了一下眼色,一对老年夫妇接待了他们。小刘显然跟他们比较熟识,笑着说又来讨扰。那对夫妇倒干脆,放手让他楼上楼下领着客人参观。非常符合理想,青眉暗暗点头,连装修都符合自己的审美,她现在开始厌弃奢靡铺张的风格了,雅致大方最入她的眼。看到婴儿室,她不禁笑起来,指给陈石看,洁白的小床以及满地的玩具。小刘告诉他们这是老两口三岁小孙子的房间,这会可能跟着保姆在外面花园里玩呢。青眉马上走进去在里面转了一圈,边说“沾沾小孩子的朝气儿。” 阳光透过葡萄架,细碎地洒在两个老夫妻的白发上,站在庭院里,青眉没有忘记当面赞美这样的头发很有风度。陈石要求小刘带他围着房子转一转,青眉则笑着和老两口攀谈起来,见小刘消失在房子后面,她不加任何过渡地张口询问联系方式,称可以单独谈谈。两个老人木然地互视了一下,未置可否。于是青眉打开手包,抽出一张纸条,递过去,“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没人伸手来接,青眉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老头说,放那儿吧,青眉只得把纸条放在院子里的藤桌子上。 谈到价格,青眉说出了比心理价位更低的一个数目,受了打击的两个老夫妻再次对望了一下,商量好了似的同时摆出受了羞辱般的神色,以无言做为回复。青眉似乎有些迟钝,没有觉察到他们情绪的变化,也许她认为那是故意装样子,做买卖嘛。还是不间断地追问“成吗?……您觉得呢?” ,她要促使他们开口,以便摸清他们的底线,她的确有些为这套寓所着迷。在她不懈努力下,他们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不过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一旁半天没插话的小刘,小刘理智地不再浪费口舌,他吃准了胖胖的女客户根本不了解行市,要么就是精明过头了,老两口冲着他道:开玩笑?我们不是告诉过你好几次了吗,小伙子,诚心买是一回事,有实力买是另一回事,我们不能总跟人闲聊天。说完一前一后顶着受过夸奖的灿然银发,沿着镶满鹅卵石的小径向房门走去。 青眉没有要到答案,打算跟上去,继续谈判,陈石说了一声:走吧!那么没眼力劲。青眉不解地说:“这不是谈正事呢嘛。” 但还是被陈石扯着胳膊走出院门。 经过陈石的一番引导,她才觉出不对味来,于是坐在车里跟着陈石骂起来,“老东西,眼睛长脑袋顶上了怎么着?”骂完又抒情地说,还是渴望住进这样一处浸润在花园中的童话般的居所里。车后座上的小刘劝道:“顾姐,真心想买您就狠狠心再加些。” 青眉偏不加,反问他是哪一头的,不客气地指出他有吃差价的嫌疑。两声清晰的冷笑从她背后传过来,“我吃不吃差价先别说,看来张老头说的没错,今天遇上的的确是没什么实力的买家。” 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陈石头没回头甩出一句:扯淡!青眉嚷嚷着停车,停车,陈石就近将车泊在路边,听着青眉简短地命令语气说:“你下去。” 那个头发根根直立脑袋看上去像刺猬一样的干瘦青年砰地打开车门,边跳到幽雅的林荫道上边说,象他们这号的自己见多了,耍小聪明,他都看到了,并说他们有倒买倒卖的嫌疑,奉劝他们做人要厚道。说完重重地摔上门。 陈石也砰地打开车门,跳下来朝挑衅者快步走去,青眉见状不甘落后跟了下来,小刘感觉那是一个巨大的花枕头从车里骨碌出来,看到对方来势汹汹从两侧向自己包抄,他愣了一下,就在黑胖男人的手将要揪住自己领带的时候,他机警地向后一窜,好像被无形的大掌在胸前推了一把。然后转身向路旁绿地跑去。陈石紧追两步煞住了,看着他象一只阳光下的羚羊似的不停弹跳着在一簇簇盛开的波斯菊、三色堇、香石竹上方跃过,消失在灌木丛后面。 两个不战而胜的人钻到车里不由得相对大笑起来。“没让我逮着,逮着非把这小子的小细脖子拧折了不可。我还真有点想打架。”青眉紧接着说:“怪不得干娘说你前世是一只狮子,看你刚才的架势还真有点那个意思。别说你了,我也爱看打架,还爱参与,看一眼就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动起手来更甭提多带劲。我跟你说过,我从前做生意的时候,跟一个混帐小子打得难解难分满地打滚,最后还是被我打跑了。” 陈石马上又把自已的打架史往外搬,一面开车,一面声情并茂地晾起来,重头戏还是十年前智斗胡同串子,为了无照摊位被罚的几块钱,那家伙一直等到他下班后往回走,瞅准了他碍于一身城管制服,又在大街上,人多眼杂,无论如何不敢放手一搏,便大胆挑衅,紧贴在身后连比划带叫骂,摆明了就是钻他身份的空子。陈石三步两步闪进一条巷子,捡个宽绰地段立住了,边脱上衣解裤子边呲牙一乐:老子脱了这身皮就跟你一样了,来吧!那个家伙没料到这一手,又惊诧又觉着可乐。犹豫的工夫陈石反扑过来,只好招架,两人扭打在一起。事后,吃了亏的胡同串子边拍身上的土边说:操!头一回碰上你这号的。说着忍不住笑起来,两个人竟因此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最后交上了朋友。 青眉又愉快地联想起另一桩打斗事件,咯咯直笑,声称这一辈子也忘不掉。那是几年前在远僻的广告公司里发生的,共同出演这出精彩武打戏的除了陈石和她还有顾青翼、顾青翼女友的哥哥申建东,以及陈石的一个好朋友。当时真是群情激昂,烈火烹油,追击、躲闪、惨叫以及皮带板砖擂肉,犹在眼前。 那天下午,青眉才从梦中醒过来,大声招呼分散在各个房间的“麻友”凑一桌,牌刚码好,色子还未掷下,青眉的二姨管后勤的付美珍——青眉把自己所有亲戚都安排了职位——慌慌张张跑进他们所在的领导宿舍,报告说收保护费的石大拿又来了,已经晃到经理室窗户底下了。石大拿是典型的地头蛇,专门敲诈勒索外来人员。前两次带着仨人来树威风,青眉陈石心里没底,推出本地人副经理言语招架了一阵子。今天听付美珍说石大拿醉醺醺单枪匹马前来探宝,牌桌上几个人迅速一核计,决定彻底灭了他的煞气。 陈石和青眉应着石大拿的喊声走出门外,指着大门喝令他滚出去,石大拿两步窜到陈石面前,动作又快又准丝毫不像醉酒之人,挥拳朝胸口打去,陈石向旁边一躲,顾青翼、申建东以及陈石的朋友黄泰闪电般从门里跳出来,拎着板凳的顾青翼不如其他两位稳健,没立住,向前栽了两栽,满身的肥肉忽忽悠悠。石大拿没想到自己这一拳捅了马蜂窝,招出后面一大群,手从屁股后面噌地摸出一把不锈钢尖刀,远远地举在眼前。在众人眼里这行为和普通的流氓实在没什么两样, 青翼抡着板凳率先冲上前去,石大拿只觉得一座移动的假山向自己凶狠地压过来,眼神稍稍一错,左肩膀上重重地着了一家伙,他向后退了几步,迸出一声“今儿谁都甭活了!”疯狂地把刀子舞动起来,毫无章法。黄泰转到他身后,寻机照右腿窝奋力踹下去,石大拿一个踉跄单膝跪下,申建东再照背上补一脚,整个人颓然倒地。就此局势变成了破鼓众人捶,板凳皮鞋大冰雹样砸下,观战半天的青眉也挤进来,不知从哪找来了打狗棒,跟着一气痛捣。 忽然大家都看到那把凶器划到了青翼奔到半空的一条胖腿的腿肚子上,裤管开了口,血溅出来,青翼倒不觉得疼,大家却都红了眼,一时间陈石申建东黄泰不约而同转身去找家伙,嚷嚷着非灭了狗杂种。这当儿风中败柳一般的石大拿瞅准缺口爬起身向大门外狂窜而去,青翼奋起直追,身后隔几米远就有几滴莹莹鲜血贴在水泥地面上,青眉紧随其后,胖大的身躯显然成了两人的拖累,另外三个则闪电般超越了他们,石大拿冲出大门,淹没在马路对面的玉米地里,高过人头的玉米象波涛一样一路左伏右陷,在石大拿身后又晃动着努力恢复平静,掂着木棒的申建东黄泰和从员工身上抽来腰带的陈石也跳进去,把玉米地勉强恢复的平静完全搅乱了,他们三步两步追上石大拿,展开又一次围殴,石大拿用以搏杀的刀子在匆忙中失落了,面对压倒性的攻势他只有哀鸣的份,他忽然跌跪下去,拱手作揖大声惨叫饶命,三个好汉听了站在被他们踏平了的一小片玉米地里借此歇手喘口气,青翼这时赶到了,他所过之处,变成了一条无障碍通道,显然是没过瘾、不解气,手中的砖头照着跪在地上的石大拿天灵盖劈下去,砖头完成使命脱离青翼的胖手,飞到一边去了,田地中间只剩下歪倒在玉米杆铺就的地毯上石大拿痛彻心扉的嘶嘶哀鸣,从头发中溢出的仿佛是沥青,直到一道道赶到焦黄的额头脖子手掌以及碧青的玉米叶上,才使人看清了本色的红。 “那家伙自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敢来找麻烦。” “是啊,你哥哥最后那一下手真黑。” “活该!” 游泳池边,运用捧人的特长,青眉又结识了一个网球教练,知道他的职业是后来的事,她主要是通过赞叹这个中年人身材像个标准的小伙子,泳游得如同海豚一般而跟他搭上话的。他们又一起上楼打了几局乒乓球,快要结束的时候,张少庭到了。青眉只顾坐在椅子上和新认识的朋友凑得很近地聊着天,看见张少庭进来也没搭理,陈石就跟张少庭说起话来。张少庭把随身带来的一幅装在镜框中的十字绣递给陈石,那是他买来材料求两个女同学帮忙绣出来的,为此他请她们在校门口小店吃了一顿饭,前后用掉了一周的饭钱。四开大的幅面,画面虽说是市面上常见的一种泛滥已久的典雅风格,但他带来的这张看得出经过了精挑细选。青翠欲滴的绿树,优美的欧洲别墅,门前花草繁盛。这是他拿来送给青眉的,因为听她提到过似乎挺喜欢这种工艺品,加上她曾热情地满口答应在他毕业后帮他介绍工作,他便暗记在心。 陈石把那副十字绣递给青眉,青眉晃了一眼,没接,放下一句回头搁车上吧,就又把脸转向网球教练。 大家又打了一会球,那个中年教练从随身携带的大黑包内掏出灰蓝色的毛巾擦擦头,告辞说天晚了该回家了,改天再聊,青眉应声说自己也该撤了,一起走。青眉陪着他走到楼下停车场,又套问了一些联系方式住址方面的情况,教练把后备箱打开,将大黑包放进去,又从箱内摸出一对网球拍来,说有缘相识很开心,这个就当见面礼吧。青眉不假思索接到手里,上下细细看了一番,问起价来,教练说不是很贵,但在一般体育用品店里算是高档的,青眉乐呵呵地攥在胸前,陈石走上前,说你不能白要啊。青眉笑笑:人家这是把送朋友礼物当成一种快乐的事来做。陈石反问:那你怎么不跟着也快乐一把。青眉一时没话说,突然一手把陈石拎着的十字绣拿过来,笑吟吟地送到教练眼前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送给您夫人吧。说完就帮忙放进了那人的汽车后备箱内。不远处伫立的张少庭看在眼里,不觉气闷,但事已如此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抱着网球拍的青眉兴奋地像个孩子,也忘了跟张少庭告别就上了汽车关上了车门并催促陈石快上来,倒是陈石安抚似地对张少庭说:你眉姐能力强,工作的事你放心。 青眉攥着拍子总也不撒手,陈石对那玩意儿没什么兴趣,认为还不如留下那幅十字绣,青眉道,叫他下次再送一幅不就完了。陈石不作声。 车子行驶到家门口的时候,青眉还陶醉在自己高妙的社交能力中,陈石却倏然感到有些怪异,暗夜中楼门口槐树旁停着一辆轿车大灯直直地射向自己的方向,转瞬又熄掉了,影影绰绰有身影在车周围晃动。无端被人刺探,他感到莫名的紧张,但想到是在自家门前的一亩三分地,又尽力保持镇定从容向前开。青眉冲着车窗骂了声吃饱撑的吧! 与那辆停靠在路边的轿车尚有几米远的时候,几个魅影一般的人晃到了他们车前,其中一个冲车里招招手,陈石不由自主刹了车,他看不太清招手人的面目,直到被喊了名字,才意识到大约应该是个熟人。那个人的话语渐渐让他辨识出了声音的主人,实际上辨识出的那一秒,那个人已经大声自报家门“……我是老袁哪,陈石。……” 这一刻夫妻两人仿佛被寒流击中一般清醒过来,他们成了兔子,陷在了蹲守的猎人设在自家窝边的圈套里,青眉眼睛前后打量,车子已然被几个人裹住,具体几个人,她来不及算。现在只有这小小的包着铁皮的车厢是他们的屏障了,所幸车门全部反锁,老袁打开车门的企图没有得逞。他们两人在幽黯中干坐,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没办法交换信息。 “噢噢,是您哪,黑灯瞎火的没看清。”陈石终于敷衍起来。没开窗,他的音量不得不抬高。 “是啊,不认得了?这才多长日子没见啊。” 那个自称老袁的人是个身量高大魁梧的家伙,“咱们这车开得还好吧?” “挺耗油的。”陈石如实说。 “好车都这毛病。还款日子过了仨月了,咱们这部车子的尾款备好了吧?” “有,有,有。” “那我们兄弟今儿个能提吗?” “这会儿?忒晚了点吧。” “没关系,可以在底下留人,明儿早上一起去银行。” “不必了吧?” “跟他说这会儿上楼给他凑几万下来,让他宽限两天再来。”青眉小声吩咐陈石,陈石有些不解,但还是照青眉的意思喊了出去。 老袁听了,也就痛快答应了。但还有两个人在陈石缓缓开动的车子前面不远处半举起双臂倒退着走,仿佛停车场管理员给车子引位。陈石低声向青眉求策,青眉又低又快地回答:加油门!陈石犹豫了一下,青眉沉着地说:开!不信他们不怕死。她的话给陈石的腿加了助力,猛地一加油门,向前冲去,前面两个年轻人一下子就被车冲到两边去,左边的一个起初还试图向前扑,大约想按住车头,这动作还未完成一半就换成了向路边闪的姿势。车后那一片伴随着另一辆汽车喇叭嘶鸣的扑腾扑腾乱糟糟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 扯上段姨的手,青眉的笑容看上去透着些凉意,两个嘴角挑的不一般高。陈石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他进门以后跟周迪三岁的儿子大阳打了两次招呼,相同的一句:“这大胖儿子,又长个儿了。你爸爸呢?”这两次招呼中间隔了一分多钟,其间大阳的爸爸已经向他递过烟了。他们没来之前,大阳的爸爸正和老婆讨论如何处理当日发生在工地的工伤事故,周迪是财务总监,她说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多少给点补偿打发回家养着去算了。李三说,家属肯定来闹,到时还照老法子办。周迪知道他又预备招呼那些等于是他们家常年养活着的当地治安们出头了,意思是帐上预留出一笔活动经费来。她点点头。见同学夫妇不早不晚神色仓皇地登门来访,有些纳闷。聊了几句,得知青眉的母亲癫病发作,两个人避了出来。就招呼他们客厅坐下,一边吩咐保姆打理客房。 “看来家家都有烦心事。”李三说,看见儿子朝自己走过来,匆匆将半支烟拧熄在烟灰缸里,紧接着张开双臂,因为大阳已经在还有一尺远的地方向沙发里的他直直地倒过来,“懒蛋,多一步都不肯走。” 李三接住儿子揽在怀里笑骂了一声。“二小子呢?”青眉问坐在一边的周迪,“睡了,明天要上学。刚才你们没来,闹腾得厉害着呢,现在算是刚消停。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他那个从小抱着睡到大的破布熊,落在县里老家了,离了睡不着觉,小屁孩子坐下病了。司机开车跑了一趟,取回来才算是老老实实地抱着睡了。” 说完自己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她这一打,传染了旁边坐着的段老太太,段老太太合拢嘴之后站起身来,对着青眉和陈石说,熬不住了,年龄大了。让他们继续聊,自己抽身回房,青眉起身跟到房门口。 电视音量调小了,保姆吃力地抱起大阳向婴儿房走去,她身子瘦小,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到了走廊放下孩子,歇了一小会,又抱起来蹒跚前行,拐进了房间。 李三的司机不知从哪个房间里走了出来,告诉李三老太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了,又催着过去呢,李三点点头,周迪在跟青眉交谈,她大约是受了母亲的委托,在对疗效做复查,她看了丈夫一眼没说话。换好衣服和鞋子,李三起身告辞,甫一出门,周迪骂道:这么晚了,不知道非叫他过去干嘛,叫魂似的。青眉就知道她在埋怨婆婆了,问明了原委,是为了李三跟前妻养的儿子学校的事需要处理,老太太偏疼带在身边的大孙子,电话里催了三五回,务必今天过去。忙劝道:周迪你脾气太大,毕竟是当妈的找她儿子,你就让着点算了,退一步天地宽嘛。周迪愤然了:回回让,啥时候是个头?她还活得挺结实呢。青眉见她与平日神态迥异,从来没看过她动真气,也就换上认真的心态,让自己的左手轻轻按着周迪搭拉在沙发上的右手,推心置腹地说:“话不能这么说,老人们也都不容易,你看我父母你还不明白?我还不是好吃好喝好照应。虽说自古婆媳是冤家,我倒从来没跟他妈红过脸,不信你问陈石,好在我们住得也远,但是也断不了给找麻烦。再者,你本来就是后妈,自古后妈难当。就是你没半点错,人家也要在鸡蛋里挑骨头,那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呢,受点委屈太正常了。但是你忍辱负重,是顾全大局,为的还不是整个这一大家子?到最后你老公、你孩子们包括所有明理的人肯定都会承认你这份好的。你放心。” 看电视的陈石也加进来,搬出套话宽慰了几句,周迪感动不已,赶着让他们吃西瓜喝冰茶。吃着西瓜,青眉开心地说:“咱们姐儿俩谁跟谁,有事尽管言语。”陈石朝茶几边上的垃圾篓里吐了一口西瓜子,再一次对青眉的意思进行了肯定:“是啊,你跟青眉就是亲姐们儿,你也是痛快人,以后你的事就是她的事,也就是我们的事。”周迪听的心中暖融融,借着这股热乎劲,她把母亲段老太太的意思抖了出来,说老太太最近想要一幅九鲤图,自己没时间去找,想托陈石给操个心,既然红木榻床有熟人,这都算是艺术品,想来也应该比较灵通,不拘多大,品相好就成,她周迪自然不让白帮这个忙。陈石咽下一口汁水淋漓的西瓜,答应下来。 第十四章 给付美文打了几通电话,又埋头和丈夫仔细分析了一番,青眉得出的结论是做好继续在外漂的准备。付美文那里回不得,去自己的家也不安全,虽说偏僻,老袁知道地址。他们决定打游击,从周迪家出来,给顾西打电话,顾西推辞的理由在他们看来有必要加以贬斥。都是那娘们儿,打算爬上青眉后妈位置的娘们儿,她有什么不方便?眼看着自己女儿无处可去,却借口那个女人身体不适说什么不方便,老东西,看你到时候跟她结成结不成婚。 “我父母家就甭考虑了,统共一间屋加上厨房十几平米,咱俩再进去,就都掉不过腚来了。”眼看着青眉要抻这话茬儿,陈石先撂下话来断了她的念想。杜娟家地方也不大,况且她堂妹在,最要命的是位于付美文隔壁小区,不可选,不可选。暴强,据说楼上楼下养着两个老婆三个女儿,他们猛不丁这么一去,龙虾蹦进油锅里——闹个大红脸可就别扭了,也不可选。周迪家呆三天了,今天下午全家就都回县城的大宅院去过周末。也是,别人一到周末都往热闹地儿钻,他们可倒好,专往乡下土堆里扎,农民习性做怪。那么还有谁那里方便呢?陈石说想起张少庭近日租了一间平房,不如过去挤一挤。想了想又说,他一个大小伙子,你一个女人,到底不方便。青眉脑筋一转说:他可以回宿舍嘛。 张少庭收拾了几样随身物品,回到了宿舍,帮他抱书的一个同学问住进他的廉租房的是他什么人。张少庭回答是朋友。那个瘦骨仙儿似的男生说,那女人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你那几包方便面和水果全让她报销了,你的脸盆和毛巾变成他们的脚盆和擦脚布了。张少庭淡然一笑,未置一词。 躺在木板床上,青眉发现张少庭的手机忘在了床头,随手摆弄起来。倾刻她爆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引得陈石凑过来,举在他眼前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清丽的女孩子,“这有什么可笑?”他不解。“你没看出这是谁?” “谁?” “杜娟的表妹。准是趁这丫头不注意偷拍的。” 继而她唠叨着又让她逮着个保媒拉纤的机会,“顾媒婆瞎搅和劲又上来了。人家这是已经谈上了。” 他语气坚定,但青眉比他更坚定,她说自己准知道没谈上,她早就摸过张少庭的底了,她是什么人啊,这些事能逃得过她的法眼?他们俩个认识又怎么了,那也得有人往一块捏咕啊。经她牵线搭桥结下良缘的不下七八对,红娘玩命苦干不也才撮合成了一对吗。 陈石边泼他老婆冷水——有家难回还有心在这穷欢乐自己逗自己玩,没见过这样的——边在心里蜘蛛似的结起网来。张少庭老实厚道,这些日子几个人处得也不错,算得上是朋友了。不过要列为对手,似乎也是翻手覆手的的事,把他算做对手实在是高看了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外地穷小子,掀不起风浪的小泥鳅,将来流落到哪条溪流哪方池塘还是未知数,杜宇真要跟了他,幸福八成就要泡汤了。自己就不同了,富贵闲人,在这块地面上,根深叶繁,上揽浮云,下结群根。再者现而今的世道,老实厚道的人吃亏是天经地义的事,否则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所以自己的想法也无可厚非。他需要认真编结一下网线了。 青眉一向强调自己会享福,更能吃苦,豪华饭店住过,仓库板房她也睡过,在这阴暗潮湿的廉租屋里倒也没有感觉到怎样的由奢入俭难,身体因而忽然添出些娇贵的毛病来,她一切都好,闲来还要把张少庭叫过来陪着打打牌什么的。购置新居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半个月来,上风上水的高级社区基本上都留下了青眉的小纸条。最终让青眉拍板定夺的这一套小别墅,却完全是青眉自来熟的交际方式立了头功,当初看房时她就收到那房东小伙子眼神发来的信息,出了门别了中介转头回来,一敲门,门立即应声打开,好像那小伙子时刻等在门后面似的。几个痛快人第二次见面,已经互视为知已,先是不约而同大骂一通黑心肝的牵线人,紧接着互相把对方的优点狠狠挖出来摆在舌尖构成的颁奖席上,内容无非是在对方眼里都是爽快诚恳能干之人,看面相透着富贵,很有眼缘。陈石激动地跟着里外夸。对方是做装修材料生意的,因为资金周转不开,夫妻两决定售出一套住房回笼一下资金。青眉借着热乎劲又狠斩几刀,要么降点,要么把家什器物多留下些,那个小伙子倒真的爽快地答应了一些条件,也许是前面一时激动漂亮话说过了头,再往回收有些难了,这一点从他事后电话中要求修改条件可以看出端倪。一阵喧闹之后事情竟定下来了。 第十五章 看着杜宇在马路边的绿地上步子轻快地追逐着“黑豆” ,喊那小东西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比晚夏的树荫亲切、清爽。抱着“黑豆”,不是张少庭及时制止,她的嘴就要亲到那小东西漆黑浑圆湿漉漉的鼻头上去了,但是这一回她忘了计较这种急促简单的制止,注意力集中在两只手不停晃动着的那个小家伙的身上,学着它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并且愉快地吐着舌头,问着关于“黑豆”的所有相关的资料,几个月大?吃什么?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张少庭一一笑着解答,还没答完,小东西被放到地上,再次不安分地冲向了草地,像只在地上滚动的排球。杜宇紧跟着站起身来,飞扬着裙裾,快步追上去。这只小狗若能使她始终予人这样一面,倒正合了他的目的,起码可以常常看到她粲然的笑容了,张少庭想。有一阵子,他仿佛呼吸到了几年前的空气,那里面也有紫薇花和无花果叶子的味道,那是中学暑假里无忧无虑的午后的空气。 那个裙裾飞扬的姑娘抱着“黑豆”在流淌着蜂蜜和牛奶的阳光里跑回来,她说:它的鼻头和眼睛像三颗黑豆,太可爱了。她的头发肩膀以及手臂波动着点点光芒,眉梢额角臂肘和手指这些地方熠熠生辉光彩跳动尤其厉害,这个宛若steve hanks水彩笔下的少女迫使张少庭低下头去,看着她匀实漂亮的小腿和雪白的浅口帆布鞋,提议既然那么喜欢“黑豆” ,就算小东西运气,找到一个好主人。“新主人”听了没回答,只是又撒开小狗,跟在后面翩然跑进绿天绿地,看来她很享受这种感觉,张少庭脚步也松活多了,缓步追上去,看着自己的影子转过来跌向杜宇和小狗的方向。想到了什么似的,杜宇远远地说,今天还不能带它回家,得先做通姐姐的工作,她怕带毛的。张少庭说等着你好了,多久都没问题。 似乎有东西落在了张少庭的房间里,青眉抽个空来取。她是越忙碌越快活的那类人,拿到房门钥匙,装修基本不需要费多大劲,现有的只是旧了点,翻新一下即可,她把房间的主色调由原来的原木色全部更换成了自己钟爱的白色,内容包括墙面、卫浴、窗帘、沙发以及床单枕巾这些布艺。这些事情令她充实地过了一阵子,目前基本上已经大功告成。 他们先是找人把家搬了过来,一方面为了不用两头跑,一方面可以更方便监工。付美文也派上了用场,帮忙盯着那些工人的手脚。一切她花钱雇来的工人都必须听她指挥调遣,按小时计工资的也不能例外,一切细料她都必须亲自去买,钱是只能从她手里面出去的,假使被包工头的花言巧语把钱先套了去,过了他们粗黑的手,于她便是一个大忌讳,她会在心里面系上死疙瘩,实际上这种败笔也只出现在别人身上,但是戒备是正在吃草的野兔的耳朵,时刻都不能耷拉下来。她宁愿搭上油钱、号令丈夫不厌其烦地为了某种型号的地线或者某种材质的门把手一趟趟开车冲向建材市场。 那些冷风太足灯光太多地面太光洁的地方她一般只在里面歇脚纳凉,选购是不可能的,她深知冷风灯光光洁的地面以及虚伪的笑脸都是需要加倍利润来交换的,有时候她真是深恨这个利欲熏心的世界,比方小小的合页,同样的货色,价格却差别如此悬殊,就是因为一个胡乱躺在闷热破旧大棚里的油花花的麻布袋子中,一个斯文地摆在明晃晃的射灯下的洁白的展示台子上。所以她有理由唾弃想方设法打算从她口袋里多掠夺一些角币的黑心人,同时她也有理由为自己唱一首赞美诗,因为她犀利地发现了事情的本质,并且从不断绕开利益侵害的行为中找到了一种快感。每当她在闷热破旧的大棚里找到了某样摆在洁白展示台上的产品的孪生兄弟之后,欣喜之情总是熟透了的石榴一般,坦然的粒粒发光。 她对历史不太感兴趣,上学的时候也没认真学过,但羲皇时代这样久远的历史却莫名其妙地印象深刻地嵌在她的心里,她似乎懂得路不拾遣夜不闭户古道热肠不计得失的人群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存在,实际上曾经经历过的小小的生活片断也曾有助于她真实地领略过其中况味,那是在而今残存着古朴之风的乡间的经历,她有次和丈夫回乡下,看到田家枝头的橘子俏丽地缀在伸手可及的村路上方,她毫不客气地拧下一些,扔进车厢。从站在篱笆内屋门口的主人家善意微笑的眼神当中,她获得了进一点行动的力量,被感召的笑容焕然,仿佛那是她亲手栽种的果树并且也是在她精心培育之下结出的累累硕果。所以,她向往、爱好这种境界,如果世界都是这样,她该是怎样的如鱼得水啊。相形之下,这个人人愿意跟阿堵物谈情说爱攀亲认祖的世界显得多么不美好。在秽浊的人群中,必须得像她一样拥有杰出的智慧和高妙的行动力才能完好地保护自己,安逸地活着。 “黑豆?”她的反问显然含着这名字不怎么顺耳的意思。这么漂亮的小狗,叫什么不好,她说。张少庭笑笑没说话。陈石把刚在房间角落里找到的她的几件内衣裤塞进塑料兜子,不耐烦地催她快走,搬完家东西还没完全摆设好呢。但是青眉反倒将那条一个半月大的银狐抱得更紧了,搁在自己宽大松软的胸脯上,任由那小家伙用面片似的舌头舔自己的脖子跟脸。“献媚取宠。”她说。又打听了一下价钱,张少庭笑着说不算太贵,也就几百块钱。陈石再次催促起来,他说:快给人家放下,咱们走了。青眉于是向门外走去,狗并没有放下。张少庭认为她是真心喜欢,留恋着想多玩一会。 走到门口了,依然抱着,陈石见状第三次说道:你怎么不放下啊。你要是喜欢咱们也去买一只。此刻青眉像个任性的孩子,甚至有些支支吾吾了:不想放下,多抱一会嘛,……。似乎也觉察到自己这股劲有些别扭,便迅速搜索到了常态“抱回新家玩两天总没问题吧。” 她并没有朝着张少庭,而是对着丈夫提出这个问题,大约这是他们夫妻两人的事儿,只需得到另一方的同意即可。陈石笑道:咱们还缺钱买这个?我一会在路上就给你买一个去。青眉答:我也就是带回去替小张养两天,给他省点开销。说话间快刀斩乱麻的利索劲也恢复了,竟自抱着狗走出门去,意思是甭罗嗦了,就这样定了。陈石无奈地看了张少庭一眼,张少庭说:千万给抱回来啊,已经送人了。 “多多!钱多多!” 豁朗透亮的客厅里,青眉的声音飘来荡去,新家已经完全布置好了,空气中依然有苯的味道残留,不仔细的鼻子倒也不那么容易觉察出来。陈石在卫生间涮拖把,弄得水龙头哗啦啦响。青眉手中攥着一嘟噜葡萄,一颗颗扔向嘴里,快速在新擦过的地板上挪着步子,追逐小狗玩。“钱多多”显然还没有适应新名字,以为是与已无干的叫声,只顾一个劲疯跑疯撞,穿过沙发与茶几之间的空隙,尾巴打在报刊架上,从大开的阳台门冲出去蹦到小院里,对着栏杆外的灌木丛发出一串狂吠。“不要叫了,多多。” 吠声更响了。“听话,钱多多。” 原来那边草丛中窜出来一条边牧。“钱多多!”这一声像下冰雹,但是那小家伙只管冲着远去的同类的身影发出忽高忽低的警戒,脑袋愤然插进了铁栏杆的空当里。“看来你还是得叫它原来的名字‘黑豆’,它还没记住你给起的这个新名字。” 掂着拖把的陈石出现在阳台门口,调解着。晚了,一只穿着拖鞋的胖脚踢在“钱多多”的屁股上,背后受敌的小兽身体直挺挺地来了个180度的大掉个,冲着袭击自己的敌人——那只拖鞋呲牙咧嘴,呜里哇啦地怪叫着。当灰鹰似的扫帚在头上飞舞的时候,它知难而退,呜咽着灰溜溜缩进了一把白色塑料椅子下面。 被骂成蠢家伙、窝囊废或者无信之徒也许好一些,强于听到“黑豆”被人抱走的消息之后脸一下冷却成了石膏面具,不开腔不怒视甚至不嘟起小巧的嘴唇以清浅地表达嗔怪,只是很无聊地转身走掉。仿佛她对他的办事能力本就打分极低,言而无信的结果料之已久,解释与否都无所谓。看着杜宇的背影,张少庭有点木然了,很想马上打电话给青眉质询一下两天怎么给拉成了一个半星期,但他长期以来接受的好家教却使他只能对此一言不发,一个念头缓缓地从他的脊骨里向外渗透,他想从身体里面蹦出来照着自己的屁股狠狠地给上一脚,也许能把郁闷从腔子里踹出去。 第十六章 杜宇乜着眼睛,问起陈石为何不跟他那硕大无朋的老婆在一起,并且称呼她为肥娥。听起来平和的语气下面显然还有一层冷调子的底色。她的意思其实并不难猜,陈石佯装听不出来,只回答她上面一层话的意思:“得了新家,她的新鲜劲还没过,不爱出门了。”又说,自己是不爱闷在屋子里的,必定天天出门透透气,约朋友聊天喝茶到处兜转都是赏心乐事。 杜宇的赴约令他喜出望外,本来他是不抱希望的,但是他约了他的老朋友黄泰,一家电视台的娱乐编辑,把他的能量夸大了一些告诉杜宇。黄泰比约好的时间晚到近一个小时,一个迟暮的美男出现在饭店门口,“还是那么年轻。” 陈石迎上去说,两人其实已有三年没见面了。互相询问了近况,陈石忙着为他的升迁敬贺,就势说自己推介的这位新人的前景看来更有希望了。黄泰很和气地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秀美的长发小女生,点头微笑,杜宇倒是喜欢这种随和的人,未见之前的猜测烟消云散了,轻松地微笑致意。 席间,娱乐编辑根据杜宇的情况,提出一些方案,无非是拜几位名师,给履历镀镀金,买几首好歌,再参加些比赛,自己这边配合着做些宣传什么的。卫生间里,黄泰问陈石是什么关系,陈石只说是亲戚,被黄泰笑说不老实,又说,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不等于是往火坑里送?你乐意?陈石说人家就是这追求,拗不过,她爹妈都拿她没办法。 回到席上,黄泰特意指出,这是一个有钱人的冒险游戏,需要首先投入大量资金,方方面面都要有财力支持,譬如买一首好歌往往价格不菲,至于制作成可供流传的影视作品,所需更巨。陈石立刻应下来,这些他门儿清,包在他身上。说完看了看杜宇,希望看到她被感动的神情,但是并不像他预期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清。黄泰又说,说到冒险,是因为有很多人砸下钞票,一无所获,所以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陈石笑道:咱还就是不怕这个,全打了水漂咱也玩得起。被自己几句豪言感染,陈石痛快地邀两人共同举杯,杜宇呷了几口专为她点的红酒,陈石干了自己杯中酒,盯着杜宇的杯子,不停地劝:多喝点,多喝点,今天高兴。黄泰也被看押着多喝了几杯,面色红润起来,眼角的菊花纹清浅了些,话也多了,问起青眉来。陈石就把近况原原本本叙了出来,又说,定好了下周日一起去转运山,前些日子结识的一个张姐给介绍了一个活佛,看好了紫气东来,要去城东山里做法事,为同去的善男信女祈福来年有个好运程。“叫上我。”黄泰说。“我这两年还真挺不顺的。” 陈石兴奋地说,太好了,大家又能聚一聚了,到时候再介绍一些新朋友互相认识认识。 留下一堆听上去十分诚恳的建议和忠告,黄泰说下午三时还要参加一个活动,吃了几口米饭,告辞了。杜宇感觉出这是一个琐碎与絮叨的男人,他过分整洁的头发讲究的服饰和手包都说明了这一点。在老友起身走后,陈石以一种相当轻松的口吻说,都是小菜儿,都是毛毛雨。意为让她只管研修自己的专业,其它的事情做为投资方全由他包揽下来。紧接着兴味盎然地再次点了两瓶啤酒,杜宇拦阻不住,不由得“酒鬼、酒鬼”骂起来,陈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置一词笑嘻嘻地也给杜宇斟了满杯,仿佛杜宇是跟他十分熟识才肯这样骂他,反而觉得开心。直到女学生起身向外走,才消停下来,匆匆结完帐,追了上去。 因为陈石再三要求送自己回家,她才坐上他的车,车子开了没几分钟,她觉出方向成问题,要求停车。陈石借着酒劲,脸上挂着醉酒人常有的迟钝的笑容,也许他故意装作听不懂,嘴里拿话搪塞着,说自己认识一个录音师应该去找他聊聊,她抱怨说头晕,想回姐姐家。“随便坐坐就走。”陈石说。 脑袋及脸上狠狠挨了拳头和巴掌,陈石涎着脸笑呵呵地依然把那个纤细的身体箍紧在怀里,他也不记得是怎么把这个猛烈扑扇翅膀的小鸟撮哄到碧宸饭店的房间里来的——和冯贝贝幽会的那个旧家已经搬空了,眼下即将脱手卖掉,所以不由得想起自己最老的根据地,和青眉相识的这家饭店,毕竟他对这里熟得像自己家一样。——脸上热辣辣的地方给了他充分的理由,他执拗地认为那是一种激烈的调情,于他更像是一种鼓舞,促使他接下去的动作更加有力——半醉之人的蛮力,最终把她扛在肩上,放到洁白的床单上。 跪在床的另一头,他捧着她琢玉一般的小腿和脚,它们刚才把他从床头踢了下去,他又愉快地爬了上来并牢牢抱住它们,把脸埋在柔软的膝上,祷告般甜蜜而语无论次地做着种种关于爱的保证,为一见倾心、恋慕成愁、如沐甘霖、终生无悔做着直白而生动注解。直到那洁白的冰条一样的身体默然地侧转过去,手臂掩在面庞上。脸上及身上的皮肤上留下的那个人的唾液的带点酒气的腥臭味使她感到阵阵头晕恶心,她再次抬起腿,用尽全力蹬开了那个垂着脑袋沉浸在絮絮叨叨中的人,希望他掉到的不是床下而是悬崖下,她拥着衣服下了床,绕开借势瘫在床脚的那个人,走向浴室。 第十七章 也许因为前段时间的操劳、熬夜、新鲜、兴奋以及不经意中断的身体锻炼,青眉在有着落地窗和从屋顶垂到地面的厚重窗帘的崭新舒适宽敞的新卧房里重新陷入了辗转难眠、入梦之后反而更加苦累不堪的境地,和那些小家伙们再次展开了接连不断地亲密接触,他们竟然跟踪她到了这里,他们如此难以摆脱,就像看不见的牛皮癣,一遇适合的条件就要发作,奇痒难耐。 暂别之后,他们当然有更狎昵的表示,他们似乎商量妥了,全都铁了心坚守着她,寸步不离。他们表演着伴随着啼笑悲喜的眷恋、亲吻、紧拥甚至融化在她的身上等等不知耻的无赖般地纠缠,他们强占她的注意力、向她勒索感情。炭灰一般的脸上表情千奇百怪,变化莫测,但是在青眉疲惫困倦的眼睛里,无论怎么样变化都只是木然的、僵化的,这令她无比愤懑。她练就了喊出声来的本事,成功地摆脱了梦的无声时代,她可以从使她窒息的梦境中开始呼喊,一直呼喊到把同样沉浸在梦中的丈夫惊醒,亮灯并攥住她的手腕,给她安慰,听她诉说,然后小心翼翼的尝试着再度相拥而眠。 她的生物钟就此更加紊乱,她可以双目鳏鳏守着打开的电脑直到天蒙蒙亮,耳边有时会充塞一些孩童痴痴的呓语,听似单纯的格格调笑,好像从一间公共澡堂或者地下通道中传过来,带着回响。也可以在艳阳高照的午饭时间睡的天昏地暗,往往在这种时候,她的鼾声大震,口角流涎,濡湿了枕巾,陈石怜爱地为她关好门窗,把狗关到后院,不让一丝声响打扰她,因为这豪爽的鼾声代表着难得的深睡状态。 醒着的时候,她会苦闷而无力地给有限的几个朋友通电话,寻找解脱的良方。跟丈夫讨论起来,又不忘记夸自己明智,段干娘的功力到底有限,幸好没有当时就给她费用,观察疗效是很重要的。她不断地打电话给张姐,询问转运的法师几时现身,张姐总是说目前在某某地,转天坐飞机就来这里,弄得她强打精神,天天都做出预备出门的样子,陈石看着倒挺同情。在找借口出门去约会杜宇的时候,他还真有些放心不下自己那面色越发青黄的娇妻。 不久后张姐喜气洋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告知次日就是好日子,大德高僧已经下榻在她们——由于情绪激动,青眉没顾上细问她们包括谁——给安排好的宾馆。 次日的确天公作美,一支队伍迤俪行进在被金黄色染遍的山路上,天出奇的蓝,透着紫色,与漫山遍野的秋叶交相辉映,浓艳似锦。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穿越山谷秋色,十几个人终于集齐在一处坡度和缓的小小峰峦顶部,远远望去好似蚁聚小丘。这一番登山涉水,对于青眉似乎是个考验,实际上从开了一个多钟头的车上下来,站在乡村的土谷场上望着四周的群山她就已经表现出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打退堂鼓的想法还没吐出一半就被张姐堵回去了: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了,你给我走着。陈石也表示一定要抓住这次良机,这样一来结果就会变成自己孤单一人被剩在山下,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几步。山路崎岖,不免对着陈石抱怨脚板生疼,陈石转到她身后笑着一下下推着向前走,嘴里说着坚持坚持,几分钟后他自己倒坚持不住了,喘嘘嘘地样子被青眉取笑了一番,陈石笑着央告被青眉拉来的张少庭、杜娟伸把手,他两个返回几步路,时而搀扶,时而推送,青眉好赖算是蹭到了目的地。两个张姐约来的某位同好的七八岁小儿女,倒是一路轻轻巧巧、蹦蹦跳跳,时前时后追追打打蝴蝶盘旋一般爬了上来,引得青眉羡慕不已。杜娟和张少庭事先交换了一下意见,倒不在意真有什么玄机妙法会使人时来运转,不过是捧青眉的场,权当秋游,暂别喧嚣,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放松一下心情。 在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高僧的带领下,张姐、青眉、陈石、杜娟、周迪、张少庭、黄泰以及与张姐同来的一些男女朋友,尚有那一对小儿女,都端立原地鹦哥学舌般跟着闭目祷诵。那字句着实艰深晦涩,所幸十几分钟倒是没有人学错舌或者乱了节奏,包括那一对七八岁的男女小孩在内,他们时不时睁开来东瞧西瞅的清亮眼睛,也并没有对正在念诵完全不知所云的内容的小嘴产生丝毫影响,从那里发出的声音很清脆,工工整整地做到了首尾俱全,大约在课堂上他们就已打下了这方面的良好基础。琅琅的念诵声与泛着橙黄的光线、若隐若现的雾霭、簌簌落下的黄叶相缠绕,起起落落在叠嶂、层林、清涧之间。仪式以向高空挥洒成沓成沓的符纸告结,大约每个人的不祥之运即可驾乘着印满天书的符纸飘然远去,坠入深深的谷涧被流水卷走,纠结在林木网状交织的枝叶上,永不回头。 一簇人折回山脚下土谷场,青眉把高僧拉到了自己的车内,嚷嚷着由她送回住处。早晨见面的时候,她就已经当着众人的面与高僧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就凭着她强大饱满的佛缘,这个结果也是早就预见的。果不其然,云游过国内各处香火极盛、名望极高的古刹道场以及尼泊尔、泰国等国宗教胜地的高僧,对她一见如故,转手把张姐才刚赠给他的白玉佛珠串连同锦盒交到了青眉手里,青眉想都没想理所当然的收下,有缘才会如此,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份荣耀。当然,没准自己的造化比那高僧还要高几分呢,只不过这一世做了凡人,这可谁也说不好,如果真是如此,就算他是借花献佛吧。当时张姐倒没说什么,很久以后提起此事,不由得挖苦自己多年的师傅也看走了眼,并非长得团头团脑就是款婆,也并非身宽体胖就是乐善好施之人,想着以小换大,抛玉串引金山,倒成了肉包子打狗,不赚反赔,错打了算盘。 这一番虔敬的劳动并没有驱走梦中那些不断折跟头跳舞耍百戏的小人儿,他们变得更加有恃无恐,青眉沮丧于无药可治和身心俱疲。尤其是当陈石不在家中的时候(最近他在一个从前一起混的哥们的皮革公司管事,意思是多些收入,贴补家用。其实家里并不等米下锅,富余的很呢。八成是因为财权在自己手里把着,他花钱束手束脚不自在——他呀,一贯大手大脚,这一点她很清楚——为丰盈自己的小金库做打算。甭管怎样多带回些银子总是有好处没坏处,像从前做过的那样,到日子找个借口盘查盘查,抄他一次,大头充公,小头倒赏给他用,也并非下策,没准他还得感激呢,她还不知道他?)她孤单一人更感到无所适从,心内几度生出漂流瓶的无着无落感,惟恐单薄的瓶身何日触礁粉碎也就无可搀回了。 那些要好的朋友同学,各自都在忙碌,况且距离越来越远,很成问题。采纳陈石的建议,设法跟邻居们结识交往应该是尽快建立交际圈的近便之路。做到这点,于青眉倒非难事,小小的钱多多就替她做了先锋打下头阵。 那个性格爽朗黑黑的嘴唇上有半圈淡淡青色茸毛的梅子,站在一棵披着橙色盛装的法国梧桐下,抱着一只洁白长毛小犬,悠然惬意地跟青眉拉着家长,她们通过欢蹦乱跳的小宠彼此认识了,名字相近,年龄也相仿,都是外向型性格,一见如故,一时话语滔滔。由宠物已经扯到了各自的老公。聊得投机,当即梅子就把青眉引回隔着一幢小楼不足百米外的家中。梅子的妹妹在家,姐俩儿楼上楼下带着新朋友看了个遍,恰值午餐时分,梅子吩咐妹妹开车去接樱樱——梅子的女儿下学,自己扎进厨房,要留青眉尝尝自己的手艺,连狗的伙食也一并在此解决了。说到不拿自己当外人这一点,青眉做得相当娴熟自然游刃有余,这会儿她已经去过了卫生间,满屋子逗着两只狗玩开了,简单悠然的神情动态在梅子眼里俨然胖胖的一位少年女子。 美餐一顿之后,青眉又跟七岁的樱樱交上了朋友,樱樱邀上这位胖阿姨到庭院里看爸爸为她种的各种花卉;二楼的露台上,这位“宁馨儿”示范了喂小鸟,她从厨房拿来一把“妈妈的米粒” 细心地撒在露台边上多出来的一角上,然后退回房间,掩上房门,招呼大朋友跟自己一样躲在另一间屋子的窗纱后,青眉有点吃力地蹲在小姑娘小小的身躯后面,四只大眼睛从纱帘的缝隙中盯着外面的动静,喜鹊、灰鸽子显然不是生客,它们从不远处的树梢飞落,带着小心谨慎的禀性,习惯性地用乌亮的小圆眼睛滴溜溜上下翻转,试探着啄起米来。樱樱粉红的小手指竖在嘟起的嘴唇前,示意不要做声,青眉默契到干脆屏住沉重的呼吸,直到梅子端了一玻璃碟子梨子葡萄出现在房门口并大声喊着让她们吃水果,游戏被迫结束。樱樱有些不悦地跑下楼去,青眉说,你女儿太可爱了,像个小小的行为艺术家,自己要是有个这样的孩子就知足了。把碟子放在化妆台上,那个类似缺氧标志的黑嘴唇吐出两个字:生啊。那意思这不就跟拥有土地的农民想吃玉米一样便利嘛。但通过对面那个团团脸上出现的表情,她获得了一些信息,于是暂时闭口不言了。 倚在墨蓝色靠枕上,只有梅子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时候,青眉把令自己焦虑的事情合盘托出了,总有一些麻烦和苦闷在她的内心焚烧,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何时用何种方法才能祓除。在她道出一连串破解方法之后,始终亲切聆听的梅子突然大笑起来,青眉意识到就要遭到她的嘲笑了,毕竟都是些病急乱投医的举动,自己也觉得稍欠高明。梅子意识到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笑常常把别人弄得如坠五里雾里,很快像往常那样转换成一种和悦的微笑,使对方得以消除误解。这样吧,你不如到我们的大家庭里来。她说,你这样聪明自信,也许万能的主会赐你平安、喜乐。回头我带你去见张约翰,让他详细地给你讲讲有关这方面的知识。说着梅子起身从五屉橱上拿来一本圣经,递给青眉。“拿回家慢慢读吧。”她说。“多少钱?”青眉捧着问,内外均如此精良的书册,肯定价值不菲。当得知是赠阅,不免心生三分惬意。 见到那个约翰,是周末的上午,在梅子的家中举办的一次家庭聚会中。这是个有着一双锐利眼睛的三十岁左右的斯文男人,一身干净平整的深色西服,对人的态度亲切中保留着几分距离。他从前做过教师,现在是专职牧师了。青眉的那一套每时每刻都能脱口而出的赞美,他并不买帐,也许他听过的类似语言太多了。他只是平和地微笑着和她交谈了几句,接下来是他为近二十个教徒布道的时间,他希望青眉可以耐心听完,有问题他会和她讨论。客厅的沙发挤挤挨挨坐满了人,家里所有的椅子凳子甚至小板凳都在这里会齐,靠近大门的地方留出了相当大的一片空地,供牧师讲道,令原本宽大的客厅更显得拥塞不堪。青眉发现这些从附近几个小区汇集到这里的人都很安静,人手一本圣经。他们不管多大年龄均以兄弟姐妹相称,对自己也不例外,有几个女人在开讲前冲她亲切地微笑,问明姓氏后称呼她顾姊妹,和她进行简单交谈。 除了要纳捐十元——已经让梅子以初来为由给挡了——让她有点不自在,她觉得到处充满暖意,一股莫名的愉悦火苗似的跳动起来,她坚信自己的通灵能力在这些人当中也是独一无二的,虽然对于张约翰的讲道目前为止只是一知半解,但可以肯定的是,要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成为离上帝最近的羔羊,一只真正的羔羊,别忘了,她本身就是属羊的,真是不谋而合,天意啊。“只要你祈祷,神就会听见,就会帮助你的”有个老太太刚才对她说的话犹在耳边,是啊,这话太对她的心思了,如此顺耳,仿佛专为说给她听的,就像手中这本精美的黑色封皮册子一样,要就可以无偿得到,以此类推,只要你开口,什么都可以得到。好吧,也许只要祈求这位神明,自己的麻烦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扫除。try,像美国人常讲的那样,try,反正自己已经多方尝试,再来一次未为不可,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这块心病得以解除对她将是莫大的欣慰。所以在接下来首次按正规方式进行的祷告中,这一条成了她的核心内容,其它内容刨不掉到哪个神明门下都要念叨的斩获大富大贵,最好钞票满天飞,数不完用不尽,和许多人一样,这也是属于她的永恒不灭的追求。阿门!默默在心中逐条念诵完毕之后她说。接下来大家为她坦然道出的 “梦的困挠”所做的集体祷告更是让她感动的无以复加。吃罢圣餐,在悠扬的音乐声中,青眉再次找了了自己的钟爱,她发现自己唱圣歌一门灵,一遍就会,这真是神了,从前她可是从未接触过,大家给予她的赞美让她熏熏然了。 第十八章 把那个黑色封皮的册子虔敬地安置在枕边,她像模像样地祷告一番,把脑袋安放在枕头上,盖好薄棉被,调整呼吸,她准备迎接一个宁谧安恬的长夜。然而不能如愿,尽管遵照医嘱比往常提前三个钟头躺了下来,但这点功大约是白用了。做丈夫的听到另一侧枕被窸窣,沉重的身体来回翻转,压抑不住的轻微叹息中有些微愠怒的情绪。最终那边腾地坐起身来,紧接着黑暗中发出急促地挠头皮的动静,便开口劝道,不如试试安眠药。回答他的只有清晰可闻的喘息,接着,耐不住了:“你打算让我走付美文的路子?”明显透着些激动不安。 的确,付美文床头柜上就有好多这种药剂,彼此结缘已久,付美文患上了严重的镇静剂依赖症,比她身上其它疾病还要顽劣,难以摆脱。看惯了自己母亲的这种恶性循环,她当然十分排斥丈夫的意见,哪怕是出于好心。岂止这方面不能向她靠拢,任何方面她都拒绝仿似那个女人,哪怕是遗传的,别人无心提到她和她母亲哪个地方相像,她都不由得从心底里抵触,嘴上反驳着仔细看就不像了,就拿体型来说,同样是胖,付美文明显是病态的虚胖,胖的颓废、松驰,处处散发着暮气,纵然高大,总给人摇摇欲倾的印象。而自己胖的灵活,胖而不拙,处处圆润,抛物线比较多,不存在付美文身上的粗笨线条。再端详面庞眉眼,自己明显接近父亲的长相,女儿肖父,一点不假。性格也是南辕北辙,自己身上拿着放大镜也找不到付美文的傻里傻气、直不楞登,说话粗门大嗓,缺少女性特征。陈石对丈母娘说话办事的风格概括了四个字:干艮倔丧。意思就是说话办事是飞出膛的炮弹——不会转弯,不伤人不达目的。而自己的机灵乖巧、甚至可以说是八面玲珑,非但付美文,聪明人当中也是出类拨萃的佼佼者。傻归傻,心眼子里还是短不了算计,这方面做为旁观者的女婿也给总结了四个字:逢傻必奸。就拿上次掐架来说,听她那番话,卖弄自己如何忍让退步,实则时时处处都在算小帐,水电费、油盐酱醋都划拉的一清二楚,奸滑,太奸滑。她怎么不说买这房是谁帮她出的款子呢?占了天大的便宜不言语,吃的那点小亏一定要昭告天下。 又絮叨了几句含混不清的安慰话,陈石的鼾声开始在黑暗中散播。关键时刻掉链子,将来怎么患难与共啊。在嫌忌、噪音中,她更是难以入眠,晨光熹微的时候,如同锄了一天大地的农夫一样在劳顿压抑中迷糊过去。 汽车轮胎在彩砖路面上发出轧轧的声响,丈夫去工作了。青眉把狗关到了院子里,任由它在屋子外面直起身子趴在玻璃门上,两只前爪徒劳地上下挠动,舌头从始终不肯合上的嘴里吊出来不停晃动着。她捞起电话听筒,向姐妹和牧师求救。他们相信并理解她那些在常人听来是无稽之谈的遭遇,也对她的处境深表同情,所以她信赖他们。他们放下自己的事情及时地赶了过来,热心的梅子专程驾车把神父从位于几公里外的另一个公寓区接来,他们才到大门口就看到了心绪不佳的青眉,松懈地站在那里,双眼浮肿无神,向前来探望者无力地做着失窃了大量睡眠的证明。 在听取了被牧养人的不安和疑惧之后,约翰带领两人坐在晶亮的咖啡色大理石餐桌旁,一起闭目就此事郑重其事做了三分钟的祷告。激动之余,这个可怜的女人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和盘托出,他劝告说,你不要怀恨你的母亲,要爱,只有家庭内部的和美,才是幸福生活的良好基础。记住,要爱他们,这样才能心中常有喜乐。然后又不断地从手中的册子里搜索出正面反面的关于珍爱家人的例子,用以强有力地牵引这个暂时迷途的灵魂,使其步入正道。 在这个异教徒住所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他终于发现了令这个女人苦恼的本源。他和自己归化已久的女教徒神情肃穆地指着供桌神龛,宣告如果不把占据在上面的那些“邪灵”弄走,当事人将永远受着他们的侵扰继续在苦海中挣扎,不要奢望得到神的拯救,因为他们的上帝不止一次遣责那些崇拜其他偶像的人。他们严正的神色压制不住嫌恶的情绪,眼睛里仿佛看到了罪恶本身,而且是聚拢在一起的、力量不菲的黑暗的罪恶。在胸前划着十字从那个使他们心惊肉跳的房间走出来,他们要求女主人尽快做出响应,届时他们将带领其余十几位兄弟姐妹,共同见证此事。在这种高压的氛围下,女主人始终在极力辩解,都是她丈夫供奉的,她压根不相信这一套。接着转而附合着说,的确需要清理掉,一等丈夫回来就让他自己动手解决。颇有些弃暗投明味道的慷慨坚定的表态倒是令那一对男女感到欣慰。 然而丈夫恼了,他说怎么可以这样做呢你忘恩负义啊青眉,怎么可以听信那些人的胡言乱语,对佛菩萨大不敬呢?要倒霉啊,要倒霉。然而青眉振振有词地回答:从前我们都是迷信你懂吗?迷信!对付丈夫的火气,她向来不急不徐,实际上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什么迷信?我只知道我们一屁股债的时候,人家可是有求必应,救咱们于水火之中。再者,那个什么约翰宣扬的就不是迷信?”仿佛将被抛弃的是自己,心情有些委屈,脸色渐渐有了变成猪肝的迹象。 “不,你不明白,这是两回事情。你相信的那些神明,在你向他们祈求的时候,或许能如愿,但是你不要以为那是白来的,无偿的,天上掉馅饼是不可能的。约翰告诉我,最终他们还是会回来向你索要回报的,并且会变本加厉,很可怕的。你虽然虔诚地相信他们,但是稍有做错的地方,就成了你的罪过,会被记在阴帐上,死后要进地狱,并且一笔笔都要跟你清算,这就是因果报应,有时候还会现世现报,很灵验的。上帝不会这样,只要你真心忏悔,就可以把从前的过错,哪怕是罪恶,一骨脑全部清洗掉,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陈眉把她前不久从约翰那里听来的说教按照自己的理解对陈石说了一遍后又加上一句:“你懂不懂啊?” “去他娘的约翰,哪里冒出来的鬼家伙。他说什么你都信,他难道还能跟大成比吗?” “我认为人家说得有道理,咱们的状况你应该最明白,什么大成、紫云寺、段干妈、转运高僧。”陈眉又指指那些已经在她眼里变成 ‘邪灵’的佛像说:“ 试了一大圈都没见效,现在只有上帝可以解救我。总之你得想办法把你这些都请走,不然你一走我转身就给你砸了,你信不信?” 这一句话显然击中了陈石的要害,他相信她干得出来。“这样吧,只留下那三个最大的。”他是指体积最大造型最精美的那几尊。 “不行,一个也不能留。” “你这叫过河拆桥,过河拆桥。”然而声音泛出了外强中干的味道。 “算了,老头子别想不开了,反正这些偶像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在他们没加倍找你索要回报的时候,远离他们,放聪明点吧。再说,上帝一样可以赐福给我,给我们俩,给我们这个家。”看着丈夫一百个不情愿的样子,青眉提出一个打三棒子揉一揉的办法,她说你可以用车把这些偶像送到别处去,如果张约翰的话是信口开河,毫无道理,再把他们请回来,如果真的有效,再商量下一步如何处理。就算是为了你媳妇的身体着想吧。得了这个台阶,加上她的话说得有点可怜兮兮的,他勉强应了下来。 在他把这批“邪灵”运到自己父母家后的第二天早上,她从甜梦中醒来,在阳光明媚的上午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兴奋地把丈夫喊过来,描述自己昨夜神奇瑰丽的梦境,此后她一再请许多熟悉的朋友分享这个梦,每次都会更加翔实一些,她不厌其烦地反复品味,因为这似乎是使她区别于众信徒或者说高于一般信徒的一个力证。丈夫耳中的那个疑似上帝的白胡子老头,到了梅子和约翰耳中进一步坐实了。出现在梦中的方式一次比一次隆重而繁琐,原始的说法已经在不断升级的版本中变得面目模糊了,后来听说这个梦境的人,仿佛看到上帝从天而降,也有人清楚的记得是破墙而出,有五彩的祥云踩在脚下、也许是金色的也许是白色的光芒在身后闪烁,头上的光环显然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因为是在有人提醒点拨之下,她才恍然回忆起来,但是那么明显的标志,应该比云彩和光芒更能引起视觉上的关注才对呵。小鬼们做出种种无谓的抵抗,最后在上帝伸出的巨大而充满魔力的手臂下,逃得无影无踪,他们跳着蹦着慌恐而滑稽地从窗子逃出去,活像遇到老虎的群猴,号啕着钻进了黑暗的枯树林,最终全部消失不见了,这一精妙的结尾部分可是确凿无误的,各新老版本基本一致。 过于自我的她到了后来才发现,自己充满激情与欣喜对神圣的事迹所做的无私的宣扬,普通人听了,不解明显多于对这份快乐的分享,起码看得出来普遍笑得有些牵强,可以确定为典型的陪笑;教友,也就是兄弟姐妹们闻听了,起初的表现是跟着激动,然后纷纷邀请她在下次聚会时把这个珍贵的见证当众宣讲出来。完成以上两点之后,赞美心中的主几句,他们话锋一转,开始对着口口声声向自己求证——“唉,亲爱的,你说说,这是不是说明上帝很偏爱我啊?”——的新教友冷静低调的讲述属于他们自己的,早已在多次聚会时宣讲过的更加神妙的通灵故事,看到兴奋的火花在对方眼中渐渐微弱下来,他们收了尾。这一点牧羊人做得最漂亮,你想听吗?他这里有无数个神奇的上帝显圣的故事,都是来自人间,发生在不同的教众身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讲上几百个而绝不雷同,灿若繁花,密如群星。诸如在候机室打盹的瞬间耳边忽闻神谕,从而万幸地逃过了“死亡班机”,或者虔诚祷告,体内的癌细胞不翼而飞,身体不药而治等等。他见怪不怪的神情波澜不惊的表达方式使得故事神秘高深而又真实可信,难怪崇敬他的教众对他信服的五体投地。 但是她的信仰之火方兴未艾,虔诚愉悦地参加聚会,相应减少了那些世俗之约,如饥似渴地吞咽那部经典的精华,自觉在这方面可为杜娟之师了。听来的教义,都要深切领会,虽然口头上宣讲远高于付诸实施。要和平、要友爱,这些常向丈夫和母亲侄子以及朋友们传播,在跟家人朋友就信仰或其他问题发生争执的时候,她会学以致用,高声强调,专门有教义要求为人要谦让,所以你们不要和我争了。大家理屈似地闭上了嘴,但未免有些愠气发散不出去。几次三番过后,他们发现自己被这条所谓谦让的教义给戏弄了,于是再发生类似的争执,他们——包括她的丈夫——学会了带着谑意开口诘问到底谁是基督徒,这条教义又是谁必须遵守的?于是结局发生了逆转,一向振振有词昂首挺胸的青眉好似呱呱叫的鸭子或鹅被掐着脖子拎了起来忽然安静了,涨红着脸缄口不语。然而,借用她那最高神明的口气,悲叹这些不觉醒不开化的有罪灵魂,又成了她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最有效的方法。 幸福平和自上帝莅临他们头顶的天空以来并没有越来越浓厚,反而离这个家庭越来越远了,这一点令虔诚的“牝羊”始料未及,她不免求策牧羊人。得到的答案是用包容感化自己的亲人朋友,尽早让他们和你一样成为上帝的子民。牧羊人特意向她明示让自己的配偶成为同道人的重要性,最让青眉中意的一条是教徒不可以离婚,否则是要下地狱的。近来潜心精神追求,疏于对丈夫留心,他的某些言语行动的确有些离心离德,性生活不和谐的问题尤为突出,间隔越来越长,长得令人生疑,从前的草草了事演变成了现在原因不明的软头耷拉脑——索性由怠工变成停工歇业了;所以她必须尽快把他发展成为同道中人,可以在不久的将来一起受洗,永远忠贞不渝,最终共赴天堂——停工歇业也没关系,让机器发动起来并不难,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另一层,不免生出些这个年龄段已婚女人的担忧来,入而立之门已远,幸福平淡的日子消磨了意志,精心扮美、拿娇做俏、撒痴弄嗲那一套翘脚放屁的技术早已生疏了,何况天生玩不来这一套淑女功。幸福到手后的放任自流,加上懒惰天性的推波助澜,首先反映在体形的放大上,继而时常披头散发、衣衫不洁,甚而至于体味弥散、亵衣成丘、打嗝放屁打呼噜、吃相贪婪声响过大、大小解不避熟人等等,不单对伴侣构不成吸引,反而会因此生嫌生厌,成为另觅新欢的借口。何况七年之痒的说法渐已深入人心,外形变化还在其次,七年来,自己时常苦恼的是没有生出一男半女来,维系家庭的重要条件建立不起来,想来丈夫也是因为这一条而时常懊恼郁闷,他渴望拥有自己的骨血,从多年来对于其他孩子的亲密有加上也可以说明一二。 第十九章 面对着隆起的雪白巨大的腹部,他不由得想起了母亲从乡下娘家带来的大瓷面盆倒扣在案板上的模样。这种类似有孕的假象自打认识她的那一天维持到了眼下,这对自己始终是一个嘲讽,纤秀婉约的女体和敦敦实实的后代与他无缘,似乎永远抹不平的大肚子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罪责感则死缠着他不放,这些想法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生出来的,在遇到几个小仙女似的姑娘之后变得强烈起来。是啊,有了对比,从前在老婆身上找到的幸福快乐只能说是没追求没品味的侧证。尝过了甜美多汁的樱桃,才体会得到山里红味道的粗朴,猪肉炖粉条子搬到鲍汁菇边上,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筷子更不会沾它的边。然而眼下的状况却不容他挑食,他非逼着自己用筷子夹他几口装做津津有味地嚼一嚼咽下去不成,毕竟自己有近四个月没点过这道菜了,那边多次浓情蜜意主动端上来,都让他以胃口不适给推了,这回在时间的间隔上已达到了历史极限,再不来几口做做样子,人家定会认为你得了胃溃疡或者已经反胃了,如果是后者,毫无疑问鼻子要寻找旁人的盘子往里拱了。 明明是一头硕狼,此刻做出猫咪一样的表情来勾搭他,明显对自己的外形不自信。这让他的反胃感加重了,伴随着寒意,条件反射的结果致使费劲把力鼓捣硬了的家伙再次蔫软下来,他跪在床上的身体向侧边倒去,仿佛给处决的犯人。然而媚笑的“硕狼”对“尸体”一样感兴趣,他刚倒下,她爬了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任由她像只肚皮垂在水里嬉戏的大象一般,四肢撑着身体趴在他身边,边拿话语安慰他边变换着招式摆弄他,在动用了她那两片淡红的嘴唇片刻之后,略有起色。可是她趴的累了,于是她冲着那截死阳活气不给她面子的东西问道:你还打算要孩子吗?这话如同一句急急如律令,激励了被质询的对象,也惊醒了闭目养神的男人。 听到她依在自己怀里提出的要求,他少气无力地点点头,答应有空陪她去几次,如果真有那么灵验,那么他会考虑和她一起受洗、永浴爱河。带点敷衍,但在她听来总是一大进步,他好歹不站在对立面了。于是进而撒着娇向丈夫转达牧羊人的指令:那些偶像要找个地方深埋,因为那是开过光的,邪气很重。众兄弟姐妹要一起参与,共同完成。这一回陈石没有动气,大约是没力气生气了。但是他说你婆婆比你动手早,除自己留了一尊,其余的都被街坊四邻请走了。缺了主角,你们的大戏开不了锣了。她的语气略有些扫兴地说,那我再找牧师商量这件事。 向杜娟传福音,没费吹灰之力,劝说、讲解、见证的话说多了青眉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杜娟答应到时候只要不加班,就随着去参加聚会,听一听,感受感受。同时答应将拉上妹妹一起去。 张少庭摆弄着垂在脖子上的一个银光闪闪的十字挂件,说就是信这个?好啊,这东西挂在这里,有意无意也算是信奉了好几年了。青眉板起脸来,说这可是件庄重的事,你那算什么信奉啊,顶多算是玩闹。张少庭笑道:这么说,不是搞传销了?逼得青眉笑骂:你小子,还挺贫。说好了啊,有聚会得来,据说杜老师要带着她妹妹一起去呢。这句话不出她的预料,换来对方鸡捣米似的频频点头。这么快谈妥了三个,她不由得在心里夸奖起自己的效率来。 然而令张少庭感到失望的是,在那次令他感到拘谨乏味的家庭聚会上,并没有见到那个姑娘的身影,所设想的种种美好——诸如并肩坐在一起,听听带有异国色彩的神妙故事,轻声交谈片刻,如果赶上她心情好,没准会向自己倾诉一下近来的种种想法和感受。她清亮的眼睛以及洁白的面庞是他眼中的好风景,他不会错过欣赏。所有一切结束之后,即使她不提出,也要护送她回家,她曾说过喜欢主动外向的人。一路同行的时间里,自己也准备了好多话题呢——都幻灭了。现实是自己掉在一群勉强做出平和幸福姿态的人当中,仿佛不能够时时处处赞美夸奖就是犯错。在你好我好天堂好的气氛中,他的确一度产生了幸福的幻觉,但是冷不丁的听到让自己掏钱的声音时,他由暖融融的春日,回到了深秋的空气中来。哦,原来这点幻觉是要花钱来买的。他看了看身边的杜娟,她倒是平静地掏出一张纸币放进了伸在她鼻子底下抽奖箱似的纸盒子里。于是照着她的样儿做了。他始终挨着杜娟坐,只有她让他感到亲切。 唱了两首圣歌,青眉离开了一会儿,跟着集资人,也是这次活动的主办人,来到另一个空房间,把自己刚刚当众投入的那一份钱如数从箱子里摸出来,做为介绍来两位新朋友的报酬。大大方方回到众人所在的大房间里,热热闹闹地随大家伙儿吃起圣餐来。 朋友走了,她和丈夫替主办这次活动的东道合计起来,小九九一算,杂七杂八费用一刨,净落不少,眼前不由灿灿地闪起光来。这么一比,靠拉人入会,省下自己的份子钱实在算不了什么。发现了商机,心血上涌,马上决定往后所有类似活动由自己承办,这样一来,自己也并非闲人了,一两年来,心里一直不愿意甘当闲人废人,远远地向自己招手的钞票也不允许自己这样下去。她要行动起来。丈夫的一席话又把她的热望浇灭一半,他说她业务属于初级阶段,整本经文都没能通读下来,走都没学会就企图跑步的确不靠谱。她自己当上专业牧师并且拥有相当数目的教众大概才有希望吃这碗饭,不过据他这两次参与观察的结果,她的火爆脾气不太能维得住人,除非从根上改改,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另外他也不同意让一群莫明其妙的人一周一次跑到自己家中聚什么会,说到这一点,不禁用一种警戒的语气说道:我可不想叫你们给裹进去,这种活动用我过去的行话叫做无照非法经营,叫警察盯上了,谁都跑不了。你要是掉进去,我可以捞你,咱俩人都掉进去,谁来捞?指望你的兄弟姐妹?一帮靠收取份子钱混前程的穷酸?无权无款,救得了你?我还真从侧面打听了,那个什么约翰,不就是让警察追得在外地混不下去了才跑到咱们这边来,据说来这边一年多,又圈钱交了一套房子的首付,吸血鬼。恨得我牙根痒,别惹着我,小心揭了他。 然而她的耳朵只听到了圈钱买房这一句话,别的都过滤掉了,对着丈夫搬出了常用的座右铭,刀尖上的血也要舔。有什么错?只要没有你这种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当害群之马,世界太平着呢。将来我也要学人家约翰,你要是帮倒忙,休了你。 第二十章 接到父亲的电话,陈石有些犯难,陈伯义的语气透出此事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商议?那不等于脱裤子放屁——多一道手续吗。陈石明白,但凡自己吐出一个“不”字,那边恭候多时的大火就能透过电话听筒喷过来,“你打算让你老子睡大街上去?”他准得这样点着导火索,继而火焰喷射器一般,一连串质询发射过来,自己引火上身是免不了的,往后且得有一阵子烦心日子要过。 所以他尽量和缓地先答应下来,聪敏地避开与之针锋相对。让他对自己和儿媳妇放一百个心,她现在信教了,脾气变了,好得不得了,一说准成,十拿九稳。撂下电话嘴里嘀咕着:这不省心的老爷子。脑袋里琢磨着如何寻找合适的机会把话透给老婆,一上来不能合盘托出,先得投石问路,情势看好就进一步把事情摊开,苗头不对即可趁早刹车,少找麻烦,自己另寻他法。模棱两可优柔寡断的现象一般是不会在青眉身上发生的,她这个人做决定就是个干脆利落,多年如此。 按她的意思煮了些猪肺头大肠之类的狗食之后,陪着她坐在小院里白色塑料凉椅里面对面聊了会天,院外的柿树叶子红得发褐,枯黄的草坪,久已无人修剪,接近荒地。她要茶,他起身去端,一手攥着茶壶把儿,一手拎着两只杯子走回来,放在白塑料桌上,斟好。说到两个人到底清静,清静对老年人未尝不是好事,对于壮年的夫妇倒有些不适宜,青眉不语。听到丈夫带着几分欣羡扯到了弟弟陈玺的儿子满周岁了,刚生下来时家里一下子闹闹哄哄,老爷子老太太乐得屁颠屁颠的,青眉搭腔了,孩子是好孩子,可惜了的,生在了陈玺家。她的话引起了丈夫的不满,但是他以一种乐呵呵的语气表达出来:“你不就是瞧他是个臭工人嘛,看人可不能看死了啊。你哥哥十年前和今天比起来不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人呵,不定啥时候就交上好运了。” 青眉不屑地说:“他那个老实蔫巴劲,恐怕出不了头,一辈子就那样了。” “那可未必。”陈石欲言又止的劲头让青眉不好受,她让他少卖关子。陈石 笑道:“这还用问吗?从来父母多疼小儿子,他越是无能,越是心肝儿肉,就跟你们的主偏爱迷途的羔羊一个道理。” “再偏又怎么样,除了心理上,情感上,还有什么能照顾到他。那些东西又能值几个钱?”青眉愈加轻蔑。 “说你钱串子脑袋你还不信,钱串子太满了太沉了让你脑子转不动了是怎么着?”陈石依然开着玩笑打趣,他有把握控制交谈的局面,一来他了解老婆绝不会为了几句打趣动气,二来他有备而谈,知已知彼,已经清晰感觉到时机就在不远处。看着她似乎开悟了的表情他给她递上定心丸:“没错,老爷子要翻身了。”青眉让他痛快点别吞吞吐吐故弄玄虚,跟自己老婆不带这个。不等他开口把自己的猜测道出:“你意思是老头子要发财了?不会吧?蛤蟆要上树?” “咦,怎么说话呢?”陈石等得就是她这句话。“你怎么这样说我爸,小心到时候因为你这态度影响了咱俩的收入。” “真的?这是哪年哪月起的头啊?怎么早没听你提?好好说说。”目光炯然若炬。 陈石顺势将自己家位于市中心的旧房即将拆迁的事情说了出来,青眉马上接口:得多少拆迁费?一只巴掌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个数。”两颗火炬果然被煽得更旺了,捎带把周边地区映照得红亮生动。好看的上翘的嘴唇探询着“咱们能得多少?”得知所有的钱又要重新用来买房,不禁斥道:“那瞎兴奋个屁。” 陈石悠悠地答“要不说你信那玩意儿干嘛?这么长时间的熏染,脾气一点没见改。你不能太猴儿急,他们不是还健在呢嘛,总不能提前把财产分掉。”青眉是不愿意让人揭短的,便收敛了态度,问他什么意思。 “从长计议。只要跟他们亲近点,准有好处。” “怎么个亲近法?又不在一起。” “眼下就有个机会。”陈石顺势又将父母及弟弟一家子暂时没地方住的情况倒了出来。“一来,家里不冷清了,你多跟小孩接触对你也有好处;二来呢,人家都对你称赞得不得了,我跟他们夸下海口,说你信教脾气变得甭提多好了;三来,你可以没事向他们传传福音,为将来当牧师练练手,白来的陪练干嘛不用,闲着也是闲着;最后,我保你他们不白住,你不是正发愁这两年来你自己个儿没什么进项嘛,你就权当开几个月的旅馆,让他们住住,你呢,就是老板娘。实际上用不了两月他们就能腾地儿,那时候你贤惠的名儿也落下了,实惠也落下了,将来他们老了,肯定记得你这一出儿,财产少得了你?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一番话说的青眉心里活泛起来,仍不放心:“这么多年除了年节也没怎么在一起呆过,对他们我还真不了解,你家那一拨儿,尤其是你爸那老头,好处吗?” “比起你家那两位,绝对是天壤之别,反正从小我没挨过打,你可是深知你那煞星爹妈的厉害。” “行,主说要夫唱妇随,阿门。” 第二十一章 调整了音阶,又试唱一遍,玻璃窗外的调音师曹大壮冲着杜宇做了一个状态良好的手势。这个手势他向来吝于随意予人,合作过的人也都知道他的脾气很臭,类似饭店里的主厨,顶头上司往往也让他两分。单单眼下这个小姑娘让他脾气和顺起来,当初一见面就令他觉得入眼,及至试听了一下,音色入耳,天赋颇佳,综合素质是够格的,不由得赞了出来。破了长久的闷葫芦,他自己也有点纳闷,多数时候,包括一些所谓的一线歌手来找他录音,听完 ,他也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老板由着他,谁让他活儿做得漂亮,圈里有一号呢。 那姑娘仰头喝着一小瓶水的样子,在那一小盏柔和的米色吊灯笼罩下,也有些抓他的眼睛,一只站在森林溪边的小鹿,迎接着一小束滤过树梢淌下来的天光。犹豫的光线刚刚好够看清她纤细优雅的轮廓。转而他又觉得自己是安谧舞台下的一个看客,舒缓的音乐消失了,歌者放松下来,自由地休息片刻。 这姑娘跟自己还是老乡,一次不经意地聊天,让他了解到了这一点。向他提起家乡风物,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憨顽之态在心底定格显影。那就是老家来的小妹妹了,他用家乡话大声说,逗得姑娘也用乡音回了一句:没错。 他想应该对这个小老乡尽到责任,有几分力就使几分力。但是有一个身材瘦高却腆着个蝈蝈肚子的男人始终苍蝇叮着装满牛奶的瓷瓶似的不停围着她转。跟老板一见面就聊得挺热络,对自己也客气有加,请求多加照顾。这还用你说吗?我曹大壮觉得有这个缘分,不用任何人请求,自然会尽心尽责,否则,你就是说下天来我也还该咋样咋样。所以他对那个自称是小姑娘叔叔的男人正眼都没瞧。这会儿,“叔叔”正在自己边上怪碍事地探着身子向小窗子里面的姑娘巴望着,哈喇子都快掉下来了,妈的,再弄脏了我的设备。劳驾把这个谱子给您侄女送过去。他说,脸朝着电脑,把一张纸递给“叔叔”。没反映,他忍着反感加大音量又重复了一遍。那男人乐呵呵地接过来,屁颠屁颠地出去了。总算支开了,不老在自己跟前晃来晃去得堵心碍眼了。他想。 他从窗子里看,像观看一幕无声电影,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指指门口的小桌子,让叔叔把谱子放在那上面,很快地别过头去,无所事事地盯着某处墙壁的空白,从中看出什么哲理似的,神情变为思考。但是“苍蝇”不打算从洞开的大门飞出去,笑嘻嘻地说着什么——打从他这里听不到那边的任何动静——向她靠近,继尔把两手搭在她单薄的肩头,明显感觉到她是在忍耐,没说话,期待那两只似乎能把她压垮的不大的手——一个男人竟然生得一双小手,没有什么比这更可厌的了——能尽快移开,同时她的耳朵也跟着在忍耐,那个男人的一张嘴频率很快的自顾自地波动着。 小杜!歇够了吧,别贪安逸一直坐着,起来起来,试下一首吧。他通过麦克风向小窗子那边喊话,他打从心眼儿里替那姑娘磨得难受。杜宇一下子来了神儿,站起来,等叔叔一走出去随即关上了门。在这片范围里,自己这个当老乡的大哥能够替她解解围,离开这里怎么样,不得而知了。没人的时候试探着问过她,到底是哪里认的叔叔,她撇撇嘴没说话,表情怪为难。曹大壮自己倒是有点走神,直到杜宇透过麦克风轻声询问伴奏怎么还不开始,不是他催着试录呢吗?他心思才回到电脑及仪器上来。 你跟那个胖调音师每次都聊得那么开心。陈石近乎陪笑似地问坐在旁边的杜宇,但是眼睛盯着车窗外的红灯。他只是想把令他憋得难受的想法讲出来,并不奢望得到回答,也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很小气。她自然有理由,老乡,自来有种熟悉感,而且他自然会加心思帮自己做音乐,没什么不妥。说得对方沉默地笑笑。 对于这个中年人接下来直白坦率的情感表证,她不做回答。车缓缓地停下,靠在一家商店的门前。他从那家店走出来,并把手中的玩具熊放到她膝上,“你提起过的。”他说,拿眼盯着她的表情。漾起在脸上的孩子气稍纵即逝,淡淡地一笑:这只能证明大叔你更老了。陈石有些沮丧,故意涎着脸说,我正想有个女儿。话没讲完,他的手向她纤柔的腰伸去。她开始开车门,他的手缩回来,请求她不要这样,并一再解释自己没别的意思。等她犹豫地关好门,他发动了车子。 在杜娟的房间里,他那软磨硬泡的功夫借着酒意又施展开来,刚才在外面喝的那点酒让他驱走了心中约束自己的种种力量,陶醉在近乎借酒撒疯的追逐状态中。他打听到她姐姐出差在外,死说活说劝她喝了点,面若桃花,含羞带怯,酒意让她摇曳生姿,美不胜收。为此,他愿意豁出老命,化在她身上。躲避,他抓不住她,急得把杜娟搬出来,反正自己是不怕的,能怎么样?你可是姑娘家。那边倒凑过来,他脸上清脆地着了一下。他趁机一下子搂紧在怀里,不撒手,不像被打了耳光,倒像被人动手动脚在调笑勾引,他喷着酒气耍着赖皮笑嘻嘻地冲着极力远离他的那颗标致的小脑袋说,你说我小人,那就小人好了,小人力量大,小人更自在,不用装模作样,可以直来直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第二十二章 从楼上下来,几步路陈石走得不大稳当,内八字的脚尖不时地想要打架,嘴里喜惬地哼着不成调的歌。钱和要挟双管齐下,俯首贴耳和死缠烂打软硬兼施,他已经多次得到自己渴求的东西。刚才他不惜装丑扮怪软语温言逗哄伤心的女孩子半天,终于算是平息了对方的哭闹,到底是小孩子。他相信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句话,早晚会顺从过来,别说是自己这样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有钱有闲的男人,再差些个,如此地对她发起全方位追求攻势,也差不多让她感动地变成小绵羊了。 话说回来,自己并非逢场作戏,图个一时快活,真是对她百看不厌,爱由心生,离开之前迈不动步,走出来几分钟就又想立即掉头踏上心爱的楼梯,钻回她的房间,搂着她,哪怕是跪在她床前当她搭脚的杌子都成,只要让他目光永远不离开她的身影。但是家里那边还等着呢,忍忍吧,反正天天借上班的名义都可以跑出来陪伴心上人,细水长流才能相处久远,这个道理他清楚。 坐在车里,从车窗仰着脖儿向那个亲切的房间的窗子望了一会儿,略微安定了自己有些惆怅的心,脖子酸只能让他对这个时刻印象更加深刻。他体察到自己目前的状态很可笑,像极了初尝禁果的毛头小伙子,缠绵悱恻,腻腻歪歪,消磨掉了一切棱角和刚性儿,销魂蚀骨,不过他心甘情愿。 优游自在地开车来到这座城市西面的古玩文化街,狭窄的街道拥挤的人流车流让他获得了展示驾车技巧的机会,血液里的酒精随着一泡尿流失了大半,目前的含量是他感觉最适度的时候,自由放松而又有那么一点清醒的自制力,没的比这更适合玩儿技术了。左拐右扭,时快时慢,张驰有度,他是一个水中鱼似的舞者,徜徉在舞池中。路两边的仿古建筑勾金描银花花绿绿,煞是好看。橱窗里各种瓷器古玩以及悬在房间中央的字画花哨地撩拨着路人的眼睛,为不动声色的主人行使着招徕生意的任务。然而客人中前来瞧新鲜的居多,有心捎点什么旧物走的,又被它们过于俏丽新鲜的外表——即使是浮在明人山水图上的片片苍痕都透着不牢靠,仿佛一夜之间长上去的——唬退了。陈石在街腰处找个大小合适的墙边犄角把车泊好,晃进一条极狭的胡同。在十几米处的小十字口,他犹豫了一下,径直大步向左拐去,第三户,踏入小小南院,掏出名片,就着上面的字喊起来“张师傅,张师傅。”招呼他进来的声音从一间房门洞开的南屋传出来,他循声而入,站在了一地碎纸布头之间,一个粗旧灰衣的中年男人在一张占了房间面积多一半的横七竖八铺着纸张的大几案后面向他看过来,手中的棕刷并没有停止梳动,不抬头,眼睛向上翻着认了认进来的人,没说话,转过身弯腰鼓捣了一会儿,将个画轴隔案远远递过来:看看。陈石接了,展开在案上。说实话,他根本看不懂其中好坏,只看到几条有红有黑的大鲤鱼游弋回旋,虽说看不到水,但它们就是挺鲜活地在游弋。数了数,是八条,嗯,没错。问过价,三百,大模大样地侃起价来,几分钟后终于把寡言罕语的张师傅逼得让了五十,高高兴兴地说:咱们算是朋友了,有事您言语,咱有路子。张师傅答应着,没抬头,光顾着忙活手底下的装裱活计。 再展驾车技术,曲里拐弯开出古玩街,穿过大半个城区,把画交到周迪手上。适值段老太太回乡下,周迪带着儿子和保姆在家中。他把画卷打开在周家客厅的红木榻上,让周迪过目,“周姑娘,你要的给你整来了。瞅瞅中不中意?我可是费了大周折从名人手里求来的。”周迪笑着打量了两眼,问:是八条吧?得到陈石一连串的肯定,便开口问价,“人家开口三千,凭咱是自己人,抹了八百,你要是看上了,给个整两千就齐活了。”拿到周迪利利落落递过来的一沓纸币,大大方方看都不看塞进裤子口袋。保姆端茶也不喝,借口天晚了老婆在家等吃饭要往家返。周迪叮嘱了几句叫青眉得空来家吃饭,她干妈总问怎么不见女儿上门了。答应着,陈石走出大门。 陈伯义跷着二郎腿坐在自己住了四十多年的十八平方米的小南屋的饭桌旁边,两条枯瘦的腿搭成的造型给人行将垮掉的印象,尖利突兀的右膝骨和脚尖刺向门外,他在隔着纱帘观察对门及左右邻居们的动静。他们灵敏地嗅到了他即将搬走的信息,认为他的确是团结不住、聚拢不来的异类,四十年前如此,四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公鸡下蛋——没指望了。他们不久前找过他,慎而又慎地推选了一个跟他关系还不算太僵,同一个小院里住得最远的丁老头作为代表——陈伯义和邻里关系的亲疏和居住得远近成反比——商议结盟当“钉子户”的事,他表面上含含糊糊地应承下来,心里想得却是,跟你们一条阵线?真巴不得早早离你和推你过来的那拨人远远的,越早越好越快越好。要说他不期望能多得点拆迁费,那是假话,谁跟钱有仇啊,谁嫌钱烫手呢?厌恶的情绪作用过于强烈,压倒了对钱的感情,他决定还是见好就收,加上自己只是租户,没必要替抵牾多年的房东舍脸卖力,四十多年的房租一分没少收自己的,寄生虫,这会用得到老子了。政府补贴不可能上不封顶,对自己这类住户已经算是相当照顾了,到最后闹个鸡飞蛋打就傻眼了,见好就收,获利就撤,让那些愿意牢牢钉在这里跟政府和开发商较劲的家伙们留下当垫桌子腿的蛤蟆好了,但愿他们把强大的对手惹翻了脸,吃不了兜着走——新闻报道过类似这样的消息,自己真盼着这帮家伙是这么个下场,那时候自己一准儿鼓掌欢庆,压抑多年的恶气才算吐干净。 陈石进了门,头一句是:爸,我妈呢?这小子一进门永远是这句话,当爹的没动窝,答了一句:带着孙子去外面溜跶了。陈石在两间昏暗的屋子里前后左右转了转,说,拾掇得够快的啊,大件都运走了?陈伯义说,是啊,这几天闲的时候我和你弟弟就一件件把不常用的先搬到他现租的房子里去了。也是个小单元房,就能住他两口子,东西多点就着不下了。倒腾了半天算是腾出点儿下脚的地方。陈石陪笑道:您怎么不叫上我?陈伯义半咸不淡地说,你多忙啊,你不常嚷嚷你的时间是按美元计算吗。不敢劳动你。陈石心说老头子闹情绪呢。嘴上笑嘻嘻地:瞧您说的,我可以派两个员工来帮您啊。那边一连串“得了,有这话就受用不起了”。陈石继续笑脸相迎:今儿个您发话,让我干什么都成。那边语气有些松动:不过是些被褥衣服什么的,都打好包了,先拉走一部分吧。陈石拉着长声:“成,放心吧。” 陈伯义又开口询问政府补偿还有没有攀升的希望,他向儿子交待过要找有关部门问出个子丑寅卯来。陈石的回答是,据可靠消息,希望不大。他个人的意见是差不多就得了,要多少是个够。自己的家底养活老子娘一辈子都不成问题。陈伯义对他个人意见的前一条表示认可,对第二句承诺式的语言,却打心眼里不相信。 陈石的母亲王老太太把孙子放在小院地上,领着进门来,像是自语,又像是冲着孙子说,这身子越来越磁实,真是弄不动了,往后可咋办哪。一回头看到大儿子笑容满面立在外屋,喊着“妈”,喜欢得两只眼睛笑成了缝儿,把孙子交给爷爷,走过去拍拍儿子的胳膊,她个头才到儿子的肩膀,一阵问寒问暖。陈石至此算是完全放松了心情,在母亲面前甚至找到了点年少时的感觉。他一下子蹲下来,张开双臂,唤着侄儿的乳名“松松”,招呼他过来。那孩子在奶奶一迭声“找大大”的催促下,蹒跚着投入了陈石的怀抱,陈石一下搂紧,站起身,将侄儿举了起来,嘴里哟哟地叫着逗弄他,孩子反应了一会才咯咯地笑起来。陈伯义在一旁说:行了,别吓着我孙子。陈石乐在其中,似乎没听到父亲的话,闹够了才放下地来。 青眉听说老公公正在捣腾着搬家运东西,说什么也要插把手。第二天,催着丈夫驾车来到狭窄的陋巷,跳下车,首当其冲快步走进大杂院陈伯义背阴的蜗居。一进门,一伸脚,听见一声怪叫:“哎哟!谁呀这是?踩我们家棉被上了。你倒是看着点啊?”青眉吃这声音一吓,三步两步窜进房间里面,回头看看,地面上半铺开的一条棉被花花绿绿的被面上,留下她的两个脚印。目光再一搜索,看到墙角大衣柜半开着的柜门旁边,陈伯义屁股朝外蹲在阴影里,脑袋角度很大地拧向大门口,盯着地上的被子,两手保持伸在衣柜里的姿势。 青眉笑道:哎哟,老爷子,您蹲那干嘛呢?您差点把我胆子吓掉了。我是来给您帮忙拾掇来了。这时,陈石也晃到了门口,“是啊,我们帮您拾掇来啦。”他适时地接住了妻子的话。看看脚下,他说:“哎哟,这屋里地上堆得满当当的。棉被怎么扔地上了?不打算要了?”青眉应声说:“是啊,老爷子,瞧这破被面,是该扔了。再者说,您都扔地上了,还怕踩一脚?” 陈伯义手从柜中取出,直直地站了起来,冲着儿子说:你眼睛瞎了?我那下面垫着塑料布呢。 见丈夫不言语了,青眉抖了抖精神,大声说:来,老爷子您吩咐,我们帮您整理。 陈伯义说:您坐那歇会儿吧,大老远跑来怪累的,我这儿都有记号,我怕乱了顺序。这会烧水不方便,我也就不给您沏茶了。 青眉听了大大方方往客桌左首的椅子上一坐,四肢摊开,目光在大大小小的家什上翻飞起来。 陈石则开始找王老太太,找不到,又踅到东边自家搭建的小杂物窝棚里看了看。 五花大绑,霉湿气逼人的旧书旧报被陈伯义一摞摞归置到门外,青眉凑上去看了看,有一摞日期是二十多年前,坐回椅子里她想,那个时候她在上初中,于是她的思绪暂时退回到那个时代。一个漏了底的红红蓝蓝的大号搪瓷尿盆从床底深处被拖了出来,里面装着一些大块的废铜锈铁,拖出来的时候摩擦着地面“刮拉拉”响。紧跟着被揪出来的是个木头箱子,里面积满了钉子螺丝螺母一卷卷铁丝还有五金工具,黑乎乎油腻腻。一些一米多长的木板条陆陆续续被拽出阴暗的角落。“哟,都长狗尿苔了。”眼尖的青眉声音也很尖地叫道。叫完自个哈哈哈乐起来。陈伯义没搭理她,抓住几块砖,有序地码在墙角。 青眉已经坐腻了,旧时光被一些新念头挤兑跑了。她踮着脚从有空余的地方走向门口,边走边笑:小心地雷,小心地雷。 然后就喊:陈石,陈石。陈石抱着松松从大杂院门口进来,身后跟着笑眯眯的王老太太。 青眉招呼都不打,拉着丈夫向外走,兴冲冲地说是去找收废品的。偏巧出门不远就看到巷口蹲着一个,应着两夫妻的招呼,推上平板车跟了过来。 青眉用脚指指堆在门口的旧物,收废品的小个子拎着秤杆子大踏步走上前去,抓起一捆报纸就往秤钩上挂。“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直眉瞪眼的你是谁啊?”陈伯义从屋子里冲出来,挡到那些东西前面。小个子吃了一惊,手里那捆报纸沉重地掉到了地上。“我叫来的,帮您清理这堆破烂的。”青眉笑着解围。 陈伯义说谁跟你说我打算清理?陈石见如此,笑着说:您没说啊?那叫他走吧。陈伯义回身进屋,又转回头来了一句,既然来了让他外面等会儿吧, 料定他还是要处理这些旧物,青眉想趁这会功夫进屋帮着老太太收拾收拾。老太太在床上整理衣服布料,松松趴在床上看。她近前去说,来我帮您打包,我弄这个一门儿灵。王老太太笑着说,你歇着吧,我一个人能行。青眉就半个屁股坐到床沿上,左翻翻,右看看,一会说这块料子不好看,做门帘子得了,一会说这件衣服这么旧了。偶然刨出一块红缎面,说这玩意好,您也不用再娶儿媳妇儿做被子了,老太太,我拿走了啊,回去拿它做块桌布。王老太说给你吧,不过那东西做不得桌布。看婆婆好说话,把缎面夹牢在胳肢窝里,又满屋子看见什么要起什么来。陈石说了她一句,咱们家什么都有,你甭瞎惦记了。 好脾气的小个子终于等到开工了。青眉的积极性跟着高涨,盯着秤杆子上的准星,报价比小个子速度快而精确。门口的差不多了,她又开始满屋转着寻找其它可淘汰的东西。她说:这些旧锅旧盆缺嘴儿瘪肚太寒碜卖了得了,怎么着也得三十来年了吧。陈伯义说可以,让陈石现在去外面给我买套新的。青眉不接茬儿,又说这瓶瓶罐罐太碍事。陈伯义说,陈石他妈冬天用它们给家里腌咸菜。最后,青眉的目光锁定在那七八块长木板上,她坚持说这东西已经沤了,留着无用。陈伯义说怎么能沤,那是好木头,预备将来有了新家打个柜子。青眉道:您放心吧,赶到您搬新家,我送您两个柜子。 陈伯义听她这么一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任由她做主,忍着心疼看着木板一块块搬上平板车,用绳子捆牢。 小个子报帐,青眉又津津有味地侃起价来,最终死活多要了五块钱,手中攥上这卷票子,她心里很满足,一只脚快活地踩着拍子。 临到上车,陈石提醒她把钱交给公婆,她说,人家老两口没那么抠,在乎这点小钱。再说我还答应送你爸爸两个柜子呢。这点钱就算咱们跑过来帮忙,来回耗费的汽油钱好了。 陈伯义眼见儿媳妇左手攥着钱,右手捏着一个瓷花瓶的细脖子,腋下夹着缎子被面,跟自己和自己的老婆笑语连连地告了别,钻进了汽车,想说点什么,始终没张开口。 第二十三章 白天的时候金丝线编成的钱包交了好运,胖了许多,睡前祷告的时候,青眉大大表彰了心中唯一的神明一番,陈石辩道,我爹妈给你暖新房的钱、又帮你收拾屋子,你感谢外国人干嘛?青眉眉眼俏丽地飞了飞丈夫,这是上帝的安排。陈石哑然失笑。停了停,他说,大方勤快本分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在你没信这信那之前就那样了。又嘱咐,那八千块钱你可得收好了。青眉笑着说自己还要再去抱抱松松,他没准就是自己的招弟引弟,这孩子也是上帝安排到她身边来的。说完晃动着肥大的睡衣下摆,向隔壁房间走去。 带领不情不愿的老头子打理两层楼每个邋遢的房间,王老太太的本意很明白,不让儿子做难。商量掏出那一笔给儿媳妇的钱,老头子的脸拉到了有史以来最长的长度,这个长度保持了半个月左右,最终还是首肯了。老太太捧着钞票去青眉卧房的时候,他的心脏到了犯病的边缘,倒在了二楼北屋(分给他的卧室)的小床上,不再搭理一意孤行的老伴儿,任她回来怎么描述儿媳妇的亲切欣喜,下面几个月保证大家平安,其乐融融。 没错,气氛被调节得非常融洽。婆婆带着小孙子小心翼翼地拍拍青眉卧室的门,等在里面的陈石迅速把门拉开,喜洋洋地说:妈,什么事?当妈的先把小孙子送过门口,自己跟进两步,陈石立即会意地冲卫生间喊:青眉,快出来,妈找你。被春风拂过的脸很快从主卧卫生间飘出来:哎呀,是您呀。转而又低头去招呼松松,那一岁多的孩子摇摇摆摆地冲陈石走过去,她向陈石靠拢,说,你们看,他都知道找我了。多余的话王老太太不会说,也说不出来,简单地表示,一来老两口带着孩子肯定影响了你们两口子的清静,并且添了三口人嚼用;二来你们买这处房子当爹妈的最初也没什么表示,这点钱不多,算是老两口的一点心意。担心青眉不好意思接,向儿子递去,青眉一下子扫荡了她多余的担心,脸蛋泛着红光走上前,准确无误地接过那厚厚一沓,攥在手里,侧头仰脸笑着看向丈夫,意思是该你发言了。陈石排演好了似地说了一大通感谢并请当妈的放心的话,尽管呆下去,就跟在自己家一个样,多么难得的模范父母啊,要是走了自己和青眉准会舍不得云云。 婆婆拉着小孙子松松转身出了门,青眉一张张数起钱来,她的小胖手看似可爱,数起钱来却有些笨拙,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这项工作由衷地喜爱。 说实话,这点钱不算多。没出三天,关起房门青眉对着丈夫的耳朵根子嘀咕出这么一句,陈石有些纳罕,听她说:你兄弟一家三口一直跟着老两口过日子,一个锅一个灶,占了多少便宜,咱们可是不知道,就说眼下老太太帮着你兄弟带孩子,一年多贴进去多少谁又细算过。这么一想,咱们还吃亏了呢。陈石不耐烦了:我看还是一个子儿不给你比较好,给了你,又是嫌多又是嫌少,事全来了。当初你也不攀我弟弟他们,这会儿倒扳着指头算起细帐来。要不说这人啊,个顶个吱吱歪歪难伺候。头两年不都是跟着你妈过日子吗?我说过什么?再者,按常理,哪家不是男方父母靠前,就是真长年住咱家,你也没得话说不是。 他的话被青眉的一声“呸”打断了。她说,跟付美文过日子怎么了?我们住她的、吃她的、用她的,省了多少?这会你还甭跟我面前装傻,占了便宜卖乖是怎么着?男方父母靠前?那也得男方有本事才行,谁有本事谁说话办事才硬气。就凭你?当初一个穷小子?蹦子儿没有?要不是我的积蓄加上我找来的贷款,我家人合伙把公司管理得停停当当,哪有今天哪有这房子车子存款? 陈石的脸显然挂不住了:你信教信到狗身上去了?脾气言行还那德性一点没变怎么? 青眉抬高了声音:你还少拿信教说事儿,成了你们对我为所欲为的通行证了。我信教就该由着你们这些没素质的人挑毛捡刺无理取闹?就得无条件让着你由着你?你太上皇怎么着?简直是没天理了。要不说自古文明的民族总是被野蛮民族欺负。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别找我骂你。 陈石怕隔门有耳,父母亲听了去,忙缓和了语气说,行了行了,说不过你还不行?您圣明您不朽,您太皇太后总成了吧。看看青眉犹有余怒,又说,得,我给您赔不是了。那边透过点讲和的信息,问怎么赔,他说,我请咱们一大家子吃饭,去个上档次的馆子,叫上你父母还有小螺儿。 青眉问,你钱哪来的?陈石笑称自己挣的。看了看他笑眯眯的眼睛,青眉说,不对,你老实说。得知了向周迪卖画的事,青眉又喜又气,喜的是赚了钱,周迪财大气粗,打劫她一下也是应该的;气的是丈夫竟不早告诉她。听他解释因为这几天父母搬来住的事给混忘了,倒也合情合理,但不能轻易饶过,为警戒下次不再重犯,她要求把所得如数上缴。陈石倒也没多争执,真就如数把钱从裤兜掏出来,转到了青眉的小胖手里。只要求请客的时候得申明钱是他出的。 这个晚上睡觉前,青眉再次表彰了心中唯一的神一番。一夜沉浸在无比惬意的酣梦中。 第二十四章 攥在手里的钱起了催化剂的作用,这东西来得如此容易,手里心里都充盈着快意,星火燎原般在她心里燃起了对于更大利润的热望,她对所有人宣布,用一种近乎书面语言的话对着包括自己婆婆和一岁半的松松在内的所有人宣布,不能这样无止境地休闲下去了,她必须着手再创一番事业,终究要学以致用。智力投资的终极目的是为了化为更大的生产力,这一天就要来到了。眼下神明护佑,家庭和美,有很好的创业气候和土壤。她冷眼观察很久,业已寻到了含金量很高的投资项目。 陈石在她的指挥下忙乎起来,先是和大成通了电话,打探了一番他侄子四嘎子的近况,大成就料着他们定有希图,反过来笑着盘诘了一番。了解到他们夫妇瞧着房地产行当眼热,想要弄块地皮,在上面试巴试巴。他们的新居恰好位于四嗄子辖治的郊区,俗话说近地家中宝,他们想在家附近搜罗搜罗,请四嘎子指条明道儿。 大成说你们真是财大气粗,答应由自己先探探老侄的口风,这点薄面他不敢拂自己的。消息反馈回来,四嘎子同意帮这个忙。夫妻两个乐成一团,张罗着要请客。消息又传来,这阵子会议太多,两口子表示愿意等。 然而事情一撂近一个月没了动静,青眉有些坐不住,命陈石直接跟四嘎子通电话,于是陈石在电话这头毕恭毕敬地庄区长长庄区长短地喊上了,边说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嘴里不断嗯嗯啊啊着。末了告诉沙发里巴望着的青眉,论起来也得是我的侄儿辈呢,从前不过喊他一声嗄子,这会儿尾巴翘得挺高,说是忙,接下来又要参加访美活动,大约又得一个月左右。青眉道,李三上回说,他出资请一些省级领导访欧,把那些‘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一通窜悠,大教堂、红磨坊、名品城都考察到了,红灯区也没落下,用李三的话说是共同去‘观察资本主义制度如何腐败灭亡’,把一帮家伙伺候美了,据说回来没几天就又得了几个大矿的开采权。这就是手腕。四嘎子只是个区长,官再小,也是个压死人的角儿,何况是咱们这个区的父母官,看来还是得下点本,一顿饭很难入他的眼,得弄点什么投其所好才成。你摸摸底儿,问问大成他好个啥?想起来了,他好钓鱼,等他一有空就请他钓鱼。这个倒也破费不了多少。 絮叨了一会儿,又开始抱怨陈石,无才无能,巴结个领导都做不来。只知道吃喝玩乐。这次倒是玩乐的活儿,可千万张罗好甭给掉地上喽。 没搭理她,陈石下楼到花园里找亲侄子玩去了。 过了片刻,青眉又喜滋滋地找过来。杜娟来电话了,她也想买房,找咱们商量呢。陈石说,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和我们老爷子赶一块儿了。 还说呢,她父母过来了,叫一起聚聚,谢谢咱们对他们姑娘的照应。青眉补充道。想到杜宇定会参加,陈石连连赞成。 慈眉善目的一对老夫妇,男的清癯,女的微胖,被陈石和青眉推在了饭桌上首,陈石和青眉坐在左首,杜娟坐在右首,不见杜宇。青眉听杜娟父亲讲了几句话,轻言细语,如沐春风,立即跟陈石换了座,挨老人家坐着,一面带点嗔意向对面说:杜娟你真有福,我父母要是有杜伯伯的性格一半这样好,我烧高香了。 从杜娟口中得知杜老伯是他们省城大学的校长,同时还是国内研究孟子的专家,退休后依然常被国内外邀去讲学。杜宇的母亲也是一位教员。“这就不奇怪了,教师世家,将门出虎女,杜娟的学识风度,在学员当中那可是有口皆碑。”青眉大声说,觉得自己一句话夸三个人,十分经济。她不失时机地向杜老伯讨教,既然您是大学校长,自家又培养出了一女一儿两个优等生,一定教子有方,我们要好好学学,也好教育自己的下一代。 杜老伯没怎么动筷,和言悦色地从自己的课题娓娓说起,从学习上的“自求自得”到“专心有恒”,讲到“人性善”和“仁政”,加上一些绘声绘色的小故事,说得青眉和陈石有些入迷,一个是迷醉于老人的和蔼可亲,一个则纯粹是对于不懂的事物的盲目欣赏,至于内容要义,则并未弄清,也就无从记住。 “黄金比羽毛重,但难道能说三钱重的金子比一车的羽毛还重吗?”在讲到亚圣的弟子向老师请教关于礼节与物欲孰重孰轻的小典故时,杜老伯来了这样一句,仿佛是向在座的提问。那个轻佻的弟子的问题是:“如果按照礼节去找吃的会饿死,按照礼节可能会娶不上妻子,不按照礼节则两样都能捞到,是不是一定要按照礼节去做呢?”老人笑了笑,轻声自解:“食色固然重要,但为了这些就可以不顾礼节而去伤害兄长抢走他的食物,占有自己的嫂子吗?”一句反问被老人的柔而不弱的语气烘托的失去了凌厉之气,几个人的心门自动敞开了。 他的神态在青眉眼里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光芒,长久以来她渴慕这种和蔼可亲春风化雨的态度,尤其是来自这种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长辈的态度,使她忘了吃饭,并且提醒吃饭不停嘴的丈夫先歇歇。两人一起赞成老人的观点。青眉说:失去金钱事小,千金散尽还复来;道德礼仪丢掉了,这人就没救了,可是现世这类人太多了。杜老伯一再夸赞青眉夫妇这“两个娃娃”很聪明,尤其是青眉,透着机敏聪慧,这话弄得青眉心里暖融融更加受用,触到了最柔软细密的神经,竟致忽然落下几滴眼泪,坚称如果此生有杜伯伯这样一个父亲,人生之路将完美的多。 在一片软语温言的劝慰之下,青眉将这份悲伤拖延了片刻,从而多享受了一会众人的关心,方才又笑语盈盈起来。 刚才哄得最起劲的陈石说“还是说说买房的事吧。”大家马上响应。杜老伯就说,娟娟和妹妹在这边,认识你们这样的良友,实在是有幸,今天一见,果然是有情有义的两个人,娟娟的事情你们就多费心了,毕竟你们是当地人,小陈这个娃娃很有能力,青眉这个娃娃也是实干家。陈石笑道:您放心,杜娟就跟青眉和我的妹妹一样。我父亲也要买新房,我会像对他那样对您二老的。不但要经济实惠,而且要保证工程质量,位置也要好,咱们弄套大房子。您放心,我们有地产方面的朋友,包在我们身上。 杜娟的母亲忙说,还是要量体裁衣,够住即可,毕竟钱数有限。听了这话,陈石禁不住叫出声来:不是有我们在呢吗?差多少我和青眉都能给补上。青眉也忙说是。此时,在青眉眼里的杜娟由内至外绽露出一种闺中女儿的姿态,和讲台上完全两样,不由得更加爱怜,忙配合着丈夫说出一些使老人放心的话,不惜夸大其辞。 临别时,杜老伯送给青眉几本《孟子语录》。过了几日,电话打过来,老夫妇请青眉帮着物色一个品学门户相当的女婿,杜娟只知道一味读书,这些事情不肯走脑子。说是当着女儿面不好谈这些,趁她出门,在电话里找青眉商议。青眉一下子觉得被老人如此信任委以重托,不胜欣慰,同时感叹父母从未如此关心过自己,又暗自唏嘘。噙着泪在电话这边恳切地答应下来。 一时间,有这么多有意义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觉得生活精彩起来。被人看重、受人委托的感觉很妙,凡事有人需要自己,从侧面证明了能力的超群。在这股力量的摧促下,她上虔心求助神明,下指使着丈夫陈石,开始了忙碌但充实的日子。 首先是从所有认识的人当中筛选合适介绍给杜娟的男子,或者请别人帮忙牵线搭桥。杜娟父母走后不久,开始了走马灯般的相亲活动。做为红媒兼女方家长的委托人,两口子必然亲自到场负责督视把关,约会时间地点亦是由青眉来定,对对方的所有提问由青眉包揽,一些出格的问题也常从她口中跳出,为此时有尴尬发生。 “你没有隐瞒年龄吧?看着你至少四十多,不像三十三……” “你面带桃花,肯定多情,你手上的戒指是情人送的吧?” “哈哈哈,我一眼就看出你结过婚,孩子都有了吧?我是谁呀,我们杜老师可是正宗的黄花大姑娘……” “你没车没房没存款,将来我们过去了日子怎么过?” 杜娟若是表现出不满意,她也常代为拒绝,这活她拿手,找个理由脱身,休想获取任何联系方式,干净利落得很。 高度忠诚负责,十几场会面下来,少数几个根本不来电的除外,有情郎们要么落荒而逃,要么求爱无门,全部落马。 总结了一回,杜娟也觉得事情在朝着一种滑稽的方向发展,“我怎么感觉咱们越来越像是在借相亲之名骗吃骗喝。”她笑着对同行的二位说。除开周末,每回初次见面都被青眉约到晚饭的当口,一来晚上时间充裕,双方感觉良好还可以继续进行别的娱乐,诸如唱歌跳舞什么的,二来她相中边吃边喝边聊的气氛,随意、轻松,三来可以考验一下对方为人是否大方,这一点至关重要。她先是严肃地否定了杜娟的话,怎么能这么讲?一咂摸她的话,也跟着噗嗤笑了起来。 到了后来,杜娟倒更死了心,说声撂下罢,闹了一阵子没结果,看来可遇不可求,倒耽搁了不少正经事。潜心编教材去了。 第二十五章 第四次邀请庄岩终于应允了,陈石松了口气。 找到这家室内垂钓,陈石费了点脑子。为防万一,陈石已经提前踏看了一回。要是头两个月庄区长庄四嘎子就能赴约,就不必费这周折了,那时候天气还不算太冷,秋高气爽,室外垂钓还算适宜,坐在秋树旁,临着一湾秋水,各色饥饿难耐的鱼儿纷纷上钩。现在呢,是在一个度假村的室内鱼池边,上午淡黄的阳光从偌大的玻璃房顶铺下来,在被它渲染得温暖潮润略带腥味的空气中浮游着。大厅四周的绿植盆景神采奕奕地嘲弄着干冷室外的枝残叶败。 区长是自己驾车来的,和迎在大门口料峭风中的陈石青眉亲切地打招呼。借着以往互有好感的一面之缘,青眉刻意显得亲近热情,打趣他是微服私行,又夸他腰腹便便,十足的贵人相。如果他体型依然标准,她另有一番话讲,“一定是常玩一些贵族运动,绝对地有品味,和美国总统有得一比。在美国,高官阔人都是标准身材,胖子多数是穷人。” 她的话换来区长投桃报李,用一种吃惊的语气说,眉姐脱胎换骨了,这一年未见,窈窕了许多,自己倒是应该“精减精减”。青眉喜之不尽,努力控制着才没有挎上他的臂膀,只是紧挨着他。陈石掀着厚重的门帘,放区长跟自己的老婆进去。 租好的钓具他不用,让陈石到自己车里把自备的一套进口专业钓竿取来。“这个地方选得好。”坐在马扎上,望着缓缓流动的池水他说,陈石帮着穿好饵的鱼钩已掷进了池中,“下回鱼食我自己穿,全程自助才有意思。” 青眉坐在一边不停嘴地关心着区长的家人和区里的要事,被陈石打断:呆会饭桌上好好聊,这会儿甭说话,鱼都吓跑了。庄岩笑道,这里什么都好,有一点不好,这鱼饿得不怕人。于是陈石无语,青眉继续关心区长的妻女,问为什么不一起来。回复送海南度寒假了。 嗅出了什么味道,陈石暗自点头。趁便拉青眉到一边商量了一下。 青眉和庄区长并肩向饭厅走去,留下陈石结帐。脚边放着两个钟头内庄岩的渔获,他离开前交待,他只要一两条,剩下的归陈石。指着满满一桶垂死挣扎的鱼,他问服务人员可否放回池去,得到否定的回答,他又提议卖给他们的饭厅,听说半价回收,差点骂出来,心里却怪庄四难伺候,拉屎拉痛快了还得老子给你擦屁股。那就算帐吧,帐单举到他眼前,他以为看错了,再一次得到口头上的肯定,是两千三。 “钓金子哪?这么贵?” 他有点火了,服务生便一五一十地解释起来,澳洲鲈鱼、美国虎斑、银盾,三几十斤,平均七八十元一斤,横算竖算都是这么多。他那双习惯性带点鄙夷神情的“富贵眼”,让陈石几欲挥拳打上他的脸。但是瞅瞅后面戳着的几个看场子的黑壮内保,把火压了下来。想想庄四在隔壁,一句话这整个度假村就要关张,又神气起来;转头一想,真叫他过来,这事就算彻底砸自己手里了。只有等将来有机会了借庄四手打压一下子。想把青眉调过来助助阵,又不能把庄四放了单。心下琢磨着,何必呢,自己这样富贵人,这点钱是九牛一毛,这样一想,心平气和了,便要刷银行卡。听说没有刷卡机,大声对着所有围在身边的工作人员嘲讽起来,意思是档次太低了,这要是消费十万八万的,难不成还要背着几大捆现金来?数落够了,帐也付清,又命令服务生挑两条品相好的送到饭厅,红烧、清蒸一样来一条。其余的打包放到自己汽车后备箱。服务生低眉笑眼拎着两个黑塑料兜跟在他屁股后面向门外走去。 饭桌上,他夫妻满面春风,青眉把新学的管理学的东西搬出来讲了会,接着眉飞色舞地说起典藏的成人笑话,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纯属班门弄斧,料不到从庄岩那里招出更加上乘的货色来。 “是真名士自风流。”她称赞庄区长的风趣不羁,同时对丈夫表示出的一句带笑的小小疑问“原来你们都好这口”表示不屑,“我最看不上那些假正经,假斯文。我们是嘴上说得欢实际上什么都不做,不像有的人只做不说。” 引得庄岩哈哈一乐。青眉借机把正题摆上来,庄岩说事情安排妥了,自己有个手下,有块地皮要出手,自己可以跟他打声招呼,你们得空去选选。 两口子满口谢辞。庄岩看看表说差不多就回去了,陈石忙说泡一下温泉再走,还有客房,既然家里没人等着,不妨多散散心,恰好喝了酒,开车危险。庄岩说这话也是,只是三个人未免无趣。陈石趁机说,这里有不少漂亮小姐。庄岩笑道,你们少给我玩这个里根愣。青眉忙说,陈石净弄些歪的斜的,再说庄区什么漂亮的上档次的没见过? 笑意盎然地看了庄岩一眼,哎哟一声叹道,庄区你是两个老婆的命。庄岩笑问,何以见得?青眉被人搔到痒处似的嘻嘻笑起来,说反正我看出来了。凑热闹般陈石也说,是啊,她看这个可准了,庄区你肯定还要有个小的。庄岩说:这不是胡闹嘛。然而还是追问青眉到底什么名堂。青眉说从他眼角看出来的。沉吟了几秒钟,庄岩说这可真是无稽之谈。青眉开始刨根问底,问庄岩到底欣赏哪一类异性,他回答你弟妹那样的。青眉问弟妹有哪些使他着迷之处,他就回答下次见了你就知道。见他跟自已玩太极,青眉决定改用排除法,列举了美貌、智慧、温柔、坚强、魅力、包容等种种女性的优点,让庄岩捡选。一番投石问路,勾画出的人物类型让两夫妻不禁觉得近在眼前,他喜欢风度优雅像天鹅、性格柔和像丝绸的知识型女性,外形倒还在其次。 夫妻俩交换意见似的相视一笑。青眉说我就知道那些俗脂庸粉不在庄区眼里,呆会我介绍个人你认识认识。庄岩只是打哈哈,说走吧走吧,去泡会澡解解乏。 第二十六章 柔若无骨的手在黑肚皮上游走,调笑的声音软绵绵的推拿和幽暗的灯光加上空调强劲的暖风,把庄岩搞得昏昏欲睡。裹着浴袍的陈石躺在另一张床上,抻着两条仙鹤腿,呲牙咧嘴地和正在给自己捏脚的按摩女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地东拉西扯,“……是啊四川出美女……哎哟,好疼,你手这么小没想到这么有劲……”,又鼓动另一个按摩女好好照料被她手下揉捏着的贵客,说是照顾好了有功,赏她个“妈妈老鸨”什么的当当。他嘻皮笑脸的表情不时被足下传来的酸痛感刺激得走样变形,连说这不是足疗,是上刑,手重了酸痛,手轻了像挠脚心,顺带说起古时有一种刑罚,把人吊起离地几十公分,脱掉鞋,脚固定住,脚底板涂上盐水,放几只羊来舔,最后活活痒痒难受死。自己这会大约就是在受这种刑,享不了这份洋福。 看看庄岩沉沉睡去,支走按摩女,迅速穿上黑色羊绒外套和裤子,陈石起身出门,两只脚轻飘地仿佛不存在似的。青眉这边早已跟杜娟通过电话,只说是今天周末请她到度假村吃饭散心,令陈石去接她,最好把妹妹也带上。陈石让青眉留心隔壁的动静,自己驾车风驰电掣向市内驶去。 本来自己也不想去,看杜宇没好气极力拒绝笑眼弯弯站在一边的陈石的样子,杜娟说,人家好心好意的,大老远跑来了,何必呢。就当是陪我好了。说完硬拉着妹妹随着陈石下了楼。 杜宇拉着脸歪在车后座上,眼睛瞅向窗外。她不爱看旁边杜娟傻傻的、始终保持着盈盈浅笑的脸和不偏不倚稳坐的样子,她在某些方面似乎比自己还单纯。跟她商量过几回,慢慢疏远这对夫妇,她却认真觉得他们是好人难得,和伯伯婶婶一个口径。为此还以一种正经八百的态度批评自己不要把人想得太坏,真叫人有口难辩。前些日子陪她去相亲,只去了一次就瞧够了,那对做陪的男女实在让她难入眼,咋咋唬唬,张张扬扬,好事也生生搅黄了。杜娟竟什么也感觉不出来,一味地四平八稳,心平气和,似乎在这类事情上有些懵懂迟钝。这会儿躲也不能躲,非拉上自己陪绑。专制的脾气对她的学生和外人倒没见使过,偏偏是对自己。想想这也是杜家的传统,对一切外人客气有加, 以礼相待,唯对自家人,一贯高标准严要求,只许他人不仁,不许自己不义。为此常在生活中吃亏。吃了亏,他们又会说,吃亏是福。几回亏吃下来,倒没吃出什么福,反而让人摸透了自家的这一条为人处事的特色,助了人家的风气。 “你穿得有点少啊,可别冻着。”浅笑的姐姐看向杜宇,收到一句“没关系”,温度的确有些偏低。陈石很快地拧着脖子向后视镜瞧了瞧说你姐姐说得对,你是穿少了,开回去再加件吧。杜宇没搭理他。杜娟说那就甭管她了,走吧。 杜宇从那个胖男人的脸上看出青眉把姐姐叫来的意图,当大家在饭桌旁边坐下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有料到自己也会引火烧身。 那一对夫妇冲着那个小眼睛胖男人谄谀的脸让她觉得反胃,杜娟木然得很,差不多总是配和着他们所说的每句话笑上一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陶然之态,她很想过去搡她一把,忍住了。 他们开始讨论请杜娟讲课的事宜了,那个胖区长说可以在区里安排几番讲座,那对夫妇的表情传染到他的脸上,他用同样的表情盯着杜娟,杜娟说可能要推迟一下,近来有编写教材的要务,胖女人极力想要打断她,越俎代庖地说时间肯定错得开。又大张旗鼓地要担当她的经济人,仿佛坐在那里的不是杜娟,而是一棵晶晶亮亮叮叮当当的七宝树。胖区长安慰道,杜老师正经工作要紧,这边随时恭候。 他说话的时候筷子从手中滑落了一根,大家注意到他是左撇子。陈石忙问写字用哪只手,听说是左右都擅持笔,忙递上话来,说寇准就是双手梅花篆,一代名相,位极人臣。这可是个吉相,庄区的确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庄岩笑脸没还一个给陈石,而是认真探询起杜导师的讲课费来,这问题被青眉包揽了过去,国内价国外价、普通价内部价、学校价企业价、闲时价忙时价甚至青眉介绍价非青眉介绍价讲得炒豆子般嘎崩利落脆,谈笑风生地倒了出来,庄岩笑说真是眉姐的嘴好使,那我就给你眉姐安排个高提成价好了,说罢十分开怀仰头笑起来,青眉十二分开怀地仰头笑起来,涨得脸通红,陈石不知如何表现才好,嚷嚷着大家干杯喝酒,结果灌了自己三四杯。杜娟从容谈定地与众同乐,无意间晃了一眼身旁几欲翻白眼的妹妹,心想甭看这姑娘外表时尚,内心比自己同龄时还古板。 在陈石的撺掇下,庄岩又喝了几杯,酒液完全冲垮了保持了半天多的庄重派头,又把他调弄得把持不住起来,嚷嚷着杜导师应该喝几盅,否则是看不起他。青眉打圆场说杜老师嗓子不好,怕影响讲课,被庄岩驳道:杜老师是终究要走出校园走向社会的精英,走向社会就断不了社交,社交就断不了喝酒,来!干!在陈石的陪同下他又干掉了杯中酒。然后笑着把带点红头儿的目光转向杜宇:你也劝你姐姐喝一杯,像这种惊才绝艳的人少有,少有。陈石忙递眼色过来,杜宇盯着眼前的菜盘子没理会。青眉这边倒了戈,夹劝夹推,杯子递到杜娟嘴上,到底送了一杯下去。杜娟几欲咳嗽,杜宇手就抚上她的后背。青眉浸在自己催开的庄岩那爽声大笑的余波中一时跳不出来,心下忙着夸赞自己办事活泛,嘻嘻笑着看看面作赤色的老姑娘——在自己的撮合下,终于找到知音的老姑娘。看她的意思也满欣赏庄四嘎子呢。这桩一箭双雕的好买卖也就是自己这样的高效率人士才办得下来,值得提前庆贺,大家真应该为这事敬自己一杯才对。 谁也不理会,杜宇起身走出包间,到大厅的假山水附近的竹椅上坐下。脚下是玻璃地面,透过地面,可以看到底下水流潺潺,五彩斑斓的各色锦鲤钻来钻去。有一条极大的红白锦鲤优雅的游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眼睛跟着它不停前行,直到它藏匿在石洞之内,她无聊抬起的目光停在了正前方,一间叫做“花砚”的包房门口立着的女子身上,那衣着鲜丽的女子在来回慢踱着步,打着手机,披散的头发掩不住精美的面孔——底子好,妆也讲究,忽然她始终忽闪的目光和杜宇的触碰在一起,平静地向杜宇招招手,杜宇欲起身,那女子已经爽利地持着电话向她这边走来。踏上玻璃地面的时候,倒唬了一下子,杜宇蹦到了她面前,抓住她的胳膊,连声叫:在这碰面了,怎么一直也没音信了?那边冲着手机说声呆会联系,挂断。脸上演戏似的换了副表情,美丽的脸蛋上漾出甜蜜的梨涡,哎呀哎呀叫起来,诉说自己的手机丢了,索性换了号码,故此产生了失踪的嫌疑。“不过是陪我姐来玩。”杜宇解释。“你呢?最近好吗。同学们传说你在这边呆不住回老家那边去了。” “听那些长舌男女们瞎咧咧,我‘逢赌必赢’那么容易就卷铺盖走人了?” “是啊,我就说这话不靠谱,战无不胜的班花冯贝贝了肯定在做大事。” 两个人互留了联系方式及住址,扯了些工作方面的事情,据冯贝贝自己说,这半年多她跳了六回槽,平均一个月炒一次老板,目前在一家地产公司做总裁助理,这会正招待客户,吃喝玩一条龙。又关切地问杜宇:你这个‘女君子’还在跟你的缪斯们没完没了地‘拉锯’呢?”杜宇笑笑算做回答。 “花砚”门口冒出一颗硕大通红的秃顶男人脑袋,像别在门框上的一枚气球,酒气十足地喊着“贝贝”。杜宇催道有人找你了。冯贝贝歉意地一笑说,呆会联系。转身向挂满猥琐笑意的大气球走去。 通红的气球脑袋飘进来的时候有些忽忽悠悠,底下的步子不稳。与头部不成比例的小手捏着一只小高脚杯,少得可怜的一小口酒还在努力向外逃逸。“庄区!”他说,“藏这儿也不告诉兄弟一声。”酡红的脸上眼睛笑没了,咧着的外翻的嘴唇鲜红,类似非洲人,污烂的牙齿使这种相似停在了门外。 这张脸后面是一张精美的女子的脸,端着一瓶酒,职业地冲室内的人环视颔首微笑。这样的视觉反差让包括庄岩在内的几个人有些错谔。青眉就猜出跟自己一样体型呈头重脚轻状的男人来头不小,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点头微笑示意,陈石也跟着站了起来,但还是慢了老婆两拍,因为他刚才只顾吃惊了。几乎没认出来,那礼貌地微笑给自己的跟给别人的没有区别,仿佛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有过几夜情、号称怀上自己孩子的女孩,比从前更加明丽照人,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落落大方而又透着精明干练。看看她的同学杜宇,表情没什么异样,他佯做镇定。 “红气球”飘到餐桌前的时候,庄岩才漫不经心地笑着站起来,手放在桌上,似乎准备端杯,又像是随时准备坐下。出于礼貌杜娟也站了起来,看看旁边,妹妹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只是拿手机冲刚进门的那个精致的美人挥了挥。 看了一眼庄岩,青眉想从他脸上找出线索,无果。“红气球”开了腔,意思是自己的司机看到庄区的车停在外面,赶紧向服务台打听,费了老劲,这才访到贵踪。自己还骂那些服务员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又推身边的美女向前“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冯莹冯贝贝,我最得力的助手。去,敬庄区长一杯。”美女不急不徐地上前给庄岩斟酒,又双手替他端起来,口说:庄区长给个面子。庄岩接过来,指指,“给他也倒满”,冯莹轻盈旋身把“红气球”手中的杯子填满,向后撤了一步,留下空间给两人碰杯。 “红气球”嚷嚷着说,来大家一起碰。庄岩则说,呆会我给你介绍,一个一个见面好了。“红气球”听了一仰脖干了,庄岩随意抿了抿,放下杯,向众人说:“董淇,董总。房地产老总。”又指着陈石向董淇说,多年的老朋友,跟你一样,大老板。陈石忙说哪里哪里,不敢比。说着碰了董淇伸过来的酒杯,抢先干了。“顾女士,陈老板的爱人。”青眉端着果汁与董淇碰了一下,抿了几口,说,“一看董总这派头,就是商界大鳄,非寻常之辈可比。”又把自己在高层班的同学挑几个问对方是否认识,也有认识的也有只是听说的,相熟的没有。她才有了信心。又夸冯莹漂亮,听说和杜宇是同学,不禁叹道:你们算是幸会,呆会好好喝一个。都说我们杜宇漂亮,十分人才,今天看到冯莹,才知道什么叫绝代佳人。冯莹说顾姐您瞅清楚了,我们杜宇才是真国色,哪像我这么俗气。她的话得到了董淇的附合,抢先要跟杜宇干一杯。杜宇没搭理他。只是不解地说贝贝你怎么改名了。 庄岩手摊向杜娟,说老董我得给你介绍一个重头人物,你不是最向往知识吗?这儿坐着的就是知识啊。杜娟掩口笑起来,说庄区怎么这么说话。带着三分戏意,董淇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说那我得先干为敬,说完把冯莹斟满的酒一饮而尽。听庄岩又认真推介了一番,忙说自己先定下请杜老师讲课的事宜,千万莫推辞啊,别人出资多少,他加三分。 庄岩想起了什么,说正好,陈老板想要块地,你有现成的按原始价格让给他一块得了。董淇说好商量好商量。青眉就赶着向他要名片,又赶着冯莹也要了一张名片。冯莹看青眉找着董淇说话,便越过跟前的两个矮胖子瞄了陈石一眼,陈石忽然开始紧尿,绷住了,把杯子放在桌上,告诫自己不能再喝了。 庄岩说,不要叫他们过来闹了,你一个人代表得了。董淇连声保证,晃悠着身子退出门外。 一坐下来,青眉来了神,愉快地看着手中的名片,向庄岩打听着这个董总的一切细节。庄岩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复着,嘴里说,这个老滑头,脑袋都算计秃了,又惦记着找我谋哪块地呢,看我给他。青眉接过来:对,不见兔子不撒鹰。庄岩说见了兔子也不撒鹰,老小子从我这儿得到的实惠大了去了,我看他是想往市里面活动了,得掐着点他的脖子往前走,省得给他财大压人的机会,将来不认旧主。 两夫妻马上说,那我们的事?……庄岩眼皮不抬:放心吧,这号龟儿子我手底下一抓一大把,他不干有人抢着干呢。 青眉舒了口气,琢磨了一会来了一句,不过那冯小秘真是美人胚子。庄岩有些不屑:“风尘”。 第二十七章 从饭桌转到隔壁的歌厅,庄岩让陈石把最大的一间包下来,否则不过瘾。照例是青眉先开场,唱了半首,大声鼓动庄区长请杜娟伴着自己的歌声共舞,没得到任何响应,转身继续对着电视唱。 忽然,房间的门开了,董淇的大红脑袋又映现在门框中,身后跟着两个与他一样醉醺醺的男人,集体摇晃着朝庄岩坐的位置走去,“我左拦右挡,不管用,他们非要过来看望您,增进感情。没办法。”一屁股坐在庄岩旁边,董淇摊牌,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打算开口说董淇两句,被包围上来的另两个人的热情问候占据了注意力。一时间屋里变得闹穰穰,青眉便停下歌唱,凑过来。 董淇奉庄岩之命把两个来宾介绍给在座的人,略高些的黑胖子是区里规划局的郭银库郭局,另一个南方口音的是建材商王好才。几个人坐在庄岩旁边,叫服务生送上来两瓶欧洲红酒,两个人争着叫嚷这场余兴费用由他们包下,董淇示意他们收敛些,陈石想上前解释这是他的安排,客应该由他请,被青眉底下暗暗揪住衣襟。 两个新客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用醉眼四下寻摸了一番,王好才说怎么没有陪酒的,郭银库应声说是啊怎么没有叫小姐,王说我马上安排,郭也说马上安排,好似王好才的回音壁。董淇佯做不快,斥道:你们明知道庄区不好这个,庄区的形象都叫你们这起人搞坏了。郭、王明了董淇在拿腔作势,吭哧吭哧笑起来,郭银库的脑袋看上去像南瓜上横着裂出一个大口子,干瘦的王好才则不停地抖动身体,形似筛糠。他们说那就唱起来跳起来。郭银库当仁不让,选了几首革命歌曲,让庄岩先来,庄岩坐在沙发里呜呜咽咽唱不露齿地来了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博得一片激烈得有些过分的掌声,放下话筒再也不唱了。 黑胖的郭银库捞起话筒,两步跨到电视机前,身体差不多把画面全部掩蔽,随着京胡的调子,吱吱扭扭地唱起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也获得了满堂彩。接着大家听到了王好才的低吼,觉得意外,瘦小的身板发出了低音炮的音效,最后的咆哮使他用力晃动的身体险些栽倒在地。 王好才意犹未尽继续吼的时候,角落里的杜宇和杜娟站起来,携手穿过有些空旷的大厅向门口走去。她们稍快的类似逃离的步子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敏感的羚羊影子牵动了更为敏感的鹰狮的眼神,浊液动荡的杯子尚未放下,庄岩腾地离席,身体向两姐妹拦截过去,张开一只手臂横在前方,说要请杜老师跳一曲,目光则看向旁边的董淇,董淇凑上前堵住路口说是啊,跳一曲热闹热闹。借着酒力,又有说客,庄岩伸手抓住杜娟的胳膊,没抓牢,脱滑了。杜娟向后撤去,引得庄岩跟着紧追,杜娟吃惊地叫起来,朝沙发后面拐过去,老鹰扑小鸡一般庄岩的手臂无意间挥过青眉的头顶,她便受了传染一般,带着紧张的笑容,“噔噔噔”地快步跟在杜娟屁股后头东躲西藏起来。 榜样的力量的确是无穷的,下剩的三个男人也一哄而上,董淇已拦住杜宇并且展开了纠缠,攥着小姑娘的手腕子不撒手,要求跳舞,不幸的是南瓜脑袋也选中了相同目标,和老董唱起红白脸,扮演保护小姑娘的角色,趁机动手动脚。小个子王好才扔下话筒当上庄岩的追随者,看似有些不知好歹地在从庄岩的虎口夺食,实则有些冤枉了他,只怪他喜欢的肥又辣的目标跟庄区的混搅在一起。 陈石坐在那里木然地看着这热闹的场面,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在看电影,一切跟自己无关。 与妹妹的冷静相比,杜娟的几欲流泪、表情别扭的脸没有起到任何自救功能。庄岩决意要跟“知识”共舞一曲才罢休。杜宇一只手拨通了同学的电话,冯贝贝如从天降,她的到来起到了扬汤止沸的作用,首先董淇撒开闹得欢实的小手,整个人僵化下来。她的一声甜爽的“郭局”,彻底解放了自己的同学。杜宇跑到姐姐跟前。冯贝贝也跟过去,“来,我先来跟庄区跳一个,听说庄区是跳舞专家,我跟您学学。”立在一个单人沙发后面,本已羞恼尴尬的庄岩倒是利落地顺着冯贝贝铺好的台阶走下来,按着沙发靠背的大手抬起来抓住了冯贝贝伸过来的柔若无骨的细手。冯贝贝的脸越过庄岩的左肩,俏皮地笑着冲青眉说,顾姐,你倒是陪王总跳一个呀。王好才顺势拉过脸已涨得通红的青眉,吃力地揽着青眉的腰——无法形成半围,脑袋陶醉地倾向青眉的脸,胸口贴在她澎湃的胸脯上,整个薄片子似的人蜿蜒地贴在青眉正面,好似她的附属品,就这样双双扭向房间中央。 搭着杜娟的肩膀,抚慰了几句,杜宇狠歹歹的目光剜向陈石,陈石避开了。 第二十八章 曹大壮没好气地说:出去出去,别耽误我这儿工作。 陈石说,我找我表妹有事。她不就在里面嘛。 曹大壮说:怎么又改表妹了,你不是她叔叔吗?你还论得清辈吗? 论得清论不清碍着你肝儿疼。陈石终于光火了。我出钱让你们做事你们就给我做事,甭跟我呲歪,你没那资格,你们老板都没那资格。 曹大壮笑了笑没再说话。 陈石继续通过曹大壮的麦克风向录音棚里喊话。杜宇不耐烦了,从录音室里走了出来。陈石马上笑着迎上去。 杜宇说不想看见他,让他走吧。 陈石忘我地表白起来,说青眉都被追得乱跑,自己不是也没顾上嘛。他当时实在是分身乏术,缺少三头六臂,谁也救不过来。 杜宇说你少扯没用的,实在是不想看到他这副嘴脸,绝决地让他永远消失。 陈石忽然两手杵在过道的墙上,将杜宇包围其中,痛楚地说,自己赔了,赔了钱又赔了人。杜宇觉得活脱脱一个无赖将自己圈住了,就用力推他拦着的手臂。纹风不动。急了,嚷嚷起来。陈石的表情痛楚中渗出得意。 忽然陈石被搡到了一边,一堆嘲骂扑面而来。“见不得这样的,不像个爷们。他妈的冲小姑娘耍蛮,什么东西。”看着曹大壮堵在了自己前面,杜宇垂下了头。着了一下子,陈石一个趔趄险些退到大门外面。他没有反扑,也不便再向后退缩,就站在原地,说让你们老板出来,非让他炒了你,非让你卷铺盖卷滚回老家,你个外地佬儿。曹大壮笑呵呵地成心仿着他的腔调说:还真对不住您,他呀,出去了,一时半会没法子听您吆喝了。陈石于是开始了无休止的成套的骂骂咧咧,把自小学来的胡同儿根儿尿泥一般的低级话铿锵有力而又飞快流利地喷射出来。 曹大壮笑眯眯地听着,等他把自己的老爷爷老奶奶都问候了个遍,忽然一个大跨步冲上去,脸上依然笑着。陈石更其敏捷地向后弹开,嘴里依然骂着。曹大壮再冲一步,陈石向后跑起来。曹大壮笑呵呵地说,叔叔让你先跑五十米。可能没人告诉你,叔叔拿过我们市里的短跑冠军。 果然,陈石两条螳螂腿紧椡慢椡将要跑到六七十米外自己的车门前的时候,曹大壮风驰电掣地赶上去,大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另一个大巴掌抡上了他的脸。接着脚底下没轻没重地踢起来。陈石蜷在地上护住头,满脑子想着强龙遭遇了地头蛇,虎落平阳被犬欺。要是搁过去,身体少壮,弟兄哥们在一起,绝非现在这结果,非打瘪他。正瞎琢磨,后脖梗子挨了一脚,他哎哟一声叫起来。 觉得差不多了,曹大壮歇了脚,陈石以为他还要继续,噌地从地上窜起来,绕到车的另一面,哆里哆嗦地车钥匙插不进锁孔,看看锁立即又抬头看看邪笑的敌人,几乎要急哭了。曹大壮根本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双臂交在胸前笑容满面地观赏着他的紧张。他一猫身钻进“避难所”,“砰”地关上门,“刷”地全部反锁上,坐在里面,手忙脚乱发动了车子,车子向后一窜一窜地好像打了几个嗝,才全速向后倒去,透过车窗,看到他嘴里不停地动弹,时不时腾出一只手指着窗外,指指戳戳,仿佛在骂。 没理会,曹大壮甩着膀子慢悠悠向回走,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回到方才殴斗的现场,扫了一眼地面,蹲下身捡起一样东西,重新甩着膀子慢悠悠向回走,走过灰砖墁过的地面,穿过一溜自行车,经过门前的两棵秃树,穿过走廊,晃到了自己的工作间。坐在椅子上,右脚抬起来搭在左腿上,脱下皮鞋,自言自语:这鞋有问题,鞋没飞,鞋垫飞出去了。 整理好,看看靠墙立着的杜宇,他说,这是我跟他的事。见她苦着脸不说话,又说,吓着你了,小老乡。我打小是有点痞气。嘿嘿。 那姑娘差不多要憋哭了。曹大壮这才慌了手脚,站起身,想靠近却挪不动步,想抬手做个什么安慰的动作,结果不伦不类相当难看地滞留在半途,想再说什么,觉得舌头发硬,目光盯在了她耳朵旁边的墙上。 知道杜宇其实是因为他打架会不会掉饭碗或者遭报复而担心后,他马上由石像变成了活人,大大咧咧地笑着一屁股坐回椅子,两臂搭在扶手上,二郎腿翘好,接着开始从身上找起香烟来。好几个地方等着他去呢,他说,饭碗他可不愁。报复呀,来吧,正好自已还没有泼洒痛快,真有种儿敢来报复,算他不是鼠辈。这种没血性的所谓大城市高素质的人士,他见得多了。不单是他,这整个城市都他妈缺乏雄性激素,迟早要离开这鸟地方,免得呆久了把人污染得变了质。 见那姑娘扑哧笑了,他又有些不自在,说是不是自己说话没遮拦太糙了。杜宇说家那边的人可不都这样脾气禀性,有啥说啥,火爆热烈。他才又放松下来。说,走,大丫头,大哥筋骨还有些没舒展开,跑两步去大门外头的酒馆里咱俩喝几杯。杜宇掷地有声地回答:行!走! 第二十九章 面对老婆疑惑的目光,陈石解释说他是打了一架,他去替哥们公司买办公用品的时候,有一个小子太可气了,竟然在店门口想偷他的钱包,掏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于是打了起来。 说着拿起棕刷子把裤子上没拍打干净的地方重新刷了刷。青眉先是问钱有没有丢,听说未损一毫紧接着哈哈一乐问,谁赢了?见丈夫说自己赢了回答的不够干脆硬朗,瞧着他的眼睛笑起来。他说,笑什么,这么大岁数了你以为我喜欢打架?青眉说,老头子你甭解释了,我的意思是说你血性还是那么足,老当益壮,真不赖。你说,咱俩要是有个孩子,长大了那得什么脾气,肯定是块爆炭,而且聪明能干那是跑不了的…… 陈石说行了行了,我得换件外套去。说着上楼去,在楼梯上又嘬起腮帮子来,左牙床疼的难受。王老太太抱着孙子正要下楼,看了一眼表情怪异的儿子,说你的脸怎么搞得?气色也不好。说得他不自觉挤出点笑来使她放心,表示没什么。她便跟着他向他俩口子的卧室走去,“房子的事你父亲又问起来了,他那罗嗦脾气你知道的。有信儿没?”他一路走一路解衣裤,及至来到大衣柜跟前,已经脱去了外套。边找新的,边安慰母亲,您放心,我们记挂着呢。一有信立马告诉您。 王老太太说,你弟弟今儿来了,看了看我们和孩子,你父亲听说他中午饭没吃,动火给他做了点吃的。走了。 陈石没听出什么来,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他母亲把孙子的手指头从嘴里拨开,轻轻拍了一下,接着絮叨:临走,你父亲又跑到外面给你弟弟买了点酱牛肉,让他带走。陈石冲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说带走带走吧,又朝着镜子里的侄子挤眉弄眼,惹得小家伙笑得眯缝了眼。王老太太伸出一只手去替儿子把衣服口袋整整平。陈石得知父亲在北边的小屋里躺着,就说,我去给他交待两句,让他放宽心。说着大踏步走过去,推开房门,两只尖尖脚搭在冲外的床头上迎着他,白尼龙袜已经又皱又黄,腐竹似的。 脸上架着一副平光镜,报纸举得略有些高,借着窗口傍晚的天光,陈伯义躺在那里出神地阅读着。他知道有人推开了半掩的房门,依旧做自己的事。那一对脚掌在做儿子眼里更像是免打扰的告示牌,他于是就站在门口。清清嗓子,他说您干嘛呢爸。说完后悔了,这显然是明知故问,没话搭拉话。似乎当父亲的琢磨到了儿子的想法,心有灵犀地没搭理他,给他时间考虑好了再重新发言。 陈石调动出笑容和轻快的语调,说房子的事他们时时都在留心,这两天他遇上一个做地产的老板,打算从他手里划拉两块地,退一万步讲,实在没房住,自己也能在这两片地上给你老人家盖出一套房子来,别墅,最好是别墅。 报纸下面传来声音:我没别墅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比啥都强。你那想入非非的毛病克制点,等我的事妥当了你再犯。 人可不就得敢想敢干才行?陈石想,顺带说了出来:要不然我也混不成今天这样,幸福安乐,要啥有啥。 报纸下面声音说:你老婆跟你丈母娘那天在客厅聊天,说你们这点家当都是她挣来的。你爹我就在边上的厨房坐着,说给谁听呢? 那哪能啊,您甭听她胡吣。她就那德行。 放下报纸,两张腐黄色“免扰牌”移下床头,向后褪了褪,陈伯义慢慢坐起来,身子有些晃悠。“德行?”他翻着眼珠看了看门框里的儿子,话音也有些晃晃悠悠,颤抖的威严有些可笑。“她德行大了去了。”接着由饭桌上开篇,唠叨起来。嫌她每顿饭前还要祷告,多此一举,自己不理会她那一套,你妈要喂孩子,也顾不上她那一套,先动了筷子,她就说笑着抱怨,说什么也不等等她,妈妈的你祷你的,我吃我的,碍着你什么?然后就飞快地吃起来,好像有人跟她抢似的,穷命,上辈子准是饿死鬼。她信的那些个要谦让要宽容要这要那的那些道道儿不知道信到哪儿去了。最可气的是(他说到这里,两条腿挪到床沿上,脚丫子开始左右探寻着找鞋,似乎随时要站起来评说),她事事优先,她那两条狗也要优先,前儿个炖了点排骨,人在饭桌上没吃几块呢,她就催着大家伙喂狗,又说你妈,松松哪能吃排骨啊,少喂他点。就差说我们老两口子:你们牙口也不好,也甭吃了。妈妈的,在她眼里人还没有她的狗地位高。成天放一堆狗在屋里乱窜,惹急了老子一脚踹死那几个杂碎。 说你弟媳妇不怎么样,你媳妇更不地道。从前没在一起,这回算领教了。饭不做,衣不洗,家务样样不动手,吃完饭连自己的碗都不知道拾起来洗一洗。她嘴头子上说的那些漂亮话我看全是骗鬼呢。贤德、谦让,尊老爱幼,扯淡。还天天劝我跟你妈入她的教,入成她那样还不如不入。她跟我说,只要入了她的教,祷告什么,她的主就给你什么,这不纯是瞎扯嘛?大家伙都甭上班工作,天天跟家趴着祷告好了,要吃得吃要穿得穿,赶上共产主义了。我看她见天祷来祷去,祷着啥了?我跟她说,想让我入您的教也成,你跟你的教主商量商量,让我中个五百万的大奖,我天天趴在地上祷,不吃不喝都成。她就说老爷子你太实用主义了,她不也一样? 你上班一走一天,你妈除了管你侄儿,还要包你家的家务。你媳妇只管上网看电视打电话闲扯淡,到哪儿都跟大泥胎似的一坐,怪不得一身膘,不是白来的。 话难听了点,想来倒都是实情,当时陈石并没把这些放在心里,经父亲口中嚼过一遍,倒觉得是有些不对劲,于是安慰了父亲几句,保证一定督促老婆改一改。 陈伯义见儿子语气坚决,面前如果有桌案,估计就要拍上去了,便把心略放下来一点。私底下他跟老伴儿诅咒起来,总说子不肖父,典型的“气管炎”,现在又有点后悔那样说。 转身下了楼,在花园找到正在逗狗的老婆,那几只狗从栅栏里钻到了外面,青眉急吼吼地叫着它们的名字“有财”“钱多多”。甫一出现,陈石立即冲着栅栏厉声威胁起来,让它们快滚回来,否则将炖肉煲汤如何如何。他的话把青眉逗笑了,说它们要是听得懂就好了。 见她一笑,陈石停了向早已不见踪影的狗训话,转达起陈伯义的话来,经过他的一番精心择选,过滤,换一种语气说出来,主旨还在,温婉多了。先是嗯嗯啊啊听着,过了一会面子上还是挂不住了,青眉不满起来,她是物不平则鸣的人:我为什么要洗碗,他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他的仆人吗?陈石忙解释说不是那个意思,说每顿都是老头老太太做饭……。不等他说完,青眉冷笑道:他们做,他们自己不吃吗。有本事修成金刚罗汉,成年累月不吃也不会饿。现在跟我计较这个,忘恩负义,别忘了这是在我家,吃着我的喝着我的用着我的呢,有本事搬走…… 陈石先是语塞,听到这儿忙截住她的话锋:这话可别乱说,老两口哪顿饭都要从自己腰包里向外贴补的,这你不是不知道。 总之他们借住在她这里,就要懂得客随主便的道理。她说。 陈石想想,她说的也在理,便打算从已蹚进来的浑水中抽身退步,扯起买地的事儿来。她不上套,让他不要转移话题,话赶话,既然说到这里,她正好也有怨气想一吐为快呢。就在今天,你一走,你弟弟跑来,你老爹给他做饭,还特意去外面买了一大块上好的酱牛肉,让他带着上路。从前听你说,这人偏心,现在亲眼见识了,果然如此。除了给你弟弟看孩子,买东西,暗地里不知塞给他多少好处呢。这老头住在我这里这么久,倒没见往家买过。买得净是些块儿八毛的芹菜黄瓜什么的。这算怎么说?幸亏我肚量大,不计较,换了别人早不干了。没准这会他们已经住大街了。也就是看在小松松的份上,我…… 陈石又一次鼓起劲儿来打断她,让她少犯混,别忘了教义。这一招倒管用,然而片刻之后,青眉悟了过来,愤愤地说,你们这些没有信仰的人,自己不学好,还要用教义堵被害人的嘴,你们也配。到时候下了地狱,别怪我不去捞你们。 他心想,让她从这方面撒撒气也好,反正都是些鬼话,他可不信她这一套理论,自己打小受的是朴素的唯物主义教育,当城管的时候《马哲》学得最好,她的话听起来只能逗他一乐。但脸上可不能露出嘲笑来。他耐心听她发作完毕,起身进屋。 第三十章 事后,陈石琢磨来琢磨去,认定那几天被鬼缠上身,走了霉运,要么就是流年不利,犯了太岁。要不然怎么连连吃别人的拳脚。 这日,他和青眉去找董淇,董淇忙里偷闲带着两位贵客开车在他的地面上转了转,极力把位于一条不甚繁华的商业街上的空闲厂房推荐给他们。夫妻二人说回去合计合计。回家的路上,两人不约而同骂起来,说这人太奸,把个破烂当宝贝,明明是想把烂尾建筑甩给他们。租下来买下来都吃亏,若租,那等于是给他当打工仔,傻子才干呢。等他们费尽心血把这地方搞出点名堂,续租的时候他耍个滑玩个变脸,把房子收回去,他们等于白忙活;万幸没有发生这种情况,他把租金三年一涨,五年一翻,他们也只好吃不了兜着走。主动权全攥在他个老小子手里,哪有他们说话的余地。若买,前面的担忧倒是省了,只是痛快了他。如果租是零劁碎割,买就是让人家痛杀猛宰了。就那堆厂房,他随口叫价三四百万玩似的。实际上成本是多少,他们可是门儿清,再不济也有同学朋友可以细打听。 在这件事上,青眉抱定了一个原则,也就是她参加企业培训班学来学去,最贴合她心意的一条理论——降低成本,保证利润最大化。所以,她咬定要用最低的价钱来买地皮,自己在上面造房子。像捞第一桶金的时候那样。造房子的钱呢,绝对不能动用自己的,借鸡生蛋最理想,借谁的鸡,她心里有数,她花高价上学钓朋友,为的什么?智力投资终究要变成生产力。这一天不急不徐的就要到来了。 对于老董带他们相看的第二块地,他们的意见也有分歧,她觉得还算理想,千把平米的地皮,只有前面一排门面房,后面一圈围墙,正适合借这个架子搭屋造房,再理想不过。然而丈夫却有不同看法,太偏僻,没人气,他始终就是这六个字。她便以一种掌握了某种高深知识的姿态,嘲笑道,你懂什么,你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吗?成本最小化有多重要你知道吗?丈夫目视前方道路回答,我只知道这跟你抠屁股唆手指头的抠门主义挺吻合。青眉正色道,现在在讨论正事。不学无术最好不要自作聪明。 两个人为此有些不大愉快,进了家门,和气还未复原。 青眉嚷嚷着饿了,要吃东西点补点补。说着直奔厨房。经她这么一提示,他的胃口跟着做起怪来,循着她的路线走去。然而迎头碰见老婆从厨房里踅回来,两人堆在过道里。不等问,她说,甭进去了,任啥吃食也没有,就剩几棵大葱,再就是生米生面了。人少的时候没缺吃少喝,人多了倒没人张罗这吃喝的事了。等着谁呢?见青眉脸有愠色,陈石知道她一旦饿肚子,准闹脾气。自己有些翻腾的肠胃让他更加理解她的感受。一半是同病相怜,一半为了示好,他大声冲着楼梯喊声妈,问家里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跑了一天,饿坏了。 王老太太抱着孙子在楼梯上露脸了,说这孩子今儿个不知是怎么了,后半晌一直哭闹,光顾着弄他呢,这会儿还没消停。我这就跟你爸爸说,让他出去给你们买点回来。 那也不能扫荡得这样干净,什么吃的都摸不着。青眉搭上一句。陈石也说,是啊,什么吃的也摸不着,整得跟咱们原来的老街坊棒槌李那个穷光蛋他们家似的。说到这儿,他突然嘿嘿笑起来。 桌子上不是还有馒头咸菜吗,凑合着先吃两口。人没出现,陈伯义的声音直直地从半空坠了下来。陈石半开玩笑地说,您看您,为了房子的事我们跑了一整天,您就拿这个打发我们。您好歹也应该拿块好牛肉犒赏犒赏我们。说罢冲站在一边的妻子扬扬下巴,笑起来。 他的下巴还没归位,他的父亲像个体型偏瘦的瘟神一样出现在楼梯拐角,干巴巴的刀条脸,神色阴沉沉的,锥子般的目光打算把他钉到他背后的墙上挂起来。想吃你们回来的路上自己不会买?他说。 陈石哑然了,见他如此,青眉悄悄揪住他的后衣襟。第一次正面交锋,又是在自己的地盘,岂能栽在老头子手里,假若这次失利,难免日后被他鸠占鹊巢,江山易主,再想挽回局面可就难了。加之受了不公正待遇,两天来勾起她不少烦心往事,自己的父母就是偏颇之人,对待他兄妹就时常一碗水端不平。而今自己不是当年的小毛孩子,受家长随意挟制歪派,一股凛然正气在她心中回荡,今儿倒是有必要拿他当个典型开开刀,让他没事把自个儿整得跟个碰不得的权威似的,自己眼里揉不进沙子,偏不吃这一套。于是她决定代丈夫发言,她说,怎么老二来了您就亲自给做饭给买吃的,怎么轮到我们就成这样了?您这明显是在搞双重标准嘛。说完问身边的丈夫,你说是不是? 被她这么一问,陈石心中也泛起种种不悦,多年未有的委屈之感竟被牵扯出来,他父亲偏袒老二,一向昭然,从小就很不把他放在心上。两兄弟犯了同样的错,遭殃的永远是他,而且要受双份的惩罚,连带背上弟弟的那一份。理由是谁让他没带个好头?小的犯错一准是受了他的教唆,起码是受了他坏举动的影响,小孩的模仿能力最强,这论调一直保持到弟弟上了高中,他离开家。 他说,可不咋的,您这样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不跟您计较罢咧。楼梯拐角处仿佛悬起了一团乌云,转眼化做一道霹雳,呼啸着冲下十几级楼梯,正劈在发懵的陈石身上。青眉眼睁睁看着那老头子战斗机似的俯冲下来,脑袋一下子扎在丈夫的腹部,双臂死死抱上了丈夫的腰,头则拼命地拱起来。她想拉都来不及,更别说挺身挡在前面——这只是一个闪念,不可能付诸行动的设想,她清楚这辈子她不可能为谁真的这样干。 她真担心会引发真正的爆炸。 此时陈石的造型酷似被卡车撞弯了腰的电线杆,屁股顶着墙,腹部向后缩,发出阵阵剧痛,那颗尖尖的花白头发的脑袋还在上面用力地拧动,发出呜哩呜噜的咒骂声,“肏你妈……老子的钱爱给谁花给谁花……管教起老子来了……肏你奶奶的……”听着他嘴里头连自己的亲娘都没放过,正在分解他们的青眉忍不住想笑,这真浑帐真愚蠢,她想。扔下孩子的王老太太正好跑下来拉架,看着一脸愁闷苦恼的婆婆,青眉几乎就要笑出来了。 刚才的爆发力接近末尾,陈伯义动作明显慢下来力道也轻下来,但仍执着地不给两个女人把他跟儿子拆开的任何机会。喘息着,他内心布署着下一步的肉搏计划。他的间歇使陈石看到了反败为胜的曙光,他就势趴在父亲背上,弓身抱住他的腰,将他撅着屁股搬了起来,像搬一张条案。就这样,顾不得窝着脖子的“条案”奋力地挣扎,搬着来到客厅,一下子放倒在沙发上。 当着两个女人的面受了奇耻大辱,他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抡着膀子打在高大的儿子身上,不论是动作还是体型,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奋力还击的少年,他的老婆和亲娘在他口中继续轮番受辱,最后错乱到连自己也给咒没了,因为他指责陈石有娘生没爹管。 陈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的确有些欠妥当,此时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给他暴怒的孩子般执拗任性的父亲消气。青眉忽然想起了一条教义——不与人争。同时觉得丈夫木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实在太傻,太吃亏,便飞快地扯住丈夫的手臂,大声催他快离开,甭跟歇斯底里的人一般见识。 于是两个人直奔门口,咣当一声撞开大门,冲了出去。 陈伯义没有力气追击,他只觉得左边肋骨折了般疼痛,还击的时候太忘我,没注意到,这会后劲十足地刺激起他来。他颓然歪坐在沙发里,嗳哟嗳哟地呻吟着。跟着忙乱了半天没任何主意的王老太太,哭丧着脸站在那里出神,老伴撩起衣服露出青白的肚皮,让她帮着看看是不是骨折了,刚要近前,传来孙子惨厉的嚎啕声,跑过去一看,那孩子自己滚下六七级台阶,扎手舞脚倒卧在楼梯拐角处。 第三十一章 陈伯义不等那一男两女说完话,就把他们撵出了门外,转身朝着王老太太撒气,谁让你放这帮人进来的?王老太太有些委屈,他专制,但是她并不特别怕他。她说,伸手不打笑面人,人家好心好意替儿子媳妇来找你讲和,你忒丧梆了些。陈伯义的脸像块霉豆腐,他说,你懂什么,这些人假模假式的,看见他们我就来气,你呀,看好你的孩子是正事。王老太太撇撇已经没什么牙的嘴没理他。 看到张约翰和梅子以及另一个热心妇女败阵而归,青眉禁不住愤然了。她冲着丈夫叫嚣,叫警察,把他们抓起来,给我扔到大街上。 陈石耷拉着脑袋不做声。张约翰和梅子笑劝她不要急,压压火心态尽量放平和。青眉说自己受够了,谁也甭劝她。另外那个热心妇女轻声缓语地规劝青眉,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气头上的青眉嘴里喷出火来,她说这事没发生在你身上,搁你身上你就明白了。那个四十开外的姓邹的女人说,自己早先家里闹得比这还凶,三天两头断不了打仗。说完款款一笑。青眉听了来了神,顾不得发脾气,急急地打听后来怎样。那和气的女人便把自己从前如何性格倔强火爆,而今如何改变得凡事平心静气简略地讲了出来,不仅如此,她发现自己的气质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都是受了朋友们的规劝以及神明的感召。 青眉听了,不觉神驰。然而事情没有解决之前,还是止不住烦恼,她对丈夫说,你父母准是受了魔鬼的指使。逼不得已,陈石开口了,说多少年来父亲就是那脾气,况且何必事事扯上自己的母亲,她老人家自来很明白事理。再者,那老爷子的为人,你也不是没有耳闻,一个大杂院,统共邻里七家,他跟六家闹过矛盾。他们整天为了水、电、房前屋后那点儿空地互相咬来咬去,他连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毛头小伙子都要较较真。这样的人就不该招惹他。 陈石想起有一回,因为对门邻居占着自来水时间久了点,陈伯义跟那个洗衣裳的胖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口角起来,最后双方破口大骂。当天晚上那姑娘招来几个小流氓把他堵在家里揍了一顿。陈石在城管队上班,已经离开终年不见阳光的十几平米的家,住到了单位宿舍。父亲挨打的事两天之后的周末他回到家才知道,陈伯义见他一进门立即失声呻吟起来,弓腰缩背,坐立不安,呲牙咧嘴,十分委屈地等着儿子吃惊地发问,然后断断续续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陈石找到自己在派出所当头儿的哥们,天一擦黑把那胖姑娘逮到了所里,一顿耳刮子,逼出了那几个小流氓的线索,连夜全部缉拿归案。 陈伯义长舒了一口气,第二天又昂然出现在大杂院的中央,身上的疼痛一夜之间全消失了。 三天后胖姑娘回到家里,不敢出门。十天后陈石的派出所哥们受到投诉,不久降职调离。 青眉说,你那老爷子,面如刀削,骨头连着皮,脸无二两肉,生就一副寡情寡义的奸相。真后悔招这样的人来家里住,躲还躲不及呢。 姓邹的女人笑笑插话道,话不能这样说,要能容人所不能容才是啊。梅子也接口,邹姐到底是过来人。 看看好姐妹梅子跟姓邹的女人卯榫相合,不禁有些来气,想想可能还要借宿她家,不便向着她作色,姓邹的看上去脾气和软,“劝人谁不会劝?这样的话谁都会说,”她冷冰冰地朝她抛出一句。 那女人笑笑没说什么,向梅子和张约翰说声该回去做饭了,先告辞了。张约翰也应声说,一起走。 青眉就张罗着给付美文打电话,付美文说自己年纪大了,本来就笨嘴拙舌的,加上怕受刺激,不便出面,但是答应给亲家通个电话,说和说和。 撂下电话,青眉嘴撅得老高。咒这当娘的关键时候一点作用起不了。 陈伯义一听电话里是付美文的声音,三句没说完就摔下电话。他不屑跟一个疯子理论,她都整不明白自己的状况,糊里糊涂,倒扮起说客来了。 王老太太说,你见好就收吧,怎么给你台阶你都不下呢?他说瞧他们俩调遣的这些虾兵蟹将,让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现在这样我觉得挺好,再耗耗他们吧。 陈伯义看到了门外一个圆圆的亮光光的头顶,没好气地问,谁呀。顾西报上名来。陈伯义把门锁拧开,说声自己开门进来吧,转身走向客厅。 坐在沙发里,瞧着小个子顾西走进来,表情像个笑面虎,他解释说,自己有些书在女儿这里,过来取。陈伯义没回答,心想,看他怎么表演。顾西径直走上楼去,王老太太见了忙笑着打招呼,顾西也笑吟吟地逗弄了一下小松松。又请求王老太太帮忙把儿子媳妇的换洗衣服找两身出来,他要一并带走。 拎着两个塑料包,顾西下楼来,把包放在门口地上,走过来跟正在看电视的陈伯义寒暄起来,陈伯义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顾西冲着电视说,嗬,进球了。就势坐到沙发里。又看了一会,便拿话引着陈伯义往头天发生的事儿上说,陈伯义果然憋不住,朝着亲家公一通渲泄,好在还算有节制,没有捎带着把坐在对面的秃顶老头子一块骂进去——女不教,父之过。 秃老头一贯笑吟吟地,见惯了情绪的暴风雨似的,拍拍心潮难平的陈伯义的左臂说,咱们近七十的人,要以身体为重。没事了看看电视,逗逗孙子,在花园里溜达溜达,再不成练练书法,唱唱西皮二黄,悠哉游哉,让他们年轻人折腾去,甭跟他们一般见识。继而念出一套“不生气”的顺口溜来。 陈伯义青灰的脸渐有血色。顾西念完了,又慢悠悠地说,咱们遇事不能生气,气气他们就得了。最好呢,大家都和和美美,最上策是劝他们遇事也别着急上火,要是能给他们支个招出个主意那就再好不过了。再者,打跑了子弟兵,指靠谁?眼下就得有不少事儿让他们代劳,不是吗。 平时不怎么瞧得上这秃老头,听他这番话倒说在点子上了,到底是做了一辈子老师耍嘴皮子出身。陈伯义想,不过这人也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说得比谁都溜,屁股底下屎最多。那么大岁数还闹离婚,而今又跟一个都能当自己女儿的人鬼混在一起,还动不动就忘形地说什么:女人是很有搞头的。啧啧,你不贴钱她也不会让你搞啊。早些年就因为作风问题斯文扫地。做人做到这份上,自己都替他脸红。这会子还好意思说别人。 看样子您这阵儿小日子过得舒坦。他问。顾西哈哈一乐,冲淡了空气中的酸味。马马虎虎,他说。您也一样可以过得舒舒服服,就看您愿不愿意啦。说完又摇头晃脑笑起来,晃得陈伯义只想给他一耳光。瞧瞧他得意的样儿,笑声听上去堕落不堪,儿子说得没错,整一个老没正经。他甚至从这笑里听出了近似嘲弄的味道,还有一种炫耀在里面。自己从二十年前就开始遵循传统的养生之道,戒色禁欲,面前这个头发都掉光的了老头恰恰相反,比自己还大两岁呢,还不肯歇歇,早晚七魂六魄叫那小妖精收走算完。 顾西圆古隆东的褐色笑脸在他看来像一枚摇摇欲坠的枯叶,这样的境像,让他有些心满意足。顾西的话语开始向低处流走,感叹生活多么有滋有味,甚至于劝他想开些,青春岁月都在无知中蹉跎荒废掉了,下剩的属于自己的好日子更是弥足珍贵,细细品慢慢尝,一天把它当成三天过。人这一生只有一次,过完就完了。 陈伯义觉得他的话越来越荒唐,打趣道:您不吃亏,至少在女人方面您不吃亏,好歹也算有一个正房一个小公馆。真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啊。 这番话搔到了“枯树叶”的痒处,一双衰老的桃花眼差不多笑没了,浅褐色的眼珠在夹缝中挣出兴奋的光波,没错没错,他说,这话他还真爱听,江山美人两不舍,各有各的意趣。 陈伯义见明枪暗箭都奈何他不得,也就失了兴趣。顾西说,聊得痛快,干脆今儿个咱老哥俩喝两钟,好好唠唠,亲家母不用放下孩子,我来弄几道菜。说罢就起身进厨房去,左右转了一圈出来,说哎呀,东西不全,我去买些回来。 陈伯义倒不阻拦,这老东西每个月比自己挣得多,他愿意出钱请客,我就来者不拒。只管坐享其成,看他还能弄出什么新花样来,闹腾够了自然就偃旗息鼓。 果然顾西弄了几样时蔬和肉食回来,王老太太过意不去,抢着要动手,正看着电视的陈伯义从沙发里起身,说自己老婆,你看孩子去吧,甭搀和了,手艺又不强。让亲家露两手吧。 顾西倒是视烹饪为一门艺术,除了打杂的活,其他的煎炒烹炸的灶上功夫轻易不让贤,一道清炖小排,从备料到上灶,直到调味、装碟上桌,从头到尾都一丝不苟。有时候守着炖肘子的汤锅竟趴在暖融融的灶台边进入了半酣状态。更多的时候是边烧菜边哼着勃拉姆斯或者李斯特的曲子徘徊在灶台与水池之间。 绿袖子哼到四分之三的时候,他开始快活地招呼小松松以及老陈老王。王老太太过意不去的话一直挂在嘴边,离席之际这个意思还在顾西耳边萦旋,所幸她和孙子用餐时间都很短。剩下心安理得的陈伯义和“厨子”——在他眼里他是亲家、比自己老的秃老头、老没正经的“花儿匠”、厨子,唯独记不住他大学教授这个社会身份——在那里推杯换盏,再干几杯就要变成板上钉钉的亲兄热弟了,顾西丝毫不嫌弃有这么个“臭工人”——陈伯义总是这样自谓——做兄弟,虽然臭工人饭桌再一次唾骂了一遍不贤不孝的下一代,激昂的唾沫星子奔赴每一道饭菜,他都不介意,做沉稳可亲的听众,听不下去了就举杯邀酒,清脆的“叮当”一碰,“咕叽”一咽,他有本事把对方的思想送到南极去。他很畅惬,插空也陈述一下自己的奋斗史,如何由一个毛小子从穷困的农家挣出来,当兵考学留洋……,招得陈伯义醺醺然把自己的家史搬出来,说是祖上在清朝同光年间出过一位州学正,学富五车,十里八乡无人不知,风光了好些年。家财万贯,在县城买房子置地,占了半条街,男仆女佣好几十口,出门都是大骡子大马拉的车,讲究、气派。 顾西就把青眉姥姥家的家史倒出来做为回应,清末民初是本地很有名气的一家大商号,专门经营苏杭丝绸,结交的也全都是达官贵人,花园洋房,金奴玉婢。最为人道的败家行为就是子弟们在酒楼用餐,餐毕凡动用过的碗碟杯盏尽皆砸碎,照价付银,招得常被光顾的几家店每每专为他们奉上各窑出产的名瓷。生出这帮垮掉的一代,吃喝玩上有创新,正经营生没人精通,到他们手里也就算家产荡尽,一败涂地了。富不过三代,果然不假。 不远处哄孩子的王老太太心想,到我爸爸那一辈我们家还是地主呢,自己还当过几年阔小姐,金的银的都穿戴过,绫罗遍身,还使过保姆,记忆中最好吃的美味莫过于嫩鸽崽子肉馅饼,现在哪里吃得着。 畅饮的畅饮,畅想的畅想,正快活间,陈石夫妇推门进来。王老太太马上迎了上去,顾西也笑呵呵地招呼他们,陈石满面春风地回应了两位老人,乐颠颠地喊声爸,喝上了?说完没事人似的和青眉换鞋,上楼回卧室,一边走一边回头说,呆会陪您二老喝两盅。 陈伯义泛出高原红的面皮僵了下来,他感到似乎被人设计了,想起身离席,被顾西拉住了,顾西说,要不生气,气他们也不要气自己。陈伯义只得松弛下来,倚回椅子里。 陈石下楼来,第一句话就是,老爷子,房子帮您看好了,得空拉您去过过目。岳丈端起一杯酒来,说,先别管房子,来,先陪你父亲喝一杯。陈石爽朗地一笑,接过来仰脖喝干,说,先干为敬。陈伯义不作声,顾西说,大家一起喝。王老太太凑过来,替丈夫端起酒杯,说别绷着了,父子没有隔夜仇,你就喝了吧。说完酒杯塞进陈伯义手里,顾西忙配合着将自己的杯凑到陈伯义的面前,嘟囔着,“干,干”,又向陈石递眼色,陈石赶忙又喝一杯。几个人撮哄着半醉的陈伯义把酒灌下肚,陈伯义突然很难看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细长牙,摇晃着站起来,我跟我儿子之间其实根本没什么,根本没什么。关系本来就是好好的,不过是受了挑拨。 其他三人环视了一下,忙附和着他的话说是是是,您就看今后吧。 第三十二章 窗子外面那个白色的影子停止了晃来晃去,坐在路边。在楼上杜宇的角度看来,像是丢在路边的一个纸团,她掩上窗帘,倒在床上。 从昨天晚上在酒巴相遇,他一直跟着自己来到住的地方。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半圆形舞台上,用一种流行的,碎冰碴一般的小嗓子轻吟浅唱,歌声在嘈杂的空气中穿行,起到了降温败火的作用。暧昧的灯光下,头发像午后的湖水,波光粼粼。她的脸则像沉在湖水中一样朦胧莫辨,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也看到了他,歌者与听者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何况他挤到了最前面。他的背景是同样暧昧的灯光和热带蝴蝶般穿梭的舞女,拥在粗笨的桌子旁喝酒谈天的男男女女是噪音的源泉,他们都在忙着互相倾诉,声音压倒了音乐,没有几个人留心台上唱着什么。 回到后台,她穿上长筒靴,浅绿细纱长裙外面套上玫瑰灰色的呢子大衣,手背在嘴唇上蹭了一下,她不想带着太鲜艳的色彩走到生活中。从边门出来,向酒巴外面走的时候,他跟上来,打个招呼,问她怎么在这里工作。杜宇说在这里可以修炼厚脸皮,那些千奇百怪的听众,对音乐充耳不闻的,喝倒彩的,提各种怪意见的,都能帮助她提高心理素质。她问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他说,从前在学校你不是知道吗,我想见到谁就能见到。她说,你别开玩笑了,张少庭。 两个人走到了灯光枯黄的大街上,地面上布满了晃动的树影,风从光秃秃的树梢掠过。户外的寒意让两个人变得精神起来,杜宇走在前面,脚步略快。他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在她面前习惯性变得内心封闭口舌迟钝。她从容地走在前面,倒像是他的领路人。 她问他最近在忙些什么,他回答没忙什么。然而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充满戏剧性,在他内心翻腾。 冬天来临之前,他回了一趟老家,他的母亲去世了。在舅舅们刻意安排之下,他赶到的时候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母亲一走,他在这个城市就彻底没有亲人了。最后一面没有见到,遗嘱也没有见到,悲伤过后,他陷入一个巨大的空洞。两个舅舅越俎代庖,完成了本该由他完成的事宜,一切仪式缺他亦可,他成了外围人物。家里的家具电器明显少了许多,有一个房间甚至显得空落落的。所幸他自己的房间尚属完璧,实际上他的房间基本上没有可供觊觎的家什,除了一些旧衣物被褥书籍便没什么了,所用衣柜书桌床具也是最粗陋的,他们懒得翻检,索性卖个好给他。 他向几天来始终神情沮丧的二舅打听母亲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话,这位曾经背着儿时的他到处玩耍的舅舅忽然露出警戒的神色,支支唔唔,说出的话答非所问,借口几天来太过劳累需要休息走掉了。 至于那些至关重要的房产证、存折等也都不知去向,他知道打听也是白打听。记得母亲曾透露过家中还有十几万的存款,估计已落他人囊中。鸠占鹊巢的局面已经形成,两对舅舅舅妈分别占领了一东一西两个主卧室,理由是操办后事方便,不必来回跑。趁累了一天的悲痛的亲人们齐齐去外面饭店用餐的时候,张少庭仔细搜索了一下每个房间,在一个不被人知的角落——厨柜深处——他找到了母亲用于救急的一个存折,用塑料袋包着,余额显示尚有一万余元。带着这个不被人知的秘密,他等着他们回来。 他们拒绝回答房产证的去向,坚持存款已全部充做医药费及丧葬费,张少庭清楚,由于突发性心脏病——这唯一固疾,他母亲走得很仓促。然而他们众口一词。二舅妈,那个曾经漂亮的女人,她的话跳出了暗示,很直接地告诉他,于桂兰——她丈夫的姐姐——跟自己的弟弟比跟你亲得多近得多,起码血脉相连。 他不再言语,看看舅舅们的表情,显然是支持二舅妈的说法,不过是有些埋怨她,意思不该这么直白急躁。即使她不挑明,他多年来也有所觉察,而今舅舅们的行动也是很好的佐证。他不过是他们的姐姐姐夫抱来的。三年前父亲离世,叔叔婶婶们已经闹过一回了,隐约给他带来了这样的信息。这一次他们倒是没再出面折腾,所以舅舅们可以从容地联起手来对付他,不必担心局面成三足鼎立,致使他们这一方腹背受敌而焦头烂额,顾此失彼。 结束了一切事宜,他把属于自己的书籍杂物送人的送人,变卖的变卖,料理清楚。去银行解决那个秘密成了难题,密码、户口本全不具备,他的户口在学校,家中的据亲人们说已经注销。他取不出这笔钱,想来想去,只好做为一个纪念物留下来。 离开那个城市的时候,他并没有追问是否还要回来这里,也没有太多的愤懑,他的父母和大多数父母并无二致,空闲的时候他脑子里流淌的全是从前的生活片断,他们是普通工人,人生平淡无奇,把他养大,然后前后脚辞别了他。他回到学校很久还是沉缅于对往日时光的回味之中。中学时他曾经被朋友问到,会不会有一天去寻找亲生的父母,他不急不徐地说,为什么要找他们,给我个理由吧。 沉缅过后,倾诉的欲望占了上风,或者不如说他由内至外感受到了冬天的威力,他条件反射般寻找着使他觉得温暖的人。然而走在这个人身后,他却开不了口,他口若悬河痛陈事实,抑或喋喋不休地洒些凄风苦雨,会不会让她觉得一个大男人未免显得纠结、琐碎,痉挛的面孔也不堪入目。行了,默默地感受她发散出来的温暖也就足够了。 于是他这样一直跟随着她,跟着她上了公交末班车,她大约认为他是有意护送自已回住处,没有多余的话讲。眼看走到她住处的楼下,他再也按捺不住,他的心被重物压榨一般紧张而难受,再不说点什么,他担心自己会把它的碎片吐出来。 他喊了一声“杜宇”,晃动的衣摆停下来,她以为他要跟自己告别,转过身默默地看着路灯下的他。他目光停留在她的大衣的第三个扣子上,他告诉她他母亲不在了。杜宇吃了一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一开始就注意到他的白色外套有些太干净,不像他平时的风格,此刻找到了答案。“那你不要太难过……”她轻声说,所能想到的只是那些安慰人的套话。“你还告诉了哪些同学?”她问,向回走了两步。“男的有几个,女同学就是你知道。”他说。依然不去看那双清亮的眼睛。“我现在就只剩下自己一个孤魂野鬼了。”杜宇觉得有些悲凉,她说你要怎么样打算未来。得到的回答是这些还没细想。她说大家一起想办法,会好起来的。 张少庭说,有这话他就很知足了。杜宇听后强调,下一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首先告诉她,朋友之间责无旁贷。张少庭沉默了片刻,说,其实这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现在没有亲人了,我心里把你和杜老师想成我的亲人。 杜宇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她说天晚了,外面太冷,先各自回住处吧。他把她的意思理解成了推辞,这倒给了他更大的勇气,也引起了他追逐的兴趣,他期期艾艾地把自己几年来没有改变过的想法讲了出来,他的确是欣赏和喜欢她的,从入学的第一天见面就认定了这一点,只是始终没有特别主动地去表达,况且总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就算早已表明心迹,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托得起这份感情。其实现在他也担心她会认为自己借家里发生的事情博取她的同情,进而幻想获得她的感情。他明白同情和感情是两回事,所以请求她千万不要误解。 她退后两步,说你先回去,这些以后再说。这话让张少庭感觉像丢在过街地下通道卖唱人的琴匣里的几元硬币,她显然还是没能透彻地理解自己,他们之间有隔阂,或者她根本对自己没感觉,那她直接摆明或许更好。万幸不是如此,也希望得到她确切一些的答复。 她说太冷了,再在外面呆下去恐怕要冻僵了,那样的话会吓到清洁工。她说回去吧,我看着你走。他说这话该由我来说,但是在这之前我还是想要一个正面的回答。杜宇笑了笑,说感觉你平时性子是弯弯绕,这会又一根筋起来。张少庭说那好吧,我看着你回去。 杜宇裹紧外套,转过身去,步履匆匆向楼门口奔去,她真的冻坏了,夜间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她知道,因为自己两颊脖子还有腰和小腿早已不自觉地哆嗦起来。她的脑子不受降温的影响,不停地飞转,这片情愫的表达,为时过晚。早上一年自己也许会默许,并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一个明示。然而此刻包括今后,她都不想这样做。那样对他是不公平的,平时冷淡他揶揄他,仅止于不关痛痒的小事,他的品行却是有目共睹的,是女同学们口中的“优质男生”,运动场上的身影常常成为她们的焦点。难得的是老师们也这样认为,因为他在功课上很是用功,不像爱玩的男生那样喜欢投机取巧,蒙混过关,因而成绩也总是占据较高名次,虽然绝对分值并非经得起推敲——他只是用功而已,不是每门学识都具备突出的天赋,但这也足够了。他的人缘也好,男同学中也多是盟友,绝少树敌。 在她眼里,不与人争的他低调内向到有些木讷,缺少果敢的气质,因此常在这方面不给他留面子,比如老师或同学中有人误解了他,他很少做解释,常以“清者自清”之类的话自我安慰,同宿舍或者外班同学借了他钱,一年两载人家不还他也不去过问,对于她的举动,也喜欢暗中操作,有时候明明想见到她或者想护送她,却搞得像盯梢,这些虽无恶意,也实在不合她喜欢简直爽利的性格。于是遇到机会她总不忘了“敲打”他两下子。她会说:“瓜脑子。你把他驳倒啊,说不过可以动拳头,打上一架,拳头有时候也可以是权威。大胆一点嘛,怎么比女生还不如。” “看来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偷偷摸摸跟个贼似的。”可喜的是,挨了挤兑他丝毫不往心里去,从容笑对,过后竟比自己这个“语言施暴者”忘记得还快,这点“狗脾气”还真教她暗暗称许。 她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呢?她最清楚,诚如上面所说,她是出了名的刀子嘴,“难伺候”,男生还罢了,女同学没几个吃她这一套,因此她的人际关系并不和谐;说到个人财务状况,她实际上更糟,如果说张少庭是不好意思或者懒得讨债,好善乐施的她则多半是忘了,人家还她的时候她常常要反问,什么时候的事?小钱呢,她则会说甭还了,买点吃的大家把它消灭了吧。学习呢,喜欢的功课就会让老师保住心爱的眼镜,不喜欢的功课,最差的成绩可以让专业课老师除了跌碎眼镜,鼻子也不能保证直直地悬垂在脸上。她的随性和她的漂亮一样耀眼,但是她心里可不这么认为,那是别人的看法,她不明白众人嘴里所说的漂亮体现在她身上的哪个部位,“顶多是个中人之姿。”这是她最常用来回应赞美她的人的话。肤色太白,不够健康,眉毛有些短,嘴唇需要再丰厚些,那样才能体现她想要的野性美。对了,右边有一颗牙有点歪,出世的有些晚了,空间被占的差不多,只好偏让前辈们而委曲地稍稍歪出去一些。头发的色泽也欠缺深度,她喜欢古典人物画上美丽的“寸寸青丝”,身材偏于纤细,她理想的体形是纤秾适度,给人感觉柔韧有力。 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就是带着这一身的毛病,她也足以骄傲地站在张少庭的面前,再添几个类似的瑕疵她还是不必感到自卑。然而现在不能够这样,除掉一身的毛病她也觉得对张少庭是不公平的,这一切源自她的错误选择,那个打不散的老男人陈石,即使把他丢进字纸篓,也无法挽回现在的决定。这块绊脚石麻烦透了。 以为他灰心丧气地走了,早上打开手机,一条条短信随着尖细的孩童叫声蹦出来,才知道他在外面呆了一夜。每条都是有了你的回答我就走,后面跟着一串执着的问号。时间是十二点、一点半、两点,直到她起床打开手机,还有新的信息挤进来。撩开窗帘向下看,那个白棉服的男孩子在楼前空地的两个公共长椅之间逡巡,看不清他的面色,苦寒之意却溢漾出来。 狠下心来不理会,她已然懂得刻意远离事后失悔,以免将来大家一起经历更漫长的寒夜。 第三十三章 言情浪漫的场面由于陈石的出现而被切断,他驱车来到杜宇住处的楼下,看到憔悴的少年,抬头看看杜家的窗户,向那少年打招呼。 看到他,张少庭快步走过来,他的脚步有些不稳。他很高兴看到这位永远情绪饱满笑容可掬的陈石大哥,他甚至热情地为自己打开了车门。靠在软软的车座上,被空调暖风包裹着,浑身僵硬的状态得到了稍许缓解,他喝了一口陈石为他递过来的纯净水,闭目靠了一会。在这短暂的期间陈石不懈地追问着。于是他满足了大哥的好奇心。 他的所为引来了大哥的开怀大笑,他说,到底是年轻,啥都做得出来,可爱,可爱。看看那孩子脸上不悦的表情,收起大笑推心置腹地说,好女怕磨男,继续!追!胜利就在前方。他年轻的时候也办过同样的傻事,但不同的是,他要主动得多,此刻他暗笑着说,傻小子,不是大哥我往坏里教你,你得懂得趁热打铁,生米下了锅,煮成了熟饭,她就飞不了啦。不瞒你说你哥哥我就是这样得到了你嫂子。他说完嘿嘿嘿乐个不停,那小子侧着脑袋用黑亮的眼睛看了看他,憨而郝然的笑容随着嘴角咧了出来,最好别这样吧。他语气含着疑惑,潜台词是这能行吗?这样好吗? 陈石话锋一转,说算了,真是个乖孩子,我不该教给你这些个。这姑娘也够厉害,这大冷天的,把我们的罗密欧冻惨了。现在就这样,将来真在一起,你可有的气受了,给自己留条活路要紧。赶明儿哥哥给你介绍一个好的。说完又开怀大笑起来。突然想起一事,问张少庭工作落实了没有。听说没有,忙说,我们正在征地,要干一番大事儿,你就甭找别的事儿了,听我的信儿,到时候跟着一起火一把。年轻人先立业后成家,将来腰缠万贯,什么漂亮姑娘找不着? 边说着,他发动车子,开到了大街上,停在路边,买了个烧饼递给张少庭,嘴里斩钉截铁地说,拿着,跟我甭客气。接着又把他送到车站,说,快回去好好闷上一觉,脸上色儿都不对了。 隔着栅栏门见到杜宇,陈石问杜老师在吗。杜宇冷冷地说,出差了,下午回来,你要找她直接打电话吧。陈石说是要给她送份材料,青眉已经和她联系过了,有人请她讲课。杜宇斥道,你们两个少拿我姐姐招摇撞骗到处赚钱。陈石满口解释着:怎么可能,不过是朋友帮忙而已。再说我们也不缺这个钱。杜宇说那你留下东西走吧。陈石在门外楼道里急得就差低头哈腰了,涎着脸说:呵呵,开开门吧我的大小姐。看来你看不上那小子,熬了他一宿,这么说你心里就只有我了? 杜宇觉得恶心,十分贱视他,又替他难为情,也怕被邻里瞧见听见而对她产生看法,“砰”地一声关上门。陈石犹自冲着铁栅栏门陪着笑脸嘀咕了一会,看看半天没动静,不情不愿地向楼梯口走去。 杜娟没有理会妹妹的话,在她听来这些话有些偏激。首先,青眉和老陈不像是唯利是图的人,青眉多次表示和自己一见如故亲如手足,平时也是对自己嘘寒问暖,多有关切;二来,自己醉心教学,实在无暇无心留意校外讲学事宜,更不擅长与人蹉商讲课费用,常常给多拿多,给少拿少,少有二言,付出和收获很难成正比。况且自己并非富豪,日常生活开支不小,爱美爱装扮,衣服鞋子哪个月不添置一些,档次低了穿不出去,一来二去手头工资月月无存。眼下又出来了一个大宗,买房的款子,这可是实打实的大手笔,买完就完了?不,还得装修、购置家电,又是一笔笔开销,所以她对钱财的确是希望多多益善,来者不拒。青眉在这一点上正好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她人脉广,脑子精,手腕活,做自己的经济人再合适不过。她帮着自己跑外联,规范市场价格,届时陪同前往,安排现场,有何不可呢。抽点佣金,理所当然。 自己这妹妹小孩子家,难免意气用事,不顺她的眼能把人家说死,不懂得人和事是多角度多侧面的。跟她急也急不得,唯有慢慢开导她才是。 这一回,请她讲课的不是别人,却是李三夫妇,按说他们跟她也有师生之谊,多有交往。无奈青眉在和他们电话聊天里获悉此事,见缝插针把自己跟杜老师的关系摆了出来,并主动请缨,帮着说服杜老师——近来此类事项太多实在分身乏术——尽量提早安排并给个最优价。 李三夫妇也耳闻杜娟名声渐隆身价上扬,索性顺坡下驴把事委托给了青眉。看上她是能量充足的大城市上层人物,多与文化圈有身份的人士打交道,这一点上,时不常窝回小县城的他们无论如何比不了,钱再多买不来高雅的身份,打不进高尚的社交圈子。有心常交下去,卖她点好处实在不足惜。狮子口张得再大点也受得了,只要她好好出力料理不搞破坏就成,这一回请杜娟是用来贴金装门面,让前来蹲点的省市领导体察到他们的确在提高员工素质上下了功夫,就算大功告成。这直接影响到企业年终评先进。评不上先进,这一年的“香火”没准就白烧了,故此一定要小心为之,不可因小失大,一块烂肉坏了一锅汤。 青眉后悔了,李三的这项“面子活”杜娟帮他完成得虎头凤尾,精彩圆满,让他浑身舒坦,走路都颤悠。他算是美了,得意了。原指望他能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没想到竟把自己讲得那番客套话认真执行起来,真的是按自己报的“最优价”付的费,过后也不再提起这档子事。那是姑奶奶为了激燃你感恩戴德的心灵火花才那样说的,实指望你备受感动自觉自愿大大方方地掷出一笔大的,没想到你绣娘拿线——认上真了,倒会顺竿爬,掏出那点擦屁股都不够的小钱打发了事。你是真不明白啊,还是装糊涂,看你那抠劲,一准儿是算好了今儿个要过河拆桥。乡巴佬还不大方点,怎么在市面上混?不行,不能让你太得意,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得给你点教训,知道什么是惜福养身,花钱消灾,免得你一时忘形阴沟翻船。 和大家开开心心吃完饭,她提议李三请大家到新开张的娱乐城玩玩,庆贺庆贺,李三倒没有犹豫。于是青眉、杜娟、陈石、李三夫妇、加上几个司机秘书,一行人开车直奔青眉指出的方向。 结帐的时候,李三昂首阔步来到前台,接过帐单,横看竖看以为看错了,两个小时,一行不到十个人洗洗澡搓搓背按按摩竟消费了小七千,他问服务员是不是算岔了或者给错了单子。得到否定的回答。于是叫老婆周迪过来凑钱,周迪倒是没二话,掏出银行卡交给丈夫,结了帐。 回去的路上,青眉忍不住恨恨地笑起来,“老小子李三,看我帮你省钱!”陈石说,我按你的话,洗浴按摩点的全是最高档次的消费。不过也才闹出去三头五百。大约没能很好地完成你交给的任务。青眉说,不用你,我挑了两个脚鸡眼儿,去了个脚垫,就完了三四千的指标。杜娟在后面忍不住搭话,这家店真敢开价,青眉你也真敢点。虽然我也觉得他钱给少了点,还不至于这样宰他吧。 青眉笑着说,为了让你心里平衡,你还过意不去了。又说:到底是杜娟人单纯心肠软啊,你也知道这点钱对他不过是九牛一毛,你就甭假装内疚了。说得杜娟哭笑不得做势打了青眉的膀子一下。 第三十四章 在周末的聚会中,青眉当众宣布自己如何成功破冰,用暖春的气息改善了与蛮横家长的关系,营造出和美团圆的气氛。她感悟良多,她的性格和气质由此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要感谢大家感谢神明。梅子和邹女士领先众人报以祝贺的言辞,张约翰则声称她向牧师的层次靠近了一大步,同时提示她算上前两次,她已经拖欠三次会费了,每次聚餐的菜饭都是需要拿钱置办的。她慧黠地一笑,说这么着吧,以后每回都由我提供场地,我家地方大,还有院子,还有高级电子钢琴,场地顶会费如何?沉吟片时,约翰说我得调查一下民意,大家愿意就没问题。 然而调查了一圈,同意者寥寥。意见汇总到青眉那里,青眉沉了脸,但随即笑笑,丢开此事,找梅子邹女士聊天去了。从圣母聊到圣子,从天上聊到地下,说起各自的孩子来。青眉大咧咧跟着人家聊,“哎呀,邹姐,你儿子那么大了,是不是成天给你往家带准儿媳儿啊?现在的小孩子个个早熟。可得留神。”听说梅子家的樱樱在区里拿了一个电子琴演奏少儿组的优等奖,连忙说自己小时候也得过小提琴演奏方面的奖。“小提琴可比电子琴难掌握得多。”她想。看两个当母亲的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由感叹为人父母可享天伦之乐,自己结婚十年无所出,而现养在自已家中的小叔子的儿子立马就要“抓周儿”了。 两姊妹听了,劝她莫愁。一个提出延请名医,一个建议先抱养一个。她对后一条意见产生了共鸣,因为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医生早就在判决书上为她划了句号,她很难再生养了,况且早过了最佳年龄,身体胖而虚,还有心脏病,加之近来对于生产过程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剖腹也不成,怎么着都是遭罪,万一产床上再因难产有个三长两短,为了个不相识的小家伙有些不值。但是当真无嗣也是件可怕的事,首先夫妻感情会因此动摇,听那老小子说得好听,放心吧有没有孩子都一样。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他到底想什么,他盼儿子盼得最厉害,见到人家的小孩儿转不动磨,对他那宝贝侄子比对自己还亲。他那老而不死的父亲没少在他跟前儿扇阴风点黑火,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媳妇就是墙上的皮,扒了旧的刷新的,他妈的,都什么年代了,老顽固,死脑筋,你怎么不把你媳妇这块老墙皮扒了,换块新的给你儿子树个榜样。 再一重,庄大成预言过她老来难免孤星照命,若真让他说中,试想到时谁来照料她、伺候她、陪伴她、使她颐养天年?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自己的母亲就是现成的活例子,一大把年纪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老旧的宿舍楼里,孙子小螺前阵子进了寄宿学校,跟着他奶奶也只是个累赘。她又有神经病、高血压、高血脂、动脉硬化,肝脏因为常年用药也产生了功能障碍,全身都是病,什么时候一口气上不来撅过去都没人知晓,太可悲了,自己可不要那样。 基于上述原因,她反复掂量再三权衡,内心倾向于抱养一个孩子,男孩长大了是靠不住的,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所以不能要。远得不说,陈石就敢动手打老子,哪里有个儿子样。自己的哥哥,好容易养大了,扑楞楞就飞上高枝不下来了。那可是他老娘打小偏疼娇惯出来的娇宝宝,就这么着,还是笼不住,一走海外六七年,别说探亲,电话都少打。这也怪付美文笨,要是我,孙子!养了你这么大,死活你得带上我,我就是你身上甩不掉擦不干的鼻涕,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你有干的吃就少琢磨拿稀的打发老娘。你媳妇漂亮怎么啦,敢灭过我的次序试试,管叫你从此家无宁日,不折腾散了算为娘的没本事。 每想到这里,她就义愤填膺。所以她打定主意抱女孩儿,女孩好管教,再野野不到哪儿去。到时候挑那性格脾气柔顺的,面目姣好的抱一个回来,当自己的贴身小棉袄,够多么好。再说姑娘嘛,性格模样好是首要的,学业好不好,有无专长都不重要,杜娟倒是有学问,嫁不出去,有什么好?本事低点伏管制,将来招个上门女婿,一块堆儿地伏侍自己这当老的,够多么爽心惬意。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招呼小两口一声,三两刻功夫全齐;想上哪耍说一声,闺女搀着,女婿当司机,走着。设若他们敢于犯上,自己也不是没有招儿,早预备好了杀手锏,那就是事先声明表现不好的话所有家产就都甭惦记了,自个儿有本事死攥着带到天堂去。有这么个香饵儿,不怕他们不听话。真到最后撒手把这香饵撂给他们?想得美。自己最欣赏那些活得潇洒痛快的人物,沿可沿儿地,闭眼之前正好把最后一个蹦子花干,你说这叫一个寸,这叫玩得一个技术,你说他们是怎么踩着点儿算计的?真是服了。再说了,养个孩子真要是心诚,也不会奔着这个来,一味贪图家产才对自己服服帖帖,那就叫无利不起早,也叫动机不纯心术不正,就跟信仰追求一个道理,用得着靠前,用不着靠后,自己眼里可是瞧不上这号人。 对了,这女儿的教育不宜受得太高,认识些个字就得了,学历高了再找个好工作,自己的香饵就不一定叫她看得上了。有个饭店服务员的水平就差不多,这样一来,无形中又省了一笔教育经费,一举两得,不得不佩服自己脑子真是聪明好使。想想将来学费肯定会更高,这得是多么巨大的一笔开销啊。那女婿最好选个没依没靠而又老实巴脚的孤小子,农村的也行,要老实厚道,纯良恭顺,不能浑不能横不能倔,到时候可得慎重把关层层筛选,免得把女儿拐带坏了。 她这样浮想联翩,左右防范,脑子有些累。放下思想包袱,她起身快步朝端着一大盘点心饮料甫从厨房出来的一个女教友走去,抓起两块枣糕,一杯奶茶,她需要补充些糖份以维持大脑的运转。 捧着这些,她回到阳台上继续找那两个姊妹聊天儿,把自己的决定摊开来,问她们可有办法。梅子说邹姐认识一些慈善机构的人,也帮人完成过类似的事情。青眉便对邹姐更加倚重。大姐长大姐短,又跑去替她拿糕点饮品。 邹姐倒是不客套,真心实意地打算成人之美,女人一旦有了孩子,母爱激发出来,脾气性格会更好,连琐效应就是家庭和谐,这是她非常想看到的结局。于是敲定了尽快牵线搭桥,了却好友的心愿。 第三十五章 眼瞅着年关将近,青眉手头上齐头并进的事儿特别多,陈伯义的房子已经订下,没事就得开车驮着他四处跑,办理各项手续。开春就能到手。捏着鼻子再忍上个仨俩月,把个“瘟神”平平静静地送走就算神明保佑了。老实说,老头子这阵子安定多了,多半是见我们肚量宽,不计前嫌,受了感动。 杜娟的房子她也没忘了捎带脚儿帮着踅摸,这姑娘眼光高,钱却有限,瞧了几处都不满意,没辙,自己在她父母面前打过保票,可不能掉了链子,失了面子。再者杜娟也的确挺招人喜爱,自己和她脾气性格爱好无不相投,连吃零食的口味都那么相像,酸奶牛奶天天离不了。她把她当成知己看待,千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在她心里杜娟不同于她所认识的其他朋友熟人。再者,她们姐儿俩一唱一和,这阵子没少赚讲课费,都算是小有收获,仅庄岩手下,就讲了三家单位,而今还有几家排在日程上候着呢。所以她无论如何要给聪明可爱的她和她那可亲可敬的父母一个满意的答案。 领养女儿的事也得到了陈石的同意,正在进展之中,邹姐真不愧是有爱心乐于助人的人,不但自己帮着联络,还发动亲友群力群策。陪着自己和丈夫跑过几家孤儿院,无奈不是残就是障,愣挑不出几个囫囵的。在所去的第二家育婴堂,有一个怪俊秀的三岁的小丫头看到她从大门进来,窄窄歪歪冲她跑过来,拥着她的腿喊妈妈要抱抱,她不由得蹲下身去,吃力地将那小丫头抱起,看那孩子乖巧可怜的模样,心里忽然酸酸的。大家都说如此有缘,就要了她吧。保育员简略说了一下这孩子的身世,很是凄苦,青眉不觉听得掉下泪来。正要定下,却发现她少了左耳,她便将她放下地来。说是回去再考虑考虑。好容易在第三家看上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却发现手续费高得惊人,还是有人订下的。但是这些丝毫打击不到她的积极性,她相信自己的善举总会得以实施,爱心终将获得释放。 最令她满意的是,在自己的坚持之下,董淇再一次做出了让步,在原来要价的基础上又减了五分之一,把那块千把平米带门脸儿的地皮出让给了自己。那一回她和陈石双簧演得漂亮,他们夫妇在这上面向来默契。在董淇面前她做出诚心想要的样子,陈石一味地提出各种反对意见,两人争执着差点在老董面前闹起来。弄得董淇左右为难。关键的当口儿,杀出个“漂亮姐儿”,被她口口声声夸赞过的那个高助冯莹冒了出来,她可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了解完情况,三言两语撵着董淇拍板定音。这也算是遇到贵人相助,追根溯源还是自己有人缘,会说话,早早种下善根,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听别人奉承自己是倾城绝色,尤其是来自同性的夸赞,更为难得。她肯出手帮忙——看得出来她小小年纪有些事儿上也能做得董淇一半的主——不能说跟自己当初递上的美言没有关系,确切地说有着很大关系。倒是陈石,事后又狐疑起来,保不齐选错了地方,他说。自己劝解他,不必杞人忧天,创业哪有不担风险的,把前次创业先苦后甜的情景一提。他也就没声气了。 此外,还有让她透心爽的事呢,长久以来陈石总觉得头回创业的时候,老婆是主力,在老婆面前志气总是长不起来,这回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合同签了,地皮拿下了,鸭子上了架,只能往前赶了。一年十来万的租子掏出去,每天都要算开销的。这么着吧,这一回你歇歇,我去拉资金,不就借鸡生蛋嘛,我去借。老指着老婆成什么事儿。这番话彻底把青眉说得心花怒放,她等的就是这股子顶天立地的爷们儿劲儿。她就知道自己眼光没错,是金子总要闪光,他的后劲铆上来了。 当然她也并非等闲之人,未雨绸缪很久了,先后跟暴强、老高、周迪这几个大款富婆透露过,自己出地皮出人力出管理,对方出资,合作一个小型地产项目,前两位没有多考虑就婉拒了,说是眼下大项目都忙不过来。周迪挺给面子,让自己陪同她开车到现场勘察勘察,但是到了路边,就懒得下去,好歹进去看了一眼。回去的路上说什么:这地方不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鸟不拉屎兔子不搭窝,这不情等着干赔嘛。青眉心说:哎哟我的周姑娘哎,您有点战略眼光成不成?什么事不得发展的长远的去看?要不说乡下人目光如豆,胸无丘壑,再怎么学也开不了窍。这叫原始股潜力股,都等着玩大了再进入,那时候哪还有您的份儿?得嘞,您不中意我也不强求,到时候红利翻番资本成几何级跳跃的时候,可别眼红。 眼下丈夫这么一提,涤荡了她心中的阴霾。 自兹起到他果然兑现诺言,丈夫的伟岸形象在她心里树立了足足半年有余,若不是后来两个人因为财务纠纷阴差阳错折腾到公安局去对质,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形象大概还能再维持半年呢。 话已出口,陈石更加勤勉,早出晚归,日日奔忙,老婆要他注意身体的关照也不放在心上,他的确忙得不亦乐乎。 某日晚,他把老婆拽到楼上卧房,告诉她自己的哥们看好这个项目,已经把款子打给了他。当他把一捆捆现金跟打印着大额款项的存折从旧牛皮纸袋里掏出来,摆在老婆眼前桌子上的时候,她那表情真是无法形容,神采焕然,如沐春风,惊喜交加,发自内心的喜悦只有天真无邪的孩子才会表达的如此真实,他真是爱死她这种可爱的表情了,怎么也看不够,她手舞足蹈的动作也令他觉得精灵古怪活泼至极,对自己的溢美之辞充满崇拜,这感觉真是从头快慰到脚。互相发现了对方新的喜人的一面,这感觉就像回到人生初见之时,惊鸿一瞥,怦然心动,于是接下来两个人很快地把快乐转移到床第之间。 “再忙完这一回,就彻底不干了。”青眉枕着高高的枕头躺在床上望着正前方陈设架上的景泰蓝花瓶安安静静地说。陈石伸手揪了揪被子,把她露在外面雪白的膀子掩住。青眉犹自轻声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生意永远做不完,这回挣个钵满盆溢就歇手吧。往后咱们安安生生快快乐乐过日子,再添个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没事了跟朋友聚聚,吃吃饭,唱唱歌,打打牌,到处旅游旅游,这样高度自由的境界才是我的追求。说实话,商场上打打杀杀官场上低三下四我早就烦了,一点都不想接触那里面的人,我最喜欢的还是上学,读书,进入知识分子的圈子,那种感觉非常舒服你知道吗?真是鱼在水中游动一般自在快活。别的不说,我接触过的我爸、杜娟、杜娟的父亲还有和杜娟一起的梁主任,跟他们在一起,光听听他们说话感受感受他们身上的儒雅书卷香就觉得浑身舒坦,总能得到些真知灼见,脑子开窍的机会特别多。” 陈石说:“也是。我呢就喜欢到处逛逛,听说过没去过的好地方去个遍,各种美食尝个遍……”他没说完,青眉不屑地截住他:瞧你那点追求。就知道吃和玩,全是五大需求里的低级需求,你就不能也亲近亲近知识什么的。年初让你去补大学学历,有头无尾,学费全打了水漂了吧?你不能总当一名武夫,你得……” 陈石笑呵呵地报复,也截下她的话头:咱们这回选得这个行当没错吧?赔不了吧? 知道他在转移话题,青眉不客气地回道:你怎么老这样想?怎么能赔呢?接着再次把自己的观点摆了出来。白胖的手臂也从被子里抽出来,配合着语气比划着,那神气像个半截身子埋在被窝里的指挥家。据她观察,目前这个地产业势头很旺,国家政策也扶持,她的同学就有干这个的,人家投资大,风险也大,不但没赔,还赚得翻番,人家不怕,咱怕啥。咱们是船小好调头,没准翻本更快。我早就核计过多少回了,没那个金钢钻,敢揽瓷器活?别人成功的先例在那摆着呢,我是胸有成竹,见了兔子才撒鹰。到时候,怕跟从前一样,银行的人开着运钞车抬着保险柜到咱们这儿来收存款,你别乐抽了就成。到时候你就明白我为什么把握这么大了。这不是红口白牙说评书唱大鼓,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云山雾罩,到时候你不服都不行。 陈石用一种含笑的关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老婆,逮住她在半空切来切去的胳膊边往被子里塞边说:服,服还不成吗?您别再凉着,感冒了还得上医院,这么大一坨,我一个人怎么弄得动。说着哈哈哈笑起来,青眉白了他一眼。陈石侧过身来看着她,说你要是天天都像今儿晚上这样有意思多好。青眉说,我也琢磨着你要是总能像今儿这样对我我就没啥特别要求了。顿了顿,她又说,说实在的,认识你十二年了,陈石你这个人并不符合我心里理想丈夫的标准。要儒雅斯文你没有,美男子算不上。好在你为人主动热情还算厚道,我也就将就着跟你委屈一辈子算啦。陈石说哎哟喂,顾青眉你不是找上什么相好的小白脸了吧。说罢挠起青眉的痒来,两个人笑着闹着滚到地毯上才算消停。 资金到位,说话份量倍增的陈石又决定从县城乡下把叔叔的建筑队拉来,青眉说他们盖土砖房子的,行吗?陈石不耐烦地说:你和我也都谈过几家建筑公司,包括你同学的在内。哪一家出的价儿让你满意?你自己不是强调最重要的是降低成本吗?说得青眉没了下文。 然而目前是冬季,由于技术上达不到,陈石三叔通知大侄子,俺们腊月正月招不上人来,都窝在家里过年呢,过了正月再说吧。陈石也就撂下这档子事,忙别的去了。 第三十六章 “坐坐坐。”青眉热情地招呼站在自家客厅的邹姐梅子和她的女儿樱樱。她听从了陈石的建议,决定在家中宴请一下要好的朋友。 青眉向大家介绍了一下山墙似的背投彩电和炮台般的音响,又把不菲的价格不经意地顺嘴说了说。然后热诚地邀请大家唱歌,因为“这些家什比外面正经歌厅里的设备还正宗效果还棒。” 演唱会在青眉的女中音里拉开了序幕,陈石也快步从厨房来到客厅,充当听众。歌罢一曲,大家像模像样地鼓着掌,两个中年女听众认真地分析着,交换关于演唱者的音色、风格、情感等方面的看法。陈石凑上来,说你们大约没见过她声情并茂的时候,有时候她一个人唱,唱到投入的时候常常眼泪不止,被歌词和曲调感动的。她是性情中人,没从艺可惜了。 从一开始就不安生地跳跳蹦蹦,又鼓掌又笑的樱樱,这会也嚷着要给大家表演一曲,青眉忙问她唱什么,自己帮她找。说了几首歌名,全没有伴奏。梅子说,小孩子家家,给叔叔阿姨们拿着话筒清唱几首就好。小姑娘听了,收了顽皮,一本正经面向大家站好,两腿紧紧并拢,好像夹着一块玻璃,生怕掉下来砸碎了似的。先来了一段开场白,也就是把谢谢这两个字重复了四五遍,接着开口唱道:颤抖的唇,等不到你的吻,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清脆童稚的声音让青眉听得愣了一下,看看梅子,又看看其他人,突然很响亮地笑起来。梅子愣过之后,大声笑着喝止,问是从哪学来的。其他两个大人也止不住笑,樱樱面露小小尴尬,瞬即向母亲坐的位置扑过来,偎在梅子怀里跟着大人一起没头没脑地笑起来。 又唱了一会,青眉开始领着两姐妹和小孩子在房间里楼上楼下地转,特意把公婆分别寄居的房间介绍给大家,像名人故居里尽职的讲解员。她说,他们今天带着孙子去二儿子家了。这房间里用得东西全是我给准备的。老人孩子怕冷,特意把这两间的暖气充足的让给他们住。怎么样,很干净吧,早上我刚帮他们收拾的。 杜娟到来的时候,她开心地把她介绍给另两位客人,杜娟说大家见过的。青眉恍然想起从前带杜娟参加聚会,应该有过一面之缘。便把她推给她们,说杜娟这样的天使一样的人,最应该加入到我们的行列里来,你们好好给她讲讲。又说自己要去为大家准备饭菜,让她们随便聊,水果零食尽管用,呆会好好尝尝她的手艺。 几个女人便跟着一起向厨房拥,被青眉断然关在了厨房门外。 蒸汽氤氲中,丈夫围着香菇枸杞炖乌鸡的砂锅打转。青眉从案上抄起和她胳膊差不多的一段莲藕,找出削刀,三下五除二把表皮削了个干净,水一冲,雪白水灵,放到案上切成丁。又捞起蜷尸搪瓷盆的白条鸭,菜刀斩得铿锵有力,几起几落,不大不小方方正正的鸭块堆回盆中,净水冲流,血水涤尽。从菜篮翻出一块老姜,清理干净,切成大片备用。 陈石坐下来看着老婆道:“行啊,不干是不干,干起来也是把高手。”青眉择着芹菜,头也不抬接茬道:“那是。”择下来的叶子飘飘然落到椅子上、地上,还有几片掉在她的毛衣上,正好在肚子的位置。陈石走过来帮她从身上把叶子拂掉,说:“可惜你平时展示自己的机会有点偏少”。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天天露那还叫高手吗?” 陈石笑她懒就懒吧还总爱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青眉说,你就是我懒的原因,你培养的,赖上你了。 他说那你这会干得热火朝天。她说,她们不来我才不会这么卖力。他问,让她们看看你在家里多贤惠?她答,这很重要。 面对餐桌上七八道菜,三位女士交口称赞主妇效率高,饭菜香味四溢,外观色泽诱人,堪比高级饭店的水平。青眉不禁喜形于色。 饭毕,四个女人开始喝茶聊天,邹姐感言,她对青眉刮目相看。梅子说,她一向待人热情真诚,杜娟不明就里,跟着说是。 青眉谦虚地说,还差得远。下回聚会的时候大家都到我家,到时候你们帮着招呼招呼,我会更好地招待大家伙儿。两个教友痛快地答应下来。 樱樱哼着歌从花园跑进客厅,依到梅子怀里,青眉跟着她哼的歌唱起谱子来。梅子说,这丫头乐理上头还是差些。青眉立刻自荐,说,这很简单,交给我,我来辅导。说风就是雨,她马上一只手打着点,一句一句地把谱唱出来,樱樱便一遍遍小声跟她学。青眉告诉杜娟,在她没来之前这小姑娘唱了一首什么歌,把个杜娟手掩在嘴上,笑得前仰后合。青眉含笑批评,哎哎,注意保持人民教师的崇高形象。 忙活完,从厨房出来,陈石把湿手在屁股后面蹭着走向客厅,说,这么热闹。大家向他道辛苦,招呼他坐下喝口茶。他说,不了,朋友公司还有些事,下午得去一趟。又嘱咐青眉,好好陪陪客人,多玩一会。说毕走到衣帽架前,穿外套,换鞋子。青眉不起身,只说,我要的东西别忘了捎回来。 争分夺秒,一路狂驶,最后连闯两个红灯,他来到杜宇的楼下。他在家中的时候就已按捺不住冲动的情绪,他极为渴望见到杜宇,她妩媚的眼睛,柔美的身体不停地晃啊晃。之前,通过他的不懈追求,她感动了,终于露出一丝和好的口风,短信息抛过来的一枝红杏砸得他头一阵阵发懵。一路上,他脑子里重播着他大舅子从前在某个歌厅唱过的一首歌,其中有句“独自去偷欢谢绝你看管”,他嫌厌自己五音不全,唱不出来。 第三十七章 满足满足都满足,陈石热烈地期待着眼前的女孩子提出各种要求。 她厌恶裘皮大衣,因为她厌恶对于动物的杀戮,还因为他炫耀说刚刚为他的老婆,那只“火鸡”买了一件,他不厌其烦地描述老婆穿上以后的效果,雍容高贵,气度不凡,杜宇听了几遍后,说,再说的时候请滚远点。 那么好吧,最名贵的手表,他请她挑一块。她扫了一圈,说这东西除了炫富,没什么价值?报时已成为它最末等的功能。 她爱珠宝,钻石是女人的好朋友,她说,随意挑了几粒细钻,按她心里的图纸,加工成三只晶莹摇曳的耳坠——她的右耳打了两个耳眼儿,像错落的雨滴洒在乌黑的发丝上。她说珊瑚手链以后再说吧。 衣服,应该多挑几套,他劝说。她懒得理会,一件件从架上摘下来,比一比,最后五六件一起扔到款台上。他笑逐颜开地冲上去。 他说他打算为她租房。她痛快地答应,说姐姐那里不用担心。及至一周后租到房搬进去,第二回他再去找她的时候,差点背过气去。他没有料到,他这一举动,惠及三个人。除了他的心上人,另有两个女学生幽灵般的出现在他的眼前,当她们娇憨地笑着向他道谢的时候,他认为自己遇到了灾难。 她们嘻嘻哈哈站在餐桌前,你用香肩顶顶我,我用柔荑搡搡你,你一言我一语,一阵嘁嘁喳喳:陈哥,谢谢您,毕业了正找不到地方住呢,杜宇说您家有房子借给我们,您真是太好了……怎么,您不记得我们了?杜宇、贝贝、我们俩还有一个同学,那一回一起吃饭……想起来了吗?……哟,陈哥眼里只有漂亮美眉,脑子里没有我们的存档啊…… 两张鲜红的唇在他眼前动个不停,他感到脑子一阵阵发晕。他听见自己客客气气地说:好啊,有你们陪她我就放心了。 得空,他追问,杜宇淡然一笑,反问:你能从家出来住到这儿吗?他老老实实回答,那不现实。“这不就结了。”杜宇说,一脸诚恳,补充道,随时等着他冲出樊笼。 他觉得百爪挠心,又不敢发作。想狠下心不来找她,做不到。于是请求她给他点时空。她说,是你不给我时空啊。这姑娘操着把软刀子,他哭笑不得。向前冲,她防范得滴水不漏,退下阵,他舍不得,玫瑰花香又美,实在是招人爱,为好这口儿投出去的钱,也不容他抽身退步,他要得到回报才肯罢休。于是拿出加倍的小心,陪着笑,想办法投其所好。 家里面气氛一片祥和,大概由于大年下,老少之间大面上相处得很融洽。青眉主动承担起部分家务,她的行动得到了丈夫及教友们的广泛支持。同时,她为了父母之间能够破镜重圆开始了行动。在此之前她是支持父亲的,他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她打心眼里这样认为,每个人都有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的自由。梅子、邹姐、约翰及其他一些教友的言论动摇了她坚持已久的想法。离婚是不被祝福的。况且她有权利拥有完整无缺的娘家。想想这些,她可怜起自己来,一个圆乎乎的可爱的姑娘,成了单亲家庭的子女,成了父母双全的孤儿,这和她在孤儿院见到的那些可怜巴巴的孩子本质上有什么区别?这多么不可想象。她越想越悲情,想到父亲每个月不菲的工资全部落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手里,他在市中心的一处房产也面临同样的危险,她心痛得厉害。 她找丈夫商议,是否有必要去那个女人家当面谈一次。丈夫说,当初你不是很支持顾西嘛,还请他们两个到咱家来做客。夸那个小后妈漂亮,她帮你收拾房子,整理衣服,把你的牙缸清理的跟新的一样,用酒精把你的电脑键盘擦拭了好几遍,当亲女儿似的哄着你,当时你巴不得他们快办事,这会怎么来了个大掉个儿?青眉把自己的顾虑讲出来,丈夫说咱们还在乎那点蝇头小利。她说这是两码事。 诚恳地跟付美文交流了一番,听得出电话那头声音顿错感明显加强,青眉知道这是她情绪激动的特征,她热切地盼望听到付美文铿锵有力的明确支持和亲身参与的表示,然而顿错的声音表达的是她早就对那个负心人没有任何感觉了。精神病人的狡猾。她想,这话很虚伪,符合她一贯的做人原则, 她还是为幸福而行动了,哪怕没有人与她并肩做战。 她首先在电话里警告那个“第三者”,让她识相点。那个柔声细气的姓孙的女人试图做出解释,被她快人快语堵了回去。对方懊恼地挂了电话。 接下来,她选了一个晚饭的时间段,和丈夫杀向了父亲的栖居之处,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他们成了她的网中鱼。她本来打算一进门即放悲声,然而看到两个偷情人相守相望的恩爱相,她草草地表示了一下悲怆,很快跳入第二步,棒打鸳鸯,强拉硬拽,拆散这一对鬼混的老迈的牛郎织女。不同的是被拖走的将会是牛郎,这一事件的主宰者是她,而不是王母娘娘。不需随从动手,她一个人的力量就足矣。 她冲过去,捞起瑟缩的顾西的胳膊,用力把他从死赖着的沙发一角拖起来,大声说,这是上帝的义旨,同时也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和她的可怜的女儿的合理的维权行动,这个家缺他不可。 顾西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总要面临这样的被动局面,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安宁又要遭到覆灭,他不甘,他的抵抗骤然有力起来,至使青眉向陈石下达命令。 陈石有意拖沓,这场面他不太看得下去,虽然两个胖子扭在一起的画面很有喜感,他还是看不下去。第一事不关己,这是他们顾家的事;再者他不认为顾西有什么错,别说是已离婚的自由身,就是兼着正规丈夫的角色而去沾花惹草也无可厚非,男人嘛。当然,事情出在顾西这种老男人身上稍稍有点过份。第三,千方百计把他拉回去又怎么样?这种做法太低级,治标不治本,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所以他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口,迟迟不响应妻子的强烈号召。 一个人手脚并用声嘶力竭费劲把力地表演了一阵子,没什么成果,又得不到外援,青眉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聊。看到女儿雷声与雨点同时渐渐小下来,女婿并不插手,顾西更加努力争取解脱,终于把女儿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他迅速退到沙发后面相对安全的地带,和另一个始终沉默的女人粘在一起,把胳膊交给她挽紧。 无功而返,在路上,她把怨气撒在丈夫身上,怪他为什么不出手相助。丈夫把心里的斥责说了出来,“你打算把他捆起来押着塞到车后座带走是吗?然后是送到你妈那里还是送到咱们家?接着像关疯子一样把他关在房间里是不是?下面可要小心看管,花园里要放狗,省得他跳窗逃跑。你认为关多久他就会回心转意呢?”这些话把青眉问住了,她真的没考虑这么长远。于是她把焦点转移了一下,她开始强调夫妻之间应该同心同德的问题,从这件事她看出来,某些人跟她是两条心,她很失望。陈石禁不住嗤笑她做作,说的话像滥俗的电视剧台词。 第三十八章 尽管陈伯义满心不愿意,还是架不住兴兴头头的儿媳妇的满腔热情。她主动请缨,为两位老人承担起采买材料、装修新房的工程,她最有这方面的经验,也希望借此表达一下孝心。考虑到来来回回需要用到汽车,老人们只需给她报销汽油钱即可。 陈石的三叔拉了个十三四号人的施工队伍,驻扎在了那片荒僻的工地上。陈石现在负责盯着这一摊儿,同时,他开始通过各种方式招募工人,这是青眉的主意,多招一些物业管理人员,试用期三个月,工资尽量压低。这期间遇到什么活计就做什么活计。现在招来的,可以当建筑工人使,随着厂房竣工,他们又可充做现成的装修工人。试用期内嫌累请辞,工资扣发,算做违约金。青眉掐算好了,半路请辞的不在少数,他们走不走都于她有利,走,她省钱,免费帮她干一场活。大不了再招工罢了,反正市面上想混碗饭吃的人有的是。舍不得那点工资坚持下来,工程交差,成本开销一定最符合她的理想。陈石首先想到了张少庭,在电话里把前景勾画得美伦美焕。 心理产生了巨大落差,张少庭还是决定留下来,一言九鼎,答应别人的事,应该落到实处。他的工作是管理,他自己清楚其实就是监工。在事事都无章法可循的状态下,人微言轻的他能做到的只有时常热诚地扛起锹镐加入到民工的行列中挥汗如雨。 为陈伯义购买装修材料的同时,她也在熟悉市场,为自己的厂房未来的装修投资摸好底。她几乎每天都要开车拉着陈伯义奔波在各个建材市场,总是极力推荐自己相中的各种材料,因为是自己喜爱的才推荐给老人家,比为自己挑选还要细心负责,她认为自己十分真诚,然而陈伯义并不买帐,甚至反感她的好意,这让她很受委屈。比如她明明觉得客厅墙面用紫色涂料粉刷,很显档次,气派奢华,也适合老年人,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卫生间的瓷砖用古罗马图案够多么典雅,灯她也帮忙挑选好了,有一款星光灿烂的吊灯她特别钟爱,挂在客厅,满室温馨,足以让黑夜退缩得无影无踪。她来做客的时候,肯定会觉得惬意舒心。然而他都不要,挑选廉价的国产白色涂料,毫无个性,不包含半点设计理念,瓷砖也是灰暗毛糙的,灯,尤其是灯,他竟然买了几个普通白炽灯泡搪塞。穷、土、没品味、不开眼,她心里这样评价陈伯义。 为了拔高他的层次,她更卖力地推销自己的理念,至少要让他部分接受自己的意见。她的良苦用心常常被无情地误解,但她不气馁。争执不下,他们就拉陈石的票,陈石只做和事佬,推说自己缺乏欣赏眼光。然而青眉毫不介意,她甚至调派三四个新招来的工人为陈伯义充当装修工人。这三四个工人都是些年轻孩子,二十余岁,倒也都做过装修工,有些这方面的经验。其中一个丁小虎,刚满十九岁,肤色黝黑,虎头虎脑,做过瓦工,干起活来从无怨言,沉默内向,却善于领会领导的意图,青眉相中的正是他的这一点,特意让他跟车一起去市场,跑前跑后,搬东运西。 新房装修接近尾声的时候,陈伯义这座时不时冒出青烟的活火山终于爆发了,他直斥青眉黑了他的料钱、工钱。出于信任,也为了少出点汽车油钱,后期做监工留守房间的时候,他把财权交给她,让她采买,她却是个仓老鼠。 他把几张报帐单扔进陈石怀里,“油钱要了我六百不说,沙子水泥钱也要揩油,工人工资也有鬼,报价跟实际付的根本不一样,多小的钱过了她的手没有不扒道皮的!这前前后后叫她黑掉了一千多。” 陈石知道青眉有雁过拔毛的爱好,只是没料到功夫施展到了自家老公公身上,但是他还是要弄清楚事实。他让父亲具体说说哪里出了差错,他好找自己老婆理论。“她以为我离了她的车就走不动道儿了?这些沙子水泥板子,我亲自跑了一趟市场打听,我就怕里面有猫腻,怕什么来什么,到哪也寻不到这么高的价。说来也巧,路边上有的是找活干的装修工人,我一个老头子找他们谈工钱都比你那鹩哥嘴儿老婆谈得低,这可能吗?你说说,这可能吗?” 陈石深信父亲在这上面不会栽赃。转回头揪住丁小虎,拉到背人的地方询问起来:“你后来一直跟着顾总在外面采办材料,你说说,老爷子说的是真的吗?”这大黑眼睛厚嘴唇的黑瘦小子被拉出来之前正在给房间里的木门刷漆,外套脱了,只穿件滴了不少褐色漆点的旧灰衬衫,靠着墙,摘下肮脏的线手套,低着头注视着衬衣下自己凹陷的肚皮,努力回忆了一下,说:“都是当面讲好的价钱,买水泥和沙子的时候我也帮着讨价还价来着。那些工人的工钱也是跟我们一样当面讲好的。我瞧着完了活顾总点钱发到他们手里,他们就走了,应该不会错的。”他的声音渐渐含糊起来,脏手套上的漆粘在手上,手指来回搓着。 当着张少庭的面,陈石和青眉发生了一番争论。陈伯义新房装修的工作只剩下清理打扫了,青眉的注意力转移到陈石主持的工作上来,频繁地驾车出现在工地上,对进行中的事务总要提出不同见解,左右陈石的种种意志。她指出的关于建造中的房屋的种种问题,针对的是陈石,惹恼却是陈石的三叔,他是真正的统筹者设计师,一切都是按他心中的蓝图施工的。除了参预盖房子,她要求承揽采买建材的工作,陈石在她不在场的时候对愤愤不平的三叔解释着:她呀,不懂装懂,狗揽八泡屎。 很快青眉把重心放到争取财权上来。她对于建筑学实在是知之甚少,指挥陈石三叔的时候,连基本的术语都不掌握,几个钉子碰下来,就自动打退堂鼓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擅用自己的长项才是智者。她这样安慰自己,并坚持认为理财这类工作是她的长项,为此,她激烈地向陈石讨要财权,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她的价值,成本才能真正压缩到最低。 终于,不愿放手又被磨得难受的陈石把陈伯义的疑虑当做一盆冷水泼向青眉。坐在他身旁副驾驶座上的青眉脸涨得通红,一时错谔无语,因为坐在车后座上的张少庭也听到了陈石对她的指控,她觉得有失颜面。“血口喷人。”显然是压制着怒气,她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理性。“过河拆桥,以怨报德,他现在用不着了,我就可以靠边站了。典型的小人。我的辛苦努力算是白费了。支出每一笔料钱工钱我都是第一时间告诉给你家老头子,他主意那么大,不征得他的同意哪敢乱主张?哪一样料钱我不是帮他谈到最低?比给咱们家装修的时候还用心,他当着我的面还夸我会杀价,就说买那个厨房壁砖,我给他报价钱的时候,他说他的一个同事家贴的就是这一种,他们上当了,比我报的价钱贵多了。他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模样。工人的工钱我事先也是找他合计过,他都点头了。这会儿却又反着说。 小虎那孩子一直跟着我,他全看见了,你问他!黑他的钱?也不问问我看得上那点小钱吗?……” “你看得上。”陈石不动声色地说。 “陈石你要是不分清红皂白站在你那刁钻老爷子一条线上说歪话,我跟你没完。” “陈哥,你就让着点眉姐,好男不跟女斗。再说眉姐怎么会是你说的那种人。” “不行!没法跟这家子人混了。都巴望把我逼疯了他们才痛快。”见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青眉把委屈撒了出来,“我父母当年就告诫我,跟你们家是门不当户不对,早晚要吃亏。偏偏我不信他们,今天终于赶上了。姓陈的,我忍你和你们一家子好久了,你实在不想混,离婚吧。”话语掺杂哽咽,手抓住丈夫的胳膊摇晃,做苦大仇深状。汽车在马路上走起s线来。 “好啊。谁怕谁。”陈石一脚刹住车,用力甩脱纠缠,打开车门,跳下车,大踏步向前走,边走边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第三十九章 经过张少庭杜娟从中斡旋,青眉乐得顺坡下驴,接受了丈夫的道歉。她强调自己和上帝的距离如何紧密,如何热爱家庭,如何期待好好往下过日子。 裂隙消弥,紧接着,两个人因为一件小事变得更加团结。狗,他们家的狗为他们惹出了小小麻烦。热爱小动物的青眉把花园变成了狗的乐园,这些狗由两只增加到了四只,在外界看来,它们是主妇富有爱心的象征。虽然天气还未完全转暖,这些活泼可爱的象征已经整日在花园里肆意嬉戏玩耍,快乐地嘶吼掐架,晚上也不例外。饱食终日,自由自在,它们一点不掩饰快乐的情绪,力图把这种好心情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于是家中迎来入住以来的第一位警察的光临,他声称接到不下五次电话投诉,投诉人是邻居们,投诉对象是尤其喜爱夜间哼鸣的青眉家的四名动物成员,它们此起彼伏、乐而不疲地深夜咏叹深深干扰了周围的居民,有一位倒是不介意夜间轰鸣,因为他上夜班,不在家,他指出的是更为剧烈的白天的骚扰,住在二十米外房子里的他渴望得到从前那样安静的休息。 “这么说,我必须把它们全部割了舌头才能让这些人满意喽?”青眉觉得不可理喻。 “不是这个意思,到了晚上的时候你可以把它们放进屋里来。” “那可不行。”男主人高声反对,“脏,除非那些人同意来帮我收拾狗粪狗尿。还有,我家有小孩,总之是不方便。” 三十开外的片儿警不习惯别人不配合的说话方式,他的每一个良性建议几乎立刻被这对夫妇反驳掉。他有些不悦。 他不再倾听女主人的喋喋不休,断然提出,请她准备两千块钱,为所有的狗办理户口,限某日之前交来,否则这些爱宠将被带走,到时他也爱莫能助。 他洒脱地走后,两夫妇发生了小小的争执,一个说,是有些鸹噪,松松都休息不好。一个则说,他们马上就搬走,他们一走就可以让宠物们进房间。一个说那些脏东西你从来不收拾,你肯收拾就可以放这些家伙进屋。一个听了不语。 两个人忽然同时意识到,内讧是可怕而愚蠢的,是敌人最愿意看到的,同心同德一致对外才是上策。两人商定利用工作之余找出专与他们过不去的坏邻居,个个击倒。 他们不对事情本身做任何改观,在家门口活动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邻居对于他们的神情言行,以便从中发现可疑的蛛丝马迹,推敲出孰敌孰友。 工地上忙完了一天,回到家他们愉快地扮演雌雄双探,以此解乏。很快,两人机智地拨开迷雾,分析出上夜班的人是谁,而叫嚣的最厉害的又是谁。 住在东面的那对中年夫妇似乎再也按捺不住,急切地冒出头来,露出了跳梁小丑的嘴脸。他们就是叫嚣得最凶的投诉人。他们装做晚饭后散步,溜达到青眉早春的花园外面,站在刷了白漆的铁栅外用虚假的笑容和做作的态度发表感言。“它们多可爱。”他们显然是说给坐在阳台里翻书的女主人听的。胖胖的女主人似乎没听见,不停地翻着书。狗儿们热诚地扑过来隔着栅栏狺吠,他们脚下不由的向后退了一两步,嘴上更殷勤地夸赞起来。 没人理会,他们不甘无功而返,虚于此行。相声演员似的一唱一和起来。“要是不那么爱叫就好了。”“是啊。那样就更加可爱了。” 戏演得挺像那么回事,青眉心中嘀咕着,决定不搭腔,等到他们黔驴技穷再说,自己继续保持文人学者风范,目光专注于手中《圣经》上的某一行字,嘴唇轻嚅。 交流的对象到底是听不懂人话的畜生,那对夫妇终于腻了。借个桥梁纽带联结友谊看来不可行,只好直截了当地向狗的主人发出问候。那个女人居然喊出了青眉的名字,青眉就知道他们果然是有备而来,私底下做足了功课。大约觉得迂回战术根本无效,在青眉合上手中经典,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做出应答之后,他们使出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招式。大意是彼此是好邻里,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大家应该相互照应。所以期望她能妥善安置这些可爱的宠物,使它们尽量保持安静,这对于品种高贵的宠物来说是很重要的。 他们温文尔雅的作派矫揉造作的措辞还是激怒了青眉,她反感虚伪,有什么事清清爽爽大大方方摆到桌面上来说岂不更好?——即使是不愉快。拐弯抹角明褒暗贬实在是不痛快,这样一来她也不好发作,也要拿捏着腔调和他们进行沟通。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也清楚自己的软肋在哪里,吃软不吃硬喜真诚厌虚伪。如果这两位态度诚恳地拿软话填她,她会很快放下成见乖乖就范,没准三分钟后即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然而他们现在这样很让她窝火,她笑笑回答,小动物有享受自由的权利,圈在小院里已经很对不住它们,做个换位,如果你们二位整天呆在这样狭小的范围中,一样受不了。 栅栏外两个人脸色愀然,男的问青眉做为一个有信仰的教徒怎么能如此讲话。青眉面色微红,低眉垂目,只知道他们有备而来,没想到祭出打击目标如此精确的杀手锏。 陈石如神兵天降,从客厅冲了出来,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厉声呵斥他们少找不痛快,再在这里罗嗦撒野他就不客气了。青眉见丈夫及时地蹦到小院当中,便在脸上哀怨地把委屈释放出来。地上的一群狗见风使舵,迅速转变态度,身体向前一窜一窜地蹦跳着,奋勇地冲不受主家欢迎的人怒吼起来。 栅栏外的男人怒目圆睁,与陈石对骂起来,被妻子拖住臂膀向草坪中的碎石子路走去,且退且骂:畜生不晓事,人不如畜生。陈石气得团团转找栅栏门的钥匙,及致打开花园外门锁冲出来,人已去远。 晚间的时候,他们夫妇拉上从寄宿学校来家里过周末的小螺儿,带上两只狗,跑到东头那对夫妇窗外,唱山歌一般叫骂起来,人喊犬吠。青眉不做声,鼓动并教导小螺儿用尖细的童音叫骂,她两手搭在髀间,笑吟吟地左右打量着暗夜中自己拉来的喧嚣的队伍。 第四十章 面对杜宇的时候,陈石煎心又搓火,不敢发散出来,只能压着,自己想办法消化。很久以来,他根本连她一缕头发都摸不到,好容易凑到一处,她总有一大堆理由拒绝他亲近。她的身体永远在发烧,情绪忽好忽差,女友们总能很准确地破坏他苦心营造的气氛——突然闯进屋子里来,赖在杜宇身边左拥右抱连体人一般,嘻嘻哈哈地找着他聊天,捧得他晕晕乎乎,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带来的美食、玩物、用品在杜宇的示意下被一抢而空。他稍有埋怨,杜宇就不再理他,弄得他付出双倍小心请她回心转意。逢上她心情舒畅,就俏皮地问他,什么时候和她成婚。招得他心痒难耐,骨软筋麻,不由自主涎脸厚颜凑上去,又被一巴掌打在脸颊上,清醒过来。有时候,他抓空儿跑过来,一进门看到那姑娘正歪在床上用白白的手背擦眼泪,他当即吓了一跳,蹲在床边,急切地盯住她泪水交织的脸颊,追询发生了什么事,他替她主张。左问右问得知并不因为什么,他就嗐出声来,怨她吓了他一跳。 这一日,她冷冷地对一清早急慌慌跑来的陈石说,她要报名参加一个形象设计班,让他想办法解决学费。他连连点头。她又说听说张少庭跟着他工作,他那顶喜欢算计人的老婆青眉保不齐会坑了他,那可是个有名的傻实在。陈石说自己心中有数。 她坐在梳妆镜前,从桌子上浅蓝色化妆品保鲜冰箱里取出几样护肤品,细致地在脸上涂抹着。陈石盯着镜中波动的清浅霞光出神。忽然做出决定,今天给自己放一天假,带上她出去游玩一回。早春的城市已经有不少可去的景点。 在雾园的小亭中,杜宇靠着亭柱,两个女同学靠着她,三个人开心地倚在一处。陈石忽蹲忽站用相机不停地捕捉她们青春的笑靥,刻意把镜头中萧瑟的背景处理得朦胧迷离,碎金一样的阳光斑斑驳驳。他喊着她们的名字,逗她们开怀,她们的笑声穿林度水,清切爽朗,像透明度极高的阳光、泉水,漫溢雾园。 陈石从茶室用托盘捧来茶壶及四只翠色瓷杯,摆在亭内石桌上。喝过茶,一个女孩子提议趁大家心情畅快杜宇亮亮歌喉。杜宇说,不唱“口水歌”,这地方倒是适合唱昆曲,说完细细唱了一曲《朝元歌》。 晴窗雨窗,只待宏才访,浓妆淡妆,但愿伊人赏。扇子清香,笛儿清亮,平康巷春光万丈。 不等大家喝彩毕,她笑称自己根本达不到启口轻圆,收音纯细的境界,鹦哥学凤鸣罢了。 一首不尽兴,她又旁若无人轻唱起古韵《杏花天影》:“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唱毕她顾自解说两首曲子里面的故事,兴致所至,不管旁人是否听得懂。 陈石听不懂,坐在那里呆望着款款立在亭中央的女孩子,内心如痴如醉,暖意融融。只想着若是单独在一起就好了。 手机铃声大作,将他震出痴梦。看看是青眉的来电,赶忙走出亭外,踱到欢声笑语波及不到的去处。那边透过话筒格格笑着向他撒了个赖皮,软语问他现在何处,问得他后背瞬间有点发麻。随便说了句在劳务市场找工人,就借口信号不好把电话挂了。满心急切地重新走近那一片笑语声,电话又响过来,只好再踱回方才逡巡的西耳房的甬道上。那边说还有话没说完呢,邹姐又帮着介绍了一家孤儿院,说这回肯定能领到合适的孩子。 电话里的娇声憨语还没应付完,眼睛余光扫见杜宇从身旁一晃而过,向外走去,两个女同学紧跟其后,手臂伸向她想要把她拖住似的。赶忙对着电话敷衍了几句挂掉,跟了上去。 无论如何哄转不了杜宇,青眉的电话又拨过来。说有事找他回去。到底放心不下,看了看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的杜宇,向那两个女孩子殷殷咛嘱一番,依依不舍地离开。 一进家门青眉已经穿戴整齐候在客厅,见到他立刻兴奋地说,“快走快走,邹姐在家等着。要陪着咱一起去抱孩子。”“说风就是雨。”陈石为没能在房间暖热身子发着牢骚,被媳妇挽着胳膊拖出大门。 在位于东山深处的一家叫做赛慈的孤儿院中,豪华汽车里钻出身着深色羊绒外套长裤的高大男人、裹着黑棕条纹相间貂绒大衣肤色雪白体型富态的团脸女人。站在办公室宽大的玻璃窗前的院领导不禁感叹,不知又有哪个交好运的孩子将过上富足体面一生无忧的生活。 邹姐把青眉夫妇领进唯一的一幢办公区和儿童活动、宿舍区一体的二层建筑里,在一楼婴儿室门口把他们介绍给一个姓冠的女老师。三十岁的她是这里的保育员,同时也是对外接待负责人。她当时身处一片闹嚷嚷的孩子啼声中,忙着给一个脑袋比例明显过大、难以分辨出生多久的孩子喂米粉糊糊,身上那件浅灰色围裙似的工作服污迹交叠,粘着些性质可疑的斑点。她把怀中的孩子放在十几个婴儿之间的折叠椅子上,快步走了出来,顺手关上婴儿室的房门,带出一股暖烘烘的婴儿便溺和食品味道混杂的空气,熏得门口盛装而立的夫妻几乎同时打个趔趄,好在他们曾经接受过这样的洗礼,早有心理准备。冠老师从容地和青眉夫妇握手问好,又接过邹姐递过来的一大兜饼干糖果奶粉,并没有感谢的话,只是肯定地说邹姐近来一定很忙,足足有一个月没出现,孩子们天天盼她。又对新认识的朋友解释:“邹姐每隔两周就要来这里一次,照顾这些孩子。两三年了,孩子们都喜欢邹妈妈。” 两句话说的邹姐在原地站不住,打开婴儿室的门走了进去。青眉说邹姐性子真好脾气真急,从来没有提起过还做着这样的善事。 邹姐把房间每个孩子都抱了抱,尤其是抱着一个小儿麻痹的孩子脸捱脸亲昵得难舍难分。把带来的糖果、饼干发给他们,直到她的母爱渲泄够了,才想起要陪青眉完成正事。冠老师积极地带着青眉夫妇在几个儿童活动区转了转,从两岁到五岁的所有孩子都过了过目,又重点向她介绍事先挑出来的几个基本符合要求的孩子。 这几个男孩女孩,身体健康相貌端正乖巧懂事的条件都已具备。唯一让她不满意的是他们全都离不开大人的悉心照料。我也需要照料呢。她想。所以她没露出满意的口风,同时否定了丈夫当即相中的一个目标。 一个留着童花头的小女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两三岁的样子,一身淡紫色棉衣棉裤,不停地叫着冠妈妈。冠老师一把将她抱起来,问她是不是醒了,亲了亲又放在地上,给她几块糖,轻声说,去替妈妈看看摇篮里的小弟弟小妹妹们,看着他们别哭闹。小女孩竟懂事的去了,果然停留在一个婴儿床着,像模像样瞧了几秒钟,又走到另一个婴儿床前,很负责任地替那床上的婴儿掩掩被角儿。过了一会跑回来,告诉冠妈妈有一个很不听话的,她哄不了。 这小精灵似的小丫头让青眉来了兴趣,她奇怪刚才巡视了一圈,怎么把这个小可爱遗漏掉了,想来一定是睡在某个角落的小床上自己没留心。这丫头肌肤粉白,这一点完全不同于其他孩子的黄黑或者苍白,显得尤为突出,脸蛋儿虽瘦却不干瘪,眼睛倒因此显得更大更精神,乌黑溜圆,在齐眉发帘下面忽闪着像是要说话,小小人儿倒有多少故事似的。尤其让她称叹的是,这三两岁的孩子在冠老师面前娇小可爱,在比她更幼的孩子面前俨然一个小大人儿小保姆,有关切有担当。她暗暗称许。 她说出自己的决定的时候,始终和颜悦色的冠老师脸上的表情像被一道风吹皱的池水,不能平静。她解释说这个叫月月的小姑娘自打被人送来这里,一直跟着她吃睡,近两年的相伴,已像亲母女一般,虽则自己脾气不是一贯温和,责备过不听话的月月,也不能给她的一生做出保证,但的确是不舍得这个孩子离开。况且她虽小,已是自己的得力助手,方才大家看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片段,她会做的事情不止这些。 她的话坚定了青眉的想法,她知道越是不容易到手的越是好的。她便把自己的家庭背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父母及她夫妇均是高知,诗书传家,家风敦厚淳良,家资雄厚扎实,千万家产只等“小公主”驾临。 见女老师僵化的表情有了松动,她又说,自己是有信仰的教徒,为人处事谨遵圣训,这一点邹姐可以做证。邹姐果然从旁做了辅证。 青眉又说,你舍不得月月让她留在这里,实际上是耽误了她,这么多孩子在这里,你对她再偏爱,她能分到的温暖爱心甚至物质方面诸如吃喝穿用也是极为有限,再过二年需要受正式教育的时候,你也不能够给她提供良好的就学环境。然而所有这些,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完全办到。你冠老师一个人的爱再多再浓,分到这么些孩子身上的数量,比不上我们全家人把爱心加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数量,所以你尽可以放心撒手。 这番话获得了邹姐和陈石的支持,冠教师表情里的疑虑不安所剩寥寥,在青眉说如果月月跟了自己,请冠老师随时到家回访这样的话后,她的脸渐渐恢复了平湖秋月的宁静。 交上相关的证明材料,一切手续办完费用交清,青眉如愿以偿地把情绪复杂的月月搬上了车。虽然按照规定一周之后正式过来领养,但青眉很快用自己的话语魅力说服了院领导,在院长办公室和张院长的交谈中,她姿态亲切,语气热烈,心境诚挚,她夸赞五十开外的院长是慈善家,儒雅风度压过自己的教授父亲。又套问旧籍,认作同乡。接着提出共进晚餐,尽叙新交之谊。张院长倒是欣赏这个爽利开朗的女子,答应了她提前领走孩子尽早培养感情,剩下的个别无关紧要的事项回头再理清的要求,至于晚餐,他婉拒了。他要跟这里的老师吃工作餐。这一点立即成为青眉追捧的新的人性光辉。 回程的路上,青眉搂着月月坐在副驾的位置,小姑娘又惊又喜又怕,悲伤的泪痕尚未风干。和冠妈妈离别时,她哭得很安静,没有挣扎,大家并没有太费力便把她们拉扯开,只是她的眼泪在小脸上痛流下来,好似永不停歇的两道小小山瀑。除了陌生,大约她小心眼里也有对于新环境的憧憬幻想,大家都告诉她,她的亲妈妈来接她回家,所以坐在白白胖胖的亲妈妈的怀里,她更加安静。对于现在置身的活动房屋,她也需要慢慢适应,只是不安反而明显加剧了。 青眉兴头了一会,大约嫌小家伙有些沉重,使她有些劳乏,不能活动自如,鼻孔里不时钻进奶腥气,使她头晕,她提出让邹姐跟月月亲近亲近。邹姐坐在宽大的后座上,身体前倾,从青眉怀里接过月月,放在腿上。邹姐变戏法似地把一块巧克力举到月月眼前,又用双手将她揽紧。和青眉聊了一会这孩子的长相,说是清秀的美人胚子,明眉大眼,越看倒是越像青眉。青眉禁不住面有得色,一面拍拍开车的陈石,说:“陈车夫,我的眼光独到吧?你挑的那个孩子愣头愣脑的,一点不机灵,好象还有点口吃。我永远相信自己的眼光。我们要开始新生活了。不是吗?” 邹姐把月月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看着她吃巧克力。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目光如小鹿,犹有不安,邹姐明白她此刻多余的担心,怕吃完再也没有了,怕有人从她手里把美味夺去。心里同情怜悯的情绪涨潮了。抚着小姑娘的头发,她想起了什么,自语:“小冠说一直带了她两年多,怎么我哪次来都没见过这孩子。”然而轻言细语套问这孩子半晌,有限的回答几乎都是不记得,不知道。最后还是青眉下了判断,一定是冠老师太偏疼她,放在自己宿舍里养着,所以你都没碰见。这孩子的确是块宝儿,冠老师的确是个好人。 第四十一章 坚持到杏花满窗,陈伯义才吩咐儿子给找了个搬家公司搬了家,携王老太太和孙子自自在在去住新房,二儿子也退掉租用的房屋,拉上妻子与父母儿子在新居会合。按陈伯义计算好的日子,早一天他都不肯行动,说是刚装修完,有害气体太多,必须彻底放干净,按照黄历择个良辰吉日也很重要,老小才得平安。这段时间又往新房里添置了些家具电器,单叫二儿子陪着,再未叫儿媳妇参与其中。 青眉早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任陈伯义来来去去,不加过问,从前的纠纷忘到九霄云外,见面依然是老爷子长老爷子短,该说说该笑笑。这一点倒是令陈石十分坦然,心想女人有个孩子在身边果然大变样。青眉又大大咧咧地教导女儿喊陈伯义及王老太太爷爷奶奶,赶着松松喊弟弟。 关起门来陈伯义跟王老太太嘀咕:“哪儿买来的野种儿,谁是她爷爷?可别让她碰我孙子,沾上晦气……” 王老太太听了不满,知道老头子恨屋及乌而已,便说那小姑娘模样挺水灵,性子也乖巧,真是可怜见儿的,命不好就别再咒她了。跟了这媳妇子没准儿能过上好日子。 “我看你是眼花心也花,这小野种栽在这个娘们儿手里,准没个好儿,早晚儿的,我这话放在这儿,你瞧着。这个娘们儿,往我面前一站我连她肠子是什么色儿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一撅屁股……”他的话被王老太太愤愤地打断了,“一个当老公公的说得这叫什么啊。”随他再怎么嚼舌头根儿,不再理他, 他们搬离,青眉只觉得房间恢复了宽绰,单门给女儿僻出一间起居室,安置一张洁白的木质婴儿床,每天不问旁务,专心扮起母亲的角色。 本着一贯的压缩成本少花钱多办事的原则,她从家附近自由市场的地摊上成山的儿童用品中,挑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儿童衣物,尼龙洒圆点裙子,粉红浅绿娇黄一个颜色一条,银灰色长筒袜,灯笼裤,紫纱缎带,各色塑料发卡等等,饶有兴趣地把养女装扮得犹如地摊上的洋娃娃。童花头也改成了双丫小辫,额头上的一块指甲大的胎记清晰地亮出来。她快活地和女儿共同分享身上因付美文的疏忽使自己失掉的童年梦。她带着她上街,去付美文家,参加周末的聚会,展览给众人看。 那一套套行头证实因为饱满的母爱她不吝钱财,同时她要告诉众人,漂亮可爱的月月对新生活如此享受,脸上的笑容像长明灯闪耀。对大人服服帖帖亦步亦趋,所有的指示从不违抗,百分之百照办。难得的是这个三岁的“小简爱”所受的教育使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上帝的孩子,在用餐、睡觉之前,必定要祷告一番,比成年信徒还要像回事——虽然内容只有一句感谢然后阿门。这成了青眉推广女儿的卖点之一。在以后持续的推广中,她开发出更多值得宣传的亮色。 这些亮色不仅说起来有意思,也让青眉从中真真切切获得了实惠,不得不说冠老师真是言出有实。 她趴在松软的床上不愿意起来的上午十点半钟,懒洋洋地喊一声:“月月,来给妈妈捶捶腿踩踩背。” 正努力抻着两条小细胳膊在洗手台的水盆中浣洗着妈妈的大号内裤和乳罩的小女孩清脆地答应着,有条不紊地拧开水龙头冲干净手上胳膊上的肥皂沫,小心翼翼地扶着洗手台眼盯着地面从板凳上下来——她的身量不及洗手台高。拽着搭在浴室门把手上的毛巾把手认真地擦干净,疾步跑向母亲宽大明亮的卧室。 脱掉鞋子,爬墙一样攀上母亲的大床,和气地问母亲先捶哪里。身体向下趴着陷在紫红色羽绒被中的青眉,头发散乱脸侧向一边,遇到热情周到勤快敬业的服务员一般,心情愉悦客客气气地吩咐,还跟从前一样就得了。月月得令跪在母亲大腿的一侧——这雪白的东西一柱就有两个她的份量——挥动两只杏子似的小拳头细致地捶打起来。从上到下捶个遍,自觉地换到另一侧,继续潜心工作,朝天小辫跟着一颤一颤,十分有趣。青眉舒服得说话声音有些娇慵,她再一次开始借着这样亲密的时刻把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养女,她明白小孩子三岁正是记事的时候,脑子像白纸,任大人挥毫泼墨。这一阶段接受的思想将影响其一生。她表达的中心思想是,孩子,你现在所看到并享用的一切,都是母亲(我)赐予你的。但这一切并不属于你,你只有使用的权利,将来你长大了自己努力去获得的才是属于你的。但是谁养育了你,你一定要懂得感恩。她喁喁絮语,温暖明亮的房间仿佛有许多天使的翅膀在忽扇。 终于轮到踩背了,小女孩先是爬到妈妈背上,再用手撑着慢慢站起来。她虽然每次都痛快地接受母亲的这个请求,忽忽悠悠的感觉哪次都让她内心有些打颤儿。无论如何算是交了差,她得到赦令,从宽厚暄软的“操作台”下来,跌坐在床上。 青眉遍身舒坦,痛快地坐直身子,看见丈夫走进来,眼笑眉舒地指着月月说,看,小家伙出汗了。 陈石附合着笑笑,说实话,他并不满意这个孩子,不过是个丫头。他一直希望有个像松松那样的大胖儿子,即使是抱来的。然看到妻子心满意足,乐在其中,也就决定不做他想,顺其自然。加之他忙着工程,时常不在家中,有个孩子伴着青眉,牵缠自己的次数少了许多。 坐在床头,青眉支使小丫头下地为自己端水喝,把自己要穿的衣服从窗子边的椅子上抱过来,月月奋力而负责地干着,像置身从前的处所,照顾比自己小的婴儿。 陪着母亲吃完饭,按母亲的指示,把花园里的狗放进客厅,这是她最不愿干的工作,那些狗个头比她小不了多少,它们早就趴在阳台门外,她刚把门拉开一道缝,狗的脑袋即呲牙咧嘴喷着热气扎了进来,再打开一点,它们便一窝蜂地向房间里拥,争先恐后扑向坐在沙发里的女主人,爬到她的腿上,七嘴八舌舔她的手和脸,女主人则逆来顺受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它们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她惊恐地侧过身子闭上眼睛。 然而一起唱圣歌她还是喜欢的,母亲有一副动听的歌喉,比她从前所有的老师唱得都好听,母亲教她的新歌她学得很快。 青眉坐在电子钢琴前面,一句一句地教月月唱着: 我的神我要敬拜你 我的心深深地爱你 在你的座前 我思想你恩典 我的心赞美敬拜你 你是我心灵的满足 你是我唯一的喜乐…… 然而青眉始料未及的是,她骄傲地把女儿真能干的事迹做为亮点说给众人听的时候,大家均以惊诧做为回应,并没有收到预期的赞叹。付美文和旁人的听后感大同小异,她说这丫头到底太小了点儿,不应该这时候就做这些,青眉三岁的时候她可没有这样待她。然而青眉另有一番见解,她喜孜孜地解释,月月很情愿,这也是她的乐趣。有的人把享受做为乐趣,但是克勤克俭把咸辛酸苦当做蜂蜜饴糖的月月不然,她不啻降临自己身边的天使。 付美文觉得女儿有些得意忘形,便劝她最好不要再把这做为荣耀向外人宣讲。青眉不屑,这是一个小女孩的美德,有什么讲不得。况且自己解救了她收养了她,她回报自己也没有任何错处。说着竟抱怨起付美文来,要她为自己残缺不全的童年做出补偿。付美文一时语塞,实际上几个月前,青眉就已经开始了索赔的行动,青眉以无收入进项为由向她提出申请,她就每个月从自己的退休金中捐出八百元给女儿,算做生活费和零用钱。做为交换,青眉同意她随时可以离开她的孤独窝儿到自己家中居住几天,感受一下亲情,并为其保留一个房间。 这似乎成了攥在女儿手中的一个把柄,万河归海,近来两人无论聊什么,青眉最终都会把结尾定格在这份夙怨上,这样一来,付美文只有彻底认输。女儿借此提出任何要求,她都无条件接受。目下的谈话,她也就自觉放弃己见。 第四十二章 丁小虎和要负责照看的孩子一见如故,交上了朋友。丁小虎手脚勤快,闲不住。干了一天工地的活儿,别人都累得不想动,躲进阴暗拥挤味道难闻的宿舍里休息或者围成一堆打牌。他却不知疲倦,主动响应陈老板的要求,每隔两天到别墅去做一次义务保洁员。职责主要是清扫楼上楼下的地面、洗地板、用吸尘器吸地毯、擦拭窗户以及家什用具、洗洗涮涮、清理屋里院外的狗粪便,伺弄花草。青眉见自己果然看对了人,就把照看月月的工作一并交给了他。 梅子邹姐等好友来串门看望月月,见室内室外整洁清新,夸女主人爱干净会拾掇,青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等于做运动减肥了。不承想替人担当好名声上了瘾,当偶然过来送钱并小住的付美文夸奖住所的改变时,她一样笑着接纳赞语,其时,丁小虎正在一边为月月叠纸人,听了笑笑。 陈石日日为之操劳奔波的大型厂房即将竣工,升国旗的旗杆已矗立在了大门前。他感到预算有些超支,找青眉商量。青眉挺身而出,一副力挽狂澜的架势。她不多挑剔丈夫运作中出现的疏漏,接过所剩不多的资金,拨拉了一番,按部就班地投入,则需要再多一倍的预算。她暗下决心把手中每一分钱的价值都开发到极限,这无疑是一种挑战,但是她自来不惮挑战,反而热衷于此,怀着必胜的信心,跃跃欲试。 与往日碰到难题不同,这一回她心里有底,她有自己虔心敬拜的上帝做后盾,她不慌不忙地在祷告中把眼下的问题交到上帝的手中,在心中承认人类的渺小无能。 很快,事情出现了转机,在她看来是上帝弹动手指的结果,把一个叫骆敦的人送到她的面前。这个男人是个集建筑工、装修工、水电工于一身的多面手,离乡背井,抛妻别子,四处打工。张约翰把他引荐给唱罢圣歌饮水休息的青眉,青眉起初不大看得上这个四十来岁,瘦小枯干,不修边幅的男人,勉强答应安排到自己的工地。听了骆敦讲述自己的经历,她才对他有了几分兴趣。从前这个乡下人跟她一样,信仰复杂,因为家事不顺,总求些旁门左道。有一次,他在某城市做建筑工,蹲在七楼和八楼之间的脚手架上为外墙刷涂料,大约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导致心思涣散,移动身体时不留神从架上失足跌落,坠落的瞬间他无师自通地喊了一声“上帝保佑!”身体竟神奇地被六楼脚手架突出的两截钢管担住,挂在半空,最终得救。检查了一番,毫发未损。自此,他抛掉从前的种种信念,自动加入了教会。流落到每个城市,他都像找家一样千方面计找到那里的教会,结识那些真诚善良的兄弟姐妹。 张约翰首先想到了青眉,她那里有适合的职位,需要这样的多面手万金油,她性格开朗热诚乐于助人,她长期以来精神上取得的进步有目共睹。把新朋友交给她,他丝毫不必担心。 骆敦投入新工作,着实打了几个漂亮仗,闯出个开门红。人生地不熟的他,带着青眉发派的任务在城市中到处奔波,他的信条很简单,一切问题交给神明,自己只管按大脑冥冥中接收到的神谕去做。似乎神明特别偏重他,使他总能出色地完成活计,为青眉省下大量资金。比如,近千平米的地砖,他不知道从哪里联系到了积压货,价格低得惊人,质量却很是说得过去。二十几组暖气片,他嗅觉灵敏地找到了七成新二手货,比新的省了一半的钱,他亲自指挥工人装上一试,运行良好。铺设电路,安装照明他也手到擒来,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在青眉眼里,他成了干劲十足点石成金的魔术师。直到很久以后,青眉才掌握了他的攻略密技——频繁游走于城市各个角落的回收站点。 “魔术师”自己也没料到来到这个地方,种种技艺发挥得如此自如,沾沾自喜之余,他也提出了相应的要求,除加薪并安排好一些的住处外,他还看上了副总经理的位置,以他的能力完全能够胜任。这是青眉始料未及的,她一向认为兄弟姐妹之间互相帮助是应当应分的,邀功请赏实属过分。“魔术师”一下子变成了贪婪的“魔鬼”。她对这些要求不置可否,只答应和陈总商议,尽快给他答复。 陈石认为这些要求算得上是合情合理,无可厚非,指日可待而已,毕竟人家带着那么点神气儿,忠心耿耿而又绩效突出。然而蒙青眉“功高盖主”论调的点化,他明白了过来,问青眉做何打算。青眉的意思这人的价值差不多开挖到头了,厂房这边已是万事具备,资金没拉窟窿还略有富余。下一步已没什么用到他的地方,就他这脾气来看,将来不过是平添个需要长期供养的祖宗,不如趁早撵了好。碍于自己的身份,将来还要跟张约翰见面,不便跟骆敦当面锣对面鼓硬找茬儿对着干。陈石不必面对她们的教友圈子,由他挑几处错把根苗及早铲了更为合适。 近来,骆敦自觉地把自己划到了领导层,只等着实至名归,正式封官。他已很少动手出体力,而是习惯于立在一旁对劳动中的工人发号施令,他有经验有眼光,管理起来倒也头头是道。陈石的三叔号称只会盖房子,不会搞装修,早就跟侄儿把帐结清,带着十几号人浩浩荡荡回乡下侍弄稻田去了。剩下的工人都是陈石从各处一批批招来的,有来有去,换了三分之二的人。陈石冷眼瞧着,单把重活派给在厂房里东晃西晃颐指气使的骆敦,惹得骆敦总去找青眉诉苦,青眉做无奈状,意思自己并不当家,凡事也怕陈总经理三分。又说,你看那个张少庭,正牌大学的毕业生,不也不挑不捡,啥活都干吗? 终于陈石因涂刷外墙之事对骆敦恶言詈骂,说是交给他干的活,他发包给别的工人,在这院子里充起了大老爷大总管,连日来事事如此,实属可恶。搬着自己的屁股上了天,也不称称几斤几两。骆敦哭丧着脸辩解了几句,招来了更狂暴的风雨,一迭声让他立即卷铺盖走人。他倒是要脸要皮的人,悟出了点什么,不再开腔,径直进到十人一间的宿舍,把自己的提箱背褥整理整理,拍拍脑袋,踅到青眉猫着的办公室,要求把工资结清。青眉又是一脸无奈加歉意,摊摊手,忙不迭地从提包里翻出记事簿,快速口算了一下一个月零十天的工钱,从皮夹子里掏出钱来,凑了个整数交给骆敦。骆敦从身上找出零钱,还给青眉,转身回到宿舍,背上铺盖提上箱子,在陈石的断断续续的数落声中,头也不回走出大门。 第四十三章 陈伯义从家中走出来,炸酱面进到肚子里两个小时,身上里外依然散发着一股大蒜味。他想起过年前单位发的一桶食用油,忙活搬家近两天才腾出工夫去领取。他步履轻捷地向公交站走,内心泛起阵阵怨气,就发这么点儿东西,可见退休和被遗弃是一个概念。说实在的,发这么点东西没得叫人恶心,他甚至懒得跑这一趟腿,不如什么都甭发,让他有理由敞开了痛痛快快骂上一场倒好,把这帮为你们玩了一辈子命的老职工当成垃圾清理掉不管了,榨干了油别说豆饼就连粪渣都不如了。良心真是坏透了。他应该倨傲地当场拒领,让他们——那此管事的当权的——当面下不来台,给他们看看,他凌霜傲雪不为一壶油折腰的气节。但是后来他想,不成,他还是得领,不能便宜了他们,最近油价涨得有些邪乎,况且自己拖了这么久,过完年才去,已然很能说明态度,不过领了照样骂他们,这拨不干人事儿的龟儿子,他们给自己发的福利何止这些,专门坑这些没权利没地位吭吭不动的老家伙。 挤上开往市中心的汽车,他抓着扶杆随着汽车的颠簸摇摇晃晃,干瘦的躯体像风中的柳叶。一车人集体不由自主的晃动中,陈伯义的左脚遭人踩了一下,他立即抢在那个肇事者道歉之前说出一句:可硌坏了您了。弄得对方那个中年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出的歉语中含着微愠。三米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起身把座位让给他,他三步两步跨过去,一度身体倾斜的角度非常大,走在风浪中的甲板上一般,最终稳稳地把屁股搁在了座位上。他没有看一眼给他让座的人,车快开出一站地,才有人让座,他不愉快,早坐下也就不至于挨踩了,这种不快不一会变成了优越感,他到底是德高望重的老人。 一桶油拎到手,他的泄愤计划没能得以实施。他在门口碰见了门卫,告诉他自己去拿,剩他一人的份了。在空荡荡的值班室,他一眼看到了让他内心五味杂陈的福利品,孤零零靠墙边站着。拎起来,来到楼道里,所有的办公室没有人出入,到了大门口,连门卫也不知去向了。他们仿佛约好了避开他似的,“鼠辈们!”他撂下一句,走出厂门。 拎着挺坠手的油,走进胡同,走向位于大街上的车站。没碰到对手他还是有些不痛快。这份不痛快终于找到了发泄目标,一辆催命的汽车在他身后不停地按着喇叭,这类小巷,两旁停满了车,不停车的地方堆满了各种杂物。本来就狭窄,它偏要往这里钻,并且极不友好的拿大喇叭催着他,他很反感。故意放缓步子,磨磨蹭蹭向路边移。开车人似乎有急事在身,逼到了他的屁股后面,大有用车头把他顶到一边去的架式。他瞅了一眼汽车,外地牌照。看来外地人素质差真是名不虚传,他是个压不住火的人,又是在自己的老根据地范围内,禁不住站在路边指着车身数落起来,无非是不长眼,乱开车,呆会儿叫警察把车扣掉云云,使人听上去准以为他的儿子无论如何也得是个区级交警队长。他靠在路边,汽车得了一点空子,缓缓地与他擦身而过,他意犹未尽地拎着一桶油走到路中央,停住,嘴里依然不依不饶。车子开出大约十米,前后四个车门突然全部打开,蹦出四个三十多岁的壮大汉子,大踏步赶过来将他包围,一个个圆睁怒目俯视着瘦小的陈伯义,打远处看像巷子里一群大孩子围攻一个小孩子。陈伯义已经由几秒钟前的惊愕变为木然,僵在四座高山造就的盆地里。让这几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汉子没料到的是,眼睛底下这个面色青白的干瘦老头儿哆嗦着嘴角像个多礼的日本人似的一下一下朝着他们鞠起躬来,边鞠边说:对不起,给您添堵了,让您闹心了。那几个汉子本就打算吓吓他了事,这样一来,更是哄笑着散开,纷纷上车,乒乒乓乓摔上车门,忙忙地上路了。见车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挺直了腰板,再一次破口大骂起来,声音在小巷中回荡。 回到家,生起了闷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家里人都知趣地不去打听,尽量不招惹他。他的冷言冷语明枪暗箭唯独放过了他的孙子,他的老伴、儿子、儿媳也觉得纳罕。 一周后,陈伯义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跟陈石商量,“你得让我给你侄子赚点奶粉钱哪。”他要发挥余热,为新落成的厂房看守大门。陈石到底有些犯难,虽说他父亲退休后的确做过看门人,天性恪尽职守,但是他现在用不了许多人,旧有的工人正在想办法裁减,留下的也足够看守厂房了。但他还是答应下来,没想到青眉倒是赞成,说不过是想办法多开两个工人,给他腾个地儿。到底是自己人肯负责,外人不可信,正好让老爷子捎带着盯着那些工人的手脚,一举两得。 守在家里,这不合陈伯义的脾气,新房子也有住腻的光景,也怕闲出病来,做做兼职、和人打打交道、赚点收入贴补家用,他打算的是两全齐美。到日子,骑着个旧自行车,早早儿地赶去上工。 在那里张少庭客客气气地把他带到值班室,引着他四处熟悉环境,他觉得这孩子谈吐不凡,不像其他的粗野的工人,那些人全都猫在又脏又乱的宿舍里面睡觉打牌,见他来了,不闻不问。两人在厂房中转了转,随意聊了几句,得知张少庭是这里的主管,新毕业的大学生,便来了神,两人站在东墙下,从战国聊到三国,张少庭耳朵里塞满了陈伯义道出的野史,也把看来的种种史学杂谈拿来交流。 午饭的时候,工人们纷纷从宿舍走了出来,步行走向几里地以外的市场,那里有小饭馆及食品摊。张少庭回到宿舍,把搁在窗台的盘子摆到桌上,里面躺着一个凉而硬的烧饼。从抽屉里找出一包方便面的调料,撕开倒在一个搪瓷碗里,用开水冲成一碗汤。坐下来,一块块掰着烧饼就着汤吃起来。见陈伯义从门口走进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陈伯义笑他挣了钱不舍得买饭吃,一定是攒着娶老婆。听说这孩子因为老板资金不算充裕,三个多月并没有领取一分钱时,他不由叹这孩子有些傻气。“走,到我家吃菜肉包子去。你大娘在家忙了一上午了。”他不由分说把那孩子从坐的地方拽了起来。架不住这老人的热情,加上胃不争气,禁不起包子的诱惑,他骑上车,像个孝顺的儿子似的驮着老人上了路。 家常包子,张少庭吃得很香,但是不好意思吃太多,另外,整个席间老人的话特别多,那个和气的老太太抱着孙子午休去了,他还在喋喋不休。他的中心话题是他的儿子和儿媳,最后重点落在了他们顾总的身上。张少庭为自己这么快获得这位老人的信任而感动,为他所说的内容吃惊。陈伯义不太客气地用“皮缸”来称呼他的儿媳妇,恶狠狠地数说着由她引起的种种纠纷,跌宕的情节一直回溯到儿子初次领她进门。当时他被吓了一跳,老大不小不傻不呆的儿子从哪儿领回来这么一个“皮缸”似的女友,街坊四邻看到进了他的门,指不定怎么笑话他们家。尤其接受不了的是才见面这女人就热情洋溢没羞没骚地嚷嚷:“老爷子,我今后就是您的儿媳妇了”。这都哪跟哪儿啊,一个姑娘家,亲都没订就说出这种话,反感迅速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而今枝枝蔓蔓,格外繁茂。张少庭认为人生气时说的话难免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不那么客观,顾青眉开朗热诚,晴空一样的眼睛看不出有什么心术,机敏些罢了。便只是听着,适当的时候同情地点点头,善意地笑笑。 这老人后来说的一番话使他着实为之动容。聊到新居,客人的赞美不太引得起陈伯义的共鸣,他把话题扯到了旧宅上去,说起旧宅的得来,陈伯义有些情绪激昂,仿佛在向人诉几个小时之前的苦。 “我天天跑到他办公室坐着去。中午他睡觉我也去,我就跟那儿坐着等着他,看着他,他一睁眼,‘唉,陈师傅,您怎么又来了?’‘我当然得来呀,我没地方住啊。去年一冬天打地铺,我的颈椎腰腿疼得我差点窝过去,死里逃生啊,不能今年真窝过去啊。’他在描述为了分到大一点的房子,怎么样去磨厂子里管分房的领导。 “他一打我们工人休息的屋子门口走过,我就跑过去,拉住他胳膊:‘走走走,上我屋里坐会儿,茶水给您泡好了。’硬给他拖进去,一进门我劈头就问:‘我那房怎么着了?我的大主任!’‘你怎么张口就是你的房啊?’‘是啊,为这个我都神经病了,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我觉着那房子怎么着都得有我一间,我跟这个厂子干了这么多年了,我应该住上间房子。我要是神经病了,我就上你们家闹去,我知道你们家,不就在锅炉房后边的小院里吗?我去你们家,你们家院里不是养了两条大狗吗?我去了咬死我我也不出来。’ 这就叫铜盆遇上铁刷子,你横我更横。 要不是要上那间十来平米的小房,我后来怎么得着这些拆迁费,怎么买现在这套新房,我钱不够啊。我知道在咱们国家办个事,你就得去磨去泡,得死咬着不撒嘴,要是中间丢开手,可就全白搭了。” 老人悲怨的神情和语言加上嘴里喷出的大蒜味让张少庭很不好受。底层人物很难活得有自我,他想。实在找不出什么安慰老人的话语,只能呆呆地听着。 第四十四章 下午五点半,青眉从一个爬山蹚水的梦中醒过来,缓步走下楼梯,打算到厨房寻找些食物,在梦里她衣衫不整,兴致勃勃,身轻如燕,漫无边际地跋涉,走到最后却明显感到饥肠辘辘,于是她醒了。 她在楼梯拐角处,听到厨房内传来窸窣声,快步来到厨房门口,她看到她的养女站在屋角的一袋大米前惊恐地抬眼望着她,嘴边和从那里迅速拿开的手上沾着些米粒。她走上前,左手攥住那孩子的辫子稍向后拖,右手捏住她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未经嚼碎咽下的白米粒渣布满舌头。 放开那孩子,青眉坐在椅子上思索了一会,认为有必要树树家威教训教训,自己并没有亏待她,这种行径她不能纵容。近来她的表现的确也差了很多,原来的毛病一一显水露水,看似勤快,实则极贪睡;吃起饭来像饿死鬼,吃相可怕;动不动就要哭哭啼啼,娇气十足,睡里梦里都要哭闹,苦大仇深的状态,这样没事就淌眼抹泪,明摆着像是给谁报丧呢,自己爱喜兴热闹,最忌家有哭声,扫兴不说,不吉利。今天又让她看见手脚不干净的行为,不行,必须制止。趁着蒸腾的怒气,她拎起养女的一支细手臂,拖向一楼的卫生间。那孩子身体努力向后退缩,无法抗衡强大的牵引力,极被动地跟进了幽暗的卫生间。 陈石闻声走来时,卫生间的门已反锁,听里面怒气冲冲地陈述完发生的事情,他说什么大不了的,平时多给她吃点不就结了。回复他的是清脆的巴掌声,那孩子终于压抑地哭起来,十几秒钟后哭声大放。他简单地说声动静小点儿,上楼去了。妻子的火暴脾气一发作,谁也拦不下来,不劝还好,弄得不巧,那小姑娘要多受几分惩罚,不如丢开手。况且那孩子的确不如才来的时候规矩,毕竟是小孩子,学不会长期夹着尾巴做人,让她知道点厉害轻重有必要。他倒在床上给杜宇拨通电话,嬉笑着聊些亲热的话,顺嘴把孩子吃生米的事当新闻说了出来,又说青眉正在教训肇事者,杜宇嫌厌地说,果然不出所料。说罢挂了电话。 对于杜家姐妹的突然造访,青眉毫无准备。她们敲门时,她刚刚用毛巾擦完了额上的汗——之前挥拳踢腿活动量有些偏大。坐在客厅里,她笑问杜娟怎么有工夫跑过来,手头上写着的教材书稿何日完工。杜娟笑说关在家里写得闷了,来找朋友聊天散心,顺带聊聊买房的事。青眉便一五一十把了解到的情况说给杜娟听。杜宇起身在房间里溜达,突然喊叫起来,问这孩子是怎么了?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陈石在一旁冲杜宇连连摆手,杜宇不理会他,从走廊里把月月拉到客厅,那孩子夹紧两条腿,一路蹭着走过来。杜宇继续问着,这是怎么搞得?俯身又向那那孩子询问,月月忽闪着眼睛不出声。青眉坐在沙发里冷眼瞧着,嘴角却浮上笑纹,轻描淡写地说,摔的。让她自己说。 那孩子在杜宇的目光中点点头,承认了继母的说法。 杜娟看了看,那小姑娘脸上有些淤紫,鼻孔边血迹未干。手臂上也有几道青痕。有些难过,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杜宇说,摔能摔成这样?看着可不像。陈石过来把月月抱走,回来听杜宇说道:养不好也别给养坏了。看看青眉脸上犹自挂着笑,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倒是杜娟让妹妹别乱猜测。陈石也上前解释,杜宇反感地说道,行了,越描越黑。做得了人家的父母就做,做不了啊,也别互相找别扭。最好哪弄来的还囫囵着给送到哪去。 陈石只顾笑,不做回答,杜娟急忙打断妹妹,说这丫头今天这是怎么了,i不是说过来串门聊天吗?闹误会多不好。她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有些沙哑。青眉倒是喜欢杜宇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她不由得笑起来,说,月月今儿在楼梯上摔了这一下子,是坏事也是好事,大家都这么关心她,我担点罪名心里也高兴。 杜娟便不绝口地赞青眉到底心量宽,又说不必跟自己妹妹较真,她打小就是这脾气。陈石冲杜宇笑笑,意思你就消消气算了吧。杜宇的话让他差点从坐的地方倒下来。她说:不是你电话里说你孩子正在挨打吗? 陈石忙说不过是玩笑的戏言罢了。青眉脸上红白交替。 送走杜家姐妹,青眉劈头质问陈石,要他做出解释。陈石只得说,杜娟打来电话,说要过来看你,自己顺便在电话里跟她妹妹聊了几句,说你正在管教孩子,谁知道这姑娘如此当真。青眉疑惑地问为什么自己没有听到电话响?陈石说你正在热闹头上,关着门,哪里听得到。青眉说,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跑上门来。这姑娘管得还挺宽,不是我说,她要总这么着,在社会上很难立住脚,早晚要吃亏。这样说着,青眉心内多少有些不安,又嘱咐丈夫对育儿之事多少负点责,别总叫她一个人操心。 第四十五章 吃了“闭门羹”,陈石懊恼地在门口等了会,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本来打算探探杜宇的心思,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出卖了他,他可是把她当成最亲近的人,什么话都告诉给她;另一则也想劝劝她,不值得为这点事发脾气。 走到楼下,他心血来潮决定像张少庭那样死守一回。他打开汽车音响,坐在缠绵的流行小调里,从皮包里翻出些票据整理起来,心算着,眼睛时不时抬起来向杜宇必经的楼门口张望——假使她外出的话,一定逃不出他的视线。 他耳中淌过一首关于细雨的情歌旋律的时候,车窗外下起了霏霏细雨,他注视了一会车窗,随着“沙沙”声渐渐被雨点覆盖,玻璃布满细密的裂纹一般。他启动了雨刷器,为的是不影响他的观察。但是他想,这样一来,她是不会出门了,自己发出的“少年狂热”也被雨浇得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意义。 他掉转车头准备离开的时候,蹲守的目标意外地出现在他的眼里,碎花伞下面清清楚楚的是杜宇的面庞,经过雨窗的晕染,秀色绝佳。他联想起顾西嘴里所说的江南风景,绿水远黛,春树轻烟,大致如此。想这些的时候,他几乎忘了自己的目的,那女孩没注意到他和他的车子,在不远处一条湿漉漉的小路上行走,他驱车缓缓地跟了上去。 终于她发现了他,却视他如无物,任他向她按喇叭,仍无动于衷地走在细雨中的人行道上,拒绝向他靠近。她在街道拐角处拦下一辆出租车,陈石只得像个不光彩的尾随者那样跟上去,贴近,带着情绪贴近,多少有点不快,遭到抛弃似的,又享受这种隐痛的感觉,引得他更起劲地追逐。她的行动并无遮掩之态,轻松自然,但因为没有预告,让他更期待揭晓答案。他感到自己快为这个女孩子发疯了。 她不过是去驻唱的酒巴,跟到一半路程的时候他已经猜到了。她消失在瑰丽的门口,他跳下车跟进去,才傍晚时分,里面却是暗沉的天地,灯光迷离,客人寥寥,他进来时她的身影已经隐没。虽然这样的氛围使他觉得格格不入,还是陪着杜宇来过几次,他直接摸到她常去的休息间,没有她的影子。询问一个售酒女子,说根本没看到她进来,旁边一个男服务生则确切地说,她从经理室那边的侧门离开了。 怏然不悦地离开酒巴,他拨打杜宇的手机,没人接听,他十分沮丧。 三十多岁的片儿警表情端肃,他再一次的盘究引起了青眉的反感,她激愤地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他来的时候,我的小女儿为他开门,我当时正从楼上下来,一眼看到他蹲在那里搂着我的女儿不放。我断喝一声,他立即站起来,头也不抬退出去,噔噔噔跑了……” “据我们那位小同事交待,他来下通知,根本没有进屋,只在楼道里面站了一下,隔着栅栏门问了你女儿,说是家中没有大人。所以他并没有看到你,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可不可以把你的女儿叫来我问一下……” “可以。”青眉旋即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小姑娘得到号令怯生生地从里面房间挪了出来,她的两条大腿外侧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她努力做出恭顺的样子,尽量加快挪动的速度,看到母亲冲她露齿微笑,她又有些慌张迟疑,但还是来到两个大人所在的客厅沙发近旁。 警察看了一眼,几乎打消了探问的念头,这孩子实在小的可怜。他提出,让她打开两道锁着的沉重的外门给他看看,在母亲重复了一遍这个要求之后,她再一次挪到大门前,熟练地拧开里面的木门的锁子,打开,外面的铁栅门费了一些力气而无法拉开铁插销,青眉从沙发里起身,向女儿走去,警察也跟上前去。也许是听到了背后的动静,小姑娘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手上用足了力气,终于完成了这道工序。青眉白了身边的警察一眼。 警察以一种疑惑的口吻说,看上去太吃力了。青眉忍不住发作起来,说事情明摆着,总之他们着实无法让人信任,竟然还有那样的家伙混迹其中,她觉得太可怕了。她请他离开自己家,她不想再看到他们。 警察老练地笑笑,说事情弄清楚再下结论,如果真是他的错,肯定逃不过处分,但是并不等于邻里对你们的投诉可以就此抵消,这是两码事。他这次来主要目的就是重申一下上级的处理意见,要求他们尽快将养狗的事解决清楚。青眉并不跟着他的思路考虑问题,她的话语只是纠缠于第一件事情。 陈石从门外进来,头发沾着些雨滴,肩头也有些湿意,他晃了一眼警察,青眉用委屈的眼神和他交流了一下,他立即先声夺人地说道:“怎么又是你,说我们扰民,我们已经深受骚扰了。”青眉肯定地看了看丈夫,对警察说,他来了,他也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他能证明。陈石马上振振有辞地说,“是啊,那个人那么大岁数,没想到心术不正心怀不轨还是你们队伍里的人……” 警察挥手打断他,让他重复一下第一句话。陈石警觉地不说话了。警察看了一眼青眉,说明白了,就到这里吧,你们考虑一下,通知我送达了。什么时候到所里来办一下手续吧。说罢推门出去了。 关好门,陈石看了一眼青眉,青眉说:你嘴太快。电话里忘了告诉你那个家伙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警察。算了,随他怎么想,这事总够他们折腾一阵子的。 第四十六章 接下来平静了一些日子,青眉把这归功为自己虔心祷告的结果。 出于对家庭的热爱,也为了使自己身心愉悦、生活充实,同时为着再次享受采购的乐趣——她总能从讨价还价、争取多得到一些商品附赠品这些琐屑小事中获得极大的快感,她用很短的时间对自己的居所进行了第二次美化。 仍然是使用留下来的工人做劳力,他们近来也闲了下来,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再就是看电视打牌,偶尔去那里一趟,把这些看在眼里,她不免心痛,不愿意听任他们惰性蔓延,本着对他们负责的态度,她把他们召来,只留下谨终慎始的张少庭看管厂房。她对这些工人因材委任,合理地开发他们的潜能,驾御着这个小团队,快速而协调地运作起来。这件事本身同样带给她快乐,这些工蜂蚂蚁一般头脑简单的人,经她一番调弄,个个都增长了智慧,不时提出一些使工作尽善尽美的小建议,或者是省钱省力的小窍门,这样的同心同德,的确令她感动,由此印证出她是一个人缘颇好的领导者,才干自不必说。 然而消息不久即被陈伯义听到了,他以一种先知的口吻含怒带讽地对王老太太和前来做客的张少庭说:看看,我头些日子怎么说的?我说你们瞧着吧,早晚她会鼓捣她的房子,怎么样,叫我说中了吧。黑了我的钱,着急忙慌地打算花出去,她是没骨架的伞——撑不住了。继而咬着牙说,就当老子给她打赏点好处算了,没见过这样把占别人便宜当成人生最大乐趣的主儿。 二儿子和儿媳此刻在外工作,他觉得听众到底少了点儿。 眼前的听者就都安慰起满怀义愤的陈伯义来。陈伯义仅对张少庭的慰辞表示接受,对于妻子那夹枪带棒听起来更像是制止他反复唠叨的话不予理睬,然而蹲在地上手拿大号抹布不停擦地的王老太太并不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停下话头儿,她一边吃力地反复擦着地板上的一块不易清理的污迹,一边头也不抬地数落,好像在数落那片为难她的污迹:气归气,不应该拿松松出气,他懂什么,冲着我也就算了,你这前前后后骂了他几回,踢了他几脚了?多光荣似的…… 陈伯义疾速回应道:我打他是因为这个吗?这孩子太不懂事,动不动就号丧个没完,还往我皮鞋里尿尿拉屎,我不管教能成吗?再大点就敢骑着老子脖子拉屎尿尿啦。冲着妻子的身影叫嚣完毕,他转过身子对着客人吐起苦水来,并没有看到张少庭的表情已经变得不自然。他语速飞快地顾自数说着,这个女人如何耽误了他一生,她的出身、她那恶魔一样执拗的性格、她的无知、她的没有收入…… 当着客,王老太太铁了心不给老头子台阶下,她像个战士蹲伏在那里,奋力地用辩驳抵挡着丈夫投来的每一支利箭,激烈地用揭露丈夫的短处做为还击的武器,她痛快淋漓地指出他也一样出身不好、脾气恶劣、狗肚鸡肠、无所作为……和他在一起遗憾了一辈子。 骂战使张少庭坐立不安,胆战心惊,他试图用自己的存在来提醒两位旗鼓相当的老年祢衡平息一下怒气,后来他只好强笑着大声劝解,这些方法显然是无效的,他们表现得极为投入忘我,陈伯义十分冲动地从座位上起身,三步两步走到王老太太身旁,照着她的后腰踢了两脚。王老太太不堪其辱,猛地站起身来,因为头晕而有些站立不稳,但很快就克服了这一点小麻烦,用手臂拦阻来势更凶的劈头盖脸的拳头,她的体型较之丈夫要壮实得多,她自卫却并不主动出击,直到她的丈夫用一只手揪住了她的铁灰的头发,迫使她俯首受屈,她才真正地愤怒了,于是也伸出手薅住丈夫根根直立的白发,用力向下拉,两个人弓身相对,各用一只手抓着对方头发,只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捶击对方的身体,张少庭无法将他们拉开,恨不得两个人撕打的是自己。老夫妇如同四角相抵的两只斗羊,目光炯炯,脸色涨红,气喘吁吁,陈伯义嘴唇翕动,骂声微弱而坚决,看上去更像是在不停地咀嚼。这种姿势保持到松松尖利的哭声响起,他不知何时从睡觉的卧室走了出来,看到此情此景深为震憾,立在当地大声哭喊。王老太太条件反射般松了手,陈伯义随即撒开手,放她扑向孩子,无声地颓然坐到沙发里,张少庭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旋即提出告辞,陈伯义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那就不留你吃饭了,张少庭连说不必,独自快步走出大门。 他实在无法继续留在那里,起初看他们骂骂咧咧他还觉得好笑,有点看热闹的意思,后来的发展使他心痛难当,同时也无味得很,也许他们恰恰是因为他的存在而互不相让,非要在外人面前保持优胜的姿态,越是如此随着争执的升级越落得窘态毕现。他后悔没有尽快离开,那样的话也许他们早就各自偃旗息鼓了,但是看到人家争吵而不去劝说实在不厚道,所以他认为自己这个上午的造访纯属多此一举。他不过是去探望表姐路过此处,心血来潮过来看望二位老人,原想扯扯闲篇,没料到遇上了这么一档子事。 两年没见,表姐看到他并没有太多的惊喜,只随意寒暄了几句,仿佛昨天才见过面似的,大约前一天电话里的相约已经令她兴奋过了,她回到缝纫机旁,机器周遭堆满了各色布料。张少庭打量了一下表姐栖身的小屋,狭小阴冷破旧凌乱,与来时看到的户外景象倒是十分谐调,里应外和似的,肮脏破败的城郊村镇,目光所及的街巷都简陋而缺乏美感,垃圾污物大大方方懒懒散散地铺开在行人道旁,他不时需要绕开地面的积水行走,偶尔还要避让三两成群的大大小小的流浪狗,它们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然后再兴致勃勃地奔向下一个垃圾堆。他从前听说过这个城乡结合部,多少有所了解,故而并不感觉到特别异样,毕竟这个城市中类似的地方还有许多。 表姐低着头忙碌着,让他随便找个地方坐,他看了看,就在床边找了个没有堆放布料的角落坐下,问起姐夫,回答在工地,中午不回来,等她忙完了就去做饭。他说好,就问她手头做的是什么活计,表姐说从外面布艺店承接的十几套窗帘的缝纫活,赶着日子要交。笑问她这么多套窗帘,能赚不少钱吧,她苦笑起来,说时间紧得要人命,工钱被扒了几层皮,少得要人命,活儿转到她这已经过了两三道手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手、脚丝毫不停歇,机器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张少庭问她为什么在这么个地方租房住,她回答地很简单:便宜。接着又说,从乡下出来,都没本事,只能干这些苦力活。她的话利索且不带情感色彩,仿佛是随口说出的一句字数略长些的口头禅。她想起了什么,停了动作,抬起头问起姨妈的去世,张少庭把前后情况该隐去的隐去,大略讲了讲,表姐出了一回神,说了一句:实在可惜,得了消息我哭了好几天。说罢又低下头忙碌起来。 她比张少庭大四岁,看上去倒像张少庭的姑辈。从张少庭的坐着的角度看去,只看到她顶发稀少的头,头发随意扎起在脑后。衣着粗朴。想起小时候去乡下姨妈家,都是这位表姐带着他四处游玩,上树摘桑葚杨梅,下河捞鱼虾,和别的孩子玩打仗,颇有男孩子的特点。后来长大了也懂得爱美,常常托表弟放假来乡下的时候,为自己捎来城里流行的衣帽和小玩意儿,接到手里,十七八岁的她会高兴地跳起来,把自己攒下的钱塞给弟弟,做为回报,为他做馋了半年的各种家乡口味的饭菜。这些景象像河水一样流过,拦不下来。面前这个人的变化多少让他感到陌生和酸心,又深恨自己无力为之解困,使之境况得以改变,只能听之任之,如同面临一条颤抖的河。 她不抬头问了一遍时间,听了就放下手头的工作,起身匆忙走向屋外,张少庭跟了出去,看她在墙边上的简易炉灶前忙活起来,他不自觉的用从前惯常使用的亲昵的玩笑语气问,准备做什么好吃的招待自己。表姐正蹲在地上削着土豆皮,听到他的问题,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来,摸着裤兜快步向小院外走,张少庭忙喊着表姐的名字问她去做什么,她说你来了,忘了应该去买点好吃的东西。他连忙赶上去拉住她的胳膊说,有什么吃什么,绝不要破费。说了三四遍,表姐才踅回来,指着地上的土豆说,委屈我兄弟了,就只有它了。张少庭笑笑说,就爱吃这个。看了看墙角还堆着半麻袋土豆,问怎么这么多这玩意儿?表姐边淘米边说,我和你姐夫我们俩一冬天全靠这玩意儿填肚子。张少庭不禁吃惊,说我工作的那个地方伙食差,萝卜白菜的好歹还换个样,你们怎么这么刻薄自己。表姐笑道,谁不知道享受点好的,我干的这个活儿,不固定,今儿做完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再有新的,你姐夫给人家盖房,累得七死八活,我们俩一个月加起来挣得那点钱,刨开寄给家里的、房租、必须的家用,就没剩几个子儿了,能吃上这个就不错了。张少庭又问,干嘛不在屋里做饭,还能暖和暖和房间。表姐说,你瞅瞅那点儿地方,哪里招得下。冬天的时候倒是想借它点热乎劲儿,那回一晚上差点没把我们俩熏死在里头,不敢了,冻就冻着吧。张少庭听了回身进屋,立在门后用手背蹭去挤出眼角的泪水,压低着声音清了清嗓子,方又出来盯着表姐看,这会儿,她已经在油烟中翻炒起土豆丝来。 第四十七章 陈石特意买了些高档水果,又去市场添购了几样精美小菜。对于妻子能省则省将就敷衍的待客原则他向来不赞成,他是要面子的人,即是请客,就要有个请客的样子,排场不能小,桌上酒水菜肴的内容不能偷工减料,较平时一定要锦上添花,这样才能打动客人,人家觉出诚意,也肯甘心帮忙出力,绝不能教人取笑了去,钱也不是没花,省下那么一丁点儿,换来的却是不良的口碑,这帐不免糊涂。但青眉就是这样一个人,盘算来盘算去,最终决定有必要请请某个人的客,热情洋溢地通知过去,及至人家真的登门赴宴,端出来的饭菜却过于家常,难免给人留下一个抠门的印象,青眉往往不自知,他却觉得脸上无光,时常嘲笑她弄巧成拙,丢了西瓜捡芝麻。后来随着社交面的拓展,她改变了策略,学会了一招“借花献佛” 对所掌握的人脉加以合理利用,她最上瘾的就是这门技术,常常醉心练习,使实施过程达到炉火纯青,产生运斤成风的效果。辟如有事求到张三,需要请吃饭,她会把饭局安排到李四的酒店,由李四奉送一桌酒席,李四曾经得她施惠(当然这惠来自一个叫做王五的人,也是青眉的朋友,青眉用中间人的身份穿针引线,促成了李四的某件好事),这样的顺水人情,李四乐得相送,绝不肯驳她面子,这样一来二去,事情不用她破费什么,只需调动一下人脉资源,跑跑腿动动嘴就大功告成了,请客吃饭只能算很小的小事,其他的一些重要的事情,无一不用此类方式加以解决,最终的结果往往是众人各得其所,青眉则是渔获最多的人。 这种事情类似“人情中介”,只是她的做法更高明一些,对于这些朋友的联系方式,万不得已她不向他们泄漏,这东西在她类似商业机密,需要封锁,但是她可以凭借灵敏的嗅觉找出哪些人可在不久的将来为她所用,于是便设法搜索他们的信息,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她认定此人有可开挖的价值,不论从他本人口中还是其他共同的朋友口中,她都会老辣地获取他的具体资料,实际上大家并不像她这样别有用心,都认为朋友就是用来互相介绍,互相帮忙的,所以很少拒绝她的要求。得了这些资料,用她的黑皮册子加以储备,纳入自己的人脉网,一旦有用到此人的事情,她就会主动出击,凭着自己热情幽默的性格,和煦如春的话语,再施些小恩小惠,就能把对方说服,她了解这类人的心理,初次打交道不便推脱的。况且她胸有成竹地向他打保票,她也一样能够帮到他,人在世上混,哪能不遇到点麻烦,有麻烦不怕,朋友往往就是解困良方,她深信这一点。而她因为掌握了众多的朋友资源,这些人都有各自的能量,因此她的能量实际上是这些能量的总和,她只需善加合理利用即可。 请客吃饭只是最简单的一种对人寻求帮助或者表达感谢的方式,在熟人的饭店招待朋友一举数得,一来所有费用都省掉;二来不用自己费神劳顿,只须菜谱轮转一圈,喝茶等待即可;三来于酒楼饭店请客上档次且入时,再不能给人留下小气抠门的话柄;四来宾主关系显得亲而不昵,比之延至家中要适宜得多,况且她也不大喜欢家庭地址曝光于人,家本就是个人私密空间,除了少数知根知底的良友可以引入,其他世面上结识的因利相求的泛泛之交,则大可免去此不必要的环节。然而这一次青眉准备约请的是杜娟、梅子、邹姐等熟人,因为关系亲近,不必专门安排酒店,就在家中小聚,她思忖着即是亲如姐妹,何必过费,想来她们必定不会提出异议或者心怀不满,否则也便不是交心交情,而是贪她小利的市井小人之交,这样的人是会遭她鄙视的,更不值得深交。 然而陈石不能体察她的深意,反怪她不够大方体面,她也懒得跟他争执,采买的事委派给他,就由着他照自己的想法去办好了。 今天,设宴请她们,一是需要杜娟为自己的事业前景做一个规划指导,越具体越好,实际上就是为下一步推销自己的新厂房出谋划策,好比有女长成,待字闺中,总要请有识之士共同参谋着好生把她嫁出去,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姑娘,嫁得圆满嫁得漂亮是要旨,不枉她一番血汗投入,回报礼金多多益善,最重要的一条,她可是定要指着这“女儿”养老了,自己下半生优游度日,吃穿用度全从“她”身上来呢。虽然她自己也有一番长远计议,想着还是听听专家的意见更放心。请两位教友,她的目的是希望她们可以帮忙组织其他教众为她的大业共同向上帝祈祷,在她心里,这件事的重要性压过向专家讨教,她信奉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话。她们费尽心机,百般商量,不如虔心将事情交到上帝手中来得轻松稳便。不管怎样,她是个踏实的人,双保险的行为让她安心。 杜娟带着妹妹前来,陈石又约来了张少庭,梅子带着女儿和邹姐也已来到,多了几个客人青眉倒觉得热闹有趣,她把樱樱交给月月陪着,撺掇张少庭多和杜宇聊聊天,她有心将这一对青年男女的好事促成,见到机会她不忘安排一下;把陈石推进厨房准备饭菜,自己则和杜娟梅子邹姐三人围坐饭桌前,认认真真商量起来。 为青眉的事情,杜娟着实动了一番脑子。青眉说完自己的意思,催着她要看法的时候,她先把自己只会纸上谈兵的话摆了上来,青眉说咱们谁跟谁,你还跟我提这个。她便把青眉想法中的不足之处一一指出,紧接着又一一用理论加以弥补。青眉心里便有了底儿。 梅子和邹姐这边收到青眉的恳请,异口同声地请青眉尽管放宽心,她们会发动起尽可能多的人员来完成这件事情。青眉感激不尽。 八九个人热热闹闹地就餐过后,饮茶闲聊。聊了片刻,邹姐因为家事起身告辞,梅子也带着孩子要走,青眉思想着住得近,常走动,也不挽留,送出门去。转回身来,青眉对杜娟及其妹、张少庭宣讲自己的信仰,杜娟笑说若不是工作太忙,一定会响应青眉的召唤,潜心地研究一下这门学问。陈石收拾完桌面,听了杜娟的话,笑道,当着那两位的面不好说,这会她们走了,咱们随便聊,你也别太信青眉的,她是宜兴的壶——好嘴儿,天桥的把式,说得多练得少,还好为人师。青眉听了不高兴,正色道,你就没个正经劲儿,若不是看你忙里忙外,非跟你撺火。陈石故意挑刺儿笑着说,你看你看,不是才说要谦和包容嘛。钻进丈夫给自己设的套青眉哭不得笑不得,深厌他卖弄这点油滑的小聪明,嘴里不饶人。学来些皮毛教义专门拿来压人,再深问内中精髓,他又一无所知,却准要找个堂皇的借口,说什么自己根本没有入这门,当然不必知道那么多。 缓了缓情绪,她对其他人说,甭理他,盲信的人。他是净信些歪门邪道,不管怎样往正路上引,就是不上道儿。说罢又笑向张少庭杜宇,问他们怎么想。张少庭说有信仰自然是好的,对于宗教他虽不理解但一向尊敬。青眉不觉赞了一声,有希望的少年。杜宇说,大约每个人的理想就是信仰吧,可悲的是,大多数人生活在愿望和理想中而没有希望。没有理想可追求的世界生不如死,人生苦长。 青眉则认为她太过悲观,这世界有太多精彩可留恋,她惟一害怕的就是离开这个世界。最忌跟死有关的一切。又劝她赶快加入她们的团队,或许会有所改变。 对青眉的话置若罔闻,杜宇继续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上到处都是些没有理想过于现实的人。 她顾自说着,她的话使坐在旁边的张少庭触动了心事,担忧地望着她沉静的脸,刚才和他聊天时她的心情不能不说是晴和的,他们坐在阳台的藤椅里聊了些彼此的近况,她甚至被他讲的一个笑话引得露出笑颜。此刻忽听她说出这些,不由得心下着慌,料着她近来准是遇上了不平事,有感而发。当着众人又不好表现得太关心,只等着有机会好好问个究竟。 杜娟则埋怨妹妹有些发癫,有什么想法就一步步去做,世人成功的例子并不少见。自己先就泄了气,有理想又能怎样…… 此时陈石乐呵呵地把一大盘红提子和切开的脐橙、苹果端上桌来,招呼大家暂停高谈阔论,吃点水果润润嗓子。又说,请大家吃完了,看在为大家积极劳动的份上,照顾照顾他这个胸无点墨的人,聊点他也能听懂并能参与讨论的话题罢。众人被他的话逗笑了。 第四十八章 临睡前,身着宽大睡衣的青眉到厨房寻找食物想安慰一下意见重重的肚子,餐桌上空荡荡的,晚上客人多,饭菜无剩,打开冰箱,竟也遭了洗劫一般干干净净。正要大声呼喊陈石,却发现墙角边有一些米粒可疑地散落在地。她不由得心头火起,忘了饥饿,二话不说,大步跨出厨房,直奔肇事者的房间。喊着“陈月”,推开楼上小卧室门,借着楼梯过道昏黄的光线,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迅速走向女儿躺着的地方,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扑落在阴暗的墙角。 陈月被揪住秋衣领子从小床上拖下来,由于尚在梦中,蒙蒙怔怔,床下铺着地毯,她并没有觉出从床上跌下来的疼痛。两只眼睛努力睁了一会也未彻底睁开,细手臂抬起来准备再揉揉眼睛的时候,却被一把攥住用力提起,身体被动地站了起来,然而那股上升的力量一放松,她晃了晃又软软地瘫坐下去。 这在青眉看来无疑是耍把戏装死,试图借此蒙混过关。不由更加气恼,当即把她从地上再次提溜起来,左右开弓照着脸上批了两个耳光。那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冲力冲击得东倒西歪,脚步凌乱,但终究没敢再次跌坐下去。她睁开乌黑的圆眼睛,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遭到袭击,昏暗的光线下,泪水瞬间大颗大颗毫不犹豫地滚落,几乎不与脸庞接触,直接坠在地上,同时,颜色暗红的血蠕蠕地从鼻孔滑出。青眉心内说,看你再装腔作势,小小年纪太不诚实,非吃点苦头才老实。嘴里厉声呵斥:站直喽! 陈石从主卧室的卫生间出来,听到这边的动静,赶忙走过来看究竟,打开房间的灯,见老婆气势汹汹站在屋子中央,俯视着表情惊惧,一脸泪和血,浑身乱颤的小丫头,小丫头两只赤脚中间的地毯已殷红一片,看得他心内极不舒服。忙上前分解道,这又是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半夜的折腾,明儿再说吧。说着拉青眉的胳膊,拽她回房。青眉却不肯行动,她大声说:她又偷吃大米。陈石说:吃就吃吧,吃不死就行。因为一把米你把她打得流一地血,这地毯还能要吗?说你办事就是因小失大。青眉激烈地反驳,说这根本不是一把米的事,这涉及到一个人的品质。如不及时纠正,将来如何做人?这地毯也要这丫头赶明儿一点点给清洗出来,不然还是少不了一顿打。 陈石到底拉着青眉离开,青眉对于战场恋恋不舍,不时回首向那发抖的小身影威吓几句。陈石说消消气,我陪你下楼到客厅里坐坐,喝点水。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过道,向楼梯走去,走在光线不明的楼梯上,青眉听到身周一阵极细微的簌簌声,她想大约是由于刚才生气产生了耳鸣,然而她又觉得头发间落入了什么细碎的东西,像是穿越夏季的树林时,不时会有小飞虫落在头上的感觉。走在前面的陈石在昏暗里轻晃肩膀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她喊陈石快开灯,灯亮时,她已来到一楼,两人同时回首看到洁白的米粒从屋顶洒落,颜色像雪,坠落的状态却像雨,简洁快速,并不在半途飘舞旋转,那动静变成了沙沙声,楼梯上的红地毯上白白的落了一层,他们摸摸头顶,麻麻扎扎,像是小时候玩泥沙,不小心扬到了头发里。 第四十九章 杜宇低垂着眼眸,眼睛下方卧着两抹淡淡的阴影,她不大想回答陈石的问题。他的问题太愚蠢,他急切地问,难道有我陪着,你丝毫不觉得快乐吗?你为什么当众说那些伤感的话,又是生不如死,又是人生苦长,这太让他失望了。他又一再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他近来忙得头昏,没能多挤出些时间陪着她并留心她的变化。 他关注她的眼神像是无奈的大夫盯着自己顽固的患者,几分急切,几分失望,还包含着几分严肃正经的责任感。她看了看他的神情,觉得十分可笑,倒仿佛他要拯救她的灵魂似的。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一个人不可能了解另一个人的心,你不知道有一句话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人和人的心。话一出口,她后悔了。果然那边听了很快应到,恐怕这世上只有我最了解最贴近你的心,否则还有谁?杜宇就知道他会错了意,把一句对任何人都能讲的话当成了专对他讲的伤感情话,勾出了他的一句肉麻的表白。她想语言这东西太复杂,内延外延过于丰富,容易产生歧义,不如保持缄默。然而陈石看她低眉不语,柔婉动人,以为说中了她的心思,得了鼓励的暗示一般,越加罗嗦起来,先是想当然地劝她万事想开些,别太悲观,有他在,一切莫愁。继而大夫开药方般推荐了几种解忧食品诸如深海鱼、香蕉、樱桃等,说是常吃容易让人感到乐观满足,一副治病治本的样子。最后颇认真虔诚地问:这么久以来我对你的这份感情,你到底打算怎么对待呢。见杜宇不回答,他又再三追问,杜宇想了想,说,一定要问,那我回答你,我打算送你这份感情一副棺材。 瞬间陈石脸色有些发灰,但转念一想,她一定是成心折磨他。便又挂上笑脸,说真格的呢,不开玩笑。杜宇平淡地说,是真话,没人跟你开玩笑。 陈石坐不住了,他站起来,离开椅子,在杜宇的房间里走动起来,最后又坐在了她的床沿上。他说,我跟她离婚可以吗?杜宇马上阻止他这样想。她说,如果那样做你会发现你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说,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要跟他在一起,对他的感情也是稀薄如高原的空气,难怪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根本就没有动过真情。陈石感到十分沮丧委屈,他走过去差点跪到她的脚边,又怕使她平添了轻视他的资本,最终他选择了蹲的姿势。他蹲在她的椅子旁,仰望着她美丽的脸,仿佛一个臣服在所热爱的神明脚下的信徒,掏心掏肺哀苦真诚一遍一遍求了许久,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垂赐,神情悲戚,含怨却又不敢明言,他深怕因此被这神明抛弃,他宁愿接受她安排的种种惩罚也不愿离开她,他的精神已牢牢为她掌控深深为她蛊惑,难以自拔。 于是他如祷如祝地说:你知道我这是舍不得你呀,你这样摔打我的心。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这样一把年纪,不想再找别人了今生就只有你一个了…… 他的深沉庄重而又饱含激情的祝祷辞被青眉的电话打断了。他有些错谔,慌乱地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快步向另一个房间走去,换了一副正常状态下的腔调接听手机,青眉急切地询问他跑到哪里去了,不是说好为汽车加一下汽油就回来吗?已经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他就知道她又开始惶恐不安了,那一夜的情景到底刺激了她的神经,她说她头皮发麻,心底也一阵阵发麻,她没敢上楼,扯着他在楼下客房里休息,无论如何不能入梦,插上房门对这件怖畏之事条分缕析,大约如陈石所说,她说得多做得少,上帝有些不悦,然而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内心坚定地认为自己跟上帝亲密无间,一向深得爱护,从前的罪早已一笔勾销,平日里做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应该不会被追究,人无完人嘛。那就是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多日不见,他们一定是借到了邪魔外道的力量卷土重来了。越分析她越觉得像那么回事,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寻找圣经,然而这个房间没有,她支使陈石去客厅帮她找几本,拿到后立即摊开,分置床头几上,另捧一本跪在床边借着台灯的光线诵读起来。她这样折腾了三五天,也不去接近陈月,做任何事都要陈石相伴。直到这个中午陈石才得空跑了出来,青眉则跑到了梅子家做客,陈月被留在了家里。 陈石说你在她们家多呆一会得了,梅子陪着也是一样的。青眉在电话里却死活不能同意,一定要他立刻回归。他无奈地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他便当着杜宇骂骂咧咧起来,说早晚休了这个要命的女人,就知道无休无止地烦人。杜宇笑而不理,直到陈石忍不住求她说句话,她才说,你快去吧,让我清静会儿。陈石哭笑不得地说,杜宇你这不是拿刀子割我的心吗。说完倒一屁股坐在床上不动了。杜宇本想不理会他,看他能坚持多久,后来又觉得不如让他早点走人,她的确是看着他心烦。便说,好了好了,你不要担心我没人陪,呆会冯莹来看我,我下午有事做呢。陈石听了方露出笑脸,说,你这不是挺明白我的心思吗。又说,咱们定好了,以后不要再这样互相考验折磨了,平平静静地多好。杜宇连连敷衍着推他走,他却又狐疑起来,涎着脸笑问,是冯莹吗?不会是别的男人要来吧。杜宇怒冲冲回了一句“滚”,便转过头不再言语。陈石便大笑起来,说好好,你不用生气,我滚。说着向门口退去,临出门又嬉皮笑脸地说,回头找冯莹和跟你同屋的同学们核实。杜宇转眼怒视了他的身影,心中陡生十分厌恶。 午后,冯莹果然如约而至。施了淡淡的妆,本就标致的面庞五官显得极为精致,卷长发搭在烟紫色纱围巾上,烘云托月一般共同衬着粉白的脸,淡湖绿收腰上衣,配以咖啡紫的多层绉裥裙,裙上散落着一些浅灰的纹理,一双长筒靴也是时下新款。她把围巾摘下和提包一并扔在杜宇的床上,打量着房间,说,你得离开这里,这里不适合你。 杜宇明白她的意思,只不作声。冯莹坐在她的妆镜前,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扫了一眼妆台,说,没一样可心的高级货,这些都不适合你。杜宇,你被严重低估了价值。你是什么人,同学们议论起来都把你看成小仙女,花园和别墅未必放得下你,得是天鹅堡大观园那样的地方才够搭配。杜宇打断她,说你不要说了,说说你自己吧。冯莹说我知道你不爱听了,便叹口气,又提起神来说自己的近况,她换了工作,董淇因为渎职被抓了,但也捞够了,转到海外的钱够他子孙三代花两非辈子的了。早就有公司挖她,她借此跳了过去。她才在城北绣玉河沿岸的高档别墅区看了几套房子,相中了一套带千余平方米花园的三层小楼。 “半年没见你发大财了,口气这么大。”杜宇话里有些打趣的意思,她不大信实她的语言。她们始终比旁人亲近一些,她知道她讲话喜欢略带夸张。但这番话听来又确是认真的,她不免疑惑。 “是因为我快结婚了。这次来也是为了和你说说这件事。” 杜宇的脑子里马上映现出冯莹和一个五十开外的总裁样的人物挽手走向结婚礼堂的影像。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意思透露出来。 冯莹不免开怀大笑,她说,他才二十八岁,他父亲倒是你想像的那种人。接着又开心地把未婚夫的里里外外剖开了讲给杜宇听,如何高大英俊,如何憨直而又精明,又是如何具有狮子般的勇敢,鹿儿般的温驯,对她如何忠诚,甚至连他的一些个人癖好都不相瞒,倒好像她俩之间的关系超过了他俩之间,一来她要她分享快乐,一来她要她给出个客观的评价和中肯的意见,虽然据她的话语和心态来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没有改变的余地了,却依然坚持这一点。 杜宇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也愿意与她共同分享这些快乐和秘密,只是说不出什么个人意见来,冯莹的描述过于完美,她只在心里勾勒出一个童话人物的模样,虽然那些诸如爱睡懒觉、喜欢浪费之类的个人习惯也使他有普通人的气息。但是她宁愿想信世上确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且为自己的好友遇上。她只有表示祝贺和同等的开心。 这一话题完结后,冯莹又把交流的重心绕回杜宇身上,她说其实她知道杜宇和陈石的关系,那次酒席之上她就有所观察,她的眼光如鹰隼,谁和谁是怎么回事她猜也能猜出个一二三来。杜宇心里小小地“咯噔”震了一下,依然保持表面的平静,由着她说,不置可否。 接下来冯莹有些为杜宇不值之叹,此人一无青春、二无激情、三无相貌,四非真正的巨贾,最要命的是已婚之人,她的青春、情感、名誉、未来都要受耽搁连累,十分不值。 面对冯莹的一脸焦虑,杜宇只说自己并不打算深套其中,更没有为之动过真心。冯莹马上顺着她的意思说,即然如此更不必傻呆在这里了,快点离开是正经,哪怕跟了我冯莹走出去也强过在这里暧昧着难过。杜宇便有些急了,眼睛里漾起些潮气。她想冯莹大概是犯了牛脾气,为她的事认了真。想想说得在理,也不好辩的,只是未免句句带锋芒的话逼得她苦了些。 冯莹倒是有些爱为人做主的习惯,“好歹不能是他。”她说“这人带着股薄情寡义的劲儿,不是善类,就是为你离了婚了也不能要的。” 看看杜宇的表情不太对,她缓和了语气。不由得饶有兴趣地聊起从前的同学来,杜宇的脸色方才渐渐好转。说了几个要好同学的近况,又问与杜宇同住的两个女同学怎么不见,杜宇说她们上班去了。冯莹谈起前天见了张少庭一面,说是黑瘦了不少,倒更精神帅气了。杜宇便说也是才见过,没看出有什么变化。冯莹说这小子约我喝酒,又没带钱,把我差点笑倒,我和他平日也跟哥们儿似的,我知道他绝不是有意的。杜宇也忙说他一定是真没钱了。 冯莹又说那小子当场喝醉,什么话都跟我说了,边说还边唱:我爱的花儿在天上,我爱的姑娘在远方。一听就是他自己编的。说这话的时候冯莹锐利的目光盯在杜宇的脸上,似在观察那表情的变化,却发现那姑娘似在听故事一般,倒也专注,只是与已无干。便耐不住性子一语点破:他说的唱的全是一个中心,那就是你呀。杜宇这才吃了一吓似的醒过神来。不等她开口,冯莹又快言快语地说,这小子论人品论长相论年少论学识都比那陈石强出百倍,你怎么就不会识人呢。别看他现在这样,终究是有出息的…… 杜宇慌慌地打断她,说是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这个,怕自己倒耽搁了他。冯莹再次大笑起来,说你们两个没嘴葫芦这是玩得什么城内城外的游戏啊,心里都比明灯还亮,嘴上都是上了锁的,一个比一个能闷着捂着。那小子平时看着倒挺精明,怎么在女孩子的心思上这么不用功,我若是他,死磨硬泡也要把你追到手,我知道你怕的就是这个。说完爽朗地笑起来,照进房间里的几缕午后的阳光也跟着颤动起来。 杜宇想起新买的玫瑰茶和点心,就去沏了一壶连点心一起端来,给冯莹倒上一杯。冯莹也不怕烫,端起杯尝了尝。说,不见茶水还想不起来,见了它就觉得是有些渴,也觉得你这待客功夫还不到家。光顾着唠叨,半天才让喝上水。杜宇就笑骂她没良心,不如根本不管她。冯莹也有些开心不已,端不稳茶杯似的,放到桌上说,我就是成心招你呢,看你这着急劲,这说话语气,我就感觉又是从前的你了。就算你让我从来渴到走,我也不抱怨。不过不能这么待别人,人家当时想不起来,过后想起来,还是要唠叨,说杜宇小气,连口水都不让喝。杜宇笑骂,这说得还是你,只有你这么想。 笑够了,冯莹渐渐严肃起来,杜宇看着她,就觉得她似是有正经事想说,就让她有什么话只管说,她喜欢明白晓畅的风格。冯莹则说她说话办事何曾喜欢吞吞吐吐拖拖拉拉,她们两个都是简断爽利的人,才这么脾气相合。杜宇说既然这样,你有什么事就说。冯莹就大声大气地说起来,杜宇以为会听到什么惊人之语,却发现听来听去左不过是劝她脱离这样的生活,重点落在尽快摆脱陈石这个意思上,不然准会后悔。又不厌其烦地提到张少庭,看人不能看眼前,得看长远,说他是个合适的人选。 杜宇想她这话不过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同时也是为了同情张少庭,因为就她与陈石几面之交,只是以面相看人,难免产生误解。诚如她所说,陈石确是有些不堪,但他的热烈痴情也不可否认,胸怀大度,手脚大方也不失为可圈可点的长处。对于自己的冷淡任性性格多变,他只知尽意安慰逢迎,就是对他发了脾气,也从来是雨落平湖,全然承受,不曾表露任何不满,更没有兴风作浪的时候。有时候她刻意折磨他,他都笑脸接纳,她看了倒不忍,只得作罢。这怕不是一点胸怀可作为解释的,恐怕正如他自己的表白,的确是心中有她才如此。说到他的大手大脚,也是主要对她较多如此,当然难免摆阔之嫌。自己眼下也确是为他所帮助,并非她懒怠工作,只是所在的工作场合实在让她着恼,所遇之人多半把她当成欢场的小姐,他们个个抛弃人格,却想着她也是这样的人,最终被驳了面子,又都背后刻意诋毁她,换了几处都是如此,她深恶痛绝,却又放不下音乐这门理想,尚未找到更好的路子可行。面对这些人,还不如面对一个陈石,他到底与他们不是一路人。那个老乡曹大哥,前阵子去了别的城市,问她要不要一起走,她说若是有难的时候投奔他去好了,那边笑笑没说什么。 她听完了冯莹语重心长的话,点点头说自己心里有数,教她放心。冯莹似还有话想说没说完,杜宇想肯定还是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她跟太熟悉的人容易犯这毛病,却不自知,便转移了话题,说是给同住的两个女同学打电话,教她们提前溜号,一起去吃晚饭。冯莹就开始琢磨哪家馆子有特色,安排起时间路线来。 第五十章 因了冯莹的一席话,杜宇细心考量起来,回到姐姐家小住,把心事摊开来告诉了杜娟。杜娟本来对她的追求爱好已由反对转为默认,而今听了妹妹的心里话,了解到她的苦衷,便暗自埋怨自己授课著书诸务繁忙以致粗心大意,无意中把默认做到了撒手不管放任自流的地步。她说,你在这跟着我呆些日子,你的事情,咱俩都在心里计划计划,想到什么互相商量着也方便。正好你帮我校校书稿,陪我转转,参谋一下买哪里的房子好。杜宇点头应承下来。 然而杜宇没料到的是,杜娟把她的事情告诉了青眉,说是她的主意多些。青眉近日走出了米粒事件的阴影,又活泛起来,正想找点事情做。厂房那头已在按部就班做着推广宣传,她只等着有相中的人前来跟她商谈租凭事宜。她已在自己创业和租于他人之间做了权衡,最终决定当地主,轻松省事。当时杜娟也帮她分析了这样做的利弊,她觉得虽然赚得少些,但不担风险不用劳累。近来读了些商界巨头的传记,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一个比一个更需要仰望,觉得钱赚多少也没有极限,钱财太巨同样担风险,怕盗怕抢怕算计怕来自社会各方面的觊觎,这种心神不宁的日子她害怕过,十年前她向往风口浪尖的人生,而今她陶然于避风良港的时光。加之自己年纪渐长,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她还是侧重把心思放在家庭和孩子身上,她如此虔心,没准上帝见怜于她,再给她一个骨肉也未可知。 杜娟找到她商量妹妹的事,合了她的心思,她认为此事可行,她有同样的爱好,十年前也打算步入这一行,她明白兴趣与工作结合的美妙所在。而今这个社会娱乐至上,借此成名的大有人在。她的朋友中正有在这个圈子里呼风唤雨的人物,这样的事情对他是翻手覆手之劳。自己早年那段遗珠之恨,想来可叹,若由她的手在这个圈中推出一个名人,大约也算一种弥补吧。此外,她想若是事情有了眉目,她是定要做那漂亮姑娘的代理人的,这比做杜娟的代理人更有成就感,收益也就不可同日而语了,看她的模样身段气质修养再加上音色唱功都是百里挑一的,路子对的话不愁不脱颖而出。这又是一份天赐的商机,她要善加把握。说做就做,她给暴强打了电话,那边表示顾姐和杜老师的面子是一定给的,约在他经营的海鲜大酒楼初步聊一聊。 青眉立即把消息传递过去,杜娟转达给妹妹,杜宇这才知道事情绕了这么一道弯。她按捺着不快的情绪,说找你商量,你倒把事托给别人,那个娱乐公司老板不也是你的学生嘛,你找他说不就完了,非要插进个顾青眉来,嫌人少不够麻烦是怎么着?本打算不声不张地办这件事,成与不成的起码容易进退,这样一来都知道了,都等着瞧热闹呢。 杜娟不急不徐地解释,学生多,经青眉的提醒才想起那个人,想着跟他并不算太熟悉。青眉人热心擅长办这种事,他们关系也比较近,人家主动帮着联系也是为了帮你,倒成过错了。再者她也不是有口无心的人,跟她招呼一声,不跟旁人讲不就完了。 杜宇则说总之不叫上她为好,说不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杜娟白了她一眼,说干嘛总把别人往坏里想,我看她就不错。杜宇回道,是啊,你跟她比亲姐妹还亲。杜娟笑道,原来在这等着我呢。又说,到时候有我在,凡事商量着,你怕什么。杜宇听了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周末的早上,杜娟打算拉了妹妹去各处看看楼盘,正巧青眉来电话找她聊天,听了消息,立刻决定与陈石开车赶过来,为她代步。杜宇对姐姐说,有人陪你我就歇一天。杜娟说这懒丫头,对你姐姐的事一点不上心。果然青眉陈石来了都站在杜娟的角度说话,又拉又劝搞得杜宇心烦,不得已上了车。 城东城西跑了四五个售楼处,现房也看了七八套,到了后来,青眉的兴致高过了当事人,硬拖着打算回家转的杜娟多跑了两家小区。所有的售楼人员纷纷围着青眉转,不假思索把她当成中心客户对待。她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唱起了主角,东问西问,俨然一个手头阔绰头脑精明且颇有诚意的买主。 最终,她看上了一套住房,极力向杜娟推荐,杜娟倒也觉得喜欢,只是对价格有些拿不准。杜宇劝姐姐三思,青眉和陈石则说,看来看去大同小异,不如见好就收,痛痛快快定了,了却杜家伯父伯母的心事。禁不住他们的再三热心鼓动,又把家父家母搬出来,杜娟便有些动摇,签了一个预订合同。 回到家中,杜宇说道,也不知道是谁买房,事情办得如此草率。杜娟笑说,订就订了,我看着也还不错。我这犹犹豫豫的性格,有可能累到最后哪个也下不了决心,他们这样一来,我倒觉得完结了一件任务似的,心里轻松了些。杜宇便不再言语。 接下来,青眉夫妇又主动陪着杜娟交房款,办一些相关的手续。比杜娟自己还积极上心,这样一来,杜娟备受感动,自己特别忙的时候,就把一些小事交给青眉去处理,青眉本就喜欢揽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对杜娟重复:朋友是最重要的,能帮助朋友是最快乐的事。 等到一切就绪,只等领新房钥匙的时候,杜娟突然得到了一个去美国学习的机会。这个机会是某位私人企业家为了表达对她的敬意而向她提供的,他个人十分欣赏她的才学,自己的公司也因曾经得到她的指点深有改观,交流中得知杜娟有这样的心愿,故而辟出专款为她做学习的经费。杜娟这方面是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的,她把读书做学问当成人生最大乐事,她的眼界很宽,想法也高远,无论如何不容她错过搏击长空的良机,工作单位有阻力她也要冲破,其他方面的意见她则更不放在心上。 她难抑兴奋,把消息告诉青眉,青眉先是在电话里祝贺一番,继而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表示杜娟是她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千金易得,知音难求,而很快她就要忍受离别之痛。她的一番话把杜娟的心情带到了冷静的状态。她想了想说,一年两年很快就过去,中间会常回来的,通讯这么发达,随时都可以联络,到时候你也可以过去玩,必定好好招待。 青眉说尽快见一面吧。杜娟答应下来。 在青眉一个朋友的酒店,众人聚了一回。席间青眉几度神色黯然,酒店喜庆的红色主色调和热闹的音乐倒加强了她的伤感,让人看了也动容。陈石对身旁的杜宇、张少庭低声说,青眉多少回跟他说,她心里位置最重的朋友就是杜娟,看来她是真的舍不得放不下了。她很少这样,当年她哥哥出国走都没见她这样。 青眉和杜娟坐得近,两人都不怎么动筷,只是殷殷地交谈着。末了,青眉借酒店包房的音响,为杜娟唱了一首骊歌,听了一会,杜娟别过头去。 第五十一章 杜娟如期离去,心情半是惆怅半是喜悦。临行前,她催着杜宇搬到她的住处,她这里是分配的宿舍,每月只是象征性收点租金,开销上可以省下很大一部分。杜宇自然愿意回来,她开始并不为与姐姐的即将分离感到特别难过,嘴上还开玩笑地说盼着她领回一个洋姐夫,要么就是故意做出很开心的样子,说马上就要获得彻底的自由了,就等着送她走呢。及至真的送杜娟上了飞机,她整个心境瞬间就都换了,又凉又苦,才明白在此之前的心态类似天气里的十月小阳春,短暂的热闹,后面紧跟着肃杀的秋气。呆在房间里,看看室内的家具陈设,处处都有姐姐留下的痕迹,睡在她的床上,枕巾上散发着她爱用的洗发水的淡淡香气,细心点能找到她的头发,长长的末梢带卷的深棕色头发。她的衣服大部分没有带走,凝默地悬垂在衣柜中,是一袭一袭安心的等待。当思念引着妹妹试穿它们的时候,它们集体在她身上显示出它们的忠诚,不肯合作,总是不能完全服帖合体,彼此的气质也存在着差异。 等到那边一有落地的消息,她就通过电脑网络和杜娟取得了联系,打字聊天的过程中,满是令彼此放心的话,又相互鼓舞着,她的玩笑话也不时冒出一两句,却有强撑硬顶的意思,自己看了都笑不出来,发觉这一点,已是眼泪潸然。她想幸好对方看不到,不然又要被批评。然而最终坚持不住,倒在话语中把自己当下的情状透露过去,那边安静了片刻,也回复了一句:我也和你一样。才了然,姐姐并非一味端严,到底也是一副普通人的心肠。两人就此敞开心扉,倾诉起离情别绪来,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倒觉得十分漫长。唏嘘中把从前的种种也都一一提起,单挑两人间不经意发生的小小矛盾细心互做解释,有时竟争着做起自我检讨来。 接下来的日子,杜宇发现陈石更频繁地过来找她,她不胜其扰避而不见,电话里的邀约也都找理由推辞。不幸的是,青眉也对她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和热心,也总是不断地打电话邀约她,说是遵从杜老师的嘱托,代为关照她,亲切地喊她妹妹,把杜宇弄得浑身不自在。青眉说罢又把电话递给陈石,陈石就说,你总不给我面子,这回明白了,我没别的意思吧。杜宇不耐烦地说,用不着这么蝎蝎蜇蜇的。青眉又接过去,说想起来了,周五晚上有一个饭局你一定要露面,事关你的演艺事业。杜宇就知道是约了那暴强老板,不由得心里别扭,推又不是,勉强地答应下来。 不想,那天晚上暴强并没有露面,下午在给青眉的电话里说自己有要务已抵香港,一切事宜也已向秘书做了交待。于是,和他们三个人在酒桌上见面的就是暴强的女秘书和一位三十多岁清瘦白净的男子,杜宇第一眼觉得此人模样长得很象扑克牌里的方片j。女秘书和青眉有过几面之缘,一见面就亲热地交流起来,到头来,她们发现彼此都是公关高手,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女秘书首先把方片j介绍给众人,此人是暴强手下一间叫做蝶音唱片的子公司的经理,他听了青眉对于杜宇的介绍,很礼貌地向杜宇笑了笑,先就外在形象对杜宇做了一番评价,说是无可挑剔,唯一不足是纤弱了些,杜宇就有心问道:那些舞台上的人拼了命要这样还不能呢。方片j便说,也许因为你坐的位置正好在他俩之间吧。他是指青眉夫妇。这话倒把大家逗笑了。气氛活跃之后,方片j把话切入了正题,听说眼前的新秀是录音棚里出来的,就说底子肯定是没有问题了,出名要趁早,不如下一步就策划一张专辑好了。青眉听了来了兴趣,请他说说具体如何运作。他便说至少需要八到十首歌曲,组织专业的词曲作者来写,伴奏的制作也请最专业的乐队,词曲费制作宣传费等等满打满算八十到一百万也就够了。杜宇觉得如听天书,连吃惊都忘了,感到坐在那里有些别扭,想着早点散席比较好。陈石却按捺不住,说道,这不是开玩笑吗?青眉打断他,请方片j继续向下说。方片j脸色似有一些泛红,他的情绪明显低了下来,说道,可以尽量压缩开支,但低于五十万就没法做了。青眉就问东西做出来推向市场,能让我们一炮走红吗?方片j说这也不能完全保证,这要看市场反映如何了,也就是听众喜欢与否,这也有个运气在里面。青眉莞然而笑,说我们回去商量一下。方片j开始聊起他所在公司的明星来,说某某目前正在筹备演唱会,某某某的专辑登上周销量排行榜的冠军。青眉悄悄问杜宇听说过这些明星吗?杜宇摇摇头。 回去的路上,青眉就此事问杜宇的想法,杜宇笑笑说拿不出这些钱来,恐怕再打两个折扣也还是掏不出来,大约要令众人失望了。陈石则愤愤不平起来,他直言不讳地称那个经理是个圈钱的骗子,说此人想钱想疯了。惹得青眉跟他争执起来,她说现在的行市就是这样,想走这条路的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你不愿意花钱有的是人愿意,不单花钱,愿意舍身陪吃陪玩陪睡的也大有人在,你不懂就不要胡说。杜宇冷眼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青眉忽然停了下来,脸由朝着丈夫改为朝向右手的车窗外。半分钟后,她忽然提议让杜宇的家里人出这笔费用。杜宇仿佛再次听到了天书,只觉问题提得怪异,不知如何作答。陈石再次插话道,亏你想得出来,有这笔钱人家做点什么不好,填那无底洞。杜宇说自己不如先去找份别的工作,等挣够了钱再来。青眉“嗯”了一声没再言语。这个杜宇,很难成气候,想成名成腕,却不舍得投资,等着天上掉馅饼,哪有这样的好事。还面皮薄,说不得,一说就撂挑子不干了。过了一会,她突然语气低沉地说,这叫什么事,我这岂不是一场白忙活?不行,这件事必须答应人家的要求。就这么定了。 她的话刚说完,听到那两个人同时向她抛出一句话:你给钱?他们异口同声,语气也像是商量好的,都带点嘲讽的不恭的笑意。他们的默契很锋利地刺痛了她,使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眼看着自己考虑的很成熟的想法即将泡汤,丈夫不站在她这一边,却和别人一个声气地反对她,她的确有些无法忍受,对着陈石发起火来。陈石见她真的怒了,也便不做声了。 杜宇就知道她实际上是因为做不成摘桃派而恼羞成怒,也不去劝她,只在心中暗暗高兴。看看离住处不算太远,就叫陈石停车,说声改天见,便下了车。陈石笑着说,小心走好。青眉胳膊搭在车窗上,闷闷的,脸朝前,没看杜宇,也没有说话。 第五十二章 在杜宇的事情上失利之后,青眉觉得诸事都有些不顺起来,她发现一些本应是一气呵成的事情出现了一些没有料想到的枝枝节节,首当其冲的是厂房出租的问题,她原计划着那么崭新气派的厂房,随意在报上发点小型广告,甚至根本不用宣传,只在门口张贴一个招租的牌子,或者让熟人朋友帮着打听联络一下就可水到渠成,结果该做的都做了,问者寥寥。在与几个有心交易者谈判过之后,她心中渐渐蒙了一层灰心失望,但是马上又想,再撑一阵子也好,那时候可以跟着市场再涨点价。那些和她谈交易的人,都是因为她定出的租金太高而退出的,说这么偏的地段租金到不了这个价位。她觉得他们有些不可思议,既然是嫌贵,就说明底子薄没钱,底子薄没钱而来跟她谈交易,就是起哄,浪费彼此的时间和精力。她决定不再轻易地出面谈判,要学姜子牙,潜心等待,总会等到识货的高人出场,那时她再从容出场。 前景有些低迷的时段,她三番五次要求丈夫把情况向那位重要投资合作伙伴通报一下,扔下钱始终不闻不问,有些缺乏责任心,大家在一条船上,多少帮着想想办法,不能总累她一个人操心。当甩手掌柜的,光等着最后分红吃现成的,她心里不能平衡。 陈石给她的回答是,一是人家不在意这点投资,比这更大的投资也有几处,顾不过来;一是人家相信咱陈石,咱跟他就跟一个人儿似的,对咱是一万个放心;一是人家对顾青眉顾姐那就不单是信任,更加上对你能力的佩服。所以你放心放手地经营,不是还有我呢吗。青眉听了觉得在理,也就不再多问。 家内的事也不太如意,自那次挨打后,陈月月跟她生分了许多,跟付美文丁小虎这些外人却如胶似漆,粘在了一起。去付美文家接她,死活不肯回来,终于押解似的上了车,一路上又哭哭啼啼,搞得她无名火起,进了家门先就关进了黑暗的卫生间,教她把眼泪拧尽了再说。 然而这个丫头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容易驯服,青眉希望这个丫头的情绪像厨房里的水龙头,能由着她随意自如地控制才对。她再次尝试用“镇压”——当年她的侄儿小螺在身边的时候,她借用这个词代替教训,常常半笑半认真地问那不听话的孩子,是不是又想被“镇压”了?那边一下子就会收敛很多。——的手段来对付,教训她不许哭,把丧气晦气撵干净。她哭的时候青眉先是很严厉地呵斥,这一招不能奏效,她就不辞辛苦走到那“麻烦制造者”身边,掴上两耳光或者不拘什么部位踢上两脚。如果哭声依然像下雨一样无拘无束,青眉就会气愤地加重打击力度,用“痒痒挠”抽打小腿,让她记住这种因痛楚而颤栗地感觉,以便形成条件反射。也许她低估了那个小女孩的抗压能力,或者是高估了自己教子方针的作用,不断升级的结果是那小姑娘浑身青紫绽血却拒不服软。陈石看不过,说青眉这是拿汽油灭火,结果适得其反,你哄她几句也许倒顺从了,最起码也要软硬兼施,这样光来硬的是不行的,恐怕是给自己制造仇人呢。青眉听了厉声说:敢!到时候先拿刀杀了她。 静下心来,她也觉得大约自己的手法是有些过激,也考虑着适当做一些调整,没准真如陈石所言,培养了个敌人,那又何苦,况与自己抱养孩子的初衷确是背道而驰。不过,她从内心原谅自己,因为她没怎么养育过孩子,一切都是第一次。虽说哥哥把孩子托付给她,但基本上都是丈夫和父母实施监管和养育,自己那阵子一心扑在事业上了。从另一个角度想,她也有理由原谅自己,她自小也是这样被养大的,而今不也是颇有作为颇有能力的一个人嘛,未见得发展得变了父母的仇人,性格扭曲心理变态,相反的,她处处受人欢迎,都说她积极乐观聪明热心。可见人生历程吃点苦头是应该的,苦难最终化为财富,她信奉这一点。 她这样想的时候,内心些微的不安便平息了。但外部的不安却惊扰了她,这不安是邹姐带来的,她这人喜欢突然造访,这一次她来给青眉送自制的泡菜——她的手艺在朋友中间获得一致好评,青眉曾主动向她提出希望品尝一下,她便兴致很高地新制了一些,腌好了送过来。她走到青眉家窗子下面,就听到了陈月的哭声,哭得不成调,不禁心生疑窦,走到门前,并不敲门,端着沉甸甸的保鲜盒立着听了一会,一是觉得听出了些内中门道,一是实在忍不下心性听下去,她按下门铃。有一会功夫,听到里面消失了动静,才见青眉的丈夫打开门,笑着说:是您啊。青眉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问是谁。听明白来者何人,忙说,快请进来呀。 先是就腌菜聊了几分钟,青眉已经抢先品尝,不吝赞辞,请教了腌制方法。听邹姐问孩子怎么不见,就答:练习肺活量呢。见对方不解,又说,哭呢。不知道为了什么哭哭啼啼。你们家孩子小时候也这样吗? 邹姐只答:在哪呢?我哄哄大概就好了。 谁哄也不中,别替她操心了。青眉安之若素地回答。 然而邹姐执意要看上一眼。当她透过卫生间的门,在阴暗的角落里看到坐在马桶上抽泣的一团小小孤影时,心被压上冰块镇住一般,又像是被利物勾了一下。青眉不知道卫生间的灯打开好还是不打开好,她不希望被外人看得太清楚,同时又觉得阴暗的气氛容易令人产生刑房的错觉,会对她留下虐待儿童的错误印象。犹豫间,邹姐自行找到并打开了灯,趋身近前,从马桶上把那小孤影抱起来。那小姑娘偎在她怀里,被抱到了客厅,放到地上时,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邹姐留心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脸上手上有几处较显眼的青紫。她没就此说什么,只是轻声哄劝着她,月月到底哭得有些累了,看到眼前慈爱的面目,又被好言抚慰,渐渐停了掉泪。 青眉此时正把几个毛绒玩具塞过来,见此情此景,不禁惊异道:神了,果然邹姐有办法,有经验就是不一样,三下五除二,问题解决了。陈石在旁也点头称是,说:你应该学着点。邹姐并不谈孩子,只问青眉怎么有一阵子没有去参加周末的聚会,青眉连说忙,脱不开身,事情过了就去。 又搂着哄了一会儿,邹姐教青眉另找容器把泡菜装了,拿上保鲜盒预备告辞。青眉也不多留,却见月月拉着邹姐的手不肯放松,听说要走,也一起开步,竟是要跟了同去。面上有些不悦,嘴上却说,去吧,去邹妈妈家玩几天再回来吧!月月竟认了真,倒是陈石拉了下来,说:这不合适,去人家家里折腾不好。邹姐也说很快就再来看她,教她听话。 然而事过不久,赛慈孤儿院就有电话打过来,说是预备做一次回访,青眉就推说近日不得便,双方就将时间约到一个月以后。 饭桌上和陈石讨论此事,觉得事情来得蹊跷,讨论的结果就是邹姐嗅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为难他们一下。青眉就说,这么说来,她做的泡菜比她的人好一点。又说,那杜宇说得倒是没错,都是些个假信徒,没几个真诚的,对朋友尚且如此,难说有什么真诚信仰。 陈石只听不做声,末了提醒道:这阵子让她养养吧,别再碰她了。青眉白了他一眼说:用不着你瞎操心。 第五十三章 一个月后,冠老师和另一个男同事按约好的日子到青眉家登门回访,见了孩子毫不控制地相拥而泣。完成了见面的程序,冠教师激动而又有些羞赧,红着眼睛也不抬头看众人,只对月月细细观察,那孩子模样气色倒也没什么变化,身量略有些见长。抱在膝头问了些诸如天天是否开心,有没有不听话,学了什么新知识之类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倒也令她宽慰——虽然有一部分内容是青眉快语代为回答的。公事完毕,又盘桓了半个小时,冠老师才在同事的催促下起身离去。陈石见回访做得成功,场面温情脉脉,双方均感到符合理想,便也松了口气,心生快意,提出开车送两位老师回去,对方说路太远,不必了。他便说送到车站,两人才没再推辞。 回来后,陈石见为他开门的青眉面有得色地冲着他笑,便说,这一回你调教得好,软硬兼施,手法得当,效果突出,一切都如咱们所料。青眉便接过话头,说:那是,我的点子,没有不灵的。一边是大棒子等着,跟那些老师多说废话看我不收拾她,好在她好歹还是知道疼,怕挨揍;一边给她上好课,在咱们家住着,天堂似的,哪找去。加上这阵子对她也不错,她也不傻,知道这里舒服,回去受罪,你真叫她走,她也不干。陈石笑着说,是啊,这孩子不傻,总算是有点开窍了。 下午,陈石说要去找合作投资伙伴谈点事情,青眉听了也要一道过去。陈石说我去了把你的意思转达了就完了,你不就是想让他对自己的投资项目想想办法上点心嘛,我一准把话捎到。青眉却坚持要去会一会,合作时间不短了,连对方什么样都不知道,一来好奇,一来到底不踏实。陈石说上百万砸在你这儿,你有什么不踏实的。青眉还要再说,却接到梅子的电话,约她一起去逛街。陈石就怂恿她做这件事,别推却,眼见得你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得想法维持住几个。青眉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 开车的时候陈石有些心跳加速的感觉,呼吸也渐渐加速,到了杜宇楼下,他看了看表,用的时间比平时少了近一半。他开始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心绪不宁,祈求她同情他,陪他说说话,什么都不做,只是聊天。杜宇衣着很随意地出现在门口,一看到她,他的心明显变得宽舒,她坐到他身旁,看了看,说:看上去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啊。这不是挺自在嘛。陈石就解释,看到她他才浑身上下一齐放松下来。杜宇就让他说说是什么让他这个心理素质极好的厚脸皮变得不安起来,把她的恻隐之心也勾起来了,本来她是不打算下来的。她的话把陈石说笑了,他说,看到你就风调雨顺了,什么都不想说了,不想让那些破事把你的心情也搅了,一起出去转转吧。没等杜宇回答,他就把车子开动起来。 杜宇站在倾斜的路边仰头观望着一株苍老遒劲的古松,松荫遮蔽着一道小巧的山庙正门。你就是要带我到这里来转吗?她问。陈石说是啊,别看藏在这深山坳里,据说很灵验。杜宇便走近前去看立于院墙边金属牌上的景点介绍。先有这棵松树,后有树下的庙宇。杜宇边看边说,看完又向后退去,退了几十步,站定,陈石跟着她,问她在做什么。杜宇说,找找看啊,那上面写着这千岁松树上有两个大枝桠,一枝长得像虬龙,一枝形似麒麟的头和角,据说有福之人一眼就能找到。陈石忙跟着抬头张望,只看到有些枝枝杈杈系了红色布条和小型长方型的橙红、杏黄的旗子,翠绿掩映倒也新鲜有趣,也有几枝粗大扭曲的树枝举向空中,却看不出灵兽的形状。心想也许是自己的位置站得不对,所以无缘得见。却听身旁的杜宇小声惊叹:确实很像。陈石忙凑过去,站在她身后,结果依然如故。只得请她指点,又怕她笑自己眼拙没福气,面容语气多添了几分笑意。杜宇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老老实实指给他看,用手指细细比划着,又鼓励地笑着看他一眼。陈石觉得有些辜负了那微笑的眼神,因为他始终没有看出名堂来,除了整体像一把巨伞,不再有其余的象形之物,实在要说有,也有,所有的大枝干都有些蟒蛇的影子,但这个观察结果无疑会让他很没面子,同时也证明他是个无福之人,于是他点头开心地附和着:看到了看到了,一条龙呢,那个角也很真切,像鹿的…… 在正殿门口的香炉前,陈石毕恭毕敬地将三炷一米多长的佛香举在额前,像是顶着三杆紫皮甘蔗,按照卖香人的指点虔诚地拜了四方,每一拜都嘟哝几句祷词,最后再向正殿方向拜了三拜,一丝不茍地依次将香插进炉内厚积的香灰中,小小殿前庭院弥漫起氤氲的香烟。 杜宇看看陈石肃然的样子,又是转着圈儿打恭作揖,觉得换了个人似的。一会工夫她在院内走了个来回,寺院很小巧,只有他们两个游客,倒也清静。 在正殿,陈石跪倒在神像前行了一番叩拜大礼。礼毕又劝立在一边的杜宇照他的样子做一回,杜宇笑而退出门槛外。别跑啊。陈石说,给财神磕个头,保你发大财,很灵的。杜宇笑道:保你一个人发就得了。陈石竟轻轻的唉了一声,立在殿门前,身影拖向供桌的方向。 从卖香人口中,陈石得知这个叫做绿林营的小村中住着一位能卜会算的女半仙,仅从生辰八字中就可解出流年大运以及后事吉凶。陈石听了来了神,急急地打听住址,询问费用,立刻就要拉着杜宇登门拜访。杜宇向来不信这些,就说在这里等着,让他自己去吧。结果卖香人热络地说由他领着去,说罢把摊位用布一蒙,推到墙边,向把门的老头交待了两句,招呼着陈石走出了庙门,陈石临行看了杜宇一眼,有求她陪同的意思,杜宇装做没有看见。 再看到陈石,与前态迥然相异,脸上少见的阴郁神情换作释然,夹带着自信和喜悦,行走动作也回到从前的状态,快活地招呼杜宇上车,悠然地驾车行驶在山间公路上,杜宇发现他擅谈的特点又恢复了,不停地对她讲述刚才的见闻,那位仙师给了他光明的指点,他心里踏实多了。杜宇同情地看着他,说你老婆真了解你,你是有些盲信。陈石就说,你甭听她瞎扯。她才盲信,整天咋咋呼呼,哪个热闹信哪个,哪个有利信哪个,折腾了一圈,也没见信出个名堂来。杜宇就笑,想这两个是半近八两,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想探问他究竟因为什么事求仙拜神,又怕勾出他的话痨,便忍下了。陈石在一边嘟嘟囔囔兴奋地说个不停,这投资的事总算有盼头了,说是就在一个月内就有好戏。他说着竟快活地笑起来,放慢车速,转向杜宇,他隐约嗅到杜宇身上有一股水果糖的味道,清甜可人,伸长脖子向她脸上亲去,被杜宇及时发现,忙把身子向后躲,陈石没有得手,笑呵呵地坐正继续开车。杜宇骂了一句,把脸转向窗外,绿色的郊野上方有一些灰蓝色的鸟起起伏伏地飞翔,落在矮树丛中紧接着又振翅起飞 ,跟随她的视线很长一段时间。 进入市区,陈石停车在路边的一家小商店买了几张彩票,回到车里笑着对杜宇说,今天运气好,看看这回能不能中个什么大的。杜宇说,这个人是怎么了,想钱想疯了。陈石笑着辩道:个人爱好而已。中了大奖分你一半呢。杜宇听了懒得理他。 回到家中,杜宇先是接到了张少庭的电话,话里有话地询问了近况及心情,他的欲言又止让杜宇有些不耐烦,明白他心里想要表达什么,只是绕来绕去不肯直说,只把话头儿递给她,等着她提起。杜宇有心避开,并很快地和他告了别。紧接着冯莹的电话进来了,倒是正与张少庭的风格相反,单刀直入地告诉她,准备为她介绍一位朋友,外省人,年轻有为,为人正派,外在条件也配得上她,立等她做决定,她好从速安排。这样直接了当的口风,急火火的脾气,杜宇也有些吃不消,她笑着说容她考虑一下。那边马上很敏感地断言,一定是那个陈石的鬼影子在她心里清不干净,羁绊着她。杜宇说哪得话。冯莹就胸有成竹地说,自己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杜宇此刻的表情,嘴里痛快心里都不一定放得下,何况是现在这支支吾吾的语气。杜宇听她已经说破了自己的心思,也就不再掩饰,大方地承认是有这么回事,对那人还保留有一丝好感。冯莹听了一连声地埋怨她心眼太实,不听自己的话。杜宇倒觉得她有些过激,小题大作,说:我都不觉得怎么样,你倒比我还认真在意。再说他也算不上大奸大恶,总有几处入人眼的地方……。她字斟句酌地说着这段话,冯莹早已不耐烦了。实话说了吧。她负气似地插话:他的投资注定要失败。杜宇怔了一下,不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那边也静了下来,似乎有心留给她琢磨的时间,又像是等着她提出疑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杜宇终于发问了,一张嘴就发觉到底冯莹老辣,时时都在牵着她的思路,于是她刻意表现出漠然的态度,接着说:对那个投资,你又是怎么推断出失败的结果。冯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焦急了,恨不能面对面似的,她说,你哪里知道这前前后后的细节。然而下一句话却又冷静下来:跟你也急不得,你的确没有参与其中,不知道也正常。本来上次就应该告诉你。杜宇听她平静下来,也就不再绷着态度,轻声鼓动:你说。冯莹就说:他们看上的那块地本来就是几年都没人要的赖地,前面也不是没有人经营过,换了两拨生意人,全都是赔干净走的。要问原因,就是一个,地理位置太偏远,没人气。地在老董手里,有也是当成没有。偶尔想起来了,着点小急,过后又是不闻不问。他们两口子找上来,领着他们看了几处,捎带着也看了这一处,根本没做被看上的打算。谁知道鬼使神差地那个女人死活瞧着它好,找着董淇商量。董淇老滑头,圈里出了名的,一开始想赶快甩掉包袱算了,后来琢磨了一下那两口子的心态,女的做出实心实意想成交的样子,男的千方百计阻挠,在我们面前争得差点动起手来,表演地有些做作过火,一看就是玩双簧,目的不过是打算再狠狠杀杀价。于是就有心牵她鼻子,故意不落价抻着她,看着差不多了,再把我拉上场,热心肠似地站在他们一边替他们说话,老董再顺坡下驴,特无奈地答应他们的要求,实际上还是稳赚,要说这双簧谁不会演,要比得不过是谁在明谁在暗,谁站在谁背后。这会儿董淇倒了,自己也出来了,这回事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杜宇就说:大家互相也都认识,再不济也算得上半个朋友,看那回饭桌上的意思,亲热得他乡遇故知似的,怎么私底下都是这样行事。董淇咱不说他什么,你怎么也不给他们提个醒,还帮着糊弄他们,难为他们对你又是夸又是赞。冯莹的几乎要笑出来,说:怎么你个书呆子小姐还是这副脑筋,生意场上不都这样吗?别说不讲亲情友情,就是讲跟他们也论不上,他们还差着一大截呢。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眼拙爱贪便宜。 想想这话没错,杜宇又说: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结果,也没准他们有本事把个死马医活了。放下这个不说了,你说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那边不屑地说声“但愿吧!”又转变语气,带点关切地说:上次聊得那些话难道你都忘了,还要问我?杜宇也就不再做无谓地坚持,只叫她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