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 第1页 [古装迷情] 《宦臣记》作者:篆文【完结】 他是大魏朝两京外埠,十万宦官的头儿,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国朝人称内相。 帝王宠信,权倾朝野。 权利没有滋长他的欲望,没有令他迷失自我。他依然只是温良谦恭,宁静恬淡的守礼君子。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做这个内相。但他终究要报答帝王的恩义和厚爱,站在了不胜凄寒的最高处,只为能在她身后帮她分忧解愁。 她是皇帝,冷面冷心,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遇到他,才让她渐渐明白这世上还有这般清逸明净,纤尘不染的人。 可惜她终究放不下皇权,放不下百代身后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成为皇权与言官之间斗争的牺牲品。 波谲云诡的朝堂,寂寥苍凉的深宫,他永远站在她身后,慰藉她一颗孤寒的心。 那一年,他十六岁,温润清俊的眉眼含了一抹从容笑意,他沉声说道,臣叫周元承,元元之民的元,承上启下的承。 标籤: 虐恋 后宫 言情 架空 两宋元明 第一章 谁把细筝移玉柱(一) 干嘉三十八年夏至日。风清日朗,万里碧空如洗,是个好天气。 我在都知监所在的北二所中誊抄入夏以来皇帝和两位公主出行的记录,以作备案。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轻唤我的名字。 我放下笔,打开门,见来人是御用监佥书孙泽淳。 他探头看了一眼门内,看并无旁人,一把拉住我笑道,「这大热天儿的,别人都脱滑凉快去了,又把差使派给你。偏你最勤俭,由着他们欺负。」 我低头笑笑,知道他此时找我必有缘故,便问他寻我何事。孙淳泽面露为难之色,「今儿武英殿新进了一批画,说是哪个获罪的大员家抄没的,里面有一副看着像是五代李成的茂林远岫图,却偏生没有落款。我们那位夏掌印就说这画不是李成的,我们几个谁也不敢确定啊,可是那画是真不错,要说假也有点可惜了的,所以想请你辛苦走一趟给去看看,要是真的话那可是宝贝需得在武英殿好好珍藏。」 我心里微微一动,李成的山水画风对后世影响深远,在当时有画作古今第一的美誉。 我对他的画嚮往已久,偏偏宫里收藏他的作品并不多。我自然心里有些痒,且也不是第一次随孙泽淳去御用监相看画作了,于是便欣然答应。 彼时我尚不知道,我的人生会因为这一副茂林远岫图而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随孙淳泽进入武英殿时,那副画正悬挂于殿中。 御用监掌印夏无庸站在画前,周围站了一圈御用监的内侍。我走上前依礼拜见了夏无庸,他只闲看了我一眼,并未多做理会,随即道,「我看这茂林远岫图却是真假难辨,全图并没有一处落款为李成,要如何能判断这就是李成之作啊?」 我闻言,略微上前一步,仔细的看了画中笔触和留白处的题跋,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便对夏无庸躬身道,「夏掌印,我以为此画应是李成所做。 宋人曾云李成的画,墨润而笔净,烟岚轻动,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此特点在这幅画中表现的极为明显,此其一。 其二,此画年代久矣,曾歷经南宋贾似道,元鲜于枢等人之手,虽未有款识,但后代收藏者多依据画卷后部向冰,倪瓒,张天骏三人的题跋来将其定为李成之作。其中倪云林得此画作,朝夕把玩,心摹手追之事亦在其所做清閟目录中有所提及。 如今此画中确清晰可见这三人印鑑。所以以此推断,当可以判断其为李成之画作。」 夏无庸略微轻哼了两声,刚要说话,却见殿内走进了两个人,正是当今皇上的次女楚国公主和她的近身侍女秋蕊。 我连忙随众人俯身下拜。 公主却并未唤我们起身,我余光中看见她朝那副画走去,站在画前凝神了片刻,才出言叫我们起来。 她的声音很清冷,听上去可以让人在盛夏时节顿生凉意。 夏无庸走上前去,陪笑道,「殿下驾到,臣未曾远迎,请殿下恕罪。您今儿来是有什么差使交办,微臣听您的示下。」 我低着头,隐约看见公主环伺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人。 她略带笑意的缓缓道,「我随便来逛逛,看看你新近又进了什么好东西,没成想听见你们为这个争论呢,甭争了,这画是我从云南带过来的。先不论是不是李成的,单就其笔墨精神和风骨也是如今的人望尘莫及的。其实真伪有时候和优劣比起来,没那么重要,冯本的兰亭序还不是在武英殿收着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公主的意思是先不论此画是否为李成所做,皆有收藏的价值。夏无庸立即明白,唯唯点头称是。 公主又朝周围的人看了过来,忽然道,「刚才说话的人是谁,站出来我看看。」 我心里一惊,公主所指的人难道是我? 适才我所言她已在殿外听到了?众人此时纷纷看向我,我亦没有办法,只好略微上前一步,垂首侍立。 公主看了我一眼,遂唤我抬起头来。我依言抬首,却仍旧垂着双目,因为这是规矩,我不能直视她的眼睛。 公主温言问道,「你很懂画,在御用监供职多久了?」 我略略欠身答道,「回殿下,臣是都知监佥书,并不在御用监供职。」
第2页 公主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比刚才多了一些暖意。 我忙回答,「臣叫周元承。」 公主轻声笑着,转头沖夏无庸道,「记住了名字,回头跟都知监的讨了来,好儿多着呢。」 夏无庸连连点头道是。公主并未再多停留,转身离去,却在快出殿门时,扬声吩咐道,「我要找倪云林的渔庄秋霁图摆着玩儿,等他调了来,让他给我送过去。」 言下之意,是真的要夏无庸调了我来御用监。 其实因为孙淳泽和我相熟,且时常叫我来御用监相看一些书画作品,所以夏无庸对我亦不陌生,一早便知道我的名字,只是从未想过要将我调来御用监。 我虽对武英殿保管古籍字画的工作有些嚮往,却也不好贸然开口请求调职,如今听公主这样安排,心里不免有一丝喜悦。 此间事已了,我向夏无庸告辞,他此时看我的眼神和从前不大一样,仿佛细细打量我一般,我被他看的有些侷促,只好躬身一礼,快速离去。 第二章 谁把细筝移玉柱(二) 此后数日,我依旧在都知监整理从前的档案,庞杂的文案工作几乎让我忘记了当日武英殿之事,直到我的上司---都知监掌印张修来找我,吩咐我收拾东西明日起去御用监任职。我依命行事,心里有些高兴,面上却未表露出来。 我此番调去御用监,最为开心者莫过于孙泽淳。他是干嘉三十二年同我一起入宫的一批内侍,那时我十二岁,他长我一岁,我们算是一同长大的,只是他在宫中一向比较活络,所以得以去升迁较快的御用监,而我则只是被调去内宫十二监中号称最为辛苦又无前途的都知监。为此很长一段时间,孙泽淳都取笑我不思进取不知上进。 只是,我有时候亦很茫然,作为一个内宫内侍,究竟何为前途,何为进取。心中惶然,所以才缺乏目标,这可能是我一直以来性格中的桎梏。 几日后,夏无庸命我找出倪瓒的渔庄秋霁图来,吩咐我将画送去重华宫楚国公主处。刚好此时有建福宫的内侍来传话,秦国公主驸马要看道君皇帝的草书千字文。夏无庸便吩咐了我一併送去。因和那内侍一道,我便先去了建福宫。 建福宫乃是当今皇上长女秦国长公主的居所,公主年初刚刚与都御史赵循之子赵梓昂成婚。我曾听都知监的人私下议论过,长公主与赵驸马的关系并不大好,至于原因,我彼时觉得颇为啼笑皆非,却是公主嫌弃驸马容貌不够俊美。 这个我当时觉得不可思议的理由,却很快由我自己亲身印证了。 我甫一入建福宫,便见到了在宫院中逗弄两只仙鹤的长公主。我上前拜倒请安,在起身时,快速的扫过她的面庞。从前在歷次皇上和公主出行时,我也随众人随侍过,因为隔得远,从未看清过公主的容貌。此时我因为好奇不由得做了这个僭越的举动,而一瞥之下,我也看清公主容颜艷丽端方,雍容娇丽。 我待要去扶辰殿驸马处送字帖,长公主却出言叫住了我。我立在院中等候她的吩咐,她半晌都没有说话,只是闲闲的逗弄仙鹤,一壁上下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她慢慢的走近我,双眼直视着我的脸,我听到她娇笑道,「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她转身进了建福宫中的西配殿,我连忙跟上去。进入殿内,她吩咐我将殿门关上,我感到有点不安,但也只能依言行事。 她于是吩咐我抬起头来,这是近期内两位公主相继对我做出的命令。我缓缓抬头,目视地下。 我知道她在仔细的看着我,半晌,笑道,「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欠身回答她,「回殿下话,臣今年十六,叫周元承。」 「名字不错,和你的人很相配。你在御用监?那地方最没意思了,整天和故纸堆打交道,我调你来建福宫如何?跟着我可比在御用监舒服多了。」她低低的浅笑着,声音里有一丝诱惑的意味。 我心中忐忑,隐约觉察出她话里的意思,终是不敢确定,只好恭敬道,「臣刚调去御用监不久,不敢麻烦内宫贵人们再度为臣调任,臣感谢殿下美意,还望殿下恕罪。」 她用绢帕掩口笑着,仿佛我说的是个天大的笑话,我觉得尴尬,听到她止了笑,走近我些,懒懒的道,「我还以为你是个伶俐的孩子呢,倒不识趣儿,我抬举你谁敢说什么,难道来伺候我倒不如在御用监伺候夏无庸那个蠢材么?」 我有些发慌,只觉得口舌焦躁,有些断断续续的道,「臣,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敢得殿下如此垂青。」 她轻嗤一声,伸出手轻抚过我的脸,这个动作让我瞬间背上汗如雨下,」你的小模样就够特别的了,你一个小内侍,还能有什么特别啊,跟了我,以后我自不会亏待你,我也用不着你真伺候,无非就是白天陪着我,晚间和我聊聊天儿说说话儿而已,平时没什么差使也不用伺候那些个掌印秉笔的,比你现在可舒服多了。」 我几乎已经确认了适才的猜测,硬着头皮回道,「臣嘴笨,不大会说话。」 「要你说什么呀,听我说话就成了。」她似有一丝不耐烦,」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不懂,你这么个模样儿,在宫里头这些年,那起子老傢伙们能放过你?你可别在我面前装雏儿。」
第3页 这话已是露骨了,我脑中一片慌乱,飞速的想着要如何才能脱困,忽然右手碰到袖子中的捲轴,连忙说道,「殿下所言,臣是真的不懂。夏掌印命臣去给重华宫送画,臣不敢耽搁了,请殿下恩准臣告退。」 我知道自己此刻面容惨澹,已有一抹红晕飞上脸颊,却不知道我这个样子落在她眼里竟然更添她的兴致,她看着我如此窘迫,语气更是得意,」不就是副画儿么?又跑不了,你急什么。再者说,就是你跑了我也一样能把你弄回来,只要你不出这个宫门,就跑不出我的手心。」 我已知道自己的挣扎完全徒劳,不免手足无措,浑身无力,我低着头,忽然想到那一年,眼看着家中的大火熊熊燃起,转瞬就把整个房子都烧了起来,姐姐拽着我逃出来,我们无助的站在门外,看着那火势顷刻之间吞没了家园,那种忽然逝去,无可奈何的伤痛绝望再一次涌上心头。 我闭上了眼睛,任由这种感觉侵袭蔓延我整个身体,不再想做任何辩解。 第三章 乍听碧树绕黄鹂(一) 忽然我听见院中传来楚国公主的声音,她高声问道,「阿姐在么?我来找你说说话儿,怎么这会子连个伺候的人都不见?」 秦国公主愣了一下,眉间旋即有一抹恨恨之色,她朝向殿外张望着,大约是想等楚国公主找她不到自行离去,可半晌见她还在院中。秦国公主瞟了我几眼,快速低声道,「今儿先这么着了,回头我去御用监把你要过来,你且回去等着吧。」言罢,她推门走了出去。 我立在原地,汗如雨下,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耳边听到她们姐妹在院中闲话家常。过了好一会,我才觉得心跳频率正常下来,这才慢慢的走出配殿。 我走出配殿,听到秋蕊高声对我说道,「你怎么在这儿啊,殿下传了夏无庸过来问要的画在哪儿,他说吩咐了你送来给我,等了这半日了,你是怎么当差的?」她看了一眼长公主,又补充道,「还不快拿了东西跟我一道回去。」 我听着她的话里的意思,似乎她知道我要去重华宫,大概等了很久没有等到,才来建福宫找我,莫非她们听到了刚才配殿中的言语才故意出声搭救,我不敢肯定,却顿感踏实了许多。 还未等我出声,长公主已一把拉住楚国公主,含笑道,「画儿你拿走,这个人我留下还有用。」 我此时已站在两位公主面前,垂首侍立,听了这话,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动作,我迅速的抬眼看向楚国公主,眼神中尽是乞求之色。 楚国公主轻轻的把手从长公主手里抽出,苦笑道,「阿姐留他做什么?难道建福宫也缺总管不成?你是知道我宫里头一直缺个管事的内侍,前阵子让内务府的挑了一遍,才挑上他,因怕他年纪轻人不踏实,先调到御用监去歷练两天。既然阿姐也看上他了,那我可不能再等了,好不容易挑上的,阿姐都有肖得禄了,就别跟我争了好不好?」 她声音里满是撒娇的意味。我曾听人说过,陛下的两位公主里,秦国公主和善好说话,楚国公主时常被陛下派出去歷练,办差时候素以强悍冷酷出名,以至于宫内宫外的人背地里都叫她冷公主。如今听她语音娇柔妩媚,实在很难将她和冷公主这个名号联繫在一起。 长公主犹豫不决,似乎在揣度楚国公主话里的认真程度。良久,她终于笑道,「既这么说,我不和你抢人,你带了去做重华宫的内侍头儿吧。」她转过头来冲着我道,「还不谢谢二殿下抬举你,她调理出来的人日后可都是有出息的。」 这句话对我来说无异于天籁之音。我舒了一口气,伏地谢恩,起身后便在楚国公主身后低头侍立,她们姐妹说些什么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希望能让我快些离开建福宫。 我安静的跟在秋蕊的身后回到了重华宫。一进宫门,芳蕊就示意我跟上公主。我连忙快步上前,公主并未回头,径直走入了重华宫内的西配殿---浴德殿。 秋蕊抿着嘴看着我乐,我亦明白她们适才确实听到了那番话,公主现下走入西配殿,大约也是打趣刚才的情景。 可对于我来说,适才的难堪已不重要了,我明白是公主有意救下了我,我怀着感激,上前跪倒,深深的拜道,「臣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第四章 乍听碧树绕黄鹂(二) 公主拿了一柄玉如意在手上轻轻的敲着腿,没有叫我起身,她漫不经心的道,「怎么就救命之恩了呢,说的那么大。倒不好好谢我抬举你,难道我宫里的内侍总管,你倒不愿意做么?」 我刚才在建福宫内已对她谢过恩了,如何能不做呢,我低声恭谨道,」臣愿意。「公主冷冷的道,「做我宫里的人,别的都罢了,就只一条,」她忽然逼近我,「忠心,你做的到么?」 这于我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她救了我,我毫不犹豫的回道,「臣做的到。」 可是她没再说话,也没有叫我起来。我低着头,开始不知所措,莫非她不相信我的话?过了好久,我看见秋蕊轻轻的拽了拽公主的衣袖,又微微的咳嗽了两声。 公主这才懒懒的问道,「我要的画儿呢?」 我连忙从宽大的佥书服袖子里取出捲轴,双手捧着恭敬的递给她,等了一会她并未接过去,我听见她带着不满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伺候的规矩没学过么?打开!」
第4页 我忙打开捲轴,展开了画,一时间我非常迷惑是应该捧给她还是自己拿了让她看,最后我还是选择自己捧着,可惜画太大,我只能托着中间的部分,这个情景令我十分尴尬,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幅画,只好抬眼看着秋蕊,希望她能帮我接过去。 秋蕊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亦觉得很为难。正当我无措之时,听到公主咳嗽了两声,我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她,却忘记了此时我是抬着头的,双目和她相交的一瞬,我骤然意识到这个行为是不敬公主,我慌忙低下头去。此刻,我真觉得有如芒刺在背,又好似如跪针毡。 公主好似并不在意,闲闲的问道,「云林子的这幅画,妙在何处?」 这个问题缓解了我的难堪,我迅速整理了思路,准备回答,刚要开口,她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是叫我把头抬起来。 我依言抬头,目光平视前方,轻声道,「此画名为渔庄秋霁图,重点不在渔庄,而在秋霁,远山遥岑,平阔静湖,湿寒疏林,皆是秋天雨后之景,清逸明净,纤尘不染。」 当日我说这番话时,绝想不到多年以后,她竟然也用清逸明净,纤尘不染这八个字来形容我。 公主的嘴角上扬了一下,「云林子有阕折桂令,写的也不见得多好,口气却很大,把下半阙诵给我听。」 我想起那阕词,的确语带幽怨哀伤,其实是倪瓒感慨汉家天下一朝被蒙古人夺取,如此多汉人竟然兵败如山倒,我低声诵道,「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公主听完,嘆了口气,终于叫我起身,命我把画放去书案上。之后便吩咐秋蕊带了我出去见重华宫的宫人,安排妥当了再来她跟前伺候。 我步出浴德殿,深深的松了一口气。秋蕊看出我的不安,温言安慰我道,「别紧张,咱们主子待人一向很好的。你是第一个被殿下亲自挑中的内侍总管,之前内务府选了那么多殿下一个都没看上。不过,你也是第一个被殿下整治的人,我以前还没见殿下让人跪那么长时间呢。」 我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忧伤,我轻声试探的问她,「请问姐姐,殿下为何会挑中我呢?」 秋蕊愣住了,样子好像在思考,过了一会,她沖我挤着眼睛笑道,「估计是因为你长的比其他人都好看。」 我在心里嘆息,我自然知道这是玩笑话,面上也只能含笑不语。秋蕊见我不搭腔,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点头道,「你是长的很好看,而且你和那些个长的好的内侍不一样,你没有他们的阿谀谄媚之色,而且你不说话的时候,看着也好像是在笑一样,顶和气的。」 我还是很难习惯别人称赞我的长相,只好转换个话题问她我今后所司之职。她便絮絮地告诉我些重要的工作,譬如,我日常的职责就是围着公主转。如果公主外出,我须跟着。如果公主在重华宫内,我须随侍在侧。 我默默的在心里记录着公主的喜好。这是自我入宫以来,第一次服侍一个人。在此之前,我只是做一些文书的工作。原本调去御用监管理书籍字画,是迄今为止我最满意的一份工作,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调离了。我因此有些感慨,自己和那些美好的诗书画作没有什么缘分。 但事实却和想像的不同。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和书籍画作失之交臂,反而有机会更多的接触到它们。因为公主每日除却去向陛下问安,剩下的时间里都会在她的书房翠云馆内读书写字。 第五章 乍听碧树绕黄鹂(三) 公主在书房的时候,我除了替她研磨斟茶,其余的时候都会站在她身后侍立。我渐渐的学会了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既不会显得逾矩,又刚好能看到书里的文字。 有时候,我也要应对公主突然的发问。有次,她手里明明拿着尚书,却忽然问道,鹤鸣与九皋,声闻于天接下来是什么。我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诗经,连忙背出底下的句子,鱼在于渚,或渊或潜。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一日,她在翻礼记,可能是想到了字里所包含的礼法和释义,便突然问道,「你名字是哪几个字?」 我已略微有些习惯她没有规律的提问,想了一下回答道,「回殿下,是元元之民的元,承上启下的承。」 她继而问道,」元字何解,承字又何解?「这让我微微有些犯难,我名字中的元字含义有些大,不知道她听了之后会不会觉得和我身份不符,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诚恳的回答,」说文中释义元字,是开始的意思,承字,是奉上,承受的意思。」 公主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问我既然用元字起名,是否是家中长子。 我一瞬间脑海中又浮现出童年时家中亲人的样子,很多年都没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了,宫里的人并没有兴趣知道我名字的含义,我不禁莞尔笑着,好在她背对着我,看不见我此时的表情,我依然恭敬回答,「回殿下,臣还有一个姐姐。」 公主没有再说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不知道她那时想的是什么,但直觉告诉我,她因我的话变得很不快乐。 过了处暑,天气越发炎热。秋蕊吩咐侍女们在东井亭里设好了香案棋局,想是公主日常喜欢在亭中纳凉并下棋取乐。
第5页 秋蕊又奉上了新沏的君山茶,公主尝了一口,夸奖甘甜之味胜于往日,芳蕊会意的笑道,「这是去年冬天,公主让我收的绛雪轩前那两株梅花上的雪,收了这大半年也没捨得吃,就等着公主回来我才特意的拿出来煮了茶。」 她所说的回来,是指年初之时,陛下派楚国公主为钦差前往云南彻查云贵总督李成贪腐一案。那日我在武英殿见公主之时,刚好是她回宫的第二日。 公主略捏了捏肩膀,秋蕊忙走过来拿了玉如意在她肩上轻轻的敲着,公主吩咐道,「才刚高谦派人过来说陛下已把我的摺子发去内阁了,堂叔这会子应该已经看到了,你即刻带了我的信儿出去,务必让他留李诚一条命,这个人我日后还有用处。再告诉叔叔,我要见他。让他明日朝会后安排个时间。你先去办罢。」秋蕊便应声出去了。 过了一会,秋蕊面带喜色的回来道,「已经安排下了,首辅大人说,明日朝会后就来重华宫面见殿下。」她压低了些声音,」大人说了,陛下虽留中您的摺子一时未发,但心里还是满意您对李诚斩监侯的处置的,说明陛下也不想让他死。还说前日还叫那位去了问她怎么看李诚的案子,结果那位说的还是不中陛下的意思。」 公主哦了一声,略微抬起眼看着秋蕊,「她怎么说的?」 秋蕊撇了撇嘴道,「大人只说长公主要陛下念及李诚三朝元老且有战功的份上,抄家革职也就罢了。她左不过是装良善装仁义,还能有什么呀。」 公主听了微微笑笑,不再作声。 我知道秋蕊口中的大人是内阁首辅秦太岳,正是两位公主的父亲---皇上亲封的瑞王的堂弟,而瑞王已于五年前病逝了。 陛下一直和瑞王伉俪情深,自瑞王仙逝后,一直郁郁寡欢,身体也每况愈下,更是经常犯心悸的宿疾。为此,朝中大臣们立储的唿声便高涨起来。 大魏朝如今只有两位公主,储位便在这二人之间展开争夺。秦国公主李微朝素来较少参与政务,但却似乎更的陛下喜爱,而且她占据着长女的身份,所以朝中以御史大人为首的一众人一直支持秦国公主。 而楚国公主李徽赢虽然好似并不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却时常被陛下派出去备兵防海,巡视河道,甚至考察各地方大员政绩,她办事的能力和手段也得到朝中大臣广泛的赞誉,甚至连陛下亦经常夸奖她。适才所说的内阁首辅秦太岳看来也是楚国公主的拥趸。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再此之前我从未听人谈起过--秦大人支持楚国公主。 第六章 朝夕逢人谁可语(一) 次日一早,秋蕊回禀公主,朝会已散,秦大人在浴德殿中恭候殿下。 内阁首辅秦太岳年近五十,有着敦儒雅致的风姿。我对他颌首致意,退出了殿外,关好门,依照秋蕊的嘱咐在殿前侍立静候。 站在廊下,屋内的对话尚可以听的清楚。 公主泛着凉意的声音问候道,「叔叔这一向可好?我去了这半年,朝中的事儿多有劳烦您了。」 「殿下似乎还有风尘之色,要多休息才好。今日朝会上,陛下对着众臣工夸奖了殿下,很多人,似乎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秦太岳的声音低沉悦耳,似暮色之中的连绵悠远的鼓声。 公主似乎含了一丝冷笑,「叔叔说说,他们都听出了什么?」 「各人听到的含义不尽相同,大致却可分为两派。一派人,认为陛下多次公开赞赏殿下的能力,想必是个立储的信号;另一派人,则认为陛下迟迟不肯立您为太女,却多番派您出去办差歷练,是为了将来让您更好的辅佐大殿下,做个辅国的贤公主。而还有一众人,是为举棋不定左右观望者,那便不足道了。」 公主轻笑道,「恐怕愿意做墙头草的人数更多吧,这是好事。」顿了一下,迎着他的目光道,「叔叔不妨也选择站在大姐姐这一边,这样会有更多的人跟随过去。」 秦太岳好似很不解,并未出声。公主接着道,」大姐是长女,本就该立为太女。母亲虽说春秋还盛,但身子却是不若往年了,群臣屡次上书要母亲立储,母亲却思虑这么久,足见,她既不忍弃正统之长女,又不捨得我这个还算能干的次女。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推母亲一把。如能让朝中众人都觉得陛下一定会属意大殿下,对于陛下来说恐怕是始料未及的。未在意料中,便会心生疑窦。本月夏季宫宴时,百官朝贺陛下后,叔叔可授意朝臣们参拜大殿下,那些支持者和中立者一定觉得这是向大殿下表功的好机会。届时,此举定会让母亲十分不快,我们亦可拿大姐僭越一事来做做文章。叔叔,以为如何?」 「让陛下开始忌惮大殿下,这是个有用的办法。只是,仅这一项,也难撼得动她。」 「今年秋闱武选之后,宫里会再从中挑选新一批的侍卫官,倘若我估计的不错,以母亲现在的心境,她一旦起了防范之心,就会加意留心自己的安全,她一定会把武力最强的人都选在自己身畔,叔叔这时便可去进谏母亲,这样做的话恐怕保护大殿下建福宫的侍卫便会削弱,首辅大人如此关心大殿下的安危,不会让母亲更生怀疑么?」 秦太岳微一沉吟,「连环计,让陛下对大殿下失去信任,心生防范。」 「还不够。母亲一生都和父亲伉俪情深,只爱重父亲一人,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大姐姐朝三暮四对驸马不忠。听说大姐近日又网罗了几个男孩子,我们不如索性再送她几个好的,让她镇日可以在宫里胡天胡地。母亲知道了,只会更加不喜。如若母亲惩罚她或出言申斥她,她又必定会装可怜来博同情,不过私下里总会有怨怼,我在她宫里安插了那么多年的人总会派上用场,只要她口出怨怼之语,我们便将其所说传到母亲耳中。如此,母亲对她只怕会更生芥蒂和嫌隙。」
第6页 秦太岳沉声道,「从外廷到内宫,明着捧她,实则是让她更快的失去君心,老臣省得。我即刻便去安排,定会按照殿下的意思办的妥当。老臣还有话提醒殿下,这些日子以来,殿下的风头出的也够多了,最近宜少言少动,无事便在宫中静心休养,多做些陛下喜欢的事,只当养性了。前朝有什么举动,我自会着人告知殿下,外面一切有我,务请殿下放心。」 公主沉默良久,似乎站起身来,朝秦太岳一揖,」叔叔交代的,我都记下了。」 秦太岳亦起身还礼,之后便道告辞。 公主送至门口,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不经意的道,「日前抄李诚的家,我见有一副仇十洲的贵妃晓妆,知道叔叔爱他的工笔,我已着人留下了,近日会送去府上。不值什么,给叔叔当个玩意儿吧。」 秦太岳闻言微微抬眼看她,眼中皆是笑意。他只低声道了谢,便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第七章 朝夕逢人谁可语(二) 秋蕊和我见秦太岳离去,便跟进了屋内。秋蕊关上门问道,「公主是打算对那位动手了?」 公主白了秋蕊一眼,「什么动手不动手的,我只是不想一味的耗着,我如今年纪也大了,万一母亲要赐婚,我应承了叔叔的事倒不好办了。」 秋蕊抿着嘴笑了一阵子,道,「公主还说呢,秦少爷真是惦记您,昨儿听说您回来了,今儿早起就让人送了信进来,他也有趣儿,这信倒不託秦大人给您。」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笺信来。 公主当着芳蕊的面拆了来,故意逗她道,「写的什么,念给我听。」 秋蕊一时脸色微红,一拧身跑远了些,「您又逗我,我倒是想念呢,可是那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学了这半天的读书,也只是认得几个常用的字,不做睁眼瞎罢了,您二位那高深的用词我可看不懂。」 公主收了笑,略微不满的看着她道,「你今年十七了,比我还大着一岁呢,别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再有,让你没事的时候去看书练字,你哪样儿干了,怨不得管个重华宫都这么费事。」 秋蕊一点都不急,曼声道,「殿下您手把手教的我,我算宫中女侍里不错的了。宫里的规矩内监不能识字的,除了十二监掌印的和秉笔,佥书,下剩的那些也还不如我呢。」说着她瞥了我一眼,指着我道,」不过您看,总还是让您找着会读书识画的人了。」 秋蕊的话提醒了公主,她将那信笺展开扔给我道,「念给我听。」 我猜到此信是秦太岳的公子写给公主的,心里觉得十分不妥,却已将信接在手里,只好低头看去,登时看的我惊讶万分,心中一阵狂跳,我努力的稳了稳自己的声音,沉声念道,「细雨湿山茶,红艷小园香彻。记得隔年心事,又上元佳节。羹汤仍试小团栾,美意凭谁说。且待烟花散后,看月明微缺。」 我念完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禁不住看向公主,她面无表情,沉吟良久,随口问道,」会填词么?」 我无意她会有此一问,怔了会,才回道,「略懂一点,填的不好。」可这话一出口,我立即就后悔了。 公主漫不经心的道,「和一阕,仿了我的字誊抄好,别让我再费事写一遍。」 剎那间,我只觉得窘迫感铺天盖地般的袭来,令我无处藏身。 几日后,宫中开夏季宴。 秋蕊按照公主的吩咐,为她挑了件掐丝绯色流彩云锦宫装,式样和颜色都中规中矩。公主的头上也只挽了一支堕马髻,别了朝阳五凤挂珠钗。 虽并不富丽堂皇,在我看来公主却是俏丽似春日海棠,清素若八月芙蕖。 傍晚时分,一轮圆月初升。御花园中流光溢彩,宴席摆在太液池畔,碧波浩渺,烟柳云霞。我立于公主身畔,为她斟酒布菜,远远亦可听到湖心亭中传来的笙管丝竹之音。 长公主穿了件正红色镂金蜀锦宫装,头上一应只用金饰,灯火月光下更是灿然生辉华丽夺目,只是她身旁的赵梓昂神情落寞,大有郁郁之色,和她一身的天家富贵气派有些格格不入。 因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俱都受邀,我从高台上望下去,倒也有人头攒动之感。公主只安静的坐在长公主西侧的位置,静静的等候陛下到来。 我注意到公主在端起斗彩成窑酒杯时的一瞬,与台下坐着的秦太岳快速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仰而尽后,一层清浅的笑意弥散在她的唇边。 一时干嘉帝驾到,所有人皆起身跪拜。陛下徐徐坐定,亦表示此虽为国宴,亦同于家宴,如今天下太平,民生富庶,皇室亦感念众臣工平素辛劳勤勉,望能与在座各位共襄盛举,永葆大魏江山百代万载。 众臣听罢,举杯与皇帝同饮杯中酒。秦太岳亦率众臣对皇帝赞颂不已,并行朝拜大礼。朝拜结束,众臣纷纷落座,宴席便告开始。 酒过三巡,忽听太常寺卿越众而出道,「秦国长公主敏慧仁孝,体恤臣工,堪为皇室表率,臣等感怀公主之德配天地,值此盛宴,愿恭祝公主寿运绵长福德齐天,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俯身下拜,众臣也都纷纷起身,其中有即刻随他拜倒于地的,也有左右张望一番随众跪倒的,一时之间,竟有多半数朝臣都拜服于地,对长公主行二跪六叩之大礼。 公主安静的坐在位子上,神情恬淡,对朝臣的恭贺之举恍若未闻。我留意到陛下的手在碰触酒杯的一瞬凝滞了一下,而长公主却面露自得之色,俨然已在接受众人参拜。
第7页 众臣行礼完毕,陛下沉声道,「卿等是以何礼参拜秦国公主?」 太常寺卿拱手道,「臣以为秦国长公主乃陛下嫡长女,故以东宫之礼参拜之。」 陛下凝神片刻,冷冷道,「朕尚未立储,国朝此刻并无东宫。」 此时已有人越众而出,恭敬道,「陛下春秋正盛,然为千秋万代之基业,宜早日立储,臣等恭请陛下早日立秦国公主为太女,以正国本。」 我细看说话之人,长身玉立挺拔俊秀,乃是大理寺少卿裴炎琦,因他曾是干嘉三十六年的殿试三甲第三名,且多次出入内宫拜见陛下,所以我认得他。 陛下眉间微蹙,已有一丝怒容,森然道,「立储之事,容后再议。但秦国公主此时并非储君,以东宫之礼接受卿等参拜,是为僭越。这是你授意他们如此行事的么?」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长公主而说的,陛下并没转头看她,但语气中责备之意甚为明显。 此时众臣已听出陛下不悦,皆不再出声。长公主满脸惶惑的起身道,「儿臣,并不知道臣工们意做此举,这,并非儿臣授意,儿臣对此一无所知。」 此时公主的眉间浮上一层焦虑担忧之情,她起身下拜,对陛下恳切道,「陛下,臣工们乃自发而做此举,大姐并不知情,请陛下明鑑。」 陛下轻轻抚着手中的玉光杯,眼中的寒光恍若九天玄月,「她并不知情,那便是群臣的意思了,看来这僭越之罪倒委屈她了。」 长公主此时站在原地异常尴尬,额头上已有细细的汗珠冒出。我猜想她即便再不通庶务,也明白陛下已对她有了不满和猜忌。她思索片刻,不得已只好俯身拜倒,恳切请罪。 有片刻的沉默,皇帝并未叫起两位公主。半晌,她挥挥手,对垂头下拜的长公主道,「你今日操办宴席,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此刻整个园中异常安静,长公主闻言身子轻轻晃了一下,身旁的侍女急忙扶住了她。 我转首望向公主,只见一层清浅的笑意徐徐漫上她的眼角。 第八章 御前争赌最先筹(一) 此后数日,长公主都在建福宫闭门不出。朝臣们亦知晓圣意,暂时未敢再提立储之事。 这日,公主在翠云馆专心临着魏碑,我在一旁研着徽墨。 秋蕊进来对公主轻声道,「听说那日宴后,长公主只私下见过秦大人,这么个风口浪尖上,她竟然还敢接见朝臣,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 公主轻轻展了展澄心堂宣纸,似在回味秋蕊的话一般,「叔叔原是至亲。」 「陛下派高掌印去探望过大殿下,并未申斥她,高掌印只说,大殿下似有不满之色。」 公主淡淡的道,「只是有不满之色尚不够,让高谦再多留意着,务必要一击即中。」 秋蕊道了声是,又言道,「高掌印还说,您近日也不宜有什么动作,陛下那边有什么动静他自会及时通传给您的。」 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忽然回眸看我,「你往后要和高谦那边多走动,有什么事儿立时来回我。」 我应声道是。公主口中的高谦,是陛下的御前总管,兼内宫十二司之首的司礼监掌印,理论上说,内宫中所有的内侍宫女皆是在高掌印治下,他是除却皇室成员以外,在这偌大的皇城中成千上万个皇家奴僕的最高上司。 之后的日子倒也平静无波。秋闱前夕,陛下命秦国公主李微朝总署内务府事务,楚国公主李徽赢总理宗人府事务,并遵祖制着二人每日于太和殿旁听政事。 次日卯时,重华宫中的宫人已各司其职。我亦早早站立于公主内殿廊下等待她前往太和殿。 秋蕊在内殿伺候徽赢洗漱梳头,换了上朝所穿的服制,我听到她问公主,「陛下怎么想起给那位一个内务府的差使?不是成了满宫内侍宫女头儿了么?这是明升暗贬不成?」 「投其所好罢了,」公主的声音有些慵懒,想是起早的缘故,「那是花钱的好差使,宗人府却是要替朝廷省钱,想法子和那起子勛戚们讨价还价的,母亲终究还是疼她多些。」说着便往外走来。 我见她出来,躬身向她请安。她一壁往前走,一壁道,「你不用跟着了,去武英殿把画儿还了,我下朝的时候在内廷夹道侯着等我。」 我道了声是,送她出了重华宫。 我已有数月未去过武英殿了。我进殿之时,夏无庸正在殿内检视。见了我,他眼睛一亮,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周总管驾到,快里边请。兄弟还未恭喜你高升呢。今儿来,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其实御用监掌印的官职并不比公主宫里的总管低,但宫中内侍们一向以伺候主子为更有体面的事,除却司礼监掌印和秉笔,下剩各司的掌印大概都觉得公主跟前的人不能轻易得罪。夏无庸从前见到我通常正眼也不会瞧上一眼,此刻却称兄道弟起来。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只对他颌首行礼,道明来意,奉还了云林子的画作便准备离去。 夏无庸赶忙一把拉住了我,说知道这个时间我大约还没用过早饭,既然来了,就请我用些点心茶水。我被他拉着实在推脱不过,看时间离下朝的时候尚早,只好坐了下来。 「周总管这一向伺候殿下辛苦了,兄弟命人把李成的那副画作好好裱起来了,那是给总管大人带了好运气的,兄弟每常也看看,沾沾福气。您尝尝兄弟收着的今岁明前龙井。」夏无庸一头说,一头亲自给我倒茶。
第8页 我忙起身,道了不敢劳动,双手接了。 夏无庸放下茶杯,笑道,「周总管研究画艺的水平兄弟很是佩服。不瞒您说,我新近得了张百马图,收的时候兄弟看着是晚唐时候的,究竟如何,还想请周总管给兄弟掌掌眼,您过了目,兄弟心里就更踏实了。」 这是在说他自己购得的画作。我心里明白,如果真是晚唐的作品,市值必然不低,这些个大掌印原本都是财主。我含笑道,「惭愧,元承对晚唐画作并不熟悉,恐怕帮不上夏掌印的忙了。」 夏无庸眼珠一转,又道,「周总管跟我还这么客气,前阵子有个山东的皇商,上内务府巴结差使,拿了一副董源的夏山图,钱总管让我去给看看,我瞧着倒是真。没成想瞧了之后倒放不下了,钱总管对这些个书啊画的一向兴致不大,兄弟就索性也收了来,我看殿下对南派山水画颇有偏好,您在这上头也是行家,不如改天兄弟请您过我那破宅子里相看相看,您要是瞧着好,兄弟就把它孝敬了殿下,您看如何?」 董源是南唐着名画家,开创了南派山水一脉画风,对后世影响极大,倪瓒还一度称自己师从董源。 我知道这样一副画市价怕是要万两黄金。我听得出夏无庸的意思,明着是要献上这画给殿下,实则中间又要让我过上一道手,至于这画最终究竟是在殿下手里,还是在我手里,夏无庸就不过问了,反正他都不吃亏。 我不由得暗嘆,自己不过是刚跟了殿下几个月,夏无庸便这么捨得花费的巴结我,这恐怕还只是刚开始,接下来不知道要出多少让我敬谢不敏的事情。 我微笑点头,缓缓站起身来,拱手道,「夏掌印相邀,元承本不该推辞。但殿下近日交办的差使繁多,元承已是力有不逮,恐怕一时之间也抽不出工夫来,耽误了您的事就不好了。」说着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自鸣钟,依旧含笑着,」看时辰殿下也快下朝了,元承不敢久留,多谢夏掌印今日款待,元承改日再来叨扰。」 言尽至此,夏无庸亦不好多留我。我踏出武英殿门,迎面便撞上一个人,定睛看时,正是许久不见得孙泽淳。 第九章 御前争赌最先筹(二) 彼此相见都很高兴,我的笑意轻松了许多。孙泽淳因说好久未见我,趁此机会正好相谈两句,便说送我出去。于是我俩一壁走,一壁聊着。 我这个人原本话就不多,一路多听孙泽淳絮絮地说起夏无庸如何敛钱,武英殿的差使如何没劲,升迁也困难云云,又不忘打趣我道,「你是攀上高枝儿了,这辈子荣华富贵不愁,何时也搭救我一把,如今你是重华宫总管了,不如想个招儿把我也弄过去,我靠着你也发达一把如何?」 我知道他是个聪明人,懂得抓住机会,但我自觉不是个好的託付对象,只能无奈道,「如有机会,我会向殿下推荐你,但不知结果如何,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说的是真心话,只是自己完全不知道何日才能实现。 他也不再刻意追问,只好奇的问我,「你伺候二殿下可还顺心?听说她最是个冷面冷心,外头都叫她冷公主,她对你怎么样?」 他这样问起,让我想到第一天进重华宫时,公主曾对我的刁难,但我从未觉得公主难相处,想到她仿佛还有些温暖之意,大约是因为她曾经救过我吧,我微笑道,「我不过是伺候的内侍,做好份内的事便好,殿下不需对我特别相待。」 「也未见得,你何必妄自菲薄呢,说不定你前途不可限量。」孙泽淳边说着,此时我们已到内廷夹道,朝会刚刚散去,朝臣们无事便从午门出宫,有事才会进内廷再觐见皇帝。 夹道中偶有几位大臣走过,孙泽淳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感嘆道,「位极人臣,咱们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不过你要是走运的话,说不准将来会是个司礼监掌印,你在重华宫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我听夏无庸说都察院那帮老头子又要重提立储的事儿,你那位主子究竟胜算大不大?」 此时都御史赵循正从门内往夹道中走,他是驸马赵梓昂的父亲,我以前曾远远的看见过他,知道他是谁,遂低声对孙泽淳道,「慎言!这些事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孙泽淳背对着那扇门,未看见赵循,只当此时无人便出言讥笑我未免太过小心。我垂首侍立于路边,隐约看见赵循快步走来,往这边看了几眼,似有不满之色,我忙拉住了孙泽淳,在赵循经过面前的时候躬身行礼。 果然赵循在我面前站定,出声呵斥道,「你二人在内廷重地嬉笑喧譁,成何体统?」 我低头听了,忙恭敬一揖道,「大人教训的是,是我等失礼了。」言毕,依旧保持了躬身的姿势。 不想此刻却刚好有一阵疾风颳来,夹道内本就窝风,风势更是急勐,只见赵循头上的六梁冠被风一兜,随即向后飞去。他急忙回身去捡,奈何年纪大了,腿脚已不便利,跑了两下竟没有捡到。 我抬头见此情景,忙快步走上去,拾起六梁冠,又轻轻抖落了冠上沾的浮尘,这才双手捧了,回身恭敬递还给赵循。 「多谢,」赵循依旧有些气喘道。也许是因为他刚才出言申斥时,我态度恭谨,也许是因为我为他拾起了冠帽,他对我有了些许的好感,温言问道,「请问这位内侍可是供职于公主宫内?」
第9页 我见他问话,便微微抬起脸来,回答是。岂知,赵循乍一看清我的脸,登时面有不虞,盯着我上下打量了几下,鼻子里哼了两声,最终接过冠帽,拂袖而去。 我错愕立于当下,旋即便想到,赵循大概以为我是建福宫的内侍,看了我的脸更推测我是以色侍公主之人,才有这般态度。我不由得一阵苦笑。 孙泽淳走上前拍了我肩膀,嗤笑道,「你就是好心,依着我让那老头丢了冠帽才好,他不是说咱们不成体统么,他连朝服都不整,看看谁更不成体统。」 我微微一笑,不再接话,只让他快些回去。孙泽淳于是转身离去,走之前仍未忘记叮嘱我,若是得意时不要忘记他这个朋友。 孙泽淳走后,我仍旧垂首站立于夹道一侧,静候公主。有朝臣路过时,我便微微躬身礼让。不一会,就见内阁首辅秦太岳缓步走了出来,看到我时,向我招了招手。 我忙走过去,躬身问安。秦太岳见四下并无人,从袖中抽出一支捲筒,递给我,低声道,「把这个拿回去交予殿下。」 我忙接过来,快速的放入自己袖中,目送秦太岳离去。我随后想到,这大约是公主让我在此等候的用意,此类事情今后怕是会很常见。 又等了好一会,公主才扶了秋蕊出来,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 秋蕊却心情大好,一路都在说笑,我听她对公主说道,「您今儿把那位噎得够呛,那位说看在李诚战功卓着的份儿上只革职抄家就是惩处了,别说首辅御史不答应,连陛下都觉得不妥,让她成天装仁善,这下装过头了。不过她说今年冬至要在宫里办的那个甲子宴,倒是讨巧,既能彰显国朝富裕又能体现天家风范,陛下未必不动心。芳蕊就是有一点不明白,您干嘛这时候说要缩减宫内用度,连上元节灯火,花灯费都要免了,陛下会不会不高兴啊?」 公主闲闲的听着,略微侧头扫了一眼身后的我,「户部收支早已入不敷出,一旦有四方水旱之灾,疆域兵事之变,拿什么来支出。母亲心里明白的很,只是这些年心境老了,越发爱热闹,不忍心年节之时宫里太过悽惶,我不过是说出她心中所虑罢了,且也没剋扣太多。」 「还是殿下高明,那位就只晓得花钱,一点不知道外头的艰难,真要是她当了家,还不把国库造空了呢。」秋蕊恍然大悟般的说道,这些话原也是她真心称赞公主的。 我听到公主为了赈灾和用兵的大事,肯提议在宫里省俭用度,心里亦有些感动。 第十章 同是广寒宫里客(一) 秋闱之后的一段时间,公主都过的很安静。每日上朝之后,陛下若无事找她,她便在翠云馆抄写道德经和庄子。 我已经可以很自如的模仿公主的笔迹了。这期间,我依旧充当重华宫和内阁首辅之间的信使,当然还有那位秦少爷,一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秦启南少爷,我当真有种百味陈杂之感。公主拿了我写的词去给秦少爷唱和,每每念及此都会让我尴尬的无地自容。我也曾鼓起勇气劝说公主,此举非常不妥,但公主对我的恳请始终无动于衷,通常只有冷冷的两个字,快写。 一日,傍晚时分,重华宫迎来了司礼监掌印兼御前总管高谦,他并不是来传旨意的,只是单独来见公主。 公主并没屏退我。高谦淡淡的扫了一眼我,徐徐道,「殿下今晚可做些准备,明日朝会后,陛下可能会询问您关于大婚的人选。」 公主仿佛若有所思,眼睛只盯着秋水篇中,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这一句,半晌才道,「高掌印以为如何?」 高谦笑意从容,「殿下可以直抒胸臆。」 沉默了片刻,高谦接着说道,「今日通政司严大人,大理寺袁大人又再度进谏陛下早日立储,只不过,他们提的是殿下您。」 公主轻轻笑道,「母亲心里也想问这个吧,高掌印的意思是?」 高谦轻轻摇头,「还不是时候。」他身子略微往前靠了靠,好像在看书案上公主所临的庄子,意态温和地道,」殿下明日不妨请陛下看看您近日所练的书法。」 公主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对高谦道了声多谢。高谦又闲话了两句,便即告退。 公主扭头对一旁侍立的我说道,「代我送送高掌印。」我忙答应了,与高谦一道退了出来。 我错后一步走在高谦后面,心中不免在想刚才他们二人的对话。高谦看我沉默不语,对我和煦的笑道,「在想适才的话么?」 我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道了声是。他遂笑着问我,「你叫元承对么,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 我颌首道,「回掌印大人,元承今年十六,京城人,祖籍原是淮阴。」 「好地方,淮阴侯韩信,那里亦是出名将才子的地方。」 他的话让我有点难以作答。无论名将还是才子,此生都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似看出了我的一丝尴尬,安慰道,「你还年轻,好好伺候殿下,将来未始没有一番成就,我们这样的人,虽只能在深宫中度过一生,但如遇到圣主,自己又能尽力襄助一番的话,也一样会有机会参与和见证一个煌煌盛世。这样想,会不会让你释怀一些?」 我一怔,他话中蕴含的一抹温情让我觉得心里暖融融的,我低下头轻轻的笑了,沉吟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问道,「元承斗胆,请问掌印大人,为何殿下为朝廷尽忠效力,陛下却迟迟不肯立她为储君?」
第10页 他温和的看着我,用鼓励的语气说道,「你读过书,可还记得隋书中文帝本纪里说过些什么?」 我努力的思索,须臾,脑中忽然澄明一片,缓缓道,「听哲妇之言,惑邪臣之说,溺宠废嫡,託付失所。灭父子之道,开昆弟之隙,坟土未干,子孙继踵屠戮,稽其乱亡之兆,起自高祖……掌印大人的意思是,陛下怕废长立幼会引发同室操戈?长幼正统之道,原是那般固不可彻。」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如喃喃自语般低了下去。 他轻轻摆首,「世事亦不尽然,歷史是那些成功者写就的,炀帝暴君亡国,史书工笔便说是因为废弃了长子才导致隋朝灭亡,却不见唐太宗纵有玄武门之变,后世人亦只记得贞观之治么?」 我缓缓点头,一些长久以来困扰我的问题似乎豁然开朗了些。但略一迟疑,还是开口问出我心中尚存的疑惑,「那么首辅大人又为何要支持殿下,而且,为何要坚持让殿下与其公子成婚?」我说完看向他,他含笑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大约问的太多,太过直白了,一阵侷促感袭来,我低下头道,「元承逾矩之处,还望掌印大人见谅。」 他不在意的摆摆手,示意我继续前行,行至重华宫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做了一个不必我再相送的手势,微笑道,「你的这两个问题,我可以一併回答,因为政见相同。首辅一直是改革派的代表,也正因为有他,本朝才能革除诸多鄙制,繁荣兴盛,他和所有锐意改革的人都需要一个真正支持自己的君主,能将自己的理念一以贯之的维持下去。」 我心中疑惑渐去,连连点头,之后深深的向他一揖以示感谢,随后才目送他慢慢离去。 第十一章 同是广寒宫里客(二) 晚间时分,公主仍旧在翠云馆伏案抄写,我随侍在侧,为她奉茶和整理写好的纸张。 我见她开始时还在抄写老庄典籍,之后便开始凝笔沉思,好像在作文章,我有些好奇的略微探身看过去,见她写道,三界无法,何处求心,心不可求,法将安寄。山水云霞,妆点干坤锦绣;日月星辰,照耀宇宙辉煌;东南西北,歷歷八方布列;春夏秋冬,明明四季周张…… 我似有所悟,她应该是想作一些参禅的文章,明日一併呈给陛下看,业已彰显她此刻追求明心见性,不为外物所扰的心境。 我凝神认真的看着纸上的字,以至于连她抬手喝了茶,再放下杯子,又示意我蓄上的动作都没注意。 过了一会,我忽然听到她微微咳嗽的声音。我忙醒过神来,收回目光看向她,却见她此刻正回身瞪视我,我瞬间如同窒住了唿吸一般,呆立无语。 看我缓过神来,她又回身正坐好,继续作她的文章。我松了一口气,默默的倒了茶给她,退回原来的位置,却不敢再探身去看了。 片刻之后,我听见她不经意的问道,「你不光会填词,是不是也会写偈子?」 乍闻此言,我简直如五雷轰顶,惊愕之后,我诚恳回道,「臣愚钝,从未参过禅。」 令我庆幸的是,她没有再说话。可是夜渐渐深了,更漏已传过了三声。我站在她身侧,看着她清瘦的削肩隐约似要穿透衣衫而出,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悸动,我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好勉力调整唿吸,再次探身去看她写的情况。 幸而她终于停了笔,一篇文章已经作好,尚需誊抄一遍即可,她铺了张新的纸,再度提笔。这时她好像全然忘记了我这个善于模仿她笔迹的人。 我的心紧着跳了两下,轻轻上前两步,低声道,「殿下是否只是要再眷录一遍?如是的话,臣可代为誊写,明日一早呈与殿下。此时夜深了,您早些休息为好。」 我不知道她会如何想,是否会觉得我有意窥探她的心思,我只能惴惴不安的等待。须臾,她站起身来,我终于有种如临大赦之感。 次日果如高谦预料的,陛下在晌午之前召见公主于宣政殿,我依旧立于殿前等候她,隐约可听到殿内的谈话。 陛下开门见山的提了几个驸马的人选,想听听公主的意思。 公主的声音含了一抹娇羞,「母亲问儿臣的意思,那儿臣选秦启南。他与儿臣自幼相识,彼此深知对方脾气秉性,他又是父亲的堂侄,为延续皇室和秦家的两姓之好,儿臣愿意选他。」 陛下语气平缓的道,「你似乎没有一点犹豫,你所说的理由都很合宜,但他是首辅之子,你不怕言官弹劾他有外戚之嫌么?」 「他怎么能算外戚呢?」公主笑着娓娓道,「国朝惯例,驸马只享有爵位并无实际官职,做了驸马连官儿都没的做了,哪还有什么干政的机会。况且儿臣日后只想在自己的封地和他过夫妻相携的生活,选他不过是还想为皇室再添些父亲家族的血脉。儿臣觉得母亲也会这样想的。」 陛下沉默良久,我记起他们曾说过她和瑞王感情之好堪称皇室典范,也许是因为公主提到了她的父亲,所以陛下又陷入了对瑞王的思念,过了一会,陛下开口问道,「你适才提到封地,可有想过以后想去哪里?」 公主语意轻松的道,「母亲不如选两湖之地赏给儿臣吧,儿臣封号既然是楚国公主,不如索性真去楚国当个太平公主,最好连洞庭君山一併赐给儿臣,以后儿臣年年可以给您和大姐上贡最好的老君眉。」
第11页 我听着她语笑嫣然的说着这些,知道并非是她心中真实所想。我亦明白,这也许就是天家相处之道,永远都会有不尽的猜疑和矫饰。 半晌,陛下温言道,「你既属意秦启南,朕就依你。听说你最近静心养性,迷上了老庄和禅宗,那些书看看就罢了,易移了性情就不好了。」 「儿臣的理想是做个闲散公主,倒不怕移了性情的,」她捧了昨日所写之物呈于皇帝,略有些含羞的道,」这是儿臣对禅宗的一些体悟,请母亲指点。儿臣虽对这些有些兴趣,终究还是懂得自己身上的责任的,母亲和姐姐有需要儿臣的地方,儿臣自会听候调遣,把差使办好。」 皇帝沉默着,良久之后,称赞道,「你的字越发好了,透着安静,可见你的心是静的。大婚之后,望你能和驸马夫妇一体过些安静的生活,不要像你姐姐,她只是那张脸像足了你父亲,心性却一丝不像。」 公主徐徐道是。陛下又随意问了她几个禅宗的公案,对了会机锋,便许她告退出去。 三日后,陛下下诏,赐婚内阁首辅秦太岳之子秦启南与楚国公主李徽赢,于次年春完婚。 第十二章 犹记一言偏决绝(一) 宫里的冬天格外漫长,公主也镇日蛰伏在翠云馆,两耳不闻宫外事。 陛下准了她省俭宫内用度的奏请,亦允了长公主于冬至日在宫内办甲子宴,并主理宴会一切事宜。 宫中渐渐的开始有些传言,陛下大约会在明年春立储,人选自然是秦国公主,而楚国公主大婚之后就会前往封地,远离京城。 临近年下,传言的影响力越发的明显。往年各路官员都会在年底的时候给两位公主敬献炭敬,炭敬的多寡体现着朝中的风向。听秋蕊说,重华宫从未有哪一年,炭敬如此稀少。对比重华宫,建福宫可谓一派喜气热闹。 公主淡淡听着秋蕊不满的抱怨,继续翻了一页手里的书,吩咐她把东西赏下去。 我茫然的看着自己屋子里堆着的珠宝玩器,不知所措。如今我是可以和十二司秉笔平起平坐的内侍官,早已在重华宫里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也许过不了多久,公主还会赏几个小内侍来专门服侍我。再过几年呢,我是否也会学那些有身份的内侍收几个干儿子,在外头置一个宅子,把这些金银财物通通搬进去,甚至再买几个年轻水灵的女孩子,放在宅子里当摆设,就是看着也高兴吧,那些过来人不是都这么说这么做的么。 我简直有点不敢想那画面,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那个样子,我还认不认识自己。 我几乎无意识的拿起一只五彩山水凤尾尊,看着官窑的釉厚如凝脂,莹润如玉,光彩柔和,透着月光能看到粼粼如波的纹片。我放下凤尾尊,又拿起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我下意识的吹灭了烛火,夜明珠灿然的光辉照耀满室生辉,恍若月华。 我颓然地坐了下来,心中不辨悲喜。我只是一个内侍,拥有这些东西有何意义?或者即便不是内侍,如同孙泽淳所说的位极人臣,占有这些物事又有什么意义?这些都是美好的东西,如同我更喜欢的古籍书画一般,可以让人长久的沉迷其间,可相对于器物珍玩,人不过只是百代的过客,也许除却帝王,没有人能够真正拥有它们。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有些释然,作为一个内侍,我此生註定孑然一身,但是我却有机会亲眼看到巍峨辉煌的殿宇,气势磅礴的都城,歷经千载时光沉淀下来的极致艺术品,还有这个时代最为睿智的一群人---这也许是我此生存在的意义,我永远都不会是占有者,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亲歷者去见证这个时代的荣耀与辉煌。 我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慢慢的点了火折,再度燃起了蜡烛。 冬至宴开在了干清宫。皇室邀请了京师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齐聚宫中庆贺四海承平,天下富足。因为宴会人数众多,公主仅带了芳蕊随身伺候。我得以有几个时辰的清闲,我坐在房中,远远的听着从干清宫传来的觥筹交错,恭贺祝福之声,略凝一凝神,继续临苏子美的沧浪亭记。 屋外忽然一阵喧譁跑动声,有人敲了敲窗棂,我放下笔走出去,公主贴身侍女之一的芳汀站在门口,脸上有种诡异隐秘的兴奋,她低声的对我说,出事了。 我陡然间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忙稳住心神,问她出了何事。 「大殿下今儿带去的一个小内侍打碎了御赐给甲子老人的琉璃盏,大殿下一怒之下要罚他,谁知他突然跪下当着陛下和朝臣的面请大殿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他,大殿下当时就慌了说他胡言乱语,岂料这小内侍越说越多,竟是把往日里那些建福宫的丑事抖抖落着出来,当着那么些个人的面儿,陛下和朝臣们都譁然了,赵御史更是气的差点摔了杯子,这下可热闹了。」 第十三章 犹记一言偏绝(二)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渐渐的变凉,屋外的寒意一层层的逼上来,把我团团包裹住,我打了个冷战,随即又问芳汀,殿下如何? 「殿下只劝陛下这些事情关乎皇室颜面,容后再议,今儿这么喜庆的日子陛下不宜动怒。」芳汀语调里带着一丝快意,可她不明白我为何一脸凄容,她不解的问,」这对殿下是好事,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 我连忙摆首,快速的笑了一下,可我觉得那个一闪而过的笑大约不会比哭好看。「后来呢,那个内侍如何了?」
第12页 芳汀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踌躇着道,「先交司礼监看管了,估计会赐死吧,这么没脸面的事……」她像忽然知道了什么似的,眼睛睁圆了看着我,嘴角轻扬,「我知道你为什么看着不高兴了,原来你是,兔死狐悲!」 我极力掩饰心中的一片惨澹,对她笑了笑,尽量与我惯常所展露的笑容一样自然。 冬至宴上的丑闻于我来说最直接的影响,是让我第一次见到了秦启南。 秦启南亲自送公主回到重华宫,看到如此情景,满宫的人好像都带了些压抑的兴奋。我走出去迎接公主的时候,看到了秋蕊沖我轻轻的挑了挑眉,眼含笑意。 我察觉到公主的神色有些倦怠,可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好依礼给秦启南问安。我用最快的速度扫过秦启南的脸,明亮英俊,面如冠玉,鬓如刀裁,这是个高大而俊朗的男人---一阵侷促感袭来,我默默的躬身,退出了翠云馆。 门关上的一瞬,我听到公主对秦启南说,宫门要下钥了,你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我慢慢的走远了些,走到院子中间,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我想要压制住心头一阵躁动的怅然,尽管我不清楚为的什么,也许是为公主适才语气中那一抹罕见的关怀,也许是为她那句话本意里又带有的疏离味道。 几日后秋蕊带来了新的消息,「高掌印打发底下人来告诉我的,陛下亲自审了那个内侍,不光是大殿下那些丑事,还说了大殿下平日里对赵驸马不闻不问言语不和便怒斥驸马,还说她近日在宫里时常洋洋自得的说陛下会立她为储君,大位早晚是她的,届时她要休弃了驸马也是轻而易举的。高掌印说陛下气极了,险些心悸发作,已传了太医来御前诊治了。」 公主半闭了眼睛听着,待她说完,只问了一句,」陛下还说什么了?」 秋蕊皱眉沉吟了一会,」派来的人还说已有言官们弹劾大殿下罔顾皇室颜面,行为荒淫,歷古至今的公主罕有其匹,陛下看了只说了句,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公主挥手,秋蕊知意的退了出去。她手臂支在案子上,沉默的想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斜斜的洒进来,落在书案上的形成一道光束,公主不经意的把支着的胳膊往光晕里挪了挪,大概是想让身上有些温暖的感觉,她柔声道,「高谦夸赞你很好。」 这让我无言以对,可我知道自己必须得回话,「高掌印过誉了,臣不敢当。」 「认真说起来,是过誉了,你也没做什么,一个内侍好不好,原不在会不会读书写字上头,在于什么,你应该清楚。」她停下来,我低低的说了声是,她又继续道,「你觉得自己做的如何?」 第十四章 犹记一言偏决绝(三) 我有片刻的无助,继而想起内侍们平常喜欢表忠心的套话,却始终有种话到嘴边挣扎不出的感觉,我无奈的回道,「臣未有寸功,不敢妄言自己做的如何。臣对殿下确无贰心。」 「嘴上说说容易,你对我忠心,却还拿我比炀帝,若是不忠心,是不是要比出桀纣来了?」 我听到自己纷乱的唿吸声,忙屏住气息,抿着嘴唇,努力的平復心绪。 一缕阳光抚过公主的脸,她觉得有些刺眼,往后坐了坐,靠在椅子上,声音空幻,「其实你比的不对,杨广一直深得独孤伽罗宠爱,我却没有那样的幸运,怎么好和他相比呢?」 我如鲠在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波澜,「臣不是有意拿炀帝比殿下,万望殿下恕罪。 殿下说文献皇后宠爱炀帝,臣私以为,宠和爱是不同的,宠为宠溺,不需要理智,而爱,却是理智的,即清楚所爱之人有何不足,并能欣然接纳。 文献皇后对炀帝只有宠,并不是爱,所以才会做了错误的选择,既害了隋朝的江山,也害了她宠溺的小儿子的一生。臣以为,殿下嚮往的应该不是这样的情感。」 我说完这番话,已无力掩饰自己心脏失常的跳动节奏,只好任由忐忑从心房一直弥散至整个身体。 她转过身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如我给你一个证明这番话的机会,我要你以重华宫内侍总管的身份去面见陛下,告诉她你曾经为秦国公主逼奸未遂,为我所救,看看陛下会不会因此不再宠溺她的长女,转而把她那份宠爱分到我这个不受重视的次女身上。」 我平静的看着地,这是我隐约猜到的结果之一,我垂首轻声的道了是,继而俯身下拜,平静的道,「如这是殿下的钧旨,臣领命。但臣只能陈述实情,不能妄加揣测从未发生之事。」 「陈述实情?」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冷笑道,「你明知我想要什么结果,却还如此说,难道是因为我有求于你,你便敢要挟我?你且说吧,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封赏?」 我知道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只好俯身再拜,诚恳道,「臣绝不敢要挟殿下,自当竭尽全力忠殿下所託。只是臣只能如实陈述当日之事,勉力规劝陛下能对大殿下的行为严加约束。臣亦会向陛下禀明,殿下仁善曾救臣脱困一事。除此之外,臣不能多言其他。至于殿下所说封赏一事,臣从未想过。」 她哼了两声,嗤笑道,「你如今依附于我,竟不知道何谓识实务,你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宦官,竟然还妄想以君子之道行事,是为不知所谓!你此刻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事后还不是会向我邀功请赏,这种欲擒先纵的小伎俩不必拿出来骗我。」
第13页 一股苦涩之感萦绕于五内,我深深吸气,平静道,「臣不敢忝称自己是君子,却也还记得,君子有九思,所谓言思忠,事思敬,臣一刻不敢或忘。 臣虽为宦臣,但也心慕圣贤之道,请殿下能成全臣这一点小小的心思。殿下希望臣能有所图,有所求,才能更相信臣。 臣却觉得,此去向陛下陈述的结果,很可能是臣再也见不到明日初生的朝阳,臣实在不知还能求些什么,图谋些什么。恳请殿下能相信臣所言,臣定会尽力向陛下详陈当日之事。」 她很久都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毫无波澜的道,「如此固执,我且依你了。你即刻去见高谦,面圣之事让他妥善安排。我在重华宫静候你的佳音。去吧。」 第十五章 泪痕都搵了(一) 我站在养心殿前,等待高谦传唤。 我下意识的略微侧头看了一眼即将隐入重重宫阙的落日,猜想着这是不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日暮时分的漫天彩霞。 陛下坐于东暖阁中。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从前在都知监任职时,我也负责安排过陛下出行,在人群中恭谨迎送,但如此近距离的和她相对,还是第一次。 我依礼拜倒,在下拜前略微抬起眼帘看了一眼她,若是在从前,我大约不会这么做,但此时,我猜想自己时日不多了,索性任性一次,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好。 一瞥之下,我看到了她憔悴的容颜,仿佛比从前见时苍老了许多,我亦发觉,她和公主长的极为相似,只是陛下面色悽苦,而公主却只是面容清冷而已。 陛下只是专注的阅览着朝臣们的奏章,并未叫我起身,片刻后,她开口道,「高谦来回朕,你有长公主行止不端之事要上奏,如实说吧。」 我低着头,恭敬道,「回禀陛下,臣供职于御用监时,曾为驸马送去所需书帖,于建福宫见到长公主。 长公主随即将臣扣留于宫内,多番暗示要臣调入建福宫,臣未敢应承,长公主便直言只要臣日后能委身便许臣以厚禄,言语间亦多有不堪,臣心下惊惧却也不敢直言,所幸楚国公主殿下造访建福宫,怜悯臣惶恐尴尬,便将臣带离,助臣脱困。 事后臣感念楚国公主恩德,无以为报,遂于今日将公主善举面陈于陛下。且长公主本应为国朝公主表率,但行事多有荒唐之处,失之仁德,故臣顿首恳请陛下能对长公主加以约束,导其言语行止,约束禁廷风气。 臣以上之言皆属实,望陛下明鑑。」言罢,我深深伏地顿首,再未抬头。 我听到她压制着心中怒火,喝问道,「这番话是楚国公主教你说的?」 我未敢抬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话,「回禀陛下,臣虽位卑言轻,但亦明白做人当思知恩图报,楚国公主有恩于臣,臣铭感五内,故今日擅做主张前来面见陛下,楚国公主对臣有此举一无所知。」 陛下冷笑道,「你一个内宫小内侍,竟敢弹劾长公主,朕不信你有如此胆量,身后必有人为你撑腰。 也许不是楚国公主,但背后之人也一定许了你好处。尔等是揣测朕于冬至宴后对长公主多有不满,才敢大胆行事。 你可知,你今日之言行,朕即便相信,亦不会轻纵了你,窥伺圣意,所奏之事有辱皇室清誉,你以为朕会如何处置你?」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的模煳了,身体的紧张感也逐渐消散,我的猜测还是应验了,一种空明之感渐渐袭上心头,那大概就是死亡逼近的徵兆吧。 我无力再辩解,只得叩首道,「臣绝非构陷长公主,请陛下明察。陛下要如何处置臣,臣皆俯身听命,不敢妄言。」 我的话大概让陛下更为恼怒,我字字句句都只强调自己所言属实,对她指责的窥伺圣意却不加辩解,可见我不顾自己处境也要证明长公主确实行止不端。 加上之前建福宫那名内侍所言,恐怕陛下心里也清楚长公主平日里秽乱宫禁却是属实之事。 只是如此就更不能留下这些知晓其事的人。就算长公主德行有亏,不能继任大统,陛下终是要顾念她的声誉,不能任人日后对她横加议论指摘。 我听到陛下对高谦道,「即刻着人将他看管起来,朕未下令处置前,任何人不得见他。」 第十六章 泪痕都搵了(二)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被立刻赐死,也许竟还能见到明日的阳光,我默默叩首,跟随高谦退了出来。 我被带至景祺阁后面的北三所,这里常年无人居住,人迹罕至,房间阴暗湿冷,虽是寒冬,却并无任何炭火取暖。 高谦心中不忍,屏退众人在外,轻声对我道,「我会再劝陛下留你性命,殿下也会为你绸缪,你且先忍耐一阵,不可太过灰心。」 我躬身称是,」多谢掌印大人,只是此事殿下不宜出面,请大人告知殿下,如元承能幸不辱命,祝愿殿下早日得偿所愿。殿下对元承的恩情,元承永世不忘。」 高谦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微微嘆气,低声说道保重,便即转身离去。 我一直垂首谨立,直到听到外面脚步声慢慢远去,才缓缓抬头,此时房中屋外都格外安静,仿佛天地间也只剩下我一个人。 面前有一束冷冷的月光照在屋内的青石砖上,光束中流尘飞舞,杂乱无序。
第14页 有一刻我觉得那些轻盈的微尘有些像自己,一样都是那般无力,可有可无,随时都会委顿在地,再也无人愿意记起。 我慢慢的走去榻边,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屋内空气寒冷,唿出的每一口气都立刻化作一团白雾,我索性张开嘴大口的喘息着,在一片雾气中渐觉眼中有水波荡漾,视线一片模煳。 我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略微有些嘲讽的笑笑,我有点鄙夷自己自怜自艾的举动,既然一早已经想过结果,又何必自伤呢。 我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好,蜷在榻边一隅,安静的看流光下的轻尘。 此后数日里,每天都有司礼监的奉御来给我送饭,奉御开门后长驱直入,将饭菜放在桌上便一言不发地离去。 开始的时候,每当门口有声响,我都会心中一紧的站起身,等待着外面的人带来赐死我的诏命,时间长了,等待的一颗心也渐渐的沉了下去,我甚至猜想陛下大概已经把我忘记了,那么我一时半刻也死不了了,但随即便想到,此生多半也不会再有机会能走出这里,我一时难辨悲喜,又有些恹恹无趣。 有几次我试图和送饭的奉御询问几句外面的情况,但每次都只得到垂目不言的回应。最终我无计可施,只能在房内枯坐。 好在我性子安静,倒也不觉得多苦闷,只是偶尔会想,如果长久居于此处,身边能有纸笔书籍相伴,日子倒也会惬意许多。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五天,到了第十六天的晌午,北三所的院子里忽然有了纷乱的脚步声。 我侧耳听着,一颗心又再度提上来,我听得出来者人数不少,莫非不是赐鸩酒或白绫,而是要将我拖出去斩首或杖杀,我瞬间被这个想法吓的手足瘫软,冷汗涟涟。 门吱呀一声的开了,我木然站起身,强迫自己看向来人,却在四目相交的一瞬,有种惊喜交加之感,来人正是秋蕊!她身后的院落里赫然站着公主。 秋蕊伸臂挥开屋子里的尘土,看我呆若木鸡地样子,笑道,「吓傻了么?没想到看见的是我?不光是我,殿下还来了呢,带你回重华宫。」 我赶忙回过神,快步走到门口,对公主下拜请安,可除了问安的词,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殿下,元承这些日子都住在这么个地方,难为他了,我看他现在有点发傻,您说是派人把他扛回去还是拖回去的好?」秋蕊浅笑着在他身边说道。 我心中纳罕不已,「陛下,赦免臣了?」声音一出,自己也惊了一下,原来十多天没有开口,我的嗓音变得晦暗沙哑。 公主此时看我的目光比从前柔和了许多,「陛下心悸病犯了,哪儿顾得上你,你且随我回去吧。」 第十七章 泪痕都搵了(三) 我又想到那日陛下说过的,没有她的旨意不许外人见我,我想要再问清楚些,却被秋蕊一把拉住胳膊,手指尖指着我的鼻子道,「元承,你真的被关傻了?不光不高兴还忧心忡忡的,殿下既亲自来接你,你还犹豫什么,快走罢,除非你还真喜欢在这么个地方一直住下去。你看你瘦的脸都凹下去了,回去该给你补补了。」 我低头尴尬的笑笑,不再说话,任由秋蕊一路拉着我,对我调笑不已。 十几日未曾到翠云馆,我此刻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还没等我醒过神,秋蕊将我拽到公主面前,笑道,「还不快叩见太女殿下?」 剎时我睁圆双目,几乎忘记了礼仪和尊卑般直视着公主,片刻之后才垂首俯身,拜倒在地,按照参见东宫的礼数行礼如仪。 秋蕊在一旁笑道,「你那日面见陛下之后,陛下就动了气,加上之前首辅大人多次进言要陛下加强建福宫的侍卫人手,又有之前那个小内侍说她放言东宫之位迟早会是她的,陛下更生疑虑,殿下又安排了言官数次弹劾她行为不端,陛下才终于下了决定,饶是这样还是加封了西安府作她的封地,令她五日后携驸马一併前往封地。这下可算踏实了,咱们殿下封为太女,这里头你也功不可没,还不快着跟殿下请赏呢。」 我垂首听着秋蕊朗朗的笑语声,到此心里终于踏实了,身上顿感轻松,脸上的表情也松弛了下来,我微微抬头,低声道,「臣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秋蕊捂嘴笑着,大概还想要继续逗我说出邀功请赏的话,公主适时的看了她一眼,秋蕊立即会意,连忙掩住笑容,对公主行礼之后转身退了出去。 我依旧垂目看着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并不知道从那时候起她就已决定将我视为她最亲信的人,常侍身旁。 公主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微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了,你也受了不少委屈,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好了,我会尽力的满足你。」 我能听出她语气里含着的温暖和鼓励,这是我从前没有听到过的,心里剎那间觉得很温暖,却还是恭谨道,「臣不觉得委屈,也没有什么要求,往后臣会尽心服侍殿下。」 「也罢,以后日子还长呢,想到什么再提也一样。」她眉目含笑的问道,「你有没有害怕?怕今日进来的人是赐死你的?」 我抿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臣怕过。臣一直在等待陛下的旨意,等待的过程里,臣知道自己还是不想死的,但也无能为力,只能等待一个结果,而臣亦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想来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第15页 不过这也是臣在自我安慰罢了,其实还是会怕,只是这样想会让臣心里稍微宽慰些。」 「你就没想过求陛下么?或者求我?听高谦说你特意嘱咐他不要让我此时去替你求情,你可知道若不是前朝言官和秦太岳等人多番配合,逼的母亲痛下决定,母亲又刚好心悸发作无暇顾及其他,你这会早就死了几回了。你算是命大。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会避嫌,所以绝不会为救你而做任何努力?」 她声音里竟然有一份焦躁,好像是在质问我为何不相信她。我有些惶惶然,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感觉是否真实,我摇头,尽量平静的道,「臣,也说不清楚,但的确没有想过要殿下救臣,殿下已经救过臣一次了。」 她轻轻嘆气,点了点头,温言道,「下去沐浴休息吧,有事我会再传唤你。」 我颌首道是,一时却踯躅不前,我想要问的事情让我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我嚅嗫问道,「臣还有一事,想问殿下,建福宫中的小内侍如今,怎样了?」 她眉心一跳,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般的怔住了,之后似乎狠了狠心肠,冷静道,「母亲下令将其杖毙。」 我知道自己的身子轻轻的晃了晃,我没有再说什么,安静的退了出去。 第十八章 便无风雪也摧残(一) 我以为陛下只是偶发心悸病症,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转,却没料到今次的病竟已演变至病势沉疴。 公主已代理了监国之职,每次朝会后于宣政殿接见朝臣,傍晚时分再去养心殿侍疾,连日奔波劳累下,不免也清减了许多。 秋蕊心疼公主,每日都会着人熬好参汤和燕窝奉于她面前。 有时也会和我悄悄抱怨,「咱们殿下就是劳累命,看那位多舒坦,再过两日就要启程去封地了,一应事情都不用她操心,同样是陛下的女儿偏她就那么轻省。」 我亦无话可说,只能淡淡的笑笑。 这几日我都陪在公主身边,从朝会到接见朝臣我都在一旁侍立聆听,待到午后再去文渊阁将内阁所拟的奏章取回重华宫,晚间陪侍在她身边看她批示奏章。 只是去养心殿侍疾一事,她从不叫我跟着。 这日傍晚时分,我整理好今日朝臣们的奏疏,放于翠云馆书案处,想着公主今日又要批阅到很晚,便备了些罗介茶,并去岁秋日里梅雨时节收的雨水,将水置于水砵中,放入白,赤,蓝,黄,黑五色石,此谓之养水。 那五色石混于水中,但见白如凝脂,赤如鸡冠,蓝如螺黛,黄如熟栗,黑似油漆,颜色辉映悦目,十分好看。 我正看得心中宁静愉悦,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喧闹,继而隐隐听到了长公主高声呵斥的声音,语气焦灼而愤怒。 不一会功夫,声音越来越近,剎那,长公主已推门而入。 我也知道此刻自己不宜让长公主碰上,眼下已是避无可避,只得俯身下拜。 长公主骤然看到我也是一惊,继而几近目眦欲裂,快步走上前一把拽起我,尖尖食指几乎戳到我面门,直逼的我连连后退,她怒喝道,「你这个阉人,在母亲面前害我,此刻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早知当日我就应该杀了你,今日断不能再留你。」言罢,她厉声命其随身亲兵将我拿下。 两旁侍卫们立即上前擒住我,将我押跪于地。 我两臂被紧紧锁住动弹不得,手足渐渐无力下去,只觉得那日在养心殿曾有过的空明之感再度侵上心头,也许今日真的便是自己的死期。 芳汀疾步沖了上来,沖侍卫们喝道,「住手!」扭身直视长公主,亦带了几分怒意。 「殿下这是做什么,他是我重华宫内侍总管,授正四品之职,且是太女殿下近身侍奉之人,您怎能对他动用私刑?请问殿下,元承究竟犯何宫规,要劳动您带太女殿下对其施惩戒?」 她口口声声用宫规和太女来压制长公主,听的长公主心头之火大盛,森然道,「一个阉人而已,不过是皇家的奴才,我是秦国长公主,要惩治一个奴才何须理会尔等!我今日就要杖杀这个奴才,好叫你们知道触犯长公主该当何罪!」 长公主即刻吩咐左右将我押至院中,早有她随身的内侍去慎刑司宣来了行刑之人—皆是宫中年轻力壮的内侍,最是精于刑罚一道。 我自知辩解求饶皆无用,只能任由侍卫们将我的头紧紧的按住。 余光触到那红黑刑杖的一瞬,我用力的咬下自己的舌尖,一股鲜血瞬时涌出,沿着嘴角蜿蜒流下,血腥气让我心里镇定了许多,我知道至少我尚有勇气在刑杖落下的一刻咬断自己的舌头。 「你们都是死人么,任由他们在重华宫行兇伤人!」芳汀一壁沖重华宫中侍卫们怒喝,一壁上前拼命拉扯锁着我的侍卫,却无论如何也拉扯不动,只好转身对长公主恳求道,」殿下请三思!太女殿下侍疾归来定不会轻纵此事,您眼下还在禁足中,私出建福宫已是抗旨,您还要罪上加罪么?」 长公主眼中冒火,咬牙道,「李徽赢不许我见母亲,我便杀了这个阉人,我早已不在乎什么抗旨不抗旨,今日就是要出这口恶气!」 此时重华宫中已是乱作一团,侍卫们紧紧围住建福宫中侍卫,但长公主是有备而来带着一众亲兵,重华宫中人一时也奈何不得,场面胶着,无人敢轻举妄动。
第16页 我听到长公主喝令侍卫将我押上来即刻行刑。我无望的最后看了一眼重华宫门的方向,那里已是被两宫侍卫们重重包围住了,我合上双目,将舌头抵在了牙齿间。 我已决意赴死,正待发力,忽听到一声清冷的断喝。重华宫剎那安静了下来,只听的众人齐齐拜倒在地的声音,拿住我的侍卫也瞬间松开了手。 第十九章 便无风雪夜摧残(二) 公主冷冷的扫过院子里的人,最终目光落在她长姐的脸上,四目相交,她眼中狠冽之色竟让长公主不由得一阵发抖。「你还在禁足期间,竟敢抗旨不遵,又大闹我重华宫,是想要我责罚于你么?」徽赢行至徽镇面前,逼视着她,」见太女而不参拜,你的礼数都忘光了么?」 长公主为她的气势所摄,却也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对她参拜,她仰起头,高声道,「你是太女又如何?终究还不是皇上!我要见母亲,你凭什么阻拦我见母亲?」 公主不怒反笑,随即轻轻挥手,宫门处忽地涌进一队御前侍卫,剎时便将徽镇带来的人团团围住,她轻笑道,「凭什么?就凭我可以调动御前侍卫,干清门侍卫,神武门侍卫,这些人足够将建福宫的人尽数围剿。」 她转过身去,不愿再看长姐惊愕挫败的面容,「李微朝,直到今日你还不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了么?母亲没有选你,你应该庆幸,即便这个位子给你,你也没有能力坐的稳。 你除了斗鸡走马好色骄奢,还会什么?我在外面和朝臣缠斗为了给国库多省下些银钱,在云南瘴雾之地费劲思量惩治贪吏,在辽东苦寒之地备兵筹饷,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却在做什么? 是在母亲面前假意承欢,在众人面前扮演仁孝的长女,还是在你的宫里和你的面首们胡天胡地!你有什么能耐要这个位置!你现在要见母亲,是还抱着一线幻想么?如果是的话,你尽可以死心了! 母亲绝不会见你,要你禁足的命令是母亲亲自下的,如今你抗旨不遵,我本可以将你治罪!但念在母亲还在病中,我且饶过你一次。后日一早你便遵照旨意前往封地,从此做个国朝富贵尊荣的长公主,如此,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如果你还敢闹出什么,我绝不会姑息,即刻将你以无人臣礼送交宗人府问罪!届时夺爵圈进,可别怪我无情!你知我会说到做到,你最好不要犹豫,带了你的人滚出重华宫,不得再出建福宫一步!」 她陡然转身,瞪视长公主,厉声说出最后一句话,她满身的肃杀之气,逼的长公主几乎后退,面色如纸。 长公主终究不愿在人前前太过失了面子,冷笑道,「你如今把控大权,我自是奈何不了你,只等来日母亲凤体痊癒,且看你再如何嚣张!我自会前往封地,不必你操心。」 她朝院中自己宫中的亲兵挥手,众人皆跟在她身后,她走过院中,瞥到仍跪坐于地的我,怀着一抹深深的恶意冷笑道,」原来我们姐妹还是有相似之处的,我以为你是个多么洁身自好的楷模,没成想,你竟也会为这个无耻的阉宦所迷惑,你且好自为之吧。」说完,再未回顾一眼,扬长而去。 公主挥手屏退侍从,秋蕊忙赶上去扶起我,一扶之下才发觉我浑身颤抖无力,忙搀住了我,轻声道,「你怎么这么倒霉,偏生这个节骨眼碰上她,快别怕了,没事了。」说着搀扶我慢慢进了内殿。 我几乎倚靠在秋蕊身上,自知危险已去不应再做这般模样,于是努力的深唿吸,希望能恢復一些气力。 秋蕊安慰着我,「幸亏芳汀机灵,看情况不妙赶紧叫人去了养心殿通传,殿下正在听太医们回禀陛下病情,一听说你出事了连太医说什么都顾不上了急忙的赶回来……」 这些话听在我耳中,让我既惊骇且惭愧,我略微挣脱秋蕊的手臂,站定后俯身恭敬拜倒,所有的感激和歉疚都融在这深深的叩拜中,我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已无力控制,」殿下救命之恩,臣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一双纤白如玉的手抓住了我撑在地上的双臂,用力的向上拉起我。 我抬起头,看见公主秋水般的剪瞳里流动着关怀和怜惜,我鼻中酸楚,泪水几欲夺眶而出。我急忙收敛心神,在起身的剎那仰起头将眼泪逼了回去。 公主让秋蕊去膳房预备些安神的食物,秋蕊临去时趁着关门的瞬间对我展露了一个充满鼓励的笑容。 「去坐吧。」公主指着书案旁的椅子,仿佛知道我会拒绝,补充道,「左右也没有旁人,你受了惊吓该去缓缓神。」 我低着头,向她告了罪,在椅子上坐了。 许多年前当我初入宫时,负责教授礼仪的内侍就曾反覆对我们强调关于尊卑上下的所有规矩,一丝一毫都不能错,这些年我也一直谨守这些礼仪。 但此刻我已经不去想这些了,我只知道她对我所有的命令我都会去竭力完成,无论是否关乎那些一度我认为很重要的东西。 「元承,耐心等待吧,不用太久,一切都会如我所愿。」她轻轻的说着,那一声元承好似春日里的烟柳拂过我的脸颊,熨烫着我迷茫无措的心。 第二十章 此夕休谈事(一) 从那以后,公主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我,即便是去养心殿看望陛下,也会叫我在殿前等待她。 长公主怀着满腔的幽怨和悲愤踏上了前往西安府的路。也许此去经年,她都无法再回归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城。
第17页 但我却有些羡慕她,能去看看这都城以外的世界是我一直以来隐秘的一个心愿。 那日我站在午门的城楼上,看着她最后回首眺望禁城,眼中的留恋和不甘最终化为一片悽然之色。 在侍从的催促中,她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也许是因为她临去时那一眼的回顾,让我忆起幼年时所经歷的---所有的幸福在一夕之间猝然逝去,再难挽回。 至此,我心中对她了无恨意。 干嘉三十九年二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罕见的下了三日,整个禁城覆盖在白茫茫一片中,所有的暗流汹涌都被暂时掩盖在这片无尽的惨白里。 我站在养心殿前等候公主。我以为东暖阁会像往日一样因为陛下的昏迷而静默无声,但那一日,我听到了她苍老衰弱的声音。 公主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她低声的轻唿,「母亲……」 隔了许久,我听到陛下近乎耳语般的说着什么,我靠近窗檐,侧耳分辨,在一阵絮语中,我捕捉到一个名字,她在叫着微朝。 东暖阁中陷入了一阵安静。我的心也骤然快速的跳动着。 一阵勐烈的咳嗽声后,陛下的意识似乎清醒了许多,她清晰的问道,「微朝呢?怎么不见她。」 公主温和的答道,「母亲忘了么?阿姐已在去往封地的路上了,是您下的旨意。」 有片刻的沉默,我只能听到暖阁里传来的陛下粗重的唿吸声。」叫她回来,朕要见她……」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她残存的气力,她喘息着,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养心殿的门打开了。公主缓步而出,面沉如水,后面跟着容色哀戚的高谦。 我欠身向高谦行礼。他贴近公主低声道,「陛下的话……是否要召唤长公主。」我第一次听到他声音里满是惶惑。 公主陡然转身看向他,再回身时眼风仍难掩凌厉,「让她再走远些。」她决然的话让高谦神色一震。 公主不再多言,快步前行。我亦只得紧跟着她,默然无语,她周身的寒气令我微微有些发抖。 行至重华宫前,她忽然停下脚步,双唇轻颤着,我知道她要说话,便靠近些,她几度欲启齿,却只艰难的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我心中哀恸,伸出手扶住了她,希望能藉此给她一点力量。 回到翠云馆,她已神色如常。为了能让她淡忘适才的不愉快,我决定煮一壶好茶给她。我细细的碾了她喜欢的顾渚紫笋,注汤的一瞬,满室芳馨,令我心悦神怡。 哐啷一声打碎了片刻的宁静,公主将兔毫盏勐地掷于地下。我仓促转身,错愕的看着她。 她手中擎着一本奏疏,愤然扔在我面前,沉声命我去看。 我弯腰去拾,奏疏上的端正的小楷跳进我眼中,骤然间我心慌意乱,上面赫然写着,为长,古来如此。长公主仁孝,天下归附,弃之立次,必兴争端。先例一开,难有宁日,歷代事可为前车之鑑,臣恭请楚国公主退储位以让贤……落款是大理寺卿杨湛。 秋蕊听到动静,慌忙地跑进来,见一地的碎瓷,不敢多言。 她蹲下身去收拾着碎片,残破的瓷锋宛若利刃划过她的手指,鲜血瞬时涌了出来,我俯下身去,抓住她的手,她却轻轻挣开了,将碎片快速包裹在裙中站起身来,她离去时看向我,眸中的恳切让我觉得此刻重负在身。 我将奏疏合上恭敬置于书案,对公主道,「殿下所忌之人,不是杨湛,而是长公主,对么?」 她脸上有着疲惫的倦意,却目光炯炯,「我做了那么多的努力,难道他们看不到么?只因为李微朝是长女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压在我头上!大魏的朝堂上不能养这些沽名钓誉的禄蠹!」 我微微俯下身,轻声道,「所谓人臣者,身秉国钓,因循从事,若不能遵照礼法,诫谕君上,才真是禄蠹。 臣听说陛下曾评价杨大人敢于应制寓讽,封事犯颜,颇有唐初魏文贞公之范。文贞公也曾因侍太子建成忠心,为太宗所厌恶,索性太宗还是为其忠诚直谏所打动,拨擢用之。 依臣看,杨大人与文贞公亦有相似之处,但杨大人忠诚的是长幼礼法,并不是长公主殿下。所以殿下不必为杨大人所言动怒,何况您已是陛下亲封的太女。」 我说这番话固然是怕她一怒之下对杨湛起杀心,其实更怕她因为顾忌长公主而要除却心中之患。 「你比的不错,可惜我不是李世民。」她的话让我心中一沉,「忠于礼法有时候比忠于一个人更顽固!李微朝只要活一日,我这个位置永远做的不踏实,索性绝了这个后患,你即刻去传御林军都尉进来,我有话吩咐他。」 我心中大乱,脱口喊道,「殿下!」我顾不得往日里和她说话时的温良恭谨之态,疾声道,「若杀了长公主,您与炀帝又有什么分别?后世会如何评价您,您想过么?」 她嚯的转头看向我,厉声道,「你竟也为李微朝说话?你忘记当日她想要置你于死地了么?」 我摆首,「臣不记得长公主如何对臣,臣只记得是您多次救臣性命,所以臣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您矫诏嗜姐,不能让您背上千载的骂名。」 她扬起首,嗤笑道,「为君者,早就是千秋公案翻云雨,任人评说。我不在乎。」 第二十一章 此夕休谈事(二)
第18页 她如此说,令我浑身无力,但我尚不能放弃。我重重的跪倒在她面前,恳求道,「若长公主有能力和您一竞高下又怎会有今日被逐封地之事。她对您没有威胁!若您真忌惮她,大可以以后削减藩镇兵力,甚至还可以召她的子嗣进京为质,实在没有必要杀她,她毕竟是您的亲姐姐。」 她不出声,仿佛在思考我的话。我自觉已是尽力而为,垂首等待她的决定。 「李微朝我可以不杀。」闻言,我勐地抬起头,想来我的眼中满溢惊喜之色,她看着我,唇边含笑,「但是杨湛不能留,他劝我禅位,是对储君无人臣礼,且不遵陛下圣意,这样罪大恶极之人须要杀一方能儆百。」 我脑中思绪再度慌乱,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我试图努力组织语言,几次张口却又说不出什么。 她见我如此,眼中有一丝不忍,但一闪即逝,「这二人都是动摇国本的祸乱,你劝我不杀李微朝,我可以听。那么杨湛就必须死。」 我目视她眼中的狠厉,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我颓然地跪坐于地。 几日后,监国太女谕,以无人臣礼将大理寺卿杨湛下狱,大理寺丞,宗人府中允,贊善,翰林院编修,检讨等诸人均连坐入狱。至此,朝中再无人敢提国本之争。 自那日后,公主对我的态度愈发的温和,我们彼此默契的不再谈论任何有关于长公主的事,当然也包括我听到的陛下要召长公主回京的话。 一日傍晚时分,公主依旧去东暖阁探望陛下,在进殿前一刻,她忽然看向我,命我一併进去。我略一迟疑,还是听从了她的吩咐。 我站在暖阁外,看着榻上沉睡的陛下,她的脸呈现出灰败之气,唿吸并不均匀,唿出的气息亦有一种腐坏的味道。 公主坐在榻前,轻轻的低声唤她,听着她声声唤着母亲,我的心也一点点的在揪着发疼。 陛下应该听到了公主的唿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神浑浊凝滞,她盯着公主看了许久,仿佛在努力的辨认,终于她唿了一口气,无力的说道,「是你啊,微朝呢?朕不是让她回来……她走到哪里了……」 我替公主感到难过,但她却笑着说道,「阿姐应该快到涿郡附近了吧,母亲怎么只想着她,儿臣来您不高兴么?」 陛下半闭了眼睛,「朕只是想看看她。」 「母亲喜欢看她的脸,就像看到父亲一样,对么?」公主轻声道,「可就为了那张脸,您似乎也太过偏心了些。」 陛下的唿吸变得沉重了,她略微睁眼盯着公主的脸,「朕偏心么?如果偏心又怎么会立你为储君,朕知道你心里有怨,但微朝是长女,若不是她不适合大位,朕绝不会废长立幼。 你应该知足了。只是,这个位置并不好做。你将来若是能有儿子,一定要让他来继位,女人……终究还是太难了。」她说的很慢,说到最后气喘连连。 公主轻轻拍着陛下的胸口,笑容飘渺,她一字一顿的说道,「是么?儿臣却觉得女人也不比男人差,母亲只是太专情了些,才堪不破。 儿臣没有那么多的情,什么父女,母女,夫妻,姐妹……儿臣觉得和这个位置比起来都不那么重要呢。」 陛下陡然间张开双目,瞪视公主,「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对微朝做了什么……她这么久还没回来,你是不是……你怎么敢……」 「母亲多虑了,儿臣可没您想的那么坏,我不杀姐姐,只是,没有传她回来罢了,她现在啊,可能已经快到西安府了呢。」 陛下使劲的想用胳膊撑着起身,努力了数次却还是没有力气,她颓丧地倒在榻上,缓缓地伸出手指向公主,「你,竟然,敢。抗旨。」 公主笑意更深了,「有什么不敢的,天下很快就是儿臣的了。儿臣可不能在此时让您和姐姐相见,万一您又动了易储之心,儿臣岂不是要冤死了。 其实,您等这一天也好久了,这样,不就可以早日见到父亲了么。」她每说一句,陛下的唿吸就更急促慌乱些,我听到她此时唿出的气已比吸进的要多,亦看到她的手紧紧的捂住胸口,身体不断的在发抖。 公主却轻巧的站起身来,平静的看着这一幕,她忽然回首看了我一眼,对陛下笑道,「母亲说我抗旨,其实我早就抗了,您说要杀的人我可一直都没杀。」她沖我点头示意让我进入暖阁。 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进暖阁中的,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垂首呆立在榻边。 「母亲,」公主温柔的叫着,「您睁眼看看,他是谁?」 陛下的手抖的更加厉害,好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把眼睛撑开,她浑浊的目光落在我半垂着的脸上。我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请她不要认出我来。 可是事与愿违,陛下侧过头仔细的盯着我,终于在某一刻记起了她曾经见过的这张脸,她瞬间双目圆睁,捂着胸口的手指向我,我瞥见她枯瘦的手上暴起了一道道的青筋,指尖不停的抖着,再抖着。 但那抖动越来越弱,最终随着举起的手臂轰然下落而停了下来。 暖阁之中异常安静,我听到了自己牙齿发出颤抖的声音,继而我整个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我强迫自己抬眼看向榻上。 我看见陛下睁着双目,面容青紫而扭曲,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愤恨和不甘。
第19页 第二十二章 语罢清宵半(一) 干嘉三十九年二月十七,皇上崩于养心殿东暖阁。 大行皇帝大殓后,梓宫停于干清宫正殿,遵遗诏,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女殿下遂于三日后在灵前即位,定年号为天授。 连续三日,在京文武百官以三品以上命妇均着丧服于思善门外哭灵。 阖宫上下一片缟素。我亦穿了素服,冠乌纱,腰系黑色犀角带,跪于宫女内侍队伍中。 当司礼监掌印高谦喊「举哀」时,周围瞬间哭声雷动,那些哀戚声和哭嚎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裹着我。 我始终做不到那般痛哭失声,如同我始终忘不掉大行皇帝临终前的样子。我反覆的告诉自己,大行皇帝不是我害死的,可越是强调,反而越是加深我对这句话相反意思的理解。 我想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忘怀她最后指向我的手和看着我的眼神。我怀着对她最深的歉疚匍匐在地,任我的泪水缓慢的流淌过脸颊,希望藉此能洗刷我心中的罪恶。 我远远的看着公主—如今该唤作陛下哀伤凄婉,泫然欲泣的面容,总会想到那日在养心殿里她清浅的娇笑声。 我并不是那么介怀她那日的举动。我虽不能体会但却可以理解她想要母亲疼爱关怀的心情,她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却还是得不到她想要的关注,于她来说,这也是无法释怀的悲哀和伤痛吧。 高谦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翠云馆收拾陛下的翰墨书籍,准备将它们都搬去新的寝宫。 他瘦了许多,看上去愈发的苍老。我对他执了拜见掌印之礼,他礼貌的对我还礼,微笑道,「你很快就会擢升司礼监掌印之位,而我则是日薄西山,你不必对我这个老朽这般客气。」 他说的实话,自新帝登基,所有人都认为我不日就将升至宫中内宦最高的职位,掌内宫一切事务。 近来我已明显的感受到众人对我的礼遇和客气,自然其中也包含着奉迎和谄媚---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相对的,我猜想他亦会遭受一些前所未有的冷遇,所以才会这样说话。 我有些不安和难过,欠身道,「元承不敢忘记当日掌印大人的指点和帮助,大人正当壮年,不可妄自菲薄。」 他点头,笑而不语的看了我,「陛下没有选错人,我也没有看错,你虽然年轻,但心地好,没有骄矜之气,懂礼貌,且又知书识字,更强过我当年。希望你以后好好侍奉陛下,如我当日所说,在陛下身边见证一个锦绣盛世。」 我低头不语,他的夸赞让我觉得受之有愧,我如果心地真的那般好,又怎能如此快速的接受当日养心殿所发生的事。 他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拍了我的肩膀,「过去的事情就忘记吧,人要朝前看,当日陛下救你也是不忍看你无辜受戮,你若为此想不开,就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前面的路还长呢,你大可以有很多机会为你的不安来恕罪,侍奉好当今陛下未尝不是其中一种方法。眼下,我也刚好有另一件类似的事来找你帮忙。」 我闻言抬眼看着他,」大人有什么吩咐?」 他摆首,「不是吩咐,是求你相助。大行皇帝的梓宫已过二十七日了,即将迁往景山寿皇殿,陛下却迟迟未下旨让长公主回京,外头辅臣们各怀心思,言官们却是眼望陛下,毕竟长公主是大行皇帝长女,母亲去世女儿却不来奔丧,别说是皇家就是民间也于礼不合。」 我不禁皱眉,这确是个棘手的问题,「那陛下对这件事有什么说法么?」 他轻轻嘆气,「陛下只说按祖制,分封在外的亲王公主同外埠官员一样均在本地面向宫阙哭临致丧即可。这倒也不错,合祖宗规矩,只是大行皇帝生前很钟爱长公主。」 我亦嘆气,陛下对长公主那般介怀,又岂会轻易让她再踏进京畿和禁宫,」大人觉得元承能做些什么?」 「自然是希望你去劝说陛下,」他见我蹙眉,微笑道,「不要小看自己,你在陛下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我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很清楚她的性子,她绝少相信一个人,但她却很信你,你不妨趁陛下心情好的时候进言几句,其实限制长公主哭灵来的亲卫军人数并不难,何况朝中凡支持长公主的人均已肃清,我看没有人会真的冒天下之大不违再提什么国本之争。陛下大可以放心,此举还显出她的宽厚大度,何乐而不为呢?」 我心中一凛,随即想到其实陛下未必不清楚长公主已没有实力和自己相争,她真正在意的是大行皇帝临终前对长公主的念念不忘,这是她心中最大的芥蒂。而我又有什么能耐助她解开心结呢? 我知道他在等我回话,只好诚实言道,「大人的意思,元承都明白,我会尽力一试,至于成与不成,元承不敢担保。」 他似松了一口气般,欣慰的点点头,「我替长公主先谢过你了,你是个有福气的人,也懂得积福,这样很好。」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他轻轻拍了拍我以示鼓励,随后便和我告辞。 我欠身送他出去,在临别的一刻,我再次没能按捺住心中疑惑,问道,「大人适才说替长公主谢我,可我知道大人明明更在意当今陛下,您明知道此事为陛下不喜,为何还要极力促成呢?」 他本已走出门去,闻言又再度回首,却没有看向我,他的眼神空幻而飘渺,仿佛落在某张用回忆织就的美丽画面上,」这是我能为大行皇帝,做的最后一点事了。」他清矍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那一刻,他的笑容让我觉得很是动人。
第20页 高谦所託之事让我很踌躇,我尚未想清楚要如何规劝陛下,而且我对他所提及的---陛下对我的信任程度一事,完全没有任何的自信。 第二十三章 语罢清宵半(二) 是夜,更漏已敲过两声。我在房中看书,因大行皇帝丧礼期间,宫中一应蜡烛灯火都要减少,我只能就着一盏烛光微弱的光芒艰难的阅读,联想起古人凿壁偷光的精神,真是自嘆弗如。 忽然听外面有人轻轻的叩门,大约是上夜的内侍嫌我浪费催我早些睡觉。我无奈的起身去开了门。 令我惊骇万分的是,门外站着的是孤身一人的陛下。 我一时有些失语,缓过神来,错愕的问道,」陛下,您找臣有事?」此话一出,顿觉颇为不妥,她是皇帝,要找我何须自己亲自前来。只是我更加不明白她为何做此举。 我愣神的工夫里,她轻轻的笑了,挥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朕来找你,你都不请朕进去么?」 我慌忙侧身让路,迎她进来。她好似兴致不错,只四下打量我的房间,之后点点头,大约是满意我收拾的尚算整洁干净。 她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顺手指着榻上让我也坐,我告了罪,惴惴不安的坐了,还是忍不住问她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朕睡不着,想找人说话儿,」她顿了一下,笑着问我,「你这有酒么?」 我大窘,别说我平日不饮酒,何况此时正值国丧期间,我如何敢在房间中藏酒。 她也恍然明白过来,晒笑道,「猜到你不会有的,你不用紧张。朕只不过是想饮点酒也许便能睡得着了。」 此时已近三更,明日卯时她还要上朝,即便现在睡着也睡不了几个时辰,我心念一动,试探的问道,「陛下想喝茶么?臣为您煮茶可好?」 她想了想,点点头。我取了我这里最好的阳羡贡茶,原本也是她赏赐的,细细的筛过了茶叶,却突然想到眼下我并没有什么好水可供烹茶,略微有些遗憾。 我一边做着这些,余光可以看到她几乎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心里一紧张,手上的动作也没那么利索了。 「朕看着你,你那么紧张干嘛?」她侧着头,笑得颇为俏皮,「我是看你好看,你点茶注汤动作都好看,有雅致的文人气。」 我手里的动作一滞,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终我一生,即使我将文人士子的风度学的再像,终究也无缘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捧了茶盏奉于她,」臣这里没有巫峡水,不能和这阳羡茶相配,陛下将就尝一些吧。」 她笑着看我,」才说你有文人气,又迂腐了,阳羡茶佐巫峡水原是王安石治痰火之症的方子,朕如今火气全无,倒是时常觉得心里苦罢了。」 我微微一惊,问道,「陛下近日身体不适么?明日臣去请太医……」 她摆手打断我,似乎轻声嘆气道,「朕的不适,太医是治不好的。」 她转着手中的茶盏,幽幽的道,「元承,那日的事,你会不会觉得朕太过冷血了?」 我一震,没想过她会这样问我,但这个问题我却是想过的,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想清楚,我不想骗她,只好摇摇头不说话。 她撇嘴轻笑,「朕从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朕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这个天下只有交给朕才能治理好,」她垂了眼睛,微蹙了眉,脸上有一抹苦笑,「可惜母亲不这么觉得。」 我的心又揪着疼了一下,我脱口道,「陛下也是这么觉得,那日她说的那么清楚,她知道您才是继承大位最合适的人选。」 「是么?那为什么她从不对朕展露欢颜,像对微朝那样?为什么那般喜爱微朝,她究竟好在哪里?」她忽地挥挥手,自嘲的笑着,「朕一早已不关心这个问题了,父母姐妹缘分也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我无言以对。她抿了一口茶,看着手中的茶盏,片刻的出神之后,她放下茶盏,凝眉看着我,良久,轻轻的嘆息道,「元承,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第二十四章 黄昏无限思量(一) 这是她即位以来,第一次用「我」来自称。 我在心底嘆息,很想安慰她。正要开口,她伸手做了一个不要我说话的动作,「你别说朕还有李微朝,她算不上什么亲人。」 我摇头,微笑道,「臣没有要说这个,只是想给陛下讲讲自己的事。陛下曾经问过臣是否家中长子,臣回答说还有个姐姐,陛下记得么?」 她点头。我继续道,」臣六岁时家中遭遇变故,父母过世,惟有姐姐独自一人带着我,那时她也不过才十一岁。我们没有亲戚可以投靠,又不能整日居无定所。 姐姐要想法子养活我,便去大户人家卖身为婢,只是她只卖自己并不卖我,还要求要让我一直跟在她身边,这个要求自然会被拒绝。姐姐见无人肯买她,就狠心把自己卖入了勾栏。 从那时候起,臣便跟着姐姐在勾栏院中过活,姐姐从不让我见院中事,只叫我安心读书。那时候臣年纪小,只知道她钱赚的很多,穿戴都很体面,却不知道背后的辛酸。直到长大些,才明白姐姐是牺牲了自己来成全我。 后来她染病去世了,臣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回想小时候,臣时常觉得姐姐会和我争夺父母的宠爱,常以长姐身份管教我,对我很严厉,那时候我甚至有些讨厌姐姐。
第21页 可一朝再也见不到她,臣才发觉那是一件多么令人难过的事,她曾那样庇护我,那样关怀我,我以为有天自己可以报答她,她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那是一种茫然的悲凉,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人生最大的伤痛,臣也有一样的伤痛。 臣时常回想起来,如果当时她在的时候臣能多陪陪她,多关怀她。甚至如果能回到小时候,她说的话臣一定都会听,再也不会为了捉弄她把捉来的虫子洒在她床上,不会故意扯了她的石榴红裙做旌旗玩,更加不会让她卖身入勾栏。 只是往事不可追,臣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说的很慢,一边看着她的表情,她亦听的很认真,「她死时还很年轻对不对?」 我点头,那时她刚满十七岁。 「后来呢?你又是怎样入宫的?」她蹙着眉头问我。 那又是另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了,我不想详述,」勾栏里不养闲人,臣就被卖入了宫。」 她眼中怜惜之情大盛,轻声道,「你一定很难过,可怎么熬过来的呢?」 我回想着当年自己初入宫时的伤心恐惧,深吸了一口气,「是,臣一度也想了结了自己,可是臣想到了姐姐。她那么辛苦也要抚育我,一定不想让我恣意轻生,她临去前最后叮嘱我,要好好活下去。臣知道,那是她最后的心愿,所以无论如何臣都应该满足她。」 「唉,元承,」她轻唤我,语气娇柔,「你也没有亲人了,和我一样可怜。」 我为她再续了一盏茶,温言道,「臣尚有思念,还有亲人未尽的嘱託。陛下和臣一样,也有亲人未了的心愿等待您去实现。您,还记得么?」 她神色一滞,眼中的神彩渐渐消散,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微蹙的眉间似有化不开的愁韵,她缓缓摆首,声音疲倦,「你是想劝我替母亲完成最后的愿望?」 我颌首称是。她浅浅的笑了,」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来你还是想替李微朝说话儿,你就不怕朕生气么?」 我诚恳道,「臣怕,可还是要说。臣不是替长公主说话,是替陛下的母亲,大行皇帝说这些话,毕竟,臣,亦有愧于大行皇帝。」 她轻挑着嘴角,不置可否。半晌,她站起身来。我知道她要回去了,连忙起身恭送她,她行至门口,摆手示意我不必跟着,并不回头的说道,「别只记得自己欠别人的,这个世上,亦有很多人欠你良多。」 三日后,皇上下旨,命秦国长公主前往易县皇陵为大行皇帝守灵一年。虽然陛下还是没有让长公主进京,但也算完成了大行皇帝临终前最后的愿望。 随后下达的另一道旨意,是擢升我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一日,我在干清宫南书房整理书籍。秋蕊并司礼监秉笔冯瑞带了一众人进来找我,说按照规矩,内务府指派了几个小内侍来服侍我,让我自己挑选。 内中有四个年纪颇小的孩子,大约也就十二三岁,脸上还都有着懵懂稚嫩之气,很像我初入宫时的样子。 第二十五章 黄昏无限思量(二) 我无奈的笑道,「我哪里用人服侍,还是放回去各司其职吧。」 冯瑞只当我对这几个孩子不满意,陪笑道,「大人要是看着不喜欢,我再去挑了来,只是您有什么要求告诉我,我照着吩咐办,务必让您满意。」 我摆首,如此一来岂不是让这几个孩子也跟着为难,我看向他们,见其中一个个子最小的,虽然稚气未脱,但面庞清秀,尤其两只眼睛漆黑明亮,颇有神彩,一望可知是个聪明伶俐的。我对冯瑞道,「太多了,我实在用不着这么多人,不如留下一个,其他人在司礼监供职,他们还小,你多提点就是了。」 我走到那孩子面前,俯下身温言问他,「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他欠身答道,「林升,今年十三了。」 我笑着沖他点头,又对冯瑞道,「就留下这一个吧。」 冯瑞一时面色犯难,对我点头哈腰,「您这不合规矩吧,前头高掌印可是有四个奉御伺候的,您这么一弄,回头内务府钱总管又说我不会办差,您好歹体恤我些儿。」 我明白他的难处,亦觉得抱歉,」我一个人惯了,人多了反而不自在。你也不必为难,钱总管若问起来,我自己去和他说。」 秋蕊因在一旁笑道,「冯秉笔就别逼你们头儿了,也甭拿别人比他,他是满宫里头出了名的没架子的,要人伺候他,还不让他坐立不安的,他既挑了人,你索性就把剩下的带回去吧,可别为难这几个孩子,要不有人更不自在呢。」 冯瑞见我如此坚持,秋蕊又这般说,只好作罢,带了那三个孩子自去了。 秋蕊把林升推到我面前,笑道,「还不快拜见你们周大人,以后你跟着大人,可要巴结好他,他一高兴就抬举你了。」 我忙笑着摆手,对林升道,「秋蕊姐姐和你玩笑,我日常侍奉陛下,也没旁的事要你伺候。你若有什么要求,倒是可以告诉我。刚才忘了问,你是哪里人?」 林升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道,「我是惠州人,大人去过那里么?离京城可远了。」 他刚才说的话不多,现在一口气说了这么长,倒是能听出他吐字带着南音,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禁宫,想来也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第22页 我心下恻然,想要安慰他几句,记起从前听他们说过,南省人习惯叫名字的时候前面加个阿字,便微笑对他说,「我没去过广东,如果有机会的话很想去看看那里的海。以后我叫你阿升可好?」 他果然很开心,高兴的沖我咧嘴笑道,「我阿妈从前就是这样叫我的,大人您真好,是我进宫之后见过最和气的人。」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秋蕊在一旁含笑打量我们,因想起刚才冯瑞的话,我便问她,「我升了掌印,那高大人今后做些什么,可有安排么?」 秋蕊瞪着眼看我,奇道,「你不知道么?高大人卸任之后要出宫去了,说是今儿傍晚就走,这会子应该还在收拾东西吧。」 我闻言一惊,我竟不知道他这么快就要离开了,想到从前种种,觉得务必要去送送他。我匆匆和秋蕊说了,麻烦她带着阿升各处认识一下,我送完高谦便即回来。 我快步走去高谦的住所,见他一个人在房中,正自擦拭着架上的珐瑯花鸟纹瓶,看我匆匆而来,对我点头笑了笑。 他才刚卸任不久,此时身边就已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了,从前他掌印内廷之时何等的威风,亦是前唿后拥多少人巴结奉承,眼下却是人走茶凉了。 我怕他心里不舒服,对他躬身行礼,道了声高大人。 他神态倒是一派从容,「我已经不是内廷掌印了,你这般称唿我,不妥的很。」 我点了点头,心念一动,「您对元承有提点之恩,也算元承的师傅,我叫您一声先生总不为过吧。」 第二十六章 黄昏无限思量(三) 他颌首,笑意温和,「你如今身居高位,还能这样谦逊,也是难得。你今日是来相送的么?」 我点头,环顾四周见一应物事俱在,因问道,「先生还有什么要收拾的,我帮您整理了一併送出去。」 他亦四下里看了一圈,摆首道,「宫中之物,老夫没什么可拿走的,即便赏赐的,亦都是皇家所有,还是留它们在该待的地方吧。」他看了一眼时辰,道,「我该走了,不如你送我到神武门吧。」 我忙答应了。他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裹,我便接过来替他拿了。 临出门前,他回首,再次环顾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面容平静,我看不出他是否留恋,但想来多少会有些怅然吧。 我跟在他身后半步,问道,「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他目视前方,平静的道,「做回个普通人。只是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容易。老夫后半生会努力的学习如何在市井烟火中找到一份寻常的快乐。」 我觉得有些茫然,因为那样的生活对于我来说,也已经很遥远了。 但我明白他所说的不容易,像我们这样的内廷宦官,大概已如同宫殿中的雕梁画柱或是斗彩飞檐一般,註定只能属于这座皇宫,如果融入苍茫人海,似我们这样的异类,是否还能从容的生活,我想像不出。 见我不说话,他轻轻笑着,扭过头看着我,「你还是有这么多的疑惑和困扰么?你现在是内廷中最高位的宦官了,怎么好似并不是很得意,不是很开怀?」 他这样说,让我又有些惶恐,我微微欠身道,「元承年纪轻,不懂的事还很多,可否请先生略加指点?」 他顿下脚步看着我,须臾,含笑道,「若想做个皇家的好奴才,那就只有少说话,多做事,主子说什么便做什么,总不会太错。」 他看我面带疑惑,略略摇头道,「可惜你并不是这样的人,你尚且有自己的想法。如老夫上次拜託你之事,你就肯尽力周全,可见你还不是个做奴才的好材料。」 他轻轻嘆气,接着说道,「先帝和陛下不同,你和我亦不一样,所以我没什么好指点你的。你这个人纯良谦逊,这原本是个好处,可在这个位置上,也有可能是坏处。你能明白么?」 我想他的意思是,我是陛下近身内侍,且尚算得陛下信任,以后无论内廷还是外朝都会有人趋奉于我,如不能克己守礼擅涉朝政或一时心智不坚为人利用,日后恐怕皆会酿出祸事。 我将自己所想告诉他,他却摆首道,「你只知道要约束自己,就没想过即便你约束的再好,也会有人心怀嫉恨想要加害你么?你处在这个位置上,再怎么守住自己也很难不涉一点朝政,何况这里头还有权力,一旦沾染上,想要全身而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且问你,如果因为陛下的宠信让你横遭嫉恨和非议,甚至有天言官弹劾你,你怎么办?也仅仅只是靠谦虚谨慎来应对么?」 他说的是我从来没想过的,我一时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他再度停下脚步,看着我的眼睛,目光异常清亮,低声道,「我问你,若有人毁谤你,有人怨恨你,你便如何?」 我心中一凛,脑中一片空白,慢慢垂下头,试图努力的想清楚他的问题,如果有那一天,我能做些什么呢? 过了好一会,甬道中忽然有一阵清风吹来,此时春寒料峭,那风中含了股素梅清淡幽冷的香气,恍若醍醐灌顶般,我忽然有所悟,迎向他的目光道,沉声道,「无辩以息谤,不争以止怨。」 他神情震动,盯着我看了良久,才慢慢恢復容色如常。我似乎听到他轻缓的一声嘆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对我含笑点头。
第23页 神武门已近在眼前,我只能送他到这里。我心里有些不舍,便问他,「先生府邸在哪里?若有机会,元承想去府上看望您。」 他悠然一笑,对我摆手,「不必,你早晚会是众矢之的,老夫还是不和你扯上关系的好。」 他笑过一阵,忽然正色道,」我此去已非宫廷中人,也不想再听再议宫廷中事。你也要懂得避嫌,不要和我这个旧人过从太密。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我们就此别过吧,你也多保重。」 我懂他的意思,默默的点头,将包裹递给他。我看着他转身,不再回顾一眼,慢慢的踱出了神武门,最终一点点的消失在我视线里,只留下夕阳下我独自一人的长长的影子。 我转身往回走,一路上不时有过往的内侍对我行礼致意,我亦对他们颌首回礼。 我忽然间醒悟到,也许对于在内廷中服役的宫人们来说,高谦的时代已远去,而即将开始的是一个崭新的,属于周元承的时代。 第二十七章 检点新愁与旧愁(一) 「元承,你来看看这个。」陛下将一本奏疏掷于案上,听她的语气颇为不悦。 我拿过来看了,内容是参议沈饮冰弹劾曹国公长子李忠蓄养庄奴,肆意骄横抢占南郡民田。看完奏疏内容,我格外留意了内阁所做的票拟。 大魏朝制,朝臣奏疏皆先由内阁尚书们商议拟定处理意见后,呈上由皇上审批做最终的决定。前者称票拟,后者因皇上御用硃笔,所以有又叫批红。 我见票拟内容简单,说李忠乃功臣之后,歷来遵章守法,沈饮冰所奏之事查不符实,建议陛下将此奏疏留中不发。 我知道她在等我回话,「臣听说李忠娶了首辅秦大人的次女,既有姻亲关系,内阁如此票拟也不令人意外。」 她哼了一声,「朕日后还要和秦启南成婚呢,那李忠岂不是也成了朕的姻亲了,秦太岳是越老越昏聩了,纵容这些不肖之人。他只当朕绝不会不给他面子。」 「秦大人自干嘉朝就在内阁主政,致力推行新政改革,一直也算勤勉清廉……」 她打断我,「他清廉?外头不敢说罢了,他最擅长的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我拿了玫瑰汁滷的蜜饯放在她面前,劝她说,「水至清则无鱼,陛下不能太认真。」 「朕不认真,人家可认真着呢。今儿在西暖阁里你又不是没听见,他竟然问起朕大婚的事,先帝去了才几个月的工夫,说的好听大婚也是遵先帝诏。 可谁家娘没了女儿转脸就能嫁人的。他打的算盘我清楚,结了亲就是更是一家人了,还有子孙后代呢! 他现在事事都把在手里,举凡有一点反对他的意见,他有本事当着朕的面儿把人骂的狗血淋头,回头还补上一本参人家的题本。」她说着有些泄气似的,靠向椅子背,「只当朕的叔叔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我知道她最近越来越反感和忌惮秦太岳,可秦太岳做了二十多年的阁臣,门生满天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动摇的。「陛下打算怎么回秦大人?」 「给先帝守制,再拖个一年吧。」她又拿起刚才那本奏疏,略微一犹豫,提笔批道,朕要看如何查的。 翌日辰时,我照例去内阁院子取今日的奏疏。秦太岳面有不悦之色,见了我便问道,「请掌印代为通传,老夫要面见陛下。」 我自然知道陛下在养心殿西暖阁,眼下并无其他安排,便请他和我一道进内廷。我猜测他是为了陛下昨日驳回了他对李忠一事的票拟。 果然见了陛下,他开门见山的道,「臣早前已责成顺天府尹彻查李忠蓄养庄奴抢占南郡民田一事,结果查实乃是一场误会。 起因是李忠府上的一名侍妾因和主母不和,私逃至南郡她的姨母家躲藏,后被李忠知晓这才带了僕从去南郡拿人,不料却被刁民反咬一口说他纵奴行兇,顺天府尹日前已查清楚了,并将那起诬告朝廷官员的刁民明正典刑。陛下要看查的过程,臣将顺天府的记录都带了来,呈给陛下。」 我接过他手中的记事簿呈与陛下,看来秦太岳对此早有准备,我正在猜测陛下会如何回应,只听她低声斥责道,「刁民是难惹。但李忠也不是个省事的,他行为若是检点怎么能让人抓住把柄做文章。 为了个小妾闹成这样还有什么脸面,朕已下旨申饬了他。」她语速放缓,柔和了许多,」阁老既是他的岳丈,也该好好管教他,虽说他不是曹国公嗣子,好歹也是勛戚世家,身后又有您这样一位辅臣,多少眼睛盯着呢。可别为了他坏了秦李两家的名声。」 秦太岳忙点头称是,神情惶恐不已,他盱着眼睛观察着陛下,见此时她脸色和缓了许多,便道,「臣日前所奏陛下大婚之事,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她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道,「先帝虽有旨意,但到底没说具体日子,礼部也并没商拟过,朕决意将今年之期改作明年吧。既遵了先帝诏,又算是给先帝守制。阁老觉得呢?」 「臣以为不妥,陛下明发诏谕公告天下,定的便是今岁之春,如今已近春末,陛下若是拖延大婚日期,臣恐怕言官会谏言陛下不尊先帝,届时陛下何以向天下人交代啊?」 「叔叔说的也在理,」她笑意更深了,」干嘉二十九年,工部笔帖士安朗因刚升了职不愿回家丁忧,隐瞒了父亲过世的消息。后经叔叔查了出来,上奏先帝。
第24页 我记得叔叔那时候说安朗有违人伦,欺君罔上,应处于极刑。先帝遂判了他凌迟,并全家籍没。怎么叔叔那时觉得不严惩安朗便不足以警示臣工,如今却不肯替朕着想了。朕只是要守制一年并不能算违抗先帝旨意。 朕如今以孝治天下,若是自己都守不住孝,何以约束臣工约束天下人,恐怕此先河一开,往后安朗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叔叔不是想看朝堂上越来越多官员夺情吧?」 干嘉二十九年陛下不过才六岁,还只是每日在上书房读四书的小公主。秦太岳大约没想到她能记住这件事,且会拿来堵他的嘴,他一时有些气结,又没什么立场再争辩下去,只好悻悻作罢。 第二十八章 检点新愁与旧愁(二) 秦太岳告退了,陛下开始今日批阅奏疏的工作,西暖阁里一片安静。隔了一会,她拿了礼部的奏疏给我,让我看今次春闱所拟的题目。 今岁正值大比之年,因先帝驾崩,春闱也延后了三个月,开试日期定在了十日后。想来这时候京城已是学子云集,各州府的举子和国子监监生们共聚礼部贡院,场面也一定很壮观。 我有些好奇和嚮往,不免又陷入了一阵胡思乱想中。她见我不说话,看了我一眼笑道,「你是不是想去看看那些日后的国之栋樑都是什么样子?」 她说中了我的心思,我于是笑着答是。她想了一会,道,「会试那几天自然不成,你要好奇便这几日去吧,京城的客栈里都住满了这些人,没准还能碰上几个有趣儿的,替朕也看看有没有真正有才华的人。」 我心里一阵高兴,亦没忘记谢她准我出宫的恩典,她因此奚落我道,「正经事不见你这么上心,你倒说说掌了这几个月的印了,各司的头头脑脑也没见你换过,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怎么就不见一点火气?」 我便将各司掌印秉笔的情况简述了一番,他们皆是干嘉朝的老人了,在前朝亦有不少盘根错节的亲戚势力,只要没犯什么大错最好不动他们。 她沉吟了一会,问我,「别的都罢了,那个夏无庸连个李成的画都辨识不出来,这种庸人白占着个好位置。也留着?」 我点头称是,「夏无庸办差也算勤勉,只是水平有限,臣觉得与其罢免他,不如提拔个有眼光的秉笔来帮衬他。」 我想起那日孙泽淳曾拜託我的事,「御用监有个叫孙泽淳的佥书,对书画有些鑑赏力,臣觉得可以升他做个秉笔。」 她嗤笑,「当日一屋子御用监内侍都断不出那副画,还要找了你这个外人来,这叫有鑑赏力?」 我略略笑道,「他眼光是不错的,只是碍于夏无庸是他上峰,不好太露锋芒,所以才找臣去的,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她不置可否,半晌,嘲笑我道,「看来人家比你聪明!」 我只好低头笑笑,内廷之中比我聪明的人比比皆是,我大约只是运气比较好吧。 次日,我伺候陛下用完早膳,便告了假带上阿升一道从东华门出了宫城。 阿升现在已和我非常亲近,他性子活泼,时常会讲些笑话给我听,令我觉得轻松愉快,有时候我会想倘若我有幸有个弟弟,大约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我笑问他可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他歪着头想了想道,「太多了,我常听那些办差的内侍说京都繁华,酒肆茶楼商铺林立,前门外最是热闹,还有天桥那儿有好多有趣儿的杂技戏法表演。 哦,还有米市胡同的金陵烤鸭,说是太祖时期就在南京出名的老字号,太宗迁都之后传到京城,据说参加会试的外省举子们来京必去那里品尝烤鸭,唉,这些个文人墨客也真是会享受,像先生您日常在内廷都没有这么好的口福。」 因此行并非办差,我们亦都穿着常服,为了方便我就让他在外唤我做哥哥,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无奈之下我只得叫他称我为先生。 听他说的热闹,我便笑道,「其实外省学子去品尝金陵烤鸭,倒也不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慾,那家名为便宜坊的老店原是有段掌故的。 康靖三十年,时任都御史的文仲芳弹劾权相商衡反遭诬陷,下朝之后心中苦闷又兼飢肠辘辘,不经意间来到这家店,内中食客有认出他的,便告知了店主,店主仰慕敬佩他是忠义之士便亲自端鸭斟酒,一番攀谈之后文仲芳得知店名为便宜坊,就要了纸笔书了这三个大字,店主将其制成匾额挂在店门上。 后来文仲芳因再度弹劾商衡被构陷下狱至死,商衡派人来便宜坊要将其手书的匾额摘下,店主以身护匾虽被围攻殴打也不肯松手,商衡只得作罢,从此便宜坊声名更是远播。后世学子们自发去那里也是为了凭弔纪念文仲芳的浩气丹心,并以此勉励自己。」 阿升听罢挠了挠头,不解的问道,「这文仲芳也是不开眼,一次弹劾不成还不明哲保身,竟然还再来一次,不是找死么?」 我想了想该如何跟他解释个中意义,「文公是御史,即言官。言官的职责就是要指出君主的过失并直言规劝使其能改正,同时还要左右言路,弹劾纠察百司。 司马光曾言,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不爱富贵,重惜名节,知晓治体。足见言官必须是道德品行极为高洁之人才可担当。 而朝廷正是因为有言官的存在,才使得各个部门的权利能得到有效的制约和规范,在关键时候能够起到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的作用。
第25页 如果言官只知明哲保身,趋利避害,附势苟全的话,那国家和朝廷的命运将不堪设想。」 阿升听的频频点头,似有所悟,稚气的脸上现出一抹老成持重之色,那样子十分有趣,他忽然瞪圆眼睛看着我道,「我看先生就符合司马光说的那三点,人品也很高洁,要是先生也能做言官就好了。那样的话一定会是朝廷之幸的。」 我闻言,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心中忽然有股酸涩之感,亦觉得十分难为情,只好扭过头去装作被临街店铺所售之物吸引。 过了一会,他轻声唤我,问是否要去那便宜坊看看学子们如何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锦心绣口,我已缓过神来,笑着说好,于是调转马头朝米市场胡同方向而去。 彼时,我所说言官之于朝廷意义那番话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一直很钦佩那些忠贞职守,直言敢谏的良臣。 只是那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言官们集体弹劾,奏章上书我八条大罪,谏言陛下将我置之重典,交法司重处。 第二十九章 高处秋更盛(一) 我和阿升到便宜坊时,店中已有不少客人,其中多数人皆着饰有青黑色滚边的玉色衣衫,那是国朝举子惯常的服饰,看来春闱前夕这里确是因学子们捧场而格外热闹起来。 我挑了角落里一处座位坐下,阿升已是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我笑问他可以吃下几只鸭子。 正说笑间,听一人扬声道,「若论各省学政出题之怪,当属我江西为翘楚,各位可知乡试时我省督学大人出了个什么题目,你们再想不到的,题曰杀鸡,既不用典,亦不引经,真是让我等无从下笔啊。」 众人听完这个题目一阵闹笑,有人问道,「既无从下笔,兄台又如何能得中举人在此安坐啊?」 众人都称是,又问那江西学子如何应对此题目如何作答的,那江西学子摇头笑道,「小子那篇文章不足道,倒是有位仁兄大作可供诸位一笑,各位请听,为雄鸡,为雌鸡,不雄不雌为阉鸡,姑勿论也,杀之而已矣;为红鸡,为白鸡,不红不白为花鸡,姑勿论也,杀之而已矣……」还未等他说完,堂中学子已闹笑一团。 内中一个容貌英俊气韵颇为风流的年轻学子正色道,「我看这文章做的颇有新意,针砭时政,内蕴不凡。」 见众人皆不解的望着他,他面有得色的继续说道,「此文章起首一句已是妙,不雄不雌为阉鸡,杀之已矣。 各位想想,阉鸡者意可比阉人,从始皇建秦,其后两汉,唐,北宋,皆亡于阉宦之手,国朝初立时,太祖高瞻远瞩为防阉人之祸,令宦官不得识字不得兼任外臣,并于宫门外高悬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可见阉祸何等惨烈,须加以慎防。 惜可嘆如今内宦又再得君主宠信,先帝时内廷有司礼监掌印高谦,此人与外臣沟通紧密,私相授受,一度把持宫闱,连臣工们想要见陛下一面尚需先行贿赂与他。此人虽已遭罢黜但尤为使人解恨,余若为言官定向陛下进言将其重诛以示警后人。 当今陛下虽年富英才,听闻却也宠信了一个年轻内宦,那人于内廷之中毫无建树年纪极轻便一跃而成为司礼监掌印,若不是靠着花言巧语谄媚主上,如何能升至如此高位。 可见阉宦诡诈奸狡,居心叵测。余等既决意读书致仕以报国,就更应时时警醒为国朝杜绝阉人之惨祸。」他这一番高论说完,堂中诸人皆道好,一时间群情颇为激愤,有不少人已开始歷数各朝代乱政宦官之罪。 我听他贊那文章有新意时,就已猜到他要说的必是攻击内侍之言,只是为曾想到他言语中会提及我,不免有些惊讶。 我下意识的看向阿升,却见他此刻神色恼恨,双拳紧握,几乎要跳起来和那群学子理论。我连忙轻握了他的手,对他微笑摇头。 国朝百余年来,内侍的地位已较立国时有了大幅提高,但也正因这个原因,前朝文官一直把内侍视为最大的敌人加以口诛笔伐,尤以江南文人集团为最,他们时常利用结社之际对内侍大加贬斥,甚至以作惊人之语侮辱谩骂内侍而闻名。 我并不是第一次听这些言论,自然也不会太过挂怀。但那名学子话里所提及干政一事,却是长久以来我心里最大的疑惑。 如今我所处的位置让我不知道究竟该安分的做一个皇家僕从管理好内廷,还是顺应时势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而究竟应该选择哪一条路似乎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这时有人起身向适才那名学子拱手,请教他姓名籍贯。一旁有人替他回道,「这是应天府这一届的解元,说起他的名讳倒是有趣,正和督学李松年大人重名。当日唱名之时还有段故事呢。」 他在此处卖了个关子,得意的夹了一片鸭肉慢条斯理的嚼起来,引得旁人都大声催促他快些说下去。他又饮了杯酒这才摇头晃脑的开始说,「那日唱名之时,李督学见李兄名字与他一字不差,便笑言这般巧事,本官理当照顾,如此,我出一联让你来对,倘若能对上便算你中举,倘若对不上那便只好回去苦读三年,下次再来吧。 之后李兄从容道,大人倘出言不悔,请出句。李督学于是缓缓念出上联,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但见李兄微一沉吟随即道,魏无忌,长孙无忌,尔无忌,吾亦无忌。李督学登时捻须含笑不语,我等在旁也都为李兄才思敏捷所折服。」
第26页 这位李解元果然巧思,我亦心生佩服。阿升凑近了我,低声道,「先生,这李松阳下联似乎颇有讽刺之意,这人这么狷狂,怎么还能得中解元!?」 我一笑,「才高之人难免傲物,江南自古多才俊,如今又盛行狂生之道,这李解元的应对怕已是客气的了。」 一时众人都贊李松阳高才,忽听角落里一人沉声道,「你们日日在此高谈阔论,却从不温习,想必都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了?」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学子独自一人坐在另一处角落里,桌上只放了一壶酒两碟小菜,并无其他。他此言一出,既有多人反唇相讥问他为何他也在此闲坐,他却不再答言。 李松阳许久未出声,此时扬声道,「我等皆是各省的头名,来此际会自然胸有成竹,何用临阵磨枪。且那许士廷还能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题目来不成,除非,他出一道含一百个人名的怪题来刁难我们。」言罢,众人都笑了出来。 许士廷是本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我听他如此不忌讳的说出考官姓名,对师长疏无半分敬意,不禁也暗暗摇头。 第三十章 高处秋更盛(二) 「那又有何难?」那角落中的学子忽然搭腔,「包含一百个人名的题目我此刻都能想的出来。」 众人听了皆不屑,那人又道,「倘若在下出了题目,在座诸位可有人肯请我吃一只烤鸭?」 李松阳不悦的轻笑了一下,请他说出题目。那学子徐徐饮了一口酒,朗声道,「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云台二十八将,将将何功?」 言毕,众人皆吸了一口气。我快速的思索了一下这个题目,七十二贤若逐个评述贤在何处且又要与其余诸人都不相同,即便有典籍可供参考,亦不是那般容易之事,何况云台二十八将,武功皆在伯仲之间,纵稍有高下,也不是每一位都能让人说出特别之处。这个题目当真不好作答。 阿升此时摇了摇我的手,问我什么是云台二十八将,我便告诉他是光武帝刘秀復兴汉室时战功最卓着的二十八元大将,后来刘秀命人为这二十八人画了画像,将画像挂于云台阁,故称云台二十八将。 「题出的如此怪,有何意义?」「是呀,连孔子家语都未曾详述过七十二贤里的每一个人,难道要我们杜撰不成?」「你出的题目,你自己做个解来听听?」 众人七嘴八舌,那人却一派从容,举杯道,「我只说出题,没说答题,是你们要问的,我说出来了,如今没人能作答,那便请客好了。」 以李松阳为首的江南学子皆面露不悦,也都不接他的话,一时竟没人肯兑现适才的承诺。 阿升忽然拉了我的衣袖,对我说道,「先生,他们这群人气量真小,不如咱们去请那位先生过来吧。」他见我没有立时作答,低首闷声道,「我觉得这个人比那些夸夸其谈的狂生都好。」 我不禁暗笑,阿升还是对李松阳等人批评内侍的话介怀,那年轻学子将那伙人噎得语塞,他看着也很是解气,所以才想邀他过来。我沖阿升点点头,微笑示意他可以去请那位学子过来。 此时堂内气氛已不似刚才热烈,众人气焰受挫都各自低头饮酒吃饭,并不再高声阔论。阿升引那位学子来时,我起身相迎,见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有一股阔朗豁达之气,让人顿生好感。 我对他拱手行礼,他亦还礼。坐定后,他略微打量了我一下,大约是想判断一下我是否为春闱赴试学子。 我于是主动给他解惑,「在下并非应试举子。还未请教先生尊讳?」 「在下山西阳城沈继。先生怎么称唿?」 「鄙姓周,单名一个承字。」我当时没有报真名,大约心里隐约觉得日后有一天我的名字亦会变成麻烦。「周某想请教先生,适才先生所说的题目,可有经史典籍可供参考?」 他哈哈笑道,「经史典籍所载的便都是真的了?」 我闻言不禁一笑了。见他吃的狼吞虎咽,我也不便打扰,只等他放下筷子才问道,「恕周某唐突,先生适才得罪了江南举子们,不怕日后同朝为官会生嫌隙么?」 他抹了抹嘴,眼神清亮,「做人但求问心无愧,前怕狼后怕虎的也就不要入仕了。我是看不惯他们故作清流之士,谈些惊世之语互相吹捧,又失了气度,明明输了却不肯请客。」说到这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拱手道,」沈继多谢先生今日款待,一饭之恩,终生不忘,来日定当酬谢先生。」 我摆首,言道沈先生太客气了,但不免又好奇的问他,「先生适才说江南举子们常来此间,据我所知,这里一餐的花费已是不菲,遑论常常相会于此,莫非江南竟富庶至斯,人人皆可如此?」 他摇手道,「他们家中如何,我不晓得。但大多数都是因为江南贡士庄的资助费给的多,江南各行省对培养人才歷来重视,各州府从儒学学粮中发给每个赴京的举人五百两,足够五六个月的生活费了,何况还有举子自己家里带的银钱。说到这儿,沈某惭愧啊,山西却没有一个像样的贡士庄能够好好负担起赴试学子所需的费用。」 我皱眉问道,「贡士庄不是有朝廷的拨款么?虽每省多寡不同,但也是取决于各省参试和最终得中进士人数比例而定,不该相差过于悬殊吧?」
第27页 「周先生有所不知,贡士庄名为朝廷拨款,实则朝廷那点钱实在是杯水车薪,如今早就是各地政府自己在经营,这经营的好坏就取决于一省财政和地方乡绅的支持程度。 像江南之地,确是自古繁华富庶,仕子文人云集,很多颇有产业的书香世家除了培养自己的子弟外,也乐意培养本乡本省的学子,有这些大户资助,自然更不愁给这些举子们的花费了。」他顿了一下,重重的嘆了口气,「其实山西也不缺有钱的富户,只是俗话说老西儿捨命不舍财,可是越捨不得就越寒酸,越寒酸就越让人少了应试的兴趣,读书的风气就不会盛,这和江南一带的学风昌盛倒是一对相反的比照。」 我点点头,他说的道理我很同意,「希望贵省再多些先生这样坚定读书致仕的人,能不畏寒窗辛苦不惧赴考之路艰难。」 他连连摆手,面有愧色,「若不是遇到周先生,我此刻也只能冷酒就小菜了。我今日来此,原本也不是为吃,确是想在进考场前来看看文公当年留下的匾书,顺带凭弔一下,刚才与他们打赌是有些意气之争了,想想我也有不适之处。先生可否告知我籍贯住所,待我应试完毕,允许我上门叨扰一番,以酬先生之情谊。」 我想了一下,笑道,「沈先生还是太客气,区区小事根本不足挂齿。周某是本地人,所以还是我来找先生吧,待得先生金榜题名时我自会来恭贺,只怕届时先生驿馆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他凝目看了我许久,「先生既不愿意告知,我便不问了。看您这般人品,必然出自京城世家名门。我适才若有举止狷狂无礼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我含笑颌首,并未多言。 此后数年,我经常回想起和他的这场相识,那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对我没有任何顾忌和猜疑,能够倾心相谈,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与文人相交时美好的记忆。 第三十一章 恍惚使人愁(一) 我和阿升赶在傍晚前回到了宫中。即使我给陛下带了京城最好的糕点铺子的精緻点心,也没能换来她一个好脸色。 她嫌我在外游荡的时间太长,「撒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了,心都跑野了,既这样,朕索性派你出去巡海防,让你去福建广东,走的远远的。」 她语气里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令我很是无措,拿不准她是取笑我还是真生气,我低头无语。 「连个讨朕喜欢的话都不会说,你是怎么当上掌印的,要不是朕宠着你,不知道你死了多少回了。」她好像真的有点生气,语气颇为不耐烦。 我检讨了一下自己,确实不大会说话,「陛下,臣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这么晚回来。」我亦只能这么说了。 她略微抬头白了我一眼,看着案子上小山高的奏疏,命令我道,「朕今儿眼睛乏了,你念给朕听。」 我觉得不妥,又想起了李松阳那番话,「陛下,臣不该看奏疏,也不该知道内阁们的决策。」 她更加不耐烦,快速的说道,「什么叫该不该,朕说的就是该!你又不是没看过,看一个也是看,看一百个也是看,五十步笑百步。」 早知这样,当时就该一眼都不看,可是她命令我做的事,我又岂能拒绝? 我一本一本的给她念着奏疏,她有时听完之后,沉默一会才接过去批示,有时会当即拿过去写上硃批,有时还会嫌大臣们啰嗦,只让我择其要删其繁的念出来。 这期间我还要去给她煮茶倒茶,以致于全部奏疏批完花费的时间似乎比她自己看还要长。 我很想用这个结果来劝她下次不要这么做,她却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示意我住口,问道,「今儿有什么好玩的?看见几个省的学子了?」 我将今日的见闻大致讲给她听,尤其是李松阳和沈继两个人的风致性情,重点说了各省自己经营贡士院的情况,而对李松阳针砭内侍的那段则略过不提。 「真是好的越好,糟的越糟。国家财政有限,还得靠各省自筹。山西人不能光念着经商,官场上讲究乡情,人少的省份就吃亏,这个道理还得让他们自己明白。」 她站起身来预备回寝殿,我上前扶了她,「明儿吩咐造办处把养心门外头的院子重新收拾了,按你如今住的规制弄好,你搬进去。」 我一怔,养心门外那几处小房子歷来是给值夜的内侍暂时居住的,她的意思竟是要我以后长居那里,应该是为更方便传唤我,可宫中从前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以后每日给朕读奏疏,住的近便省得来回折腾。」她坐在内殿榻上,秋蕊在殿中燃了乌沉香,香气清幽内敛,散发着木质的芬芳,令人心底沉静。「你读了半日奏疏,朕问你,有什么感受?」 我此时心中宁静而无杂念,可以理清脑中的思路,「首辅大人位高权重,在朝中一言九鼎。虽则内阁只有票拟权,但官员似乎都在视首辅心意行事,纵然有不同的意见,也会被他压制下去。」 我忽然想到刚才的奏疏中有秦启南的奏本,请旨明日进宫来看望她,我不知道她是否同意了,想要问,还是忍住了。 她按着眉心,沉吟不语,半晌挥手道「你且去吧。明日秦启南进宫来,你在西华门处迎他,他日后也是你主子,用心服侍好。」 我躬身领命,退了出来。
第28页 次日巳时我已在西华门处等候秦启南,他是骑马而来,在宫门处下了马。我向他行礼问安,他略微侧身避过,「周掌印客气,我如今身无爵位,不便受你的礼。」 我不知道他这话里是否有对陛下的不满,虽然婚期订在一年以后,但陛下亦未下旨晋封他为王爵。但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总有一天我需按照大礼来参拜他,所以我还是恭敬的欠身,也未敢和他并肩而行。 他是长身玉立的男子,比我略微高些,而我则因为常年的内侍生活,已习惯将头略微垂下,腰身和背嵴也不能完全挺直,就好像此刻,我只能垂首默默的走在他身后。 「周掌印年轻有为,深得陛下信任,我在宫外也听到过的。日后我进宫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掌印多提点些。」 我忙欠身道不敢,告诉他称唿我的名字即可。继而又想到那日李松阳的话,我如今已是这般有名气了么,看来伴在君王侧而不让人瞩目也是桩难事。 我将他带至南书房稍作休息,「秦相公稍待,陛下此刻还在宣政殿议事,大约再过一个时辰才回来。您有什么需要就吩咐臣。」 他笑着摆首,起身去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书翻弄着,我定睛看去,是黄公望的写山水决。 我曾听人说起过他的才华,十一岁即能作诗,十二岁仿扬雄的解嘲做了一篇汉赋,令先帝极为欣赏,更曾一度被冠以京中第一才子的美名。 可因为要与皇室联姻,他不能再去参加考试,日后也不能入朝为官。这样的才气,确是有点可惜了。 我留神看向他,他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腰间系玉带,头上只用了一条玉色的葛巾束髮,周身朴素明净,却自有一股高华飘逸之态,让人观之忘俗。 「这黄公望不免也过于迂腐,松树喻君子,杂树喻小人,如此说来那柏,樟,楠都算不得佳木了?」 我欠身回答,「是,幸而后世并不以此为鑑,不然恐怕也难见六君子图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元承亦懂画?听父亲说你学问不错,倒是难得,是入宫前学的吧。」 我忙说不敢,「首辅大人谬赞了,臣入宫前曾读过些书,认识点字而已。」 第三十二章 恍惚使人愁(二)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亦不再说这个话题。 良久之后,他似乎想到什么,忽道,「陛下一贯欣赏有才之人,你能得幸于此也是造化,不过内侍之责在于勤勉侍上,若沉迷于学问却是本末倒置了。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躬身受教,心里却忽然觉得有些不服气。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的被这样教导过,类似的话几乎人人都会说给我听,我早已习惯平静而无波澜的聆听训示,今日竟陡然生出不平之感,这种感觉令我自己都感到讶异。 我收敛心神,不再想他的话,只专注的侍立在旁。 快到晌午时,陛下才驾临南书房。我奉了茶,见殿中已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便告退出来。 关上的门的一刻,我听到秦启南带着一丝喜悦的唤了一声,徽赢。那是陛下的名讳,自先帝去世,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有人叫出这个名字。 我心念浮动,不由自主的在默默念着,仿佛魔咒一般,这两个字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渐渐的沉入了我心底。 我无意识的走到院中,站立在正午的艷阳下,一缕阳光绕过庭中参天古树的枝芽照射下来,晃得我睁不开眼。忽然意识清醒,明白过来,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却是我没有资格叫出口的。 我呆立在院中,心中怅然若失。 直到秋蕊拽着我的衣袖喊我,我才回过神来,见她歪着头沖我笑,「大毒日头底下,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低头一笑,这是不足为人道的事,看她神采飞扬,脸上尽是喜悦之色,我好奇问道,」如此愉快,有什么喜事分享么?」 她嗯了一声,拉着我躲进树荫下,「我哥哥进京来了,陛下升了他做十二团营总兵,以后长住京城了。」她迟疑了一下,撅嘴道,」可惜我出不了宫,还是不能常常见到他。」 十二团营驻防京畿,以总兵为最高指挥官,麾下有十万精兵,且只听命于陛下,是不折不扣的皇家禁卫军。 这是个极重要的职位,我听了亦替她高兴,」看来陛下很信任他,真是喜事。你虽然暂时不能出宫去,他却是可以时时来觐见陛下,到时候自然会见到的。」 她侧头想了想,看着我蹙眉道,「我如今也不大在御前伺候了,陛下跟前有你呢,元承,我拜託你件事,你若是有空出宫去的话,代我去看看哥哥可好?我还有些东西,麻烦你替我捎给他。 我和他好多年都未见了,从前他在辽东大营,我在这深宫里头,连书信往来都要好几个月才能收到。自从父母过世,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真有些想他呢。」 这是举手之劳,我含笑答应。她沖我明媚一笑,又有些惆怅的说道,「元承,宫里头的内侍女官们都有亲人,还有很多像我这样亲眷都在外任职的,你呢?你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么?」 我轻轻摆首,低下头继续保持了微笑。她嘆道,「不过这样也好,你如今在风口浪尖上,要是再有个不省事的亲戚还不知道惹多大麻烦呢。你虽说比我方便,可以经常出宫,可是终究一辈子都还是在这个宫阙里。
第29页 我转年就快二十了,陛下大约也要把我放出去的,所以这些日子都只叫我做些训导宫人的事儿。等我走了,陛下身边就只剩下你了,不过,你还是可以出宫去看我的,你会来的,对么?」她眨着眼睛俏皮的看着我。 我被她的好心情感染到,笑着点头,「当然,就怕到时你的夫君看见我就讨厌,这个内侍怎么总来看我家娘子,我娘子已不是宫中人了,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平静幸福的生活……」 我话没说完,她就伸手重重的打在我手臂上,娇嗔道,「你如今也学坏了,满嘴里都是些什么呀。」她羞红了脸,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不禁暗笑,见她羞臊的不睬我,只好掩住笑容向她作揖陪不是。 她慢慢转过身来瞥着我,正色道,「叫你胡说,我把正事都忘了,造办处送来的房样子,陛下叫我拿给你看看,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你去知会他们就好了。」她将手里的图纸递给我,正是养心门外小院落的改造方案。 我大略看了看,并没什么可改的,我对住所本就没什么要求,只要够我和阿升住也就可以了。 「这下你住的离陛下更近了,不过你也就没什么机会能出宫去住了,你为什么不在外头置个房子呢?就算不去住也是你的产业不是?」 她问住我了,我擎着图纸,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不明白像我这样连亲眷都没有的人,要产业来做什么。 她见我不回答,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出去也好,陛下这么宠你,一时半会也离不开你。不过,」她停住话,认真的看着我,眼中似乎有些担忧之色,「元承,陛下的宠信对于你来说,未必都是好事。你毕竟,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第三十三章 隐隐伤怀事(一) 西暖阁中,陛下徐徐展开了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我几乎有些贪婪的凝望这幅画,画中有曾经辉煌繁盛的汴梁城,城中有热闹温暖的市井生活,人们脸上充溢着满足安乐的神情,那细腻的笔触,精巧的构图……这些足可以让我长久的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可惜国朝没有张择端这样的妙人,后世之人都不能知晓朕的都城是什么样子。」她有些遗憾的感慨。 我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陛下可否想过,仿照北宋宫廷画院在宫中也建一个皇家画院,招揽国朝有才华的画师悉心培养,也许日后也会有人能画出类似清明上河图一般的传世之作。」 她细细的沉吟着,半晌道,「这主意还不错,这事儿还的交给你来办,夏无庸那个匹夫朕信不过。」 我在心里轻轻的笑着,」夏掌印也没有陛下说的那么不堪,只是年纪大了有些眼力不济。」 「你眼力也不怎么济,看谁都有好处,在你眼里可有不好的人?」 她问我的一愣,这好像确是我一贯的性格,我垂首笑道,「陛下说的是,可夏掌印若是不好,您此刻哪里见得到这幅清明上河图。」 她瞥了我一眼,漫不经心的道,「这是秦启南送过来的,说是日前从一个徽州商人手里买下的。」 我默然无语。突然间想到了那日他对我说的话,一阵意气涌上,我恭敬说道,「臣有事奏请。臣想在内廷设一个内书房,挑选些才智好的内侍教习他们读书识字,还望陛下恩准。」 良久,她开口道,「国朝不许内侍习字,这是祖宗规矩。」 我快速的思考如何才能说服她,「臣不敢坏了规矩。只是若能让一些有智识的人来担任十二监的工作,也许能更好的为陛下办差效力。臣只是想选出一部分人来教习,作为日后负责十二监的内侍来培养。」 「不准内侍读书时为了防范他们干政!」 这个问题让我既无奈又不解,我敛容正色道,「自古以来宫廷内侍由于所处的位置,很难完全避免和外臣政事的接触,光是防范,臣以为是防不住的。 与其让一群无知无识的人弄权,不如教导他们圣贤经义,以仁义礼智信来约束其心性,导其向善。」 我此时无法判断她听完之后的反应,只想任由自己把心中所想尽述给她,我俯下身去,顿首道,「陛下,宦者并非都是奸佞之辈,高力士曾被誉为千古贤宦,臣以为力士所以能有此美誉,亦是因为其幼年受过良好教化之故。」 她的沉默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跪在她身旁默默的等待着,过了很久,并没有等到她的雷霆之怒,她再次向我伸出了手。 那一剎那,我几乎有些泪湿眼眶。我心中感激她对我的信任,才能使我这般无所顾忌的说出心中所想。 我垂首站在一旁,听她轻轻嗤笑我,「你是预备做高力士了,又拿朕必玄宗?可惜朕没有机会遇上杨玉环。」 我深深的吸气,这个比喻确实不妥,我连忙低声向她告罪。 她摇摇头,回视我,面带微笑,「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朕可以准奏,但言官们可是会和朕啰嗦扯皮,尤其是内书房的用度开支。」 我思考了一下,回道,「陛下不必为这一项犯难,臣可以用自己的俸银积蓄,无须额外开支。」 她似有些意外,盯着我看了好久,皱眉道,「你的俸银加之赏赐确实不少,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朕知道十二监那些掌事的外头宅子都阔气都很,你倒不想着置些产业?」
第30页 我摆首,对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陛下知道,臣没有亲人。实在不知道置办产业来留给谁。歷年俸银积攒下来也确实不少,只是臣无处可花。」 「你总有喜欢的东西,拿你的钱去购置些古籍字画也好,留着自己赏玩不是桩乐事?」 我再度摇头,「臣是有喜欢的物事,可也仅仅是喜欢了,臣不想占有它们,能够欣赏过那些美好的东西,对臣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轻轻嘆气摇头,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一般,「这事儿先放着吧,朕会挑个合适的时机和臣工们议,到时候你不必说话。」 我大喜过望,忙向她谢恩。 她挥手命我起来,忽然指着那副清明上河图道,「这个赏你了,回头挂你屋里去。」她不顾我错愕震惊的神情,继续道,「不光得挂着,还得写上题跋,朕要后世的人都看到国朝司礼监掌印留下的字迹。」 第三十四章 隐隐伤怀事(二) 我的手腕悬在半空,手中的笔饱蘸了墨汁,却久久不能下落。 画中那些舟船树木,市桥郭巷,亭台远山仿佛穿过了无垠的时间铺陈在我面前,再将我一点点的裹挟在其间,令我神魂颠倒头晕目眩。 我无力的掷下笔,喟然长嘆。我无法在这样一副已歷经百世并且终将万代流传下去的名作上题下我的名字,我此刻,没有这个勇气。 我不再想这个令我头疼的题跋,只专注于怎样向陛下告假出宫,替秋蕊去探望她的哥哥。 但秋蕊的兄长毕竟是朝廷官员且刚升任要职,我若私下去见他并不妥当,最终我决定和陛下实话实说。 她并没太犹豫便允许了我的请求,只要求我在傍晚前必须回宫。我欣然领命,带了阿升出宫门上马,朝宣武门西大街而去。 我向总兵府门房的老者道了姓名来意,很快就见这座宅邸的主人王玥匆匆穿过花厅来到门前迎我进去。他和秋蕊长的十分相似,一望既知是兄妹,只是哥哥魁伟英俊,妹妹秀气挺拔。 我们两厢见礼,他迎了我进去,对我很是客气,而那客气中又没有疏离,反倒有种亲切的热情。 「舍妹心里常提到周掌印,说你为人谦逊,年纪虽轻待人真诚有礼,心地极好。还说自从你来了,帮她分担了不少事,她倒轻松多了。」他笑着说道,一壁请我上座。 我谢过他在下首坐了,将秋蕊托我所带之物悉数奉上,「王大人客气,您叫我元承就是了。」我大略的环顾四周,见厅中装饰简素,便道,「大人刚到京,诸多物事怕是还不齐备,有什么需要的您可以吩咐我,我平日里出来还算方便。」 他笑着摆手,「我军营里住惯了的,一切从简。咱们也别大人掌印的了,你比舍妹还小上一岁,你我原该兄弟相称,你便唤我的字仲威罢。」 他这般豪爽,与我素日常见的文臣颇为不同,我心里欢喜,因他是从辽东总兵任上升迁,我便向他请教辽东的兵事和防务。 他大摇其头,摊手道,「一言以蔽之,乱!朝廷的政策重在安抚,所以防为主攻为辅,那便不急于练兵了。任上的将吏自觉天高皇帝远,索性能贪则贪。 正所谓勒索夷人无厌也,嫌女真人给他们纳贡不够,就关闭马市禁止贸易。干嘉三十六年,一度停市长达两年之久,女真人的人参都烂掉十万余斤……」 我思忖道,「这么说来,辽东兵事一大半的责任倒在朝廷,是咱们的官员不思练兵又贪腐成性,逼的女真人反了?」 他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道,「狼子野心倒也不得不防,但眼下他们还没实力。朝廷以夷治夷的方略是不错,将女真人各部分而治之,只要他们一盘散沙,终成不了大气候。 说回吏治,那是朝廷要整顿的当务之急,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等着女真人蒙古人来杀光咱们怕是不容易,但要是咱们从里面自己杀起来,党争民怨,既有内忧,不免外患,两相夹击,那可就势危了。」 我颌首,追问道,「那依您看,边疆上应该派什么样的人驻防呢?」 他一壁思索一壁回答,「边疆的大臣不易做,驾驭边防毕竟和在京城里大有不同,军中可疑可惊的事多,所以朝廷得指派信的过之人,信就只谈成败,不纠些小过失。 其次勤于练兵,不能只着眼修固长城,该打的时候还得打。再次不贪钱财,事儿的责任大,招的怨恨必然多,要是心志不坚只图谋自己的利益,那就必然致边疆利益不顾。我以为这样的人虽难找,但总还是有。」 我不禁疑惑,「国朝整顿吏治十余年,难道就没有半点功效么?」 他哈哈一笑道,「肃清贪腐不是朝夕便能成事的,当年励精图治的过了这些年也松懈了,只治人不治己也是有的。」 我听他话中有话,便索性直言,「仲威指的是当今首辅大人?」 他微一沉吟,颌首道,「元承老弟可知道,我此番入京是陛下一意坚持,而最大的阻碍就是这位秦大人。 我在辽东之时与各将并不投契,皆因其余人等都是这位秦大人的心腹。秦大人无论对蒙古人还是女真人,都本着招安策略,能抚则抚。陛下心里清楚,只是苦于不能动他。我看召我回来卫戍京畿也是陛下大有深意之举。」 我仔细的想了想,确然如此,陛下已有防范秦太岳之心,接下来怕是迟早要动他,只是秦太岳亦不可能不察觉,却不知他会有怎样的动作。
第31页 「今儿说了这么多,是和老弟你投缘。一方面是因为舍妹的缘故,另一方面,」他拱手以示敬意道,「是因为陛下。陛下信你,我自然无疑。往后咱们见面的机会不少,总之咱们精诚团结,合作无间,元承意下如何?」 我拱手称是,明白陛下之所以许我来见他,是因为视他为心腹,且让我多听听他的话之故。 此时已临近中午,只怕再谈下去就要连午饭一起在人家这里解决了。阿升在一旁轻轻拽了我衣袖,他怕是还惦记着别的去处,又晓得在傍晚前必须回去的命令,所以生怕在此耽搁太久。 我于是起身向王玥告辞,他自然不肯,定要拉着我用饭才行。 我笑道,「仲威兄适才还说我们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既然如此,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元承今日出来的匆忙,还需早点赶回宫中。日后若有机会定会和仲威再畅谈一番。」 第三十五章 明日阴晴未定(一) 我和阿升告辞出来,沿着宣武门大街策马缓行。 回想适才那番话,心中疑惑大盛。陛下调王玥统领禁军,难道竟是提防秦太岳有不臣之心?我对秦太岳跋扈朝堂排除异己虽也有不满,但从未敢做如此想。 陛下是否已经忧虑日后有天,她们君臣矛盾加剧,秦太岳会逼宫以迫她逊位,再扶持幼主登基---毕竟国朝日后的继承人也会是他秦家的血脉。 我只是专注的想着这些,并没有留意周遭事务,直到阿升出声唤我,我才停下纷繁的思绪扭过头来问他何事。 「先生,刚刚咱们的马超过了御史赵大人的车,他似乎也看见咱们了,您是不是应该和赵大人打个招唿?」 我暗道不妙,怎么自己竟一点都没注意到,我在长街策马从都御史身边过却对他全然不加理会,确是太过轻狂无礼了。 我急忙停住马,回头看去,赵循的车正缓缓驶来,我下马站立路旁等候,准备给他赔罪。 赵循的僕从们已看见我在此等候,其中一个扶车的僕人低声请示了他,于是车子在经过我面前时停了下来。 我忙躬身揖道,「元承疏忽,适才无礼之举请大人见谅。」 赵循没有答言,也没有撩开帷帘看我一眼,车子安静的停在我面前,他的僕从们此时都齐齐地盯着我看。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车内之人始终没有动静。 我保持着恭敬的姿势,额头已开始微微有些汗意。那些僕从们看我的眼神里尽是奚落和嘲讽。而此时周围也开始慢慢的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终于赵循的管家大概觉得如此僵持下去终是不妥,出声提醒了赵循。 车内的人清了清嗓子,隔着帷帘冷冷问道,「尔何人也?」 此话一出,阿升立即站直了身子,他涨红了脸,愤慨的拉着我的袖子道,「先生,咱们走吧,这老头太无礼了。」他终究没敢大声说这些话,只贴在我耳边用激愤的语气说着。 我对阿升安慰的笑了笑。赵循对我的态度,我可以理解,他是朝中清流,本就不屑理我这样的内侍,何况还有长公主一事---他毕竟是长公主的家翁,所以他心中恨我亦属正常。 我维持着谦卑的姿势,再拜他,「在下司礼监周元承,路遇大人,下马拜谒。」 赵循重重的哼了两声,森然道,「老夫与内廷中官素无瓜葛,尔快些退下。」言罢,他吩咐管家继续前行。 从始至终他未看我一眼。 此时我垂着头,也能感受到周围人讥讽嘲弄的目光。 「原来他是个宦官,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模样挺斯文倒像个书生。」 「光像有屁用啊,这种人连仁义怎么写都不知道。」 「他肯定是得罪了御史大人,人家这么不待见他。」 「这御史也太不给人面子了,不是让人下不来台么,这年轻宦官礼数挺周全的。」 「你懂什么,宦官哪儿有好人,他这纯粹是装出来的,赵御史明察秋毫才不会上他的当。」 我僵立当下,脸红心跳。一阵羞耻感伴随着周围人的声浪渐渐涌上,将我团团笼罩。 「先生,咱们走吧。」阿升在一旁小心的提醒我,他声音里充斥着委屈和不甘。 我抱歉的看着他,点了点头,在众人的围观下仓惶上马离去。 「先生,为什么人们这么讨厌我们?」 这个问题让我在心底嘆息,我无奈的回答,「因为我们所处的位置,离君主和权力最近。我们当中的一些人会利用君主的信任,干扰政事,玩弄权术,甚至做出残害忠良祸乱朝纲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歷朝歷代皆有。所以随着时光的沉淀,人们把对国破家亡的全部恨意都转移到我们身上,即使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也必须要承担误解诋毁甚至谩骂,因为我们不过是权力的祭品,而且是最软弱最直接的祭品。」 阿升似懂非懂的望着我,「难道我们当中就没有好人么?」 我掩饰住一丝苦笑,温和的问他,「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呢?」 他毫不犹豫的答我,「先生你这样的就是好人啊!」 我哑然失笑,」阿升,对于你来说我也许算是好人。但是对于赵御史,我就只是陛下身边搬弄是非献媚阿谀的小人,对于适才对着我指指点点的那些人来说,我一定是戏文中话本里为谋权力不择手段的奸佞无耻之人。
第32页 所以好人,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看,会完全不一样。你所认为的坏人,在和他政见相同利益一致的盟友眼中,也可能是个好人。」 阿升侧着头想了一会,睁圆眼睛对我说,「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先生,先生以后可以解释给他们听,做给他们看啊。」 是啊,我可以用语言和行为去解释,可是会有人愿意听,愿意相信么? 我对任何人都谨守应有的礼貌,但却往往连一个不加轻蔑的笑容都无法换得,又有谁会在意我心中所想和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不想把重重的无力感带给阿升,便轻松和悦的笑道,「希望在阿升眼里,我一直都会是个好人。」 他双眸闪亮,灿然一笑,重重的点头,「当然会了。先生待我好,教我读书。不光如此,您对周围的人都好,要教习内侍们读书认字,更从来都不会像那些位高的掌印秉笔那样动不动就打骂低阶内侍,您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好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从路边窜出一个少年,那少年跑的那般急,以至于完全没有意识到阿升的马头正对着他。 眼见他就要被马撞翻,我飞快的伸出手拉紧了缰绳,阿升坐下的马扬起腿嘶叫一声,停了下来。 我急忙翻身下马去看那少年,他似乎吓傻了般失神的坐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 「你吓死我了,这般冲出来可是不要命了?」阿升气急败坏的道。 我蹲下身子,摇了摇那少年,「你可有受伤?」 他一激灵,看向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睛湛然剔透,有股摄人心魄之感。他低下头摸了摸双腿和胳膊,确认并没有受伤之后沖我摇了摇头。 我心中踏实多了,试图扶他起身,一拉之下才发现他双腿瘫软无法站立。我示意阿升一起将他搀扶起来。 那少年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低头四处张望,样子很是焦急。我看他似乎在找东西,便询问他找的是什么。 「是白鸟玉佩。」他急急的回答,看来那玉佩应该是他珍爱之物。 最终阿升在他的马蹄后面找到了那块白鸟佩。少年大喜过望的接在手中,定睛看时,他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我看向他掌中玉佩,原来是一只白玉绶带鸟,鸟尾横拖,鸟喙中衔着一枝花草,玉色似羊脂温润细緻,看样子像是件古物,只可惜伸出来的那枝花草如今已摔裂了一角。 第三十六章 明日阴晴未定(二) 少年泫然欲泣的看着手中玉佩,连连嘆气,脚下似钉住了一般不再往前走一步。 我见他如此伤心,便道,「也许找个巧匠还能修补的,刚才是我们的马惊了你,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试着去给你修修看如何?」 他连连摇头,眼中流露不捨得神色,「修不好了,即便补好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如今哪里找一样的成色去。也不知道典当铺还收不收这样的残品。」最后一句话却是喃喃自语。 原来他是要将玉佩当掉。我快速的扫了一眼他,见他穿着布衣,头上只带了四方平巾,看样子并非官宦子弟,想来是因为家中生计或一时有急才要当掉如此心爱之物。 我心中一动,对他说,「既然事出在我,便由我来赔偿玉佩的损失吧。」 我话音刚落,阿升便即低唿了一声对我表示不满。 那少年抚摸玉陪摆首道,「错在我,怎能让先生承担损失。先生放心,我不是那等市井无赖绝不会讹诈您的。」他说的倒有几分骨气,令我顿生好感。可是事情总还是得有人解决。 「你若不介意,我想买下这块玉佩,可以么?」我温言问道。 他抬头讶异地看着我,「可它,它已经破了呀,你要一块破了的玉佩做什么?」 我微笑道,「我想试着去补好它。如果不能的话也没有关系。况且玉佩摔碎也是因我们之故,可否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弥补这个过失呢?」我想他要卖掉心爱之物已是心中难受,索性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我出于赎罪买下玉佩也许可以让他心里舒服些吧。 他瞠目结舌,呆了一会,突然俯身拜倒,「刚才明明是我自己沖了出来差点撞到你们,害的玉佩碎了,你还这样帮我,我,我真是遇到好人了,我还未向你叩谢救命之恩,我,谢谢先生救我性命……」说到后来竟已有几分哽咽。 我忙拉起他,笑道,「你知道自己刚才太过鲁莽就好,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看他一时情难自已,又行动不便,就问他家住何处,准备送他回去。 他向后一指,「就在那个巷子里,先生若是不嫌家贫,且随我去坐坐吧。我请母亲一道来谢谢先生。」 我含笑点头,让阿升牵了马,自己扶着他慢慢行去他家。 少年的家是一个一进的小院落,开门的老伯见他被我搀扶着回来,忙上前问道,「少爷这么是怎么了?」 少年不在意的摇头,「快去请母亲出来,这二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伯快速的瞥了我一眼,忙不迭地去了正房。 一会儿功夫,一位中年太太迎了出来,她眼睛先落在儿子身上,眼中虽有担忧却一闪即逝,继而平和从容的看向我。 我见她衣饰虽不华贵但周身气度雍容端庄,颇有大家风范,只刚才望向少年的那一眼便可知其心中虽挂怀儿子却依然能镇定自若一丝不乱。
第33页 她迎我进了正厅,彼此见了礼。 我才知那少年名叫杨楠,父亲于今春病逝,家中只有杨夫人和一个服侍多年的老僕人。杨楠刚过了及笄之年,家中孤儿寡母缺少生活来源,所以才忍痛要将玉佩当掉。 我随意看去见厅上摆设都颇为不俗,猜想杨楠父亲在时他们生活优渥。 看着这一对为生计发愁的母子,我不由得想到从前和姐姐一起四处讨生活的日子,心中泛起同情,遂对杨夫人道,「周某适才请令公子将白鸟玉佩卖给我,他已经同意了,周某是诚心实意,就请夫人说个价钱。」 杨楠大急,刚要开口,杨夫人却道,「周先生的一番好意,我很明白。我虽寡妇失业但也不能靠便卖家中物事为生。小子胡闹的言语,请周先生不要听信。」 我知道她不想平白受我恩惠,便笑道,「请杨夫人听我一言,周某是京城人,常年在外经商,做的买卖之一便是金石玉器。适才我观那白鸟玉佩之成色做工皆不似本朝之物,想必有些年头。 据我所知,唐代以前的玉器多以花卉纹居多,少有作鸟形的。北宋时,因为道君皇帝嗜玉成瘾又极擅绘花鸟,所以宋代花鸟形玉器与当时花鸟画作一道互相影响,一时繁盛。 至今说起宋玉,还当推花鸟形玉佩最是雕工精细,意态优美。若周某推测的不错,令公子这块玉佩应该便是宋玉。周某是生意人,看到好东西自然会多留意,所以希望夫人能够成全。周某在此先谢过夫人了。」 杨夫人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心中大约也在掂量我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可她正想开口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那位老僕从慌张的跑进来回道,「太太,枞大爷又来了。」 一语未罢,杨楠腾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不觉心凉似水(一) 「呦,婶娘今儿正巧在家呢,侄儿给您问安了。」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外头走进来,站在厅中,先是环顾了一圈,看见了我只略微的点了点头,接着沖杨夫人拱手随意施了个礼。 这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观其举止颇有几分无礼,联想起杨楠刚才的反应,我猜想这个叫杨枞的青年应该是杨楠母子十分不想见到的人。 杨夫人漫不经心的颌首,「枞哥儿来做什么?」 「父亲明日要请内务府的老爷们,派我来跟婶子借些体面的摆件,侄儿记得婶子这里有缠枝牡丹金宝地锦,珐瑯彩花鸟纹瓶,暂借一用,后日我再亲自给婶子送回来。」 杨楠听得紧锁了眉头,十分鄙夷的把脸扭到一旁在不看杨枞。 杨夫人好整以暇地道,「不是什么要紧的,借你也不难,只是那些个东西都是我娘家的嫁妆,并不是你们杨家之物,既然你要借,就叫你父亲打个借条给我,咱们有借有还,再借也不难。」 杨枞翻了下眼睛,不屑的笑道,「婶娘这是什么话,亲戚间借个东西还要什么借条,这要是传出去杨家门里可是丢了人了。咱们一笔写不出俩杨字,您还不信我父亲不成?」 杨夫人淡淡一笑,「这会儿你和我说咱们是一家子了,当日怎么又急急忙忙的分了家像打发瘟神似的把我们母子打发出来了?我如今日子过的什么样,你父亲心里清楚。我统共就那么点东西了,不得不看紧了些。你且去写了借条再来吧。」 杨枞有些涨红了脸,高声道,「婶娘这话奇了,好像父亲当日是赶了你们出门似的,咱们分家可没有一点违反大魏律条例之处,那阄书也写的清清楚楚的,我父亲公公正正的办的这件事,您难道有质疑不成? 就算是分了家,也还是一个杨家门里出来的不是,楠哥儿不也是我弟弟。我还能赖他的东西?婶娘还是快些找了东西让我带回去吧,我要是借不出来,回头父亲可是要亲自上门来借的,为了点子东西伤了和气可就不大好了。」 这话说的够横的,好似今日借不到东西便要明抢了一般,我听着都有些不悦,果然杨楠怒道,「大伯来了又想怎样?你们还想抢不成?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还说什么一家人! 你们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么就不能打个借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什么借?可有一次借出去的东西还回来过?你若想借也不难,且把前几次借了的先给我们送回来再说。」 「嘿,你个臭小子。」杨枞被他说的恼羞成怒,上前一步就要去扯杨楠,」你眼里还有没有长兄了?敢这样跟我讲话!我今天就要教训你个没规矩的小子。」 杨家的老僕人见杨枞要逞凶,连忙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急道,「大爷,使不得,大爷消消气。您就听楠哥儿的把早前借的东西先拿回来,小人立马开了柜子给您拿要的东西……」 杨枞想要挣开他,奈何被他紧紧抱住,气的大喊道,「主人在这说话,你一个下人混插什么嘴?婶娘就是这样管教僕人的么?」他见挣脱不开,索性用力的回身举手要打那老僕人。 「勤忠!」」忠伯!」杨夫人和杨楠同时叫道。杨枞举起的手并没有落下,我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臂。 「枞少爷,不可在长辈面前无礼!」我定定的看着他,并未掩饰对他的不满。 杨枞愣住了,随即狐疑的上下打量我,似乎在努力回想我究竟是何人,」这位爷,您又是哪位啊?犯不上给一个下人出头吧?」
第34页 我放下他的手,沉声道,「即便是僕人也不可随意打骂,何况他并不是枞少爷你的僕人。既然分了家,自有他的主人管教他。枞少爷应该知道在尊长面前应有的礼仪。」 「哈,你是哪儿来的傢伙,竟然教训我?和我说礼仪?你难道不知道这家人是最不讲礼的么?」他指着杨楠,「这小子的父亲可是被皇上以无人臣礼下狱的,如今子承父习,对长兄这般不敬,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心中一震,看向杨楠。此时他脸上满是羞愤之色。我一瞬间想起了曾为长公主上书而被陛下盛怒之下问罪的大理寺卿杨湛,原来杨楠就是他的儿子。 那天在翠云馆发生的事情至今歷歷在目。我曾为杨湛求过陛下,但最终因为要保全长公主之故而放弃了他。 这件事虽不是我一己之力便能挽回的,但我毕竟参与其中,如今见杨湛的家人被这般欺侮,我心中只觉得十分难过。 第三十八章 不觉心凉似乎水(二) 我朗声道,「我只是个见了不平事要管上一管的闲人,既然今日在此,我便不许你对杨夫人无礼。你且遵了夫人之意,写了借条再来借物事吧。」 杨枞见我这般坚持,也知道不好在外人面前做的太过,但终究是折了面子觉得怒不可遏,「好,你们等着!你们现住的可还是我杨家的宅子!我们可怜你们母子才暂时借你们一住,既然这么不知好歹我就禀明了父亲和族中长辈,收回这房子,看到时候你们去哪里容身!」说罢,恨恨的拂袖而去。 杨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气的浑身发颤。杨夫人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终于掩饰不住情绪的低声哭了出来。 「母亲,母亲不要伤心!我们搬家就是了,不住他杨家的房子。咱们从今以后和杨家再没有半点瓜葛……」杨楠跪坐在杨夫人面前安慰道,自己却也难掩泣声。 杨夫人抚着他的头,摆首嘆道,「我何尝不想离了杨家,他们这样算计我们,早晚把咱们娘俩生吞活剥了才罢,你父亲在时,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待我们。可眼下,咱们全无进项,就只靠我那点嫁妆过活,已是捉襟见肘,哪还有闲钱买房子啊。」 看他们母子抱头饮泣,我心里忽然有了个盘算,对他二人道,「请夫人不必难过,周某倒是有闲置的房子,若是夫人不嫌弃可以暂时搬去那里。」 杨夫人讶异地抬眼看我,我知道对于一个初次见面之人,我的热心不免令人怀疑,「夫人勿怪周某唐突。我常年四处跑生意,久不在京城,那房子白搁着也是浪费。虽今日与夫人初次见面,但相识一场总是缘分,所以才这般提议。还请夫人能考虑一下,接受周某的提议。」 杨夫人此时已收了泪,感激的看着我道,「适才真是让先生见笑了。也多亏先生在,才让我们母子免受更多的侮辱。您的一番好意我心里清楚,且容我再想想,若杨家实在逼我们搬出去,我也只好暂时先去打扰先生了。」她说着,一面叫杨楠来拜谢我。 我忙扶住了杨楠,笑道,「夫人太客气了,您千万别介意,我也是有自己的私心,想让您替我看屋子罢了,您要是这般谢我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我知道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们母子必然不会轻易接受我的恩惠,索性便这样说,也能尽量顾全她们的面子。 想着找房子的事还得托阿升来办,我回头看向他,却见他正对着我摇头嘆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沖他眨眨眼,随即对杨夫人道,「周某已打扰夫人半日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回头我再让阿升过来问您的意思,您若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告诉他就是了,千万不必客气。」 杨夫人起身向我郑重的一福,我亦还礼于她,请她留步,杨楠便送了我出来。 走出杨宅,杨楠又对我一揖到地,「周先生对我们母子的大恩,杨楠感激不尽!他日必当报答先生恩情。」 我扶住他,凝目看着他,脑中不由得想起杨湛的样子,此时再看才发觉他长的颇肖杨湛。我有些小心翼翼的问他,「刚才听杨枞的话,你的父亲……」 「是,我原是犯官之后。」他咬牙挥拳道,「我父亲是大理寺卿杨湛,因国本之争被皇上问罪入狱的。 杨家本是小户出身,因为父亲才得以在京城安身置业,可父亲一倒,族中长辈和伯父便将我们母子赶了出来,除却母亲的嫁妆其余什么都没有分给我们,还要三天两头的来管母亲借东西,这是要把我们逼死才干休! 我只恨自己年纪小不能出去立一番事业,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为父母争一口气,让欺负我,瞧不起我的人都好看!」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即便是亲人也不例外,我只能安慰他不要想的太多,照顾好母亲要紧,又想起杨湛虽然议罪下狱但陛下未下旨处决他,便问道,「你父亲如今还在诏狱?」 他默然垂首不语,肩膀却开始不住的颤抖,隔了一会他边哭边说道,「父亲,死了……」 我极力掩饰自己的震惊,「死了?据我所知皇上没有诏谕天下判处杨大人死罪,怎么却……」 他勐地抬起头,满脸都已是泪水,眼中带着一抹恨意,「诏狱的人知道皇上深恨父亲,早晚会要他死。就趁一个雪夜,将父亲灌醉了,拖到积雪里埋了起来,父亲是,是被活活冻死的。」
第35页 我闻言大骇,禁不住踉跄后退了几步,阿升忙扶住了我。 我此时无言以对,竟连安慰他的话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匆匆告辞上马离去。 我一路一言不发,扬鞭策马飞快的往禁城驰去,好像只有这般才能发泄心中的胸中郁结不散的悲伤。阿升见我如此,也不敢多言。 到了东华门处,我才注意到阿升一脸的担忧害怕,才意识到我还未在他面前如此失态过,我过意不去的对他说,「阿升,对不住,明日起还得麻烦你帮我找处宅子,我想要安顿好杨家母子。」 「大人跟我客气什么,只是,您真的想清楚了么?他们是犯官家眷,虽然陛下没有问他们的罪,但若是旁人知道了总归不好,大人不怕受他们牵连么?」 我不是没想过这点,可他们母子情况艰难,若能尽我一点力量帮助他们,即便日后有人因此弹劾我,我也认了,于我这不吝于换得一份心安。 但我也能从杨楠的语气里听出他对陛下的不满,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份怕是不会再接受我任何帮助了,我于是对阿升嘱咐道,「不必担心我,倒是我们的身份千万别让杨家母子知道,替我选个僻静处的宅子,这事办的小心点不要让别人知道。」 阿升见我坚持,便即点头答应,不再说什么。 第三十九章 有恨无人省(一) 我见到陛下时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笑着沖我招手,「国朝还是有能人的,这幅湘夫人图做的真好,和仇十洲全不是一个路子。」 我走到她身后,看书案上铺陈一卷人物画作,画中湘夫人手持羽扇,侧身后望,回眸顾盼间神态灵动。 观其人物画得颇为古雅,长袖飘洒,裙摆曳地,和顾恺之女史箴图中人物相仿佛,笔法则用高古游丝描,施朱红及白粉,精工古雅。 我点头道,「确是与仇十洲审美情趣不同,此画更具古意,陛下从何处得来?」 「御用监秉笔叫孙泽淳的,你前日里提起过,今天给朕送来了个这个,说是苏州一个叫萧征仲的人画的,这人是干嘉三十五年的举人,号称书画双绝,在吴中一代颇有名气。」 原来是他,以前我曾听孙泽淳提过,此人做过一段时间的翰林院待诏,但一向并不得志,后来索性辞了官,放舟南下,回到故里潜心诗文书画去了。 当日孙泽淳就曾贊过他的画好,看来一直以来他都没忘记这个人。 「你觉得这人如何?朕想把他招来做画院的待诏。」 我略微思量一下,觉得并不是很妥当,「臣听说萧征仲在翰林院时书画已负盛名,因此遭到同僚嫉妒排挤,郁郁不得志才辞官返乡的。 如今陛下想再度启用他,恐怕他心中芥蒂难除并不敢受召,而且观其画作书法皆自称一家,随性奔放不拘一格,这样的人才臣以为更适合留在吴中一代寄情山水,方能给他更广阔的空间去施展才华。」 她沉吟了一阵,有些不悦的道,「留在朕身边就缚住才华了么?照你这么说,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做官呢?」 我含笑道,「是,但又自不同。醉心书画的文人和心中有家国天下的文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前者虽不乏仕途不顺才转而研究书画的,但最终都会为戏墨弄翰的生活而痴迷,不再有兴趣了解官场之道和朝廷所需。 后者胸中自有经略也从来不屑只弄些文人巧思。所以两者对于功名的嚮往完全不同,亦很难互相理解,勉强在一处自然也难和谐共事。 陛下身边应该多些有治国韬略的文人,就连画院都更该招些,似仇十洲这样严谨周密刻画入微的人,而萧征仲这样的雅士就留他在民间,也许反倒能出品更多的佳作。」 她颌首轻笑,侧过头看着我问道,「那么你呢?你是朕身边那一类人?」 她这样问,让我心里有片刻的黯然,我垂首道,「臣不能安邦定国也不能诗画愉情,臣只是服侍陛下的一个家臣。」 她转过头不再看我,声音有些清冷,「你才刚的那一番话就很通透,比有些个名利薰心的朝臣们更明白些,你很不必妄自菲薄。朕对你自有期许。」她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你见过王玥了?」 我点头道是。她又问道,「觉得此人如何?」 我想着他对我说的那番话,「臣以为王玥忠毅果敢,若陛下用的好,他会是有一番作为的股肱之臣。当然这只是臣的一面之词。」 她蹙眉道,「朕是要好好用他,不过阻挠朕用他的人也少不了。你今后出宫时可以多去他那里坐坐,十二团营总兵位置极为重要,朕要知道朕的禁卫军中都有些什么人。」 我躬身称是,她甫一登基要扶植自己的亲信自然会遇到些阻碍,但我不想她日夜为此悬心担忧,见她此时凝神注目湘夫人图,莹白的额头下黛眉若蹙,神思悠远,我心中一动,脱口道,「陛下此时神情倒有些似画中的湘夫人。」 她不已违迕,娇笑着嗔道,「湘夫人是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朕倒没有这样的人可思念呢。」 沅水有白芷澧水有幽兰,眷念湘君啊却不敢明言。我本来说完那句话便有几分后悔,此时听她念诵九歌中的这两句,又望着她如花的笑颜,我的思绪竟已有些缠绵。 她在惆怅的是没有人可以思念,而我呢,却是那人明明就在眼前,我却永远都不敢明言。
第36页 此后数日,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无澜。今年的殿试结束后,陛下亲点了李松阳为一甲第三名,授刑部主事。沈继为进士,授扬州学政一职。而我因为早前见过一众学子,殿试那日陛下便没有叫我随侍,大约也是为了日后更方便行事吧。 阿升的办事效率很高,几日后就寻到了宣武门内一处两进的宅子。 那宅子的主人原是按察司的一位佥事,因丁忧回籍才将京城的房子卖掉,因走的匆忙价钱倒也卖的不贵,阿升在讲价方面居然也是一把好手,所以最终成交的价格尚不需我变卖什么歷年赏赐之物。 听阿升说自那日杨枞走后,杨家人隔三差五又去杨夫人处闹上一闹,讽刺奚落说的话渐次难听,阿升亦不愿意转述。 也因为不胜其烦,我再次登门请杨太太搬家时,她也就没再多犹豫,只表示不会白住在我家,他们按照典房的市价逐年交给我就是了。 我也不好多言,只得含笑应了。 如今我出宫时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王玥家。如果他不在大营中,我便去他府上寻他说一会话,有时候他也会教我些有趣的事。 一日我去他府上时,他正搭好了箭靶准备练箭,他是武将出身自然骑射功夫都很了得。他每次都能将弓挽成满月,一箭射中靶心,那箭声仿佛穿云裂石般震得我心头铮铮作响。 他看我在一旁看的认真便问我要不要学,我那时毕竟少年心性,对事物充满了好奇便跟着他学开了射箭。 彼时我不过十八岁,正是身体最好的时候,虽然不能似他那般有力但慢慢也掌握了技巧,竟也能射的稳且准,他因此连贊我聪明,后来又说我是个心静的人,所以学什么都会比较快。 我听过也只一笑,倒有些恍惚,仿佛从前也听谁这样说过我。 第四十章 有恨无人省(二) 这天从王玥家出来,我便顺路转去看杨楠母子。杨夫人和我寒暄几句问些生意是否顺利的话,我亦嘱咐她多保养身体。 杨楠坐在中庭天井处读书,笑看我与杨夫人的对话。杨夫人进屋去后,他才肯老实说,「你们这些大人说话总是那么客套,我以前以为父亲是最一本正经的人了,现在发觉先生虽年轻说话竟也这般稳重。」 他如今已能很镇定的谈起杨湛了,这样很好,我含笑应他,「大概因为我是生意人,谈买卖的时候不装的老成点难让别人信服。」 「先生祖上就是经商的么?做生意不是很辛苦么总是要跑来跑去的?」 我骗人的工夫究竟是不大好,想了想只好半真半假的回答,「我是自己学做生意的,家里人都不在了,小本的买卖可不是得自己跑的勤点。楠哥儿怎么问起这个?不是对做生意有兴趣吧?」 他闷闷的摇头,「以前父亲总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自己就是靠读书跻身仕途,可是又怎么样呢,后来还不是革职问罪下狱,死时那般凄凉,我有时候真恨,他若安心做个乡间教书的先生,此时我们一家人还能生活在一起。 我更恨那些害了他的人,为了讨皇上欢心就随意结果人的性命,还有从前父亲得意时那些凫上水来的人,父亲一倒他们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撇的干干净净。」 我不想这个少年心中背负着那么多的恨,「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这个道理你越早懂得也许反倒越能快活轻松。既然懂了,便无须介怀。这个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守的住自己的心,不做半点违背良心之事却是不易的。」 他犹有不甘,「这样说坏人也都是有道理的了?朝廷那么多官员竟然都不肯为父亲说句话,还有那些平日里和父亲一道号称清流的,怎么都放弃铮铮铁骨了? 我看他们个个都是识时务的俊杰,眼看着长公主势危便都做了缩头乌龟!父亲总说朝廷中人大多结党营私,这些人是有了利益时才会一起分,有了危险便一拍两散的小人,朝廷便是坏在这些朋党手里的。」 我轻轻摇头道,「你说的是小人因利结交的朋党。还有一种是君子因志向一致而结成的朋党,君子之交坚持道义,奉行忠信,珍惜名节。 君王如果能轻小人之朋党而近君子之朋党,也不失为安定天下的好方法。朋党一事,古以有之,它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却是如何判定这个朋是忠义之人还是趋利之人。」 「那是皇上的事了,与我等无关。可是,先生,我有时候真想让皇上知道,她那么恨我父亲,其实父亲却经常称赞她,说她才是真正的君王,只不过,父亲总是要坚持自己认定的事。您说父亲是不是很傻?」 我摆首,认真的对他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人生大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我很钦佩杨大人的精神。」 他目光铮亮的望着我,「这么说皇上是不是错怪了一个好臣子?」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他,无论是生意人周承还是司礼监周元承恐怕都不能对他直抒胸臆,何况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错问题。 我尝试着去探究他的想法,「那么你呢?会不会因此而怪皇上对你父亲问罪?」 出乎我意料的他几乎迅速的摇头,「我不怪皇上,父亲也说过她会是个好皇帝的。何况她只问罪父亲一人,并没有牵连母亲和我,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心里清楚。
第37页 我只怪那些趋炎附势葬送了父亲性命的小人。我听父亲说过,皇上身边第一奸佞之人是谁,父亲说此人陷害长公主,使得长公主被先帝厌弃,偏偏皇上很宠信这个人,我有时候在想父亲的死会不会也和这个奸人有关系。」 我的心突然不规律的跳动了几下,我似乎隐约猜到了他说的这个人是谁,却不敢问出口。 最终我鼓足了勇气,掩盖着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个人是朝中大员么?」 他撇嘴轻蔑的笑道,「当然不是了,这人是个内侍,就是个宦官。自古宦官多奸佞,就是这些小人在君主身边进谗言,善构陷,父亲在时深恨这些人,我若有日可以考中进士入仕的话,一定要做个父亲那样的清流,劝谏皇上远离这中奸恶之徒。」 我觉得自己的心似被铁锤重重的击打了一般,那种钝钝的麻木感直达我的头部,让我脑中剎那间一片空白,我慌忙低下头想要掩饰正在发抖的嘴唇,想要开口说话却没有力气说出哪怕一个字。 那一瞬间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连落荒而逃的力气都不再有。 第四十一章 寒霜欺人老(一) 孙泽淳连日来陆续进献了一系列珍玩给陛下,其中有象牙雕月曼闲亭对弈,周臣的明皇游月宫图扇,宋代画作天寒翠袖图等物。 陛下很是高兴,常和我夸他眼光高人又机灵,只在御用监做秉笔有些可惜。我于是也在想什么样的职位会更适合他。 他来找我时,拿了一支象牙雕罗汉图臂搁,却是要让我去送给陛下。 我不解的问他为何不自己去送,他笑的有些暧昧,「近日陛下每常夸奖我,你倒不觉得吃味?」 我坦诚相告,「不会,你心思机敏又有眼光,这是好事,我只有替你高兴。」 「幸亏是你,要是旁人我这会儿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他笑着感慨,」陛下有没有说让你调我去司礼监?」他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他有这个想法,「你想来司礼监?可是此刻没有合适你的职位。御用监不好么?你对书画珍玩一向很有鑑赏力,在御用监不是更有用武之地?」 他把玩着臂搁,笑道,「我也是随口一说,想着咱们自小在一处,若是能去司礼监也好帮衬你些罢了。你放心,我自会办好差事,调职的事也不会为难你就是了。」 他如此说,我暂时也放下心来,若是他能安静的等待,日后未使没有机会再得升迁。 天授元年的秋天来的特别早,才刚九月初京城就一连数日阴雨连绵,几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寒,而那一年的秋天註定会成为一个多事之秋。 九月底的一天,我在房中看这月司礼监经厂上报的文书,秋蕊急急忙忙的来找我说道,有人告发冯瑞昔年和长公主私相授受一事,陛下很是忌讳,传我去彻查此事。 我想私相授受这种事可大可小,便问她,」有说是什么东西么?」 秋蕊嚅嗫道,「东西倒也平常,不过一个汝窑白釉鹤鹿仙人像,一个赵佶听琴图,都是旧年时长公主做冬至宴时赏赐给他的,只是都没记档,且是上供的东西,陛下如今最不喜宫里的人和长公主扯上关系,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被人捅出来。」 我嘆气道,「若说这些事,内廷中哪个掌事的没有,要一个一个的查怕是一年都查不完。可知道是谁告的他?」 秋蕊摇头,见我起身又拉住我叮嘱道,「你可别错了主意,你知道陛下最恨她身边的人不忠于她。」 我对她点头。出了北中门过到司礼监衙门所在处,冯瑞正被羁押在此。 他一见到我,便扑过来抱了我的腿哭着,「掌印大人,我冤枉啊,那些个东西都是长公主亲口赏赐的,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私相授受啊,是我煳涂油蒙了心忘了记档,可也不是成心的啊,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长公主殿下,她现人在皇陵,您书信一封去问问就知道了……」 冯瑞也是近五十的人了,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司礼监秉笔,一贯是有身份的,如今哭的连形象都不顾了。 我拉起他,扶他在椅子上坐了,「你此刻也是煳涂,人赃俱获,即便去问长公主又能如何?若是她肯为你说话,陛下只会更加不高兴。」 他双目失神的看着我,」那怎么办?我就这么栽了……」想到此他不服气的恨道,「这是有人故意要陷害我,别说我从来不是长公主一党的,就算是,如今还能蹦跶出什么花儿来不成,我不服!要查索性就查个彻底,我不信十二监掌事的人手脚个个都那么干净。」 我示意他稍安勿躁,问道,「你实话告诉我,除了已查出来的还有其他的么?」 他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一叠声的保证说再没有了。 我心里有了些底,「你知道陛下忌讳这些事,如今牵扯出来你也只能自认倒霉。我会尽量替你求情,成也不成我说不好。」我亦只能这般谨慎的承诺他了。 临出门前,我忽然想起一事,回首问他,「你近日可有得罪什么人么?」 他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倒是嘱託我,孙泽淳一向和他交好,早年还曾认他做个干爹,如今听说孙淳泽在御前很受赏识,请我一併託了孙淳泽替他去向陛下再求求情。 我默默的点头答应,心中暗自希望事情不会是我想的那样。
第38页 晚间时分,司礼监的人已查明所谓私相授受的东西就只有那两件。 我去向陛下回禀时,秋蕊正伺候了她坐在镜前卸妆,她捋着一缕垂下的发,看着镜中的我问道,「你只说打算怎么处置冯瑞吧。」 「降其为奉御,贬斥出宫。」我恭敬回答道。 第四十二章 寒霜欺人老(二) 她自镜中盯着我,冷冷的道,「朕最恨身边的人结党营私,他两条都占全了。朕也知道宫里头这样的还有不少,只是都还藏着。如今你不拿他开刀,日后怎么震慑那起子有贰心的人?」 我颌首愈发恭敬回答,「陛下的意思臣明白。只是臣觉得所谓时势,也有此一时彼一时之说。从前之时,内廷中大多数人都是墙头草,真要说他们结党也还算不上,不过是作壁上观。 如今大势已定,陛下即便不威慑,内廷中人一样震服。冯瑞是错在营私,臣恳请陛下念在他在内廷中服侍了半生的份上,权且留他性命。」 我一面说,秋蕊一面侧过头来沖我轻轻摆首。 待我说完陛下已回首看着我,她此时一定很气恼,申斥我道,「你何止是留他性命,简直是让他荣休!奉御是六品的俸禄,再加之他从前积攒下的,你是要让他舒舒服服的出宫去当个财主么?朕的内廷让你这般心慈手软的管下去,日后还不翻了天了。」 其实我觉得她说的很对,我这样下不了狠心的人确实不适合管理偌大的内廷。 但此刻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冯瑞年纪不算老,本还可以在秉笔的位置上再做很多年,他又是坐惯了高位的人,降为奉御对他已是很重的处罚,请陛下姑念他这么多年当差勤勉,从轻发落。」 我话音刚落,她嚯的伸手指着我,「朕的话你听不明白么?还是你的忠义良善都是用来和朕作对的?」 我不敢再说话,垂首侍立。我能感觉到她眼中的寒光在我身上上下游移,半晌,她一字一顿的道,「当日杨湛可是革职下狱的。」 她忽然提起杨湛让我心中一颤,我更加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忽然有种猜测,如果我不再求她,也许结果反而能好一些,她在意的似乎是我的态度,而不是事情本身。 「朕再问一次,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我深深的吸气,躬身道,「臣以为,冯瑞罪不至死。陛下若要警示内廷可将其革去一切职务驱逐出宫。」 片刻之后,我听到她疾声喝命我出去。 次日,陛下下旨将冯瑞革职逐出内廷,而带给我这个消息的人是孙淳泽。 彼时我在房中静思己过,他来时脸上带着明显的悲悯神情,「真是凄凉,冯瑞这辈子算是完了,像咱们这样的人被撵出内廷还怎么生存呢?」 我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陛下旨意里怎么说的?」 他长嘆一声,「就说他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就是副画和白釉仙人像么,谁让他沾了长公主只好算他倒霉了。」 我垂着眼默默的点头,心中悲怆。 他忽然瞥见桌上放着前日他拿给我的臂搁,笑问道,「你怎么还没把这个呈给陛下,你侍上也太不精心了些。」 见我只是笑笑,他又道,「你说冯瑞倒了,空出来的位置,陛下会赏给谁?你可有人选了?」 我摆首,苦笑道,「陛下如今正对我不满意懒得见到我,我说的话她更加不爱听,不然的话,我倒是可以推荐你。」 他脸上有明显的失落,但一闪而逝,随即拍了我的肩安慰道,「陛下只是一时生你气,你一贯受宠,她不会冷落你太久的。」 他又和我闲话了一会,离去时,我叫住了他,我凝神注视着他,再度问道,「陛下旨意中只列了冯瑞之罪名,没有其他么?」 他迅速的点头,奇怪的看着我,我亦正视着他,四目相交,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闪烁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我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有些张口结舌的样子,最后他终于抵受不住我长久凝视他的目光,在仓促的告辞声中夺门而去。 我闭上双目,以手抚额,冯瑞的事,事发时只有我和秋蕊两个人知道,过程是由司礼监秘密查处的,整个事件并没有外人知晓,冯瑞曾拜託我去请孙淳泽为他求情,而我那时心里已经隐隐疑心于他,所以并没告诉他。 我反覆问他旨意内容就是提醒他,他不应该能知道旨意以外的东西,他清楚的说出那两个证物之时,我便知道自己不幸猜出了这个告发他人谋求进位的故事里的,始作俑者。 陛下确实没有冷落我太久,几日后她待我便一如往昔,并派我出宫去经厂为她校印三十本华严经。我办完差事便顺道去看杨楠母子。 杨楠看到我依旧很高兴,笑问我从何处归来,我只能信口诌道,「前阵子不住的下雨,我也懒得出门,就只在近处熘达罢了。」因笑问他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他笑得有些害羞,扭头跑回房中拿了一叠纸出来递给我,「我最近在学诗,请先生看看。」 我拿在手里看时候,纸上题了秋感,是一首七言律诗:天上重云郁不开,严飙送凛破空来。波澜海上鱼龙睡,摇落山中早木哀。长空射鵰过玉塞,短衣骑马望金台。战秋辞向宵深读,太息江东独步才。 这诗写的倒有些气概,难为他如此小的年纪。我和颜鼓励他道,「做的不错,不过你可真的要宵深读,然后方能独步才。」
第39页 他本来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读他的诗,低着头羞红了脸,此时听我这样说,一径抬起头,眼睛发亮,用力的点头道,「我一定会的,只有这样才能考中进士,替父亲母亲争光。」 一语未了,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叫道,这是周掌印府上么? 第四十三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一) 只听勤忠陪笑道,「我们这儿是周府,但只有周掌柜,没有什么掌印,不知道各位大爷说的可是我家主人周承先生?」 电光火石间,我飞快的和阿升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惊惧之色。我急忙示意他快些出去拦住来人。 却听见来者高声喝道,「什么周承,掌印大人的名讳岂是你一个下人乱叫的,哪儿来什么掌柜,快些让开让我们把东西抬进去。」 我僵立在院中,不知如何是好,一直以来我隐隐担忧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只是来的这般快,令我猝不及防。 杨楠拽了我的袖子,有些诧异的看着我道,「外面好像有人找先生,您不出去看看么?」 我蓦地一机灵,才惊觉瞬间我已出了一背的汗,我支吾地应承着杨楠,足下却寸步未动。 可勤忠和阿升究竟拦不住人,一会儿功夫,一群人抬着几个大箱子便进了内院,其中一人见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上前躬身道,「大人果然在府上,才刚林升还拦着小人们不叫进来,幸亏小人认得他是您身边伺候的。」 他见我不答言,又上前一步笑道,「小人是内务府的,钱总管派小人等给大人您的新宅添置些东西,钱总管说了,他前些日子忙晕了,竟不知道大人新置了此处宅院,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先让小人等过来看看大人还有什么缺的物事没有,改日大人方便时,钱总管再登门给大人赔罪。」 我忖度着他的话,又见那一箱一箱的东西停放在院子里,有些不悦的道,「我这里不缺什么,麻烦转告钱总管,周某多谢他的好意,改日我定会亲自去拜谢他,这些东西请你们拿回去吧。」 那人也不着急,依旧陪笑道,「大人您就别为难小人们了,这要是再抬回去,钱总管还不骂死小的们。您要是有不满意的,改日再和钱总管说就是了,小人们只管把东西给您送到,我们也不便多打扰大人,这就告退了。」他一面行礼一面往后退去。 「等等,」杨楠此时突然出声叫住了他,我怔在那里,连回首望他都不敢,只听他冷冷问道,「你们这些东西是送给谁的?」 来人也愣了一下,打量着杨楠,猜想他可能是我的亲戚,忙点头笑着回,「这位爷,这些东西是内务府总管钱大人专程送给周掌印的。」 我无力的垂下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点点的消散。 内务府的人走了,院中恢復一片宁静,我听着自己不规律的唿吸声,却始终都不敢转身去看杨楠。 身后突然传来他的笑声,他笑的那般肆意,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笑声让我面红耳赤,汗湿衣衫。 忽然一阵秋风起,寒意沁透周身,我禁不住抖了一下,觉得身后的杨楠伸手指向我,厉声问道,「周掌印大人?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司礼监掌印周元承啊!我从前就听过你的名字。」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我面前,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好闪烁的看着地下,他冷笑道,「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城府如此深,我当着你的面骂过你,竟然看不出你有任何反应。我想知道,你收留我们母子有何居心?是想拿我们再和皇上邀功么?还是想买好我以作你日后欺世盗名的筹码?你说说看!」 他的喝问让我微微有些踉跄,我心乱如麻,脑中有许多不成句的解释的话想说给他听,可张了几下嘴都无法说出口,我深深的嘆气垂下了头。 阿升见我无力辩解,急道,「你怎么这么说大人,他是一片好心,觉得你们母子处境艰难才想帮你们的,开始的时候大人根本不知道你们是谁……」 「后来知道了,就开始构思他的什么阴谋诡计了吧。他会那么闲?到处装好人?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子那般好骗么?」杨楠一步步的逼近我,低声问道,「我早就奇怪你年纪轻轻的到处经商身边却只带了个比我还小的小厮,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你是个生意人,说起官场上的事头头是道,连朋党这种话题你都有自己的见解,如今想来你这种惯于结党营私的人自然深谙此道!」他直指着我的脸,眼中尽是鄙夷,「你不是读过圣贤书么?不是号称君子么?我且问你,所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做到了么?你这般鬼鬼祟祟是不是想害了我父亲之后再害我们母子?」 阿升愤怒的拍掉他指着我的手,高声道,「大人才不是那样的人,他要是想害你还用等到这会儿么?他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有这般反应。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大人对你们母子有半点不好么?」 我略微抬起头,看着杨楠,他鄙夷的目光让我心中一颤,我向他走近些,艰难的开口说着,「杨楠,我,绝没有害你们的意思,我只是想,能够帮你们一些……」 「少说些废话了,你们这群宦官最会装腔作势哄骗人心,父亲说的没错,你知道你这样叫什么么?」 他斜眯着眼睛瞥着我,缓缓张口一字一顿的道,「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第40页 我倒吸了一口气,那是尚书尧典里的话,意思是专指那些花言巧语,面目伪善,表面恭敬实则包藏祸心之人。 我心里难过,已不再想做任何解释了。 杨楠将我的沉默当作是默认,他跨步到我面前,做了一个我此生都难忘的动作,吐了一口唾液淬在了我脸上。 「楠哥儿!」杨夫人高声喝止了杨楠,她疾步走到我身边,对着我福身,她的声音冰冷而充满敌意,「周掌印,妾身和犬子此前不知这是您的宅邸,误住了这么久,多有打扰之处,请您包涵。我们即刻就搬出贵府,从今往后不敢劳动掌印挂怀我们母子之事,我们与掌印此生最好都不要再相见。」 我垂首沉默的点着头,心头空洞无依,亦只能独立西风下,任唾面自干。 过了不知多久,阿升走到我面前,低低的叫着我,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我很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可我连自己都无法安慰,笑容悽然 第四十四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二) 我尚需回到西暖阁中向陛下禀明今日所办之事,可她在听完我的话之后却长久的沉默,不发一言。 我思量着自己所奏报之事并无不妥,心下茫然,她这般对我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在重华宫拜谢她时,所遭遇的难堪和无助。 正当我努力想着如何打破沉默时,她搁下批阅奏疏的硃笔,问道,「今日除了经厂,你还去了哪里?」 从她的声音里我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这个问题本身足可以令我浑身一紧。 我知道自己不能欺骗她,也猜到她一早便都知晓了,现在这样问只是在考量我此刻是否会如实回答,我定了定心神,答道,「臣去了自己的宅子。」 她将身子半靠在椅背上,继续问道,「你不是不愿意置办产业么?何时想通了的?」 我喉头髮紧,吞咽困难,勉力吸气回道,「臣因为遇见了故人之子,所以才想通的。」 「故人?」她拉长了声音,飘渺而轻柔,「杨湛何时成了你的故人?你和他有旧么?」 她果然都知道了,我无须再掩饰,「臣与杨湛不是故交,但臣曾为他求过情,亦曾亲耳聆听陛下对他的惩处之意,所以臣在心底冒昧的将他视为故人。」 「你也知道自己冒昧了,如今可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你的了?」 她的话勾起我心中的伤疤,面上那处被唾液唾弃过的皮肤也开始收紧,「是,臣知道了。」我低声答着。 「那你又知不知道朕会如何看你,如何对你?」 我轻声道,「陛下对很臣很失望,臣应该接受陛下的处罚,无论何种形式。」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良久的沉默。 我站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看着她松松挽就得堕马髻以一个美好的弧度半垂下来,髮髻中插着一根玉蝴蝶纹步摇,那蝴蝶好似随时要振翅高飞。 终于蝴蝶的翅膀轻轻的抖动了一下,她开口说道,「朕拿你当做心腹,你拿朕当做什么?」 我怆然无言,心中溢满对她的愧疚,我尽量平静的说着,「对于臣来说,您是君主,是臣一生要尽心服侍的人,是恩人,是臣发誓效忠也一定会效忠的人。」 「可你并知道忠心的意义。你现在在做的事就是在伤朕的心。你以为朕会不知道?你能瞒得住?你可曾想过被朕知晓的后果,还是觉得朕一直对你太过纵容了? 朕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否则你现在也不可能站在这里和朕讲话了。但朕不能容忍你对敌人的宽容,你数次犯了这条却始终没有省悟。 你以为你的同情怜悯会得到敌人的原谅么?天下间有多少值得同情之人,你周元承一己之力又能帮的了多少?」 我羞愧难当,颌首道,「是,臣现在明白了……」 她挥手打断我,「你不明白!以你一人之力根本做不了什么,但你却拥有全天下最大的靠山!你只有背靠朕,才能有力量去实现你心中所想,帮助你想要帮助之人,让唾弃你轻视你的人不敢再当面侮辱你。这才是你真正需要明白的事。」 那一瞬间,我恍若醍醐灌顶。长久以来,我一直谨守自己的身份作她的内臣僕从,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为什么在芸芸内侍中选中了我,她要的是否也只是个能服侍她饮食起居闲时陪她解闷的僕人。 原来她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我真诚的俯身拜倒,顿首道,「臣辜负了陛下的期许,若您能再给臣机会的话,臣一定不会再令您失望了。」 她嗯了一声,冷冷的说道,「明日起随朕上早朝,晚间给朕念奏疏,朕另有差使交办给你,你都需要做的妥妥噹噹的。」她扬起头,面无波澜,「朕身边不养闲人,明白了么?」 我轻声道是。她再度拿起硃笔,翻看一道奏疏,半晌后说道,「须让你长点记性,去外头跪着,跪到明日卯时前,盥洗后在廊下侯着朕上朝。」 我领命叩谢她,躬身退了出来,在院中跪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被她责罚,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心中没有半点不甘或委屈,反而有些忐忑自己能否做到她心中希望的样子。 院中那株古树的叶子上积了些夜间的露水,有风吹过时,叶子摇动细细簌簌的撒下许多水珠,像落了阵微雨,水珠滴在我皮肤上清凉沁润,一滴滴的渐次润到我浮动燥热的心头。
第41页 我隔着窗纱想像着她伏案时的样子,渐渐的那个身影变成一道剪影映在窗上,我不断的凝神去固定眼前的影像,直到深深的把她镌刻在脑海里,再也无法忘怀。 第四十五章 萧萧秋风起 翌日早朝后,陛下允我回房中休息一个时辰。我跪了一夜,膝头已有些发青,轻触之下仍会感觉肿胀疼痛。 阿升用温热的巾帕敷在我的膝上,等帕子凉些了再重新去沁了热水,他动作轻缓温柔生怕弄疼了我。只是他认真的做着这些,却始终不肯抬眼看我,只是一味垂着头。 「阿升,」我轻声唤他,「和我说说话吧。」 他颤了一下,头垂地更低了。 我和颜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可否告诉我,从一开始你便是陛下安排在我身边的么?」 他快速的摇头,「不是的,我是先跟了大人您,后来,陛下找到我,要我将大人日常的事尽数禀报她……」 他抬起头,看着我真诚的道,「陛下不是要监视您,真的,她和我说,您这个人心肠太软性子又好容易被人欺负,她不放心才叫我这样做的,陛下,她很信任您,也很看重您的……」 我嘆气,心中有些酸楚,亦有些微甜的感觉,「对不住,让你也替我操心。」 他一径摆首,声音闷闷的,「我跟着您心里很踏实。只不过,还是让陛下说中了,那些人到底还是不相信您,那样欺侮您。」 我轻轻抚着他的头,拉他起身坐在我身旁,我的手在碰触他的瞬间,他又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小声问道,「大人,您以后还会相信我么?」 我微笑点头,「当然,我一直都相信阿升。」见他神色放松了许多,我问道,「昨日内务府那些人,也是陛下派去的么?」 「不是的,陛下不想看您那般难堪,应该是另有旁人,只不过这个人是想讨好您还是知晓了其他的事故意为难您,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了想,对他说道,「还得麻烦阿升再帮我做些事,内务府的东西要退还回去,你只管去送,其余的不用理会,我自会去和总管赔罪。再有,帮我去探探他的口风,从何人处知晓我置宅子的事,我心里疑心一个人,只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 阿升用力的点点头,终于对我展露笑颜,笑容中带着明显的信赖和关爱。 几日后,陛下急召秦太岳等内阁辅臣商议甘肃撒拉尔回民叛乱一事。这是她即位以来,边疆第一次起战事。 「臣举荐一人,山东巡抚程仁浩,此人在洪泽湖一代剿灭匪患颇有成效,用兵素以诡异独断闻名,陛下可派他领兵平叛甘肃之乱。」秦太岳所说之人,是干嘉二十五年二甲进士第七人,授兵部主事,后外放山东,一直以来皆是秦太岳的嫡系。 陛下沉吟道,「叛军与盗匪不同,且撒拉尔部盘踞祁连山一代,山地与水域作战又自不同。程仁浩并无山地作战之经验。朕觉得他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朕心中已有一人,前任云贵总督李诚,辅臣以为如何?」 云贵总督李诚贪腐案是陛下即位前办的最后一桩大案,李诚其人是三朝的老臣,战功卓着,素有长胜将军之名,后因功自傲在云贵一带结党贪污,为秦太岳门生大理寺少卿裴炎琦上书弹劾。此人被革职下狱,如今还羁押在刑部大牢中。 果然秦太岳反对道,「李诚贪赃枉法居功自傲,在云贵结党横行无忌,先帝震怒其人劣迹曾言永不復起,而今朝廷并非无人可用,何以陛下非要启用他?臣担心陛下若执意如此,恐难平天下人之口啊。」 「也不尽然吧。」陛下轻笑着,「先帝在时,虽恨李诚贪腐但终念其征战多年立功无数才网开一面只判了斩监侯,而今辅臣说復起他难平天下人之口,可天下人想法也不尽相同,刑部主事李松阳今日就上书奏请朕重新启用李诚。元承,给辅臣们念念李松阳的奏疏。」 我接过奏疏,见上面加封了一个秘字,想必是近日陛下为改革奏疏皆需通过内阁再转司礼监呈上,期间多人经手不但容易泄密还不利于下情上达,所以准部分官员有秘奏之权。 我直接念道奏疏关键之语,「李诚歷任封疆,干力有为,能征善战,素有平叛之功,三十年来未尝败绩,请用议勤议能之例,宽其一线,准其将功折罪,再为朝廷定边。」 我一面念,一面想到着来陛下早已想到復起李诚会遭到秦太岳反对,一早授意李松阳上书,此刻正好堵住秦太岳等人之口。 秦太岳沉吟不语,面色稍有不愉,但亦平静道,「看来陛下心意已定,李诚之能倒也适合担此重任,但若其此次平叛失利或其后再有枉法之事,臣恳请陛下再不能曲法姑容之。」 陛下微微颌首,随即下旨将李诚从刑部大牢中提出,赏三品昭勇将军,赴甘肃总办军务。 我那时见到李诚,他已年逾五十,但依然身健目朗,他俯于阶前深深叩首,「陛下隆恩,恕臣死罪,臣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之恩。」 经此一事后,我想李诚是会死心塌地的效忠于陛下了。 他顿首良久,沉吟道,「臣明日启程赴陇,尚有一事担忧,请陛下务必保证大军所需,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切勿出现干嘉三十年平叛广东时所遇大军断粮之事。」 闻言,陛下眉尖微蹙,安抚了他几句,叫他放心,随即又准其有秘奏之权,才挥手令他告退。
第42页 李诚走后,她眉间的愁云更盛,以手支头沉吟不语。 我因连日来在她的授意下翻看户部档案,亦有些忧心,「陛下,甘陕自去岁大旱,官仓储备粮已告急,此时用兵,怕是要从川西一带再征粮草方能补给。」 「朕已答应李诚保证粮草,不能食言。可这一处虽供应的上,还有别处呢,总是捉襟见肘。户部的记档你都看过了,说入不敷出都是轻的,若此时再有战事天灾,朕真是拿不出钱粮来了。如今东到辽东﹐北到宣大﹐西到甘肃﹐南到交址,屯兵百万所需的粮食就够朕头疼的了。」 我沉默不语,不禁在想从哪里才能生出这笔钱粮。却听她忽然问我道,「你说,天下间最富的是什么?」 我微微一怔,随即想到,「是盐业。」近而灵光乍现,」北宋时用兵抗辽,边储亦乏,曾推行过折中法,官府印引,编立号薄,令商人输纳粮草至边塞,计其数目,发给盐引,再由商人持引入京师,官府凭引准其领盐行销。陛下是想按此方法解决边疆屯兵所需粮草?」 她薄露笑意,点头道,「朕正打算在两淮先行推广此政令,先令户部出榜招商,由盐商出粮运至边塞,粮仓登基所纳粮数填以仓钞,盐商持钞换取盐引再行销售。全国盐政归属户部,在产盐区设都转运盐使司,掌管一区盐政。 只是此事关乎朝廷财政,边疆战事,绝不容小觑,亦很容易被那群贪腐成性的官吏引为有利可图,贩卖盐引中饱私囊。所以须得一个朕信得过的人去办此事,并代朕考察合适之人选任职盐使一职。」 「陛下可是已有属意的人选?」我问道。 她勾起嘴角,有一丝苦笑,「如今朝中能让朕信得过的人,屈指可数。这个天下最肥的肥缺,朕可不想让它落到秦太岳一伙人的手里。眼下,朕确是只有一个人可用。」她顿了一顿,沉声道,「元承,替朕去一趟扬州,办好这个差使吧。」 我脑中轰然炸开,惊愕万分,不由得张口结舌,「臣?臣,臣是个内臣,不能担此重任……」 她瞥了我一眼,面容严肃,「内臣又如何?童贯曾提兵打仗,高力士亦曾平叛定策,你不是说宦官亦有能为心正之人么?朕如今满朝也找不出几个能相信之人,且今年恩科之后,新人为政尚待观望,朕点了山西沈继任扬州学政,此人是否堪重用朕亦很想了解。 你曾与他相谈过,此次不妨再替朕考察一番,若此人合用,日后朕打算点了他做两淮转运盐使。」她扬起脸,用质问的语气道,「你是朕身边最近之人,竟不想为朕分忧解愁么?」 她说的我无言以对,况且我心里明白她对我的信任,我不忍也不能辜负她,只得欠身道,「臣感念陛下信任,陛下交办的差使,臣定会全力以赴。」 陛下此意不免招致了群臣的反对。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万韧直书我年少冒进,得陛下宠信以来,在京城尚且无人可挟制,外出之时只怕更加贪功骄纵,延误政令。 然而陛下只轻描淡写的让他们详述几件我在京骄纵妄为的事例,群臣一时却又找不到任何实质的佐证。 陛下最终下旨敕封我为钦差,代天子巡盐政,着令地方镇守太监和文武将领皆需听我号令,并命户部左侍郎王允文陪同一道前往扬州巡视盐政。 我为钦差巡视扬州盐政一事,最兴奋的莫过于阿升。 他一面为我收拾行装,一面开心的道,「听说扬州最是繁华富庶,景致风流,隋炀帝为了去扬州看杨花特意修凿了大运河,大人,咱们这趟去是走大运河的水路么?」 他总是这般高兴,让我也能感受到一些轻松,我笑道,「水路快些,我们这趟便是沿着运河南下。你能看到两岸如画风光,可是要感谢隋炀帝的。只不过我们到达扬州之时已是冬日了,若想看杨花只能等到来年四月杨柳再发之时了。」 他眨眨眼问我,「那我们可以待到那时候么?陛下没有规定大人何时回来吧?」 我不禁莞尔,摆首道,「原来你这般贪玩,看来是不该带你去,万一你恋上扬州风光不想跟我回来,我可真是得不偿失。」我略微正色说道,「陛下可没准我在那儿长待下去,她已命我明年五月中她大婚之前必须赶回来。我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年后我们大概就可以回来了。」 他微微撅嘴,颇有几分失落。不过很快又念起扬州并江南的美景美食,把这一点点无法看尽杨花的遗憾尽数抛在脑后。他为能够外出那般快活,大约是因为宫中的生活让他充满疑惑和不安。 这几日下来,他已打探到将我置宅一事广而告之的确是孙淳泽,孙淳泽在内廷一向与人交好,他此番立志要谋司礼监秉笔一职,也是煞费苦心,他倒不晓得我收留了杨家母子,只希望通过内务府买好我让我最终能够感激他。 阿升告诉我这些时,我却觉得事不尽然。 孙淳泽机变聪敏善察人心,从前就很清楚我对财物官职皆无欲望野心,他授意内务府如此做,多半是为试探我。 倘若我接受那些财物,日后便是我贪贿的证据;如果我拒不接受,不免又会得罪人,所谓过洁世同嫌,官场中人多忌讳这样的人。所以他此举让我两处皆不讨好,于他确是有利无害。 阿升听我说完这些,一度陷入了沉思,他知道我和孙淳泽曾是幼年玩伴,所以更加感慨人心变幻世事无常。
第43页 可即便暂时飞出这道宫墙,外面的世界终究还是免不了,人生几度秋凉。 天授元年秋,我肩负着陛下的嘱託登上南下的行船,开始我初次的钦差生涯。 后来有时回想起,那已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次经歷了。 第四十六章 孤高多烈风 京杭运河一路蜿蜒南下数千里,我到达瓜州渡口时,已是初冬时节了。 扬州知府段洵率众已等候在岸边。户部侍郎王允文和我一道下了船,却执意要让我先行。我拗不过他,只好示意阿升在一旁扶了他,与我并肩迎向段洵。 「大人等一路舟车辛苦,下官在此恭候多时了。」段洵含笑冲着我道,一晃身子做了个要下拜的动作,我急忙拉住他,这才制止了后面一干人等朝我拜倒。寒暄过后,众人登车前往府衙。 岂知段洵向我行礼还不算什么,进得扬州府衙大门,令我更为惊讶的是,扬州府上下官吏竟都在院中跪地迎接。 我大为惊骇,国朝文人一贯清高,只拜天地君亲师,何曾拜过一介内侍。 王允文见状拉着我悄声笑道,「这是拜的钦差大人您,下官可不敢受此礼。」说罢摆手侧身避过,一迳入了府衙。 我站在院中朗声道,「诸位请起身,周元承不敢当此大礼。」众人屏声静气却无一人肯站起来。 段洵拱着手笑脸相迎,「大人是皇上亲封的钦察,按律是一品大员,这些个人跪一跪您也是应当的。快快,外头冷,您屋里请,咱们里头暖和着说话。」 我暗暗摇头。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怕是扬州府上下人等都商量好了,若是我坦然受了这礼,日后看我不顺眼时寻个机会参我一本,届时什么难听的话说不出来。 若是我不受……怕是他们再想不出来我不受的理由吧,一个年少喜功被陛下宠坏了的宦臣难道还会有自知之明?! 进了正厅,我迳自在下首处坐了,一面只让段洵和王允文。俩人无奈只得就坐。王允文拿出户部的招商榜文,又把折中法的规则解释给众人。 段洵听罢道,「这个法子好,我等在扬州是期盼已久了。后日巳时整就请二位大人在此见见两淮的大盐商们,王大人再和这些商人们讲讲咱们的规则,看看他们有什么旁的想法没有,若是没有,就让他们按榜文各自领取自己能捐纳粮草的数量,即日起就执行,咱们两淮先搞起来,也好让其余的地方看着学。下官坐镇扬州府,务必将陛下交办的盐政督办好,请陛下放心,也请二位大人放心。」 王允文自是无话。我便问道,「段大人,两淮的盐商数量怕是不少,各自经营的实力也自不同,您这里该有些名册记录和歷年的记档,可否拿给我们先看看以作参考。」 段洵略一沉吟,笑道,「明日下官派人将名册档案送至大人驿馆处。今日大人车马劳累,也该早点回去休整。晚上下官携扬州府的同僚们在本地最好的馆子荟仙阁为大人接风,请大人务必赏光莅临。」 他这番话却是独独冲着我说的,并没看向旁边的王允文。 王允文虽官居左侍郎,但既非清流也算不上循吏,亦无家世可言,在京城也一向独来独往的。 此刻见段洵无意巴结他,索性淡淡一笑,道,「真是不巧的很哪,王某有一姑母居于扬州,自她来此地,我们已是此经年未见,王某正打算今晚去拜见她老人家,段大人的接风宴我就只好请辞开熘了,」他向厅上众人拱手道,「还请段大人及各位同僚勿怪。列位只管好生款待周大人就是了。」 段洵亦无不可,又客气了两句,只着意盯着我看,我便含笑点头应下了晚上的接风宴。 我随即向厅中扫了一眼,见厅中只坐了同知通判等六品以上的官员,皆是刚才在院中拜我之人。 我于是起身道,「诸位扬州府的同仁们适才在院中参拜,想必是因圣旨中写道元承此行乃是代天子巡盐政,各位拜的应当是陛下而不是元承。 可虽说如此,元承亦不敢身受各位的大礼,各位对陛下的敬意元承一定带到,此际万不敢逾矩,就请各位受元承一拜,以完此礼。」言罢,我撩开衣摆在原地对众人拜倒。 厅上众人一时纷纷错愕瞠目,接下来有几个反应快的眼看就要俯下身去,我扬手止住他们,「诸位若不受元承还礼,那元承只好在此长跪不起。」 段洵忙上前扶起我,颇为尴尬的笑道,「周大人真不愧是司礼监掌印,礼数上最是周全的,我等就不和大人争论此道了。」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谈笑了一阵掩去此事,之后才纷纷散去。 回到驿馆,阿升有些气闷的问我,「大人干嘛要跪他们?您是一品钦差,他们不过是四品五品官,受他们一拜又能怎样?咱们在京里受那些读书人的气还少么,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一回。」 他难得这么直白的埋怨我,我笑道,「我这个钦差只是一时的,即便一品官又岂能随意接受五品以内官员跪拜。你也说他们是读书人了,文人更该知道膝下有黄金这个道理。 即便他们忌惮我今日的身份,可日后想起来竟然拜过一个内侍,也还是会心中愤懑。我此行是替朝廷纳粮的,这已经有多少人眼红记恨了,我若还不自省岂不是给陛下招惹麻烦。」 「话虽如此,可是陛下那么宠信您……」
第44页 我扬手打断他的话,认真告诉他,「正因为这个,我更不能行事肆无忌惮,那是对不起陛下的信任。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阿升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又有些担心的问,「那今晚呢?接风宴不会是鸿门宴吧?」 我不禁一笑,也许吧,总之不会是轻松惬意的宴席,「不至于那么糟,至少没人想要咱们的命。阿升,咱们也只能相机而动了。」 荟仙阁是扬州最大的酒楼,有资格列席的无非五品以内的官员,加之我和阿升一共不过二十多人,段洵却包下了整个酒楼,这番阵仗令我不由得真想到了鸿门宴。 段洵定要让我坐主位。我想既然来者是客,索性便不推辞的就了座。 开席后自是一番觥筹交错,我酒量不好,只能浅尝辄止。 段洵等人也并未劝酒,内中一位黄姓的同知问道,「听说朝廷要专设盐运司,还要列一个盐运使专管各地盐务,不知这盐运司是归各地产盐的州府管还是归户部衙门管?周大人上达天听,想必能解答下官的疑问。」 陛下拟在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各设一处盐运司,管理地方盐务,但无论是盐引还是最终的盐税都统交户部管理,地方州府与盐运司并无瓜葛。只是如此一来,在座之人就缺少了一向生财的大买卖。 我含笑回道,「黄同知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听陛下旨意办事,至于圣意如何我可不敢妄自揣测,您与其问我倒不是问问户部王大人,他也许比我更清楚。」 另一位林姓同知随即问,「那此后只要涉及盐务就都归这盐运司了?这么说来,那盐运使岂不是天下第一肥差了?」说的众人都会心一笑,他又继续说道,」这么重要的位置,朝廷可得选对了人,周大人可知陛下准备派什么人来做这个盐运使啊?」 这天下第一肥差怕是也不好做,人人都知道这个位置有利可图,大家的眼睛一起盯着,就如同将一个人置身于炭火之上炙烤,滋味并不会好。 只可惜人大都只看眼前的利益,他们此时惦记的大约是如何争取这个位置,又或者希望朝廷不要派一个过于严苛不懂情面的人,这样才能有钱大家一起赚。 我依旧微笑答他,「我出京前陛下还没想好呢,不知此时和内阁诸公商议好了没,我知道各位关心朝廷在盐政上的得失,也关心日后的同僚,倒不如请段大人问问秦首辅,或者各位有什么可以举荐的人都不妨向首辅大人推荐。」 说完我自顾自的喝着茶,余光可以看到众人的反应,有些人已面露不悦之色,大约没想到我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人。 段洵擎了酒杯笑道,「周大人辛苦办差,陛下体恤不想让您操太多心也是有的。咱们今儿说好是接风宴就不谈公务了。」说罢,引着众人喝了杯中酒。 段洵放下杯子,凑近了我些,「陛下明年春大婚,您这趟出来,没被指派给陛下置办些大婚所用之物?」 我摆首道,「这倒没有,段大人何以这样问?」 「周大人就没想过送陛下些好物事?我扬州属应天府,应天府地界上可是应有尽有,就说这苏绣,」他压低了些声音说道,「江宁提督织造是下官的内弟,大人若是有什么要求不妨告诉我,倘或能找到绝品呈给陛下,大婚之时陛下一定会很高兴。」 我听得频频点头,口中称是,脸上只讪讪的笑道,「恐怕要辜负段大人对陛下的心意了,大婚的一应东西都是内务府在办,并不与司礼监相干,别的倒罢了,内务府的钱总管岂是好得罪的,元承可不敢抢他的差使。」 「啊,这倒是这倒是,「段洵亦附和,转了话题道,「下官听闻周大人对书画很有研究,我近日得了道君皇帝的一副瑞鹤图,正想藉此机会让大人帮着赏鑑赏鉴,大人请移步来此看看如何?」 堂中早有他的长随擎出了一副画,我随他走到画前,众人也都起身围在我们身后。 那果然是道君皇帝赵佶的瑞鹤图,此画全然不同于一般的花鸟画法,将飞鹤布满天空,只用一线屋檐去衬托群鹤高翔的姿态,细看时,群鹤的身姿却没有一个是完全相同。鹤身以粉画墨写,眼睛以生漆点染,突显得灵动自然栩栩如生。 真是一副迥然北宋画院派风格的绝佳花鸟画作,我在心里感慨着,不由得认真的看了两眼,希望藉此能将这幅画记在脑中。 「周大人觉得此画如何?」段洵的问话打断了我对这幅画的贪看。 我向他转过身,面色尴尬,十分抱歉的说道,「元承真是惭愧,其实我并不懂画,不知段大人从何处听来我对画作有研究?」 段洵怔了一下,颇为不解的看着我道,「大人过谦了吧,谁不知道大人为陛下选中做内臣之时,是因为一副茂林远岫图啊?听说大人在陛下面前将那副画作判定为李成作品,且将李成画风说的头头是道,令陛下颇为满意。怎么大人如今竟说自己不懂画?」 他指着瑞鹤图不悦道,「难不成我这副画儿是赝品,大人不忍心戳穿才假意这般说的?」 我连连摆手,更加不好意思的说道,「不是不是,您这幅画我不敢说真假,因为我实在是看不出来。您所说那副茂林远岫图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只因我和御用监一个佥书是好朋友,他一向对书画颇有研究,那日我刚好去找他玩,他便给我讲了那幅画的妙处。
第45页 没成想夏掌印却质疑那画的作者,他碍着本监上司不便开口,我就贸然的替他说了出来,刚好被陛下听到,便以为是我懂得赏画呢。至今说起来,我都极为不好意思,让诸位也见笑了。」 我低着头说的极为诚恳,段洵见状只得作罢,也不好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众人又都回到座位上,一时间气氛颇有些微妙。 段洵跟他的僕从交代了两句,随后对我笑道,「大人来扬州,除了品淮扬菜,游瘦西湖,还应该看看我们扬州出名的瘦马。这可是那起子盐商想出来的好玩意儿,大人且听听她们唱的如何?」 说话间,门开了,进来两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子,一人穿月白色,一人穿了绯色,手中抱了月琴,一起低着头对众人福身问安。 第四十七章 语若流莺声似燕 段洵对二女道,「来来,挑你们拿手的曲子给钦差大人唱两段。」 穿绯色衣衫的女孩似更活泼些,粉面含春的说道,「大人们想听什么?奴新学了支沁园春,词倒是极好的。」 众人便叫她念来先听听,她于是轻启朱唇,脆生生的吟道,「甚矣吾衰,嘆天涯岁月,何苦频催。奈霜毫种种,三千盈丈,丹心炯炯,一寸成灰。三径秋荒,五湖天远,儒术于吾何有哉……」 还未诵完,内中便有人叫道,「快打出去,谁要听这些个哀嘆。今儿给钦差大人接风,唱些喜气的。」 那女孩慌忙低了头,一旁穿素色衣衫的小姑娘打着圆场道,「是奴们不省事,还有一支赛天香,最是合宜的,请大人们听听这个吧。」 二人坐定,绯色衣衫的女孩放下月琴,拿出了檀板,轻轻一击,只听那月琴声清脆叮咚,她婉转悠扬的唱了起来,「芙蓉屏外,倒金樽,满座艷歌凝噎。半面新妆香透幌,环佩姗姗步怯。接黛垂鬟,低声小语,问采香仙妾。 柳裊花停,莺莺燕燕标格。媚眼射注檀郎,双鸳全露,裙底凌波袜。万斛胭脂倾在水,染就银河一色。天作红墙,山为翠幕,生把伊侬隔。离魂牵梦回,南浦凉月。」 这曲子的确应景,把酒吟唱,笑拥弥日。一曲唱罢,众人拍手叫好。 段洵对我笑道,「这姑娘唱的好,一把好嗓子可不正应了莺莺燕燕么?大人在京城听北调多些吧,这南音听起来可还入耳?」 我自入宫后鲜少听人唱曲,如今乍听之下,让我忆起幼时看姐姐弹唱的画面,有些伤怀但也只能含笑贊好。 「赏这两个瘦马。」段洵一面吩咐了人打赏,一面又为我斟酒。 阿升坐在我旁边,凑近些好奇的问道,「这两个不是人么?怎么叫她们是瘦马?」 这话在座的都听到了,大家纷纷笑开来。 段洵说道,「不怪中官不晓得,这是我们扬州特有的玩意儿。所谓瘦马,确实与马无关,只是形容这些女孩子个个都苗条消瘦,清丽婉约,这都是两淮的盐商见多了金陵脂粉风韵艷媚,想换换口味才想出来的花样。 这些个女孩子自小被牙婆悉心培养,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事皆熟捻。中官可知,这挑瘦马可是有讲究的。」他说着招手叫那穿月白衫子的女孩过来。 那女孩裊裊婷婷地走了过来。段洵的长随在一旁道,「姑娘拜客。」她应声盈盈下拜。 「姑娘往上走。」女孩又往段洵面前徐徐走了几步。 「姑娘转身。」女孩在往前一步,立在灯下,我得以看清她的容貌,尖巧的下巴,一张清丽的小脸瘦的可怜,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还在微微的颤抖,她缓缓地抬首,一颗精巧的泪痣挂在眼角,仿佛随时都会滴落下来。 一旁的长随又道,「姑娘藉手。」女孩伸出左臂,右手轻撩了袖子,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臂。 众人正为这一段玉臂赞嘆,只听一旁又叫道,「姑娘相公。」她缓缓地抬眼,眼波脉脉似一池碧水,两道柔光在我脸上缱绻。 「姑娘几岁?」她收回了目光,轻声道,「奴今年十六。」 「姑娘再走走。」她素手轻拽起裙子,露出一对纤纤莲足。 众人轰然叫好。段洵冲着我说道,「至此,是瘦马相看完毕。只这最后一道最为重要,须得符合瘦,小,尖,弯,香,软,正这七条,方为上等。大人若想看,不妨让她除了鞋袜再细细一观?」 我含笑摆首。对于莲足,我一向没有太大兴趣,幼时曾见姐姐忍受缠足的百般苦痛,只觉得这是个折磨人的法子并无甚美感。 后来见到陛下,皇室不必缠足,我因此觉得能够步履如常健步而行的女子反倒更有风致。 段洵示意那女孩回去坐了,因问道,「叫个什么名字?」 女孩起身回道,「奴姓白,唤作玉,取得是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这句。」 「好好,果然是有女如玉!」段洵喜道,「还会唱些什么?」 他转头问我,「大人想听什么,您点来,叫她们好好唱。」 白玉半垂了眼,听了段洵的话忽然扬起睫毛飞快的看向我,那一眼里竟似有千言万语般。 我的心不规律的跳了两下,鬼使神差的说道,「你刚才唱的是杨用修的词,他还有一支是仿了东坡先生作的满庭芳。」 白玉微微颌首,拨弄了琴弦唱道,「归去来兮,半生歧路,天涯南北西东。弋人何慕,造化任冥鸿。曾是先朝执戟,今衰矣、白首杨雄。休点检、并游英俊,五相一渔翁。丹衷,举头望,长安万里,一朵云红。把致君尧舜,付与诸公。赢得老生强健,尽驱使、明月清风。浣溪畔、先生醉也,拍手笑儿童。」
第46页 她幽幽的唱来,低回凄迷,将词中的得失荣辱尽数道出,令我心生慨嘆。 段洵击掌嘆道,「这小姑娘年纪不大,灵气儿却足。大人您看呢?若是合意大人权且带她回去,再好好调教一番让她伺候您可好?」 众人皆看向我,又转而去看白玉,在一片无声的好奇中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知段洵今日必有这一问,索性坦然朗声道,「大人和我开玩笑吧,您忘了我是宦臣么?」 其时国朝已不禁宦官狎妓,甚至很多宦臣私下都会蓄妾,无论在京城还是外埠这都不是秘密。 段洵不意我会如此回应,大感尴尬,竟不知如何接下话去。 忽然听得铮的一声,原来是白玉大惊之下将手中的月琴弦拨断。 段洵正愁该如何圆场,登时便发作出来,怒道,「如此没有规矩!带她出去,让牙婆子快些发卖了。」 霎时白玉惊恐失色,脸白如纸,被长随从椅子上硬是拉扯起来,她一面挣扎,一面回顾我,眼中满是幽怨和不舍,那一眼,令我瞬间想起了姐姐临去前望向我的神情。 我低声喝道,「且慢!」站起身,一径走到白玉面前,拾起她的月琴,将断了的琴弦慢慢的接好,才回首沖段洵笑道,」弦断了还可以再续,大人何必动怒呢。」 段洵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探询,半晌他笑意暧昧的说道,「还是大人懂音律,惜软玉……」他朝白玉招了招手,「来来,还不快给大人敬酒赔罪,还愣着干什么。」 白玉怯生生的走过去斟了酒,将杯子举至我唇边,她的手指轻颤纤弱无力。我深吸气将杯子接了过来,一仰而尽。 那之后,段洵便令白玉坐到我身畔,为我填酒布菜。我不忍她遭受段洵呵斥,将她斟的每一杯酒都尽数喝净,我强忍着胃中的不适感,勉力撑住精神不让自己显出醉态。 然而从众人调笑戏嚯的眼神里,我知道今日这一仗,我已然输了。 次日醒来我还有些头疼,阿升体贴的端给我醒酒汤,语气却一点都不温和,「大人不能喝还喝那么多,平常也不是贪杯的人,怎么她递过来的就都喝光啊。」 我沖他讪讪的笑着,他不依不饶的说道,「您预备怎么办啊?没准今儿后晌段大人就把人送过来,让留还是让走,您吩咐吧。」 我十分窘迫,眼神闪烁的问他,「昨天,我,说要她的话了么?」 「您是没说!可您也没拒绝!段大人末了说把她给您送来,您可是含笑不语!」 我简直不敢看他,垂了头不再出声。 他也不理我,隔了一会,我想起今日有正事要办,便打岔道,「段洵说要送盐商名册来,可有送过来?」 他朝书案一努嘴,我见上头放了厚厚的档案和名册,心里踏实多了,不再想刚才的话题,起身洗漱去研究两淮盐商情况。 我认真的看着记录。其时两淮盐商确实为一个特殊的商帮,虽以两淮命名,但并不仅限于两淮地方的人,他们来自不同地区,势力最大的是来自山西和徽州的商人。其中资本最为雄厚的有汪、程、江、洪、潘、郑、许等八大家,居八大家之首的则是徽商江春。 据扬州府的记录,淮盐岁课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银六十万两,比他处独多矣。 盐务富庶,不免竞尚奢华,扬州的盐商倾财力物力锻造园林以结交取悦官场权贵,所以扬州园林之盛,可谓甲于天下,自北门处直抵平山,两岸数十里楼台相接,无一处重复。 所以先帝也曾慨嘆,盐商财力伟哉。 我伏案感慨,一面想像着明日见到这些巨贾时的情形,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时分,阿升跑进来时,我以为他是要催我吃饭,却不想他没好气的撂下话,「人来了,在外头花厅处,大人给个示下吧。」 这半日的工夫我几乎把这桩事忘记了,可看样子阿升却没忘,气儿都还未消,我恳求的看着他说道,「麻烦阿升,帮我问问她是否带了卖身契,若是有的话,我写了文书放她自由就是了。」 他略微满意的看了我一眼,讷讷点头去了。不一会功夫又跑了回来,气急败坏的道,「她不走!说什么都要见您。这会儿在外头跪着呢,说见不着您她就不起来。」 我无奈起身前往花厅,一边思量着如何安置她。进了花厅,果然见白玉孤零零的跪在地上,我想要扶起她,想了一下还是未伸出手,只温言请她起身。 她低着头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阿升拿了她的卖身契给我,我匆匆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由段洵买下转送于我,总共花费的银钱是五百两。 我将卖身契递给她,温言问道,「我写文书放你自由不好么?你若是缺钱,我可以给你,拿了钱自去做些小生意以后寻个稳妥的人嫁了,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比跟着我强多了。」 她不搭腔,用力的绞着手里的帕子,半晌嚅嗫说着,「您别记恨我不要我,我昨日不是故意的,我从前的一个姐妹,嫁去了江宁提督织造家,说起,说起提督大人的事……我心里害怕……才……我不是故意的。」她呜咽的哭了起来。 她断断续续的话中之意我懂。国朝的提督织造歷来由外放的宦臣担任,她一定是听说了姐妹嫁给宦臣之后不堪的生活才会恐惧。 阿升按捺不住生气的说道,「你说什么呢?我们大人可不是那种人,你少乱比。」
第47页 白玉吓得一径摇手,哭的更厉害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知道您是好人……」 这却又不知从何得出的结论,我苦笑道,「我不会记恨你,也没有别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得到自由。我身边并不需要女孩子。」 她忽然抬头,眼神决绝,「我情愿跟了您,我就当您一个使唤的丫头还不行么?」 阿升急道,「不行!大人不需要!哎我说,给你赎身你怎么还不愿意呢?」 她狠狠的瞪了一眼阿升,转而盯着我,脸上带了种绝望的凄艷,「您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出了这个门就能自由了么? 像我这样的人能干什么,谁又肯娶我?我除了把自己卖给人做妾就只剩下回去重操旧业这条路。」泪水自她眼中缓缓地流淌下来,「我们这行里的,有人欢欢喜喜的嫁了人,自以为得了归宿,等到年老色衰,夫君不喜主母挫磨,日子过的苦不堪言。还有人干脆想通了和牙婆串通好为骗人钱财卖身嫁过去,过上几年想个法子让夫君休了自己仍旧回去做老本行。 这就是我们的归宿!我们的命!」她泪光盈盈的凝视我,声音颤抖,「大人,您还觉得我能有自由么?您就当可怜我收下我当个奴婢吧。」 这般现实又这般无奈,让我觉得沉重悲凉,我艰难的对阿升说道,「帮我安置好她吧。」 「那赎她的钱呢?」阿升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冷静追问道,「明日我亲自送去段大人府上?」 我很欣慰他能立刻想到这件事,摆首微笑道,「不急,等我们走之前再还给他。」 第四十八章 镇日思君不敢忘 两淮的盐商富可敌国,从穿戴上便可见一斑。唯独八大家之首的徽州商人江春倒是一派名士风流。 照例还是王允文先介绍了招商的规则,八大家的代表都听的认真,可提到运粮去边塞大家一时都有些犯难。 江春既是这些人的领袖,率先问道,「朝廷这个办法好,我们都是拥护的,可这运送粮草千里迢迢,一路盗匪山贼出没,仅凭我们几家的力量怕是难以抵挡,这到时候粮草没捐成,盐引也泡了汤,我们赔了夫人又折病,这损失谁给我们担啊?」 他说完只盯着段洵看,言下之意是要扬州府能承诺出些护卫一路护送粮草,解决安全问题。 段洵如何能不解其意,抚须点头道,「是有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可是这强梁出没也不是一州一府就能解决的了的。如今哪个州县敢说自己地面上没有盗匪?我段某人就服了他!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我能保证扬州府,再往大了说整个应天府地界不出问题,其余的可真没法保证。这恐怕还得联络了各省的巡抚大人,让他们加派兵力保护商队才行哪。」 晋商程汝温大约是个直脾气,问道,「段大人虽然不能保证应天府以外的事儿,但总能支援我们这些个人些吧,朝廷让我们纳粮那也是为了边疆安定,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功绩。 我们又都是扬州的纳税大户,给地方上也是做了不少贡献的,我想大人总不至于看着我们倾家荡产,于情于理应当派些兵力保护我们吧。」 段洵瞟了我一眼,嘆气道,「这话说的在理,我也是有这个心思。奈何我这一个扬州府能调派的兵力也有限啊。 自从内阁改制,秦首辅订下了官员考核制度,这年年都要抓我们的政绩啊,其中一向就是地方治安,我成日忙了剿匪忙平寇,还甭提学政,纳捐,收税这些个事儿了,说焦头烂额那是一点不为过。 各位想想,我若是把府兵都派去边疆保护商队了,这扬州府要是出点子事我上哪儿去现搬救兵啊。所以说啊,列位指望我一人是不成,这事得联合了各省的大员大家一起通力合作。 我看这事还是须由内阁来牵头,」他说话间指着我道,「这是皇上亲点的钦差周大人,在京里和内阁的阁老们最是说的上话的,你们还该请他把话儿递到京里,让阁老们出个方案不就全都解决了?」 江春是个斯文人,对着我躬身拱手道,「周大人,段大人的难处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但我们也有我们的苦衷,说一千道一万,这路上艰难,要是只有我们几个人那也罢了,押送粮草的都是跟了我们几辈子的家人了,我们不能不顾他们的身家性命,大人您看朝廷能否给个说法,只要能承诺保障安全,我们绝对没有二话。」 我深深颌首,听了这半日的争论,焦点无非就这一个,我早前已经想到过,于是我缓缓将之前想过的话说出来,「长途运粮不安全且耗费巨大,朝廷的初衷并不是让诸位虚耗财力危及生命,榜文中只说将粮草补给到边塞,诸位有没有想过就地取材? 在各边塞僱人开垦田地﹐生产粮食﹐就地入仓换取盐引﹐这样一来安全可以保证,获利也会更多。只需诸位确认自己要认领哪处屯兵地点的粮草,在派亲信的人去当地屯田僱人,其余的事情就只等来年秋收的结果就好了。不知道我说的这个法子,诸位觉得如何,是否可行?」 我看着厅中的盐商们先是交头接耳,渐渐的面露喜色,知道我说的这番话大约能解决他们最大的烦恼。过了一会,江春示意其余人安静,对我说道,「周大人的意思我们听明白了,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这第一次如何是好?现在我们再去边塞囤地怕也来不及了,还是得解决眼下的问题。」
第48页 我沖他笑道,「还是刚才的意思,诸位没必要千里押送,完全可以在当地先收粮,虽然收的不如囤地划算,但总是聊胜于无。何况收的多,换的盐引也就更多,这笔买卖,诸位心里都比我清楚。」 江春沉吟片刻,嘴角上扬,「大人这招高,我们心里也有底了。多谢大人此番指点。」他一边说,一边对我一揖。 我亦点头回礼。段洵见问题解决,捻须得意的笑道,「还是钦差大人高哇!三句两句就切中要害!周大人年纪虽轻,见识可不一般,怨不得皇上最是赏识倚重您呢!」 我连忙摆手,「哪里是元承有见识,这是我出京前陛下已想好的主意,我不过是替陛下说出来罢了。」 我对厅上众人微微扬首道,「在座诸位都为朝廷纳税做了莫大的贡献,陛下也很关心你们的安全,所以适才的办法是陛下让我转告你们,也希望你们能继续为朝廷办好盐务,为地方上多造福,也为其他区域的盐商做个好的表率。」 八大家的代表亦都纷纷表示感激圣恩,继而做了一番表态。我见他们暂时没有其他疑问,便和王允文商议近日便可以让他们按榜文认领登记造册了。接下来盐商们都去围拢了王允文问些户部出台的具体事宜。 我想到接下来要办的事,趁机问段洵道,「我近日都未曾见过新任扬州学政的沈继,他是今年殿试的二甲进士,不知来到扬州之后作为如何?」 「您问沈继啊?」段洵笑得颇费思量,沉吟了一会道,「这个人,有点意思,我记得他是山西人,这个老西儿上任之时,就带了,」他眯起眼睛,伸出一个手指头,「一个僕人。铺长房的说给他的府邸送些个常用的东西,结果全被他给退回来了。」 我心中暗笑,这人脾气还是那么倔,喜欢独来独往,「听段大人的意思,这个人怕是不大合群?」 他摸着鬍子笑开来,「下官说个故事,您自己判断一下杨继这个人吧。今年中秋的时候,有南京御马监掌印秉笔和新调任的苏州提督织造经过扬州,这新升迁的官员照例大伙也是要庆贺一下的。 一些正常的礼尚往来嘛,独独这位杨继先生您猜他送的什么?」他见我摇头,也就不卖关子的道,「菱角一对,芡实二两,历书一本。」 我莞尔,脑中浮现出他睥睨世人坚守自己的样子。他是个不惧怕得罪人且不贪钱财之人,而这两点正好为陛下今次所用。 我又和段洵闲聊了几句,便准备先回驿馆,一转身面前却站了江春,他并没有和其他盐商一道围着王允文,好似专程在这里等我一般,「周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随他来至僻静处,听他说道,「请问大人,朝廷此次改革盐政,往后是否无论什么人只要有钱皆可以参与卖盐运盐?」 我颌首道,「是,朝廷对此并没有限制。」 他面色忧虑的道,「恕在下直言,这恐怕并不公平。我们这些人在两淮经营多年,也为朝廷贡献了不少,虽不敢要求朝廷给我们什么好处,但至少现有的买卖不能比从前有差吧。」他顿了一下,探询的看着我,「俗话说两淮盐,天下钱! 讲良心话,我江某人守着这一摊买卖也不全是为了赚钱,多少也有为朝廷分忧的打算。我以为盐务事关重大应当专设专管,朝廷更应当对盐商有一个嘉奖制度,像常年给户部纳税的大盐商可以给个世袭盐商的资格,给世袭盐商的盐引每年定额,其余的盐引再分给那些新进的小盐商们,这样既方便户部登记管理,也好似给大商人们吃了一颗定心丸,朝廷方便,我们也方便,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周大人能否为我们这些老盐商们向陛下恳切进言一下?」 江春说话间一直在盯着我,看我的反应,我时常觉得他眼中两道精光一轮看的我有些不舒服,他这个人未免也有些太贪得无厌了些,这是想把盐务世世代代的归拢在自己手上。 我应以一笑,「您说的意思我都明白。关于盐商具体的管理,日后朝廷会有专门的机构,在各产盐区都增设都转运司,由转运使专门管辖,您说的事儿恐怕得日后由那位转运使大人上报陛下,再做决定。我也只能是向陛下做个建议而已。」 他轻嘆了一声,唯唯点头,又问了我一些日后都转运使人选的事,我一概推说不清楚,他再三探不出我的口风才只好作罢。 接下来数日,我皆忙于答对大小盐商们以及协同王允文登记造册等事宜,每日回到驿馆都已是傍晚时分了。 但我还是能注意到生活里的一些变化。我的换洗衣衫洗的更勤了,每次洗好都会叠的非常规整且在袖口处熏好了香,书案上的文件书籍也比从前整齐,并且按照我翻阅的次数和喜好排列好,每次我回来时,也一定都有新沏好茶的送到我手边。 我知道这些都是白玉做的,自然也很感激她的细心体贴。 一日,我回到房间时,她正好在整理我的衣物,我于是笑着告诉她这些事我可以自己来,不必麻烦她。 正说着时,刚好闻到一阵苏合香的味道,我因为不大喜欢它过于霸道的香气,所以下意识的皱了一下眉。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被白玉看在眼里,她急忙取出香篆扔到了外头,进屋时神情已有些惶恐。 「原来大人不喜欢苏合香的味道,那之前我也给大人的衣衫上用过,怎么不见您说呢?」她深深的蹙眉看着我道。
第49页 我有些不习惯她对我这般在意,「我虽没那么喜欢苏合香,可也算不上讨厌它。」 她垂了眼睛低低的重复着我的话,半晌,看了我笑道,「大人您一直是这般好脾气的么?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不喜欢?是不是对所有人所有事,您都是这个态度?」 我闻言愣住了,想想自己平常好像确实如此。可我毕竟不是泥胎木人,总归有自己的好恶,只是我已经习惯将那些情绪悉心掩饰好,以免给自己和旁人惹来麻烦。 她看我不说话,歪着头打量我,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大人真的没有特别厌烦的人和特别喜欢的人么?」 我微笑看着她,觉得应该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我试着回答她的问题,「我确实没有特别厌恶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尚没有。特别喜欢的人,阿升就是吧。」 她皱紧了眉头,撅着嘴不悦的道,「阿升是男的,不能算。」 我一怔,原来她问的是我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女子。我不禁苦笑,她大概还没能完全接受我是宦臣这件事,我如何能去喜欢一个女子呢? 我轻轻摇头,可就在一瞬间,我脑中清楚的映出一个人的脸,那张面容那般清晰,几乎是我每日都会思念的。 我蓦地想起自己来到扬州之后,每日最快乐的事便是晚间独自一人在灯下写着给她的奏疏,我会凝神运笔细緻工整的写每一句请圣躬安,会在奏疏发出去之后暗自期盼她能早日看到,也会在每个黄昏和清晨期望着能收到她的消息,哪怕仅仅是指令我完成某件具体的事。 我会在闲下来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想像她此刻在做什么,也会担心她是否为政事操劳不悦,甚至还会偷偷的幻想她也许在某一刻也会想起我…… 这便是思念吧,而思念的根源,也许就是白玉说的,喜欢。 第四十九章 只盼短书来解意 「大人,外头又来了一群盐商要见您,今儿还是不见?」 我很同情阿升,他每日都要不胜其烦的替我打发掉来访的人。我沖他鼓励的笑笑,「辛苦阿升了,今天还是不见,晌午后咱们出去拜访一个故人可好?」 他有了兴趣,挑眉想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沈继?在米市胡同您请他吃饭的那个?」 我点头道是,他面有难色的道,「可是门口围了那么多盐商,您一个都不见,不怕得罪人么?」 我沉吟片刻,云淡风轻的笑着说道,「阿升不是常说我是钦差么?岂有钦差怕得罪人的。我不能面面俱到,就许我也任性一回吧。」 他双眼发亮,有些兴奋的看着我,也许是因为我难得这般态度说话吧。 我换了常服,阿升则扮做书童模样,两人策马过太平桥来道沈继在扬州的住所。行至大门处,我抬眼望去,门上匾额俱无,门前空旷干净,倒是简素的看不出这是新科的二甲进士宅邸。 阿升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后生,想来就是段洵口中所说的沈继唯一的僕人。 我虽未着官服,但毕竟是为公事来访,便递上了名帖,报了司礼监周元承之名。此时我的名号在扬州府早已是街知巷闻,那名年轻僕人上下打量了我,似有点不相信的问道,「您?就是来扬州府督盐政的钦差周大人?」 我颌首称是,见他还侧头看着我,便含笑为他释疑,「确是在下,请转告学政,在下仅以司礼监周元承的身份拜谒他,不是钦差周元承。」 他狐疑中带了几分惊讶,匆匆进去通禀。过了许久,他缓缓走出来,手中拿了我的名帖,双手奉于我,低声道,「我家老爷说了,他不认得您,外臣不敢贸然见内廷中官,请您回去吧。」 我微微有些错愕,我已说明自己不以钦差身份来访,但即便是司礼监掌印的名号也不至断然为人所拒,沈继这个人还真是特立独行。 我与阿升对视一眼,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我对那年轻僕从说道,「麻烦再为我通传一声,就说米市胡同的周承来访,乞沈先生能不吝赐见。」 「您?」他更为疑惑,见我诚恳的望着他,只得再次进去为我通报。 「先生,这沈继架子可是够大的,您的名头竟然还请不动他一个小学政?」阿升这些日子见惯了扬州府大小官吏对我的奉承,此刻已有几分不满。 我想藉此告诉他一些道理,「阿升,宦臣在外行走,所遇无非两类人,一种是你近日常见的对我们曲意奉承卑躬屈膝者,另一种是不屑与我们结交唯恐避之不急者,如同此地的沈继,或者京城的赵循。前者是对我们有所图几乎丧尽文人风骨,虽然态度客气,可是你愿意长此和他们打交道么?」 他撇嘴摇头道,「当然不愿意,那些人的嘴脸看多了令人倒胃口,简直比内廷中那些巴结来事儿的内侍都不如。」他咬着嘴唇顿了一下,不甘的说道,「可是,至少那些人还尊重咱们呀,赵循那个老头对咱们正眼都不瞧一眼,简直太看不起人了。」 我摆首,有些不忍的告诉他这个事实,「赵循是将轻视写在脸上,似段洵他们则是把对我们的看不起藏于心中。既然殊途同归,你还会觉得巧言令色比嗤之以鼻更好些么?」 「大人的意思是,没有人真正瞧得起我们?」他沮丧的问。 我心中一闪而过了一阵酸楚,随即看着他真诚的说道,「若要旁人看得起我们,首先要我们自身立的住,绝不能做他们眼里奸佞无德肆意妄为的宦者。」
第50页 他若有所思,用力的点了点头。 那年轻僕从此时从内院走了出来,对我充满歉意地道,「对不住,老爷说他与您萍水相逢并无深交,不便相见。」他捧了一锭银子在手上,递至我面前,「这是我家老爷说还给您的。」 我伸手接过,与那僕从道了谢,和阿升转身离去。我心中并无不快,这个结果是我隐约能够猜测的到的。可若说我连一点遗憾和无奈都没有,却也不够诚实。 回到驿馆,我将访沈继而不得之事写于奏疏陈报陛下,思量良久,终于在末尾处写上了,「据臣所察,扬州府不爱钱之人唯沈继一人」这句话。 当晚我收到陛下发还我的奏疏,她对于我建议盐商以屯田之法纳粮很满意,批示我做的好。 我忍住心中喜悦再细看去,见她忽然换掉硃笔用墨笔写道:扬州离淮阴不远,想去亦可,朕许你到处逛逛,但江南风流地不能空手而回。 我竭力掩饰心中的欢喜,她记得我的家乡是在淮阴,也许她还记得很多我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这样的想法让我产生难以抑制的愉快感,以至于阿升进来时,尚看到我在书案前掩卷偷笑。 他使劲的盯着我,开心的笑道,「我从没见过您这般高兴,这就是人家常说的喜形于色吧?」 我羞惭的垂目,尽力平復情绪,刻意解释道,「陛下准我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你可有想去之处?」 「那可多了,常言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当然是去姑苏杭州转转了。」 其时扬州繁华更胜苏杭,就拿园林胜景来说,扬州城因盐商云集所造楼台之奢华几乎无处可以比拟,但苏州却是文人雅士集中之地,亦可谓占尽风流。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在江南寻些有趣的东西带回去给她,我想到那日她给我看的湘夫人图,当下决定去苏州拜访萧征仲求画,作为礼物送给她。 我将这个决定告诉阿升,叮嘱他,「此行不宜声张,我们沿水路下到姑苏,快去快回,千万不要让地方官员知晓,以免扰民。」 时至隆冬,我和阿升到达苏州时,刚刚落了场薄雪,河岸两旁和河上亭桥仿佛积了一层白霜般,这景象与诗画中惯常描绘的江南春日烟柳云霞迥然异趣,又不似京城冬日的风光那般肃杀寂寥,却是别有一番味道。 阿升看的出神,却也没忘记问我去何处寻那萧征仲,我故意逗他道,「我也不晓得,还不快去打探来?」 他乖觉的点头,去路边一处卖文房的店铺内打听了一会儿,回到告诉我萧征仲的宅子在阊门内文衙弄。我点着他眉心笑贊他,「进益不少,知道去哪里问询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日后可以派你独自出门了。」 他不无得意的说道,「跟先生久了,不聪明也学的聪明了,这就叫近朱者赤!」 我笑说他是小马屁精,之后又在市集上买了两匹马,直奔文衙弄而去。 可惜我低估了萧征仲书画受追捧的程度,萧宅门前早已门庭若市,府中的僕从正在门前一一检验名帖,见到陌生来访者并不放行。 见此情形,我知道若是一味隐瞒身份怕是难见萧征仲一面,可终究不欲到处张扬,一时踌躇不前,反正今日想不到什么好办法,索性去别处逛逛,再做计较。 苏州最富盛名的山塘街便在阊门附近,我们牵着马信步沿街走着,一路行来,店铺鳞次栉比,街巷中招牌灿若云锦,山塘河在街市旁缓缓流过,河上画舫游船不断,其间偶有载着花卉的船只从这里前往虎丘附近的花市,花香沿着河水两岸静静铺散开来,沁人心脾。 「唉,这里真好!」阿升嘆道,「先生,咱们要是不用回京城一直在这儿就好了。」 我下意识的点头,苏州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红尘中最是富贵温柔之地,比起禁城的庄严堂皇,这里的确能让我体会许久没有感受过的自由。 「先生,咱们也申请外放吧?您要是出去监军或者到南京十二监当个头儿,那日子多自在啊。宫里真让人觉得憋屈,我觉得您在内廷中的日子过的一点都不舒坦,总得看那些文官的脸色,与其那么小心翼翼的活着还不如咱们也上外头来逍遥自在,您说好不好?」 好,自然是好,我也很想每日在浮桥流水畔听吴侬软语,在江南烟雨中和在野的文人诗词唱和,在浩渺太湖中泛舟纵情,在黄公望写意的富春江畔品茗沉思,我既无缘于红尘中人,又何必执着于红尘中事呢? 我也知道在那座禁城里,无论我做什么在清流看来都只是一个弄臣曲意迎合陛下以图获宠,在循吏眼中我更是需要提防的居心叵测的小人。 可即便如此,那座让我窒息的皇城里始终有我心里最放不下的人,有我最深的依恋,有我此生全部的信仰!我早已不知不觉的将她视为我一生都要追随的唯一的人。 「唉,」阿升长嘆了一口气,「可是先生捨不得,我知道,您捨不得,陛下!对不对?」 听他骤然说出我心中所想,剎那间让我觉得极为惊悚,难道我对陛下的心意已经让人一眼便能看穿么?我慌乱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升却并没注意到我此刻苍白的面色,他继续说着,「对呀,这种感觉我懂得,您捨不得陛下是因为想要报答她对您的好,对您的恩情,就像我捨不得您是一样的,要是让我从您身边外调出来,我也不干,派我去多好的地方我心里都过意不去!真的!」
第51页 他平缓温柔的说出这番话,一点点的熨烫着我的心,我不再觉得紧张,也深深感动于他对我的信赖。 不管怎样,这个世上尚且有阿升肯相信我,愿意去了解我。于我,也应该知足了。 第五十章 绕水恣行游 此时已近黄昏,落日照楼船,明月初挂半边天。 我和阿升决定先找个客栈投宿,待明日再想法子寻访萧征仲。可行至一座酒楼前,路边却忽然围了不少人,道路一时阻塞,重重人墙里不断传出吵嚷声。 阿升前去探望情况,不一时回来告诉我,原来是有位秀才在这间酒楼吃饭忘记带钱,要卖了他的扇子来换酒钱,众人围观议论那面扇子应该值得几文钱。 我无意去凑热闹,阿升却很有兴趣,他故意诱我道,「我看那秀才很是风流倜傥,扇上的画也做的颇有味道,先生去看看吧,若是好咱们买下来如何?」 也罢,既来之则看之。我让阿升将马寄于酒楼处,两人进了大厅,果然看到临街座位上坐着一位白衣秀才,手中擎着一把摺扇,他轻轻摇着手中扇,脸上颇有自矜之色。 我在靠近他的位置坐了,刚好可以看到扇面上的画。他画的是一副人物图,图中共绘五人,居中一人头戴文士巾颇有儒雅之风,左手书桌旁侍里二婢,一着红,一穿白,色彩对比鲜艷明丽,右侧的来客是位手持白牡丹的小姐,意态楚楚身姿绰约,身后则是她的随从侍女。 扇子侧手有题诗曰,「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此画构图精巧,人物尤其生动,观之可见其笔法细腻画工脱俗。 我再看那秀才,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未见得多英俊,却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洒脱劲儿,想来能做出无钱付酒资,而后在闹市卖扇相抵这等事,也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此时厅中走来一位服饰华贵的中年人,对着扇子看了几眼,问那秀才道,「你这把普通的扇子,能值几个钱呀?」 秀才瞟了一眼来者,随意说道,「请足下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言语中对自己的画颇为自信。 那中年人接过扇子,只瞥了一眼,便奚笑道,「这种随手画画的也想卖钱?画里这些人都是谁啊?这诗是你写的?写的什么鸟诗嘛,我看你这画分文不值!」说罢,随手将扇子掷于地下。引得那秀才极为不满,一面拾起扇子,一面翻了中年人几个白眼。 围观的人此时也开始起闹,有人亦说不知道他扇上画的是群什么人什么故事,这样信手涂鸦岂能卖钱。 秀才听到议论,初始神情傲然,渐渐随着说看不懂他画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似有些着慌,面色难堪起来。 阿升悄声问我道,「先生,他的画不错啊,您要不要帮他解个围?」 我不禁一晒,待要直接将他的酒钱付了,恐怕又有辱了他清高傲然的文士做派,我于是起身走到他面前,示意他将扇子递给我。 我细细观着,一面朗声徐徐说道,「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崑崙山上月初明。先生画的是唐崔涯调侃扬州名伎李端端的故事。画上题诗为崔涯所做,全唐诗中亦有收录。」 我将扇子递还给他,他接过时眼中有喜色,着意打量了我几下。之前那中年人听我言罢,沖我问道,「什么名妓?谁是崔涯?没听说过,你们可有听过?」他问向厅中街上众人,大家又一阵起闹,多数人都叫喊没有听过。 我有些无奈的看那秀才,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瞪着我,意思是我应该在此刻给众人讲述一下他画中的故事。 我亦无法,只好对众人讲着,「崔涯与李端端同为唐代人,前者诗文闻名淮扬,后者是扬州名伎。崔涯经常为勾栏中人题诗,每每写过之后很快便传的街知巷闻。他诗中如果称颂哪位伎者,扬州城内富贾大户皆会争相拜会,如果他贬损哪位伎者,那名伎者很快就会再无客人到访。所以勾栏中人都很害怕被崔涯写诗嘲讽。 一次,崔涯见过李端端之后嫌她肤色太黑,便讽刺她是独把象牙梳插鬓,崑崙山上月初生。李端端看到后,伤心忧愤,在崔涯回家的路上等他,乞求他能够怜悯自己帮自己再说些好话。崔涯被她感动,就在原诗上再续了四句,便是这扇上所题四句了。」 我话音刚落,那秀才拍手大笑道,「不错不错,鄙人画的正是这个典故,只是这崔涯前四句分明说李端端黑,后四句又贊其恰似白牡丹,不期一日,便黑白不均。这崔涯颠倒黑白的能耐也可谓不同凡响哪。」 围观中人已有的开始起闹,说这画中典故如此香艷值得买回去好好琢磨,令有一群闲人从旁鼓譟,适才那中年人因此凑近了些要问秀才借扇再观,秀才却似没看见一般拒不睬他。 俩人正拉扯之际,一总角男孩从外头跑进来直奔秀才,放下一袋银两气喘吁吁的道,「相公出门也太急了些,喏,钱到了,相公快回家吧别在这里卖扇了。」 看来秀才不用拿扇子换酒钱了,事情到此也应该结束了,可人群中偏有人叫嚷,一码归一码,钱有了,扇子依旧还可以卖的。 那个总角男孩环视四下,高声道,「我家相公是名满江南的吴中四杰之一,许子畏许先生!他的画作岂是在这等市井之地随意叫卖的,你们出的起买这把扇子的钱么?」
第52页 此言一出,围观者皆譁然。我倒不是很吃惊,江南之地毕竟才子云集,许子畏的名字我早有耳闻,此人青年得志,号称诗画双绝,曾自刻一枚印章上题江南第一才子,只是他的书画流入京城的不多,我之前也并无缘得见。 适才那中年人忽然如梦似醒般,拱手笑道,「原来阁下就是许先生,失敬失敬,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名震江南,在下有眼无珠竟不识得,刚才多有冒犯之处,请先生海涵。」他的态度前倨后恭,此时忽然变得异常亲热,自顾自的拉着许子畏同坐,又一面招唿起酒菜。 许子畏也不推辞,任由那人拉着同坐,一面起身朝我招手道,「知音难觅,须得请这位先生一道把酒言欢。」 那中年人见状也来相邀,我不便推辞便和他们一处坐了。只一会功夫,许子畏便连饮数杯,他之前也有些微醺之意,此时更是醉眼朦胧,言语渐次颠倒淋漓起来,喝完杯中酒后,忽然迳自拉起我便要离去。 中年人急忙伸手一挡,道,「先生请留步。许先生可否将刚才那扇子卖与我啊?」 许子畏挑眉斜眼看着他,轻吐两字道,「不可。」 中年人立时脸有愠色,怫然道,「我出千金!今日一定要购得先生大作,这下可以了么?」 许子畏恍若未闻,只拉着我边笑边往前行,急得中年人在身后大喊道,「你怎得如此无礼?」见许子畏似乎没有停步的意思,他怒道,「你既不卖扇子,就把刚才喝的酒钱还给我。」 许子畏略一回顾,昂然道,「是你强拽着我吃的,我又没说要你请客。天上白掉的馅饼,岂有不接之理?」听的酒楼中人都笑起来。 中年人拿他无法,正有些面红耳赤之际,人群中走来一位身着皂衣之人,大约是本地县衙捕快。这人似乎也识得许子畏,拉着他劝道,「许先生是名士,姑苏城谁人不知?可先生知道这位老爷是何许人么?」 许子畏毫不掩饰轻蔑的回道,「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那捕快摇头轻笑道,「这位是杭州城四大富商之首的朱富朱老爷,难怪你不认得,可是人家听说过你的名头啊。人家既诚心买你的画,你若实在不想卖这个扇子,何妨现在给他画一幅?」他压低了些声音劝道,「好歹给人家个面子,不要得罪人太狠了。」 许子畏哦了两声,摇头晃脑的说道,「朱老爷适才也看不上我的扇面,不如我此刻给你画一幅,当做酬谢你一番款待便是了。」 朱富喜形于色,一叠声的催促店家准备笔墨纸张,须臾,文房皆备,许子畏饱蘸笔墨却不落笔,对朱富道,「请朱老爷转过身去。」 朱富也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转身背对他,许子畏立刻挥笔,在其衣衫上三下两下便即画完。待他搁下笔,众人看时候都惊讶不已,继而有捧腹大笑的,有错愕万状的,还有不少人讶异地面面相觑。 我站在许子畏旁边,他甫一落笔我便猜到他要画之物。他挥毫而就,果真正中我的猜测,我心中觉得十分好笑,又不免想此举太过狷狂不饶人,和阿升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轻轻摇头。 朱富听得闹笑声,不知背上所画何物,好奇的将衣衫脱下,拿在手中观看,顷刻间面皮紫涨,双目圆睁,怒不可遏地指着许子畏。一旁的捕快也嗔道,「岂有此理!」 许子畏毫不在意,大笑了一阵,对众人道,「我所画之物与这位朱老爷不是正好相配么?刚才他将我的扇子掷于地下贬的一文不值,眼下,我们算是扯平了!」说罢,拉着我便向外走去。 他一路大踏步,行出数米,见已远离酒楼,终于欢快的大笑起来,我和阿升也撑不住一阵捧腹。笑过之后,他扬眉问我,「我送给朱富那物画的如何?」 我不禁再度莞尔,点头笑道,「憨头呆脑,栩栩如生。」 他神情得意,扬起嘴角,「王八赠朱富,堪堪正配他!明日此事必成姑苏城中笑谈!」他略一停顿,对我拱手道,「未曾请教先生尊讳?」 我微一沉吟,依旧报了周承这个名字。他将那扇子递上,诚意道,「今日有缘认识先生,许某将此扇送与先生,还请先生笑纳。」 我知他才名卓着,平日千金也难购得其一副画作,现下肯白送于我已是对我青眼有加。我却不好如此托大,接过扇子,坚持要付他银钱,哪怕只是象徵之数也是我一番诚意。 他见我如此坚持便只收了我十两银子,说什么都不肯再多了,「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世上知音最难觅,难得先生解我意。请先生也不要再为这些阿堵物与我坚持了。」 我欣然点头。他于是邀请我去他城外的宅邸饮酒畅谈,此时天色已晚了,我无意再去打扰,忽然想到要去拜访萧征仲一时,心中一动,遂问他道,「周某有一事烦请先生帮忙。我初到苏州,想去拜访萧征仲先生求一副字画,听闻萧先生并不见陌生访客,不知先生可否代为引荐,让周某能有缘拜会?」 他悠然一笑,「那位萧老头啊,好说好说,先生所託,我一定办成。明日卯时三刻,就请先生在阊门外等我,我引先生去见那老头就是了。」 我与他拱手道谢。他亦不再多言,携那小童子自在而去。 第五十一章 青山隐隐 萧征仲的宅邸名唤敬亭山房,许子畏带着我和阿升一路穿轿厅,花园,曲廊至西南处一隅小庭院,来至他的书房,东莱草堂。
第53页 但见庭院中佳木葱茏,以太湖石叠做绝壁,中有曲水贯通花园,林泉深壑,山色空濛,行走其间,宛若一卷绝丽出尘的山水画卷在眼前缓缓铺陈。 萧征仲年过半百,鬚髮未白清矍健朗,看到我们进来搁下手中的笔,含笑颌首,又对许子畏笑道,「多日不见昌圃,我以为你又寻到哪处好山水写意去了。」 昌圃是许子畏的字。他一壁与萧征仲寒暄,一壁向将我介绍给他,我于是拱手向萧征仲见礼。 许子畏将我的来意说了,萧征仲凝神望着我却不答言,抚须良久,请我去看他书案上刚刚做好的一副画。 他所画的是山中村落景致,崇山峻岭环抱中见开阔,山间有一瀑飞泻,于山脚下汇成清浅池塘,绿荫之下掩映村郭,中有闲客拄杖相访,其意态尽显隐士风流。 我由衷赞嘆道,「萧先生此画兼具粗细两者风貌。粗笔有沈周温厚淳朴之风,又有细腻工整之趣。工笔则取法于王蒙,苍润浑厚,潇洒酣畅。笔墨精锐,气韵不凡,令人嘆为观止。」 萧征仲微觉诧异,着意看了我几眼,许子畏则在一旁含笑不语,看我的眼神中似有嘉许之意。 萧征仲起手请我坐了,眯眼笑问道,「不知周先生与昌圃是几时结下的缘分?」 我含笑告诉他,昨日实是我与许子畏初次见面,我笑着看向许子畏,他会意便将昨日酒楼之事讲给萧征仲。萧征仲听后忍俊不禁,用手点着许子畏,笑得说不出话来。 须臾他笑过后,又问我道,「听周先生口音,应该是京城人。老夫远离都中久矣,故人不多,不知先生是从何处知晓老夫的画作?又是哪副拙作曾得先生青眼,可否告知?」 我稍作沉吟,决定具实相告,「在下确系京城人,曾有缘见到先生所做湘夫人图,一见之下再难忘怀,所以今日冒昧登门求访先生佳作。」 萧征仲神色一凛,有些狐疑的看着我道,「老夫在京时,常和一位内廷中官切磋画技,辞官南下前便将那副湘夫人图赠与这位中官,他后来曾修书与我,告知他已将此画进献于陛下,此事就在老夫离京不久之后,请问先生是否与那位中官相识,是在他的宅邸见到那副画的么?」 我颌首,诚恳说道,「先生所说之人应是御用监孙泽淳,他与在下同是宫中内侍,也曾多次向在下称赞先生画艺出众笔力不凡。」 他面色一沉,怫然不悦道,「中官此行,是受了孙秉笔所託,来劝老夫进京应画院待诏一职么?」 我摇头,知他会错我的来意,安慰他道,「先生请放心,在下没有受任何人之託,也无意劝说先生做心中不喜之事。」我见他眉宇间尚有忧虑,就将那日我劝说陛下,与其召他进画院不如放他自在吴中逍遥写意的话,以及陛下最终的决定和盘告知。 他听后面容和缓,深深唿出一口气,放松的道,「如此老夫就放心了。孙秉笔日前多次修书来百般劝说我应徵画院工作。老夫在京数年殚精竭虑辛苦自睢,最终却一无所获,对仕途早已了无期待。 好容易在此间寄情山水,戏墨弄翰以自娱,方才找到人生真味,岂能再为浮名将如此快乐抛闪。」他自嘲的笑了笑,对我拱手诚挚的说道,「适才老夫无礼之处,请先生见谅,也多谢先生能为老夫在陛下面前进言。我看先生年纪虽轻,却通达明礼,想必在内廷之中位列尚在孙秉笔之上吧。」 他问的真诚,我亦无法再遮掩便将姓名身份都告知于他,顺带起身向一旁有些吃惊的许子畏赔礼道,「在下身份确有不便之处,故此隐瞒。请许先生原谅在下不诚之罪。」 他二人亦起身行礼,我们一笑泯过此事。 「元承想向先生求赐适才那副画作,且素闻先生楷书当世无双,元承冒昧,请先生再赐书法一卷。」我向萧征仲说道。 他当即应允,随后拿出一副小楷所书醉翁亭记,但见其文字精整挺秀,冰清玉致,银钩铁划。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其上,情不自禁的嘆道,「先生书法既得王右军真意,且温良精绝自成一家。元承曾听人赞颂先生楷书国朝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萧征仲摆首直言不敢当,不无遗憾的嘆道,「老夫亦常做篆,行,隶,草几种书法,但终因天性古板,端正有余而旷逸洒脱不足,始终未能练好草书,这也是老夫生平一大憾事。」继而停顿了一下,向我微笑道,「我曾听孙秉笔提及先生亦颇通翰墨,可否赐书一副,让我等一观?」 我不由有些惶恐,但在他二人鼓励催促的目光下,不得已只好走到案前,铺就了宣纸,饱蘸徽墨,沉思良久,执笔写下萧征仲的一首七律:南望衡阳旧德门,虎符元帅有诸孙。山川我正怀桑梓,水木君能共本源。两地衣冠由昔盛,百年忠孝至今存。相违不尽相留意,狼籍秋风酒满樽。 萧征仲含笑不语,许子畏击掌笑道,「行草结合,清逸俊秀,润而不狂,和先生人品相得益彰。这一手字怕是两京外埠的中官无人能及。初时我只当先生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必是凭藉运气绝佳,如今看来,竟是我以己度人了。」 我垂目颌首。萧征仲微笑的看着我,半晌,他轻轻的嘆道,「可惜,可惜……」 我知道他这句可惜是惋惜我内侍的身份,我沖他和煦的笑笑,云淡风轻的将话题转向别处。
第54页 其后的时光,在他二人与我品茗闲话中度过。书斋内,宣炉宝光清凝了一缕裊裊青烟,我与他们随意观几副古画,听他们信手翻着善本古籍任意吟诵,只觉得心目间都充溢了一种自在的空灵。 从萧征仲府上告辞出来,已近申时,冬日里天短,太阳已西悬于天边。我想着此行在苏州要办的事已了,心头轻松,便缓缓策马,由着阿升引路去他想去的地方。 「先生,再往前走就是苏州织造局了。「阿升提醒我道,「喏,您看那儿写着太监弄的就是了,幸而苏州提督织造不认得您。咱们都到这儿了,不如去玄妙观看看吧,那儿也是有近千年歷史的道观了。」 我见他兴致颇高,难得出来一回却也没带他好好逛逛,便点头同意。我对佛家或道教一向没有特别偏好,也多年未进过道观寺院了,看到玄妙观香火之盛,一时令我有些惊讶。 我与阿升信步行来,大约因为玄妙观距离苏州织造局不远,观中时常也能见到几个身着少监服制的宦臣。阿升不免又感慨外埠的生活比京中悠闲自得的多。 「听说咱们头儿新来第一天求的是个中籤,可他还挺高兴,直说玄妙观的签儿灵验,你知不知道他那支签文里说些什么了?」我前方正有两个少监一面走,一面聊着。 「那我可记不住,听过就忘了,你别看只是支中籤,关键看问什么。咱们头儿没问家宅官运,更加不会问姻缘了,他问的是财。我听说有两句是谋望一般音信好,高人自送岭头来。这是财运好的意思,他这辈子顶到头儿就是个提督织造了,京里司礼监可没他位置,所以人家在这一任上,那就是指着发财呢。」 「是吗,怪不得他这些天那么乐呵呢,你看人家多会巴结,之前也就在南京十二监当个闲散秉笔,怎么就弄了这个肥缺呢。咱俩也去求个签吧,看看什么时候能爬到司利监掌印秉笔的位置上去。」 「嘿,真敢想啊你,那是人家周钦差的,」说话的人拖长了声音轻声道,又回头四下看了看,我在他身后只装作认真看路的样子,「你没听神帛堂的老吴上月从京里回来说的,皇上可宠咱们那位周掌印了,所有的奏疏都得过他的眼,还让他从司礼监衙门搬到干清门住了,知道这什么意思么?垮一步可就进干清宫了。」 哎哎,你小子想什么呢?」「什么我想什么呢,咱俩想的不是都差不多么……」 前面的两个人发出一阵窃笑。阿升慌忙将我拉到一旁,有点紧张的望着我,「先生别生气,这起子人嘴巴怎么这么坏?回头我叫人查出来他们叫什么,再好好找人收拾他们一通,给先生出气。」 我笑着点了他眉心,「不过随口说两句,林少监就要收拾人家,好大的脾气。」又略微正色地对他说,」这些话听过就算了,不用放在心上,更加不必生气。」 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沖我点点头,小声嘟囔着,「您就是脾气太好喽。」 他为我不平,我自然知道,可是类似的话今日不过偶然听到,可见平日早就传开了,即便惩罚一两个人,又岂能堵住悠悠众口。我能做到也只有不让闲言略萦心上,不去在意别人眼中究竟如何看待自己。 我犹自沉思,阿升拉起我快步行到三清殿前面的求籤处,笑着央求我道,「先生抽支签吧,刚才他们说这儿的签儿灵的,我知道您不信,全当玩了好不好?」 我摆首,笑问他,「你既相信灵验,干嘛不自己求?」 「我有什么好求的,反正我这辈子都跟着您了,只要您运道好,我就差不了。」他拉起我的衣袖摇着说道,」先生,您就当给我求的,看看我此生有没有升官发财的命嘛。」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点头答应了他。取过签筒略略摇了一下,从中抽出一支来,递给了一旁解签的道士。 那道士也不抬头,看着签文,问道,「施主此签想问什么?」 我略一迟疑,确实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阿升在一旁说道,」当然是问仕途了,我家少爷将来是要入仕的。」 我无奈的瞥了他一眼。却见那道士半晌也不答话,阿升又急道,「你会不会解啊,还是给我家少爷吧,我们自己看。」 那道士扬手止住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别着慌,施主此签是下下籤,无论问什么,结果都不大好。您自己一看便知。」 我接过签,看那上面写道:三月残花逐水流,风飘万点动人愁,试看春去红叶老,转瞬逐教到白头。 阿升抢过那签,看了一阵,愤愤抛给那道士,「模煳不清的几句话而已,怎么就知道是不好的?我看你们这签儿不灵不灵。」 「这位小哥不能信口雌黄,世人都只愿意听好话,抽的好的就信,不好的就安慰自己说不灵,那还来求神问道做什么?」道士摇头晃脑的拿起签解释着,「这签文上说的明白,施主您已经尽力了,还是没能成功,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人生便是这样无可奈何……」 阿升呸了一声,拉着我便要走开,我忙示意他给人家解签的银钱,他不情愿的扔给那道士一锭银子。 「先生不要当真,未必灵的。「他安慰我道。 我笑着点头,心中却是没有那么在意。但那道士有句话也说得不错,人们总是愿意相信那些听上去好听的话。
第55页 我不知道这签是否灵验,但至少我清楚自己确是有着深深的无可奈何,那是穷我一生都已无法改变的事。 此时夕阳已垂,我望着远处即将隐去落日的层层山峦,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反覆的只想到一句话,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第五十二章 白云不羡仙乡 天授二年上元节后,我启程返回京都,与来时唯一的不同,是回程的时候多了一个白玉。 阿升在临走前将五百两银票送至段洵府上,他告诉我段洵在看到银票时脸色很是不悦,在送我们一行人登船时他亦有几分尴尬,直到看到白玉仍在随扈的人群中才面露几分镇定从容。 那日清晨我自通州下船,一路已是归心似箭,及至近了京城更加想快些见到陛下,我嫌宫人预备的车子太慢,迳自要了马匹,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了禁城。 晌午时分,我已沐浴盥洗完毕回到西暖阁拜见陛下。她正团坐在阁中榻上,腿上裹了赤狮凤纹锦被,顺手把暖炉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 她何时变得这般怕冷了。我向她行礼,起身时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似又长高了些,看着越发精神了。」还是她先开了口,「这趟差事办的不错,想要朕赏你点什么?」 我垂着头浅笑,「臣但求为陛下尽心而已,不敢要赏赐。」 她慵懒的看着我问道,「此行看尽江南风流了,给朕讲讲有什么见闻。」 我于是将扬州府和苏州所遇之事尽数说给她听,其实这些我在奏疏上已言简意赅的陈述过,此时不过再添些细枝末节。 她听了笑嘆道,「朕治下的风流富贵地,朕自己倒没机会去看看。等国库充裕了,朕也要亲下江南一趟。」她一面沉吟,一面问道,「你对沈继的评价很高,但扬州府可不是所有人都对他满意。你觉得他适合做这个都转运盐使么?」 我郑重地点头,「盐使之职非同一般,正是需要公正耿直且不贪图钱财之人方能胜任,所以臣以为沈继是个合适的人选。」 「是么?」她含了一抹轻笑的望着我,「你就这么肯定他。」她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近她身边,「朕给你看个东西。」 她将一份奏疏递给我,正是沈继年前上书的,内容是弹劾我在督盐期间大肆结交外臣邀请买人心,擅离职守倾竭府库用以购置名画,以致惊扰民心,甚至还有收受贿赂私行淫秽之事。 我合上奏疏恭敬放置几案上,垂首无话。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去拜访他,他便说你刻意结交外臣,你去苏州是朕准了的,买画的钱朕也知道是花的你自己的,幸亏这些朕都清楚。只这最后一项,朕也不大明白,那匹瘦马,你已准备安置在宅子里?」 「是,臣只能让她住在那儿。」我平静的回答,「臣本无意收下她,但她实在可怜,臣于心不忍才把她带回来的。她赎身的银钱臣已还给段洵,所以并不能算贿赂。」 「你的于心不忍总是那么多。」她嘴上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罢了,看完这封奏疏,你对沈继还是原先的看法么?」 我颌首道是,「他并不知道您有意派臣去结交他,更加不知道臣外出是您恩准了的,单从他弹劾的内容上看并无不妥,臣觉得这正是他耿介直言的好处。」 她缓缓地点头,用挑了香炉灰的小银簪子指着我笑道,「你既不改初衷,朕也就信你。别拘在那儿了,把你重金购买以媚上的名画名帖拿来给朕瞧瞧。」 我不由得也笑了,将萧征仲的书画奉上,令将许子畏那把扇子一併呈给她,并给她讲了这个只花十两银子便买下的摺扇背后的故事。 她听的很高兴,一时又批评许子畏太过放诞不羁。看着她眉目疏朗语笑嫣然,我心头涌上一阵恬淡的喜悦感,仿佛立于三春之境而有清风拂面而过般,并暗自希望和她这般相处的时光能够流逝的缓慢一些。 「在说什么这般开怀?」秦启南神采飞扬的站在暖阁门口,看着我们笑问。 我并不知道他今日进宫来了,匆匆和他行礼问安。他不在意的挥手叫我起来,走到榻边和陛下一道去看画,路过我时,并未看我一眼。 秦启南坐在她身边,听过她讲述那把扇子的来歷后,似不经意的瞥了我一眼,「看来元承对于这些香艷的掌故,倒颇为熟悉。」 我默然无语,维持了微笑的面容恭谨侍立。他去拿扇子,刚好陛下此时也伸手欲取,两厢里碰在一起,他抓住了她的指尖,继而覆过手掌将她的手攥紧了些。 陛下的脸微微有些红,却没有挣脱他,两人相视笑着,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人其他物。 此刻也许不应再有任何别的声音。 我默默的退了出来,独自立于院中那颗古树下,可惜它此时枝丫光秃,没有一丝绿意可为我遮挡残阳。京城的风依然清冽干冷,吹的久了,我渐觉适才心中被温热过的地方也慢慢的冷却了下来。 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沉浸于内心的失落,因为接下来阖宫上下都在准备陛下大婚的事宜。司礼监更是忙的不亦乐乎,陛下为此擢升了孙泽淳为司礼监秉笔,帮助我打点一切所需。 我淡然的恭喜他升迁,他难得含蓄的笑着,语气里有讨好的意味,「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吩咐我往东,我绝不会朝西看一眼。总之我一定会尽心的襄助你。」他见我只是薄露笑意,越发拉紧我道,「咱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那点心思你还不知道么,我无非就是希望俸禄多些,其余的事儿我可都不放在心上。」
第56页 我那时从心里愿意相信他的话,只要他从此安分,我会选择忘记他所做过的那些事。 大婚之期临近,一日,有尚衣监的人捧着陛下大婚的礼服要我验看,我一瞬间被那刺目的红色所震,几乎睁不开眼。我有些逃避的接过礼服迳自送去给陛下试穿。 陛下试穿着那层层叠叠厚重的礼服,秋蕊在一旁将垂下的裙摆一点点展开,那衣服是蜀锦织就的,色泽艷丽,用金线一针针的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凤尾翩缱绵延直拖至裙摆处。 她自如的驾驭着如此沉重的服饰,自然的回首伸臂,自镜中望了我问道,「元承觉得朕好看么?」 秋蕊抿着嘴偷笑,我压抑住内心翻涌,平静的回答,「陛下在臣心目中,一直都很好看。」 「光是礼服就已经这么沉了,还有头饰呢,礼部还没定您是戴冕旒还是凤冠,反正都轻不了,这一天下来您可是要累坏了。」秋蕊絮絮说道。 陛下点着秋蕊的额间,嗤笑她道,「朕是天子,天家礼制繁复方能显出威仪尊贵。你也别光说嘴,朕大婚之后就要把你嫁出去了,到时候你就知道穿戴着凤冠霞披可不是那么轻松的。」 秋蕊臊红了脸不言声,我微微一惊,脱口问道,「陛下已经为秋蕊指了婚事么?」 「还没最终定下来,朕有几个属意的人选,其中一个是她哥哥的部下,王玥和朕提过人品很靠得住。朕心里倒是想把她嫁给李松阳,那人才华出众日后也许能做个朕的封疆大吏。」 「臣觉得李松阳不合适。」我快速的说道,「他虽有才情但性子孤高狷狂,目无下尘,当日连主考的师长尚且不加尊敬,臣恐他日后对妻室也难尊重相待。秋蕊在陛下身边长大没有受过丝毫委屈,臣觉得她并不适合嫁给李松阳那般性情的人。」 秋蕊听我说的发愣,陛下着意看了我两眼,笑意涌上向秋蕊说道,「你看你这个弟弟多关心你,生怕你嫁的不好受了委屈。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我能懂得什么,都听您和哥哥的呗。不过我信元承的话,他说不合适一定有他的道理。」秋蕊丢给我一记和善鼓励的笑容。 陛下颌首不语,须臾打趣道,「我看你们俩倒合适,元承若不是内侍,朕就把你许给他。」 我无法接话,只能含笑沉默。秋蕊蹙眉看了我,对陛下关切的问着,「那您还不疼疼他,给他赐个菜户不好么,省得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宫里。」 所谓菜户,也叫对食,是指宫中内侍和宫女之间结成挂名夫妻一起搭伙过日子,互慰宫中寂寥生活的一种形式。初时国朝内廷中禁止对食,但随着风气渐渐开放加之宦官地位提升,此行为也得到皇室公开允许,干嘉朝时先帝就曾多次为宫中内侍择配宫女结成菜户。 我乍闻此言,只觉得羞愤难当,遂不再做声。半晌,只听陛下言道,「眼下宫中哪儿有配得上他之人?」 我忽然心中狂跳,难以抑制的喜悦感充斥周身,却听她再度开口说着,「等日后朕看到合适的人,自会赐给你的,你年纪也不小了呢。」 剎那间我脑中嗡嗡作响,胸中气血翻涌,我几乎负气的回道,「臣请旨明日晚间休沐,请陛下准臣离宫。」 她并没在意我略微有些异常的语气,对秋蕊轻笑说道,「你看,他哪儿用朕赐什么菜户,自己全找好了,从来没见他这么上心出宫过夜去。」 我垂下头强忍着鼻中酸涩,将袖管里的手紧紧的攥住,却又不知道该挥向何处。 第五十三章 节十觞亦不醉 我并没有回自己的宅子,在步出东华门,翻身上马的一刻,我便已有了一种无处可去之感。思量再三,我决定去王玥府上拜访,也许他是偌大的京城里唯一能对我平等相待,继而让我产生放松感的人,我由衷的希望能在他那里轻松愉快的度过这个夜晚。 他见到我时确实很高兴,一手拉着我,一手搭了我的肩膀将我带至书房。 「有个把月没见你了,这一趟歷练的人更稳重了。」他笑得爽朗明快,「只是说你闲话的人也不少啊,督盐这么大的事落在谁头上怕都是众矢之的,你近来还是要处处小心些。」 我点头答应着,很感激他的关怀。他又笑道,「今天秋蕊打发人来告诉我,你在陛下面前替她推了和李松阳的这门指婚,让我抽空好好的谢谢你,赶巧儿你此刻就来了,既来了我可就不放你走了,须得陪我好好喝上一回。」 我亦开怀笑道,「元承正有此意,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命人将酒菜送至书房,一会功夫儿他擎出一坛酒,看样子似是平日里珍藏的,他看我神色好奇,便告诉我道,「这是我从辽东带来的,别的地方可没有,你来尝尝看。」 他斟了一杯与我,我低头看时,那酒颜色几近透明,还未到唇边我便已闻到一股凛冽的酒气。我并不好酒道,偶尔喝的也多为惠泉酒一类,生平还从未见过如此烈酒。 他用目光再三的催促我,我举杯饮尽,剎那间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都似被火烧一般,这股灼烧感迅速蔓延五脏六腑及至全身,我周身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一般,我的舌头被辣得发麻,只好瞠目望着他。 他看着我的样子畅快的大笑起来,拍着我说道,「厉害吧,这酒是先秦时候就有的,辽东人按古法酿出来,最是烈性,当地人给此酒起了个极形象的名字,叫烧刀子。」
第57页 我的舌头缓过来些,连连点头道,「这酒喝下去,果然既似火烧又似刀割,名符其实的很。」 他面有得色,又斟了一杯给我,「我初时喝它也有些不惯,等到习惯了再饮其他酒就如同喝白水一般无味了。辽东天气苦寒,还真得靠它才能暖和身子啊。」他轻轻嘆了一声,「真是有些怀念辽东的日子,在那儿可以纵马驰骋,比拼武艺,还有仗可打,比在这儿强多了,京城就是个是非圈污糟地…」他没有再说下去,目光中有些怅然。 我心中亦有所感,举杯邀他道,「可是你我早已深陷其中,说不得,也只能摸爬滚打了。」 他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仰头将酒喝光,双目灼灼的看着我说道,「你的处境比我尚要艰难,日后陛下必定还要派你出去,每一趟的差事都不会好干,你在前面做着,后面自会有人扯你后腿,何况,还有你的身份……」他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我明白他怕我心中不快,索性一笑将杯中酒饮尽,「仲威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国朝内宦出仕的不在少数,太监镇守各州府,监军各大营,都是常事,可还未有过以钦差身份出巡还是督办盐务这等天下第一肥差的,你如此得陛下宠信怕是大魏有史以来第一人。眼红你的人多了,明面上他们怕你尊敬你,背地里都等着捏你的短处好弹劾你。 如今外头都在传,朝中有两相,内阁首辅是外相,还有一个内相,便是老弟你了,幸而陛下信你,不然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可是诛心之言啊。」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震惊之下,不免有些黯然,我垂目坦言道,「我并不想做什么内相,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陛下交代我做什么,我总会尽力去做就是了。」 「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别人可不这么看,他们只看到你大权在握的结果,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没有人会在意。我也看明白了,朝中的言官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做,光想着拿人错处,骂完这个骂那个,只要是掌权的不管做的如何总要骂一骂才显得自己是忠臣,更何况你这个内宦,只有被骂的更狠了。」 「国朝言官风气歷来如此,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我无奈的说道。 他颇为忧虑的摆首,「要是只骂骂也便算了,他们会的可多着呢,什么集体上书,哭谏,辞官,再不行还有以死相谏,这些文人要整一个人法子多的很,各个都让皇上都吃不消,何况你我这些人。我怕有一天禁城登闻鼓声响彻,六科廊的那帮言官会把你逼得退无可退。」 登闻鼓是太宗皇帝所创,本意是若遇冤民申诉皇帝会亲自受理,如今已慢慢演变成,言官若有弹劾奏疏又怕司礼监中官不肯及时传递时,便会去皇极门外敲响这面大鼓,鼓声震耳,只消响一下,皇帝便会知道有紧急的奏疏要报。 若是要弹劾我这个司礼监掌印,又能不被我所阻止,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敲响这面声彻寰宇的登闻鼓。 我凝眉沉默,隐约觉得他今日所忧终有一日会不幸成真。 半晌,我低头轻笑道,「仲威的意思我懂,是要提醒我退步抽身早。可对于你我来说,同样都有君恩未报,又岂能只顾全自己,若真有那一日,只要我竭尽所能问心无愧,言官们要陛下怎么裁决我,我都无憾。」 他眉间一凛,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连声道了几句好,慨嘆道,「希望永不要有那么一天。等到此间事了,陛下不再需要我驻防京畿,我一定要再请调去边关,远离京城这个是非圈子,到时候你若还在做这个掌印不如和我一起,我领兵你监军,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并肩驰骋一番那可有好?」 好男儿志在四方!那该是多痛快多自在的事啊,我不禁胸中陡然生出一股豪气,朗声道,「就依仲威,有朝一日我也随你去大同,去辽东,去河西。厉兵秣马镇守边关,做一番男儿应做的事业。」 我执起酒杯,仰头喝下那辛辣无畴的烈酒,只觉得热血涌动,四肢百骸俱在燃烧,心中豪迈之情更盛。 他亦陪我畅饮一杯,此时兴致正高,他拉我起身道,「不知道你的箭术都忘光了没有,来,陪我去演练演练。」 行至花厅外,他令僕人们高举了数十枚火把,把院中照的恍如白昼。我接过他递上的弓箭,用力将弓扯满,搭上羽箭,凝神瞄准中间,一箭如电,力透靶心。 满院的观者皆齐声道好,他亦击掌笑贊,欣喜的说道,「你果然聪颖善学,如此我可以放心带你去戍边了。」 我们相视之下都不禁开怀而笑。正在此时,忽听花厅里有人说道,」太太来了。」 我回首,见一位年轻妇人款款行来,面容姣好神情恬淡,望向王玥的眼中有着浓浓的关怀与眷恋。 她行至我们面前,我向拱手行礼,唤她做嫂夫人。她亦颌首致意,对我温和的笑道,「这位想必是周掌印了,我时常听相公和小姑谈起你,今日一见果然是好俊朗的人才。」 我含笑谢她夸奖,请她直唤我名字便可。她从容应允,又向王玥道,「天晚了,我估摸你今日必是要陪元承了。我怕外间寒气重,喝了酒,一时更容易散酒气时着凉,便给你们拿些厚衣裳,如今虽说开了春,晚上的到底还是寒沁沁的。」 她一面说一面令侍女将衣衫送上,我接过来,听那侍女笑道,「太太也快些回去吧,更深露重的,万一再冻坏了小少爷就不好了。」
第58页 闻言,我下意识的向她看去,确是看到她的小腹处微微隆起。我登时心中惭愧,原来我此时来访竟是给人家造成了如此不便。 我躬身揖道,「实在对不住,元承不知道嫂夫人有身孕,深夜叨扰惊动之处,还望仲威与嫂夫人原谅。」 我随即向他二人辞行,王玥一把拉住我,笑道,「不知者不怪,我又没有告诉你,再者都已经这么晚了,我此时放你走好像赶你出去一般,你嫂子已经许了我今晚留宿你,你还要走到哪里去啊?」 王夫人目光柔和的注视我,温言劝道,「你是相公的好友,我岂有赶你的意思。他每常如此我也惯了,虽说我有孕在身却也不必他时时守在身边,哪里就那么小心了呢。」她语气轻柔,听的我心中熨烫温暖。 虽如此说,王玥还是加以温柔的扶了她,缓缓护送她行回内院,叮嘱服侍的人小心照顾。 此刻融融月光下,我看着他们夫妇相携的背影,心头浮现一片宁静安逸,只觉得岁月静好,与子偕老大抵就是这般模样吧。 直到王玥拍了拍我,我才回过神,再度向他致歉,又有些好奇的问他,「嫂夫人话里的意思,仲威经常无暇陪伴她,可是因为时常要去十二团营的缘故?」 「我一个月中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会去营里,可不就是没有几天在家陪她的日子嘛。有时候想起来对她也有些歉疚,好在她一直都很懂我。夫妻间若是彼此体贴理解对方,一时半刻不在一处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最要紧的是,她知道我所想,我亦知道她所想。」 他娓娓的解释着这些,大约是不想让我有过多的愧疚感。但是这些话在我听来,既新鲜又陌生,皆因是我过去近十年里从未听过和思考过的,夫妻相处之道。 而后我们又饮酒畅谈了一阵歷代的兵书,以及书中的阵法兵略,他给我讲了许多昔年戍边时真实经歷过的大小战役,让我对用兵之道有了最初的直观感悟。 更漏敲过三响,他已有些微醺,送我至客房,又再我的不断催促下才转身离去。 我此时酒意消散,头脑更为清醒,想到明日一早便须回宫,睡不了几个时辰,索性和衣而卧,渐渐的不断的回想起王玥说过的两句话:她知道我所想,我亦知道她所想…… 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月华如练般洒向屋内。 我抬头仰望,但见此刻月光如水水如天,心中暗自猜想,我思念的人是否刚好也在望着这轮明月,而我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的,那么她呢?究竟何时她才能同样也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呢。 第五十四章 清心恍惚微香触 天授二年仲春十五日,陛下下旨封秦启南为亲王,封号楚,正是她未登基前所用的封号。 我奉命去秦府传旨,陪同的还有作为司礼监秉笔的孙泽淳,礼部尚书解绅。 我诵读完圣旨,扶起秦氏父子,再向他们恭贺致礼。秦太岳既命家人招待解绅与孙泽淳在花厅稍坐,他拉着我的手殷勤道,「请周掌印移步,老夫与掌印闲话几句,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秦太岳对我一向客气,但也并未太过假以辞色,我知他今日必有缘故,遂含笑应允,随他来至书房。 秦太岳亲自为我斟茶,一壁道,「掌印精通茶道,也尝尝老夫这里的新茶味道如何?」 那茶汤呈浓郁的红色,散发着一股松烟香,与日常所饮绿茶白茶皆不同,细品之下,其味醇厚中又带了点龙眼汤的甜味。我颌首微笑道,「甘爽淳馥,芳香独特,与众不同。」 「这是福建武夷山茶农新弄出来的玩意儿,老夫倒是喜欢它特有的浓郁味道。」他放下茶盏,注视我道,「说起来,还是徽商江春送与老夫的。掌印在扬州应该见过他,此人也算是个儒商了。不过商人嘛,总归是无利不起早,他日前还托人向我打听朝廷会派谁去两淮做转运使。不知掌印此次巡盐一趟,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向陛下建议?」 我摆首,「两淮转运使是要职,元承不敢妄言。」 他不以为然的笑道,「老夫倒有个人选,南京户部侍郎左淳,他是干嘉二十年的庶吉士出身,在户部多年,又熟悉两淮的事务,正堪此用。不知掌印可有听说过此人?」 我微微点头,并未答言。左淳早年间也曾是秦太岳嫡系,对他执门生礼,后一度因先帝立嗣一事起了争执,被秦太岳贬去南京做了个闲散侍郎。看来他如今想通了,重又走了秦太岳的门路,只不知这里头花费了多少来打点。 秦太岳继续说道,「掌印毕竟亲巡两淮,自有高见。不知对老夫所荐之人意下如何,可否愿意与老夫一道向陛下举荐?」 我略一沉吟,随即想到,如此重要的位置,秦太岳并未推举亲信之人,反倒是挑了左淳这个明面上曾与他不合的人,此举既可以向天下人昭示他没有私心,背地里又重新收服一员干将为他所用。 我于是谦恭的笑道,「惭愧,元承对南京六部官员不大熟悉,况且转运使一职还须陛下和辅臣们最终商榷决定,元承人微言轻,怕是说不上什么话。」 「掌印何必自谦呢。」他挥手笑道,「掌印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天下谁人不知?你我同朝为官,我为外相,你为内相,正该通力协作为陛下分忧才是。」他见我含笑不语,话锋一转问道,「听说掌印在扬州欲见学政沈继,却吃了闭门羹,果有此事?」
第59页 我颌首道是。他摇头轻笑道,「竟有如此不同人情庶务之人,难堪大用啊。」 他缓缓抿了一口茶,开口说道,「说到人情庶务,户部如今也不走心了。掌印为户部盐税辛苦奔走,他们倒坐享其成没丁点表示。老夫看不过眼,已责令户部将本年度的盐引留了十张给掌印,改日让他们亲自送到您府上去,请掌印千万不要推辞。」 我拱手向他致谢,踌躇道,「多谢首辅好意,只是我拿了盐引也无处可卖,总不好大张旗鼓的再去扬州兜售一番吧?」 他笑意深沉的道,「掌印自是谨慎之人。日前有个长芦的盐商托人寻到我这里,正想多换几张盐引,掌印不妨就卖与此人,他一心只求盐引,口风必定也紧,您大可放心,老夫作保,定不会给掌印惹麻烦就是了。」 果然是好算计!留盐引给我,是他与户部两厢里商议好的,日后若事发必不会承认是他授意,户部只会诬赖是我在扬州时威逼利诱他们如此做,届时我有口难辩,纵然辩了亦无人肯信。我若此刻推脱不受,便是立即和他划清界限,他岂能容我? 这个长芦的盐商也必定是他的人,口风紧不紧不过是看我日后的表现,他既可以用此人挟制我,又可以从其人手中获利,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心下生凉,只不动声色的应道,「首辅大人所荐之人,我自然不敢疑心。多谢大人为元承辛苦筹谋。」 他见我不拒绝,笑意更浓。我和他又闲话了两句,这才起身告辞。 他送至门口,忽然笑道,「还有一样东西,老夫想送给掌印。」他回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画递给我,「仇十洲的贵妃晓妆,是从前陛下未登基时赠与我的,如今我转送掌印,素闻您是爱画之人,必然知道此画的好处,就请掌印笑纳。」 当日我曾在廊下听到陛下送此画给他,那时是陛下与他结盟之际,如今他将画转送给我,自然也有和我结盟之意。我双手接过,含笑道了谢。 回宫路上,孙泽淳驱马上前与我并肩骑行,笑着嘆道,「我今儿算是见识你的威风了,连国公爷都这么给你面子,只拉着你一个人在屋里说体己话儿。」 「不过是问些陛下日常起居喜好,为楚王殿下操心罢了。」我知他必然还想探问谈话内容,便转而故作好奇的问他,「为何称唿首辅为国公爷?」 他大笑道,「这你想不到么?天子娶妇,那皇后的父亲唤作国丈,咱们天子是嫁人,那公公可不就是国公爷了么!」 我笑着颌首,又听他长吁短嘆的说着,「秦家可真是风光到顶了,两代和天家联姻,秦大人又位列首辅。哎,我光看他那宅子,都觉得不是一般的气派,人说三代为官做宦,方知穿衣吃饭,这话不假啊。」 他伸手指着右手一处巷子,「我新买的破院子就在那里头,这会正让人收拾呢,回头归置好了请掌印大人赏脸去坐坐,新宅乔迁嘛,您看着随意打赏点,我就蓬荜生辉喽。」 我笑着点头应了。他忽然暧昧的笑问,「你那宅子多会也让我赏鑑赏鉴?还有里头的阿娇,如何了?」 我淡淡一笑,「又不是金屋,哪儿来的阿娇。」 「咳,不就是那么个意思嘛,听说她是扬州瘦马,那可是身具十八般武艺的,尤其一对儿小脚,最是别致精巧。怎么着,你倒是给我露点她的花活儿让我也长长见识啊?」 我忍住心中不快,挑眉沖他笑道,「你既那么能打听,何用听我说?」我催马向前,不再和他多言。 那日回到宫中,我让阿升将那副贵妃晓妆送去武英殿,再去东暖阁向陛下復命。暖阁中的宫人告诉我,陛下去了上林苑赏樱。 随着大婚的临近,她仿佛比平日多了几分沉静和慵懒,有时候会命我燃了沉水香,在裊裊青烟中沉思许久不发一言。看来她今日兴致很好,终于肯步出室外沐浴春日暖阳。 上林苑中的樱花如云似霞,她立在一株菊樱之下,一阵风拂过,淡粉色的花瓣洋洋洒洒飘落在她身上。 有些起风了,我将事先准备好的披风轻轻披在她身上。她蓦地回首,双眸湛然如星,盈盈浅笑着,「你回来了。」 她说的那般自然,让我恍惚觉得她是站在这里等了我很久。我甩甩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准备告诉她今日在秦府发生的事。 「朕最喜欢菊樱,可惜她的花期也只有十天而已。朕不喜欢落樱缤纷残红委地。」她忽然转身看向我,自嘲般的笑道,「朕今日忽然觉得自己的花期也要结束了。元承,你说女孩子出嫁在宫外应该是很平常很快乐的事吧。」 我有些失语,无论是宫外的婚嫁还是女孩的心思,我都没有机会去了解。 但我依然希望能够给她一些慰藉,「世间女子都希望能得白首不相离的夫君,那么便可以嫁娶不需啼。陛下已经得到了,所以您大婚之时应该是花期盛放之际,并不是结束之时。」 她眸中有黯然之色,一闪而逝,随即扬眉娇笑道,「那只是寻常女子的心愿,朕要的没那么简单。」 我默然垂首,很想问她心中希望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轻声对她说,「起风了,陛下该回去了。」 「别扫兴,朕不想辜负这么好的春光呢。陪朕下一局棋吧。」 她扬手,立即有宫人将玉棋子和棋盘捧上,陈于一旁的石桌之上。原来她一早已经让人备好了,那么是专门在等人陪她下棋么,她等的人可是我?我再度甩甩头抑制自己不可再胡思乱想。
第60页 她执起黑子,见我立在桌边出声示意我坐下来。我犹豫了一下,半坐在石凳上,右腿则半蹲于凳边。 只下了半程我已丢了半壁江山,只得凝神去想怎样才能挽回颓势。 她素手嵌起一枚棋子,温柔的笑道,「你这样下一定会输的,你最大的问题是太过心软,总是捨不得丢弃已经无用的棋。」她按下那颗棋,柔声嘆着,「元承,你心肠这么好,朕既喜欢又有些放心不下。」 「臣会尽量改变自己,改到能令陛下放心为止。」我微笑答道。 她轻摇着头不置可否,「今日去传旨,秦太岳可有对你说什么?」 我将那些话一字不落的讲给她听,她听后神色淡然,「这些人连税赋都要想尽办法敲上一笔,朕身边统共就你一个可信的人他们也不放过。你打算怎么应对这事?」 她说相信我的话,我已不是第一次听了,可心里还是会觉得感激,「首辅大人做的滴水不漏,臣也只能虚以为蛇了。长芦的盐商,臣会派人盯着,卖了盐引的钱臣也会上缴国库。」 「朕看不必,索性让他别察觉,只以为你跟他们是一条藤上的才好。」 我恭谨答道,「是。至于那钱,您什么时候要用,怎么用,您吩咐臣就是了。」 说话间,她又落了一子,棋盘上局势已定,以我的惨败结束了这场对弈。 她闲闲的推开棋盘,忽然掩口笑起来,伸出手点着我说道,「你说扬州府不爱钱之人惟沈继,依朕说,天下间不爱钱之人,惟朕之元承耳!」 她星眸中亦带了层层的笑意,扬起的嘴角边泛着两道若隐若现的梨涡,我很少见她如此轻松快活的笑容,不由得怔怔地看着她,竟忘记了为她夸赞我的话而道谢。 也许,在我心中那些原本就不是最重要的罢。 第五十五章 白云出岫本无心 天授二年五月初十,陛下告祭天地、太庙、奉先殿,并于太和殿内正中南向设节案,殿前设皇帝法驾卤薄,东南檐下设中和韶乐,丹墀中道左右陈列仗马,迎楚王秦启南入宫行册立礼。 经过一系列繁复的礼制,直到酉时三刻,陛下与楚王才面对面坐于干清宫内行合卺礼。 次日一早,陛下夫妇先在寿皇殿祭拜祖先,再于太和殿前接受百官朝贺。庆贺礼结束便开始进行颁诏礼。 捧诏官将诏书放至天安门城楼的黄案上,之后我作为宣诏官,登上城楼宣读诏书,文武百官于金水桥排立,面北行三跪九叩礼。宣读完毕,捧诏官将诏书置于一朵金色祥云内,用彩绳悬系,并衔金凤口中,放下城楼。礼部司官跪接诏书,然后送至礼部衙署设香案供奉,刊印颁行天下。 晚间则在太和殿举办筵席,秦太岳及王公们的宴桌分设在皇帝宝座的东西两侧,丹陛上是二品以上诸世爵暨侍卫等席,丹墀下左右排列三品以下文武百官席,外国来使席则设于西面之末。 筵席结束后,陛下与楚王回到内廷干清宫。至此,连同我在内的阖宫宫人们才算忙碌完毕,可以略加放松的休整一晚。 孙泽淳说陛下大婚司礼监最为辛苦,因此许劳累多日的少监奉御们在本监衙门内另开喜宴。他邀我前去时,我推说连日太过疲倦只想早些休息,他听后颇为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并未多言含笑离去。 我并没扯谎,确实感觉疲惫不堪,但回到房内却又觉得精神异常矍铄毫无睡意,只好点了明烛,静坐灯下看书。 「总是这么用功,你不去考状元真是可惜了。」秋蕊推门而入,调侃我道。 「我只是想读书催眠罢了。」看她脸上亦有浓浓的倦意,我问道,「怎么还不去歇着,又跑来找我?」 「我怕你闷着啊,其余的人这会儿都在吃酒席,我想你是肯定要逃席的,果然被我猜中又一个人闷在房里,怎么样,从此你多了一个要伺候的主子,心里不太痛快吧?」 她每日不打趣我两句再过不去的,我原本早已习惯,却不防被她隐隐说中了心事。我平静的摇头,心中五味陈杂。 「你别那么认真,我说着玩儿的。」她着意看我,笑着说道,「我是来告诉你才刚东暖阁里的故事的。咱们主子可真是不一般,新婚之夜便给楚王爷一个好大的下马威。」 我闻言蹙眉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她眉飞色舞的说道,「喝完合卺酒,又撒完了帐子,该轮到吃子孙饼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咬上一口,新娘说句生的就完了。陛下却忽然跟全福太太们说这个规矩不好,天子不能吃那些个不熟的东西,让她们撤下去,省了这道礼。 当时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陛下也不理会,她们没办法也只好依命行事。出来的时候,襄国公太太还拉着我说,先帝当年可吃过的也按规矩说了那话,倒不知道陛下这会儿怎么想的呢。」 我想像着当时的情景,不禁问道,「那王爷呢?可有什么反应?」 「当然不会高兴了,脸色登时就变了。」秋蕊撇嘴说道,「你不知道咱们这位王爷自小就和陛下青梅竹马,人家可是名满京城的才子,一向心高气傲的,陛下自登基之后他每次进宫来也只唤陛下名字的,我瞧着他可没把自己当作陛下的臣子,还只当夫君呢。大婚第一晚就被新妇这么一闹,他可多没面子呀。」 我默默颌首,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这个新妇毕竟是皇上,王爷也不会太过在意吧。」
第61页 「那你可真不懂男人的心理。」她心无旁骛的说着,「陛下这样做,好似不着急和他有子嗣似的,这在他看来可是大大的不妙!」 我垂首无语,秋蕊忽然想到自己刚才的话,向我摆手致歉道,「元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还年轻,想不到那些夫妻之间的事……」她停住话头,大概觉得自己越解释越乱,有些着慌。 我连忙摆首,真诚和煦的笑道,「我明白的,你一向待我如同弟弟一般,我要是再有什么想法成了什么人了。」见她面色放松了许多,我笑问她,「说的好似你很懂夫妻似的,我前日听见陛下已给你指了十二团营中练营都督孙济,日子可定下了么?」 她面色一红,娇嗔的瞪着我,「你们一个个都盼着我嫁出去似的,陛下更是赶着我出宫,前儿还让钦天监的算了,说下月初五就是好日子。」她看我不住的笑,指着我说道,「等我出去了,看以后谁还和你这般好,什么事儿都说给你听。你就带着小阿升度日吧。」 我收了笑,诚恳的对她说,「你年纪比陛下还大一岁,她是疼你才希望你早些有个归宿。你就要出阁了,我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你若是缺少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寻了来。」 她低了眉,不好意思的笑笑,「你如今想要什么要不来,偏不要那些旁人都能孝敬你的东西。你是我弟弟,弟弟总该亲手做些什么送姐姐吧,总之我不管了,到时候就看你心意罢了。」说罢红着脸跑了出去。 我含笑想着她害羞的面容,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我没有想到新婚之夜陛下的下马威只是个开始,她随后以楚王是臣子不便长久居于干清宫为由,下旨令他搬去重华宫居住。我依她的吩咐着人收拾好了重华宫。 迎楚王入主重华宫时,他虽未面露不满,但对我态度冷淡,勉力维繫的客气中带着明显的疏离。 六月间,宫中又迎来秋蕊的喜事,只不过她是从宫里嫁出去。 那日我将亲手画的一幅她的画像展开送给她,我特意画了她满面娇羞踮着脚,伸出一只手欲点人眉间的样子,那是她惯常向我做的动作。 见她雀跃着几近掩面而泣,我含笑对她解释道,「本来想把你画的端庄些,可那样一来就失了你自己的味道了。这是弟弟眼中的你,希望你能喜欢吧。」 「当然喜欢,你画的真像,就好像我照着镜子看自己一般。」 「幸而是我画的,」我笑道,「希望孙姐夫瞧了别生气,我将他的娘子画的这般活泼厉害。」 「他懂什么,和哥哥一样都只好舞枪弄棒的,再不会做这些斯文事儿了。」 她口中这样说着,然而到了初五那日,还是在众人的簇拥下穿着大红纻丝麒麟通袖袍,盖着文王百子锦袱依依不捨的辞别了陛下,上花轿而去了。 自秋蕊走后,我的生活变得更为安静。陛下已授意尚宫局再挑选得力的女史来填补秋蕊的位置,但寻了好几位似乎都很难令她满意。 一日晚间,我沐浴更衣后在房中临黄山谷的荆州帖,东暖阁中的侍女若竹慌张的来找我,说道陛下此时正在盛怒,他们所有人皆不知该如何劝解。 我匆匆赶去暖阁内室中,见陛下正坐于镜前,一头乌髮逶迤垂至腰间,一屋子的内侍宫女皆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我无声的示意他们退下,走过去跪坐在她身边,轻声问,「什么事让陛下不快,能否告诉臣?」 她面色冷峻,听到我的问话剎那间似乎放松了些,有些烦闷的嘆道,「秋蕊走了,朕连个梳头的人都没了。」 我不禁莞尔,努力压制住想笑的冲动,拾起她掷在地上的玉梳,柔声问道,「臣斗胆试试,若梳的不好,请陛下责罚。」 她侧过头瞪着我,「你还会梳头?」 我犹豫了片刻,回答,「是,臣曾经给姐姐梳过。」继而垂首补充道,「请陛下恕罪,臣不该此时提到姐姐。」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在意姐姐的身份,而觉得我对她大不敬。 她回过身去,面容柔和,「没事儿,你不用总那么小心。朕又不怪你。」 我于是放心的手执玉梳,轻缓的替她梳着头髮,那如墨一般的黑髮在我眼前绽开,丝丝缕缕迁延的仿佛无处不在。 我有些好奇她为何不召见秦启南,她却忽然冷冷的说道,「秦启南今日向朕请封,要朕封秦太岳赐进上柱国,授太傅。他们秦家如此贪心不足,究竟还要多少才甘心。」 原来她生气的是这个。「上柱国只是个荣誉爵位。太傅一职国朝尚未有文臣生前获赠的,这是有典可查的。陛下可让礼部的官员按典制上书驳回就是了。」我温言劝她。 「这些虚衔朕原本也不在意,但秦家向朕索要就是另一回事!朕才大婚多久,秦启南就敢请封,若是朕诞下皇嗣,他们只怕立时就要朕立储!」 她的肩膀微微的颤抖,我能感觉到她隐藏的不安和疑惧,「皇嗣虽出自秦家,可说到底始终都是李魏皇室的继承人,是您的子嗣。」 她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说道,「皇室,父母兄弟姐妹不可靠,孩子也同样不可靠!元承,能和朕争的人都不可靠!」她忽然转头直视了我,「只有你这样永远不会和朕争,永远都陪着朕的才是可靠的。」 我手里的动作一滞,随即垂首淡然笑着,无言作答。
第62页 内阁和言官们经过数月争论,加之秦太岳自己上书谢辞加封,最终以陛下下旨赐秦太岳为上柱国而告终。然而陛下还是因此事明显的疏远了秦启南,以至于阖宫上下皆能感受的到。 她刻意为之,终于让秦启南亦无法平静的坐视。 一日傍晚,我随侍陛下于东暖阁中批阅奏疏,奉御前来回禀楚王在暖阁外求见陛下。她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准了他入内。 秦启南只带了随身伺候的少监秦辛。他明快的笑着向陛下见了礼,态度从容,却如秋蕊所说,不似臣子见君王,而似夫君见夫人。 我亦向他行礼,尽管他对我的态度依然有种视而不见的冷漠。 他示意秦辛将一个剔红孔雀牡丹纹盘放在案几上,笑着打开言道,「快入秋了,你往常这个时候胃口都不好,这些点心是按秦府的做法做的,你从前夸过和宫里的不同。」他拿出锡制茶壶与茶盏斟了一杯奉于陛下面前,「这是云南的普茶,最是养胃的,你尝尝看,若是好我叫人再送进来些。」 陛下看了一眼,见那茶盏中尚冒着浓浓热气,便没有去饮的意思。我随即向食盒中望去,见一应四样点心,枣泥卷,玫瑰酥糕,奶油炸的巧果,糯米雪片糕。我于是知道,这些点心陛下也一样不会去品尝。 她果真没有吃一口的意思,淡淡的笑道,「多谢你想着,今儿朕晚膳刚好用的不错,这会也吃不下,先放着吧。天儿凉了,晚间露重,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秦启南滞了一下,只得不在意的挥挥手,笑容却不若初进来时那般明朗,「那你也早些批完奏疏,别太累着了。」他微微欠身告退离去。 他转身前凝望了陛下一眼,只这一眼中却也包含了浓浓的关爱。 我忽然心有所感,欠身对陛下道,「请容臣出去跟王爷说两句话。」她斜眯着我,似乎在怪我多此一举,我依然诚恳的看着她,她最终颌首准了。 我匆匆追上去,欠身道,「王爷请留步,臣有几句话想对王爷说。」 他目不斜视,足下却站定了。 我于是和颜道,「臣只是想和王爷说一些陛下的喜好。陛下饮茶时从不喜热茶,所有新沖泡好的皆须放置到茶盏中不再有热气时方可饮用。陛下对于面点亦有特别要求,食用点心时须甜点和咸点搭配,若是单一只有一种味道便会不喜,所以……」 我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他森冷的眼风打断,他艴然不悦,「你和本王说这些是何用意?告诉我,你很了解陛下?掌印是在教本王如何讨陛下欢心么?本王自小便与陛下相识,请问那时候掌印在哪里?」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我无言以对,我本想要解释自己并非向他炫耀,却听他冷笑道,「这些事情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本王根本不需要学,因为本王是陛下的夫君,而你只是伺候陛下的僕人。」他说罢,不再看我一眼,甩袖而去。 我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僵立于原地,颇为尴尬,心中不免在检讨自己此举是否真的那般多余和惹人厌烦。 第五十六章 相看有断肠 中秋前夕,孙泽淳办了两天的堂会以庆新宅收拾妥当,他一定要我去坐坐,我不好拂他面子便请了半日的假,去了位于灯市口大街的孙宅。 他为人好交际,手腕又活络,所以捧他场的人一贯很多,十二监衙门里的掌事有多半数都在席,另外尚有一些京中四五品的官员。 台上的戏已开唱,不过是些玉簪记,孤本元剧罢了。孙泽淳便拉着我去逛他的园子,他造园时请了号称否道人的当世园林高手,因此有些得意的指着园中一处北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让我品评。 北太湖石沉实,浑厚雄壮,不似南方山石那般精巧纤薄。我正贊了别具味道,忽然听到园中一阵悠长的秋虫鸣叫声,他看我听的出神,笑着从廊下取下一只匏具,里头装的正是他专门养来听叫声的鸣虫。 我幼年时候在家也曾养过蝈蝈,到了秋日里便会逗了它,来听它的叫声。此时听到让我忽然起了童心。 我见他蓄养蝈蝈的匏具小巧别致,是一只葫芦的上半部,配了象牙的口,口里特别装了黄铜丝做的胆,外头罩了牙雕的盖子,雕的是四时花卉,做工极为精巧剔透。 我一时觉得好玩,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好久。 「你还好这个?」他讶异地笑问,「这不值什么,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了。」 我笑着摆手,「秋虫倒罢了,这匏具做的倒别致,你从何处买来的?」 「我的爷,您可真是居高位者不食人间烟火啊,您这会儿上前门大街逛一圈,这玩意儿能拉一车回来。」他眯着眼睛奚笑道,「你不会是没去过吧?那你可该转转去,快到中秋了,满大街都在卖兔儿爷,你可以带回去给陛下玩玩。」 「什么是兔儿爷?」我不解的问他。 他笑的打跌,「你可真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了,外头时兴什么都不知道。兔儿爷就是泥捏的兔子呗,打扮的花花绿绿,穿着朱红袍,小三瓣嘴儿上画条细线,那样儿逗着呢。如今京城人家中秋的时候讲究供兔儿爷,求个吉利。你买回去搁在你那宅子里头,让阿娇见天拜拜,没准你还能再升官发财。」 我没理会他话里的调笑,只想着陛下常说想了解她治下的京城百姓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不如便买些好玩的东西,带回去让她看看。
第63页 及至我将买来的蝈蝈笼子,葫芦做的小风烟炉子,还有兔儿爷奉于陛下面前,她果然看的很高兴。这些东西迥然于她日常所见的名贵玩器,令她觉得十分新鲜有趣。 「你看,这个东西竟还会动的。」她抓起一只兔儿爷,那是在兔爷的脑袋和身体连接的地方装了一根弹簧,拿在手里时兔爷便摇头晃脑的,样子很是可爱。 「这是济南府那边儿流行的,和京城的兔爷还不大一样。还有一种是京里新做的,兔爷的下巴能动,卖货的管那个叫哌嗒嘴儿。」我笑着告诉她这半日的见闻。 她不满的撅嘴瞪着我,「那你怎么不一起买回来?光你见着了,说给朕让朕听着眼馋?」 我低头窃笑,「臣今日出门原没打算花钱的,带的银子不够,您要是喜欢,臣下次出去一定给您买回来。」 「当然喜欢,你以后多给朕带点这样好玩的东西回来,还有眼下京城流行什么戏文话本儿的,朕都想看,你只挑那些故事好又有文采的给朕买回来才好。」她双眸闪亮,露出十分期待嚮往的神色。 我忍住想笑的冲动,「臣看您感兴趣的东西不少呢,陛下列个单子给臣吧,臣往后出宫就都有事干了,专门为陛下採买京城最时兴的玩器并话本子。」 「你懂什么,朕是想看着哪个本子好让宫里戏班子排出来,演给朕看,整日演些旧本子,朕早就听腻歪了,难道你听着很得意不成?」 「原来陛下是想听新戏文了,可是话本内容左不过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依臣看倒也没什么新鲜有趣的。」我含笑对她说道。 她扭过脸来看着我,眼中带了一抹狡黠的笑意,「你既看不上那些俗套的,索性你编一个与众不同的给朕看,你既能诗会赋的不能白让你闲着。」她越发点着头笑道,「就这么定了,朕令你写一套新戏出来,不拘什么内容,只要和朕平日里看的不一样,到时候若是朕觉得不好看,可是要罚你的。」 「臣在陛下眼里原来是个闲人。」我愁苦的看着她,笑嘆道,「臣从前是奉旨填词,如今也只好奉旨编戏文了。」 我指的是当年她令我写词回復秦启南一事,如今提起来我们都想到,那时她逼我如此,令我好生尴尬难堪却又无可奈何的情形,不禁一阵好笑,她看着我更是伏案欢快的笑个不停。 晚间回到房中,我又把白天所购的玩物送给阿升,他也看着喜欢连说有趣并吵着要我下次带他一道去前门见识一下。我含笑应允。 他似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大人今儿送这些给陛下,陛下很高兴是不是?听暖阁外头伺候的小苏说,陛下和您在里头笑了好久,他从来都没见陛下那么开心过呢。」 我想起她不染半点忧愁的笑黡也觉得心头有丝丝甜意,听阿升又说道,「不过也有人心里不快活了呢。小苏说您在暖阁里头那会,王爷正在外头要见陛下,他站了老半天光听着里面的笑声,后来扭头就走了,小苏说王爷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您还是小心点吧,我看这位王爷气量可有点小。」 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我自我安慰着,虽然秦启南不喜欢我,可也不至于对我有误会。倘若他真的因此不高兴,我随后再向他诚恳的解释也就是了。 中秋那日,宫中例行举办宫筵,宴请宾客为皇室成员勛戚王公,因并无外臣,所以亦可称之为家宴。 宴席过半,众人饮酒观看歌舞,一面举头赏月。我立于陛下身侧却见她浅酌几口杯中酒,也不抬头,神情有几分落寞寂寥,便俯身低声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她沖我点头道,「朕有些头疼,你陪朕回宫去吧。」她于是吩咐秦启南留下陪着宾客,在众人的恭送声中搭了我的手起驾回了养心殿。 她近来已习惯每晚让我为她梳理长发之后再安寝,今夜她依旧做如此要求。 「陛下头痛的厉害么?是否需要臣去请御医来?」我见她深深蹙眉,遂问道。 她低眉嘆气,「朕是心里不痛快。你听到今日阖宫陛见的时候,齐王他们对朕说的那些话了。」 我幡然想到,今日中秋宴席开始前,几位皇室勛贵不约而同地劝陛下早日诞下皇嗣以延帝祚。 我在心中深深嘆息,亦只能含笑安慰道,「这大概是举国上下都会期盼的事,陛下何必因此不快呢?」 她嗤之以鼻,含着怨气道,「朕才大婚不到一年,他们就急成这样!这话是谁授意他们说的,朕心里清楚!他们就那般等不急了么?」 她骤然迴转身,急切的看着我,「朕尚且年轻,不想要孩子,朕根本不想生下皇嗣。元承,你告诉朕,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是不是有了秦家骨血的孩子,他们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可以扶植朕的孩子来对付朕?」 我不知道她竟有这样深刻的不安全感,我心下伤痛,轻柔的扶了她的肩膀,平静和顺的对她说,「不会的,皇嗣始终是您的骨肉。您可以不相信秦家,但是您应该相信自己的孩子。绵延帝祚是您身为皇帝的职责之一,不可避免。 您可以亲自培养皇嗣,把未来的殿下培养成符合您心意的继承人。陛下不能因猜忌而逃避您身上的责任。臣亦相信王爷是真心爱重陛下的,他一定希望能和您夫妻和睦,妇唱夫随,共育未来的国君。」
第64页 她摆首,幽幽的道,「你说秦启南很爱重朕?自大婚之后,他对朕要求越来越多,你不知道,他甚至还想介入朝政。朕知道他空负了一身的才学无法施展,皆是因为做了朕的丈夫。可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也是秦家一早就替他规划好的。朕并没逼他。可惜他是个有野心的男人,并不真的那么适合这个位置。」 我眼前浮现了那日秦启南离去时看向她的眼神,我恳切的告诉她,「王爷的抱负,臣尚可以理解,相信陛下更能体会和宽容他。至于他对您的情感,臣作为一个外人亦有机会可以亲眼看到,感受到。 那日臣之所以追了出去想对王爷解释您的喜好,正是因为感受到他眼中对您的拳拳关爱和珍惜之情。臣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陛下不如尝试去信任王爷,即使出现最坏的情况,王爷未使不会在您和家族之间,选择您。」 她垂目听着,良久无语,眉头却渐渐展开了,我知道她将我的话听了进去。 过了一会,她抬首凝视我,目光深沉,「朕可不会全信你的话,你总能看出别人的好处,却忽略别人的恶意。这是你最让朕不能放心的地方。」 我没想到这个话题会兜转到了我身上,无奈的笑道,「臣说过会努力改变,直到让陛下放心。陛下得给臣一些时间。在臣未能改好之前,您可以尽量把这点看作是臣的优点,当您对某个人不满意的时候,可以找臣来给您说说他的好处,也许您的心里也会平衡一些。」 我认真的说着,却引来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扬眉娇斥道,「倒挺会一本正经的说些废话引朕发笑。朕看你是很难改了。」 我垂目浅笑,她迳自盯着我的脸,忽然柔声道,「如今也只有你才会跟朕说这些话了。朕有的时候也会觉得你很可惜,若你不是内侍,也许会变成朕很器重的朝臣,青史留名。」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说。我心头忽然浮上一层苦涩感,有些百感交集,只好沉默不语。 可能是我微蹙的眉尖让她忽然产生了怜意,她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举动,她伸出纤弱莹白的手将我手中的乌木发梳拿掉,紧接着抓住了我的手。 我几近惊慌失措的看着她,她却平静的如同只是握紧自己双手一般,她扣紧我的十指,声音低柔徘徊,「你的这双手,会写好看的字,做旖旎的词,画精緻的工笔,会挽弓骑马,还会为朕梳发。元承,你会的可真多,还有什么是朕现在还不知道的?」 我的心狂跳不已,深深的吸气努力回应,「陛下把臣说的太好了,臣没有那么能干,只有尽心为陛下效力而已。」 她却依旧娇媚的笑着,按住我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我正在想如何能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来,却忽然听到殿门开了的声音,我下意识的回身去看,然而在与来人四目相对的一瞬,我已心下生凉,手足无措。 楚王秦启南站于殿中,冷冷的注视着陛下和我十指相扣缠绕在一起的手。 第五十七章 羁旅仍风雨 陛下从容的放开了我的手,笑着说道,「来了也不通传一声,养心殿的人怎么这么不济事。」 秦启南的笑容仿佛春夜朗月般灿然明亮,「我特意不叫他们打扰你的,你这会儿头痛好些了么?」 她点着头,「前头筵席辛苦你了,朕好多了,多亏元承给朕好好梳了会儿头。」她似不经意般的扫了我一眼。 我早已起身站立在一旁,闻言向她欠身道,「陛下凤体已无碍,臣便告退了。」 她微微颌首。我收敛心神向后退去,在退出养心殿,殿门即将合上的一刻,我听到秦启南温柔的说着,徽赢,我陪你去院中赏月可好。 我无意识的举首望向半空,几朵浮云轻柔的散开,一轮圆月正悬当空,皓然明净的光芒撒在我身上,令我无处遁形,我几近仓惶的快步离开了干清宫。 几日后,我亲自去内阁取当日的奏疏,重华宫的内侍秦辛带了几个妇人从我身边经过,我见那几个人皆不是宫人打扮,便向他询问她们都是什么人。 「是王爷亲自给陛下选的梳头娘子,掌印请放心,都是尚宫局亲验过的,」他欠身客气的说着,却用眼神探查着我的表情。 见我沉默,他怀了一抹讥讽的笑容说道,「您别误会,这事儿是王爷一早交办的,王爷说了连日来辛苦掌印了,不好总叫您做梳头这点子小事儿,您是陛下要派出去办差的得力之人,说不准什么时候陛下让您出去监军,一年半载的不在宫里头,陛下身边总的有人伺候不是,这才忙忙的替陛下选了人来。」 我缄默的点头,看着他离去,脑中只是在重复着,陛下要派我去监军这一句话。 尽管我一直怀着这个疑问,但直到我念完这一日所有的奏疏,又奉了茶给陛下,看她闭目品茗之时亦没有想到,该如何开口向她发问。 「你且告退吧,今日不必为朕梳头髮了。」她在回到寝殿之后如是对我说道。 我欠身遵命,有些想问她选到的梳头娘子是否合意,却终于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无稽。我垂首自嘲的笑笑,躬身向后退去。 她突然出声叫住我,轻缓无力的问道,「若朕派你去监军,你想去哪一处?」 「臣去哪里皆可,全听陛下吩咐。」我沉声回道。
第65页 这个答案她心中应该有数,只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她需要我离开内廷。 天授二年腊月中,甘肃天水地震,陕甘一带皆有持续復震。甘肃巡抚廖通奏疏上言道,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数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日。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 我念完这道奏疏,心中亦为灾情所牵动。陛下更是镇日愁容不展,我隐约觉得如果此时能为她分忧,大约只有一个选择。 我于是向她请调前往甘肃赈灾。她只是深锁了眉头看着我,并未作答。 过了两日她下令,诏发太仓银万两于延绥、一万两于陕西诸府、一万五千两于甘肃、一万两于固原,协济民屯兵饷,停免夏税。 同时下旨令我为钦差,与户部侍郎邹廷和一道即刻前往甘肃坐镇抗灾。 阿升又一次为我收拾行装,而我的心情也如同京城的冬日一般寂寥落寞。 我知道此行所到之处只会看到流离失所的难民甚至是饿殍遍野的惨境,再也不可能有江南那般烟雨迷濛和诗情画意。 临行前一晚,陛下召我前去,我知道她还有事要吩咐我。她拿了一份密奏的摺子给我,内容是如今驻防甘肃的李诚上书弹劾甘肃巡抚廖通贪赃枉法。 「你此去甘肃,除却赈灾,要替朕查清这件事。朕已授意李诚协助你,你可于他商量该如何办。」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在没有实际证据前,不得打草惊蛇。务必要一击即中,明白么?」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暗中查访,不能让廖通事先有任何的察觉。廖通盘亘甘肃多年,在当地的势力可谓纵横交错,既要他不察觉,还要暗中搜集证据,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这是她的旨意,我亦不能违抗,只能回答,「是,臣明白。」 我见她再无话便告退出去,在即将转身的时候,她叫住了我,「元承,你知道朕为什么派你去,是么?」 我沉默须臾,含笑答她,「是,臣是陛下信任之人,所以您派臣前去,也是为了臣能多些歷练。」 她此时支起手臂撑在书案上,昏黄的灯影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从那片模煳的阴影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嘆息,「此行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你多保重身体。归来时,朕要见到一个更为精干的你。你在甘肃有任何要求朕都会尽量满足你。」她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凝目再向那片阴影着意的看了一眼,「臣会谨记您的吩咐,也请陛下珍重凤体,切勿太过操劳。」 天授三年元月,我再都离开京师和那道九重宫阙,一路几近车马无歇的向西驰去。 很多时间我都在思索,如何能滴水不漏的完成陛下的交代的事。途中车马劳顿,幸而有阿升照顾我的饮食,日常陪我说笑解闷。 这日,行至河南境内时天降暴雪,不得已我们只得在驿馆先做停留。 「大人,咱们会在这里待多久?行程受阻会不会耽误救灾?」阿升颇为担忧的问道。 我也有些惆怅不知这场雪要落到何时,官道又什么时候才能清扫干净,不过还是安慰他道,「陛下已调派甘肃周边府县的一些官员先行去安抚百姓赈济粮食和过冬的衣物了,咱们的太仓银和粮食一到便可以按户籍再行赈济。只要雪稍微小些,我们便可以上路。」 阿升撇了撇嘴,摇头道,「那些官员不见得靠得住。大人自小生在京城,没有遭过灾不知道。举凡有大灾的时候,就是这些地方官员和乡绅们发财的好机会。朝廷的赈灾钱粮倒有多数都落在他们口袋。 那些大户自己趁机勾结官员囤积粮食过后再倒卖给老百姓,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我当年就是因为逃难一路从惠州入了中原,后来才被拐子卖进宫里头的。这些事倒也没少见呢。」 我知道他所说的几乎是歷朝歷代在赈灾过程中官员的流弊,元末流寇盗贼四起很大程度也是因为灾年时,民多乏食,饥民以树皮充飢,或演变成易子而食的惨剧,百姓无以为生只能聚众为盗强抢乡绅。这都是官逼民反的结果。 我于是暗下决心,此次赈灾过程中要着意救济贫民,尽量不让贪腐官吏有机会侵吞他们的钱粮。 「唉,大人也别忧心了,您是钦差,到时候那廖通也得听您的,咱们盯紧了他们也就是了。」阿升看我面色沉郁,笑着递上一盏茶,「这是我特意带的阳羡茶,虽没有好水,您此时凑合着喝些吧,聊胜于无。」 我笑着谢了他,因提到阳羡茶,不免又想起那晚在我的居所曾为陛下煮茶的事,那时候也用的是阳羡茶。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找我,想来那时候她便已经把我当作可以信赖和倾诉之人了罢。 「大人再尝尝这个,是我吩咐厨房新做的。」他奉上几份点心,一盅盖碗里竟是清炖狮子头。 我尝了一口,贊道,「香糯味醇,好手艺。」心下却不免生疑,「眼下我们在豫界,哪儿来的这么会做淮扬菜的厨子?」 他目光立刻开始闪烁,有些支支吾吾,我更加疑惑,「阿升,你如今也不跟我说实话了么?」 他沖我憨笑,挠着头颇有些窘迫的道,「大人的舌头太好使了,想瞒也是瞒不过去了,咱们这儿是有一位精通淮扬菜的大厨呢,只不过不是驿馆的就是了。」
第66页 我已隐约猜到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此人在哪里,请他来让我见见。」 「唉,看来今天不见都不行喽。我说白姑娘,您可以出来了。大人要见你。」他沖门外喊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内侍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他垂着头走到我身边,我定睛看去,正是从扬州跟了我上京,一直被我安置在宅中的白玉。 「胡闹!」我有些生气的道,「谁许她跟来的?」 「我自己要来的。」白玉闻言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我,「您别埋怨阿升,是我自己求了他死乞白赖的要跟了来。大人,您自从回了京再没来看过我一次,我整日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阿升又把您每月的俸银拿来给我打点日常花费,我白用您的钱可从来都没伺候过您一天,您知道我心里头多过意不去多难过么?」 自扬州归来,却是已有近一年的光景了。那间外宅曾住过杨氏母子,我因此一直不愿意再去,省得徒惹伤感,再加之宫内外一直有传言说白玉是段洵专门奉承我特意送给我的,我亦起了避嫌的心,所以更加不愿意回去见她。 想来也是委屈了她,她年纪轻轻,长日无事想要出来逛逛确也情有可原。 「你要是觉得闷可以告诉我,我让人陪你在京里多玩玩也就是了,何苦跟这一趟,我是去办差且还是赈灾,不是游山玩水,你一个女孩子走这一路太辛苦了。」我下意识的看她长衫底下的莲足,她此时穿了内侍的靴子,但想必不会舒服,也不知道这半程下来是怎样熬过来的。 「我没想去游山玩水!我知道大人是去办正经事的,难道正事就不能带着我么?可见您还是嫌弃我。我又不给您添麻烦,只是想着您身边只有阿升一个人,他是个男孩子心哪有那么细,有什么想不到的我帮他想着就好了嘛。我是来照顾您的,您就别替我担忧了。」 见她神情亦嗔亦喜,我对她温和的笑道,「我绝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拦不住,路上若有什么不适你只管告诉我,千万别硬撑着。」 我转顾阿升,略微严肃的道,「这事你办的不妥。你隐瞒我在先且不提。我一个宦臣出门竟还特意带了家眷,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还不知怎样大做文章呢。阿升,你没有想过这里面的利害吧?」 他红了脸,嚅嗫道,「是没想那么多。我见她求得可怜才答应的,早知道会给您惹麻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那,眼下她已经跟了来,咱们就一直让她打扮成内侍的样子别露行迹,这样总行了吧。」 我摆首,轻嘆道,「我也不是怕麻烦,反正麻烦总不会断的。你只记得以后做事要思虑的更清楚些。」说到这里我不禁笑道,「其实你们算计我倒周详的很,到了这里才肯出来见我,必是想着已经跟了半程,我就是再不情愿也不能大费周章的再把人送回去,对不对?」 白玉抿嘴笑道,「这却是阿升的主意,可见他还是了解大人的。您可千万别再怪他了,他一路都担心死了就怕您骂他。」 我哭笑不得,看着阿升道,「我这么可怕么?怎么我不记得何时曾骂过你?」 「当然没有了,大人别听她乱说。倒是你啊,既然来了,就好好照顾大人,没事多做点可口的东西给大人吃,我们大人虽然不挑食但是也有自己喜好的,你好好学着点吧。」他瞪着眼睛嘱咐着白玉。 白玉笑吟吟地答应了,又对我说道,「大人也不必觉得我没用,我也是苦出身,当年淮河水患的时候,我也曾做过灾民。虽然那时还小但也知道个中辛酸和官老爷们的嘴脸,说不准我到时候还能帮到大人呢。」 我只能点头微笑,心里喟然长嘆天下灾祸不断,多少小儿女流离失所,我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都是这样的境遇,可见世道艰辛百姓之苦。 当然那时我也并没把白玉的话当真,谁知日后她真的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于此行中帮了我一个大忙,令我既怜惜又感激。 第五十八章 君心若坦途 及至二月底,我们一行人等才到达天水城外。户部侍郎邹廷急于进城休整,我于是请他先行,自己则要了马匹欲在城外先探查一番。 其时甘肃本州已赈济了两个月,仓库钱粮早已倾出殆尽,但按照之前甘肃地方仓储所备的粮食数量,尚且足够灾民勉强撑过这个冬天。 我与阿升都换了常服,一路打马前行,路遇不少穷乡父老携扶出城,其中不少妇孺哀声恸哭闻之令人断肠。 我向阿升示意,他下马扶住一位年迈长者问道,「请问老伯,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为何大伙都这般悽惶模样?」 那老者拄着拐颤抖不已,喘息了许久也未说的出话来,一旁搀扶他的是一位羸弱的少年----大约是他的孙辈对阿升说道,「先生是从外地来吧,所以不晓得。我们都是本地居民,地震后家中多有伤亡,田地荒芜,听闻州府衙门开仓济粮,我们便相携入城在府衙前等候。谁知两个多月过去了,衙门的老爷们总说无粮可发,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到最后竟告诉我们都已经发放完了。我们只好出城归家再想办法了。」 「那你们已守了那么久,府衙的老爷们就不闻不问么?仓粮不够还可以向别的州府再借呀,总不能看着你们挨饿吧?」 少年有些气愤的道,「我也问他为何不管我们这群人,他却说先紧着城中大户人家发放,其次是城中的居民,似我们这些城外镇上的平民就只能等朝廷的赈灾粮了。朝廷的粮食究竟哪天一天到却是没人说得清,我看就算是到了也还是轮不上我们。」
第67页 「那城中居民如今都得到安置,领到了粮食了?」阿升又问道。 「哪里都能领到?不过是些富户大家占着他们人口多领的更多罢了,寻常人家也和我们差不多排了几个月也没见到一粒米!倒有不少人熬不住在城中卖儿女换粮食的,那些富裕人家要不是不差钱粮怎么还有闲心买人!这世道就是不给老百姓活路。」他说的愤懑,一旁的老者却拉住他,摆首示意他不要再多说。 「爷爷不要拦我,我说的本就没有错。」少年不理会老者的劝阻,反而沖他说道,「如今把咱们赶出来可让人怎么活,城外流寇盗贼四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杀到家中强抢一番。早知如此还不如我也落了草和那伙人一起,只怕这会儿爷爷你就不用再挨饿了。」听他这样说,那老者急得一通咳嗽,直咳的脸红气喘,少年急忙扶稳了他轻轻为他拍着后背。 「这位哥哥快和爷爷回家去吧,我打东边过来,听说朝廷赈灾的官员这几日就要到了,你且回去安心等着,不日自会有钱粮发送给你们的。」阿升一面说,一面又卸下腰间的钱囊,从中取了一锭银子给那少年,「这个你先拿着,老伯上了年纪身子也弱,你安置好他先去城中买些粮食救急,再安心等待些,我看朝廷不会不管百姓的。」 少年还想推辞不受,阿升便不多言,只将银子塞入少年手中,看了我一眼,即和我上马离去。身后只听他少年高声道谢,一会声音便即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阿升这才跟我愤愤不平道,「果然和大人所料不差,贫民百姓便是无人周济。这些当官的也不怕老百姓逼急了造反,像刚才那个小哥都说出要落草的话了。」 「大灾之后的盗贼往往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抢的也多是百姓,乡绅富户都有自己组织的乡勇团练,他们也并不敢去侵扰。所以无论有粮没粮受苦的都是百姓,阿升,我们不光要赈灾还得剿灭盗匪。」我嘆道。 阿升担忧的说,「唉,可是咱们没有兵,还得藉助廖通才行啊。他要是有心剿匪又怎么会耽搁到今日?」 我想到李诚,向阿升笑道,「你忘了还有昭勇将军李诚么?他刚平定了此地撒拉尔回民的叛乱,兵力用来剿匪可是绰绰有余的。」 阿升恍然,亦觉得安心多了沖我笑了起来。此刻我与他行至葫芦河畔,沿岸已有很多灾民在此驻扎,临河靠水捕捞些鱼虾以充飢。 葫芦河是渭河一大支流,水量丰沛,因河道形似葫芦而得名,据记载河水水质微咸,河中的水产本就不丰盛,加之地震后被两岸灾民过度捕捞,如今更显贫瘠。 忽听一阵哭号声,前方正有一个妇人死死的抱住一个男子,那男子手里抓着一个幼儿,正要将他掷入水中! 两旁灾民俱都定睛观看并无一人拦阻,我急忙下马疾步行至那名男子身侧,将他手中的幼子夺了过来。他蓦地一惊,喝问道,「你是谁?抢我的孩子做什么?」 我见他四十上下的年纪,满脸饥馑之色,双目通红状似颠狂,便温言道,「我是过路的外省人,见此人间惨祸岂能袖手旁观?你不必气恼绝望,朝廷的救济粮这几日就会发放,你再忍耐一下,千万不要做日后令自己后悔不已的事。」 「朝廷的救济粮?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这几日就会有?」他大声问道,吸引了两旁不少人的注意,有很多人已经自觉的围了上来。 我放下孩子,那妇人立即将他抱入怀中安抚着,我环视四周朗声道,「我从陕西府一路途径贵地,在官道上遇到了朝廷赈灾的车马,算算日子他们此时应该已到了天水城。我想如果顺遂的话,明日天水城府衙就会贴出赈济灾民的榜文,你们也可以去领取救济钱粮了。请大家再忍耐一个晚上的时间。」 话音刚落,人群便开始骚动起来,一瞬间人们奔走相告传递此消息,葫芦河两岸群情欢腾。 我和阿升对视一眼,趁着众人不注意快速上马离去,向城中驰去。 刚至驿馆,便已有人来报甘肃巡抚廖通在外等候要见我。我更换了衣服,于阿升出到厅中,廖通只带了一名校尉,见我出来便起身与我颌首示意。 我向他回礼,两下里各自坐了。他寒暄两句开门见山道,「周大人不急于进城,在城外考察了一道有什么观感么?」 我亦直言道,「大灾之年,百姓苦,灾民流离失所。我正要和大人商议明日即发布榜文让城中及城外灾民前来领取赈济粮,大人觉得如何?」 廖通点头称是,「周大人不辞辛劳,我替此地的百姓感谢大人。朝廷这次送来了八万多石的粮食,大人准备怎么个发放法,我想听听。」 「干嘉三十六年赈济苏松水患给米则例,大人六斗,六岁至是十四岁一升,五岁以下不与。如今可按此例,同时我想将小孩的粮例升至三斗。」我一面想到今日葫芦河畔那个小孩,一面接着道,「早前已得赈济的城中居民酌量减例,大人一斗,小儿六升。如此大人同意么?」 他听我这样说知道我已探明了之前救灾粮发放的去处,便点头道,「很是公允,我没有什么意见。明日卯时请大人亲至府衙,坐镇督办。有劳大人了。」他说着欲起身告辞。 「不忙,我尚有一事和您商量。」我伸手请他坐了,「城外盘亘了不少流民组成的盗贼,经常肆扰百姓,这伙人若不剿灭即便百姓得了粮食也会被他们所抢,我想请大人尽快出兵剿灭这群流贼,还百姓一个清静安稳的生活。」
第68页 「歷来大灾过后总会有贼寇出没,我一则忙于赈灾,二则本地兵力不足,我从首府一路过来所带兵力也有限,早前也是顾及不暇啊。我以为这伙人眼下成不了什么气候,且我接下来还要忙着发粮发钱,督促囤地开荒,明年秋争取能征缴上足数的粮食以充实粮仓,这些可都是大事啊。」他颇不以为然的说道。 我知他不愿耗费兵力,也不屑于这种流贼,但若是放任下去受苦的只有百姓,「我知道大人的难处,所以想向大人推荐一个合适的人,昭勇将军李诚。请他调兵前来相助大人,大人专心治内,他督外剿匪,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其实我是存了心思要调李诚前来助我查处廖通贪腐一案,李诚在云南任上就折在贪腐上头,他自己对于贪字和这背后的事应该比旁人更清楚,我正是想借了他的手以贪治贪。 廖通虽和李诚不大合,但此举借李诚的兵力而不必费他一兵一卒,他也无不可,遂道,「也好,周大人是钦差,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上报皇上,您既这么决定便向皇上请旨就是了。我悉听安排。」 接下来一连半个月的时间,我都在府衙中督发赈济粮予灾民。待到粮食已分发的差不多了,阿升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了不少,笑道,「可算差不多了,这八万多石的粮食啊,竟然还有些结余,要不是大人您省下了少给那些已得济的大户,这会儿啊估计也都全没了。」 我略微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连日来殚精竭虑不免疲惫,可是想到尚有遗漏的处还是对他笑道,「只是差不多了,还有一处没有发到。」他不解的看着我,我便告诉他,「晚间你陪我走一趟府狱吧。」 府狱中只有两个衙役值班,正坐在一处吃酒烤火。阿升亮明了身份,两个衙役登时拜倒惊慌失措。彼时还是冬季,狱中竟无任何取暖之物,除却两个衙役坐位处,其余地方皆冷若冰窖。 「朝廷日前发放的赈济粮可有给到这些犯人?」阿升见状喝问道。 一个衙役战战兢兢的回道,「这是狱丞管的,小人们也不大清楚,应该是按数分得这群人头上了的。」 阿升白了他们一眼,看向我。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听差的,并不想多为难他们,遂命他们去取炭火安置于每间牢房内。 我走近一间牢房向内中之人询问近日吃的都是何物,见其中有不少人面黄肌瘦病骨支离,冻得缩手缩脚的,却都回復我每日只给他们一餐,且都是极粗极难以下咽之物。 「大人,他们不过是囚犯罢了,何必对他们这般好?」阿升趁无人时向我问出心中疑惑。 我心中有所感,于是回答,「囚犯也一样是大魏的子民,服刑期间不该遭受虐待更不该因此丧命。你不是常常觉得因为内侍的身份被人瞧不起而不平么,推己及人,更不该存了瞧不起别人的心才是。」 阿升听后似有所悟低头不语,过了半晌看那两个衙役将炭火放置于牢房中,他才吩咐道,「明日一早叫你们狱丞点了这些人的救济粮,按人头逐一发放到位。我后日再派人来查,若是短少了一点,就唯你们是问!」 两名衙役忙回答不敢有违。我很满意阿升此时流露的狐假虎威,却不好当着旁人面笑他,直到回到驿馆才一壁称赞他能干一壁调笑他越发的精明厉害,倒是强过我许多。 「阿升年纪虽小,脾气却沖,可以当个急先锋呢。」白玉也附和,又盯着我看了半天笑言,「大人就是长的样子太和善了,笑起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不笑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冷若冰霜。这个模样落在我们姑娘家眼里自然是好,但若是外头那些人看了却是一点都不怕您呢。」 我淡淡笑着,我本就从未想过要别人怕我,阿升却不满的瞥着白玉,他近来无事常以和白玉拌嘴抬槓为乐,「什么叫你们姑娘们才喜欢,喜欢大人的人多了,十二团营的总兵就是大人的好朋友,他可不是姑娘。大人的为人是该得到别人尊敬的,岂是一个怕字能涵盖的。」 白玉亦不示弱,嗤笑道,「尊敬是外头爷们儿的事,我们女孩家就知道心里欢喜是最重要的。大人这样的就是招女孩喜欢嘛,依我说,大人若是能娶妻的话怕是京城的媒婆都要忙的不可开交咱们府上的门儿都要被她们挤破了呢。」 阿升闻言登时有些羞臊,垂了头不再做声,却偷偷的觑着我的面色,见我平静如常才放心了些轻出了口气。 白玉说这番话时,坦荡而不扭捏,我猜她只是想夸赞我而已,自然不会去怪她,何况我也确实没有精神去怪任何人了。自那晚从府狱回来,我便感染了伤寒,遍体疼痛高热不止,此后数日都只能躺在驿馆中将养,由着白玉和阿升对我百般悉心照料。 第五十九章 香生玉尘 我昏昏沉沉病了数十日,开始时觉得如身置冰窟,冷的颤抖不已,后来又似置身于炭火之上,只觉得口干舌燥胸中有一团烈火在灼烧。 我烧的几欲昏厥,迷迷煳煳中觉得有清凉似雪又轻柔似雾一样的物事覆在我身上,让我顿生舒缓冰爽的感觉,四肢百骸不再像火一样发烫,慢慢的喉咙也不再肿胀疼痛而变得沁润起来。 大约十日后,我渐渐的恢復神智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却是坐在床边怔怔凝视我的白玉。她眉间若蹙,半垂着头,眼中有担忧亦有惊喜,而眼角那一颗盈盈垂下的泪痣此时更像一滴久悬而未落的清泪。
第69页 「白玉。」我甫一出声发觉自己声音暗沉沙哑,只好牵动嘴角向她微笑致谢。 她眼中流出两行泪,却对我展露了一个喜极而泣般的笑容,「您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我很想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刚一抬手发觉自己的手被她紧紧的握着,她一怔,旋即松开了,脸上微不可察的涌上一抹粉红,她有些尴尬的起身去为我倒茶,扶着我坐起来慢慢的喝了。 我仍然觉得头很重,下意识的去按太阳穴,她忙放下杯子坐在我面前帮我按着,她的手指冰凉令我觉得仿佛卸下了万千负荷般,轻松平静。 我有些贪婪的享受着这份舒适,不想开口也不想让她停止,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升送药进来,看到我坐起来一阵惊唿道,「我的爷,您可算睁眼了,阿弥陀佛……」他一面双手合十做出个祈福的样子。 白玉扑的一声笑出来,「平日也不见你拜佛,这会儿大人都好了,你倒想起念经了,佛祖那么忙才没空听你叫他呢。」 「你懂什么,之前我要照顾大人哪有时间拜佛,我可都是在心底许愿的,现在叫一声不过是告诉佛祖他老人家大人好了,我多谢他罢了。」 「哦?你照顾大人?」白玉白了阿升一眼,又不经意的看着我笑道,「原来你比我照料的好,这么辛苦还不快向大人讨赏呢。」 阿升待要抢白她,我无声的看了他一眼,他便没再说话,我清了清喉咙向他二人道谢,「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如今我好了,你们也该好好休息去,不用守着我。」 阿升憨憨的笑着,「我年轻也不觉得累,其实倒是白玉辛苦了,她为了给大人……」 他话没说完就被白玉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她脸上的红晕比刚才更加浓些,低头说道,「我也没做什么。大人病好了我就放心了。您病了有十天了。每日外头都有来看您的人,都被阿升挡了,要不然光是药材吃食这会子屋子里都该堆不下了。」 阿升有些轻蔑的笑道,「那起子人真是不好打发,拿的可都是贵重的东西,没有您的授意我可不敢收,索性都不叫他们进来就完了。」他略微正色地说,「李诚将军来了,这几日的功夫便把城外的盗贼清剿了个干净,贼首如今已经羁押的府狱里了。他办事还真有效率。」 我头脑开始清醒起来,记起还有桩大事未了,心中又有牵挂便问阿升,「陛下有摺子发来么?」 他点头,「我去给您拿来。」 他出去了,我见白玉眼底有些青色,劝她去休息,她知道我接下来要忙公事便答应了,临出门前又回首嘱咐我道,「看一会摺子就歇着吧,您还好没利索呢,不能太累了。」 我含笑点头。阿升捧了两本摺子,皆是我之前上报给陛下的秘奏,她批阅之后发回来的。她对赈灾的情况很是满意,说朝中人对我此行的表现也颇多褒奖,她已决定将京城东郊一处庄子赏赐给我,加食米岁三十六石。 另一封则是要我加紧查访廖通,并嘱咐我要提防他,恐怕朝中亦有人为他通气,我此行会对他不利。 忽然看到后面又有墨笔批了一行小字,连府狱都敢去,谁叫你这般拼命了,若是染上什么病叫朕如何安心?你且养好病再办朕交代的事。 我看着那几行字,想像着她说这番话时候的表情,那似笑非笑冷冷的模样,眼神中却透着温暖的戏嚯,关怀的娇嗔。 我亦不由自主的低声笑了起来,问阿升道,「我生病的事是你告诉陛下的?」 他坦然的点头,「陛下吩咐的,她说您办差的事不用我回她,您摺子里头都会说的很仔细的,如果您碰上什么别的事儿或是有麻烦了就一定要告诉她。我可不敢抗旨。」 我点点头,感受着来自心底的温暖,「阿升,明日请李诚将军来驿馆一趟吧,我有事和他商议。」 我高估了身体恢復的程度,是以第二日李诚见到我时,我尚不能起身与他共坐,只能半靠在床上和他说话,我对他表示了深深的歉意,他回馈给我一个长者温暖包容的笑意。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这位沉浮宦海数十年战功卓着的老者面容平和慈祥,很难让人联想到他不久前平叛时生擒敌方首领将其当中枭首示众的杀伐狠辣。 我向他请教道,「将军给陛下的奏摺上说道廖通贪腐之事,您手中是有证人的,如今这人在哪里,是什么人?」 「说来也巧,这人是老夫在撒拉尔部生擒的一个敌军翻译官,叫张明。他原是本地富商经营有数十间的铺面。他被擒时为了活命供出廖通侵占其财产田地将他赶出城,他走投无路才去投奔了叛军。此人现在老夫帐下,不过他手中并无实据,仅靠一面之词难以告倒廖通。他告诉老夫,甘肃大小官员皆唯廖通马首是瞻,与他多有钱财往来。不过没用,只要廖通不倒,这些人是不会供出他贪赃枉法的证据的。」 这就像一盘棋,廖通将棋下的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破绽,要如何找到一枚关键的棋子来翻盘呢? 我沉吟着,忽然喉咙一阵发紧不由自主的咳嗽起来,这一咳便似停不下来了,李诚见状只好起身轻拍着我的背,我气喘连连说不出话只能向他摆手道谢。 门忽然开了,进来的不是阿升而是白玉,她依旧穿着内侍的服制,她快速的斟满了一杯茶递到我唇边餵我喝下,又抚着我的背帮我平顺气息。
第70页 我感觉好了很多,沖她点首示意,她并未出去只是乖觉的退到一旁,我亦没有再出声令她离开,幸而李诚并没在意她的样子,我心中略感踏实,脑中却忽然闪现了一个念头。 我看向李诚问道,「这些事廖通不会亲自出面,必是他身边最亲信之人替他来做。我们设法去寻这个人来从他身上找到突破。」 他眼中精光乍现,颌首道,「正是,确有这样一个人,廖通的管家徐阶。据那张明说,廖通与他的交易和如何陷害于他都是通过徐阶一手操办的,很可能这个徐阶手中还有廖通历年来收受贿赂和行贿的证据。不过徐阶这个人狡猾谨慎,近日有可能风闻了什么异常,竟是连府门都不出了,要见他也得登门拜访才行,咱们怕是得亲自上门拿人才行了。」 我摇了摇头,「陛下的意思是要暗查,事先不能露了痕迹,自然也不能和廖通起争执。」 他面色一沉,没有说话。我又问道,「徐阶此人有什么嗜好么?」 他轻蔑的笑笑,「无他,唯好色耳。不过他并不屑去勾栏,都是人家选好了送上门的。怎么,周大人想用美人计?」 我皱了眉头,思忖良久,难道真要买个美女送去给徐阶才能办成这事么?一时并未想好,便道,「徐阶这个人一定要抓,具体如何行事且容我再想想。李将军这几日剿匪辛苦,我会上报陛下为您请功,请将军静候佳音。」 他拱手致谢,「那老夫就在行营等候周大人传召,聆听您的妙计。」他随后告辞离去,我只觉得心中疲累,头脑混沌,倚在床边闭目养神以期理清自己的思绪。 「大人。」白玉轻声的唤我,我才记起她此时也在房中。我睁开眼,她正凝目于我,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神令我的心突突的跳了两下。 「您在想刚才的事么?那个叫徐阶的人?」她走过来半坐在床边问我。 我颌首。她替我把被褥掖紧了些,低低的说着,「大人,您觉得白玉漂亮么?」 我一怔,不明白她此刻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见我发愣,起身将头上的内侍冠子摘掉,拔下束髮的簪子,一头青丝顷刻披散下来,她捋着髮丝含笑看着我,眼波流动妩媚轻灵。 我瞬间懂了她的意思,不禁摇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难道大人还有其他法子么?眼下白玉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么?」 我觉得喉头髮紧,心内沉重,一种无奈又羞耻的感觉涌上,「不行。我会请李诚去买一个标緻的女孩送去给徐阶,你不用多想也不必操心这件事。」 「有什么分别?」她的目光迷离,看着地下,「您心里都会不忍。与其让您以后感激别的女子,不如您给我这个机会,就当我报答您的恩义还不行么?我欠了您的总得要还上,不然我于心不安。」 「你不该这么想,你不欠我什么。」我嘆息道。 她紧盯着我,目光似水,眼角的痣闪闪发亮,「您救了我,我就是用命还都是应该的,只是您又不要……我也只能这样报答了,您不能什么都不收下,您说过不嫌弃我的。」 我默然无语,我并不认为她应当报答我什么,但有句话她说对了,也许无论是谁来做这件事,我都会不忍,于我而言她们都是年轻美好本应该享受青春欢乐得到爱护尊重的生命。 「您不说话就算是答应我了?」她低眉问道。 我此时脑中澄明,平静道,「我可以答允,但你也要答允我保护好自己。你只需博徐阶信任诱他出廖府,接下来的事我会安排。至于过程,我相信你很聪明,我不想你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 她听了灿然一笑,认真的对我点了点头,忽然半含娇羞的问我,「假如,我只是说假如,我受了些伤害,您会不会为我报仇?」她说完目光紧紧,努力探查着我哪怕一丝一毫的细微神情。 我迎向她的目光,郑重的颌首,「会,一定会。」 这个答案令她瞬间笑逐颜开,她的笑黡持续了很久才轻声问道,「您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我蹙了蹙眉,用目光探询她,她半垂了眼帘,再度抬起时双眸闪亮如星,「我问您,我漂亮么?」 有一瞬间的恍惚,我眼前分明出现了另一张容颜,我轻轻摇头令自己只专注于眼前的星眸,微笑和悦的回答,「当然,白玉是很漂亮的姑娘。」 她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雀跃兴奋,在我看来却是个危险的信号。 我感受着来自心底的不安,不断的提醒自己此时在她眼里流转的情愫只是因为她尚且年轻,分不清恩义与感情之别而产生的错爱,我不能令她错付一生,一定要尽早帮她摆脱这份永远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 第六十章 且负相思意 白玉一连三日出现在廖府角门前,言说要将自己卖身于府内为婢,终于在第三日管家徐阶听闻此事令僕妇将白玉领入了府中。 按照之前的计划,如若徐阶对白玉有意,她会进一步要求做徐阶的妾室,继而告诉徐阶,她本是大户人家的逃妾,从主家出逃时带有金银财物都藏在一个妥善之处,如果徐阶能纳她为妾,她便带他去取那财物,且仅带他一人前去。 这个计划并不是万无一失的,她进了廖府便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即便徐阶贪图美色与钱财一时肯怜香惜玉,但若是僵持的久了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
第71页 我令阿升带了一队李诚的亲兵暗暗守在廖府外,随时关注着徐阶的动向,当然最重要的是保证白玉的安全。 在等待的过程里,我惴惴不安。我明白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把白玉当成了是我的妹妹,我在心中默默的祷告希望她能安然无恙的回来,我愿意为她做一个哥哥所能做的任何事。 第七日的傍晚,阿升带来消息,廖府的家丁为徐阶准备了马车,晚饭后徐阶要和新进府的白姑娘出门一趟。我长舒了一口气,命阿升静候在和白玉约好的地点准备捉拿徐阶。 酉时三刻,阿升便已绑了徐阶回来,彼时我与李诚对坐于他的行营中,为掩饰心中的焦虑我一直故作轻松的与他闲谈。 徐阶似有几分薄醉,还未弄清楚究竟是何人绑了他,在见到我的一瞬他恍然明白过来,但仍垂死挣扎的叫着,「原来是钦差大人,小人犯了何罪要钦差大老爷这么兴师动众的拿我?」 听他嘴里不断的吵嚷,李诚旋即挥手,阁中走出一人,正是躲藏与李诚大营中张明,在看到张明的后,徐阶终于不再乱叫,脸上露出一丝惧意,但也仅是片刻而已,他扬起脸问道,「钦差大人和李将军绑小人来此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小人纳个妾也犯了国法?」 「徐阶,你且好好认认这个人是谁再来嘴硬吧。」李诚气定神闲指着张明说道。 徐阶仔细看了一眼张明,摇头道,「不认得,李将军可否告诉小人他是谁啊?」 李诚向张明点首示意,张明遂将当日廖通收了他的钱反将他以贿赂朝廷官员之名治罪,霸占他田产商铺将他发配充军一事尽数说了,其中种种皆有徐阶的参与,他听到后来已是面如土色满脸是汗。 「钦差大人,他们这是诬陷小人的主子,小人也并未参与这些事情,不知李将军从何处找来这个刁民,这是陷害啊,钦差大人一定要明鑑啊。」徐阶膝行几步抱住我的腿哭号着。 我挥手拂开他,「徐阶,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抓你来此是我授意的,我背后之人是谁你亦很清楚。你今日不吐干净了,我是不会放了你的。」 徐阶双目失神的坐倒在地,却并未开口,我知道他还在心存顾忌。 「周掌印,老夫看他一时半刻还想不开,不如咱们帮帮他?」李诚阴鸷的说道。 我明白他是要用刑,也知道这是最快速最直接的办法,虽心里有一丝不忍,我还是点了点头。 李诚麾下的兵士个个精壮,顷刻间便拖翻了徐阶,另有一人拿了夹棍套在徐阶腿上,用力一收,只听徐阶口中发出一声悽厉的哀嚎,用刑的兵士似乎未手软不断的收紧夹棍,几个回合下来,徐阶已是瘫软如泥一身的冷汗。 「你们这是要屈打成招!钦差大人,你动用私刑折磨小人,小人冤枉……」 李诚再挥手,兵士们撤了夹棍,换上了水火棍,朝徐阶背嵴上重重的打去,棍子拍打在肉上的声音立时响彻大厅。一会功夫,徐阶的背上已猩红一片,他几乎快痛晕过去,嘴里只能发出低低的哀鸣。 我端起茶杯从容的喝着茶,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在靠那些清茶来压制胃中翻腾的不适感,同时必须努力的稳住心神才能让自己端着茶杯的手不会颤抖不止。 因为我知道行刑的整个过程中,李诚不只一次在窥视着我的反应,我的表情。我此刻不能判断他是单纯的好奇我能否经歷这样的场景,还是陛下也曾授意他观察我的行止。 我记得自己曾答应过她的事,尽量的改变自己令她满意,所以我无法退却无法逃离,我只能强迫自己面对,何况即便不看不听,这里的事情也一样真实的在发生。 确实有那么一刻,我想到了史书上所载的酷吏,我有些悲哀的觉得,也许她心中希望的我便是那个样子罢。 徐阶没有熬住多久,第二次被冷水泼醒之后便恳请我让他说出廖通贪墨之事,并告诉我他手中有全部的证据。 待徐阶画押完,我回至驿馆房中,已近三更时分了。然而令我惊讶的是,白玉正坐在房中等我,她见了立即飞奔上来几乎拥进我怀中。 我手足僵硬不知是否该回馈给她一个拥抱,她却先开口问道,「大人累坏了吧,脸色这么不好?」 那一定是刚才观刑之后遗留下的苍白,我随意的笑笑,「我没事。你,怎么还不去休息?这些天徐阶有没有为难你?」 她摇着头,面有得色的笑道,「我把他耍的团团转,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告诉他要是想纳我为妾必须得依足了纳妾的规矩,我带了那么多家资可得算贵妾。我还说没正式入门前我是不会和他有苟且之事的,他听了头点的像捣蒜似的,什么都说好。大人你说我聪明么?」 我仔细盯着她,探究她的表情中是否会流露言语不实之处的破绽,她是那么的聪明,终究没有让我发觉什么。 我略微松了一口气,至少今晚总还有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我和悦的劝说她早些休息,养好了精神明日再来陪我说话,她又叮嘱我不许熬夜写奏摺后,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阿升为我铺开被褥,感慨道,「她这个人情儿您算是欠下了,日后可够您还的。」 我负手站在窗边,嘆道,「白玉是有个有情有义的姑娘,我会尽力照顾好她。」
第72页 「有情不假,有义未必。」他转身看着我认真的说,「她一个女孩子哪儿知晓那么多大义啊,您不会看不出来她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吧?」 阿升皱着眉表情严肃,我忽然意识到他十五岁了已是个大人,懂得的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能理解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情感。 我笑道,「她孤苦无依,一时错把我当成可以託付之人并不难理解,等她遇到自己的良人就会把我忘记的。」这话像是宽慰阿升,其实何尝不是在宽慰我自己。 「我瞧着她可是真心对您的,大人要不要考虑考虑她,她其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又会照顾人,您生病的时候她那么细心体贴,为了大人快点退热她一个女孩子家那般拼命,我可真是自愧不如喽。」 他话里有话,我忙问他,「我生病时她做了什么?」 「啊?这个啊,她原本不让我说的,不过我觉得做都做了,不替她说出来岂不是枉费了她一番心意。」阿升略一迟疑,对我坦言道,「您那会儿烧的神智都不清楚了,身子像火似的那么烫,她说您这么难受要让您舒服些,就只穿了单衫去外头冻着,冻透了自己才回来,身子贴在您身上给您降温,她说这是学荀粲卧雪的法子。当时我怎么劝都劝不住呢,幸亏她年轻身子好要不还落下病来。」 我回想起病中朦胧间感受到的那一片冰凉润爽的感觉,竟然是她! 我难掩自己的惊愕,她说此举是学荀粲,这更令我惶恐,荀粲卧雪为的是给发热的妻子降温,夫妻之间肌肤相亲自然不算什么,可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对我这般亲昵,难道她真的把我当成丈夫一样来看待么? 我思量再三也还是觉得迷惑,想到她和我曾那样亲密相对过,又不禁一阵脸红心跳。 「大人,您的耳根子都红了。」他指着我笑个不停,「人家都没羞成这样,您看您臊得那样。您当初既然收下她,就该想到有今日。反正她也是养在宅子里,您以后时不常回去就当她是个菜户不就结了,宫里头以后要是好的您再挑来,这样宫内宫外您都有个伴儿多好。」 我摆首,「阿升,我是个宦臣,从未想过和女子结成伴侣,即便只是挂名的。我不能也不愿耽误别人的幸福。我做不到。」 「那有什么的呀,十二监那些大太监们不都有伴儿么?外头宅子里养了多少年轻姑娘!您别总觉得自己是宦官,要是您想的话法子多的是,前阵子我还听说孙泽淳从宫外专门买了一批狎具……」 我不想听到这些,扬手打断他,「别人怎么生活我管不着,我只能管住我自己。」 见他有些尴尬,我温言道,「我知道你为我好,怕我寂寞。可是打我入宫那天起,有些事情便已註定了,譬如寂寞,此生我只能独自一人去品尝。既然清楚就不必为一己私慾连累旁人。我不是没有感情,我也渴望有个人能关怀我惦念我,让我感受哪怕一点点的现世温暖。但我不能奢求那些今生都与我无缘的情感。阿升,人心的债我不敢欠,因为我还不起。」 阿升沉默的看着我,眼里有浓的化不开的悲凉。我想,此刻我眼中的神情亦是如此吧。 第六十一章 倚危栏 徐阶的供状令廖通手下的官员见之色变。既知廖通大势已去,众人都不再犹豫,随后举证廖通贪墨的证据纷至沓来,人人唯恐落后,当然举证之时也不会忘记痛陈自己是为廖通威逼利诱才会参与其中。至此廖通已陷入树倒猢狲散的境地了。 「这些人的嘴脸也真够看的,廖通得意时他们也没少跟着捞好处,现下恨不得撇的一干二净。还是读书人呢,简直无耻下作。」阿升至今仍对文人有着深深的怨怼。 我笑着安慰他,「读书人也是人,一样免不了人心险恶人情反覆。白乐天的太行路说的明白,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所谓世间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间。」 「难道大人您也会如此么?我却不信!可是我怎么觉得您这样说好像很不相信人心似的,您会不会也不信我呀?」他语带焦虑的问道。 我含笑摆首,「不会。我一直都信阿升。只是如果有天我的处境很糟糕,人人皆厌弃,我希望那时阿升不必执着的陪伴我,而是能顺应时势保护好自己。这于我,不是人心反覆,而是我对你的嘱託,我想看到你平安顺遂的度过一生。」 他怔了一下,随后有些不耐的说,「我都说过跟您一辈子了,您要是顺,我自然也就顺。您要是不好了,我怎么也都好不起来,那时候还怕什么,还不如伺候着您,咱们相依为命呢。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亲人,我在心里早就把您当成唯一的亲人了。」 「既如此,你就叫我一声哥哥,我便相信你说的。」我开心的逗着他。 他红了脸,垂头嚅嗫不语。我走近他,像初次见到他时那般弯下腰看着他的脸,「我只有一个姐姐,自从她不在了,我也就没有亲人了。我幼年时一直希望母亲再生一个弟弟能陪我一起玩,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我知道你和我境遇一样,你若是不嫌弃我,我便托大一回,你若是嫌弃,那便当我没说过吧。」 他立时瞪圆了眼睛,摆着手急道,「您说什么那,我怎么会嫌弃您?我只是,只是不好意思。您可是两京大内十万内宦的头儿,国朝的内相!我怎么能当您的弟弟……」
第73页 我摆首浅笑,「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我只是一个想守住自己内心的普通人。阿升,别在意那些虚名,你只须记得我是周元承就好。」 我向他伸出手,他迟疑的触了一下,在我鼓励的目光注视下,他终于用力的握住我的手,诚挚的唤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唤得我心口发甜,数日来胸中积郁的闷气一扫而空,寥寥人世,我终于也有了一个亲人能让我关爱,让我疼惜。 「大人和阿升在做什么?」白玉俏生生的立在门边,手中捧着一沓奏本,「这是陛下发还的奏摺和今儿的邸报,请大人过目。」 她一面递给我,一面轻笑低声问道,「我怎么恍惚间听见阿升叫大人哥哥呢,许是我听错了?」 「没听错,我才刚认了大人做哥哥!」阿升颇为得意的沖她扬了扬脸,「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试试,说不定大人也准你这样叫他呢。」 白玉极快速的蹙了一下眉,不悦的瞪了一眼阿升,没有说话。 我先拿起邸报来看,如今的邸报是由通政司定期发布刊行,记载陛下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内容的新闻文抄。 今日的邸报有一则任命官员的消息令我眼前一亮,擢升扬州学政沈继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兼督察院盐课御史。 陛下终于颁发了这道谕旨,只是我亦可以想见其中的艰难,如此重要的职位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学政,她要面对的是满朝文武的质疑,尤其是以秦太岳为首的首辅派系官员,这些人一定为陛下没能指派自己的人而暗自不虞。 陛下发还的奏摺内容并无甚特别,硃批只写道令我仔细清查廖通家产并将其押解回京交由三法司会审。 廖通之案已了解,那么我也该回京復命了。 我待要合上奏摺,一行极细小的墨笔笔迹忽然跃入眼帘,那一行字的笔触甚是孱弱无力,透出几许无奈与苍凉:朕有身孕了,元承,朕要你快些回来。 我凝视着那一行字,呆立良久,耳边恍惚听见白玉与阿升争辩要他喊自己做姐姐,俩人僵持不下笑做一团。 这是喜事,无论于陛下还是于大魏朝,我应该感到高兴。 我极力的想展露一丝喜悦的笑意,可牵起嘴角才发觉得自己面容僵硬,舌根传来的阵阵涩意顷刻间漫溢我的思绪。 我最终无奈的放弃了这个笑容,平静的展开一封空白的奏摺准备写下我回程的日期和恭敬祝福她的话。 初夏时节,我踏上了归京的路途。 沿路皆有地方官员在驿道上跪候我的车马,希望藉此能见我一面,我无法一一阻止,也无法向上一次那样对他们还礼以正己身,我一律不见不听,我也知道,这种对朝廷官员置若罔闻的态度一定会在日后为我招来不小的麻烦。 可我已无暇顾及那么多,无论是自己的名声还是处境。我无法停步,只能一路前行下去。 「大人近来都闷闷的,是不愿回京呢?还是另有什么心事?」白玉沏了一盏今岁明前的龙井奉于我,这是和八百里加急的旨意一道送至我面前的赏赐之物。 我确实没有之前那种归心似箭的感觉。至于为何如此,我不愿深究,大约是出于对自己内心潜在的答案满怀鄙夷之故。 「没有,我只是有些累而已。」我淡淡的笑答。 「您生了那场病之后,身子是有些弱了,回京得好好将养将养。可惜咱们这次不能到处逛逛,前头就快到西安府了,六朝的古都,见证了汉唐盛世的,竟无缘一观。」阿升在一旁嘆道。 我很想告诉阿升,西安府并不是适合游览的地方,那里是秦国长公主的封地。自干嘉三十八年她离京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想她此时也一定不愿意再见到我吧。 然而我的猜测错了。在西安府城郊的官道上,车队停了下来,侍卫来报,长公主的銮驾在前方等候,她要求见我,且只见我一个人。 长公主立于她的车辇旁,听到我缓步走来的声音,她转过身来,伸手屏退了随侍的人。 我对她拜倒行礼如仪,一别三载,我不知道她今日为何要见我,但在看到她面容的一刻,我竟生出许多羡慕之情,她端丽雍容如昔,意态闲适,眉宇间皆是享尽富贵又无忧思的从容,与之对比,我脑中很快浮现出陛下若蹙的眉尖和染了愁绪的双眸。 如果当年陛下放弃皇位选择就藩,也许亦能有这般轻松舒适的惬意日子吧,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也会是她身边尽心服侍的一个普通内侍官,一个名字前面没有任何前缀的,周元承。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周元承,你现在真可谓风光无限了。」她轻舒广袖令我起身,扬声说道。 我垂目欠身回答,「臣只是完成陛下交办的一桩差事,唯觉心安而已,并无登科后潇洒自得的喜悦。」 她伸出两只手指,笑道,「两桩!两桩差事!你为她赈灾平盗安抚民心,又为她肃贪反腐清剿朝廷大员,顺带还给国库充实了一笔,她可真是该好好感激你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臣该做的而已。」我沉声道。 她轻笑着,曼声道,「你对她尽忠,她却未必对你坦诚。廖通是干嘉九年的进士,当年的春闱考官是时任礼部尚书的秦太岳,廖通是他一手提拔的学生,甘肃巡抚的位置也是他一力保举的。你整肃秦太岳的人,可有想过这位两朝的首辅今后会怎么对付你么?」
第74页 我浅笑道,「朝廷肃贪是为整顿吏治,这与首辅一贯推行的政策并不冲突,何况他深明大义,必不会为此和臣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你不必跟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她冷笑道,」秦太岳一党定会把这笔帐记在你头上。我说她没对你坦诚相见这话没错,她的旨意是让你督办赈灾,可没有整肃地方官员这桩事,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周钦差大权在握说要查哪个官员就能查他个底掉儿,连封疆大吏都不在话下,地方官员对你不是闻风丧胆便是趋之若鹜,可谁知道你不过是奉了她的秘旨才敢这么做的?她是借了你的手替她清理秦太岳的党羽,剪除掉她不喜欢的人。可世人眼里却只看见了你深得她宠信,权倾朝野。这么做不吝于将你置于炭火上炙烤!她又可曾想过你日后要面临的处境?」 「君不名恶,臣不名善。所谓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如果天下人对臣的行为不满,那么也应该由臣自己来负责。陛下本就无须为此多虑。」我垂目答道。 「好,好!」她击掌嘆道,幽幽的笑着,「她身边竟有你这样死心塌地的臣子。她当日救你一命,你便拿命来还她是不是?」 我目视前方,颌首道,「孟子云,君臣之道,恩义为报。臣此生唯愿以身报君恩。」 「竟是个痴人!」她掩面笑了许久,「我初时以为你不清楚自己被她利用,原来你心里竟明白的很。」她慢慢的逼近,行至我面前紧紧的盯着我,一字一顿的说,「你不过只是个阉人,却妄想行君子之道,尽人臣之义。真是可笑!」 我保持着缄默,迎向她的目光。她忽然面露诡异的笑容,瞪着我说道,「或许,你竟还存了什么别的想法?不仅想做她的臣子,还想做的更多,成为她更亲密的人,我说的对么?」 乍听此话,令我心口一紧,藏于袖中的手不自觉的握紧。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因为我不想否认。 诚如她所说,我和陛下如何相处成为何种关系,于我只能是想一想,我并不希望连想的权利都被剥夺,但我更清楚我所有的想---都不能也不被允许宣之于口。 我垂下眼不再看她,平静的道,「是,臣很想一直站在陛下身后,做一枚棋子也好,一桿枪也好,一柄伤人的利剑也好。只要陛下需要,臣都愿意去做。」 她再度用灼灼的目光瞪视着我,良久之后,发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尖利笑声,「那么我祝你能事遂心愿!我也会等着看的,看你如何成为那出鞘的剑,伤人之时亦会重伤你自己!周元承,你终有一日会被她所弃,她不会护你一世!她最爱的始终是她的皇位,她的权力!你一定会成为那个被她牺牲掉的人!」 她说完许久未在开口,过了一会,她从容转过身去挥了挥手,「你大可以把今日我的这番话告诉她,我不怕她的报復!」 我未加丝毫迟疑的答她,「臣不会。臣不希望看到陛下与您互生嫌隙。臣亦在此真心祝愿,长公主殿下在秦地安乐如意,一世太平。」 我欠身退后,看着她登上车辇扬尘而去。此时忽有一滴水珠落在我脸上,继而有蒙蒙的细雨随清风飘洒到我身上,这是初夏的微雨。 我并未转身离去,长久的立于雨中,感受着扑面的润泽,希望藉助这阵清凉化开我心中的苦涩。 也许我早就明白,她诅咒般的期待迟早会应验,那已是我此生逃不开的宿命。 阿升从远处跑来,悄声地问我是否无恙。我摇头,吩咐他备马,告诉他,我会在下个驿站处等候他们,这段路程不需要任何人跟随。 「阿升,不要把我见长公主之事告诉陛下。算是,哥哥求你。」我对他恳切言道。他神情一窒,片刻之后,对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跃马扬鞭,朝茫茫前路奔去。微雨细弱却绵密,打湿了官道上的黄土,马蹄踏过处不再起一片烟尘。远处青山如黛,其间点缀了灼灼盛放的桃花,雨外柳丝湿黄,花动一山春色。 道边出现一弯溪流,我勒马缓行至溪水深处,清幽小涧潺潺流水,偶有一两声黄鹂的翠鸣更添幽静。溪边有一株古藤,枝蔓静谧的伸向半空,遮云避雨。 我心中寥落,对前景一片茫然,我知道那些改变自己任君所用的话虽然发自肺腑,但实非我真心所愿,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此时能忘怀朝堂,忘怀一切的纷扰喧嚣,只身醉卧古藤阴下,一任自己不辨南北与东西。 过了许久,我深深的吸气,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片刻的臆想,憧憬过后,我依然要做回她所希望和需要的那个周元承。 那是我对她的承诺,也是我心中要执着和坚守的道义。 第六十二章 睡起行吟到日斜 六月间我已回到宫中。那日一早,我趁着陛下朝会的时间迅速的沐浴更衣,来到西暖阁准备向她復命。 暖阁的宫人告诉我,近来散朝后陛下都会与楚王相约在御苑太液池畔纳凉,已至暑热时节,她因有孕时常会感到体热焦躁,烦闷异常。 我匆匆赶去御苑,在途中碰到了她的銮驾。她并没乘坐御辇,只是信步走着,一旁的秦启南小心的扶着她,身后有宫人为他们轻摇着曲柄彩凤金扇。 她穿着苏绣月华锦衫,配了软银轻罗百合裙,也许是因为怕热,她选的颜色都这般清素,衬的她愈发的飘逸裊娜,天然出尘。
第75页 秦启南一袭玉色团领衫,腰间系玉带,神情和悦的在她身畔低语,眼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关心与爱意。 在我眼前的是这样谪仙一般的一对壁人,有着缱绻如画的风姿,他们亦是这世上至尊至贵的夫妻,此生都会这般并肩携手,共享一世极乐长安。 我快步走上前,向他们俯身行拜礼。我的出现令他们的脚步停滞下来,她愉快的命我起身,在我站起来的一瞬向我伸出了手臂。 我向从前一样习惯而轻缓的扶了她的手,目光在她腰间逗留,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芳汀告诉我她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算算日子,那应该发生在我离开不久之后。 她含笑的询问打断了我的思绪,「陇地冬日酷寒,山穷水恶,难为你了。幸而朕瞧着你倒没什么风尘之色。」 我低首含笑,云雁绯袍的袖口有淡淡的沉水香气息,是我特意令阿升在我沐浴时匆匆薰染的,因为那是她喜欢的味道。 「今年京中热的格外早,朕每天都热的头昏脑胀的,奏疏也看不下去,如今你可回来了,晚间依旧去西暖阁给朕读奏疏。」她侧过头吩咐道。 她说完,我察觉到秦启南的步子滞了一下,待我看向他时,他已经目视前方步履如常,对刚才的话恍若未闻。 我欠身答是,并未多言。行至干清宫露台南沿,秦启南着意的搀扶了她准备登上阶陛。 我轻轻的放开她的手,欠身走向阶陛衔接处的涵洞。 内廷中的规矩,侍奉皇帝的内侍不能登上露台和御路,只能在一旁特意开凿的涵洞中出入,久而久之,宫中人给那个并不大的洞口取了个形象的名字,叫老鼠洞。也有人因此说内侍都是属耗子的,钻起洞来最是方便。 「元承回来。」我刚走了两步,听到她扬声叫我。我迴转身静待她发话。 「过来,扶着朕。」她再度向我伸出手。 我不能任她悬着手臂,只好托起她的手,轻声提醒她,「臣不能走露台,陛下有王爷扶着,臣先穿过涵洞,在露台的那一侧等候您。」 「那么麻烦,陪朕好好走一道都不成。打今儿起你都不许走那个洞,在干清宫里正正经经的走御路就是了。」她不耐的说道。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得蹙了眉想要告诉她这是祖宗的规矩,不能因我一个人而破坏。 她却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笑着说道,「不必废话,朕说的是口谕,你只管照做就好。」 我抬眼看着她,她正凝目含笑望着我,眼波似一泓春水,柔媚而温暖,我下意识的颌首称是,不再去想任何有关礼制与尊卑的话题。 「你还是瘦了些,那场病生的兇狠,又没得空好好休养。」她的手轻轻的摩挲着,感受着我袖中略微清瘦了些的手臂。 「臣还年轻呢,一场风寒而已,不妨事的。」我笑着应她。 「可得感谢这场病呢,要不是元承病了,耽搁了些时日,也没机会了解廖通贪墨的事。」秦启南忽然说道,「元承确是年轻有为,病刚好就想到了法子查案,听说你抓了廖通的管家诱他供出的证据?」 我应道是。他脸上现出矜持的笑意,「不该说你诱出证据,好像是逼供的吧?我听说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素日里元承都是一副温和的做派,没想到竟也有这一面。只是严刑之下不免会有屈打成招的嫌疑。」 我在思忖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却觉得臂上的手一紧,她徐徐说道,「元承很懂得事从权宜,若是不用刑罚如何震慑污吏?何况廖通手下的那些人没用刑便全招认了,可见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秦启南闻言淡淡的笑道,「所以元承此行令我刮目相看。倒是有几分来俊臣,周兴的意思。」 我无法接受他的「称赞」,垂目不语。行至西暖阁殿前,陛下轻轻拍了我的手道,「你先下去歇着,等朕传你再过来。」 我颌首遵命,躬身退后,目送她挽着秦启南的手进入殿中。 傍晚我用了些晚饭后,依照她的吩咐去了西暖阁。御前接替秋蕊的女官婉芷迎了出来,沖我努嘴低声笑道,「你可来了!才刚湃了一冰鉴的冰还说热,还要再传冰木樨露来饮,这刚用了晚膳再灌些凉东西恐伤了脾胃也不宜消化。我再劝不住的。」 我含笑沖她点头,进了暖阁,果然看见一鼎青铜冰鉴中盛了满满的冰块,犹自徐徐的冒着白烟。 我欠身向她行礼,她有些不耐烦的问道,「朕要碗木樨露怎么也这么慢吞吞的?你去催他们快些!」 我走到她身侧一面替她整理案上略显凌乱的奏疏,一面低头笑道,「臣觉得阁中与殿外已是恍若两个季节了,陛下还感到那么热么?」 「朕现在每每觉得身热体躁,太医说有孕的时候是会这样的。可又偏值这样的盛夏时节,更让人心烦!怀孕真是有千般不好,朕再也不要怀孕了。」她重重的嘆了一口气,将面前的奏疏推开了些。 我自袖中拿出一只香囊,将里面的薄荷叶取了两片放置在她的茶盏中,见那茶水尚裊裊生烟,便用罗扇轻轻扇了一会,待水中盈盈碧绿且不再有热气升起的时候,才将茶盏递给了她。 「这凉茶倒有趣儿,朕看你刚才加了薄荷叶,这两片小东西竟能让人瞬间头脑清醒,那股子凉意一直从舌尖传到胃里再散到整个身体,朕这会儿只觉得耳聪目明神清气爽了。」她目光澄亮笑着看我,将一盏茶饮了大半。
第76页 见她不觉得烦躁了,我便拿起奏疏读给她听,一面用团扇替她扇风解暑。待到处理完今日的政务,已是月上中天的时辰了。 我将一沓沓的奏疏整理好,又将案上纷乱铺陈的纸张归置整齐,忽然一张小笺从中掉出,落在地下。我拾起来看时,却是两阙相和的长相思。 其中一阕道,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栀,开时人去时。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后一阕和道,水悠悠,路悠悠,隐隐遥山天尽头,关河又阻修。古兴州,古凉州,白草黄云都是愁,劝君休倚楼。 此时我已意识到这是她与秦启南唱和的词,我对他二人的笔迹都很熟,自然也认得出上一阕是出自秦启南之手,后一阕则是她所做。 我于是着意看了一眼她做的,在看到凉州两个字时,心忽然快速的跳了几下,凉州,那正是甘肃在汉代时的称谓,她的词中何以出现凉州这个地名。 也许是我想多了吧,我不禁自嘲的暗笑自己,将那小笺仍旧摆回她面前。 「秦启南的词,你该很熟了。朕从来没问过你觉得他写的如何?」她好整以暇地笑问。 我略一沉吟,实说道,「王爷胸中自有丘壑,只是并不适合作这类缠绵绮丽的小调。」 她扬起嘴角,有些不屑的说,「朕早就说过他的词风情不足,灵气不够,远不如他的文章。可惜他现在也做不了文章了,倒像不甘心似的总卖弄他的文采填些让人牙倒的酸词。」她挑眉看向我,笑着道,「那朕写的那阕如何?」 「陛下有那么多的愁么?臣觉得王爷也不喜登高凭栏,不知陛下这么写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只为合韵?」我亦含笑问她。 她沉默了片刻,拿起茶盏抿了一小口,半垂着眼帘,幽幽的道,「朕是有感而发。只是那个时候,也并没有想到他。朕这阕词写的本就不是他。」 适才已平復的纷繁心跳在这一瞬再度不期而至,我怔怔地看着她如玉的侧颜,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和她谈论这个话题。 「朕许久没见你填过词了,若是你,怎么合朕的这一阕?」 我在心中无奈的嘆息,想了一会,终于还是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道,听莺声,惜莺声,客里鸟声最有情,家山何处青。问归程,数归程,行尽长亭又短亭,征衫脱未成。 我不自觉的仿了她的笔迹来写,我一面写着,她却凑近身子来看,笑嘆道,「你终于说了实话了,给朕办差原是那么惆怅的事,归程杳无期,前路无休憩。朕的元承真是辛苦了。」 我垂首含笑,「臣只是有感而发,在回京的路上见到的景物,听到的鸟语,如此而已。臣没有抱怨辛苦的意思,也并不觉得辛苦。」 她但笑不语,点了点头,将我写的那张纸折好夹在了她日常翻阅的春秋繁露中。 「臣这阕填的不好,不如王爷的那一首。其实王爷最后一句点睛之笔既生动又切题,眉间一故相思意。可见王爷是有真情实感的。」我脑中想到另一桩事,于是恳切说道,「王爷文采斐然,才名满京华,只是吟风弄月太屈才了。陛下每常觉得眼睛不适需要有人读奏疏之时,不如请王爷来,也许在这个过程里,王爷还能为您提供策略,分担您更多的忧思。」 她瞟了我一眼,垂下眼睛,不悦的道,「你还嫌他们秦家的人野心不足么?朕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宫里宫外难道都让他们姓秦的说了算不成?」 我摆首,诚挚的劝她,「陛下可以限制王爷的权力,但是不能一味的不信任他。臣还是觉得,王爷虽然姓秦,但终究是皇家的女婿,你腹中殿下的父亲。您连臣这个外人都肯信赖,更何况王爷是您的丈夫,是您最亲近的人,您更该给他机会令他能施展才华,和您并肩进退,共同缔造一个盛世。」 她仰头笑起来,满不在乎的说道,「你说的只不过是个理想罢了。你难道没听过,天下间至亲至疏者为夫妻么?秦家已有个首辅了,自古皇权多亡于外戚,朕不得不防啊。」 片刻犹豫之后,我还是坦诚的应她,「除了外戚,还有宦官。陛下也别忘了歷古至今有多少朝代曾亡于宦官之手。」 「你就非得这么谨慎么?」她侧过头瞪着我,眼中却无一丝责备或不满,「你想让朕身边无人可用?你不是对朕说过,想做个贤宦么?再者说,宦官专权是帝王昏聩才会发生的事,朕又不是昏君!朕也相信你并不想做个弄权的佞臣。」 虽然我不能完全肯定,她究竟是试探我,还是真的完全信任我,但听她这样说,我亦不能不感动。 「朕瞧着玄宗和高力士就挺好,朕与你君臣之间也可以效仿他们么。」她顿了一下,眉目间露出喜色,笑问我,「朕的贤宦,可想要朕给你些什么赏赐么?」 她已经赏了我一处皇庄,晋了我的岁禄,除却不能升官她该赏的都赏了,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要些什么。 她见我茫然不语,嘆气道,「你从来不会为自己向朕求取,这样无所求,让朕怎么能不信你呢?可是朕也会拿你没法子了,你真的什么欲望都没有?」 并不是我无所求,而是她给的已经很多了,若说荣华富贵,在世人眼中我何尝不是已占尽风流。而我的欲望,也不过就是此生都能陪在她身边。
第77页 倘若她一直都愿意这般相信我,那么我们也许真的能以君臣的方式顺遂相伴度过一生。 第六十三章 轻寒难度 仲夏时节,陛下的身子越发的重了,人也变得格外慵懒,时常久坐西暖阁中半日不动。 我因此便劝她多去上林苑中走走,过程也不免煞费心思,我告诉她太液池的芙蕖已尽数盛开,好容易说动她起身,待她去看时,才发觉花期已过,只剩下荷叶田田无穷碧。 她于是抱怨我哄骗她,几欲不睬我,我好言相求许久总算让她不再怪我,但她亦要求我将满园密叶罗青烟,朝日艷且鲜的盛景画出来给她看,且限定三日内完成。 我只得无奈领命,无事时便在房中思量该如何还原美景以令她愉悦。 这日,我理好了思路铺陈宣纸准备落笔时,孙泽淳刚好来找我。他带了三名内务府选出来,为陛下即将诞育的皇子准备的乳母人选。 「这几个都是礼仪房精挑细选的奶口,为皇子选乳母一向是咱们司礼监管的事儿,你瞧着哪个好跟陛下回明了就定下吧,这会子进来还得有一堆规矩赶着学呢。」 孙泽淳随即向我介绍这三人的背景情况。挑选乳母在宫中算是件大事,皆因皇子公主一出生便交由乳母餵养,在他们懂事之前和自己最亲近的人便是乳母,相比亲生父母需要维护皇室礼教与庄严不同,乳母反而更能令他们有机会感受到亲昵和疼爱,是以乳母的性情人品在挑选过程中便至关重要。 我见其中一位方姓的妇人生的白净,眉目间有几分陛下的清丽之色,便着意多问了她几句,她的回答令我觉得她是个性情平和稳重,颇具母爱的女性。 我想着如果选了她,也可以让未来的殿下有机会和母亲长相相似的人多相处,等到年长一些再和母亲亲近也会更加容易,于是便告诉孙泽淳暂定这位方氏,等我回禀了陛下再做最后的决定。 孙泽淳含笑应允,叫那三位妇人先出去,随后拍了我肩膀笑言,「那方氏是这三人当中长的最清秀的,论颜色倒不如另外两个艷丽,我只当你会选最出挑的齐氏呢。」 他与我说话一向随意,我亦淡淡笑答,「为殿下选乳母,原也不在长相上,我只是怕太过艷丽之人内心并不安静,也许是我多虑吧。」 他听了频频点头,瞭然的笑道,「这么说也有理。不过我算是知道了,你原来好的是婉约这口儿,想必是喜欢这类容貌的了。」 乍闻此言,我好似被洞穿了某些隐秘的心事一般,随后才惊觉他不过是随口调笑我,但我已来不及阻止自己面红耳赤,只感觉到面上一阵阵的发烫。 他见我发窘,笑的更为开怀,「哎呀,我的周大人,脸皮怎么还这么薄啊?我只当你下了一趟江南,又在廖通府上见识了他那么多美妾,家里还养着个小阿娇,也算是开过荤的人了,竟为我一句话羞成这样。你可真是,孺子不可教喽。」 待他走后,我才平復了心情。对于刚才的反应,我只觉得十分羞耻,当下便告诫自己,如果我连这个秘密都不能守护的话,那我今生的愿望也就一定不会实现,何况被人知晓了不仅会令自己无法立足,也会给她惹来麻烦。 我向陛下回禀了乳母的情况,她并不关注此事,只随意的吩咐我道,「这些事儿你决定就好了,不必来请示我。」 没想到第二日,孙泽淳匆忙来见我,噼面就诉苦道,「不成了,您选的那位乳母被咱们王爷否了。我刚才是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干。」 我微觉诧异,「王爷因何否决了方氏」 他大摇其头,咂着嘴说道,「咳,也没什么原因。人家自己找了一个,说是礼仪房选的人都是京郊的贫户,这样的女人大字不识一个没得教育不好殿下,所以他让秦府给选了一个姓张的女人,说是秦家远房的什么亲戚,和陛下也算沾了亲的,这样的人才可靠。您说这都是什么事啊?他一个王爷操咱们这起子人的心干嘛?!」 我倒不担心秦启南所选之人,毕竟殿下是他的骨肉,他自然会极力的关心爱护,可宫规却并没有这样的先例,我亦有点踌躇该如何向陛下回禀此事,又或者干脆不回。 我没想明白如何处理,内心也着实不愿意和秦启南有任何冲突。 于是第三日我便按约定去西暖阁,给陛下送我作好的芙蕖图。我并未只画太液池的景致,而是近处画了一处清浅芙蓉塘,中间立了一位翩翩少年郎,远处则是倚门捲帘偷看这位俊俏郎君的少女。 这是西晋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当时着名的美男子韩寿去太尉贾充府上拜谒,贾充的女儿贾午因心慕他的美姿容便躲在帘后偷窥他,事后贾充听说女儿很喜欢韩寿,就玉成了二人的好事。 李义山曾有无题一诗云,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诗中的贾氏窥帘一句说的便是这个典故。 我本待将此画取名做相思图,却又觉得这个名字太过暧昧,终究还是只简单的题了芙蕖图三个字。 我将画轴匿于袖中,掀帘进了暖阁中,却只见秦启南独自一人正立于书案前沉思。 我向他欠身行礼。他见到是我,面色稍有不虞,随即道,「父亲有要事回禀,陛下去了太极殿。」 我颌首,一时无话我便向他告退,他忽然叫住我,颇为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说道,「周掌印对本王挑选的乳母有什么意见么,怎么司礼监这些日子了还定不下来?」
第78页 他自大婚后便随着陛下的习惯,以名字来称唿我,此时突然以官职唤我,令我多了几分小心,「臣只是暂时还未来得及回禀陛下,待臣回明后,会尽快给王爷一个交代。不过,请恕臣直言,宫中并无亲王或妃嫔为皇子公主亲自挑选乳母的先例,王爷可否考虑将此事全权交由司礼监负责,且内廷中为皇室专设了奶口房,内中的乳娘都是精挑细选的,并不会有差错,所以臣恳请王爷不必为此担心。」 他撇嘴冷笑道,「说了这么多,你是预备拿宫规来压我了?」 我一凛,应道,「臣不敢,臣只是向王爷陈述实情。」 「实情?实情便是不近人情!」他斥道,「凭什么皇子公主的乳母要一群不相干的人来挑选?还是一群皇家奴僕!正经主子却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本王瞧着这规矩就应该改改。」 我思忖片刻,终不愿再增添他对我的不满,「臣明白王爷的意思,那么能否请王爷让臣见见您所选之人,如果并无甚不妥,臣亦会和陛下正式举荐她。」 他缓步踱到我面前,盯着我轻笑道,「周掌印果然好大面子,你向陛下举荐什么人总是会成功的。只是本王不知道你要怎么见我的人?要审她么?或者像审廖通的管家那般,拿出你内相的威势?」 我垂首默然,尽力压制住内心的起伏,恭谨地回道,「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依照规矩办事。王爷若觉得不放心,便叫上司礼监秉笔,内务府总管等人一併随臣见她就是了。」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许久后,大概觉得我态度恭敬,没有任何想要触犯他的意思,才满意的转身走回书案处坐了,再度开口他却不再咄咄逼人,而是用了充满温情的语气,「本王只是想为自己的儿女做点事。本王和那些妃嫔们不同,原本为防外戚势力和母以子贵,皇家才生生剥夺母亲和孩子之间最初也是最真挚的情分。而今本王只是个闲散宗室,秦家又已经是位极人臣,还有什么可再图谋算计的?本王未来的日子只能在这个宫廷中度过,能让我不感到寂寥的也许只有我的儿女了,为了能和他们多亲近一些,我总是想多做些努力罢了。我毕竟是他们的父亲!一个父亲的心愿和期待,元承,你虽然不能感同身受,我相信你亦是可以理解吧?」 也许是因为他有些哀伤的语气,也许是因为他那一声元承,我将适才所有的不快尽数忘去,心中一片柔软,我颌首道,「是,臣能理解。臣会尽力向陛下表达您的拳拳爱子之心,也会尽述宫规不尽人情之处。希望届时能帮王爷达成心愿。」 他听完,温和的注视着我,第一次对我展露一个带着些许暖意的笑容,他的笑非常明朗动人,令我心头如沐春风。 他轻吐两个字,「多谢。」之后不再看我,随手拿起了一本书案上的书。我准备离去,随意的看向他手中的书,正是陛下近日常翻的春秋繁露。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安,恰在此时,我见他从书页中取出一张纸,细细看了良久,看到后来他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那张纸上写的,正是日前我作的那阕长相思。我的脸上又开始有些发热,他在此时问我,「这是陛下做的么?」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在犹豫要怎样回答他,也许一个善意的谎言更能令他接受,但我终究不擅长说谎,我有些尴尬的回他,「不是,是臣戏笔。让王爷见笑了。」 他蓦地抬头,眼中精光大盛,狐疑的问,「你做的?你写的东西为何夹在陛下的书中?」 我被他问的无言以对,侷促的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听他继续逼问道,「陛下和你,时常这样诗词相和么?」 我连忙摆首,「没有,陛下那日兴起,命臣做一阕长相思,臣亦觉得很奇怪。除此之外从来没有过。」 他似乎放心一些,又看了看那张纸,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急问道,「这是陛下的字迹。你会临摹她的字?」 我想此时,我也有很多的理由可以令我不向他吐露实情,但是不免觉得这类事情他早晚会知晓,我不具实相告只会让他更加不信我,于是我欠身诚恳回答,「是,臣从前为陛下誊抄过一些文章,因此会临陛下的字迹。」 「元承真是,多才多艺啊。」他慢悠悠的说着,语气中已有一些森然的意味。 我垂首无语,虽没有刚才那般尴尬,也还是觉得暖阁中的气氛颇为诡异。 「哦,我想起来了。」他吸了一口气,一副恍然的样子,「你可不是早就会写陛下的字么,平日里她懒得亲自硃批的奏疏不都是告诉你写什么,之后让你代她批的,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真是煳涂,可见本王远离朝堂真是太久了。」 我亦附和的笑了笑,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我有些想对他说,其实他根本就不必在意我这个人的存在,至于我为陛下做的事不过是一个臣子尽忠职责所能做的,他实在无须介怀。 但如此画蛇添足之语,我还是没能说出口。我再次向他欠身告退,这次他没有看我,也没有阻拦,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目光飘忽似若有所思。 在我退出暖阁前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他近似自语一般,却格外清晰的说道,「有些事,我是早该想到了,要学一个人的字很容易,要学一个人的腔调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六十四章 两重山
第79页 「晋书上说韩寿,美姿貌,善容止。谢灵运评曹植,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这样的好男儿,国朝却鲜见。」陛下一壁凝视我的那张芙蕖图,一壁悠悠嘆道。 世人怀古,总不免慨嘆过去比现在好。我含笑提醒她,「楚王殿下十二岁能赋,相比曹子建,王爷亦有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绝丽之学。且王爷风神秀逸,气宇轩昂。臣觉得殿下身边早已有这样的一位才俊,不该再发此感慨。」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斜睨了我一眼,「看别人总是诸般好!」 我低首莞尔,见她此即心情愉悦,我便趁机将秦启南欲为小殿下亲自寻乳母一事说了。 她听后半晌不语,神情亦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她忽然问我,「你说甄宓为什么独爱曹植?嫁了曹丕那么多年仍对曹子建难以忘怀?」 「也许是因为少年情怀吧。昭明文选上说甄宓最初想嫁之人便是曹植,只是阴差阳错被曹丕抢先了一步。可望而不可及的感情,反而会在人心中留存隽永。」我应道。 「是么?朕却觉得甄宓不同于寻常女子,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喜欢心中有王图霸业的男人。曹子建才情卓绝却无野心,倒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妙人。」她缓缓说着,目光在我身上迁移。须臾,便扭过头去看向了别处。 陛下虽对秦启南挑选乳母一事未做肯定答覆,但似乎也没有强行阻止的意思,我以为此事顺遂的话,既可以增进他们夫妻间相互理解,又可以全了秦启南的爱子心意,实在不失为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然而事情并不是以我理想的方向在发展。几日后,阿升有些慌张的来告诉我,此前曾与我接洽盐引一事的长芦盐商忽然失踪了,他的住所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这个长芦商人是秦太岳的人无疑,我派人贩卖盐引给他曾得银五万两,这笔钱我已经悉数登记后报与陛下知晓。如今这个盐商忽然失踪,我想秦太岳等人对我已颇不耐烦,近日便会动手清算我。 次日午后,我在房中休息,忽然一阵雷鸣般的鼓声传来,声音从轻到重,越来越急促,剎时扰乱了禁城的静谧。我意识到,那是有人在皇极门外敲响了那面登闻鼓。 彼时阿升正在为我研一块徽州漆烟墨,乍闻鼓声响起,他吓了一跳,手一抖,数滴墨汁溅到了桌上,他惊问我,「大人,这是什么声音?这般吵。」 「是皇极门外的登闻鼓声。应该是朝臣们有紧急的奏疏要呈于陛下,故敲响此鼓。」我向他解释。 他更加不解,「每日的奏疏不是都由咱们司礼监去内阁衙门取么?他们干嘛非得用这么吓人的方式自己递摺子?」 我只能无奈道出实情,「这面鼓是太宗皇帝所立,其意之一便是怕司礼监的中官不及时传递奏疏至御前,延误政事,所以才为呈折的臣僚们创立登闻鼓,只要鼓声一响,陛下便会知道大臣们有十分紧要之事奏报。」 「什么样的奏疏?咱们司礼监犯得着不给他递么?这些文人们就好装神弄鬼,蟹蟹蜇蜇的。」 我看着他嘟嘴不满的样子,苦笑道,「如果是弹劾我的,他们确有理由敲响登闻鼓。」 答案与我的猜测一般无二。我奉陛下宣召至西暖阁,秦太岳,户部侍郎王允文,佥都御史蔡震皆在阁中。除却秦太岳,另外二人见我入内,都面色沉郁,冷若冰霜。 「你们要弹劾之人来了,朕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如同阁老所言,也需问问被弹劾的人可有什么辩解。」她挥手令我起身,将一道奏疏抛至我面前,「你自己念念看吧。」 我展开奏疏,上面赫然写道,周元承奉旨督盐期间,侵盗盐引,中饱私囊,辜负圣恩,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恳请陛下将其置之重典,不可姑妄容之。 「这上头说的你可有做过?」陛下沉声问道。 我欠身道,「回陛下,臣没做过。」 「陛下,周元承这是在御前欺君!」蔡震扬声说道,「王侍郎,究竟怎么回事,在扬州时,周元承如何对你百般威逼利诱,你还不在陛下面前说个清清楚楚?」 王允文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陛下,臣与周元承同去扬州办理盐务时,他多次暗示臣盐引的收益丰厚,若有人能自行贩卖得资不下万两,且他此行乃代天子巡盐,劳苦功高,得利者却仅为户部,实在是有失公道。臣起初假意不懂他的话,他见臣不肯给他好处,索性威逼臣说道,臣仅是小小一个户部侍郎,即便尚书在此也要听命于他,他既能上达天听又深得陛下宠信,若是得罪他,臣这个侍郎怕是早晚会不保。继而他又利诱臣,若是将盐引留中给他,他权当是臣个人孝敬他的好处,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举荐臣,许臣一个尚书职位也指日可待。陛下,这就是周元承在扬州时对臣所说过的话。」 她旋即问道,「那么你又为何等到今日才来告知朕?」 「臣惭愧!臣当日煳涂,为他的威势所震慑,一时为了自保,不得已将盐引留了十张与他,事后臣日思夜想追悔莫及。尤其是见甘肃赈灾,太仓银再度告罄,国库空虚,却有此等国蠹不感皇恩,不惜民生,贪渎至斯。臣良心不安,故决意将此事面奏陛下,只要能清奸臣,臣甘愿领受陛下重责。」王允文恳切言罢,俯地深深叩首。
第80页 蔡震亦跪地顿首道,「陛下,此人年少贪功,本就不该担此重任,如今人证俱在,贪墨国税,罪不容诛!请陛下从速将其治罪,以正典刑!」 暖阁中陷入一阵安静,隔了一会秦太岳率先打破了沉默。「陛下,王允文所言乃是一家之言,究竟在扬州发生何事,也只有他二人知晓,不如听听元承有何辩解?」秦太岳稳坐椅中,泰然道。 陛下双目朗朗的看向我,清晰的问道,「王允文说你曾对他威逼利诱,此话属实么?」 「臣没做过,请陛下明鑑。」我答道。 「这倒成了个死帐了,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除却天知地知,其余人也无从知晓了。」她嗤笑道。 秦太岳起身揖手道,「陛下,既如此,只有查明结果方可推断过程。请陛下下旨清查周元承家产,如却有贪墨则从重追究,若没有,也算是还他一个清白。相信元承也贊同老夫的建议吧。」 「家产?阁老是指要朕抄他的家?他的帐本可不见得藏在家里头。」她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帐册,示意我接过,我躬身接过来,听她说道,「把这个帐册给三位卿家看看。」 我将手中帐本奉于秦太岳,他示意那二人一同上前观看。我在一旁侍立静候,亦可清楚的观察到,这三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尤以王允文为最,看到后来他额上已一层汗水。 「陛下,这是?」秦太岳从容发问。 她向我示意,我欠身答道,「这是元承卖盐引所得,因不敢侵吞,故造此帐册呈于御前,以备陛下知晓。陛下吩咐过元承,这笔钱虽未入国库,但仍是朝廷资产,元承不得擅用。故至今元承从未敢动过帐中分毫银钱。」 蔡震倒吸了一口气,张口结舌的望着陛下。我知他于此事来龙去脉并不清楚,只是听命秦太岳来弹劾我罢了,而真正明悉的秦太岳此时却依然面不改色稳如泰山。 蔡震俯身道,「陛下,臣仍有不明。周元承确有私贩盐引之实,这与王侍郎所言相符。他此举已经触犯典章,应受重罚。臣估计他事后想来觉得此事做的不够谨慎,于是故意将此帐册交于陛下,以证其清明忠君,但陛下又怎知他会具实以报,没有隐瞒?臣以为,这中间重要证人乃是和他接洽的盐商,请陛下将此人找出于周元承当面对峙,才能一清二白水落石出。」 「蔡公说的很是明白。朕也觉得那个盐商才是关键,可惜,昨日元承来回禀朕,那个长芦的盐商忽然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朕当时便觉得奇怪,不过今日见众位递上这份奏疏,朕也就不奇怪了。」她扬着手中的奏疏轻笑道。 她的话令在场三人都有些尴尬,一时面面相觑。她向我招手,示意我替她将茶盏中的茶填满,站在她身侧。 她伸手指向我道,「元承说他并没对王允文说过那些话,朕也不想追究。因为整桩事是朕授意他做的。朕甫在两淮施行开中法,又以盐引为贩盐凭证,其中利益巨大,怕是早有不少人打从中侵吞的主意了。户部负责盐商和盐引,责任重大,朕必须要知道,为朕管理财政的人能否坚守原则,不行私贿。朕令元承去试探你们,结果令朕很失望哪。朕让他为钦差,代朕巡盐,扬州上下人等便对他曲意奉承,极尽巴结之能事!户部也一道沦陷,他伸手向你们要什么你们便给什么!是不是日后朕身边的人出去,打着朕的旗号的,你们就什么话都肯听,什么事都肯做?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替朕管理国库,这样效忠朕的?」 她一声声的喝问着,王允文早已面如死灰俯地颤抖不已,蔡震亦已明白自己被人拉来做了个陪绑,遂闷声不吭。唯有秦太岳面色如常,冷静回道,「陛下苦心孤诣,老臣省得。老臣在此想要恭贺陛下,向陛下道喜。」 「阁老此言朕不明白,朕有何可喜?」 秦太岳微笑道,「陛下要明白,如今百官外臣或惧元承之威,或附元承之势,皆是因为知晓元承身后所依仗的陛下您啊。这是官吏畏惧尊重陛下,是好事。昔年北周宇文泰与苏绰曾对坐论贪官,苏绰曾言,天下无官不贪,不怕官贪,就怕官有异志。如今看来,陛下朝中官吏虽非个个清廉如水,但却对陛下心无二志。故老臣亦替陛下欣慰。」 「阁老这番解释新鲜有趣儿,让朕大开眼界。那阁老倒是说说,对王允文这样,既惧怕朕,又违抗朕意行贿,事后又觉得辜负了朕之颠三倒四朝秦暮楚之人,朕应怎么处置为好呢?」 秦太岳从容一笑,「诚如老臣所说,王允文乃是对陛下忠诚却一时煳涂之人,先有罪,后也算有功,陛下看在他不顾念自己肯全臣子忠义的份上,不妨从轻发落他。」 她摩挲着手上的金丝珐瑯彩护甲,想了一会说道,「元承,替朕拟道诏书,革去王允文户部侍郎一职,迁云南龙场驿丞。蔡震直言进谏,忠心可表,加岁米十二石,赏银一百。」 我欠身领命。此役只在她与秦太岳之间,然而至此,并没有一个人最终完全获得胜利。那以后,她厌恨秦太岳的心却是更胜从前。 第六十五章 语低闻香近 待王允文和蔡震告退离去,秦太岳面带忧色的上前道,「这些人不省心,倒叫陛下生气了,是老臣失察之过。」言罢,他躬身请罪。 「叔叔请起,你不知个中情由,何错之有。」她依旧只唤秦太岳为叔叔,从不曾叫他一声公公,「叔叔还有什么事要回么?」
第81页 秦太岳颌首道,「如今两淮,长芦,河东转运盐使俱已就位,只两浙还缺额,臣与内阁同僚商议,向陛下推举一人,南京户部侍郎左淳,不知您意下如何?」 她抿了一口茶,并未说话。秦太岳看了我一眼,又道,「左淳是干嘉二十年的庶吉士,在南京户部已任职七年了,按律也该调任了。他也算熟悉两浙的民生民情,臣以为是个合适的人选。」 「朕记得他曾对先帝进言,应立长公主为太女。叔叔当日不是以先帝春秋正盛,不该妄议立嗣为由把他贬去了南京么?怎么这会儿又想起他来了?」她闲闲的问道。 秦太岳知她有此一问,遂笑道,「所谓时过境迁也,臣觉得他也知道教训了,何况当日他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本心也还是忠君,且并未和长公主过从甚密。所以臣以为他既算不上长公主一党,不如给他一个机会。陛下适时的也该安抚臣僚,不能让他们觉得从前未支持过,或为表态过支持您的,从今往后就都得不到重用。如此一来,朝廷会流失人才,陛下也得不偿失。」 她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若有所思的蹙了眉。秦太岳见她长久的不发话,便试探的问,「陛下如何考虑,可否告知老臣?」 她忽然深深的皱眉,一手轻轻的抚在隆起的小腹上,她向我伸出另一只手,低声道,「元承,朕好似不大舒服……」 我连忙抓紧了她的手,蹲下身子看她的面色,确有些发青,「臣去传太医。」我对她快速的说道。 刚要起身,她又抓紧了我,对我微微的摆首,「你先送叔叔出去吧,朕想歇一会。」 我闻言,看向秦太岳,他脸上的神气也带着几分紧张,焦急的问了陛下几声,她却一径摇头,只摆手而已。 「那臣先告退了,陛下千万保重圣躬。」他无奈的嘆气,躬身一礼后,向我言道,「元承照料好陛下要紧,若有不适快些传太医来看。不必送老夫了。」 我还是送他至暖阁门口,他并未多言,只客气的与我道别。我心中有些焦急,忙跑回来看陛下是否有恙。 我半跪在她身侧,看她依旧深锁了眉头,便轻声问她,「究竟哪里不舒服?还是累着了?臣扶您先去躺会,再找太医来看可好?」 她半晌都不语,看的我更加紧张,我准备先命暖阁的内侍去传太医来,刚要起身,却听见她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疑惑的看向她,见她眉目舒展,嘴角轻扬,眼中有几许狭促之意,「朕没事。朕是骗那个老头的。不然他啰嗦起来没完没了的,烦死了。」 我惊骇,却还是有几分后怕,「陛下真的没有不舒服么?」 「当然没有了,朕可不会难受还不瞧太医!」她得意的沖我笑道,「放心吧,朕只骗别人,不会骗你的。你看秦太岳多讨人厌,他今天非要让朕做个决定不可,朕偏不答应他,一时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朕就只好先拖着了。」 我已相信她适才只是在装不适,想到她装的还挺像,我不由也笑了,「陛下确实骗过他了,可这件事早晚得解决,您还是要想个拒绝的理由才行。」 她歪着头深深的吸气,半晌,眨眼笑道,「左淳在南京赋闲,朕抓不着他什么把柄。那就只好对秦太岳说,这个人八字和朕不合。你看他刚一提到左淳,朕立刻就不舒服了。可见他和朕相冲,要不然就是和朕的皇子相冲!」 她轻轻的摸着腹间,扬眉冷笑,「这可也是秦太岳的亲孙辈,为了他秦家的骨血,朕不信他还敢提用左淳的事。」 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看秦太岳怎么想罢。回想起刚才我的紧张和担忧,我劝她说,「陛下以后不要随意拿圣躬不安来开玩笑。臣很担心,也很恐慌。如果陛下有任何不适,一定要立刻告诉臣,臣才能尽快为您去传太医诊治。」 「知道了。」她忽然拉住我的袖口往下拽了拽,我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她是要我向刚才那般蹲下身子和她说话,我自然听命。只是一边蹲身,一边想着她还从未用这样的方式示意过我,那拽着我衣袖的小动作,令她生出几分别样的可爱意味。 「朕很聪明吧?懂得用这招,谁叫朕是女人呢。看来怀孕这种事也不光只是令朕难捱,偶尔也是有些好处的。」她双眸闪亮,我从她晶莹剔透的眼中,看到了此刻正衔着一抹温柔笑意的自己。 我的嘴角亦漫上浓浓的笑意,却对她摆首道,「陛下如今也学会了偷懒,这样的举动再多几次,臣怕您就不肯勤政了。」 她只笑盈盈的听着,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却只说了两个字,「多事。」 言罢,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相视笑了起来。她笑了一会,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伸手点着我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朕偷懒,你答应朕的事呢?这么久都没做好!」 我迅速的回顾了一下她近期交办我做的事,自回京以后,一桩桩一件件我都有照办的,实在想不出她说的是什么,最终我放弃回忆,诚恳请她明示。 「朕让你写的戏呢?」她鼓着两腮,瞪圆了眼睛看我,「你答应朕要写个不一样的戏出来的,还说奉旨编戏文呢。」她在我面前摊开手,「几时给朕看新戏?」 至此我真是无言以对了,我想要告诉她,于编戏文这类事,我真的是殊无才华。 可在她语笑嫣然的目光注视下,我忘了想要说的话,下意识的点着头,只想沉浸在她秋水一般的眼波中,即便溺于其中,我亦会甘之如饴。
第82页 然而我的戏文尚未编出来,宫中已有新戏开演了。 虽是夏末时节,但暑气仍未消散,陛下便迁至西苑太素殿中避暑,秦启南也一併迁往太液池东岸的凝和殿居住。 西苑亦迎来了新的客人。先帝的妹妹齐国长公主进京来探望陛下。一同前来的还有她的两个孙辈,长孙女高景澜今年十六,尚未订亲,此次上京大约也有让京中勛贵人家相看的意思,长孙高道升尚未及笄,因祖母宠爱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他,故也一同携他前来。 陛下在太液池畔摆家宴欢迎齐国公主,因是她的亲姨母,且自小也曾疼爱关怀过她,她对公主倒是多了几分尊敬和亲厚。 她有孕后时常觉得烦闷,教坊司便特意安排了些不大热闹的戏,戏台搭在西岸的澄波亭,一时箫管悠扬,笙笛清脆,乐声穿云度水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陛下半倚在软榻上,十分慵懒的端起茶盏,见里面是六安茶,蹙眉问我道,「怎么又是这个?喝的都腻歪了,朕这会儿嘴里发苦,还不如寻碗酸梅汤来呢。」 我知她想饮酒,看着别人面前都有琥珀色的葡萄酒,偏她又不能饮才更是眼馋。 我从腰间解下一只小香袋,里面有一早预备好的青梅脯,丁香李雪花应子,糖莲子,青红丝。每样一点,摆在她面前的汝窑小碟里,又拿了一片薄荷叶放在她杯中。 她看了一会碟中花花绿绿的蜜饯,选了条青红丝含在口中,一面沖我笑着点头,样子倒是颇为满意,也终于不再挑茶品的毛病。 我于是向亭中看去,此时正演浣纱记,一众採莲女在湖中戏水踏歌,莺声燕语齐发的唱道,秋江岸边莲子多,採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虽唱的是採莲,内中的含义却是西施对范蠡的思念。我有些出神,想着最后那句水远山长莫回首,忽然心中有几分寥落感。 我在一旁发愣,却没注意到她轻轻唤了我几声,看我不答应,便拽了我的袖子晃了晃。 我这才回过神,忙弯下身去问她何事。「你又发什么愣呢?」她咬着花应子,笑道,「今儿御膳房这道鲥鱼做的还不错,朕记得你喜欢吃鱼,回头给你留着,叫他们送到你房里去。」 我一笑,本来想问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转念一想定是阿升告诉她的,再不会错。我沖她拱手,悄声地谢了恩。 我直起身子,随意的看了一眼席间,正好对上秦启南的目光,他冷冷的扫视了我一眼,便即看向别处。 一曲终了,众人皆贊好。陛下举杯向齐国公主致意,公主与秦启南亦都饮尽了杯中酒。 高道升看看湖心亭,又看了看他祖母,忽然对陛下说道,「皇姨母,您宫中的戏文怎么都这般老旧?这齣浣纱记我在家时就听腻歪了,本来还以为皇宫里会有些新鲜戏呢,早知如此,我就该自己要一叶小船,去太液池上泛舟玩。」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齐国公主嗔道,「小孩子家别乱说,你皇姨母都是挑天下间最好的戏来听,这可和你在家时听的不同,教坊司的伶人们又岂是寻常戏子可比的。」她虽如此说,语气中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倒更加爱怜的望着高道升。 高道升闻言,扬起眉,声音清晰的问道,「有什么不同么?我倒没觉出来,左不过是崑调罢了,水磨腔最是磨人,听的人昏昏欲睡的。」 「那道升想听些什么呢?你点出来,朕便叫他们演给你看。」陛下对这个敢于说真话的小外甥颇为欣赏,其实高道升不过说中了她的心事,她一早也将这些烂熟的戏文听的腻烦了。 高道升眨眨眼,他本就长的精神,此时脸上的神情更带着股机灵活泼,看着十分讨喜,「真的么?我想看丑角的戏,那样有趣儿些。皇姨母,宫里头有丑角么?」 陛下笑意盎然的沖他点头,随即便唤来钟鼓司的执事来询问,近日可有做的好丑戏的内侍。 不一时,执事就带来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已画好了扮相,只在鼻樑正中画了个元宝形的小粉块,配合他有些八字形的眉毛,样子颇为诙谐逗趣。 陛下见他还小,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拿手的新鲜戏没有?」 他挤着眼睛,眉毛登时垂的更厉害了,欠身回答,「臣叫阿丑,日前刚学了个新的,只还没演过呢,这是头一遭,就怕演的不好,陛下该生气了。」 她听了仰头笑起来,「这个孩子还挺有意思,你只管演就是了,只要能逗笑,演的如何,朕都不怪你。」 阿丑躬身道了声是,因丑角需近观才能体会其幽默诙谐之处,陛下便命他只在殿中演出即可。 阿丑领旨,在起身的一刻,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向秦启南的座位处瞟了瞟,随后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点首动作。 第六十六章 吾谋适不用 阿丑在殿中行了一礼,站直了身子,忽然脚下一踉跄,跌跌撞撞的往前扑了几步,接着左摇右摆,两臂挥舞开来。 他口中呓语道,「月悬明镜,好笑我贪杯酩酊。忽听得道边喁喁,似唤咱名姓。我魂飞魄惊,我魂飞魄惊。便欲窥动静,争奈我酒魂难醒睡瞢腾。」 他又晃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挣扎许久也起不得身。众人见他将醉酒之态演绎的活灵活现,都笑了起来。
第83页 阿丑瘫坐于地,仰头手指天,口内谗语道,「月儿弯弯照楼台,楼高就怕摔下来,今天遇见张二嫂,给我送条大鱼来。」 高道升正拿着琥珀杯抿着酒,乍听阿丑念白,险些将酒喷出来,急忙一口咽了下去,不免呛到了自己连连咳嗽,他身后的侍女连忙跪坐他身旁,轻抚他的背帮他顺气。 此时钟鼓司的另一名内侍上前对阿丑喝道,「兀那小子,哪里灌了两碗黄汤便撒起疯来,还不快些家去醒酒,冲撞了官人,定要你好看。」 「莫慌莫慌,清平世界,朗朗干坤。哪里有官人会管咱喝点小酒?」阿丑挥着手高声笑道。 「这小贼,不知避讳,我且吓他一吓。你快看,前方来的是钟鼓司掌印刘吉刘太监。常言道现官不如现管,你的顶头上司驾到,还不快起身迎接。」 「刘太监?怕他做甚,钟鼓司出了名的清水衙门,一年到头御前露脸的机会,一只手便数的出来。刘太监无权无势,不要理他。」 阿丑这般调侃钟鼓司,在座的都会心一笑,连侍立在侧的宫人们也忍不住掩口偷笑。 「嘿,这个死贼囚,不怕刘太监。待我说出个大官来吓吓他。哎,阿丑,你看前方来的正是内阁首辅秦阁老,那可是百官之首,还不肃立!」 「说你不省事!秦老和咱有甚关系,他再是文武百官的头儿,那也是外臣。在内廷,他管不着咱!咱且逍遥快活着。」 「这倒也有理。那瞧我说个内廷主子来吓吓他。阿丑,你看谁来了,正是重华宫楚王殿下驾到,快起身接驾。」 「谁?楚王?哎呀,无妨无妨。他自管重华宫的事,与钟鼓司何关。」 满殿的宫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我看向秦启南,但见他面色平静,微露一丝笑意。 一旁的内侍继续道,「这贼厮,竟是谁都管不住他了?!我就不信,再说出个人来,看你如何!阿丑,你睁眼看看,前面来的是谁?司礼监掌印周太监!」 阿丑闻言,腾的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身子犹自晃悠,却忙不叠的打躬作揖,口内唯唯称道,「周掌印万福,周掌印万福。」 「嘿,你这是何意?为何王爷驾到你敢不起身,这周掌印来了你便吓成这副模样啊?」 阿丑踉跄几步,指着那内侍,笑道,「要么说你在宫中越混越差。在这内廷中,咱只知道周掌印,不知道什么楚王襄王,与咱无关!」 言毕,他站直了身子,向陛下欠身道,「臣这齣戏已演完。」 陛下微微一笑,问道,「这本子说的都是目下之事,是何人所做?」 「回陛下,是臣自己想出来的。」阿丑回道。 陛下一晒,不置可否地笑道,「也算有心,下去领赏吧。」 高道升看向秦启南,疑惑的问道,「这司礼监掌印是什么大官么?怎么好似比姨夫还威风?」 齐国公主笑道,「司礼监是内廷十二监中最重要的,掌印也就是内侍中最大的头儿了。」 「内侍里最大的头儿,那不就像祖母公主府里的长史一样?也不过就是个奴僕罢了,竟比主人还有体面?」 「道升不要乱说。那周掌印可不是一般的内侍。他是皇姨母身边最亲近的人,姨母两次派他出去做钦差代天子巡视呢。」高景澜含笑对弟弟说着,眼风不时的瞟向我,「皇姨母,景澜在家时都听过周掌印的名字呢,他从甘肃回京,一路赫赫扬扬的,沿途都有官员在驿道上跪迎,为了能见他一面,好多人恨不得挤破了头呢。」她语气轻松,神态天真,仿佛在说一个令人愉快的笑话。 高道升撇嘴,鄙夷道,「一个内侍罢了,竟然受外官跪拜!这般不知礼仪,岂不令天下人笑话!常言道,礼失而求诸于野,我看这内廷的司礼监还不如咱们公主府有规矩呢。」 「道升勿要妄言。」秦启南摆首,意味深长的笑道,「你这般说,是要得罪这位内廷掌事周太监的,他可是你皇姨母的心腹要人。」说着他不在意的伸手向我一指。 高道升的目光随即转向我,上下打量我许久,仿佛在看一件物事一般,轻蔑的道,「原来这人就在眼前啊。皇姨母给一个阉宦这么大的脸面,怪不得内廷中人只忌惮他,连姨夫都不怕呢。」 「道升!你的话也未免太多了。」齐国公主温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又对陛下道,「道升年纪小,性子有些沖,说话便没有顾忌。请陛下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和他计较才好。」 「哪儿的话!姨母这么说就太见外了。道升坦诚质朴,朕很喜欢他呢。他既这么爱看热闹戏文,朕就将适才那个阿丑赏给他罢。道升带回去好好调理,让他成为一代名丑才好啊。」 高道升眼睛一亮,高兴的拱手谢了赏,他毕竟是少年人心性,得了赏赐,转脸便把刚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 「朕今日坐的有些乏了。启南,你替朕好好陪着姨母和两位外甥。姨母勿怪,朕有孕在身,便少陪了。」她浅笑着说道,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搭着我的手站起身来。 齐国公主也忙起身。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她扶着我的手,缓步走出太素殿。 「陛下是真的累了么?」我含笑问。 她娇嗤道,「里头酸气太重,朕的牙都快倒了。陪朕回干清宫透气儿去。」 我笑着领命。她脚下步子停顿了一下,问道,「你说刚才那戏是谁编的?」
第84页 我不想徒惹她不快,「阿丑不是回陛下,是他自己写的么。估计这是内侍们想要讨好臣,编出来玩笑的。陛下不必在意。」 「朕看这戏文一定出自秦启南之手。他们摆明了要提醒朕,你在宫里宫外权势太过。怎么,你一点都不生气么?」她转头探询的看着我。 我摆首,「臣为何要生气?如果王爷是想提醒臣,那么臣应该反省己身,自谨言行。」 「那些官员自己不要脸,他们怎么不提醒?不过就是看朕宠你,他们嫉恨罢了。」她昂首挑眉道,「朕偏要宠你!朕不信以帝王之威,还护不住一个想护之人!」 此后数日,陛下未再提及这桩事。然而已有宫人将那日阿丑的戏文绘声绘色的演绎出来,再添些自己的想像,渐渐传的阖宫上下人尽皆知。 更有好事者摩拳擦掌地在等着看,中秋宴时秦启南与我一同出现,会是怎样的场面。 这日下朝后,我陪她在西暖阁中休息,她已怀胎近九个月,据太医估算产期也就在数十天之后。 她近来很是忧心,我知这份忧虑是源自于对生育的恐惧,但我对此毫无经验,实在不懂该如何劝慰她,只能尽力替她挑选京中最有经验的稳婆,以保证她平安度过产程。 我想到关键而棘手的一件事,遂问她,「对殿下乳母的人选,您可有决定了?」 「你选的那个方氏很好,朕很满意。」她停顿了一下,嘆了口气,「秦家送来的张氏也留下吧,皇室选乳母多一个也无妨。」 我颌首领旨。正说着,阁外的内侍来报,楚王在殿外求见。她立即皱眉,却还是宣召了秦启南入内。 秦启南阔步行至书案前,随意的施了一礼。我待他礼毕,躬身向他行礼,他未看我一眼,只扬手示意我起身。 他手中捧着一物,用红布裹着,「这是父亲特意找苏州的玉器匠人做的长命锁,我瞧着做工比京里的更细緻些。」 他展开红布,露出一只精巧的玉锁,样式是四瓣海棠,花瓣边缘镶嵌了猫睛宝石,中间花瓣上嵌了红宝石,锁下垂了九鎏东珠,每鎏上又嵌九颗珍珠,坠脚则是蓝宝石做成。 「带着且是好看,叔叔有心了。」她和悦的笑着,将长命锁拿在手中仔细的看着。 秦启南不无得意的说道,「苏州出玉器,这正是出自号称碾玉妙手的陆子冈之手。父亲说了,江南一代旧俗是由祖母给新生儿送长命锁,皇家却是不讲究这些,便由他这个外祖父来送就是了。」 殿下的祖母是先帝,闻言,她有一丝愠色,旋即又笑问,「这么好的东西,叔叔干嘛不自己送来给朕瞧,又叫你转一道手。」 「父亲今日早朝后有些不大舒服,命人把这个送来给我便回去休息了。」他面露忧容的嘆道,「听说是和次辅高辉起了些争执。父亲本拟南京户部的左淳任两浙转运使,高辉却非说左淳因八字太硬,冲撞了你,恐对圣躬不利。这也太过无稽了。那日不过父亲略提一句,你不舒服也是赶巧罢了,竟被高老演绎成这样。若说起那日你身上不痛快,倒未必是因为左淳,只怕是另有其因吧。」他的眼风若有似无的扫过我。 「小心使得万年船,高阁老也是关心朕,叔叔虽不信这些,总不能为一个左淳让朕犯险吧。」 秦启南不悦道,「父亲怎么会令你犯险。说到底,父亲才是你的至亲,他都不担心,要旁人乱担什么心」 「那你呢?你担不担心?」她忽然抬眼盯着秦启南问。 秦启南有一瞬的尴尬,旋即颌首,矜持的笑道,「自然。」 「如此就罢了。左淳的事先搁着吧,且等朕平安顺遂的产下皇儿再议。明日见了叔叔,朕会嘱咐他好好保重身子的。」她朗然笑道,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对此事下了决定。 秦启南面色一沉,有些赌气的问,「你这么做就不怕言官们诟病?皇室未免也太过霸道了,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事,生生断送一个官员的前程。」 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气,「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左淳的事不过是个藉口。是不是,父亲举荐的人,你都不想用?」 陛下不愠不怒,从容的笑道,「你想多了,没有的事。」 「果真是我想多了么?那么我托父亲为皇儿寻得乳母呢?你为什么迟迟都不肯应允?还是因为,你身边的人又向你进了什么谗言?」他再度瞟了我一眼,也并未掩饰他眼神中的鄙夷和厌恶。 我犹豫是否应该此刻出声告诉秦启南,陛下已同意他所选的张氏为殿下乳母,但思忖片刻觉得还是不宜贸然加入他们夫妻二人的对话。 「你今儿说的够多了,若没有其他的事,你告退吧。朕精神不大好,想歇着了。」陛下微蹙了眉,淡然的下了逐客令。 也许因为她这样冷淡的驱逐,并且让这个尴尬的逐客过程在我这个外人面前缓缓发生,秦启南再也无法按捺他骄傲的性情,他眼中尽是寒意的逼视着她,「你从来都不会这样赶我走!我说的有错么?为什么我向你推荐的人,你百般不肯接纳。而他对你推荐的,哪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沈继,你都委以重任?」 他嚯的扬起手臂指向我,「究竟谁才是你最亲近的人,我今日很想问个清楚。」 第六十七章 月照宫阙乌半飞 「元承是朕的臣子,你是朕的丈夫,朕腹中皇儿的父亲!都是朕身边亲近之人。」陛下面如止水,不动声色的答道。
第85页 这个答案并不能令秦启南满意,他摇头晒笑,「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对父亲,对秦家是何等的倚重和信任!如今你却处处都听他的,他究竟算是什么臣子?不过只是皇室家奴,你何以这般信赖一个奴才?」 她勐地皱起眉头,冷冷的道,「朕倚重何人,视何人为近臣,事涉朝政,不是你该妄议的。」 秦启南倒吸了一口气,连连摆首,不可思议般的望着她,半晌,他点首道,「好,我不能议政!我只是你的丈夫,那么我们便说说作为一个丈夫的感受。对于你而言,我这个丈夫有他这个近侍重要么?你打破规矩让他住在干清宫门口,让他给你读奏疏批奏章,许他给你梳发,还和他诗词相和。看看你们那两首长相思,和的多么贴切,多么相衬。不知道的人都会以为,那两阕词才是一对夫妻在互诉思念之情!而我那支词,简直是格格不入!」 「你竟敢窥探朕?」她森然逼问道。 秦启南怒极反笑,「窥探?你那般珍视的将他写的东西收在书里,放置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我何用窥探!难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你将我特意寻来送你的东西转手就给了他,你何尝珍视过我的心意?」 他勐地看向我,近乎狞笑般的问,「请问周掌印,陛下那副清明上河图,现下却在何处?」 我垂目默然,须臾,欠身答他,「在臣房中。」 有片刻的沉默,他发出一阵无奈又愤懑地嗤笑。 「朕赏给元承什么,何用你知道?」她高傲的扬起下颌,挑衅的看着秦启南。而我知道她此刻已满怀怒意。 她的话亦深深的中伤了秦启南的自尊,他忽然扯过衣袖,从袖中扯出一沓薛涛笺,轻扬了两下,继而噼面摔在了我脸上。 「那么你让他代笔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我也永远都不应该知道?你竟让一个,一个阉人来和我的词……徽赢,你究竟置我于何地?置我对你的感情于何地?」 薛涛笺轻盈透薄,扬在空中瞬息便飘散零落的一地都是,我俯身去一张张拾起,纸上那些熟悉的句子扑面映入眼帘,一字字都是他的衷肠。 我心中难过,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曾被辜负了的心意。 一双素手按在我的臂上,她脸色苍白的对我摆首,「朕累了,扶朕回寝殿。」 我依言扶起她,她目视前方,在走过秦启南身侧时也未看他一眼。可惜他并未注意到她面容惨澹,只把她的沉默当成是对他最大的蔑视,他斜跨了一步拦在我身前,用他所能用的最恶毒的语气低声说道,「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根本就是个,假太监!」 身体本能的震动过后,我飞快的稳住心神,却被旁边传来的更勐烈的震颤惊骇到。陛下的身子无力的向我臂弯中倾倒,我的手亦被她紧紧的扣住,她的唇色变白,摇摇欲坠间她无力的说着,「朕的肚子好痛……」 勐烈的心跳过后,我已缓过神,暗自祈祷她不要在这时候临产,毕竟距离太医推断的时间还有数十天。我已顾不上看秦启南一眼,搂住她便往外走,我一面吩咐人去传太医,稳婆,一面命人来搀扶她,然而她已经痛的无力说话,无法行动。 我拂开欲上前搀扶她的宫人,迅速将她抱起,她近乎足月的身子依然轻盈娇弱,窄袖背子的领口微微的张开着,露出一段纤巧精緻的锁骨。 她把头靠在我怀里,隔上几步,我便能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一紧,痛楚已令她完全失语,在我将她放到寝殿床上后,她略微睁眼,茫然而艰难的对我笑了一下。 内殿里的太医,宫女,稳婆忙做一团,我屏住唿吸,在廊下仔细的听着,希望能从众人纷杂的脚步声,话语声中捕捉到一丝她的声音,哪怕是那么短促而痛苦的呻吟。 终于有一声虚弱而隐忍的叫声传来,尽管声音细弱,但足以打破深宫的寂静。我的心剧烈的跳动,那一声之后,我始知何谓心急如焚。 同样立于廊下等待的秦启南面色铁青,他再也无法忍耐,只能在外面守候的焦虑和恐慌,欲冲进内殿,却被一众内侍宫女团团阻住,他们恪尽职守的苦苦相劝,这是祖宗的规矩,事关皇帝的体统,他不能进去。他几乎要向拦阻他的人挥拳相向,但最终他还是深深的吸气,令自己慢慢平静了下来。 退守廊下,听着殿中随时可能发出的惊心动魄的声音,他的面容渐渐一片惨白。 他不断的在深唿吸,过了许久之后,我听到他用切齿的语气对我说,「如果她有半点差池,我一定将你凌迟,再挫骨扬灰。」 我漠然垂首。倘若她有不测,无须任何人发话,我都甘愿俯首,引颈就戮。 一段漫长而焦灼的等待,忘记过了多久,是一声暗哑而又饱含了委屈的婴儿啼哭声,令寝殿前围着的所有人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宫人们的脸上瞬间漾起如释重负的欣慰笑颜,为他们劫后余生的君主,为那个尊崇的新生生命,也为自己只能依附于这座庞大苍凉的宫阙为生的,菟丝一般的命运。 「恭喜陛下诞下皇子。」内殿中的传来稳婆的报喜声,继而是宫人们此起彼伏的贺喜声。 婉芷抱了新生儿出来,捧到秦启南的面前给他看。他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暂时压制内心对孩子的好奇,转而期盼婉芷能够说些陛下的情况。
第86页 「陛下可累坏了,人都要虚脱了呢。陛下吩咐,王爷守在外头这半日也辛苦了,看过了小殿下就请您先回去歇着吧。明日再看瞧陛下也是一样的。」婉芷用安慰的语气对秦启南说道。 秦启南的背嵴僵硬了一瞬,之后他微微弯腰触了触襁褓中的孩子,从侧面可以看到他扬起了嘴角,这半日的辛苦焦虑总算换来一个圆满的结局。他逗弄了一会孩子,沖婉芷点了点头,嘱咐道,「好好照顾陛下,本王明日一早就来看她。」 婉芷颌首向他蹲身行礼。秦启南面向内殿,目光殷切而柔软,仿佛想要穿过碧纱橱落在他心上之人的身畔,凝望片刻,他垂下眼帘,淡淡的笑了笑,转身带着他贴身的内侍秦辛缓步离去。 我想陛下一定没有心力来安排我的去留,趁着婉芷还没移步,我快步走上去看了看她怀抱的婴儿。 那是一个面庞清秀的孩子,也许因为提早降临人世的原因,他的脸过于细瘦,皮肤略有些发青,让人观之即产生一股怜爱之情。他双目紧闭,偶尔会发出低低的咕哝声。 我克制住想要去抚摸他细嫩小脸的冲动,转而看向婉芷。她对我温和的笑道,「随我进去吧。」 我一愣,她更加柔和的注视着我,点头道,「陛下说她想见你。」 内殿中隐隐还有些血腥气,那副大红罗圈销金帐红的刺目,和她此即苍白无血色的脸形成鲜明的比照。仿佛知晓我的到来,她睁开眼睛,从被子里抽出手臂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到床边,蹲下身子望着她,她忽然扯出一丝与此情此景颇为不相宜的顽皮笑容,轻轻拍着床边,示意我坐下。 我一时踌躇,并未依吩咐而坐。 「你既敢抱朕,怎么这会儿又不敢坐了?」她双眸清润,苍白面色衬托下,显得瞳仁如黑曜石般闪亮。 我含笑起身,挨着床沿坐了下来,尽管有些不安于她暧昧的语句,我仍然对她温和的笑着,暗暗告诉自己,她不过是随口说说,并不会意识到那句话可能在我心底泛起多大的涟漪。 「您看过小殿下了么?他很好看。」我率先打破沉默的问道。 她显然还没有能适应母亲这个新的身份,提到孩子,她表情茫然而冷淡,「看了一眼,皱皱的,不像你说的那么好看。」 我不禁失笑,「也许他们着急让您看到殿下,还未给他打扮齐整,明日再看时,您就会发觉他很清秀很漂亮。」 她默然无语,陷入某种沉思的情绪,片刻之后,她有些期待又有点不安的问,「他像我么?」 我匆匆的回忆了一下那张楚楚动人的小脸,其实对于一个婴儿来说,很难在他的面庞上看到父亲或者母亲的明显特徵,我准备对她说一个善意的谎言。 却在此时,脑中忽然闪现出我看他时,他微蹙的眉尖好似藏了一弯浅浅的愁绪。 我肯定对她点着头,「像!臣觉得他很像陛下。」 她松了一口气般释然的笑了,身子向外挪了挪,「他会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对么?他是朕的长子。也许以后会承继大统。朕记得母亲说过,希望朕能有个儿子。女人,坐在这个位置上终究是辛苦了些。元承,朕以前不觉得,如今,朕有些明白了。」 她也许仍然无法释怀今日之事,我不欲她再度为此烦恼,遂点首回道,「是,殿下一定会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您可以为他想个好名字了。」 她意兴阑珊的翘起嘴,「明日先让礼部拟几个名字来看看吧。朕突然早产,满朝文武都会措手不及。可是朕却拿那个罪魁祸首一点没法都没有。」 她口中的罪魁祸首今日也刚刚荣升人父,正沉浸在幸福愉悦中,何况在他眼里,真正的罪魁其实应该是我。 「这只是个意外,您平安无事,殿下也很健康。一切都会很好的。」我温和的望着她,真诚的希望她能忘记不愉快的事。 事与愿违,她迅速的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幸而朕命大!如若不然,朕今日就是一尸两命的结局。他的心思,朕决计不会原谅的。他和他的家族从来都没把朕当成过亲人,他们需要的是朕提供的荣华与权力,朕何尝不是一个保证秦氏血脉可以继续坐稳这个位置的工具。可惜,秦氏选错了人,他们不该挑秦启南,他是多么骄傲而自负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忍受生活在皇室的阴影下,永远只能错后半步站在朕的身侧。他做不到的,做不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呓语。 我想对于这样一桩婚姻,即便是她自己所选,她也一样有着不甘和懊悔吧。 此时殿中之人大多退去,我起身在博山炉中燃了一支安息香。望着青烟徐徐上升,我回首对她说,「陛下不宜思虑过多,早些休息吧,臣明日一早再来看您。」 她双目微垂似有浓浓倦意。我想也许是因为安息香的缘故,她终于可以沉酣一梦,最好亦能把前尘烦恼尽忘。 我向她欠身,退向殿外。「元承,」在我即将转身的一刻,她轻声的唤我,「孩子的乳母,朕只要你选的,朕讨厌秦家送进来的人。」 她好像用尽最后一丝意识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唿吸均匀的睡去了。我走出殿外,为她关好门。 已是清秋时节了,一弯新月昏惨惨的隐于云间,再过十几天,它将变幻成饱满圆润的一轮光源,照亮九洲上下万户千家。
第87页 可它此即却昏暗不明,而我也因她最后叮嘱的那句话,心头已然拂上了一层晦涩的无奈。 第六十八章 小蛮针线 为庆贺皇子诞生,陛下下诏大赦天下,在京繫囚受惠者甚广,连同在诏狱中关押,已判斩监候的廖通也得以特赦,改判为流放三千里,永不起用。 这日,我去干清宫内殿送礼部为皇子拟定名字的奏议。陛下已能起身,在榻中盘坐。秦启南则在榻边坐了,和她絮絮闲谈。 秦启南语调温柔轻缓,正说起小皇子吃饱之后,脸上会露出满足的笑容,陛下听了眉梢亦漫上了一层喜色。 秋日暖阳的光束毫不吝啬的洒在殿中,所照之处皆被笼上一层淡金色。殿中轻声笑语,一室温情,令人生出岁月安稳,琴瑟和谐的恬静之感。 我将礼部奏议奉上,便即躬身告退,身后是他们二人翻看奏议,讨论名字的笑声。 「元承学问好,也来看看哪个名字寓意更好些。」出乎意料之外,秦启南出声叫住了我,语气并无他惯常对我说话时的那股冷漠。 我领命,行至榻前。接过奏议,我快速的看了一遍,李氏皇族这一辈皇子排行蕴字。礼部所拟,有蕴宁,蕴宪,蕴宙,蕴宗等几个。 「臣觉得宪字很好。说文中所解宪,谓之敏也。诗经中有天之方难,天然宪宪的诗句,寓之欣悦。殿下聪慧而承万民之悦,是社稷之福,天下之幸。」我欠身道。 秦启南点首对陛下笑道,「元承倒和我想到一处了。我刚才也说这个宪字好。怎么样,这会儿你没有意见了吧?」 「罢了,既然你们都说这个好,便定下吧。」陛下微笑首肯,又吩咐我道,「把东暖阁好好收拾出来,朕要把蕴宪搬到那儿去,方便朕照看他。」 她已有心思和小殿下多亲近了,我由衷替她高兴,遂领旨。 秦启南随口问道,「乳母张氏前日放出宫去了,究竟为的什么?」 我应道,「说来不巧,因殿下早产,生辰和钦天监早前推算的都不符,重新演算过后,张氏的命格倒和殿下有些不合。臣不敢冒沖犯殿下之不韪,故只得将张氏放出宫去。」 秦启南默然听着,没再说什么。陛下此时含笑说道,「朕想起来过几日的中秋家宴,就摆在干清宫吧,朕也懒得折腾了,一切从简。你再把交泰殿一併收拾好,请王爷搬过去,这样离朕和蕴宪都近便些。」 交泰殿的位置在干清宫和坤宁宫之间,内中又与干清宫相连。秦启南听罢自然很高兴,欣喜之余也就不再追究乳母张氏的去留。 我将陛下交办的事吩咐了下去,回到居所,阿升正兴高采烈的捧了一件婴儿的小衣服在看。 「大人您看,这就是百家衣呀。花花绿绿的真好玩。」他展开衣服,一面数着上头用了多少零碎的布头,一面问我,「穿上这个真能百病不侵么?」 「也许能吧,民间有说法,百家衣取百家之福,是给新生儿讨一个吉利,为的是孩子能少些病灾,健康长大。」我见他满脸的新鲜雀跃,因笑问他,「我托你去寻百家布来做衣服之时,陛下还未近产期呢,你办事倒快。可有真的去外头百姓家讨布料?不是哄我?」 他瞪圆了眼睛,笃定的说,「那哪能呀?我可是叫上了咱们监的十好几个小奉御一块去讨回来的,您就放心吧。这衣裳啊,我已经让司衣局清理的干干净净的了。您随时都可以拿去给小殿下穿。」 我笑着多谢他,「这是你找司衣局谁做的?」 「是一个典衣,叫樊依。她可是手巧的很,我先时问遍了她们的人,都说司衣局数她针线功夫最好,后来才知道她母亲原是苏州的绣娘,这可是家学渊源了。她今年才刚十五呢,生的也颇有江南碧玉味道。」他拿起那件百家衣递到我面前,让我仔细的看着,「您看这针脚多细緻,这么个巧人儿只做典衣倒可惜了呢。」 他这一番滔滔不绝的夸赞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从不留心服饰,更遑论女红,如今竟夸起人针线好,我随意的低头看了一眼,刚好看到他脚上簇新的角靴,心里明白,不免莞尔道,「这位樊姑娘做了双新鞋给你,你便将人夸成这样。阿升果然是个惜物承情之人。」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再抬头时忽然脸一红,颇为不好意思的扭过身,放下那百家衣,喃喃自语般说道,「她左不过闲着没事,看我靴子旧了才做一双给我。什么承情不承情的,赶明儿我去外头给她买两件首饰还她就是了。」 「那你可要留心选好的,要配的上她江南碧玉般的风姿才行。」我看他红了脸越发觉得有趣,索性逗他道。 他不再看我,憋了半晌,丢下一句,「大人如今学坏了,惯会逗弄我,说些有的没的。」说完便一熘烟的跑了出去。 我看着他搁在床上的百家衣,回想着刚才他说话的语气和样子,忽然意识到,阿升过了年也该十五了,他已经长大成年。若是寻常人家,这时候已该议亲了。可惜,他做了内侍,此生再难和女人有什么瓜葛。 但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内侍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情感所需,而对于这桩事,我尚且不能控制自己,既已无能为力,又如何劝慰他人呢。 天授二年的冬天便在一片安宁平静中度过了。新年过后,宫中最重要的庆典就要属上元节。
第88页 上元宴摆在太极殿内,皇室、勛戚并内命妇悉数到场。早在上元前,内务府便在太极殿丹陛上安放了七层牌坊灯,佳节当晚,由近侍上灯,钟鼓司奏乐贊灯,内宫监又准备奇花、火炮、巧线、盒子、烟火、火人、火马之类的鞭炮,以供燃放赏玩。 一时烟火表演完毕,在席众人皆恭贺陛下新禧。晋王是陛下祖父的胞弟,作为皇室最年长者,自然关心帝祚绵延之喜,「陛下怎么不将小殿下请出来,让我们看看,这大年下的,也让我们沾沾喜气。」 众人亦都随声附和,陛下令内侍暂停稍显吵闹的杂技表演,命人去东暖阁将小殿下请来。此时他已满百日,在乳母的精心餵养下,脸庞不再瘦弱可怜而变得饱满白皙,粉琢玉砌十分可爱。 「小殿下真是玉雪可人,一望而知是睿智福气的长相。」齐王妃端详良久,满面堆笑的夸道。 齐王横了她一眼,「说些废话,小殿下是陛下的长子,那自然是有福气的,全天下的福气尽在他一人身上都使得。要我说啊,岂止是福相,是至贵之相!」 齐国长公主此刻亦在场,遂颌首笑道,「至贵!那不就是储君之相么?这倒是合宜的很。」 一言毕,已有晋王世子接着道,「国朝已有两代都是女帝了,如今陛下喜得麟儿,看来咱们日后终于要迎来一位万岁爷了。」 「这会子说这些尚早了点吧,陛下春秋正盛,小殿下仅是长子,日后陛下绵延帝祚,再多生几位或贤德,或聪慧的殿下,届时储君的人选怕是要挑花了眼了。」这话乍听上去像是恭维,实则藏了恶意,帝王家最忌讳为夺储位骨肉阋墙,若真如她所言,恐怕届时陛下只会痛心疾首。 我望过去,见说话的正是瑞王妃,瑞王是先帝的堂兄,当年曾传言,先帝的父亲英宗因无子,本想从宗室中过继一个来男孩来承接大统,所选之人便是瑞王。后来朝臣们纷纷上书,为保皇室血脉纯正,女帝继承大宝亦无不可,英宗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可惜瑞王仅差一步之遥便可登上那至尊之位,心中自然十分不甘,故今日由瑞王妃说出这般语带讥讽意味的话来也不算出奇。 晋王听出她弦外之言,朗声笑着道,「瑞王妃也知道小殿下是长子,既为长,便是储君。何用和其余人等再相较啊。除非为长者不贤且身不正,就好像眼下在西安府的秦国长公主那般,那时才会择贤而立。幸而陛下天纵圣智,励意图治,这才有如今咱们大魏朝四海清平的盛景啊。」 众人闻言皆起身举杯恭祝陛下万岁。坐定后,只听瑞王妃轻笑道,「既如此说,叔王怎么不劝陛下早立太子,为咱们小殿下正名分啊。」 此话一出,大殿之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气氛稍显尴尬,而有些人已对瑞王妃面露不悦之色,但碍于她宗室身份却也不好与她争执。 最终打破僵局的却是秦太岳,他从容摆首笑道,「昔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国朝太宗皇帝亦未预立皇太子。汉唐以来,太子幼沖而立,易使其滋长贪婪骄纵之气,且随太子年长,其左右群小结党营私,鲜有能无事者。诚如晋王殿下所言,若太子长成而不贤,即使立之,又岂能保将来无事?依老夫说,不若陛下悉心栽培小殿下,使其周围皆环伺忠义良臣,再徐徐观望之,若那时小殿下果真堪为贤明之主,再行册立,亦不晚矣。」 陛下闻言亦笑贊道,「叔叔通今博古,这一番话,说的朕心甚慰。朕定会好好培养蕴宪,为他寻觅似叔叔这般行谊刚方的股肱之臣。」 众人一时又附和称道一番。此时已有内宫监的内侍在殿前空地上铺设锦毯,接下来便由宫中女官们在毯上表演蹴鞠,宫女们皆穿着裙装,奔跑时宛若一簇彩云,在锦毯上飘来飞去,直看的众人眼花缭乱,兴奋愉悦。 然而,我侍立在御座旁,却清楚的感觉到身边这位宴席的女主人过于沉静而不悦,这样的佳节盛宴,却并没有让她感受到喜庆欢乐。 阖宫庆典结束,陛下与秦启南一道去了交泰殿。 我回到房中,见阿升已为我备好宵夜,听着宫墙外此起彼伏的爆竹烟花声,全无困意,便拿了一本东坡乐府随意翻看。 在一阵阵的鞭炮间声中,恍惚听见廊下有人轻叩房门,定是阿升又拿了什么点心给我送来。 我起身去开门,却看到门外站着,身披大红羽纱面鹤氅的陛下。 第六十九章 无计花间住 婉芷跟在她身后,见到我的一瞬,她抿嘴笑起来,「陛下说睡不着要出来走走,就走到你这儿了。好了,陛下交给你了,三更前可得送陛下回寝殿啊。」说完,她嘘着手一壁去了。 留下尚有些错愕的我。不过转念间,我便想起从前在重华宫,她也曾夜半只身来找我。我见她捂着耳朵,想是嫌外面炮竹声太吵,忙请她进屋来。 她好奇的打量着我的房间,见书架旁挂了一卷富春山居图的前段剩山图,遂对我点首笑问,「你不是说这些书画看看就好,不必拥有么?怎么又向武英殿借来挂着,还是他们知道你喜欢,特意拿来孝敬你的?原也不值什么,你若真想要,向朕求了,朕岂有不赏你的?」她扬着脸,好似终于抓到我的秘密一般开心得意。 我亦笑着摆首,请她再上前去细看。她狐疑的走过去,盯着那画看了不到一会儿,发出啊的一声轻叫,随即回身不可思议的看着我,「这原是你画的?」
第89页 我颌首微笑,「是,不过确实是向武英殿先借了原作,臣照着临的。」 她看看我,又再扭头去看画,一壁摇着头,嘆道,「元承,你真是,真是……你临的几可乱真。若不是你落款的那句,元承戏墨,朕真的看不出来。你画的真好,朕看着只觉得,心脾俱畅。」 我笑着应她,「臣只是仿画,应该说,子久先生的画艺确实令观者心荡神驰。」 她犹自嘆息不已,因又问我缘何不把那副清明上河图摆出来。我忆起那日秦启南曾质问我这幅画的去处,一时便未答她,只含笑看着她。 她亦默然。我由此想到,她本应该和秦启南在交泰殿就寝,于是不免好奇的向她发问,为何会突然想来找我。 她淡淡一笑,「朕不想陪着他。又睡不着,只好出来逛逛。」 我蓦地联想起之前的风波,有些惴惴不安,「可今日是上元节,按宫制,陛下确实应该和王爷在一起。何况,您这样出来,王爷,不会不高兴么?」 她轻蔑一笑,继而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言道,「朕何须在意他高不高兴?不过,朕也不必自找麻烦。出来前,他已经睡得死死的了,今夜就算爆竹声再响,只怕他也醒不过来。你大可放心,他不会知道朕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 我不禁蹙眉,看来她是给秦启南服了些安睡的药物。虽然觉得不妥,但我还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她在为我考虑的意思。 我确有几分窃喜,而这样的欢喜令我很快淡化掉,心中原本对秦启南怀有的深深歉意。 然而我的理智提醒自己,此时应该把这份喜悦小心隐藏好,换上另一帧克己守礼的心境,就像多年来我一直习惯的那样,波澜不惊。 我压制内心的躁动,冷静的提醒她,「臣以为,近来陛下和王爷都很和睦。」 她冷哼了一声,挑眉道,「他几乎害朕生产时殒命,朕怎会和他和睦?不过装样子罢了,朕与他,此生都不可能同心同德,鸾凤和鸣!何况,今日你也听到了,秦太岳的话,你以为如何?」 我知道她心中所想,却不愿顺着她的思路回答,「起码有一点他没说错,在皇子品行智识尚未确定之前,不宜过早立储。何况他今日之言,也确实替陛下化解了尴尬,毕竟是家宴,一众宗亲在座,您也不能像对待臣工那样对待他们。所以,秦大人也算是睿意机变,为陛下着想。」 「你又跟朕顾左右言他!朕知道你听的出来他的意思。立储,他自不必担心,反正朕立谁,他都是储君的祖父,只是他还可以挑上一挑。也许挑个听他话的,也许挑个能继续有助于秦家的。你可知道,他的小儿子秋闱中了亚元,他是立意要为秦家再培养出一个阁臣,再来辅佐朕的儿子,孙子!他今日不过白献一个人情给朕罢了。」 她长嘆了一口气,烦闷的说着,「你自然不会知道,那天的事,秦太岳听后大为震怒,斥责了秦启南。不然以他那般高傲的性子怎会轻易向朕低头,且那么容易便放过你?」 我在心中嘆息,「为什么陛下不肯相信,王爷对您的真心呢?」 她平静的望着我,笑容冷静,「朕没有不信。是朕不需要!他对朕的心,虚虚实实。需要予取予求,便把朕当作是皇帝。需要满足自身情感,便把朕当作是一个女人。可惜,朕不是寻常女子,不需要他温柔爱怜,更加不需要他为达目的曲意迎合。朕要的是一个在政事上志同道合,生活中心意相通之人,肯错后一步站在朕的身后,不会有怨怼和不甘,更加不会觉得自己一世的才华都因为与朕结合而付之东流。这才是朕想要的丈夫。」 我黯然无语,确有些心痛,她的心愿此生怕是永远不能实现了,这是个死结,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 「朕有的时候,真羡慕皇祖父他们。」她忽然故作轻松的说,「那些男人作皇帝就可以三宫六院,那么多嫔妃,花团锦簇,皇帝只用当她们是滕妾,是宠妃,却不用真心相待,那便简单多了。」 这个自我安慰的说法太过粗暴,人皆有感情,帝王亦如是。「陛下忘了玄宗和杨妃么?男人作皇帝也是会有倾心相爱的需要和随之而来的烦扰。」 「李隆基?他若真那么爱杨玉环又岂会将她赐死马嵬驿。不过还是最爱他自己罢了。」她娇嗤道,继而扬起下颌,骄傲的道,「若是朕,一定不会杀了玉环,也不会再回去当一个受尽欺凌的太上皇。朕会和玉环远走高飞,过一过不一样的人生!」 我哑然失笑,摆首道,「在古人之后议古人之失,则易。处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事,则难。陛下未尝有过那般处境,亦不该无故菲薄玄宗。」 她低眉轻轻的笑了,须臾,抬眼正视着我,「你也不是朕,怎知朕不会那么做?说什么千秋帝王业,不过短短几十年罢了,即便再贪恋,也终究要放手。既然青山遮不住,不如顺流而下,去看看前路的风景,总好过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低首莞尔,她确有我想像不到的决断和洒脱,当然也有异常执着的欲望。 我不愿她过多沉浸于烦恼中,起身去拿了那件百家衣,捧给她看。 「百家衣?」出乎我意料,她竟然认得,「这是,你缝制的?」她调笑的问道。 我蹙眉,「陛下真的以为,臣什么都会做?这是请司衣局的宫人做的。是臣送给殿下的礼物。」
第90页 她摩挲着衣服,沉吟良久之后,抬起头对我笑道,「你的意思,朕懂得。是希望蕴宪能健康平安的长大。这礼物很好,比那些金玉之物更好。」 我摆首向她解释,「贵重也好,简素也罢,都是心意。臣只是觉得自己的财物皆是陛下所赐,再转手送给殿下有些殊无诚意,因此才想了这个。」 她听了灿然一笑,瞭然的点了点头。我于是好奇的问她,如何知道百家衣这种物事的。 「你以为朕从前只是养在深宫里,什么都不晓得的公主么?朕去过辽东,去过云南,去过浙西,去过……地方多着呢。好多你以为朕不知道的东西,朕其实都见过。」 她神情忽然一黯,接着说道,「可惜,当了皇帝,朕反倒没机会出去了。所以朕派你出去,替朕看看外头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以后若有机会,朕也要去走走,旁的地方罢了,唯有江南,朕一定要去看看。」 江南地,红杏烟柳,水边朱户,一卷黄昏雨,一枕伤春绪,芳草迷归路。我亦很想重返记忆中渐渐迷濛的江南,与她一起,哪怕只是错后半步走在她的身侧。 一阵喧天的烟花声响彻禁城,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们彼此对视,都觉得此刻,无论任何声音都会淹没在这片震耳欲聋的鸣响声中,与其说话,不如静对凝望。 她双眸一亮,忽然走近我,在我耳畔说道,「陪朕去东华门城楼上观烟花。」 我心中一惊,看更漏已过二更,我本能的沖她摆首,她却一把拉起我向外走去。 「陛下这样做会惊动守城的侍卫,明日必会传扬出去。」我拉住她,企图阻止。 她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红鹤氅,莞尔道,「把你的衣服拿来给朕穿上,不就行了么?」 我愕然无语,她却一径用目光催促我。知她心意已决,我无奈的取出自己的青金羽毛缎斗篷披在她身上,替她把帽子系好。她身量纤弱,几乎陷在衣服中,青色的缎帽下,更衬的一张小脸清丽无双。 她不再多言,拉起我快步往东华门城楼方向走,她越走越快,到后来竟跑了起来,好像生怕赶不上那终场的烟花似的。 守城的侍卫皆认识我,见我要登城墙也未加阻止。我暗自好笑,自我做上这个司礼监掌印,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也许明日天明,宫中就会传开,周元承果真是个年少任性之人,为看烟花竟夜半登上城墙。 上元节京城无宵禁,百姓可通宵达旦庆祝节日。东华门紧邻灯市口,市楼南北相向,其间朱扉绣栋,素壁绿绮,街中搭有数十座灯架,时近夜半仍有车马穿行其间,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更有猿猴灯、白象灯、青狮灯,不一而足。 她忽然手指着近处一盏秀才灯笑起来,轻声道,「这个青衫秀士,正在欠身揖礼,眉目清润,皎若朗月,可像你不像?」 我笑而不答,指给她看稍远处一盏娘子灯,「观这位娘子,容色清丽,行止温柔,有孟姜之遗风,像不像陛下您?」 腰间一痛,原来是她用手肘重重的顶了我一记,她轻嗤道,「朕才不温柔。朕白夸了你,你竟敢笑朕。」 我低首,抑制不住想要笑出声的冲动,只好侧过头去不看她,顺带将心中几欲奔逸而出的欢喜愉悦,悄然掩饰于茫茫夜色中。 忽然一道烟火倏地飞起,火光直冲天际,瞬息间便在半空中炸开,洒下万道灿金流光,将漆黑夜空耀的如白昼般明亮。 周围的楼台殿阁,在这恍如银河倾泻一般的炫目光华下,巍峨之势顷刻间荡然无存。 我在光影中转头看向她,宽大的缎帽遮住了她半张脸,她好像知道我在看她,微微的侧过一点头,目光却还没捨得从那片鎏金中移开。 我就这样看了她许久,直到最后一支烟花绽放完,夜空陡然恢復一片宁静。我看到她牵起了嘴角,没有转头,只是望着霎那即安宁的夜色。 但我知道,她是在对着我笑,那个笑容明亮且充满欢愉。 第七十章 功名需壮时 这一年的春天,京城再度因赴试的举子云集而热闹起来。 「大人,我刚才看见秦家的小相公了。」阿升兴沖沖的跑来对我说道,「他可真好似玉人一般,竟比王爷还要俊美三分,偏他风度又好,和王爷大不相同。」 我一直在房中看年下宫中用度的记录,并没留意秦太岳的次子秦启方今日进宫来探望他哥哥,我笑问他,「阿升形容一下,有何不同?」 他咬着唇蹙眉想了一会,一壁点首道,「王爷呢,气度高华,但是清冽卓绝,傲然天成,似天边一弯孤月。这位秦小爷则是灼灼其华,湛然温和,如同春日暖阳,让人倍感亲切。」 我莞尔,由衷的贊他,「阿升形容的好,可见最近的功课没落下,大有长进。」 他一晒,害羞的摸着脖颈,又说道,「这秦小相公为人谦和有礼,听说他不喜奢华,清淡朴素,常感慨读书虽多,心得却少。所以在家时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以此方法养德行。真真不同于京城那些世家公子哥的纨绔做派。」他自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我,「大人请看,这是他近日静思之后有感而作的。」 那是一首五言诗,题为枕石。诗云,心同流水净,身与白云轻。寂寂深山暮,微闻钟罄声。
第91页 我颌首道,「淡雅清真,颇有陶公意趣。」因笑问他,「看来秦相公的新作已传遍京城,一时洛阳纸贵了?」 「岂止洛阳纸贵,您没看见今儿满宫的那些个女官们呢,都赶着往交泰殿前凑,争睹他的风采呢。」 我心中微微一动,故意打趣他道,「如此风靡。那么,那位如碧玉般的江南闺秀樊依姑娘,可也有去凑热闹?」 「她才不屑做这种事呢。」阿升不无得意的笑道,「不过她只对针线上的事有兴趣,也真是愁人,没见过那般爱钻研的。大人,您说这届的状元郎该是秦小相公无疑了吧?」 我轻摆首,「倒也不好说。这次的主考官是礼部右侍郎冯敏,冯大人学识渊博,出题以冷僻刁钻闻名。且他一贯不喜与权贵往来,是朝中为数不多真正的清流,想来不会因为秦相公的身份而对他特别照拂。而且,本次举子中有好几位才名不凡,其中应天府解元便是江南着名的才子。说起来,这位解元你也见过的。」 「哦?我见过?」他挠头回忆,「我在江南总共也没见过几个文士,莫非是那位萧征仲老先生?不对不对,他已致仕了,断不会再来应考。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付不出酒钱当街卖画的许子畏」 我颌首笑答,「许解元号称江南第一才子,与秦相公同场竞技,不知谁的文章会更得冯大人垂青。」 「我想起来了,」他忽然拍了一下头,「日前听人议论起,这许子畏一到京城便流连酒肆茶坊,还不忌讳的说要去登门拜访冯侍郎,要向他求篇文章拜读。还放言说头名非他莫属呢。他可真是够狂的。」 正当京城上至达官下至百姓都在津津乐道这一届会试,究竟是许子畏胜出还是秦启方夺魁时,形势却陡然突变,出现了一桩震惊朝野之事。 「这是今日内阁的票拟,你看看吧。」陛下将一份奏疏递给我。 这是一份给事中华阳弹劾冯敏受贿,将试题泄露给许子畏,并以内定其为会元的奏疏。我留意看了华阳的举证,却是许子畏在试前曾登门拜访过冯敏,以重金贿之,得到考题。而冯敏在阅许子畏答卷之后,亦不曾有避讳的言道:甚异之,将以为魁。 内阁票拟则指出,冯敏受贿泄题在考生中反响巨大,使考生大失所望,对朝廷亦多有怨言,若不严加追究此事,恐有失天下读书人之心。 「这个许子畏,你曾经见过的。你对朕说他清高而放诞,但不失豁达洒脱,有赤子之心。你觉得他会做这样有辱气节的事么?」 我缓缓摆首,「他天份才情都很高,无须行贿亦可得中。何况他并不顾忌让人知晓他曾拜访过冯敏,若是贿赂又岂会如此坦荡。冯侍郎更是一贯清廉自守。他那句甚异之,将以为魁,应该只是纯粹欣赏许子畏才会有感而发,却被旁人听到藉此来大做文章。」 「也难怪别人疑心啊。这冯敏出的题目奇险生僻,举子们竟是通场无人知晓其意。偏只有许子畏一人作答出来。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 我惊讶的问,「满场举子除却许子畏竟无人能解其题意?那么,秦启方秦公子也没有答出来?」 她颌首,「你问的这句在点子上。秦太岳要朕彻查此事,择了大学士曹介和另几个人复查考卷,这几个人,皆是秦太岳的门生。」她微微一嘆,看向我,「秦太岳一向讨厌从不迎合他的冯敏,再加上他出的考题令秦启方答不出来。索性就借这个机会扳倒冯敏,顺带替秦启方扫除许子畏这个对手。」 我黯然,「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桩科场舞弊案?」 沉吟片刻,她冷静的说,「查!朕必须安抚士子。而天下有才者也不独许子畏一人。」 几日后,陛下依据三法司奏报的彻查结果,以冯敏,许子畏合谋作弊查无实证,但于会试前夕私相勾结并确有钱财往来为由,处冯敏罚俸半年,许子畏无罪开释,授华亭县主薄。 我为这个结果扼腕,以许子畏之才仅担任一个九品主薄已令人惋惜,何况还有无辜受牵连的冯敏,他已是近花甲之年的老者了。而我亦不免好奇那道引起轩然大波的策论题目究竟为何,尽管几日后我便知晓了答案。 这日,我奉陛下之命去城西白云观贺长春道人成道日,回程路过礼部贡院,见门前喧譁一片,一群人围着一个年轻的书生七嘴八舌的诘问,而那位书生正是当年我在姑苏遇到的许子畏。 我示意跟随的人停步,独自驱马上前,立于他们身后。只听一举子高声问道,「你说朝廷冤了你,可你出入冯敏府邸且向他乞文的事人尽皆知,倒是具体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你知了。」 另一个北方口音的举子接着说道,「事到如今,咱们对你到底有没有作弊也不感兴趣了,只是想问问清楚,那冯敏告诉你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言下之意还是认定许子畏曾与冯敏串通作弊。许子畏被这群人团团围住,面沉如水,始终不发一言。 只见正中一个白衫士子越步走到许子畏面前,起手行礼,和悦的道,「请许兄勿怪。今日我等前来并非有意为难,实在是想请教那道策论之意究竟为何?若许兄能不吝赐教,在下感激不尽。」 许子畏打量着对方,须臾,开口道,「请问阁下是?」 那白衫士子徐徐道,「在下顺天府秦启方。」
第92页 许子畏恍然抬首,又着意看了看秦启方,忽然轻笑道,「失敬失敬,秦公子大名,许某如雷贯耳。只是以秦公子才名竟然到今日都解不出那句话么?既如此,列位何不去问出题者冯大人,何必非要在此盘问许某不可?」 「我们倒是想去问他呢,自从出了诏狱,他就以生病为由躲进家中大门紧闭,任谁去敲门都不给开。怕是再羞于见人了吧。」有人立即答话,语带讥讽,引来众举子一番窃窃嘲笑。 许子畏面色一沉,想是听到冯敏闭门谢客心有所感,遂漠然不语。 秦启方再施一礼,语气诚恳的道,「本轮策论之题是要我们详述程朱理学的四位大儒各自对经典有何不同的诠释,从题目中可知前三位乃是张载,杨时,陆九渊,但描述最后一位所引用的话,却令我等十分费解,所谓有从事于《小学》、《大学》,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这一句,却是说的哪一位先贤大家?还望许兄能为我等释疑。」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毕竟通场考生,只有许兄一人回答出了这个问题。」 大约是他最后补充的这句话,令许子畏觉得他和在场诸人一样,认定自己之所以能作答乃是因作弊之故。许子畏当即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对秦启方的发问亦不加理会。 「好言相问,他却这般倨傲,都到了这个田地了,却不知他还有什么可傲的?」 「我瞧他一定是忘了,那日匆匆记下答案,临场囫囵发挥一番,事后哪儿还想得起来啊?」 「是啊,那般刁钻的题目,在场上百名举子都答不出来,我就不信他就那么高才,比我们这些人都强那么多?难道真的阅了万卷书不成?」 「咱们也不算亏,依我说,这题拿到国子监,翰林院去,怕是也没人回答的出来了。冯敏语不惊人死不休,却忘了会试的目的是给朝廷选拔人才,不是为满足他个人偏好的,他此番吃了大亏,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众人七嘴八舌的鼓譟起来,言语中不乏激烈攻击冯敏之词,渐次竟有些不堪入耳。许子畏脸色发青,几次想要开口,却被众人的声音淹没了下去,只好一脸愤懑地扭过头去不再看这群人。 良久,秦启方回首环视四周,示意众人安静,缓缓说道,「既然许兄不愿意告知,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可惜这道策论终成孤绝难题,再无人能解了。」说罢,已欲转身离去。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遗憾之意,令我觉得他是诚心来求解答,他感兴趣的也许只是未解的知识和未阅过的经典。 想到此,我朗声说道,「秦公子请留步。恕在下冒昧,想替许先生回答你适才的问题。」 众人此时已转过身来,都十分诧异的打量我,不多时,便已有人根据我穿着的公服判断出我的身份,继而有人开始互相低语,一些举子们闻言再抬首看我时,眼神已隐约透了些畏惧。 秦启方也好似知晓我是谁,对我施礼道,「愿闻大人高论。」 我亦向他还礼,环顾众人,道,「这道策论要求详述四位旷世大家的学理造诣,难点出在」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这一句上。诸位不解此句应对照哪位先贤。在下说出一位,请诸位参考,世人称其为鲁斋先生的元人许衡。」 我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反驳,「怎么可能?元史载,许衡得朱子之书而尊信表章之。许氏一直只尊崇朱子学说,并一生致力于推广之。因为他的缘故,使得朱理「衣被四海,家藏而人道之。」这样的儒学大家,怎会被诟病贬损为,假意秉承朱子学说,实则行的是黄老之术?」 我答道,「元世祖一朝,许衡与刘因并称北方理学两大家。刘因对许氏自请罢中书执政而就国子监祭酒一职,甚为不满,故作退斋记讥讽之,文中曾言,世有挟老子之术以往者,以一身之利害,节量天下之休戚,而终必至于误国而害民。而彼以孔孟之义,程朱之理自居,实乃以术欺世,以术自免。而这篇退斋记就收录在刘因的静修文集中,相信诸位查阅之后便既知晓,再看这道策论,答案也便一目了然。」 我言罢,再观众举子表情,有面面相觑者,有恍然者,亦有迷惑不解者,更多的人则在默然沉思。须臾,秦启方越众而出,向我欠身道,「百多学子通场莫解之难题,幸得大人详述以解惑。大人高才令启方佩服。」 「秦公子客气,在下不敢当。」我环顾四周,缓缓地道,「在下亦有几句话想对诸位说,诸位都是读书人,对于先贤所着经义,如不能细心推敲,仔细辨别,便难以知晓其真正见解,不能领略其思想便会无所依从,没有师崇。 如这道策论题所提及四位大家,虽都治学于程朱,但每个人对其学理诠释又自不同。既然大师学者对于大家之言,尚有如此不同的理解,读书人就更应该仔细审辨,才能从中有所领悟,形成自己的观点。 诸位诟病冯大人出题奇僻,却是没有领会他一番苦心。在下相信,冯大人的本意是欲体察诸位平日读书是否严谨而求甚解,亦希望诸位治学能够多问慎思而后明辨,最终使学问能精益求精,达到更高的境界。」 秦启方似有所悟,垂目不语,片刻之后抬起头,双目湛湛的望着我,真诚言道,「大人良言,启方承教。」 我含笑向他颌首。此时众举子都准备散去,忽见一个短衫小僕匆匆跑来,至秦启方面前躬身道,「公子,小的才刚从冯府处回来,听门房上的人说,冯大人,没了。
第93页 第七十一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一语毕,众人皆惊骇。我亦瞠目,下意识的看向许子畏,他半倚着墙,神情中尽是怆然哀伤。 举子们渐渐散去。我忙走上前扶住已有些摇摇欲坠的许子畏。他迷茫的看着我,仿佛许久才认出我一般,随后摆首长嘆一声,缓缓道,「君子不知蝇有恶,小人安信玉无瑕。」 我凝目无语,最后只得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他回贡院房中再叙话。 贡生的房间向来朴素,只提供最简单的摆设。见桌上放着已收拾好的行囊,我微诧异的问,「解元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他淡淡一笑,请我坐了,復又斟茶与我,「你也看见了,京城已无许某人立足之地,不回去又待如何?」 我宽慰他道,「此去华亭任职,离苏州亦不远。解元归吴中,当忘却此间不快,放开胸怀。元承相信以解元之才,他日必有机会得朝廷重用。」 他摆首,神情带着一丝傲然道,「昔日孟子辞齐卿之位归故里,齐王欲在国都中为孟子置宅,以万钟之禄养他的门徒。孟子拒绝说,既以道不行而去,则其义不可以復留,是我虽欲富,亦不为此也。许某虽不才,但亦想效仿前贤。既然朝廷陷我于不义,我也不欲再接受华亭主薄的官职。」 我心中黯然,同时亦能理解他的伤怀和忧愤,遂颌首勉强的沖他笑了笑,「解元日后有什么打算?」 「踏遍青山,放舟五湖。闲时写意,醉里看花。所谓世间乐土是吴中,黄金百万水西东。」他忽然又一声嘆息,脸上现出一抹苦笑,「真的是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成反成羞,这个道理我如今才明白,希望犹未晚矣。」 他虽说的潇洒,但我早前便听闻他家资不厚,且尚有孀母需供养,日后仅靠卖字画为生怕是难以为继。心念微动,我含笑道,「不知解元此行可有带些佳作,能否赐予元承一副?」 他微怔,随即从行囊中抽出几副捲轴,一一展开。内中有山水化作,亦有花鸟人物。他凝神片刻,指着其中一副白描淡彩仕女图道,「元承若不弃,我便将此画赠予你。」 我定睛看去,画中是一位手执纨扇伫立于秋风中的美人,她衣袂飘飘,凝目远方,垂眉轻嘆,仿佛有无限的怅然与悲伤。画面背景仅为坡石一隅,上有几棵疏竹,留白之多更显出画意萧瑟寂寥,而全画并无一处题字亦无落款。 「元承猜猜看,这画中人是谁?」他微笑问我。 我望向那柄纨扇,答他道,「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解元画的可是班婕妤?」 他颌首,垂目轻笑,笑意却颇为苍凉。随后他行至书案前,提笔蘸墨,在画中左首题道: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昔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看到夏天曾与主人形影相随的团扇,到了凉秋时节则被弃置箱中,不禁感慨自己的命运亦和团扇相似,故作适才我所吟诵的团扇歌以感怀自伤。 彼情彼景,正合了许子畏当下的心境。他虽放言潇洒快意,心中却实难放下郁郁不得志的孤愤。 我含笑谢过,将画收好,并取了银钱付给他,他百般推辞只道将此画送与我,我自然不肯。最终在我的坚持下,他收下了银两,亦向我拱手辞别,准备即刻便南下返回姑苏。 我提出要送他至通州渡口,他拒绝道,「不必麻烦了,我孤身上京,离去时亦无需人相送。他日若有缘,希望能与元承于吴中再相见。」他目光一暗,言下之意恐怕是今生都不会再踏足京城地了。 我心中虽有万语千言,此时也只诚挚的化作一声,「解元珍重。」 他微笑点首,转身大踏步而去。我静立于贡院街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亦曾数次遇到类似的情形,目睹一个又一个自己的朋友,敌人这样渐渐远去,淡出了我的生命,但许子畏有些狷介孤绝的身影却长久的令我无法忘怀。 也许是因为在所有人中,他是被这个时代伤害最深,且最无辜的一个。 「大人,前面就到家了。您不回去看看?」阿升知我闷闷不乐,絮絮道,「您几个月没见过白姑娘了,好歹去看看她。要不她下回儿见了我,又该抱怨我没把您一併带回去了。」 「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何必以不开心的样子回去见陛下呢?去听听白姑娘说话儿,或者让她给您唱支曲子解闷儿,等您心情好些了咱们再回去。」他一壁觑着我脸色劝慰道。 我感念他的好意,也知道自己确该去探望白玉,遂令其余人等先行回宫,由阿升陪着回到那所已许久未踏足过的宅子。 门房和院中伺候的人皆只认得阿升,并不晓得我是谁。我无谓惊动众人,向阿升摆手示意他不必告知,一径向内院走去。 白玉正在房中调弄她的琵琶,听见声音出来,看到是我,先是一滞,继而眼中流露出惊喜之色,脚步却停了下来,只半倚在门边微垂了眼帘,对我浅浅一笑。 「大人今儿是出门办差路过,还是专门回来看看?」 我尚未答话,阿升抢着说道,「既是路过,那便专门来看你了呗。」 白玉一怔,好像若有所思般的品着阿升的话,半晌才慢慢的笑了出来。
第94页 她住着东厢房,却一直把上房收拾整齐留给我回来住。我不便去她房中,就邀她一道在上房中坐了说话。 「大人今儿不开心,你有什么能逗他一笑的好本事,快些使出来。」阿升自以为悄声地对她说着,我却听的分明。 「那我给大人唱个曲子吧,或者讲笑话也行。哎呀,」她忽然皱眉叫道,「不巧的很,前儿和霓珍阁的掌柜说好了今日去取我定的簪子,若是这会儿不去,那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又该把我的东西卖给旁人了。」 阿升撇嘴,忙道,「这值什么,我替你取回来就是了。你只要把大人招待好,替他解忧让他高兴就行。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霓珍阁了,回来可得让我看见大人开心的笑容啊。」说着他便一熘烟的跑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我和白玉。她并不说话,只拿了蒙顶石花沖泡了一小壶,用秘色茶盏盛了递给我,含笑轻声道,「我用着您的钱,还贪漂亮去买新首饰来带,您不会怪我吧?」 我笑着摆首,和颜对她说,「不会。你也不必总在家闷着,该多出去走走。快到清明了,京城人家多去郊外踏春,也有去报国寺,白云观祈福的。你若是想去就让阿升告诉我,我派人来跟着就是了。」 她嗯了一声,过了一会,悠悠的问,「您就不能和我一起去么?」 「清明那日,陛下会驾幸回龙观游春,我须陪侍在侧。」我答道。 她轻轻的说了声哦,「那您平日里呢?也没有空闲出来逛逛么?怎么阿升偏那么闲,可以随时出宫似的。」 我笑答,「是,我确是没他自由。他不过跟我说一声便可以出来了。我若是出宫须得陛下准了才行。」 她有些不悦,默不做声。 我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向她建议,遂温言道,「白玉,你想过以后么?你若是愿意的话,我替你去寻个好人家,保证不透露你从前的身份。嫁了人便能安稳的过日子,这样可好?」 她还是不说话,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半晌抬头沖我一笑,「行啊,我都听大人您的。反正我是您买回来的嘛。」 闻言我愣住了,有些结舌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事儿最终还得看你的意愿,我不会勉强你。」 她点头,似不经意般的岔开话题,「大人今儿还回宫么?」 我颌首。她笑着起身,「那我给大人唱支曲子吧,好久都没唱过了,您可别笑话我唱的没以前好。」 一会儿功夫,她取了琵琶来,拨了几下弦,又为我续了一盏茶,这才坐下,清了嗓子开口唱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她本就有婉转娇嫩的嗓音,这一支折桂令唱得更是百转千回,缠绵跌宕。 却听的我是亦惊亦怕,我拿不准她此刻唱这曲子的用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喝茶,心里只盼着阿升快些回来。 「我果真嗓子不如从前了?大人连声好都不叫。」她薄露嗔意的问我。 我笑着摇头,忽然觉得一阵倦意涌上,歉意地说道,「你唱的自然很好,只是我不大通音律,不会夸奖。」 她半垂着头,笑意模煳,「那我再唱一支,大人可得趁我唱的时候想好怎么夸我啊。」 我微笑点头。她再度唱了一支山坡羊,声音听上去却遥远而空幻。而再度袭来的一阵阵困意令我猝不及防,眼前的人和物都变得摇曳起来,意识渐渐淡去,我努力的想从这片朦胧中挣扎出来,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在尚存一丝控制力时,我起身,扶着桌子对她说道,「帮我去找阿升,我们该回去了。」 手臂上一暖,是她搀扶了我,我无力站稳,不自觉的靠向她。 她慢慢的扶着我走到床边,轻轻将我推到床上,而我已不能辨别这个陌生的床究竟属于谁,耳中隐约听见有人低低的唤着我的名字。 最终,我觉得五感仿佛都已丧失般,亦再无力气睁开眼睛,只能任自己沉沦在这阵恍惚里,不再醒来。 第七十二章 缭乱有啼莺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似有人低语,又似有冰凉指尖轻拂过我的脸。 我悠悠醒转,浑然记不起身在何处,目力所及的事物皆让我感觉陌生,直到对视白玉脉脉含情的双眸,我勐然间想起了适才所发生的事。 我立即坐起,向窗外看去,此时已月升枝头,暮色四合,禁门应该已经关闭。我在强烈的头晕目眩感中努力思索着,明日要如何向陛下解释自己无故不归的行为。 「阿升呢?」思忖许久后,我急问道。 白玉笑着,不紧不慢的答我,「他已回宫了。不必担心,阿升自会替您向陛下解释的。」她顿了一下,凝视着我,缓缓道,「您身子不适,刚才险些晕倒呢……幸亏是在家里。」 我艰难起身,仍觉无法站稳只得扶住床沿,这一系列的动作却让我清楚的看到自己身上的公服已然被脱去,只剩下月白色的中衣。 我脑中轰然炸开,蹙眉盯着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坦然回视我,好整以暇地端了茶盏慢慢的品着,「您不明白么?白玉只是想留住您,哪怕只留一晚上,陪陪我也好。」 我无力的嘆气,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她在茶中给我落了药,那么这安眠之药必是她早已备好的,难道她早就等这一天么?又或者她已和阿升串通好要这般算计我。我摇摇头,不会的,阿升不会这样待我。
第95页 我问出心中疑惑,「你一早已备好了药,只等我来看你便给我服下,是不是?」 她挑了一下眉,随即凄凉一笑,点首后又摇头道,「是!又不是,这药是平日我自己用的。大人您知道么,我成日里都睡不着……有多少个晚上,我是数着星星,弹着琵琶过的,我将自己会的曲子一支一支的弹唱……原来我会的竟那么多呢,还没都唱完,天就亮了。我也就不用再犯难怎么熬过一个无眠之夜了。」 她幽怨的语调抚平了我的怒意,却也像一把利器刺痛了我的心。 我復又坐下,理着思绪,平静和缓的道,「我能理解你感觉寂寞。我也知道,我对你的关心不够,不能令你觉得温暖。可是白玉,我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我并不是你的良人,你不能把感情寄托在我身上。」 「良人?大人知道白玉想要什么样的良人么?」她飞快的诘问我。 我摆首轻嘆,「无论你想要怎样的人,那个人都不会是我。你尚年轻,机缘巧合下碰到了我。也许你觉得我和你想像的不同,和你听到的那些宦臣不一样,一时对我产生了好感。但那只是错觉,我,终究还是个宦者。我,不能也无力令一个女人得到终生的幸福。白玉,把感情浪费在我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不智的,只会虚耗你的青春。我无法给予你想要的任何情感。」 她平静的听着,仿佛毫不意外我会如此说,她涩涩的笑道,「您又不是我,自然不会明白我心中所想。」她直直的盯着我,轻扬嘴角,坚定的说,「您是宦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她的话令我十分窘迫,我转首望向别处。我逃避的态度激发了她乘胜直追的勇气,「我真的不在乎。您何必想那么多呢?多少人和你一样,还不是照样娶妻纳妾认儿子,洞房花烛,一样都不落下。偏别人可以,您就不成?」 她缓步走到我面前,抬起手轻轻抚着我的脸,幽幽道,「您比他们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非要这般自苦呢?」 我别过脸躲避她的碰触,抑制着喉咙间的干涩,清晰回应她,「我做不到,也不想你日后恨我。」 「把我嫁给旁人,我就不恨您了么?」她紧挨着我坐下来,侧过头追逐着我的目光,「我说了不在乎。大不了,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狎具……」 我勐然起身,她的话像两记噼面落下的耳光,抽打在我脸上,亦抽打在我心头。 我艰涩的启齿,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我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深吸气后迈步朝屋外走去。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般急切。我未及回顾,已觉腰间一紧,她的手臂环搂着我,脸颊贴在了我的背上。 我身上的皮肤瞬间绷紧,隔着不厚的中衣,她脸上温热的湿润一点点浸透蔓延,我的身体已开始微微发颤。 她的手在我身上游移,被她拂过的每一寸肌肤都似被火灼烧一般,这种感觉令我颤慄。 「大人,您的身子是活的……我摸过的,也感受过,他们不是您以为的那样……」她呓语一般轻柔的说着。 我深深的唿吸后,霍然转身,抓住她的双臂,用全部的勇气和力量说出令我心头泣血的话,「不是的,你没有见过。那并不美好,而是……很……丑陋的……我是一个没有能力让你幸福的男人,或者说,我已不能……算是男人。」 我擎住她的双肩,直视她凄迷的双眸,「白玉,如果你对我确有一些好感和尊重的话,请你忘记今晚的事,以后也不要再有类似的举动。就当作,是你对我的怜悯也好,同情也罢,为我留下最后的一点尊严罢。」 我不待她回答,拾起放在榻上的衣服快步离去。屋外乍暖还寒的空气让我陡然清醒,我深唿吸平復胸中翻涌的情绪。 今夜又是个无眠之夜,我立于院中仰首凝望灿烂星斗。夜色虽流觞,但我已註定无法品评这旖旎的春光。 我在心中默默的算着时间,期待它今晚能流逝的快一些,让我能尽早离开这座几度令我难堪的宅院。 四更不到,我已盥洗完毕匆匆上马朝午门方向驰去,我刻意在朝臣们入宫禁前赶到,却在五凤楼下的右掖门处遇到了都御史赵循。 自三年前在长街上偶遇,他拒绝我拜谒之后,举凡朝会或在面见陛下之时他亦从不对我假以辞色,每每只当没有看到过我这个人。 我策马至他身畔,他未有丝毫回顾我的意思,我于是下马向他长揖,并起手示意请他先行。他恍若未见,依旧伫立当下。 我只得向他再揖,道了声,「元承失礼,先行一步。」这才牵马从他面前走过。 「周掌印,」他忽然开口叫住我,我连忙回首,四目相对,我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森冷,他移开视线,傲然问道,「你昨日曾私会一众举子?可有此事?」 我欠身答,「大人言重了。元承路过贡院,偶遇众举子盘问应天府解元许子畏策论答案,心中好奇故停马聆听,并无私会一说。」 他轻瞥我一眼,道,「周掌印高才,听闻你轻松作答出了那道难倒众人的题目,此事令众举子羞惭,连翰林院的儒士们亦感到震惊。老夫不解,你是好奇聆听还是安心卖弄学识?如是后者,你的目的已然达到了,朝中现在人人皆知,你的好学养强过国朝贡生举子!」
第96页 我惊异于消息竟传的这样快,可见我如今一举一动都颇受朝野关注。 我欠身含笑道,「大人谬赞了。所谓读的好不如读的巧,元承日前刚好翻阅静修文集,看到那篇退斋记,这才误打误撞的答出策论。实在不是元承学问好,只是凑巧罢了。」 赵循不置可否,略一冷笑道,「昨日都察院中人和老夫议起此事,有人大感意外,错愕于一介内侍竟有如此学问。独老夫未觉惊讶。周掌印想不想知道原因」 我知他一定会出言讥讽,但仍欠身答他,「愿闻大人高见。」 他斜睨着我,缓缓道,「老夫以为,周掌印对许衡如此了解,皆因你与他乃是同类之故,都是以退为进,色恭而行悖之人。」 言罢,他倨傲仰首不再顾我。我知他已无话再对我说,遂对他淡淡一笑,欠身拱手后转身离去。 那日朝会后,陛下亦和我谈及此事。她笑言道,「你可是一战成名了,如今臣工们都在议论你才学好,竟比天下士子都强。秦太岳也夸你,说你这般好的学问,只做宦臣倒可惜了。」 我含笑道,「首辅大人客气罢了,臣只是凑巧知道而已。」 「你当他是真心夸你么?」她斜飞了我一眼,「他是出言提醒朕,你不过只是个宦臣。要朕多警醒些,不可重用你太过,亦不可不提放你。」 我颌首轻笑,「作为阁臣,提醒君主小心身边的人,以防小人得势弄权,确是他职责所在。」 「听说你还替冯敏说了几句话,维护了他在举子面前的形象?又和许子畏相谈过了?」 我应道,「是。冯大人本是受害者,内中情由也无非是首辅一系藉此机会将他扳倒。以后礼部主考官的位置上恐怕坐的也都是首辅系的人了。而许子畏更是无辜受牵连,虽则他为人狂傲易招人嫉恨,但也不该遭此仕途无望的悲凉结果。臣想起当日在苏州蒙他引见才得以拜访萧征仲,念及故人之情,便和他叙谈了几句。」 她点首,关心的说道,「罢了,朕知道你为他们不平。不过这些事儿落在那些人眼里,益发的知道你同情他二人,只怕又会寻个机会给你找点麻烦。」 我一笑,心中却在想另一桩麻烦事,我恳切的望了她道,「如今冯大人已仙逝,念及他过往为朝廷选拔人才的功绩,陛下能否开恩追赠他一个殊荣,已尽君主的心意。也算是为,冯大人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正名。」 「才说要你提防他们寻由头整治你,你就又来了。」她薄露嗔意,却并无不满,半晌笑道,「也罢,朕就追赠他礼部尚书职。正好让那起子人猜猜,朕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闻言欣慰,沖她躬身谢恩,亦是替逝去的冯敏拜谢她。 她见我行礼,一壁戏嚯的看着,一壁笑问道,「朕看你今儿精神倒好,昨儿究竟是怎么病了?莫非是白云观的道士冲撞了你?阿升回来也说不利索,只说你险些晕倒。朕竟不知道你身子这般弱么?」 我略有些尴尬的笑笑,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不能沉默以对,遂道,「可能是前日着了些风,受凉了,不碍事的。臣确实没那么弱,所以才好的快。今日陛下见臣不就和正常人一样了么?」 她颌首,又着意的看了我好几眼,直看得我有些发窘。须臾,她若有所思的蹙了眉,用颇为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那是有人精心照料的结果罢。朕就说,你病了阿升却回来了,从来都是他寸步不离的陪着你,这会儿怎么倒把生病的你抛下。转念一想,可不就是么,那宅子里头自有能伺候你的人。」 我垂下眼睛,涩涩的笑了笑。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也未再提及此话题。 我回到房中时,拿出许子畏所做的班姬纨扇图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按捺住将它奉至陛下面前的冲动。我犹豫是要将此画挂于房中抑或从此束之高阁,最终,还是决定选择前者。从那以后我房中便经年累月都挂着这副故人画作。 也许那个时候,我心里便很清楚,麻烦之于我总是不会断的,与其谨小慎微,倒不如但求无愧于心。 第七十三章 山雨欲来 天授四年秋,皇长子蕴宪已满周岁。陛下在其生辰当日下诏,晋其为荣亲王,并封赏阖宫上下的宫人,尤以服侍荣王有功的乳母方氏所得恩赏最隆。 中秋过后,京城已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陛下在东暖阁中闲闲的逗弄荣王殿下,因说起天气转凉,吩咐我向内务府提前支取今冬的红萝炭以供东暖阁之用。 「阿母,母。」一声奶气十足的唿唤惊起了众人的瞩目,陛下转首盯着方氏怀中的荣王,喜上眉梢,她情不自禁的抓起荣王的小手摇了摇,笑道,「蕴宪刚才叫朕什么?再叫一声?」 荣王被她摇的咯咯的笑了出来,左右摆首环顾周遭,见众人都笑盈盈的注视他,益发令他感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期待和安全感,他再度望着陛下,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发出一声虽含混但也足以让陛下开心的「母」字。 「蕴宪真聪明!朕抱抱你。」她伸出手臂做了个抱的姿势。 「陛下,这可使不得。荣王殿下才吃了些奶,这会儿还没消化呢,若是吐了奶在陛下身上可就失礼了。」荣王随侍大太监连海含笑劝阻道。 皇家讲究抱孙不抱儿,皇帝对自己的子女鲜少流露亲密的情感,所以陛下此刻的要求亦被一众人等以好言规劝的方式拒绝。
第97页 然而陛下并未理会,犹自张开双臂,对荣王灿烂的笑着。方氏先时看了众人的表情,略一犹豫后,上前一步将荣王轻轻的放置在陛下臂弯中,柔声道,「殿下回到母亲怀中,应该最是感到安稳幸福的。」 陛下的目光柔软而充满爱怜,嘴角亦挂着和悦满足的笑意。然而荣王性子活泼好动,在她怀里不断的扭动着身子,只一会功夫,陛下就有些抱不动他。方氏在一旁看着,连忙适时的将荣王接了过去。 陛下对方氏颌首微笑,很满意她及时的解围,之后又叮嘱两句便自去西暖阁处理政务。 晚间我在房中用饭之时,方氏来寻我。她拿了一包的金锞子并银锭子,皆是日前陛下赏赐给她的,笑对我央求道,「这是我前日得的,一直想要送家去给我那口子并两个小子使。可求了礼仪房的人几次,他们总是借着帮我传递的机会从中剋扣些。也不是我小气,但终究家中艰难,好容易我得了这个好差事能为家里添些用度,偏又不能和家人见面。因此才想请大人帮我这个忙。」 她陪笑着补充道,「这也是孙秉笔教我的,说让我来求您。他说满宫里头就只您最是宽厚待人的,断不会为难我。我这才来麻烦大人,求大人好歹帮帮我。」 我笑着点首,将东西接过来,「这是举手之劳。我明日便安排人将东西送到你家,你自放心就是了。 她一叠声的沖我道谢,又拿出一件丝绸罩衣并多罗呢对襟褂子,殷勤笑言,「这也是日前陛下赏下的料子,我因想着这么好的东西给我那乡下佬儿穿也白糟蹋了,就给大人您做了两身衣裳。不值什么。我也知道大人您什么都不缺,权当我一点心意罢,只别嫌弃我做的粗糙就好。」 我随意看去,那两身衣裳针脚也都细腻。但我四时的衣服皆有内务府的定例,委实不缺,且我虽是内侍也不好和宫中女官私相收受,便摆首笑对她道,「这倒不必了。我才刚做了今岁的冬衣,一时也穿不过来。还是你拿回去改了送给家人吧。多谢你想着我,你家里的事我一定会办妥帖。」 见她面上有些讪讪的,我遂温言嘱咐她,「你只管用心服侍荣王,陛下自会感念你的好处。等日后荣王长大也会给你一份尊崇礼遇。」 冬至过后,齐国公主再度带着长孙女高景澜上京客居在宫中。这一次,确是要为高景澜备嫁。高氏已和梁国公世子议定婚期,年前就会从宫中出嫁,陛下因齐国公主之故,特别恩赐了高景澜郡主的爵位,足见她对这个亲姨母的尊重程度。 这日午后,陛下与齐国公主,高景澜都在交泰殿中闲话家常。 「宫里许久没有喜事了,这回倒要好好热闹一番。」秦启南笑着拿出一支玉佛雕像金髮箍,「这是我令内务府专门为景澜制的,你且看看喜欢么。」 那支金髮箍镶嵌了九个白玉雕的小佛像,九个玉雕小像分别代表九座神龛,四周以金叶锤压而成,发箍补底透雕成云朵状。除了金玉交辉外,更镶了二十七颗鸽血红的红宝石。做工精巧富丽堂皇。 高景澜自是爱不释手,起身盈盈对秦启南盈盈拜谢,「姨夫费心了。景澜多谢姨夫!」 陛下亦温和笑道,「景澜生的好,这支发箍倒很配她。只是好东西都让你姨夫送了,朕却没什么可送的。前儿晋了你爵位,不如再想个衬你的封号一併送你罢。」因又转首笑问我,「你这个司礼监掌印替朕想想什么封号好?」 我颌首道是,还未及开口,高景澜却撇了嘴,摆首道,「景澜不敢再要皇姨母赏封号了。这个郡主本已逾制了,若是再加个封号,只怕外头言官又要拿这个说事儿,倒时候皇姨母又得和他们斗一番嘴。」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秦启南点首贊道,「景澜果然懂礼,知道为你皇姨母考虑。」他稍作停顿,又道,「景澜自小在姨母身边长大,规矩自然是极好,可也有些讲究的太过了罢,未出阁前身边一应皆是侍女,连个内臣都没有。我才刚看见她来时坐的小辇竟都是侍女们抬着,放着宫里头这么多奉御不使唤,是何道理?」 宫中贵人主子的轿辇从来都是由内侍们负责抬的,即便是妃嫔出行亦是如此,毕竟内侍比起宫女还是身强力壮的多。 秦启南这样一问,陛下也不免好奇。高景澜面露一丝尴尬,沉吟片刻,轻蔑的笑道,「皇姨母恕罪,不是景澜太讲究,实在是那些内臣污秽。景澜看不得他们背地里行的龌龊事,觉得噁心,才不要他们抬轿辇的。」 陛下闻言蹙眉问,「景澜可是见到,听到什么了?」 高景澜愣了一下,渐渐涨红了脸,仿佛难以启齿般,只转顾她身后的侍女,侍女会意忙回道,「回陛下,郡主这么说是因为日前在居住的延禧宫中,发现了内侍和宫女对食所用的,那些个秽物。郡主很是着恼,可毕竟是客居在宫里,又怕说出来令陛下不快。所以一直到今天也没敢声张。」 齐国公主立即不悦道,「这还了得!你这孩子发现这等事就该早些来回禀你皇姨母。你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利害,宫里头虽不禁内侍宫女对食,可严禁他们秽乱宫闱,如果长了这个风气,那日后不知要酿下多大的祸事呢。」 高景澜扭过脸去,难为情的说着,「我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见了这些事只有躲的,难道还撞上去管不成?再者说,这宫里自有那些个掌印秉笔们,他们都睁一眼闭一眼的,我能说什么?」
第98页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皆看向我,我躬身道,「是臣失察,请陛下降罪。」 「别忙着请罪,」秦启南驳斥道,「延禧宫里犯事的内侍和宫女究竟是谁,赃物在哪儿藏着,先得查清楚了。」 他转顾陛下,陛下略一迟疑,喝命道,「着人立即去搜查延禧宫。」 交泰殿中的内侍传旨出去,不一会功夫,便有内宫监的人押着一个少监和一个宫女进来跪在御前,那宫女见此阵仗早已吓得嘤嘤哭泣起来。 内宫监的人另拿了一支木盒子,请旨道,「陛下,这是在少监胡珍房中搜出来的秽物。」 他未敢说请陛下验看,微一停顿却将盒子举至我面前。我打开盒盖,见里面放置的皆是香料和一些绘了春宫戏的瓷瓶,想来里头装的也是类似春药一般的物事。 我挥手令人拿走木盒,欠身对陛下道,「是臣失职,未能肃清内廷,请陛下责罚臣。」 陛下侧过头微一顾我,眼神中透着些埋怨,却只轻描淡写的应我道,「宫里头人这么多,一时有几个不省事的也不出奇。你又不能天天盯着他们。你只说怎么处罚就是了。」 这话已是公然替我开脱,我心中一暖,回道,「罚俸一年,胡珍降延禧宫洒扫奉御,这名宫女交由尚宫局再行发落。」 「这算是从轻发落了罢,元承果然如同一贯传言的那般宽容御下,怪不得宫里头能出这档子事呢。」秦启南轻笑着缓缓说道。 我略蹙了眉,回答,「对宫人而言,罚俸降职亦不算轻罚,念在他二人初犯,还请陛下和王爷开恩,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我话音刚落,却见胡珍勐地抬头,疾速说道,「陛下,臣不服!若说臣秽乱内廷,那也应当一视同仁,内廷中有这等事的岂止臣一个。请陛下一併查处罚没,让臣心服口服。」 他还未说完立即有内宫监的人大声呵斥他大胆妄言,然而秦启南挥手制止了喝阻,向胡珍问道,「你说内廷中还有不少这样的事可有证据?知道是谁么?」 胡珍神色一凛,飞快的抬眼望向我,又迅速低头,踌躇道,「据臣所知,掌内廷者亦有行此秽乱之事。望陛下和王爷明察。」 「皇姨母,我瞧他说的也有道理。俗话说物不平则鸣,若是只罚他一个,他自然不服。」高景澜出声道,眼风似有若无的扫过我,「况且,景澜听说上行下效,若是内廷中掌事的都上樑不正,自然下头也会跟着学。那么,处罚过轻也就不难理解了,无非是唇亡齿寒罢了。」 胡珍也在此时顿首求恳道,「臣所言绝非信口开河,请陛下彻查内廷便知分晓。」 至此,我已明白今日这一番好戏全是冲着我而来,我亦在心中打鼓,不知这会儿功夫他们是否已在我房中安置下了赃物,只盼阿升能警醒些不被人趁机构陷。 殿中陷入一阵安静,齐国公主和高景澜皆眼往陛下,秦启南只缓缓饮着杯中茶,陛下则是面色平静恍若沉思。 我明白自己已是避无可避,遂恭谨道,「臣愿先从自身查起,以正宫禁。」 第七十四章 玉山倾倒 「难得周掌印愿意身先士卒,宫禁也确实该正一正。」齐国公主语重心长的对陛下进言道,「自太宗朝允许内侍和宫女对食,便严令他们不得在宫中行淫秽之事。宫里主子们本是体恤他们侍奉天家辛劳才给他们这份恩典,若是不知感恩,那就得好好罚上一罚。 昔年父皇曾在田贵妃宫里查出过这等事,那时候可是将犯事的宫人撵出宫去,且连田贵妃都跟着没脸,一併罚了三个月的俸。陛下可不能小看这些污糟事,将来宫里头还有荣王在内的好几位小主子呢,别叫这起子下作的人带坏了主子才是。」 陛下沉默而平静的点头,轻瞥了我一眼后,令内宫监的人即刻去我房中搜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内官监的人便回到交泰殿,秉笔严守忠向陛下奏报,「臣等在周掌印房中发现了一些物事,不敢确定是否掌印之物,只好带来给陛下过目,也请掌印辨认一下此物是否确系他所有。」他说着觑着我的面色,向我做了一个皱眉的动作。 他侧目示意内官监内侍将东西呈上,只见一个内侍拿了一支精巧的盒子,并几卷画轴上前。他先将画轴展开,不出意外是一幅幅色彩绚烂的春宫图。 「啧啧,快合上吧,这里还有年轻的主子呢。」齐国公主撇了一眼便愤然说道。 严守忠忙将画卷好,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那盒中之物怕是更……郡主殿下还是迴避的好。」 齐国公主听罢忙示意高景澜先告退,高景澜从容的笑道,「祖母多虑了,我自不会理会那些污秽之物,不过是想看看皇姨母怎么处置这些人,将来我管家的时候也能学着点儿。」 陛下听了一笑,「景澜真是泼辣的性子。罢了,严守忠,把盒子打开给朕看看。」 内侍领命上前一步,将盒盖打开,里面只有一物,正是一个竹制的狎具。 我虽然心里有准备,但此物突然赤裸裸的呈现我面前,还是令我顿感难堪,背上的冷汗一层层的冒出来,脸上却只觉得火辣辣的。 「元承,这是你的东西么?」陛下向我温和发问。 我深吸气,欠身道,「回陛下,不是。臣从未见过此物。」
第99页 「这可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秦启南反驳道,「除非是严守忠想要嫁祸于你。」 「臣万万不敢。」严守忠立即躬身回道。 「陛下,如今赃物在此,这周掌印管理内廷,自己却秽乱宫闱,该当严惩。」齐国公主鄙夷的看了我一眼,说道。 陛下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倒也奇了,元承自请搜查,偏就在他房中搜到了这个。天下间还有这样明知自己是鬼,还往钟馗身上撞的人?」 秦启南不满她的说法,扬眉追问道,「陛下是觉得有人故意陷害他?」 「朕觉得蹊跷。有没有人陷害且不说,元承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从未和哪个宫女过从甚密,朕觉得他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陛下忘了他在宫外还有一个外室么?这可是人尽皆知的事。」秦启南缓缓避着茶叶,慢条斯理的说道。 陛下淡淡一笑,「你也说那是在宫外了,不碍宫禁的事。朕亦无权限制。除非他是在宫里头和哪个宫人有过不堪的行为。」 「陛下,他在宫中确有交好的宫人。」胡珍忽然开口,豁然指着我道,「臣知道,他近来和荣王殿下的乳母方氏走的很近,大有嫌疑。」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秦启南几欲站起,怒喝道,「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胡珍在他怒目逼视下有些畏惧的向后退了退,旋即仰首肯定的道,「臣不敢扯谎。有没有这事,王爷宣那方氏来一问便知,恐怕方氏房中也窝藏着什么赃物。」 「去查!立刻去方氏房中搜查,连她人一併给本王押来。」这一次厉声下令的却是秦启南,事关荣王身边的近侍,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方氏被带进来时,脸上有着明显的惶恐和不安,她跪在陛下面前,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方氏,有人揭发你与周元承私相交好,于宫中行秽乱之事。本王问你,果有此事?」 方氏嚯的抬起头,惊惧的望着秦启南,又转而望向我,呆立片刻,她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秦启南看向严守忠,严守忠稍作犹豫,还是捧着两件衣衫上前呈于陛下,「臣在方氏房中发现了这个,但不知是不是做给其家人的。」 陛下将手中衣衫展开,正是那日方氏拿来送我被我婉拒的两件。她一壁展开,秦启南一壁喝问道,「这是不是你做给周元承的衣服?」 「不是,不是……」方氏早已慌乱不堪,只一味的摇头。 「咦,我瞧着这衣服倒像是按照周掌印的身量做的呢。」高景澜看了看衣服,又仔细的盯着我看,最终满意的得到了这个答案。 「这是奴家做给丈夫的,怎么说是做给周掌印的呢?」方氏又急又气,目中已隐约含泪。 「陛下,这方氏满口胡言。」胡珍再度出声,他盯着方氏冷笑道,「臣早前在礼仪房供职,负责挑选奶口,刚好见过这方氏的丈夫。那是个五短身材体型微胖之人。眼前这件丝绸罩衫一望而知是适合身量高且瘦之人。若说是做给周掌印的倒也相宜。」 秦启南面色沉郁,忽然嚯的一声将那盒子掷到方氏面前,斥道,「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和周元承行秽乱之事所用之物?」 盒子在被勐地丢在地上的瞬间便散开了,里面的狎具滚落在方氏腿边,她在看到那物时脸色陡然变得惨白,仿佛受了巨大的刺激一般惊叫了一声,向后一倒跪坐在地上。 我看她如此惊怕心中恻然不忍,遂转身对陛下躬身道,「臣与方氏确无私情。陛下和王爷若有疑,就请审问臣……」 一声惊唿打断了我接下去要说的话,方氏忽然跪直了身子,勐地指着我,声泪俱下的道,「奴家是被周元承逼迫的。陛下,周元承自奴家进宫之日起就以荣王殿下乳母的人选本就是他说了算,若奴家不从他,他随时可以将奴家赶出宫去相要挟,继而还以奴家丈夫孩子的性命相逼。 他说他一早就看上了奴家,定要将奴弄到手不可。奴家因畏惧他的权势只好百般忍耐,今日见到这个令人噁心之物,奴再也不能隐瞒了,这个秽物便是他强迫时所用之物。陛下,请您替奴家做主啊。」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但转念便想到,今日之事既是他们有备而来,必然已策划周详。而我却连招架之力都不足,遑论还击。 秦启南怒而瞪视我道,「怪不得当日你一定要让这方氏入宫为乳母,原来你早就存了这等龌龊心思!竟敢染指荣王身侧之人,简直罪不容诛!」 陛下漠然看了一眼方氏,转而顾我,一字一句的问道,「这是方氏的说法,朕想听元承有什么辩解么?」 我躬身回道,「臣当日选方氏,不是为满足私慾。而是臣斗胆觉得,方氏的眉目有些肖似陛下,若荣王殿下能和似母亲之人多相处,日后也会和陛下更亲近些。」 陛下闻言,盯着我看了良久,目光中现出一脉温情,她颌首道,「你用心良苦,朕很欣慰。对于方氏适才的说法,你可有什么解释?」 我刚要回答却再度被方氏打断,她极快的膝行数步至我面前,奋力的抱住我的腿,双目含泪,哀戚道,「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的家人的,对不对?你说话还算数的,对不对?我的家人是无辜的,我今日在御前不敢欺君才说出实情,你不能因此报復我的家人哪。」
第100页 她说到最后,眼中泪水汩汩而下,那般情急,又那般情切,令我心中一颤。 我知她此番话是说给我听,亦是说给真正要挟她的人听,我下意识的转首看向那人,他依旧不动声色面目沉郁。 我心中嘆息,他的境界我难以企及。我终究还是做不到陛下心中期待的那个样子。 我轻轻拂开方氏,略一沉吟,屈膝在陛下面前,垂目道,「陛下,臣无力辩解,亦不知如何证明自己。唯愿陛下能对方氏从轻发落。臣甘愿领受陛下责罚。」 长久的沉默,我的余光可以看到她胸口在剧烈的起伏,她此时对我一定很失望亦很气愤。我深垂首,羞愧得不敢再看她。 「陛下容禀。臣有事请奏。」耳畔是熟悉的声音,我转首看向殿中,阿升正撩开衣服下摆拜倒在地,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陛下,在周掌印房中搜出之物,乃是臣藏于他房中的,实不与掌印相干。」 我飞快的怒视他,他毫不动容,目光并不与我接触。 秦启南发出一阵嗤笑,「怎么又出来一个供认不讳的。这更蹊跷了。你说东西是你的?可适才方氏已承认这是周元承对她逼奸所用之物,你如何解释?」 阿升镇定的答道,「那么此事定有一个人扯谎,不是臣,便是方氏。臣恳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容臣问方氏几句话。」 见陛下颌首,阿升转向方氏,问道,「你说大人与你有私,所谓私情,必是发生于晚间夜深人静之时了?」 方氏怔了一下,随即讷讷的点了点头。 阿升继续问,「那么大人每每召你入他房中,是在什么时辰?」 方氏踯躅不语,低头想了许久才答道,「一般都是三更,过了子时。」 我听她如此答,隐约已知阿升之意,我看向他,他也回视我,并快速的勾起嘴角沖我笑了一下。 「你去找大人之时,他都在做什么?」阿升提高了声音问着。 方氏不解其意,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还能做什么,又不是见得人的事,他自然是熄了灯在房中等我就是了。」 阿升点着头,加重语气重复她的话,「你可确定?大人是熄了灯在房中等你?」 方氏被他问的有些犹豫,想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般的点点头。 「陛下,方氏的话已然露出马脚。臣自服侍周掌印以来,深知他的习惯。他一向睡眠少,素喜于夜半安静时读书,尤其是公务繁忙之后,更是珍惜晚间的这点自由时光,从不轻易浪费。三更时分正是他习惯在房中读书的时间,而此时房内绝不会熄灯,反倒是灯烛明亮,任何一个人从窗外看去皆能看到大人在窗下读书的剪影。 而大人房中的灯烛确是费的比别人要多,这点内务府最是清楚,大人还曾对钱总管说过,以后用度之外的灯烛钱他自己单独算了填补上。所以大人决计不会如方氏所说,在子时便熄灯于房中静候她。」 「有点意思,」高景澜挑眉笑道,她转顾陛下不解的问道,「皇姨母,可这人是贴身服侍周掌印的近侍,他的话能公允么?」 阿升朗声道,「陛下,臣一己之言或许不足採信,但每晚上夜的内侍可以证明臣刚才所言是否属实。臣请陛下宣召干清宫值夜的侍卫和内侍一问便知。」 陛下当即传旨召干清宫侍卫和值夜内侍入内,他们众口一词都说每夜看到我房中灯火通明,也确能在窗外看到我伏案的身影。 这个结果证明,阿升所言不虚,却也令方氏陷入了欺君的境地。 秦启南当即厉声喝道,「大胆方氏,竟在御前公然欺君,构陷内廷掌印。想必是你起了勾引元承之心未遂,藉此来污衊报復。似你这等歹毒的妇人,岂能留在荣王殿下身边服侍,就是将你赶出宫去,你的家人也容不得你。」 方氏本已颓然瘫坐于地,听到他最后那句话眼睛忽然转了一转,向秦启南投去恳切而又幽怨的一顾,然后勐然起身,向殿中盘龙柱撞去。 她骤然行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我在她沖向柱子的一瞬迅速起身,然而距离她尚远,她又绝决而勐烈,等我奔到她身畔时,她已额骨碎裂,满面鲜血,身子如无依弱柳一般倾倒在我怀中。 第七十五章 桃李无言 交泰殿中瀰漫着一股血腥气,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惊愕。 最终高景澜惊叫的声音打破了沉静,她扭过身子用手帕捂住眼睛,我的余光可以看到她双肩犹在抖动不已。 严守忠快速行至我身边,向我怀中的方氏唇上一探,我听到他发出一声嘆息,旋即他向陛下回禀道,「陛下,方氏畏罪自裁,已身亡了。」 啪的一声,是陛下怒极拂袖将兔毫茶盏挥于地下,「你们都是死人么?连一个妇人都拦不下,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朕面前!」 殿中众人立时跪倒在地,大殿上再度恢復鸦雀无声的静默。我听到陛下急促起伏的唿吸声,她挥手怒指胡珍道,「你秽乱内廷,还敢攀诬旁人,朕给你一个机会,说出幕后主使你的人,朕便饶你不死。」 胡珍惊慌万状,连连叩首,直叩的额上红肿一片,断断续续的说道,「臣惶恐,臣死罪。臣绝不是有意诬陷周掌印,实在是道听途说啊,陛下,陛下饶恕臣罢……」 「道听途说?好一个道听途说!你既然那么会说那么会听,朕便让你从今往后都没有这个机会再造口舌之孽!严守忠,将他的舌头割掉,以黄铜灌耳。让宫中人都看清楚,诬衊朕的近臣是什么下场!」
第101页 大殿中人皆瑟瑟发抖,震慑于天子之怒。良久之后,严守忠请旨道,「陛下,适才林升供述那些秽物乃是他所有,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我迅速抬首,哀恳的望向她,她瞥了我一眼,冷静道,「罚俸一年,令司礼监好生管教斥责。」她转顾高景澜,目光森冷,「景澜,朕的处理方式你学会了么?」 高景澜不敢看她的目光,垂首低语道,「皇姨母英明,景澜受教了。」 陛下再顾秦启南,平静和缓道,「今日之事,你太操之过急了,事关蕴宪你一时乱了分寸,朕也能理解。往后,切记不可这般急躁。」 秦启南微微欠身,从容道,「是,我会记下的。」他转首居高临下的望着我说道,「只是委屈元承了,也请元承多担待本王情急之下难免生疑之过罢。不过,元承身为内廷掌印,对于身边之人更要严加约束。不要让今日之事再度发生才好。」 我垂目,不想让人看到此刻我眼中的悲愤,之后漠然向他颌首道是。 陛下在此际起身,向我吩咐道,「元承,随朕回养心殿。」 我轻轻的放下怀中的方氏,她的身体尚存一丝即将散去的温热,那一缕温度仿佛在提醒我,不久前她还是一个鲜活的对未来有着期许的年轻女子。 陛下搭着我的手缓步走出交泰殿,身后是严守忠急切的声音,「陛下,荣王殿下的乳母……」 我的手臂被她紧紧的捏住,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传王爷之前选的张氏入宫。」 「元承,朕没有办法。」步出交泰殿,她顿住脚步,疲惫的说,「朕不能审胡珍,不能让他真的招认出秦启南和齐国公主。那是多么大的宫闱丑闻,这些人是朕的亲人,最亲的……却算计一个朕宠信的宦臣,因为你和首辅系之争,因为朕对你好……你明白么?」 我深深的颌首,也深深的明白她的无奈。何况,如果内廷中的矛盾集中在秦启南和我身上,我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要她放弃前者转而维护我,我并不敢做如此奢望,也不欲看到因我之故而使得他们夫妻不睦。 然而对于阿升,我却怀有更深的愧疚和感激。我向他诚挚的道谢并道歉,「对不住,此番连累你。我本以为我可以保护你,却没想到尚需你来替我解围,我很惭愧。」 他不在意的笑笑,眨眼道,「我是被您保护的呀,所以我才不怕呢,罚俸算什么呀?我一点不发愁,因为我知道您会养我的。」 他尚有闲情开玩笑,我们不禁相视而笑,他忽然正色道,「其实也怪我,是我没留心才让他们在您房中做了手脚,所以我去认下也不冤。不过您也可以自己说那番话的,可您就是狠不下心,对那么一个害您的女人,您还顾虑什么呀?」 我回忆着自己当时的心境,坦言告诉他,「我不是顾虑她,我知道无论她是否成功构陷我,她背后的人都不会放过她。我只是,被她的顾虑所打动,她心中想要呵护的最珍贵的东西,不惜以生命来维护的,家庭和亲情。那一刻我问过自己,如果我还有亲人尚在人世,有人拿他们的性命来要挟我做违背良心之事,我会不会就范。」 「那您会么?」他瞪圆了眼睛等着我回答。 我有些茫然的摆首,「我不知道,那时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日子过的平静无波,可惜宁静的湖水下面还是暗藏湍急的水流。 秦启南对我的态度,一日往昔的冷淡。只是在偶尔的攀谈中,他提及我对书画的鑑赏,继而轻描淡写的夸道,「元承房中挂的那幅班姬纨扇图,大异重彩工笔,画工倒是颇为独到,想必赠画之人也有傲世之才,是你的好友?」 「是一个故人,臣不知能否算是他的友人,只是萍水相交而已。」我坦言道。 他听过付之一笑,「那便罢了,太过恃才傲物者并不适合你的性情,元承交友亦要谨慎。」 我明白他在提醒我,方氏的事也许便是警告我不该对冯敏和许子畏表露支持和同情。可我已按心意从事,便无谓顾忌太多了。正如我当日所想,既然麻烦总不会断,那么也不必事事皆求全。 渐渐地朝中有不少大臣陆续上疏陛下,建议应多派我出去歷练,监军也好,提督税务也罢。我初始略感惊讶,后来转念想到,我若长久在内廷却是不易被拿住什么错处,也许外放反而更能让他们找到机会来攻击和弹劾我。 天授五年伊始灾难频发,从元月开始,甘陕大旱几近颗粒无收,继而云贵地震,入夏淮河发生水患。 陛下终日愁眉不展,「凤阳府一岁而水患蝗蝻三灾叠至,禾稼尽伤,孑遗颠离。周边官仓米储备尚足,太仓却拿不出赈灾的银子!朕该拿什么安抚那些失了田地房屋的灾民!」 她想到了漕银,用漕运折粮银万两先来填补赈灾所需,然而户部并言官们纷纷上书反对:漕粮为京储重计,难以议留。 「漕粮是供宫里,勛贵,京师官员所需的,他们自然反对,说的冠冕堂皇,好似为朕的内廷考虑一般!如今拿不出钱来赈济百姓,难道非要逼朕下罪己诏,他们才满意么?」她愤而将奏疏掷于地下,哀嘆道,「元承,朕此刻若是能变出十万两银子来就好了。」 我心中一恸,罪己诏是君主在朝廷有过错,国家遭受天灾或是政权出于危难之时,颁布的自省和检讨自己所犯过失的诏书。
第102页 我俯身拾起奏疏,一壁思忖着,一壁安慰她道,「国税歷来是田赋和徭役两项,如今农民生活已艰难不能再增加他们的税赋,但矿税则不在其列。所谓农事之获利倍而劳最,愚懦之民为之;工之获利二而劳多,雕巧之民为之;商贾之获利三而劳轻,心计之民为之。商贾之利可三倍于农事赋税却较农税为轻。臣以为这并不合理。陛下不妨考虑增收这部分赋税。」 她面有隐忧,摆首道,「朕也知道如今商业繁茂,赋税却还只集中在农事上,倒让天下的官商都得以轻松发财。可就因为如此,这税才不好征。朕的臣工们哪个不是自己有商铺有矿,再不然就是和大商人们勾结在一起发财的。叫他们去收税?不是收到自己头上!他们哪个肯替朕要这笔钱?」 我应她道,「臣可以去要这笔钱!陛下若是准的话,臣即刻就上疏奏请,陛下可以派两京司礼监的宦臣去各地收取矿税。」 她微微一怔,随即转而顾我,缓缓道,「这是要被那些官员痛骂的事,到时候百官群起而攻之,你不怕么?」 我淡淡一笑,将担忧都隐藏在这片浅笑中,「不怕。只要能增加国库收入,臣被骂几句也没什么。」 「只怕届时不只骂你那么简单。可是眼下远水也解不了近渴。矿税是长久之计,朕需要的是立刻就能摆在眼前的银子。」 我心念微动,遂道,「臣有办法。那年奉旨去两淮,盐商江春曾跟臣提到,想要世袭盐商的资质。臣以为此时是个好时机,不如允了他们。臣初时担心这么做会令他们官商勾结起来更容易,但如今在没有其他好办法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法。」 「你是说让他们出银子来买这个世袭的资格?」 我颌首,「是。这笔钱虽然不少,但和他们日后能赚的相比自不算什么。这笔买卖,这些大盐商心里都清楚的很。」 她再度转首盯着我,蹙眉问道,「两淮转运使沈继一向认为盐商应该公平自由选拔,谁有能力皆可为之。他一定会反对你这么做。」 我默然,半晌后,笑对她道,「那么便看陛下的心意。您如果同意臣这么做,臣便没有任何顾虑。其余反对的人,交给臣来应付。日后就是有人攻击这项政令,陛下把责任都交给了臣,其中过失自然也应该由臣来负责。」 她沉默良久,嘆道,「朕朝中百官,坐视民生。百姓之疾苦和他们痛痒不相关。请赈,朝廷没有钱,便推诿支吾,想不出一丝一毫办法。他们何尝有忧民之心,倒是想着把过失都推到朕头上。最后竟还是朕身边的宦臣替朕来分忧。」 我一笑,「那么臣便请旨去凤阳府督灾。臣会在凤阳见两淮盐商,谈妥了这桩买卖,陛下便可以下旨给他们世袭资格。臣自会想办法说服沈继。若他一味坚持,臣也只好拿钦差的身份来压他了。」 我想着日后可能遇到的情形,心头微微有些苦涩,只佯装轻松的笑道,「届时,还请陛下多担待,臣少不得在外头狐假虎威了。」 她轻笑开来,嘆气道,「你今日说的两件事,都是得罪人的。他们不敢骂朕,只会把矛头都对准你。朕都能想出来,他们一定说你谗言惑主,挑唆朕下这些政令。你可以要想仔细啊。」 从前到现在,我已将这些结果想过,我于是含笑应她,「罪臣者在所不计,臣唯求天下间有一人知臣,臣便余愿足以。 第七十六章 半拥峥嵘 凤阳府隶属南直隶,淮河贯穿其境。我到达凤阳之时,已近秋凉时节。官仓稻米倾出而尚有不足,我遂请旨向滁州,淮安两处官仓再借粮,方使受灾百姓悉数得以救济。 余下的事,便是如何筹措银钱。我已修书盐商江春请他来凤阳府一叙,信中虽未写明原因,但我想他亦可以猜到大略,毕竟朝廷现在急需的唯有钱这一项。 江春来访时,我正备下了锡制玲珑汤瓶,油滴茶盏并御赐的建州龙团。 他双目炯炯打量着我,笑道,「一别数年,大人风采依旧。江某人却是老了。」 我微笑着请他坐了,寒暄过后,我吩咐阿升煮水,笑问江春道,「江先生可还记得那一年曾向我提过的建议?」 他微眯起眼,似在回想一般,「大人是说,在下建言朝廷应给予我等世袭盐商的资格?」 「不知道江先生如今对这个世袭,还感兴趣么?」 他略一扬眉,不动声色的问道,「周大人此行,是带了皇上的旨意?实话实说,在下自然是感兴趣的。不过眼下,怕是大伙都知道,朝廷正需用钱。若是让我们盐商帮着救灾,原本我们也是义不容辞。」他踌躇片刻,继续说道,「只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许我们世袭,朝廷的意思倒是令人猜不透了。」 看来他猜到陛下的旨意和我此行的目的,既然胜券在握,索性和我讨价还价一番,压低价格来买这个世袭资格。 我摆首,淡然笑道,「我来凤阳前,朝中是有人建议让我找你们这些大户纳捐,可我没答应,朝廷还不至于穷到那个份上。咱们一码归一码,这次许盐商世袭,是朝廷恩典,也是为了日后盐务管理起来更方便,是有利于咱们双方的好事。陛下也是想趁我在凤阳,赶着把这事办了,回去便好跟朝中百官交代,如此而已。」 「哦?可是江某听说,太仓银已然告罄了。」
第103页 我不禁一笑,「江先生这是道听途说了。偌大的太仓,若说连银子都没有,那就像我说两淮的盐场一粒盐都不剩,一样不可能罢。何况,今岁两淮盐运司还罚没了两万余盐引,就是拿这笔卖盐引的钱也大略够救灾一用了。」 他不免狐疑的盯着我看了半天,见我面上一派轻松,遂笑言,「那许是江某听岔了。话说回来,朝廷这次真的许我们世袭?」 「是。朝廷的意思是,往后将盐商所领盐引编成纲册,分为十纲,每年一纲行税引,九纲行现引。册上有名者具有世袭行销权。其后,朝廷不收盐,盐户将应纳课额,按引缴银。朝廷只卖引,盐商自行赴场收运。如此一来,对你们是不是更便利?」 他缓缓点着头,听罢当即问道,」那么请问大人,朝廷开的什么价呢?」 我回答,「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他挑眉,「一个盐商二十万,单是两淮一处就能有二百万两的收益。恕江某直言,朝廷这算盘打的比我们盐商还精啊。」 我笑着应他,「江先生说笑了,这帐不是这样算的。二十一个盐场里,两淮占最大,每年赚得的银子超过一千五百两,可盐税最多也才二百五十两。朝廷如此让利,藏富于民,盐商才能富甲天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半晌不语。我耳听着汤瓶中滚水的声音,示意阿升向油滴盏中注汤,不多时茶盏中呈现云雾状的乳花,待盏中乳花破灭出现水痕,我将茶盏递至江春面前。 「听大人的意思,朝廷是不会增加盐税了?」他沉默许久之后问道。 我摆首,「不会,陛下没有这个打算。」 他轻嘆一口气,慢悠悠的说道,「哦,那便好。倒不是我跟大人诉苦,盐商赚得多,名头响,花销也重啊。有时候咱们府衙上要置办些贡品,地方上出了点灾荒,不都得我们出钱么?」 他隐晦的说着需要打点官员这类事,我遂笑问,「如今好些了罢,两淮转运使沈继,可是出名的不会向别人伸手的人。」 他略有些不以为然的笑笑,「沈大人钉是钉铆是铆,自然有好处,可是有些时候,太过认真了,别人不舒服,自己也难做。大人这般睿智,应该晓得江某的意思。」 这个道理不难懂,贪官虽贪,但好在有所图,大家都为财,尚能绑在一起求财。若是太清廉了,让别人没空子钻,妨碍人家发财,不免招人生厌。 他端起茶盏,復又放下,盯着我问道,「大人刚才说,不会加赋,恕江某唐突,这话可真么?大人果真能知晓圣意?」 我含笑不语,只示意他饮茶。他无奈蹙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睛忽然一亮,有些好奇的盯着盏中茶叶看了许久,再度尝了一口之后问道,」大人这茶,可是建州龙团?」 我颌首。他皱眉不解的问道,「这茶一向名声在外,听说还是供奉内廷的,江某偶然从朋友处得过一些,可回家一冲泡却觉得味道发涩口感十分寻常,自那以后便将它束之高阁了。如今在大人这喝到竟是甘甜清爽,难道以往江某喝到的都是假的?」 我一笑,向他解释原因,「所谓好茶还需配好水。建州龙团确是内廷贡茶,我临行时也只带了这么一饼,并一瓮的玉泉水。答案就在这玉泉水上。」 「玉泉水?」他眯着眼睛问道,「这玉泉水不是号称天下第一泉么?一向仅供皇室专用的?」 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端起茶盏一边品茶一边说道,「是啊,这是我临行前,陛下特意嘱咐我带的,说怕我喝惯了这水,在外头喝其他的倒不习惯。我嫌麻烦也就带了这一瓮而已。」 趁他略有些惊讶之际,我微笑问他,「江先生刚才是不是问,我能否知道陛下的心意?」 他一愣,有些讷讷的说着,「周大人年少有为深得陛下信赖,倒是江某多此一问了。」他随后自嘲的笑笑,问道,「恕江某再饶舌一句,大人上次在扬州,我曾多次想要拜访大人,听闻大人喜好书画,我也曾觅得一些不菲的古画想要请大人一道赏鉴,为何大人不肯赐见,不给我这个机会呢?」 我云淡风轻的笑笑,「不是我不肯见江先生,而是见了您一个,总不好不见其他人。每个人都带着些他们认为我应该喜欢的东西,我也是应接不暇。不瞒先生说,那些东西,我未必不喜欢,只是,我实在不缺。」 他再度盯着我,仿佛在揣测我此话的真伪。恰在此时,厅外快步走进一个中年长随,那人行至江春身后,躬身行礼道,「老爷,不好了,太太传信来说少爷又把西席先生赶跑了,让您在徽州府这边再觅一个师傅。」 「什么要紧的事,非要这会儿来回。」江春回首呵斥道,「越发的没有规矩了,还不出去。」 那人听他喝骂,一耸肩连忙退了出去。江春对着我摇头,讪讪的笑道,「大人见笑了,家中僕人没有规矩,我们商户人家毕竟是不能和为官做宰的比啊。」 这话令我听出一些弦外之音,我心念微动,顺着他的话说道,「徽州文风昌盛,士人辈出,为令公子在此地寻一个先生当不是难事。江先生注重子弟教育,这便和仕宦大家诗礼之风类似了。」 「不同,大不同。」他一径摆首,长嘆道,「徽州山穷水浅,土地贫瘠。歷来子弟想要出外发展唯有读书入仕,仕途不通便只能入贾,似我这般。可即便家资万顷又如何,士农工商,商贾只能排在最末,终究还是输人一等。所以江某才着意培养族中子弟读书,怎奈何犬子顽劣,不堪教化。江某想要光耀门楣的抱负到底还是要落空了。」
第104页 我似不经意般缓缓说道,「令公子毕竟还年轻,未能领会江先生一番苦心。其实朝廷也有不周全之处,像先生这样在大灾之年肯为百姓慷慨解囊的义商,是应当给予相应的封赏。」 我话音刚落,他神情陡然一震,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了许久,问道,「大人此话当真?若江某出资赈济灾民,朝廷会嘉许江某一个官职不成?」 我含笑颌首,「此事合情合理,为何不当真?」 他瞬时露出喜色,当即表示,「那江某愿意出资五万两,以安抚凤阳府水患之急。」 「先生稍安勿躁。」我微笑摆手道,「此事还须呈报陛下,待陛下恩准之后,我再知会先生亦不迟。」 他微一怔,神色中透着急切,「是,是。那么江某便等大人的好消息。相信以大人之能,定不会令江某空欢喜一场。」 我一直保持着微笑送走江春,待他离去之后,返身回至厅中,听到阿升问我,「刚才还谈笑风生,人一走,大人就愁眉苦脸上了。」 我不禁一晒,「这么明显么?」 「大人真打算给他捐官?国朝可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呢。」他亦有些忧虑的说道。 我嘆道,「国库空虚,太仓银告罄,这些都是真的。军需,河工,赈灾,营田开荒,海防,处处都需要钱。一旦边疆再有战事起,或是再有大灾至,朝廷可真是捉襟见肘了。既然这些大商贾对官爵有所图,我也就趁此机会为朝廷多纳些钱罢。」 「大人这话是安慰自己,您也知道这事一定得挨骂,不是挨陛下骂,而是挨那些言官们骂。可恨他们天天坐在京里锦衣玉食,专盯着人错处,骂完这个骂那个的。真应该派那些人来赈灾,来看看老百姓要是没钱活不下去是个什么情形。」 他愤愤不平一阵,復又问我,「那刚才江春说他要捐五万两,您干嘛不直接收下啊?还那么谨慎说等陛下准了才行。就是陛下日后不准,您收了他赈灾的义款又能如何,他还能告您去不成?」 我被他问的一笑,「事情没办成就收下人家钱财,岂不成了巧取豪夺?」 「那您觉得陛下会准了这事儿么?」他略有些担忧的问。 这正是我忧虑的。直觉告诉我,陛下会理解并同意我的请求,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她要面对朝中众臣的质疑。 我回到房中,铺陈好一张空白的奏疏,详陈我对捐纳一事的想法和捐纳方式,并在起首第一句话着重写下:「乞不为常例。」这五个字。 第七十七章 苍烟金马 不出意料,陛下发还摺子,准了我所奏请事项,并以一句:」元承所言,皆救荒防患急务,悉从之。」来阻挡了其余人等的质疑。 接下来的事便顺遂多了,我令阿升将捐纳的官职及所需花费一一列出,张榜公告。 其时,我所拟的官职皆为虚衔,还有一部分为封典,即授予捐纳者祖先恩典荣誉,并不予其真实官职。 但即便如此,依然引发朝野一片譁然。这年中秋之时,我收到了两淮都转运盐使沈继派人送来的十万两银票,言明这是他与户部商议之后经陛下恩准的,用来赈济灾民的两淮盐引税,并令送银票之人转述他的话给我听,既然不缺钱了便请少卖几个官罢。 这笔钱我自然不能要。两淮盐税如同漕粮一般,轻易动不得。我不知陛下为何会同意沈继这么做,也许是拗不过他执着的性子,也许是为了给我个机会去拜访他,当面说清楚我的想法。 这一次,沈继没有拒绝见我。我在他的花厅等候时,见厅中一应陈设简朴,并无一件玩器摆设,看来他果然如传言中那般不喜外物不饰奢华。 他见到我,也省去那些客套寒暄,直截了当的问,「周大人,你定要见我,所为何事?莫非是日前送上的盐税还不够大人用的?」 我将银票奉予他,诚恳道,「沈大人误会了,元承是来奉还盐税。两淮盐,歷来是国税重中之重,轻易不能挪作他用。元承已筹措足额赈济银,亦会和陛下说明此间情形,请大人还将这笔钱交予户部。」 他肃然地看着我手中的银票,「周大人所说的筹措,除了卖世袭盐商的资格,便只剩下卖官了罢?卖官鬻爵!想不到国朝竟然开此先河,而且还是在我有生之年可以亲眼见证,沈某真是三生有幸。」 我平静回答他,「事从权宜。户部的情况沈大人应该清楚,若说这一场水患不足以拿不出赈灾钱粮,可日后呢?元承并不敢卖官鬻爵,所捐纳的皆是虚职,且这些富贾们为朝廷赈灾出了力,原本也该给予一些奖赏。沈大人坐镇两淮盐务,不能只眼盯着富庶的扬州,还要多想想辽东,西北,治淮,治黄河等等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 「周大人未雨绸缪,是替朝廷赚钱的一把好手。」他轻笑着,眼中却无半点笑意,「那么我想请问周大人,两京大内一贯号称有十万宦臣,如此庞大的人群,却人浮于事,虚耗财力物力,为何不裁减了去,每年倒能省俭出不少银子。」 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坦言道,「国朝宦臣的人数是立国之时便定下的,歷来也是由皇上亲自裁夺。元承对此也不敢妄议。」 「怎么周大人又谦虚上了。当今朝堂,还有你不敢议之事么?天家不饰节俭,以举国之力蓄养如此多家奴,难道不该进言劝诫么?」
第105页 我微微颌首,依旧真诚说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要陛下从自身做起尚俭,这固然没错,可也只是节流而已,朝廷还需找到开源的法子。元承绝不是说捐纳这个办法好,这毕竟只是一时权宜之法。至于怎么能令国库充裕,百姓富足还有赖于沈大人为陛下多出谋划策。」 沈继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良久摆首道,「继无此能为。周大人敛财手段高明,不去户部任职确是可惜了。你口口声声说户部没钱,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自己却丝毫没有俭省之意。周大人,你千里迢迢从京里来赈灾,排场不小,听说你还带着内廷供奉的建州龙团?」他忽然提高声音问道。 我微微一惊,只得据实答他,「是,元承并非有意铺张,是事出……」 他挥手打断了我,声色俱厉的道,「周大人那些理由怕也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罢。那沈继也无谓知道!继这里并没有好茶好水来招待大人,大人这便请罢。」 他的逐客令下的决然,我尴尬的起身,感觉到自己的脸大约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无奈之下,我向他长揖告辞。 直到我离去时他仍旧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处,目不斜视。 「大人又挨骂了罢?早就知道会这样,连我都能猜到的事!您干嘛非要自己撞上来让他骂?」阿升嘲弄的问我,语气里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我回想适才的对话,心中已没有不快,遂对他解释道,「他送了赈灾的银两给我,出于礼貌,我总要亲自拜谒感谢他一下,至于他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阿升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不以为然的白了我一眼,又对我撇了撇嘴。见状,我笑着对他道,「反正回京里也是要被骂的。不如先习惯一下,听听他们如何骂我,我也提前想好辩驳的话。」 他轻笑出来,復又白了我一道。我于是笑嘆道,「阿升,我觉得我是老了呢。这些年下来,脸皮都比从前厚了。」 他终于乐了出来,笑过一阵后,他略微严肃的问我,「您说这个沈继知不知道,他的官位还是您举荐的?」 「应该知道罢。」我回答。 「那他还这样对您?就不能知恩图报一下么?」他颇为迷惑的问道。 我笑着沖他摆首,「这对于他来说未必是值得高兴的事。他本身根基不厚,一入仕途就得了人人称羡的差使,多少人眼热,背地里不免说他和我是一党,也许还会说他讨好巴结我。所以他更是要对我不假辞色,能远则远。我知他的难处,所以若是有机会也便成全他罢,让旁人看见他并不对我客气,反而更有助于他在世人心中留下个好名声。」 阿升听过沉默不语,半晌嘆气道,「您原来心中这般清楚,唉……」 说话间,我与他已行至虹桥。扬州城,上方寺至长春桥为草河,便益门至天宁寺为城北,自瓜洲到古渡桥为城南,从小东门至东水关号称小秦淮,而中心处皆会于虹桥。 所谓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虽是深秋时节,天气晴好,城中人三三两两皆来游湖。那湖中画舫林立,观其名字也取得颇为绮丽,有唤流霞,鸣鹤者;也有叫春螺,云淡者;还有叫青雀舫,百花舟的;更有唤为可以游,镜中行者。 前方岸边忽然围上来一群人,将去路都堵了大半,有人指着湖面上一艘名为烟艇的小舟说道,「来了来了,匡生的船来了。看他今天要吹什么花样。」 我随众人向湖中看去,那小艇上独坐了一个长须老者,手持一桿水烟。他燃起烟,先吸了一口并未吐出,再吸了一口仍不吐出,一连吸了十数口仍不见一丝烟气吐出,众人见此已是轰然叫好。却见老者口中缓缓冒出一股白烟,那烟初时似有若无,渐渐连成一道直线飘飘然直升半空,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忽然化作一团,其状好似妇人头上髮髻,就在众人指点间,那烟却由白色慢慢转为淡青色,再看那髮髻也变了形状,好似远山含翠,连绵不绝。 此时一阵清风拂过,那青山陡然变做一个鬚眉仙人的模样,其状甚为清晰,仙人衣袖随风飘展处的褶皱无不毕现。围观众人有拍手叫好的,也有被他神技惊的目瞪口呆的。 正当众人陶醉于观看仙翁时,那道烟又渐渐的变了颜色,越来越深直至墨黑,点点升起在空中又化成一顶黑云,恍若山雨欲来。众人皆嘆服,叫好声音连绵起伏,正等待接下来又会变出什么时,那老者向空中吹了一口气,蓦地里风生烟散,黑云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缕沉烟缥缈,再难觅踪迹。 一时间观者皆为老者吹烟之术颠倒,有人已开始向湖中老者问询其水烟价钱。正自热闹,前方又传来一阵马嘶声,滚滚烟尘中但见数百匹马踏烟而至,奔腾鸣叫,声势夺人,细看时,却见各色名马俱备,有雷首良马,大宛良驹,乌孙天马,西域汗血。更奇的是,马颈处挂着各色花卉,奔腾而来时,只见繁花灿烂夺目,令人目眩神迷。 阿升亦看的目瞪口呆,不禁贊了一声好,却也没忘记拉住一旁的本地人探问此时跑马于城内是何缘故,那人听后一笑告诉他,这是扬州盐商汪府上每日必做的营生,汪家蓄养了数百匹名贵马匹,在城中遛马驰骋已是街知巷闻的一道景观了,老百姓津津乐道的却是看看每天是否有不同的新马加入其列。
第106页 「大人,这里的马各个都是名种,每匹都怕是要费数十金才能打理得宜,这上百匹下来……」他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这些盐商可真有钱。」 说话间,又有一队人逐着湖水骚动起来,却是湖面上飘来大朵大朵的金箔,金箔上又贴了素纸上面写有一些字,只听一人叫道,「这次散金,又是潘老爷家得了彩头。」 我不禁一笑,阿升见状忙问我是否知道其意,我于是告诉他,「我此前听人说起过,扬州盐商喜欢玩一个游戏,令门下之人买了金箔贴上姓名,去镇江金山塔上抛洒,金箔沿河逐水而下流至扬州,他们便因此打赌看谁家的金箔先到扬州城,便算是个绝好的彩头。」 阿升听完咋舌不已,半晌都未说出一句话。我见他呆若木鸡,便将他拉至一旁人少处,再徐徐向前行。 「大人,您应该多向这些盐商要点钱,再敲他们狠点。」他忽然缓过神,颇为抖擞的说道,「我之前还觉得您要的不少了呢,要是知道他们这么散钱比富,就不该手下留情!这成了什么了,石崇王恺么?」 我见他义愤填膺的样子颇有趣,暗自笑了一阵,还是略微正色地耐心解释道,「他们既想长久占据盐商身份,付出点钱总是应当的,可也仅限于此了。无论他赚多少,那些钱都是他自己的,至于如何花钱,别人更是无权过问。如果不是朝廷需要钱,我也觉得藏富于民是个好办法,一个清平安乐的时代是应该民生富庶商业繁盛的。」 他眨眨眼,仍不甘的说道,「那这些人也太,太不会花钱了罢。您说他们做点什么风雅的事不行啊,这么,这么直白浅薄的散钱,真是暴殄天物,不知何谓享乐。」 他转首顾我,好奇的问道,「要是大人您有好多好多钱的话,您会怎么花这些钱呢?」 闻言我怔住了,不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也是我从未想过的。阿升见我发愣,抢着道,「您就没有什么想要拥有的东西,怕是钱也花不出去。可是,您明明也有自己的偏好呀?」 我颌首莞尔,思忖过后认真答他,「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只是有些确是没想过拥有。如果我真的有很多钱,那么我想建一个藏,收藏古书之余,还可以典藏方志,政书,科举录,当今诗文。以供后世翻阅留存,也可以让后人知晓我们这个时代曾出现过哪些风流俊彦人物。」 一语罢,路边有人一壁走一壁唿朋引伴高声叫道,「慎斋先生今日在维扬书院讲实学,快些走,去晚了又连坐得地方都没有了。」 第七十八章 俯仰昔人非 维扬书院地处扬州城西,是致仕的干嘉朝礼部尚书创办的讲学所。而他们口中的慎斋先生则是干嘉朝吏部文选司郎中成若愚,他是干嘉八年的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因得罪权贵而被贬谪外放,干嘉二十二年被推举出任内阁大学士,但终因立嗣一事触怒先帝,被削籍革职。 据闻他归家之后,一直在吴中一代讲学,所讲之内容多为针砭时事,讽议朝政,在民间亦颇有声望,世人皆以其号尊称他为慎斋先生。 「大人,什么是实学?」阿升见我出神,忽然问道。 我答道,「所谓实学,是在北宋时期实体达用之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一门儒学,国朝的实学主张经世致用,认为学问要有益于国事,解决实际的问题。」 「这样啊,又是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文人搞出来的玩意儿。」他有些索然无趣的嘆道,忽又转顾我,瞪着眼睛问道,「您该不会是也想去听听罢?」 「可以么?」我沖他眨眼笑道。 他重重的嘆了口气,做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再望向我时,顽皮的沖我做了鬼脸。我们相视而笑,笑过之后策马向维扬书院而去。 我曾听闻慎斋先生讲学时的盛况,然而及至到了维扬书院,才明白适才路边听到的那句「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当真不是虚言。 围坐和站立的人已把书院挤得满满当当,连门口都倚靠了不少人,我大略望过去,来听讲学者不仅有文士秀才,还有老者稚童,亦不乏贩夫走卒,足见慎斋先生在民间之影响力。 成若愚这年五十四岁,虬须长髯,颇有威仪,观其服饰清净朴素,仪态端方恭肃。他今日讲的是《孟子》开篇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见孟子曰,不远千里来,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他稍作停顿而后道,「此开篇看似讲人人皆知之仁义,实则大有深意。几千年日月盈亏,世人最重仍脱不了一个利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百姓为利,盖为其生计;官员趋利,则为其贪渎;若一国之君言必称利,则国危矣。而今朝廷派宦臣四下徵收商税,矿税,便是逐利之举。商税非困商也,实困民也。商贵买绝不贱卖,民间物物皆贵,皆由于商算税钱之故。」 他此言一出,底下闻者皆有所感,有人立时大声附和他的言论,有人交头接耳态度模煳,也有人摇头反问道,「先生这是反对朝廷的徵税之举了?」 他慨然回復,「君主逐利而罔顾民生,此恶政人人皆可反对。」 有人应声阻止道,「先生讲经义就罢了,何苦言必论及时政,若被有心的人听去,怕是对先生不利,先生还是专注讲书罢。」
第107页 成若愚抚须摆首,朗声道,「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 阿升轻轻拉着我的袖子低声问道,「大人,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轻声告诉他,「他是说,为官时,志向不在于辅佐君主;为封疆大吏时,志向不在于造福百姓;住在水边林下为退隐之人,志向又不关注世情风俗的道德取向。君子是不会屑于做这样的人的。」 听他如此回答,人群中已不少人击掌赞嘆,有人随即问道,「先生认为眼下朝廷最大的弊政是什么呢?」 「朝廷遣内廷宦臣收取商税和矿税便是最大的弊政。夺民之财,非生财之道也;生财之道,生之,节之,两端而已。遣宦臣,沿途扰民徵税,得财方止。圣心岂能安稳?且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皇上爱万世,人亦恋妻孥。朝廷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致天下戡乱。」 他稍作停顿,再扬声道,「愚以为,朝廷应广开言路,使得不同的声音能够传到陛下耳中,而不至于被身边小人蒙蔽;且国朝应该吸取歷朝歷代之经验,杜绝宦官干政,立国之初时,那块禁内臣预政的牌匾如今还在,本朝却已经有权倾朝野的宦臣。祖宗之训,实不该或忘。而为宦臣挑唆之收取商税,矿税等恶政更应该废止。还富于民,藏富于民,才是万乘之国应遵循的治国之道。」 此言罢,有人轰然叫好,也有人相顾而失色。正当众人喧譁议论之时,却听阿升在我身边高声问道,「朝廷派遣宦臣收税,难道不该么?国朝商税一向低于农税,而商业获利却比农业多了不知几倍,难道赚了钱而不给国家纳税就是合理的么?还是先生认为农人是最可以被压榨的?怎么不见有人为农人鸣不平,却为商人奔走唿号的? 先生反对宦臣去收税,请问那些宦臣有什么不当之举么?是扰民了?还是为祸一方了?若真有,也应有地方官员出面惩治,难道因为其是内廷派遣的,官员就忌惮不成?真如此的话,也是官员自己失德,罔顾圣恩,不计民生,这样的官员就该撤职。所以先生不必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在那些宦臣身上,他们不过是替陛下,替朝廷办差罢了。」 我没料到阿升会突然出言反驳成若愚,亦不免有些讶异。此时书院中人纷纷好奇转顾阿升,也有人听了他的话频频颌首。 成若愚从容回道,「自古宦臣奸狡贪酷,昔东汉西邸聚钱,中珰肆虐之祸未远矣,本朝正应当以史为鑑,防患未然。」 「防患未然?先生的意思是宦臣敛财为祸还尚未发生了?」阿升昂首追问道。 「以史为鑑,不需事事都发生才知晓。宦臣乃是皇家奴僕,为利之一字邀宠献媚毫无节制,歷古至今概如此。」 阿升哼了一声,挑眉冷笑道,「先生已回答我了,原来你所虑之事确是尚未发生。先生说不需发生亦可预判结果,将罪责都归在宦臣身上,请问先生,这罪责算不算莫须有呢?」 成若愚当即愣怔了一下,这莫须有三个字如同置地惊雷一般,在书院众人间轰然炸开,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有人高声质问阿升道,「哪里来的小子,如此无礼!竟像是为那些阉宦说话,莫不是南京十二监派来的?」 人群中立刻有人应声起闹,纷纷说阿升是南京派来监视书院和先生讲学的,又有人说他面白清秀看上去就像是个内宦,更有几个好事者慢慢逼近阿升,要同他理论一番。 「果然是宦臣混进来的奸细!把他轰出去。」 「这些阉宦无孔不入,连书院都不放过,怕是要怂恿皇上禁了对他们不利的言论。」 「包藏祸心,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步步紧逼,迫的阿升连连倒退。 我将阿升揽在身后高声道,「君子矜而不争,和而不同。诸位在此听慎斋先生讲学,想必都是心慕此道,若围攻一个持不同意见之人,岂非有违圣贤之训?相信先生亦不欲看到诸位与人争斗,偏私一己之见。」 众人目光又都转顾我,因一时难以猜测出我的身份,皆狐疑的上下打量起我来。 成若愚此时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问我道,「愚所言确为一家之言,一己之见。愚愿聆听先生不同之高论,可否赐教?」 我微微欠身颌首道,「不敢,先生客气。在下对先生不与民争利之说亦深感贊同。然而在下以为,此刻尚不是藏富于民的好时机。 国朝四邻不宁,西北,辽东,屡有外敌侵扰边境。先帝怜边境百姓长期被外敌虏掠,故多次筑防长城关隘,屯田驻军以防御。却因边防经费不足,又不能增加农田赋税,故才要增收商税和矿税,以充裕朝廷之收入。 如先生所说将此二税废止,那么对内则使国库空虚,对外则使边防费用缺乏,守卫边疆的兵士挨饿受冻,朝廷用什么去供给他们?彼时虽能藏富于民,可外祸一起,如何抵抗?国力衰败,朝廷不能保护百姓,百姓的财富便会成为被掳掠的对象。 如今陛下施此政,正是防患边疆战事起,百姓辛苦积累的财富被劫掠一空。然在座诸位怕是难有身披铠甲、手执刀箭到边境去抗击外敌的志气,却又想废除朝廷徵税,破坏边防军费供应,损害朝廷用兵之计,实无忧虑边境安危之心。故在下以为,此想法实在有欠妥当。」
第108页 我说完这番话,见成若愚与众人皆沉思不语,我又缓缓说道,「先生言自古宦臣皆贪渎,却是不假。但若非朝中百官皆出于私心不肯徵税两税,陛下又何用倚靠宦臣?在下以为,当今陛下乃英明圣主,断不会重蹈歷代宦官乱政之惨祸。先生和在座诸位,与其只着眼于宦臣是否参与朝政,倒不如多为陛下和朝廷思虑,如何能解决外患内忧,而后使民富国强,永保万民安康。」 成若愚此时深深蹙眉着意的看了我两眼。我见众人还都在愕然回味我的话,遂向成若愚拱手道,「在下一番妄言,有辱先生清听之处,还望恕罪。在下不敢打扰先生讲学,请先生继续罢。」 我已将要说的话说完,遂向他欠身一揖,示意阿升一道走出了书院,出了大门,耳听书院中喧譁声渐止,慎斋先生大约要重新讲读经义了。 我上马准备离去,身后忽然传来成若愚请我留步的声音。我下马回首,果然是他追了出来,他蹙眉看了我良久,终于开口问道,「请问先生可是姓周?」 我对他颌首道是,并没有丝毫犹豫。他瞭然一笑,对我相邀道,「今日匆匆一会,尚有许多未尽之言。周先生若不弃,愚请先生明日未时来书院一聚,畅谈一番。不知先生可否赏光?」 「能得慎斋先生相邀,是在下的荣幸。」我欠身应了他的明日之约。我们相视之际,他对我微微一笑,而我亦看到了他的笑意中始终都有着一味谨慎与提防。 第七十九章 一顾功成 翌日未时,我应邀来至维扬书院,成若愚的家童将我引至后院一处幽静之地。 我方知书院尚有如此雅致的一片开阔地,但见水竹幽茂,松桂香菊,敷纡缭绕。青松与山石之间,有一素朴之井亭,成若愚在亭中等候我,见到我,便起身相迎。 落座后,他令一名侍童摆设香案,安置好茶炉。另一侍童取了茶具,汲取井中清泉,碾碎茶末,烧沸泉水。当水呈蟹眼时便注入茶瓯中点茶。待茶叶泡好后,分置于两只兔毫盏之中。 他微眯着双眼,对我举盏道,「愚不喜饮酒,常谓酒乃饱食而无为之物,平素惟好饮茶。周先生于内廷久侍茶道,想必对此物也深有研究。」 我含笑摆首。他一顿,继续道,「愚观周先生,亦是风雅而具才情之人,怎么会只眼盯着一个利字不放,而忘记圣人之仁教呢?」 「那么先生朴素而无所求,又为何会愿意充当官商之代言,为他们的利益奔走唿吁呢?」我笑着应他。 他抚须轻笑,沉吟片刻道,「当今陛下,锐意改革,果然不愿做守成之主。愚当日曾劝先帝不可废弃长幼之序,可惜先帝并没有听进去啊。」 我微笑劝他道,「天下之主,有能者居之。先生若这样想,也许会释然一些。」 他当即摆首,「所谓国本,关乎社稷天下,不可动摇。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谓之国本。君主不在于能或者贤,君若不贤不能,那么还有宰执,有内阁,有群臣辅佐。而今这些人,陛下怕是一个都信不过了罢。所以,天下大事便都落在了周先生身上。」 「元承不敢做此想,亦不敢做此事。请先生相信,陛下不是一个会为奸佞小人所蛊惑的君主。」我望着他的眼睛,真诚言道。 他亦回视我,肃然问道,「那么周先生你呢?愚今日请你到此,便是想听你一句实话。你回京之日,会不会怂恿陛下查封愚讲学之书院,甚至禁天下讲学之所,禁所有对你不利之言论?」 闻言,我始知他心中所虑之事,遂郑重向他告知我的想法,「先生请放心,元承绝不会这么做。元承明白君子和而不同的道理,如果因为先生言论反对我,便令行禁止,天下人将因此以为这是对讲学的惩戒,从此闭口不谈圣贤之道,国家正气便会因此消耗。何况先生应该知道,陛下并非始皇,绝不会做焚书坑儒这类事。」 他见我说的真诚,亦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只淡淡一笑,復请我饮茶。 半晌他指着兔毫盏道,「周先生点茶的技艺想必很高妙罢?」 我回答,「惭愧,国朝如今不尚团茶,内廷供奉的也多为散茶。故元承对此道甚为生疏。」 他笑而不语,想了一会,捻须道,「愚与周先生今日之论,正似北宋司马光与王安石之争,都是为一个利字。既然彼此都说不赢对方,不如我们也来仿效古人,斗试一番茶艺如何?」 斗茶是唐宋时期流行的雅玩方式,尤以宋人最好此道,上至皇帝公卿,下至士大夫,斗茶之风盛极一时。想必当年王安石或是司马光亦精于此罢。 他召来童子,将银茶碾,银茶匙,锡汤瓶并建州龙团胜雪茶一一设下。 我无奈,只得全力应战,屏心静气令心目之中唯有茶事。我用茶碾细筛团茶,又温过茶盏,耳中专注的听着汤瓶中煮水的声音。待瓶中水煎熟,我以小勺舀取茶末,在盏中调做膏状,然后执起汤瓶沿盏壁注汤。一边注汤,一边用茶匙击拂。 茶谱云,茶匙要重,击拂有力。故我击拂时在手上又多加了一份力,少顷即有白色乳花浮于汤面,渐渐泡沫浓郁,如疏星淡月;第二拂,以银匙击于汤心,随后汤中如奔涛溅沫,细看其花,有如碧潭之上浮青萍,又似晴天爽朗之上浮云鳞然。 而斗茶所重,不仅在于乳花,更在于乳花泛盏之久,此即谓之咬盏。斗茶胜负便取决于谁的盏中乳花持续时间久,花散而先露出水痕者便算输了。
第109页 我此时忽然起了个念头,想在汤花中点出一枝细竹。此前点茶时候偶尔戏玩过,究竟成与不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全当一试好了,于是便在注汤结束时随着最后一拂,手势微微轻扬,汤中立时现出一弯翠竹,纤巧如画。 不过须臾的功夫,乳花中的竹子形状便消散开去。我见成若愚也停下了击拂,便安静的观看两只茶盏当中的乳花,等候结果。 过了一会儿功夫,我的盏中乳花渐渐变淡,泡沫不断的破灭,慢慢露出了第一道水痕。 我随即笑道,「先生技艺纯熟,元承输了。」 他摆首,温和的说着,「你的茶百戏做的精妙,我适才见你似乎是无心为之,偶然起了个念头随性做的。随手勾勒却能达到别人练习很久都没法企及的境地,可见你是个心静的人。」 他注视我,露出和煦的笑意,又道,「你和我想像的不同,年轻却不骄躁,得志而不狂傲,确有君子之风。希望你能守住我们的君子之约,也希望日后你实现了目标,还能记得还利于民这四个字。」 我起身,整理了衣衫,向他端正的行揖手礼,在我未能兑现承诺之前,我也只能以此礼向他表达我的诚意。 这年的冬至,我回到了禁城。孙泽淳亲自与东华门处迎接我,他一见我就笑道,「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啊,这内廷的事都交办在我一人身上,累都累死了。这下好了,我可算能过个踏实年了。」 我一壁走,一壁开他玩笑,「你是能者多劳,我回来也不济事,还得仰仗你才行。」 「你可别这么说,我担不起。哎,话说都这会儿了,各处的炭敬也都送进来了,有好几个都是送到我这儿,却是指名要给你的,托我送到你那儿,怎么着啊?今年还是不要?」他微一嘆气劝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这些人毛病是断不了的,只要你周掌印得陛下宠,他们不管你收不收也得把这些东西预备好。你也是,赏他们个面子又能如何?东西可以收下,至于办事那就看老子心情不就完了嘛。」 我沖他笑笑,尚未接话,他又颇神秘的低声说,「这阵子去你家送东西的人可不少,可惜也都没进去门儿。你家规够严的,把个阿娇调理的这么规矩。」 我蓦地想起白玉,又有半年未见过她了,遂暗自提醒自己下次出宫之时一定要去看看她。 「那些东西你究竟要是不要?别的也罢了,有一帧杨风的韭花帖,我瞧着颇真,你也没兴趣不成?」他语气中带着某种隐秘的兴奋,低声问我。 号称天下第五大行书的韭花贴,我只在宋人宣和书谱中读到过对它的评价。怀着好奇,我问他,「这又是谁送的?」 他呵呵一笑,缓缓讲述,「南京刑部主事钱之浩,他在任上七年了,想求个京里六部的缺。这对你,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我转顾他,笑答,「这话你也对钱之浩说了罢?我没记错的话,你哥哥年前调了南京刑部,正在钱之浩手下当差。你倒是不忘了给你兄长铺路。」 他一晒,忙道,「咳,你就非得事事都这么明白不成?俗话说难得煳涂,装个傻乐得大家都自在不好么?」顿了一下,他转而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又道,「如今你什么都不缺,又圣恩正隆,还不趁这会儿在朝中多安排些自己的人,就是日后有个变故,也有人替你说话不是?再者说了,你跟钱,总没仇罢?」 我笑而不语。他见状着急的催问,「那帖子可是好东西,市值怕是得有五千两,你又好这些何苦拒绝呢?钱之浩也不过要个三四品的官,你就当动动嘴皮子的事儿。你也知道,我与你不同,尚有亲戚需要照拂,你就当可怜我这点心思。哎,想当年咱们一处玩耍的时候,我可没亏待过你,举凡有人欺负你,我可是挡在前头的。如今当作你还我人情总行了罢?说了这半日了,你倒是收不收,给句明话啊?」 我不由得忆起从前他对我的照拂,颌首微笑道,「收,好东西为何不要?回头我差人去你那儿拿。另封五千两银票给你,麻烦你转交给钱之浩。我信得过你,这钱你一定会给他的。」 他大惊,张口结舌的问道,「你还真买它啊?五千两啊,兄弟!那可是你那皇庄一年的进项!陛下给你的恩典,你就,就这么用。唉,元承,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会向吏部要了这些年钱之浩的考评,若是他没什么差错,我亦可以向陛下建议。至于礼就免了,告诉他以后也不必如此。」我停下脚步,对他正色道,「朝廷捐纳,是为解决赈灾急需。我周元承可没胆子卖官鬻爵,希望你日后也永远不要打这个主意。」 五代人杨凝式的韭花贴字体雅正,风神洒脱,字距行距之大前所未有,讲求的是尚意。确是一副难得的佳作。 我拿了这幅字帖去养心殿向陛下復命,行至殿门前,听到殿内传来一阵欢快的笑语声,不用分辨便可知道是陛下和秦启南的声音。 殿前内侍见了我躬身行礼,笑着对我摆手道,「陛下和王爷正说的高兴呢,周掌印且别打扰他们。」他向殿中努嘴,解释给我听,「前阵子陛下犯愁赈灾的事儿,天天都愁眉不展。王爷提议宫中省俭用度,又让宗人府的裁减了宗室费用,还号召了京里三品以上的大员并那些皇商们捐资,颇有成效。陛下可算是开怀了些,这几日都和王爷晚间批奏疏之后一道回交泰殿,连日常说笑的时候都多了。」
第110页 我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用力的收敛住心底泛出的淡淡酸涩,不免再度鄙夷自己,内心深处藏着如此龌龊心思。我对他点首笑笑,欲转身离去。 忽闻殿中陛下的声音,她扬声问道,「外头是元承么?怎么不进来?」 第八十章 万事转头空 养心殿里正徐徐燃着紫藤绛沈,弥散了一阵温和的浅浅花香。我记得这类带有花朵味道的香料,陛下并不是很喜欢。 我向她二人俯身行礼,未及礼成,她便令我平身,温和笑道,「元承回来的时候刚好,能赶上在京里过年。只是年下一堆事情要忙,你又歇不得了。」 我含笑颌首,目光与她相接,许久未见,她似乎更加清瘦了些,一瞬间我有冲动想问她饮食睡眠是否无虞,但瞥见一旁安坐的秦启南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将几乎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元承这回可是立了大功,给国库添了不少钱,他去一趟两淮,朝廷一年的进项都出来了。这么能干的人,应该派去户部任职才是。你该好好赏赏他了。」秦启南一壁伸手指着我,一壁笑对陛下说道。 她把玩着一方白玉镇纸,随意的问我,「元承想要朕赏你点什么呢?」 我欠身,回答着从前到现在都一样的话,「臣想不出,也不敢要陛下赏赐。」 秦启南轻笑一声,随意的从书案上取了一本奏疏,我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见书案上摞了一沓摺子。这个时间内阁尚未票拟完,那么这些便不是今日的奏疏,应该是早前陛下留中不发的。我直觉那些摺子大概会和我有关。 「你不要赏赐,知道的人自然明白是你懂规矩,不知道还当陛下不认可你此番作为。」他向我一指那些奏疏,继续说道,「如今这么多人不满你在两淮干的事儿,接二连三的上摺子要陛下议你的罪,都被她压下来了。若是再不赏你,这些人又该嗅出不寻常的味道,只怕弹劾你的摺子更是铺天盖地了。」 虽然早已猜到结果,心中还是一紧,我自觉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此刻也只能垂首恭谨答一句,「臣惶恐,亦感激陛下对臣的信任。」 陛下不经意的笑道,「你吓唬他做什么,朕的言官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见到个出头鸟忙不迭地扑上去打一阵,要是理会他们还有的完么?」 「皇帝这么说自己的言官们,让他们听见还不个个羞死气死!」秦启南笑着嗔道,转首凝视我,「不过元承不要赏赐却也应该,两淮那么多的进项,随便抽一份子,也够几年享用的了。」 他随意而轻缓的说出这句话,却令我心跳不已,我迅速的看向陛下,见她神色无常,遂欠身道,「臣不敢中饱私囊,请王爷明鑑。」 他连连摆手,轻快的笑道,「什么明鑑,我不过开个玩笑。谁不知道你是陛下最忠心的臣子。难不成还真让我一笔一笔的查你的帐目去?我倒闲得没事做呢。就算真有,原也不算什么。奉旨抄家还准下头人顺手牵羊几个物件呢,虽说不合理法,到底也是人情世故,朝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我呢?」 我心头茫然,却也不想和他分辩。我无助又有些催眠般的安慰自己,只要陛下信我,其余人怎么想,我都可以不在乎。 然而陛下并没有说话,只微蹙了眉,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我。那目光令我浑身发紧,一阵阵侷促感凛冽袭来,质疑我的人是她的丈夫,我不知道该不该反驳他,何况他们夫妻如今这般和睦,我实在不该让自己再度成为他们彼此的芥蒂。心中这样想着,我惶惑地站在原地无语缄默。 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秦启南,他扬首问我,「元承手里拿的是什么?奏摺么?」 我这才记起那本韭花帖,当即也意识到此刻并不是个好时机献上这帖子,只好硬着头皮回话,「是臣日前刚得的,杨凝式的韭花贴。」 秦启南眼睛一亮,挑眉道,「这是样好东西!元承是书画行家,想来错不了。这韭花贴价钱不低罢,你是在哪儿收的?」 我抬眼望向陛下,她依然眉头微皱,侧头看着我,好似也在等我的回答。 片刻的犹豫后,我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欺骗她,遂实话实说的将帖子来歷告知,只是隐去了孙泽淳代为传递一事。 秦启南听后漫不经心的道,「南京的人也求到你这儿了?这些人旁的不行,听风辨向最是拿手。可见朝中人都觉得你是最得陛下信任之人哪。」他一边用手指敲着书案边缘,发出笃笃的声响,那一下下的好似敲打在我心里,令我越发忐忑。 我向陛下躬身,诚恳解释道,「外官们逢年过节总是不免要上京打点,这是官场风俗,在其位者亦很难不从众,臣以为也不能因此苛责钱之浩。至于其人政绩如何,还望陛下再仔细考察,若果真不堪大用,自然也不必再给他机会。」 「不然,能晓得送这等风雅之礼的人,怎么会不堪大用。为官者,察言观色也是一等要务,人在千里之外既能知晓元承你的喜好,也算是个精明人。」秦启南略略提高了声音,似是在贊钱之浩,语气中却难掩浓浓的嘲讽意味。 我至此已然无言以对,索性垂目保持沉默。半晌之后,听到陛下轻笑说道,「他才回来,你就把他弄得这么紧张。元承也别只顾说话了,把那帖子拿来给朕瞧瞧。」 我依言奉上韭花贴。她微笑着看了一会儿才将帖子合上,抬首注视着我,眼中有一抹我许久都未曾见过的疏离,「这是你要献给朕的?」
第111页 我颌首道是。她轻扬嘴角,点头道,「朕收下了,你且去罢。朕有事再唤你。」 她略一顾我,眼波在我身上一转,又看向了别处,笑着安慰我道,「放心罢,朕不会查你的帐。你为朕做了这么多事,就当朕赏赐你的,确也没什么。」 仿佛有重物击打在胸口,我的气息大乱,血液翻涌,而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为了掩饰自己此刻苍白的面色和颤抖的嘴唇,我快速的俯身拜倒行礼,垂首退出了殿外。 无语凝噎,我心中一片惨伤,很想发足狂奔,步履却滞重乏力。耳畔只不断的响起,她不信我,她不信我……这四个字。 然而我的悲伤并没持续太久,因为很快便发生了另一桩令我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事。 天授六年上元节后,朝中和内廷都刚刚恢復平日里的常态。这一日巳时刚过,禁城中便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鼓声,皇极门外那面登闻鼓再度因为我的缘故而被言官们敲响。 彼时我正在干清宫南书房陪陛下翻查书籍,乍闻鼓声,我们彼此下意识的相顾,又在一瞬间有默契的闪躲开对方的视线。 在等待司礼监送奏疏的空白时间里,我们都沉默无言。不一会儿工夫,佥书廖轲进来禀报导,「陛下,六科廊的言官们请旨要见陛下。」 她深深蹙眉,不耐的问,「为首的是谁?说了因为什么事么?」 「是六科廊给事中范程,」他一顿,目光游移的飘向我,低声道,「说是,要弹劾周掌印。」 她当即挥手,「不见。为这点事闹腾了多久,告诉他们朕不舒服,任何人都不见。」 廖轲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回道,「陛下,可是范程他们现在皇极门外跪着,一共十几个人呢。臣本来说把奏疏给陛下呈上来,可是他们定要面见陛下不可。您说,这……」 她霍然转顾廖轲,怒气直发到他头上,「朕说了不见!他们爱跪就让他们跪去!」 廖轲连连称是,躬身退了出去。我正自沉吟该如何安抚她,却听到她重重一嘆,我随即看向她,她以手支头,面露痛苦的神色。 我忙上前俯下身看她,询问她是否有不适。她轻轻点头,只道自己头痛,却不许我去找太医,「元承,这些人,总是盯着你不放,你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对么?」 自然是秦太岳,如果能把我这个眼中钉从她身边拔除,无论是外朝还是内廷,秦家都会是最乐见其成者。 我微微颌首,轻声的对她做着肯定的回答。但我想着言官们跪候在皇极门外的场面,还是由衷劝道,「陛下还是见见他们罢,言官久跪之下难免心生怨气,觉得陛下并不尊重他们。一个言路昌明的时代,皇帝是应该重视言官,听取他们的意见。」 「你知道他们要说的,朕不想理会。」她犹自撑着头,转顾我,眼中泛起一丝不忍,「朕难道听他们的,杀了你不成?」 我黯然,垂目无言。须臾,她思忖道,「你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朕今日不舒服,谁都不见。朕要让他们看看,你依旧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在心中嘆息,亦只得欠身领命。 尽管从南书房到皇极门的一路上,我已将言官们可能弹劾我的罪状仔细的想了一遍,然而及至见到了真实的奏疏,上面所列的我的八项大罪之时,我依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给事中范程时年不过三十,符合国朝对言官形象的要求,所谓姿貌雄伟,一表人才,他的声音也洪亮沉稳,炯炯逼视我道,「周掌印说陛下凤体不适,可适才上朝之时,陛下可是一点无碍的!莫非司礼监上下都长了一张嘴,就是拦着我们不许我们见陛下?」 我立于皇极门下,此时有猎猎北风唿啸掠过,吹在面颊上只觉得涩涩生疼,而言官们跪候中亦不免瑟瑟发抖。 我对他解释,「登闻鼓响彻禁城,陛下早已听到。元承不敢欺瞒,也无法欺瞒。陛下今日确有不适,所以才差了我来告诉各位,还请早些回去罢,有事明日再议。」 「明日?明日难道不是同样的结果?你周元承近身侍奉陛下,在陛下耳边说了多少谗言,令陛下罔顾台谏,这是要置言官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我摆首,亦知道范程等人皆是固执己见之人,只得建议道,「各位要面呈的奏疏,不知可愿意交由元承代为奉上给陛下。请各位相信,元承绝计不会从中作梗,定会将奏疏原原本本呈于陛下面前。」 我的承诺没有起到丝毫效用,范程嗤笑道,「只怕陛下见到奏疏,也会被你三言两语的煳弄过去!」 我知他们不会轻易罢休,虽不想陛下为此事再添惆怅,但也清楚无论我说什么他们也都不会,不愿去相信。我向言官们欠身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周掌印不想听听你的罪状么?」范程忽然出声止了我的脚步。 我转身回顾他,他轻蔑的一瞥,翻开手中的奏疏,朗朗的念道,「周元承孤负圣恩,忍心欺罔;妄报功次,滥升官职;侵盗钱粮,倾竭府库;排斥良善,引用奸邪;擅作威福,惊疑人心;招纳无藉,同恶相济;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耗国不仁,窃盗名器。」 我按下胸中翻涌的气血和起伏的情绪,朗声道,「好!即便是弹劾我,也应该许我辩驳,各位可否给元承一个机会,容我辩白?」
第112页 范程愣怔了一下,随后果真和我一条条的对质起来。然而诸如侵盗钱粮,擅做威福,招纳无籍,妄报功次等,他皆说不出实际的证据,但却依旧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坚持认定我因要提拔自己的亲信孙泽淳进司礼监,而故意陷害曾经的秉笔冯瑞,并以此事将我定为排斥良善,引用奸邪。 他指着交结朋党一条,冷笑道,「你于沈继登科前便识得了他,继而拉拢他攀附你,从而令他从一个小小的学政一跃而成都盐转运使,借他你便可以操控两淮的盐务,掌管天下之税!在京中你与王玥交好,实则为的是他手中兵权。结党营私之心昭然若揭!而这些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宁愿成为阉党一派也不与清流为伍,真是可耻!」 我的心勐地一震,冲口问道,「你说什么?和我,交好便是,什么?」 他颇为得意的审视着我此刻惊愕失措的表情,一字一顿的答我,「尔既为阉人,与尔一党,自然便可唤作阉党。」 他的话如一柄飞来的利箭,直插我的喉咙,令我结舌而语塞。如果说之前我与他的对话尚可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那么此刻我已知那不过是自己的奢想。 有一剎那的心灰意冷,我永远都不会和这些文官们有平等的机会罢,因为,我不过,只是个阉人。 我平静的保持沉默的姿势,任由他继续细数我的种种罪行。直到他亦无话可说。我们相顾无言,场面却依旧胶着而诡异。 最后打破僵局的是缓步而来的秦启南。言官们在看到他的一刻仿佛看到了希望和光明,对他拜倒在地又恳请他向陛下转达他们的谏言。秦启南听罢庄重严肃的颌首,令他们先行离去。 言官们渐渐散去,我无意在此时和秦启南有任何交流,便在原地站立只等他离去。 「你还要给她找多少麻烦,你还要她护你护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你,就远离京城,远离她!」他鄙夷的看着我,最后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第八十一章 戈戟云横 皇极门的那一场风波很快就隐没在天授六年春陛下再度有孕的喜讯里。朝堂乃至京城都沉浸在一片欢庆声中,秦家也因此暂时淡忘了对我的攻击与围剿。 然而我并不能忘记秦启南当日的话,也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上书请旨外放或是请调南京,远离陛下。 如果说从前我只是执拗的认为只要她需要我,我便愿意为她做任何事,那么如今我不免要想到因为我的存在,她或许会在当世被言官认为是袒护佞臣的君主,在后世会被写成任用宦官专权的昏君。 我不能让她因我,而背负这样的名声。 但她终究并没暗示我离开她,我心里因此还存着一丝侥倖。 理智没能战胜我内心的留恋之情,我暗自告诉自己,作为一个臣子,我应该安静的等待她的旨意。 无论去或者留,抑或让我死,都只在她一句话,我皆会心甘情愿的听命。 这年仲夏时节,陛下下旨擢升王玥为兵部侍郎兼左都御史。这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我觉得应该去贺一贺他,便请旨出宫,陛下也欣然应允。 王玥府上正在开堂会,邀请的皆是素日和他相好的官员,以军中官吏居多,他们见了我倒没有文官那般目眦欲裂剑拔弩张的态势。 他亲自出来迎我,对我揖手,亲切笑道,「许久不见元承了,为兄甚是想念你。」 我心中一热,拱手笑道,「还请仲威勿怪,早前你喜得麟儿,我因不在京中也未及来庆贺,今日一併都补上罢。」 他开怀一笑,搂了我的肩膀,「跟我那么客气做什么?你那时人虽未到,心意却到了。你为小儿预备了那些个贺礼,实在是太重了。」 他引我径直入内,说道,「外头堂戏都是些闹哄哄的玩意儿,那些粗人们就喜欢看些热闹戏文,你必不中意的,咱们里头说话罢。」 我略一迟疑,「里头都是内眷,怕不方便罢?」然而我说完此话,便已后悔了,我原本也不能算作是个,男人罢。可这话该让他如何回应呢。 他果然有几分发窘,垂目似不敢看我一般,半晌拍着我的肩说道,「你别介意,我可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秋蕊也在里头,她也想见见你。」 我对他和悦的笑笑,真诚道,「不会,仲威不必介怀,你我兄弟一场,我岂会那么在意这些,你肯与我交好,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闻言他神色一恸,颇为怜惜的注视着我。我不愿他多想,亦不愿长久接受他怜悯的目光,遂朗然一笑,请他带路引我入内。 绕过曲水游廊,来至内院,秋蕊正与王玥的夫人在内堂处闲谈,一壁逗弄着王玥的小儿子王又陵,那孩子长的俊眉修目,倒是颇肖姑姑秋蕊的样貌。 我与她二人见礼,寒暄过后,王夫人命侍女奉了茶与我,含笑道,「元承与小姑也经年未见了,你们且谈,我去后头哄又陵睡觉,这便少陪了。」 我欠身送她离去。再转顾秋蕊,多年之后再见,她已添了成熟妇人的风致,但眉宇间的活泼气却似乎未减,一望而知她的生活该是安乐而满足的。 「元承,可算见到你了,我都想你了。这几次我进宫去给陛下请安,你居然全不在。让我看看,你可有什么变化没有?」 她擎着我的手,宛若少年时代那般亲热,微笑着打量我许久,颌首道,「果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青涩含羞的少年郎了。不过还是那般好看,怎么在外头歷练这些时日也没见你有一丝戾气,竟还是那个温润谦和的模样?」
第113页 我不禁莞尔,一面又感慨她还是这般话多,「可见你我都已改变不了。早前听说孙姐夫升了十二团营提督,可喜可贺。亦足见陛下对你的信任。」 她轻哼了一声,却掩不住眉梢的一丝喜悦,「他不过是跟着哥哥混罢了。他们男人家外头的事儿我终究也不懂,还是不掺和的好。」 她话题一转,有些担忧的望着我道,「我听说了那些言官们弹劾你的事儿,虽说被陛下压下来了,可是,难保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罢?这又和他们什么相干呢?莫非真的是宫里那位看你不顺眼?」 我移目看向别处,亦有几分尴尬的笑道,「我不过是陛下的家臣,或者说家奴,他是主子,又何用在意我。」 「可不是这么说,」她摆首道,「你不知道,那位的心眼儿可没那么大,早年间为了陛下不肯在他和镇国公家公子之间选择,还和陛下闹了好一阵子别扭。可惜咱们那位主子,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喜欢他。陛下不过是为了秦家能支持他罢了。」 我第一次听说秦启南竟还有过一个对手,然而短暂的讶异之后,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了,陛下并没有那么喜欢秦启南,这一句上。 我出神之际,她又娓娓说道,「如今你这么得陛下信赖,又做着他梦寐以求的出将入相的事,他能不嫉恨才怪呢。况且,你还生的这么个好样貌,文韬武略都不输他,外头不知道的人谁会拿你当内侍看呢。」 我一笑,故作随意的将话题从我身上转开,「陛下近来和王爷融洽和睦,又怀了身孕,我们这些在内廷服侍的人只有高兴的。不过说起这个,你也成婚多年了,怎么倒没有喜讯传出来。」见她神色蓦地一暗,我忙笑言,「抱歉,我随口一问。若是令你不快,权当我多嘴罢。」 她垂目摇头,淡淡的笑意中亦藏着几许无奈,「我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我子嗣艰难罢。我只觉得对他不起,这些日子也在寻个良家女子给他做妾室。」她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 我亦觉得怅然,外人看她何尝不是富贵安稳,怎知内中也同样有不足为人道的心酸。 她没有一味感伤,再抬首时已笑逐颜开,关心起我来,「说说你罢。你这样长久下去没个倚靠可不成,还不趁这会子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依我说,你竟去养生堂挑个好孩子带回去养罢,将来或是让他读书,或是让他也入宫去陪你都好,总归有个人能照顾你。」 我哑然失笑,抱养一个孩子,让他做宦臣之子,日后他长大了还不知要为此受多少白眼,何况我怎能将一个好好的人送进宫中做内侍,再遭遇那,于我而言都是永难磨灭的痛楚和悲伤。 我含笑谢过她的好意,她沉吟片刻,又再叮嘱我道,「不管怎么说,陛下是真的很看重你。我服侍她十多年了,她的心思我最清楚。若说她冷面冷心也是真的,她自小不得先帝疼爱,又太过要强……她从不信旁人的,可我看得出她是真信你。 唉,你这么个人,竟像是为她专造出来的似的,她歷来最恨内侍阿谀谄媚,也厌恶男人太过功利急进,偏巧这些你都没有。元承,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日后会有更多的麻烦,要是可以的话,还是早些抽身出来的好,我想陛下也是能谅解你的。」 我颌首,认真的答允着她,只是在心中苦笑,事情的发展根本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如今亦是进退两难。 两厢无语间,王玥领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入内,笑道,「别光顾着说体己话,我让你们也听听体己戏。」 他指着那少年继续说,「这是松江府的庞松,人都唤他做大松。最是唱得一手好曲子,他年前上京来,多少人家为了请他下了血本置办堂会,今儿算是你们有耳福了。」 庞松向我和秋蕊长揖行礼,我亦沖他颌首致意,略略一顾间,只觉得他样貌虽普通,但一双眼睛却是含悲带愁,眸色间似有股看尽悲欢离合的寥落之意。 王玥指着屋内一架木画屏风向庞松示意,他会意转而行至屏风之后,影影绰绰间隐约可见他立于屏风后面的身影,却也未见他用什么月琴檀板一类的乐器,站定后,他便自启唇发声。 却原来他并不是唱一般的曲子。只听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北风唿啸声,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细听之下,还有连绵松涛之响,内中又夹杂着一丝虎啸龙吟。 只一会功夫,那虎啸声便一点点大了起来,仿佛有勐虎自山间奔袭而至,顷刻间就要扑将上来一般。 秋蕊唬了一跳,手中一抖,将帕子坠落在地上,人却痴痴地瞪着双目,紧盯着屏风好似入了定,竟忘记去拾起那帕子。 只听勐虎扑至跟前大吼一声,声音恰似万钟齐鸣,于山间迴响不绝,正自咆哮,突然一道疾箭裹着风声迎面而来,只听嗖的一下,那箭已刺入勐虎身上,连箭锋扎入虎身的声音都可清晰分辨,丝丝入扣。 勐虎翻腾咆哮,哀嚎不绝,其间又有虎爪在树上用力挠抓,四蹄在雪地上摩擦冰雪的声音。 几番折腾过后,勐虎终于力竭,身子重重的摔在雪地上,激盪起纷飞的雪花声响,最终勐虎喉咙中发出一阵不甘的咕哝声,头一歪倒毙在地。 这一番口技一气呵成,可谓精彩绝伦。王玥笑着问我道,「如何?这可是个妙人罢?」 我击掌赞嘆,连声喝彩,见庞松转而走出屏风,遂温言问他年纪,家中尚有何人,因何来至京城等问题。
第114页 他款款作答,我始知他原是世家子弟,家中获罪败落,父母俱亡,只剩他与一个弱弟,二人以卖唱为生,一年前弟弟死于饥荒,目下就只余他一人了。 我听罢默然不语,垂目思索,不由得想起如果自己当日没有被卖入宫中,而是流落街头,命运也许与他逝去的幼弟并无二致。 与现今相比,究竟孰好孰差却也委实难说的清楚,然而这念头亦让我尝到一丝苦涩。 我解下随身的钱袋,将内中所有银钱取出,尽数给了庞松。心中希望他能早日归乡,有一处自己的营生安稳度日,不必在受颠沛流离之苦。 王玥见我如此,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膝头,温和的对我笑了笑,那笑意里自然也包含了他对我的理解和宽慰。 秋蕊好似刚从适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一般,蹙眉对王玥嗔道,「哥哥竟弄些唬人的,不是说唱曲子么,却搞得像围猎似的,你们爷们儿在外头金戈铁马的还没杀将够,在家里头也不安生。」 我与王玥相顾一笑。见庞松面露意思惶惑,我柔和的笑着安慰他道,「不如你唱支拿手的曲子来听,清唱亦可。」 庞松想了想,回道,「小人唱一支思归引,大人可愿听?」 「是石崇作的那一支么?」我问道。 他摆首,「是唐人张祜的。」 我微微一怔,不再说话。须臾,他再度启唇唱道:重重作闺清旦鐍,两耳深声长不彻。深宫坐愁百年身,一片玉中生愤血。焦桐弹罢丝自绝,漠漠暗魂愁夜月。故乡不归谁共穴,石上作蒲蒲九节。 他唱的悲怆动情,令闻者欲哭。我垂目轻嘆,只觉得干涸已久的眼眶已微微有些湿润,却不知是为了他凄婉的歌喉还是那词中令我感同身受的自伤之句。 一时屋内四人各怀心事,房中静谧无声,直到王玥先缓过神来,吩咐庞松再去外间给客人们弹唱。 「元承,是我不好,原本是让你一乐的。」他充满歉意地对我笑道,「也别想那么多了,你如今什么都不缺,虽说一时被人误解,好在还有陛下信任你。」 果真如此么?我不敢亦不愿再去思量那日她话中之意,但此时也无意令王玥尴尬再来安慰我,我摆首轻笑,「仲威多虑了,我没事。」 他释然一笑,轻蹙了一下眉,说道,「没事便好,你从来也不是自怜脆弱之人。我可还有桩正事跟你说。大同府总兵韩源你可知道?」 我颌首,韩源是干嘉十年的同进士,歷任兵部主事,济南知府等职,在大同府任总兵也有五六年时间了。 他继续说,「这位大爷也是首辅系的将才!他在任上这六年,陆陆续续管户部要了十五万两银子,说是招兵又要改善兵士军衣伙食等。举凡他要钱,秦太岳便令户部照着数目一分不差的发给他。可是日前有人上书说他吃空饷,这十五万两都是他贪墨了的。」 这不足为奇,吃空饷这种事哪个大营没有,不过十五万两确是个不小的数目,「仲威想要查他?」我问他。 他略一点首,「陛下的意思是,韩源这个人还是可以留,只不过要让他吐出这笔钱。我如今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走这一趟,你在外头办差办老了的,也帮扶我一把。而且当日咱们原说好的,一道厉兵秣马,一道戍边守疆,全当预先演练一番可好?」 我不禁蹙眉,凝视他良久,他被我看的眼神有些躲闪,我自知不该这般看他,嘆气回答,「我自然愿意。回宫之后,我会和陛下请旨。」 他松了口气般的笑道,「那便这么定了,我终于也可以和你一道并肩驰骋了,这京里我早就呆腻歪了,这回可以好好出去松快松快。」 我低首浅笑,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按捺住内心的疑惑,再抬首时,我略正色地问他,「仲威,可否实话告诉我,这件事,是陛下授意你跟我说的么?」 他有一剎那的愣神,接着惊愕的看着我。我只恳切的回视他,希望从他闪烁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答案。 过了一会儿,他神色恢復如常,缓缓点头,看我眼神颇有怜悯之意,极力的安慰我道,「陛下也是为你好,你此时留在京里,树大招风太过惹眼,此去大同也是只要钱不拿人,给首辅大人留一个面子,希望你再回来之时陛下诞育了小殿下,咱们那位秦大人也可以高兴之余淡忘掉找你的麻烦。」 我对他深深颌首,略微侧过头去,将一份酸涩的笑意隐藏在他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 第八十二章 人生乐在相知心 从王玥府上出来时候尚早,想到之后几个月里我大约不会在京城,便决定顺路去看看白玉。 「大人您不给白姑娘买点东西?我瞧着她还挺喜欢霓珍阁的首饰。」 我对阿升这个善意的提醒报以一笑,并未依言而行。 自上次的事之后,我尚不确定白玉对我的心思有没有改变,在她没有彻底放下对我的幻想前,我以为自己能做的也仅限于去看望她。 门上的小厮此番已经认得我,但乍见之下匆匆一礼后,他表现出颇为紧张戒备的样子,在前面一面引路,一面扬声喊道,「里头快出来个人,咱们爷回来了。」 他刻意的大声唿叫令我和阿升都感到奇怪,而后从内院出来的几个丫头们神情更是慌张,眼神中透着惊恐与畏惧。
第115页 她们几个人慌忙地拦在我前面,其中一个陪笑道,「爷回来了,不巧的很,姑娘这会儿正沐浴呢,要不您等会儿再过去瞧姑娘?」 阿升奇道,「那你们几个怎么不在里头伺候?都跑出来做什么?」 那几个丫头张口结舌,适才说话的那个只好道,「林小爷不知道,姑娘原不让我们陪着的,这是姑娘的习惯。」 「你们别在大人跟前耍什么花样,说,是不是姑娘身子不适?」阿升站定,喝问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无言以对,只是拦着我们的脚步并没停下来。 这般情景,我已知内院中一定有蹊跷,只不敢确定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我索性站在原地,「我在花厅等姑娘,请她方便之时出来见我。」 我迳自去了花厅,阿升先是狐疑的跟着我,后来忽然有些恍然,忐忑的问道,「大人,您是不是猜着什么了?那白姑娘……」 我摆首,「我什么都没猜,你也别猜了,等到她方便的时候自然会出来见咱们。」 「那她……大人,要不我熘进去看看?」他一拍头,说道,「干脆我去角门那儿守着不就知道了。」 我一把拦住他,让他稍安勿躁,「有这功夫,你不如沏些茶给我,才刚在仲威府上被他拉着喝了几口酒,心里头正觉得烧的慌。」 他听了果然乖觉的去沏茶,没有再多问。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白玉从内院缓缓走了进来。 她脸上还有一抹绯红,望上去倒显得气色颇好。她对着我道了个万福,看见阿升在摆弄茶具,便去接过来,白了一眼阿升笑嗔道,「怎么又沏这个?这儿明明有上回你拿来的明前龙井。」 阿升不满的看着她,反唇相讥的问道,「大人来了半日了,你躲在里头干什么呢?」 她垂目,妩媚一笑,「我呀,我在里头,会一个小戏子呢。」她说完,抬起眼,若无其事的盯着我,眼波中却含了一抹挑衅的意味。 阿升愣神惊愕,随即跳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她道,「白玉,你疯了罢,这么和大人说话?还……你,大人这般待你,你居然,居然,姘戏子?你可真干的出来呀。」 我扬手制止阿升,对他摆首,示意他暂时出去。阿升恨恨的看了白玉两眼,又看了看我,涨红了脸气闷的跑了出去。 白玉徐徐行至我面前,蹲下身子,仰起脸似笑非笑的问着,「大人不生气么?」 我扯出一丝笑意,平静的对她摆首。 「我就知道,您不会生气的。」她低低的笑着,眸中却尽是幽怨,「您不喜欢我呀,自然不会生气。」 我默然,思量着该如何向她解释我对她的情感,「白玉,我对你确实没有男女之情。但也从来未把你当作一个陌生人。我关心你,也愿意照顾你,是因为,我在心里把你当作是我的妹妹。你不愿嫁人,不愿意出这个宅子,我都依你。可唯有你想把我当成是夫君或者情人这桩事,我满足不了你。」 「不就是因为您觉得自己不能像个正常男人那样么?」她深吸气,冷静凝视我,「如今我也知道了男女之事,尝到了您一直介怀不能令我品尝的男女之情,您想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我垂目看向别处,她亦清楚我一定会迴避这个问题,直接说道,「无趣!这就是我的感受。和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男子,该多无趣啊。」她轻轻嘆息,细嫩的手指缓缓地划过我的脸,「大人,在尝到了所谓的男女之情以后,白玉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我自小便被教导各种取悦男人之术,却原来发现我真心想要的,只是一个良家女子与夫君平淡相守的日子。」 我转顾她,她对我灿然一笑,平缓的继续说,「我不介意您喜不喜欢我,我喜欢您就足够了。您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也是最好看的人。我只想陪着您,做妹妹也好,丫头也罢,照顾着您。这么点心思,您总该肯成全我罢。」 她的手一寸寸温柔抚摸过我的脸,我轻缓的抓住她的手,认真的凝视她那张年轻美好的面庞。 如她所言,也许在我年老离宫之时,她确是能和我相濡以沫的唯一的人。当然,倘若我真能平安的活到那个时候。 我微微颌首,回应她一个略带歉意地微笑。 她笑的恬淡,「多谢您。您不必觉得歉意,其实您就是我最好的归宿。倘若我依照本来的生活轨迹,我绝不会碰到一个肯尊重我的男人,我永远都只是个玩物。所以是我何其有幸,能遇到您。」 至此,我们达成了对于未来的契约,也许作为两个红尘中的畸零人,我们都是对方能够相依取暖的最好人选。 「大人,您可有喜欢的人?」临走前,她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我回首转顾她,眼前浮现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仅仅想着,便已经令我的心跳悸动而纷乱。 我的目光落在别处,声音空幻,我想笑容亦如此罢,「有。她救我性命,对我好。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全然信赖我的人。有时候,我觉得她的目光似乎能穿过我这具残缺的身体,忽略掉我卑微的身份,直达我灵魂的最深处,那个原本的周元承只有她一个人能懂得,并且愿意欣赏。这是知遇之恩,作为回报,我想我愿意做任何事,包括为她而死。」 当然,我喜欢的人眼下并不需要我的命,只是需要我再度离开而已。
第116页 这年的夏天炎热而漫长,已过了伏天,暑热依旧没有散去。 在内廷中,陛下的孕事自然是头等大事。她此番有孕全然不同于怀荣王之时,从最初的频繁害喜,呕吐不止到浑身不适,情绪也变得起伏而易怒。 我因此迟迟没有向她提出赴大同府一事,她自然也未对我下令,可我心里隐约觉得,她还是在等待我主动向她请旨。 一日,我正与孙泽淳在核对入夏以来宫中用度及经厂为陛下有孕祈福所校印刊发的五百份南藏经。养心殿的内侍匆忙来找我,只说陛下正在为政事大发雷霆,婉芷等人皆劝慰不得。 婉芷正在养心殿外等我,神色焦虑,甫一看到我道了声,「你可来了。」拉着我絮絮讲述,「今儿午膳时食慾好,进了一碗的碧梗粥并一个鸭肉卷子,小憩了一会儿才起来,结果看了一会子奏疏,不知为什么就动了气,把午膳进的全吐了。这会儿独自生闷气呢,也不叫人进去。」 我忙要进暖阁,她又一把拉住我低声道,「好似和秦家的事有关,才刚生气的时候问了一句,元承去哪儿了。我才吩咐人把你叫回来的,如今也只有你劝的了。」 我对她颌首,一壁进了暖阁。见她闷闷的歪在榻上,身旁围了四只黄花梨冰鉴,上头湃了新鲜的瓜果,室内散着舒爽的凉意和甜淡的果香。 我向她行礼,起身时将那些冰鉴挪远了些。 她安静的看着,半晌懒懒说道,「你还是朕身边近臣呢,一天到晚连个影子都不见,真是官做大了,把这些服侍人的活都派给旁人。」 我对她微笑,指着冰块上的洞庭枇杷说,「今年东山的枇杷很甜,陛下要不要尝尝?」 她略一点头,之后看着我在双狮绣球盆中盥洗了手,擦拭干净,一颗颗为她剥枇杷,才薄露笑意道,「你如今胆子也大了,朕问你的话,你都敢避而不回。」 我笑着应她,「臣不敢。只是臣说了陛下也记不住。您昨日吩咐要查验经厂校刊的经文,臣不敢耽搁从早起便一直在做这事。您若是怪罪臣没过来伺候,臣也无话可说。」 她哦了一声,随意拿起一颗枇杷尝了一口,蹙眉说道,「好甜。」 我不禁笑问,「甜还不好么?」 「朕近日只想吃酸的,这么腻的东西没胃口吃。都赏了你罢。朕记得你算喜欢吃甜食。」 我垂目莞尔,内心有一阵喜悦,少顷答她道,「臣听人说酸儿辣女,陛下大约怀的又是位皇子罢。臣先恭喜陛下。」 「谁稀罕皇子?再多一个和蕴宪一道争皇位?还是可着劲的让秦家挑,哪个才是他中意的储君?」她提高声音,疾速说道,随后朝案上努嘴,示意我去看上面摆着的奏疏。 我净了手,去看奏疏,原来是都御史赵循上书质疑刑部近日审定的一桩案件,内容为秦太岳的庶子秦启闱在宵禁时分携伎归家,中途伎堕车而亡。 刑部勘验时明知伎者身上有诸多不明伤痕,还是将其定为病发身亡,匆匆结案。赵循认为此案应会同大理寺并都察院再审,否则就是有包庇勛戚之嫌。 「赵循也是老煳涂了,大理寺上下都是秦太岳的人,让他们审结果还不是一样。可笑这个老头等了这么多年可算揪住秦太岳一个把柄,竟对朕说,若是不彻查此事,他就罢官请辞。」她不屑的言道。 我问道,「陛下决意要查了么?」 她颇有深意的笑着,颌首之后又摇头,「这件事无论怎么查也不过如此了,朕总不能为一个伎者要了秦太岳儿子的命。即便要,也不是现在。不过朕也不想让他太舒服了,总得找个辙给他点教训。」 她定定的看了我片刻,又示意我去看另一封她放在案上的奏疏,却是沈继之母过世,他请旨归阳城丁忧。 我心中瞭然,她这般暗示,我若再不提去大同府之事确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含笑道,「丁忧三年,沈继的位置怕是又要为首辅大人盯上了。臣与他也算旧时,陛下可否许臣去阳城探望他。」 「是该去看看,代朕看看。告诉他,等他守完制,朕还有用他之处。」她顿了一下,又道,「朕日前准了王玥去大同府巡视军务,你就和他同行罢,这回朕也不给你什么钦差头衔了,凡事都让王玥决定,你从旁照应些便是了。」 闻言,我心头一暖,她还是照拂我的,此举是不想我过于招摇再惹嫉恨。 我向她长揖,「臣领旨,陛下如此关照,臣感激不尽。」 她听后一笑,笑意溢上双眸,「朕的元承是通透之人,除却心地太好,就没旁的缺点了。」 沉吟片刻,她忽然说道,「那日朕当着秦启南的面,故意那般说,你不必介意。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中清楚。」 这话似酷暑艷阳下忽然吹来一阵凉风,令我心神俱为之沉醉荡漾。她依然是那个愿意信我且懂我的人。 「元承,再等等罢,也许有一天,你就不必再离开内廷,长长久久的陪侍在朕身边,做你真正喜欢做的事。」她悠悠的说着,向我许下了一个未来的承诺。 第八十三章 风过雁疾 大同号称九边重镇之首,国朝北疆前线要冲之地。 入城之时,王玥挥起马鞭手指城门对我说道,「女真亡辽,蒙古亡金,皆始于大同。国朝有云,大同士马甲天下。哼,如今是空响也甲天下了。咱们就去会会这位号称屯兵十万的韩源韩总兵。」
第117页 韩源年过五十,鬓髮微白,因是文臣从军,身上亦颇有儒士之风。对于王玥这样深得陛下恩宠的新任兵部侍郎,他始终维持着并无一丝热度的礼貌。无外乎,彼此并非一党。 君子朋而不党,这话原是圣人的理想,然而千百年下来,理想却很难在真实的世界里得到实现。 连日来,我随王玥到军中大营,城外驻防关隘等地巡视,所见皆是精锐之师。 「这几日下来,元承有何感受?」他问道。 我向他道出心中所想,「韩源未必不知你此行的目的,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我也看过他近日拿来的帐册,但看帐面,空响的人数不过五千,这在哪个大营都说得过去,他也必然会有一番说辞。除非你一个个的点卯。一来这样太过明显,二来你不能突然袭击,他照样有备无患,大同府上下可都是他的人。」 他若有所思的点头,又问我,「依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我想了想,回答,「令他放松防备,等他掉以轻心之时,再寻找机会。」 他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果然兄弟同心。既然陛下也没说让咱们什么时候回去,索性就踏实的玩上一阵罢。走,随哥哥策马打猎去。」 此后数日,我和他几乎踏遍了城外所有可以纵马驰骋之地,甚至去了更远些的雁门关。 到达雁门关当日,天高云淡,南北往来的鸿雁,密如流云,延绵不断。远处重峦叠嶂,群峰挺拔,雁门城关便夹在一片陡峭山势之中。 他望着天际流云问我,「元承可知雁门关因何得名?」 「太原志中描述,雁门山高峻,鸟飞不越,中有一缺,其形入门,鸿雁便在此门中往返,故因此得名。」我回答。 他缓缓颌首,一指远处的关隘和烽火台,「这里从秦朝就开始修筑防御工事,加固城墙,歷经千载,可是仍然大小战事不断,从未因此而挡住外寇入侵。可见能阻挡敌人的只能是人,而不是那些砖墙。可惜人又是最不可靠的。元承,我总有个感觉,大魏朝有天会亡在自己人手里,就是那些排除异己结党营私的官吏。这些人已经混成精了,他们不关心百姓,不关心朝政,也不关心皇帝,谁来坐这个天下他们照样做他们的贪官。反正哪个朝代都不能没人来当官啊。」 我无奈的笑笑,心里亦认同他说的话。但如果这是大势所趋,即便暂时出现一两个圣明的君主或者贤良的臣子,也终究无法力挽狂澜。这样想想,不由得更人觉得悽惶。 我们同望着徘徊往復的雁阵沉默不语,半晌,他忽然豪兴大起对我说道,「元承许久没有演练过箭术了罢?与兄比试一番如何?」 他吩咐随从拿来弓箭,递过一支给我。他引弓搭箭,须臾已经瞄准好,但听的铮的一声,一支羽箭疾飞而去,一只大雁已应声坠落在地。 随从侍卫策马去拾,片刻返回呈上猎物道,「大人好箭法,射中的正是这只雁的左眼。」 王玥朗朗笑道,「我这个师傅技艺还不算太坏,端看你这个徒弟的了。」 我亦笑着应他,「可惜没说好彩头,我若赢了师傅该讨个什么赏呢?」 他大笑,「想不到元承也有这般托大的时候,快快,让师傅看看你的好本事。」 我不敢怠慢,其实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否一箭射中,毕竟飞翔的大雁不同于静止不动的靶子。 我凝神静气,用力将弓扯满,对准一只久久盘旋的孤雁,待它翱翔之际才一箭射出。幸不辱命,那孤雁的喉咙被利箭穿过,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缓缓跌落。 他拍掌大赞,「你果然出师了!我就说你天份好,学什么都快,最重要是你守的住有耐性。」他望了一眼侍卫擎上来的猎物,好奇的笑问,「我以为你会射它的翅膀或是腿,却没想到你一箭封喉,倒不像你的性子。」 我摆首,「既然要射,还是一箭毙命的好。只是射中翅膀和腿,使它不能飞翔,对于一只鸿雁来说,或许是生不如死。」 他凝目看我,良久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未再多言。 回程已是傍晚时分,进入城门之时,一个侍卫官打马迎来,见了王玥在马上一揖,随后并肩骑行之际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王玥一壁颌首一壁面露喜色,转顾我道,「今儿晚上可有事做了,且先回去洗去风尘,一会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依言随他前往他所谓的好地方,却没想到竟是城中一家新开的伎馆,名为四海班,开在大同府中有名的花柳街上。周围皆是各色的「阁」,「馆」,「班」,「楼」。 我略一踯躅,王玥便拉住我低声笑道,「别害臊,你全当来了解一下民情罢了。哥哥我自有打算,总之你信我,我不是那等靠不住的混人。」 我自然信他,否则他也没必要拉上我来这个地方。他见我不再犹豫,遂指着各家伎馆的牌匾问,「你一贯博学,可知道这里头的区别?怎么有的叫阁有的叫班呢?」随即又得意笑道,「这个你必不知道的。」 我略一垂目之后答他,「这是青楼行自己的叫法,一二等的名字以院,馆,阁为主,三四等则多为班,室,楼,店。 他大为惊诧,「元承怎么连这个都懂?」 我轻轻苦笑一下,将我幼年往事并姐姐的遭遇简述给他听。他听过垂目嘆息一阵,他并不擅长用言语关怀别人,遂拍着我的背以示安慰。
第118页 我释然笑道,「我没事,仲威不是说过,我并非自伤自怜之人。我知你来此定有深意,今晚全听你安排了,我就安心当个看客,你需要之时我自当全力配合。」 四海班果然名符其实,内中的伎者皆来自五湖四海。在这大同府却显得格外的新鲜不同,皆因大同青楼闻名北方,号称九边如大同,繁华富庶不下江南,而妇女之美丽,皆边塞之所无,世人皆送称号为大同婆姨,与扬州瘦马,西湖船娘等一併声名远播。 王玥挑了二楼靠近露台的房间,里面倒也布置的颇为干净整洁,他要了酒菜,只吩咐鸨儿找些会唱新鲜曲子的姑娘,又拍了五两银子在桌上,鸨儿见了乐的一叠声的答应,自去安排了。 少顷,两个扮相花红柳绿的小女孩抱着琵琶进来。王玥饶有兴致地问了两句,只叫她们挑最拿手的唱来。两个女孩皆是北方人,唱的也多为北调曲子。 从端正好,脱布衫到北折桂令,一支一支唱下来,足足有一个时辰过去了。 我直觉得坐的有些发昏,又兼喝了几杯汾酒,这酒号称是烧酒中至狠者,驱风寒,消积滞,果然名不虚传,此时我已觉得心口发热,脸上也有些烧的慌。 王玥看我面带红晕,摆首笑道,「元承的酒量尚需好好练练,可不配你的箭术和胸中豪气,哈哈,只怪你平日喝的太少。」 我在宫里之时确是没什么机会饮酒,平日随侍陛下又岂能有醺然之态。 我强自打起精神,努力驱散脑中沉沉之意,问道,「仲威今日要行之事怕是不成了罢?已近二更时分,不如先回去,明日再做计较。」 他看过更漏后,亦只得作罢,拉着我缓步离去。此后三日,他每晚都带我来这四海班,挑一间二楼临露台的房间,只喝酒听曲,一面留着侍卫在楼下望风。 他并未告诉我他的计划,我亦不问他究竟作何打算,就这样陪着他,只是自觉酒量因此倒比从前好了些。 待到第四日晚上,我已有闲情佐着汾酒细品那些词藻甚妙的曲子。王玥亦不紧不慢一派从容闲适,好似完全不着急一般。 快到二更时,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叫骂撕扯声。王玥扬手叫停了伎人弹唱,推开了窗子,我亦行至窗边向下望去。 「你个挨千刀的,敢赖帐!你们把他给老娘拦下,今儿不给银子就剁了他的傢伙。」鸨儿大声唿喝着。 只见几名壮汉迅速涌上,将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男子团团围住,那男子不慌不忙,带着几分醉意的狂笑道,「老子今日没带钱,你便怎地?想动老子,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说话间他从腰间取出一块牌子,递给鸨儿,高声道,「老子是宣府大同轻健骑营,赵贵生是也。你去打听打听便知,老子出入伎馆,可还没给过钱吶。今儿是看你买卖新开张,来给你捧个人场,你可别不知好歹,在我们大同府敢生事,明日老子就招唿兄弟们拆了你这破堂子。」 鸨儿和龟奴们被他声势所慑,未敢动手。赵贵生更为得意,奚落道,「我说你这个四海班吶,来我们大同抢生意可是不长眼,大同婆姨天下闻名,就你那些窑姐个顶个算上都不够看的,老子嫖起来都不过瘾。」他大笑不已,随后无视旁人挥袖而去。 楼下传来鸨儿对着赵贵生早已远去的背影恨恨喝骂之声,言辞虽十分不堪,但也算寥解她的愤怒,骂了一会之后她才招唿龟奴回至楼中。 王玥关上窗子,对房中的姑娘言道,「去请你们妈妈进来,我有话和她说。」 他面露一丝得色,转而顾我。我此时已大略猜到他的意图,遂对他回以微笑。 不一会功夫,鸨儿便推门而入,她已抹去适才的怒意换上了一张陪笑的脸孔,「二位大爷有什么吩咐?是不是中意哪个姑娘,我这就给您叫去?」 王玥伸手请她坐下,毫不在意她狐疑的目光,淡淡笑道,「适才楼下一场闹剧,我听的分明。妈妈这买卖新开张,怕是已遇到不少这样的事儿罢?」 鸨儿立时柳眉倒竖,「大爷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也想学刚才那个狗杀才?」 王玥浑不在意的挥手笑道,「我可是一连几日一分钱不差的给了妈妈的,妈妈不要冤杀了好人。不过你既如此警觉,怕是这起子事儿没少遇到罢。我只想问妈妈一句,想不想讨还回公道?」 「你什么意思?」鸨儿愈发迷惑的问道。 「帮你拿回该你的银钱呀。俗话说世间什么债都可欠,唯有这花酒债最是欠不得。我也是替你抱不平。你若愿意咱们就来谈谈怎么替你要这伎债!」 「哼,怎么要?凭你们?」鸨儿撇嘴,「你刚才听见了罢,那可是衙门里的人,我一个外乡人自然惹不起他们。我看你们也不像是本地人,还敢起心思在这大同府瞎搅和不成?」 「不错,我们确非此地人,但却可管此地事。」王玥起身行至她身畔,将手摊开给她看了一物,我虽看不见是什么,但亦可猜到应是他的官印。 鸨儿瞬间眼露惧色,惶惶然起身,却被王玥一把按下,「你现在信我有这个能力帮你了罢。你只要依我接下来说的办,咱们一切好说。事成之后,你在这大同府是混不下去了,不过我可以资助你一部分银钱,让你在京城再开一间伎馆。届时的买卖可比你在这个地界不知强多少。你自己好好掂量罢。」
第119页 鸨儿皱眉想了片刻,最后目光在王玥和我身上一轮,终于下了决心般点头道,「好!我就依大人吩咐,不过大人可得保我安全,事后别忘了您今日答允我的话。」 第八十四章 雨后天晓 翌日一早,大同府轻健骑营的官兵便被一个妇人撒泼打滚般的哭号声惊动了。 兵士们纷纷出来一探究竟,却见一个伎馆鸨儿坐在地上指天誓日的要找一个叫赵贵生的人,让他还欠下的伎债。 这番闹剧迅速吸引了周边的百姓,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以致于起先并不想理会这档事的骑营千户严义山,也不得不出来查问究竟。 王玥和我此刻亦在轻健营门前,待严义山出现,王玥才从人群中越众而出,高声问道,「一大清早在军营重地喧譁,成何体统?严千户,还不快些问个清楚?」 严义山本想喝退闹事者,却没料到王玥在此,连忙一个箭步上前躬身道,「卑职不知道大人前来,未曾迎接大人,还望大人恕罪。这刁民不知抽的什么疯跑到这儿来大闹,待卑职将她哄走,请王大人和周掌印里头坐,卑职这就让他们奉茶给两位。」 他起手请王玥入内,对守门的兵士使了个眼色,立时就要将鸨儿驾走。 王玥伸出手臂挡住了兵士,不悦道,「我让你问清楚,可没让你随便轰人。这人都闹到军营了,必然是有缘故的,否则借她几个胆子敢这么干啊?且把人带进来,问问明白。」 严义山尴尬陪笑点首,只好命人将鸨儿带进营内。 王玥入的内堂,径直去上位坐了,随即喝问鸨儿,令她将所闹之事全因后果说了,一转头问下首处坐的严义山,「她说的这个人,叫赵贵生的,可是你帐下的?」 「赵贵生?」严义山皱眉思索着,此时另一名他的亲随对他一阵耳语,他即刻恍然道,「哦,是有,是有。这小子不过是个普通兵士,卑职一时记不起他的样子,对不上号。请大人勿怪。」 王玥微一颌首,」那就传赵贵生来,问问可有此事。」 「大人,这……怕不合适罢?」严义山反驳道,「她一介刁妇,万一是诬告想讹银子呢?」 王玥挑眉,哼了一声,「你怎知她是刁妇啊?还是怕她说的不假,我治你个治军不严之罪啊?审案岂有不拿被告之理,快去传赵贵生,休要耽搁废话。」 严义山无法,只得不耐的挥手令兵士去传。一盏茶的功夫儿,赵贵生便被带至堂前。 我记得昨晚匆匆一瞥那人的背影,明明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而眼前这个人却浑圆结实,颇有几分壮硕。我当即明白这个人并非昨夜我所见之人。 果然那鸨儿惊唿道,「不对呀,这人可不是赵贵生。」 那赵贵生此时一副诧异的表情,笃定的说道,「大人,小人就是赵贵生啊,这名字叫了二十来年了,错不了。」 「你们营中到底有多少赵贵生?」 「回大人,名册上显示,确是只有一个叫这名字的。」一个兵士回答了王玥的问话。 「你确定他不是?」王玥转而问鸨儿,「不会认错人?」 「大人说哪儿的话,我们干这行儿的,别的本事没有,认人那是一认一个准儿,再不能错的。要不还怎么挑窑姐,怎么看人下菜碟啊。」 「不得在大人面前无礼!」严义山喝道,「既然这个人不是赖你帐的赵贵生,那便是有人假冒他。这起事不归我管,你去府衙那儿找知府老爷告状去罢。」 「哎,大人您这就不管了,那可不成。昨儿那小子可是报的清清楚楚的,他是轻健骑大营的赵贵生!他可说了,他打出来嫖就没给过钱,还放话说我要是敢来要钱就要拆我的楼!这些话儿我的姑娘们可都听见了,个个都是证人。大人您就这么就打发了我,没门!」 严义山阴沉一笑,突然喝命道,「敢上我大营来讹诈,左右,把她给我拖出去,押到府衙,告诉李知府好好审审这个刁民!」 「慢!」王玥厉声喝止,「严千户就是这么个问法么?」 「大人,卑职听您的把赵贵生传来了,人对不上号,明显是这个婆娘撒谎,这,还要怎么问啊?」 「怎么问?我自有我的问法。」王玥一指鸨儿,「她一个开窑子的,若不是有真凭实据,有冤无处诉,她敢来大营前如此胡闹?大魏律里头哪条规定在籍军士嫖娼可以不付钱的?她必不是讹诈,此事大有蹊跷!」 严义山有些急道,「那依大人的意思,这事儿该怎么办?」 王玥冷笑一声,「把人都带上来罢。」 只见他的侍卫带上了六个营中的兵士,严义山正不解其意,只听王玥冲着他说道,「此刻开始起,你不许开口说话,我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听懂了么?」 严义山登时一愣,却见王玥的侍卫给那六个兵士每人发了纸笔,王玥指着那赵贵生说,「你们几个都应和他相熟,把他的名字给我写到纸上。快些写罢。」 那几名兵士彼此对视,虽然不明其意,也只能依命行事,在纸上匆匆写了名字。 我在一旁观察着严义山的表情,他此刻眉头紧锁,双手抓着圈椅扶手,抓的那般紧,用力之下指节都已泛白了。 他数度想开口,却一觑王玥阴沉的面色,又自忍耐了回去。 从他紧张的样子来看,我已可以判定眼前的这个赵贵生必然是冒名顶替者。而真正的赵贵生只是一个在名册上出现,每月按时领取军饷军粮却从不在军中服役的人。
第120页 结果亦不出我所料,六名兵士在纸上写下的名字并非赵贵生,而是赵勇。 对于王玥接下来的诘问,严义山百般支吾搪塞却也说不出个究竟,更加没法说明那真正的赵贵生此刻在哪里。 王玥怒道,「这摆明了就是吃朝廷的空饷!军中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韩总兵很该给我一个交代!」 他藉机又在营中好一通发火,只唬得严义山等人战战兢兢,哑口无语。待他发完威,才沖我使了个眼色,丢下不知所措的一众人拂袖而去。 「仲威如何想到这个办法的?」我难掩好奇,出门便向他问道。 他不免大笑,而后一晒道,「大同屯兵数万,所以这个地方青楼伎馆也就多。我琢磨着保不齐会有人在伎馆仗势,在籍的兵士多半不会这么干,闹出来太失颜面,干这类事的只有挂名吃空饷的,反正去查也查不到他这个人,随便找个人冒名一顶,还能办他个刁民诬告。 这个四海班又是外来户,我估摸肯定会有人想白占她便宜。果然被我猜中了,也不枉咱们在那混了四个晚上啊。」他转顾我,笑而不语的拍着我肩头,又道,「你没在军中待过,这起子人的烂事你哪儿会知道,就当长个见识罢。」 我暗自庆幸此行陛下令我凡事以他为主,随他办差,若是我自己前来,恐怕会颇为一番周折。 王玥随后大造声势要彻查军中人数,终于逼得韩源主动现身。 他开宗明义的说道,「仲威老弟何必如此,你我都知道这里头的故事,空饷哪个大营没有?仆也是为了改善军中将士生活,才向朝廷多要些钱,念在仆一番苦心份儿上,还请仲威不要太过较真。」 他话锋一转,拿出两张银票,笑道,「仲威和周掌印辛苦,这点小意思还望笑纳。」 两张三万两的银票。王玥似笑非笑的接过,又放在了桌上,「怎么韩公以为王玥是贪墨钱财之人么?」 「不不,仲威千万别误会。只是仆这大同大营十万军士,查起来不免费事。这帐册你也是看过的,实话说,空饷确有,不过几千人上下,为这几千人仆以为实在不必折腾了。」 王玥扬眉笑道,「几千人?那是韩公的说法。究竟多少咱们还是查查看便清楚了。」 韩源不悦道,「仲威一定要如此么?」 「也不尽然。」王玥轻笑道,「韩公历年来向户部索要了十五万两的兵饷,这十五万两够多少人用多少年,是笔明帐,对对人头也就知道了。我不过是想知道您这笔钱都用在何处罢了。」 韩源深深吸气,一壁打量着王玥,沉吟不语。半晌才说道,「仲威到底意欲何为?若是安心要把僕从这个总兵位置上拉下来,就明说好了。」 「不然不然,」王玥笑着摆手,「韩公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意思。咱们说明白些,我无意向陛下上书弹劾您,只是想要回那十五万两银子。韩公放心,这笔钱咱们只当是您数年屯田商贸往来给朝廷赚的,于您可是一桩说出去体面的好事。陛下见您如此为朝廷着想,只有高兴的,您在这个位置上一定会坐的稳稳的。」 韩源见他说了活话,心里放心了些,面色也趋于和缓,但不免嘆道,「老弟若能放仆一条生路,仆自然感激涕零。可是这银子却不是仆一个吞的了的。老弟是否能通融一些,酌情减免啊?」 王玥颌首,「嗯嗯,这个自然。可是如果真查起来,韩公这大罪也得有人受牵连不是,那个举荐您又许您这个位置的人自己也难保,至少罚俸申斥是免不了的,一把年纪了又居高位已久,这怕不体面罢? 您大可以把这利弊和他痛陈一番,保住您,也是保住他自己。咱们其余都好说。要说这钱嘛,多少是头呢?我听说韩公新近修了祖陵,那也是气势恢宏啊。既然身后事都办齐整了,眼前能缩手时便缩手罢,留些余庆给后人。您说呢?」 见韩源沉着脸,王玥又扬了扬那两张银票,笑道,「韩公随意间就拿出六万两,可见您还是有底子,不过再添些就尽够了。我说话算话,绝不会弹劾您,只有力保您稳妥,毕竟您在大同府也是政绩不俗,素有战功的。」 韩源审视着王玥,眼中渐渐闪现出一线希望之光,他拱手道,「多谢仲威成全,仆老矣,晚节就仰仗仲威高抬贵手了。」 此后,韩源又絮絮说了些好话,一再确认了王玥确无要他银钱之意,又保证了一个月之内尽量筹措那十五万两,这才略微安心的离去。 第八十五章 芳草斜阳外 在等待韩源筹措十五万两的空余时间里,早前被我派去阳城的人传信回来,沈继已回到家中,准备为母治丧。 我也预备启程赴阳城,因王玥留在此地也无事,遂问他是否愿意和我一同前往。他欣然应允,却也不忘记表达他对沈继多次不给我颜面的不满,并安抚我,此番有他陪同必不会再令我受沈继之辱。 「仲威太言重了。从沈继的立场,是和我道不同不相与谋。倒谈不上辱我。」我不欲王玥多想,更加不希望他因我之故和沈继有任何冲突。 这日已是沈继之母停灵四十九日,沈府大门洞开,拜祭之人源源不断。我与王玥报了姓名,喝道之声随后传进大厅,厅中之人皆神色一凛,不少人已回首转顾于我。 我入内看时,灵前供奉执事等物俱为三品例,灵牌上书:诰封沈门王氏淑人之灵位。
第121页 我上前对沈母灵位行祭拜礼,拜起后,沈继着丧服跪于灵前答谢,随后他起身,向我再揖,道,「不知中官与王侍郎前来,继不胜感激。请内厅用些简茶罢。」 这是他首度对我相邀,我颌首,他于是引路将我领至内厅。 「二位请,寒舍简陋,招待不周之处,请二位海涵。」他客气中带着矜持的说道。然后,便欲转身离去。 我出言拦住他,「沈先生请留步,元承有几句话想对先生说。」 他一顿,面容有几分冷峻,立在原地并不看我,「中官请讲。」 「元承此番来弔唁,是敬重先生人品,也是为陛下转达几句话。陛下希望先生守制期间,亦能不忘为朝廷思虑,等三年期满,陛下仍会有重任委派于先生。」 他颇为动容,向南肃立拱手道,「皇恩深重,继不敢有负。请陛下保重凤体,待继守孝毕,自当再为陛下尽忠,为朝廷效力。」 说完,他转向我,平淡的问,「中官还有什么吩咐么?」 我微一沉吟,还是忍不住问他,「先生此刻仍然觉得,元承是一介专权宦臣,为求私利不择手段,他日终必将为祸朝廷么?」 他似无意看我,也不屑回答此问题一般垂目不语,良久之后才沉声道,「中官是什么样的人,当世自有陛下和言官来定夺,日后会有史官工笔来记录,继不甚了了。」 「那么先生若为言官呢?」我追问,记忆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又执着的念头,一定要逼问出一个结果。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 他回视我,冷淡的说道,「你身为宦臣,妄加干预朝政,开卖官鬻爵之先河,令国朝官吏皆感斯文扫地。言官屡次弹劾,你不思悔过,不仅不向陛下请辞谢罪,更干预军政。你所到之处官员沿途跪拜,你不加制止坦然受之。你喜好古籍书画,外臣为求你美言不惜滋扰民间耗费巨资求购,以致物议沸腾。凡此种种,中官认为继应当对你作何评价?」 我沉默以对。这个回答未出我意料。或许,我只是想让他亲口说出,然后,令我亲耳听到。我没有苦涩之感,亦不难过,只是觉得一颗心随着他的话在慢慢下沉,变得寥落而空寂。 我垂目颌首,对他拱手,平静言道,「多谢先生直言。元承不便再打扰,就此告辞。」 我转身,他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请中官日后不必再为继向陛下谏言求官,继无以为报也不敢与中官有此瓜葛。继虽不才,不敢忝居清流,但也不想为天下人唾弃,将继与宦臣归为一党。希望中官谅解,成全继之名声名节!」 我想他看不见我此刻的表情,那我也无谓掩饰了罢。他一定不知道穷寇莫追这个道理,我苦笑,深深颌首,允诺了他的要求。 出了沈宅,我一径沉默,脑海中似有驱之不散的阴霾,令我无力言说。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扬鞭,催动胯下骏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执念,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我钦敬的文人如此怨恨鄙夷我,就因为我是个宦臣,便被视为卑劣奸邪,永远不能为他们所接纳,永远。 不知奔驰了多久,直到感受到耳畔唿啸的风声,我转顾左右,才发觉已将众人远远的甩在身后。 我勒紧缰绳停下马,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嘶声,回首望去,赶上来的正是一路跟在我身后的王玥。 「元承,」他温和的出声唤我,「所谓众口毁誉,浮石沉木。群邪相抑,以直为曲。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又何必在意而自苦呢?」 我仰首举目,借一声长嘆舒散胸中的积郁,然后平静的问他,「那么众人如此厌弃我,仲威又为何信我?」 他凝目,以柔和的目光注视我,「信者恆信。反之亦然。所以元承只需记得信你的人,便足够了。」 我心中一热,復问道,「即便因此被清流唾弃,被言官斥责,被史官归为阉党。仲威也不惧么?」 他朗声笑起来,笑罢正色道,「若与元承交好便是阉党,那么我王玥此生也都不愿再与清流为伍,不再加入任何朋党,专心做一个权宦的知己,为他所用。」 我至为震撼,一时却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此际心绪,唯有在马上向他拱手以感念他如此情谊。 他一笑,伸手揽过我的肩头,似兄长一般抚了抚我的头,笑道,「走罢,你现下需要一壶好酒,一场大醉,忘却不快,明朝酒醒依然是好儿郎!」 晚间时分我们回至驿馆,他果然擎出两壶汾酒,置于桌上,「何以解忧,唯有此物。你的酒量早该练练,就从今次开始罢。」 我亦笑着应他,「仲威是一定要将我练成一个酒鬼才罢休。只是区区一壶而已,也算不上痛饮,不如将驿馆内所有的藏酒都搜刮来,不醉不归好了。」 他抚掌大笑起来,「元承这般豪气,为兄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随后他果真命人将驿馆内的酒尽数取来,足足盛了二十多壶。我适才不过随口玩笑,及至真见了这许多壶烈酒,心里不免也有些发憷,但话既已说出口,只好佯装镇定,且此时胸中确似有一股豪气激盪一般。 我与他斟了酒,举杯相邀且先干为敬。那汾酒果然是甘冽,因喝的勐了,好似有一股热浪从喉间滚滚流下,激盪在五脏六腑间,却没有丝毫不适,反倒令我品出了从未体会过的醇香芬芳。
第122页 一饮之后所带来的感官愉悦令我再度频繁的举起酒杯,到后来我甚至觉得酒杯太小,索性令阿升去取了碗来,用平日里我决计不可能用到的陶碗盛了酒,一碗碗的饮着。 一会功夫儿我便也喝下一壶汾酒,王玥见状亦示意我慢些饮,不禁笑道,「又不是和我赌酒,这里的酒也尽够你喝了,且慢些罢。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温雅文人,没成想也有做酒徒的天份。」 我脑中一闪而过文人这个词,仿佛一道阴云一般,我摆首将它驱散,微笑说,「文士亦多豪迈好酒者。五柳先生性嗜酒,嘆家贫不能常得;欧阳修号醉翁,通篇醉翁亭记贯穿一股酒气;苏东坡把酒问明月圆缺;白乐天不仅好酒还擅酿。可见诗文佳句佐酒更生满口余香。」 「不错,苏子美以汉书佐酒也是一时佳话。且不论还有李太白,喝的天子唿来都不上船了,还敢要高力士为他脱靴。」他本来侃侃而谈,忽然说到此处停了下来,脸上略微有些歉意,却也没有明言。 我将两个碗中酒斟满,举起面前的这碗一仰而尽,对他真诚笑道,「仲威若当我是兄弟,就不要再这般小心。元承是宦臣的身份无需忌讳。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面对,那便和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有什么区别?无论我是什么身份,身体是否残缺,我心中所想都是一样的。」 他神色一震,对我投以鼓励的笑容,随后也尽饮碗中酒。 这一夜,我们并没喝光所有的汾酒,大约不过喝了一半左右罢。我们从善饮的竹林七贤说到魏晋之风,再到李白的侠客情结,最后又论及古来圣贤者皆寂寞。 当然,也兑现了彼此不醉不归的承诺,迎来了一场意料之中的醺然酩酊。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竟然没有想像中的头痛欲裂,好像昨日那些烈酒都已被我的意识和身体消化殆尽。我不免暗自笑嘆,我原来亦有做酒鬼的天份。 我见阿升尚未起身,便自己打水盥洗,换了件未沾染酒气的衣衫,走出驿馆随意散步,唿吸些清新之气。 户外秋意颇盛,一夜霜霰露重,我仅着袷衣已微微感受到些寒意,想来京中也凉下来了罢。 我漫无目的想着,不免又回想起那道宫阙和宫中之人。此时一道阳光穿过山顶照射下来,置身其中顿时有了暖意。 我下意识的看着即将完全升起的旭日和那片溢彩流光。忽然想起某个黄昏时节,我也曾立于禁城中,夕阳下,静默的看着自己的影子,目送故人远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高谦之时。一剎那间,我回忆起当日他曾问我的问题:如果因为陛下的宠信让你横遭嫉恨和非议,甚至有天言官弹劾你,你怎么办? 而我随即也忆起了那日自己对他的回答:无辩以息谤,不争以止怨。 一阵秋风起,我伫立于萧萧落木下,开始思考为何自己会失了从前的那份淡然之心?为何会在言官故意要嘲讽激怒我之时,执意和他们据理力争?为何明知沈继因为顾全名声而对我近而远之,还要一探他心中对我的评价? 也许是我心中仍然放不下罢。长久以来,对于我真心仰慕的,那些文人士子,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同,哪怕只是相应的给我一些尊重也好。 可惜,我终于知道这于我,是不可得。 既然得不到,那便忘记之后释怀罢。我不想指摘他们是否太过偏激,太过固执,为什么一定要对我抱有偏见,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立场和无奈……我想,我可以理解。 那一刻起,我重拾回了多年前自己对高谦说这番话时的心境,亦清楚在今后的岁月里,我该如何坦然平静的面对旁人的质疑和怪责。 当然,我亦记得陛下曾对我许下的承诺,也许有一天,我终于可以心无旁骛的在她身边,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做回那个原本简单的,真实的周元承。 第八十六章 絮语黄昏后 天授八年春,陛下为其刚满百日的长女加封鲁国公主,赐命李蕴宜。 她显然更喜爱这个女儿,不知是否因为公主模样更肖似她的缘故。公主的性子也格外的活泼,哭声嘹亮而持久,就连在宫中服侍多年,见过歷位皇室成员的老内侍都私下跟我感嘆过,这位小主人也许会是李魏皇朝性格最顽强而激烈的女子。 这日我陪陛下在上林苑赏樱,太液池微波粼粼,微风吹皱一池春水,她神色怅然,静立于池边,对她最爱的菊樱好似也失去了欣赏的热情。 我为她罩上披风,轻声问她何事令她不快。她凝目远眺,半晌回答我,「他们还是等不及了,近日上书要朕立太子的人越来越多。朕留中那些奏疏不发,但是早晚他们会再议。」 她嘲弄的轻哼了一声,淡淡说道,「朕问秦太岳,朕如今春秋正盛,这些人如此着急立嗣,难道不是对朕不恭不臣?他为何不像干嘉朝时那般提出惩处之策。他的回答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李微朝不贤,而今蕴宪既为长子,既然群臣唿声如此之高,那么早定国本确也能安抚臣工和万民之心。」 「你瞧,什么话都让他说了。」她冷笑,继续说着,「秦启方如今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秦太岳竟然建议朕,将其派往军中,他想要插手的事务越来越多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偶尔才会命我去养心殿为她读奏疏,其余时间多半是由秦启南陪同,故我并不是很清楚她所说之事。
第123页 而我自山西归来,便已决定除非她坚持,否则我不会刻意和主动的接触任何与朝堂有关的事务。 「首辅大人希望秦公子去哪处大营?」我问道。 「十二团营。怎么样?」她挑眉,「朕就快被秦家的人团团围住了。」 我有些惊讶,旋即开口问她,「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朕已经补了左淳为两淮都转运盐使,他们还不满意。如今朕的朝堂左右皆是他的人。元承,朕被他困住了手脚。你说这个天下究竟是姓李还是姓秦?」她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更加忧愤的说道。 皇权与相权之争是亘古不变的难题,秦太岳此番又太过激进得意,全然忽略了她并非是一个隐忍不发的君主。 她忽然伸手抓住一瓣飘落的樱花,脸上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元承,你说要扳倒一个人最直接而有力的方法是什么?」 我心中微微一颤,思索良久,低声答她,「陛下心中所想怕是难以实现。首辅大人没有谋逆的必要,他,什么都不缺。」 她怅然,颌首幽幽说道,「是啊,他不会那么蠢的。朕不是昏君,他名不正而言不顺。」 我欠身,再度问她,「臣能为陛下做些什么,请陛下吩咐。」 她摆首,轻浅一笑,「你只需要陪着朕就好,如今朕身边只有你了。朕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诬陷中伤你。」 此后数日,她接连下旨,先是册立了皇长子荣王为太子,继而又将秦启方调任十二团营总兵一职。尽管后者不乏朝臣提出反对,但都被她一一驳回。 她满足了秦太岳所有的要求,这个举动令我觉得反常,由此也生出几许不安。但她再未和我讨论过任何有关于秦家之事,反倒对我有意的疏远,更多的时间都命秦启南陪伴在侧。 这年秋季,秋蕊终于诞下了长子,这是她成婚多年以来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大喜过望。她进宫来看望陛下,两个已做了母亲的女子谈论着生养孩子的艰辛和而后的乐趣,语笑嫣嫣,令人闻之欣喜动容。 我送秋蕊出宫时,她开心的叮嘱我,「后日的满月宴,你可一定要来啊,刚才我已在陛下面前邀请你了,她不会不允的。还有啊,礼就免了罢,你是悟儿的舅舅,咱们不拘那些个俗礼。若你不肯答应,到时候我就不让你进门了。」 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她虽如此说,但多年来的情分和她从前对我的照顾,都令我感怀。我于是精心挑了副南朝顾景秀的小儿戏鹅图,又手抄了一本金刚经一併送与她,希望能为稚子祈福。 秋蕊的夫君孙济如今是十二团营提督,故这日邀请之人也多以军中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居多,新任十二团营总兵秦启方亦在其列。 我被孙济安排在秦启方旁边坐了,秦启方当日仍做儒生打扮,天青色的直衫更衬得他面白如玉,皎皎生辉,他的神情并无一丝年少得志的骄矜之色,却是颇为难得,令人顿生好感。 「许久未见先生了,先生一向可好?」他对我微笑,而这句先生应是感念我当日曾对他释疑那道策论之情。 我欠身,亦含笑道,「多谢秦相公记挂。元承一切都好。」 「叫我德甫罢,如先生不介意的话。总是这般客套的称唿,也怪累的。「他笑着建议。 我颌首应允,也请他直唤我名字。寒暄片刻,既有府中僕人拿了戏牌请众位相公点戏。 孙济示意僕人将戏牌先递与我,我含笑让与秦启方。他稍作推辞后还是做了选择,却微微有些令我惊讶,他选的正是南柯记中的情尽。 这样一出富贵转眼散,人生如幻梦的戏文和他此时意气风发的境况全然不符。我不禁转顾他,他似有所感的看向我,微笑道,「元承是很好奇,我怎么会点这样一场戏?」 我颌首请他作答,他悠然一笑道,「人之视蚁,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为居食事耳。见其怒而酣斗,岂不吷然而笑曰:『何为者耶?』岂不知,天上有人焉,其视下而笑也,亦若是而已矣。如是,一切世事皆属梦境。启方以为,这便是人生最真实,也最无可奈何处。」 言罢,他不再说话,只安静的听着戏文。 我留意看他的神情,却是一派淡漠,唯有淳于棼唱到: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疏。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这一句时,他的目光变的悠远而飘渺,仿佛他真的化为了那南柯一梦的主人,对普世间的因缘无常有着感同身受的了悟。 中途我去内厅探望秋蕊和其子,在中庭迴廊处碰到孙济与秦府的管家正自私语,看到我的一瞬,他们皆有些警惕,停止了对话。 我不动声色的颌首,快步从他们身畔走过。 然而心里掠过一层阴云,孙济作为王玥的妹婿怎么会和秦太岳走得如此近,难道他也觉得秦太岳权柄无限,故转而投靠? 我没有将心底的疑问道给秋蕊,尤其是见到她沉浸于对幼子满心爱怜中时,我实在不忍以这些男人间的争斗来破坏她此刻的欢喜愉悦。 冬至前一晚,我随侍陛下在暖阁中闲话。秦启南来接她回寝殿之时,笑意盎然的说道,「父亲今儿上的摺子你看了么?秦府上竟能挖出一口醴泉,真是祥瑞之兆。父亲想请御驾亲去府中一品,你意下如何?」 醴泉亦名甘泉,其泉水的味道有淡淡的酒香。礼记中曾载,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医书上又有云,常饮醴泉,可除痼疾,令人长寿。这的确可称为瑞兆。
第124页 「朕也在想呢,这醴泉的味道朕却是想尝尝,只是天儿怪冷的,朕倒懒得出门。」她慵懒的笑着。 「你如今也太懒了些,未登基前还东跑西颠的呢,自打做了这个皇帝,宫门都少出了。」 他的目光温柔的掠过她的脸,转而看向我,带着几分好心情对我笑道,「元承也劝劝你主子,后天便是吉日,若定下了也好让那边府里安排接驾。」 我欠身领命,待要开口,陛下摆首而笑,慢悠悠的说,「罢了,就依你,后日朝罢就过去。朕也许多时候没去过叔叔府上了。还记得从前朕最喜欢瑞萱堂前的西府海棠,花开时嫣红欲滴就好像胭脂点点。可惜海棠虽好,却无香气。你那时听我抱怨,便对着那花儿说道,汝若能香,博公主一笑,吾当以金屋贮汝。」她缓缓说着过去之事,眼角渐渐漫上一层恬淡柔和的笑意。 秦启南凝视她微扬的唇角,回应以一个和润清朗的笑容,他眸中似有点点星光跃动,泛起澄明的光华,「原来你还记得。」 她垂目,长长的睫毛覆盖双眸,我向那片阴影中探寻,看见了一抹绝少在她面容上出现的含羞之态。 一顾之下,我收回目光,垂首向后退了两步。 秦启南伸出手,柔声道,「回去罢。蕴宜已经睡了,我才来的时候蕴宪还在吵着他嬷嬷给讲故事,他如今精神头儿越发的大了,很该学些骑射来分散些精力。」 她含笑听着,亦向他伸手,他们掌心相合,四目相对,彼此眼中流转着欲说还休的情愫。 我默默的欠身,恭送他们夫妇离去。 三日后,陛下与楚王登两幅銮驾前往位于西苑附近的秦太岳府邸。皇帝銮驾卤薄,前设导迎乐,二戏竹,六乐管,四支七孔笛子,两根笙,两面云锣。其后又有四御杖,四吾仗,立瓜,卧瓜,金凤旗,双凤黄团伞,一柄金凤呈祥曲柄华盖伞,再接下来便是十六人抬雕花步辇,步辇后是持佩刀和执枪的禁军侍卫。 两天前,我便已令司礼监将沿途道路清障,此刻街道业已肃清,平日里热闹的东华门街市空无一人。唯有两旁铺子的阁楼上偶尔会有一两个好奇张望却一探即闪开的影子。 我着窄袖绒衣公服,束小玉带,用玉制束髮冠,策马陪侍于陛下步辇旁,耳畔可以隐约听到步辇中传来的一两声低语浅笑,那是她和婉芷在说笑的声音。 「元承,」她轻撩辇帘一角,露出一张笑黡,「走到哪儿了?」 我欠身答,「还没到西苑,尚需半个时辰才能到首辅宅邸。」 她哦了一声,仍未放下帘子,殷切的说,「外头风大,你也不多穿件披风。一会儿小心着凉。」 我转顾她,和悦的笑着谢她的关怀,「臣不怕冷,陛下放心。快到的时候臣再告诉您。」 她点着头,目光中有几分欲言又止,又殷殷的看了我两眼,才放下帘子。 第八十七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她不再问话,我便挺直腰身端坐于马上,目视前方。 京城的冬日虽然干燥寒冷,但多数时候都是晴朗的。一眼望过去,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西山,和山顶上伫立的佛塔,那塔身覆盖了孔雀蓝琉璃瓦,阳光照射下更显得清晰耀目,流光溢彩。 日光倾泻流转间,一道光束刚好照射在我眼前,我不禁眯起眼睛,抬起手来遮挡。 突然间只听一阵马嘶声,我勐地一惊,顾不上刺目的光芒定睛看去,却见烟尘翻滚中一人一骑正向銮驾方向奔来。 随扈队伍中的禁卫军立时奔袭上前,将来人团团围住,一名校尉长枪一挑将那人挑于马下,执杖的校尉大声喝问来者何人,手中的棍杖应声落在那人身上。 我当即驱马赶上去,见来人身着十二团营服制,因被掀翻于马下已是满身尘土,且被棍杖打的四下翻滚,一时难以辨认其面目。 我扬声喝止执杖校尉,看着地下的人,令其抬起头来。他艰难的撑着身子扬首,那是一张我并不觉得陌生的脸,几个月前在秋蕊家,我亦曾在席间偶尔瞥到过的,确是十二团营的人。 「周掌印,此人长街纵马,惊了圣驾,恐怕他还有什么不轨意图,是就地正法还是带回去再审,请您的示下。」禁卫军校尉对我说道。 我直觉此事颇有蹊跷,还未等我开口,那人却用力抬首看着我,断断续续的说道,「不能去,不能去秦家。陛下,有危险。秦太岳,要谋反……」 我登时大骇,冲口喝问他,「此话当真?」 他嘴角涌出一缕鲜血,用力点头,「我,刚才秦府逃出来,秦太岳和秦启方纠结了十二团营的人要谋逆。我是,是王总兵的人,你要信我。」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涌上头部,顾不得再问他,厉声下令禁卫军将其押下,随后调转马头向陛下步辇奔去。 她似有所感,已掀开辇帘,以眼神探问我。我微一欠身低声回禀了那人的话。她一怔,眼中精光大盛,蹙眉道,「回宫,快!」 我领命,目光向秦启南的步辇一顾,她旋即明白,无声的示意我。 我立即命随侍的禁卫军将秦启南包围起来,继而再命全部人等快速起驾朝禁宫方向驰去。 秦启南似乎在出声询问出了何事,但并无人理会告知他,所有人等皆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行至东华门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陛下忽然吩咐停辇而欲走出。我急忙下马去扶她,碰触到她手的瞬间,我感受到了她颤抖着的冰凉手指,心中一恸,我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第125页 「随朕上城楼。」她低声道,回握着我的手,握的亦那般紧。 我迅速令禁卫军将秦启南押送回交泰殿,然后随她登上了东华门城楼。 她向西眺望,我亦紧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但见西苑附近一处宅邸烟尘翻滚,马鸣声,刀兵声齐齐作响,和周围静谧的气氛形成巨大的反差。 而那座宅子正是当朝首辅秦太岳的府邸。 她忽然扣住了我的手,一阵冰凉令我不由自主的一颤,她嚯的一指秦府的方向,怒道,「秦太岳果然谋逆!他哪儿来那么多兵士?竟敢勾结朕的十二团营,是了,秦启方正是十二团营的总兵!还有什么比用朕的亲卫军来对付朕更令人齿冷的!原来他早就谋算好了。」这几句话说完,她已是浑身发抖。 我用力扶住她,让她半靠在我身上,藉此来给她一些力量以期能稳住她颤抖的身体。 她急命道,「元承,让他们看紧了秦启南,没有朕的命令他不许踏出交泰殿一步。不行,把他押回重华宫,朕不能让他离干清宫那么近。」 我颌首,请她示下接下来之事,「秦府如何处置?」 「让皇城禁卫军即刻去秦太岳家,务必拿下叛贼,生擒秦太岳。通知王玥令他调五城兵马司的人一同前去。」 我遵命,示意一旁侍立的阿升快去执行。远处秦府上空的烟尘消散了些,渐渐露出府中情形,确有重重卫兵把守于外院,再望内宅方向,却一派安静祥和,看不出有任何异兆。 我忽然心中一沉,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未及细想,却已觉得她全身一松,整个人向我怀中倒来。 我连忙向前靠拢,用身体承接住她。此刻我很想伸出双臂环抱她,只要能令她感觉温暖安全。我轻声在她耳畔说着,「您已回到宫中,一切安全,没事了。」 「元承,」她抓着我的手臂,慢慢的揽上她的腰际,「你在朕身边,对么?」 她这样一句话,令我从最初忐忑的试探到最后不再顾忌的拥住她,并没有犹豫太长时间,我颌首肯定的答她,「是,臣一直都在您身边。」 怀中的人再度倾靠,她的头抵在我的胸口,好像那里能给她源源不断的温热,而此刻,我的心和整个身体也确实都在滚滚发烫。 午后时分,王玥带了十二团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前来回禀,已将秦太岳及其家人悉数扣押在府中,只等陛下下旨羁押。 他所述的事情经过也一目了然,他们到达秦府之时,确实见十二团营中的立威营隐匿于府中,一举拿下之后,问询秦太岳之时,他只说这是为了保护陛下安全才令十二团营的人前来护卫。 之后陛下命王玥等人将秦太岳和秦启方押送诏狱,其余家人皆看管与府内,再命刑部先行提审今日纵马前来报信之人,务必在晚间将此人供词奉至御前。 众人退去后,她再度一懈,整个人靠在椅中。沉默许久,她向我伸出手,有些无力的问道,「秦太岳可以调动朕的亲卫军,朕是低估他了。元承,朕又不是昏君,他为何要反朕?」 我没有说出心中的疑惑,只是以柔和的语调安抚她,「等法司会审的结果出来,自会给您一个交代。陛下此刻可以放松些了。」 刑部提审的结果很快呈奏上来,报信之人名张疏,是十二团营立威营的一名把总。供词中说道,御驾驾临秦府的前夜,秦启方调派了立威营前去府邸守卫,说是要护卫圣驾。及至他到了秦府才发觉不对,秦氏父子并无接驾之意,反倒发给他们兵器枪枝,将大门紧闭,令营中人秘守门后,只等圣驾一到便一举将陛下擒住。他见势不妙,遂故意装腹痛如绞,趁府中僕役不注意偷偷从角门熘了出来报信。 他提到,自己曾在提督孙济手下任职,受孙济提拔,而孙济与王玥一向忠君,他不敢有负上峰,故冒死也要将消息传递出来。 当然审问秦氏父子的结果又是另一番说辞。秦太岳态度倨傲,坚定的说是孙济向他父子建议,调派立威营前来守卫,只是为保护圣驾。他从未曾有谋反之意,更无谋反之动机,此事纯属构陷,更要求与孙济对质。秦启方则不发一言,无论问什么,他都只缓缓摇头目视别处。 秦氏父子谋反一事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众人一面关注审讯结果一面揣测着陛下的意思,最终弹劾秦太岳的奏疏如排山倒海一般呈现于陛下面前。而陛下只是在思考,诏书中应列出秦太岳多少项罪名。 这日,王玥将在秦府清剿的武器种类数量呈报陛下,又请示陛下对于立威营参与谋反之人的处置方式。离开之时,我将他送至殿外,然后提出送他到宫门处。 「秦太岳倒了,陛下下令抄了他府上,查抄出了歷年外邦进贡之物,并二十万两黄金,还不算他侵占的田产,光是贪墨一桩就够他死罪的。国库又可以充实一笔了。」他感慨道,不无唏嘘。 我想着数日以来心中所惑,直截了当的发问,「仲威,可否告诉我,你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 他一愣,惊异的转顾我,「元承这话什么意思?」 「你我既为兄弟,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相告,如果你不愿,我自然也不勉强。」我回答,「秦太岳供词中提到他没有谋反的动机,这句话,我深以为然。尽管他所做之事罪大恶极,但仍然不能与谋反相比,这是永世不能翻身的大逆之罪,也是最有效致人于死地的罪名。仲威觉得他真的有必要这么做么,何况此事疑点颇多,那张疏如何从壁垒森严的秦府中逃出报信便已令人不解。」
第126页 我稍一思忖,又告诉了他当日在秋蕊宅中看到孙济与秦府管家秘语一事,「孙济在整件事中扮演的都是细作的角色罢,他假意投靠秦太岳,令其放松戒备,然后再献计十二团营去秦府护卫。其实十二团营真正掌权者是孙济,秦启方一介儒生且刚刚上任,在营中根本没有威信。这也是陛下为何满足秦太岳,将秦启方调任总兵一职的原因。」 他默然,半晌缓缓摇头,嘆道,「我不瞒你,你猜的不错。早在秦太岳家挖出那口醴泉之时,陛下便已想好这个计策,就算秦太岳不邀请陛下驾临,她也会想办法促成这次去秦府的机会。而我和孙济也确实一早便已得陛下秘旨,参与了整件事。」 「这些年,陛下早已对秦太岳跋扈朝堂,贪墨巨资,任人唯亲,扶植自己势力大为不满和不耐烦了,目下这个结果早晚都会发生,所以元承不必感到意外或难以接受。」他补充道,一面安慰着我。 我摆首,「我不是觉得意外,而是,」脑中渐渐浮现出那晚暖阁中陛下和秦启南之间温情絮语的画面,我再度摆首,苦笑道,「我只是不解,陛下,还有仲威你,为何都要瞒住我?」 他皱眉,深深嘆息,扶住我的肩头,真诚说道,「陛下原本就嘱咐,此事不必令你知道,我想她是不愿你知道。」他略一停顿,好似下了决定一般,又道,「她曾说,你是个心地纯良,心思干净的人,她不愿意你沾染这些,她不想弄脏了你。」 我当即无语,亦震撼于她的话。良久之后,看着王玥上马离去的身影,耳畔久久不散的依然是那句心地纯良,心思干净…… 第八十八章 山迴路转不见君 我缓步走回养心殿,一路上却思绪翻涌。 陛下正展开一卷空白诏书,见我回来,她命道,「替朕拟旨,秦氏父子共计十项大罪,朕要昭告天下,明年秋后将其处斩。」 我欠身颌首,行至案前提起笔,却良久都无法写下一字。 「秦太岳是国朝上柱国,又是首辅,陛下可否再考虑一下对他的处置,改为赐死?」我对她温言建议。 她抬首看着我,蹙眉道,「他犯下的是谋反大罪,按律是要诛九族的。」 九族里也包含了皇室成员罢。我再劝道,「陛下应该为太子和公主考虑一下,秦太岳毕竟是他们的外祖父。」 她向后靠在龙凤雕花圈椅中,不耐的问道,「你的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秦太岳想要杀朕!你还要劝朕为他留个全尸么?」 我垂目,知道我接下来的话会令她更为不快,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秦氏已不能翻身,陛下无谓赶尽杀绝。何况,秦启方在此事中……是无辜受戮,他……原本该是个清净纯粹的治学之人,臣为他觉得可惜。」 她略微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我遂将那日秦启方对南柯记的感悟讲与她听,「秦公子是个通达之人,他未始不知道秦太岳的行为早晚会招致祸患,他虽已看透,只是身为秦家之子还是难以超脱。臣不敢劝陛下赦免秦公子,但臣,亦清楚他与此事根本无关。」 言罢,我对她俯身下拜,端正行稽首礼,之后未再抬头。 在等待的过程里,我不止一次的想起秦启方幽深空幻的目光,他是那般年轻,或许他的理想只是着书修身立德……我的心不由泛起一阵抽痛。 眼前晃过鸾鸟朝凤绣纹裙摆,我抬起头,她已站定在我身侧,面色柔和,目光清澈中带有暖意。 她向我伸手。忘记这是她第几次向跪拜她的我,伸出手。她温和的说着,「起来罢,朕可以答允你。」 我惶然的扶着她的手起身,深深垂首,羞惭于我屡次违逆她的意愿和她对我始终如一的宽容。 「元承是那么聪明,还是被你猜到了。」她抚着我的手,淡淡一笑,「朕不想让你知道,更不想令你参与其中。你知道为什么?」 她不待我回答便缓缓开口,语气极近温柔,「元承在朕心里,一直是个难得干净之人。朕一直在想,等到朕扳倒了秦太岳,收回所有的权利,就再也不用你离开内廷为朕四处奔走,你便可以一直留在朕身边,陪朕读书作画唱和闲谈。你说秦启方纯粹,其实你何尝不是个纯粹的人。朕觉得你是唯一配得上清逸明净,纤尘不染这八个字的人。」 我心中勐地一颤,这是当年我为她所救时,对她形容倪瓒画作所用的八个字。原来她记得这般清楚。然而脑中不免回想起她和秦启南那晚的对话,她也记得他所说过的话,同样记得那么清楚,却还是构陷了秦太岳,毁了秦氏一族。 我勉强对她一笑,这个笑容也许带着几分惨澹,她心有所感,復问道,「元承怕朕么?」 我垂目不知如何作答。她嘆息,「朕不想你害怕。你也许不明白,朕从未拿你当过一个可以被利用的臣子。元承,你聪明,通透,对朕从未有过索取之心,知恩图报。朕绝少信任一个人,却只愿意信你。在这座寂寂深宫里,你是朕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你肯为朕做任何事,朕亦愿意护住你,一世。」 我深为动容,然后对她欠身以应。士为知己者死,那一刻,我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感悟。 然而并未忘记深宫中另一个愁肠百转之人,我问道,「陛下要怎么处置王爷?他,总归是不知情的。」
第127页 她牵着我的手走回座位处坐了,却未松开手,平静的说,「朕不想面对他,也不想和他争吵。先禁足重华宫罢。朕不会杀他,你放心。」 我凝眉,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开始在脑中生成,我没有再犹豫的问出,「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对王爷,可曾有过真心?」 我凝目观察着她的表情,想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眷恋和爱意,真可惜,她只毫不犹豫的摆首,神情倦怠的说,「朕曾经很欣赏他的才华,也替他惋惜。但却无法喜欢上他,也许他也是如此罢。我们都只是在骗自己,骗对方,有什么法子呢……这和他是不是秦家的人却没有关系。朕只是,没办法爱慕他。」 没办法爱慕,却又要捆绑在一起,共育一对儿女,即便于帝王家,亦是一段无望而悲凉的故事罢。 连日来孙泽淳每日向我回禀秦启南禁足于重华宫中的境况。无外乎今日又砸了几个官窑瓷器,撕了几幅武英殿藏品书画,或是将送膳食的宫人骂出门去,对着守宫的侍卫吵嚷他要面见陛下之类云云。 我没有为秦启南向陛下进言,不是因为我想安心看他笑话或者存了落井下石之心,而是我知道陛下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他,她需要一些时间。 几日后,我从司礼监衙门交代了事出来,途径上书房,正听到翰林侍读赵懋在为太子讲学。太子今年七岁,早已长成一个俊朗聪颖的少年。此刻赵懋正在为他讲述朱子的四书集注。 赵懋看到我,向我颌首示意,我亦一揖以还礼,他于是继续专注讲解。太子却回首,看到是我,出声道,「元承,你来了。」他沖我招手,笑道,「怎么不进来?」 他一贯对我很是亲厚,有次他拿着那件幼时我赠他的百家衣,笑着感谢我,「我本是早产出生的,累及母亲,身子原不大好,幸而元承送我这个。想来我如今能这般健康,也托赖了这件百家衣之福。」 我含笑谦过,但亦知道他对我尚算有好感。我对他躬身行礼,随后走进上书房殿中。 赵懋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朱子四书章句集注,首列大学,次列论语孟子,最后列中庸,殿下可知朱子为何将大学列在首位?」 太子摆首,赵懋回答道,「朱夫子曾言,先读大学,立其纲领,其他经皆杂说在里许。通读大学了,去看他经,方见得此是格物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故大学乃为理学之纲领也。」 太子颌首,想了一会儿,侧首问道,「那么朱子读的第一本书便是大学了罢?他五岁开蒙,那时就读得懂经典?」 赵懋闻言一笑,微微摆首。我却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对赵懋欠身道,「殿下这个问题,可否由元承代先生回答?」 赵懋沉吟之际,太子却抢先点头,仰首问道,「好啊,元承你来告诉我,五岁的朱熹真的能领会那些经义么?」 我莞尔,蹲下身子令他可以平视我,「朱子五岁入学,那时他读懂得第一本书并非四书,而是孝经。他曾在孝经书额上题有自勉之句曰,若不如此,便不成人。故朱夫子的启蒙读本确是那本流传千载的孝经。」 太子哦了一声,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孝经啊,我也读过。左不过是讲些臣子庶民应该如何遵从爱敬君主和父母长辈的话,读着还不如二十四孝里的故事有趣儿些呢。」 「那么殿下可能忽略了圣人讲天子的那一章罢。」我和缓的讲述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见他有些困惑的望着我,我遂解释给他听,「就是说能够亲爱自己父母的人,就不会厌恶别人的父母,能够尊敬自己父母的人,也不会怠慢别人的父母。以亲爱恭敬的心情尽心尽力地侍奉双亲,而将德行教化施之于黎民百姓,使天下百姓遵从效法,这就是天子的孝道。尚书甫刑里说:天子一人有善行,万方民众都仰赖他。」 我着意观察他的神色,在我说完这些话之后,他蹙眉低首,似有所悟。半晌,他抬起头对我说道,「我也很想亲近爱敬自己的父母,可是母亲现下不让我见父亲,我已近十多天没有看到过父亲了。重华宫里里外外围了那么多的侍卫,他们一见我就跪在地上苦苦相劝怎么说都不让我进去。元承,你每日都和母亲在一起,你告诉我,母亲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把父亲放出来呀?」 赵懋闻言一惊,想要出言阻止。我扬手制止了他,对他微微颌首。 然后我以温和语气回应太子,「元承作为臣子无法回答殿下这个问题。但是您却可以向陛下询问。臣觉得,您应该告诉陛下您对孝经的领悟,藉此来表达对王爷的思念,希望陛下能许您早日见到父亲。」 七岁的太子眨着灵动的双眸,须臾目露微光,笑道,「对呀!我的嬷嬷和总管连海总是拦着我,不让我去求母亲。他们说如果我这样做,母亲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迁怒父亲,迁怒他们,把他们都撤换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你说母亲真的会这么做么?」 我含笑摆首,「不会。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听到太子能以孝经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只会觉得欣慰。何况如果陛下问起,您大可以说,是臣让您这么做的,与您宫中服侍的人无关。」
第128页 他长舒了一口气,用力的点头,对我展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了。等下下了学,我就去找母亲。」他忽然拉起我的手,真诚对我道谢,「多谢你,元承。你真是个好人。」 我低头微微一笑,这是年少的太子首次对我的人品做出肯定,「谢殿下夸奖。臣还有事,先行告退了,请太子继续听赵侍读讲学罢。」 我起身,对太子躬身行礼,再对赵懋长揖,「多谢先生,元承逾矩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第八十九章 满地残阳斜 天授九年伊始,陛下将秦氏谋反一事昭告天下,秦氏所有在籍成年男女皆判斩监候,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岭南,女子没入教坊司为官伎。 对于秦太岳的处置,她听从了我的建议,改判为狱中赐死,白绫与鸩酒令其任选一种以自裁。 仿佛有预感一般,在陛下下旨赐死秦太岳这一日,秦启南出现在养心殿外求见她。 她听了内侍的通报后无言,目光似有意的掠过我,随后淡然吩咐道,「朕现在没空,让他回去罢。」 内侍领命退出,片刻后又返回,犹豫着回禀道,「陛下,王爷说,他今日一定要见您,您若是不见,他便在外头一直站着等。」 她重重的嘆气,以手支头,抚着太阳穴不耐的说,「那就让他候着罢。」 内侍怔愣,面露一丝尴尬后缓缓退出。 我俯身探问,「陛下此刻头痛么?」 她颌首,继续按着头。我走出暖阁令内殿侍奉的宫人快些准备天麻汤,刚吩咐完,便听到殿外秦启南高声说道,「我今日一定要见你!你已赶尽杀绝难道还怕面对我不成?徽赢,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无论如何都得出来见我。」 他的声音明显含了愤怒,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用激愤不满的语气说到这个名字。 我走回暖阁。陛下显然也听到了他的话。她面色沉郁,蹙眉道,「大唿小叫的成何体统,让阖宫的人看笑话。」 此刻是秦家上下二百多人性命攸关之际,他岂能顾得上是否被他人窃笑。念及此,我心中黯然,却还是行至她身畔轻声劝慰,「您不能总是避而不见,如此,来日恐更难相见。臣去请王爷进来,陛下和王爷恳切谈一谈罢。」 她眉间含忧,问着,「你觉得他会理解我么?会和我,和好如初,像从前一样?哪怕没有喜欢,也能假装一切如常的生活下去?」 我霎时无语,同样的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若我是秦启南,是否能原谅这个屠我全族的结髮妻子。 我的答案是,多半不能,至少我无法和她平静的相处,再过一种自欺欺人,粉饰太平的生活。 暖阁中一片寂静,令殿外陡然扬起的声音更显突兀,他再度喊道,「你不用害怕,我根本就不是来求你放过秦氏,你的诏命已经下了,覆水难收。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不将我一道赐死?我也姓秦!你说的谋反大罪,我也有参与。李徽赢,你赐死我罢,我等你下这个旨意。」 她闻言大怒,勐地将案上的书籍纸张推到地下,犹自不解气的大口喘息着,一壁寻找着还有什么东西能令她发泄此刻的情绪。 我俯身一本一本的去拾取,这期间仍有源源不断的文房之物被抛掷在地,幸而地上铺着厚厚的地锦,那些玉制的镇纸和紫金石砚台才不会被摔的粉碎。 「别捡了。」她猝然喝止我,令我手中的动作一僵。我有些无奈的看着地,不知是否该继续。 她许久未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已温和多了,「起来罢,一会儿自有人收拾。你还没回答,朕刚才的问题呢。」 我依言起身,对她据实以告,「臣不是王爷,无法猜测他的想法,所以臣没办法回答陛下的问题。」 她向我伸出手,如今她已经很习惯做这个动作了,尤其在她想要得到安慰之时。我顺从的将她的手握住,亦希望这个简答的动作能带给她一些力量和温度。 「他不会的,」她摇头轻笑了,「也不能怪他,若是朕,也不会原谅杀了自己父亲和弟弟之人,何况这个人对自己还没有一丝真心。但是朕也不能杀他,他是蕴宪和蕴宜的父亲!可惜,国朝的公主和女皇都是不能改嫁的,这个律法不好,朕应该废了这条。」说到最后她面露嘲讽的苦笑。 忽然间秦启南的声音又再响起,「你就算不杀我,也可以下旨与我和离。我们不可能在做夫妻这样生活下去。我请你即可下旨,我就在这里等这道旨意。」 她没有再动怒,挑了挑眉毛,露出和此时状况非常不相符的调笑之态,「你看,朕说对了罢。国朝可还没出现过一个和离的皇帝或者公主呢。为什么不叫朕废了他?他还是那般高傲,即便此刻也是如此。」 我觉得让秦启南这般在殿外一阵阵的高声叫喊实在不妥,遂提议道,「陛下真的不见王爷么?那么臣去请王爷离开可好?」 「你?他每次见了你都像乌眼儿鸡似的,怎么会听你的话?」她嗤笑道。 我酝酿该如何说出那个想法,沉吟片刻,我回答,「臣觉得王爷应该很想见父亲最后一面。陛下可否容臣告知王爷,然后准他去诏狱做最后的探望。」 她似乎有些意外,想了想,最后点着头说道,「把赐死的诏命一道给他看看罢。」 我欠身遵命,捧了诏书退出暖阁,即将转身的一瞬,她叮嘱道,「元承小心些,他这会儿脾气不好,你只和他说几句话便回来。」
第129页 殿门开启时,我分明看到秦启南脸上的期待之色,然后,还是令他深深的失望了。他看到的只有我,一个他厌恶已久的人。 我对他躬身行礼,手捧了诏书递至他面前,恭敬道,「王爷见谅,陛下此刻头风发作,实在无法见您。陛下的意思是,请王爷和宣旨内侍一道前往诏狱,去见秦大人。」 他冷冷的扫过明黄色的诏书,并没有看的意思,森然发问,「就是今日么?」 我垂目,颌首答是。他勐地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他袖中双手已紧握成拳。 他全然不看我一眼,注目前方道,「好,我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可是你告诉她,我明日还会来,她早晚得见我。如果真的那么厌烦,就请她快些下旨和离,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废黜了我也无所谓。」说完他立即转身,没有一丝留恋。 恰在此时,有司礼监负责传这道旨意的少监前来请旨,他手中捧了一个托盘,盘中之物在我看来尚且刺目,何况一旁的秦启南。皆因那上面所放的是两样东西,一杯鸩酒,一卷白绫。 也许是真实的目睹了这即将结果他父亲性命的物事,秦启南勐地一震,霍然转身,怒视我道,「这也是你的主意罢?旨意是你写就的,赐死我父亲的方式也是你想出来的?」他一步步逼近我,狠狠的盯着我继续说着,「为什么她宁愿相信一个阉人,都不肯相信我?」 我感受着他压抑许久之后爆发的怒火,下意识的抬头看他,他的脸呈现着奇异的狰狞之色,眼中尚在喷火。 也许是我的回视令他更觉得愤怒,他终于不再忍耐,向我挥出他早已攥紧的拳头。 一瞬间,我看到他左肩勐地一沉,旋即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来不及细想我迅速的后退并将脸转向一旁,随后感觉到他的拳风勐烈的扫过我的面颊。 他并没有打中我,不过他手指上那枚犀角指环的边缘刚好掠过我的下颌,一划之下,我再度后退,同时亦感觉到左脸颊处有一丝清冽的疼痛。 他一击不中,更为恼怒,一旁侍立的秦辛急忙抱住他,一面提醒道,「王爷犯不上和一个内侍动手,他哪儿配啊,您仔细手疼。」 他用力挣脱秦辛,指着我冷笑道,「周元承,你不用太得意,我今日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参照。你那个主子,冷心冷情,她根本就不会爱人,是个没有感情的女人。我不信,她真能一直宠你。」 他鄙夷的扫视我两眼,扬首轻蔑的笑道,「等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早晚会被她抛弃。我等着看那一天,到时候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痛不欲生。」 我垂目,不愿看他离开的背影,待他走远,我匆匆在下颌上一拂,确有点点血迹落在指间。 我不想这个时候让陛下看到我脸上的伤痕,遂对本来要去传旨的内侍说道,「你去回禀陛下,就说王爷此刻情绪不稳,我觉得不妥所以随他一道去诏狱了,赐死的诏命由我来传。」 我接过鸩酒与白绫,没有丝毫犹豫的向宫门处行去。即便我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场景令人抑郁,但我直觉如果陛下看到我面上的伤,恐怕会对秦启南有更深的不满。 我刻意等到秦启南离去之后才进入诏狱,无从猜测他们父子说了些什么,但从秦太岳老泪纵横的脸上,我也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和一丝悲怆。 我向他微微欠身,平静的宣读了那份,本就由我执笔写就的赐死诏命,之后看着他叩谢皇恩。这个场景多少是有些讽刺的。 秦太岳起身后跪坐在于地,双手接过装有鸩酒和白绫的托盘,浅笑道,「没想到陛下还能令老夫留得一个全尸,很不似她的为人。」他斜睨着我问道,「莫非是因你之故?」 我有些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颌首对他做了肯定的回答。他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罢厉声道,「想不到老夫的体面最终是全在了一个阉人手中。周元承,即便如此,老夫也不会感激你的。」 我确凿没想过要他感激,遂回答,「元承亦未做此想。」 他瞪视着我,说道,「看着你意气风发的站在这里,老夫只是在想,当日太轻易饶过你了。早知今日,老夫一定会令言官再度弹劾你,直到她下令治你的罪为止!」顿了一下,他继续说,「大魏立国以来,你是最受皇帝宠信而干预最多政事的宦臣,你所倚仗的除了读过几本书才有的巧舌如簧,剩下无非是你比旁人都好些的皮相。你这幅妖孽般的相貌,坏了长公主的事,将来早晚也会坏了她的事。」 我心中一震,面上仍不动声色的听着,我不讳言希望陛下能一直宠信于我,但如果我不再能给她任何扶助,或是快乐的话,我想我亦不会忝居她身畔,去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尽管我很享受她给予我的温暖和关怀。 我平静的注视他,他也从容的拿起那杯鸩酒,凝神看了一小会儿,微微一笑后,沖我举杯道,「此酒,老夫敬你,也算是提前为你尝尝。老夫此生值了,她杀我秦氏,可终究未来的皇帝还是我秦家的血脉。我的子孙一定会为我报仇,至少,一定会杀了你。届时是挫骨扬灰还是一杯鸩酒,老夫也只能在黄泉路上等你,再问了。」 他轻笑两声,引杯至唇边,微微一滞之后仰头喝尽了鸩酒。我无意看他如何毒发身死,对着他欠身一揖后便即离去。
第130页 「你可以把我刚才的话看成是个预言,我也会睁大了眼睛在地下看着,你的下场。」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此生说的,最后一句。 第九十章 裂石响惊弦 随着秦氏的倾覆,天授一朝的政坛也开始出现大面积的人员更迭。陛下已雷霆之势扫荡了首辅系,六部和外埠的要职均改由她扶植的亲信占据。内阁则保持原有的状态,只是把次辅高辉升为首辅,高辉以一贯唯皇命是从而闻名。至此,朝廷军政大权皆在陛下一人手中掌控。 与外朝变动的顺遂相比,内廷的状况却多少有些令陛下难堪。秦启南自送别秦太岳最后一面后,便没有再逼迫陛下将他赐死或废黜,然而他提出了一个别样的要求,内容为秦氏虽大逆,但亦属皇家姻亲,他自己也是秦家子弟,如今全族倾覆唯剩他一人,恳请陛下允许他纳妾,为秦家留后,以全他的孝道。他在陛下面前做出保证,日后绝不会令这个秦家的孩子从政,甚至可以将他一出生便抱出宫外去抚养。 这件事足以引起不小的轰动,国朝还从未有过皇帝的丈夫被允许纳妾的先例。内阁随即令六科廊,翰林院,礼部等掌握天下舆论的部门纷纷上书劝阻,找到的理由几乎每一个都可以令秦启南哑口无言。 陛下面无表情的翻看着这些反对此事的奏疏,沉默不语。良久之后,她转顾一旁侍立的我,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知道她是要我蹲下来和她说话。 我索性单膝着地,平视着她的眼睛。她许久没有开口,只是靠近我,侧头看着我左脸上那道还未痊癒的伤疤。 「这伤是怎么弄的?」她的手轻柔的抚摸过我的脸,柔声问道。 我微笑,说出早就编好的理由,「臣没去过诏狱,被里头的刑具惊到了,一面看着,一不留神就撞到墙上了。这是对臣胆怯的惩罚罢。」 她掩口笑起来,「元承是那么胆小的人么?既然这样,怎么又有胆子去诏狱传旨?」 「臣当日是怕王爷心绪不稳出什么意外,所以情急之下便擅自决定自己去传旨了。」我平静的望着她,淡然以对。 她依然轻笑摆首,「他的心绪总是见了你之后便不稳。元承以后少去见他,若朕不在你身边,更加不用单独与他相对。知道了么?」 我点着头,目光不由的落在那些奏疏上。她知我的意思,不在意的笑道,「朕决定答允他,他可以纳妾。他觉得朕亏欠了秦氏,说到底也确实如此。反正此生,朕和他都不可能若无其事的生活下去了,干脆成全他罢。」 这个决定并未出我的意料。她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秦启南,内中其实也有一丝愧疚的成分,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而已。 秦启南很快便从宫外寻了好几个良家女孩,与这些女子一同进入大内的还有他源源不断从外头进的各色好酒。从那以后,他镇日守在重华宫,无事从不踏出宫门一步。用孙泽淳的话说,这位王爷躲在自己的宫苑中过上了醇酒妇人,胡天胡地的生活。 天授九年端午,陛下宴群臣于西苑。国朝端午惯例除却在禁中有跑马,赛龙船二项之余,还有射柳之戏。 所谓射柳,亦称剪柳,本是胡风,从前辽,金,元三朝皆好做此戏。那时候的射柳过程比之现今更为严格,首先要射断柳枝,而且箭要射在柳枝被刮掉皮的白色部分内,这是对射技的要求。同时要能策马赶上捡拾起射断的柳枝,这是对骑术的要求。 国朝尚文轻武,故射柳的规则也有了很大改动。如今做此戏,是命宫人以鹁鸽贮于葫芦中,悬之柳上,比试者弯弓射之,矢中葫芦,鸽即飞出,然后以飞之高下为胜负。 而评判射柳的成绩时,在双方都射中葫芦的情况下,谁胜谁负,取决于鹁鸽,而非射手的射技和骑术。鹁鸽飞翔的高低确是具有偶然性,故此射柳的娱乐意味已重过从前的竞技意味。 陛下早前已命人在西苑修建了一座观礼平台,下临射苑,皆设门牖,中有驰道可走马,更为方便观赏射柳之娱。 阖宫盛宴,秦启南作为宫中主人自然需要莅临。此时高台上也只有他与陛下之席位。陛下升座后,我转头看向秦启南,一顾之下,我几乎难掩惊讶,数月未见而已,他竟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曾经脸上飞扬的神采此时已被颓败的酒色之气所取代,他的面目虚浮肿胀,眉宇间轩昂之态荡然无存,再不復从前那个丰神俊朗气度高华的翩翩郎君。 陛下对于他的异常恍若未见,若无其事的与他随意谈笑两句,遂命宴席开始。 当日天清日朗,风埃不作,确是适合射柳的好天气。宴席过半已有勛戚子弟和王公大臣竞相比试此技,大家只当此为娱乐,对结果倒也不甚在意,往往一笑置之。众人看的愉悦,气氛活跃而轻松。 一时诸多子弟皆已演练完毕,便有人提出楚王殿下骑射之术俱佳,不如请王爷为一众臣子们表演一番。 秦启南不置可否,斜倚在座位上,随意端起酒杯饮下一口菖蒲酒,一面眼望陛下。陛下对他的注目视而不见,脸上只挂着淡淡的笑意。 台下起闹和催促的声音越发多了,秦启南略微坐正了身子,笑道,「本王许久没有拉弓射箭了,手却是有点痒。只是既为比试,总得有人跟本王一道。列位谁愿意同本王竞技一番?」
第131页 未等台下众人回答,他忽然伸臂指向我,朗声道,「本王想请周掌印一起下场较试,不知元承可有雅兴应邀啊?」 他话音刚落,陛下已深深蹙眉,我快速转向秦启南欠身道,「王爷相邀,臣不敢推辞。只是臣箭术拙劣,诚恐贻笑大方,还望王爷见谅。」 他漫不经心的一笑,未再多言。我迅速的使了个眼色给准备鹁鸽的御马监内侍,见他会意的沖我点首,我心下亦安稳了许多。 少顷,御马监执事上前回禀已准备就绪,将射柳所用之箭弩分呈与我二人,与一般的羽箭不同,为了射中葫芦而不伤及内藏的鹁鸽,此刻所用的乃是特制的无羽横簇箭。 我手执箭弩,欠身请秦启南先开始。秦启南亦不推辞,走下高台,立于场中,为显起箭术精妙他又向后退了数步,这才用力将弓扯成满月,搭上簇箭,瞄准装有鹁鸽的葫芦。随后一箭射出,当即正中葫芦中心。葫芦坠地应声裂开,内中的鹁鸽旋即飞出。鹁鸽的腿上系有鸽铃,一飞沖天后,双腿震动,射柳场上空登时响起清脆悦耳的鸽铃声。 众人轰然叫好。秦启南缓缓转身,剑眉上扬,挑衅般的望着我。 我走下高台,选了一个比之适才秦启南射箭的位置更近目标的地方站了,然后挽弓,放箭之时我手上的劲力略微一松,葫芦便缓慢落地,先时只裂开一个口子,鹁鸽几番挣扎之后才冲破裂缝飞了出来,然而这只鹁鸽是御马监已做了手脚的,大约翅膀有些轻伤,无论怎么振翅也飞不了太高,倒是用力的蹬腿过程使得铃声大震,声音也显得纷繁杂乱。 我回首向秦启南躬身道,「王爷技艺精湛,臣输了。」 然而我尚未抬首,秦启南阴冷中夹在着怒意的声音便已响起,「应该是本王多谢周掌印承让,你故意射偏,又挑了只飞不起来的鸟儿,当本王看不出来么?周元承,你此举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我深垂首,以防他看到我不悦的面色,平静答他,「确是臣学艺不精,不敢与王爷一争高下。」 「敢与不敢,不是由你说了算。适才的较量不算,本王要与你另比过。」 余光看到陛下欲起身的动作,我忙说道,「臣已尽力,请王爷许臣藏拙,再找棋逢对手之人比试。」 他仿佛没有料到我会如此推搪,怒意更盛,之后他做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惊愕万分的举动,他勐地举起手中弓箭对准我,森然道,「如果我定要与你比试呢?此箭,瞄准之后绝不虚发。」 台下一片譁然,继而有杯盏坠地的声音。我迅速看向御座,陛下的身子呈前倾之态,双手紧紧抓着扶手处,目光焦灼,瞪视秦启南。 但她此时也无能为力,因为那枚簇箭正瞄准了我的眉心处。 我深吸气,压下心中蒸腾翻涌的愤怒,回首示意一旁肃立的内侍折下一根艾草。我将艾草插在幞头之上,再顾秦启南,微笑说道,「既然王爷箭不虚发,臣斗胆,请王爷赏臣一个彩头,射下臣头上的艾草。于端午佳节,射中艾草,以示王爷为国朝祈福消灾,保佑黎民安康。」 台上台下一片静默,少顷有人反应过来,率先叫好,接下来便有从众者跟着一道拍掌,适才尴尬的气氛得以轻松缓解。 秦启南扬起一抹冷笑,高声应道,「好!本王成全你。」一壁再度瞄准好,箭尖始终在我额角和眉宇间摇摆,并未理会那根幞头上挺立的艾草。 御座上的人骤然起身,直视秦启南,台下众人也慌忙站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秦启南那号称不虚发的簇箭之上。 我知道他心中对我由来已久的厌恶和愤恨,只需一箭,电光火石间,我的性命就结果在他手里。我适才那样说也不过是在赌,赌他尚存一线理智,赌他仍然心存顾忌。 我挺直身子,坦然迎向他,等待他射出那一箭。 秦启南摇摆片刻,终于对准了他的靶心。见他手中一扣,我合上双目,一瞬之后,伴着凌厉的风声,那支艾草已被射落,连带我的幞头都被箭风扫落在地。 须臾,场中掌声雷动。有人当即举杯向陛下和楚王道贺,众人跪倒在地,共祝国朝永享盛世,陛下万寿无疆。 我随众跪下,拾起幞头重新整好仪容,再抬眼望向仍然站立在御座前的人,她亦看着我,目光澄明,眼中是浓浓关切和温润笑意。四目相对,我第一次觉得她眼中的柔波是为我漾起,那一眼已经探到我了心底。 我们彼此凝望,好像周围的人都已不存在,天地间唯剩她与我,两个人。 第九十一章 弦击空明 端午宫宴之后,秦启南再度回归平静,我鲜少能在宫中与他碰面。即便如此,陛下依然无论去哪里都要带上我,令我寸步不离的跟随她。这个情景依稀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我在重华宫险些被长公主杖杀之后,当时还是监国太女的她也曾命我不能离开她视线半步。 念及过往,我有些感怀,她从那个时候就已执意要护住我了罢。我心中一喜,面上自然流露出笑意。她亦想到了,对我和缓微笑,却又不无忧虑的说,「你可别小瞧了人家的恨意,当着朕和群臣的面儿,他都有本事拿箭对着你,背地里若是找你麻烦,你可怎么应付呢?」 我不想自己成为她的挂碍,「臣不会和王爷起冲突,但凡能忍过去,臣都会忍。臣不是当年那个事事需要您保护的少年了,臣已经长大了。请陛下不必为臣担心忧虑。」
第132页 「朕知道你聪明,也会保护自己了,那天你多机灵啊,你一番话说下来,他若是不射中艾草可就有诅咒国运之嫌了,他到底还是有顾忌的,捨不得死,也捨不得荣华富贵的生活。」她略一撇嘴,还是带着一缕忧愁望着我,「那日,朕确是有点害怕。多少年了,朕都没怕过了。元承,朕那时候才知道要是再也见不到你,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这空旷寂寞的宫殿里,该有谁来陪朕,让朕安心呢?」 若是从前我听到这些话,也许会有疑虑有惶恐有感动,但现下,却唯有喜悦。我握紧她的手,无声的回应她,同时释放着我所能给予她的全部温暖和热度,还有来自心底那不欲人知的情谊。 自从我坦言不用她过度忧心我的安全之后,加之秦启南确无任何异动,她也渐渐的不再那么警惕,偶尔也会允许我离开她身边去处理一些宫务。 天授九年的夏天来的格外早,刚进了六月,京城便好似迎来了三伏天一般。陛下一贯怕热,我于是命司礼监和内官监的人提前从西苑的冰窖中提取冰块入宫,再按照各宫主子的用度依例分配下去。 此后孙泽淳偶尔来找我闲话时,向我透露秦启南对于我拨给重华宫用冰的份例,大为不满。 我见他言谈间颇有试探我的意思,便直言道,「我着人分下去的例,都是按规矩来的,我不会做剋扣重华宫的事。」 他一阵晒笑,「这个我自然知道,你是什么人?别说阖宫上下再没比你厚道的了,就是你真看不上他,也不屑做这种事啊。」他微一垂眼帘,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压低了些声音道,「你不知道,如今那宫里头,可不是盛夏流火一般么,份例那点冰委实是不够用的。」 我蹙眉,大略猜到他所说的意思,便没再问下去。他却无法抑制自己的表达欲,继续带着几分神秘和兴奋说道,「那位爷一气儿招进来三个年轻姑娘,加上他宫里使唤的宫女,配上他各色佳酿,那也是酒池肉林一般的快活日子。这人一多,酒一喝,难免觉得更加燥热些。」 他见我不答话,面色亦如常,不禁好奇探问,「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罢?这些日子重华宫里是怎么过的,你不清楚?」 我摆首,「他是宫里的主子,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犯不上打听,窥伺他的生活。」 「怪不得呢,看来也就只有我有胆子告诉你了。按说他这也算秽乱宫闱罢,不过人家是奉旨秽乱,自然有恃无恐。」他大笑起来,一面觑着我的面色说,「我告诉你啊,他这是想开了,知道自己和陛下的缘分也算是尽喽。哎,人家可放话说了,他不指望陛下还能关怀他,他决定把自己的妻子拱手让人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解的看着孙泽淳,他好像终于找到了我的兴趣点,笑得大有深意的样子,「不明白?他的原话是,他决定把他的妻子让给你了,他说他反正也争不过一个近身服侍的宦臣。」 我勐地起身,几欲拂袖而去,我知道孙泽淳大约还美化了一下这句,原话不会说的那么好听,从秦启南口中说出,只会唤我做阉人。然而我不是生气他用什么词来形容我,而是他公然在宫里这般说话,听到的人会真的以为陛下和我有什么龌龊之事也说不定,他可以不顾及我,难道连他的妻子,他一双儿女的母亲都不顾及了么?! 我不知道陛下是否也耳闻过这些话,唯有再三叮嘱孙泽淳不许将这些言语透露出去,尤其不能令陛下知道,否则一切责任都在他身上。 但是心里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秦启南的话令我嗅到了一丝暴风雨来临前,气息中低沉压抑的味道。 这日我向陛下请旨休沐,她考虑了许久勉强应允,除了要求我早些回来,更要我去前门大街再去买些时下京城流行的玩意儿给她。我欣然答应,因阿升近来感染了些风寒,我便让他好好在房中休养。到了东华门处,我正要上马离去,忽然听得身后有人一叠声的喊我。 我迴转身,来人匆忙跑至我面前,暑热的天气下已是一头一脸的汗,我见他是个颇为陌生的面孔,便问他何事。 他气喘吁吁的说着,原来他是新调到重华宫的内侍。他来我找却是因为重华宫正闹得沸反盈天,起因竟是秦启南的几个姬妾争风吃醋吵嚷争斗中打碎了一件御赐的天青釉纹尊,谁都不肯承认是自己打碎的,便怪责是一个宫女失手所为。秦启南被她们吵的正心烦,便要拿那宫女出气,大约是准备在重华宫中动用私刑以示惩戒。他和这名宫女素日交好,不忍看她无辜受罚这才来寻我搭救,先是去了我的住处,之后又一路赶到了东华门才追上我。 我一字一句的听着,乍听之下却是没什么可疑。只是为何非要挑今日我休沐才出这档事,陛下此刻只当我已出宫,断不会想到我会有事绊住了。 他见我犹豫,一个劲儿的催促我,只说人命关天,即便是宫女按宫规也不能随意动用私刑。我留意观察着他,他焦急的神情倒是一点不假。 我思忖了片刻,若确有其事我不该不救,若有其他缘故,也是我早晚都需要面对的,我不能总是站在陛下身后要她护住我,何况我不认为秦启南真的即刻就想要我性命。 我对他颌首。他立时面露喜色,连声催我快些走。在进入内宫苑时,我看到一名穿了少监服制的内侍从身旁过,便拉住他低声道,「你去干清门外找林少监,告诉他重华宫的冰快用完了,让他别忘了催冰窖口的冰快些运过来。记住,是重华宫。」
第133页 这是我能为自己做的唯一的事了,我在心里希望不会发生需要阿升赶来搭救我的那类事情。 尽管我脑海中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到了重华宫,看到里面的景象还是让我一怔。 秦启南半倚在殿前的软榻上,一旁摆放了几盏酒壶。阶前的石榴花开的正艷,掩映着他的几位姬妾的身影。满地绿荫撒下来,清晰可见他的脸上已泛起一片薄醉。 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好一幅白日寻欢,闲情无限的画卷。哪里有一星半点儿的争风吃醋滥用私刑的场面。 我转身欲离开,他笑着叫住了我,那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和悦愉快,「元承留步,好不容易才请到你,你就真的这般不给我面子么?」 我回身,依礼向他请安,然后垂目静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犹自温和的谈笑,「今日这般好天气,我想着你还欠我一场比试,不如就在今天,咱们真真正正的一较高下如何?」 「臣说过,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且臣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和王爷较量,还请王爷忘记那场比试罢。」我回答。 他起身缓步朝我走来,面对着我说道,「你究竟技艺如何,却是要比过才知道。你百般搪塞我,果真是看不起我?还是你连输的勇气都没有?」他一步一步靠近我,贴在我耳边轻笑道,「你敢和我抢女人,这个女人还是皇帝,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我按捺住想一把推开他的冲动,向后退了一步,平静答他,「臣不明白王爷的意思。臣今日休沐,已向陛下请旨出宫。王爷若没其他事,便容臣告退罢。」 我微一欠身,却被他一把拉住。他一扬手,有宫人立刻上前将重华宫的宫门关闭,另有一队人抬出了弓箭,装有鹁鸽的葫芦等物。他说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主子,你此刻的行为就是违逆,非要我下道钧旨给你不成?」 我不胜其烦,亦知道他今天不会那么容易放我走,只好忍耐着说道,「好,您要怎么比,臣奉陪就是了。」 他眼里闪过一抹恶毒的笑意,连连点头道,「这话说的好,这样才像谈笑间就办了封疆大吏,敢公开卖官给你主子赚钱,能以一个阉人的身份扳倒当朝首辅的内相大人!」他话锋一转,冷笑道,「今儿的比试,咱们换个新玩法,你敢不敢应战?」 我知道那一定是为难我的玩法,但还是回答,「王爷请说。」 他再度扬起嘴角,展现了一个极度刻薄阴鸷的笑容,一字一顿的说道,「葫芦坠地,看谁的鸟儿飞的高。咱们愿赌服输,谁输了,就脱一件衣裳,脱到没的可脱了,咱们就算比完,怎么样?」 尽管我知道他会令我难堪,但无论如何我没想到会是这般……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我当场滞住,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这个游戏令我毛骨悚然。 显然我的表情令他感到满足和兴奋,他扬起脸轻蔑的沖我说,「怎么?不敢么?你不是什么都敢做么?难道你最怕的竟是,脱下你的裤子?」 听到这话,院中他的姬妾和宫女们立刻大笑起来,连那些内侍们都在附和的笑着。 我摆首,为了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我低声,几乎是在央告他,「王爷何必如此,您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即便您不能和陛下和好如初,那么至少也要想想两位殿下,您是一个父亲,不能做令殿下蒙羞之事。」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恳求他,「臣今日出宫,陛下交代了要为她採买的东西,臣不敢再耽搁了,请王爷放臣走罢。」 我的求恳没有换来他一丝一毫的怜悯,我想他终于不愿再等待了,哪怕为此和陛下正面交恶也在所不惜。或许,他一直都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他早已不想在这个深宫中再生活下去,索性和陛下彻底决裂,落一个被放逐的结果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示意宫人将弓箭递给我,扬声冷笑道,「请罢,今天咱们务必要尽兴。你可要记得遵守规则。不过就算你忘了也没关系,这儿有这么多人都会帮你的。」 院中人再度发出一阵令我无地自容的奚笑声,我听到他其中一个姬妾娇声说道,「王爷真要我们看哪?怪吓人的,那被割了的,一定丑死了。」她说完,院中立刻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叫,好像光是想着就已经令她们惊恐万状。 我脑中一片空白,我想我此时的面色应该也是,惨白如纸罢。 我环顾四周,重华宫倾巢出动,里外皆围满了宫人。我对秦启南缓缓摇头,最后一次恳求道,「臣玩不起,请王爷容臣离开。」 他皱眉,不耐烦的说,「你以为你走得掉?你那个主子会来救你?周元承,我今天铁了心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阉人,你不玩这个游戏可以,咱们直接点,让我看过,我马上放你走。」 他挥手,四面八方开始有人向我逼近。 此刻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我愤然举起手中的弓箭,对准秦启南的喉间。 周围的人一下停住了。秦启南颇为惊讶的看着我,旋即满不在乎的笑道,「周元承,我不信你敢杀我。我若是死了,你得受凌迟之刑。你有胆子就一箭射过来。」 我并非没胆子杀他,而是不想遂了他的心愿。我再度看向四周,估算着如果冲出这些人的包围,自己大概能撑多久,心中有数之后,我慢慢的向前逼近秦启南,实则我是在朝放着弓箭的那张案子靠近。
第134页 在接近桌案的一刻,我的箭尖向下一指,没有任何犹豫的射向了他的左腿,我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为的就是这一箭之后他再也无法起身。 一声闻之令人惊悚的哀嚎之后,秦启南瘫倒在地。我来不及看他,迅速将桌案上所有的箭尽数抓在手里。然后朝所有企图阻拦我的人挽弓引箭。 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任何人靠近我,他们一旦有机会近身便会按照秦启南的命令对我做那件极度不堪的事,如果让他们成功,我宁愿将手中利箭插进自己的喉管。 我一箭箭的射出,不知自己射伤了多少人,耳中听到的除了哀痛哭叫声,还有秦启南发狠命他们一定要抓住我的嘶喊声。 原来我也可以毫不犹豫的伤害那些无辜的人,尽管那是为了维护我仅存的也是我最珍视的一点尊严。 我原本以为最为重要的那些规矩,礼法,温良,仁善,谦恭,所有的这些在这一瞬间顷刻坍塌,如同倾覆的流水,再也无法收回。 第九十二章 又送王孙去 我想这时的我,应该是红着一双眼睛,形如疯癫!重华宫的宫人陆续倒在箭下,没有中箭的人也被我此刻凌厉可怖的神情所慑,一时无人敢再上前。【…】我依然没有停止射出手中的箭,直到重华宫的大门轰然打开,我看到阿升奔入院中,他惊惧的看着那一地瘫倒负伤的宫人和犹自拉满弓弦的我。紧随其后的是疾步行来的陛下,她身上的金丝蜀锦罩衫被艷阳耀出一片灿金色泽,令我觉得绚烂的同时亦格外刺目。 阿升奔至我面前,一把抱住我,他仿佛在哀痛的饮泣。我茫然四顾,终于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恍惚间看到御前侍卫将重华宫团团围住,耳畔似乎听到陛下和秦启南在争吵。 她喝令侍卫将他拿下,然而他却一直在笑,高高低低的笑声听上去那么飘渺,他缓缓地说着一些刺耳的讽刺之语,后来他疾声喊着她的名字,说他是那般后悔,当年父亲选择的明明是更容易驾驭的长公主,只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她才令父亲转而支持她,早知今日,他一定不会错付他的心意,让秦氏一族蒙难…… 我没有再听下去,也没有再看任何人,而今才道当时错,真是令人感到无望而凄迷。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居处的,一路上我一言不发,对别人的话也充耳不闻。回到房中,我面无表情的示意所有人出去,包括阿升,然后锁上了房门,退到床上,我靠着墙壁抱膝而坐,仿佛丧失了悲喜,亦没有任何能表达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中间不断响起叩门的声音,窗外的光亮渐渐暗沉下去,有影影绰绰的灯火烛光缓缓摇曳。 门外传来纷繁的脚步声,阿升用焦虑的声音在低语,「大人一直把自己锁在房中,怎么敲门都不开。臣真怕大人想不开……」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陛下温柔的唤着,元承……后来她反覆说着,元承,是我,还不开门么? 我听到了她再度用「我」这个字眼称唿自己,上一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先帝刚驾崩,她满怀不为母亲钟爱的不甘和伤痛之时罢。 我无意识的走到门边,房门开启的瞬间,我看到她眼中充溢着焦急和忧虑,还有怜惜。 我仍然退回之前的位置,抱膝重新坐好。一旦那些礼仪和尊卑之念崩塌,我似乎也丧失了再度建立和维繫它们的热情,这是我二十五年以来唯一一次放任自己这般任性。 我没有看她,眼望着地下。她在我床边坐了,接过宫人手中的粥碗,示意旁人都出去。 房门关上了,屋内一片静默,除了有汤匙碰触碗边缘发出的叮噹脆响,她向我伸出手,手中举着盛满粥的汤匙,一直举到我唇边。她做的那么娴熟,就好像她早已做惯了一样。 我摇头,试图接过汤匙,却被她避开了。她神情坚持,仿佛我不喝下这口粥她便会一直举着那把汤匙一般。 不是没有感动。我在心里嘆息,虽然此刻并无食慾,但多年来的习惯使然,我还是顺从了她。 她神情瞬间一松。我顺势接过她手中的碗,对她欠身沉默的致谢,却还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她轻声说。 寥寥三个字,却令我浑身一颤。 她继续轻缓的说着,「我不愿说,你受委屈了这类话。因为我知道,从你跟了我那天起,你已受了太多委屈。你被人嫉恨,被人谩骂,被人陷害,被人侮辱……都是因为我。可你又从来都没抱怨过,一丝一毫都没流露。只要我让你去做,或者我还没说,只是隐隐希望有人能为我去做的事,你都会毫不犹豫的替我做。 可你又不仅仅是无原则的帮我,你惋惜那些正直的敌人,尊重有节气的文人,甚至连想要置你死地的李微朝,你都肯袒护,这些我都明白,说到底还是为了顾全我的名声。因为你,我才没有杀更多的人,没有变成任意妄为肆无忌惮的君主。而这些,我从来没有感谢过。所以,我只能向你道歉。」 我看着地下,静静的听着,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她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如同死水一般的心底投下一圈涟漪,继而泛起一阵波浪,最终成为漫天席捲的惊涛骇浪。 「臣不能领受陛下的歉意,这会令臣感到惶恐。」我依然平静的开口说道。 她再三的摇头嘆息着,柔声道,「别说臣,我此刻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在和你说话。你就当我是一个多年的老朋友罢。元承,和我说说话,你心里想的,你的委屈,都说出来给我听,这样你会舒服些的。」
第135页 我觉得茫然,不由得思索着她的话,也许藉此机会我可以肆意的吐露心声,然而话到嘴边却觉得难以启齿。 我深深吸气,给自己些力量,「我没有觉得委屈,或者说早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已学会开解自己然后释怀。但有一件事,似乎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想忘记或淡化,总还是有人会不断的拿出来提醒我,要我认清。」 我抬起头看着她,尽量用平缓的语气继续说,「我,是一个人。如果世人不愿意称唿我为男人,也不觉得我配享有好人这类称号,那么我希望他们可以在这个人字前面,不再添加任何侮辱性的字眼。就只是单纯的,称我为一个,人。这就是我心中所想,并非委屈,而是一个愿望,但现在看来,好像只是我的一个奢望。」 她怔怔地听着我说这番话,神情渐渐变得凄楚惨伤。 「元承,」她眼中释放着无限怜意,「我懂的,你的愿望,我都懂得。那不会是奢望,至少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一个好人,那么纯粹,那么纯良。你不仅是男人,更是君子。你应该得到世人的称颂,我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 我摇头,对她说出心声已令我感到释然,最难过的时候已然过去。我对她一笑,「悠悠众口,茫茫人心,皆不能勉强。能有一多年知己倾心懂我,我已,得偿所愿。」 她神情震动,眸中有闪亮的一星水汽,没有任何掩饰,她任其下坠,成为一颗为我而落下的泪滴。 我伸出手轻柔的拂过她的泪痕,向她展露温和的笑意,就像从前那样,我想,以后也一定会是这样。 「元承。」她柔声唤我,握紧了我的手,「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从今以后,你都只陪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去。我们就在这里,相依为命。」 浮生如斯,即便有一朝梦破云散,我亦了无遗憾。我们相视而笑,千言万语尽化在这一笑中。之后她一定要我将那碗粥喝下,又亲眼看着我依言而行,才安心的嘱咐我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她定要见到一个神采飞扬的我。 我一一答应,看着她起身时才问道,「他……陛下是否已想好怎么处置他?」 她微一沉吟,没有流露什么情绪,依旧和缓的答我,「他求仁得仁,我可以成全他。元承,不是又想替他求情罢?你应该恨他,我并不会阻止你的恨意。」 我此刻头脑清晰,整理了一下自己对于秦启南所持的各色情绪,坦白回答她,「不是,诚如陛下说的,这是他要的结果,我无谓再去求情。何况,我做不到圣人的境地。我虽不恨他,但是也不会原谅他对我做的事。」 她眼中再度泛起一抹怜惜,目光温柔的拂过我,良久之后才转身离去。 这件荒唐之事最终被她压制在内廷范围内,并下了禁令从今以后若有人再提起此事一律处于极刑。而重华宫所有人等皆被她放逐至皇陵,当然那是我向她建议的,他们是奉命为之,罪不至死。 接下来她宣布秦启南的罪状则是对她怀恨而心存报復,秽乱宫闱。她已对他施了莫大的恩典,许他为秦氏留下后继,他却不思感恩,反而在内廷极尽*,令太子和鲁国公主亦蒙羞。 朝堂上为此纷争一片,虽然这是皇帝家事,但归根到底亦是国事。有人极力为秦启南开脱,还有人因端午宴时的情景推测是我构陷了秦启南,弹劾我离间他们夫妇的奏疏又陆续呈到了她的面前。 「大人真的不为楚王求情么?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好呀,如今朝堂上那么多人指责您,您再不说句话他们更有的攻击了。」阿升苦口婆心的劝说我。 「你一贯最是好性儿的,况且这还是你能讨好陛下的好时机,做臣子的,总不好真的背上离间主子夫妻的罪名罢,再说,你不过是担个虚名,要是能坐实也算值了……」孙泽淳对我晓以利害。 然而我始终未发一言,即便有言官当面斥责逼问我,我也没有为此事再做一句辩白。 最终令臣工们哑口无言的竟然是太子的上书。他恳切的请陛下惩戒秦启南,为了皇室尊严和宫禁体统。起初我以为他亦是怀了成全秦启南离开的心思,却没想到并不是这么简单。 他亲自来找我,诚恳言道,「元承,对不住。这句是我替父亲对你说的。我知道你是一心一意忠于母亲的,对父亲也心怀敬意。其实,他不该恨你……只是他太骄傲了,不能允许母亲竟然信一个旁人多过于信他。无论怎样,他都不该那般对待你,我替他感到难过……希望你能忘掉这件事,在母亲身边好好陪伴照料她。」 他说着,低下头腼腆的一笑,「你放心,我也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七岁的太子李蕴宪,首次对我展现了他宽厚的胸怀和仁善的性情。我对他深深一揖以示感谢。 此后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举凡他的事情我都会格外留意和关注。他也把我当作是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偶尔还会因一些课业之事来向我求助。 这是我在漫长的宫闱岁月里收穫的为数不多的友谊,也在以后的岁月里为我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便利。 天授九年秋,陛下下旨降楚王秦启南为楚国公,贬黜出京,即日前往封邑之地荆州,无诏不得入禁中。 又到了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的时节。那日我再度登上东华门城楼,目送着连天枯杨下,秦启南不復望这座禁城一眼,绝然地登车离去。
第136页 这个结局对于他来说是个解脱,而发生在这座城池里的那场错付,也好似惆怅旧梦,醒来之后,再也无处可觅踪迹。 第九十三章 日暖玉生烟 宫中最忙碌的新年和上元节过后,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安静…访问:。 。 这一日,我如同以往一样在南书房翻看元史及大元一统志等书,不知不觉看的正入神,随手拿起一旁阿升备好的茶,忽听殿中『侍』立的宫人们齐齐发出一阵低笑。 我下意识的抬头转顾四周,一抹云水金凤缎『花』披风随即映入眼帘,陛下站在我身侧微笑凝视,手里正拿着龙泉窑的茶盘。 适才的茶是她为我奉的,我连忙起身,却被她一把按住笑道,「坐着罢。我才刚看了你好一会儿了,你竟一点都没发觉,看的那么入『迷』。」 她扬手示意众人退去殿外,才又歪着头打量我,含笑说,「你认真读书的样子很是好看。可见你的『性』子愈发的安静了,这修史的活儿倒一点难不倒你。」 我有些难为情的沖她笑笑,还是起身请她坐了,「臣终日无事,霸占着陛下的南书房,若不找点正经事做也太说不过去了。臣不敢说自己修史,只是将前朝史书略微编篡勘误一下而已。」 「总是这么谦虚,你的学问做翰林都尽够了。」她随手翻着元史,笑意更深的说道,「不是告诉过你,平日里和我说话不必再称臣么?你又抗旨不遵。」 虽然这话她说了多次,我至今却还有些不习惯,她再度提出来,我只好欠身应她,「是,元承尊旨。」 「我有正经事跟你说,礼部已把下月『春』闱的题目拟了出来,我正要找你去看呢。」她说着便起身,轻快而熟捻的牵起我的手,回眸一笑,「这次的『春』闱才是天授朝第一次好好正经选拔人才。」 我被她牵着手,一壁想着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间又到了三年一期的『春』闱,这已是我经歷的第四次会试之期了。 我与她行至西暖阁,她展开礼部奏议给我看,颌首轻笑道,「这道,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你该很有心得罢?从前那些人说你敢开卖官的先河,怂恿我征商税矿税,骂你骂的多狠。不如你写篇文章还击他们,也骂回去如何?」 我一笑,随手拿起案子上的其他奏疏翻着,不在意的回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元承都忘记了。」因看到户部拨款增盖西苑行宫的奏议便岔开话题问她,「陛下要在西苑再盖宫宇么?」 「是呀,之前那些殿阁都住的腻烦了。我让他们在太液池东边再挖一处水渠,不许种芙蕖,就只一弯浅水,临水之处盖一处殿阁。」她闲闲的笑着,一壁挑眉盯着我瞧,「你该不会又想劝我省俭些用度,不可『浪』费内帑罢?说些废话,我可不爱听的。」 我不禁垂目浅笑,然而我并无此意,「元承在陛下心里原来是这么无趣的人,如今国库充裕,增盖座殿宇确也没什么。只要陛下不会每年盖一座,元承也不会废话连篇的劝说。」 她满意的对我点首笑着,开始畅想日后避暑行宫的景象,「算你乖觉。等到今年盛夏之时,你便陪着我去新殿消暑。咱们临水而居。夏夜里静听蝉鸣,在殿中燃一段青桂沈香,裊裊水沉烟中,你和我坐在碧纱窗下赶围棋,我可要看看你如今棋艺有没有进益?等到落了微雨,你就陪我去看太液池中雨打芙蕖,还有那榴『花』『欲』燃,薰风入弦……我叫人摘取新鲜的藕丝做成冰碗,最是沁人心脾。」 她忽然一顿,掩口笑个不住,半晌才笑罢眼中犹带着几分顽皮之意,「那情形可不就是,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么?」 郎笑碗中的藕丝太长,却被一旁吃着长丝藕的『玉』人调笑,这是一卷多么旖旎的夏日闺阁闲戏图画。我被她的笑声感染,心头跃上满满一层的欢愉。我微垂首,脸上想必已不由自主的浮上柔和的笑意。 她微微侧头思考着什么,半晌忽又问道,「你说,给这新殿阁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你来拿主意罢,读了那么多书还没正经派过用场呢。」 我哑然失笑,原来只有给她的行宫取名字才算是正经事。还未等我答言,她双眸一闪,拍手道,「有了,不如叫承明殿,西都赋中说:承明金马,着作之庭,大雅宏达,于兹为群。元元本本,周见洽闻……这里头竟含着你的名字。可见西汉时,承明殿收藏了最多的典籍名着,这点也刚好配你。这个名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着她眼『波』流转,眉目含笑,我恍惚生出一阵深幽宫苑中尚有两情缱绻的错觉,我笑而未语,亦不再想所谓感情的得失与真伪,心甘情愿的让自己沉醉其间。 「你别光顾着乐,这文章还得记着做!从前你答应写戏文给我,一直写不出也就罢了。这论题你总写的出来的,这回一定要写给我看!」她扬着那份礼部会试题的奏议,锲而不捨的说回这个话题。 我简直哭笑不得,却全无办法,只好欠身答道,「是,元承领旨,近日一定完成。不过陛下需答应我,这文章只许陛下一人过目,决计不能给旁人看,更不能让人知道是元承所做。」 她蹙眉,好像被我看穿了心思一般,撇嘴道,「为什么不能?我就是想让他们都知道你有那么好的才学!你如今外头的事儿一样都不管了,已经是遂了他们的意。还这么小心做什么?」
第137页 我摆首,收敛笑意正『色』道,「元承只想做陛下身边近身服『侍』的内臣,作为一个内臣,有没有才学根本不重要。这些在外人看来都不过是奇技『淫』巧,元承不想再因自己之故给陛下惹来任何麻烦。」 她沉『吟』不语,之后颇有几分遗憾的看着我,却也没有再坚持,点首同意了我的请求。 殿试唱名那日,陛下登临奉天殿,举行传胪仪式。先由司礼监内臣口传姓名及所中名次,再有鸿胪循序出高声传唱至殿外,御墀前復有鸿胪再度高声传唱如前,墀下被唱名者乃出,由鸿胪官引导至御前拜谢陛下。国朝规矩,进士唱名只唱一甲和二甲,其余人皆等无此待遇。 唱到二甲第三名时,我听到了一个许久未听过的熟悉名字,杨楠。 鸿胪官将一人引至殿前参拜陛下,我定睛看去,果然是多年未见的杨楠,他俨然长成了一个『精』干青年。 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尚未及笄,那时他对我充满愤恨,将我形容成一个戕害其父的无耻小人。不知时隔多年,他能否淡忘一些对我的恨意。 他叩拜之后,从容起身,应对了几句陛下的问话,随后眼风似无意的掠过御座一旁『侍』立的我,淡淡一顾,便即躬身退后,不在看我一眼。 待唱名完毕之后,一众二甲以下的进士退去,陛下忽然拿出一份试卷,对礼部尚书,国子监讲学等一众鸿儒说道,「朕这里还有一份考卷,劳烦各位阅上一阅。」 众人一愣。我连忙上前接过,一看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那捲子上的文章分明就是我日前所做的,只不过她又着人另誊抄了一份,隐去了我的字迹。 我背对着群臣和进士们,不由得沖她蹙眉摆首,她却笑得极为得意,一个劲儿的拿眼神示意我快些把试卷拿给那些人去看。 我大窘,亦只好如此,回至她身旁时,我趁着为她撤换茶盏之际在她耳畔低声说道,「陛下不守承诺,非君子行径。元承以后再也不会答允此类事情。」 「我是个『女』人,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你急什么,我铁定不会说是你写的,绝不给你找麻烦就是了。」她笑着回嗔我。 话虽如此说,我心里终不免好奇,这些朝中大儒们会如何评价我的文章。 阶壁下的众人传看了一圈之后,礼部尚书姚瓒起身言道,「此文章论古有识,思力沉挚,笔情清矫而又言之凿凿,词意透闢。起首一句,」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开宗明义,其后议论驰骋,茹古涵今。确是篇才情横溢之佳作。」 「臣以为这句:武侯匡扶之者多俊才,荆公排击之者多君子,然此固不特荆公之不幸,亦宋室之不幸欤。正是飞词骋辩,思议不庸。」詹事府詹事兼通议大夫商衍回道,他抚须沉『吟』片刻,代殿中所有人问出心中疑『惑』,「不知陛下从何处得来此试卷,是何人所做?如此文章竟未及入选,臣惶『惑』不已。」 她听众人皆夸赞这篇文章,便笑道,「卿等不必这么『迷』『惑』,这文章本就不是会试举子所做,是朕看着礼部的议题颇为切中时局,心中一痒,便信手写来的。令众卿一笑罢了。」 众人闻言彼此相顾,又是一惊。最终还是首辅高辉率众关道,「陛下才思离合,跌宕昭彰,臣等望尘莫及。国朝能有陛下这样英明圣主,真乃天下之幸事。」 众人称颂齐齐下拜,我转顾面有得『色』的陛下,她正衔了一抹欣喜望着我,我心中有些高兴,面上却为表『露』,只冲她微微一笑便收回目光。 忽然觉得人群中有人在冷冷注视着我,我凝目望去,见杨楠微微仰首,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那神情好似他已然知晓那篇文章的箇中故事一般。 我的心忽然着紧跳了两下,看来杨楠并没有放下对我的怨恨,而陛下也必然早已知晓他是谁。我暗自摇头,如今我已立意不再过问朝堂之事,只希望他也能渐渐放下心中执念,彻底忘怀我这个人。 「如何?被夸贊的滋味不错罢?」陛下挽着我的手笑盈盈的发问。 我故意转首不看她,亦不让她发觉我微扬的嘴角,云淡风轻的说着,「那不过是他们猜测文章乃是陛下所作,故意说些溢美之词。当不得真。」 她步履一滞,气急笑嘆道,「你偏要这么说!他们哪里知道是我写的,明明是真心赞颂。难道你被人夸了就一点不觉得高兴?」 「元承尚且有自知之明。而且陛下在这种场合展示我的文章,于礼不合。总之就算下次您真的下旨令我写,我也不会再写一个字了。」我一面回答她,努力忍住想要笑出来的冲动。 她凝眉,撅着嘴一副气苦的样子,半晌长嘆一声,幽幽说着,「你真的不明白么?我就是想要你亲耳听到他们对你的肯定。你以前总是被他们骂,从来没被说过什么好话。我是替你不值,也想让你能够因此而开心些。」 我岂会不知,否则此刻我心中又怎么会有浓郁的甜意。然后,脑中闪过一丝忧虑,她已对我如此,我今生该如何来回报她的恩义呢?! 第九十四章 斜阳留碧草 一只雏燕倏忽飞过,落在承明殿的飞檐上。-…-殿前梧桐正是枝繁叶茂时,陛下立于桐荫下,晚来新浴后,她更换了烟纹碧霞纱衣,手里缓缓摇着一把素绢团扇,她的手指轻轻搭在团扇的乌木手柄上,更衬得素手宛若白脂凝酥。
第138页 她正抬首蹙眉看着叶子缝隙间一缕残阳斜照,我走近她,她侧首沖我嫣然一笑,「你可来了。」 她说着牵起我的手,将我拉入殿内,指着窗棂下早已设好的棋局,说道,「这会儿怪困的,刚好你陪我下棋解闷罢。」 我对她一笑,行至几案前点燃了一支水沉香置于香笼中,再坐回窗下,与她好整以暇地对视。 她执起黑子,笑道,「既然是对弈,咱们得说个奖赏,如何?」 我知她必有事要差遣我来办,一时猜不出是什么,便微笑应她,「会试已过,陛下应该没有文章令元承做了罢?」说着我四下看去,目光随即被榻上一小摞她尚未批阅完的奏疏吸引,当即便明白过来。 她亦看向那里,果然提出一个令我无语的要求,「若是我赢了,你就得替我把剩下的奏疏批完。若是你赢了,哎呀,反正你也赢不了我,也就不用再想彩头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陛下就那么自信?安知臣还会似当年那般输得一败涂地?」 她蹙眉,嗔道,「又说臣,你这『毛』病也太难改了些。」 我无声的示意她看周围,满满一殿的内『侍』宫『女』,这么多人该不算是『私』下罢,我们原说好的是在无人时才以你我相称。 她无奈的撇嘴,没再说什么,半晌想起刚才的话,又斗志昂扬起来,「就这么定了罢,你输了便去把奏疏拿回去批完。」 我摆首,沉默着不给她任何应和。她再接再厉的说道,「你就这么怕输么?刚才可还好意思说大话的。好歹先跟我下了这盘棋再说,兴许是你赢了呢?」她不等我答应,当即先落了一子在棋盘上。 「好,那就算臣让陛下一子罢。」我含笑落下一子,开始全力应对她。 时隔多年,再度与她对弈,我却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意心软之人了。不多时,我便已布好阵局令她渐生『逼』仄之感,她微有些诧异的抬眼凝视我,终于开始忍不住想要搅『乱』我的心绪,「你就那么不愿沾染朝政么?如今一发的不过问一点儿,何苦呢?我不说,旁人自然也不知道。你那好学问好韬略白『浪』费着也是可惜,就当暗地里为国效力,为君效劳不好么?」 我只沉默不回答她,凝神继续落棋。她不甘心的继续说,「你若是能做的那么彻底也罢了,偏又不能。你不肯帮我,怎么倒去帮蕴宪代笔写他师傅布置的功课?别当我不知道。」 我看着棋盘,从容答她,「也算不得代笔,臣不过是帮殿下改几个字。」之后顺势将这个话题扯远,「陛下看过太子做的,以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为题目的文章了么?臣觉得即能得古文义法,内中又有『精』透妙语,亦能切实指陈。」 「看过了,他年纪不大,倒是一副中庸中立的做派,做个守成的君主也还罢了。」她不以为然的说道。 我一晒,「中立不好么?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字。陛下何必瞧不上中庸呢?」 「我偏不愿意如此。人生若事事都讲求中和,那该多无趣。帝王之道?」她目光在我脸上徘徊,轻嗤道,「所谓帝王之道,还有不能表现出喜欢某个人呢。我如今可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我心绪微动,手下一颤,将一颗本该下到棋眼上的子落在了旁边的位置上。 她连连抚掌娇笑,神情大为得意。我遂凝神守心,以防她继续扰『乱』。半柱香过后,她便再度显『露』颓势。 我见她大势已去,索『性』放松观望,且看她如何落子。她咬着嘴『唇』深深蹙眉,不解的问,「怎么你如今下得这般好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陛下愿意认输了么?」我笑问。 她犹自盯着棋盘,半晌忽道,「有风声,外头可是要落雨了?一会儿咱们可以去看太液池的雨中芙蕖了。」 我下意识的向外看去,只是天『色』开始转暗而已并无异状,瞬间也便明白过来,再回顾棋盘,见形势果然已起了变化,原来她趁我看向窗外之际,偷偷挪动了我的棋子。 我暗自好笑,亦不动声『色』将那枚棋子放回原位,含笑道,「陛下真的不愿意勤政了呢,从前可不会让臣代为批阅奏疏。如果臣批的不对,陛下日后怎么和臣工们『交』代?」 「不会的,我的心思你都知道。况且你从来都不是会越俎代庖的那类人。我才信得过你呢。」她凑近我,灿然一笑,「偶尔为之嘛,我保证以后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就权当为我分忧好不好?」 我良久无言,她渐渐笑意凝结,目光却还是一意的柔和。我深吸气,转顾别处,她已眉间若蹙,再看下去只会令我的心防溃然决堤。 「当真是郎心似铁!早知这样我就不该派你出去歷练,把心都磨硬了。从前那个百依百顺的周元承再也找不到了。」她负气的推开棋盘。 从前和现在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在和自己的理智做斗争,结果,仍然未能敌过她一记盈盈眼『波』。 我平静的应允她,「臣勉力一试,若是惹出什么『乱』子,陛下可别怪罪臣。」 她立即笑眼弯弯,『露』出一对清浅梨涡,对一旁『侍』立的宫人说道,「把朕给元承留的糟鲥鱼拿来,一会儿晚膳就摆在这窗根子底下,朕和元承一道用。」 彼时我以为她说的一道用,不过是她用膳之时,我像平常一样『侍』立在侧替她布菜添茶,却没料到她是要我坐下来和她一起,用完这顿饭。
第139页 她斜眯起眼看着我,向她座位旁的椅子努嘴,「快坐下呀,今儿我特意让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菜。你看,有木樨银鱼,鲜菱角,樱桃,笋片,鸭『肉』烧卖,哦还有上次你说过好的燕窝羹,我令他们按你说的用『鸡』汁和蘑菇汁熬出来,再配上些冬瓜,只把那燕窝熬成『玉』『色』才呈上来的。你且尝尝是不是那个味道。」 我呆立无语,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这些都是阿升告诉陛下的?」 「嗯,也不全是,这道燕窝就是你亲口跟我说的,上巳节那会儿,我让人送去你房里,你用了之后告诉我好的。怎么你不记得了么?」她瞪着一双清凉的眸子,感慨于我的健忘。 我哦了一声,用假装不在意来掩饰此刻心里的一丝慌『乱』,这叫什么,受宠若惊?我垂目苦笑,余光扫到殿中的宫人,善意的规劝她道,「那么臣先服『侍』陛下用膳,等下您若觉得哪道菜可以赏给臣,再叫人送去臣房中就是了。」 「不好,我是要和你一起用。」她垂下眼帘嘆气,「我想找个人陪着一起吃饭都这么困难。你一直这样,日后陪我出去可怎么办?不是说好,你以后要陪我去江南的么?难道下趟馆子,还要你站着伺候我不成,别人看着也不象啊。」 她忽然抿嘴笑起来,狭促的看着我说道,「这世上哪有你这么好风姿的下人,谁家请的起?届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作威作福惯了的恶『妇』,出『门』在外还要欺负相公,只让他站着,不许他吃饭。」 我简直不知所措,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剎那间脸上就已烧成一片,只觉得连耳朵都在发烫。 离她稍近的一些宫人已经听到她的话,都忍不住低头偷笑,这让我更加无地自容,几乎想要拔『腿』逃离这个地方。 正当我垂目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她轻轻的拽着我的袖口,摇了摇,柔声道,「你看你都臊成那样了,我不过说着玩笑的。元承,咱们一道吃饭罢,再不吃菜都凉了。」 我看着桌上丰盛的御膳,无奈的长嘆一口气。即便知道有违尊卑礼仪,我还是顺从的坐在了她身边,就这么任『性』的让自己享受着她对我的体贴和在意。我想,如果岁月安稳,她对我没有产生嫌弃,且我尚能给她带来快乐,那么我们也许可以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于我而言,人生已是夫復何求了。 「陛下真的想要去江南么?」用完膳,我陪她饮着六安茶消食,想起她适才的话,我问道。 她认真的点着头,「当然,我说话都是很认真的,你见我对你的承诺哪次有假过?只是,如今国库刚充裕些,还得再等等。我可不想被说成是隋炀帝下江南那般。再者,这宫里头还有两个小的需要照料,等他们再大些罢。我如今倒盼着蕴宪早点『成』人,说不定我把担子『交』给他,从此我也乐的做个太上皇去。」 我第一次听到她有这个想法,这倒不像当日那个一意要争皇位的她,也许这么多年下来,她竟也心生厌烦了,她的『性』子本就有些『激』烈,有时候亦会表现出一股睥睨一切的任意妄为。 「那么陛下还是别盼了,等太子长大了,陛下就老了。」我笑着应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满的说,「也就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哪有那么快变老?再说你和我是同年的,不过比我小上几个月而已,倒好意思说嘴。」她略微正『色』些,又道,「说正经事,我想开始在勛贵和三品大员以上的人家里挑些合适的『女』孩子,留给蕴宪。别的都好说,太子妃一定要模样好,人品也好的。」 我听她说的认真,不禁失笑道,「太子尚不满十岁,陛下是不是过于着急了些?」 她摆首,有些怅然地说,「我是想要早些定下来。一则这『女』孩子可以从年少时好好留心教导,二则也为他们能多培养些感情。蕴宪和我不同,日后六宫嫔御众多,能有个知心的人不容易。我不希望他再和我一般……所以这个太子妃还需他自己挑选满意才好。」 她话里的一丝伤怀之意令我黯然,缓缓吸气,我重新接过她的话题,「眼下您有属意的人选范围么?」 她侧头想了想,说,「确有几个。元承,我想这么办。过几日夏至,我也不想宴请朝里的老头子们了,不如单请些『女』眷让她们带着自家的『女』孩儿进来,届时也让蕴宪自己看看。 我颌首答应着。她『交』代完这桩事,终于捧着茶盏慢悠悠的饮起茶了,少顷,她又笑着对我说,「你也算蕴宪的半个师傅,他又一贯待你亲厚,这桩事你须得好好上心,仔细替我留意着。」 第九十五章 有虞郎年最少 陛下令我多留意太子未来的正妃人选,然而我自觉对此事既无置喙的权利,也实在没有任何心得可以与他『交』流,于是只能将关注点转移到他的课业之上。这也是我唯一能对他有所帮助的地方罢。 这日我去他在西苑的住所凝和殿送早前他让我修改的文章,那是他的老师令他做的:对于,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所得的论述。 凝和殿外值守的内『侍』被『艷』阳晒的有些昏昏然,此起彼伏的打着哈欠,见我走近,又慌忙站直了身子后对我躬身行礼。 我颌首,只问他们太子是否在殿中,他们皆做了肯定回答,又道殿下嫌天气太热适才令人打水沐浴,此刻应在寝殿梳头更衣。
第140页 我朝寝殿中走去,却见殿『门』外无人值守,一时有些纳罕,转念想到服『侍』的宫人也许正在殿中伺候,也就不疑有他径直往里走去。 「殿下。」我出声唤他,往日我来寻他,他见了是我时常会起身相迎,今日却连身影都不见。 我再向里走,一阵绵绵的甜香袭来,是杜蘅的芬芳之气。殿中桌案上的铜石镇纸下压着一张写了一半墨迹的宣纸,一旁的古砚中墨痕已干透,青铜炉鼎中的香篆也已燃尽,唯剩余灰。 忽然内殿里传来清灵愉悦的笑声,是『女』孩子柔和娇媚的嗓音,随后有少年爽朗明亮的笑声响起,两厢缠绵『交』织在一起,组成一段悦耳灵动的音符,好似教坊司只用箫笛演奏的清平乐,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我不由自主的放慢步子,只听到太子欢快笑道,「你那支生查子吹得仍是太愉快了些,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明明是凄『迷』惆怅之意,你却吹的那般跳脱欢乐,果然是豆蔻年华未解相思意。」 『女』孩轻柔的哼了一声,反驳道,「词中最后不是说两耳隔墙『花』,早晚成连理么?他们都在一起了,怎么还能不欢乐?还说我不懂,难道殿下很懂相思苦么?你又何时相思过谁?」说罢,又发出一阵挪喻的娇笑。 太子一时无语,仿佛想了一会儿才有些讪讪的说,「你怎知我没有,哼,总说你无心,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那你说,你相思了谁?是若云还是飞霞,再不然定是落梅那个妮子。」 「少『混』说。才不是那些人呢。反正我不告诉你,多早晚你总会知道的。」他柔声说,最后那句已有些近似于低语。 「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哎呀,你别『乱』动,看,又梳『乱』了,还让我怎么结髮髻?」 『女』孩轻拍了一下太子的肩头,让他坐正些。此时我已转至帷幔处,可以清晰的看到榻边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太子正坐在镜前,身后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为他梳头,少『女』肤『色』白皙,侧面的轮廓柔和娇媚,嘴角衔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太子含笑看着镜中映照出的少『女』,目光专注而充满喜悦,偶尔与镜中人四目相顾,两个人眼中好像都只有彼此,浑身未觉我这个闯入者正在一旁观察着他们。 我抑制住想要出声唤他的冲动,准备悄然退出去,恰在此际,太子看到了我,他像往常见到我那般高兴的说道,「哦,元承,是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我微一滞,对他欠身行礼,微笑道,「殿下刚沐浴完,是臣来得不巧了。」 「哪儿有什么不巧,我已梳好发了。这天儿越发的燥热了,还不到晌午太阳就晃的人眼晕。我才下了课,赵先生倒不怕热,讲的『精』神抖擞的,只听得我都要睡着了,这才回来让他们打水沐浴,清爽一下。」他一边说,一边笑着沖那少『女』点点头,示意她退去,眼神仍然温润柔缓。 「绛雪回来,」他叫住少『女』,「早膳时我让人留了一碟木樨『露』点的酥酪送到你屋里了,这会儿无事你且去用些,午膳时再来找我罢。」 绛雪笑着答应自去了。太子目送她的身影,眉梢眼角有掩饰不住的眷恋。我只作丝毫不察,然而还是有一丝心惊,快满十岁的太子殿下原来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元承找我何事?」他转顾我,轻快的问道。 我将他的课业奉上,又对他讲了我的改动之处和因何这样修改。他听的认真,频频地点着头,「元承真可谓是我的师傅了,你歷次帮我修改之处,都是赵先生后来夸赞的地方。我一直都没好好谢你,不如元承也受我一拜好了。」他起身,『欲』对我行后生之礼。 我忙扶住他,欠身道,」殿下不可,臣岂敢受这一礼。赵先生每每向陛下夸赞您时,臣听着好的都是您自己的思路和文辞。臣只是在殿下文章『精』妙的基础上偶尔锦上添『花』而已,当不得您的大礼。」 他对我和悦一笑,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你总是这么守礼,连母亲都许你不用自称臣了,你却还是在我面前这么规矩客气的,不管如何,我都拿你当我半个老师看待就是了。」 我对他应以微笑,因想到此前陛下『交』代之事,便藉机探问他,「过些日子要开夏至宴了,殿下可有什么想听的新曲子,臣让教坊司的人排演出来给殿下听。」 他侧头想了想,答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教坊司排出来的都一个味道,堂皇庄肃有余,却失了天然趣味。还不如我宫里寻常的『侍』『女』弹奏的好呢。元承,你说宫中怎么就没有玄宗时的梨园那样的盛景,又是霓上羽衣曲,又是胡乐的。想想都好玩的紧。你正经该劝母亲多招些民间的高人来,让教坊司也添点生气才好。」 我笑而不语,早前便听闻他对音律颇有心得,天份亦奇高,只是没有机会亲耳聆听,遂含笑问他,「臣一直想聆听殿下的演奏,苦于没有耳福,不如在夏至宴时,殿下亲奏一曲,也能让陛下知晓您对音律方面的天赋。」 「哦,这样好么?」他凝眉一嘆道,「母亲好似不大喜欢我关注这些,连海也常劝我说这样会移了『性』情。我便不明白,古来识得音律的名人多了,偏帝王家不行,也罢了,谁叫那些个『精』通此道的皇帝大半都做了亡国之君。」
第141页 「殿下不要妄自菲薄,如今四海昇平,您日后必会是承平之君。臣相信届时您的喜好也一定可以得到施展和发扬,再现一个梨园之景亦不是难事。」我劝慰道,又鼓励他,「此番夏至宴只宴请一些勛贵和要员的家眷,应是气氛轻松愉悦,陛下一定不会觉得您演奏拿手曲目有什么不妥。」 他听我如此说方才眉头舒展,良久之后忽然问我,「我听连海说,这次夏至宴上,母亲想为我挑选太子妃和良娣的人选,是真的么?」 我忽然想起适才看到的那一幕,心中一动,颌首道,「陛下确有此意。但殿下年纪毕竟还小,此番只是想让您能对京中名『门』淑媛有个初步的了解,殿下若没有中意的人选也无妨。」 「哦,那便好。」他仿佛舒了一口气,「我才多大啊,母亲那般着急做什么。元承,皇家的婚事是不是一定不许自己做主?」他忽然小心的探问我。 我沉默须臾,回答,「所谓皇家无小事,亦无家事,因为皇帝的家事也等同于国事。所以殿下未来的正妃恐怕确是需要令陛下,群臣,天下人都满意。不过陛下也会尊重您的意愿,不会让您觉得委屈的。」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之后不再涉及这个话题,开始和我讨论经义和前朝的掌故。然而不知为什么,我脑中却始终无法抹去对刚才那一幕的不断追忆,一壁想着,心却没来由的『乱』跳了数下。 夏至那日,陛下在西苑无逸殿宴京中三品以上命『妇』内眷。彼时教坊司设乐歌于殿内,表演舞乐杂技人等皆候于殿外。 因是常宴,陛下便命教坊司免奏炎『精』开运等大宴时节的曲目,只做一些时新歌曲佐以笙箫管乐,并令诸位内眷小姐们赋诗词以助兴。 一时众人皆提笔凝思,少顷,礼部『侍』郎嫡长『女』袁太清先行搁笔,一旁『侍』立等候的内『侍』随即将她的词作呈于御前。 她所作乃是一支咏荷叶: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犹有遗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恐怨歌、忽断『花』风,碎却翠云千叠。恋恋青衫,犹染枯香,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秋光,倒泻半湖明月。 陛下看罢,贊道,「袁『侍』郎家学渊源确是不错,太清文思敏捷,朕见你适才一蹴而就,却不想能这般清新脱俗。你如何想起歌咏这荷叶的?」 袁太清起身回道,「臣『女』刚才路过太液池,看那一池芙蕖接天连碧,隐隐又有荷香随清风飘散,便有感而发,又想着古来咏荷叶的诗词虽有,终不及贊荷『花』的多,那荷叶甘做陪衬也就罢了,可它毕竟衬託了荷『花』之娇『艷』妩媚,所以才心生爱怜之心,想要歌咏一番。」 言罢她又蹲身一礼,她语音清脆,神态自若,殿中人早已被她的侃侃而谈所吸引,皆凝目望向她,但见她身着青烟纹散『花』纱衣,盈盈俏立,恰似『挺』立于碧『波』之上的翠『色』莲叶,令人观之可忘却俗意。 陛下微微颌首,转顾阶壁之下就坐的太子。太子瞭然,淡淡一笑道,「母亲才只看了这一首,这阕词虽好,却也该看看其他人的佳作再来品评才是。」 陛下亦只一笑,这时陆续有内『侍』将众人的词作奉上,她一一看去,半晌,指着其中一阕词说道,「这支燕归梁也是咏荷『花』的,倒也巧了,朕念给你们听听。」她随即念道,「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 陛下刚念罢,只听襄国公夫人摇着手中纨扇,轻笑道,「这是哪位小姐所作?与刚才袁姑娘的意境又全然不同,只是这词虽清俊,却有些悲凉,毕竟是感慨故国远去繁盛不再。和当今盛景有些不符呢。」 席中一位身穿软银轻罗锦衫的少『女』闻言立即起身,不慌不忙的含笑说着,「臣『女』是威远侯林氏之『女』,小字蘅若。臣『女』也觉得自己做的这阕词太过悲戚,实在是刚才听了袁家姐姐的那一支心生喜悦,所以才同样挑了荷『花』来咏诵。只是一意为求新颖才做的这般感伤。还望陛下和太子殿下恕罪。臣『女』还有一阕词呈上,自和刚才的不同,请陛下一阅。」 众人见她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然连作了两阕词,都有些诧异。内『侍』将她的词呈上,陛下阅后令内『侍』高声诵出: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椎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好一个我有江南铁笛,吹彻『玉』城霞。清丽中竟带了几分豪气,真正『女』中罕见。我听着甚好,不知陛下和太子殿下,以及诸位感觉如何?」说话的正是首辅高辉的『妇』人许氏。 林蘅若含笑拜谢,「许夫人谬赞了。臣『女』拙作,供陛下,太子殿下和众位夫人小姐们一笑罢了。」 此时久未出声的太子忽然举目凝视她,问道,「林小姐会吹笛子?」 第九十六章 浅发南调 林蘅若当即蹲身行礼,微笑答道,「臣女在家闲时,偶尔会弄笛,吹的不好。久闻殿下精通音律,不知能否请殿下为臣女指点一二?」
第142页 她说的大方得体,太子神色略有一喜,遂道,「愿闻林小姐雅奏。」 林蘅若显然是早有准备,令随侍的婢女奉上了一支飞琼鹤骨笛,双手持笛,向御座欠身一礼后,便即开始演奏。 她的唇甫一挨到飞琼笛,大殿中立即响起一声穿云裂石一般清洌的乐音,灵动悠长,如同在夏夜宁静的太液池中滴落点点细雨,令闻者仿佛能感受到雨后扑面的清新芬芳之气。 她吹奏的正是古曲梅花引中的二弄穿云。相传梅花引是晋人桓伊所作,他音律之妙曾被称为江左第一,亦有笛圣之美誉,当年他曾手执一支蔡邕柯亭笛吹奏梅花引。 此时众人听她重现此曲,仿佛置身广寒宫阙中,暮云如帐褰开,缓缓流出一脉银河碧天来,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令人心神间都充溢了愉快。 一曲吹罢,众人如醉如痴,陛下抚掌贊道,「蘅若此曲吹奏的颇有古意,朕确是听得心旷神怡。蕴宪觉得如何呢?」 「自然是好。」太子亦随意贊道,神情见却带着几分怅然无趣,「然则美则美矣,却仍是未尽。梅为花中至清者,凌霜傲雪,表现其清冽自然不错。然古时做此笛曲却并非只体现此处,歷代乐谱中有载,南朝至唐的笛曲梅花引大多表现为幽怨离绪。若说古意,却还是差了那么少许罢。」 林蘅若闻言眼中立时闪过一丝不悦,旋即迅速垂目以遮掩,仍然低眉浅笑回答,「臣女资质平庸,未能深解曲中的含义。多谢殿下指点。」她略微仰首,含了一抹倔强之色继续道,「臣女斗胆,想请殿下为在座诸位演绎一曲,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意兴阑珊的一笑,挑眉道,「我平日习惯与人合奏,那便琴箫一曲稼轩词中的念奴娇咏梅,献给母亲及诸位夫人小姐罢。」 林蘅若听他提出合奏,登时面上浮上了一层红晕,低首间亦难掩喜不自胜之态,持了飞琼笛立在一旁等待。 少顷,有宫人将太子日常所用的响泉琴奉于其座前几案上,此琴为桐木所制,鹿角灰漆为胎,上覆黑漆,琴上有七个象牙轸,两个硬木雁足,龙池内刻楷书皇魏衡国藩翁制,正上方刻有行书响泉二字,乃是已故衡亲王仿造唐代名琴响泉所制,音质极佳,具清微淡远之意境。 太子舒广袖,轻轻一抚响泉琴,殿中立即响起一声极致悦耳的叮咚声。众人精神一振,再看林蘅若已将笛子引至唇边,欲开始合奏。 太子微一摆手,并不看林蘅若,转而向陛下言道,「母亲,我在自己宫里每每练习弹奏曲目时,都有指定的合奏之人,今日也不例外,母亲能否允其上殿同我一道为大家演奏?」 陛下一怔,想必她与众人都以为太子是要邀林蘅若一起合奏,没料到却另有人选。但转念一想,太子确实并未说与谁人合奏,她快速反应过来笑道,「好,便依你罢。」 太子低声吩咐着侍从,一会儿功夫,只见一个穿绯色衣衫的宫女翩然行至,向御坐行过拜礼起身后,我着意看了她一眼,正是那日我在凝和殿中看到的,为太子梳头并与他欢快嬉笑的少女,绛雪。 绛雪手执了一支玉箫,先和太子低声絮语之后,起身面向众人,略一转顾太子示意她已准备好,神情怡然颇为自信。 此时殿中最为尴尬之人却是林蘅若,她犹自站在座位处,一脸迷惑惊异,脸色不復红润而转为一片苍白,她目光锐利的盯着绛雪看了许久,对方却毫无察觉或者说全然不理会她,良久之后,林蘅若面露自嘲般的笑容,迳自落座,扭过头去再不看太子和绛雪一眼。 琴箫合奏的二人再度一对视,只听箫声先起,声音疏疏淡淡,众人仿佛看见眼前梅花花影稀落,花色浅淡,颜色却真切自然风韵天成。之后乐声渐渐转而幽怨,令人生出几许漂泊天涯空瘦损,尤忆当年之感。忽然琴声迂迴而入,初时入珠落玉盘,而后隐隐有铿锵之音,与呜咽的箫声缠绵不已,时而低回婉转,时而高亢清丽,最后落在一个高音处又再度急转而下,悠远而苍凉之意尽现,倒真应了那句万里风烟,一溪霜月,不如归去。 演奏完毕,自陛下起至殿中贵妇皆拍掌赞嘆,陛下一壁颌首一壁颇有深意的看着太子,又淡淡的扫了几眼绛雪。 然而此时颇受瞩目的两个当事人,却浑然不理周遭的纷繁热闹,只是全心全意的在彼此凝望,仿佛于他们而言,适才不过只是完成了日常的一曲演奏,而此中真意并不足为外人道,众人的激赏也不足以扰乱他们互解相通的心意。 夏至宴过后,陛下曾于私下向我探问是否知晓绛雪其人,对她可有了解,言语中已暗含了些忧思顾虑,我不过向她轻描淡写的陈述绛雪极为普通的家世,以及从太子六岁时就在他身边服侍的事实,当然亦从未向她提及我那日所见所闻,只希望她能悄然淡忘此女,让他们二人能平静的享受少年岁月。 一日,我去承明殿中寻她,却发现她召来了太子殿中的内侍总管连海询问太子日常起居都由哪些个宫人照料,太子又和谁比较亲厚等问题。 连海久居深宫,早知其意,便回道,「殿下身边服侍的侍女一共是十六个,日常负责殿下起居饮食的有四个,那日陛下见到的绛雪亦是其中之一。她是应天府选派上来的,父亲是个小参将。陛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第143页 「她今年多大了?平日里经常和蕴宪一起演习音律么?」 连海道,「殿下除却音律并无其他特别嗜好,每每又嫌教坊司的乐伎弹奏的太过肃穆寡淡,所以闲暇时会教习宫中几个近身服侍的女官演奏乐器。其中这绛雪最是聪明伶俐,善解殿下心意,殿下确是也格外的喜欢和她一起弹奏讨论。」 她眉头一紧,「寡淡肃穆?他便是这么评价教坊司的?」她轻哼了一声,未再置评。 连海告退后,她犹自不悦,责问我说,「你是怎么看着蕴宪的?他平常都读些什么诗词闲赋,竟这么不庄重。当着那么多朝中大员亲贵的夫人面前,和一个小宫女琴箫和鸣,摆出一副两情相悦的小儿女之态,成什么样子?」 我只装不在意她薄露的怒意,欠身笑道,「臣并未觉有何不妥,殿下喜好的是天然质朴,感情自然流露的弹奏乐曲之法,比之教坊司的匠器,自然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侍女更能理解他,也能演绎出符合他心意的曲子。」我微一顿,又劝道,「殿下未必不懂庄重乃是天家仪范,但毕竟年纪尚小,不能强自压制天性来约束自己。陛下需要给他一些时间。而且臣以为,太子与这名叫绛雪的宫女也可算做青梅竹马,感情发乎情止乎礼,不失天然真挚。陛下实不必过分担忧。」 「发乎情止乎礼?」她疑问道,「你又怎么知道?即便蕴宪懂规矩,难保那个绛雪起什么歪念头。哼,搭上未来的皇帝,她可好儿多着呢。」 我一滞,不知该如何应答,我的确不能保证绛雪一定会懂事知礼,何况这种事,我以为,一向都是位高者享有主动权,似绛雪那般位置的人亦只能被动听命而已。 「你哪儿会懂那些人的心思。」她见我不说话,放缓了语调转而安慰道,「若是个个都像你这样,我倒省心了呢。」 我没再说什么,心里有一丝阴霾一闪而过,只有暗自希望事情不要向她想像的那般发展。 雏燕在承明殿的斗彩飞檐上经歷几起几落,渐渐成年了,殿前那棵梧桐树已被它筑了巢,太液池中的芙蕖开了又败,雨打残荷的声音年年都会在秋凉时分如约而至,林花谢了春红,流光总是匆匆。 天授十三年,我二十九岁,在这座禁城已度过了十七载光阴,我想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大约还会有下一个十七年和再下一个十七年罢。 太阳移至中天,南书房内的汉白玉地砖上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然而我却没有留意到,只是如往常一样在书架上查找古籍,然后再继续修缮歷代的史书。 还是阿升匆匆跑进来提醒我,「大人怎么还在这儿,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陛下那头已摆好午膳了,擎等着您呢。」 我这才抬首注目殿外,却是正午时分了,连忙起身和他一道赶去西暖阁。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陛下已习惯要和我一起用一日三顿的御膳,除却傍晚时分定要我去暖阁中陪她直到将她送回寝殿,其余的时间她准许我在南书房做些修史和编纂的工作。但我却是常常忘记时间,已至于不止一次要她在用膳之时等待我。 「今儿又看什么了,这么入迷?」她一脸挪喻,又转顾阿升,警告道,「阿升记好了,下次他再忘了时辰,朕就罚你的俸。看他还敢忘记和朕用膳的事。」 我连忙欠身向她告罪,看我态度诚恳,她示意我坐下,轻轻笑着道,「大魏朝还没有人能让朕等着呢,你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垂目,保持着充满歉意的微笑,目光掠过面前的膳食,果然又是我素日喜欢吃的那些。 「入秋了,该用些牛乳了。我记得你夸过他们做的奶酥好,赶明儿让他们做出来,送到南书房给你,读书的时候就着些普茶也算是这个时令的好吃食。」她和缓的说着,神情满足而安宁,仿佛像一个妻子关心丈夫饮食起居那般家常随意。 我时常会放任自己的错觉,任由自己这样想像下去,直到她再度开口谈论起别的话题。 「蕴宜说话间就该开蒙了,公主的师傅按说该是尚宫局来负责挑,如今宫中的女史谁学问好,我倒不是很清楚的。你留心些罢,务必要替她找个好的。」她嘱咐道。 我颌首答应,见她的目光落在稍远处的一道台鲞白菜煨鸭肉上,便替她夹了一块鸭脯肉。 她见状一笑,没说什么,细细的品着鸭肉,半晌忽然笑起来,慢悠悠的说道,「其实哪儿还用找师傅,现成不就有嘛。公主的师傅本就不用找那些翰林,宫里现放着学问最好的,可不就是你么!不如就派你去给蕴宜做老师好了。」 我正在缓缓喝一口梗米粥,听到她的话险些呛着,我抬眼无奈的看着她。十多年的相处经验告诉我,她此刻这么说,多半就是心里已确凿这么想了。 我沖她坚定的摆首,「于礼不合,元承恕难从命。」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开始喝茶,开始想着如何调笑我,「你这废话的毛病多早晚才改。于礼不合的事,你干的还少么?阖宫上下谁不知道你如今天天跟我一道用饭,我每日必要你送我回寝殿,还有你霸占着我的书房……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你还好意思说嘴。」 可这每一件几乎都是在她软磨硬泡加半命令的语气下,我才做的,我笑着应她,「元承说的于礼不合,是指公主若非太女,那么老师则应该由女子来担任,这是内廷一贯遵照的祖宗规矩。包括内臣也没有担任过此职的前例可循。」
第144页 她满不在乎的一笑,定睛看着我,半认真的笑着说道,「你还不了解我么?我就是喜欢改规矩。」 第九十七章 云雾凄清拂曙流 六岁的鲁国公主李蕴宜正在和她的侍女们玩蒙着眼睛捉人的游戏。【…】我站在长春宫的院子里,一株树冠巨大的柏树下,看着她欢快奔跑时灵动的身影。公主一面张开双臂,一面用细嫩的声音命令侍女们不准乱动,她一定会抓到她们。 仿佛感觉到有人站在柏树下,她微微侧过头仔细的听着,缓缓地放轻脚步一点点朝我走来。侍女们见她要来捉我,纷纷面露窃喜,捂着嘴低头偷偷的笑着,并且满怀期待的看着这一幕。 我没有移动,看着她小小的身子慢慢靠近,在接近我的一剎那,她勐地向前跑了几步,几乎一头撞在我身上。 她紧紧抓着我长袍的下摆,跳着笑道,「哦,终于抓住一个喽,你们就是很好抓的嘛。让我摸摸看你是谁。」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不仅要抓到人,还要在蒙着眼睛的情况说出自己抓住的是谁,才算获得最终的胜利。 忽然她皱起眉,拽了拽长袍,摆首道,「不对,你不是我宫里的使唤人,这是男人的衣服,你是邓妥么?不是说了这会儿不让你进来么?」 邓妥是她的内侍总管,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一个内臣。侍女中有人出声提醒着她,「公主,那不是邓妥。您再摸摸看。」有人进一步误导她,「您觉得会不会是太子殿下?」 侍女们抿嘴笑着,等待公主做出判断。她立刻反驳说,「才不会是宪哥哥呢,他哪儿有这么高。我都够不到这个人的腰。」说着她又向上跳了几跳。 我略微弯下身子配合她,最后索性蹲下来让她能触到我的脸。公主对我的脸显然并不熟悉,于是她向我的头上摸去,这个选择令她很快辨认出抓到的人是我。因为我并没有带幞头,只是用束冠将头髮束好,这是遵照陛下的要求,若无事仅在内廷行走,她便只让我着大袖直衫用玉冠束髮。 「你是周元承。」她一把拉下眼睛上的红布,定睛瞪着我,语气里没有猜中后的雀跃,却又一丝不悦。 我忽略她冷漠的注视,微笑着对她欠身行礼。 「你来做什么?」她不满的瞥着我问。 我向她展示手中拿着的蒙学书籍,「臣给公主送后日上课用的书,后日一早臣会在皇极门右厢书房恭候公主。」 「哦,这些活儿还用你亲自做?」她回首示意侍女上前接过书,挑眉问道,「真的是由你来给我上课?母亲怎么想的,竟找个内臣来当我师傅。」 我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回答,「如果届时公主觉得臣讲的不好,可以向陛下要求更换老师,臣也会主动请辞。再此之前,臣觉得公主不妨一试,也许臣讲的课尚能一听。」 她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看我,「我说什么母亲就听么?左不过是个公主罢了,又不是皇子,随便打发个内臣来就能当我师傅。别说我了,如今连宪哥哥都要听你的话,我还能做什么。」 我一时无语,心中一早知道陛下的这个决定不妥,公主对于我一直有种莫名的敌意,对我的恶感几乎一目了然,然而陛下坚持的理由却也让我有些感怀,她说公主的性子太过激烈决绝,她希望为公主找一个温和良善的老师,藉此来对她做一些引导和规劝。 长春宫的侍女长素笺对我歉意地笑笑,转顾公主温柔说道,「公主如今大了,也该知道避讳些了。唤太子殿下的名字终究不妥,以后还是改了罢,直接叫哥哥就是了,不可总是连名字一起称唿殿下。」 「为什么不能直接唤哥哥的名字?」公主不解的问。 素笺俯下身子,认真回答,「因为太子殿下是储君,名讳是不能随意叫出口的,日后殿下登基了,更是举国上下都要避讳他的名字,任何一个字都不能直接说,连公主您的名字中那个和殿下一样的字也要避讳,改成别的字。」 这个答案令公主无法接受,她一径摆首,眼中有一丝倔强,忽然说出了一句令在场诸人顿感错愕和尴尬的话,「我不要改名字!既然皇帝的名字才需要避讳,那便由我来做皇帝好了。让宪哥哥改名字不就行了。」 素笺诧异的望着公主,继而又望向我,四目相对,我们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和无奈。 正当众人想不出如何回答之际,身后忽然传来陛下的声音,她看到公主便笑着伸开了双臂,「蕴宜做什么呢?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院中众人匆忙跪倒,我亦随众俯身,在即将拜倒的一刻,陛下伸出手轻轻的挽起了我。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公主的眼睛,她冷冷的指着我,向陛下发问,「为何母亲不让他跪拜?他难道不是宫中的内侍么?」,陛下展露和煦的笑颜,看了看我,才回答,「元承不同于一般的内臣,若非需要行大礼的场合,朕都准他免行跪礼。」 「为何不同?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么?还是因为母亲特别宠他?」公主对这个疑问紧追不放,蹙眉问道。 陛下一笑,「自然不同,他是朕的臣子,替朕分忧朝堂之事,而且,元承就快成为你的启蒙老师了,你也应该尊重他才是。」 公主垂目,似若有所思,半晌她抬起眼睛调皮的眨着,说道,「我知道了,母亲有元承,就像哥哥有绛雪,你们都有自己喜欢的使唤人,我日后也要找一个这样的人来。」
第145页 闻此话,陛下脸上的笑意渐渐的凝结了。公主似不经意的一语成功的勾起了她的怀疑。可公主真的是不经意的么?我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一抹透着得意的笑容。 这年九月初五,是钦天监算出合适为公主开蒙的好日子。卯时正,我已在皇极门右厢的书堂中等候。因陛下已立储,关于公主教育的仪制便都按照普通皇女的规制来办,故并没有当日太子入学时那些繁文缛节。 公主对知识的领悟力和好奇心都很强,初时我有些惊讶,渐渐的也习惯于她对于经史典籍不断的挑战和发问。这点令陛下颇感欣喜,时常听了我的讲述后连连夸赞公主的聪敏远胜于太子殿下。 公主并不喜欢女诫等约束女子行为的典籍,她草草听完我的讲读之后,便面露不悦的吩咐从此以后不必再学这些,并说她是皇室公主,即便将来出降,驸马也是她的臣子,她完全没有必要在臣子面前表现出任何恭顺和敬意。这话虽然说的有些强横,但却也是事实,我因此亦不再勉强。 一日,我在为她讲读尚书。她忽然指着洪范中一句「惟闢作福,惟闢作威」说道,「这句话不错,是指只有皇帝才能独揽权利,擅行赏罚,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了?」 对于这句乍听上去像是鼓吹皇权为所欲为的话,后世有诸多解读,南宋李衡曾言:「惟闢作威,固是如此,纣之作威杀戮,岂不是作威乃以此得罪天下,后世惟有德,然后可以作威。」便是对这句话的质疑。 我思考着如何回答,记起陛下曾说想要我将公主的心性引导的温顺平和一些,便温言道,「关于这句话,东坡学士曾有过一番解读,他说:「此言威福不可移于臣下。欲不移于臣下,则莫若舍己而从众,众之所是,我则与之;众之所非,我则去之。众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议之主也。」公主明白苏学士的意思么?」 公主侧头仔细的品着话中之意,良久后摆首,「难道他是否定君权?」 我答她,「他的意思是,惟闢作福,惟闢作威确实是为君之道,然而君主要做到这两句话,则应当舍己从众,不持己见,让自己成为天下公议的代表。公议所贊成的,君主便遵从;公议所反对的,君主便放弃。如此,君权才不会为个别权臣所侵夺。」 「听从公议?那岂不是皇帝都没有自己的主张了么?」她立即反驳道,「这话和三纲五常相悖,这个苏东坡的解释不通。」 我再道,「所谓三纲,南宋理学着作大学衍义中是这样解释的:「君为臣纲,君正则臣正矣;父为子纲,父正则子正矣;夫为妻纲,夫正则妻正矣。故为人君者,必先正身以统领其臣。所以君为臣纲,并非一意指君主对臣下具有绝对的权威,而是说君主应以身作则,自觉充当众臣的表率,君正,臣才能正。」 略作停顿,我继续说,「这个解释和刚才臣引用的苏轼之言有异曲同功之意,都是指君主要时常格己心之非,不过分放纵自己的*,多行仁政,才能令臣工和天下人尊崇信服。」 公主一直紧锁眉头听着,等我说完,她扬起嘴角轻蔑一笑,道,「怎么听上去都是约束皇帝和皇室行为的?哦,我明白了,这些书原都是做臣子的人写的,他们当然不希望皇帝权利太大,这样他们不就没有机会为所欲为了么!哼,都是哄人的玩意儿。」 她转顾我,盯视良久,目光锐利,「你好像很贊成这些说法?给我讲讲也就罢了。是不是平日里你也是这样告诉太子的?他日后变成一个只听你们话,任你们摆布的皇帝,你们就称心如意,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我掩饰住心里的震惊,一时对她的问话无言以对。她见我无语,更为咄咄逼人的说道,「你这些话,我若是告诉母亲,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你分明就是心怀不轨,竟然鼓吹这种言论,说你大逆不道亦无不可。我就说母亲错了,原不该找你做我师傅。你不过是一介内臣,外头人提起你,都说你是个仗着母亲宠信干政的佞臣!从前你在朝堂上唿风唤雨,如今在内廷里连规矩都不守。试问你这样的人如何懂为人臣子之道?就说你每日见我好了,连跪拜礼都不给我行一个,分明就是无人臣礼。我不将你治罪都是轻的。」 这一番话说下来,令她激动之余有些气息不平,她深深的唿气,一壁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缓缓说道,「何况,你以为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被贬黜的么?」 我平静的看着她,保持缄默。看来内廷中的暗流翻涌从未停止,早已有人将当年之事告知于她,即便这是陛下严令禁止提及的。 「邓妥,」她突然出声唤她的内侍总管,然后问,「你前儿去上书房,看太子是怎么上课的?赵先生可有给太子行礼?」 邓妥迟疑了一下,略一顾我,欠身回答,「回公主,有。赵先生与太子殿下互行揖礼,而后太子落座,赵先生再侍立一旁为太子讲解经义。」 她仰首看了一眼同样站立着的我,用挑衅的语气道,「太子师是朝廷重臣,是翰林大儒,我的老师拿什么和人家比?不过是个内臣,却也站着为我上课?难道他真当自己可以有资格做我的老师么?」 「臣不敢忝称自己为公主之师。臣也说过,若公主觉得臣讲述的内容不妥,可以禀明陛下,为公主再择良师。」我欠身答道。
第146页 公主轻笑,不屑道,「让我去说?然后你私底下好在母亲面前说我的坏话。满宫里谁不知道母亲最是袒护你。」 我注视她,问道,「那么公主想让臣怎么做?」 「怎么做呀,」她歪着头,上下打量我,之后衔了一抹冷笑道,「不如你以后上课之时别站着了,作为一个内臣,一个皇室奴僕,跪着上如何?」她随后靠近我,压低声音说出一句令我心凉的话,「你大可以去向母亲告状,让她把我也贬去外埠,我倒要让天下人看看,为了一个宦臣,母亲是不是能把亲人一个一个全都赶走!」 第九十八章 长笛一声人倚楼 公主尚且只有六岁而已!我看着她酷肖陛下的清丽脸庞,将心头一丝屈辱之感化去,平静的说,「陛下当然会更在意公主的感受,这点毋庸置疑。至于公主对臣的要求,臣恕难从命。臣可以在开始授课前向公主行臣子之礼,但从开始授课起,臣便是公主的老师,公主应该对师长有起码的尊重。这是国朝和歷代皇室都推崇的师道尊严。」 我轻嘆,换了和缓的语气以期循循善『诱』之,「公主,所谓天地君亲师,一个人若不尊重老师,那么臣很难想像他能尊重父母长辈,尊敬君主,敬畏天地。请公主收回刚才的话,臣亦会遵守承诺,在开始上课前对公主执臣子参见的大礼。」 「那好,今日我也累了,咱们到此结束罢。你授课结束,可以对我行礼了。」她迅速说道。 我注视着她,她亦冷冷的回视我。片刻之后,我放下手中的书,撩开长衫的下摆,对她俯身恭敬行一拜三叩首之礼。然后,看着她心满意足的扬长而去。 我已许久没有执过人臣大礼了,就当作是对我忽视内廷礼仪规范的惩罚罢。那一刻,我脑中忽然想起秦太岳对我说过的话,他的子孙后代会为他向我復仇,也许,这只是刚刚开始。 从那以后,公主除却要我在上课前后对她行跪拜之礼,还会经常挑衅我对于经义的讲解,后来又渐渐想出了许多折辱我的新法子。 新年来临之前,我为公主上本年度最后一课,并布置一些作业给她,告诉她上元节之后再度开课时,我会对她的作业进行检查评述。她一一答应,并无任何质疑和挑衅,几乎让我以为,她准备平静度过这最后的授课时光。 然而在我对她行礼如仪之后,她伸手迅速从袖管中抓了一把,随即以天『女』散『花』的姿态将手中之物扬撒开来,瞬间书房中便传来叮叮噹噹的一连串响声。我定睛四顾,地上到处都是铜钱和金币。 我看着她,觉得匪夷所思。她很满意我此刻的表情,悠然一笑,清脆响亮的说着,「拾起来罢,这是我对你的赏赐,过年了,主子们都要打赏下人,这是宫里的规矩。」 我迅速起身,试图把愤怒压制在宫廷礼仪之下,垂目不再看她。 「是你看不上这些赏钱还是,你认为自己不是下人?不是我的奴才?」她冷静的『逼』问,拖长了声音继续说,「或许你只认为自己是母亲的奴才,可是你究竟也没有什么奴才样子啊。这样做一个宦臣真是亘古少见。」 我想这么多年的修炼,我已可以平静的面对侮辱的话语和言辞,何况对方只是个孩子。 虽然她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远远超越了年龄的恶毒。 我对她恭敬的欠身,「臣多谢公主赏赐。但臣一无所缺,请公主收回赏赐之物,另行打赏旁人罢。」 公主霍然起身,也许是愤怒于我尚能平静作答,她挥袖指向满地银钱,扬声命令道,「你敢违抗本公主,我偏要让你捡起来,一枚一枚全都要捡起来,今日你若不捡,我便不放你离去。」 这话多么熟悉!我好似又回到了多年前,在重华宫经歷的那一幕。只是我手中没有利箭,而她对我的要求也不过是要我弯腰去捡拾银钱,这对于一个皇室奴僕,的确算不上什么侮辱。 我无计可施,垂目不语亦不动。 「谁敢违抗公主之命?说出来朕罚他。」陛下的笑语声忽然传来,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她的月白锻锦云龙朝袍,那明亮的颜『色』,灿若朗月。 公主的脸上旋即出现一抹甜美笑意,施施然向陛下行礼问好,「母亲这会儿怎么来了?今儿外头像是要下雪了,难为母亲为了看我走这么远,倒显得蕴宜不孝了呢。」 陛下笑道,「哪儿来那么多讲头,偏你嘴巴最甜,人不大,心思倒多。刚才我恍惚听见说谁违抗你的命令,可有这回事?」她对我温和的一顾,又道,「这人必不会是元承,你这个师傅最是懂规矩的。」 公主转身,神情自然的看了我一眼,灿然一笑后,语带娇嗔的说道,「自然不是。我本来准备了些赏钱放在那钱袋中,预备打赏宫人的,谁知钱袋旧了有些开了线,还没等赏下去,倒让钱撒了一地,因此埋怨了两句长『春』宫的人,谁让她们不好好看管我的东西的。」 「什么大事,眼下过年了,宫人们也尽心服『侍』了一年。你也该对他们略微宽些。走罢,跟我回养心殿,我让人预备了你喜欢的羊『肉』锅,叫上你哥哥,咱们倒是热闹会子。」陛下一手挽起公主,回身对我笑道,「元承也累了,回去歇着罢,晚些时候再过来。」 我欠身答是,目送她们母『女』二人离去。出了书斋,我对迎上来的阿升直截了当的发问,「陛下刚才在外面听了多久?你何时动了念头请她来看的?」
第147页 阿升愣怔片刻,发狠抱怨道,「我早就想让陛下来看了。她也太欺负人了,连陛下都让您免行拜礼,她凭什么大剌剌的受您跪拜?她不过是个孩子,却那般刻薄有心计,幸亏她不是储君,不然全天下都让她算计了去。」 见我垂目无语,阿升嘆道,「您不会又怪我罢?难道就天天看着她欺负您也不说话?我可是陛下派来照顾您的,您受了委屈我不能不告诉陛下,不然我就是抗旨不遵。依我说啊,这个公主师傅的活儿,您干脆辞了算了,在她手底下绝没好日过。」 我知道他关心我,护着我,当然也不能责怪他,至于要不要请辞,恐怕陛下心里已有安排。我对他勉强一笑,叉开了话题。 因为午膳用了些羊羔『肉』,陛下便令膳房将晚膳的菜『色』换成清淡的蔬菜和芡实枣粥。 她用的很少,饭毕她令服『侍』的人皆退下,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之后,问道,「这事儿发生多久了?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 我淡淡一笑,随意说道,「臣知道早晚会有人告诉您,那便无所谓了,多忍两天还能让您更心疼臣些,博您一个好感总不为过罢。」 她不禁晒笑,「满嘴胡沁!若不是阿升看不过眼,我看你能一直忍下去。你不就是觉得我既託付了你,你便不想对我食言,让我失望么?」 我颌首,对她和缓说道,「其实公主并没做什么,课业结束之时,臣的身份便是她的臣下,僕人。只是臣一时想不开,才会和公主僵持……」 她挥手打断我,不耐道,「她让你跪着给她讲课,还不算过分么?身为公主竟然连尊师都做不到,分明是德行有亏。罢了,我已暗示过她了。等过了年,也不必你再去教她,我瞧着她的『性』子一时难改。只是你终究太好『性』儿了,下回碰到这些事就该早些来回我。」 她嘆了一口气,推心置腹的说,「别说宫外头了,就是这宫里,多少人看你眼红,看你不顺眼,巴不得找个由头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或者让我对你生个嫌隙。虽然防不胜防,你也该知道好好利用你的优势,你最大的靠山就是我,这话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可到底也没见你好好用过。」 我思忖片刻,亦诚恳吐『露』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心中所想,「陛下适才说的理由只是其中之一。臣固然不想辜负您所託,但对于公主,臣也觉得心中有愧。无论如何,公主外祖的赐死诏命是臣亲口宣的,公主的父亲多多少少因为臣之故不能在她身边,陪伴她长大。这些都是臣觉得对不起公主的地方。她有恨臣的理由。臣没有责怪她的立场。」 她蹙眉,眼神像看一个无可救『药』之人,嗤笑道,「你果然好久没出去歷练了,心肠又软的一塌煳涂,满脑子都是些歪理。依你这么说,她最该恨的人是我,秦太岳是我杀的,秦启南是我放逐的。」 我轻轻摆首,笑道,「不会。世人都只会恨君主身边的『奸』佞小人和红颜祸水,所以即便有安史之『乱』,白髮宫娥也会闲坐忆玄宗,离『乱』的骂名便『交』给杨『玉』环来背好了。」 我故作轻松的说着这番话,她听后果然大笑不止,伸手点着我笑道,「你如今越发脸皮厚了,拿自己比上杨妃了?罢了,我倒说不过你,那便只好似玄宗宠杨妃那般,宠着你罢。也不能让你白担着虚名不是。」 我对她和煦的笑着,心中却一片茫然,实在不知她还能如何宠信和维护我。 天授十四年上巳节后,陛下召礼部『侍』郎长『女』袁太清,英国公孙『女』范英,嘉定侯之『女』沈敏等人入宫赏樱,这一次阖宫上下人尽皆知,此举意在正式为太子挑选太子妃。 上林苑中的樱『花』经过数年的悉心栽培和内务府不断供奉新的品种,已几乎集齐了世间所有的名贵『花』『色』,虽然偶有几株『花』期与众不同,但在漫天『花』海一般盛放的樱『花』树下,也让人无从察觉。 樱『花』树下坐着几位『花』朵般娇『艷』的少『女』,她们时而品茶闲谈,时而观『花』赋诗,话题从京城最有名的胭脂铺子到时下最流行的珠宝式样,再到清明节踏青究竟是城北的十里坡好些,还是城西的高梁桥好,话题涉猎广泛,不一而足。 其间陛下只是含笑听着,偶尔会鼓励她们再多说些,尤其是宫外头那些最新鲜有趣的事儿。其实她心里也怀着好奇,未尝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然而她毕竟是做了母亲的人,在这些小姑娘面前还需装出一副端庄之态,也算难为她了。 我早前也问过她,究竟属意哪为小姐做太子妃,她的答案是礼部『侍』郎之『女』袁太清。三年前夏至宴时,她便已觉出袁氏大方稳重,容貌秀美,才思虽不算最出挑,但也对得起家学渊源,而她认为合适的未来国母,头等重要之事便是冷静睿智,不会因为些许小事而『乱』了分寸。 少『女』们说到因盛传鲁国公主喜欢吃东山枇杷,导致近日京城中的枇杷价格疯长,恨不得千金难求一两,随后纷纷笑个不停,陛下也感慨内宫贵人们的喜好传到外头当真是风靡一时,倒惹得百姓连寻常的枇杷都没的吃了。 说话间,她转顾一旁迳自闷坐不语,神情有些落落寡欢的太子,笑道,「幸而蕴宪在吃的方面没流『露』过特别的嗜好,不然只怕外头跟风起闹的更多些。」
第148页 「殿下虽说没有喜欢哪个吃食,可是好音律这事也是人尽皆知。陛下不知道,如今京城里差不多的人家,都赶着请最好的乐师养在府里,只等着教习出自家的『女』孩,日后说不定还能因此得殿下青眼,从此后便平步青云了呢。」英国公的孙『女』范英出身将『门』,『性』子格外爽快,说话直截了当。 众少『女』皆一笑。太子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她们说的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又闲话了一会儿,陛下对我使了个眼『色』,随即说道,「朕会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年轻人自有乐子,朕总是在这儿,你们也拘着。」又对太子叮嘱道,「蕴宪留下陪着罢,一会午饭就摆在承干宫里,你代朕好好尽地主之谊就是了。」 众人闻言皆答应着并起身恭送。却在此时,太子亦起身说道,「我才过来时,已吩咐了他们把午饭摆在蕴宜的长『春』宫,我今日身子实在不大舒服,请母亲和各位小姐见谅。母亲就许我也先行告退罢。」 少『女』们有人沉不住气,已面『露』惊异。陛下微微一怔,随后温和的问道,「蕴宪身子如何不适了?该传个太医来看看才是。」 「哦,不必麻烦了。母亲,我只是昨儿夜里稍微着了些风,这会儿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嗓子有些干,又有些肿,其他的都罢了,就是说不得什么话。」太子垂目,平静回答。 陛下当即蹙眉,面『色』一沉。见状,我略微上前轻轻抚起她的手,轻声道,「昨天夜里的风是有些大,所以今日的『春』寒也更胜些。陛下也快回去罢,小心着凉。」 她眉间一松,转顾我。须臾,她轻轻颌首,未再说什么,扶了我的手缓步离开上林苑。 自始至终,太子都神『色』微郁。而那位陛下钟意的袁太清小姐也确实表现的娴淑稳重,从太子拒绝陪同到说出一个有些荒唐的理由来搪塞,她都没有流『露』丝毫的惊讶或者不快,确实是一个不会被一些小事影响心情和大局的『女』子。 然而,这般喜怒不行于『色』的端庄,固然是因为好家教好涵养,却也是因为她并没有那么喜欢罢。 第九十九章 有情无思间 时近五月,『花』发枝头,『春』意正浓。我推开窗子,将一阵清晨的润泽之气迎入房中,空气里夹着甜淡的『花』香,偶有一两只黄鹂欢快掠过,留下一串轻言笑语一般悦耳的鸣音。 『春』风令人沉醉,然而我的眉心忽然无端的快速跳动了几下,不知是何寓意。 上午的时光照例在南书房度过,我一直在思量要将新旧两部唐书做一番比对,于是便静气安心的令自己沉浸在卷帙浩繁的史书里。 西暖阁的内『侍』汪成步履慌『乱』匆忙的跑入书房,脸上带着莫可名状的焦虑无措,匆匆一揖后,他说道,「请掌印快去西暖阁,陛下散朝后召来了太子殿下,起初还说得好好的,里头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笑语,后来不知怎么,陛下就动了气,吵了起来,好像在骂太子忤逆不孝。」 我微一惊,随即起身快速赶往西暖阁。一路上猜测内中原由隐约也能想到,大约还是因为选立太子妃一事。 西暖阁中静默无声,陛下与太子一坐一立,皆沉默不语。地上摊着一本秘奏的摺子,我上前拾起来,目光接触到那些文字的瞬间,心中狂跳不已,陡然间已明白,事情不是我想像的那般简单。 奏摺是应天府府尹唐桦奉命调查治下一韦姓参将,于十三年前收养了一个从教坊司买来的『女』孩之事,那『女』孩原籍京城,家中获罪没入教坊司,韦参将上下打点『花』费了一千两银子为其赎身,彼时那『女』孩不过才三岁。 最触目惊心处是『女』孩的身世,父亲是干嘉朝的大理寺丞柴沖,这个名字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噼开了我尘封的久远记忆,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重华宫的书房中,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不要因杨湛等人的国本之争而对长公主起杀意,她答应了我,随后将杨湛为首的一群人革职下狱。时任大理寺丞的柴沖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这个韦参将收养的柴沖之『女』已更名换姓,并在天授七年被选入宫中充为『女』使,其后所用的名字令人过目难忘----绛雪。 我将奏摺合上端正放于书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陛下瞥了我一眼,问,「你看见了,柴沖这种大逆之人的后代都流入内廷了,还起了心思勾引储君。这些人倒是十年磨一剑的报復朕啊。」 「母亲!绛雪没有勾引我,请您不要这般『欲』加之罪。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陛下赫然打断他,问道,「那么你呢?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我……」太子垂目,半晌似下了万般决心,仰首道,「是,我是知道。可我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别说绛雪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和恩怨,就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还能处心积虑的报復不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母亲,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煳涂!」陛下气结,指着太子怒道,「韦氏收养她,又把她放入宫中,这内中必有缘故,你不疑有他还为其辩解,已是『色』『迷』心窍,昏聩已极。你说她不会处心积虑復仇?那么她又为何一意的勾引你,将你『迷』『惑』成这般不顾皇室尊严,不顾母亲心意,定要娶她为正妻的忤逆样子?你当真蠢到不明白这些人的用心么?他们当年反对你的母亲!时隔多年仍然贼心不死,他们是要借着你翻案,倘若你中了计,遂了他们心愿,你就是不忠不孝之人,试问那时你又把我置于何地?」
第149页 太子听着她的话,呆立当下,他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么多,更没有将一段单纯美好的爱情想像成为背后暗藏复杂『阴』谋的政治诡计。 陛下略微舒缓了一口气之后,沉声再问,「你现在知晓其中利害了,我问你,你执意要娶这个罪臣之『女』,若是日后她利用你的感情,『逼』你为柴沖翻案,你会怎么做?」 太子凝眉,仿佛在想像那个画面一般,良久之后他再度扬首回道,「母亲当年杀柴沖确是『操』之过急了些,他不过是因大礼仪才起了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重罪。儿子日后若是为他平反,昭告天下也可以显示母亲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彰显皇室大度。于母亲来说并非坏事,何况人已死了多年,母亲终是胜利者,难道就不能给予失败者一点点怜悯和抚慰么?」 太子话音未落,陛下已怒极,拂袖将书案上的茶盏,纸张,奏疏尽数挥于地下,西暖阁的白『玉』地砖上再度泼洒上了浓郁的赤『色』茶汤。 「好好,真是太妙了。」她怒极而笑,拍手道,「想不到我养了好儿子,竟有唐中宗李显的风范!『欲』以天下养韦氏一族,即便将江山拱手让给妻族亦不会有犹豫。」 我俯身拾取地上被茶汤浸染的奏疏,一面想着她的话。唐中宗李显宠爱皇后韦氏,破例封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中书令裴炎极力反对,中宗负气言道,「我意让国与玄贞,岂不可?何惜『侍』中邪?」此话传入武后耳中,武后大怒,旋即下诏废中宗,降其为庐陵王,贬黜出京。 我将奏疏置于案上,再去看陛下,她双手抚额,肩膀犹自抖动着。我已许久未见过她表『露』如此『激』动的情绪了。 我冲着僵立无措的太子无声示意,请他先行告退,他略一点首,声音充满疲惫和无奈,「儿子绝没有让天下与旁人的意思,请母亲息怒,务必珍重身体要紧。儿子先行告退了。」 「你此刻还是要坚持娶韦氏『女』么?」陛下的声音泛着寒意,冷冷问。 我向太子摆首,可他却不打算欺瞒,稍作犹豫后坦言,「是,儿子此生得一知己,可以琴瑟和鸣,已觉得找到人生至乐,绝不会放弃绛雪。请母亲能成全。」言罢,他深深一揖。 他说的每一句都令陛下颤抖,她勐然挥袖指向太子,喝道,「出去!滚回承干宫,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太子仓促告退,离去时的背影似乎都满含委屈。我转顾陛下,她依然抚额,之后以手掩面,良久之后,我听到了一声低低的『抽』泣。 那声音让我心中一片惨伤,我走到她身畔,单膝点地,轻缓的抚着她瘦弱的背嵴。 「元承……」她转过身子,脸上的泪痕勾起我心中一阵疼痛,我伸开手臂将她轻轻揽在怀中,让她埋首在我『胸』前。 她温热的泪迅速打湿了我的衣衫,又迅速的冷却,凝结成湿冷一片,像秋季微凉的夜雨,萧索悲切,与我此刻灼热的『胸』口形成鲜明的对比。 「元承。」她再度哽咽着唤我。 我将她搂得更紧些,轻声应着,「是,元承在这里,陪着陛下。」 她缓缓抬首,看着我,已停止哭泣,只是脸上泪痕犹在,我找不到她的绢帕,只能用手为她轻柔拭泪。 「为什么我的母亲,丈夫,儿子都要和我作对呢,蕴宪已经不小了,怎么尚且还不明白我的忧虑?为了旁人,他们一个个的背弃我……元承,我真是孤家寡人了。」她冷静的说着,淡淡的笑意,悠远苍凉。 我黯然,极力扯出一丝安抚的笑容,「太子殿下也许只是逞一时意气,他还年轻,很多事情并没想清楚。臣再去劝解。陛下也不必太过伤心。太子一贯宅心仁厚,对旁人都能充满善意,对自己的母亲更不会有意忤逆的。」 「我知道,否则我也容他不得。」她神情恢復如常,眼中再度泛起寒光,「可是你不会不懂。我当年有多恨那些,仅仅因为我是次『女』而反对我的人。这个柴沖之『女』不能留。」 我眉头一阵跳动,试探问道,「陛下决定了么?臣以为可以再缓缓,太子如今刚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陛下此刻强行分开他们,只会让太子悲痛之余对您产生怨恨,徒伤母子情分。」 「母子情分?」她挑眉冷笑,好似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你从干嘉朝看到现在,看到李家有什么亲情可言么?我早说过母『女』姐妹,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不在意。」 她目视我,思忖片刻,又道,「你去劝他罢,他若能悔改,也许我还会留那绛雪一命。但他别指望能娶她,就是纳她为嫔御都不可能!皇帝身边不能有这样一个祸患。」 我颌首遵命,『欲』起身告退。她忽然拉住我,凝视良久,缓缓道,「幸而我身边,还有你。」 承干宫里格外安静,空气中流动着极力压抑的惊慌和恐惧,宫人们在看到我时,眼神中隐约流『露』出一线希望,这样寄託众人希冀的感觉,让我双肩一沉,步伐也随之凝重起来。 我完全没有把握能劝说太子,何况陛下提出的要求,是我内心深处并不贊同的。 尤其是当我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寝殿中,太子垂首坐在榻边,身旁站着一袭绛红『色』衣衫的俏丽少『女』,她伸着双臂将太子环抱住,以手轻抚着他的髮髻,一下一下的,极尽温柔怜惜,似一个母亲疼惜自己的孩子那般,给予他无尽绵长宽广的爱意。
第150页 他们专注于彼此的悲伤情绪,浑然未察觉我的到来。我只好轻轻咳嗽,出声示意。 这只是一声轻缓而不带有任何威胁『性』的提示,却令这对相拥的情侣为之一颤,然后我看到太子抬起眼,惊惧的看着我,迅速将绛雪揽在身后,颤声道,「元承,你是,是来带走绛雪的么?」 他对我何时有过这等防范!我苦笑,摆首回答,「不是。殿下请放心,臣只是来看看您。」 他神情一松,略微放开绛雪,却还是将其掩在身后,「你是来替母亲劝说我放弃绛雪的么?如果是这样,那便不用说了。我决计不会另娶旁人。」 感受到他的决绝,令我更加无奈,我本就不是擅于说话的人,此时更是惶『惑』,究竟该如何劝慰他。 「如果,臣是说如果陛下一定不许您娶绛雪,您是否考虑过后果?臣觉得您这样做,是把心爱之人置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如果您真的那么喜欢她,是否应该考虑她的安全?」我努力的,缓缓说道。 太子立刻警觉的看着我,「母亲真的起意要杀绛雪?」 这不难想像,几乎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我垂目,以沉默作为回应。 「如果是这样,我也没有能力拦阻母亲。只能由她了。」太子镇定的说道,随后淡然的说出一句令我心惊胆寒的话,「你去告诉母亲,她可以杀死绛雪,而我也可以杀死,她的太子。」 第一百章 人胜参差剪 我向陛下转述了太子对绛雪情深剖白之言,也描绘了我当时看到的那副画面,同时隐去了那句绝然惨烈的话。我想,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能坦然承受如此言语罢。 可惜我的极力掩饰并没有得到太子的认同,他好似陡然间参悟了自己的处境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接连上疏,请旨与绛雪完婚,并言道,如因绛雪的身世令陛下有顾虑,那么他愿意放弃太子之位,请求陛下将其降为藩王。 「李魏皇室居然出了这么个情种,真是百年难得一见。」陛下讽刺的笑着,「却不知他继承了谁的这股子劲头,我么?自问没有这么痴情,他那个父亲,终究也不是这样的人。真是奇怪。」 我应以一记苦笑,无言以对。陛下随即在阖宫下令,禁止太子踏出承干宫,算是对于他明确彻底的禁足。令我微感讶异的是,她竟然迟迟未有处置绛雪之意。 这件事迅速在朝堂上传播蔓延开去,当即有一部分官员谏言陛下,太子此举已属忤逆,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日后岂能为仁君做天下之表率,陛下确应认真考虑储君的人选。 另一派持反对意见的人则认为太子既立,且早有仁善之名,只是年龄尚轻一时煳涂,正是需要陛下循循诱导之时,不可轻言放弃,望陛下千万不要太过苛责太子。 这些言乱令她感到心烦意乱,时常神思恍惚怔怔发呆,许久未再展露过笑颜。以至于连这一年的干元节---她三十岁生日的宴会都笼罩在一层黯淡低沉的气氛里。 我不再去南书房勘误史书,几乎整日都陪在她身边,尽量说些令她轻松的话题寥以慰藉。 我为她煮好茶,奉于案前,随意看向她正在阅读的书,是一本新唐书。我留心再看,见她翻开之页正是孝敬皇帝传,心中一紧,遂问,「陛下怎么想起翻看高宗太子李弘之事了?」 「他是个短命却被史官好评的太子,可是这些写史的人也尽够坏的,李弘得罪了母亲武后,他们为了突显武后的恶毒,就拼命的夸李弘聪明仁善,监国期间如何深得朝野信赖。」她饮了一口茶,又道,「怎么不说他忤逆母亲之意,一定要为萧淑妃所生的义阳和宣城两公主奔走唿吁,让武后颜面何存?你说,这李弘究竟是不是为武后鸩杀的?」 本已有些慌乱的心此际已然大乱,我听着自己隆隆的心跳声,声音微颤的答道,「不是,武后是磅礴大气的女子,不会屑于为此等小事与儿子结怨,何况李弘去世后,武后曾广书经文为其造功德碑已尽哀思。李弘是她的长子,也是她和高宗感情最好时在感业寺中所怀之子,应是她最为疼爱的孩子。」 「长子,最为疼爱……」她重复着我的话,缓缓抬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道,「你做什么声音都抖了?你在害怕?怕我会做,同样的事?」 我目光与她相接,想来我的眼神也有些发颤罢,我连连摆首,「不会的,陛下不会那么做。臣相信陛下……」我单膝跪在她面前,双手按在她肩头,「陛下能否答应臣,决计不会做伤害太子的事。」 她不语,只是倔强的抿着嘴唇。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等候着她的回答,手上的劲力越来越重,我用力的抓着她,再度问出同样的话。 她感到痛楚,轻轻蹙眉,试图摆脱我的控制而未成,最终她无力的放弃,仓促的点了点头。 我略微舒了一口气。然后不断整理思绪,猜测她的回答是否出于真心,凭藉多年来我自认为对她的了解,我并不觉得她真的会为这件事杀害太子,但如果太子执拗的坚持……至少母子间的交恶在所难免。 此后的一段时间,宫中更是安静的有些诡异。鲁国公主近日时常会出入西暖阁,与陛下闲话很久,出于之前公主对我的态度,陛下亦会在她到访之时令我不必陪侍在侧。 这一日,陛下与公主在暖阁中密谈,并指派我去尚宫局为她挑选新进的宫人。我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掌事宫人的介绍,一种突如其来的惴惴不安感再度袭来。
第151页 我决定回西暖阁中一探究竟,然而殿门紧闭,陛下和公主的谈话尚未结束。我只好先回房中等候,廊下侍立的汪成向我欠身问安,神情颇为轻松适宜,这是久未在西暖阁服侍的宫人脸上见到的神气。 我随口问他今日有什么高兴之事。他颌首笑道,「确有喜事,之前公主劝说了陛下很久,陛下竟想通了,同意太子殿下的请求,后来让人去承干宫传了殿下前来商议婚事。这会儿殿下还在里头呢。」 「你是说现在在阁中的是太子?」我问,对他适才的话很是纳罕。 他点点头,「是啊,陛下和太子刚才也有说有笑的,这会子倒听不真了。陛下还说干元节时,殿下禁足承干宫,都没为母亲祝寿,如今要有喜事了,不如一併庆贺一下,让人特别备了秋露白,要赐予殿下饮呢。」 所谓秋露白是山东藩司所供的醇酒,以甘甜淳酽闻名,太子亦曾称赞其味道好。可是我乍闻陛下赐酒,脑中轰的一声,耳畔随即嗡嗡作响,汪成后来再说了什么,我已经全然听不进去。 我一把拨开他,不顾殿前侍卫和宫人惊异的目光,推开殿门闯进了暖阁中。 陛下与太子相对而坐,太子面前的高几上放着一个赤金酒壶和一个酒盏,而他的手正准备伸向酒壶去倒酒。 「元承,你来了。」他愉快的沖我一笑,「多谢你,母亲说你为我的事进了不少言,如今母亲已同意我和绛雪大婚的事了。你听了也为我高兴罢?」 我怔愣的看着他,后背已汗如雨下。他低眉,有些羞涩的笑道,「瞧我问的,这事儿你必是早知道了的。你在母亲身边,有什么能瞒得住你。」他说着已将酒斟满,然后举起酒盏,站起身来。 「母亲,这杯酒是儿子敬贺您的,您千秋万岁的好日子,儿子没能在跟前伺候,是儿子不孝。今谨以杯中酒祝愿母亲万福万寿,极乐安康。」他跪倒,郑重的行五拜三叩首之礼,意态虔诚而恭敬。 太子礼毕起身,含笑引杯至唇边,就在那一瞬间,我快步赶上去,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酒盏。 我没有理会他的错愕,朗声道,「殿下的风寒还未痊癒,嗓子尤其不适,实在不适宜饮酒。您刚才说,您的喜事,臣应该也感到高兴,确然如此。请殿下允许臣,借这杯酒恭喜殿下心愿得尝。 「元承!」陛下低声喝道,「你做什么?这是蕴宪敬朕的酒。」她面露愠色的说道。 我对她欠身,应以一笑,「臣只是想先恭喜殿下,随后再代殿下向您祝贺。太子殿下此时的身体不宜饮酒。」 她眉间已蓄满了怒气,目光灼灼的盯着我,却没有再开口。我和她对视良久,渐渐地,她眸中释放出了几许伤心,几分委屈,一点落寞。 我心头一震,她并没阻止我饮酒,而我虽然怀疑她可能对太子起杀意,但亦很清楚,她绝不会这么对我,至少目前,她没有理由杀我。一瞬间,我很庆幸,自己对这点尚有足够的自信。 那么我便可以放心满饮此杯了,这样对太子也有个交代。我再未迟疑,仰首饮尽杯中酒,之后从容将酒盏置于高几上,向陛下和太子拜倒行礼。 一伏一拜间,忽然有一个极清晰的念头在我脑中生成,陛下赐予太子的酒中无毒,否则以大内鸩毒的威力,我此刻早已毒发。而她分明绝无可能同意这桩婚事,因何又要诓骗太子来此……只有一个原因,她需要太子暂时离开绛雪,而等到太子再回去之时,已不会看到那个语笑嫣然的爱人了。 念及此,我几乎未待礼成便一跃而起,来不及看殿中人一眼,转身便朝外跑去。 我一路狂奔,未有丝毫停息,途中所遇到的宫人皆惊诧莫名的驻足转身看向我,在他们的记忆里,大概周元承还从来没有如此失仪过。 承干宫中鸦雀无声,这非同一般的寂静加深了我的恐惧。我没有犹豫的跑向侍女寝房中,我的闯入惊动了那些还在休息的宫女,尖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然而我充耳不闻,因为我不知道哪个房间才是绛雪居住的,只好一间间的推开房门。 最终,在一个房内,我看到了被四五个内侍按倒在地,嘴里已被堵住白布不能发出唿救的绛雪,而其中一个内侍手中赫然拿着一张弓弩,他们要将这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绞杀! 我厉声喝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奔上去挥开这群人,将绛雪扶起来,她的身体抖成一团,毫无力气的靠在了我怀里。 我拿掉她口中的白布,她立刻发出气若游丝般的喘息,「殿下,救我……」这是她昏倒前最后说的,如同呓语的几个字。 院中传来仓惶疾速地奔跑声,门轰然被撞开,太子一阵风一般沖了上来,在看到瘫倒在我怀里的绛雪时,他眼里的悲戚仿佛这个天地都已无法承载,那么绝望,那么凄迷。 漫长的静谧,房中所有人都沉默着,良久之后,太子才醒过神来,大声疾唿令人去传太医,然后红着一双眼睛将派来绞杀绛雪的内侍悉数赶了出去。他从我怀中接过绛雪,将她抱到了床上,然后坐下来,安静的凝视着她。 绛雪并没有受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只是惊吓过度的昏厥,太医问诊后开了些安神的方子便去了。太子眸中的怒火却在此时越来越盛,我已猜到他下一刻便要冲到西暖阁和陛下对质。在他起身时,我从身后抱住了他。
第152页 「殿下冷静,您此刻去找陛下只会令事情变得更糟。」我以温和的语气轻声安抚他,「绛雪醒来的时候,一定最想看到殿下,请殿下在这儿陪着她,剩下的事,不妨交给臣来处理。」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身上的怒火蒸腾翻涌,似乎要燃烧周遭一切,然而我亦将他紧紧的锁住,他全力挣脱仍无法逃出,只好在我的环抱下,让自己一点点平静下来。 「元承,她怎能这样对待我?我竟以为……」他侧首看向我,「为什么她就不能理解?因为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罢。」他哀伤的说。 我慢慢放开他,他的话让我心里泛过一阵酸楚,我深唿吸,提醒自己此刻不该纠缠这个问题。 「她没有喜欢过父亲。我知道的,他们两个人总是装成一副很和睦的样子,装给外头人看,给宫里人看,给自己的孩子看。久而久之,装的也像那么个样子了。可是我知道他们根本就不喜欢对方,那种别扭的貌合神离其实并不难看出来。所以父亲最后要离开她,我也觉得应该如此。」 他缓缓地说着,几乎一字一顿的,「我那时七岁了,就像蕴宜那么大,我什么都知道。这就是皇帝的生活,真够无趣的。身边连个能讲真心话的人都没有,明明是最近亲的人也要互相藏着心眼,防范着对方。所以后来,我喜欢上了弹琴,碰到了同样那么有灵气有领悟力的绛雪,我们对每一支曲子的感悟都那么合拍,她带我领略了以前没有感受过的各种美好,我们有说不完的关于音律方面的话……那时候我真高兴啊,从那儿以后我再听别人弹琴吹笛都没有感觉了,于是我就知道,我此生惟愿有她相伴,才能有真正的快乐。」 他转身,深深凝视我,「你明白么?元承,我觉得你应该懂得。其实母亲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依赖你的,那种依赖,和我对绛雪的依恋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我知道你和母亲在一起的默契是旁人无法取代的,你知道她每一个喜好和习惯,她每一顾你,你就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做什么。同样的,她也理解你,她早已不把你当成一个内侍看待,而是一个知己,一个不能捨弃的好朋友,甚至可能还有……陪伴之人的意思罢。至少是她深宫寂寥岁月里的一个相伴之人。所以我一度天真的以为,她应该因为你,而懂得我的情感。 结果,还是我错了,什么都敌不过皇位,敌不过天家尊严,当然还有,权利。」他凄楚地笑了笑,转而看着他心爱的人,没有再说话。 第一百零一章 山风月本无常主 「废物!简直就是一群废物!」一声清脆的断喝打破了此时房中的宁静。 我举目望向门口,鲁国公主着一袭赤金色云袖衫俏立门边,恍若艷阳般夺目的色彩让人晕眩,我瞬时垂下了目光。 「哥哥怎么这般无能!?为这样一个低贱之人屡屡违抗母亲,竟连太子之位都能放弃!她是什么东西,也配咱们屈尊降贵的牺牲自己?可见你真是个无可救药之人。」她昂首,蔑视的望着太子的背影,一步步逼近。 她的目光扫过我,眼里轻贱的神色仿佛她刚才只是瞥见了一个并不讨喜的物件,「还有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仗着母亲宠你,敢这样无法无天!你以为你抗旨的行为,母亲真能饶过你么?」 我平视前方,在她走过我面前时垂首欠身,保持沉默。 「哥哥此刻决定还来得及,母亲一定会很欣喜你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她靠近太子,咄咄逼人的盛势丝毫未减。 太子的背嵴微微一颤,低沉着声音问道,「这件事,你早就知道?」 公主眉间一紧,旋即仰首,姿态高傲的回答,「当然,这本就是我向母亲建议的,我看不上你那个要死要活被迷惑的样子。咱们李家没有这样的男儿。哥哥,你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需拿出些帝王的决断和威势,岂能为女色沦丧至此!如果你一直这样,我真不放心将来这江山交给你……」 她的话被太子一阵轻笑打断,他像听到好笑的笑话一般,吃吃的笑了一阵,才说道,「你不放心?那便交给你好了,我看你这么明快狠辣的性子,倒是很适合做皇帝。」 「李蕴宪!你怎地如此不识好歹,我是为了你才做这些事的。你是我哥哥,我自然希望看到你能成为一个经天纬地的帝王。你能不能收起这些无聊的小儿女情长,做一番你真正该做的事?」 太子长嘆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低声重复道,「该做的事……」 从我站的角度可以看到太子的侧脸,他一边重复公主的话,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片刻之后,他陡然坐起,转身面向公主。 适才被熄灭的怒火在他眸中再度燃起,他勐地伸出手抓住了公主,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然后,另一支手伸向了公主纤细幼嫩的脖颈处。 公主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个声音,便被他紧锁住了喉咙。我大骇,立刻赶上去阻止太子,他仿佛丧失了理智般,腾出一只手招架我,掐住公主脖颈的那只手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此刻我再度无法顾及尊卑礼仪,脑中只有一个声音,绝不能让兄妹相残的惨剧在我面前发生。 我拼劲全力格挡开太子,用力的按住他的手,在各种办法几乎无效的情况下,我迅速的用手肘勐力地击他胸口,剧痛之下,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手上的劲力随之松开。公主甫一被放开,立即发出勐烈的咳嗽,我上前扶住她,亦向后退了数步。
第153页 太子按着胸口,挥袖指着公主,断断续续的道,「这就是我该做的事……你小小年纪如此恶毒,将来大了,还不知怎生狠毒冷酷。倒是早些了结你,省得日后为祸宫闱,为祸朝廷。」 公主咳的说不出话,眼中却依然狠厉,她奋力的挣脱我,站稳后怒道,「你连亲妹妹都能下手去戕害,有这般狠劲,你为何不用在正途上?就因为我要杀你心爱之人,你便要来杀我。我也算看清了,李家何尝有过骨肉亲情?!你这样的哥哥,我不要也罢。」 她说完当即拂袖转身,在行至门口时,她回首对我森冷说道,「别以为你今日救了我,我会承你的情。我和你的帐早晚要算,今天因为你虚伪的良善又害了我李家一个好男儿,这桩桩件件,我一定都会让你一一偿还。」 公主离开后,我连忙去看太子,问他可有受伤并对我适才的举动向他诚恳致歉。他颓然地坐倒,对我摆手,没有一点责怪之意。 过了很久之后,他重重一嘆,疲惫的说,「我没事,你回去罢。母亲那里应该比我需要你……蕴宜,是我太冲动了……我真的没想到,她有那样的心计,那样狠的下心。」 我又叮嘱他切勿生气或者操之过急,好好陪着绛雪并安心等待,之后对他恭敬的欠身,告退离开。 我以为陛下会对我发怒或者斥责我,然而竟都没有。她以沉静的姿态等待我回来,之后只是对我伸出手,要我向往常那样握紧她。 「元承,这件事,我做错了。」她平静的说着简单的几个字,却是我十几年岁月里第一次听到,她承认自己做错了。 我暂时忽略掉自己对这个新鲜词彙产生的各种复杂情绪,只是更用力的抓住掌心的柔荑,希望能给她以宽慰。 她看着我,目光有些无力,但却一如往昔般清晰理智,「蕴宪不像我。他是个想要自由和快乐的孩子,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固执和坚持。也许他真的不适合,这个位置。」 「你还记的他刚出生时,我曾问你,他是否像我?」她问道,从前的画面再度浮现眼前,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温柔。 我想,我眼中同样也有一脉和润之色罢,「是,臣记得。臣那时候就说过,殿下很像您。如今,臣也一样这么觉得。您也说殿下非常倔强和固执,这点正是和您一样。」 她浅浅的一笑,摆首道,「是么?原来这固执是这么的伤人。我终于也感受到了……」 我沉默须臾,将心里的问题和盘问出,「陛下决定要成全太子了么?不仅仅是他的感情,还有,他想要的自由?」 她苦笑,「不然还能怎样呢?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倘若真的因为赐死了他心爱之人,令他一生都恨我,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并不想他那么恨我,因为我知道,怀着对母亲的恨意,是一件多么令人心寒的事。」 时隔多年,她还不能释怀么?我无语嘆息。 「我老了,真的。我觉得我的心没有从前硬了。」她感慨,意态萧索,「也许,是因为你罢?你让我变的没有从前那么冷,那么狠。」 我蓦地想起太子之前的话,却不敢相信自己真有那么大影响力。我低首垂目,却忽然感觉到她的手拂过我的脸颊,然后在我的脸上久久的停驻。我不由得抬眼,大约有些迷惑,有些不安的看着她。 她笑意温暖,目光柔和,轻声说,「我总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其实并没有。我尚且有你。每一次,你违背我的意图,阻止我的时候,我都会想想,元承这样做,一定又有维护我的理由。确是这般,你每次都成全了我的名声,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我。我想我已经习惯身边这样的你。只是你,还是不信我啊。」 她忽然语气一转,有些委屈有些埋怨,「你那样匆忙的跑进来,是真的以为我会赐鸩酒给蕴宪么?那样绝决,你一点都不信我,真让我难过。」 她问的我哑口无言,我惭愧的低下头,不敢看她。 沉默片刻,她继续娓娓说着,「你只是不敢冒这个险,你宁愿自己死,都不能让我背负毒杀亲子之名,是不是?也许那时情形太过急迫,你自己也没弄清楚心中所想罢。但是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不怪你。何况,你从来都不能坐视一个人在你面前被杀害。」她微笑着,道出这些我尚来不及整理的心绪。 于是我抬首,回应她一个温煦的笑容,悠长岁月里,我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互相了解了彼此的心意。 此后的事情处理的水到渠成,太子上疏自请退储君位,降王爵以就藩。陛下亦恩准,降其为宁王,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吴中赏赐给他为封地,同时准了的还有太子与绛雪的婚事,待太子满十六岁后行大婚之礼。 数日之后,她再度下诏昭告天下,立鲁国公主为皇太女。这一年,皇太女李蕴宜刚满八岁。 也许是因为刚刚立储,也许是因为陛下对这个小女儿希冀和忧虑并存,她开始热衷于督促公主的课业,聆听她对于政事的见解,教习她有关于帝王之道。如此一来,陛下闲适的时间倒比从前更少了,她渐渐的也开始有些疲态。 「我这么勤政,怎么也不见你夸我?」她怨怪我道。 我连忙对她说着夸赞的话,脸上的笑容却暴露了我此时的真正想法,令她看了越发不满。
第154页 「你不是真心的,还是别说罢。这样下去,我几时才能去一趟江南啊?」她抬眼,做无语问苍天状。 对于她的执念,我由衷钦佩,「陛下可以先把公主培养好,这样您离开京城,有监国太女坐镇朝堂,您也就可以放心游山玩水了。」 她轻瞥我,不满意我的回答,「说到底,你也应该帮我多分担些。我下江南可是要带着你的,难道你不想我和一起么?」 对于她发出的这个邀约,和随之而来我脑海中想像的画面,都令我情不自禁的嘴角上扬,我对她深深颌首。 「不过,陛下也知道,如果您去一次江南,花费巨大,几近劳民伤财,沿途地方官员还不知摆多大阵仗来迎合您。其实,京城也有好玩的去处,陛下如果真的想散心,不如挑个好日子,臣陪您出宫去游览也就是了。」尽管我心怀嚮往,但尚存了理智来规劝她。 她一径摇头,想了想答我,「你说的固然好。其实我也不过是想多看看,那些大好的河山究竟是什么样子。一个帝王,虽说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其实说到底,还不是被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牢笼里,金碧辉煌的宫阙就像一个金色的笼子,死死的罩住你。而那些在野的文人也好,雅士也罢,倒可以江山处处留下足迹,他们眼里的这个世界,也许更有趣些也说不定。」 她忽然轻轻笑了,垂目凝思,片刻之后,悠然神往的说道,「都说江山是帝王的,一个并没有看过她的疆域的帝王,也许真的不能算这江山之主。元承,万里江山风月,本无常主,唯有闲者才是主!可惜,我们都没有那般闲适的好运气。」 第一百零二章 何事新愁年年有 冬至来临前,宫中新进了一批各州府选上来的年轻宫女,为显皇恩浩荡体恤宫人,同时会准一批年满二十五岁周岁的宫女出宫归乡。 阿升这些日子闷闷不乐,似有心事。我一再询问他,他却只摇头不语,自他少年时代起便鲜少有遇到不快之事又不肯告诉我的情形,我不禁纳罕,直到看到司礼监报送的这一届放出宫的宫女名单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在尚衣局服役,叫樊依的宫女也在名单之列。 这些年,阿升已和樊依建立了一种颇为亲密的关系,类似兄妹,又无话不谈,他每每无事时便会去找樊依闲谈互娱,很明显他并不想失去这个密友,心里一定很不舍她即将要出宫离去。 我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提醒阿升,这是宫女到了年纪应享有的权利,除非她本人坚持要留在宫中服役。我暂时将那份名单按下未提,思索着找个机会,亲自去问问樊依的想法。 一日傍晚,我去西暖阁中陪侍陛下。如今她已很少让我亲自奉茶,且暖阁中新来了几个宫女还算伶俐,我便专注于为她念奏疏,让她可以有时间一边思考并稍加休憩。 「承干宫和长春宫新进的宫女也都是你亲自挑的?」批完奏疏,她问道。 「臣负责挑选养心殿和承干宫的宫人。长春宫的人选交给了孙泽淳,他还算得公主的赏识。」 她立即听出我的意思,「蕴宜还那么不给你面子?既如此,你就少管长春宫的事,若有事只管来告诉我。」她此刻心情甚好,于是笑着埋怨我道,「行了,这会儿并没旁人,就别臣来臣去的了,听着累。」 我忙笑着答应了。正说着,一个脸生的宫女将新沏的女儿茶,里面加了些芡实红枣,既消食养胃,又有助安睡。我看向那宫女,她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庞,很干净俏皮。我隐约记得她好似叫做俞若容,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然而她好似还没完全适应这项差事,半垂着头端着茶盘,快走到书案边时,忽然手一松,茶盘从手中滑落,上面放的天青汝窑茶盏跌落在地,幸而地上铺有有地锦倒未曾摔碎。 俞若容登时脸色煞白,惊慌的看了我一眼,迅速跪倒,一边拾着茶盏,一边向陛下连连告罪。 她此举若要严究当算是御前失仪,该罚俸或者受些责打端看陛下此刻的心情。陛下皱着眉已有些不悦,一时也没有立即发落她,她大概越发觉得陛下正积蓄着怒气,吓得一径默默的叩首,却不知该怎么说些讨饶的话。 我拾起那茶盘,见两边扶手之处有些油腻的痕迹,又着意看了一眼这俞若容,心中隐隐猜测,她大约是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在这茶盘扶手处故意涂了些油,令她拿着容易打滑脱手。也许是因为她得选养心殿,做御前服侍的工作罢。这类因为嫉妒而生出的陷害,在内廷中实在是屡见不鲜。 我笑对陛下说道,「这茶盘却用的久了,扶手都有些松动,确也不怪她没拿稳。臣早前发觉之后就想吩咐她们换了,一忙别的倒忘记了。是臣失察,还请陛下不要责怪她罢。」 陛下似笑非笑的瞥着我,又看了看那茶盏安然无恙,摆手道,「罢了,今日是周掌印替你说话,朕就饶过你一次。下次警醒些,不是次次都有好人愿意帮你。」 俞若容未敢抬头,叩首后连连道是,声音仍有些发颤。我将茶盏递给她,吩咐道,「去换了新的来,精心些,散了热气后再端来。」 她抬起头,露出一双透着聪慧的大眼睛,对我连连颌首,我亦沖她温和一笑,希望能令她不再感到恐慌。 俞若容自去备茶了,我见陛下笑而不语,索性替她说道,「元承知道自己的毛病,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也只有请陛下多担待些罢。」
第155页 她不由笑起来,因问道,「我瞧着你那唐史修的也差不多了,倒是做点正事要紧。蕴宜终究还小,性子激烈,我想着把歷代贤明的和不贤的君主的故事都编篡成一部书,到时候让她老师林明诚讲给她听。这事儿就交给你办罢,可不许推辞,也不许偷懒才是。」 这倒是个对公主有助益的事,我于是含笑应了,心里觉得此事最好不让公主知道,否则届时她知晓书是我编写的,一定会拒绝学习。 晚间回到房中,又想起樊依之事,我便到阿升房中去探探他的意思,未成想刚走到门口,听到里头有他和一个女子对话的声音。 「你就真的那么想出宫去?你说你最亲的人是母亲,五年前她过世之后,你父亲再也没和你有过任何联繫,除了要你寄回去的银票,竟是一点都不关心你。既如此,又为何一意要出去呢?难道,和我在这宫里就……不行么?」阿升急问着,语气里满含了委屈。 想来他问话之人一定是樊依了,只听她沉吟一阵,徐徐道,「你别误会。我决意要出去,并不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这些年,你怎么对我,我都清楚。况且你又和我这般投契,咱们也算是难得……可是,若要我一直在这宫里待着,我委实不乐意!」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我和你们这些内臣不同,只是个服侍皇室的婢女,左不过是做些针线上的活儿,又熬不出头。自然我也不盼着能有什么升迁,可是……我也想要些自由。那种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自己的心,哪怕是做件衣裳,也不用按照规矩和吩咐来执行的自由。阿升,你明白么?倘若你也有过这样的嚮往的话,你一定会懂的,对么?」 阿升许久无语,过了好一会,竟有些哽咽的说,「我懂……我何尝不想自由……这道宫墙里的生活我也是过够了,可是我没有法子……罢了,我应该成全你的。只是,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想问你,你若是出去了,是不是,就再也不理我了……当然,你若是想过……正常女子的生活,我绝不会阻拦你的。我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樊依没有回答,我在外面等的都有几分焦急,替阿升着急。可想而知,阿升此时的心情,更是心提到嗓子眼儿一般的急切罢。 「什么是正常女子的生活?难道非得嫁个男人就幸福圆满了么?」樊依轻轻笑了出来,柔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甭担心!我不是不识好歹之人,你对我是什么心意,我对你,也就是一样的。总之你放心。我总归是,等你的。」 她说的坦诚,无丝毫的扭捏。我大感欣慰,阿升眼力不错,终于找到一个可心的红颜知己。 第二日阿升果然找到我,说请我务必准许樊依这次能被放出宫去。我自然答应,因为听到他们的对话,不免侧面问他,是否以后还要和樊依保持联繫,日后打算如何安置她。阿升想了想,对我坦言,他决定买一处房子,让樊依在京城能有个落脚处,等他闲时出宫再去看望她。 我略一思忖,对他建议道,「不必麻烦了,且让她去和白玉一道做伴罢,这样平常两个人还能说说话。我也不常回去,你每次出宫去看樊姑娘,顺道也就把白玉一起探望了。你觉得可好?」 他自然觉得好,喜笑颜开一连声的多谢我。我摆手笑道,「什么事值当这么客气,你不是我弟弟么,跟哥哥还用说谢谢?回头帮我告诉孙泽淳,这批放出去的宫女名单我都看了,没什么意见,让他按规矩办就是了。」 他点头答应着,忽然撇撇嘴,道,「您有些日子没去过长春宫了罢,不知道这位孙秉笔新进多得公主宠。早前快把个武英殿的珍宝都搬到长春宫去了,这些日子更了不得,什么外头的时兴玩意儿,还有那些个诗词话本故事,流水似的往长春宫里送。乐得公主是一个劲儿的夸他机灵,会办事。」 公主年纪尚小,日常她所读的书皆是司礼监审查过的,绝无一点违背礼仪规范的内容,虽然不免无趣,可也是怕她看了那些闲书移了性情之故。孙泽淳这般无原则的讨好公主,令我有些惊讶,但面上并未太流露,和阿升闲话了两句便略过没再提。 我还是对这事上了心,借着给公主送冬日的炭火之际,去了许久未踏足过了长春宫。 孙泽淳恰好也在,他正拎着个紫竹做的鸟笼子,里头配了食罐,水罐,做工十分精巧,内中有一只通体纯白的芙蓉鸟,此鸟体态娇小,鸣叫声音清脆动听,是京城富贵人家赏玩鸟时的首选,其中又以毛色纯白,双目为红色者最是珍贵。待那鸟跳着转过身子正对着我,我看到它的眼睛正是赤红色的。 公主看到新鲜的玩物,一时间好似把对我的厌烦都抛到脑后了,只拿着那餵食的小银勺逗弄着芙蓉鸟,一面笑对孙泽淳道,「本公主那日不过提了一句,难为你竟这么快就给我寻来,内廷有你这般效率的人才,我很是满意。前儿高姐姐带着她小儿子进宫请安,说起来,外头宅门里的爷们儿如今流行玩鹰呢,还说起高姐夫熬鹰的一套本事,可有趣儿了。回头你吩咐御马监的人也找几只好的来,训好了表演给我瞧。」 孙泽淳脸上堆着笑,一叠声的答应,躬身道,「公主放心,您交代的事儿,奴才一准不敢耽搁,出了长春宫就去传您的旨。奴才必不让您等长了时候,早晚催着他们。年前争取就让公主瞧见训好的鹰,回头郡主再来您面前说嘴,您也能痛快的给她两句了。」
第156页 听着孙泽淳这一席话,我不由得转而打量他,他低声下气的谄媚态度令我吃惊,而他自称的谦辞更令我惊诧,内臣一向自称为臣,从未有称奴才者,如此奴颜婢膝亦让我心生不满。 我侧目的样子没有逃过公主的眼睛,她不无得意的看着我道,「周掌印好像很惊讶?没听过他们这么说话?这是我新改的规矩,邓妥,给周掌印说说,本公主的规矩。」 一旁侍立的邓妥立刻躬身道是,面无表情的略一欠身,说道,「公主殿下钧旨,内臣本是皇家奴僕,是卑贱之人,身份低微,怎可随朝臣一道自称臣,本就属逾矩,故责令内臣在公主面前一律自称奴才,以示天家尊严,警醒内臣恪守本分。」 不等他说完,殿中人包括孙泽淳在内都已悄悄地觑着我的脸色,见我平静如常,都松了一口气。然而我只是面上平静,心里既气愤,亦不免难过。公主这样恨内臣,也是因为恨我之故,却对内臣这个群体折辱至斯,也算是开国朝先例了。 公主笑意森冷,扬眉问道,「怎么样,你觉得这个称唿如何?当然了,本公主不会这般对你,你可是母亲面前得意的人,母亲曾亲口说过,你是她的臣子。」 她徐徐移步靠近我,压低声音说着,「不过,你早晚得是我的奴才,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说出这两个字,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要你亲口说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日月如磨蚁 「公主年纪还小,对很多事物难免好奇,她心高气傲又存了攀比的念头,你不该用这些玩物来引诱她,而且那些外头的话本内容良莠不齐,不加筛选的就拿给她看,更是不妥。」出了长春宫,我对孙泽淳正言表述,对于他无节制的讨好公主行为的不贊同。 他不以为然的笑笑,反劝我道,「公主已是太女,日后要继承大统,若是连治下的京城时兴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成话么?我这不也是为了她能了解民情嘛。再者说了,宫规本来就是死的,成日家把个小姑娘拘的那么紧有什么趣儿,她若是一直不知道也罢了,偏外头那些勛贵们来问安,时常的告诉她些好玩的,她听了岂有不心痒的?你且放心罢,咱们这位殿下心里有数着呢,可不比前头她那位憨哥哥。」 我对他的回答很不满,并未接话。他于是更加随意轻佻的笑道,「你是陛下抬举出来的,得了宠,便忘了旁人不成?我如今搭上公主这个未来的主子,也不过是为了日后好过些而已,你很不必急成这个样儿罢。莫非是看我得了公主夸奖喜欢,你便吃味了?宽心些罢,日后我得了新皇疼爱,也少不了接济你就是了。」 我站定,冷冷注视他,「慎言。陛下春秋正盛,你这话传出去,该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我只劝你别得意的太过。」我未理会他错愕愣怔的目光,言罢转身离去。 我不想和他过多争辩,也明白公主一定不会听从我的劝告。只好让阿升多留意长春宫的动静,之后我将此事轻描淡写的在陛下面前稍加提起,建议她抽出些时间多关怀公主,引导她读书和欣赏玩器的情趣。对于公主要求内臣自称奴才一事,我并没有向陛下提及。 但很快,她去探望公主时,便亲耳听到了这个新鲜的称谓。当邓妥口称奴才回公主话时,陛下开始深深的蹙眉,当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改的规矩,邓妥是你宫里的总管,大小也是四品职位,怎么这般自称?」 公主手里正摆弄着一颗龙眼大的琉璃珠子,听见陛下问话,伶俐的一笑,道,「是女儿这样吩咐他们的,内侍本就是皇家的奴才呀。莫非母亲觉得女儿这么做不对么?」 「自然不对,」陛下否定道,「皇家也得讲究个体恤下臣,这些宫人,尤其是内侍,为皇家辛苦劳累,操持半生,且为了服侍我们,连基本的欲望都已被泯灭和禁止,我们应该给予他们一定程度的尊重,方能体现皇室高贵的情操和对僕从的怜惜。一味的苛待僕人并不能体现天威,要懂得该惩罚时不犹豫的惩罚,该施恩的时候也不吝啬施恩,才能让内侍们更加理解恩威并施,敬畏尊重,绝对忠诚于皇室的道理。」 公主甜甜一笑,点着头说,「这个道理女儿懂得。只不过都行在头里了嘛。恩威并施,也得有威不是?况且也不是每个内臣都需要在女儿面前自称奴才的,譬如说,元承就不用啊。他是母亲的臣子,女儿一向尊重他的。在这宫里头,谁敢驳他的面子啊,母亲说,是么?」 听她提到我的名字,我忙欠身致礼。陛下颌首,淡淡说道,「这个自然,元承曾做过你的老师,也算是你的长辈,你须尊重他才是。往后也当如此。」 公主含笑答应,面上未露丝毫不悦,只是看向我的目光里仍旧有森冷的寒意。 「蕴宜的性子越来越怪了,她这喜欢整治人的脾气不知道像了谁?元承,我有些担心,以后她不会是个宽厚的君主,反倒是睚眦必报,喜怒无常。」陛下沉重的嘆气道。 我以为一个人的性情并不容易改变,她的担忧日后很可能会成真。然而终究不欲让她思虑过多,我温言劝道,「所以陛下更应多关注公主的成长和日常生活。您让臣编选的歷代帝王的作为和事迹,臣已编的差不多了。陛下近日空闲时,臣呈上来请您先审阅。另外,臣想将其命名为帝鉴图册。」
第157页 她含笑沉吟,颌首道,「好名字,就这么定了罢。你编的东西,我还信不过么?」她轻轻一嘆,凝目看着我道,「我是怕,她以后会对你不好。」 她蹙着眉,眸中充满忧色和怅意,那已是不加掩饰的关怀,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时常会显露对我未来处境的忧虑。 我对她笑道,「公主是臣的主子,臣只有尽心服侍。若真的不得公主的意,那么臣还可以请辞致仕。何况,陛下百年之后,臣确是打算告老离宫。倘若,臣那时还在人世的话。」 她神色一恸,忽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摇头道,「别这么说,你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安享晚年。」 天授十六年春,宁王满十六岁,奉旨于四月初十与韦氏大婚。 当日,宁王李蕴宪大装,戴亲王皮弁,上缀四色玉珠七颗,南珠三颗,中间贯以玉簪,两侧悬有朱纮、朱缨;身着绛纱袍,腰间系素表朱里大带,并佩玉,分别由金钩、珩、瑀、琚、玉花、玉滴、璜、沖牙及玉珠组成,饰以描金云龙纹,玉佩下幅配小绶一对。 宁王妃韦氏戴九翟冠,冠身覆以黑绉纱,前后饰珠牡丹花,两侧饰珠翠穰花鬓二朵,承以小连云六片,冠上有翠顶云一座,缀金珠宝钿花,冠顶插金凤一对,另有金簪一对;身着红色大衫,深青色霞帔,饰织金云霞凤纹,用金坠子,钑凤纹,前后饰金绣云凤纹。 行完册封礼并祭告太庙之后,宁王夫妇至干清宫向陛下行五拜三叩首礼。公主亦着太女服制端坐下首,受宁王妃拜礼。 此后便是陛下所赐家宴,因宁王大婚之后便要前往吴地,陛下近日为此已有些郁结,此时的情景更加重了她的不舍之意,原本喜庆的气氛竟变得有几分伤感。 宁王妃在盛装之下显得明艷俏丽,多了端庄贤淑之态,却也有些拘谨,不似往日活泼灵动之姿,讷讷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嫂嫂今日好漂亮,看得我都有些羡慕了呢。想来哥哥把好的东西都留给你了,我也没什么旁的可送,便送上一个分心头面,不过取个好意头,盼着哥哥嫂子多子多福。」公主瞥着宁王妃道,一面令侍女奉上一支施金累丝嵌珠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 宁王妃欠身双手接过,含笑道了谢,转身将分心交给了侍女。公主遂打量着王妃轻笑道,「怎么嫂嫂不戴戴看么?别在你今儿这髻上不是正合适么?」 王妃一愣,有些尴尬的看着公主,又看了看宁王,一时呆立在当下,不知是否该回身取过分心戴在头上。 这般不知所措落在公主眼里,更添了她的轻视之心,只觉得王妃十分上不得台面。公主越发蔑视的看着王妃,唇边挂着一丝冷笑。 宁王温润一笑,转头从侍女手中取了分心,在王妃头上略比了比,随后轻巧娴熟的将分心别入她发中,他做这番动作闲适中透着温柔,仿佛日常做惯了一般,而他望向王妃的目光里亦有着湛湛喜悦和融融春意。 公主见他如此为王妃解围,轻嗤了一声,不悦的扭过头去。陛下恍若不察公主态度有异,含笑对宁王道,「原择定的是十日后出发,我后来想想确是有些赶了。你们刚成婚,宫里才因此热闹了些,不如多住些日子陪陪我,可好?」 宁王闻言似有些动容,然而一顾公主,发觉她神色不耐,眉头深锁的盯着他。 宁王当即轻嘆,面带惭色回道,「母亲这么说,是怪责儿子不孝了。儿子也想多留在您身边些日子,可是祖宗规矩如此,礼部和钦天监又早就择定了启程的日子,若是儿子推迟就藩,恐怕难以和朝中大臣们交代,就是外头人听着也不好,只当皇室自己都不守规矩。所以还请母亲准许儿子按既定日子出发,往后逢年过节和母亲寿辰之时,儿子都回京来给您请安。」 陛下微笑的听着宁王这番话,之后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坚持。此后的宴席上,她越发沉郁,懒懒的听着公主与宁王之间的谈话,只是眼中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哀伤,那是她凝视宁王时自然流露出的神情。 此后的几日,我常去承干宫探望宁王,并看看他上路之时所带之物是否都已齐备。 他正在整理一些过去常用之物,榻上和书案上都堆满了衣物和书籍。见我来了,他笑着让我陪他一道挑选,里面有不少是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喜欢玩的物件,随后他从几件常服里抽出一件花花绿绿的婴儿衣服,笑着递给我看。 我接过来,见那衣服正是他出生时我送他的百家衣,不禁有些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一直保留着。 「这个是我要带走的,回头留给我儿子穿。」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举止亲昵,「元承,多谢你,当日送我这个。我一直记得。还有很多事,我都没有忘记,你替父亲说话,教我如何劝母亲宽恕他,让我能有更多机会享有父亲的照拂。虽然终究还是未成罢,可是并不能怪你。我知道你心地好,从来都不是挑拨生事的人,所以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知己看待,也许,我早就视你为一个可以亲近的长辈了罢。」 我忙欠身道不敢,「殿下不怪臣,臣很感激。何况当年殿下撇开父子之情,为臣说话,这其中的恩情,臣一直觉得无以为报,亦不是一句感谢所能言尽的。」 他摆首,轻轻笑道,「当年之事,实是父母之间的误解,你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我又怎么会怪你呢。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不提也罢了。」
第158页 他注视着我,目光真挚,一壁擎着我的手道,「等我走了,母亲便交给你了。你是她最信的人,也是我相信的人,你一定会好好照顾她,陪着她。元承,你知道的,她有多寂寞,而且,她比从前还是,老了……」 是么,她老了,这令我有些茫然。也许因为我每日都见到她,所以并没有察觉她容貌上的变化,其实又怎么可能不变呢,十六年光阴了,年华最是留不住,镜里朱颜,毕竟消磨去。岁月是如何不经意的改变一个人,我想我心里亦很清楚。 我郑重的对宁王躬身行礼,答允了他对我的嘱託。 宁王启程那日,我送他至通州渡口,目送他们夫妇的行船顺流南下。 之后我缓缓策马返回禁城,又是一年春风十里繁华,这座孤城却在寒日烟笼下等候着夕阳西下。 眼前慢慢浮现出宁王还是婴儿时的面庞,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长成一个聪慧的少年,鲜衣怒马,抚琴吟唱。 而今相送故人千里,心头不禁浮上那些古老的感慨,原来日月如磨蚁,人生最易是别离。 第一百零四章 寻梦西京故里 我将帝鉴图册呈于陛下,她阅过后没有提出异议,随后命太女师为太女殿下讲读,当然只说此书是翰林院编修们特意为太女所编篡,对于我则只字未提。 这一年的夏季,京城闷热潮湿,仿佛置身江南惯常的黄梅天一般,虽换了轻罗纱衣仍是略微动一动便会生出一层细细的汗来,陛下更觉得烦闷难当,因此六月初便搬至西苑承明殿中,为讲学方便仍命太女留在长春宫里。 我明白她郁郁的心情来源于宁王离京,她好似陡然间发觉了宁王的诸多好处,时常会怀念这个长子,有时候还会和我一幕一幕的回忆宁王小时候的趣事,过后又感慨,索性赐予他的封地还算令她满意。 然则,她又不免会遗憾那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行的江南游,反而更添怅然。 故此我一直思量着为她找些有趣的东西解闷,最好是些描绘江南风貌的山水画作,一时也踌躇,不知从何处寻觅。最终给了我方向的人还是百伶百俐的孙泽淳。 这日我去南书房为陛下取书籍,路遇孙泽淳带着几个小内侍匆匆往长春宫方向去,他见了我便令内侍们先行,自己停下步子和我攀谈。 我见内侍们手中拿着长长的竹杆,便问他做什么用。他不无得意的笑道,「这叫粘杆,上头繫着个网兜子,里头刷了些黏液,专门粘那些个知了蜻蜓的。起先是因为咱们公主嫌寝殿门前那棵树上的知了叫的忒凶,吵得她读不进去书,我就想了这个法子。你别小看这粘杆,管用着呢。如今公主正觉得这办法好,命我把长春宫里所有树都粘一遍。」 我笑着点头,贊他机灵办法多。他晒笑道,「倒也不是。这点子啊确也不是我先想出来的。前阵子和梁国公的小子聊天,他讲起来近日在家正心烦,听见这群知了叫唤更是闹心,就让人制了粘杆来。你还别说,这位世子爷号称京城大玩家,心思就是比旁人活络,只不过这些日子遇到不省心的主儿,让他生了好大一场闲气。」 梁国公世子一向是斗鸡走狗玩鸟听曲的闲主儿,虽如此人却并不坏,颇有几分仗义,也好结交些江湖奇人,因此我对他倒也没有恶感,因问孙泽淳他指的闲气是为什么事。 「你知道这位爷不光会玩俗的,也能玩雅的罢?他最近迷上了南派山水画,听说苏州有个号东村的画风颇有宋人郭熙之意,偏巧京里有个姓卢的买卖人手里有不少东村先生的画,他就上门去求购。原本想着一幅画,满破着花个千八两银子也拿下了,不成想这姓卢的可是个轴人,当着他的面说,我卢某人一不缺钱,二不畏官,就是喜欢这些画才收来天天看着的,要是拿钱砸我,对不住,不卖。他好说歹说就是不行,这位小爷也算是规矩人,从此也就罢了,不过回家生场闷气。哼,要是碰见个狠的,我瞧这姓卢的可就没这么容易耍横了。」 我听得心中微微一动,遂问道,「这位卢姓商人可有说过,用什么方式才能求得他的画么?」 「那谁晓得,这些个脾气怪诞之人性子上来混不吝,高兴起来分文不要也能舍给你。」他说着眼睛一亮,笑道,「你该不是也动心他的画了罢?听世子爷说那东村的画确实不错,你一向号这个倒是可以去看看。哎,还别说,没准你这么个风雅的主儿投了那姓卢的脾气,这事也许能成。」 我于是向他问了那卢姓商人的居处,过了两日寻了闲暇便带了阿升出宫去探访。 那卢姓商人单名一个峰字,京城人氏,做的是丝绸茶叶的买卖,经常往来于江南,所以有缘识得吴中一带享有盛名的画师。他的宅子在崇文门外蒜市口大街,是一处闹中取静的两进院落。 因孙泽淳提及卢峰性情怪诞,我直觉此人不喜和官场中人来往,若是报上真实身份只怕他以为我要仗势欺人,索性便在门房处递了名剌,上头只写着顺天府周承拜谒。 卢峰在花厅处等候,他不过四十上下年纪,头戴六合一统帽,身穿大袖直衫,面容刚毅有威严,却不似寻常商人那般亲和热情。 他的厅堂中正悬挂着一幅东村先生的画作,题为春泉小隐图。但见松石下荫茅堂,一人在堂中伏几假寐,又有一童子在洒扫堂外。门前一弯小桥,流水与湖水相接。河对岸山峦层层,两棵探向泉水的婆娑之树,和茅屋边的垂柳、苍松遥相唿应,情态各具。正是笔力峭厉,墨韵不凡之作。
第159页 我对他行揖礼,稍作寒暄后,我直接道明来意,「在下冒昧到访,是想求购您所藏东村先生画作。不敢勉强卢先生割爱,若先生有什么要求或需提供什么样的交换之物,还请您明示,在下愿意勉力一试。」 卢峰眼中精光一现,略打量了我一番,道,「卢某这点子私藏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惦记。适才见你样子便知必不是生意场中人,也不会是来和卢某谈生意之事。果然如此,你想要东村的画作,也不是难事。卢某对金银财帛已无甚兴趣,活到这把年纪独爱些书画而已。我瞧你这等相貌举止,像是个斯文无俗气之人,你若一意求画,我便明儿告诉你,只需那我心仪的画作来交换就是了。」 原来他是要以物易物,我问道,「但不知先生想要什么样的画作?」 「平山先生的溪山泛艇图。世人都说他笔力劲峻,在浙派画师中素有抗鼎之誉。可惜他的画作大多被官老爷们争相抢购,似卢某这等市井小民却无缘得见。」卢峰嘆道,神色间不免带着几许恨恨之意。 这位平山先生是早已成名的当世画师,曾有人贊他足当名家。他的画作确为达官士子推重,号称得其真迹,如若拱壁。巧的是,宫中也有收藏他的画作,而卢峰做说的溪山泛艇图现正藏于武英殿秘阁中。 我和阿升不禁对视一眼,他用眼神探问我的意思。然而我亦有些踌躇,以武英殿所藏画作来交换,自然说不过去,用宫中之物偷换外物,不免监守自盗的嫌疑。 见我沉吟,卢峰瞭然一笑道,「不必为难。这幅画作现不知在哪个大官手里,我这样说却是让你犯难喽。不过卢某心意已定,原本就是想一见平山先生真迹,放出此话,若是能有人为卢某寻来,那卢某此生也无憾了。罢了,就当我没提过好了。」 我只得含笑颌首,不再接他的话,之后稍坐了片刻,我便也告辞离去。 「大人怎么打算?其实我瞧着那东村先生的画委实不错,画的也是江南风光,按这等笔力放在武英殿也不为过。要不,您跟陛下请旨,换了他的画回来不就行了。」出了卢宅,阿升对我提议道。 我摇头,「宫中所藏书画一向只有进并没有出的,何况还是和人交换,我不想让陛下为难,为我开这个先河。我本意是想替陛下寻些佳作,既然不得也只好作罢了。」 「可那卢峰好似真是个爱画之人,他那样想求一副平山画作,大人要不满足他一下,借他一观便即收回也不行么?」 卢峰对于平山先生画作的悠然神往确是让我有一些动容,然而世人很少能对心爱之物不存占有之心,一见之下恐怕更难放手。 「不然,还有个法子。」阿升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大人许久没动笔了,不如临一副给他看看,以您的画工,足以乱真。再者说了,他不过是想看一眼,大人您的摹本也算是当世佳作了,虽是仿品,日后恐怕也是冯本兰亭序一般值得后人追捧。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微蹙眉道,「你是说让我用一副假画来骗取他的真画?」 他连连摆手,急道,「这怎么能算是假画呢?既然宫规如此,他这辈子也是见不到那副溪山泛艇图了,索性就让他看看惟妙惟肖的摹本么,也算是全了他的夙愿。您没听见他刚才说的,好像这辈子看不见那画,都死不瞑目呢。您就当发发善心不就结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但心里却微微活动了一下,如我真能仿的肖似那么拿给卢峰一观倒也无伤大雅,届时只需据实相告就是了,至于换取他的画作这事已经不再重要,能够成全一个人的心愿,对于我来说,也许比达到某个目的更具有吸引力。 回宫之后,我未再犹豫便向武英殿的佥书蒋录借了那副溪山泛艇图,此后一连数日,我陪侍陛下之余都会在房中静静临摹此画。 其间也有意外的发现,在整理房中文房之物时,我在架子上找到了那捲被我封存已久的传世名作,清明上河图。 仿佛一个故人乍现眼前一般,在展开它的一瞬,前尘往事扑面袭来。当日我陪秦启南在养心殿中等候陛下,他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他手捧黄公望的写山水决细看时的样子也都歷歷在目,一切都好似昨日刚刚发生。然而那已是天授元年时的事了,那时我还只有十八岁。 一日,我终于将溪山泛艇图临摹完成,搁笔于架上,反覆细察,觉得摹得还算规范,尚可入眼,当下只觉得一桩心事了却,有一身轻松之感。 于是再度拿出那捲清明上河图铺陈于案上,趁着心无挂碍之际,我拿了一枚冰麝置于错金香炉中,又添了少些檀香香料。不过须臾功夫,徐徐碧烟缭绕飘散,绕过画有郭熙幽谷图的小山屏,瀰漫房中。 窗外雨丝风片蒙蒙,房中屏山半卷余香,我闭目少顷,再度提笔蘸取了漆烟墨,凝神在这卷清明上河图上写下拖欠了十六年之久的题跋:余侍御之暇,尝见宋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观其人物界划之精,树木舟车之妙,市桥村郭迥出,神品俨真景之在目也。不觉心思爽然,虽隋珠和壁不足云贵,诚稀世之珍矣,宜珍藏之。时天授十六年岁在丁酉仲夏,掌印司礼监淮阴周元承跋。 写罢搁笔,我举目迎向外面漫天的细雨,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的我已有勇气写下这些字,心中不再惶然和惴惴不安。与千秋功名和身后评议相比,于我而言,也许都没有在这卷万世传承的画作上留下几行字迹,更令人快意。
第160页 第一百零五章 梧桐院落溶溶月 我携画二次拜访卢峰时,他不由得露出一份讶异,不解为何只隔了短短月余光景,我会再度来访。 「卢先生莫怪,在下此番前来是带了一样东西,想请先生过目。」我示意阿升将那捲画递给卢峰。 卢峰一脸狐疑,看看我,又看看那捲轴,继而眸色一亮似猜到什么,半信半疑却又颇为急迫的打开画卷,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期待,我注意到他持着画轴的手已有些发抖。 展开画卷的一瞬,卢峰浑身一颤,双目圆睁,紧紧的盯着画面,从上至下一寸寸地看着,每一处都不肯放过。渐渐的他开始皱眉,下意识的走到桌子旁将画陈于桌上,似乎更加仔细的研究着,一会伸手摸摸墨迹,一会又捏捏纸张。 过了好一会儿,卢峰仿佛回过神来,先是一阵摆首接着有连连点头,嘆道,「远山疏朗,近处苍松虬屈,溪水清旷明净,当中水鸟飞掠,笔墨坚实浑厚,却有空明之意,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他转顾我,忽然对我一揖道,「不知周先生从何处寻来此画?」 听他的意思,竟是将这画当成是平山真迹了,我忙回答,「惭愧,这画是在下临摹之作。因有缘见到真品,奈何画作的主人不愿割爱,不得已在下只好借来临摹一番。因自觉临的尚算认真,故此斗胆示人,如果能令先生观此画感觉惬意,那便算是在下为先生尽的一点心意罢。」 卢峰听得皱眉,再度仔仔细细的盯着画卷看了半日,思忖后正色道,「你说这画是假的?哈,你欺我不懂画不成?平山先生用笔豪放纵逸,墨法酣畅淋漓,颇有豪态,岂是信手随意可仿的?我见你年纪不算大,说话办事也还稳重,如今却来戏耍我,恁般信口开河?」 我不由一怔,摆首解释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并不敢以假充真。」 「你说这是你画的?凭什么证明?依你的意思,你刻意临摹并不想以假乱真,那便该有造假的规矩,在画中留下些破绽供人分辨,请问阁下究竟留了哪些破绽啊?」 我倒吸一口气,后悔自己怎能如此不严谨,原本只想着将此画拿给卢峰一阅便罢了,从未想过要留存世间,故并未按照制造赝品的规矩来设个破绽,如今却是说不清楚了。 我待要再对他解释,他却挥手阻止我道,「阁下不必再说了,卢某知道你的意思,你既不肯舍此画与我,又想以诚意打动我求取东村画作,我可以满足你。」他当即吩咐僕人去书房取东村先生画卷,随后又道,「卢某这里的画任你挑选,只是这幅阁下口中的假画,嘿嘿,卢某就当作是交换之物留下了。」 我大窘,对他一揖到地,真诚言道,「先生真的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认真临摹让先生一观,惟愿满足先生对此画的嚮往而已,绝没有其他想法,更加不可能用一副赝品来换取先生收藏的真迹。」 奈何我越是解释,卢峰仿佛越是认定了我是捨不得这幅画才託词其为赝品,坚持要我快些选一副东村先生画作,我百般无奈费劲口舌仍无果,还是阿升在一旁拉住我轻声言道,「大人别解释了,他不会信的。本来您就画的好嘛,和真的有什么区别?他已然认定了这是真画,不如就成人之美好了,咱们反正也不吃亏。」 我一阵苦笑,卢峰铁了心一般,一径催促我快些选画,恨不得早点打发了我出门才安心。我亦只好在他拿出的数幅东村先生画作中仔细挑选,最终选择了一副山斋客至图。 出了卢宅,我犹有几分尴尬,阿升却笑得爽朗轻松,「您何必那么认真,我看他也是识画的老手了,既然他都认不出真假那只好由得他了,若是外头买到个假的,说不准还真没您仿的这么好,这么齐全呢。」 我心中依然有愧,想了想对阿升道,「麻烦阿升替我打听着些,这个卢峰做生意的品行如何。若他是诚信之人,你就递个话给内务府,就说我说的,今后许他一些供奉的差使,就当作是我对他的补偿罢。」 阿升点头答应了,一壁笑个不住,半晌道,「先生终于也以权谋私了一回,倒是难得啊。」 我愈发尴尬,无奈道,「这就叫拿人手短,我算是知道这箇中滋味了。」 回去途中,路过前门大街,市集一派喧譁热闹景象,琳琅满目的各色小东西吸引了阿升的注意,我见他看的开心便下马和他缓缓穿行于街市。 时近中秋,很多铺子门前都开始摆出月饼,还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花色的兔爷。阿升拿着一只会身披铠甲骑着勐虎的兔爷看了半天,笑道,「这个傢伙还是那么好玩儿,我买回去给樊依看,她一定觉得有趣儿。」 一旁的店家听了凑趣道,「哎,小相公有眼力,这是今年才时兴的式样,买回去给家里的奶奶姑娘们摆着,到了中秋拜月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放在那香案旁边,这威风八面的样子多招人喜欢啊。」 阿升一面笑着忙不迭地掏银子,因笑问我,「先生一会回家么?我想去看看樊依,您是不是也该去看看白姑娘了?她们俩在一处做伴日子过的可舒坦了,我上回去瞧她们,樊依正教白姑娘苏绣的针法呢。」 我对他笑笑,又摆了摆首,随后在店铺中挑了些苏式的月饼,交给阿升道,「我就不去了,你帮我带个好。不必着急,宫门下钥前赶着回来就是了。」
第161页 阿升看着我嘆了口气,欲言又止的,最终什么也没说,摇头上马离去了。 出了处暑,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西苑的太液池唯剩残荷,倒是太素殿前两株桂花开的正好,远远便能闻到清甜的芬芳。 远处传来教坊司的乐伎和着丝竹管弦练习的歌声,她们在排演中秋节的曲目,歌声穿花拂柳度水飘来,是一支长生殿乞巧,正唱到: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约,双星鉴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有一剎那的心动神驰,天宝十载,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日后比翼纷飞连理死,绵绵恨意无尽止……我摇摇头,逃避去想那个悲伤的结局。 中秋宫宴依旧开在西苑,丝篁鼎沸,近内庭的居民,傍晚时分亦可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从云外飘来。 然而京中习俗,王孙公子,富家巨室,在这一日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竟此夕之欢。至如平民之家,亦登月台,安排家宴,子女团圆。此夜天街卖买,更是直到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晚不绝。故陛下体恤今夜应阖家团圆,亦早早结束宴席,放臣子们出宫自娱。 我将陛下送至承明殿,信步走回居所。抬首仰望,但见玉宇澄清,一轮皓月即出,便让阿升备了些桂花酒,坐在庭前玉阶上独自望月浅酌。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银蟾光满,丹桂飘香,如此秋夜霁色却不知缘何令我生出一丝怅然,我缓缓饮着杯中酒,渐觉微有几分醉意浮上,余光却恍惚看到十二破留仙长裙迎风翩然的裙摆。 我举目望去,看到陛下站在身畔,独自一人,含笑看着我道,「怎么一个人喝酒玩,也不陪我。」她说着,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没有起身,因为那几分薄醉,也因为不确定这是幻觉还是真实。直到她抢过我手中的酒盏,仰头喝下,我才意识到此刻所发生的事并非我的臆想。 我当即站起来要去为她另取酒杯,被她一把按下,耳听她用愉快的声音徐徐道,「就用这一只罢,我和你共饮一杯酒。」 昏昏然的坐下,我如坠五里云雾中,半晌才讷讷问她,「陛下睡不着么?」 「这么好的月色,这么好的天气,就此睡去岂不可惜?我早早散了那筵席就是想和你说会子话,品一品这长空万里,一轮秋影转玉盘。」 她这样说着,却并没有欣赏明月之意,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我察觉到她话里的一丝暧昧,苦于无言以对,只好装作淡然的接过她手中的酒杯斟上,默默饮酒。 「元承,今夜不仅是赏月,也是和家人团圆的日子。我的家人,你也知道他们多数并不和我同心,而你的家人,」她一顿,柔声轻问,「你还记得他们么?」 纵然十多年过去了,然而有些人有些事却是刻骨铭心,如何能忘怀呢?可每每想起,都会让我心头泣血般的疼痛不已。 我垂目摆首,逃避着自己的记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元承记不清了。」 她伸出一只手握住我,另一只手去拿酒壶斟酒,然后抽出我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忘了也罢,从今往后我们彼此陪伴。」 她仰头望向碧空,感慨道,「中秋应是女子拜月之时,我还从来没拜过月呢。你可知道,外头的女孩们趁此时会向月宫里的神仙祈求些什么?」 我努力的回想着遥远的往事,幼年时见到母亲带着姐姐在庭院中拜月时的情景,回答她,「身为女子,此生最大的心愿,也许便是寻一个如意郎君,从此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说完之后才想起这个世间女子的愿望已和她无缘了,但话已出口,又怕她会难过,忙转首看向她,却见她凝目望着我,眼中流动着脉脉柔光,颌首微笑着,「嗯,这个愿望我已经实现了,我身边已有这样一个人。」 我的心倏忽一跳,眉心跟着一颤,她何时有了心仪之人,我怎会全然不知?我脑中一片混沌,勉力想着朝中清贵、勛戚、她近日倚重的臣子…… 正当我冥思苦想之际,她忽然说出一句令我惊愕至茫然无措的话,「我已有了你,而你就是那个和我白首不相离的人。」 第一百零六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脑中一片空白,心头慌乱,只有重重的心跳声提醒我,我此刻是清醒着的。我深唿吸试图微笑,却发觉嘴角僵硬连一丝笑意都牵动不起。 眼前的人温和的笑着,盈盈眼波流动,慢慢地我在她的眸心处望到了自己,那般清晰。 我甩甩头,尽量平静的回应,「元承是会一直陪着陛下,直到老去。但陛下这个句子用法不对,这是指女子期待心中爱人能够不离不弃,不能用在元承这样的臣子身上。」 好似早已料到我会这般说,她当即摇头,衔着一缕柔缓笑意道,「你是我的臣子,如同天下人一样。又不仅仅只是臣子,我半生的岁月里,一直相伴而无欺的人唯有你。元承,我是说真的,你可曾有过一刻不把我当作是皇帝,而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时候?」 片刻的沉寂之后,我听从着内心某个蠢蠢欲动的声音,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似乎颤抖了一下,随即开怀的笑出来,「我很高兴你给我这个肯定的答案。」笑过之后,她开始娓娓讲述自己的感受,「对于我来说,喜欢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很长时间里,我以为此生都不会有机会对一个男子倾心相待。可是岁月际会,还是令我碰到了你。你是那么纯粹明净,无论置身多么污糟的环境,都能坚守内心。朝中俊彦如芸,我却从未见过你这样不改初心的人。你令我欣赏,而欣赏之余,我才渐渐发觉,我已离不开你。」
第162页 我下意识的转向她,几乎在怔愣中听完她的话,她温暖的笑容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看在眼里却令我觉得惊心动魄。 「这便是喜欢罢?元承,我对你的喜欢,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的渗透于依恋里,微不可察,但绝非杳无踪迹。我如今来告诉你,也是告诉我自己,周元承,我是喜欢你的。」她坚定的说着这一字一句。 我已不能再恍惚下去,这绝非梦境,否则我便如同那化蝶的庄周,是耶非耶,无从辨析。 「元承很感激陛下这般肯定我的人品,但是我想陛下可能误解了自己的感情,只是把信赖和一部分欣赏当作是,喜欢。对陛下的错爱,恕元承不能领受。」我敛容与她对视,平静说道。 她微微蹙眉,有一闪而过的无奈,摇头道,「我以为我们早已互通心意,原来不尽然。你为什么偏要这么说?」 为什么?我无法忽略深藏于心底的那片黯然,艰难的咽下喉咙间一抹苦涩,回答,「因为元承始终都是陛下的臣子,这是一开始就註定的。何况,我是一个,宦臣。早已不能,也无权品尝这世间的男欢女爱。」 她听罢,悽然地一笑,眉目间满是哀恸,良久之后她再度凝目于我,冷静而和缓的说,「你曾经说过,希望世人能对你有一点尊重,不在那个人字前面加诸侮辱的字眼。我想你说的该是那个阉字罢。我今天想来告诉你,那不过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字罢了,永远都不会损害你清净平和,完整真诚的灵魂。你只是身体有残缺,却有着健康纯良的心灵。比起那些刻意污衊你,或是曲意奉承对你卑躬屈膝的文臣士大夫,他们才是身虽全而志阉者,然而他们却滔滔然,毫不自觉。真正应该感到羞愧的人是他们,不是你!」 一瞬间,我再也无力掩饰心里的震撼和感激,任由蓄积在眼眶中的泪水奔涌而出,半生寂寥,终于在此刻找到了温暖坚实的理解和抚慰。 这是喜极而泣,她亦懂得,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去体会和宣洩。许久之后,她才伸出手臂轻轻抚着我的头,将我揽入怀中,让我倚靠在她消瘦单薄的肩上。 她极尽温柔疼爱的轻拂着我,低低絮语,「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一定要信我。从今以后,我会好好陪着你,就像你一直陪着我那样。」 我已止住泪,在她怀中平静的点了点头。她轻快满足的笑意在耳边响起。 「你看今夜月色多好,于夜半无人之时,你和我,终于可以似一对寻常爱人一般相拥,这样真好。」她满足的说道。 我从她怀中坐起,转首凝望她的眼睛,「陛下此刻有什么心愿么?可以对着月宫中的仙人诉说。」 「嗯,有的。」她低眉轻笑着,「我的心愿就是,周元承和我独处之时,可以忘记我是皇帝,可以不称我为陛下,而是,唤我的名字。」 我不由得也笑了,这可真是个难题,那是一个我熟知却从未宣之于口的名字,但如果这是她的心愿,我乐于满足。 我对她颌首以示同意,然后看着她皱起眉说道,「那便叫一声来听啊。」 见我有一丝犹豫,她迅速嘆道,「好多年了,都没人唤过我的名字,不像你,有人天天把你的名字挂在嘴边上叫。」 她说完,我们相视,不禁都笑了出来,那个人不就是她么!她不依不饶专注的盯着我,我略微清了清嗓子,迎向她的目光,带着一缕颤抖轻声道出那美丽的名字,「徽赢……」 她连连点着头,眼里有一汪水气,却没有化作泪滴。过了一会,她问,「你呢?可有什么心愿?」 我此刻已将平生之愿尽数实现了,实在不知还能奢求什么。仿佛是提醒我不该太过得意一般,我忽然想起那日听到教坊司排演的长生殿,也是夜半无人私语时,那些誓言却没能成真。 我不想令她感到不快,于是认真想了想,微笑应她,「但愿花长好,月长明,人长寿,松长青,年年岁岁长相亲。」 她再度微微一颤,然而我已伸臂拥她入怀,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样安静的相偎,让我体味着从未感受过的恬淡喜悦,我享受着溶溶月色下爱人的温暖,不再想任何关于前路会存在的艰险或凄迷。 直到有一卷浮云半遮住明月,我才轻声唤她,「徽赢,我有礼物送给你,想不想看?」 她抬眼惊喜的看我,迅速点头。我笑着先起身,然后扶她起来,挽着她的手带她进了我的房间。 我展开那幅东村先生的山斋客至图,此画描绘的是主人静坐于山斋待客来访,斋室四周山峦环抱,溪流萦绕,幽深静谧。一客曳杖正朝山门行来,不远处溪河桥上亦有来客,并有携琴僮僕相随。隔溪对岸平林漠漠,雾霭冉冉。 她细细的看着,颌首道,「此人画近峦远峰用方硬的小斧噼皴和刮铁皴勾斫,斋室用界画画法,配以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描绘得整饬精巧,中景的树丛云霭,又以浓淡不同的水墨点染晕化方法为之。虚化朦胧,有米氏山水的遗意,颇具文人画虚灵的气韵。」 我含笑道,「这画中描绘的便是你嚮往的江南山水了,看来我这礼物算寻对了。」 「你特意去寻的?又为这个花了你多少俸禄?」她笑着挪喻我。 想到这幅画的来歷不免有些令人难为情,不过我并没犹豫,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第163页 她听罢瞭然一笑,有些悠然神往的嘆道,「那还是姓卢的赚了。什么东村平山的,哪里比的上国朝司礼监掌印周元承亲笔手迹,你的真迹日后是要流放百世的,不该轻易许了人。何况,你还没给我画过一副画呢,也没有写过一个帖子。从前只晓得让你临我的字,却没想过你的字也是那般好看。」 我笑着摆首,「你把我夸的太好了,若是你喜欢,我明日就画给你。」 「自然喜欢的。写幅字给我也好,我早就想把承明殿的匾额换了呢,我不耐烦看鲁翰林的那几个字。都说他是国朝楷书第一,我瞧着不过如此,过于端方了。」 她忽然一笑,问道,「你还记得,从前你仿了我的字抄写文章给母亲看,母亲当日就夸过,那字写的好,透着一股明心安稳之意,因此还说我的心越发静了。其实,还不是因为你是个心静的人。」 「我这样也不好,性子太过安之若素,缺了进取之心。」我回答。 她摇头,看着我的目光澄明平和,「我见多了有所谓进取之心的人,这些都不重要。倒也不是你这般性情的才让我觉得安全,只是,能守住自己,不为外物所动,才最是难得。」 她今日对我夸赞太多,我已有些招架不住,只好低头笑笑。 她看在眼里,笑道,「你对人对事太过谦和,从不把自己当回事,这倒是可以略改改,不然总叫人欺负了去。」 闻言,我鬼使神差的接道,「不是还有你么?你总不会看着别人欺负我。」 我说完这话,当即愣住了,我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对她说过话,一时有些羞臊,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只好垂首不再看她。 她将我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自然这样的情形令她觉得颇为新鲜有趣,她凑近我一壁盯着我的脸发笑,「又脸红了,真还没见过比你脸皮更薄的人呢。你说的对呀,我当然是会护着你。」 她停住笑,轻声道,「你所有的遭遇都是因为我,其中大多是不堪的。可讽刺的是,你除了我之外,却是一无所有。如果我尚不能护住你,岂不是辜负了你对我的心意。」 此时即便置身十里春风中,也不及面对她一刻时带给我的欢愉。我一壁握着她的手,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了那副被搁置十六年之久的清明上河图。 我缓缓展开它,随之一点点映入眼帘的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致人物,她初时略有些疑惑,继而明白过来,在留白处着意寻找,很快她看到了题于其上的那几行字。 「元承,真好!你终于做了这件事。」她有些激动的说着,「你的为人,才情,应该留给后世的人知晓。我一定会助你,青史留名。」 第一百零七章 蜂拈落蕊空 中秋节后,陛下从西苑迁居回宫。我的生活与从前比并无太大变化,白天闲暇的时光仍是在南书房度过,只不过手头翻阅修订的书籍,已从唐史变成了宋史。 陛下很满意我白天安静的占据着她的书房。傍晚之后的时光则是在西暖阁和她一起度过。我如今已不会拒绝代笔为她批奏疏,只要她觉得疲惫或是有些头痛,我都会将她手中的硃笔接过,替她做完未尽之事,这期间我们往往不需对话,只是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彼此便已明悉。 晚间送她回寝殿时,她忽然拉住我说,「你许久都未给我梳过发了,留下给我梳一次可好?」 我下意识的环视四周的宫人,本想以今日太晚了,改日回来早些再为她梳为由拒绝,可触及她期待中尚有一丝渴求的目光,我没有再说话,含笑陪她走进了寝殿。 她的乌髮浓密一如往昔,她看着铜镜里映出的我的身影,笑问,「我老了罢,如果有白髮你可要告诉我,不许向他们一样瞒着不说。」 我认真的看着她的发,答她,「确实未见。不过你怕么?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白髮如丝日日新,世间最强大者莫过于光阴,面对它,人们能做的好像也只剩下感嘆而已。」 「你对年华老去也能这般平静接受,我自问做不到你的境界。」她回首定定的看着我,「就好像我现在会想,上一次你这样为我梳头竟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宫里,还有秦启南。」 她提及这个名字,我忽然间想起近日看到荆州楚国公府上奏的摺子,提及秦启南罹患痼疾,数年间延医问药皆无法治癒,欲请旨回京再行医治。这封摺子被她留中不发,暂且压在她案上一堆奏疏中,若非我整理书案,原也无从发现。 我向她建议,「他如今病重,想要回京医治,你便准了罢,也许太医院的圣手们可以治癒他。」 「两湖的大夫看不好,京里的就能看好了?这是他常年饮醇酒,近妇人的下场,也是他自暴自弃的心境使然。」她语气平静,又道,「你想让他回来?你已经不恨他了么?」 我对她微笑,摇头道,「恨一个人需要强大的执念,我不是个执着的人。」 「嗯,你只是执着自己的心罢。」她若有所思的一笑,「可是我不能让他回来。我不想蕴宜见到他,徒惹是非,到时候只怕她会把秦启南遭受的所有事尽数算在你头上。」 我垂目,思忖片刻问她,「你一直担心公主对我的态度,是否怕以后……」 「是,倘若我不在了,她一定不会善待你。」她直言道。
第164页 我感动于她如此为我着想,却也不愿她忧心,我故作轻松的笑道,「说不定那时候我早就死了。即便不死,你若不在了,我还有胆子活在世上么?我已被你宠坏了,吃不得苦也受不得罪。」 「胡说,不许说这些死啊活啊的。没个忌讳。你不是说过你姐姐的遗愿便是要你好好活着么!这也是我如今的愿望。」她一嘆,又道,「只是蕴宜的性子……我总归会想办法要她不为难你。」 她的担心并非多余,公主对于我的敌意从未有半分消减。不久之后的一日,我在皇极门处遇到刚下学的公主,她似往常一样轻蔑的看着我对她行礼如仪,在我侧身避过请她先行时,她忽然走近我,用冰冷的声音近似耳语般说道,「听说你已经登堂入室了,恭喜你,终于成了母亲的入幕之宾。」 宫中没有秘密,这是早晚都会传遍的事。我目视前方,维持静默的姿势,但已隐约预感到危险的信号。 这一年初冬,以内阁为首的六部官员纷纷上疏曰,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今当盛世,陛下宜应效法古代帝王于冬至日封祀岱岳,谢成于天。 「这些老傢伙们大约是京里待腻歪了,撺掇着我带他们出京去玩玩呢。」那些奏疏中满篇都是歌颂她的好话,她一边看着一边奚笑。 对于封禅祭天,太史公曾言,需满足天下太平,民生安康这两个条件才可以向天报功。如今她治下确也符合这祭天的要求,我问道,「陛下难道不想出京走走?沿路还可以看看直隶和山东的民生民情。」 「也罢了,不过是歌功颂德一番。回头等我仿了杨广下了江南,看他们还说不说我是明君。」她狭促的笑着,「左不过你陪着我,去看看也无妨。」 陛下与众臣商议的结果,将出京的日期定于十一月初,她离京期间由太女坐镇京师,掌监国之责。随后她将出行的所有事宜皆交由孙泽淳负责料理,只令我核查督导。为的是让我省心,只专注陪伴她。 十一月初九,临行前的头一晚,她批完当日的奏疏在西暖阁中和我闲谈,内侍来回禀,公主带着武英殿的人在殿外求见,有要事奏报。 听到武英殿三个字,我直觉她所陈之事应和我有关。果然不出所料,公主带来的人是武英殿佥书蒋录。 公主对陛下福身行礼,带着温顺的笑意道,「这么晚了来打扰母亲,母亲可别怪我,确是有事儿要回您呢。前儿我偶然想起了要瞧张平山的画儿,谁知去武英殿找的时候,这个蒋录竟告诉了我一件偷盗宫中之物坚守自盗的事。因涉及的人位高权重他轻易不敢得罪,所以才求了女儿为他做主。母亲且听他说说罢。」 她扬首示意,蒋录遂跪下回道,「启禀陛下,四个多月前的一天,周掌印来武英殿说要借平山的一副溪山泛艇图,大约月余便可归还。臣自然不敢怠慢,忙找了画出来交给周掌印。谁知这些个日子过去了,掌印却一直未将画还回来。臣也不敢去追讨。没成想,前几天听说外头有个姓卢的商人新得了张平山的溪山泛艇图,臣听着蹊跷,便索性佯装心慕此画之人去那卢宅一探,结果见他摆着的果然是张平山的真迹。臣因问他此画从何得来,他只说是一个姓周的人拿来给他,专为了换取他手里的画作的。臣听后惶恐不已,觉得兹事体大,确也不敢贸然质疑掌印,所以才回禀了殿下。」 待他说完,公主转顾我,接着道,「按说元承不至做下这种事的,我原本也不信,可是转念一想,今时非同往日了,你如今外头的事儿也不管了,不知因此少了多少进项,要说为了省些银子也不足为奇。我如今只想问问,元承对此事有什么说法?」 我于是将因何借画又如何仿画尽数如实道出,才对公主欠身道,「当日之事臣不敢欺瞒殿下,所说句句属实。臣亦有几个问题想问蒋佥书,望殿下应允。」 公主颌首。我遂转顾蒋录问道,「我于中秋前夕将平山画作还至武英殿,当日只有你一人值守,我亦亲眼见你收好画作后记档,如今那记录已被你更改了罢?」 蒋录看来早有准备,当即奉上记录,并回道,「臣不敢篡改记录,未见归还之物岂可随意写上已归还。」 「你适才口口声声说因惧怕我而不敢来询问,那么试问如果我真做下此事,难道不该对你威逼利诱以图掩盖,何用等到今日你来御前状告我?」我再问。 蒋录一怔,旋即道,「掌印权倾内廷,无人敢指摘,怕是得意太久倒忘记了宫规,有恃无恐罢。」 这话他既敢当着陛下的面说,才真是有恃无恐,又或者利诱太过他已无法拒绝。当日之事原本是我做的不够严谨,最不该之处便是为在那副赝品上留下什么证据以证明是我所做,然则卢峰却又偏偏笃定那是真迹。 想到此,我已不担忧自己的处境,公主要如何对付我,我自承受就是了,但那副平山先生的真迹和卢峰眼下的境况却是我真正忧心的。 「那么溪山放艇图的真迹,这世间已无存了罢?」我盯着蒋录一字一顿的问道。 蒋录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即便迅速掩饰过去,我亦已从中知晓了答案。我的心中一阵剧痛,因我之故竟让这样一副画作从此消失于人世。 「掌印此言差矣,那画不就在商人卢峰手里么。」他躲避着我的目光回答。
第165页 我勉力平復心绪,再问,「臣请问殿下,那个商人卢峰现在何处?臣愿与他对质,因臣当日便实话告诉他所赠之画乃是出自臣笔下。」 「卢峰么?现在已在顺天府大狱中,他有买通内廷中官偷盗宫中之物嫌疑,岂可令其逍遥法外?」公主昂首与我对视道。 只是要对付我,何苦又去害旁人,强忍心中苦涩,我欠身恭谨对公主说,「臣确凿归还了画作,卢峰手中之画也是臣所做,如殿下有疑,臣可以再画一副一模一样之作来证明。故臣不承认自己有偷盗之举,也无谓做这样的事。臣这些年的确不涉外事,但即便从前,臣亦从未因朝中之事有过中饱私囊之举。臣歷年俸禄和赏赐之物,足够臣支付任何一件心仪之物。臣实在想不出自己为何要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换取一副画,留下这么明显的罪证。」 公主似笑非笑的听完我的话,道,「元承对自己的清廉倒是颇有自信啊,也难怪这些年毕竟无人查过你,究竟如何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瞧蒋录刚才有句话说的倒在理,你不过是仗着有恃无恐罢了。」 「好了,都住口罢。」陛下蹙眉喝道,「朕听了半日,根本就是笔煳涂帐。哪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元承偷盗宫中财物?仅凭他一个人的话?你忙忙的过来就为这点子事,还没查清楚就兴师动众,越发的不稳重了。」 公主脸上闪过一丝恼怒,终究还是平心静气含笑道,「母亲批评的是,女儿也没说元承真的有罪啊。只是事情有疑,来问问而已。此刻他们各执一词,依女儿的意思,还是审清楚的好。」 陛下道,「当然要审清楚。这个蒋录若是说谎,便是欺君!朕明日便出发去泰山了,本就将监国之任交给你。你且拿他下去好好审审,务必审出个结果。」 蒋录慌道,「陛下,臣冒着被掌印迫害的危险前来,是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啊。臣所言不敢有半句虚假,望陛下明鑑。」说罢,连连叩首不已。 陛下俯视着他,森然道,「既然如此忠心,那还怕什么。慎刑司的刑罚下必定会还原一个事实。倘若届时证明你真的所言不虚,朕自会好好赏赐你,以做补偿。」她看向公主,吩咐道,「带下去罢,朕回京之时,你一定可以给朕一个交代。」 公主没有丝毫犹豫欠身领命,随即命人将吓得瘫软的蒋录带了下去,一瞥我,道,「母亲,元承是您的臣子,女儿自然不便审问,可女儿觉得元承虽不能说是待罪之人,但总有嫌疑未洗清,若是明日陪侍母亲一道去祭天却也不妥。一则,这传出去让人觉得宫规废弛。二则,祭天原是敬告上天之意,若是有品行不端者侍奉御前,恐怕会有违天意令上天降罪。」 冠冕堂皇言之凿凿的理由,我想陛下此时也不好拒绝。而我亦明悉了,公主在今夜所有的举动并非想要降罪于我,而是要将我留在京里。 陛下沉吟良久,颌首道,「朕可以令元承留下,静待你查明真相。」她捕捉到公主脸上流露的满意之色,继续道,「在此期间,元承禁足干清门。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准以查证的理由召见他,不许踏入他的居所半步,他的事只有等朕回来才可议处。蕴宜,你听明白了么?」 公主怔愣一瞬,无奈的欠身道是,之后未再看我一眼,告退离去。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陛下长嘆,面色疲惫,復又拽住我的手殷殷道,「记住我说的话,这些日子就在房里读书写字罢,你若缺什么便叫阿升去取。安心等我回来,一定不会有事的。」 第一百零八章 逆风自寒 我在干清门的居所中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虽然闲暇时不免思念,也会暗自思量御驾此刻行至何处,但平心而论,其余的时间里我享受着入宫以来难得的清闲自在。 这样的幽禁生活让我回忆起少年时,被先帝囚于北三所的那段时光,与之相比,我眼下的生活可谓幸福快意。闲时点茶茗香,且有诗书相伴,偶尔尚可弄笔做一副画来自娱。我想,这也是我安之若素的性情使然罢,未尝不是件好事。 阿升怕我烦闷,每日来和我闲话几句,不过是外头有什么新鲜趣事,我听过一笑罢了,倒是常麻烦他去南书房帮我取些书来读。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公主却是异常安静没有任何针对我的举动。 时近冬至,京城一连数日阴云笼罩,一场瑞雪降临在即。这日我正看到宋史列传二百一十二卷中有李熙靖传,因想起在列传前几卷中亦出现过李熙靖传,故想让阿升去南书房帮我找前卷以核对。 但阿升并不在房中,我无法只好回去等他,举目随意望去,却见干清门外空无一人,连值守的内侍都不见踪影,当即心下生疑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 过了好一会儿功夫,听到阿升急匆匆的脚步声,待到门前他又放缓了步子,似乎平復了一下气息才推开门,笑道,「大人今儿又想看哪部经史典籍了?我去给您拿,一会儿我再给您煮些密云龙来喝罢。」 我直接问道,「外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值守的人都去哪儿了?」 他当即愣住,支吾道,「啊?您什么时候出去看了?没,没人么?」 「就在刚才,不然现在我们出去看看。」我起身欲往外走。 他急忙拦住我,愈发慌乱的说,「别别,他们,他们可能是怕一会儿下雪都回去加衣裳了,您看陛下不在,他们就这么偷空耍滑的,回头您再发落他们罢,这会儿外头起风了,您别出去。」
第166页 他的反应加深我的疑惑,我正色问,「究竟出什么事了?」 他神色愈加踌躇。我凝视他,认真道,「和我有关?不必瞒我,说罢。」 阿升倒吸了一口气,无奈顿足道,「哎呀,您怎么……都让您猜着了!那我说了,您可不许着急,也不许出这个门。您应承我,我就告诉您。」 我凝眉示意他说下去。他有些愤愤然的道,「还不是那位监国太女殿下搞出来的事,偏您起小一处玩大的那位兄弟跟着她一处作践人。太女查了这些日子您的事,如今定了案证实蒋录是诬陷您,为正内廷规矩,要在午门杖毙他,还让阖宫的内侍都去看着。真是没日子作了。我才回了,陛下旨意要我守着您不能随意出干清门,他们拿我没辙才放我回来的。可怜那蒋录才从慎刑司出来一身的伤了,估计没打两下也就完了。听说他舌头被割了,这会子话都说不出一句了。」 我心中一凛,公主何故如此,岂非长我的面子灭她自己的威风。随即便想到,她肯放阿升回来便是要我知晓此事,她一向不屑我的妇人之仁,大约就是存心要我去阻拦。 然而事关人命,我的确顾不了她是否设好圈套等着我去跳,我匆忙对阿升道,「我去看看,你不用跟过来。」 他立时着慌,一把拉住我,「不行!您现在是禁足期间!这是陛下的旨意,您要是出去就是抗旨!他们就等着您犯错呢,您千万不能去啊!」他死命拽住我急道,「蒋录诬陷您在先,死不足惜,何况他也就剩半条命了。您救下他又如何呢?」 我全力的挣脱开他,「阿升,不管他是否有意诬陷我,都罪不至死!按宫规不过是贬斥或放逐出去,那是一条人命!而且是因我而濒死的人命!」 我不再多言,拔腿向午门方向奔去。天色愈来愈晦暗,起风了,疾风颳在脸上泛起刀割般凛冽的疼痛,看来京城很快就会迎来一场漫天漫地的大雪。 午门处黑压压的站满了内侍,我随意扫视过去,他们皆低首屏声静气,面有惧色。 所谓的杖刑还未开始,大概是为等候我罢。蒋录伏跪在地上颤抖如寒蝉,脸上的刑伤清晰可见。远处是公主的銮驾,一旁侍立之人则是孙泽淳。 我快步上前,对公主拜倒行礼,「殿下,臣贸然前来,请求殿下开恩放过蒋录,改按宫规处罚他。」 她半晌不答言,亦不叫我起身,只闲闲的转动手中的暖炉,隔了一会开口道,「这个人诬陷你,我替你出气,你也要阻止么?」 我欠身回答,「臣感谢殿下秉公审理,还臣清白。但不敢因己之故乱了规矩。请殿下收回钧旨,按宫规对蒋录施以惩处。」 一阵颇为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她扬声笑起来,对一旁的孙泽淳道,「你听听,句句都是拿规矩压我。你们掌印可真是个守礼的人。罢了,我本来也是要立个规矩,既然当事人都不领情,我何苦当恶人呢。这起子人震慑一下也就算了,回头按宫规打发蒋录出去就是了。」 孙泽淳忙躬身答应着,微一停顿后问道,「殿下,那周掌印……他眼下虽说恢復了清白之身,可毕竟是陛下下旨将其禁足的。他这会跑出来,是不是算抗旨啊?」 「这事儿我倒没想到,亏得你提醒我。」公主似恍然大悟般,然而看向孙泽淳的眼神里透着满意,「这我倒要问问最懂规矩的人,元承,你且说说,你自己这抗旨的罪该按什么规矩罚啊?」 抗旨不遵,即便立时将我斩了也不为过。我答道,「臣有罪,但凭殿下责罚,臣皆领受。」 她看向孙泽淳,后者会意言道,「掌印也是宅心仁厚,不忍见人遭杖刑,殿下不如开恩轻罚一下也就罢了。您说呢?」 她轻哼了一声,抬起头望了望天色,挑眉戏嚯的笑道,「是该轻罚些,不然母亲回来只怕会怪我呢。我瞧着天色不错,今冬这场瑞雪眼看着就要落了,这可是丰年之兆啊。元承为了一场诬陷留在了京里,倒赶上了祥瑞。不如就好好感受这场瑞雪罢。」 她笑罢,冷冷下令,「你就在这儿跪着,跪倒明日卯时,这期间安心静思己过。」 我欠身领旨,对她再行稽首礼,随后目送孙泽淳扶了她的轿辇离去,而孙泽淳似不敢望我一般,始终极力躲避着我的目光。 午门外围着的人群缓缓散去,其间有人路过我身旁时低声絮语,也有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我只做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挺直了身子目视前方,等待着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时近傍晚,朔风四起,宫人已在午门城楼上点亮羊角珍灯,灯光照射下,我看到有零星的细小雪花随风飘洒下来。 身后有急匆匆的步履声,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阿升。 「您这是何苦哪!」他一声悲鸣,重重嘆气道,「早说不让您来,您偏撞到人家枪口上去!这么冷的天儿,您跪一夜明日非得病了不可,这让我回头怎么和陛下交代啊?」 我看着他十足懊恼悔恨又气闷的样子,不禁笑道,「没事,我哪有那么娇贵。你手里不是拿着鹤氅么?你既心疼我,我保证明日不生病就是了。」 他气的打跌,对我无可奈何,只好将衣服披在我身上,然后在我身边跪下,「您这么不听劝,那我就陪您一起罢。反正陛下回来知道我没伺候好您,也得罚我。索性我提前罚一罚自己。」
第167页 我摆首,扶着他劝道,「快回去罢,明晨卯时再来接我,你若不来,我可真走不回去的。」 他神色一颤,为难的望着我,连连嘆气,最终摇摇头下了狠心般的站起身,对我躬身道,「大人,我去给您备手炉和暖身子的酒,您且先忍耐会儿。」他声音里有呜咽,吸了吸鼻子转身跑开了。 待他走远,周围又安静了下来。我不免反思自己的行为,虽则是为了救人,但还是令阿升这般难过。我如今做的事便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罢。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的话,大约还会是一样的结果。 雪花开始密了起来,风卷着细雪吹落在我眼睛里,眯得我一时无法睁眼,四周静谧无声,除了上夜的宫人偶尔走过,手中的铃铛摇曳作响。 此时真是北风捲地百草折,愁云惨澹万里凝。我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膝盖,然而膝头已湿透了,再怎么挪动也不过是挨着坚硬且潮湿一片的石板。原来这滋味真不好过,我自嘲的笑了起来。 阿升守约的送来了暖炉和烫的滚热的酒,在我的催促下,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手炉里的火渐渐熄灭,余温留存不久便即化作一团冰冷,温热的酒喝下去也不过是令我暂时不觉得寒冷,我紧了紧身上的鹤氅,这样一动不动的跪在雪地中却是很难维持身上的温度。我甚至有点希望此刻能有个火炉在身畔了。 这场雪下得一天一地都是,不到子时,雪已快没过我的膝盖,明朝应是万里山河银装素裹,不知泰山上是否也有落雪,那该是很壮阔美丽的景致罢。 神思有些飘忽,于是我再度挪了挪腿,让那些冰凉的新雪刺激一下麻木的膝盖。闲极无聊,我开始环顾万籁俱寂中磅礴庄肃的宫阙。 虽然已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我却没有机会在幽静无人之时感受它那压倒一切的气势,那是它身后的皇权赋予它的绝对威严。而我在它面前是那么渺小,无论我是否甘心跪倒,都无法撼动它一丝一毫。 我此生已俯身它脚下太久了,即便想要挣扎站起,僵痛无力的双腿也无法令我从容挺立。 我漫无边际的想着,任由一种虚空感缓缓侵袭,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踩着新雪发出清脆铿锵的脚步声。我回首望去,是一个宫女撑着伞,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她艰难的抬着腿,一步步向我走来。 行至我面前,她蹲下身子,将食盒放在雪地上,然后又怕凉似的重新拿起来,在地上铺了两张巾帕,才把食盒置于其上。做完这些,她慢慢的收起了伞,露出她的面容,我这才得以看清,那是一张圆润中带着几分娇憨的年轻面孔,随后记起,她是在西暖阁中服侍的宫人,俞若容。 「周掌印,我给你送点吃的,还有酒,你且暖暖身子罢。」她低声说着,打开食盒取出酒壶,递给我。 恰到好处的温度,我对她颌首微笑,「多谢俞姑娘,这么冷的天气,麻烦你了。」 「您记得我?」她讶异地抬眼问。 我点头,「是,御前服侍的人我都有印象。」 「哦,那您一定还记得,那日我跌落茶盏,幸亏是您替我说话,我一直都没好好谢谢您。本想着找个机会给你磕头呢,这救命之恩大过天……可惜我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只能给您送些东西来了。」她轻轻的说着,在一片寂静中,她的声音令周围显得更加空旷。 我对她应以一笑,「哪有什么救命之恩,即便我不说话,陛下也不会因这点小事责罚你。东西我收下了,你赶快回去,让人看见会惹麻烦。」 她摇头,「我不怕什么麻烦,还能怎么样,左不过再罚我一顿呗,又没说不许人来看您。我都来了,就陪您说说话儿,要不怪闷的。」 我不禁失笑,小姑娘胆子倒是不小,可惜我不是擅长说话之人,半晌也想不出该谈些什么。 她似乎也有同感,轻声嘆道,「您这得受多大罪啊,明儿怕是连路都走不成了。回头腿上还得落下病,一到阴雨天总会觉得疼。您……干嘛非得救一个害您的人啊?」 我思考着她的问题,然后答她,「我只是不忍,让一个人在酷刑下毫无尊严的死去。其余的倒没多想过。」 「您心地真好。唉,可惜好人,总没有好报。」她极轻声的说着。 我摇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救人性命,是该做之事。何必图回报呢,好或不好,只是个人的缘法,我不怨,亦不羡。」 见她目光茫然,我一笑道,「谁说好人没好报,当日我随口一句,你便记下了,今日送酒送饭让我取暖,这不就是结了善缘,种下的善果。」 她若有所思的缓缓点着头,之后对我展露了一个充满感激意味的笑容。 我又道,「好了,你该回去了,再待下去会冻病的,那可就是我对不住你了。」 她终于听话的点头答应了,又嘱咐我趁热快些将点心用了,这才对我欠身一福,踏着比来时更厚的积雪深深浅浅的慢慢离去。 第一百零九章 相思本是无凭语 五更鼓敲响,又过了一阵,天色蒙蒙亮了起来,我唿吸着雪后清洌的空气,舒展早已疼痛睏乏的背嵴。 城楼前渐渐汇聚了一众晨起前来扫雪的内侍,有人经过一夜安睡似乎忘记了昨日之事,看到我跪在此地的一瞬竟陡然生出惊讶之色,随即又迅速低眉敛目,佯装对我视而不见垂首匆匆走过。
第168页 卯时阿升如期而至,一同前来的还有他召来的几名内侍,抬着一副肩舆。我看着那肩舆,无声的笑了一下,并没多话。 我猜到起身时的艰难,幸而有阿升扶着我,然而站立之后才发觉更难,膝盖好像不会直立一般,完全没有力气,我半靠在阿升身上,对他抱歉道,「对不住阿升,要靠你扶我回去了。」 「咱们不走回去,您上去坐着,让他们抬您回去就是了。」阿升心疼的说道。 我轻摆首,因刚才的吃力而有些气喘,「你费心了,但是我坐不上去的,总归还得走回去。」 阿升十分不解的看着我,但是很快无需我回答,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远处快步行来了一群人,那是孙泽淳带了一众长春宫的内侍们。 孙泽淳似勐吸了一口气,抚膝嘆道,「哎呦,元承没事罢?你说这话儿怎么说的,谁知道昨夜儿里雪那么大下个不停啊,可难为你了。觉得怎么样?还能走么,要不我搀你回去?」他作势要过来扶我。 阿升拦在我身前,挡住了他,撇嘴笑道,「不敢生受您老人家,我扶大人回去就得了。」 「哦是是,还是阿升懂事。」孙泽淳讪讪的笑着,喝命跟阿升前来的人道,「都干站着干嘛呢?不知道来搭把手扶着掌印,一群没眼色的东西。」 他回首之际,仿佛才看到那副肩舆,转向我,面露为难之情道,「这,这怕不成罢?元承,按规矩你这是受罚又不是受伤,为表示你有悔过之意好歹也得自己走回去才是,你说呢?」 我尚未说话,阿升带着一丝怒意不耐道,「罚也罚了,大人也都认了,这罚里头只有跪,可没规定用什么方式回去。您用的着这么火急火燎大清早就赶来监视大人么?还是起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呢,哼,若不是,这会子还不知怎么踩乎人呢!」 孙泽淳被他抢白的一阵无语,伸着指头点着阿升,恼羞成怒道,「阿升这口齿越来越伶俐了啊,小心早晚坏在这张嘴上!我用的着监视元承么?我是奉殿下之命来看看……自然我也是关心他的。」他一指肩舆,不悦道,「这该怎么回去也不是我的意思,元承你一向是明白人,不会让我为难罢?」 我在一旁慢慢活动着腿,听他问话,便点头道,「当然,我不会让你为难。我自己走回去。」 他神色稍霁,又趋步向前靠近了我些,想要表达某种关切。阿升立即想挡在我身前,我拉住他,对孙泽淳道,「你也别为难我了,请问我可以走了么?」 他怔了一下,很是尴尬的笑道,「当然,当然,你好好养着些。」 我尽量让自己走的没有那么艰难,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叫住我,「元承,你……不会怪我罢?你知道,我也是无可奈何。」 我沉默须臾,没有回首,只是对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午门到干清门的距离从未让我觉得这么遥远,好不容易挨到了房中,甫一坐到床上,真是令我长舒一口气,原来这点路,我已走得额角冒汗。 阿升迅速的指挥人打滚热的水,拿巾帕,去太医院请太医,众人一阵忙乱。他轻轻捲起我的裤脚,慢慢露出被青色覆盖着肿胀的膝头。一看之下,他嗟嘆不已,抬眼看我时双目含泪。 我拍了拍他的头,轻松道,「不要紧,过两日就好了。」 他拼命抿着嘴,下颌犹自颤抖,挤出一个凄楚地笑容,自去拿了巾帕沁了滚热的水准备为我敷腿。 一会儿功夫,被他派去太医院的内侍回来说道,「太医院这会一个人都没有,问了值守的内侍,说是太女殿下晨起不舒服,把所有太医都叫去长春宫伺候了。」 阿升登时大怒,抑制不住的将手中蘸湿的巾帕重重一抽,铜盆应声倾覆,冒着热气的水流淌了一地。 「太欺负人了!她还没坐上那个位置就这般整人,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恶毒!」阿升气到口不择言。 我挥手让所有人退去,温言对阿升道,「无妨,这点事原就不用麻烦太医。我这会儿觉得腿胀得难受,你把那帕子给我敷上好不好?」 他忍不住嘆气,復又重新打了水,换了干净的巾帕。温热的帕子贴在膝头令我觉得舒服了许多。 「你确是口没遮拦了些,当着那么多人这样说话,传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也有些被我宠坏了。」我用和缓的语气对他说道。 他轻嗤一声,毫无惧色的道,「我不怕,大不了她杀了我!反正日后她登了基,咱们也没好日子过。我就不服气,同样都是陛下的孩子,怎么她和宁王能差得天上地下那么远!她这恶毒劲真是和她那个父亲如出一辙。」 秦启南,我想到这个曾经玉树临风一般的俊朗男子,他的恶毒何尝不是被逼无奈下的一种发泄。 「大人,您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是说,若是陛下百年之后,她为皇上,您的处境……您真能一直忍的下去?」他试探的问。 我缓缓摆首,道,「不能,我做不到。」 「可她若是不肯放过您呢?」 这多半是一定会发生的。我勉强对他笑笑,「那也无妨,届时我已老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只是在此之前,我一定会把你安顿好的。一定会。」 他勐地伸手捂住我的嘴,摇头道,「别,您别这么说,我听着难受……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着您。」他仰首对我灿然一笑,「反正我呢,是被您宠坏了,不能白享受好处啊,若是有罪我同您一道受着就是了。」
第169页 我们相对而笑,他的话比此时敷在我腿上的巾帕更有温度,暖暖的沁透着我的身心。 此后数日,阿升几乎连床都不许我下,我索性每日裹着被子倚墙而坐,当真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尚不明确,想要问阿升时,却总被他插科打诨般的混过去。终于一日,我忍不住,拉住他正色道,「我的事,你没有发摺子告知陛下罢?」 他喉咙动了动,欲言又止,垂目看着地下回答,「您想想,我若是不说,陛下还不治我个抗旨不遵啊……」 我颓然松手,心里开始忐忑,她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并不需要猜测太久,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为阖宫上下都已传遍,陛下祭天后,突然丢下了一众不明所以的随扈官员,提前迴銮。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禁不住身心剧颤,难以想像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时愤怒焦急的心情,应该,也还有着牵挂和疼惜。 我在震惊之余,感受着来自内心最真实的喜悦,体会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在体内流流淌。 然而尚存的理智告诉我,此举定会为她招惹极大的麻烦,她从未如此任性冲动过,第一次显露竟然是为了我。 天授十七年元月,陛下銮驾至午门,太女率宫中有品阶之内臣宫女在午门外迎候。自然,禁足的我并不在其列。 我已能下床行走自如,遂更换了衣服在房中静待。可等了许久也未听到干清宫里有动静,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只好让阿升出去打听。 阿升很快便跑回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得意,痛快的笑道,「陛下在长春宫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当着宫人的面申斥了公主,说她不施仁政,无仁君之心,德不配天地……总之是恨恨的骂了她一顿,还令她无事不得出长春宫,在宫里好好思过。」 我心中一片纷乱,颤声问,「那公主呢?可有顶撞陛下?」 他摇了摇头,轻哼一声,「她多会装样子,表现的乖巧柔顺,只怕还滴了几滴眼泪呢。」 我略觉安心,公主尚惧陛下的锋芒,母女间至少不会因此爆发争执。 但我显然低估了陛下的愤怒,她回到干清宫许久都未有召见我的意思,直到傍晚时分,我终于无法按捺自己的焦灼情绪,决定主动去西暖阁见她。 见到她时,她慵懒的靠在榻上,正拿着银火箸拨手炉里的灰。听到我进来,她微微抬眼,丢给我一记冷冷的注视。 我被她看更加不安,下意识的垂目看着地,一时又怔住了似的,不知该说什么。 「你挨了罚也没长记性,还敢抗旨不遵。谁许你出来见我了?」她面无表情的说,平静中还是能听出怨怒之气。 我手足无措,绞尽脑汁想如何回应她,「是,臣……来向陛下请罪。」 她脸上立即浮现一层愠怒,迅速道,「请罪?那便有个请罪的样子罢,你不是喜欢称臣么?见了朕也没有个臣子的礼节!」 我羞愧万分,低首不敢看她,咬了咬牙,决定依言循回臣子的礼节。我俯身撩开衣摆,跪了下去。 双膝挨到地面的一瞬,凛冽的疼痛让我不由自主的蹙眉,我意识到这个表情有博她同情之嫌,当即深吸气舒展眉目,然后平静从容的对她行拜礼。 行礼毕,我抬首看着她,这才发现她已从榻上坐起,怒目直视我,双肩不住的起伏。 「周元承,你是想气死我?」她极力的压低声音问。 我摆首,一手撑在地上借力,让自己站起,看着她坦言道,「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会令你不生气。」 良久无语,暖阁中安静的仿佛时间已静止,惟有寸寸香灰燃尽发出的细弱断裂声,听得我的心好像也跟着零落粉碎。 「你过来,我看看……你的腿。」她轻轻地道。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按住她抚摸我膝头的手,勉力一笑,「不用看,都好了。」 她亦不勉强,任由我攥着她的手,半晌无奈的笑道,「看见你,我的气也早就消了。我只是恨,你总是那么痴……可这便是你,那些温厚的善意早就融入你的骨髓血液,若离了它们,就不是那个我喜欢的你了。」 我默默的听着,波澜不惊,只有自己知道心底深藏怎样的震撼。我闭目,瞬去眼角一抹朦胧的水气,对她展露最为真挚的和悦笑意。 我们相依而坐,过了一会儿,她略坐正了些,看着我微笑道,「此情此景,我想到一首诗中的句子。」 我侧首含笑示意她说下去。她神思悠然的想了想,缓缓道,「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子静我不动,子游我无留。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但愿长无别,合形做一躯。」 光阴停止了,巍峨堂皇的九重宫阙安静了,那轻诵声仿佛是三千世界中须弥山的梵音在流淌轻吟,接引我走入人间至乐之界。 我凝望着她,一段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脸上,然后,我看到她脸上慢慢绽放出的温暖平和笑意。 第一百一十章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 杨花飘落在宫苑里,太液池里泛着几点碧苔,梧桐叶底偶尔传来黄鹂鸣翠,这一年的春光格外清新妩媚。 一日晚膳后,我陪陛下在南书房翻看宣和画谱,耳听得窗外传来今岁第一声春雷轰鸣,转瞬间风烟漫捲,廊下一片雨声涟涟。
第170页 我起身为她取衣架上的云水纹披风,陡一站起,突然觉得膝盖处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我猝不及防,直直跌落回椅子中。 她立即放下书,急问,「怎么?是腿痛的厉害么?」 我感受着持续从骨缝里发散出来的痛,对她扯出一个微笑,「没有,只是一下而已。」我用力撑着扶手让自己从容站起,拿了披风为她披好。 「太医也没什么好法子,都说这是一辈子的毛病,往后赶上阴天下雨,你便带个暖炉嘘着些寒气罢。」她握着我的手,幽幽嘆道。 我对她点着头,「没那么娇贵,忍忍就过去了。京里气候干燥,少有下雨的时候,不必担心。」 她低眉轻轻笑着,「你偏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我只盼夏天快些到,咱们去承明殿住着,离水又远。今年我不置那么多冰了,总归让你觉得暖和些才好。」 我含笑听着,待外头雨声小了,便建议她早些回寝殿休息。她十分不情愿,大约又想到我的腿不舒服,有些不忍只好答应了。 我提了琉璃宫灯一壁挽着她,将她送至寝殿前,她又转顾我,定定的看着,「再陪我说会儿话罢。」 自那日以后,我已决定不拒绝她提出的任何亲密独处的要求,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屏退所有人,点燃一小块香炭,置于鎏金香炉中,细细的填好了香灰,在上面搁了云母片,才放上一小方蜜香香篆,炉烟碧裊,云霏数千,随着香气弥散,殿中开始浮现一段旖旎的情致。 她抬手将云髻中的步摇和金钗一一拔掉,宽大的云袖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段线条美好莹白似玉的手臂,随着她拔掉最后一根髮钗,一头如缎般的青丝逶迤倾泻了下来。 她转身看着我,眸心深处闪耀着点点星光,然后一步步走向我,伸出双臂环绕着我的脖颈,温热的身体与我相触的一瞬,我不可抑制的发出一阵颤慄。 云香缭绕里,我不由自主的揽过她纤细的腰肢,她仰首看着我,眼神中流露着期待的神情,娇柔的唇扬起一个美好的弧度,似等待着我亲吻下去。 神思渐渐朦胧,我的胸膛里似有一团烈火,身体里分明流动着某种陌生的欲望,那是暗涌的情愫,令我的身心再度颤抖不已。 她就在眼前,我只需要俯首下去,便可以拥抱这温香旖旎,还有那生命里从未体验过的快乐。然而我给她的回应却是长久的犹豫。 「唯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她踮起脚,在我耳畔低低的说着。 一句温婉的絮语似一道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我脑中一片晕眩,这像魔咒一般的诗句刻在我心底最柔软隐秘处,我唿吸急促,仿佛置身于一片雨雾中,而目力所及惟有那娇艷欲滴的唇,那是万丈红尘中开出的最极致艷丽的花,散发着致命的甜香。 我用力挽过她不盈一握的腰,低下头吻上了那瓣为我而绽放的花卉。 我紧紧的拥吻她,维持着侵略的姿势,不知道身在何方亦不知岁月光阴,直到我们都开始站立不稳,摇摇欲坠,最终双双跌落在软榻里。 香篆已燃尽,云雾缓缓散去,思绪开始逐渐清晰,我侧身避过她温柔流觞的眼波,轻轻调整唿吸。良久之后,我转向她,迎着她含着笑意的目光。 那是一个不再充溢着情慾的笑容,而是含着深深的理解和悠长爱意的笑颜。我微一垂首,旋即应以她感激的一笑,再度低头在她的额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以结束这段,我只能给予至此的欢愉。 「元承,」她凝视着我,目光穿过我的身体,直抵灵魂,「这样很好,也足够了。」 初夏夜凉如水,承明殿中熏着一段鹅梨沉香,我搁下笔细看刚刚完成的画作,画中白云渺渺,烟锁秋江,云深处有一处庭户,院门深深。 这是我心中理想的家园模样,只是画面和脑海中的还是有些出入,落在纸上的并没有院落中的主人。而我思绪里的女主人正倚在我身旁,凝目端详着这幅画。 「这是你心之嚮往的居处,对不对?」她一语中的,点明了我的心思。 我微笑颌首,她再看,又道,「于山水间寻一处桃花源,安身立命。这是元承的理想,只是不知,我何日才能为你实现。」 我亦茫然,可实现不了也无妨罢,至少眼下她便是我的桃花源。 「这幅画起个什么名字呢?」她仰着脸笑问我。 我沉吟片刻,拿起笔蘸取墨,递给她,「我只负责画,题目交给你。」 她接过笔,蹙眉深思着,一时又轻咬嘴唇,好似煞费思量的样子,我看她这般认真,似要想很久,便去香炉处燃了一段小宗香,以清幽宁静的味道替换鹅梨香的甜腻。 待我回到案前,却见她已写好了两句词:白云深处蓬山杳,寒轻雾重银蟾小。她笑着将笔递给我,示意我接下去。 蓬山,海外仙山中的蓬莱,那是遥不可及的缥缈之地,李义山曾有诗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我心头一跳,起首这句似乎预示着希望亦如蓬山那般难觅踪迹,我摇摇头尽量不去想任何寓意,专注于如何续完第二句。 望着她枕边的画屏和一室的香云,我写道:枕上挹余香,春风归路长。 写罢我将笔递给她,她一壁看一壁转首望向床边,笑了一阵,接下去写:雁至书不到,人静重门悄。
第171页 我下意识的想去接她手中的笔,一拿之下刚巧碰到她的手,两厢里对视,一笑之后,我索性一手执笔,一手握紧她,然后落笔:一阵落花过,云山千万重。 最后我们一人一笔,在画上题了:云山小隐。题好后,她颇为满意的点着头,道,「这个就送给我罢。」 「怎么我的画那么好么,总有人抢着要,我之前送你那副芙蕖图,倒也不见你拿出来看。」我故意逗她道。 她想了想,摆首笑道,「那不一样,那个是你依我的要求画的,是送给皇帝的,这个是送给徽赢的。」 我无话可说,只有含笑看着她。她又一指画中的庭院,掩口笑道,「你不把它送我,回头我怎么照着这房样子,让人去盖你心中的宅子啊?」 笑过一阵,渐渐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漫上了她的脸,我看着她态生两黡之娇,眼底尽是灵动的惬意,只觉得岁月安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此生当真是了无遗憾。 西风吹过,太液池波光浩渺,水光山色里,莲子已成荷叶老。秋天将至,陛下却仍对西苑的消夏时光怀着眷恋。 搬回宫中前的一日,碧空如洗,白露似玉,她忽然起了兴致,要去万岁山上观景,并叫人备马,预备给她在山下的百果园策马之用。 她今日穿了窄袖盘金五色绣龙短袄,秋香色缎裙,腰间束着一条长穗五色宫绦,脚下是一双鹿皮小靴。穿戴好了,她问我,「好看么?」 十六年前,她试大婚礼服时便这样问过我,我以当日所答再度回答她,「当然,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很好看。」 行至百果园,她令随侍所有人等远远跟着,无事不许近前,随后和我上马缓缓骑行于园中。 我控制着座下之骑,在她身后保持了一步的距离。她回首看着远处的侍卫们,笑道,「离得那么远,看不真的。你不必那么谨慎。」 我摆首应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想要一个肯心甘情愿站在你身后的男人,是我当日听错了么?还是如今,你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和你并肩同行之人了?」 她一笑,并未回答,又骑了一会儿,她下马,道,「陪我去山上看看罢。」 山顶惟有一处凉亭,此时一阵秋风起,她的衣袂被吹得飘然欲飞,她俯瞰着脚下巍峨的皇城和富饶的京畿,远处连绵起伏的西山在晴空下,显得分外清晰,那横亘绵延的峰峦被日光笼罩着,晕染出淡淡金边。 她一挥手中的马鞭,指向这一片锦绣河山,「青山妩媚,山河娇艷,这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为了这壮阔美丽的江山,将军百战死,书生酬壮志,帝王挥手起风雷。元承,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恆不变的,惟有眼前这片锦绣画卷所能激发出的,一代代人的雄心,豪情,胆识,勇气,谋略……才是亘古不变的。」 她回首,眸中闪烁的光芒如同旭日般夺目生辉,「人心是不足的,我从前想要的是一个肯安心在我身后守护的人,可是现在我已变了,我要有人和我分享这盛世繁华,并肩和我站立在苍穹下,共浴灿烂霞光。」 她的眼里有渴望,有浓烈的执着,看得我心头髮热,胸中确有一股冲动想要揽过她,对她点头,然而恪守多年的理智,道德,礼仪……这些都在提醒我,她的愿望我无法成就,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那个和她并肩沐浴盛世荣光的人。 她缓步走到我身旁,握紧我的手,「元承,我知道你心中的渴望,我说过一定会帮你实现。在此之前,你再来帮帮我罢,以你的才学,心智,品行都不该就此埋没掉。等我完成了此间事,等到这江山下一代的主人能够胜任之时,我一定和你踏遍万里河山,以另一个方式来做一回这江山的主人。那时,我一定会给你想要的恬淡生活,还有自由。」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将相兼容谁敢比 感受到她话里的豪情,憧憬还有几许无奈,我终于还是没能拒绝她的要求。 天授十七年秋,我再度回归前朝,涉朝堂事,每日代陛下面见内阁阁臣商讨政事,晚间则与她一起批阅决策内阁票拟,举凡她身体稍有不适,批红之权便由我一人行使。至此,我成为了天授一朝名副其实的内相。 天授十八年冬,彗见天田,犯紫微星。时朝中开始有传言,此天象是寓君臣不相亲,中有小人否隔。内阁大学士刘瑀等人一再求恳要面见陛下议事。我遂向陛下请旨,得到她同意后,令司礼监内臣将刘瑀等人召来西暖阁中面圣。 此时除大朝会,陛下已不再单独见辅臣以外的臣工,所有这类事情皆交由我处理。因此,司礼监内臣在带他们前来的路上便再三交代,「你们中的一些人,平日里也有少见陛下,陛下和你们不相熟也正常,既不算熟,自然感情也谈不上融洽,所以今日事还是少说话,多听听陛下的意思。」自然,这话是内廷中人猜测着我对此事的态度才这般说,我其时却不知晓。 彼时我在养心殿中陪陛下等候刘瑀等人,我的座位便设在她的御座下首处,刘瑀等人进来时,看到我坐在她旁边,便有不虞之色。我随即起身,向他们拱手欠身致礼。 刘瑀叩首道,「启禀陛下,天象之变实乃非常可畏之事,近日朝中流言纷纷,京中亦有人心浮动。臣等以为君臣不相亲而有隔阂这等传闻,是诽谤君主,罪责确在臣工。故臣顿首恳请陛下,每日亲自召见臣等商议政事,不再假他人之手议政。」
第172页 如今我权倾朝野,圣恩正隆,他敢当着我的面如此劝谏,倒是一个有骨气有胆识之人。我佩服他。 陛下与我对视,道,「朕知道了,但元承是朕一手培养起来的,自朕即位以来,他都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朕从前,现在和将来都信任他,你们见了他自当如同见了朕一般,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他,元承绝不会对朕隐瞒你们的话。你们也当尽心为朕效力,天象一说,自会不攻自破。」 刘瑀无奈,只得叩首称是,旋即说道,「近日彭御史上疏,请求裁减京官俸银数目。陛下留中了他的摺子未发,臣以为如今国库丰足,内帑充裕,实不该过于苛减臣工薪俸。文臣犹可,而武将们驻防京畿,时有戍边外放之需,为国尽忠效力而不能安顿其内眷,若再行减免俸银,恐会引起不满,故臣恳请陛下驳回彭御史上疏,俸禄依照原先规制发放。」 陛下微微一笑,看向我,示意我附耳过去。我亦从命,她遂轻声笑道,「说的好听,把责任都推给武将,好像他乐得可以减俸似的。你留中未发是个什么意思?减还不是减?」 我低声答她,「御史彭安一向不满陛下任用内臣徵税,对于我更是厌恶已极,他上这道摺子本就是要我为难,成与不成,自己都留个主动为朝廷分忧的好名声。刘瑀说的不错,国库充裕,不缺这笔钱,实在没必要减免这一项。」 她听了狭促的一笑,「这些人隔三差五就找点不让你省心的事儿,你倒也能一直心平气和的。」 说罢,她转顾刘瑀等人,道,「朕和元承的意思也是如此,京官俸银照旧就是了。」 刘瑀当即谢恩,待要再说话时,一旁的内阁辅臣,文渊阁大学士尹循吉忽然跪下叩首道,「陛下圣明!臣等今日已无要事面奏,请旨告退。陛下万岁万万岁。」 刘瑀一愣,和其余人等尴尬对视一眼,见众人都随着尹循吉叩首口称万岁,亦无奈的嘆了一口气,俯身行下礼去。 「这尹阁老是个有眼色的,他素日里对你还算尊敬客气。」刘瑀等人退下后,她对我说道。 我轻轻摆首,「此人一贯明哲保身,不干己事绝不开口,外头人说起来,都笑称他是纸煳的阁老。」 「朕的文臣们都成了纸煳泥塑的了,满朝文武皆等着你一个人拿主意,是我信你不错,可这些人哪个不是藏着看你笑话的意思,若是你是得势,他们就乐得奉承,哪天你失了我的欢心,他们还不活吞了你。」 这些事想多了不免让人觉得郁郁心凉,我闲闲一笑道,「所以我日夜祈求上苍,千万不要让我失宠于你才好。」 「嗯,说不准,你如今学的这般贫嘴,我倒是很怀念从前那个温顺恭谦的周元承。」她对我笑着,依然温暖和悦。 那日之后,阿升和我笑谈起内臣们对尹循吉等人多有讽刺,偶尔戏弄他们道,「你们常说陛下不召见你们,等到召见你们了,却只会口唿万岁而已。」还给这届的内阁辅臣们起了个形象的外号叫「万岁阁老」。 而陛下亦觉得召见这些人殊无用处,依旧由我代为处理日常政务。我因此也常劝她,借下一期会试时多选出一些有担当有锐气之人,为朝堂上树些新风。 天授十八年伊始,陛下在太和殿受万国朝贺,随后宴群臣及属国使。待九章之乐守承平之曲奏罢,安南使率众恭贺陛下,「天启嘉祥,圣主中兴,民安物阜,国运隆昌,臣等恭祝陛下奉万年觞,胤祚无疆。陛下万岁万万岁。」 群臣齐齐叩拜,大殿内外所有人等皆伏身恭贺陛下。我侍立于御座之侧,亦屈膝随众人一起拜倒。 我刚刚俯身下去,膝头未及触地,她忽然伸手一把挽住我,目光如水,轻吐两字,不必。 我一怔,趁我发愣之际,她再次用力将我拉起,笑道,「你站在我身边就是了。」 我茫茫然起身,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在这样的场合里免去我对她的叩拜,心里有一丝惶恐,更多的确是感激和喜悦。 于是,当群臣再度抬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陛下含笑端坐受礼,所有人等皆跪伏在地,唯有司礼监掌印周元承一人独立于御座旁,仿佛是和陛下一起,安然接受着所有人的参拜。 她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她的愿望,终于令我和她并肩接受着世人仰望,群臣钦畏,一同享受着这煌煌盛世的无尚光芒。 然而有一抹阴云浮于心头,此刻的盛极荣光已远远超越了我身份所能承受,尽管这是她爱重我的表现,但同时也将我推向了一个危险一触即发的境地。 这一年上巳节后,御马监秉笔梁明奉旨在湖广荆州一带徵矿时,遭当地百姓投石驱逐,不久武昌,汉阳等地数百人围堵梁明于税厂内,百姓投石,放火,后经巡抚带兵驱逐百姓才使梁明得以脱困。 我手中正拿着武昌兵备佥事冯应增弹劾梁明九大罪状的奏疏,陛下待我念完,问道,「这个梁明现在回京路上,弹劾他的摺子就雪片般的飞进内廷了。依你看,他是不是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还是给我徵税本身才是最招人恨的一桩事?」 「天授十七年矿税岁入四百八十万两,是歷年最多的。但这是给国库和内帑的银子,白花花的钱却到不了地方官员手里,还有受官员保护的大小商人们,更是不满此税已久。此时发生这件事,不足为奇。但如此大规模,怕是地方官员早有准备的。还是那句话,不过为个利字。我看很快就会有人上疏,建议免徵矿税,改增徭役,劝谏的理由自然也是还利于民这些话。」我回答。
第173页 因想到当日在维扬书和成若愚的对话,我不禁感慨道,「若真能还利于民也罢了,只怕到最后还是还利于官僚。不征矿税,国库财政锐减,赈灾河工出兵用饷又是捉襟见肘,只眼盯着老百姓种地那点钱,他们倒不考虑小民的辛苦艰难了。这摺子上说梁明借徵税贪渎,我从干嘉朝认识他开始,他就是个谨守本分无欲无求之人,他在外头的宅子我也去过,平平常常的一个两进院子,靠他的俸禄足以支付。我不敢说他一定没有这些事,但不管怎样等人回来再查罢。」 与我所料不差,随后各地官员上疏要求停止徵收矿税,改增田赋徭役的摺子雪片一般飞入御前,然而我都以百姓受天灾之苦,安忍加派小民为由驳回。 但我亦无法不查办梁明一事,只好将其暂时革职,着司礼监查抄其所有家产,结果与我估计得也不差,梁明并无侵吞矿税贪渎之罪。 面对查抄结果,官员们再度上疏言道,恐梁明早已有准备,事先将其财产钱帛转移至他处,且令司礼监查处御马监,恐有失公允。 言下之意,是我有意包庇梁明。陛下大怒,明发上谕革去冯应增官职,并将后续上疏的湖广官员悉数免职。 「简直是欲加之罪!查抄的结果他们不信,就这么认定了梁明贪渎?他们倒是拿出证据来给我看看啊,又什么都说不出,只会罗织罪名。」她翻着那些弹劾梁明的摺子,仍有愠色地道。 我冷静的劝道,「内臣的身份本就尴尬,且也没什么好形象。歷古至今都为士绅和百姓歧视,凡事一经内臣之手,难免更遭世人牴触。其实我也很想停止内臣徵税,改由地方官员自行徵收,可他们如果肯配合的话又何用闹到今日这番田地。内臣出外,尚有官员可以监控弹劾其行为,可这些官商老爷们互相包庇扶助,他们的行为该由谁来监督呢?」 她听我这么说,有一丝不忍,轻声安慰道,「元承,很多人并不了解你,不免以己推人有失偏颇,我一直都想让世人看看,你究竟是怎样难能可贵的一个人……即便当世没有人知道,后世也一定会给你一个公允的评价。」 我低首,淡淡笑道,「很早以前,我就已对别人的评价释然了。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便会有结果。何况,这不能全怪旁人,他们当然无从知晓我行为的初衷,我内心的想法,也不会有兴趣知道,他们看到的是结果。而这个结果,一目了然,我是一个与士绅官僚群体敌对的人,离间挑拨了君主与臣工们之间的关系,兜揽权利,排除异己。」 见她深深的凝眉看着我,眼中有忧伤,还有疼惜,我再对她和悦的笑道,「我从前说过,罪我者,不计其数。知我者,惟一人足以。现在,我还是这么想。而且,我已达成心愿,唯有感激。」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古山无定据 陛下以雷霆之怒,革职一众湖广官员之后,矿税风波暂时在朝野间平息。但在内廷,却只是刚刚开始。 一日傍晚,陛下觉得有些头痛,便去东暖阁稍作休息,我则在西暖阁中继续批覆当日奏疏。 殿外忽然传来公主的声音,一如往常,清冷中带着骄傲,「母亲在么?」她问殿外值守的人。 被告知陛下此刻不在西暖阁,她当即问,「周元承在里面?我要见他。」 内侍自不敢拦她,须臾她已进入暖阁中,而我亦已起身,对她躬身行礼。 「你果然又在批红,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假手一个内臣,妄加干涉朝政大事。」她瞥着我说,并不想正视于我。 我想这句」内臣」应该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依她的性子,该唤我作奴才罢。 见我未答话,她质问道,「前日矿税闹得纷纷扬扬,最后竟是把那么多的湖广官员革职,可是你像母亲进的谗言?」 我欠身答,「陛下自有圣断,臣不敢妄言。」 她全然不信,轻蔑道,「周内相太谦虚了!如今我这个太女都成了摆设,你一个人干坤独断,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我只问你,你令内臣四处收取矿税,这恶政要持续到哪一天?还是你当真要让天下都尽归宦官之手?」 我看着她满含怒意的面容,这年她已快十岁了,隐约已有几分少女的亭亭之姿,她长大了,那么也该清楚陛下施此政的良苦用心。于是我耐心向她陈述为何要征商税矿税,同时为何要尽量轻徭薄赋。 她皱着眉头听完,道,「那也应当交由地方官员徵收,凭什么派些内臣去做此事,你敢说这不是出于你的私心?」 我再耐心解释,「若是天下官员能配合陛下此政令,又何须派遣内臣呢?内臣虽不才,但毕竟受制于宫规,受制于皇室,相较外臣更便于陛下管控。地方官员大多有经营产业,很多亦有矿权,再同当地商人相交,彼此分割利益,所以他们百般阻拦不愿朝廷徵收此税。如果真让他们来徵税,殿下认为,这些人会甘愿放弃自身利益而做到公正公允么?何况徵税所得,一部分充为内帑,正该由内臣来做才更为合适。」 「内帑?哼,既如此,我明日就上摺子给母亲,愿从己身做起,省俭用度。连带宫中花费一概能免则免!我看你还有什么道理?!」 我不知她为何极力反对陛下的这项政策,若只是因为我的缘故,那真是大可不必。 我看着她身上的蜀锦翠纹羽缎锦衣,含笑道,「那么请殿下先脱去身上华贵的衣物,这一身蜀锦,如今已是万金难求。」
第174页 她当即愣住,低头看了看衣衫,再抬首时切齿道,「你敢讽刺我?」 「不敢,」我欠身答,「臣只是想告诉殿下,很多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譬如由奢入俭。同样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能够正常的运转,处处都是需要钱的。陛下行此政令是希望能为朝廷积攒足够的财力,日后留给殿下一个更为承平富足的国家。」 「钱钱钱,你满嘴里都是钱,亏你还是读过圣贤书的,简直是市侩!」她更加不屑的瞥着我,怒道,「巧言令色,枉读经典!」 她忽然自大袖中抽出一本册子,扬在手中道,「像你这样的伪君子,满口仁义礼智信,编些煳弄人的玩意儿,实则行的全是鸡鸣狗盗无耻的勾当,也配让我学你写的东西?」 她说着,将手中的册子高高扬起,踮起脚用力的朝我脸上砸来。我退后一步,那本书啪地一声落在我脚下,书页被甩的散开来,但我知道,那是我为她编写的帝鉴图册。 她一击未中,待要再上前,忽然听到陛下喝阻的声音,「够了,你成日找元承的麻烦,眼里还有没有我?」 公主一颤,匆忙回首,旋即行礼道,「母亲万安。」 「万安?哼,我以为你巴不得我不安呢。」她缓缓踱步,一面轻拂着太阳穴,「你吵得声音,我在东边都听见了。你刚才说的我也听清楚了,明日你递摺子上来罢,我会按你的要求裁减你宫里用度。」 公主吃了一惊,蹙眉不语,大概也想不到什么说辞可以令陛下收回成命,半晌之后,她懊恼的略一欠身,道了声是。 「你若无事,便去罢。把你的书拾起来。那是我命人编的,无论编写的人是谁,都是奉了我的旨意。」她的目光冷冷扫过地下的书,停留在公主脸上。 公主扬着下巴,双目低垂,隐约可以看到她双唇在微微颤抖。我在心中嘆息,她这般高傲的小姑娘如何能在我面前弯腰拾取一本,被她弃如敝履的书。 我俯身拾起那册书,无言的递至公主面前。她也没有多话,亦不看我,接过书匆匆一福,快步离去。 「元承,」她充满歉意地望着我,「为什么你承受的侮辱总是来自我的亲人,母亲,姐姐,丈夫,女儿……真抱歉啊……」 因为我享受了她的呵护和关爱,那些都是本不该由我来领受的情感,我不想她纠缠于这个问题,轻笑道,「你又言重了,公主不过发泄一下,何况你连人家宫中花费都剋扣了,还不够让人气恼的么?」 她忍不住笑起来。我于是问她,「你好些了么?要我做些什么?」 「气都气好了,往后她再闯进来,你就让人去回我。算了,还是你寸步不离的和我在一起好些。」她挽着我的手坐下来。 我莞尔,一剎那间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我已经不是那个,只有十六岁,动辄惊慌失措的少年了。有你在,本来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不必太紧张了。」 「是啊,十六岁……那时候的你真年轻啊。」她接着我的话,开始沉浸在悠远漫长的记忆里,「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站在那副茂林远岫图下面,清瘦的少年模样,半垂着眼睛,我问到你的名字,你的睫毛就轻轻的颤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明明是恭敬柔顺的,却偏又让人觉得有种不卑不亢的味道。后来,在建福宫里,你从偏殿走出来,苍白的脸,眼睛里都是绝望,站在那桐荫下面,那么的孤独悲伤……却不知道自己好像一幅画一样,清雅俊逸,我当时就想,怪不得李微朝看上了你。」 她轻轻的笑出来,回忆令她的双眸里充满了温情和眷恋,眼波荡漾,柔软的像春日太液池畔缠绵的柳丝,「那时候也未见得你多惊慌啊,我让你去攀诬李微朝,可你那么坚定的拒绝我,让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看上去温和驯良的人,骨子里有那么执拗的坚持。再后来,你更是胆大,敢向我提各种要求,也依旧敢拒绝我的命令……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吃你那一套。」 我捕捉着她眼中令我沉醉的温柔,轻声应道,「我不过是仗着,你一直都对我好。」 她听了一愣,好像细细思量品着这句话,怔怔地望着地上,隔了半晌才回过神,微笑颌首道,「是,我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留心了,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原来你是,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我含笑道。 其实这话何尝不是说我,经年累月中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动心,连我自己也有些说不清。 天授十八年冬,远方忽然传来了故人的消息,楚国公秦启南病逝于荆州。这一年,他三十九岁。 陛下长久不语,于平静中流淌着她对于少年时代和某种情怀逝去的悲伤。 「关于秦启南的身后哀容,那些大臣们有什么说法?」她问。 我想着近日看到的上疏内容,回答,「迁楚国公灵柩回京,追封其为楚王,配享太庙,入昭陵。」 昭陵是她的陵寝,她听后淡淡一笑,有些无奈的蹙眉道,「我才刚许愿,和你,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原来却是不行的。」 「我已经和你拥有漫长的生的岁月了,不能太贪心不足。何况死后的事亦属飘渺。」我安慰着她,也是安慰自己。 她摇头,轻嘆道,「我不能也不愿面对他。生前已是怨偶,死后……如何相见。」
第175页 「因为你杀了他父亲么?」我问。 她不置可否。我想了想,再劝道,「武后夺了李家天下,屠戮了那么多李氏子孙,尚且要求死后和高宗合葬,她都能面对,何况你是一代名正言顺的君王。」 「不是,我也有自己的执念!」她转头看着我,幽深的眸子里确实闪烁着绝然之色,「我是君王,自然能决定自己死后之事。否则做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对于世间事和命运,她本就比我执着的多,自然她也有可以执着的勇气和权力。我不再劝说,听从她遵照内心的决定行事。 三日后的黄昏时分,公主不顾内侍的拦阻,毅然闯入西暖阁,愤而指责陛下,「为什么不让父亲的灵柩回京?为什么不让他入昭陵?他难道不是你的丈夫,我的父亲么?」 她似乎已预料到会有这个情形,平静道,「这是我的决定。你的父亲是大逆之人的儿子。我已追封他为楚王,在荆州为他修亲王陵寝,这已是格外的恩典了。」 「大逆之人的儿子?」公主声音颤抖,「那么我呢?我也是大逆之人的后代了?」 她略一抬眼,冷冷一顾公主,「你年纪不小了,应该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 公主悽然地摇头,目中含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没有享有过父爱的人。听宫人们说,小时候父亲很喜欢我,每日都会来看我,抱着我的时候会一直面露微笑。她们还说父亲是个文採风流,英俊潇洒的王爷……可惜这些都是旁人说给我听的,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如今他去了,你竟然连他的面都不让我见,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回京呢,京城才是他的故乡啊。」 「既然没有印象,何来那么多感情?」 公主悲伤的摇着头,「他是我的父亲!我既没有承欢膝下的福分,难道连最后这点人子之情都不能尽么?」 「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你的人子孝道都学到哪儿去了?你的母亲尚在,难道你就是用这种逼迫母亲的方式来换取对父亲一日的尽孝么?」 公主睁大了眼睛,匪夷所思的望着自己的母亲,「我不过想见他最后一面,你就说我逼迫你!那么你又何尝顾及过我的感受,他是我父亲,你却以他是大逆之人的后代为由拒绝让他入昭陵,你考虑过日后我如何面对天下人对此事的窃笑和质疑么?」 她不愠不怒,冷静道,「你想的太多了,这件事还轮不到他们来质疑你。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公主喃喃道,忽然她转顾我,怒目而视,挥袖直指我道,「我知道了,又是这个人出的主意,是他摆布你做的这个决定。他当然不想父亲和你在一起,因为他怀着阴微下贱的想法,想一直独占你。」 陛下深深蹙眉,挥手道,「你伤心过度,我不会和你计较。你回去罢,无事不必过来。」 公主青涩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她后退着,一壁摆首,「母亲,你任由这个阉人残害亲人,秦家,父亲,都是毁在他手里。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了?他就是你身边的薛怀义,张氏兄弟!如果母亲再不醒悟,那么我也不惧做太平公主,我早晚会诛杀了这个祸患!」 陛下显然被这个说法震惊了,继而勃然大怒,她的广袖挥过书案,所触及到的物事纷纷零落在地,一片狼藉。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公主走后,陛下陷入长久的沉默,沉静如水的面容看不出怒意,却有无限的疲惫。 我想不出该用什么言语来抚慰她,公主的指责同样令我感到震惊,心底一片茫然。 陛下将公主禁足于长春宫,此举很快在朝堂上引发了第一波争议。以都察院为首的言官们先是以楚王入昭陵乃是大礼仪为由上疏,劝谏陛下,见谏言无果,遂一连数日于皇极门外跪哭。 接下来的上疏内容则是为公主进言,并将矛头直指我。都察院给事中杨楠连上三道摺子,怒斥我言行有悖人臣之礼,陛下受万国朝贺之时,我直升御座旁而立,挟天子之威受百官朝拜,虽赵高童贯等亦不敢为。 「而今窃掌印,公然涉政,离间母女君臣,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早处,恐陛下左右忠良之人必为陷害,又必安置心腹布内廷,共为蒙蔽。待势成,必至倾危社稷,陛下又何以制之?此等僭乱祖制之贼,宜当交法司,用重典,亦可为后人之戒矣。」 眼前闪过少年杨楠那湛湛的双眸,从几何时,那里也涌动过对我的感激和信赖,然后一夕之间,如燎原之火烧过,一切皆化为乌有,只余下灼灼的恨意。 陛下看过这道摺子之后,怒斥道,「这就是你所谓故人之子!你曾经倾心相助的人,如今已长成一匹凶狡的中山狼。我顾念你对他的情分,一直没有因他的身世为难过他,眼下看来这个逆臣之后,是留不得了。」 她的反应在我预料中,我看着她眼底晕出的淡淡青色,这些时日以来她心情沉郁,无法安睡,那份殚精竭虑已令我心痛如绞。 我握着她的手,和缓道,「他说的一部分是实情。你不能因为他说实话而杀了他。」 「你……是不是怪我?」她勐地转过头,蹙眉盯着我问。 我摇头,一阵酸楚感涌上,这一生,我究竟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怪谁。
第176页 我对她微笑,「不是,我不怪任何人。确是我言行有悖。我们都应该遵从礼仪,何况你是君主,理应为臣子,为天下人做一个表率。」 我压下舌根深处不断翻涌的酸涩,再道,「迎楚王灵柩回京,入昭陵罢。」 她望着我不语,少顷,凄楚一笑,「你真的想要我,和他死后同穴?」 「只是个形式而已,现在和将来,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隐去心中对于未来的惶然猜测,我平静的安慰她。 她最终听从了我的话。然而她的让步并没有带给我们心中祈求的平静。 公主接连上疏要求亲迎父亲灵柩入皇陵,被驳回后,她再度上疏要求陛下将我贬斥。言官们及时捕捉到公主与我已势成水火的僵局,集体上疏请陛下将我交由法司议罪,再不能姑容我为祸朝纲。 天授十八年秋,即将致仕的都御史赵循在朝会上苦谏陛下将我重处,劝谏无果后,他脱去梁冠,以头触太极殿中龙柱,幸而他年老力衰,且有一旁侍立的内臣阻挡卸去了力道,但仍撞破额角,满面鲜血。 带给我这个消息的人是孙泽淳。他冷静的描绘当时的画面,宛若他亲见一般,一面嘘唏一面对我嘆道,「元承,事情都已发展成这样了,我劝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就说陛下宠你,可你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内臣。难道让她为了你去得罪天下人么?那你岂不真成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了……」 我垂目不语,心底业已血流成河,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膝下升起涌上周身,袖中的手亦不受控制的在颤抖。 傍晚时,我去西暖阁中陪她,她并未提及今日发生之时,而是让我为她拟旨,革去杨楠给事中职,夺其士人称号,削籍为民。 我没有劝阻,依言拟旨,只是对她陈述心中所想,「去了一个杨楠,还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你无法革尽天下言官。」 「那我就杀了他们!我不相信,以帝王之势,会连一个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我沉默,无言以对。 这一年中秋前夕,她召京中亲贵入内叙话,其间英亲王的两个孙辈颇得她喜爱,她对着那两个少年问了许久的话,直贊他们聪明机变而有才气,是李家这一代中的翘楚。 几日后,她下旨擢封这两个少年为郡王,并特许其入宫中上书房陪侍太女一道读书。 这个举动令朝中议论纷纷,渐渐开始有传言,她欲废太女而改立英国公长孙继嗣。 我猜测她并未想废公主,只是想要对她有所警告,但这不吝于给她们本来胶着的关系雪上加霜,「公主性情激烈,你不该这样刺激她。朝中大臣也不会允许你废弃太女改立宗室。」 「我并非吓唬她。」她一语令我心惊,「她容不下你,与其日后我躺在昭陵中后悔,不如今日就提早为你安排好。」 我大骇,她的话让我不由自主的颤抖,我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组织任何言语,心如锥刺。 殿前内侍入内的脚步声打断了我慌乱的思绪,他呈上一捲纸,回禀道,「这是长春宫刚送来过的,殿下今日写的诗作,请陛下一览。」 她挥手令内侍退下。展开那捲纸,须臾她的手开始发抖,双唇轻颤,她愤怒的将纸团成一团,用尽力气掷于地下。 我拾起那团纸,打开它,映入眼的是一首并不陌生的五言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首黄瓜台辞,相传是章怀太子李贤所作。以种瓜摘瓜作比喻,以期生母武则天能够重视母子之情,不再残害自己的骨肉。 「她竟敢拿我比武氏,我可有残害过自己的子女?」她的愤怒听上去像是发自胸腔的悲鸣。 她召来殿前内侍,吩咐道,「去长春宫,传我的话问她,为人子女忤逆母亲,安有半分孝心可言?为人臣子,诋毁君上,安有半分人臣之心?不孝不臣,何以为人?」 内侍领命,慌乱中瞥着我的面色,得不到任何回应后,才惶恐的退去了。 我走到她身边轻抚着她起伏的背,那两片薄如蝉翼的消瘦嵴骨让我心下生凉,「我扶你回去休息罢,你需要养养精神。」 她默默的点着头,之后任由我将她搀扶起,送回寝殿中。我看着她似沉沉睡去,才起身回到西暖阁,准备替她批完余下的奏疏。 外面一阵秋风起,有沙沙的落叶声,天色凝暗,似有一场秋雨将至。明晨起,又会是凄凉一片秋声。 「母亲!我要见母亲!」公主的唿喊声自殿外传来,夹在如豆般的雨声里,分外悽厉,「你说我没有人子之孝,人臣之礼。可是周元承呢?你被他迷惑至斯,连亲生的女儿都想要罢黜,要我怎能不心寒?母亲,你不能留着这个阉人,他会害你一世英明尽毁,让你万世为后人诟病……」 这一声声的话语似秋风无情,抽打在我心上,句句宛如利刃。 「你为他已杀了外祖,毁了父亲,现在他连我都不放过了,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屠尽你的亲人么?昔年张易之,张昌宗为武后宠,专权跋扈,太子李显长子李重润私下议论二张,张易之便怂恿武后将其处死,如今这男宠之祸又要再度倾覆李氏家族了么?母亲,你清醒的看看,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要你将这个阉人处死,你可以杀了这些人,可是你杀不尽天下人。」
第177页 雨声更密了,我站起来,膝盖传来的阵阵痛楚让我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我走出暖阁,示意内侍打开殿门。 羊角宫灯照得殿前透亮清晰,公主只身站立在潇潇秋雨里,昂首怒视我。 「又是你!母亲呢?她为什么不见我?还是她要你来告诉我,她要为了你,杀了我?」 我站在廊下看着雨水如帘,从屋檐处流淌下来汇聚在殿前阶壁上,灯光点点映在水波中心,发出一抹不带温度的光晕,如同此际的天地,此刻的心绪,孤寒凄迷。 「公主回去罢,陛下已休息了。」我说,然后对她许下一个她想要的承诺,无论她信与不信,「陛下不是武后,臣也不是张氏兄弟。公主尽可放心,陛下从来没有动过易储的念头。」 她忖度着我的话,继而扬首看着我,似一只骄傲的孔雀,「周元承,无论你是与不是,这个名声已经担定了。只要你在母亲身边一天,这样的传闻就永远不会停止。而你也一定不会善终。我会等着看,看你如何身死,死后为万世所唾弃。」 说完,她霍然转身,几近飞奔而去。 我默然站立了一阵,直待她跑远,才缓缓前行,走到那漫天风雨里。 腿上持续不断的疼痛已令人麻木,尚不及满身满心的疲惫来的锐利,灰濛濛的雨雾里,我恍惚看到一片秀丽山峦,一湖凝碧春水,她依稀仿佛的身影独立于苍茫烟水间。 那是她对我说过的誓言,江南也好,踏遍万里河山也好,寻一处桃源安身立命也好……这些都是当日她亲口许诺,可惜她是一个帝王,这些于她,都是嚮往而不可得。 于我,则只是一个误入桃花源,醒来再也寻觅不得的梦境,一个至为美丽的错误。 那普惠万物的灿烂春光终究与我无关,属于我的,还是这萧瑟秋风下,无边的风雨。 此后一连数日,我都避在南书房整理过去勘误的史书文稿,不再去西暖阁批阅奏疏,见到她时,我们也有默契的闭口不谈政事和有关于公主的任何消息。 一日上午,朝罢后,我将那些文稿分类好,准备订成册拿去经厂。有内侍进来通报,刚刚卸任的都御史赵循携他的门生,都察院新任右佥都御史沈士耕在书房外要求见我。 我心中一凛,连忙放下文稿出去。一眼便看到被沈士耕搀扶着犹自颤巍巍的赵循,他已近七十,鬓髮如霜,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处的伤势还未痊癒,露出一段狰狞的伤口。 我向他长揖,站直身子时,觉得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令我几乎不敢抬首。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我身后,「请问周掌印,你每日不在御前伺候,躲在陛下的书房做什么?」 我未料到他这般发问,一时语塞,垂目回答,「元承……为陛下整理书籍……」 「满口谎言!你镇日躲在御书房中编修史书,你以为瞒得过所有人么?」他打断我,勃然怒道,「似你这般只知喻于利的小人,为求陛下宠信,不牺违祖制,派遣阉竖四处横徵暴敛,利用天下公器为你个人争权逐利……你这样的人去修史,焉能做到秉笔直书,公平正气?莫非你还想借修史为尔等阉竖翻案,掩盖你们篡权窃国的行径?」 听着他咄咄逼人的喝问,我垂首不语,心中纷乱,脚下不由得后退数步,膝上的一阵剧痛令我站立不稳。 他身子向前倾着,疾问,「你枉读圣贤书,行的都是卑劣之事。我且问你,若你还有半点礼仪廉耻之心,便诚实答我,你要破坏朝纲,离间陛下母女到几时才肯干休?」 「赵大人……」我艰难开口。 他断然挥袖,「不敢,我已致仕,当不得这称唿。」 我惶然无措,咽下喉中艰涩,再度开口,断断续续道,「赵先生,元承不敢离间陛下与公主,干政一事确是元承有罪……元承从即日起再不涉政事,只做…陛下身边一个服侍的内臣,请先生相信元承。」 我对他一揖到地,他冷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巧言令色!你若有自知之明,悔改之意,就应即刻向陛下请罪,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请旨贬黜外放,远离京畿之地。难道你竟还心存侥倖,以为陛下能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世人悠悠之口么?」 「如此,或可留你一条性命。」他坦言再道。 我慢慢起身,垂首站立,这个念头我也曾动过,但每念及此,我都尽量逃避思绪告诉自己,也许还有办法,也许尚未到不得不离开之时。 赵循说的对,我原来一直都在心存侥倖,贪恋那本不该属于我的明媚春光。 第一百一十四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 思绪渐渐淡去,浑身的力气也仿佛散掉一般,我默然呆立,没有勇气亲口回答赵循的问题。 他见我不语,以为我不允他的建议,怒叱道,「竖子,尔祸国之罪,虽百代千秋亦不容诛!」 说罢,他挣脱沈士耕的手,欲离去,却一个站立不稳竟向前扑来。我登时回过神,急忙上前扶住他。他一阵喘息,待气息平稳后,怒目瞪视我良久,用力甩开我的手臂,拂袖转身而去。 那两道目眦欲裂的瞪视,似两记噼面甩下的耳光,让我再度垂目,连连后退。 「周掌印,先生年事已高,性情耿直,有得罪之处,还望周掌印海涵。」沈士耕对我拱手言道,应是希望我不要对赵循怀恨报復。
第178页 我应以苦笑,摆首道,「不敢,赵先生句句良言,元承受教。请沈大人代为转告先生,元承自当遵从先生教诲,请旨贬黜外放。」 「周掌印是聪明人,这是明智之举。也是成全你与陛下君臣之义最好的方式。」他许是不大相信我的话,又以温和的方式劝道,「掌印博古通今,遍阅史籍,应该知道帝王功在当下,名在千秋。没有一个君王不希望留下一代圣主的美誉,为后世钦敬。这便如同文人入仕,皆希望能够位极人臣,青史留名是一个道理。然而从古到今,史书是由文臣士子们写就的,却没有哪一个帝王得罪了天下士绅,还能得享明君的称号。掌印一生深受君王之恩,自然不希望因己之过,令陛下为后世歪曲,得到不该得的骂名。」 我默默的听完,对他颌首,一揖道,「是,大人的意思,元承明白。元承定会遵守诺言。」 待他们都离去,院中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腿上的疼痛,让我第一次感觉这种单调乏味的痛感是那般让人难以忍受。也许是因为心不够痛罢,只有麻木和空虚。 书案上是我刚刚整理的文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它的命运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下意识的摩挲着这些自己写下的字迹,轻声在心中对它们说对不起。 我知道,自己此生不可能跻身文人士子之列,亦无位极人臣的渴望,惟愿能为心中真正喜欢的事做一点点努力,藉此若能成就我内心的希冀,也算是得偿所愿。然而沈士耕的话让我清楚的明白,这些也不过是我的奢望,它们早就和我无缘了,我原本能做的就只是一个宦臣,若是做得不算太坏,也许还能为史官所载,出现在魏史某一卷记录宦者的内容里,名字后面,寥寥数语,一生已被勾勒完毕。 牵动嘴角,大约是一丝苦笑,那样的结局于我,也已不可求了。我收拾起这些文稿,慢慢的走回干清门。 晚间陪陛下闲话了一阵,她精神依旧不大好,我看着她躺下闭目欲睡去,才轻轻地离开。 回到房中,了无困意,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想着如何向她请旨,还有尚未交代的人和事,尤其是阿升,我承诺过他,要护他周全,那么就应该为他寻一处安稳的所在。 我展开两封空白的奏摺,凝神之后,开始写下那些决定我未来命运的文字。 半个月后,来自宁王府的奏摺引起了陛下的注意,她怀疑的看着我,问,「怎么蕴宪忽然想起调阿升去王府?他知道阿升是你身边人,你一向离不开他的。」 我正为她煮女儿茶以消食,便随意答道,「哪有离不开一说。阿升年纪不小了,难得殿下看得上他,出去歷练一下也是好事。」 「是不是你和蕴宪说了什么?」她是那么聪明,直切要害,「莫非你怕因你之故,日后连累阿升?」 我笑道,「不过是调任一段时间,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是嫌他最近越发的聒噪了,打发出去好过些安静日子。且他跟着我,总是一副被惯坏了的样子,口没遮拦,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出去待几年,长些见识只怕还好些。」 她再问,我却只坚持是为阿升好,过些日子想他了,我自然会求宁王再放他回来。她见我这般说,便不再追问,颌首同意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长舒了一口气。阿升却不依不饶的捧着旨意来找我,「这是怎么回事?突然间调我去宁王府?大人事先知道这事么?」 「这是殿下的意思,我从何得知。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何时投了殿下的眼缘。」我浮起一丝笑意回答他。 他闷闷的坐下,想了半天,道,「我不想去。我不想离开您。」 我用微笑掩盖心里满溢的苦涩,「你以为去了就不用回来了?阿升,你不是一直喜欢江南么?去住上些日子罢,回来给我讲讲那里的风物人情。我如今也不方便出去了,倒是很怀念曾经那些自在的日子。就当是为我看看罢。」 「可是……我是您的人啊,说好要跟您一辈子的。」他皱着眉,不甘又不捨得样子,看得我一阵难过。 「一辈子长着呢,也不挣这一时。」我宽慰他,低首轻嘆,「何况,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我只在心里说着,说给自己听。 这一次,轮到我为阿升收拾行装了。我将歷年的俸银兑了银票,给了他一部分,他百般推辞不要,奈何我提道他还要安置樊依,他想了想,才接过银票,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人给我些您日常写的字罢,回头我闲了照着临,等您再见的我时候,一准儿让您夸我大有进步。」他忽然笑着提出这个要求。 我一怔,想到了那些文稿,也许可以给它们找个去处,于是悉数拿给他,笑着叮嘱,「这是我编写着玩的,纯为了打发时间。可不许给别人看。」 他讷讷的点头,若有所思,但终究还是没再问我,那些我也不愿回答的问题。 收拾好东西,他又说了会儿让我多珍重身体的话,嘱咐我天阴的时候一定要烧些炭火,千万不能再受了风寒。我一一答应。 翌日,天气晴好,我送他至东华门处,那里已备好了马车,带他去通州码头。 真到临别这一刻,我才知道何谓不舍,心底涩涩的,却也不敢表露出来。这已是我,不知第几次送别故人了。从前是看着他们远行天涯,留我在这座孤城之中。不久之后,我也要离开此地了。
第179页 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然而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人。 我看着阿升的车一点点移出我的视线,直至再也望不到。有些后悔没有让他再叫我一声哥哥,那曾经让我感觉温暖的两个字,就留在心底罢。我笑笑,若是送别做得太彻底,他一定又会有所怀疑。 我缓步朝内廷走去,在通往内廷的夹道里,倏忽一阵秋风起,身上的公服被穿得猎猎作响。一瞬间往事流转,记起我曾经站在这里等候,还是楚国公主的她。那时候的我,面对她总会有一丝忐忑,一点不安,几分不知所措,青涩茫然。那天,陪着我一起等候还有孙泽淳,我们愉快的谈笑,他总是不忘对我讲那句,苟富贵毋相忘。 秋意渐浓,上林苑中的菊花也有些谢了。春日赏樱,夏日有芙蕖,金桂飘落之后,便可以等待梅苑绽放的素梅。可惜明年的好春光,我不能再陪她去看灿若云霞一般的菊樱了。我下意识的抚着那盛放过玉石棋盘的石桌,那一次与她对弈时,她眉梢眼角皆是笑,小小一颗梨涡若隐若现,她笑着说,天下不爱钱之人,唯朕之元承耳。原来那么久以前,她就已知晓我的心意。 心中一痛,眼里竟有些泪水,我举目远眺,尽量蔽去眼角的潮湿。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细细听去,是教坊司在练习新的歌曲,她们唱的千迴百转:黄菊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重见金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罗带同心闲结遍,带易成双,人恨成双晚。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几百年前的词中早已写过了,分毫不差,那花,那愿…… 我心中勐地一跳,当即转身向东华门处奔去,一路上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再去看看那院中的花,那廊下的燕,她倚过的梧桐,还有那座含了我名字的承明殿。 东华门的侍卫见我去而復返,有一瞬的惊讶,听我吩咐备马更是有些诧异。我迅速跳上他牵来的马,匆匆撇下一句,「去养心殿传话,我去西苑取些东西就回来。」之后便朝西苑驰去。 太液池金光摇曳,三秋桂子落花成荫,然而这些都不及承明殿旁,我曾住过的小院里那段绮丽的风光。 我缓缓地走着,推开院门,竟有些近乡情怯,再寻回当日的位置拾阶坐下,可惜此时没有晴空护玉盘,也没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佳人不在侧,惟有影孤单。 那是我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当时只道是伊始,以为将来总会有许多把酒赏月,闲话西窗的日子,却忘记了那些如诗的岁月,那深深相知的人,都註定与我今生无缘相亲。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我已然回不了头了,岁月悠长,往后的时光,我会在回忆她的微笑,回想她的轻言细语,回味她对我的柔肠百转中度过。春山花动,夏夜莲香,秋风落木,冬雪琼枝,我再也无法感受这些景致的妩媚可爱,因为她,不会再来我身边。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情知此后来无计 我亲自去内阁取了当日的奏疏,再将自己写好的那本夹在其间,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我做的不禁颤慄手抖,真是令人无奈。 她一本本的看,一点点的批。那些奏本长的都一样,我坐在稍远的地方,无从分辨哪一本才是我写的。 「你今儿怎么想起去西苑了?」她抬起头笑问我。 我眉间一跳,屏气答她,「忽然想去看看,承明殿屋檐下的燕巢还在不在。临时起意,忘记告诉你,是我的错。」 「哪有什么错?你心思就是巧。不过何时变的这么任性了,倒不像你。」她不以为忤,总是能找到理由夸赞我。 我心里微觉有些甜,想了想再道,「承明殿的匾额,我写好了。就放在我房中的书架上,你不是说想换么……若你觉得写得还能看,随时都可以换。」 「你明儿拿来给我不就行了。有什么不好的,你写得还能差到哪儿去。」说话间,她已换了几本奏疏。 我只觉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然后又落下去,紧盯着她的面色,我想自己此刻的脸色应该是一片苍白。 我坐立不安,却不能令她看出来,遂起身去给她倒茶。她今日沏的是阳羡茶。往事又倏忽而至,想到那个共听漏声长的夜晚,倘若时光能倒流,哪怕再让我经歷一次那些不堪,绝望,彷徨,难过……我都愿意,只要能换取一日在她身边的陪伴。 啪的一声,是她合上奏疏的声音,我心跳起伏,听身后的她问道,「你为什么去西苑?」 我听着自己失控的心跳声,深深的唿气,最为忐忑的等待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我应该可以从容面对。 我转身,迎着她探寻的目光,回答,「去看廊间燕子,因为我知道明春时,我已不能再见到它。」 她目光如秋水,清澈宁静,没有一星我猜测想过的怒火,她平静与我对视着,「你想去南京,可是我不会放你走。」 「那么我就再请旨,直到你准了为止。」印象里,我从来没有这么绝决的和她对话过。 她沉吟了一阵,有些茫然的问,「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么?」 这一句话令我心如刀绞,我吸气让自己的唇不再颤抖,之后含笑平静作答,「我是说过。可是后来发现,我陪在你身边,会令太多人不满意。那些人都是对于你来说,至为重要的人,你不能离开他们,但是可以离开我。」
第180页 她迅速摇头,「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用担心,他们已被我压下去了,不会再闹了。还有蕴宜,你是不是顾虑我和她的关系,她是我的女儿,若是她想要这个位置就不敢忤逆我……」 我第一次摆手打断她的话,然后一字一句慢慢的说,「我不是担心这些。我是怕了,也累了。眼下有你在,公主尚且不能容我,何况以后?我不想死得全无尊严,更不想连求死得权利都被剥夺。这些我不敢想,从前我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是后来听了她那些话,我知道还是会怕。我不怪她,也不是要你去怪她,这些于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但是我至少能躲得掉,倘若我走了,隔上三年五载公主可能就忘了我这个人,等到日后那一天,她更加不会记起我,那么我便可以平安终老了。所以我求你,放我走罢,就当是可怜我,成全我后半生的宁静。」 她怔怔地听着,初时不发一言,然后她想着我的话,大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信我么?我说过会护着你的,至少我说过这话以后,从来没有食言过啊?」 最难挨的时刻已经过去,我从容的应她,「有人弹劾我,你就罢他官,再不然就杀了他。那么一群人呢?你杀的完么?公主是你的女儿,大魏唯一的继承人,真有一天要你,在她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我么?」 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看我,我并不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接着说,「我不能奢望你会为我,做太多有违纲纪之事。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我尚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不信我,」她轻轻的笑了,「你总觉得我会是李三郎那样的人,为了江山,那些山盟海誓都可以抛得下。」 「这没什么错!皇帝本来就是肩负天下的人,而不是承载某个情爱誓言的普通男女。你受了世人敬仰,四方朝贺,享受着你的子民供养,怎么可能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只选择一段虚无缥缈的情感。李三郎和杨玉环尚且有十多年夫妻情,我自问比不了,我们,没有那般深刻的感情。」我一口气说完,然后安静的聆听内心滴血的声音。 「你说的都对,可是你不是我。」她再笑,冷静的嘆息,「说了这么多,你是心意已决?」 我郑重的颌首,「是,我一定要离开。」 「如果我从宗室里选一个孩子,立为嗣子呢?」她笑着问我,好像这是件极为普通的事。 我举目嘆息,连连摇头,「那我就更加要走!我无法承受你为我,做这些事。你已因为我,贬黜了你的丈夫,你的姐姐是因为我……还有你的母亲……如果再加上你女儿……我没办法面对。我周元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内臣,何德何能蒙你错爱至斯,我实在不敢再领受。」 漫长的沉默,她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之后浅浅一笑,「知道了,你还是为了我。什么你累了,你怕了,你不敢,你不能。都是託辞。周元承,你是为了成就我的名声。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能自私一回呢?」 被她轻描淡写的击中心事,我突然感到一阵空洞和乏力,她总归那么明白我的心思,又何必我再说呢。 「可是这样的你,真令我喜欢。」她笑得真挚,双眸闪亮,「我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为了情字可以要生要死。而且你说的很对,皇帝是不能太任性。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你。我试图用皇帝的身份维护你,其实是把你凌驾于更危险的绝壁,让你承受那么多人的嫉妒攻击。这是我最无奈之处,哪怕是我亦不得不认命。」 她蹙了蹙眉,眸心深处的亮光一暗,缓缓地跌落在脸颊上,「元承,我同意让你走。不是为了我的名声,而是为了我的承诺,保护你。」 这伴着她泪水的,如此平静的一句话,让我陡然间明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光悠悠的无涯洪荒里,有这样一个人,懂得我完整的灵魂,因为有她的存在,我的生命得以圆满欢喜,不再有别的期待,只需感谢造化的神奇,半生的等待亦或是半生的零落,都让我觉得值得,心中唯有宁静平和。 我无声的笑了出来,感受着眼角的泪水慢慢滑落。 天授十八年十一月,陛下下诏,指我结党乱政,欺罔弄权,排摈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姑从轻发落。降为御马监奉御,南京闲住。 我即将离开的前一晚,照例送她回寝殿,她却不松开我的手,一径挽着我进了殿中。随后她令所有人退去,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 「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好不好?」她做出一副兴致颇高的样子。 我点头同意,燃了一段沉水香,又沏了一小壶君山茶,摆在她面前。 「以后没人给我点茶了,也没人给我梳头了。」她不无遗憾的感慨。 我于是起身,道,「不如再为你梳一次。」 她缓缓摇头,「你已梳了太多次了,该我为你梳了,我从前就想过,什么时候给你结一次发。」 我心中一动,遂牵着她的手,走到镜前,拿掉束髮的冠子,再将梳子递给她。 我昨晚刚刚沐浴过,散下来的头髮上还有青木香的味道,光洁的铜镜里映出我的面容,乌黑的眉和如漆烟墨一般的长髮。 她似乎也在着意的打量镜中的我,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也算造物之精华灵秀了,这十多年过去,竟也没见你变老些,还是那样秀逸清雅。」
第181页 我凝视镜中的她,对她温柔的笑着,她眉目间淡淡的清愁和婉丽妩媚的容颜也同样不曾有过变化。 她轻柔的梳着我的发,一个从未做过此事的人,竟做的那般细緻。我不禁笑起来,她手中一停,我于是起身,去几案上寻了一把她修建花木的小金剪子,剪下一缕头髮,递给她。 她将那一截头髮拿着手中转着,眼里都是化不开的爱意,「天宝年间,杨贵妃因吃姐姐和李隆基的醋,被李隆基赶出宫去,她百般思念李三郎,托高力士带回去的就是一缕头髮。你如今人还没走,就想要我思念你了。」 我含笑应她,「当日贵妃曾言,她一身之物皆是皇帝所赐,唯有一缕青丝香润,曾对君镜里撩云。我又何尝不是,身外之物都是你给的,我也只有拿它送给你了。」 「可她献完发就被接回宫了。所以说,这个寓意好。你日后还是得回来的。」她想着,幽幽地笑起来,「我可没想过让你一直在外头,你也说了,过了三年五载的,他们把你忘了,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即便不忘,我们也能悄悄地,再不叫他们知道。你说可好?」 我笑着点头,然而心里对于这个期许并不乐观,前路依然苍茫难觅归途。 「可是我又有点怕,那时候你回来了,我老了可怎么办?」她蹙眉遗憾的道,「剎那芳华,红颜枯骨。你若见了苍老的我,还会不会喜欢?」 我无语失笑,「那时我也老了,垂暮之年,耄耋之态,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我只问你,若是我鸡皮鹤髮,你还会看着真心喜欢么?」她忽然对这个问题充满了执着。 我认真的想着,脑海里开始浮现她衰老的容貌,之后认真的答,「世人皆爱皮相,我也不例外。可是,这幅色相能带给我的欢愉终究有限,我要的还是心里的满足,相知相守,和悦平静。」 她似有所感,抓着我的手,有几分爱怜的说,「你,遗憾么?」 如果说不,未免太不诚实了。「当然,我已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个遗憾,但它一直都那里。不过就像一个未曾去过远方,不知道云蒸霞蔚的山峦究竟妙在何处的人一样,没有想像,无从知晓,也便没有嚮往了。这就是我的遗憾,此生也只能过这般井底之蛙,自欺欺人的生活了。」我说着,自嘲的对她笑笑。 「那么你呢?可有遗憾?」我试探的问,内心也不知道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她摆首,缓缓道,「和你在一起,没有。我可是见过远山,看过风景的人。自然风景还是美的。只是最终你还是要回到熟悉的故乡,那里有让你感到安全宁静的事物,充满着对过去岁月的依恋和回忆,那些都可以熨烫你的心灵,让你从中得到喜乐愉悦。所以你之于我,就好似熟悉的故乡,不可替代,刻骨铭心。」 我心中一阵悸动,对她和煦的笑着,然后说,「虽然你这么说,但来生我可不要再做内臣了。我要寻一处云山小隐图里的好山水,盖一间小宅子,每日入山採药,寻仙问道,等到忙完了一天的事,傍晚回家,我的妻子就在门口等着我,对我说,你回来了,我在这里等着你呢。」 手中一紧,是被她反手握住了,「我记住了,这句话。」她忽然蹙眉问,「怎么你来生都只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么?也不好好出将入仕,太没出息了。」 「我今生已被朝堂大事折腾得筋疲力尽,也算鞠躬尽瘁了,来世就让我闲散些罢。」我故作愁苦,对她说道。 她轻轻呸了一声,慢慢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本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世你已陪我了,下一世我总归答应你,也会陪着你。」 我们相视而笑,无言的依偎着。她语意里对飘渺来世的憧憬,其实也证明,她对于今生,我们的未来,并没有把握。 但我们都小心的不再去触及这个话题,将来的事情,也许自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五更鼓敲过,殿外有宫人请求进来为她更衣盥洗,再过一会便是她上朝的时间了。 我也该离去了,她忽然特别感慨道,「我不去送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回来。」 我笑着颌首,鼻子里已开始有一丝酸楚。她亦如是,紧紧拉着我,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如果我忘了,不,我不会忘。我是说,你要时常写信来问我,什么时候方便让你回来。一定记得问哪,我万一忙的一时忘记了,那可就全靠你了。」 我再颌首,随着殿中的宫人们纷纷进来,我的笑容渐渐凝结,只是几乎贪婪的凝视她的脸,以期让她深深的烙印在我脑海里。 侍女请她去梳洗的一刻,她脸上又恢復了帝王的神采,端坐于镜前等待她们为她梳好髮髻。 我默然的起身,望着一殿忙碌的人,她们刻意无视我的存在,给我最大限度地自由去直视她,凝望她。 她的髮髻梳好了,步摇一根根的插进头髮里,镜中人恍惚又像一只凌风昂首的凤凰,高贵得令人仰视。 我默默的对着镜中人躬身,抬首时再注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推开殿门的一瞬,她忽然叫道,「元承。」 我回首,看着她。 「南京多雨,气候潮湿,你记得保护好,你的腿。」她平静的对我说着最后这一句叮咛。 我欠身答是,「也请陛下,千万珍重圣躬。」我不再看她,转过头,殿外依然有朦朦的月色,我也该踏上那不知前路如何的旅途。
第182页 我自午门外出发,离去时,我没有过多的回望这片皇城,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再回来,而是再多望一眼,也许我便捨不得走了。 马车旁站着许久未见的白玉,她是陛下特意要我带着的,为的是有人照顾我。其实把她一个人留在京里,我也不会放心,就像很多年前说好的那样,我们两个人真的有一天,以这种方式相濡以沫了。 「我累了,想睡一会,出了京城再叫醒我罢。」我对她微笑,然后合上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人似花依旧 南京的冬日虽无肃杀之气,却时常雨雪霏霏,清冷而湿腻。 圣旨上说的明白,我不过是闲居此地,挂着一个奉御的衔,正事一律不涉及。故我到了南京,先去御马监点了个卯,拜见掌印,和同僚略微寒暄两句,如此而已。 众人对我倒也客气,只是看我的眼神难免透着各种探究和猜测,话里话外也会流露出对我的一丝同情,几分感慨。也有人特意跑来专门为看我一眼,想是十分好奇这个曾经御前得宠二十年,数次为钦差代天子巡政,大权独揽的内相会是什么样子,而一朝被贬黜又该是怎生落寞的形容。 我只装作不察,循着礼数和所有人打过招唿,便向掌印告罪说自己身子不好,无事请许我在家休养。他自无话,放我去了。 南京是大魏立国之时的都城,后来太宗迁都,南京便成了陪都,一样设有六部和十二监,但一向都是虚职。 如今应天府便设在南京城。这座古称金陵的都城,北控大江,南凭聚宝,西接石壁,东傍钟阜,气势颇为恢宏。然而就像他尴尬的地位一样,不免有种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的寂寥。 我早前托人置的宅子位于城内三山街,粉墙黛瓦,映着小桥流水。上一位主人是个徽派商人,颇有几分雅趣的在院中凿了一处池子,湖山假石点缀其间,玲珑别致,峰峦叠嶂。我因见内中一处独立的院落清幽安静,就将其改为画堂,闲来无事便题了个匾额在其上,唤作还砚斋。 搬进来没多久,就迎来了第一个故人,阿升。他甫一见我,便双目盈泪,几乎扑到我怀中,埋怨道,「您怎能如此对我?早就知道您当日让我走必有缘故,原来竟是被发配到这里来。」 我笑起来,阿升总是能这般逗我开怀,我环顾四周绿意,笑道,「此处清晨夕暮,烟水瀰漫,风起时,滴翠凝碧,更有曲桥流水,小溪如练。我每日枕波其上,寄情诗画,从此远离庙堂,这样快活的日子,怎能用发配二字来形容。真是暴殄天物。」 他四下看看,亦笑了出来,笑过之后还是正色道,「您是自请来此的罢,若是依陛下的心思一定不会主动放您来。其实陛下应该也捨不得您。可是您这会儿降了职,赋闲在此,那些人就能放过您了?说句不中听的,他们巴不得整死您呢。」 我点点头,想了想告诉他,「我被贬黜,从此远离京城,远离陛下,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虽然我人还活着,但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圣眷,丧失权力的周元承,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他思量了一阵,慢慢明白过来。我又问了他一些宁王的近况,闲谈一会,他便说要帮我整理带来的东西。 我看着他和白玉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收拾带来之物,心里忽然有种安宁的踏实,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身边之人未曾变过,有些情谊也一直都在。 阿升把我带的银票和他从前整理过的帐册拿给我,我其时一直没有认真留意过自己有多少钱,如今仔细一看,倒吓了一跳。那是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一瞬间我又有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大人可真是有钱人,难道这些年都没处花钱不成,竟能积下这么多。这回好了,咱们在着石头城的生活可是衣食无忧了。」白玉翻看着银票笑嘆道。 阿升轻嗤一声,「你看你这点见识,何止衣食无忧,今后想要什么,你只管和大人说就是了,他肯定会满足你。大人在花钱这方面一向疏散,性子又沖淡,若是靠他自己,只怕这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 我听后一笑,「以前是真没处花,也没什么机会出去置办东西。如今倒是有闲情了,看来我这后半辈子,便要致力于如何把这些钱花光了。」 说得他们都笑起来,不过阿升的笑容里隐约透着些无奈的感伤。 我对他们说道,「你们也别叫我大人了,这么生分的称唿怪没意思的。叫我名字,或是哥哥都可以。」 他们欣然应允,此后阿升便唤我哥哥,白玉则以名字来称唿我。 阿升因告了假,陪我住了几个晚上,后来在我的催促下才依依不捨的回去了,从此后每隔上一段时间必会来南京看看我。 我平日无事只在还砚斋闲坐,读书写字,更多的时候是描绘一幅心中想像的山水画卷。这些事,我做的专注,往往会耗费一天的时间,再一抬头,已是画堂烟雨黄昏时了。 篆香烧尽,月上帘钩,这样清静的日子过的缓慢,似庭前溪水静默的流淌,等到一卷东风吹绿园中柳丝,春雨浸润斜阳外的芳草,我已将宅中所有画屏都完成,每日更得闲情立在廊下,感受杏花零落,燕泥飘香。 如此恬淡的岁月,当真一切都好,惟有心中牵挂难捱,还有那随着黄梅雨季到来而愈发折磨人的腿疾。
第183页 南京城接连数日阴雨连绵,白天犹可,一到晚间沾上湿气的锦被,膝盖处便漫生出延绵不断的酸楚感,渐渐演变成一种噬骨般的剧痛,令人夜不能寐。 我时常辗转至天明,坐卧不宁。一日夜半,疼得实在难以忍受,不得已我起身点亮房中烛火,欲烧些热水,取巾帕来敷腿。 这一番折腾倒惊动了白玉,见状,她让我去床上坐着,脱了锦缎披风,自去打水热帕子。 「对不住,吵醒你了。」我只得跟她说抱歉。 她瞥了我一眼,不在意的说道,「我本来就睡不着。你动作那么轻,生怕吵到我,哪里就真能听见呢。我只是刚巧出来,想看看那园子里的杏花被雨打成什么样了,才瞧见你屋子里的灯亮了。」 我心下稍安,因问她,「你时常睡不好么?还是因为来了这边不习惯。」说完,我才想起来,她本就是南边人,如何会不习惯呢。 她亦想到了,讥笑我记性差,又自嘲的笑笑,「从前那么多大事要你记呢,哪儿想得起来我啊。」 我一晒,垂目笑笑。她大约怕我尴尬,又道,「你腿上的毛病确是好不了,可不能总这么自己生捱着,回头我去管御马监的人再要些炭来,烧上火总能好过些。」 我笑着摆手,「不用,这都春天了,早就不供应炭火。我看这季的雨也快下完了,再忍两天无妨的。」 她听后不语,只瞪了我两眼,却也看不出生气,半晌幽幽一嘆道,「你可真能忍。」 「我?」我笑出来,「我前半辈子过的也算顺风顺水,却真没什么需要忍的事。」 她毫不犹豫的白了我一记,轻笑道,「是么?那这病根怎么做下的?为何你正意气风发的就被降了职,发落到这里来?」 我一窒,接不上她的话,半晌只好低头尴尬的笑笑。 「你也是个痴心的人。」隔了好一会,她忽然说了这一句。 我淡淡一笑,扭头望向别处,佯装听不出她话里的一丝幽恨,我没问她为何用这个「也」字,她话里的另一个痴心人究竟是谁,我想,我心里清楚。 过了几日,天气终于放晴,温润的空气间弥散着花香。我便去寻了个藤椅坐在园中,看明媚的阳光下,落红满地。 白玉正拿了只扫帚在清理一地的花瓣,我待要起身,又被她按在椅子上,只说让我安心晒太阳就是。 「再添些人手罢,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太累了。」我确实有些过意不去,出了宫自己过日子,才发觉,我如今的心境是百无一用,居家庶务一窍不通。 她摇着头,不忘奚落我,「有什么累的?统共就两个人,两张嘴,你又挑食,爱吃的东西都有限,最是省事。倒是你,甩手掌柜似的,帐上的事一应都不问。真难为你,怎么当了那些年宫里的总管?还顶着全天下最会给皇上赚钱的名头。那人究竟是你不是?」 我无语,涩涩的笑道,「能医不自医,这些年也累了,你就让我偷个懒罢。」 「是被骂累了罢?」她追着补了一句,看我一副慵懒的样子,也就没再说这个话题。 她慢慢的扫着,将那些花瓣都归拢在一处,然后用手捧了一点点的丢进水里,之后站在池边上静静的看落花逐水,自有一种闲愁万种的风流。 「你瞧它们昨日在枝头开的正好,一夜风雨,今朝就委顿在地,丢在那水里头,还不知道会流到哪里去。花如此,人生亦如此。」她忽然说道,那细细幽幽的一嘆,似游丝飘飘裊裊,轻软的融化在春风里。 「花落了明年还能再发,人虽不能重活一遍,但当下的生活总还是能把握。年年落花风雨伤春,不如怜取眼前景致。这些幽思偶尔发发,还是端看你如何排遣了。」我如是安慰道。 「如何排遣?」她转身看着我,低眉笑了,「我没你那么好胸襟,总能释怀。」 我索性开怀一笑,「我这样也是被逼无奈,不然总想着那些不痛快的事,早晚呕血三升。」 说得她也乐了,过了一会又看着我,蹙眉问道,「说是怜取眼前,你倒有认真看过么?你且说说,我有什么变化?」 我一愣,凝目看去,见她梳了牡丹髮髻,髮式繁复,却只戴了一支步摇别在头上,我这才察觉她已将少女的髮式换成了妇人的样式。我于是含笑告诉她这个发现。 「一晃我也是三十多了,再梳个姑娘的头真说不过去。」她轻拂了一下云鬓,笑着问,「我这样,好看么?」 她站在那树荫底下,一缕阳光透过枝蔓斜斜的洒在她脸上,照得她的面容熠熠生姿,有些像庙里菩萨身边镀了金的龙女像,华彩斑斓,却更为鲜活生动。 「好看。」我颌首,诚实回答。 她灿然一笑,注视我良久之后,笑容渐渐的散去,「总归没你心里的那个人好看。」 说完,她不再看我,又拾起扫帚,转身去扫其余的落花。 我的笑容亦随着她的话而凝结,一阵空幻的感觉再度漫上心头,转顾那些落红,不由又想起,她曾说过不喜欢残红委地…… 如今上林苑的菊樱已盛开了罢,只是不知谁会陪在她身边一起饱览这三春盛景,谁又会为她在起风的时候披上衣衫,站立在她身侧,为她阻挡料峭的春寒。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举目风光长寂寞
第184页 这一年的夏季,我在南京迎来儿郎另一位故人,王玥。 那日我正在还砚斋闲坐,画着庭前芭蕉,耳听得一阵脚步声,却不似白玉那般步伐轻盈。 我抬首,正对上王玥疏朗的笑容,一瞬间几乎怔住,旋即反应过来,当真是既惊又喜,一支笔啪地一声,落在尚未完成的画卷上。 「元承。」他上前握住我的手,许久未见,他亦有几分百感交集,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我回握住他的手,两厢对视良久,都不禁笑了起来。我请他坐了,自去煮茶招待他。 「仲威怎么来南京了?」我问道。 他微一愣,然后摇头笑道,「看来你真当起富贵闲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朝中什么风向都不清楚,今岁春,我被陛下贬到南京兵部做闲散侍郎。前几天刚到任,这便赶来看你了。」 我一惊,她一向信任王玥,何故如此,心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我问,「仲威此番遭遇,是否受我连累之故?」 他坦诚的点点头,又摆手道,「也不尽然。明面儿上是他们说我和你结党营私,我便是你任用的那个奸佞,这话说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如今你遭贬黜,他们岂能放过我?陛下被他们闹烦了,索性就打发我过来,一则是避避风头,二则,怕是也有让我来陪你做伴的意思。」 他说的轻松,可我知道他是有理想抱负的人,平白受我连累,赋闲在此,怕是心情并不会好。 我心中一痛,当即起身向他长揖,含愧道,「对不住,累你至此,元承深感愧疚。」 手臂一紧,他已扶住了我,神情十分不忍的说道,「你这是何苦,我自愿与你交好,也从不瞒旁人,满朝文武皆知此事,早晚会有人拿这个做筏子。我亦早知会有这一天……又怎么能怪你呢。」 他扶起我正色道,「你且放宽心,我来南京未必是坏事。如同陛下放你来此地一样,都是想要保护我们。你就不要再自责了。」 我亦只能一嘆,对他微微颌首,之后再招唿他饮茶。 他环顾画堂,笑贊道,「我瞧你这闲居生活倒似仙居,悠游自在比在京里时强了百倍,着实令人羡慕的紧。」 我笑着应他,「南京就是有这点好处,仲威也可以享受一段清闲时光了。」 他摆手,有些无奈的笑道,「我却没你那般好福气。过几日便要去浙东巡海防,虽则不是我领头,也需陪着上峰一道。这也是,陛下交给我的差事。所以说,陛下终究是疼你多一些了。」 我含笑对他拱手,贺道,「恭喜仲威,陛下依然如此看重你,来此地不过是走个过场,召你回京是迟早的事。」 「彼此彼此,希望届时你我可以一道回京,再为朝廷效力。」他想像着那画面,笑得畅意。 我心中黯然,这于我,却是遥不可及的期待,想到此,我忍不住问道,「陛下,近来圣躬安好?」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在微微的颤抖。 幸而他连连点头,然后眉头略微一蹙道,「陛下今年什么岁数了?我记得她似乎和你同年?」 我颌首,「是,陛下是干嘉二十二年生人,今年三十五了。仲威怎么问起这个?」 「这么说来,陛下年纪也不大,倒也稀奇。」他一径摇头,看得我更加心焦,只盼他快些说下去,他涩涩一笑道,「今岁上元节之后,礼国公向陛下推荐了一个游方的道士,叫玄方的,说是练得一手好丹药,有延年益寿滋补的奇效。陛下将此人召进宫去,之后便封赏了他一个上师的称号,还在宫里给他辟了一处专门炼丹的地方,很是宠信,据说每日都要召见此人,有时候和他在西暖阁中叙话,一说就是个把时辰。你说,这不是奇哉怪也么,想不到陛下竟好此道……」 听他一句一句的说着,我的心一点点随之往下沉落,到最后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足无力,连他后来的话都未曾听清。她何时笃信道术了,又偏信一个不知底细的道士,且那些丹药……况且宫中一向禁男子,一个道士…… 此时我脑海中竟然想到了薛怀义,想到了明崇俨,我被自己的猜想深深惊痛,剎那间心中已是惶然不安。 「元承,元承?」王玥连声唤我。 我一震,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几口气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身子不适么?」他关切的问。 我越发侷促的笑笑,「没事,想是天热,有些中暑。你刚才说,陛下宠信那个道士,那她可有採用他的丹药?」一颗心提到喉咙处,我屏气等待他的回答。 他摇着头道,「没有,这玄方号称要炼制出一种可以令容颜不老的药,需要两年的时间,还要陛下为他遍采天下奇花异草,总之是说的神乎其神。所以这会儿陛下只让他专心炼丹,闲来大约也是和他讨论道术。只不过这番举动还是惹了不少非议。」 说到此处,他忽然笑得颇有深意,「这倒也是好事,眼下那帮言官们把矛头全对准那玄方了,可比当日对付你还勐烈。说不定,陛下此举也是为了转移他们对你的注意力。」 我听到她尚未服用丹药,心中已镇定许多,再听王玥如此分析,不禁有一丝喜悦,也许她真有此意也未可知。 毕竟,我刚刚离开她半年光景,她总不会那么快就将我遗忘。
第185页 心中安定,我缓缓笑着,知道他此番上任必是带了家眷,遂向他建议,「你初来南京,我该给你接风的。我这里虽小胜在安静,改日请嫂夫人和孩子们过来坐坐,我让白玉做些拿手的菜,你我也很久未畅饮过了。」 他畅快的笑起来,道,「这个自然,你不说我也要来讨酒喝的,至于我这家眷嘛,正好有件事求你帮忙。」 「仲威那么客气,和我说话还用求字?」我亦笑言。 正问他想要我做什么,忽听外面一阵脆生生的笑语,一个甜甜的声音道,「爹爹,爹爹在哪里呢?」 我起身,循声看去,只见白玉领着一个小姑娘摇摇晃晃的走进来,那小姑娘不过六岁左右,梳着两个俏皮的双丫髻,白嫩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活泼,那样子让我想起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秋蕊,这个神情酷似她的小姑娘想来便是她的侄女,王玥的小女儿。 他一见女儿立刻张开双臂,小姑娘亦扑到他怀中,格格娇笑道,「爹爹和我捉迷藏么?害我找了这半日,周叔叔家的园子还真大呢。」 我不由得莞尔一笑,王玥指着我,对女儿道,「这便是爹爹常跟你提起的周叔叔,快来见过长辈罢。」 小姑娘立刻看向我,扬着首盯着我瞧了片刻,笑着蹲身一福道,「纤云见过周叔叔,周叔叔万福。」 我笑着答好,从她的脸上继续捕捉着熟悉的神情,那感觉有些像时光倒流,让我不禁生出岁月匆匆,沧海桑田不过弹指间的感概。我想,我真是有些老了。 王玥搂着纤云对我说道,「我刚才说有事求你,喏,就是说她了。她今年六岁了,在家时刚开了蒙,终究也没好好上几堂课,她母亲怕她累着,一点头疼脑热就罢课,搞得西席先生都没了脾气。这次来南京走的也匆忙,她的先生并没跟来。我想着,平生认识的人里头,属你学问最好,现放着你这么个先生还请旁人做什么。所以求你收下这个女弟子,她虽然淘气些,毕竟不同男孩子的顽劣,你大可放心。」 「仲威真不怕我教坏了她?」我笑问,「我可是出了名的,巧言令色,佯装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他用手指着我,只笑而不语,半晌收了笑道,「我自然放心,我的女儿,你一定会当成自己女儿那般教导的。」 我心中一热,当即敛容,对他拱手道,「是,元承定会尽力,不负仲威所託。」 自那以后,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新的乐趣。每日上午,王玥都会派家人将纤云送来读书,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我倒是佩服他的坚持。 纤云的活泼不让当年的秋蕊,因为年纪小,言语更为质朴天真。我曾问她,父母为何取了这个名字给她,她便笑说,「我的生日是七月初七,爹爹说这日子就是透着一个巧字。因说道秦观曾有词云,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所以便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先生觉得不好么?」 我含笑摆首,这名字很好。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千百年了,人们孜孜不倦的祈求金风玉露一相逢,奈何却总是被银汉迢迢所阻隔,天人尚且如此,何况人间痴儿女。 纤云对四书五经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诗词书画多,我也不勉强她,只是将经义做为基础,余下的时间便由着她的兴趣,给她讲李青莲,杜工部,陶渊明的诗作,有时也会带着她临写书法帖,教她一些基本的画技。 一日,她在临楷书千字文,便问我道,「先生喜欢瘦金书么?这字虽好看,可写起来真难,尤其是它的侧锋,似削金断玉一般。不过我瞧先生写起来倒一点都不难似的,是不是要练很久?」 我笑着答她,「你形容的不错,很得瘦金书的真意。道君皇帝的这一手字,天骨遒美,逸趣蔼然,侧笔如兰如竹。我初时也练了很久,并不是每次都能写好。后来发觉唯有气定神静之时,才能写得淋漓尽致些。所以你不妨在心静的时候再练练看。」 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问,「道君皇帝?他不是宋朝的一个皇帝么?其他的皇帝不都叫宋真宗,宋仁宗?为什么偏他的称号这么怪?」 我答道,「因其人笃信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所以后世便这样称唿他。另一则原因,是他的庙号里的字和当今陛下的名字一样,因要避讳陛下的名字,故这般称唿他。」 「先生是说徽字么?」她眨眼,小声问,「当今陛下的名讳是什么呀?先生能讲么?」 我被她一脸神秘又好奇的样子逗笑了,于是告诉她,「是徽字。陛下的名讳是上徽下赢,你心里知道就好了,不要把这两个字讲出来。」 「那要是遇到非说徽和赢的时候呢?」 我想了想,答,「你可以找其他相同意思或者音近的字来代替,所幸徽和赢,平日里用的并不多。」 她认真的听我说着,然后点了点头,却还是皱着小眉头盯着我看,我觉得好笑,问她,「为什么这般看着我?今日我脸上有花么?」 她一愣,瞪圆了眼睛,好像觉得我适才那句话说得很合她心意,一个劲的点头,颇为高兴的笑道,「是啊,先生刚才笑起来的时候,真好像花开了那么好看,我还从未见过您笑得那么……那么……就好像爹爹见了娘亲时那样,哎呀我也说不好了。」 「是么?我平常不是也常跟你笑么?怎么今天突然这么说。」我好奇的问,实在记不起自己刚才呈现过什么样的笑容。
第186页 她认真的颌首,十分笃定的说,「不一样,您刚才的笑最是特别,眉毛眼睛都在笑,像是从心里一点点溢出来的。真的,就在您刚才说陛下的名讳,那两个不能说的字的时候。」 我的笑容在一瞬凝固,心头五味陈杂。原来,光是念着她的名字就足以让我心中喜悦,笑容甜蜜。 但此刻,我又分明觉得有些悲伤,有些怅意。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时光倏忽,画堂中的小女孩已隐约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天授二十二年,纤云已快十岁了,三年的时光好像在几幅字帖,几卷画作,几本诗集中平缓流过。这一年,我四十岁。 也许因为心中除了她,并无其他挂碍,我倒是衰老的没有那么快,偶尔看着镜中的自己,依稀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只是我心里清楚,我的身体已不復当年,那每逢雨季便会发作的腿疾,近些年更加重了,甚至有时晴日里我坐的久了,再起身便会发觉,双腿疼痛无力,需要深吸气很久才能勉强迈出一步,而我也从之前的清瘦渐渐变为如今的消瘦。 这年秋天,我被那顽固的疼痛折磨的几近形销骨立,数日都无法合眼,而令我更为焦虑的是,她已经许久没有回过我一封奏摺了。 最终关于她的消息,还是王玥带给我的,尽管那日他是来向我辞行。 他脸上殊无喜悦,直言告诉我,「今日才接的旨意,调我去广西,升定国将军,三日后就要出发了。」 我知他不会一直留在南京,但没有想到调令来的这么快,且还是去如此山渺水远的地方,心中不免疑惑,遂问他,「广西近年来小战事不断,但并无大战的可能,陛下因何调你去那里,我总以为会是山西,或是再派你回辽东。」 他苦笑,道,「我也以为……这并不是陛下的意思,是太女殿下指派的。如今她是监国太女了,近期所有的调令和旨意都是她下的。」 我的心勐地一跳,陛下未离开禁中,且圣躬若无恙,则无须太女监国,难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颤,「陛下,她……如何了?」 「元承,你别慌。」他一手抓住我,安抚道,「暂时无碍。只是前阵子着了风寒,病了些日子。因罢朝了太长时间,所以才令太女监国的。我才从部里衙门回来,听见他们议论,这几天似乎已好多了。你且宽心,陛下春秋还盛呢。」 我茫然的点着头,所以这是她无法回復我的原因么?心中再度刺痛,那种尖锐的痛感远远超越了此刻膝头密密匝匝的酸楚。 我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王玥,又觉得一阵难过。 故人沧海别,几度隔山川。我又一次要面对这样的别离,「嫂夫人和纤云她们都一道去么?山高水远,那里的风土你也不一定习惯,千万珍重……」千言万语皆成虚,最终也不过是一句珍重。 他点头答应,握着我的手嘆道,「时间总是过的这么快。昨日纤云还说今年冬天她要省下些炭,留给你,让你春天下雨时也能烤烤火……元承,我既希望你早些回去,少受些身心折磨,你看你这些日子瘦得太狠了。可是你若真回去了,只怕才更是折磨。唉,都是命……可惜了,你这么个人。」 他嗟嘆一阵,我亦无言以对,半晌他振奋些,说道,「该说珍重的是你!等我回京述职路过这儿再来看你,那时你可不许像现在这般憔悴啊。如果我们能相逢在京城,那便更好了,届时咱们再好好喝上一回。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我都不捨得灌你酒喝。」他拍着我的肩头,復又笑道,「咱们来日方长了,我信那句俗语,好人总会有些好报的。等着我,再见时,咱们一定要来他个十觞亦不醉,如何?」 我咽下嘴边的话,对他真诚微笑,并郑重的颌首。二十年来的信任和感情,可谓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然而,那不可知的未来和既定的命途,终让我们,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王玥走后,萧瑟的秋意令我更加消沉,但心里还是放不下她的事,我决定去御马监一趟,也许近日有从京里回来的人,可以带给我,关于她的消息。 白玉找了车夫来陪我一道,近年由于腿疾,我已无法骑马,也绝少出门,踏出那方寸天地,看到红尘阡陌里的寻常烟火,竟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去的正凑巧,有刚从宫里调任到南京的内臣,三三两两的围在御马监中闲谈。看到我时,内中有不少人都一愣,随即面色各异,我直觉他们适才闲谈的话题,一定与她有关。 很快便有好事者上来与我攀谈,然后告诉我,宫里有大半年都为陛下的身体忙的一团乱,一场风寒之后断断续续竟是没好起来,且听说她拒绝太医问诊,只让那个叫玄方的道士在内闱伺候,吃了丹药时好时不好,偏她就是信赖那道士,近日又嫌宫里人多吵的慌,搬去了西苑,自然也带着玄方一同前往…… 我顾不得他们一边说,一边窥探着我的表情,也不想亦无能力再做掩饰,我知道自己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心里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和清晰,我要回去,我要见到她…… 可是无诏,外埠内臣不得擅离值守,更不得随意入京,除非我的上峰派我回去。 我于是去求御马监掌印。他看着我十分为难的说,「不是我不让你回去,可是你情况不同,让你闲居南京,又无事可管,回去述职也没个名目啊。元承,依我说算了罢,如今京里是太女殿下掌权,你贸贸然回去……太女必然不会高兴。」
第187页 言尽于此,我不能再给别人徒惹麻烦。一路惴惴不安,我的失魂落魄终于让白玉无忍无可忍,她扶着我,清晰明确的道,「你就写个摺子给她,请求回京里治病,我不信她就能驳回。」 我茫然的转顾她,她再嘆,摆首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的确没有试过,何况她曾叮嘱过我的,要我提醒她,召我回去。 我对白玉道谢,突然像生出了几分力气似的,一径向画堂快步行去,身后隐约传来她的声音,若真不成,也该死心了罢…… 一蹴而就,然后我快速的封好奏摺,托白玉送出去,但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们说现如今是太女监国,那么这奏摺一定是她批阅了。她看到我请旨回去,一定不会答允。 我心乱如麻,第一次觉得自己简直无用到了极致,我痛恨自己长久以来的忍耐,那些成全,那些礼教,那些规矩……到头来只是让我们把彼此的年华熬成痛彻心扉的鸩酒,眼睁睁看着对方饮下却无可奈何。 我毫不犹豫的写了呈给太女的奏摺,言辞恳切,态度谦卑,字里行间只恭敬求恳她能让我回去,哪怕只待一天。 之后便是数着日子的等待,我渐觉白日时光太长,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去大门处张望,看那传旨的中官有没有飞马前来,又或者有送邸报的中使,至少那上面也该有关于她的只字片语。 青鬃马奔逸的蹄声,每一记都踏在了我的心上,几乎令我神魂俱碎。然而望眼欲穿之后便是失望而归,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那高亢急促的马嘶声,只不过是南京城中的五陵年少为比拼富贵而开的轻松玩笑。 天授二十二年,在我的等待中结束了。元月里,南京城一片喜气洋洋,让人足不出户亦可以感受到万家烟火的温暖。 正月里,十二监歷来有自己庆贺新春的宴席,往年我从不到场,今年在白玉的劝说和鼓励下,我终于还是换了她特意为我做的新装,去赴御马监的新年宴。 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旧衣服,我穿着已显得有些宽大了。 宴席自然是推杯换盏,喧譁热闹。除了开头有人起身说着恭祝陛下万年,太女千岁的吉祥话,之后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行酒令声。 外面起风了,今夜应该会飘雪。我如今已不需看云去识天气,只需要感知自己腿上的痛楚程度,便可预知明日的风雨。 有人开始谈及近来京中的新文,说道如今皇城内最得意的内臣是孙泽淳,太女殿下不日就会将虚位了数年的司礼监掌印之位交给他。 于是又有人开始偷觑着我的脸色,也有人堂皇得盯着我看。我面无表情,垂首喝着杯中酒。 有人问起陛下是否从西苑回宫,知情的人开始讲述,自她入住西苑以后,包括内阁辅臣的所有朝臣们一律不见,只专注于那道士的丹药,也不知道能有多灵……还有人说起,陛下忽然笃信道术,是因为要为去了的楚王招魂,这些年陛下忽然觉得对他不起,心生悔意,想百年之后和楚王在昭陵重逢时,彼此间不再有芥蒂……又有人说,见过那道士的人都说,其人长得颇为妖媚,尤其是一对凤目,简直不像是男人的眼睛……再接下去的话,便无人敢说了。 我听得昏沉沉的,似有千斤重的物事坠在脖颈上,令我头痛欲裂,想来是我酒喝多了,我该回去了。 两条腿又似僵住了一般,全无力气。我撑着桌子缓缓起身,对着众人尽力牵扯出一丝笑容,道一句新春如意,再艰难的转身向门口走去。 大门处刮来一阵风,嘭的一声,门被用力撞开,我下意识的定睛看,一个少监服制的人一手扶着门,一手抚着胸口,气喘涟涟,大冬日里的却已跑的满头是汗。 众人猜测这是个来晚了的同僚,因年下喜庆的气氛,掌印等人并没有追究他冒失的行为,片刻的安静之后,殿中再度喧闹起来。 我朝门口再迈步。又一阵北风颳过,我不由得打了寒颤。我举目向门口望去,只见那少监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然后突然扯出最大的力气,向殿中欢乐的人群喊道,陛下驾崩…… 风好像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耳畔皆是嗡嗡的轰鸣,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风声,震得我晃了一晃,踉跄两步。 我盯着站在门口的人,压制住胸腔里一股躁动的液体,听着自己的声音被风撕扯的支离破碎,「你刚才说什么?」 他很惊诧的打量我一下,扫视众人后,充满悲戚却又吐字清晰的道,「陛下昨儿夜里,驾崩于西苑承明殿。」 我茫然的看着他,重复着他的话,最后思绪落在承明殿三个字上,她选择在那里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我,却没有给我机会,再去看她一眼。 那快要奔涌而出的液体,再也无法控制,喉咙里有一股浓烈的腥甜,我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出,洒在胸前斑斑点点。 那是我昏倒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生几度秋凉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云山渺渺,烟水苍苍。我在一片温柔的轻雾中拾阶而上,山间有着我的小小桃源,门后有等待我归家的人。我轻叩柴门,门缓缓打开,那清丽的面容一如二十年前,她眼角唇边都是笑意。我望着她良久,目光无法移动,忽然她的笑容淡去,神情渐渐凄楚,她对我的注视里有种悲悯的意味,似乎在说,那个誓言没能实现,真的对不起……
第188页 我慌乱的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缕云雨,我惊恐的四下摸索寻觅,茫茫天地间,却只有我自己。 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的期盼,半生岁月,一世眷恋,最终都化为乌有。我註定只能独自一人,空对蒹葭苍苍。 我蓦地睁开眼,枕边有一滴留着余温的泪,我转过头,对上白玉哀伤的双眸。 「你……感觉好些了么?你呕了那么多的血……元承,」她抚着我的脸,「你别这样自苦,她已经不在了……」 胸口一阵剧痛,我瞬间清醒,挣扎着坐起身,在她惊讶的目光中迅速站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几乎飞奔出门,我要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那噩梦不会纠缠我那般长久。 推开门的一瞬,漫天漫地的苍白刺痛了我的眼睛,满地琼瑶,玉宇澄清的世界里,有高悬于屋檐下的惨白灯笼,和这人间喜乐的新年节气那么不符,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我,那个梦是真的,那一口温热的碧血也是真的。 我双腿一软,扶着门慢慢的跪倒在地,希望此刻膝头的痛楚能来的再勐烈些,这样也许才能让我忽略心里的伤痛和绝望。 「元承,你别这样,你不要吓我……」白玉试图扶起我,「先回去躺好,你需要休息。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只是离开了她三年,三年的时光足可以令一个强悍的生命毫无徵兆的消失于人世,什么帝王霸业,千秋功绩,都只是光阴荏苒里匆匆的一瞥,最终胜利的只有时间,它永不消失,永不停止,如奔腾东去的大江带走一切恩怨情义,不留一点痕迹。 可我心里余烬未完,我不甘心接受这个命运,我已被它摆布了一世,从前我那般认命,不争,不怨,不恨,任凭它随意将苦难屈辱加诸在我身上,我忍了那么久,最终换来的却只有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我看着白玉,清晰的对她说,「我要回去,帮我,找一辆车,我现在就回去。」 「不行!你现在的身体怎么走得了那么远的路?外头雪那么大,官道上都封了……」 她还在说,我已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她一把拉住我,又气又恨,「你,你现在回去有用么?人都不在了,何况你又没有旨意……」 我挣脱她,继续往前走。旨意,这不重要,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让我感到恐惧。 「元承!」她悽厉的叫着我,还是令我停住了脚步,她挽着我的手臂,哀戚道,「你就算要走,我陪着你。可是,你不能这样出去,你得……换上丧服。」 我浑身一颤,她手里一团惨白的物事再度刺痛了我,我转过头不看它,只对她沉默的点了点头。 上一次穿丧服,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是为先帝。我勐然间记起她临终前,颤抖的指向我的手指,她最后的恨意……其实我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了,她欺骗了母亲,留住了我的性命,留了二十二年,现在该是我还这笔欠债的时候了,还给她,还给先帝,还给所有恨我入骨的人。 「白玉,今天是第几天了?」我问。 她明白我的意思,嘆气道,「第七天了,你昏迷了五天,只能靠餵些汤水给你,你看看你自己,瘦得都脱相了。」 我不想看,但我要去见她,她一定不想我那么狼狈,她一直喜欢我清爽干净的样子。我对白玉说,我想吃饭,还想沐浴。她皱眉听着,然后笑了,那是有一丝怨气,几许伤感,十分无奈的笑容。 她做得尽是清淡之物,我此刻也只能吃得下这些。我把自己清洁干净,换上那件丧服,再次求恳她,帮我去雇好车,我一定要回去。 「那好,我略微收拾一下东西。」她绝决地说。 我拉住她,摆首,「我自己回去,你,在这儿好好等我就是了。」 「周元承,你撒谎都不眨眼么?」她一把甩开我,「我拦不住你,你也一样拦不住我!」 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诚如她所说,我们都是痴心之人。我不再多言,任由她去准备。 一阵砸门声远远传来,她有些惊恐的看了看我。我心里一跳,然后扶着她尽量快步走去了前厅。 门开的一瞬,涌进来一群身披白甲的侍卫,迅速包围了整个院落,长春宫的内侍总管邓妥疾步行至我面前,面无表情的对我说,有旨意,接旨罢。 我漠然跪下,听他用冰冷的声音宣读新帝的圣旨,周元承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皇妣付託,效劳日久,故革去其奉御职,着司礼监将其押解回京,再行审讯,其家产一律抄没…… 我伏地聆听,心头竟然飘过一丝窃喜,看来我即刻就要踏上归程了,我竟有些感谢新帝在此际想起清算我这个人,为此我真应该对她说声,谢陛下隆恩。 我无声的笑了出来。邓妥挥手示意侍卫们从速抄检,冷冷一顾我道,「请罢,车马已在门外等候你了。」 我颌首,转向扶着我的白玉,凝视她满脸的泪水,努力伸出手去为她擦拭,「走罢,收拾你的东西,去找阿升,他会安顿好你的。你可以回故乡,也可以在江南寻一处小院子安稳的生活。从今往后,你是自由的了。」 「我不去,我说过要陪你的,我和你一道回去……」她哭得泣不成声,闻之令人肝肠寸断。 邓妥不耐的看了一眼,上前两步伸手欲拉开白玉,一面说道,「有完没完,耽搁了圣旨,你担得起么?要走就一块走,省着还得费事再抓你一回。」
第189页 我拂开他的手,将白玉揽在身后,「总管大人,圣旨里只说拿我,我自会遵从,请你不要为难旁人。」 邓妥微一愣,目光忽然越过我,看向我身后,阴鸷的笑了出来,他对着院中的侍卫吩咐道,「去准备个火盆,就地把那些东西都焚了,一个都不能留。」 闻言,我转头看向身后,一群侍卫抱着一沓纸张画卷,一摞摞的扔在地上堆在一处,有人已去找了个铜盆,预备点火折焚烧。 那是我这些年写过的诗词,画过的画,还有文章,字帖……我霍然转首,不禁怒视邓妥。 他几近欣赏的看着我的表情,冷笑道,「这是陛下口谕,凡是你写的东西,画的画,一个字一个影都不能留,全都得清干净。」 伴随着一阵万箭穿心的撕裂感,我的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胸口又是一阵翻涌。我大口的喘息着,不得已半靠在白玉身上。 「行了么,可以走了罢。你还真想看着那些东西被烧成灰烬?」 我深深的吸气,冷冽的空气刺激着我的咽喉和肺部,让我抖得更加厉害。我不能回头,不能去看那火焰里的一星笔墨。那曾是我的理想,是我在这世间留存的唯一一点痕迹。 我举目望向天际,那里茫茫无垠。人生自幻化,终当归空无。此身长灭,孤灯长寂,那些身外之物也终将随风而去。 我看向白玉,把我的手臂从她怀中抽出来,轻轻拂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对她微笑道,「去罢,好好生活。把我这个人忘了。我欠你的,今生还不了,来世,我会尽力。」 最后望一眼,我深深的记住,这个陪伴了我三年的女子凄凉的笑容,她的一生何尝不是悲辛无尽。 长路漫漫,万里关山,我总要回到那座深深困锁着我灵魂的禁城,看一眼,了却一切的恩怨。 养心殿被笼罩在一片素白里,看上去有些许陌生。我拖着无力的双腿迈步进去,对着那一团灯火里朦胧的面孔,俯身行礼。 她是皇帝了,我该对她行五拜三叩首之礼,我一一做着,做得毫无瑕疵,然后垂目等待。 没有人理会我,也没有声音吩咐我可以起身,这是我预料到的,但是腿上的疼痛还是不断的提醒我,即便心死,也还是难摆脱这具身体。 不知道跪了多久,我听到孙泽淳轻轻咳嗽的声音,他在提醒新帝,这丹墀下还有一个未解的仇恨需要她发泄。 「周元承,许久不见,朕都有些忘了你的样子了。你跪得那么远,朕看不清,跪近些,让朕瞧瞧你的脸。」她对着我招了招手。 我还有心愿,我还需求她,咬了咬牙,我拖着麻木的双腿向前膝行了数步,让大殿中的灯火可以映照在我脸上。 「啊,你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她一声惊唿,像是真的被我的样子震惊到了,「这简直是,形容枯藁……看来你这些年过的很不如意。」 我垂目看着地上,平静恭谨地对她恳求,「罪臣周元承伏祈,请陛下恩准罪臣去大行帝陵前举哀,以尽臣子之义。之后,罪臣愿伏国法,任陛下处置。」 一阵细碎悠长的铃声,是她晃动手里的金香球发出的轻灵响动,随后有淡淡的木樨麝香味道飘散下来。我不合时宜的想着,在香品的喜好上,她们母女却是没有一丝相像之处。 「他的意思是,他要伏国法。孙泽淳,按律应该怎么给他判罪?」 孙泽淳尴尬的轻笑了一声,回道,「这个臣也不知,陛下应该问法司的人。」 「哦,可是他想死,朕却不想要他的命,那怪没意思的。」她转向我,扬声道,「大行皇帝的灵柩明日就要从寿皇殿请出,前往昭陵。可是今夜,朕不想放你去,你没有机会见母亲最后一面了。」 她语气坚定,我禁不住霍然抬首,顾不上不能直视她的礼制,我颤声道,「罪臣愿受任何刑罚,只求陛下恩准,明日一早罪臣定会除冠跣足,跪于养心殿前恭请陛下发落。」 她毫无反应,继续玩着手中的香球。我看着那烛火明灭间,她忽明忽暗的脸,年轻姣好,透着勃勃的生气,可惜组成那生气的一部分里还有吞噬人心的恨意,我仔细的看着,恍然发现她原来只是五官像她的母亲,那神情分明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我不想再等了,也知道她不会应允我。那么我此刻起身,她就可以令御前侍卫将我拿下,或者就地诛杀。那当真是痛快的结局。 我撑着地,用力的想站起来,孙泽淳看出了我的意思,惊唿道,「哎,你做什么?陛下没让你起来,你疯了……」 连站起来都这么费力,我如今和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孙泽淳,传先帝旨意给他听。」她疾声喝道。 我心头剧烈颤抖,她留了话给我……跪坐于地,我听到孙泽淳小心翼翼的问,「传哪一道啊?那份圣旨在您手里……」 「传口谕就行了。」她短促的喝斥,打断了孙泽淳的话。 「是。传先帝口谕,周元承回京之后,务必珍重身体,不得擅自离宫,更不得自戕,否则朕于九泉之下亦难以瞑目。」 这短短的几句话,让我从震惊到错愕再到无助茫然,她怎么会留这样一句话给我,让我活着,受着,那些来自于她女儿的凌辱,难道她也这般恨我么?
第190页 「听见了么?这是母亲最后的遗愿,一字不差的说给你听了。至于你要不要满足她的心愿,你自己瞧着办罢,反正朕也没有闲工夫盯着你会不会自尽。」她轻蔑的说着,似乎还是怕我抗旨一般,补充道,「这可是母亲临去前特意交代的。」 我这一生已违拗她太多次了,如果这是她的遗愿,我选择遵从。我深深吸气,令自己平静,然后叩首接旨,尽管那几句简单的话将会令我余生万劫不復,灵魂再难超脱自由。 她一笑,手中突然多了一张小笺,她轻轻晃着,然后把纸凑近了烛火,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化为缕缕焦黑,「这个,是母亲写给你的,但是朕不想给你看。你记着那道口谕就是了。」她笑得轻盈,得意,居高临下玩味着我心如刀割般的痛楚表情。 她因为心情愉悦,一笑道,「虽然母亲还是记得你,可有什么用呢?她明日就要去昭陵了,在那里等待她的人是父亲。她註定要和父亲生死在一起。至于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笑话,一个在阳光下黯淡的影子。」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对她叩首,请求她放我离去,「请陛下将罪臣交三法司重处,罪臣不胜感激。」 她适才所有的快意都被我这一句话打碎,她终于知道了我对死亡已无所畏惧,她对我的羞辱仿佛是一记拳头打在柔软的棉絮上,没有反应,令她更加羞愤。 她怒不可遏地抓起案上的镇纸朝我丢过来,冰凉的玉石击在我的额角上,转瞬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流淌了下来,滴在断裂的碧玉上,鲜艷夺目。 「陛下,不可,您答应过先帝的……」孙泽淳急道。 「住口!」她的一声断喝让我当即明白,她应是对她母亲许诺过,不会伤害我。 「念这个给他听。」她抽出一份奏摺扔给孙泽淳,森然道,「这是史官对你的书写,你自己好好听听,日后世人看到的周元承就会是这般模样。」 我漠然听着,孙泽淳没有情绪没有起伏的声音,「元承不知书,颇强记,猜忍阴毒,好谀。帝深信任此人,元承势益张,用司礼诸人等为羽翼,宫中人莫敢忤。御史赵循、侍郎王允文、御史沈士耕、给事中杨楠先后力诤,俱被诘责。给事中杨楠一復言之,并谪贬。元承乃劝帝选阉、设内书房为内操,密结侍郎王玥等在外为援。又戕害首辅,离间帝与楚王……」 思绪又飘散到不知什么去处,我已听不到孙泽淳的话,只知道这评价洋洋洒洒,文字颇丰,看来我在魏史上留下的字数应该比其他的宦臣要多上许多。 「周元承,你觉得这文章写的如何?其实这是一个你颇为相熟之人写的。」她顿了一下,嘴角慢慢绽放刻薄的笑意,「就是你曾经极力买好的,杨楠。」 「再告诉你一件事,」她笑着继续道,「那副清明上河图,朕已令人把你写的字尽数抹去了,为此还得修补那副画。真是可惜,你的好书法终究是留存不下,再也不会有人能看见了。」 喉咙处的温热腥甜再度涌上,我极力的克制,终于没有让它喷涌而出,那一口血含在嘴里,顺着我的嘴角慢慢流下来。 「陛下,天晚了,回头明儿还要亲送大行皇帝,您看……」孙泽淳不忍的看着我,说道。 她似乎也玩腻了,满足的盯着我嘴角的血,挥手道,「你下去罢,在北三所好好待着,无事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我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双手撑着地勉力站起,不禁还是晃了晃,我不想在她面前失去最后的尊严,垂首后退,尽力如常的走出养心殿。 京城的朔风吹在脸上依然如刀割般生硬锐利,我有些撑不住,扶着殿前的石壁大口的喘息,感受着身体每一处都在发出的疼痛。 眼前一段素袖拂过,手臂跟着一热,我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语,「周掌印,我送你回去罢。」 我抬眼,熟悉的面庞,只是从前的娇憨已蜕变为如今的温婉,是曾经西暖阁中的侍女俞若容。 我努力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容,不经意的抽出我的手臂,「多谢,我自己能走。」 此时此地的我,不能再给任何人添无谓的烦扰了。 「周掌印,」她低声叫住我,在我身后一字一句的说,「那是真的,大行皇帝,她要你好好活着。你一定要做到啊。」 第一百二十章 世事一场大梦 北三所依旧颓败,周遭环伺荒草断垣,和这座华丽的宫阙那么不相符,却很适合现在的我。 神宫监的内侍将我领到此处,便迅速离开了。这破败的房间竟然还是当年干嘉帝囚禁我的那一间,世事一场大梦,兜兜转转,原来起点亦是终点。 我像见到故友一般温柔的抚过那些桌椅床铺,拂去它们的灰尘,然后抱膝坐在床上,看微尘飞舞,一如二十二年前那般,心中一片空明。 只是那时候,我还是渴望自己能够被人记起,或许还在暗自希冀能在世间留下一些印记。多少年以后,我确实做了很多能令人想起的事,不同的只是,有人因那些事欢喜,有人则切齿愤恨。但此刻,我真心实意的希望这个世界将我彻底遗忘,湮灭所有我曾存在过的证据。 我在北三所清静的生活了两日,第三日,司礼监的佥书带来了皇帝申斥我的话,因为太过冗长竟然写了长长一捲纸。
第191页 我跪在斑驳坚硬的青石板上,听着内侍抑扬顿挫的声音,含着皇帝的愤怒,蔑视,一句句响彻辽远的天际。 此后每隔一日,便有内侍奉旨前来申斥我。每次来的人都不同,但申斥内容却毫无变化。不是每一个内侍都会怀着极大热情来完成这项任务,渐渐的他们都清楚了皇帝的申斥并无新意,而我已经听了那么多天,大约都快会背诵了罢。 再后来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皇帝只是要让我这个罹患腿疾的人每日在石板上跪上半个时辰。于是他们又找到了乐趣,不再认真念诵那些文字,而是着意观察着我的表情,尽最大可能捕捉到我每一丝痛楚,然后回去作为闲谈的话题。 时间缓缓流逝,直到内侍们连我的痛苦都已不感兴趣,他们意兴阑珊,对于这个工作表现出极大的厌烦,能推则推,以至于当日派来的人,脸上都会带着明显的不耐。 我于是和颜向前来的人建议,这些内容我都清楚了,也可以自己念诵,不劳他们辛苦,我自在院子中跪足时辰,请他们去房中喝茶休息。如是,我们达成了默契,令至少一方人在这单调无聊的形式里得到一些轻松慰藉。 偶尔神宫监的人也会叫我出去洒扫某处殿宇。但都只限于一些空置的宫殿,那里并没有我熟悉的记忆。 一日,天有些阴,我的腿疾又开始发作,我利用扫地的间歇去揉一揉膝盖,这个不断重复的动作惹得一旁的年轻内侍很不满,他走到我面前喝斥我,让我不要妄图偷懒,否则便会教训我。 我垂目,想要点头,却忽然感觉到腿上一阵针刺的疼痛,我不由自主的踉跄了两步,手中的扫帚跌落,扬起的灰尘瞬间沾上了他的衣衫。 我稍微站稳,刚想要跟他道歉,抬眼看到他已扬起手臂,我没有力气挪步,只好闭目等待着他这一掌落下。 没有预想的疼痛,我睁开眼,看到他的手被人从后面抓住,那是神宫监如今的掌印。他平静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吩咐院中所有内侍,从此以后不许派给我任何事,更不许随意打骂我。 这又不知是我何时结下的善缘,可惜如今十二监掌事的人都已悉数换过,我并不相熟。我躬身行礼对他表示感谢,能做的也不过仅此而已。 我每日对着头顶一小片蓝天发呆,虽然自诩心静,亦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太过无趣。我开始想找一些纸笔来打发时间,但心里也知道,这一定是皇帝禁止的,我只能偷偷的去寻一些来。 我央求一个给我送饭的小内侍,请他每天帮我拿一张纸来,并且保证我会将笔墨藏好,写完就把纸烧掉。从那以后,我每晚都会在纸上写一些过去的回忆,对弈,唱和,煮茶,焚香,她牵起我的手,我们共画一幅画,窗外桂花飘着幽香,梧桐叶底深藏着黄鹂。 一张纸真难写尽,写满之后,我会再细细的看,慢慢的想,之后再燃起火折将它烧成灰烬。 春天来的时候,屋檐下飞来了新燕,我看着它们筑巢,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我将折好的树枝,新泥摆在一起,放在燕子飞过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们欣然接纳了我的礼物,心里真会高兴好久。 那一天,我跪在地上诵读那些熟悉的文字,奉旨前来的内侍从房内走出来,手里抖着一缕燃尽的余灰,笑问我这是什么。我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怆然无语,不知是否该出声求他。 翌日清晨,一群内侍涌入我的房间,在每一个角落里翻找可疑的东西,幸而我在头天晚上就将笔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树下。他们一无所获悻悻而去,之后送来了一大捆篾片,对我说道,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我无事可做,便命我将当日的篾片悉数编好,第二天再依数送来,循环往復,日日如此。 花落时节,寒更雨歇。这日,我正在院中晒着太阳想,该编一支竹筐还是一副枕席,忽然身后传来哽咽的一声,哥哥。 我回首,看到阿升站在身后,他不可思议的望着我,少顷眼中已有泪水滑落。 我欲起身,他迅速上前制止了我,蹲在我身边,泣道,「哥哥,我来看您了……您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们……」他一把扯过那些篾片,怒道,「他们日日这般折磨您么?这里不能待下去了,走,我去回王爷,您跟我回宁王府去。」他试图拉我起身。 我有些费力的按下他,摆首笑道,「看到你,我真高兴,你扶我起来,咱们去里面说话。」 他依言扶着我进屋,一看到屋内的情况,他又再度潸然泪下,「这是人住的地方么?你这辈子何曾受过这样的罪,这里绝不能待了。我早就说过,她坐了这个位置一定不会善待您,可也太歹毒了些,这般折腾您何时是个头啊?」 我无言的笑笑,还是给他倒了些茶,「很多年前我就住过这儿,我没有那么矜贵,这些都无所谓。至于她,既没杀我也没对我施以什么刑罚,也不算太糟了。」 「您跟我走罢,去了宁王府,我养着您,王爷一定会同意的,他要是知道您现在这样……」 我对他摇头,「别告诉他,徒惹麻烦。阿升,我很想跟你走,但是我不能。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去哪儿都是个累赘。而且,我答应了先帝,留在这里,好好活着。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叮嘱。」 他眼中蓄泪,连连摇头,恨恨道,「您就为这一句话,把自己困死在这里么?您才四十岁!以后还有多少个日子要熬?她已经……已经不在了!您醒醒罢,这辈子你何曾为自己好好活过?」
第192页 我哑口无言,只得无奈的笑笑,「改不了,我都四十了,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 尽管我也不知道,她这样要求我,有何意义! 我不想他难过,就转而问他宁王的近况,问白玉安置的情形。他一壁回答,心情才平復一些。 他陪我说了半日的话,直到宁王身边的内侍来找他,他才又重新提起带我走的话题。 「她让您好好活着,这个我自然懂。可非留在宫里做什么?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哥,您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您想清楚了么?」他已近痛心疾首的对我哭道。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认真的点头,告诉他,「我还有回忆。往后,借着这些回忆,我觉得自己还是能活下去。」 「您这一生,为她百般辛苦辗转,倒头来依然甘之如饴。有您这样一个人,她在九泉之下也该含笑了。」阿升留下了这句感慨,在泪眼婆娑中凝望了我许久,才转身离去。 她是否含笑,我不知道,只有等到我再见到她时才能问问了,也不知她愿不愿意在奈何桥畔再等上我几年。 皇帝改了年号,这一年已是咸平元年。一天清晨,我尚在打水盥洗,突然院中冲进来一群内侍,为首的人我并不认得,他环顾四下,问我可有需要收拾的东西。 我不解其意,一壁摇头,一壁问他,是不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令我大感意外,他接下来宣了皇帝的口谕,要将我即刻押送去皇陵,并让我此后都在皇陵思过,不得擅离。 这突如其来的皇恩浩荡让我措手不及,也欣喜不已。内侍们也没有给我再多问的机会,迅速将我押出神武门,登车后随即快马加鞭直奔皇陵而去。 黄昏时,我抵达皇陵。春夏交接之时,满山翠荫正浓,夕阳西下林间倦鸟已归故窠。 守陵的宦臣将我带至一个小院落,指着里面的房间,「你今后就住这里。」 他不再理会我迳自去了。我随意看着,房间不大,却打扫的干净整洁,日常生活的东西都齐备,心中一喜,这倒是比北三所舒适了许多。 简单收拾过后,我便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奇怪的是,此后并没有人给我分配该做哪些事,我见其他宦臣有隔几日去皇陵殿外打扫,修剪花木,便向管事的人请示,他不置可否,也从来未曾主动找过我。由此,我当真过上了隐居一般的日子。 而且这里不限制我用纸笔,甚至还能找到一些书。除了山里有些潮湿,我的腿疾更易发作之外,这里可谓没有其他缺点。 一晚,我房中艾草燃尽,因山间多蚊虫,故此地常备艾草,我于是向管事宦臣去申请些新的,他点头答应,吩咐我先回去,他自会差人给我送来。 我于是自得其乐的在房中写字,又想起当日曾和她和过的词,便在纸上默写。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并未抬眼,余光看到一人进来,想是帮我送艾草的宦臣,于是道,「帮我放在床边好了,受累跑一趟,多谢。」正要去拿些散碎银子给人家,只听一个声音轻唤道,「元承。」 我手中一抖,钱袋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完全不敢抬眼,那个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我绝对不会听错,可怎么可能,她已经不在了。 来人一点点的走近我,我心神大乱,背上已渗出一层汗,却还是不敢抬眼去看。 「元承,是我。」她的声音清晰冷静,除了有些颤抖,「你看看我。」 我用力的咬破舌尖,一股血腥气涌入喉咙,证明我不是在做梦,用力吸气后,我抬起眼,目光迎向来人。 眉间若蹙,清丽无俦,这面容正是我日思夜想,魂萦梦绕的,而此刻,她竟然就在我眼前。 我颤抖着伸出手,碰到她脸颊的一瞬,我禁不住浑身战慄,如梦呓般唤她,「徽赢……」 她双眸中有水波荡漾,听到我唤她立即点头,含笑应着,然后抓着我的手,贴在她脸上,「是我,真的是我。元承,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们就这样相对站着,良久之后,我略微缓过些神,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 她先是点头,然后笑着摆首,「我若不昭告天下说自己死了,怎么可能和你这样在一起,怎么完成我对你的承诺?」 我心中一酸,随即问道,「那皇帝呢?她也知道?她……怎么能答应你如此做?」 她略一仰首,神情傲岸,「她是我女儿!她还没有胆子弒母弒君。我提早把皇位让出来,她自然乐得接受。」 我还是不能想像,「那么之前说你染病,不肯就医,只偏信道士……这些也都是假的么?」 「自然是真的,」她不好意思的垂首一笑,「那个道士却是有用的,我吃了他的丹药才能好像死了一般,骗过所有人。只不过,那药吃了还是会伤些身子。」 我疾问,「你身体怎么了?如今哪里不好?」 闻言,她并未回答,只是望着我,目光越来越柔和,之后缓缓地笑了,「我没事,只是比从前弱了些,我终究也老了。还说我,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那日你来的时候,我在远处看着你,险些哭出来,你那么憔悴,形销骨立……是不是她又折腾你了?」 原来她看着我来此地,我不禁笑着应她,「有你在,会护着我的,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第193页 她温柔一笑,点了点头,然后走近我,轻轻的把头埋在我怀里。我没有一丝犹豫,张开双臂拥她入怀,紧紧的贴着她的身体。 膝盖骤然间一痛,我站立不稳晃了两下,她连忙扶着我去床上坐了,又去打热水。 我看着她并不熟练的做着这些,心里百感交集。她动作柔缓生怕弄疼了我,充满爱怜的问道,「在南京的日子,又加重了罢?我知道你听到我的消息一定会担心,可是我没办法,又不能把我的想法写出来给你,后来我看到你要求回来,就知道你一定是急坏了,我不能再耽搁了……都过去了,接下来你得养好身子,你如今竟比我还弱些。」 我笑着都答应,心中顿觉踏实安宁,唯有身上各处的疼痛还在提醒我,长久以来的殚思极虑、身心俱疲,直到此刻才定下心来,我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 她心疼得看着我,又抚了抚我眼底的青色,替我脱去了外衣,盖好了被子,然后坐在床边含笑望着我。 「别走好不好,我想醒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你。」我对她提了一个颇为过分的要求。 她立即点头,抓着我的手,认真的应承我,「放心的睡罢,我不走,从今以后我都在你身边,陪着你。」 这是天籁之音罢,让我感觉浑身轻松,神智清和。我对她应以温柔的一笑,缓缓闭目。 我心中充满宁静喜悦,也终于实现了今生所愿,那么我可以再做一次那个梦了罢。梦里,她还会知晓我何时归家,然后倚在门边,含笑看着我,没有忧愁,也没有哀戚,她不会说抱歉,而是对我说,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着你。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