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小首辅》 1.第1章 ==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日日夜夜,纠缠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弑妻杀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2.第2章 ==第二章== 薛狗子已经病了好些日子,脸都瘦脱形了,也就显得眼睛越发的大。 招儿一直觉得小男人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虽然这眼睛在面对她时,总是厌恶、抗拒占多数。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3.第3章 ==第三章== 因为薛狗子的突然晕倒,闹得薛家是人仰马翻。 为此,三叔薛青柏还专门从大伯家借了牛车,从镇上请了大夫回来。大夫来把过脉,薛狗子并无任何病症,之前的病也差不多痊愈了,如今虽是有些体虚,但只要慢慢将养就好。 至于头疼之说,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4.第4章 ==第四章== 晨光微熹,天方破晓,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5.第5章 ==第五章== 吃罢早饭,薛家的男人就上地里去了。 薛青山也出了门,却不是上地里,而是去镇上,据说是镇上一个什么同窗家中有长辈办大寿。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桃儿则在扫院子,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奶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奶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招儿,大姑这是开导狗儿呢,大姑也是为了狗儿好,为了这个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说话了。 打断了薛翠萍的话,也打断了招儿处在临界点的爆发。 薛翠萍忙扭头去看他:“狗儿,大姑跟你说……” “大姑,你说的这些话我半天都没听懂,什么应该以家里的意思为先,什么孔融让梨,大哥需要我让什么?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么都有,爷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笔墨纸砚都是捡了好的买。他每次练字用纸,我练字只能拿了树枝在沙土上写,偶尔用的纸还是招儿买的最劣质的宣纸,墨滴上去就印开了。 “大哥有很多书,我只有一本《幼学琼林》,还是当初爹在外头做了几个月木工才买下的。我知道自己书读的没大哥好,字也写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着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莹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羡慕隐含着自卑,自卑中还夹杂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话让薛翠萍哑口无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死了都没脸见二哥二嫂。可家里的情况迫在眉睫,春耕的时候没种子,麦苗培育不及时,错过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闹饥荒。 她顿时狠下心肠,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说的是去镇上学馆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读书比你好,他正赶上关键时候,你做弟弟的应该让让,反正你比他小一岁,明年再去也不迟。” 招儿猛地转身,抄起门后的棍子。 就在这时,薛狗子又说话了:“为何要让?不是本来就该我去吗?是大伯让你来的?难道他忘了我爹临死前他答应我爹的话?原来大伯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6.第6章 ==第六章== 薛狗子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 薛翠萍猛地一个激灵,忙摇头道:“不是你大伯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我就想着……” 接下来的话,又被薛狗子打断了。 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是大伯让你来的就好,大姑你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说最疼我的。” 自此,薛翠萍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说了几句不知所以然的话,就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屋里很安静,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有些犹豫道:“狗儿,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饭摆上桌后,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就是黍米饭,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这话说得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脸色最是精彩,又红又白,简直就像开染坊。 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说得正是大房的人。赵氏是抠,但对大儿子大孙子可不抠,杨氏和小儿子自然跟着沾了光。七岁的才小子脸色忿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杨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还小,嘴也馋,早就吃白崧吃腻了。一听见鸡蛋就忍不住了,对孙氏喊道:“娘,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 寂静的堂屋里,就听见小儿尖锐的哭喊声,让人脑门子抽疼。 孙氏被哭得心里烦,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闹什么闹,吃什么鸡蛋,哪有鸡蛋给你吃!”口气也有些冲。 说白了谁心里不怨,不过一直忍着罢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响亮。赵氏本就恼羞成怒,见此顿时转移了目标:“孙氏,你还出息了,竟然打我孙子。” 孙氏历来怕赵氏,当即笑得尴尬道:“娘,毛蛋这不是闹着要吃鸡蛋么,哪有鸡蛋给他吃。”后面这一句是咕哝出来的,边说眼睛下意识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爷子一向不管儿媳妇们的事,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桌子:“闹,闹什么闹!”方桌被拍得桌腿儿直晃悠,碗盘上下跳动发出阵阵脆响。 招儿也没装死,对他抱屈:“阿爷,这不是阿奶嫌弃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将碗杵在桌上,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就这么点儿吃了拉嗓子的饭,连点儿油星子都不见,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给人瞧瞧,人家见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弃我和狗子了,不如给我们二房分家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在家里胡吃海喝了。” 听到‘分家’二字,薛老爷子眉心下意识抽一抽,斥道:“分什么家,谁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觉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他放缓了音调道:“你阿奶因着你大姑家的事正闹心着,才会迁怒你了,不过你是做晚辈的,怎能和长辈顶嘴。” 他转头又去斥赵氏:“天天说你不长记性,活了一辈子活到狗肚里去了,那些鸡蛋攒在那里作甚?臭了都舍不得吃!老三媳妇,你去拿几个来炒了,给大家添个菜。” 就这么连消带打,薛老爷子的一番话成功让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儿的目光闪了闪,她说想分家的话并不是作假,可惜头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过也是,薛老爷子怎么会允许二房分家,这事传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负俩孩子了。再说了薛老爷子还想将全家人都拧成一股绳,好给薛家再供个秀才出来。 按下这些不提,虽是闹了一场,薛家人却是全家都开了顿荤。 周氏炒了一大盆鸡蛋,特意给招儿留了一碗。 这举动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要知道三夫人两口子平时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属老黄牛的,平日里也极少帮二房两个孩子说话。 不过招儿也没多想,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谁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别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着饭菜回了屋,进门就对薛狗子笑道:“狗儿你看,中午有鸡蛋吃。” * 看着少女脸上灿烂的笑,薛狗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虽是在屋里,可正房那边的动静却没有漏下。 招儿就是这样,又泼又辣,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曾经他很在乎,总觉得她给自己丢人,给自己帮倒忙,多次劝阻不成,又因为一些别的事,对她心里藏了厌恶。 殊不知虚伪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了吃个鸡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改掉以前说话别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误会了。果然招儿脸上闪过一抹暗色,旋即又笑着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儿也能吃,快来吃饭,好好补补,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这样,总是拿他当小孩子看,一口一个‘我狗儿’,实际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态敏感多虑,‘他’不喜这一切,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于是不自在就慢慢发酵成了厌恶与下意识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很奇怪,似乎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薛狗子,一个是薛庭儴。而每当碰到有关招儿的事,脑海里便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诉,似乎在告诉着他,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思绪之间,有东西喂到他嘴边,他垂目去看,是一块儿炒得黄澄澄又酥又软的鸡蛋。 “三婶也就这鸡蛋炒得不错,狗儿吃一大口,吃了长高高长壮壮。” 这话刚出口,招儿就后悔了。 也是今儿小男人特别乖,她竟不由代入当年小男人还小的时候,她哄他吃饭的场景。小时候她一直是这么哄狗儿的,可突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狗儿就开始抗拒她,也最讨厌她这样。 心中忐忑之际,见他垂目不动,她干笑了下,正想收回递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凑了过来,吃了一大口,将一勺子饭都吃了进去。 “真好吃。” 看着垂着眼皮咀嚼着饭的他,招儿顿时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姐努力赚钱,天天给狗儿炒鸡蛋吃。” 说完,她偷偷从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见他没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其实招儿是故意这么说的,小男人一向最讨厌她四处乱跑,还学着跟人做什么买卖。为了这事,两人闹了多次的不开心,可总不能因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赚钱了。 她想变得有钱,她想有钱了供小男人念书,不和这群人跟乌眼鸡似的争来争去。她想了很多,而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毕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们两个。 不过招儿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对,她也是会做的。 当然不反对最好。 这种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说了一些话:“我方才和爷奶说分家的事了,被爷挡了回来。”见小男人想说什么,她打断道:“你听姐说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说得太透,总觉得你还小,也是不想打搅你念书。可今天发生的事,姐也能看出来,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里这边,咱们能争就争上,本就该是咱们的,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让给别人。就算要让也得给个明白话儿,没得这么欺负人的!若是争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个买卖做,也能把送你去念书的银子凑出来。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让你放宽心别害怕,天塌下来了,还有姐给你顶着。人不是就这么一条路,咱们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为难较劲儿,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其实这话招儿早就想和薛狗子说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个心思多的,怕他会多想。可谁曾想他还是多想了,甚至忧虑成疾病了一场。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索性借着挑明了说。 薛狗子看着她。 他梦里这一场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突来爆发,薛家一片大乱,家里人都斥责他,说他不懂事,不为家里着想,说他不孝顺,把阿奶气晕了。招儿为了护着他,和薛家人吵了起来,最后甚至惊动了族长。 招儿以不敬长辈、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里当众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这件事也被族长压了下来,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这么被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薛俊才去了镇上的学馆,得意风光。而二房因为这场事彻底招了家里人厌恶,尤其又有大房从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家里没人帮他们说话,村里也没人向着他们。他甚至连私塾都去不了了,因为他大伯说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还说招儿把大伯母给打了,他可不想再没事找事给自家人找麻烦。 那时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恶意。也许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让他下意识就把责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满、不顺遂甚至命运的苛责,都归咎在招儿身上。 即便之后心里知道自己是错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可误会太深,两人已是渐行渐远,他也没脸去跟她解释这一切。 7.第7章 ==第七章== “狗儿,狗儿……” 薛狗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张在他梦里缠绕多年的脸。 “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说一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不叫狗儿,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大门外走去,本来正懒洋洋晒着的黑子当即站了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出去了。 8.第8章 ==第八章== 村间小道上行着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夹衣,似乎长时间没有见过太阳了,皮肤带着羸弱的苍白。身板也是纤细瘦弱,神情却是淡定从容,明明一身陋衣,这村间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还有牛屎鸡屎之类的,却偏偏让他走出一种闲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不光这家绣坊没有碎布,这绣坊老板还命人把其他绣坊的碎布都买了。招儿还是跑了多家绣坊后,才知道这事。 她已经做好自己出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的打算,那清河学馆她问过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两银子。其中因为很多学童住的地方太远,可选择宿读。若是宿读的话,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还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招儿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读的,她觉得这薛家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说她得准备六两银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学馆。 她原想着这生意做两回就能凑够银子,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思绪之间,招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将头发包起来,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书,看得自是他仅有的那本《幼学琼林》。见她进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天还凉,赶紧把头发擦干。” 听到这话,招儿心里一暖。 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里发愁,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她爬上炕,从炕柜里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边上,免不了要侧身给她让一让。她经过之时,一股夹杂着皂角的馨香味儿钻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9.第9章 ==第九章== 招儿拿了布巾,就回到炕沿,解了头上的包巾擦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及腰间,她将长发捋到颈侧,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让长发低垂下来,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着颈子,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搁在薛庭儴眼里,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薛老爷子还真不知道。 见此,薛族长黑着脸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传了开来。 源头是有人看见薛家二房的独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坟前哭。 具体哭诉的内容不可考,可能让个半大的小子以这种方式诉说委屈,足以证明这孩子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后来有熟知内情的人露了口风,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儿子去镇上念书,却唯独把侄儿给落下了。 当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而当初薛青松临死时,村里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将其拉着薛青山的手让他承诺要待儿子好的场面看了个真真切切。 彼时从薛家回来,私下有不少人都议论过,说薛家老二真惨,留了个病秧子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应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这样的流言传出,当年薛老二临死之前那场景又让人各种复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直叹,说是人心难测,妻儿托付给谁都不成,还是自己守着好。你把人当做亲大哥,泼上了性命,可人家却没有把你儿子当做亲儿子。 连带着薛庭儴这几年在薛家的处境,也让一些婆娘们说嘴说了些出来。 例如二房的狗子虽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见其都是一身旧衣,而大房的俊才却从没见过穿旧衣裳。甚至连私塾里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说了,薛俊才笔墨纸砚样样不缺,书是塾里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几次都有人看见他沾了水在书案上写字。 偏心,谁都偏心,偏自己儿子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薛老大背上还背了亲弟弟一条人命,这种偏心法就有些让人齿冷了。 “你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家里的小辈儿都教不好?你偏着老大家没错,可怎么就把事情闹到人面上,你说这件事如今怎么办吧!” 薛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被臊得满脸通红,可他也知道这事不小,一个不慎,他家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老大的名声可不能完。若是落个刻薄亡弟独子的名头,老大一辈子就毁了。别说考什么秀才,说不定私塾都开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着薛族长,一时心里也没有章程。 “现在只有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才让人没什么可挑。” 薛老爷子的老脸涨得更红,搓着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这些年为了供老大,家底儿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两个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听到这话,薛族长也皱起了眉头。 当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学馆念书,他十分清楚内情。那地方是个死要钱的,关键还不能有异议,因为多的是人愿意掏钱进去。一年花销下来至少得二十两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本来薛族长还打算若是不够凑上一二,如今也不开口了。薛青山也就罢了,薛俊才还小,还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关键他家有的两个孙子也在念书,谁家里都不宽裕。 “若不你看都不去了,能不能行?”薛老爷子嗫嚅道。 薛族长冷笑:“那不正应了外人所言,你家刻薄失怙之子。你要不想老大名声坏了,连累俊才以后,要么送两个,要送一个只能是二房那小子。” * 薛老爷子从薛族长家里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抖索着手在腰上摸了几下,才把烟袋取下来。也没再走,就蹲在道边的一颗树下把旱烟给点燃了,整整一锅旱烟不歇气儿抽完了,他才站了起来。 他脚步缓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着,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换做平时,薛老爷子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不是那个人,谁愿意和你打招呼,可如今他却总有一种别人面上在对他笑,实际上心里却在笑话他的错觉。 他强撑着一路往回走,这时迎面又走过来一个人,还是个熟人。对方笑着跟他说今儿咋这早就从地里回来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此人拉到一旁的树下说话。 “周老头儿,你老实跟我说,现在村里背地里咋议论咱家的?” 这周老头也是一个皮肤黑红的老汉,却是比薛老爷子矮了一头,背也有些佝偻。听到这话,他下意识看了薛老爷子一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我怎么可能知道!”前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后一句却满是苦笑。 都活了大半辈子,周老汉自然明白老伙计此时的心情。可让他说什么,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你也不要太闹心,村里这些人就是闲得慌,喜欢说是道非的。不过你别怪我多嘴,你家这事做得……”他吸了吸牙缝,像似咂嘴可又不是:“确实有点不合适。” 不合适? 这大抵是周老汉看在与自己的关系上,才会这么说,背后还不知道别人怎么骂自家。方才族长只跟他说外面传得很难听,到底怎么难听却没有与他说。 薛老爷子追问道:“到底是咋议论的,你跟我说说。” 周老汉叹了一口气,才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既然话都说开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了,“不是我说你,你即是当爹的,这事怎么就不管管,你可别忘了你家老二是咋死的,这么个做法少不了会让人戳脊梁骨。” 薛老爷子面色惨白,嗫嚅道:“跟老大没关系,都是我和老婆子商量这么干来着。” 周老头撩起眼皮看了老伙计一眼,再戳心窝子的话就不打算说了,这话一说出口,以后两人的交情该砸了。 “反正这事你得有个琢磨,不跟你唠了,我得家去。若不你晚上去我那儿,我陪你喝两盅?” “不了,家里还有事。” 周老汉走后,薛老爷子站了一会儿,也往家里去了。 刚进家门,站在院子里的薛青山就问道:“爹,堂伯叫你过去作甚?” 薛老爷子看了儿子一眼,也没说话,就进了正房。 薛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想问问老三这是咋了。这时,灶房里的周氏叫着吃饭,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这话自然也没说成。 吃晚饭的时候,薛老爷子的脸色一直不好。 自打薛庭儴能下床后,就不在自己屋里吃了,而是和大家一起吃。饭桌上的气氛不太好,连惯喜欢在饭桌上闹腾的毛蛋,今儿都不敢闹。 饭罢,周氏和薛桃儿收捡桌子,又去洗碗。 其他人正打算离开,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老大老大媳妇留下,我有话跟你们说,狗子也留下,其他人都回屋。” 10.第10章 ==第十章== 听到这话,招儿当即止了脚步,笑着道:“爷,有啥事还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狗儿既然留下了,我也留下听听呗。”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一改平时的秉性,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男人说话,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招儿并不傻,她错就错在急于想解释清楚一切,不免赘言,而薛庭儴却是只说重点,其他不提。 且说话极有方式,稚童顽皮乃属正常,可顽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说还往薛庭儴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扔牛屎。同时也是替招儿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冲动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长这些人听了这话,再见薛庭儴消瘦的脸上隐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这一边。 11.第11章 ==第十一章== 薛青山的脸色有些难看,同时心中也有些诧异。 他这侄儿从来寡言少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他就是算准了二房这两个小的性子,才会演了这么一出。 不过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长,自然不会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叹了一口气:“才小子被他娘宠坏了,也是我这做大伯的管教无方,大伯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薛庭儴忙避让开,道:“大伯快别这么说,庭儿乃是晚辈,受之不起。”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是礼都不守,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当即道:“里正叔说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两个娃儿一个机会。让两人比一场,优者入学,不成的再跟我在家里学两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尤其有着之前的铺垫,薛青山这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让人没什么可挑的。 毕竟哪家都不富裕,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 大家都去看郑里正,郑里正笑着看着众人,道:“都看着我作甚?连兴家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看他家的。只是这怎么比呢?咱们这些老家伙又不识字,难道让山子当仲裁?” 顿了下,他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当得避嫌才是,还是另挑人才能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头看着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会怨我这个里正叔多事多话吧,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人做事嘛当得讲究个正大光明。” 薛青山这会儿恨不得将这个总是坏他好事的人扔出去,怎么可能不怨,可表面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状似沉吟了一下,道:“里正叔说的是,虽我是做大伯的,到底还是要避嫌。若不这么着吧,由我出面请一个,再由里正叔出面请一个,由两人现场出题,考考两个小的。” 郑里正眯着眼睛看着薛青山,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已经出面干涉太多,再挑剔下去就太明显了,只能点头笑着答允下来,还赞了薛青山一句果然是读书人,胸襟就是不一样。 事情即已说定,之后的话就是闲话家常了。 既然把人请上门,中午不管饭可就说不过去,所以薛老爷子又命几个儿媳妇下去收拾晌午饭。 方才这几个长辈在里头说话,薛庭儴和薛俊才就站在外面,自然也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脸色有些难看,倒是薛俊才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就进去同爹一起在几位长辈身边陪着说话,自是又得了一阵夸奖且是不提。 招儿忍不住将薛庭儴拉回了屋,焦急道:“这可咋办?若是早知这样,我就忍忍不打才小子。狗儿,都是姐不好,姐给你惹祸了。” 她心里一着急,又把狗儿姐之类的话提出来了。 “别怕,没事。” “真的没事?”招儿原地来回打了个转,道:“可,可若是输了咋办?” 薛庭儴眯了眯眼:“难道你不信我?觉得我不如他?” 招儿当即道:“怎么可能!我狗儿是最聪明的,以后要考秀才当大官,姐以后还等着享狗儿的福!” 这句话招儿和薛庭儴说过无数遍。 小时候,每次当他露出气馁之态,她都会这么鼓励他。甚至她心里就是这么认为,所以在所有人都不好看他,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的时候,只有她还是喋喋不休锲而不舍一直这么对他这么说着,甚至也用行动一直这么做着。 可惜,她没有享到他的福,一天都没享过。 明明那一切都不是他经历的,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每次想到这些,薛庭儴就有一种巨大的悲怆感。 他闭了一下眼睛,嘴角浮起一朵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还怕我输?” 12.第12章 ==第十二章== 是啊,大不了输了,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招儿顿时想开了,道:“那你好好准备,能赢就赢,不能赢也不要怕,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熙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13.第13章 ==第十三章==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书,招儿也没有反对之理。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辗转回首,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为在意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余力赚得一二银钱养家糊口,为何不去试试。 大丈夫岂能让女子所养,方该是他为她遮风避雨才是。梦里这个时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现在懂了。 “抄书挣钱?”招儿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又辛苦又伤眼睛。”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瞧瞧我这不是一会儿就抄了一本。”他将所有书页整理成一摞,拿给招儿让她装订。 “抄书既能挣钱,又能看书,何乐而不为。我记得镇上有书铺是会找些穷苦书生帮忙抄书售卖的,你明日去镇一趟,将这书拿给书铺老板看,若是可行,就帮我接一本活儿回来先试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罢,还是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们一同去镇上。” “这样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儿总是会患得患失的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 * 事情既已说定,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在家中吃,便出门了。 余庆村是位于湖阳镇下一个小村子,其实湖阳镇也就是湖阳乡,只是以镇为名。像这样的村庄,湖阳镇下有几十个,余庆村在其中算是比较大的村庄之一。 从余庆村到镇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个时辰。若是坐牛车、骡车就比较快了,每天都有从下面村子到镇上的车。牛车慢,价格低廉,两文就能坐一次。骡车贵,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车能比的。 出了余庆村往前走,走到一条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会儿,招儿和薛庭儴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等车。 两人的衣衫虽然简陋,但俱都整洁,尤其是招儿,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来你每次出门都要从后面菜地里走,就是为了换这身衣裳?” 招儿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心虚。不过她既已做下决定,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见到只是面露一丝惊诧,倒也没表现出多嫌恶的样子。 “这么穿出门方便一些,你看这样就认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略显单薄了些,却是真看不出有女儿家的迹象。他认真观察了下,才发现招儿将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竟变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发现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时间过长,招儿解释道:“这个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给缠上了。” 她说得十分不以为然,就好像在说咱们中午吃什么,可薛庭儴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回忆了下那个梦里,招儿胸前那对很是丰硕,他突然有一种怕她被压扁的感觉,忍不住道:“不会被压扁?” 招儿听了有些诧异,她倒没想这么多,遂道:“压扁了就压扁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骡子车,便往那边招了招手,自然没有发现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异。 见是坐骡车而不是牛车,薛庭儴不免有些诧异,他也只知道这骡车比牛车可贵多了。招儿把车钱给了,拉他上车:“这车快一些,一会儿就到了。”其实招儿是怕他大病初愈受不了牛车的颠簸,有骡车就坐骡车。 赶车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话:“小哥有见地,这车不光快,还稳当,可不是牛车能比的。对了,这是你弟弟?” 被称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脸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说他是招儿的弟弟,同样都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他明显比招儿看起来瘦弱些,人也矮了半头。 招儿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啊,是我弟弟。” 说话之间,中年人已经赶着骡车往前去了。 这车确实比牛车快多了,跑起来也不颠簸。车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拉上一个或者两个人,这种特制的加长车厢能坐十二个人,车厢的顶是专门定制的,上面还能放些不太重的东西。 对了,坐这骡车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厢可以挡挡尘土,不用到了镇上还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辆这车。”招儿忍不住对薛庭儴道,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气。 “你会赶么?”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会赶,我可以学。” 问题是你什么都干了,连赶车都自己来,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梦里,他这个当男人的好像还真没什么用。 看来以后他要学着赶车。薛庭儴暗下决定。 * 骡车在坐满人后,终于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便遥遥可见湖阳镇的城墙。 骡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招儿带着薛庭儴往镇里行去。 这湖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招儿以前去的大多都是东市,东市卖杂货的最多,可这次主要是去书铺,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轻武,这种民风在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之后,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为大熙的□□皇帝当初之所以会上位,乃是前朝一众文官团体的拥趸,越是风行。 连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都能说上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见一斑。 哪怕是湖阳镇这种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家里,都会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学两年。能考个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识的几个字出来,做工也便宜些。 这种民风致使镇上颇有几家书铺、书肆,像南市便有一条街上全是卖笔墨纸砚,另还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 招儿虽不是读书人,但她给薛庭儴买过几回竹纸,所以对地方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她并没有领薛庭儴当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吃摊特别多的地方,找了家面摊,打算吃过早饭再去。 “早上这一顿最重要,咱们为了赶时间,连早饭都耽误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咱们去。” 招儿管面摊老板要了两碗揪片。 这揪片是平阳府特有的吃食,用荞麦面和高粱面做出的面片儿,面色黑红,配着豆腐木耳香菇的浇头,喷香四溢,简直让人口涎都流出来了。 “这家的揪片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庭儴尝了尝,果然好吃。 且不说手艺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饭菜,油舍不得搁盐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 不过价钱也贵,薛庭儴将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儿会账的时候给了八文钱,也就说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钱可是都快够买大半斤肉了。 “好吃吗?”往南市走的时候,招儿还在问他。 “就是有些贵了。” 对薛庭儴来说确实有些贵,他打小就没什么零花,手里唯一能有点儿钱的机会,就是每年薛老爷子给的几文钱的压岁钱。 在他那梦里,这几文钱实在不当什么,可就是这两种诡异的心思掺杂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心情很怪异。 “贵啥,不贵。你不常来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要带你吃顿好的。” 还真是吃顿好的,别看招儿会账会得面不改色,实则她以前一个人来镇上的时候,饿了顶多就买个馒头吃。 她对自己从来舍不得,总想着多攒点儿,可对薛庭儴却十分舍得,算是穷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梦里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会是个弑妻杀子之人。 “等我抄书赚了钱,天天带你来吃。”他忍不住道。 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阳光洒射在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白皙的脸宛如最上等的白玉,其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此时局促的轻抿着,看得出少年有些不自在。眼睛也不敢直视着她,而是看着一旁。 招儿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傻狗儿,你抄书才能赚几个钱,哪能天天来吃那。”神情中带着宠溺。 话音却在他黝黑的瞳子里消了音,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也是怪了,她以前从来不会怕小男人,可自打这回他病好后,她竟偶尔会有些怕他。 肯定是她的错觉! 她收回手,做左顾右盼状,突然眼睛一亮,道:“你看,到了。”说着,便率先迈进那书肆。 14.第14章 ==第十四章== 这间叫做‘东篱居’的书肆并不大,只有两间门脸,一间用来卖文房四宝,还有一间挨着墙摆满了书橱。 书橱里的书有新有旧,有精装的,一看就价值不菲,也有线装的,看起来简陋一些。更多的却是各种誊抄本,一般不是确定这个书一定好卖,书肆老板都是请人誊抄的,因为若是开板,都是上千册起印。 招儿跟老板熟悉,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15.第15章 ==第十五章== 招儿出了书肆所在的这条街,才想起她根本没地方可去。 她今天本就是陪着小男人来书肆,绣坊那活儿已经做不了了,菜她也很多天没去收了,现在回村子等下午再来有些太折腾。 她在心里算了算今天什么日子,决定去看二姐。 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在湖阳镇,而是在夏县的沈府做丫头。从湖阳镇到夏县,坐骡车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就是坐一趟有些贵,得十五文钱。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三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16.第16章 ==第十六章== 招儿心情激荡,半晌才恢复平静。 冷静下来的她,问沈平:“沈掌柜,这些衣裳才拢共只要二两,当铺会不会亏本啊,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才……”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17.第17章 ==第十七章== 姜武表情无奈,眼中却含着笑:“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不过对半分就不用了,这毕竟是你弄来的买卖,我就帮忙出把气力跑个腿儿什么的。二八吧,你八我二。” “二八怎么能成,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河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18.第18章 ==第十八章== “陈叔可是与清远学馆的馆主相识?”见陈老板如此义愤填膺,薛庭儴好奇问道。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河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19.第19章 ==第十九章== 因为郑里正这番话,何乔两个秀才的目光都投注在薛庭儴的脸上。 他们自然不懂这其中端倪,只当郑里正突然提起,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晦。毕竟来之前他们都知道,这是同一户人家两个子孙的比试。 比的是学问,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说无妨。” 何秀才一抚胡须,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薛庭儴目光一闪,眼神在上首两人的脸上划过,又落在薛俊才脸上。见其低头做沉思状,他便也垂下了头。 堂中一片寂静,都不敢出声,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考校两个小的,怎么这两位也对上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就见乔秀才抚掌道:“双木成林,三木成森.森林木茂,木茂林化森。” 薛庭儴暗忖:其实这对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平仄对仗都不难,难的是化字。 何秀才的一人化为大,二人化为天,其后对仗两句有画龙点睛之效。而乔秀才用双木成林,三木成森对之,可谓是绝佳。 其实他也对上了,在乔秀才之前,只是清楚这一题主要考的并不是他和薛俊才,才会默不作声。如今乔秀才既已对上,他自然也就不用怕专美在前,毕竟追根究底,考得还是他和薛俊才二人。 他抬起头来,道:“小子也有了。” 20.第20章 ==第二十章== 少年清亮的声音,让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包括正互相吹捧谦让的乔秀才和何秀才。 薛俊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都没想出来,薛庭儴怎么就有了。 只见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负手于身后,来回在堂中踱了几步,方道:“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秒!”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21.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22.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二房屋里,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张大炕,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2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吃罢午饭, 薛家人都去歇着了, 周氏将四处收拾干净,便回了屋。 进门就看见男人歪在炕上, 薛青柏今儿在地里干了一上午的活儿, 也着实累得不轻。 见媳妇进门,薛青柏道:“累了吧, 快来歇歇。” “累什么, 都是做惯了的。”周氏一面说着, 一面脱了鞋上炕。她盘膝坐在薛青柏的腿边, 按了按他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小腿, 有些心疼道:“倒是你, 实在做不了就歇一歇, 也不赶着你做那一星半点。对了, 请帮工的事到底怎么在说, 怎么也没见爹说这事?” 薛家有三十亩地, 光凭薛家这几个男人可不够用,哪怕是老二薛青松还在时, 每年农忙的时候都要在村里请几个帮工。 都是乡里乡亲的, 总不能让人一直帮着做, 救急不救贫,这道理在哪儿都通用, 所以薛家是一直花钱请人的。这事都是老黄历了, 按理说早就该有动静, 可今年却是出了奇, 马上就快播种了,可薛老爷子却一直没动静。 一提这事,薛青柏就愁上了眉头。 他犹豫了一下:“我看爹那样子,莫怕是这回不想请人。” “不想请人?不想请人,那怎么办?”周氏脸色有些难看起来,“那么些地,不请人难道把人累死不成?” 薛青柏砸了一下嘴:“我想莫怕是家里拿不出这些钱。” 一听这话,周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薛桃儿在里屋,早就听爹和娘在说话,她忍不住从屋里走出来,道:“爹,家里怎么可能拿不出来这些钱。一个人一天三十文不管饭,一次请上五个,做五六日也就是不到一两银子的事。再是花钱,难道钱比人还重要?莫怕是因为大房之前闹了那么一场,阿爷还想送薛俊才上学,才会这样。” “三十亩地,三个人做种,爹这是想把你累死啊!”周氏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四薛青槐虽也帮着种地,可他还有个货郎的事干,做货郎比种地来钱容易,这个买卖老两口是怎么都不会让停下的。而薛老爷子上了年纪,手脚早已不如以往利索,也就是说这三十多亩地,出大力的还是薛青柏。 “说什么胡话,爹不也要下地。说不定这都是我胡思乱想的,爹正打算办这事。” 周氏嘴角噙着冷笑,也不说话。 薛桃儿满脸忿忿。 薛青柏有些不自在地摸摸头:“好了,你们别担心,等下晌我就跟爹提提这事。”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把你给累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仨,你想想二哥二嫂走了,狗儿过得啥日子!薛青柏你别忘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 周氏说完,就拉着女儿进里屋去了。 这还是素来贤惠的周氏,第一次当着薛青柏面前说这么狠的话,他一时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良久才面露了几分苦涩。 * 下午从地里回来的路上,薛青柏就对薛老爷子提了请短工的事。 薛青柏在家里惯是个沉默寡言的,从来是只干活不说话,第一次在薛老爷子面前说这种越俎代庖的话,大抵也是心里清楚薛老爷子的想法,格外有几分不自在。 薛老爷子看着自己这三儿子。 比起老大和老四,老三要显得老相的多,虽说也是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脸上却有许多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细纹。 这是在地里久经暴晒下的结果,是皮被晒褪了一层又一层,常年缺失水分的干燥,才生出这种细纹,只要是常年土里刨食的人都是这般。 他整个人黝黑而精瘦,因为刚从地里回来,衣裳都汗湿透了,脸上也是油光四射的。明明现在也才不到三月,常人都是要穿夹衣的。 薛老爷子眼里暗了暗,本就有些微驼的背往下弯了弯。他苦笑了一声:“是爹太天真了,总想着家里不宽裕,自己能干一些是一些,却忘了人也不是铁打的。爹等会就去村里头问问,看哪家有闲人请几个回来。” 一听薛老爷子这么说,薛青柏更是局促难安。他穿着草鞋的脚,在地上踩了踩,又搓了下大掌:“爹,若不行咱们自己就先干着,等干不了再说。” 薛老爷子直起腰来,大声道:“请人。你把牛拉回去,爹这就去村里问问。”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薛青槐挑着挑子从外面回来了。 刚进大门,就撞上几个村里的汉子一面回头和薛老爷子说明天一早就来,一面往外走。互相打了招呼后,他将挑子放进仓房,人回了屋。 孙氏见他回来,就忙去给他打水梳洗。 趁着薛青槐梳洗的当头,她压着嗓子道:“爹下午从地里回来,就去村里请了人,我猜着莫怕是三房那边忍不住了,和爹说了这事。” 薛青槐一面擦身,一面说:“本就该请人,这事三哥不说我也要说,没得把人都给累坏了。” 孙氏啐了一口,道:“这事你可别搀和,只管等着就成,你别看三嫂平时不吭不响的,心里有主意着呢。我就料想她沉不住气要冒这个头,果然没忍下!”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不心疼你男人,那地里活儿难道我就不用干了?” 孙氏当即不说话了。 薛青槐看了她一眼:“不是我说你,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一家人还要非要论个长短,累不累啊你!” 孙氏就不愿意听了:“你当我想这么累,我那是不想得罪你大哥,还打算等毛蛋再大两岁,求了大哥教教他,说不定毛蛋有那个本事,也能考个童生秀才什么的,自然不想把大房给得罪了。” 薛青槐不以为然:“毛蛋念书这事,不用你求,到了年纪自然能进大哥那私塾。” 孙氏送给他一个白眼:“你是蠢啊还是傻,用心教和不用心教能是一样?你瞅瞅大房的俊小子,再看看狗子,同样都是大哥教出来的,为啥狗子就是学得比俊才少?哪个师傅教徒弟不会留上一手,他难道不怕教会了狗子,把俊小子给衬得不显了。” “可这次却是狗子赢了俊才。” 孙氏一窒:“谁知道他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不中了这么多年,就那一日中了。再说了,就算是狗子,若不是二哥二嫂没了,你当你大哥会用心教他。你看看三房的栓子,年纪可也不小了吧,你大哥总是说他天资愚钝。照我这么看,要不了几年,栓子也要回来帮家里下地干活了。我可不想我毛蛋早早就回来干活,一辈子给人卖劳力,人家还嫌你汗臭。” 一听这话,薛青槐的脸色当即暗了下来。 孙氏这话算是戳中了他的心思,其实薛家几个兄弟,除了老三薛青柏为人木讷了些,其他三兄弟脑子都不差。 薛青槐比薛青山小了十多岁,当他开始懂事时,大哥就是爹娘的心尖尖,每日只用在屋里看书做学问,什么活儿都不用干。 没人知道薛青槐曾经也很想读书的,小时候帮家里放牛,他不止一次借着机会去邻村的私塾偷听塾师给学童讲课,可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读书的,家里已经供了一个,再也供不起另一个。 二哥早早就学了木匠的手艺,三哥一心扑在地里,他不想种地,就选择了当个货郎。其实这样也挺好,有一份手艺在,总算是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 一晃这么多年,他成家有子了,难道以后也让儿子踏上自己的后尘? “不是我说,大哥大嫂的心眼未免也太多了。那天借着杨家老头闹了那么一场,这两天俊才又在屋里闹小病,照这么看你爹说不定想把俊才也送去,若不然何至于连几个帮工都舍不得请。” 薛青槐恍过神儿来,失笑道:“家里哪有那个余钱。” 虽是薛家的家是老两口当着,可每年地里出多少粮食,交了税子又能落下多少,还有他这货郎买卖的能赚多少,薛青槐都是门清。 其实若只是供两个孩子,以薛家的家底是够的,可还有个薛青山。薛青山去清河学馆学了五年,之后隔三差五总要从家里要些钱说是外出交际,有个金山银山也被他掏空了。 “没有余钱,难道不能卖地?地不就是钱!”孙氏脱口说。 薛青槐斥她:“快别胡说,我爹不可能卖地的。” 地可是庄户人家人老几代人的依仗,不是到了家里快饿死人的时候,是没有人会卖地的。 孙氏嗤笑:“我看难说。我这几年也算看透你大嫂大哥了,他们的心眼多得像那马蜂窝,你当杨家老头那场闹腾是白闹的,等着看吧,后面还有幺蛾子!” 薛青槐心里有些烦躁,不耐道:“就你事多,没影儿的事都能被你说出个事来。” 孙氏拿眼睛瞪他:“不是你家里人个个心思多,你当我愿意这么累?!我这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儿子!什么时候能把我们分出去,我清闲,你也清闲了。不过就照现在这情形看,还有的熬,既然都让我熬着了,凭啥不让我说。我说着,你听着,不愿听也得听。” 外面周氏叫吃饭,孙氏斜了男人一眼就出去了,薛青槐却是叹了一口气。 孙氏虽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到底也算是识大体。若是不识大体,估计家里早就闹得不成样子了。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沉闷,都是只埋着头吃饭不说话。 赵氏吃了几口,突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你这是去干啥?饭都不吃了?”薛老爷子问道。 “我去看看俊才,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壮实,这次却病成这样,几日都吃不下饭了,我去给他下碗鸡蛋面。这孙子你不心疼,我心疼!”话说到最后,赵氏语气难掩激愤,她摸着腰间的钥匙,就往里屋去拿白面了。 白面在薛家可是细粮,赵氏一般都是锁在里屋的柜子里。 “你……” 杨氏忙站了起来:“娘,快别麻烦了,给他下什么鸡蛋面啊。这白面可是细粮,大伙儿都还没吃,没得给他开小灶的理儿。”她对里屋的赵氏说,边为难地看了看其他人。 “我说下就下,俊才病成这样了,吃碗鸡蛋面碍着谁了。谁有意见,让他来跟我说!” 不多时,赵氏端着一个碗从里面出来,杨氏尴尬地笑了笑,忙跟了上去。 晚饭很快就吃罢了,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残局,其他人则各回各的屋。 灶房那边,婆媳俩搭手做了碗鸡蛋面,赵氏亲自端去了东厢。 东厢,薛俊才单独住着西间。 这里本是薛青山的书房,后来薛俊才大了,就专门辟了一块儿用来建炕。四四方方一间屋,临窗是大炕,挨着墙边摆着书橱和书案等物,另还有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却是薛青山为了附庸风雅从外面买回来的。 炕上,薛俊才满脸苍白地躺在那里,嘴唇干涸。见赵氏来了,他忙从炕上撑着坐了起来,叫了声阿奶。 这声‘阿奶’叫得赵氏眼泪当即就出来了,抚着他头道:“快起来吃碗面,再是不想吃也要多少吃点儿,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读书。” 薛俊才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低声道:“就算养好身子,我也读不了书了。” 赵氏拍了他一巴掌:“尽胡说,什么读得了读不了。还有你爹,怎么会读不了书。快起来吃面,这可是阿奶亲手给你做的,里面打了鸡蛋,可香了。” “阿奶,孙儿不孝,可我实在吃不下,我只要一想到……我本来想得好好的,好好学上一年,到时候下场考个秀才,替您替爹替阿爷扬眉吐气的,可……” 杨氏站在一旁呜呜的哭了起来,赵氏也是心如刀绞。 薛俊才是她第一个孙子,也是她亲手从襁褓中带大的孙子,打小她就疼薛俊才。整个薛家谁不知道薛俊才是赵氏的心肝宝贝疙瘩肉,谁惹谁倒霉。这次若不是事情闹太大,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插言的,还指不定是什么样。 “你别急,先吃面,总会有办法的。” …… 赵氏回来,薛老爷子正盘膝坐在炕上抽旱烟。炕桌上放着一个水盆,水盆里温着一碗饭。 “快吃点,去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赵氏走到炕沿坐下,也不出声。薛老爷子见她不动,又道:“这又是咋了?饭都不吃了?” “你说咋了,你说我这是咋了?你都不去看看俊才现在成啥样了,不是你孙子,他不是你孙子是不是?”吼了两声,赵氏撩起衣角擦起眼窝来,边哭边道:“你这个狠心的,我说我去找那小崽子你不让,可你瞅瞅俊才,我孙儿多孝顺啊,都病成那样还口口声声要给家里扬眉吐气。你就为了你那张脸活吧,咱自家的钱给谁花不给谁花,还不能自己做主了? “俊才做学问做得多好,谁不夸他出息,老大也说了去学馆学个一年半载,下场拿个秀才肯定没问题。如今这一切都被那小崽子毁了!让我看那两个秀才公就是故意打压我俊才,那个老秀才可是郑里正请来的,谁知道他们是向着谁的……” 这话让薛老爷子眉心一跳。 他也曾去和族长说过这事,族长却是让他别想多了。可与突然仿佛开了窍的薛庭儴相比,薛老爷子肯定是看中薛俊才的。 这是多年来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因为薛俊才是长孙,是以后薛家立门户的人。难道真因为这次输了,就真不供他上学了。 可上学却是要花银子的,钱怎么来? 赵氏一面哭一面嘴里抱怨着,薛老爷子却不说话,只是一口比一口狠地吸着旱烟。 把一袋子烟叶抽完了,他才恍然醒过来,一把将烟袋扔在炕脚,脱了脚上的鞋,侧身歪在炕上:“睡觉!” 赵氏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再吭声了。 * 东篱居,陈老板翻着手里那一叠宣纸,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很不错,字比之前更精进了。” 薛庭儴谦虚地说:“也是写多了的缘故。” 陈老板吩咐阿才去柜台里取了一两银子给他。 “再过几日便是学馆开馆的日子,你是时可别忘了去。拜师六礼别忘了,至于束脩,若是手头上不宽裕,缓缓也并无不可。” 薛庭儴还没说话,招儿已经在旁边说上了:“陈叔,你就放心吧,这清远学馆又不是那死要钱的清河学馆,咱手里的银子够给束脩。” 陈老板点点头,对薛庭儴道:“至于我这里,还有不少抄书的活计,价钱给你优厚。你带回去抄,或者在店中抄都可,当然若有空闲前来,这里的书也任你看。” “谢谢陈叔了。” “谢什么,反正雇谁不是雇,你的字写的好,说起来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陈老板是个明白人,清楚读书人都有自己的傲气,才会这么说。 不过薛庭儴却是真把这份恩情给记在了心里。 之后他又在陈老板手里接了个抄书的活儿,才带着招儿踏出东篱居。 两人一路向前行去,快走出南市时,他突然拉着招儿改了道。 “咋了?这是去哪儿?” 薛庭儴也不说话,就是拉着招儿走,直至到了上次两人吃面的面摊,招儿才明白过来。 “老板,来两碗揪片,多要浇头。” 他择了一张干净的空桌坐下,见她还站在,拉她坐下来。 “你还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少年的表情很认真,招儿莫名的眼热了一下,笑嗔道:“你这才挣了多大点钱,就这么胡吃海喝的。” 薛庭儴眼神暗了暗,招儿却还没自觉,嘴里念叨让他有钱了就收着,马上去学馆上学了,免不了有花钱的地方,自己买点啥都方便之类的话。 说了半天,也没见对方有点动静,招儿才抬头去看他,果然见小男人一副生气了的模样。 其实薛庭儴生气并不明显,让外人来看可能就是一种面无表情。只是招儿太熟悉他了,所以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 瞧瞧他,嘴唇微抿着,腮帮子不自觉鼓了一点点,还用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她,不是生气了是甚! “怎么又生气了?”她口气充满了无奈。 他还是不说话,她只能凑到近前来:“我又说啥话惹你生气了?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 他抿着嘴角:“我说了挣了钱带你来吃的。” 就是因为这生气? 招儿还在发愣,他又道:“我是你男人,我带你出来吃饭是应该的。” 这话说的,招儿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半响才结结巴巴道:“狗儿你咋了?怎么说起这了。” 薛庭儴微微眯了下眼,瞅着她:“难道我不是你男人?” 呃…… “难道你没把我当成你男人?” “难道你其实不想给我当媳妇,心里有别的男人了?” 这一连串追问直接让招儿不知该怎么答了,脑子里乱成一片。 “停停停,你胡叨叨啥啊!”她努力地组织了下语言,才道:“不就是吃碗揪片么,怎么就扯出这么多事来。瞧,揪片来了。” 话音刚落下,老板就端了两碗热腾腾又散发着香气的揪片来了。 “别动别动,小心烫着,两位客官慢用。”老板将揪片放下,又说了句桌上有蒜有醋,需要的话自理,就离开了。 “快吃吧,糊了就不好吃了。”招儿一面说,一面将其中一个碗里放了些醋,推到薛庭儴的面前。 薛庭儴吃面喜欢放些醋,不要太多,他怕酸,但也不能太少,会没醋味儿。当年裘氏还在的时候,都拿捏不住儿子的口味,也就招儿能拿捏得准准的。 这个口味跟着薛庭儴很长时间,可自打招儿死了,他就再也不吃醋了。 因为没了那个能帮他放醋的人,他也曾试着自己放过,可每次都是以酸得呛人作为结局收场。 心里想着这些,薛庭儴的心突然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她没有死,其实这样就挺好,他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让她明白他是她男人,而不是她弟弟。 “你也吃吧。”薛庭儴从竹筒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招儿了一双。 招儿偷偷自下面瞄了他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他终于不生气了,这怪脾气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大了都不改! 她心里一面无奈地想着,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两人吃罢面,薛庭儴叫来老板会账。 他将那一两银子递给老板,胖胖的面摊老板一脸为难。原来小面摊上很少收到银子,都是用铜钱来付账的,老板根本没零可找。 薛庭儴愣住了,他竟是忘了这茬。 正当招儿想掏铜板出来付时,他突然说了一句等等,从腰带里掏出几个铜板,不多不少正是八个。 正是那日第一次去东篱居,招儿临走时给他的。本想着用自己挣来的钱请她吃面,谁知道最后还是用了她的钱。 离开面摊后,薛庭儴问道:“你还想吃什么,咱们去买。” 招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吃什么啊,我这会儿都要撑的不行了。” 他也不说话,就拉着招儿一路去了东市。 这家铺子买点果子,那家店里买些油糕,又买了些花生芸豆啥的,一共六七个纸包绑在一起,全是招儿爱吃的。 有着之前的经验,招儿也不敢说他乱花钱的话了。 就这么一路拎着这些纸包,跟在他背后走着,招儿感觉心情怪怪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心里蔓延。 半晌,她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小孩的脾气! * 晚饭吃罢,薛老爷子留薛青山兄弟仨说话。 这一看就是要说什么事,孙氏惯例找借口留下了,于是周氏也没走,杨氏一直坐在薛青山身边没挪地儿。 至于小辈们,都让回屋了。 薛老爷子惯例是抽了一锅烟,才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爹,你说啥?要卖地?” 是薛青柏的声音。 二房屋里,招儿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两人也没说话,就在屋里静静地听着。 正房里,薛青柏激动地说:“爹,做啥就到了要卖地的地步,地可是咱们庄稼人一辈子的生计,是人老几代人的依靠。地卖了,咱吃啥喝啥用啥啊。” 薛老爷子抬手打断他:“老三你先别激动,先听爹说完,我是这么想的。” 说是这么说,他却又开始往烟锅里塞烟丝,点燃了深吸一口后,才道:“我想俊才也不容易,学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却又不学了,总是有些可惜。就想着送他去那学馆读一年,甭管好歹读了一年,老大说以俊才的学问,读一年就能下场。若是俊才真中了,以后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狗子呢?” “狗子自然也去。”从始至终,薛老爷子就没有想不让薛庭儴去的想法。全村的人都看着,他可没脸出尔反尔。“所以我才想卖地,咱家的情况你们兄弟是知道的。送一个去都勉强,送两个去可没有那么多银子。” 顿了顿,他继续说:“也不是都卖了,就卖两亩,凑够狗子和俊才进学这一年的花销。咱家这么多地,卖两亩地不算伤筋动骨。” “可不管是卖一亩还是两亩,他总归是卖地。爹,到时候村里人该怎么看咱家。”薛青柏说。 “什么怎么看不怎么看的,我卖地供孙子读书,还用着跟谁说不成。”别看薛老爷子嘴硬,他能说出这种话就说明他其实很在意。 在乡下,卖地可是十分丢人的事。 “反正这事跟你们说了,这两天我就去找卖主。” 见薛老爷子如此坚决,薛青柏憋着气问道:“那地咱们都耕了,现在拿去买,那咱们之前的力气不都白费了。” “就是啊,大哥,你看爹为了送俊才读书,都要卖地了,你就不说句话?”孙氏在后面掐了薛青槐几下,他都不说话,自己忍不住出声了。 薛青山闪烁其辞:“你看这,这不是爹的主意么。” “大嫂,你也不说话?这地现在卖了,以后再想买回来可买不着。” 余庆村附近的地是有数的,这些年能开的荒都开了,地就这么多,人口却是年年在涨,谁家有地也都是攥紧在手里不愿拿出来。如今薛老爷子说要卖地,放出风声,就有人来买了。 可卖容易,再想买回来可得看运气了。 杨氏眉眼低垂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等俊才中了秀才,再多的地都能买回来。再说了这不是爹的主意,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家里也说不上话。” 见大房两口子安坐在一旁,自己等人倒是像乌眼鸡似的计较,孙氏一口气儿堵在心口里就出不来了。 她冷笑道:“大哥说俊才读一年就能下场了,那大哥还说自己一定能中,我看这么多年也没见中。若是读一年不中,后面还读不读了?继续读下去,是不是还要卖地?” 薛青槐拉了她一把:“你说啥呢?” “我说啥,我说话!凭啥一家子就得啥都紧着大房,地是三哥和咱家种着,你每天还要出去卖货,合则大房一家子啥都不用干,要花钱的时候嘴巴一张钱就来了,没钱就没卖地,这薛家可不止大房一家人!” “老四媳妇!”薛老爷子拍了拍炕桌。 孙氏一把挥开薛青槐拉着自己的手,尖声道:“我算是受够了,想卖地可以,爹咱们今儿把明白话说说。狗子就不提了,我这人虽小心眼喜欢和人计较,可也听毛蛋他爹说了,当年二哥靠着木匠手艺没少给家里挣钱,家里有几亩地都是靠那会儿二哥挣得银子添置的,二哥二嫂走后,狗子也没咋花家里的钱。 “狗子若是进学我没意见,这是家里该给的。可就说大房吧,大哥读书花了多少钱咱不提,那是老黄历。现在就说俊才,是不是俊才今天读书没钱,家里可以卖地去供,那等毛蛋以后上学若是也没钱,家里是不是也卖地给供!” 她没等薛老爷子说话,又道:“对了,不光咱毛蛋,还有三哥家的栓子。都是孙子,一碗水要端平,只要爹你今儿说了以后毛蛋上学没钱家里也给卖地供,我二话不说什么意见都没有。” 薛老爷子诧异得到旱烟都掉了,烟锅儿里藏着暗火的烟丝滚了出来,烫得他连连去拍裤腿。 他气得手直发抖,瞪着薛青槐:“老四,你管不管你媳妇,管不管?!” 薛青槐去拉孙氏,要将她拽回房,孙氏硬拼着就是不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起来了:“我今儿就等着爹一句话,爹你就给句明话吧。” “你闹什么,快跟我回去!”薛青槐吼道,又去拽她。 孙氏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孬我可不孬,薛青槐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当老黄牛为家里卖命,好的没有你一口,钱你也花不着一分。你看看大嫂穿啥我穿啥,我咋就摊上你这样的男人了!” 她一面骂,一面就哭了起来,又对周氏喊:“三嫂,你说句话,难道你愿意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我承认我平时挤兑你让你多干活不对,那是我气不过。凭啥有的人坐在那里当少奶奶,我们就是老奴才的命,她不干我也不干。可今儿这事关系咱两家,你说句话!” 周氏紧抿着嘴角,薛青柏下意识拉了她一把,可还是没拉住。 她往前走了两步,抿了抿鬓角边的碎发,一贯低垂着眼帘:“大哥说俺家栓子天资愚钝,认得几个字也就算了,我也没指望栓子以后能有多大出息。就一个,四弟妹说的一碗水端平,若真是为了送俊才进学卖地,爹你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你要什么说法,这地这家都是老子的!”薛老爷子脸涨得通红。 “这地确实都是爹的,可这地平时却都是栓子他爹种的多。栓子他爹没本事,不像大哥会读书,不像四弟会卖货,浑身的力气就往地里使,跟侍候孩子似的天天侍候着。爹说要送俊才去上学,说卖地就要卖地,爹你就不考虑栓子他爹的心情?” 薛青柏蹲了下来,偌大一个男人,委屈得像个孩子:“爹,那地不能卖!” “老三!” “当然,您老若是要卖,咱也拦不住,但咱们提前先把话说清楚,要卖就卖大房的地,咱另外三房的地不能卖。” 不像孙氏,周氏的情绪并不激动,甚至是极为冷静的。她能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在心里头想了很久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周氏心里清楚儿子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既然不能读书只能在家种地。儿子以后要娶妻,女儿以后要出嫁,这都需要钱,可薛家的钱却从来花不到其他三房身上,都是流向了大房。 诚如孙氏所言,谁也不想当老奴才一辈子侍候别人,可周氏毕竟是儿媳妇,她在薛家根本说不上话。可她也不是泥人,也是有自己想法和心思的,忍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忍到极致了。索性今儿孙氏先冒头了,就借着机会把事情掰扯清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氏还是垂着头:“儿媳没啥意思,人多分家,树高了分叉,父母在不分家,这些道理咱都懂。可这家早晚都是要分的,就是现在不分,以后也是要分。既然要分,自然四房各一份,没有哪一房独占的理儿。 “之前四弟妹说了这么多,儿媳也就不重复了,这每一房各有子女,各是小家,都要养家糊口,儿女都要成家立业。爹你想供大哥,哪怕是供俊才,咱都没啥说的,但要供就紧着大房那一份,其他三房的还是不要动的好。” 薛老爷子怒极反笑:“你这是把家都给我当了,我和你娘还没死呢!” 薛青山站了出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老三,你管不管你媳妇!她这是在做甚,是在大逆不道!” 杨氏也一改之前的模样,连声斥着周氏说她竟然挑唆家里不和。 孙氏帮腔:“三嫂说得我赞同,卖地我没意见,要卖就卖大房的去。到时想怎么卖怎么卖,我们二话没有。” “老三、老四,你们也是这么想的!”见下面闹得不可开交,薛老爷子仿佛一下老了十多岁,问着薛青柏和薛青槐。 “我……” 兄弟两人互相看了看,却是嗫嚅着不吱声。 这时,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却是薛庭儴和招儿。 正房这边闹成这样,两人站在门外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 “狗儿……” 招儿不知小男人想做甚,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薛庭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才上前道:“爷,我有话想说。” 他的突然插言,让大家都看了过来。 “孙儿方才在外面也听了几句,三婶和四婶话说得在理。” 不待薛老爷子和薛青山说话,他又道:“孙儿也在念书,以后花的也是家里的钱,若是家里有钱也就罢,偏偏没钱。大哥学了这么多年,不让他学,总是有些可惜。可孙儿也想学,又做不来孔融让梨之举。 “栓子今年八岁,毛蛋四岁,总不能两个大的学了,两个小的不让学,小姑马上就要出嫁了,再过两年桃儿姐也要说人家,都紧着要用钱,可给谁用不给谁用怎么说?给谁用了,都难免让用不到的人心中不平,与其家里因为这些事生了矛盾,不如早早的把家分了。” 一听这话,招儿当即不拽薛庭儴了,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听着。 薛老爷子正想说什么,被薛庭儴打断:“爷您听我说完,村里确实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说法,这种时候分家外人也难免会笑话。可以只分家,但人不分开住,各房管各房花用,至于其他还像平常那样。” “那家里的地谁去种,你种?”薛青山冷笑地看着他。 薛庭儴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自己种,或者佃出去都可。也可以像以前那样,由爷和三叔四叔种着,不出劳力的人给粮食或者给钱。外面是啥价钱,就按照什么价钱,谁也不吃亏。” “那你还想不想去镇上学馆了?分家了,谁供你上学?” 这事可吓不着薛庭儴,他神色淡淡道:“既然都分家了,自然各安天命,怨不得人!” “你小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老子不同意!”薛青山呸了一口骂道道,显出他真实的本性。 他万万没想到他本是打算施压给薛老爷子,让其想办法送俊才上学,竟会变成分家这种闹剧。 薛青山有自知之明,他打小就没下过地,杨氏更不用说,是个妇道人家,儿子还要念书,分了家地里活儿谁干?再说了,他还想着老四做货郎挣得那些钱,光靠地里产出的那些死钱可不够大房的花销。 薛庭儴的说法,让周氏和孙氏的眼睛都亮了。之前她们只想到要卖地就卖大房的,万万还没想到还有这种办法。 周氏想得是以后能自己当家了,孙氏想的则是靠着男人卖货,家里再种几亩地,赚来的钱都自己花,那日子过得不要太美。 孙氏一拍巴掌,道:“狗子这办法好,这种办法面面俱到,谁也说不出什么。” “老三、老四,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同样的话,薛老爷子已经问了第二遍了。 他一双老眼紧紧地逼视下面两个儿子,只要薛青柏和薛青槐不点头,两家的妇人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他爹!”周氏看着薛青柏。 “槐哥!咱自己当家了,到时候可是想送毛蛋去哪儿上学,就送他去哪儿。” 两个男人都是面露挣扎之色。 良久,薛青槐抹了把脸,上前了一步:“我觉得这法子也不错。” “老三,你呢?”薛老爷子的手下意识攥紧了烟锅,明明那烟锅十分烫手,他却没感觉。 薛青柏连头没敢抬,声如蚊吟:“要不,就听孩他娘的吧。” 2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屋里是一片死寂, 薛老爷子面如死灰,翕张了下嘴唇,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青山涨红着脸, 破口大骂:“好你个老三老四,翅膀长硬了是吧?你们就不怕把爹气坏了!还有你,你这个臭小子, 毛都没长齐, 竟敢挑事生非!你的书都读到狗肚里去了?哪里都有你, 若不是你, 家里何至于闹成这样!” 他伸手就想打人, 招儿一把将薛庭儴拉开, 钳住他扇过来的大掌。 “大伯, 说话归说话,怎么动起手了, 你可是读书人!还有什么叫做因为狗儿家里才会闹成这样, 家里为啥闹成这样, 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薛青山个头高,再加上这些年有些发福, 显得又高又壮。像招儿这种小身板站在他面前无疑是螳臂挡车, 可偏偏他一个大男人,竟是连摆了几下都没能撤开:“撒手!你算个什么东西, 薛家什么时候轮你说话了!” 招儿冷笑:“我什么东西都不算, 就一点我从不心安理得花别人辛苦挣来的钱!” “你……” “好了, 都给我闭嘴!闭嘴!”薛老爷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喝着, 炕桌被他拍得砰砰直响。 下面一片安静,炕上的薛老爷子僵硬得像块儿石头。 好半晌,他才有了动作,动作十分缓慢地从烟袋里掏出烟丝,塞进烟锅里点燃。 招儿扔开手,薛青山连忙将手缩回来。他吸着冷气,撩开衣袖,果然他手腕的下方竟多了几个通红的指印。 这死丫头力气是打哪儿来的! 薛老爷子连着狠吸了好几口烟,才平静下来。他目光沉痛地看着面前这些人,这些人都是他的儿孙,可如今却为了银子闹成这样。 到底是谁的错? 薛老爷子有些恍然。他承认家里是偏着大房了些,可大房是家里立门户的,山子打小又聪明,读书也好,更不用说俊才了,从小就被人夸。 寒门小户要想出人头地,只能是拼了全家的力去供一个人,当年他爷就是这么出来的。后来考中了秀才,造福了整个薛氏一族的人,他一直觉得自己没错,可如今却是不那么肯定了。 一时间,薛老爷子心绪纷乱,有许许多多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 有老大初蒙学时的喜悦,有他考中童生的自豪,有长孙显出超人一等的聪慧,自己感叹后继有人;有老二一闪即逝羡慕的眼神,有他临死前隐含着担忧与不甘的脸,还有很多很多…… 而这所有的一切,再度定格,成了下面这几张心思各异的面孔。 薛老爷子又翕张了一下嘴,他听到一个沙哑而干涩的声音:“好,你们要分,就给你们分!” “爹!”薛青山不敢置信道。 杨氏也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自己男人,又去看薛老爷子。见薛老爷子的模样实在不像是说笑,她突然有了动作,往里屋仓皇喊道:“娘,你不管管?!” 薛老爷子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忍耐的烦躁,怒喝道:“你给我闭嘴!这家还是老子在当!” 当即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了,里面被掀起的门帘子又放了下来。 “说吧,你们想怎么分?” 三房和四房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又去看薛庭儴,不过这次薛庭儴没说话了。 孙氏怕事情又黄,上前一步道:“就照狗儿方才说的那样,把家里的地分一分。对了,还有房子,各家就是各家的。” 招儿突然说话了:“那咱家的房子怎么办?是住现在这个,还是搬回以前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了,二房现在住的屋并不是二房的。 薛家的房子和乡下的房子都差不多,大体呈三合院的形式。正房三间是薛老爷子和赵氏以及小闺女薛翠娥住着,另有一间屋是粮仓,用来放粮食以及一些比较贵重的东西。 左右各是东西厢房及灶房、牛棚,仓房,猪圈、鸡舍和菜地等则在后面。 以前薛家的房子是够住的,可自打薛青山兄弟几个成亲后,又各自生了孩子,薛家的房子就紧张了起来。 那时候薛家家底还算殷实,老大薛青山成亲的时候加盖了一间屋,老二薛青槐成亲的时候也给盖了。等老三成亲的时候,这时薛家的银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就说缓缓再盖。 这一缓,就缓了这么多年。 当时二房两口子走的时候,薛青槐还没成亲,自己住了一间屋。 等他成亲后又生了毛蛋,一间屋已经不够住了,就由薛老爷子做主将二房的屋子换给了四房,二房两个孩子搬进了那一间屋里去。 这么换换倒也能住,可既然扯上分房子,自然要把话给说清楚了。 听到这话,孙氏的脸色当即就不好了起来。 杨氏讥讽地勾了勾嘴角,狗咬狗一嘴毛。可还不待她笑容收起,就见孙氏一咬牙道:“招儿,你若是要这房,四婶还你就是。” 自此,招儿倒是对孙氏有几分改观。 别看孙氏平时巴结大房,又喜欢挤兑其他两房的人,可论起大是大非,今天也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招儿摇了摇头:“四婶,我不是想管你要房。既然说起分房子分地,总要把说清楚了。你家人口多,我们也不要你那房,但屋后面那片地要给我们一块儿。” 屋后面那片地是薛家早就置办下的,村里这种宅基地并不贵,拢共两亩多,也就花了二两多银子。薛家早就说要盖房子,可年年说要盖,年年手里没余钱,那地就空在那里做了菜地。 “这——”孙氏犹豫道:“房子和地哪能一样算?” “四婶,我就要地,不要房子。反正我和狗儿现在也用不上,等以后有钱了咱们自己盖就是。” “那行,就当四婶四叔占了你的便宜,那地按理说是一家一块儿,咱四房那一块儿就让给二房,等哪天你们起房子的时候,我和你四叔都去给你们帮忙……” “再给二两银子。”薛青槐突然插口道。 孙氏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咬牙道:“行,再补二两银子,等我和你四叔手里有钱就补给你们。” 招儿忙拒道:“不要银子,哪能要四叔四婶的银子。” “这必须给,听四叔的。”薛青槐坚决道。 这么一说,招儿也不好再推了,只是默认下来。 这边两家你来我往的说话,那边薛老爷子脸色难看的吓人。 儿大不由人,分吧,早分早好! “还有其他别的没?” “家里的牛、猪、鸡这些牲畜……” 薛青槐拉了孙氏一把,道:“这些东西就算了。” “没牛,种地时咋办?” “家里就一头牛……” 炕桌被薛老爷子拍得砰地一声响:“你们说完了没?说完了,现在我来说。” 他撑着炕桌,坐直了些:“我和你们娘还没死,翠娥年底出嫁,嫁妆还没置办。按老规矩我和你们娘是要跟着大房的,可我们两个老东西还要吃喝,所以家里的地不是分成四份,而是五份儿。” “家里一共三十二亩地,按五份来分,一家六亩,多出来的这两亩给二房。老二和老大年纪挨得近,当年早早就下地帮家里干活了,后来又学了个木匠的手艺。他手艺好,十里八村都有名,也给家里赚了不少钱,咱家后来添置的几亩地,老二是出了大力气的。 “至于我和你娘分的这六亩,我们没死就在我们手里,我们死了拿出来四家平分。家里的牛算是公用的,那两头猪还小,等年底杀了分肉。鸡也这么分,想放在一起养就一起养,不想放在一起,就各养各的。口粮的话,都给够吃到今年收成。” 说是都想分家,可真当薛老爷子跟算账似的说起这些,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 “不过先说一点,既然你们闹着要分家,各房以后的婚嫁之事,我和你娘就不管了。” 孙氏陪笑着:“自然不能让爹娘再管了。” “至于翠娥,她出嫁的时候,你们当哥哥嫂子的,有心就给添点,没心就算了。我和你娘有这六亩地也不用你们给什么奉养,等老了干不动了再说。” 这时,里屋的门帘子突然被掀开,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人。 正是隐忍已久的赵氏。 “凭啥不要奉养?养了这么大的儿子是白养的?个个都是吸血的水蛭,是白眼狼!现在倒跟老娘算起账来了,老娘生你们一场的账算不算?把你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算不算?现在长大成人了,要跟家里分家,分了家里的东西不奉养爹娘,老娘能饶得了你们,祖宗也饶不了!” 赵氏这番话实在太尖锐了,说得薛青柏兄弟两个都是羞愧地低下头,也不敢说话,心里翻腾着各种情绪,简直是五味杂全。 薛青柏历来是几个儿子中最孝顺,也是最听父母话的。听到这些话,心里颇不是滋味,十分后悔怎么就开了这个口。 “娘,要不咱们……” 周氏的声音徒然响起,打断了他:“娘,咋不给,爹就算说不给,咱们也要给的!村里的惯例咋给,我们就咋给,别看我们分了家,但是还在一块儿住,以后还是一样孝顺您和爹。咱们之所以要分家,可不是不想孝顺爹和您,不过是家里不富裕,紧着谁不紧着谁着都是问题,您说是不是?” 这些话成功让薛青柏住了声。是啊,奉养爹娘是理所应当的,可没有弟弟奉养大哥一家子。 “说白了,你们几个就是嫌老大家的花钱多了!”赵氏冷笑。 下面几个人都不吱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用明说。 赵氏笑得更冷:“行,你们有本事,你们想自己过。你们嫌老大家的花家里钱了,那老大家以后若是有了本事,你们可千万别上来死皮赖脸的再贴上来。!” 赵氏的话,让所有人都尴尬。 杨氏在一旁假惺惺地道:“我们俊才可没有本事,当叔叔的和当婶儿的都瞧不上咱,以后又怎么可能会来沾我们的光……” 话都说成这样了,再不吭声可就成死乞白赖想沾别人光了。 招儿冷笑道:“大伯母你尽管放心,以后就算我跟狗儿穷得要讨饭,也不会上你家来讨。” 周氏也道:“大嫂你放心,咱们清楚自己是什么命,一辈子就是土里抛食的泥腿子,改不了的!不想发达,也没那个命发达。” 见此,孙氏自然不能再沉默了。说白了,现在三房就是一条绳上蚂蚱的,她就算再怎么势利,也没脸在此时装死。 她正想说什么,一声轰天巨响徒然响起。 却是薛老爷子将炕桌给掀了。 25.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炕桌从炕上滚了下来, 砸在地上, 发出一声巨响。 幸好这炕桌是薛青松当年做的,自己亲自进山找的木头,料都是实打实的, 才没被砸烂。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你们都在说什么!都在说什么!都给我闭嘴!” 薛老爷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嘴唇都抖了起来。哪怕方才说要分家时,他都没这么激动,足以证明此时的他是多么恼怒。 他目光沉痛地看着下面一众人,突然一屁股坐回了炕上,无力地挥挥手:“都回屋去吧, 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爹, 那地契?”孙氏犹豫道。 不待薛老爷子说话, 薛青槐一把拉着她,将她往外面扯:“行了, 你够没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还能少了你的?!” 一屋子人都散了去。 谁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所有人心里都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觉,明明想了很久的事终于成了, 却没人开心。 薛庭儴很沉默, 招儿见他这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回了屋后就歇下了, 一夜无话。 * 晨光熹微, 天方破晓。 薛家的人都起了,可院子里却寂静得有些怪异。 没有人说话。 明明各种做事的动静不断,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还是如同以往一般,该做饭的该做饭,该牲畜的喂牲畜。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将一家子叫齐了,让赵氏把装地契的箱子捧了出来。 薛家的地当年都是一亩两亩这样买下来的,地契分了好些张。也幸好是这样,不然还要上县衙门去分割,去县衙割地自然要经过里正,如今一来这事就瞒不住了。 薛老爷子将地契分了分,每家都是六亩地,就二房多了两亩。 各房分别上前拿了地契。 轮到薛庭儴的时候,薛老爷子突然道:“按理说你去学馆,家里要给你出银子的,可昨儿你即说各安天命,以后可千万莫怨家里。” 说是不怨,可薛老爷子话音里多少是有些迁怒的。终归究底,此事因薛庭儴所起,若不是他闹得这一出出,家里何至于变成这样。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事怨不得二孙子,可突然好好的一大家子变成这样,完全颠覆了他一家人和和美美同甘共苦的想望,极端痛苦之下,会迁怒也是正常。 “孙儿不会怨的。” 看着这个瘦弱的孙子,薛老爷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他嘴唇翕张了好几下,又伸手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个破旧的荷包。 “别说我这个做爷的厚此薄彼,既然当初当着里正和族长面都答应了,自然要说到做到。这点儿银子是早就攒下的,也是家里仅剩的银子,如今都给你,也够先上一段时间。至于以后——”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就各安天命吧。” 薛庭儴接过那荷包。 一屋子的人,眼睛都看着这个荷包。 尤其是大房两口子,看似镇定,实则眼睛仿若带了针似的,恨不得钻进荷包看那里面到底放了多少银子。 薛庭儴微微一哂,仿若浑然不觉将荷包打开,从里面拿了一块儿碎银子,看模样大约有二两的样子。 他将这块儿银子拿在手里,荷包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你这是?”薛老爷子眼中藏着震惊,也藏着不解。 不光是他,其他人都是这样。 除了招儿,招儿懂小男人为何会这么做。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小男人是怨这些人的,她心中担忧却又无能无力,如今看来是她想多了。 当然,招儿也不是不怨,只是她一向觉得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去怨别人上面,太不值当,也太对不起自己。 所以她明明有很多办法,去对付大房,去让他们不好过,甚至破罐子破摔的让所有人都不好过,她却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选择靠双手去挣自己想要的。 她希望小男人也能这样。 她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十分明白好男儿当顶天立地,而不是像薛青山那样变成一条吸血的水蛭,永远想得是从旁人身上吸血供养自己。 “孙儿幸得一位长辈相助,已经找了一家学馆入学。那家学馆束脩很便宜,这些银子足够了。” 他的话让屋里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薛老爷子忍不住问道:“是什么学馆?好的学馆怎么可能价廉。” 这些人都被薛青山的经历蒙蔽,皆认为好的学馆必然是昂贵的。其实也确实是这样,清河学馆是湖阳乡最好的学馆,甚至在夏县都薄有名头,不过这个所谓的‘好’就见仁见智了。 梦里的他在那学馆求学三载,太清楚其中的门道。 舍得花银子,能讨好里头的先生,或者学问出众者,极容易出头。只要走对了路子,大小也是个童生。走不对路子,但有‘大毅力’者,也能侥幸拼一下运气。 例如像薛青山这种真正的农家子弟,足足往里头送了五年的银子。清河学馆还想多收几个农家子弟进馆,所以薛青山也出头了。 但也仅限是这样而已,到了院试却是要凭着真本事。 薛庭儴按下心中复杂的心绪,说出清远学馆的名字。 旁边的薛青山忍不住嗤了一声。 薛老爷子问他:“老大,可是这学馆不好?”他也隐隐听见这声嗤笑了。 薛青山忙敛住面上的表情,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好,怎么不好,这学馆可是湖阳乡最好的学馆之一。”不过是曾经的。 “那为何束脩会如此低廉?” 这话就有些不好答了,薛青山想了想才道:“这清远学馆太小,名头不显,县太爷及县学教谕即使下来巡视,也到不了这处。但那清河学馆不同,在咱这县里也算大有名气,县太爷和教谕经常会来馆中教诲馆中学子。爹,你忘了我跟您说的馆主和县太爷的关系,能不价昂?” 薛老爷子点点头,又看向薛庭儴:“既然不如,还是去那清河学馆,毕竟你大伯曾在那里学过,里面多少是有好处的。” 薛庭儴心情有些复杂。 认真来说,他阿爷还是挺关心他这个孙子。 当然,这是没和大房父子比。 其实薛老爷子对薛家人都不错,平时处事有章有法,偶尔赵氏犯浑,就靠他从中管着,唯独就在一碗水端不平上容易犯糊涂。 可认真说来,这算不得犯糊涂,一个大家庭的家长想问题要从大局上考虑。于薛老爷子来说,大房是长子长孙,又是家里最出息的人,自然是偏向的。 寒门小户就是这样,若想出头,只能拼尽全家力气去供。一旦出头,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道理是这样讲没假,可人是人,不是冷冰冰的道理,谁愿意永远为他人作嫁衣裳?谁愿意永远受人摆布? 尤其就这么一年一年的熬下来,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人心都浮动了。 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都没错,错的不过是人心各异。 这些道理还是薛庭儴经历了那场梦才心有体会,实际上梦里的他,也是直到多年后才终于看明白这一切。 “孙儿……” 薛庭儴正想说话,被薛青山出言打断了。 “爹,这事您就甭操心了。狗儿他本就学问不精,即使去了清河学馆也瞎糟蹋钱,还不如随便找个学馆先学着再说。” “可……” 薛庭儴微微一抿嘴,眉眼不动:“爷,我去那学馆看过了,挺不错的,我决定就在那里学。” “瞧瞧,连他自己都这么说了。” 薛庭儴点点头,建议道:“大伯,其实我觉得大哥也可以去这家学馆。家里不宽裕,实在用不着上那么贵的学馆。” “你懂什么!”薛青山满脸鄙夷,他还想说什么,却在薛老爷子警告的眼神下噤了声。 其实薛庭儴之前没打算说这话,也是心知大房人会是什么反应,可薛老爷子这番劝阻的话却让他改变了这个想法。果然说出来,他们是这种反应。这样也好,索性他问心无愧。 “既然你已决定,阿爷就不多说了。望你日后能有大出息,别辜负了你爹的一片期望。” 薛庭儴点点头:“孙儿一定会勤勉用功。” 之后,薛老爷子又就分家的事做了一些交代,一屋子人才各自散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炕上,神色落寞地抽着他的旱烟。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盘旋着,掩在其后是他沟壑纵横的的老脸,和一双略显萧瑟的眼。 * 薛家的地并不愁卖,放出风声,村里便有几户人家上门来问。 薛老爷子选了出价最高的一家,卖了两亩地,共计得银二十四两。 现如今地价也就这样,若是想往高处卖也不是不能,可顶多也就一亩能多卖一二两,薛家等着用银子,自然等不了那时候。 拿到银子,薛青山就匆匆带着薛俊才往镇上去了。 不同清远学馆,清河学馆每年都有大量学子来此求学,去晚了就怕人家不收,所以越早去越好。 到了傍晚,薛青山带着儿子回来了,脸上带着笑。 薛俊才面上也难掩喜色,他身上多了一个陌生的书袋,其上绣着清河学馆的字样。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父子二人进了屋,过了会儿又出来,薛俊才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 原来竟是清河学馆发了学子衫,不同于普通的学子衫,这身衣裳别具一格。苍青色的底儿,宽袍大袖的式样,衣襟和袖口还多了条皂色的宽滚边,腰间是同色的腰带。有些像似生员衫,却又不是。 但不得不说这衣裳很能提升人的气质,薛俊才穿上格外多了一种儒雅风流之感。他本就生得俊,如此一来更是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真好看!”杨氏笑眯了眼睛说。 赵氏也连连点头,说这衣裳好。薛青山站在一旁脸上格外有光,笑呵呵地问其他人怎么样。连坐在门前的薛老爷子,脸上也不禁多了几分笑容。 这种情形,院中的其他人自然也要说几句好听的,毕竟也算是好事。 大伙儿轮着夸了一番,薛俊才昂首挺胸,但还要强做几分谦虚之态。 他看了薛庭儴一眼,问:“庭儴,那清远学馆可是发了衫子?” 薛庭儴微微摇头:“先恭喜大哥了。学馆还未开馆,不过束脩如此低廉,应该是不会发的。” “这倒也是。你是不知,这学馆可不光发了衫子,还发了书和笔。那毫笔比我平时用的都不差,铺子里一支要卖几百文。” 这是明晃晃的显摆。 招儿心里怄得不得了。与其计较吧,感觉就像和小孩儿计较,不计较吧,怎么就这么膈应呢! 她从来不是任人酸了不还击的性格,当即笑得假假的道:“那么贵的束脩,也就俊才你觉得是占了人便宜。” 薛俊才眼神一动,看向她:“招儿,你也觉得好是不是?若不你让狗儿也来清河学馆,我这做大哥的怎么也要照顾他一二。” 谁稀罕你照应! 只是这话肯定不能当面说,招儿暗瞪了他一眼:“不用了,咱可舍不得卖地!” 这话把薛俊才堵得当即面红耳赤了起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能去拿眼睛瞪薛庭儴。 薛庭儴被瞪得有些莫名其妙,正在想对方为何会如此,就听招儿道:“咱们回屋列单子,再过两日你便要去学馆了,要买的东西多,可别漏下了。” 26.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两人回了屋, 在炕上坐下来。 为了显示确实有单子要列, 招儿还特意拿来了笔墨, 她说让薛庭儴写。 她报一样,薛庭儴在纸上写一样。 怕漏下了, 还来回跟他确定。最后两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 也不过只写了七八样东西, 其中有六样便是拜师要用的拜师六礼。 就这点东西哪用兴师动众的拿纸笔来记,招儿当即有些尴尬了起来。 不过她可从来不会自曝其短, 自然理直气壮地说让薛庭儴再想想, 肯定还有什么漏下的。 薛庭儴无奈, 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又往上加了两样, 招儿才算满意地点点头。 孙氏做好晚饭, 叫大家吃饭。 现如今薛家人还在一处吃,跟以前一样。不过每天做饭的时候,口粮都是由各房自己出, 在家吃的就拿去灶房, 不在家吃的就不做。菜的话,菜园子和腌菜缸里随便吃,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现在饭桌上的气氛可比之前好多了,大抵是心无忧虑, 也是分家后薛老爷子一直不太高兴, 大家都有些刻意讨好他。其他三房人总会刻意找些话说, 唯独就是大房的人有些阴阳怪气的, 不过大家也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吃罢饭,招儿帮着洗了碗,就烧水打算去洗个澡。 是薛庭儴先洗的,招儿帮着拎了两桶水去后面菜地的浴间,又将他换洗的衣裳找来,才拿着他的脏衣来前院洗。 正值黄昏,这个农家小院里一片宁静的安然。 招儿将水桶扔进井里,往上打水。 水桶从幽深的井里冒出头,招儿抓起提手拽起来,刚打算往旁边的木盆里倒,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就见薛俊才站在她的身后,模样有些奇怪。 “你站在这里作甚!” 薛俊才目光闪了闪:“我找些水洗手。” 招儿瞄了他一眼,才提了水桶往墙角处的一个木盆里倒了些水。 这是给他洗手的,薛俊才走过去。 招儿也没再看他,拿了皂角洗起衣裳来。 她低着头,感觉面前又多了个人影,没好气地抬起头:“你站在我面前作甚?” 薛俊才的脸有些红:“跟你说声谢谢。” 招儿哦了一声,又垂头继续和盆里的衣裳奋斗。 薛俊才看着她半垂着的脸蛋,踌躇了一下:“招儿,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不过我会考中秀才给你看的。” “你考不考得中秀才跟我啥关系,你对得起阿爷阿奶就成!” 这话堵得薛俊才说不出话了,半晌才道:“反正我一定会考中秀才给你看的,我会让你知道狗子一定不如我!” 又来显摆!招儿最讨厌的就是薛俊才这点,打小就喜欢借着踩小男人,来彰显自己能行! 她正想说些什么,哪知薛俊才竟然走了。 简直莫名其妙! * 清河学馆和清远学馆是同一天开馆,早在头一日薛青山就出去借了骡车,打算第二天一早送薛俊才去镇上。 虽然家里为了送薛俊才去清河学馆花了不少钱,甚至还卖了地,可真到了这时候薛老爷子也是挺高兴的。甚至还对薛庭儴说,让他明早和薛俊才一起走,坐牛车太慢,等到了镇上该迟了。 杨氏在一旁虽没说话,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招儿和薛庭儴又不是不会看脸色,自然拒了。 回到屋里,招儿对薛庭儴说:“以后手里有钱了,咱们就赶紧盖了房子搬走。” 原来她之前要地不要房子,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不过薛庭儴也不意外。 “这种事你无需计较,只会气了自己。” 招儿上下打量着他,就在薛庭儴心里突突直跳,猜测她是不是看出什么。招儿才收回目光:“倒也不是计较,就是有些烦。” 之后,薛庭儴拿出从东篱居拿回的书抄着,招儿却出了门。 他并未多想,只当招儿出去是有什么活儿要干,且招儿出去后很快就回来了。 晚饭的时候,桌上的菜很丰盛,薛老爷子特意让赵氏拿了钱去买了条肉,端了一盆豆腐,又杀了一只鸡,周氏等三个儿媳妇搭手做了顿饭。 一家子人围坐了两桌。像毛蛋、栓子和有才这几个小的,都是蠢蠢欲动,大人却要等着薛老爷子说话。 薛老爷子似是有很多话想说,却是无从说起。 良久,才叹了一声道:“以前的事都略过不提,从今往后我希望你们兄弟三个能和和睦睦,齐心协力将自己的日子过好,让薛家越来越红火,就算是我现在死了,也能合眼。” “老头子,说什么死不死的,埋汰不埋汰!” “就是啊爹,你说这作甚!” “爹,你放心。咱们虽是分了家,但还是兄弟,是一家人。兄弟是什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我们以后一定好好的。” 薛老爷子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你们能有这种想法,我也就知足了。”至于其他的,他没办法管,也管不了,只能这样了。 “明儿是俊才和庭儴上学的日子,咱薛家当了一辈子土里抛食的泥腿子,爷希望你们能有出息,能给薛家挣大脸,挣大光!” 虽是这话是对两个人说的,但薛老爷子说话时却是面朝薛俊才的方向,明显就能看出他更重视谁。 晕黄的灯光下,薛俊才的脸有激动的红潮,他站了起来:“阿爷你放心,孙儿一定不让您失望!” “好,好!”薛老爷子连连点头,拿起筷子:“都吃吧,好好吃一顿,就当给两个小的打气鼓劲儿。”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和谐,桌上笑语声声,所有人都回避的让人不开心的话题,只捡了好听的说。 薛老爷子又喝多了,老脸红彤彤的。但看得出他十分高兴,这是满怀希望与欣慰的高兴,谁也不忍打破。 饭罢人散,各房人都散了,薛老爷子笑眯眯的,还和赵氏说了几句闲话。这种情况,赵氏也摆不来臭脸,拍了他好几下,说他也不知道在乐啥。 乐啥?其实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乐。 * 一大早,薛家的人就起来了。 三房和四房倒也不想起这么早,但架不住大房的人折腾。天还没亮,东厢的动静就不断,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 杨氏的嗓门响彻整个院子,一会儿问薛青山车啥时候到,一会儿说自己忘了收拾什么东西,要赶紧去收拾。 于是,都起来了。 招儿和薛庭儴也起来了。 不同于杨氏那边,这边倒是安静,招儿昨晚就将所有东西打包装好了。偌大一个包,里面装着铺盖席子,装了几身换洗的衣裳,还有薛庭儴一些平时用的琐碎物件。 “衣裳穿脏了你别洗,我有空就去书馆找你拿,等你洗了再给你送去。反正十日就能回来一趟,带去的这些衣裳也够你穿了。钱贴身收好,学馆里人多手杂,出门在外当多留些心,防君子不防小人,凡事还要自己做在前头,才不会自己增添烦扰。也别苛待自己,需要什么要买什么就去买,钱不够了跟我说。” 招儿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 薛庭儴站在她身旁,看她检查要带去学馆的东西,耳朵里都是她的唠叨声,心里有些惆怅若失感。 其实宿读和走读这件事,他私下里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宿读。 梦终究是梦,即使这个梦很神奇,但那毕竟不是他的经历,接下来他该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业上,所以只能和招儿暂时分开。 “你别担心,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还有你那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也就算了。家里还有这些地,扣去给三叔四叔的粮食,也足够咱们吃喝了。不够的,我平日里多抄抄书,赚来的钱也够咱俩用。” “嗯嗯嗯,都听你的。” 一见招儿这样说,薛庭儴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心里。 这件事自打分家后他和她说过几次,不希望她再那么辛苦地去做买卖。可招儿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一看就是没放在心上,她平常说话做事都是有一句算一句,唯独这件事上她学会了敷衍。 对此,薛庭儴十分无奈。 可这怨谁呢?只能怨他那会儿不懂事,觉得招儿一个妇道人家出去赚钱,就为了养自己。自己明明是个男人,心里格外接受不了,跟她闹了几次别扭。 因为这,招儿一直就很回避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却也态度很明确,在做买卖这件事上面,她是不会听他的。 薛庭儴还想说点什么,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其中有个声音是姜武的。 “武子,咋这时候来了?” 姜武穿一身深蓝色的短褐,身材挺拔而壮实,英气非常。他头发和眉梢上还带着雾气,余庆村的三月,还是有些冷的,尤其这会儿晨雾都还没散。 “我来送庭儴去镇上学馆,今儿不是他第一次上学么,昨天招儿便去家里说了这事,我爹让我早点来,别耽误了。” 和姜武说话的人是周氏,一听这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不得不说招儿真是心气儿高,昨儿被大房当面挤兑了一下,今天人家自己就找回来了。余庆村阖村上下就里正家和姜家有骡车,里正是因为经常县里镇上来回跑,至于姜家,那就是真有钱了。 还是不露富的有钱。 姜家两口子为人低调,膝下两个儿子在村里人缘好名声也好。余庆村年轻一辈儿里有两个后生风头最盛,一个是薛俊才,人长得斯文俊秀,还会读书。另一个就是姜武了。 姜武不管是从外貌,还是从身家上来看,都是村里未成亲的后生中数一数二的。且本人也有一手打猎的好本事,村里想嫁给他的姑娘不知几凡。 姜家和二房有旧,姜武的爹姜海和薛家老二薛青松交情深厚,不过自打薛青松死的时候,姜海和薛青山闹了一场后,姜家人就极少上薛家的门了,不过这一层关系薛家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周氏听了这话也未多想,只当招儿请了姜武帮忙。 招儿从屋里走出来:“姜武哥,咋来这么早,吃过早饭没?” “还没,我怕来晚了,就提前出了门。” “你也真是,那就留家里吃饭吧,我去做。” 招儿扭身进了屋,薛庭儴还站在门口,看着姜武。 姜武笑眯眯地走过来:“庭儴,不让你姜武哥进去坐?” 薛庭儴只能让开了。 * 招儿回屋拿白面,去了灶房。 当初分家的时候,二房也分了一袋子白面的细粮,招儿本就打算这顿给薛庭儴做些合口的,姜武来了正好,刚好一起吃。 招儿的灶上活计好,就是她极少做,以前是轮不上她做,后来她所有心思都放在从哪儿找钱了,自然没功夫弄这些。 将面和好,招儿去了后面的菜园子。 正是万物复苏之际,余庆村这边因为天冷,地里不完全化冻,是犁不开的,所以春耕来得迟。但菜地的菜却是早就种上了,别的都还没怎么长,但那绿油油的蒜苗却是嫩生生的惹人喜欢。 招儿拔了一把,去了井边洗干净。 周氏在另一个灶头做饭,她拿了一把干柴凑过去点燃,将灶头烧上,大锅洗干净烧热。趁着这空档,她打了几个鸡蛋,这鸡蛋也是当初分家分的。薛老爷子说到做到,分口粮的时候,家里所有能吃的,包括腌菜、酱菜、鸡蛋腊肉什么的,都分了一遍。 将鸡蛋打散起沫,这样炒出的鸡蛋才蓬松嫩软。油锅里放油,起沫的鸡蛋液淋进去,不过眨眼之间,就鼓了起来。 招儿用铁铲子翻炒了几下,把鸡蛋拨到一边了。 因为之前放的油多,锅底还有些油,她拿出昨晚在村里一户做豆腐的人家买的豆腐,切成小块儿丢进锅里。 豆腐很快就被煎的微黄,招儿又往锅里放了些油,将切好姜和小红椒倒了进去炸香。随着一阵白烟上涌,诱人的香气迎面扑来,她手脚快速的将鸡蛋、豆腐炒了几下,放了佐料,又往里面放了些水,才盖上锅盖。 锅里骨碌骨碌的煮着,那香气也越来越浓郁。临出锅前,招儿将切好的蒜苗丢进去,一大碗味美香浓的面浇头就算做好了。 盛出,又往锅里放了水,趁这当头招儿开始擀面。 她手速很快,周氏只见她一双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案板上就出现了一排排切得宽度一致的面条。 “你这丫头手脚可真快,跟你比起来,三婶就老了。” 招儿笑着掀开锅盖,上涌的烟气缭绕了她的脸,但那声音却是清脆的、愉悦的。 “三婶快别夸我,我就手快这一点能拿出来说说,手艺可比不上你。” “你这丫头就会自谦!” 与此同时,二房屋里,薛庭儴正和姜武面对面坐着。 27.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炕上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男人。 少年文质瘦弱, 皮肤白皙,男人却是高大挺拔, 肤色古铜,五官英气。 少年正是薛庭儴,男人则是姜武。 姜武比招儿还大两岁,今年十八,正当婚嫁之年, 所以也可以称之为男人了。 “庭儴, 去了学馆好好念书, 别辜负了你姐对你的一片苦心。若是有人欺负你, 回来跟姜武哥说,我一定帮你收拾他!” 打从进来,姜武就一直没话找话和薛庭儴说,他能看得出少年不怎么喜欢他。可他喜不喜欢他不重要,只要他喜欢的人喜欢就足够了。 招儿是在乎眼前这个少年的,以后他若是和招儿成了亲, 少年就成了他的弟弟, 所以姜武并不介意自己拿热脸去贴对方的冷屁股。 尤其在他眼里, 薛家二房的狗子还是个小孩儿, 小孩子耍脾气也是正常。 薛庭儴瞪着姜武,歇力隐忍心中的妒意。他不想让自己在对方眼里显得幼稚,也不想落了下层, 可他真的忍不住。 “你是不是喜欢招儿?” 姜武一愣, 也没含糊点点头。 薛庭儴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是我的童养媳。” “她不是你的童养媳,你应该知道薛叔和薛婶当年是收她当女儿,她是你姐,只是当年出了意外,才会将你托付给她。” 薛庭儴当然知道,所以姜武的出现才会让他炸毛。 “你若是心疼你姐,你就该给她找个能心疼她的男人,你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姐为了供你有多辛苦。不过你放心以后我若是娶了你姐,我会和她一起供你的,拿你也亲弟弟看待。” 姜武晓之以理,循循善诱,薛庭儴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你别妄想了,我不会将她让给你。” 姜武笑看着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那模样分明是没将他说的话放在耳里。 就在这时,招儿端着个木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三个碗。一个是大碗,另外两个碗则小了一圈儿。 “快来吃面。” “这么大一碗,招儿你这是把我当猪喂了。”姜武笑着道。 招儿嗔道:“姜武哥你说什么呢,我这不是怕你吃不饱。”她边说边把放醋了那一碗推到薛庭儴面前:“快点儿吃,等吃过了咱再走,时间还来得及。” 说着,她也上了炕,就坐在炕沿上,左手边是薛庭儴,右手边则是姜武。 姜武很给面子,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口里连声说道招儿做的面就是好吃。 意思也就是不是第一次吃了?还有一次,抑或是还有几次,是什么时候?他怎么不知道? 薛庭儴心里疯狂地想着,明明面很香,也是他最喜欢吃的,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直到招儿疑惑地问他,他脸才僵了一下,道:“没放醋。” “没放醋?” 招儿将碗拿了过来,闻了一下,她明明记得端来之前专门放了醋的。可是又不确定,因为醋只放了一点的话,是闻不出来的。 “那我再去给你加点儿。”说着,她端碗下炕出去了。 薛庭儴恶恶地盯着姜武看,吃得那么快,也不怕噎死! 姜武感觉到他看自己,抬头道:“你姐做的面好吃,不用放醋就很有味。” 薛庭儴没有理他,这时招儿走了进来,将面碗放在他面前。他拿筷子挑了一点喂进嘴里,还是没滋没味的,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吃了起来。 “你要多吃一些,以后长得像你姜武哥这样壮实才好。” 她嫌他长得不壮实,觉得姜武很好。 一顿饭吃得是心思各异,姜武和招儿有说有笑的,薛庭儴却是十分沉默。 吃罢,招儿去洗了碗,就收拾东西打算走了。 姜武扛着招儿给薛庭儴准备的大包,三人一同往外走去。刚走到院门处,突然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姜武啊,你这是打算送狗子去镇上?” 姜武停下脚步,点点头。 “你能不能顺道把俊才也给捎上?俊才也要去镇上,不过去的是清河学馆,我听你山子叔说,好像顺路。” “这——”姜武看了看招儿。 招儿昨日去可是说了大房自己借了车,但她和薛庭儴不愿搭顺风车。姜武心知招儿的心结,便也没多问就应下了。 薛青山从东厢里走出来道:“爹,你跟人家说这事作甚,接我们的车马上就来了。” “来了?现在都几时了你看看?从村里去镇上,即使骡车也得两刻钟,俊才头一日去学馆,若是去迟了,肯定要挨训斥。”薛老爷子气急败坏道。 别看薛青山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也火烧火燎的。昨儿他特意找邻村一个交好的人借了车,哪知早饭吃了,什么都准备好了,也没见人影。 他知道二房也借车了,借的还是姜家的。村里就两户人家有骡车,而这两家中里正家肯定不能去,姜家与他有嫌隙,他还没忘记当年老二死的时候,姜海是怎么骂自己的,平时见了姜家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所以明知道二房这里有车,婆娘和儿子都急得火烧火燎,他也泼不下脸去开这个口。 “姜武,你就捎他们一程。” 话都说成这样了,姜武自然不能拒绝。 “好的,薛爷,这不算啥。” 见薛青山还没动,薛老爷子回头斥他:“还磨蹭什么!杨氏,快把俊才的东西拿出来。” “哎,来了。” 一阵人仰马翻后,四人才上了车。 本来薛青山还打算亲自送儿子的,如今这车里可再坐不下人了,自然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目送着骡车远远离去,薛青山心里颇不是滋味。本来是想显示自己,如今没显示到,倒在二房和姜家两家人面前丢了脸。 因为车里还多了个薛俊才,路上也没人说话。骡车很快就到了湖阳镇,一路往镇东行去,到了清河学馆前,姜武停下车。 姜武素来不待见薛家大房人,也就没主动帮个忙啥的。 杨氏给薛俊才准备的东西多,整整两大包,薛俊才去提了一个,已经是勉强,第二个却怎么也拿不了。 他涨红着脸,也没开口求人帮手。 招儿看不下去了,跳下车,一手一个提起两个大包,就往院门前去了。 她将两个大包放在门前,对跟上来的薛俊才道:“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你喊里面的人帮帮忙。庭儿那边也等着,再不走就晚了。” 薛俊才心里五味杂全,看着她:“招儿,我会考上秀才的。” “嗯嗯,你多多努力。” 她很快就转身离开了,自然漏下了薛俊才看着她背影的眼神。 * 骡车在清远学馆门前停下。 不同于薛俊才,姜武扛着大包,招儿拿着小包,将薛庭儴送了进去。 一路被斋夫领着去了号舍。 号舍里的摆设极为简单,就是一条大通铺。其上划分了四个位置,炕沿放着条案,挨着墙是四个简单的木柜子,刚好可以睡四个人。 因为薛庭儴是第一个来的,斋夫说他可以随便选地方人便走了。临走前让招儿和姜武不要久留。 招儿给薛庭儴选了一个最里面挨着墙的位置,刚好旁边是窗户,既通风光线也十分好。 她将大包打开,给薛庭儴铺炕。 姜武本是要帮忙,却被薛庭儴给抢了先。 两人手搭手将铺弄好,看得出两人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十分有默契。 姜武在旁边看得眼热。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又去帮招儿整理其他东西。 招儿将木柜子打开,伸手摸了一把,里面擦得十分干净。她将衣裳和用物都放了进去,关上柜门时,她看上面有锁头,便道:“待会儿我去给你买把锁去,平时不在就把柜子锁了。” 所有一切弄罢,招儿和姜武也该走了。 到了门前,薛庭儴将招儿拉到一旁说话:“你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你咋又说起这个了?” “你别管,反正你记着就是。”薛庭儴本来还想说让招儿离姜武远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看得出招儿还不知道姜武对她的心意。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吧,最好一直不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安心念书。” 薛庭儴抿着嘴角:“我会跟先生说,有空就回去。你在家里看紧门户,晚上不要出门。” “有黑子在,你还怕有人吃了我不成?”再说了,她还会几手功夫,这功夫是招儿小时候跟姜家父子学来的,再加上她力气比一般人大,反正寻常的一两个大汉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反正我说着,你记着就成。” “好好好,我知道了。” 招儿很快就走了,号舍里就剩了薛庭儴一个人。 他来回在号舍里踱步了一会儿,待心情平复下来,才上了通铺,从柜子里拿出抄了一半的书和宣纸,在炕头的条案上铺开,抄了起来。 抄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咦,竟然有人比我还早!” 来人是个小胖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背上背着一个比他自己还胖的包。 明明天气还不热,此人却是汗流浃背的,他气喘吁吁地将大包放在通铺上,然后一屁股就歪在乐炕上。 “嘿,新来的,你叫啥?” 28.第2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连连点头道:“狗儿、不, 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 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 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 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 你以后是我媳妇啊, 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 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29.第2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招儿心情激荡, 半晌才恢复平静。 冷静下来的她, 问沈平:“沈掌柜,这些衣裳才拢共只要二两,当铺会不会亏本啊,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才……”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 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 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 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 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 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 “罢, 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 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30.第3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提起这个, 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 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 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 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 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 可小男人不懂, 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 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比的是学问,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31.第3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 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 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 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 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 又不能换身皮囊, 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 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 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 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 山势也不高, 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不光这家绣坊没有碎布,这绣坊老板还命人把其他绣坊的碎布都买了。招儿还是跑了多家绣坊后,才知道这事。 她已经做好自己出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的打算,那清河学馆她问过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两银子。其中因为很多学童住的地方太远,可选择宿读。若是宿读的话,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还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招儿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读的,她觉得这薛家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说她得准备六两银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学馆。 32.第3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二十章== 少年清亮的声音, 让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包括正互相吹捧谦让的乔秀才和何秀才。 薛俊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不敢相信自己都没想出来,薛庭儴怎么就有了。 只见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负手于身后,来回在堂中踱了几步, 方道:“上钩为老, 下钩为考,老考童生, 童生考到老。”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 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 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 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 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 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 下钩为考, 老考童生, 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 答曰:“一人是大, 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3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薛庭儴本是打算等休沐带陈坚去东篱居。 想了想, 休沐就一日,时间他还另有用处, 便抽了个中午, 跟斋夫说只出去半个时辰买些东西,斋夫便将几人放出去了。 一路到了东篱居,只有阿才百无聊赖地坐在铺子里。 问过之后才知道, 陈老板在后面小院。 薛庭儴经常来这里,和阿才也熟了,便带着三人往后面去了。素来话多的毛八斗来到这种地方,也不敢胡言乱语,十分老实。 陈老板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喝茶, 葱郁的大树下一把躺椅, 躺椅旁放了张小几, 赛过神仙的滋润。 见薛庭儴来了,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怎么今儿有空来?”眼睛却放在廊下陈坚等人身上。 薛庭儴也未拘束,在躺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 “陈叔,是这样的, 我有位同窗……”他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拿出陈坚的墨宝给陈老板看。 陈老板接过那本册子,随意翻了几下, 翻着翻着,动作便凝滞了。 良久, 他才轻吐一口气, 有些失笑道:“我说你小子字不错, 没想到此子的字与你相比也毫不逊色,就是还略显稚嫩了些,也有些太锋芒毕露,隐隐有一股不屈之意迎面扑来,不如你的正雅圆融。所谓字如其人,此子怕是心中有大乾坤。” 薛庭儴在旁边听着,眼中却藏着晦暗。 他想的不是其他,而是在那梦里就是如此。他为人伪善、笑里藏刀、口腹蜜剑,在遭受那次大变之后,便以改往日秉性,变得道貌岸然,表里不一。 记得梦里有人骂他:“竖子奸邪,表面伪君子,实则真小人。” 这话并没有说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老师教会了他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却教出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他眼里没有皇权,没有尊卑,没有三纲五常。看似薛首辅对下温和,谁人不说首辅平易近人,有容乃大。可实际上这一副道貌岸然之下却藏着狼子野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而陈焕之不同,他从来是桀骜不驯的,可外表看似偏激,实则内心有方正。 这样的人注定活得坎坷,因为有太多的弱点外露,也正好为他这种小人攻击。就好比他这次结交陈坚,目的又何尝单纯。 连薛庭儴都没有想到,陈老板不过是几句漫不经心的话,竟会引起他内心深处的波涛汹涌。至于陈老板更是不知,他合上册子,问:“不知你所说的这同窗是哪位?” 薛庭儴走过去,将陈坚叫了过来。 陈坚并不知道这期间还发生了这么多隐晦,有些忐忑的走过来,作揖行礼。 “不用拘束,既然你是庭儴之友,也算是我的晚辈。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假以时日定然成就不小。只是你如今到底还在读书,若想下场考功名,锋芒太露的字与人观感不佳,以后当得多多注意才是。” “谢谢陈老板的指点。” 陈老板边笑边道:“指点不敢,也别叫我陈老板,就叫我陈叔吧。我这里有不少书,都需找人誊抄,若是你愿意,就和庭儴一样,抄一卷付你一两的笔墨钱。至于纸张和笔墨,就由我这里出了,待会儿你去找阿才,他会告诉你一些该注意的事项。” 之后,薛庭儴又和陈老板说了几句话,陈坚去领了纸墨,四人才一起出了东篱居大门。 “一卷一两银子可真多。”毛八斗有些羡慕地嘬了嘬牙花子,方才他在里面憋了半天,此时出来终于能够说话了。 “那是因为阿坚字写得好,你的字若是能及上庭儴和阿坚,你也可以一卷一两银子。”李大田最喜欢老实人说老实话。 “啧,咱俩上辈子肯定是冤家,你就喜欢戳我痛处了。” 那边两个人笑闹,这边陈坚对薛庭儴道:“谢谢你,我知道若不是因为你,陈叔肯定给我开不了这么高的价钱。” “谢什么,大田不是说是你的字好。” “反正还是谢谢你。”陈坚难得有些激动的样子,他紧了紧捏着书袋的手,那里面放着东篱居给他的宣纸和墨锭:“这些银子对我很重要,我一定会好好抄的。” 薛庭儴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这时毛八斗和李大田笑闹过后,凑了过来:“好啦,别谢过来谢过去了。这会儿时间还早,咱们要不要四处去耍一耍?” 去哪儿耍?三人眼中都是这个意思。 李大田忙道:“行了行了,就这么点儿时间,还耍什么耍,明日休沐,到时你想怎么耍就怎么耍。” 薛庭儴突然道:“对了,我想去买东西。”犹豫了一下,他问:“八斗,你知不知道镇上哪有卖一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就是……” 他还在解释,生怕毛八斗听不懂,哪知毛八斗却突然一蹦三尺高,笑得贱贱地凑过来:“你是不是想买来送给你小未婚妻?走走走,我带你去!” 一路跟着他七拐八绕,四个穿着学子衫的少年,来到一个幽深的小巷子里。 毛八斗边在前面带路,边道:“你别看这地方不起眼,实则里面的东西可全了,我姐隔段时间就要来一次,买些女儿家戴的花儿朵儿啥的。我家里也不算富裕,货郎挑子上卖的都不怎么样,银楼里咱去不起,这种地方刚好合适。”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不远处有一间小门脸,像似某户人家把院墙打了开了道门。地方也不大,也就一间屋子的模样。 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幌子,更没有名儿,不过走近了才发现里面布置十分雅致,一看就是卖女儿家物什的地方。 “老板,我又来了!”迈入门槛,毛八斗就打着招呼道。 “是小哥你啊,你姐今儿没来?”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看模样也不年轻了,却是打扮干净体面,让人心生好感。 “哈哈,我带朋友来买些东西。” 女老板看了几个小书生一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你们自己看,有看中的我给你们便宜。” 毛八斗和女老板说话的空档,薛庭儴已经去了柜台前面了。这家店的柜台设计的颇为特殊,半人高的台面,上面摆放着一个个的木盒,木盒里垫了亮缎,缎子上摆放着一件件小玩意。 大到荷包、香囊、梳子、手镜、簪子,小到头绳、头花、耳环、耳铛,应有尽有。薛庭儴可从来没接触过这种女人家的物什,一时间眼睛都看花了。 毛八斗说完话过来,一副内行人的模样:“你看你想买甚,打算花多少银子。是打算买一样,还是买几样,我给你参谋参谋。” 自此,向来淡定自若的薛庭儴,已经完全变成了嫩头青。而毛八斗摇身一变,则成了主导。 “你看这个珠花咋样?女儿家都喜欢粉嫩色的,我姐就喜欢这种……” “或者这根木簪,样子挺特别的。还有这耳坠儿……” “八斗,你咋懂这些?”李大田在旁边好奇问。 毛八斗一脸无奈:“还不是我姐,每次来都要让我陪着一起,我看也看会了,听也听懂了。” 见薛庭儴眼睛放在一根老桃木芙蓉簪子上面,他分神道:“这簪子不错,典雅大方,又不会太过小女儿家气。配套的还有对耳坠子,就是恐怕价钱不便宜。” “小哥好眼力,这是刚从府城进回来的新式样,就这么一套。木头是老桃木,做工也精致,簪头是银子做的,这朵芙蓉上面嵌的是芙蓉石……” 半晌,四人从铺子里走出来,薛庭儴书袋里多了个木盒子。 “庭儴,你可真舍得,两样东西花了一两银子,这可是你抄了好些日子的书赚来的。”即使是向来大方的毛八斗,也不免有些牙疼。让他来看这些女人家的物件,也就百十文打发的事儿,没想到好友竟买了这么贵的。 “东西合适,银子以后再赚就是。”薛庭儴微笑道,手指隔着书袋磨蹭着那盒子。 “也是。毕竟是送小未婚妻嘛,出手太抠可不成。” 几人回到学馆,前脚进门,后脚就响了钟声。 四人也没敢耽误,赶忙跑回号舍,把东西放好,便拿了书去讲堂。 一般下午是不讲经的,都是学生们自己理书。 平时也就罢,明日就是休沐,到了下午似乎所有人都有一种蠢蠢欲动。 因为有很多学生都是附近村子的,所以还不到申时就散馆了。各自回号舍收捡东西,不一会儿学馆里就空了。 四人结伴出了学馆大门,远远就听见有人喊:“庭儿,这边。” 就见靠斜对角那处停了辆骡车,车辕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少年。 薛庭儴当场脸就黑了。 毛八斗正想问什么,就见那少年一阵风似的卷来:“我就记得你应该是这时候散官,姜武哥还说不是。走,咱家去,我买了好多菜,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这少年正是招儿。 她没有刻意压低了嗓门说话,声音中属于少女应有的清脆感展露无遗。毛八斗仿若生吞了个鸡蛋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招儿这才反应过来,问道:“这是你同窗?” 薛庭儴嗯了一声,声音低低的。 “咋了?咋不高兴?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帮你教训他!” “没有欺负庭儴,你、你是……” “我是庭儿姐,你们是他同窗吧。”招儿很高兴,她一直觉得小男人太过孤僻,虽自打病了那场后,变了许多,但还是多几个朋友好,也能多些鲜活气儿。 “她不是我姐,她是我媳妇!”说着,薛庭儴一把拉过招儿,急急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拉着她走了。 毛八斗又回归生吞鸡蛋的模样,半响才道:“原来庭儴喜欢姐姐,原来这就是小未婚妻……” “什么姐姐不姐姐的!怎么话从你嘴里就变了味道。快走吧,再不走该坐不到车了。” 一路上薛庭儴都没有一张好脸,招儿顾忌着姜武在,也不好问他怎么了。只能在一旁打着哈哈笑着,权当是活跃气氛。 姜武浑然不觉,嘴角含笑,有一句没一句和招儿说着话。 到了村子,姜武没绕去村尾,而是直接将骡车驶到了薛家门前。 招儿和薛庭儴都下了车,姜武开始从车上往外搬东西。 招儿说她买了很多东西,真是一点都不假。米面各一袋,另外还有两只猪蹄,五斤猪肉和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另外还有两匹布。 薛家人都从屋里出来了,包括赵氏和杨氏。 今天薛俊才也会回来,她们还以为是薛青山去接薛俊才回来了。 “招儿,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孙氏好奇问道。 招儿一面开了门,把东西往屋里放,一面道:“好不容易庭儿回来,所以买些好的给他补补。” 赵氏站在正房门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也知道回来了,成天跑得不见人影,哪个女儿家跟你似的。” 招儿无辜道:“阿奶,我哪天没回来?天擦黑之前就回了,我这不也是想四处找些钱,庭儿念书两人的花用,哪里不要银子。” 赵氏哼了一声,摔了帘子进屋。 招儿不以为然,扭头对姜武哥说:“姜武哥麻烦你了,明儿在家好好歇上一日。” 姜武点点头:“那我就走了。” “好,我就不送你了。” 一番收拾停当,招儿才扭身去看薛庭儴。 见他还是气呼呼的,这孩子真是小气儿多!她摸了摸鼻子,拿了衣裳去屋角,将挂在那儿的一个布帘子拉上,就开始换衣裳。 不多时出来,男装变成了女装。 她低头挽着发,突然身前多了个人。 她抬头,就见他拿着个小木盒递了过来。 “什么?” 他也不说话,就是拿着双黑眼睛看着她。 招儿接了过来,打开。 “这是给我的?” 34.第3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少年清亮的声音, 让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包括正互相吹捧谦让的乔秀才和何秀才。 薛俊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不敢相信自己都没想出来, 薛庭儴怎么就有了。 只见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负手于身后, 来回在堂中踱了几步,方道:“上钩为老, 下钩为考,老考童生, 童生考到老。”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 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 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 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 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 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 答曰:“一人是大, 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35.第3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十九章== 因为郑里正这番话,何乔两个秀才的目光都投注在薛庭儴的脸上。 他们自然不懂这其中端倪, 只当郑里正突然提起, 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晦。毕竟来之前他们都知道,这是同一户人家两个子孙的比试。 比的是学问,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 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 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 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 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 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 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 自此不是一般人, 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 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 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36.第3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 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 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 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 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 更是同宗族之间, 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 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 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 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 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 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说无妨。” 何秀才一抚胡须,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薛庭儴目光一闪,眼神在上首两人的脸上划过,又落在薛俊才脸上。见其低头做沉思状,他便也垂下了头。 堂中一片寂静,都不敢出声,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考校两个小的,怎么这两位也对上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就见乔秀才抚掌道:“双木成林,三木成森.森林木茂,木茂林化森。” 薛庭儴暗忖:其实这对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平仄对仗都不难,难的是化字。 何秀才的一人化为大,二人化为天,其后对仗两句有画龙点睛之效。而乔秀才用双木成林,三木成森对之,可谓是绝佳。 37.第3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 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 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 同考之间, 更是同宗族之间, 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 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 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 所以二人不免多想, 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 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 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 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 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 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 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38.第3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 娘你说也奇了, 方才他打门前过, 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 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 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 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 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 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 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 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 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 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 正中的是族长一脉, 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不光这家绣坊没有碎布,这绣坊老板还命人把其他绣坊的碎布都买了。招儿还是跑了多家绣坊后,才知道这事。 她已经做好自己出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的打算,那清河学馆她问过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两银子。其中因为很多学童住的地方太远,可选择宿读。若是宿读的话,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还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招儿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读的,她觉得这薛家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说她得准备六两银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学馆。 她原想着这生意做两回就能凑够银子,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思绪之间,招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将头发包起来,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书,看得自是他仅有的那本《幼学琼林》。见她进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天还凉,赶紧把头发擦干。” 听到这话,招儿心里一暖。 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里发愁,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她爬上炕,从炕柜里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边上,免不了要侧身给她让一让。她经过之时,一股夹杂着皂角的馨香味儿钻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39.第3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都是寒门出身, 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 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 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 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 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 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 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 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 同考之间, 更是同宗族之间, 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 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 所以二人不免多想, 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 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 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说无妨。” 何秀才一抚胡须,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薛庭儴目光一闪,眼神在上首两人的脸上划过,又落在薛俊才脸上。见其低头做沉思状,他便也垂下了头。 堂中一片寂静,都不敢出声,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考校两个小的,怎么这两位也对上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就见乔秀才抚掌道:“双木成林,三木成森.森林木茂,木茂林化森。” 薛庭儴暗忖:其实这对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平仄对仗都不难,难的是化字。 何秀才的一人化为大,二人化为天,其后对仗两句有画龙点睛之效。而乔秀才用双木成林,三木成森对之,可谓是绝佳。 其实他也对上了,在乔秀才之前,只是清楚这一题主要考的并不是他和薛俊才,才会默不作声。如今乔秀才既已对上,他自然也就不用怕专美在前,毕竟追根究底,考得还是他和薛俊才二人。 40.第4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 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 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 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 他想伸手去触摸, 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 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 不, 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 圣上也已经准了, 可他却已无乡可归, 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41.第4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桃儿跑到过来, 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 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 去了能有什么好话, 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 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 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 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 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 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42.第4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 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 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 是礼都不守,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 明白大伯这是何意, 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 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 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 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 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 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 他不待薛庭儴答允, 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当即道:“里正叔说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两个娃儿一个机会。让两人比一场,优者入学,不成的再跟我在家里学两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尤其有着之前的铺垫,薛青山这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让人没什么可挑的。 毕竟哪家都不富裕,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 大家都去看郑里正,郑里正笑着看着众人,道:“都看着我作甚?连兴家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看他家的。只是这怎么比呢?咱们这些老家伙又不识字,难道让山子当仲裁?” 顿了下,他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当得避嫌才是,还是另挑人才能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头看着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会怨我这个里正叔多事多话吧,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人做事嘛当得讲究个正大光明。” 薛青山这会儿恨不得将这个总是坏他好事的人扔出去,怎么可能不怨,可表面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状似沉吟了一下,道:“里正叔说的是,虽我是做大伯的,到底还是要避嫌。若不这么着吧,由我出面请一个,再由里正叔出面请一个,由两人现场出题,考考两个小的。” 郑里正眯着眼睛看着薛青山,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已经出面干涉太多,再挑剔下去就太明显了,只能点头笑着答允下来,还赞了薛青山一句果然是读书人,胸襟就是不一样。 事情即已说定,之后的话就是闲话家常了。 既然把人请上门,中午不管饭可就说不过去,所以薛老爷子又命几个儿媳妇下去收拾晌午饭。 方才这几个长辈在里头说话,薛庭儴和薛俊才就站在外面,自然也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脸色有些难看,倒是薛俊才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就进去同爹一起在几位长辈身边陪着说话,自是又得了一阵夸奖且是不提。 招儿忍不住将薛庭儴拉回了屋,焦急道:“这可咋办?若是早知这样,我就忍忍不打才小子。狗儿,都是姐不好,姐给你惹祸了。” 她心里一着急,又把狗儿姐之类的话提出来了。 “别怕,没事。” “真的没事?”招儿原地来回打了个转,道:“可,可若是输了咋办?” 薛庭儴眯了眯眼:“难道你不信我?觉得我不如他?” 招儿当即道:“怎么可能!我狗儿是最聪明的,以后要考秀才当大官,姐以后还等着享狗儿的福!” 这句话招儿和薛庭儴说过无数遍。 小时候,每次当他露出气馁之态,她都会这么鼓励他。甚至她心里就是这么认为,所以在所有人都不好看他,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的时候,只有她还是喋喋不休锲而不舍一直这么对他这么说着,甚至也用行动一直这么做着。 可惜,她没有享到他的福,一天都没享过。 明明那一切都不是他经历的,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每次想到这些,薛庭儴就有一种巨大的悲怆感。 他闭了一下眼睛,嘴角浮起一朵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还怕我输?”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43.第4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 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 眼皮有些下塌, 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 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 孙氏就说上了:“招儿, 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 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 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 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 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 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 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 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 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44.第4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 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 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 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 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 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 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 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 冷哼一声, 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 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45.第4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招儿拿了布巾, 就回到炕沿,解了头上的包巾擦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 长及腰间, 她将长发捋到颈侧, 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让长发低垂下来,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 斜歪着颈子, 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搁在薛庭儴眼里, 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 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 纤细的一把小腰, 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 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 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 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薛老爷子还真不知道。 见此,薛族长黑着脸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传了开来。 源头是有人看见薛家二房的独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坟前哭。 具体哭诉的内容不可考,可能让个半大的小子以这种方式诉说委屈,足以证明这孩子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后来有熟知内情的人露了口风,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儿子去镇上念书,却唯独把侄儿给落下了。 当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而当初薛青松临死时,村里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将其拉着薛青山的手让他承诺要待儿子好的场面看了个真真切切。 彼时从薛家回来,私下有不少人都议论过,说薛家老二真惨,留了个病秧子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应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这样的流言传出,当年薛老二临死之前那场景又让人各种复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直叹,说是人心难测,妻儿托付给谁都不成,还是自己守着好。你把人当做亲大哥,泼上了性命,可人家却没有把你儿子当做亲儿子。 连带着薛庭儴这几年在薛家的处境,也让一些婆娘们说嘴说了些出来。 例如二房的狗子虽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见其都是一身旧衣,而大房的俊才却从没见过穿旧衣裳。甚至连私塾里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说了,薛俊才笔墨纸砚样样不缺,书是塾里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几次都有人看见他沾了水在书案上写字。 偏心,谁都偏心,偏自己儿子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薛老大背上还背了亲弟弟一条人命,这种偏心法就有些让人齿冷了。 “你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家里的小辈儿都教不好?你偏着老大家没错,可怎么就把事情闹到人面上,你说这件事如今怎么办吧!” 46.第4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 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 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 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 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 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 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 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 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 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 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 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 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 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 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 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 光滑而莹润, 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47.第4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 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 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 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 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 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 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 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 砍柴了, 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 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 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 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 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48.第4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是啊, 大不了输了,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 招儿顿时想开了,道:“那你好好准备,能赢就赢,不能赢也不要怕, 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 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 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 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 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 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 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 可那鸡长了翅膀, 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 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 注定是锅里的菜, 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 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49.第4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二十二章== 二房屋里, 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张大炕, 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 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 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 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 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 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 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 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 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 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 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 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50.第5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 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薛俊才是他外孙, 去了能有什么好话, 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 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 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 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 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 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 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 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第十章== 听到这话,招儿当即止了脚步,笑着道:“爷,有啥事还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狗儿既然留下了,我也留下听听呗。”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一改平时的秉性,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男人说话,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51.第5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话说, 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 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 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 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 天大人情, 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 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 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 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 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 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 用来聊以慰藉, 因为惹人发笑, 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52.第5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是啊, 大不了输了, 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招儿顿时想开了,道:“那你好好准备, 能赢就赢, 不能赢也不要怕, 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 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 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 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 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 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 注定是锅里的菜, 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 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他们自然不懂这其中端倪,只当郑里正突然提起,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晦。毕竟来之前他们都知道,这是同一户人家两个子孙的比试。 比的是学问,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53.第5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老爷子瞪着她, 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 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 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 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 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 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 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 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 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 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 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 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 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招儿并不傻,她错就错在急于想解释清楚一切,不免赘言,而薛庭儴却是只说重点,其他不提。 且说话极有方式,稚童顽皮乃属正常,可顽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说还往薛庭儴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扔牛屎。同时也是替招儿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冲动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长这些人听了这话,再见薛庭儴消瘦的脸上隐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这一边。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54.第5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二房屋里,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张大炕,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 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 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 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 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 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 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 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 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 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 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 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 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第十三章==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书,招儿也没有反对之理。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55.第5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晨光微熹, 天方破晓, 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 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 一年之计在于春, 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 小男人又发了热, 忙了大半宿, 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 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 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56.第5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十三章==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书, 招儿也没有反对之理。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 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 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 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 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 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 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 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 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 党争的各方势力, 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辗转回首,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为在意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余力赚得一二银钱养家糊口,为何不去试试。 大丈夫岂能让女子所养,方该是他为她遮风避雨才是。梦里这个时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现在懂了。 “抄书挣钱?”招儿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又辛苦又伤眼睛。”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瞧瞧我这不是一会儿就抄了一本。”他将所有书页整理成一摞,拿给招儿让她装订。 “抄书既能挣钱,又能看书,何乐而不为。我记得镇上有书铺是会找些穷苦书生帮忙抄书售卖的,你明日去镇一趟,将这书拿给书铺老板看,若是可行,就帮我接一本活儿回来先试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罢,还是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们一同去镇上。” “这样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儿总是会患得患失的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 * 事情既已说定,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在家中吃,便出门了。 余庆村是位于湖阳镇下一个小村子,其实湖阳镇也就是湖阳乡,只是以镇为名。像这样的村庄,湖阳镇下有几十个,余庆村在其中算是比较大的村庄之一。 从余庆村到镇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个时辰。若是坐牛车、骡车就比较快了,每天都有从下面村子到镇上的车。牛车慢,价格低廉,两文就能坐一次。骡车贵,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车能比的。 出了余庆村往前走,走到一条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会儿,招儿和薛庭儴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等车。 两人的衣衫虽然简陋,但俱都整洁,尤其是招儿,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来你每次出门都要从后面菜地里走,就是为了换这身衣裳?” 招儿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心虚。不过她既已做下决定,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见到只是面露一丝惊诧,倒也没表现出多嫌恶的样子。 “这么穿出门方便一些,你看这样就认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略显单薄了些,却是真看不出有女儿家的迹象。他认真观察了下,才发现招儿将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竟变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发现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时间过长,招儿解释道:“这个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给缠上了。” 她说得十分不以为然,就好像在说咱们中午吃什么,可薛庭儴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回忆了下那个梦里,招儿胸前那对很是丰硕,他突然有一种怕她被压扁的感觉,忍不住道:“不会被压扁?” 招儿听了有些诧异,她倒没想这么多,遂道:“压扁了就压扁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骡子车,便往那边招了招手,自然没有发现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异。 见是坐骡车而不是牛车,薛庭儴不免有些诧异,他也只知道这骡车比牛车可贵多了。招儿把车钱给了,拉他上车:“这车快一些,一会儿就到了。”其实招儿是怕他大病初愈受不了牛车的颠簸,有骡车就坐骡车。 赶车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话:“小哥有见地,这车不光快,还稳当,可不是牛车能比的。对了,这是你弟弟?” 被称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脸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说他是招儿的弟弟,同样都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他明显比招儿看起来瘦弱些,人也矮了半头。 招儿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啊,是我弟弟。” 说话之间,中年人已经赶着骡车往前去了。 这车确实比牛车快多了,跑起来也不颠簸。车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拉上一个或者两个人,这种特制的加长车厢能坐十二个人,车厢的顶是专门定制的,上面还能放些不太重的东西。 对了,坐这骡车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厢可以挡挡尘土,不用到了镇上还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辆这车。”招儿忍不住对薛庭儴道,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气。 “你会赶么?”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会赶,我可以学。” 问题是你什么都干了,连赶车都自己来,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梦里,他这个当男人的好像还真没什么用。 看来以后他要学着赶车。薛庭儴暗下决定。 * 骡车在坐满人后,终于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便遥遥可见湖阳镇的城墙。 骡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招儿带着薛庭儴往镇里行去。 这湖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招儿以前去的大多都是东市,东市卖杂货的最多,可这次主要是去书铺,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轻武,这种民风在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之后,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为大昌的太/祖皇帝当初之所以会上位,乃是前朝一众文官团体的拥趸,越是风行。 连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都能说上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见一斑。 哪怕是湖阳镇这种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家里,都会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学两年。能考个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识的几个字出来,做工也便宜些。 这种民风致使镇上颇有几家书铺、书肆,像南市便有一条街上全是卖笔墨纸砚,另还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 招儿虽不是读书人,但她给薛庭儴买过几回竹纸,所以对地方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她并没有领薛庭儴当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吃摊特别多的地方,找了家面摊,打算吃过早饭再去。 “早上这一顿最重要,咱们为了赶时间,连早饭都耽误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咱们去。” 招儿管面摊老板要了两碗揪片。 这揪片是平阳府特有的吃食,用荞麦面和高粱面做出的面片儿,面色黑红,配着豆腐木耳香菇的浇头,喷香四溢,简直让人口涎都流出来了。 “这家的揪片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庭儴尝了尝,果然好吃。 且不说手艺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饭菜,油舍不得搁盐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 不过价钱也贵,薛庭儴将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儿会账的时候给了八文钱,也就说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钱可是都快够买大半斤肉了。 “好吃吗?”往南市走的时候,招儿还在问他。 “就是有些贵了。” 对薛庭儴来说确实有些贵,他打小就没什么零花,手里唯一能有点儿钱的机会,就是每年薛老爷子给的几文钱的压岁钱。 在他那梦里,这几文钱实在不当什么,可就是这两种诡异的心思掺杂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心情很怪异。 “贵啥,不贵。你不常来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要带你吃顿好的。” 还真是吃顿好的,别看招儿会账会得面不改色,实则她以前一个人来镇上的时候,饿了顶多就买个馒头吃。 她对自己从来舍不得,总想着多攒点儿,可对薛庭儴却十分舍得,算是穷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梦里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会是个杀妻灭子之人。 “等我抄书赚了钱,天天带你来吃。”他忍不住道。 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阳光洒射在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白皙的脸宛如最上等的白玉,其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此时局促的轻抿着,看得出少年有些不自在。眼睛也不敢直视着她,而是看着一旁。 招儿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傻狗儿,你抄书才能赚几个钱,哪能天天来吃那。”神情中带着宠溺。 话音却在他黝黑的瞳子里消了音,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也是怪了,她以前从来不会怕小男人,可自打这回他病好后,她竟偶尔会有些怕他。 肯定是她的错觉! 她收回手,做左顾右盼状,突然眼睛一亮,道:“你看,到了。”说着,便率先迈进那书肆。 少年清亮的声音,让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包括正互相吹捧谦让的乔秀才和何秀才。 薛俊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都没想出来,薛庭儴怎么就有了。 只见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负手于身后,来回在堂中踱了几步,方道:“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57.第5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 睁开疲乏的眼, 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 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 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 他已病入膏肓, 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 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 不, 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 打算回乡养老, 圣上也已经准了, 可他却已无乡可归, 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58.第5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 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 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 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 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 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 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 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 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 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 他已病入膏肓, 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不过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长,自然不会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叹了一口气:“才小子被他娘宠坏了,也是我这做大伯的管教无方,大伯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薛庭儴忙避让开,道:“大伯快别这么说,庭儿乃是晚辈,受之不起。”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59.第5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 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 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 正经科举出身, 在殿试中进士及第, 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 则是三斗的旗杆, 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 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 一个是三斗, 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 她绕了很大一圈, 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 招儿也没敢乱闯, 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三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60.第6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 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 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 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 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 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 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 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 可那鸡长了翅膀, 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 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 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 却不是和薛俊才比, 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 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村间小道上行着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夹衣,似乎长时间没有见过太阳了,皮肤带着羸弱的苍白。身板也是纤细瘦弱,神情却是淡定从容,明明一身陋衣,这村间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还有牛屎鸡屎之类的,却偏偏让他走出一种闲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61.第6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十三章==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书, 招儿也没有反对之理。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 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 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 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 但并没有说什么, 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 ‘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 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 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 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 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 党争的各方势力, 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辗转回首,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为在意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余力赚得一二银钱养家糊口,为何不去试试。 大丈夫岂能让女子所养,方该是他为她遮风避雨才是。梦里这个时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现在懂了。 “抄书挣钱?”招儿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又辛苦又伤眼睛。”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瞧瞧我这不是一会儿就抄了一本。”他将所有书页整理成一摞,拿给招儿让她装订。 “抄书既能挣钱,又能看书,何乐而不为。我记得镇上有书铺是会找些穷苦书生帮忙抄书售卖的,你明日去镇一趟,将这书拿给书铺老板看,若是可行,就帮我接一本活儿回来先试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罢,还是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们一同去镇上。” “这样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儿总是会患得患失的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 * 事情既已说定,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在家中吃,便出门了。 余庆村是位于湖阳镇下一个小村子,其实湖阳镇也就是湖阳乡,只是以镇为名。像这样的村庄,湖阳镇下有几十个,余庆村在其中算是比较大的村庄之一。 从余庆村到镇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个时辰。若是坐牛车、骡车就比较快了,每天都有从下面村子到镇上的车。牛车慢,价格低廉,两文就能坐一次。骡车贵,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车能比的。 出了余庆村往前走,走到一条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会儿,招儿和薛庭儴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等车。 两人的衣衫虽然简陋,但俱都整洁,尤其是招儿,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来你每次出门都要从后面菜地里走,就是为了换这身衣裳?” 招儿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心虚。不过她既已做下决定,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见到只是面露一丝惊诧,倒也没表现出多嫌恶的样子。 “这么穿出门方便一些,你看这样就认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略显单薄了些,却是真看不出有女儿家的迹象。他认真观察了下,才发现招儿将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竟变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发现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时间过长,招儿解释道:“这个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给缠上了。” 她说得十分不以为然,就好像在说咱们中午吃什么,可薛庭儴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回忆了下那个梦里,招儿胸前那对很是丰硕,他突然有一种怕她被压扁的感觉,忍不住道:“不会被压扁?” 招儿听了有些诧异,她倒没想这么多,遂道:“压扁了就压扁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骡子车,便往那边招了招手,自然没有发现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异。 见是坐骡车而不是牛车,薛庭儴不免有些诧异,他也只知道这骡车比牛车可贵多了。招儿把车钱给了,拉他上车:“这车快一些,一会儿就到了。”其实招儿是怕他大病初愈受不了牛车的颠簸,有骡车就坐骡车。 赶车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话:“小哥有见地,这车不光快,还稳当,可不是牛车能比的。对了,这是你弟弟?” 被称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脸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说他是招儿的弟弟,同样都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他明显比招儿看起来瘦弱些,人也矮了半头。 招儿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啊,是我弟弟。” 说话之间,中年人已经赶着骡车往前去了。 这车确实比牛车快多了,跑起来也不颠簸。车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拉上一个或者两个人,这种特制的加长车厢能坐十二个人,车厢的顶是专门定制的,上面还能放些不太重的东西。 对了,坐这骡车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厢可以挡挡尘土,不用到了镇上还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辆这车。”招儿忍不住对薛庭儴道,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气。 “你会赶么?”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会赶,我可以学。” 问题是你什么都干了,连赶车都自己来,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梦里,他这个当男人的好像还真没什么用。 看来以后他要学着赶车。薛庭儴暗下决定。 * 骡车在坐满人后,终于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便遥遥可见湖阳镇的城墙。 骡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招儿带着薛庭儴往镇里行去。 这湖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招儿以前去的大多都是东市,东市卖杂货的最多,可这次主要是去书铺,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轻武,这种民风在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之后,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为大昌的太/祖皇帝当初之所以会上位,乃是前朝一众文官团体的拥趸,越是风行。 连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都能说上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见一斑。 哪怕是湖阳镇这种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家里,都会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学两年。能考个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识的几个字出来,做工也便宜些。 这种民风致使镇上颇有几家书铺、书肆,像南市便有一条街上全是卖笔墨纸砚,另还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 招儿虽不是读书人,但她给薛庭儴买过几回竹纸,所以对地方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她并没有领薛庭儴当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吃摊特别多的地方,找了家面摊,打算吃过早饭再去。 “早上这一顿最重要,咱们为了赶时间,连早饭都耽误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咱们去。” 招儿管面摊老板要了两碗揪片。 这揪片是平阳府特有的吃食,用荞麦面和高粱面做出的面片儿,面色黑红,配着豆腐木耳香菇的浇头,喷香四溢,简直让人口涎都流出来了。 “这家的揪片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庭儴尝了尝,果然好吃。 且不说手艺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饭菜,油舍不得搁盐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 不过价钱也贵,薛庭儴将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儿会账的时候给了八文钱,也就说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钱可是都快够买大半斤肉了。 “好吃吗?”往南市走的时候,招儿还在问他。 “就是有些贵了。” 对薛庭儴来说确实有些贵,他打小就没什么零花,手里唯一能有点儿钱的机会,就是每年薛老爷子给的几文钱的压岁钱。 在他那梦里,这几文钱实在不当什么,可就是这两种诡异的心思掺杂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心情很怪异。 “贵啥,不贵。你不常来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要带你吃顿好的。” 还真是吃顿好的,别看招儿会账会得面不改色,实则她以前一个人来镇上的时候,饿了顶多就买个馒头吃。 她对自己从来舍不得,总想着多攒点儿,可对薛庭儴却十分舍得,算是穷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梦里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会是个杀妻灭子之人。 62.第6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招儿跟老板熟悉, 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 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一见她就笑着问她, 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 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 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 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 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 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 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 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 可今日有薛庭儴在, 她难免有些局促, 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 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63.第6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 “罢, 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 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 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 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 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 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 掌柜。” * 刚过午时, 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招儿一直觉得小男人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虽然这眼睛在面对她时,总是厌恶、抗拒占多数。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64.第6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 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 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 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 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 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 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 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 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 光滑而莹润, 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第十九章== 因为郑里正这番话,何乔两个秀才的目光都投注在薛庭儴的脸上。 他们自然不懂这其中端倪,只当郑里正突然提起,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晦。毕竟来之前他们都知道,这是同一户人家两个子孙的比试。 比的是学问,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65.第6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正值春耕之时, 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 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 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 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 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 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 方才他打门前过, 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 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 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 她婆婆叹道:“还别提, 连兴家老二可惜了, 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66.第6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 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 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 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 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 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 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 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 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胖可人, 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 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狗儿,狗儿……” 薛狗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张在他梦里缠绕多年的脸。 “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说一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不叫狗儿,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67.第6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 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连连点头道:“狗儿、不, 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 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 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 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 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 你以后是我媳妇啊, 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 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68.第6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四章== 晨光微熹, 天方破晓, 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 或是拉着耕牛,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 一年之计在于春, 这时候若是懒怠了, 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 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 忙了大半宿, 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 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 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69.第6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 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 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 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 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 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 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 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 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 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 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 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 砍柴了, 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 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70.第7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薛青山也出了门,却不是上地里, 而是去镇上,据说是镇上一个什么同窗家中有长辈办大寿。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 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 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 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 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桃儿则在扫院子, 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 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 主人家吃干, 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 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 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 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祖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祖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招儿,大姑这是开导狗儿呢,大姑也是为了狗儿好,为了这个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说话了。 打断了薛翠萍的话,也打断了招儿处在临界点的爆发。 薛翠萍忙扭头去看他:“狗儿,大姑跟你说……” “大姑,你说的这些话我半天都没听懂,什么应该以家里的意思为先,什么孔融让梨,大哥需要我让什么?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么都有,爷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笔墨纸砚都是捡了好的买。他每次练字用纸,我练字只能拿了树枝在沙土上写,偶尔用的纸还是招儿买的最劣质的宣纸,墨滴上去就印开了。 “大哥有很多书,我只有一本《幼学琼林》,还是当初爹在外头做了几个月木工才买下的。我知道自己书读的没大哥好,字也写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着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莹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羡慕隐含着自卑,自卑中还夹杂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话让薛翠萍哑口无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死了都没脸见二哥二嫂。可家里的情况迫在眉睫,春耕的时候没种子,麦苗培育不及时,错过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闹饥荒。 她顿时狠下心肠,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说的是去镇上学馆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读书比你好,他正赶上关键时候,你做弟弟的应该让让,反正你比他小一岁,明年再去也不迟。” 招儿猛地转身,抄起门后的棍子。 就在这时,薛狗子又说话了:“为何要让?不是本来就该我去吗?是大伯让你来的?难道他忘了我爹临死前他答应我爹的话?原来大伯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薛翠萍猛地一个激灵,忙摇头道:“不是你大伯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我就想着……” 接下来的话,又被薛狗子打断了。 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是大伯让你来的就好,大姑你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说最疼我的。” 自此,薛翠萍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说了几句不知所以然的话,就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屋里很安静,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有些犹豫道:“狗儿,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饭摆上桌后,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就是黍米饭,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71.第7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 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 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 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 无不是经历大磨难, 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 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 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 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72.第7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接下来的话,又被薛狗子打断了。 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是大伯让你来的就好, 大姑你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说最疼我的。” 自此, 薛翠萍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只能匆匆说了几句不知所以然的话,就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屋里很安静, 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有些犹豫道:“狗儿, 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 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 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 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 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 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 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 饭摆上桌后,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就是黍米饭,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这话说得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脸色最是精彩,又红又白,简直就像开染坊。 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说得正是大房的人。赵氏是抠,但对大儿子大孙子可不抠,杨氏和小儿子自然跟着沾了光。七岁的才小子脸色忿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杨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还小,嘴也馋,早就吃白崧吃腻了。一听见鸡蛋就忍不住了,对孙氏喊道:“娘,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 寂静的堂屋里,就听见小儿尖锐的哭喊声,让人脑门子抽疼。 孙氏被哭得心里烦,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闹什么闹,吃什么鸡蛋,哪有鸡蛋给你吃!”口气也有些冲。 说白了谁心里不怨,不过一直忍着罢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响亮。赵氏本就恼羞成怒,见此顿时转移了目标:“孙氏,你还出息了,竟然打我孙子。” 孙氏历来怕赵氏,当即笑得尴尬道:“娘,毛蛋这不是闹着要吃鸡蛋么,哪有鸡蛋给他吃。”后面这一句是咕哝出来的,边说眼睛下意识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爷子一向不管儿媳妇们的事,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桌子:“闹,闹什么闹!”方桌被拍得桌腿儿直晃悠,碗盘上下跳动发出阵阵脆响。 招儿也没装死,对他抱屈:“阿爷,这不是阿奶嫌弃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将碗杵在桌上,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就这么点儿吃了拉嗓子的饭,连点儿油星子都不见,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给人瞧瞧,人家见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弃我和狗子了,不如给我们二房分家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在家里胡吃海喝了。” 听到‘分家’二字,薛老爷子眉心下意识抽一抽,斥道:“分什么家,谁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觉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他放缓了音调道:“你阿奶因着你大姑家的事正闹心着,才会迁怒你了,不过你是做晚辈的,怎能和长辈顶嘴。” 他转头又去斥赵氏:“天天说你不长记性,活了一辈子活到狗肚里去了,那些鸡蛋攒在那里作甚?臭了都舍不得吃!老三媳妇,你去拿几个来炒了,给大家添个菜。” 就这么连消带打,薛老爷子的一番话成功让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儿的目光闪了闪,她说想分家的话并不是作假,可惜头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过也是,薛老爷子怎么会允许二房分家,这事传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负俩孩子了。再说了薛老爷子还想将全家人都拧成一股绳,好给薛家再供个秀才出来。 按下这些不提,虽是闹了一场,薛家人却是全家都开了顿荤。 周氏炒了一大盆鸡蛋,特意给招儿留了一碗。 这举动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要知道三夫人两口子平时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属老黄牛的,平日里也极少帮二房两个孩子说话。 不过招儿也没多想,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谁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别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着饭菜回了屋,进门就对薛狗子笑道:“狗儿你看,中午有鸡蛋吃。” * 看着少女脸上灿烂的笑,薛狗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虽是在屋里,可正房那边的动静却没有漏下。 招儿就是这样,又泼又辣,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曾经他很在乎,总觉得她给自己丢人,给自己帮倒忙,多次劝阻不成,又因为一些别的事,对她心里藏了厌恶。 殊不知虚伪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了吃个鸡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改掉以前说话别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误会了。果然招儿脸上闪过一抹暗色,旋即又笑着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儿也能吃,快来吃饭,好好补补,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这样,总是拿他当小孩子看,一口一个‘我狗儿’,实际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态敏感多虑,‘他’不喜这一切,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于是不自在就慢慢发酵成了厌恶与下意识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很奇怪,似乎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薛狗子,一个是薛庭儴。而每当碰到有关招儿的事,脑海里便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诉,似乎在告诉着他,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思绪之间,有东西喂到他嘴边,他垂目去看,是一块儿炒得黄澄澄又酥又软的鸡蛋。 “三婶也就这鸡蛋炒得不错,狗儿吃一大口,吃了长高高长壮壮。” 这话刚出口,招儿就后悔了。 也是今儿小男人特别乖,她竟不由代入当年小男人还小的时候,她哄他吃饭的场景。小时候她一直是这么哄狗儿的,可突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狗儿就开始抗拒她,也最讨厌她这样。 心中忐忑之际,见他垂目不动,她干笑了下,正想收回递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凑了过来,吃了一大口,将一勺子饭都吃了进去。 “真好吃。” 看着垂着眼皮咀嚼着饭的他,招儿顿时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姐努力赚钱,天天给狗儿炒鸡蛋吃。” 说完,她偷偷从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见他没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其实招儿是故意这么说的,小男人一向最讨厌她四处乱跑,还学着跟人做什么买卖。为了这事,两人闹了多次的不开心,可总不能因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赚钱了。 她想变得有钱,她想有钱了供小男人念书,不和这群人跟乌眼鸡似的争来争去。她想了很多,而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毕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们两个。 不过招儿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对,她也是会做的。 当然不反对最好。 这种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说了一些话:“我方才和爷奶说分家的事了,被爷挡了回来。”见小男人想说什么,她打断道:“你听姐说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说得太透,总觉得你还小,也是不想打搅你念书。可今天发生的事,姐也能看出来,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里这边,咱们能争就争上,本就该是咱们的,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让给别人。就算要让也得给个明白话儿,没得这么欺负人的!若是争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个买卖做,也能把送你去念书的银子凑出来。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让你放宽心别害怕,天塌下来了,还有姐给你顶着。人不是就这么一条路,咱们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为难较劲儿,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其实这话招儿早就想和薛狗子说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个心思多的,怕他会多想。可谁曾想他还是多想了,甚至忧虑成疾病了一场。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索性借着挑明了说。 薛狗子看着她。 他梦里这一场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突来爆发,薛家一片大乱,家里人都斥责他,说他不懂事,不为家里着想,说他不孝顺,把阿奶气晕了。招儿为了护着他,和薛家人吵了起来,最后甚至惊动了族长。 招儿以不敬长辈、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里当众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这件事也被族长压了下来,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这么被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薛俊才去了镇上的学馆,得意风光。而二房因为这场事彻底招了家里人厌恶,尤其又有大房从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家里没人帮他们说话,村里也没人向着他们。他甚至连私塾都去不了了,因为他大伯说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还说招儿把大伯母给打了,他可不想再没事找事给自家人找麻烦。 那时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恶意。也许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让他下意识就把责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满、不顺遂甚至命运的苛责,都归咎在招儿身上。 即便之后心里知道自己是错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可误会太深,两人已是渐行渐远,他也没脸去跟她解释这一切。 村间小道上行着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夹衣,似乎长时间没有见过太阳了,皮肤带着羸弱的苍白。身板也是纤细瘦弱,神情却是淡定从容,明明一身陋衣,这村间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还有牛屎鸡屎之类的,却偏偏让他走出一种闲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73.第7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八章== 村间小道上行着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夹衣,似乎长时间没有见过太阳了,皮肤带着羸弱的苍白。身板也是纤细瘦弱,神情却是淡定从容, 明明一身陋衣, 这村间小道也多不平整, 甚至还有牛屎鸡屎之类的, 却偏偏让他走出一种闲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时, 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 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 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 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 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 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 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 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 方才他打门前过, 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 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74.第7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 日日夜夜,纠缠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 挖不走, 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 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 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 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 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 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 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 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 睁开疲乏的眼, 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 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75.第7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 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 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 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 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 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 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 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 光滑而莹润, 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76.第7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十三章==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书, 招儿也没有反对之理。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 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 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 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 但并没有说什么,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 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 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 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 党争的各方势力, 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辗转回首,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为在意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余力赚得一二银钱养家糊口,为何不去试试。 大丈夫岂能让女子所养,方该是他为她遮风避雨才是。梦里这个时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现在懂了。 “抄书挣钱?”招儿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又辛苦又伤眼睛。”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瞧瞧我这不是一会儿就抄了一本。”他将所有书页整理成一摞,拿给招儿让她装订。 “抄书既能挣钱,又能看书,何乐而不为。我记得镇上有书铺是会找些穷苦书生帮忙抄书售卖的,你明日去镇一趟,将这书拿给书铺老板看,若是可行,就帮我接一本活儿回来先试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罢,还是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们一同去镇上。” “这样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儿总是会患得患失的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 * 事情既已说定,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在家中吃,便出门了。 余庆村是位于湖阳镇下一个小村子,其实湖阳镇也就是湖阳乡,只是以镇为名。像这样的村庄,湖阳镇下有几十个,余庆村在其中算是比较大的村庄之一。 从余庆村到镇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个时辰。若是坐牛车、骡车就比较快了,每天都有从下面村子到镇上的车。牛车慢,价格低廉,两文就能坐一次。骡车贵,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车能比的。 出了余庆村往前走,走到一条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会儿,招儿和薛庭儴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等车。 两人的衣衫虽然简陋,但俱都整洁,尤其是招儿,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来你每次出门都要从后面菜地里走,就是为了换这身衣裳?” 招儿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心虚。不过她既已做下决定,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见到只是面露一丝惊诧,倒也没表现出多嫌恶的样子。 “这么穿出门方便一些,你看这样就认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略显单薄了些,却是真看不出有女儿家的迹象。他认真观察了下,才发现招儿将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竟变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发现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时间过长,招儿解释道:“这个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给缠上了。” 她说得十分不以为然,就好像在说咱们中午吃什么,可薛庭儴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回忆了下那个梦里,招儿胸前那对很是丰硕,他突然有一种怕她被压扁的感觉,忍不住道:“不会被压扁?” 招儿听了有些诧异,她倒没想这么多,遂道:“压扁了就压扁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骡子车,便往那边招了招手,自然没有发现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异。 见是坐骡车而不是牛车,薛庭儴不免有些诧异,他也只知道这骡车比牛车可贵多了。招儿把车钱给了,拉他上车:“这车快一些,一会儿就到了。”其实招儿是怕他大病初愈受不了牛车的颠簸,有骡车就坐骡车。 赶车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话:“小哥有见地,这车不光快,还稳当,可不是牛车能比的。对了,这是你弟弟?” 被称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脸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说他是招儿的弟弟,同样都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他明显比招儿看起来瘦弱些,人也矮了半头。 招儿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啊,是我弟弟。” 说话之间,中年人已经赶着骡车往前去了。 这车确实比牛车快多了,跑起来也不颠簸。车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拉上一个或者两个人,这种特制的加长车厢能坐十二个人,车厢的顶是专门定制的,上面还能放些不太重的东西。 对了,坐这骡车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厢可以挡挡尘土,不用到了镇上还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辆这车。”招儿忍不住对薛庭儴道,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气。 “你会赶么?”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会赶,我可以学。” 问题是你什么都干了,连赶车都自己来,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梦里,他这个当男人的好像还真没什么用。 看来以后他要学着赶车。薛庭儴暗下决定。 * 骡车在坐满人后,终于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便遥遥可见湖阳镇的城墙。 骡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招儿带着薛庭儴往镇里行去。 这湖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招儿以前去的大多都是东市,东市卖杂货的最多,可这次主要是去书铺,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轻武,这种民风在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之后,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为大昌的太/祖皇帝当初之所以会上位,乃是前朝一众文官团体的拥趸,越是风行。 连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都能说上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见一斑。 哪怕是湖阳镇这种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家里,都会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学两年。能考个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识的几个字出来,做工也便宜些。 这种民风致使镇上颇有几家书铺、书肆,像南市便有一条街上全是卖笔墨纸砚,另还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 招儿虽不是读书人,但她给薛庭儴买过几回竹纸,所以对地方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她并没有领薛庭儴当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吃摊特别多的地方,找了家面摊,打算吃过早饭再去。 “早上这一顿最重要,咱们为了赶时间,连早饭都耽误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咱们去。” 招儿管面摊老板要了两碗揪片。 这揪片是平阳府特有的吃食,用荞麦面和高粱面做出的面片儿,面色黑红,配着豆腐木耳香菇的浇头,喷香四溢,简直让人口涎都流出来了。 “这家的揪片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庭儴尝了尝,果然好吃。 且不说手艺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饭菜,油舍不得搁盐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 不过价钱也贵,薛庭儴将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儿会账的时候给了八文钱,也就说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钱可是都快够买大半斤肉了。 “好吃吗?”往南市走的时候,招儿还在问他。 “就是有些贵了。” 对薛庭儴来说确实有些贵,他打小就没什么零花,手里唯一能有点儿钱的机会,就是每年薛老爷子给的几文钱的压岁钱。 在他那梦里,这几文钱实在不当什么,可就是这两种诡异的心思掺杂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心情很怪异。 “贵啥,不贵。你不常来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要带你吃顿好的。” 还真是吃顿好的,别看招儿会账会得面不改色,实则她以前一个人来镇上的时候,饿了顶多就买个馒头吃。 她对自己从来舍不得,总想着多攒点儿,可对薛庭儴却十分舍得,算是穷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梦里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会是个杀妻灭子之人。 “等我抄书赚了钱,天天带你来吃。”他忍不住道。 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阳光洒射在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白皙的脸宛如最上等的白玉,其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此时局促的轻抿着,看得出少年有些不自在。眼睛也不敢直视着她,而是看着一旁。 招儿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傻狗儿,你抄书才能赚几个钱,哪能天天来吃那。”神情中带着宠溺。 话音却在他黝黑的瞳子里消了音,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也是怪了,她以前从来不会怕小男人,可自打这回他病好后,她竟偶尔会有些怕他。 肯定是她的错觉! 她收回手,做左顾右盼状,突然眼睛一亮,道:“你看,到了。”说着,便率先迈进那书肆。 少年清亮的声音,让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包括正互相吹捧谦让的乔秀才和何秀才。 薛俊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都没想出来,薛庭儴怎么就有了。 只见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负手于身后,来回在堂中踱了几步,方道:“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77.第7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四章== 晨光微熹, 天方破晓,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 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 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 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 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 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78.第7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 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 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 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 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 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 则是三斗的旗杆, 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 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 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 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 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 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 招儿也没敢乱闯, 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三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79.第7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他这侄儿从来寡言少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他就是算准了二房这两个小的性子, 才会演了这么一出。 不过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长,自然不会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叹了一口气:“才小子被他娘宠坏了,也是我这做大伯的管教无方,大伯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薛庭儴忙避让开,道:“大伯快别这么说, 庭儿乃是晚辈,受之不起。”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 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 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是礼都不守,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 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 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 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 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80.第8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招儿出了书肆所在的这条街, 才想起她根本没地方可去。 她今天本就是陪着小男人来书肆,绣坊那活儿已经做不了了, 菜她也很多天没去收了,现在回村子等下午再来有些太折腾。 她在心里算了算今天什么日子,决定去看二姐。 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在湖阳镇, 而是在夏县的沈府做丫头。从湖阳镇到夏县, 坐骡车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就是坐一趟有些贵, 得十五文钱。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 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 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 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 正经科举出身, 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 则是三斗的旗杆, 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 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 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三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81.第8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 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 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 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 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 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 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 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 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 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 光滑而莹润, 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82.第8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比的是学问, 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 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 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 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 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 同考之间, 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 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 所以二人不免多想, 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 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 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83.第8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 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 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 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 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 却一直不娶, 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 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 让他不要那么自私, 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 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 即使后来从不再提, 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 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第十五章== 招儿出了书肆所在的这条街,才想起她根本没地方可去。 她今天本就是陪着小男人来书肆,绣坊那活儿已经做不了了,菜她也很多天没去收了,现在回村子等下午再来有些太折腾。 她在心里算了算今天什么日子,决定去看二姐。 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在湖阳镇,而是在夏县的沈府做丫头。从湖阳镇到夏县,坐骡车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就是坐一趟有些贵,得十五文钱。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84.第8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 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 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 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 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 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 你以后是我媳妇啊, 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 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85.第8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 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 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 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 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 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 你以后是我媳妇啊, 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 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86.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炎炎七月, 天上仿佛下了火也似的热。 高升驾着车,从一处村庄驶出来。 车上坐着招儿, 她穿了一身男装,经过大半个夏日,她比之前黑了不少。 天气太热,所以车门是敞着的。一路跑出来, 有微风拂入,倒也能添得几分清凉。 高升面色忿忿,大掌死死地捏着缰绳:“招儿姐,你方才为何不让我提契的事。咱们有契在手,就不信这些人敢毁约。” 招儿面色沉着,闻言看了他一眼,叹道:“你打小在乡下长大, 还不知道这地方的规矩?契这东西,咱只能当最后的手段,如今却不适宜就闹僵了。再说,这一个村一个村的抱团,你难道真和人家闹契的事?这种事就算闹去县衙,你信不信县太爷还是会以安抚老百姓为主, 不会向着咱们。” 所谓法不责众, 就是这个意思。 一个人好对付,还是一群人好对付? 不言而喻。而这种事情又算不上很严重, 例如出了人命官司什么的, 县衙那边都是以安抚为主, 结果自然是招儿他们打落牙齿和血吞。 高升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生气:“那事情就这样了?” “咱们回去合计合计再说。” 事情还要从之前说起。 今年开年后,招儿就借着青黄不接狠狠赚了一笔,虽菜价比以往又高出了一些,但因为市面上没有,旁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招儿总体来说,还是以个有良心的人,也没往上加多少,但架不住整个夏县七个乡,有六个都被她给拿下了。 其实想也知道,卖菜送菜虽是小钱,可一旦形成了气候,这小大就全凭心意,掐住了货源,市价自然随人来定。 招儿不想,不代表别人也不想,这些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了。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了个抢生意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人声势极大,车厢统一标配,负责送菜的人也是统一的衣裳,还用的是马车,而不是骡车。大抵是之前就有所针对,本来招儿让高升去大河乡,也就是唯一还没拿下的那个乡,将那边的架子搭起来。哪知去了后却是连连受阻,之后才知道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自此,这些人算是浮出了水面,经过招儿各方打听才知道,这抢生意的人是县里的一个富户。 这富户家主姓胡,人称胡老爷,生意做得不大不小,在夏县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他的生意虽都做得不算大,但各方各面都有涉足,也就是俗称的见到什么赚钱,就想插一脚那种类型。 这样的人家,对招儿这种草台班子来说,简直就像一个庞然大物,而自己就是那尊庞然大物脚边的小蚂蚁。 可即使是蚂蚁,也没有就这么不还手被踩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拱手相让不可能。 招儿等人只管做自己的生意,有着之前的交道,以及他们事先跟人签好的契,倒也一直顺顺遂遂。而胡老爷那边则就以大河乡为据点,逐渐往外扩散,却是受到了阻力,另外几个乡没人将菜卖给他们。 也就是近几个月,大河乡的菜价连翻了几倍,商家叫苦连天,老百姓们毫无察觉,可到手的钱还是那么多。 甚至有商家往外找货源了,送上门的生意不可能不做,招儿顺势就侵占了胡老爷的市场。 这算是两家第一次交锋,以胡老爷完败为告终。 可吃了之前的甜头,胡老爷不可能会放手。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你挖我墙角,我毁了你的源头,这历来都是商人们之间互相碾轧惯用的手段。胡老爷竟派人私下联系那些农户,花高价收他们的菜,就是想让他们毁了和招儿的契约。 就好比现在,明明是各种菜最多的时候,按惯例菜价会跌的,招儿等人收农户的菜,价钱也会跌。这些农户们也都知道,可胡老爷不跌反涨,每斤竟比招儿他们的价格高出两文左右。 最近连着多日,都有农户不愿意把菜卖给招儿他们,推说是家里都吃了,没有剩余。殊不知自打这卖菜的生意做顺了,经常和招儿他们合作的农户,哪家不是能开多少菜地开多少菜地,有的甚至把自己种粮食的地,改成了种菜。 这么多菜,怎么可能都吃了? 其实说白了,就是把菜都偷偷给了胡老爷那边的托词。这也是为何高升会这么说的原因,今天招儿专门出面就是为了这事,湖阳乡那边还好,其他几个乡已经有些失控了。 两人回了客栈,不多会儿薛青槐也回来了,这一次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动,家里那边就靠姜武带着薛强他们照应着。 “说说你们的想法吧,如今这事怎么解决,有什么好的办法?” 高升和薛青槐面面相觑,之后高升犹豫道:“招儿姐,要不咱们也提价吧?” 招儿敲了敲桌子,边思索边道:“怎么提?这种时候,菜价本就是如此,咱们给农户提价,也就意味着咱们要得罪那些商户。他们可不是傻子,菜价涨跌,虚不虚高,他们比什么人都清楚。” “可你说不能亮契,又不能提价,就眼睁睁的看着那姓胡的把咱们的生意都抢了?如果现在被他抢了,咱们以后想再拿回来就难了。” 招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更明白他们这种生意本就是投机。从农户手里花钱收,转头卖给商户,从中赚的就是些辛苦钱。没有自己的产出,源头一旦生变,面临的就是他们这种尴尬的局面。 这就是当初她为何想要那个山头的原因,有了根本,谁也不惧。可很显然那个山头对目前来说就是杯水车薪,根本没办法满足他们的需要。 招儿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局面,若是他们沉不住气拿契约说事,胡老爷那边自然会怂恿农户跟他们闹,如果闹到县衙,很可能她手里的契就会成为一张白纸,丝毫作用不起。 可若是不闹,农户把菜卖给胡老爷,他们没有东西可供给商家,生意就被对方给抢走。 这是两难的局面,当然也可以像高升那样说的提价。 可他们提价的同时,胡老爷那边肯定会继续提价,两家互相提价,他们肯定不会是财大气粗胡老爷的对手。且这种势必会影响商家,等菜价高到一定的程度,是肯定会激起商家怨怼的。 三人商量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招儿只能叹着气道:“那就先提价看看,之后再说。” 事情商定下来,薛青槐和高升就分头安排下去了。 现在他们在每个乡都会有个固定的地方,自己人只留一个,其他负责收菜送菜的人则是临时雇的,负责这个乡的人是薛强。 其实招儿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不光是因为底子薄,没有自己的货源,还有一个就是可以放心用的人手太少。摊子铺得太大太快,可人手却根本供不上来。 按下不提,双方自此进入一种焦灼的状态,招儿这边提价,第二日胡老爷那边跟着就提高一文。 农户们是乐呵呵,反正他们现在也看出来了,签了契的那家根本拿他们没办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给的价高,他们就卖给谁去。 菜价已经高到招儿心里的预估程度,商家那边已经抱怨了几次,招儿他们除了解释,别无他法。 即使解释也有些无力,因为胡老爷已经开始亏本卖菜了。他本就提了价收,招儿他们同样也提了价,所以菜价涨了。如今胡老爷亏本卖,等于拉着招儿他们一起亏本,要不就只能望着生意被抢。 果然招儿当初预料的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如今只能咬牙硬撑,看谁先坚持不住,要么就是认输出局。 * 余庆村,薛家。 “招儿这丫头最近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没见回来?”赵氏问道。 这话自然是问周氏的,这会儿就两人在家里。 “娘,招儿在外头做生意,你别担心她,老四跟着一起呢,能出什么事。” “我倒不担心她,可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天天四处跑,如今连家都不落了,哪家的妇人像她这样。这是她还没跟狗子成亲,不然看我怎么收拾她。” 周氏没说话,撇了下嘴就走了。 你能收拾谁? 现在赵氏也就只能拿几个儿媳妇,耍耍做婆婆的威风。 尤其自打她卯着劲儿往薛青山那边送吃食,如今其他三房都不跟她一起开火了。招儿和薛青槐在家的时候少,薛青柏寻常在山上忙,周氏和孙氏也是。开年后薛青柏在高升屋子旁边又搭了两间屋,索性两家人都在那边开火得了,平时这家里也就晚上睡觉的时候回来。 也就倒霉杨氏,哪儿都去不了,只能日日对着赵氏这张老脸。 周氏锁了屋门,打算上后山去。 刚走出家门没多远,就见对面杨氏急匆匆地往回走,衣衫有些凌乱,像是出了什么事。 总体来说,周氏虽有自己的小心眼,但也是个善良的人。当了几十年的妯娌,虽平时矛盾居多,可如今大房的境遇完全改变,以前高高在上的大嫂变成了这样,周氏心里还是挺同情的。 “大嫂,你这是咋了?” 杨氏抬头看她,强撑着笑:“没,没啥。” “你也别太累着自己,天这么热,小心别中暑了。。” “哎,我知道了。” 杨氏没有停歇,就急急走了,留下周氏看着她消瘦下来的背影,叹着气摇了摇头。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一路沿着小径往村尾行去。 走到快出村的时候,她见一旁岔道有人背着身骂骂咧咧往前走,看背影有点像薛青山。不过一闪就过去了,她也没看清。 上了后山,她和薛青柏说之前赵氏说的话。 薛青柏叹了一口:“最近生意碰到些难事,不然招儿也不会天天在外头跑。” “啥难事?” “好像有个富户跟招儿他们抢生意啥的,具体我也不知道。” 周氏是个女人,一听到‘富户’、‘抢生意’啥的就慌了。 “那可咋办?” 薛青柏犹豫了一下:“招儿他们应该能有办法吧。” 周氏没说话,薛青柏也没说话,两人去了菜地里埋头做活儿。过了一会儿,周氏突然道:“你说,若是生意真出了岔子,咱们的工钱可会发?” 如今靠着二房,三房的日子可是过得美滋滋,自家的地佃出去,两口子每个月靠给招儿侍弄山头,一个月能拿不少工钱。这大半年是周氏自打嫁人后,过得最畅快的日子,突然生了变,也不怪她会心里发慌了。 “都这种时候了,还扯什么工钱不工钱的?!” 薛青柏是为人木讷,但人可不傻,若不是外头严重,能几个人都出去了。这些日子姜武忙不过来,他还给打了不少帮手,偶尔也能听道只字片语,从姜武的口里中透露,招儿已经打好只留大后方的准备了,所以这湖阳乡一定要守好了。 一听男人这么说,周氏更慌了:“真的这么严重了?” “那咱们可怎么办?” 薛青柏没说话。 “咱也拿了不少工钱了,招儿他们如今难着,要不等她回来咱们就跟她说,咱只干活不要工钱?” 周氏说了这么多话,也就这句薛青柏听得进去。 “行了,你也别太担心,也许事情没我们想的这么严重。不过当初招儿帮咱家,如今她有难了,咱也能帮一把是一把,等会儿我就去跟姜武说,也算是尽一份心吧。” * 杨氏步子太急,被赵氏看见骂她背后有鬼在追。 杨氏没有理她,丢下手里的锄头,就往屋里去了。直到把门关上,她才松了口气。 方才她在地里锄杂草,薛青山竟是突然来了。 这么些日子没见,薛青山整个人变了许多,人瘦得特别厉害,眼眶下陷,一片乌青。若不是那身衣裳熟悉,他又说了话,杨氏真要认不出他了。 她本想着薛青山是不是对她生恨,想借机报复她。谁曾想没说到几句话,他竟是求她原谅他,还说离开她以后才知道她的好处,说薛寡妇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两人成天吵嘴。 可早干什么了?! 杨氏这些日子不是没想过以前的事,可她根本捋顺不清到底谁对谁错。她唯一知道就是离薛青山远点,若不就会毁了她俊才。 仅是这样就好,所以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可更没想到是薛青山竟那么无耻,求得不行就打算用强的,杨氏也是才知道自己嫁的男人竟这么无耻。 有些震惊,却并不意外。 薛青山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她已经被他压在身下了,感觉他满嘴的酸臭味刺鼻,他一面骂着自己不识相,一面伸手解她的衣裳。那手腕上有两个指甲盖儿大小的疥疮,表面已经脱痂了,留下两块儿暗紫色的疮疤。 杨氏本都绝望了,哪知挣扎之际摸到自己带来的锄头,用锄把砸疼了对方,才得以全身而退。 她以后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杨氏心有余悸地想着。 87.第8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连连点头道:“狗儿、不, 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 现在该叫薛庭儴, 心里有些颓然, 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 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 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 眉眼清俊, 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 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大门外走去,本来正懒洋洋晒着的黑子当即站了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出去了。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88.第8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 正经科举出身, 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 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 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 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 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 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 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 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 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三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89.第8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是啊,大不了输了,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招儿顿时想开了, 道:“那你好好准备,能赢就赢,不能赢也不要怕, 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 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 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 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 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 可那鸡长了翅膀, 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 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 注定是锅里的菜, 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 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这么一想,招儿顿时想开了,道:“那你好好准备,能赢就赢,不能赢也不要怕,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90.第9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九章== 招儿拿了布巾, 就回到炕沿, 解了头上的包巾擦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及腰间,她将长发捋到颈侧,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让长发低垂下来,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 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 斜歪着颈子, 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搁在薛庭儴眼里, 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 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 皆因这种姿势, 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 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 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 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 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薛老爷子还真不知道。 见此,薛族长黑着脸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传了开来。 源头是有人看见薛家二房的独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坟前哭。 具体哭诉的内容不可考,可能让个半大的小子以这种方式诉说委屈,足以证明这孩子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后来有熟知内情的人露了口风,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儿子去镇上念书,却唯独把侄儿给落下了。 当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而当初薛青松临死时,村里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将其拉着薛青山的手让他承诺要待儿子好的场面看了个真真切切。 彼时从薛家回来,私下有不少人都议论过,说薛家老二真惨,留了个病秧子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应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这样的流言传出,当年薛老二临死之前那场景又让人各种复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直叹,说是人心难测,妻儿托付给谁都不成,还是自己守着好。你把人当做亲大哥,泼上了性命,可人家却没有把你儿子当做亲儿子。 连带着薛庭儴这几年在薛家的处境,也让一些婆娘们说嘴说了些出来。 例如二房的狗子虽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见其都是一身旧衣,而大房的俊才却从没见过穿旧衣裳。甚至连私塾里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说了,薛俊才笔墨纸砚样样不缺,书是塾里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几次都有人看见他沾了水在书案上写字。 偏心,谁都偏心,偏自己儿子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薛老大背上还背了亲弟弟一条人命,这种偏心法就有些让人齿冷了。 “你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家里的小辈儿都教不好?你偏着老大家没错,可怎么就把事情闹到人面上,你说这件事如今怎么办吧!” 薛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被臊得满脸通红,可他也知道这事不小,一个不慎,他家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老大的名声可不能完。若是落个刻薄亡弟独子的名头,老大一辈子就毁了。别说考什么秀才,说不定私塾都开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着薛族长,一时心里也没有章程。 “现在只有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才让人没什么可挑。” 薛老爷子的老脸涨得更红,搓着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这些年为了供老大,家底儿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两个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听到这话,薛族长也皱起了眉头。 当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学馆念书,他十分清楚内情。那地方是个死要钱的,关键还不能有异议,因为多的是人愿意掏钱进去。一年花销下来至少得二十两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91.第9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 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 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 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 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 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 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 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 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 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 将他当亲弟弟看待, 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 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二八怎么能成,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92.第9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 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 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 就不怕受了连累, 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 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 既然你敢去, 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 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 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 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 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 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 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 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 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93.第9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至于头疼之说, 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 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 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 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 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 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 少说两句, 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 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 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 咱们也走吧, 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 冷哼一声, 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94.第9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一张大炕, 两个被窝, 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 打从正房那边回来, 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 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 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 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 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 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 即使薛庭儴背着身, 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 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是啊,大不了输了,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招儿顿时想开了,道:“那你好好准备,能赢就赢,不能赢也不要怕,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95.第9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十二章== 是啊,大不了输了, 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 招儿顿时想开了,道:“那你好好准备,能赢就赢, 不能赢也不要怕,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 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 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 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 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 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 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 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 注定是锅里的菜, 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 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96.第9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 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 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 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 则是三斗的旗杆, 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 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 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 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 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 招儿也没敢乱闯, 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三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97.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素兰?”沈复有一瞬间的茫然, 但这并不妨碍他多想:“没想到薛案首竟是看中了我府上的丫鬟,可是之前偶遇, 一见之下念念不忘, 多番打听才知晓竟是我沈家的人?” 薛庭儴苦笑,道:“三公子误解了,此人是拙荆的亲姐姐,也是贵府六少爷的通房。” 沈复脸上本是带笑,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竟是这般巧合?” “还望三公子能通融介个,不过是个小小的丫鬟,左右都是个处置,不如放人一条生路,胜过七级浮屠。” 沈复看着他:“薛案首倒是知道的挺多。” 薛庭儴拱着手, 依旧是苦笑:“这番我与拙荆前来,也是心存了想赎了家姐回去的心思。拙荆命苦,早年和家姐分离, 各自一方, 如今既有了些能力,自然是想一家团圆的。谁曾想竟发生了这种事,也多番打听后,才知道些许内情。” 沈复沉吟了一下:“若是普通的丫鬟, 薛案首既开了口, 自然不算什么。可这丫鬟身份非同寻常, 却不是我随意能做主的。” 薛庭儴其实看出, 沈复的态度已经淡下来了, 只是世家子弟的矜持让他还保留了几分得体。 这沉吟也只是做个样子,不是因为他这个小小的案首身份,不外乎是因为之前的赏识,也是心存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再多做纠缠,免得伤了彼此的颜面。 若是薛庭儴识趣,借坡下驴,双方各得安好。讨了三公子的喜,留下一份香火情,日后也能便宜一二。需知山西乃是沈家的地界,好处非比寻常,偏偏薛庭儴有着不得不坚持的理由。 他暗暗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拱手道:“三公子可是因沈大爷入阁之事为难?入阁乃是国之大事,不该在一个小小的丫鬟身上多费周折。” “你,知道什么!”别看沈复面上镇定,手中的茶水却洒了些许出来,足以见得他内心有多么的震惊。 他将茶盏在一旁搁下,紧紧地盯着薛庭儴,那只沾了茶水的手,却背在身后握紧了。 薛庭儴似是没看出这些机锋,垂目看着手中的茶道:“朝中如今以吴、陈、沈、莫四足鼎立,看似吴势大,实则不然。吴家自打出了吴阁老,一时风头无二,人人不敢掠其锋芒,可须知他也是有致命弱点的。” “什么弱点?” 薛庭儴一笑:“三公子,我要的人。” “你——” 半晌,沈复才道:“一句话就想换一个人,薛案首这买卖做得也太精明了些。” “我保这句话可让你沈家之人入阁无忧,且不用和吴家低头。” 沈复一改之前的闲适,紧紧地盯着薛庭儴。 薛庭儴淡然一笑,似乎告知他所听见的并不是幻听。明明不过是个乡下小子,可在这一刻他显出的锋芒,却丝毫不弱于沈复,甚至沈复还要落于下风。 毕竟是沈家有求于人。无欲则刚,古人诚不欺人也。 其实这一场事无外乎就是沈家的人,打心底就不想和吴家示弱。像沈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是瞧不起吴家这样的商人出身。也是吴家的底蕴不够,哪怕吴阁老如今再怎么势大,真正的世家对其也是轻蔑的。 可现实却有些残酷,致使沈家不得不低头。若不是心里憋屈,心存不屑,真是真心实意想巴结对方,沈六不可能会有通房,也不可能会将这事闹这么大。不过是彼此之间借着一场儿女亲家事,扳一场手腕罢了。 吴阁老气量狭小,有意刁难,而沈家却是负隅顽抗。 从小的方面来看,是处置一个通房,及那通房肚子里还未成型的胎儿,从大的方面是双方彼此可能打过无数次机锋,却以沈家落败为告终。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假。” “以学生的身份,故意戏耍三公子,不是老寿星上吊?” 沈复盯着他看了一眼:“我有些好奇,你一个乡下小子是如何知道这些朝中大事的?” 自此,沈复命人查过薛庭儴的事,终于毫无遮掩地在人前展露。 其实薛庭儴并不意外,也许那场官司让沈复说出那种话,是出于恻隐之心的同情。可他连得三个案首,足以让他这个‘乡下小子’在沈家人眼里占得一席之地。 也许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周作新背后的人是沈家,苏由涧同样如此。薛庭儴借由周作新崭露头角,以此来引起沈家人的主意,及至在院试中独占鳌头,都足以证明沈家的态度。 这是薛庭儴自己谋的势,可他耍了滑头,借势谋了利却并不打算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回报。而这一场王招娣的事是个意外,本来按照他的计划,他想再多潜伏几年,可如今却是提前展露了锋芒。 可以想象,日后会多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学生自然有学生知道的渠道,在此就不方便告知三公子了。” 果然这话一出,沈复自然想到了北麓书院,想到了鲁桓卿,想到了院试之前林邈带着薛庭儴去了一趟北麓书院的事。 难道说这是鲁桓卿的授予?要知北麓书院可是一直不搀和朝廷上任何事情的,这也是北麓书院和沈家能在山西一地共处的真正原因。 沈复心中一时各种计较,此时想从薛庭儴口中得到那句话的兴趣减退了,倒是更看重薛庭儴和北麓书院的关系。能知道这些,想必鲁桓卿对他很是赏识,说不定是北麓这一代重点栽培的对象。 同是在山西,沈家还是比较了解北麓书院一贯的处事风格。北麓一脉虽从不搀和朝堂上的事,可一直从未放弃过安插自己的人。 一个丫鬟换一个契机,再换一份和北麓的香火情。沈复不傻,这个账还是能算明白的。 就算这小子所言有虚,他们还是必须和吴阁老达成一致,随便找个人也就替了。对方所要的根本不是这个人,不过是沈家的态度。 让沈家对其俯首称臣。 一时间,各种念头从沈复脑海里划过,他朗笑一声:“好,我就答应你。” “谢三公子了。” 沈复还算果断,也是会做人。根本没让薛庭儴将那句话告知他,就命人去将素兰带过来。 不多时,那下人回来,却是支支吾吾,面色为难。 “怎么?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此时沈复和薛庭儴,在经过之前的讨价还价后,这会儿正相谈甚欢着。下人表现出这番模样,以沈复的身份为人,自然不会弄出个什么背着说话。 “三公子,那素兰已经被灌了药。” 就听得扑通一声,却是一直守在外面见情况有些不对,忍不住凑近了想听些只字片语,却未曾想到竟听到这种消息的招儿。 招儿摔得不轻,乡下人打小都摔惯了,可这一次却是摔倒在地爬不起来。薛庭儴忙走过去拉她,拉不起来,又去抱,才将招儿从地上抱起来。 招儿眼神都直了,也说不出话,薛庭儴看得心疼难忍,一下一下拍着她:“你别慌,就算喝了药,也不一定会死,我们这就去把二姐带回去。” “这可真是!”沈复感叹一声,匆忙站起来:“你们跟我来。” * 素兰早在自己被人关起来,就知道自己这次是赌输了。 一个破了身子的通房被送走是什么下场,不言而喻。脏了,是破鞋,她嫁不出去了。就算有人愿意要她,也是鳏夫或者身有残疾。 以素兰的心性,怎么可能容许自己落到那样一种地步,所以走了一步险棋。 她以为自己能成,且不提六少爷,即使老夫人再厌恶她,也一定不舍得肚里这个孩子。 如果她能留下,她就还有翻身的余地,可惜没有如果。 果然天生就是卑贱命的,就不该去妄想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 素兰默默的坐在这间小房子里,让吃就吃,让睡就睡。那些丫头们的窃窃私语她都听在耳里,却无动于衷。 她若是个在乎人言可畏的,现在也不可能在这里。脸是什么,早在踏出那一步,她就将自己的脸丢了。 六少爷来过一次,又来了一次,可说了什么素兰都没有听进去。在她来看,六少爷长得好,身份高贵,样样都好,就是这脾气怪了些。 打从被关到这里,素兰就似乎料定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她失去了往日里讨好与逢迎的心。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素兰并不认为六少爷有多在乎她,他在乎不过是和家里人作对。当了六少爷这么多年的丫鬟,素兰也算是清楚这个主子的性子,上面的长辈们越是想压他,他越是想反抗,可通常最后的结果都是以失败为告终。 而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会找重新找一个玩意,继续和沈家人作对。 “你就是生下来和家里人作对的孽障!”老夫人每每都会这么感叹,可最疼六少爷的还是她。 素兰至始至终抱有希望的从来是老夫人,而不是六少爷,所以当老夫人发话将她关起来,就代表事情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素兰以为自己要被关到天荒地老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 大量的阳光侵入到这间昏暗的内室,一阵衣角摩擦的窸窣声和脚步声,素兰抬起头看去,为首的是老夫人,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这些人目光各异,可投射而来的却俱是怜悯的目光。 真可怜! 好可怜! 当初被人牙子拉走时,围观的村民也是这种目光,打从那一刻起素兰就决定以后绝不让自己可怜,没想到临死了,又经历这么一遭。 她想起了招儿,那个笨蛋妹妹,看似精明,实则最傻不过。 其实素兰很多次想跟招儿说,人昧着良心才能活得更好,可每次看见小妹,她都说不出这种话。 她还想说男人大点才会疼人,就那么个小男人,什么时候才知道疼你?等知道疼你的时候,说不定你已经人老珠黄,人家改成疼别人去了。 这一切素兰都说不出口,这都是命,最起码小妹比自己好,哪怕苦点儿倒也能安安稳稳的。 希望那小子别是个忘恩负义的,要不她做鬼都放不了他! 已经有婆子端了碗药上来,浓黑的一碗,散发着苦涩的味道。素兰砸了砸嘴道:“不用这么狠吧?”说着,她有些嫌弃地看了婆子一眼:“能不能给我拿几颗饴糖?” 婆子愣住了,再没见过这般人,都要死了,还要吃糖。 “这么苦的药,你来喝两口试试!我要桂花杏仁糖。”素兰说得理直气壮。 婆子还在犹豫,坐在那边罗汉床的老夫人已经发话了:“给她去拿。” 糖很快就拿来了,递到素兰面前。 小小的一只汝窑的瓷碟,上面摞着几块儿整体为蜜黄色,其上带着一道道奶白色纹路的糖,间或还点缀着杏仁。 不像糖,倒是像什么玉摆件儿。 世家大族就是如此,一切都是极尽精致华美之能事,所以被迷了眼也是正常。 屋里一片安静无声,似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那碗药,还有药旁边的糖。 素兰用纤白的手指捻起一颗含进嘴里,似乎品了两下甜味,然后端起那碗药,丝毫没有犹豫地一饮而尽。 落针可闻。 素兰嫌弃地将药碗扔到婆子端着的托盘上,派头比千金小姐还大,厌恶地挥挥手让她赶紧走开,熏着她了。 另一只手则又去拿糖。 “你们怎么不走?”嘴里含着甜滋滋的糖,素兰眼睛则瞅着围着罗汉床的那群人。她笑了笑,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还喜欢看人死相。老夫人,您也一大把岁数了,何必和自己较真。” 她骨子里的尖刻在这一瞬间显露无疑,要知道素兰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如今大抵是知道要死了,本性也就显现了出来。 有人斥素兰大胆,却被老夫人挥手制止了。 老夫人哪里是为了看什么死相,是知道六少爷一定会来。别人挡不住他,只有她这一把老骨头才能挡住。 随着砰地一声踹门声,一个衣衫华丽的男子如龙卷风似的卷了进来。 进来后,他先是看那药碗,然后则环视着屋里所有人。 “你们可真好,真好!” 又是砰地一声,是他将桌子掀翻的动静。掀了桌子,又去砸博古架上的古玩摆设。几乎是转眼之间屋里就成了一片狼藉,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 整个屋里除了素兰,大抵也就只有老夫人无动于衷,其他下人看似都老实站着,眉梢和眼角却是狂跳不止。 又是一片让人压抑的寂静,只有六少爷喘着粗气的声音。 “砸痛快了吗?”老夫人道:“砸痛快就跟祖母走。”她扶着龙头拐杖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到底是上了年纪了。 “祖母……” 老夫人没有说话,作势往外面走。 “祖母!”又是一声嘶吼,六少爷满脸痛苦地道:“我受够了,受够了,我是人不是东西,能不能听听我说什么。为什么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怎么不问问我!” “啊,血!” 98.第9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二八怎么能成, 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 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 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 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 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 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 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 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 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 跟他说想娶招儿, 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书橱里的书有新有旧,有精装的,一看就价值不菲,也有线装的,看起来简陋一些。更多的却是各种誊抄本,一般不是确定这个书一定好卖,书肆老板都是请人誊抄的,因为若是开板,都是上千册起印。 招儿跟老板熟悉,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99.第9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不过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长, 自然不会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叹了一口气:“才小子被他娘宠坏了,也是我这做大伯的管教无方, 大伯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薛庭儴忙避让开,道:“大伯快别这么说,庭儿乃是晚辈, 受之不起。”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 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 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 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 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是礼都不守, 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 道:“当年爹还在世时,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 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哪能一直用乳名, 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 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 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当即道:“里正叔说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两个娃儿一个机会。让两人比一场,优者入学,不成的再跟我在家里学两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尤其有着之前的铺垫,薛青山这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让人没什么可挑的。 毕竟哪家都不富裕,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 大家都去看郑里正,郑里正笑着看着众人,道:“都看着我作甚?连兴家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看他家的。只是这怎么比呢?咱们这些老家伙又不识字,难道让山子当仲裁?” 顿了下,他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当得避嫌才是,还是另挑人才能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头看着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会怨我这个里正叔多事多话吧,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人做事嘛当得讲究个正大光明。” 薛青山这会儿恨不得将这个总是坏他好事的人扔出去,怎么可能不怨,可表面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状似沉吟了一下,道:“里正叔说的是,虽我是做大伯的,到底还是要避嫌。若不这么着吧,由我出面请一个,再由里正叔出面请一个,由两人现场出题,考考两个小的。” 郑里正眯着眼睛看着薛青山,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已经出面干涉太多,再挑剔下去就太明显了,只能点头笑着答允下来,还赞了薛青山一句果然是读书人,胸襟就是不一样。 事情即已说定,之后的话就是闲话家常了。 既然把人请上门,中午不管饭可就说不过去,所以薛老爷子又命几个儿媳妇下去收拾晌午饭。 方才这几个长辈在里头说话,薛庭儴和薛俊才就站在外面,自然也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脸色有些难看,倒是薛俊才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就进去同爹一起在几位长辈身边陪着说话,自是又得了一阵夸奖且是不提。 招儿忍不住将薛庭儴拉回了屋,焦急道:“这可咋办?若是早知这样,我就忍忍不打才小子。狗儿,都是姐不好,姐给你惹祸了。” 她心里一着急,又把狗儿姐之类的话提出来了。 “别怕,没事。” “真的没事?”招儿原地来回打了个转,道:“可,可若是输了咋办?” 薛庭儴眯了眯眼:“难道你不信我?觉得我不如他?” 招儿当即道:“怎么可能!我狗儿是最聪明的,以后要考秀才当大官,姐以后还等着享狗儿的福!” 这句话招儿和薛庭儴说过无数遍。 小时候,每次当他露出气馁之态,她都会这么鼓励他。甚至她心里就是这么认为,所以在所有人都不好看他,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的时候,只有她还是喋喋不休锲而不舍一直这么对他这么说着,甚至也用行动一直这么做着。 可惜,她没有享到他的福,一天都没享过。 明明那一切都不是他经历的,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每次想到这些,薛庭儴就有一种巨大的悲怆感。 他闭了一下眼睛,嘴角浮起一朵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还怕我输?” 听到这话,招儿当即止了脚步,笑着道:“爷,有啥事还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狗儿既然留下了,我也留下听听呗。”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一改平时的秉性,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男人说话,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100.第10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冷静下来的她,问沈平:“沈掌柜, 这些衣裳才拢共只要二两,当铺会不会亏本啊, 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才……”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 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其实没几件好的, 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 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 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 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 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 “罢, 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 才会来这里, 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101.第10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十三章==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书, 招儿也没有反对之理。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 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 但并没有说什么, 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 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 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 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 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 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 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 党争的各方势力, 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辗转回首,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为在意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余力赚得一二银钱养家糊口,为何不去试试。 大丈夫岂能让女子所养,方该是他为她遮风避雨才是。梦里这个时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现在懂了。 “抄书挣钱?”招儿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又辛苦又伤眼睛。”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瞧瞧我这不是一会儿就抄了一本。”他将所有书页整理成一摞,拿给招儿让她装订。 “抄书既能挣钱,又能看书,何乐而不为。我记得镇上有书铺是会找些穷苦书生帮忙抄书售卖的,你明日去镇一趟,将这书拿给书铺老板看,若是可行,就帮我接一本活儿回来先试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罢,还是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们一同去镇上。” “这样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儿总是会患得患失的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 * 事情既已说定,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在家中吃,便出门了。 余庆村是位于湖阳镇下一个小村子,其实湖阳镇也就是湖阳乡,只是以镇为名。像这样的村庄,湖阳镇下有几十个,余庆村在其中算是比较大的村庄之一。 从余庆村到镇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个时辰。若是坐牛车、骡车就比较快了,每天都有从下面村子到镇上的车。牛车慢,价格低廉,两文就能坐一次。骡车贵,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车能比的。 出了余庆村往前走,走到一条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会儿,招儿和薛庭儴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等车。 两人的衣衫虽然简陋,但俱都整洁,尤其是招儿,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来你每次出门都要从后面菜地里走,就是为了换这身衣裳?” 招儿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心虚。不过她既已做下决定,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见到只是面露一丝惊诧,倒也没表现出多嫌恶的样子。 “这么穿出门方便一些,你看这样就认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略显单薄了些,却是真看不出有女儿家的迹象。他认真观察了下,才发现招儿将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竟变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发现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时间过长,招儿解释道:“这个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给缠上了。” 她说得十分不以为然,就好像在说咱们中午吃什么,可薛庭儴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回忆了下那个梦里,招儿胸前那对很是丰硕,他突然有一种怕她被压扁的感觉,忍不住道:“不会被压扁?” 招儿听了有些诧异,她倒没想这么多,遂道:“压扁了就压扁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骡子车,便往那边招了招手,自然没有发现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异。 见是坐骡车而不是牛车,薛庭儴不免有些诧异,他也只知道这骡车比牛车可贵多了。招儿把车钱给了,拉他上车:“这车快一些,一会儿就到了。”其实招儿是怕他大病初愈受不了牛车的颠簸,有骡车就坐骡车。 赶车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话:“小哥有见地,这车不光快,还稳当,可不是牛车能比的。对了,这是你弟弟?” 被称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脸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说他是招儿的弟弟,同样都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他明显比招儿看起来瘦弱些,人也矮了半头。 招儿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啊,是我弟弟。” 说话之间,中年人已经赶着骡车往前去了。 这车确实比牛车快多了,跑起来也不颠簸。车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拉上一个或者两个人,这种特制的加长车厢能坐十二个人,车厢的顶是专门定制的,上面还能放些不太重的东西。 对了,坐这骡车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厢可以挡挡尘土,不用到了镇上还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辆这车。”招儿忍不住对薛庭儴道,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气。 “你会赶么?”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会赶,我可以学。” 问题是你什么都干了,连赶车都自己来,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梦里,他这个当男人的好像还真没什么用。 看来以后他要学着赶车。薛庭儴暗下决定。 * 骡车在坐满人后,终于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便遥遥可见湖阳镇的城墙。 骡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招儿带着薛庭儴往镇里行去。 这湖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招儿以前去的大多都是东市,东市卖杂货的最多,可这次主要是去书铺,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轻武,这种民风在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之后,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为大昌的太/祖皇帝当初之所以会上位,乃是前朝一众文官团体的拥趸,越是风行。 连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都能说上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见一斑。 哪怕是湖阳镇这种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家里,都会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学两年。能考个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识的几个字出来,做工也便宜些。 这种民风致使镇上颇有几家书铺、书肆,像南市便有一条街上全是卖笔墨纸砚,另还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 招儿虽不是读书人,但她给薛庭儴买过几回竹纸,所以对地方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她并没有领薛庭儴当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吃摊特别多的地方,找了家面摊,打算吃过早饭再去。 “早上这一顿最重要,咱们为了赶时间,连早饭都耽误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咱们去。” 招儿管面摊老板要了两碗揪片。 这揪片是平阳府特有的吃食,用荞麦面和高粱面做出的面片儿,面色黑红,配着豆腐木耳香菇的浇头,喷香四溢,简直让人口涎都流出来了。 “这家的揪片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庭儴尝了尝,果然好吃。 且不说手艺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饭菜,油舍不得搁盐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 不过价钱也贵,薛庭儴将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儿会账的时候给了八文钱,也就说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钱可是都快够买大半斤肉了。 “好吃吗?”往南市走的时候,招儿还在问他。 “就是有些贵了。” 对薛庭儴来说确实有些贵,他打小就没什么零花,手里唯一能有点儿钱的机会,就是每年薛老爷子给的几文钱的压岁钱。 在他那梦里,这几文钱实在不当什么,可就是这两种诡异的心思掺杂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心情很怪异。 “贵啥,不贵。你不常来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要带你吃顿好的。” 还真是吃顿好的,别看招儿会账会得面不改色,实则她以前一个人来镇上的时候,饿了顶多就买个馒头吃。 她对自己从来舍不得,总想着多攒点儿,可对薛庭儴却十分舍得,算是穷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梦里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会是个杀妻灭子之人。 “等我抄书赚了钱,天天带你来吃。”他忍不住道。 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阳光洒射在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白皙的脸宛如最上等的白玉,其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此时局促的轻抿着,看得出少年有些不自在。眼睛也不敢直视着她,而是看着一旁。 招儿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傻狗儿,你抄书才能赚几个钱,哪能天天来吃那。”神情中带着宠溺。 话音却在他黝黑的瞳子里消了音,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也是怪了,她以前从来不会怕小男人,可自打这回他病好后,她竟偶尔会有些怕他。 肯定是她的错觉! 她收回手,做左顾右盼状,突然眼睛一亮,道:“你看,到了。”说着,便率先迈进那书肆。 102.第10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 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 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 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 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 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 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 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 他已病入膏肓, 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 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103.第10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 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 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 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 同考之间, 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 自此不是一般人, 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 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 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 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 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 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 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104.第10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不过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长, 自然不会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叹了一口气:“才小子被他娘宠坏了, 也是我这做大伯的管教无方, 大伯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薛庭儴忙避让开, 道:“大伯快别这么说,庭儿乃是晚辈, 受之不起。”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 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 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 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 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 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 是礼都不守,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 道:“当年爹还在世时,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 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哪能一直用乳名, 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 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 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当即道:“里正叔说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两个娃儿一个机会。让两人比一场,优者入学,不成的再跟我在家里学两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尤其有着之前的铺垫,薛青山这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让人没什么可挑的。 毕竟哪家都不富裕,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 大家都去看郑里正,郑里正笑着看着众人,道:“都看着我作甚?连兴家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看他家的。只是这怎么比呢?咱们这些老家伙又不识字,难道让山子当仲裁?” 顿了下,他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当得避嫌才是,还是另挑人才能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头看着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会怨我这个里正叔多事多话吧,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人做事嘛当得讲究个正大光明。” 薛青山这会儿恨不得将这个总是坏他好事的人扔出去,怎么可能不怨,可表面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状似沉吟了一下,道:“里正叔说的是,虽我是做大伯的,到底还是要避嫌。若不这么着吧,由我出面请一个,再由里正叔出面请一个,由两人现场出题,考考两个小的。” 郑里正眯着眼睛看着薛青山,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已经出面干涉太多,再挑剔下去就太明显了,只能点头笑着答允下来,还赞了薛青山一句果然是读书人,胸襟就是不一样。 事情即已说定,之后的话就是闲话家常了。 既然把人请上门,中午不管饭可就说不过去,所以薛老爷子又命几个儿媳妇下去收拾晌午饭。 方才这几个长辈在里头说话,薛庭儴和薛俊才就站在外面,自然也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脸色有些难看,倒是薛俊才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就进去同爹一起在几位长辈身边陪着说话,自是又得了一阵夸奖且是不提。 招儿忍不住将薛庭儴拉回了屋,焦急道:“这可咋办?若是早知这样,我就忍忍不打才小子。狗儿,都是姐不好,姐给你惹祸了。” 她心里一着急,又把狗儿姐之类的话提出来了。 “别怕,没事。” “真的没事?”招儿原地来回打了个转,道:“可,可若是输了咋办?” 薛庭儴眯了眯眼:“难道你不信我?觉得我不如他?” 招儿当即道:“怎么可能!我狗儿是最聪明的,以后要考秀才当大官,姐以后还等着享狗儿的福!” 这句话招儿和薛庭儴说过无数遍。 小时候,每次当他露出气馁之态,她都会这么鼓励他。甚至她心里就是这么认为,所以在所有人都不好看他,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的时候,只有她还是喋喋不休锲而不舍一直这么对他这么说着,甚至也用行动一直这么做着。 可惜,她没有享到他的福,一天都没享过。 明明那一切都不是他经历的,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每次想到这些,薛庭儴就有一种巨大的悲怆感。 他闭了一下眼睛,嘴角浮起一朵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还怕我输?”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105.第10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 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 桃儿则在扫院子, 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 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 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 主人家吃干, 狗喝稀, 主人家吃稀的时候, 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 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 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 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 也不见她责骂招儿, 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 把食喂狗嘴里去了, 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 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祖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祖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招儿,大姑这是开导狗儿呢,大姑也是为了狗儿好,为了这个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说话了。 打断了薛翠萍的话,也打断了招儿处在临界点的爆发。 薛翠萍忙扭头去看他:“狗儿,大姑跟你说……” “大姑,你说的这些话我半天都没听懂,什么应该以家里的意思为先,什么孔融让梨,大哥需要我让什么?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么都有,爷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笔墨纸砚都是捡了好的买。他每次练字用纸,我练字只能拿了树枝在沙土上写,偶尔用的纸还是招儿买的最劣质的宣纸,墨滴上去就印开了。 “大哥有很多书,我只有一本《幼学琼林》,还是当初爹在外头做了几个月木工才买下的。我知道自己书读的没大哥好,字也写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着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莹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羡慕隐含着自卑,自卑中还夹杂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话让薛翠萍哑口无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死了都没脸见二哥二嫂。可家里的情况迫在眉睫,春耕的时候没种子,麦苗培育不及时,错过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闹饥荒。 她顿时狠下心肠,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说的是去镇上学馆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读书比你好,他正赶上关键时候,你做弟弟的应该让让,反正你比他小一岁,明年再去也不迟。” 招儿猛地转身,抄起门后的棍子。 就在这时,薛狗子又说话了:“为何要让?不是本来就该我去吗?是大伯让你来的?难道他忘了我爹临死前他答应我爹的话?原来大伯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106.第 106 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 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 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 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 可那鸡长了翅膀, 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 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 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 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 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 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 觉得不是自己不行, 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 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107.第10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 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 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 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 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 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 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 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 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 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 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 光滑而莹润, 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108.第10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她翻了一个身, 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 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 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 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 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 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 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 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 即使薛庭儴背着身, 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 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 薛庭儴僵着脊背, 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 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 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招儿拿了布巾,就回到炕沿,解了头上的包巾擦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及腰间,她将长发捋到颈侧,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让长发低垂下来,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着颈子,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搁在薛庭儴眼里,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109.第10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 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 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 让招儿愣了一下, 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 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 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 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 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 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 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 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 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110.第11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 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 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 二人是天,天大人情, 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 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 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 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 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 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 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 也是叮咛, 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听到这话,招儿当即止了脚步,笑着道:“爷,有啥事还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狗儿既然留下了,我也留下听听呗。”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一改平时的秉性,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男人说话,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111.第 111 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你说得有道理, 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说一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不叫狗儿, 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 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 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 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 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 现在该叫薛庭儴, 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 他又道:“还有, 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112.第11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话说, 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 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 下钩为考, 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 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 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 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 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 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 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 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 用来聊以慰藉, 因为惹人发笑, 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第十三章==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书,招儿也没有反对之理。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113.第11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八章== 村间小道上行着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夹衣,似乎长时间没有见过太阳了, 皮肤带着羸弱的苍白。身板也是纤细瘦弱,神情却是淡定从容, 明明一身陋衣, 这村间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还有牛屎鸡屎之类的, 却偏偏让他走出一种闲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 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 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 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 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 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 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 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 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 娘你说也奇了, 方才他打门前过, 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 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不光这家绣坊没有碎布,这绣坊老板还命人把其他绣坊的碎布都买了。招儿还是跑了多家绣坊后,才知道这事。 她已经做好自己出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的打算,那清河学馆她问过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两银子。其中因为很多学童住的地方太远,可选择宿读。若是宿读的话,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还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招儿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读的,她觉得这薛家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说她得准备六两银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学馆。 她原想着这生意做两回就能凑够银子,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思绪之间,招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将头发包起来,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书,看得自是他仅有的那本《幼学琼林》。见她进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天还凉,赶紧把头发擦干。” 听到这话,招儿心里一暖。 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里发愁,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她爬上炕,从炕柜里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边上,免不了要侧身给她让一让。她经过之时,一股夹杂着皂角的馨香味儿钻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114.第11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 眼皮有些下塌, 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 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 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 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 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 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 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 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 冷哼一声, 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 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晨光微熹,天方破晓,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115.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乡试三场考完, 八月已经过去了大半。 不过参加完乡试的考生一般都不会离开, 要等着九月初放榜。 放榜的时间不固定, 不过一般在九月初十之前就会放榜,也就说考生还要等大半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经常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士子们出没于各处酒肆、茶楼,青楼楚馆自然也是不少的。他们通宵达旦, 夜夜笙歌,俨然一副最后的疯狂之态。 而薛庭儴第三场考完出了考场,就病倒了。 也是那几日连着阴雨天,即使他准备已经足够充足, 还是着了凉。这期间静卧养病自是不提,岳步巅也曾上门专门来探望过薛庭儴。 等薛庭儴病好之时,时间已经进入九月。 转眼间就到了填榜日, 每逢到了这一日, 即使明知道放榜还得明日, 一众应试士子也是非常兴奋。 甚至有不少人去贡院探听消息的,毛八斗想着薛庭儴闷在房中多日没出,便想拉他同去, 哪知却被他拒了。 明知道探听不出什么, 去了不是白去, 还不如等明天正日子。 到了第二日, 一大早北麓书院的人就穿戴一新准备出门。林邈并不打算去, 他见多了桂榜前悲欢喜乐, 这次就不打算去凑热闹了。 等薛庭儴几人到了贡院, 贡院大街上已经围满了人。 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哪怕以毛八斗这种身手,也只能望洋兴叹。 “罢,我们还是回去吧。就这样挤进去,不死也脱层皮。” 于是一众人也只能回去了。 回去后,林邈见学生们个个蔫头耷脑,不禁摇头一笑:“静静等候吧。”若真是中了,不用去就能知道,是时报喜的自然就上门了。 过了会儿,岳步巅也来了。 看他的模样似乎也去了贡院,却是没挤进去转回来的。 “你们怎么没去,像我这样的不去也就罢,你们该是凑凑热闹才对。” 岳步巅也知晓薛庭儴等人都是头一次参加乡试,第一次下场的愣头青总是信心满满的,恨不得亲眼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桂榜上,哪还能坐得住。 “岳大哥不是也没去?” 岳步巅哈哈一笑,挠了挠头:“我就算了,反正希望也不大。” “岳大哥不该如此说,以你的人才早晚都会中举,还是不要灰心丧气的好。” 岳步巅呵呵一笑没说话,薛庭儴自然也不会再多说。 屋里太闷,几人就相携去了客栈的大堂里坐着,像他们这般的士子还有许多,大抵都是挤不进去又转回来静候佳音的。 大街上人来人往,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躁动的气息,明明都在喝茶,都在谈笑风生,可眼神有意无意的都瞅着门外。 忽的,远远似乎有敲锣打鼓声传来,伴随着的是一阵躁动声。 因为离得有些太远,也听不太清楚,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说谁中了,报喜的人来讨赏了。 人人议论纷纷,甚至连过往的老百姓也是,似乎同样为中举的那个人高兴着。 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声,以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有那忍不住的士子已经出了门去,不多时转回来同好友一起议论着中举那人如何如何。 似乎今日太原城显得极为狭小,自打那两阵敲锣打鼓声后,接下来便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也不怪热闹都往这处来,实在是因为这里客栈扎堆,又都是离贡院没多远,在此居住的应试士子也是最多。 有敲锣打鼓声进了这条街,仿佛人耳朵隔着的那层膜,突然被掀了下来,一切都变得极为清楚。 随着动静越来越近,坐在大堂上的人们俱是心中惴惴,忍不住就有人探出头去翘首以盼,直到那报喜的吹打班子在客栈门前停下。 一个身穿红衣满身喜庆的人,大步从门外走进来,脸上都是笑:“捷报,清源县何毕传何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四十二名。” “我中了?”随着这个声音,一个年级约莫有四十多岁,生得矮瘦的中年人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比他摔下的动作更快,转瞬间他又跳起来了。 说是手舞足蹈也不为过,他一瘸一拐跑到报喜人面前,问:“我中了?我姓何,名毕传,真是我中了?” 报喜人道:“若您是何毕传何老爷,那就是你中了。” “我是何毕传,我就是何毕传啊……” 与他同桌而坐的人,纷纷都走上前来贺喜:“恭喜何兄了。” “恭喜,恭喜。” “十年寒窗苦读,总算是没白费。” 这边,薛庭儴等人啼笑皆非地笑看着那何毕传,既觉得他可笑,又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心情。 若是换做他们中了,恐怕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此人也算是出头了。”岳步巅道。 “可不是如此。” “如此喜庆的日子,光喝茶不喝酒怎么够劲儿。伙计,拿酒来。” 一直站在边上看热闹的伙计,忙不迭便去拿了酒,等那边将报喜人送走,这边也喝上了。 不光岳步巅喝,薛庭儴几人也都给自己斟上了,似乎借着喝酒才能压下那满心的躁动。 整个大堂中热闹至极,可这中心点俱是围绕在那何毕传。十年寒窗苦读,今日一朝中举,也合该别人风光。 该风光! 之后,报喜声屡屡传来,却是并未在这家客栈门前停留,倒是外面的热闹一直没停歇过。 外面越热闹,就是代表自己的中举的几率又降低了不少,有不少士子心态都失常了。有的也要来了酒,自己喝起来,有的则是言语讥酸,还有的已经打算吃午饭了。 例如薛庭儴等人。 他们的举动似乎也提醒了其他等待结果的高考生,总是这么干坐着,也着实有些无趣,还是找点什么来做吧。 客栈伙计们又忙碌起来,挨着每桌点菜上菜,大家一面吃,一面饮酒说话。看似都没闲下,实则都有些魂不守舍。 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声,到了此时,已经没有人会显得太激动了,可恰恰就在此时,报喜人停在了客栈门口。 “捷报,乐平县刘长岩刘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二十一名。” 刘长岩站了起来,他正是北麓书院的人。 “恭喜刘兄,恭喜恭喜。” 刘长岩忍不住笑了几声,走上前去掏出银两打赏。这个钱可是万万不能少的,若是打赏的太少,恐怕隔日就会传出某某某中了举人,却吝啬至极的消息。 接下来北麓书院似乎开了光,连着三个喜报,都是送给他们的。 旁人并不知他们是同一个书院的,只当是结伴而行,俱都羡慕不已。甚至有人说他们住的那个院子是不是风水好,拢共就那么几个举子的名额,他们已经占掉四个了。 之后似乎验证了他们的话,又有一个喜报来了,这次竟是毛八斗的。 别看毛八斗一副雄心壮志的模样,实则他没想到自己能中的,不过是来下场练练手,没想到竟然中了。 竟然中了。 这厮方才嘲笑别人的时候,嘲笑得挺好,这会儿轮到他自己,也没比人好到哪里去。话都说不捋顺了,打赏银子更是忘了,最后还是薛庭儴出面帮他打赏了报喜人。 “行了行了,你赶紧坐下吧,实在忍不住了,就回屋笑一会儿?” “我去给老师报喜去。” 李大田一把拉住他:“得了,你哪儿也别去了,还是坐着吧。” 其实与其说薛庭儴四人是给自己等喜,不如说是给林邈。他们年纪还轻,中与不中,即使心里可能会黯然,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可林邈却是已经考了许多次,若是这次再不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心里沉甸甸的。 已经报到二十名内,越往后名次越高,有那对自己水平心中有数的,大抵知晓自己到不了前列,一副黯然神伤之态,连连长吁短叹。 而北麓书院连开光了几个,之后又一副偃旗息鼓之态,一直到了快未时,才又再来了一个。 这次是陈坚。 “捷报,夏县陈坚陈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五名。” “阿坚,恭喜了。” 一阵贺喜后,送走了报喜人,有那些等待的考生都已经各自回房了。已经报到第五名了。 五经魁,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中的。 “庭儴,你肯定也能中。”陈坚道。 薛庭儴笑了笑,没说话。 五经魁,若是没有吴沈两家这一场,他心中是有把握的。可如今—— 别看薛庭儴一直表现得镇定自制,实际上心里却没谱的很。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没中,就返乡读书,刚好可以借着空档陪陪招儿,也免得和那梦中一样,自己奔赴京城赶考,只能丢她一个人在家中。 这么一想,心中郁气顿散。 就在这时,喜报又来了。 “捷报,阳曲县岳步巅岳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三名。” 一直闷着喝酒的岳步巅,猛地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却藏着极亮的光。 “岳兄,恭喜了。” 这边都在道喜,门外一阵敲锣打鼓声又来了。 这时,连客栈老板都忍不住了,站在门边上笑得嘴要开花。 他这是什么运气哦,一个客栈里中了七个,想必下次乡试,他家店要被挤爆了。 “捷报,夏县林邈林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二名亚元。” “老师,老师……”毛八斗一阵鬼哭狼嚎声,往后面奔了去,还没出这间大堂,林邈就从里面走出来。 只见他衣带飘飘,颇有一代大儒风范,气定神闲,哪里像其他人那样,中个举丑态百出。 “慌什么慌。” “老师你中了。” 林邈颔首,就走上前去和报喜人说话。 亚元,可是仅次解元的存在。 本来早就回屋黯然神伤的士子们,这会儿听说客栈里竟连出三个五经魁,都忍不住跑出来看热闹。又见这师生同中,做老师的还是亚元,纷纷上前套近乎,想知道这亚元是何方神圣,竟教了两个举子。 他们这是把岳步巅也当做是林邈学生了。 大堂中热闹至极,甚至有别家客栈的人都来了,想来看看亚元的风范。 立在一旁的薛庭儴哂然一笑,一直看着他的陈坚道:“庭儴,你别……” 他本想说别伤心难过,可这种词实在和薛庭儴不搭边,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你也是运气不好,头场湿了草稿,之后两场又碰上雨号,考完回来又大病一场。这次若是不中,下场再考就是,万万……”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陈坚不像毛八斗话多,也不像薛庭儴善言辞,他不善言辞,平时话也不多,此时安慰起人来,说得他自己都想掩面感叹。 “好了,阿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没事。” “那就行。”陈坚释然一笑。他就知道庭儴不是那种太计较得失之人,以他的能力,这次不中,实在是老天爷没开眼,也是太倒霉了些。 林邈终于应付完一众前来套近乎的士子,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门外,距离第二名的报喜,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了。未能再听见吹打声,也就是说中解元的士子不在此处。 他看向薛庭儴,这个让他最寄予希望的学生,想起他这次乡试的多灾多难,忍不住叹了一口,拍了拍他的肩膀:“庭儴,勿要感伤,在老师心中,你当是解元之才。” “多谢老师宽慰,这次不中,下次再来就是,学生……” 就在这时,隐隐似乎有什么动静传来了。 与之前的都不一样,似乎更要嘈杂一些,能听出有吹打声,还有喝彩声,种种夹杂在一起,汇成了一股声浪。 “这是在干什么?” 正说着,已经有舞狮子的出现在门前。五头活灵活现的狮子,又是打滚,又是作揖,各种憨态可掬,引人发笑。那吹打班子气势格外足,打鼓的人卯足了劲儿击打身上悬挂的皮鼓,敲锣和吹唢喇的也是如此,发出阵阵噪音。 又是鞭炮声,又是吵嚷声,一时间明明近在咫尺,却都无法听见身边人的说话,。 “这是哪家开张大吉?可真会选日子。” “怎么选在这地儿闹上了,老板,这不是碍着你家做生意了?” 客栈老板满脸都是笑,眼睛亮得发光,他似乎说了什么,可没有人能听清楚。伙计也在说,可惜只能看见他嘴动。 就在这时,那几头狮子突然分开了,俱都做出一个奉绣球的姿势,一个身穿大红色短褐,头上也带着红巾的人小跑上前来。 鞭炮声、吹大声歇,就听他大声贺道:“捷报,夏县湖阳乡薛庭儴薛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一名,解元!” “庭儴,庭儴!” “庭儴,你中了!” 薛庭儴被拥到人前,有些发愣的看着这场面,心里却想,自己要打赏多少银子,才能让这些人满意,明日不四处传新上任的解元老爷太吝啬,简直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 最后薛庭儴掏出身上所有银子,毛八斗等人又给凑了些,才将这些报喜人送走。 人家既然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又是来报喜,给你添风光的,你太小气了可不行。别以为这些都是白送的,都是要给钱的。 不过这些钱花得也值,就因为这动静,半个太原城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换成任何一个人,哪怕倾家荡产都要给。 其实这不过是每次乡试放榜,报喜人惯有的套路。 解元,第一名,不弄出些花样怎么能成。 之前客栈老板就知道,可惜动静太大,没人听见他其实是在说这是给解元老爷报喜的。 一场放榜,看尽了酸甜苦辣,中者欢呼雀跃,没中的黯然神伤。还有的偌大个男人,哭得像个泪人,更是少不了大醉一场,发一场酒疯。 清远四子中,毛八斗都中了,唯独李大田没中,也是一件憾事。 李大田需要极力解释,自己并不如别人想象中那么伤心。失落倒是有一些,毕竟四人一起过县、府、院三试,如今又来乡试,倒是把他一个人给落下了。 可能是下场之前就有预料,也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真没有中,反而并不是太意外。 倒是毛八斗爆出一个大冷门,连林邈都没有想到他能中,这也许就是人一旦有了目标,就能爆发出无穷潜力。 事后,李大田还曾戏谑说,看来他也该去找个意中人了。 这话自然是说给毛八斗听的,毛八斗当初曾放言,自己一定要中了举,以此证明自己比那姓李的更有本事,是时去向林嫣然求亲,让她里子面子都足了。 他本人是这么想的,至于林嫣然是怎么想,甚至林邈是如何想,且不得而知。 116.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发榜次日就是‘鹿鸣宴’, 除了新进的举人外, 主副考官、监临官以及所有内外帘官都会到场。 至于为何会叫鹿鸣宴, 据悉乃是某朝皇帝宴请科举学子以“鹿”为主的宫廷御宴,以示皇恩浩荡和招纳贤才之意。鹿历来被崇为仙兽,意象为难得良才,皇帝贵为天子, ‘鸣’意为天赐,故皇帝做东,才子为客的这一御膳被名为‘鹿鸣宴’。 又有一说,鹿与‘禄’同音, 意为功名利禄,而新科入举乃是仕途之始。读书人素来含蓄内敛,才会以鹿代之, 总而言之这鹿鸣宴便是庆贺新进举人之宴。 说是宴, 其实宴是吃不到嘴的, 主要走个形式。先是主副考官带着大小帘官拜过圣人,再是由新进举人向众考官行谢恩礼。 其实主要还是主考,其他都是次要。 薛庭儴一身大红色举人巾服, 右边帽侧簪茱萸。簪花本是进士及第的习俗, 可为了表示喜庆, 新进举人赴鹿鸣宴时, 也可簪花。 但只有解元可簪, 以示区别。 共计七十名新进举人汇聚一堂, 解元领头, 亚元在后,领着一众新进举人,先对主考黄明忠行礼,再是副考官,以此类推。 之后开宴,歌《诗经》中的《鹿鸣》篇,也算是应了这鹿鸣宴的名头。 堂中调琴鼓瑟,歌舞声声,儿臂粗长的红烛将满室照得如同白昼。 “咱们这解元郎可真是英雄出少年。”有官员抚着须对身边人说道。 可不是正是如此,十六岁的举人老爷,算是极为罕见了,称得上是天纵奇才。 那边,薛庭儴正在给主考官敬酒。 黄明忠皮笑肉不笑的,接过酒一饮而尽,说了些勉励之言。 看得出他心情有些不好,至于是什么不好,那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接下来是副考官叶莒,叶莒也说了一些勉励之言,轮到他饮酒之时,有人从旁边插了句:“解元郎该多谢叶大人才是,若不是叶大人,解元郎这解元的名头,可是拿不到手。” 此人方一言罢,就有人出言打岔:“我看你是喝多了,才会胡言乱语。这解元郎乃是少年俊才,功名自然是手到擒来。” 那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打着哈哈将这事略过了。 这边薛庭儴自然不能装作听不到,可他也不能出言询问具体的,只能笑着对叶莒又行了一礼:“学生再次拜谢副考官大人。” 叶莒扶住他:“朝廷开新科本就是选纳良才,薛解元乃是有才之人,该当如此,不用谢我。” 旁人只当是过场之言,只有薛庭儴心里约莫有数了,看来自己能中这解元,大抵是期间发生过什么事,而叶莒从中做过什么。 鹿鸣宴散罢,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也幸亏有车马相送,不然第二天就会有消息传出,新进举人某某某露宿街头的轶闻。 最近这几日这种关于这种轶闻特别多,大多是某某考生考场失意,醉酒街头,或者是某某考生,因为囊中羞涩,被某处青楼给赶出来之类的等等。若是闹出个新进举人的轶闻,那乐子才大了。 鹿鸣宴后还有一些庆祝的酒会茶会,都是考生或者新进举人自己组织的,不过薛庭儴急着回乡一趟,自是没有参加。 北麓书院一众人自此分道扬镳,没中的继续回书院苦读,以求三年后再来,中了的则是急急回乡。 会试在明年二月,又称春闱。现在已是九月中旬,前往京城路途遥远,在路上至少要行一两个月,到了京城还要安顿,时间是十分紧凑的。有些新进举人不愿折腾,还有直接前往京城赴明年二月会试的。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要返乡一趟,以安家中亲人之心。 因为时间来不及,林邈就不打算回夏县了,与薛庭儴等人约好碰头前往京城的时间,便回了北麓书院。 至于薛庭儴、毛八斗及陈坚、李大田,则是坐上回夏县的车马。 这一路上,路途遥远,至少要走半个月才能到家,四人归心似箭。 * 就在薛庭儴几人往回赶的路上,余庆村那里却是发生了一场事。 事情还要从之前说起,自打那次王大志夫妇二人找到招儿姐妹俩被赶走后,两人便再没出现过。 之后倒也来过一趟,却是还没进村就被人赶走了。 乡下人说话可不太讲究,一听说这是把女儿卖了,如今还要拉回去再卖一边的狠心父母,都是连连唾弃,又赶又骂。有那些嘴厉之人骂得特别难听,让两人实在穷疯了,回家再生孩子去,反正生了就是拿来卖,卖谁不是卖啊。 将两人骂得掩面直逃,自那以后就再没来过了。 而另一头,薛翠娥回了赵家。 因为她这些日子总是不见人影,说是出去挖野菜、砍柴,可出去一天,回来的时候筐子里却只有野菜几颗,干柴几根。 这像似出去干活的?因此她没少挨骂。 尤其她生的女儿点点如今才不过只有一岁多,正是学走路闹着到处跑的时候。别看洪氏待薛翠娥苛刻,可点点到底是赵金瑞第一个孩子,又是洪氏第一个孙女,自然是爱之若宝。 可再怎么稀奇孩子,她一个人也带不过来,这几天薛翠娥日日不见人影,洪氏忙得焦头烂额,因此更是恨这当娘的不是东西。 这天薛翠娥一大早又不见人影了,这次倒好连砍刀和背筐都没有带,洪氏围着村子找了一圈没找到,回来又发现孙女头摔破了,就在自家院子里骂了起来。 正骂着,薛翠娥捂着脸回来了,模样十分狼狈,脸上青红一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莫是碰到了什么坏人。 洪氏就是这么认为的,若不然无缘无故怎会如此。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安慰,而是质问薛翠娥这头脸上的巴掌印是怎么了。薛翠娥自是不会告诉她怎么了,答得支支吾吾的,一听就知道在说谎。这下洪氏可不得了了,一蹦三尺高地扯着嗓门喊男人喊儿子,说薛翠娥碰见强盗了。 这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强盗了,左不过是碰到坏人。 坏人自然是男人,一个妇道人家碰到坏人能遇到什么事,左不过对方想意图不轨,薛翠娥反抗,才会被打成这样,说不定身子也被污了。 赵金瑞一听娘这么说,当即黑了脸,骂道:“你还有脸回来!” 赵大舅倒是想问问究竟,可这种事怎是他一个做人公公好意思详问究竟的,只能听着婆娘和儿子你一句我一句的骂,于是薛翠娥之所以会成这副样子,俱是因为她被坏人强了。 当然这里头还有赵家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功劳。 洪氏是填房,两人历来恨这老妖婆天天撺掇公公对前头两个儿子不好,平时也没少刁难两个儿媳妇。如今轮到这两人看洪氏的热闹,自然少不了在一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薛翠娥一张嘴对四张嘴,即使她这会儿想说出究竟,也解释不清楚了。自己是回娘家的话刚出口,就被人堵了回来,说她是故意欺瞒。 这边赵金瑞越听越怒,揪着薛翠娥就回屋就是一顿打。 点点哭得声嘶力竭,赵家一片大乱,就有村民听到动静上门询问,在赵家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宣扬下,薛翠娥失贞的事情被传了个满村皆知。 薛翠娥最后是百口莫辩,被赵金瑞打得奄奄一息。这边赵金瑞刚从屋里出来,洪氏就说:“休了她,必须休!” 其实到了此时,赵家人也知道是误解了,可洪氏本就厌恶薛翠娥,如今又闹得这么一出。传流言容易,想解释清楚难,真把薛翠娥留在家中,赵金瑞在外人眼里就成了绿云罩顶。 不过赵家人还是挺聪明的,让薛翠娥一直留在家里将伤都养好了,才将她送回薛家去。 赵氏一听说女儿被娘家休了,当场晕了过去。 薛家一阵人仰马翻,请了大夫给赵氏医治,等赵氏醒后就面对女儿被休的事实。赵家人一口咬定薛翠娥是被人强了,所以必须要休了她。期间薛青柏兄弟两个还差点和赵家的两个儿子打起来,幸亏被两家长辈拦下了。 两家人坐下将此事谈了。哪怕薛老爷子作证,女儿确实回来了,脸上的巴掌印是被他打的,赵家的休妻的态度也很坚定。 不过赵大舅也说了软话,道了苦衷,但说的话却是洪氏教的。大致就是薛翠娥从余庆村回来的模样被村里人看见了,村里才会传起这种流言蜚语,如今事情根本解释不清楚了,哪怕为了赵金瑞的将来,这个妻也必须得休。 薛老爷子能说什么,能说是自己造了孽? 休吧休吧,男方要休妻,女方也拦不住。就算能叫着亲戚去男方家打砸威胁,可到底赵氏还在,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薛老爷子也怕事情传到余庆村里,以后薛家人也没脸见人了。 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不该结,若不是薛翠娥不争气…… 说来说去都是她自己造的孽,也怨不得旁人。 两家人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才达成以下一致。 由薛家兄弟去赵家村闹一场,两家合伙演一场戏,意思也就是表示这一切都是误会,但因为赵家人如此污蔑自家的女儿,即使赵家人上门求,薛家也不会让女儿回来了。而赵家那边该休妻休妻,该怎么办怎么办。 其实这戏都是演给外人看了,至于各自的酸甜苦辣,那就只有自己才能品尝到。 薛翠娥和赵氏自然抗议过,可这一次薛老爷子十分坚定。 事情办完后,薛老爷子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自打生出薛青山那事,薛老爷子的身子骨就不如以往,这次直接病倒了。 请医问药自是不必细述,赵氏后没后悔过,旁人且不知,反正三房四房是被忙得焦头烂额的。 可就在这当头,又发生了一件事,是小山头那边出了件事。 薛家如今一片不可开交,招儿为了养胎清净,索性就搬去小山头上和招娣一同住。 若是以前她还有些犹豫搬家的事,发生了薛翠娥被休回家,她直接不用考虑了。两人已经撕破脸皮,谁知道住在一起,薛翠娥又会生出什么事。 小山头上清净,环境也好,又远离了薛家的那些破事。招儿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开心,逗逗侄儿养养胎,日子过得不要太美。 如今招儿有钱的事,满村皆知,谁不知道县里很有名头的王记菜行是招儿开的。而随着时间的过去,小作坊的事也广为人知,村里有不少妇人前来求活儿做。反正招儿如今也缺人,就挑拣针线活好的,留下来做工。 以前遮着掩着,是因为他们力量太弱小,随着薛庭儴中了秀才,又背靠着薛氏一族这座山,还有徐县令的威慑在,想要眼红,也得掂量下自己。 可自古以来有钱就会被人惦记,这不,这天晚上小山头上就遭贼了。 这贼是个胆子不大的,起初就偷了两次鸡,因为小山头上养得鸡多,再加上最近薛家事多,周氏和孙氏也没细数,所以大家都不知道。 谁曾想这贼胆子越来越大,竟摸到招儿住的那间屋里去了。 人在窗子下面,就被闷不吭声瞅了他半天的黑子给按住了。这贼吓得哭爹喊娘,招儿、招娣、高婶听到动静都起来了。 尤其是招儿,顺手就操起一把铁锹,挺着肚子指着那贼,一副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模样。 实则由不得招儿不经心,高升不在家,这山头上就住了三个妇道人家和一个奶娃子。她姐就算了,高婶年迈,这老的老,小的小,也就她有几把力气。 “别动手,别动手,我是黑三。” 黑咕隆咚,也看不清人脸,不过这贼识相,自己就报出了姓名。也实在是那抵着他头的铁锹太吓人,他感觉下一刻就要消掉他脑袋,本来黑三还打算仗着自己是男人跑的。 “黑三?胆子不小,偷到我头上来了!”招儿冷笑,让高婶去拿绳子,将黑三给捆起来。 “招儿姐,饶命,我这也是一时犯了糊涂,实在家里的日子快过不下去,才会一时昏了头。” “别跟我说,待会儿和族长里正说去!” 高婶撑着灯笼摸黑下山叫人,黑三被扔在院子里,招儿两姐妹则进了屋。至于黑子,一直蹲在黑三身边,打算一言不合就咬他。 薛青柏和薛青槐很快就赶来了,一同还有薛强他们。 “好你个王八犊子,偷到我招儿姐眼皮子下面了!”薛强几个年轻的小子,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将黑三打得哭爹喊娘。 “招儿姐,这事咋办?揍他一顿算了?” “先关起来,明天送去族长、里正那里。” 薛强几个虽觉得招儿有些小题大做,可他们历来信服招儿,也没说什么。也就薛青槐看出了招儿的意思,这次轻饶了,下次肯定有人再犯,反正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能拿我咋样?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效仿。 所以招儿这是打算杀鸡儆猴! 薛族长素来护短,黑三又是外姓人,下场不必说,自然是逐出村。 一听说要送去族长和里正那里,捂着头的黑三当即顾不得装死了,哭着道:“招儿姐手下留情,千万别把我送去给族长里正那。” 招儿板着脸,也不理他,只是让薛强把黑三弄去关起来。 “招儿姐,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千万别把我送去族长那儿,他们肯定饶不了我,我家里还有老母,我娘受不了这个刺激啊……” 见招儿依旧不为所动,黑三心灰若死,正想放弃求饶,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招儿姐,我有事跟你说,我知道薛寡妇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你这事,你放我一回行不?” 招儿目光当即看了过来。 黑三心中一喜,将自己知道的事说了出来。 117.第11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薛老爷子瞪着她, 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 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 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 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 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 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 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 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 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 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 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 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招儿并不傻,她错就错在急于想解释清楚一切,不免赘言,而薛庭儴却是只说重点,其他不提。 且说话极有方式,稚童顽皮乃属正常,可顽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说还往薛庭儴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扔牛屎。同时也是替招儿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冲动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长这些人听了这话,再见薛庭儴消瘦的脸上隐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这一边。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一改平时的秉性,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男人说话,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118.第11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 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 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 可那鸡长了翅膀, 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 因为若无意外, 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 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 觉得不是自己不行, 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119.第11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 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 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 去了能有什么好话, 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 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 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 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 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 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招儿一直觉得小男人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虽然这眼睛在面对她时,总是厌恶、抗拒占多数。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120.第12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听到这话, 招儿当即止了脚步,笑着道:“爷,有啥事还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狗儿既然留下了, 我也留下听听呗。”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 一改平时的秉性, 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 男人说话,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 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 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 是个闷葫芦, 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 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 在一旁站下。 见此, 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121.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说起来事情也是机缘巧合, 那次陈老板和薛庭儴商定后, 他回去后便四处找人打听纸坊的事。 像他们做这行的, 多是和纸坊、墨坊、刻坊之类的打交道,心里也清楚像这种手艺的生意, 一般是没人往外盘的。可偏偏凑巧,与他经常有生意来往的一家纸坊,正往外盘作坊。 他询问了坊主, 才知道原为何故。 原来这家纸坊的生意一直不好,只靠做一些竹、绵纸用以糊口,甚至每逢淡季,还要做些火纸、冥钱之类,用来补贴工匠们的工钱。 山西本就不是什么出纸大省,也没有什么有名头的纸。竹、麻纸有江西、福建两地,绵纸有河南、贵州、浙江, 宣纸有安徽宣州, 这些都是产纸有名的几个地方,而人们买纸, 也素来就挑这几个地方的买。 而山西充其量也就只有绵纸可以拿得出手, 却是色泽灰白, 质地稍厚, 为人所嫌弃。就好像陈老板店里卖的那几种最劣质的竹、绵纸, 就是山西当地产的, 也就只有些家中贫困的书生, 才会买这种纸来用。 所以不光是这家纸坊, 其他纸坊的日子都不好过。只是这家纸坊的老板实在厌倦了这门生意。且纸坊不赚钱,坊主也是要亲自动手的,其间的辛苦自是不必说。 刚好坊主上了年纪,也是儿孙都改做了其他,也用不着他挣这份银子,就想把纸坊盘出去算了。可是盘了很久都没人接手,那边坊主正在为坊中的工匠发愁生计,这边陈老板就上门了。 两人经过一番磋商,陈老板就以并不高的价钱盘下了这个纸坊,那些工匠们也不用再另谋出路了。 薛庭儴跟陈老板出门了一趟,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告诉招儿纸坊盘下了。 他去看了一下,纸坊虽是有些老,但里面的器物都是近几年新添置的,都还能用。就算再添加一些其他工具,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他与陈老板合伙的契也签好了,他出方子,陈老板出银子并出面负责生意,所赚的银子两人六四分。 薛庭儴四。 本来陈老板说是他占四成的,现如今银子不值钱,也就是方子值钱。一个好的方子,能传祖祖辈辈的,算下来还不知能换多少钱,一般人合伙就这么来的。 可薛庭儴坚持不让,他心知自己没办法出面打理生意,以后方方面面都指着陈老板,再说当年陈老板也算是帮了他许多,这个恩情他可是一直记下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之后陈老板又和那些工匠签了二十年的契后,纸坊就算是再度开张了。 这边先做着以前的老本行,用以维持日常花用,那一头薛庭儴连着出去好几天,就是为了把做纸的手艺教给那些工匠,而芸香纸里头最关键防虫蛀的东西,他则是教给了陈老板。 至于以后,就全看陈老板了。 天气越来越冷,眼见就快进入腊月了。 每到这个时候,就是招儿生意最清淡的时期。王记菜行那里,就靠着一些窖藏菜以及腌菜、肉、蛋、鸡之类的勉力支撑。送菜的生意停下了,而姜武、高升他们也都能歇一歇。 就在这时,姜家那边传出要办喜事的动静,是给姜武办喜事。 原来姜家早就给姜武选好媳妇了,是附近村一个李姓的姑娘,据说那姑娘生得白净漂亮,人也贤惠勤快。姜武也见过了,只是因为忙,就把婚期定在了冬月,赶在腊月之前成亲,也好让姜武今年‘能娶个媳妇好过年’。 姜家那边早就在准备了,也是临近婚期姜武来报喜,招儿他们才知道。 高升等人都是连连贺喜,招儿听说了也是十分高兴,一群人纷纷跟姜武说到时候一定去喝喜酒。 到了正日子,姜家十分热闹。 姜家在村里虽是外姓人家,可因为姜家有一门打猎的手艺,日子过得是比起谁家都不差。更不用说自打姜武和招儿做生意后,更是不知为家里赚了多少钱。 如今儿子办喜事,自然要大办。头一日姜家就在摆流水席,到了正日子更是全村的人都去了,一片欢庆热闹。 唯独薛家人没去,毕竟身上有孝,去了怕冲撞。 姜武一身大红色喜服,正站在门前招呼前来吃席的客人,突然看见了一只大黑狗跑了来。他眼神微微一动,跟他哥说了一声,便悄悄跟着大狗走了。 离得很远就看见了招儿。 招儿挺着肚子站在那儿,穿一身淡青色的夹袄和月白色的褶裙,头上挽着发髻,也没戴什么首饰,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可能是因为没有像以前那般风吹日晒,招儿白净了许多,气色也好,小脸红扑扑的。 姜武有些恍然。 近一年多来,他回村子的时候少,留在外头的时间多,明明之前报喜的时候才见过,却恍然发现招儿现在变了许多。 以前是风风火火的,泼辣而干练。如今却是多了几分柔和,可能是要当娘了,眉眼的棱角软了,眼中总是含着温柔的笑。 像此时,招儿就是这般温柔地看着自己笑。 “姜武哥。” 连声音都变了,少了爽利,多了几分轻柔。 是谁改变了她? 是那个文弱单薄的少年? 不,如今已经不是少年了,而是闻名遐迩的薛举人。 招儿终于熬出头了! 连姜武都很诧异,自己竟会这么想,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每每想起那个人,都难掩妒忌。 也许,时间真的能冲逝一切。 “哎。”他应了一声,笑道:“怎么站在这儿?走,进去坐。” 招儿眉眼嗔怪:“你忘了我身上有孝了?”不待姜武说话,她又道:“本来给嫂子准备了一份礼,可惜自打那次后,你也一直没去小山头,我也没能给你。这不,眼见就快到时候了,我就自己来了。” 见姜武朝自己走来,她连忙阻止道:“你可别过来,我让黑子衔去给你。咱俩可不能接触,免得冲了你的喜气,你可是新郎官。” 姜武止住脚步,招儿从袖中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让黑子衔着跑到他的身边。他蹲下接了过来,明明不重,却觉得沉甸甸的。 他半晌才站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就这么犹豫着犹豫着,犹豫了这么久,变成了此时的哑然失声。 “姜武哥,我走了。”冲这边挥了挥手,招儿转身就打算走了。她穿得厚,又挺着大肚子,姿势也称不上好看,笨笨拙拙的。 “招儿!” “啊!”她停下脚步,半转过身,讶然地看着他。 见她这种眼神,姜武好不容易升起的冲动,顿时又没了。他笑了笑:“没事,我就想跟你说,你回去的时候走慢些,路上滑。” 招儿点点头:“嗯,我知道呢,你快去吧,收拾收拾,待会儿还要去接新娘子。” “哎。” 似乎姜武的模样有些怪异,招儿转身也有些犹犹豫豫的。她又看了姜武一眼,才道:“姜武哥,你要幸福。” “你也是。” 听到这句话,招儿顿时变得欢快起来,对姜武点点头,便领着黑子走了。 姜武一直目送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收回眼神。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失笑一声,才回到那满是拥嚷嘈杂的火红世界。 * 招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一直藏在她心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今天终于能松下了。她一路慢慢的走,因为村里的人大多都聚在姜家,四处显得格外的安静。 黑子跟在她脚边亦步亦趋着。 一人一狗走得很慢。 她看看路边的小草,甚至干枯了的树杈,明明这些景色并不好,却是心情很不错。 突然抬头,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正是穿了身青色棉袍的薛庭儴。 “上哪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明明薛庭儴表情很正常,招儿却莫名有些心虚,她下意识说了谎:“今儿不是姜武哥大喜的日子嘛,我就想来瞅一瞅,半道上才想起身上有孝,又转了回来。” 薛庭儴走到她身边,扶着她往前走,神情淡淡的:“怎么没去看一眼?我记得你好像给姜家准备了礼,怎么没拿上送过去。” “这不是身上有孝吗?我让我姐带去了。” 薛庭儴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两人回到小山头。 今儿小山头上也没什么人,高婶母子两个,连同招娣都抱着葳哥儿去吃喜酒了,就留了他们两个。是招儿专门让招娣去的,招娣既然在村里住了下来,就不能不和村里人接触,多出去接触接触人,也对葳哥儿有好处。 时候也不早了,冬日里天黑得早,一般都是这个点儿开始做饭,等天擦黑的时候吃,早吃早歇下。 薛庭儴去了灶房,从米缸里舀了一碗米,用水洗了下锅,然后就坐在灶膛前生火。这期间招儿一直没进屋,就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看。 “你回屋去,外面冷。” “灶房里也不冷。” 火点燃了,薛庭儴塞了把枯树枝引火,往常只拿笔的白净双手,如今干起这些杂活儿来也有模有样。 他和招儿两人平时都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吃的,可招儿如今大着肚子,饿得比较快,有时候半夜里饿了,就得薛庭儴给她做饭吃,所以也是练出来了。 太复杂的做不了,煮个粥或是下碗面,还是能做的。 把灶膛里填了柴,薛庭儴就站起去外面拿菜。 余庆村这边每逢到了冬天,吃不完的菜都是冻在外面。不讲究的人家就是随便摆着,招儿讲究,专门做了个柜子,一些肉菜什么的放在里头,既不会坏,也干净。 薛庭儴从柜子里拿了两碗羊肉,丢在水盆里泡一会儿,结成冰块的羊肉就从碗里脱出来了。他将羊肉丢进烧热的锅里,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就闻见了炖羊肉的香气。 这些羊肉都是提前做好的,一块儿是羊肉,一块儿是结了冰的羊肉汤,只用吃的时候化冻,再加些配菜即可。 既简单,又省力,这法子是招儿想出来的。 薛庭儴从灶房角落里拎了两个萝卜出来,用水洗了洗,便放在砧板上剁。梆地一声,一个萝卜变成两半。再梆梆梆几声,萝卜都被剁成了小块儿。 招儿听得心惊肉跳的,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等薛庭儴将萝卜剁了,又去泡了几朵晒干的香菇,才又在灶膛前坐下。橘红色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得一片嫣红,火苗的跳跃,在他白净的脸上渲染出忽明忽暗的颜色。 招儿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一直蹲在灶膛边凑暖和的黑子,瞅瞅男主人,再瞅瞅女主人。 “你现在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闻着就香!”招儿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故作轻快道。 薛庭儴嗯了一声。 明明是嗯,却让招儿听出了几分哼的意味。 招儿坚持不住了,故作姿态地四处看了看,自言自语道:“看来也没什么让我帮忙的了,那我回屋了。”语毕,她便以落荒而逃的矫捷之势逃回了房里。 薛庭儴脸色阴沉沉地瞄了她背影一眼,又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黑子打了个响鼻,舔了舔嘴角,用鼻子触了触他的裤腿。 薛庭儴瞅了它一眼:“狗腿子!你刚才做了什么,你心里没数,还想要吃的?” 黑子无辜地瞄了他一眼,它本来就是狗,不叫狗腿子叫什么! * 晚饭吃得是安静无声,吃罢饭两人就收拾歇下了。 烧了热水泡脚,临上炕之前,薛庭儴又在炕膛里添了柴,两人才躺下。 似乎因为柴填多了,今天的炕烧得特别热,招儿翻过来翻过去地睡不着,只能将被子掀开。 掀开被子舒服多了,她背着身面朝里躺着,感觉凉了就把被子盖上,感觉热了就掀开,似乎玩得很欢乐。 而薛庭儴,至始至终就没吭声。 在招儿又一次将被子盖上时,身后多了一个人。 他还是像以前那样从后面环着她,却并没有就此睡了,而是手在她面前捏着。捏着捏着,衣裳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解开了,微微冰凉的手掌滑了进去。 这些日子薛庭儴也有手脚不老实的时候,但都是浅尝即止。招儿以为这次也是这样,就没制止他,反倒有些配合。 可很快她就发现事情不对头了,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有什么东西挤了进去。 “你干什么,不行的!”她的声音像似卡在嗓子里,小小的。 后面的人根本不理她,捏着她的腿肉,一下一下。因为姿势的原因,也是因为顾忌着,并不是太进去,可就是这样才最折磨人。 她用了全力,才转了个头过来,正想说话,就被人咬住了嘴唇。 一通肆掠,对方放了她,却又没放过她。 最后招儿都哭了,哭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他微微喘气,嗓音低哑:“你什么错了?” 招儿哭得一团糟:“我不该说谎,其实我去见了姜武哥,还把准备的礼给了他。给了我就回来了,然后就撞上你了。” 薛庭儴哼了一声,不动了。 当他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后面跟着。 他知道招儿什么也没干,可他就是心里不舒服。 “你是不是还想着他?” “我没有想着他啊,我就拿姜武哥当哥哥看待。” “该不会是情哥哥吧?” 招儿拿手去推他:“你不讲理!哪有什么情哥哥!胡说八道你!” 他又哼了一声。 招儿声音小小的:“我就是怕你会生气,才会瞒着你。” 可瞒没瞒住,他还是生气了。 之后的几天里,薛庭儴的气一直没消,无论招儿怎么讨好他,都没什么用。连招娣和高婶他们都看出来了,私下问招儿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 可看着又不像,薛庭儴里里外外什么事都做,尤其是事关招儿的。连着几天都听他半夜里起来给招儿做饭,换成谁家的男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招儿能怎么说?能说自己一时昏了头,所以才一脚失足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这男人,忒是小气! 别看她恨得咬牙切齿,扭头还是纵着他,晚上被折腾得哭爹喊娘,生怕把孩子给折腾出来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直到时间进入腊月,李大田上门了,薛庭儴这场气才消。 李大田是来有事的。 122.第12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招儿跟老板熟悉, 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 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一见她就笑着问她, 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 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 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 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 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 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 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 她难免有些局促, 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 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123.第12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 微笑道:“婶儿, 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 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 扭身进屋拿东西, 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 娘你说也奇了, 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 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 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 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 连兴家老二可惜了, 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 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 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 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 山势也不高, 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不光这家绣坊没有碎布,这绣坊老板还命人把其他绣坊的碎布都买了。招儿还是跑了多家绣坊后,才知道这事。 她已经做好自己出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的打算,那清河学馆她问过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两银子。其中因为很多学童住的地方太远,可选择宿读。若是宿读的话,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还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招儿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读的,她觉得这薛家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说她得准备六两银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学馆。 她原想着这生意做两回就能凑够银子,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思绪之间,招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将头发包起来,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书,看得自是他仅有的那本《幼学琼林》。见她进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天还凉,赶紧把头发擦干。” 听到这话,招儿心里一暖。 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里发愁,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她爬上炕,从炕柜里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边上,免不了要侧身给她让一让。她经过之时,一股夹杂着皂角的馨香味儿钻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124.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当然,光有族学, 没有先生也不行。 薛庭儴亲自上门去请了何、乔两位秀才, 除了每年有不低于其他学馆开出的月俸,但凡能入族学教书的先生, 都可以得到他本人的指点。 仅凭这点就足够吸引许多穷秀才来了, 一个解元的指点, 那是花了银子都买不来的。 到了族学揭匾那日,徐县令亲自到场, 甚至清远学馆也来了人。 场面极为宏大, 一般村民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别说那些衣衫得体的读书人, 光是县太爷的仪仗, 都足够他们看花眼了。 今日乃是阖族大事,自然不用还拘礼守孝,薛庭儴也亲自到场了, 只是衣着十分朴素。 鞭炮声喧天之中, 由徐县令和薛庭儴一同揭下挂在匾额上的那块红绸。 ‘余庆社学’几个大字显露出来,虽不是金光闪闪,但古朴庄重。 之所以不叫薛氏族学,而是叫余庆社学,乃是薛庭儴和薛族长共同商议而来。到底这村塾的建立乃是基于惠及乡里, 两人都不是只做事不图名的朴实性子, 叫族学只是针对薛氏一族, 可若是社学, 将会扩大薛氏一族在当地的影响力。 但凡这社学由薛氏一族把持一日, 就由不得旁人不高看薛氏一眼。 尤其如今余庆社学风头正盛,创办者是举人,教书的先生是秀才,县太爷亲临现场,连县里有名望的清远学馆都来了这么多人。 哪怕是那些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也知道这其中蕴含的意思,薛氏一族到底是翻身了,俨然一副湖阳乡第一宗族的架势。 这一场揭匾仪式,既足了薛家的面子,也让徐县令摆足了官威。想必之后,在民间关于县太爷爱护治下老百姓的风评上又会多添上一笔。 热闹散去,一切都回归平静,不过余庆村到底是不一样了。 在修社学的同时,薛族长又号召村民们一同出力把从族学到村口的大路修了一番,土都夯实了,如今这条路既宽敞又平展,俨然与其他村那崎岖的土路不一般。 每天清晨的时候,就有上学的孩子或是几个结伴,或是由大人带着,行走在这条路上。 老远看去,是一副很美好的画面。 之后便会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从弟子规到三字经,一派兴兴向荣的景象。 薛庭儴闲暇之余,也会来社学里巡视一番,这些小学童们都不认识他,见他面容年轻,衣着普通,还以为是哪个慕名而来想求学的学子。 如今想来余庆社学里念书的人可不少,可因为地方有限,只能拒之门外。隔几日就会有人亲自找上门来,这些学童们都习惯了。 得意的同时,不禁更是努力读书,生怕学业拉下了,被先生让家人领回家。 这是薛举人的义举,家里的长辈都是这么跟他们说的。若不是薛举人,他们肯定不会有书可读,只能在家里放牛割猪草,每日游荡于山野之间。哪能像现在这样坐在窗明几净的讲堂里,读书明理,每日社学里还一餐午饭可供补贴。 薛举人是个大好人,你们以后读书出来了,可要好好报答他。 所以这些小学童们哪里想得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少年,就是他们心目中高大威严的薛举人。 正值休息的时间,学童们好不容易能休息会儿了,都在讲堂的门前玩乐。 一群平均年纪在七八岁的小童,一面说着话,不禁就议论起薛举人了。有人猜他年纪一定很长了,能叫老爷的肯定不年轻;有人猜薛举人头上肯定长两只角,若不然会这么厉害,在小孩子们心里能长角的人都厉害;还有人说着说着,就扮演起来了,也是为了让大家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就见一个小童半驼着背,手里装作抚着胡须,咳了两声道:“你们都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老夫的期望。” 旁边的人俱都笑了起来,与他疯闹说薛举人肯定不是这样的,不过更多的人则是说像,薛举人肯定是这样的。 这时,从一旁斋舍里走出来三人,正是何秀才和薛庭儴,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名两鬓微微有些泛白的青年。 薛庭儴面容有些尴尬地走在前面,何秀才则陪在一旁。 不用何秀才说话,这些学童们就吓得赶紧噤了声,个个蔫头耷脑地立在那里。 见此,何秀才也说不出什么谴责的话,只是道:“以后不准拿薛举人玩笑,快回讲堂。” “是,先生。” 恭恭敬敬地鞠了躬,这群毛孩子好奇地看了一眼薛庭儴,便散去了。 “前辈,还望不要见怪,这些孩子都野惯了,再教一段时间,就能懂规矩。”何秀才毕恭毕敬对薛庭儴道,话里有解释之意,看得出来这何秀才日里虽是拘谨严肃了些,但对这些学童们的爱护却是一分不少。 “无妨。” 薛庭儴站了站,便对何秀才道:“方才我与你说的那些你需谨记,八股文最重要的就是破题。我与你写的那两道题,你先做着,过几日拿来与我就是。” “谢前辈的指点。” 薛庭儴点点头,制止了何秀才再送,便绕去后门离开了。那个离他们有些距离站着的青年踯躅了一下,随后跟了上。 目送薛庭儴缓缓离开,何秀才一时有些感叹。谁能想到当日还不过是个文质少年的人,竟会达到如此地步? 连他和乔秀才都没想到,当日立在下方需要他们二人才能决定命运的少年,如今他们必须以前辈称之。 科举之道难,难如登天,可恰恰一旦过了,整个人生的际遇都会天翻地覆。 何秀才并没有再多想,当日他之所以会应了来余庆社学坐馆,很大一部分是冲着薛举人而来。如今在这里教书,时不时薛举人会来指点他二人一番,以前许多不懂的或是总感觉蒙了层纱的东西,经过薛举人的指点,他顿时就会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难得,他并没有浪费,而是匆匆回到斋舍,拿出薛庭儴方才留下的两道题做了起来。 * 薛庭儴出了后门,才停下脚步。 他回首看着犹豫走过来的青年。说是青年,其实也就比薛庭儴大了一岁,却是生了少年白,凭空老了许多。 薛庭儴复杂地看了薛俊才一眼,才问道:“你觉得这里如何?” 薛俊才没有说话,只是疑惑地看向他。 “你虽是守孝,但并不是一定足不出户。咱们乡下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你身无功名,其实不用顾虑太多。” 薛俊才抿了抿嘴,低下头道:“我是承重孙,当得给阿爷守三年。” 薛庭儴暗叹一口:“并无人让你不守孝,我只是觉得你不用如此荒废。如今社学里需要先生,你觉得自己没有功名不堪为人师,可以先教一教那些初蒙学的学童。这样一来既能温故而知新,也能为家里补贴一二,大伯母很担心你。” 薛俊才抖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你不用觉得这是我在施舍你,是堂爷的决定。你若是愿意,就去告诉堂爷吧。好了,我得回去了,如今弘儿很是顽皮,我怕招儿一人看不住他。”薛庭儴失笑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 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这话我是替我爹我娘说的,对不起。”薛俊才望着那个背影说得很郑重。 薛庭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手:“这句话我收下了,先走了。”说着,他的背影渐渐远离,消失在薛俊才的视线中。 薛俊才良久才收回目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走向一个地方。 那里正是薛族长家的位置。 次日,余庆社学里突然多了一位先生。 这位先生面容年轻,但是岁数难辨,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有多大了。不过这位先生学识倒是不差,待学童们也宽厚耐性,比起素来严肃刻板的何先生,和较少露面的乔先生,可要受学童们的欢迎多了。 这位先生姓薛,据说是薛举人的堂兄。 有不少不懂事的学童问薛先生,薛举人是什么样的。然后一个少年才俊,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便呈现在大家面前。 可惜到底都还小,还不太了解大人们的形容,只知道薛举人很厉害就够了。更为吸引他们的是,既然薛先生是薛举人的堂兄,那么薛举人到底是不是老头子? 可惜没人能回答他们,哪怕是问了薛先生,先生也是笑而不语。 时间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过着,转眼间弘儿已经八个多月了,而薛庭儴也到了出孝的时候。 为祖父守孝,不是承重孙只用守一年。 到了当日,招儿和薛庭儴特意将家中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之后去了坟前,给薛老爷子上了坟,自然也没拉下二房两口子。 其实出孝不出孝对薛庭儴和招儿来说,区别并不大,唯独不方便的就是有些地方不能去。 可现在他们能去哪儿呢?且不说薛庭儴本就是在家读书,以备来日会试。摊上一个精力旺盛的毛孩子,如招儿这般人物,每日都被累得不轻,自然哪儿也不想去。 李大田准时回来了,就在薛桃儿出孝的第三日。 选了个吉日,李家人上门下聘。 婚期定在十月初八,不是两家人心急,而是两个孩子实在等不下去了,年纪都不小了。 到了当日,招儿留在薛家送嫁,薛庭儴则去了李家那边帮忙迎亲。 一阵敲锣打鼓的喜庆之中,满身大红嫁衣的薛桃儿也出嫁了。 三朝回门之日,小两口双双来到薛家,只看薛桃儿那白里透红的气色和含羞带怯的模样,就知她在李家过得不错。 又是一年除夕,这一年年夜饭的气氛比去年好了不少。 赵氏已为人所淡忘,薛俊才如今入了社学,终于放下心来的杨氏也少了眉宇不展,多了几分笑容。更不用说三房、四房了,如今王记菜行的生意已经做到了附近几个县了,一派大好势头。 银子越赚越多的同时,薛青柏和薛青槐自然也是忙得厉害。不过这种忙碌却是欢喜快乐的。 这个年也比去年热闹太多,来给薛庭儴拜年的人数不胜数,一直忙到正月十五以后,才稍微消停了些。 本想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谁曾想京城那边竟是来了信。 是毛八斗的信。 毛八斗要成亲了,让薛庭儴和李大田务必要到场。 125.第12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 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 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 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 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 却还供着弟弟读书, 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 她难免有些局促, 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 可小男人不懂, 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 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126.第12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桃儿跑到过来, 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走了出来。 “你别去, 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 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 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 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 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 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127.第12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二八怎么能成,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 你瞧瞧, 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 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 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 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 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 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 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 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 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 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 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 跟他说想娶招儿, 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128.第12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 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 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 睁开疲乏的眼, 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 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 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 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 他已病入膏肓, 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129.第12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狗子回过神来, 看着眼前这张在他梦里缠绕多年的脸。 “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 又道:“我就想说一个,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 不叫狗儿,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 “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 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 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 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 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 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 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130.第13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招儿拿了布巾,就回到炕沿,解了头上的包巾擦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及腰间, 她将长发捋到颈侧,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 让长发低垂下来, 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 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着颈子,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搁在薛庭儴眼里,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 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 纤细的一把小腰, 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 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 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 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 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 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薛老爷子还真不知道。 见此,薛族长黑着脸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传了开来。 源头是有人看见薛家二房的独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坟前哭。 具体哭诉的内容不可考,可能让个半大的小子以这种方式诉说委屈,足以证明这孩子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后来有熟知内情的人露了口风,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儿子去镇上念书,却唯独把侄儿给落下了。 当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而当初薛青松临死时,村里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将其拉着薛青山的手让他承诺要待儿子好的场面看了个真真切切。 彼时从薛家回来,私下有不少人都议论过,说薛家老二真惨,留了个病秧子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应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这样的流言传出,当年薛老二临死之前那场景又让人各种复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直叹,说是人心难测,妻儿托付给谁都不成,还是自己守着好。你把人当做亲大哥,泼上了性命,可人家却没有把你儿子当做亲儿子。 连带着薛庭儴这几年在薛家的处境,也让一些婆娘们说嘴说了些出来。 例如二房的狗子虽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见其都是一身旧衣,而大房的俊才却从没见过穿旧衣裳。甚至连私塾里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说了,薛俊才笔墨纸砚样样不缺,书是塾里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几次都有人看见他沾了水在书案上写字。 偏心,谁都偏心,偏自己儿子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薛老大背上还背了亲弟弟一条人命,这种偏心法就有些让人齿冷了。 “你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家里的小辈儿都教不好?你偏着老大家没错,可怎么就把事情闹到人面上,你说这件事如今怎么办吧!” 薛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被臊得满脸通红,可他也知道这事不小,一个不慎,他家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老大的名声可不能完。若是落个刻薄亡弟独子的名头,老大一辈子就毁了。别说考什么秀才,说不定私塾都开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着薛族长,一时心里也没有章程。 “现在只有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才让人没什么可挑。” 薛老爷子的老脸涨得更红,搓着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这些年为了供老大,家底儿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两个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听到这话,薛族长也皱起了眉头。 当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学馆念书,他十分清楚内情。那地方是个死要钱的,关键还不能有异议,因为多的是人愿意掏钱进去。一年花销下来至少得二十两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本来薛族长还打算若是不够凑上一二,如今也不开口了。薛青山也就罢了,薛俊才还小,还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关键他家有的两个孙子也在念书,谁家里都不宽裕。 “若不你看都不去了,能不能行?”薛老爷子嗫嚅道。 薛族长冷笑:“那不正应了外人所言,你家刻薄失怙之子。你要不想老大名声坏了,连累俊才以后,要么送两个,要送一个只能是二房那小子。” * 薛老爷子从薛族长家里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抖索着手在腰上摸了几下,才把烟袋取下来。也没再走,就蹲在道边的一颗树下把旱烟给点燃了,整整一锅旱烟不歇气儿抽完了,他才站了起来。 他脚步缓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着,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换做平时,薛老爷子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不是那个人,谁愿意和你打招呼,可如今他却总有一种别人面上在对他笑,实际上心里却在笑话他的错觉。 他强撑着一路往回走,这时迎面又走过来一个人,还是个熟人。对方笑着跟他说今儿咋这早就从地里回来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此人拉到一旁的树下说话。 “周老头儿,你老实跟我说,现在村里背地里咋议论咱家的?” 这周老头也是一个皮肤黑红的老汉,却是比薛老爷子矮了一头,背也有些佝偻。听到这话,他下意识看了薛老爷子一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我怎么可能知道!”前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后一句却满是苦笑。 都活了大半辈子,周老汉自然明白老伙计此时的心情。可让他说什么,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你也不要太闹心,村里这些人就是闲得慌,喜欢说是道非的。不过你别怪我多嘴,你家这事做得……”他吸了吸牙缝,像似咂嘴可又不是:“确实有点不合适。” 不合适? 这大抵是周老汉看在与自己的关系上,才会这么说,背后还不知道别人怎么骂自家。方才族长只跟他说外面传得很难听,到底怎么难听却没有与他说。 薛老爷子追问道:“到底是咋议论的,你跟我说说。” 周老汉叹了一口气,才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既然话都说开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了,“不是我说你,你即是当爹的,这事怎么就不管管,你可别忘了你家老二是咋死的,这么个做法少不了会让人戳脊梁骨。” 薛老爷子面色惨白,嗫嚅道:“跟老大没关系,都是我和老婆子商量这么干来着。” 周老头撩起眼皮看了老伙计一眼,再戳心窝子的话就不打算说了,这话一说出口,以后两人的交情该砸了。 “反正这事你得有个琢磨,不跟你唠了,我得家去。若不你晚上去我那儿,我陪你喝两盅?” “不了,家里还有事。” 周老汉走后,薛老爷子站了一会儿,也往家里去了。 刚进家门,站在院子里的薛青山就问道:“爹,堂伯叫你过去作甚?” 薛老爷子看了儿子一眼,也没说话,就进了正房。 薛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想问问老三这是咋了。这时,灶房里的周氏叫着吃饭,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这话自然也没说成。 吃晚饭的时候,薛老爷子的脸色一直不好。 自打薛庭儴能下床后,就不在自己屋里吃了,而是和大家一起吃。饭桌上的气氛不太好,连惯喜欢在饭桌上闹腾的毛蛋,今儿都不敢闹。 饭罢,周氏和薛桃儿收捡桌子,又去洗碗。 其他人正打算离开,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老大老大媳妇留下,我有话跟你们说,狗子也留下,其他人都回屋。”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131.第13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 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 又不能换身皮囊, 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 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 她婆婆叹道:“还别提, 连兴家老二可惜了, 两口子都走了, 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 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 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 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 山势也不高, 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不光这家绣坊没有碎布,这绣坊老板还命人把其他绣坊的碎布都买了。招儿还是跑了多家绣坊后,才知道这事。 她已经做好自己出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的打算,那清河学馆她问过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两银子。其中因为很多学童住的地方太远,可选择宿读。若是宿读的话,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还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招儿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读的,她觉得这薛家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说她得准备六两银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学馆。 她原想着这生意做两回就能凑够银子,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思绪之间,招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将头发包起来,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书,看得自是他仅有的那本《幼学琼林》。见她进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天还凉,赶紧把头发擦干。” 听到这话,招儿心里一暖。 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里发愁,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她爬上炕,从炕柜里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边上,免不了要侧身给她让一让。她经过之时,一股夹杂着皂角的馨香味儿钻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第九章== 招儿拿了布巾,就回到炕沿,解了头上的包巾擦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及腰间,她将长发捋到颈侧,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让长发低垂下来,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着颈子,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搁在薛庭儴眼里,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132.第13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 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 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 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 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 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 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 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 注定是锅里的菜, 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 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 因为若无意外, 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 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 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 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 觉得不是自己不行, 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133.第13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二十一章==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 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 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走了出来。 “你别去, 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 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 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 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 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 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 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 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一改平时的秉性,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男人说话,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134.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如今弘儿也快两岁了, 颇有一些小大人的模样。 这个时候的小童最是喜欢追问,见爹说让他自己睡,他就反问上了。 “为什么要让弘儿自己睡,我要跟娘睡。” “弘儿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都是不能和娘睡的。”薛庭儴谆谆善诱。 弘儿想了一下, 妥协道:“那我不能跟娘睡, 我就跟爹睡。”说着,他还用小眼神去看薛庭儴,颇有几分你看我多听话的意思。 薛庭儴脸僵了一下:“你也不能跟爹睡,长大了都是要自己睡的。” 闻言, 弘儿的小包子脸当即皱了起来, 看看爹,又去看看娘。 招儿努力维持着正经样,假装没看出儿子的求助。 眼看求助无门,弘儿开始自己动起脑筋来,小脸上表情极为丰富, 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 似乎很发愁。 “爹, 你不能这样的。”他试图去说服薛庭儴。 亲爹来了兴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爹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你这怎么能是为我好呢?虽然弘儿已经很大了, 可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哪家的小孩子不是和爹娘一起睡的。” “你见谁家的小孩子是和爹娘一起睡的?” “隔壁家的大毛和二毛, 都是跟他娘睡呢。还有隔壁隔壁家的大妮儿, 也是跟娘睡的。” 这几个都是弘儿刚认识没多久的小伙伴,几个毛孩子里就以他最小,不过却是他最受欢迎,因为大妮儿喜欢和弘儿一起玩。 大妮儿是隔壁黄家的小孙女,今年才四岁。 因为大妮儿的关系,隔壁刘家的大毛二毛,自然也得喜欢和弘儿玩,不然大妮儿就不理他们。 “他们几个都比我大呢,还是跟娘睡的。” 薛庭儴窒了下,小孩子认真起来,可是很认真的,他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而是继续劝说:“可大妮儿是女娃娃,你是男娃娃,不能相提并论。至于大毛和二毛,你喜欢跟他们玩吗?” 弘儿摇了摇头,他才不喜欢和大毛二毛一起玩,他们流鼻涕不擦,脏死了。 薛庭儴可是知道儿子想什么,因为之前弘儿就不止一次跟他,也跟招儿说过大毛二毛流鼻涕不擦的事,十分嫌弃。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总喜欢流鼻涕?就是因为他们这么大了还和娘睡。” 弘儿被吓得不轻,狐疑地看着薛庭儴:“真的。” “当然。”薛庭儴点点头。 招儿没眼看了,只能佯装整理被褥,背过身去忙着。 “那可怎么办?我不想变成鼻涕虫。” “所以你今晚开始就自己睡。” 弘儿被骗住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显然是在挣扎。 薛庭儴继续说服:“你看,也不是不让你和娘睡,就是不睡一个被窝。你人小,自己睡个被窝。” “那爹你呢?”弘儿突然问。 “我自然和你娘睡一个被窝。” “可为什么你能和娘睡一个被窝,弘儿就不能,难道爹不怕变成鼻涕虫?”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薛庭儴只能硬着头皮道:“你跟爹不一样,你长大了。等你长大了,就能跟媳妇睡一个被窝。” “是跟娘睡一个被窝。”弘儿纠正道。 “不是娘,是媳妇,以后弘儿长大也会去有媳妇,到时候你就可以跟媳妇睡一个被窝。” “可明明就是娘!” 招儿已经忍不住笑进被窝里了,薛庭儴恼羞成怒将弘儿一把塞进被子里,然后去吹了炕柜上的灯,才也进了被子。 黑暗中,弘儿的眼睛灼灼发亮。 “快睡。” “爹,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听。”这所谓的故事,其实也就是把四书五经拆分了编成讲,是这些日子招儿不在,薛庭儴哄儿子睡的利器。 “那你快闭上眼睛。” 说是这么说,当薛庭儴讲起故事来,弘儿还是眼睛时不时睁开,隔着被子往这边看。讲到后面,弘儿还没睡着,薛庭儴已经困了。 好不容易把小崽子弄睡了,薛庭儴也累得不轻。 招儿又在被窝里笑了起来,他恨恨地揉了她腰一把,低声道:“这小兔崽子肯定是故意的。” “谁叫你……”后面几个字,招儿说得太含糊,也没办法听清。 “你说什么?” 被子里,招儿红着脸推了推他:“快睡,别又把他吵醒了。” “你是不是巴不得把他吵醒了?” “哪有,怎么会。” “既然不想,那就是肯定想了……” 被子蒙了起来,只看见里面动,倒是什么也看不着。即使是动,幅度也是很小。 不知过去了多久,招儿实在受不住了,将被子掀开透气。可一口气刚吐出来,就岔了气儿。 “你,轻点……” “刚才是谁让我重点的?” 下一刻此人就被封了口,月色正浓,夜还很漫长。 * 越是临近年关,京城里越是热闹。 不光是新年的喜庆,也是有许多外地的士子纷纷赶到京城。 会试就在二月,可赴考的士子却是要提前找地方安顿,所以许多人都会提前早到。一来是为了怕路上耽误,早到总比晚到好,二来也是想早点来打听打听京城的形势。 每逢这种时候,赴考的士子们都是格外活跃,除了出没于各地会馆交际及打听消息外,自然也少不了四处托关系走人情拜访各位高官显达。 关于这一次的总裁官到底是谁,私下里早就有人在猜了。甚至有人还专门出了一份小报,报上一一列举了朝中有可能成为这次总裁官的官员,甚至连这次赴试的举子们,也都列出一些风头正盛的人物。 这些人自然是在这次会试中,有极大可能会中进士的人。 小报无名,每三天出一份,只在私下流通,几乎每个举子人手一份。 薛庭儴榜上无名。 无他,一来是因为每次会试都是群英荟萃之时,大昌地大物博,别看薛庭儴在山西能拿解元,也能算上一号人物,但出了山西,可没有人认识他是谁。尤其山西本就算不上是文风鼎盛之地,而江浙一带历朝历代都是最富饶的地方,地方富了,人们丰衣足食外,自然读书的人也就多,而读书的人多了,出类拔萃的人也多。 曾有这么一句话,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将,西北的黄土埋帝王。 可见一斑! 江浙一带历来是科举大省,而江南的才子之多,也是举朝内外皆知。所以薛庭儴会榜上无名,也是能理解的事情。 至于另外一点,则是因为薛庭儴不怎么喜欢出门。 别的士子都是各处交际,茶会、诗会、酒会、同乡会一处不拉,甚至连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免不了去山西会馆混个脸熟,偏偏他就是无动于衷。 所谓会馆,便是同乡同业之人停居聚会之处。 起先会馆只有一种,便是针对前来京城赴考的举人。这些举人或是因为家境贫寒,或是因为乡音受人歧视,再加上千里迢迢而来,免不了会受当地人欺负。于是一些在京中做官或者做生意的同乡们,出于同乡之间的情义,便建立了会馆供来京赴考的举子住宿之用。 当然撇除这些同乡情分,既然能来京中赴考,也算是人中龙凤,多认识个人多条路,多帮个人多结一份善缘。一个好汉三个帮,不管是做官还是做生意,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也算是一种隐形的投资。 之后这种会馆又慢慢繁衍出商业、行帮这类的会馆,这里且不提。而毛八斗他们去的山西会馆,便是针对赴考举人的。 这种会馆各种小道消息特别多,而毛八斗这厮素来是个喜欢凑热闹。尤其闷了整整一个冬天,也着实闷得慌,自然宛如猫闻到鱼腥味,特别兴奋。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从他嘴里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 例如某某举子私下去拜访了某位高官,却被人不小心撞见了;例如谁谁谁人品德行特别差,有负盛名;还例如谁谁谁有门路,可以拜访到这次总裁官大热人选的其中一人。 尤其是第三点,其实这些士子之所以会上蹿下跳各处出没,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科举之难,难于上青天。 有的人从牙牙学语开始学,考到了白发苍苍可能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有的少年成名,却倒在了进士这一关,三年一次,不中再来,一考就是几十年。不光是人力物力,甚至是精神和精力上都得很大的投入。 每一科赴会试的考生有几千人,却只取三百之数。没被取中的都得回家,三年后再来。 如此艰难,为何这么多人还如此乐此不疲?俱因一旦中进士,可就真是鲤鱼跃了龙门,从此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牵到如此巨大的利益,免不得就有人动了歪心思。 各种作弊的手法手段且不提,这些旁门左道毕竟太危险,一个不慎就是被流放或者取缔赴考资格的下场。所以时下更流行的是通关节,也就是所谓的走后门。 就好比这会试,左不过能被选成总裁官的横竖就是那些人,再根据一些其他因素去掉一些,就只剩那么几个。有关系有门路的,自有其法门,没关系没门路的,变着法也要找门路。 再不行了,就挨着每家撞大运。若是能得人提携一二,而那人最后又被选中了总裁官,说不定这次能就能自此改变命运了。 还有京城什么人最多,自然是官员最多,这些官员有亲戚有子嗣,总会有些许机会让人抓住的。 当然,走这种旁门左道的人毕竟还是少数,更多的人则是为了交际。 时下有三种关系最铁,同乡、同年、同座师。 同乡、同座师且不提,这同年便指的是同科应试且被取中之人。就算退一步来讲,即使自己中不了,可既然成了举人,身份自然不同以往,注定会和官场上有很多交际。若是有交情好的友人考中进士,再成了某一处的官员,这些都是以后的资本。 这一年的春节,京城十分热闹,这种热闹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之后,达到了顶峰。随着越来越多的举子入了京,京城里人满为患,各种小道消息让人目不暇接,颇有一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思。 同时,一种叫做‘闱姓’的私下赌局也在京中蔓延起来。 所谓闱姓,便是以赴考士子姓氏作为猜赌的对象,买中了为赢,买不中就是输。 在开赌之前,会有庄家订出猜买规矩,例如赵钱孙李这种大姓,要么不开,如果开的话,赔付必然极少。而那些小姓的赔付自然高了许多。 这种以姓作为赌局的,其实并不能引起太多人关注,最引人关注的是买某一个人。 像那份无名报就是针对此类,能在榜上有名者,都是这次赴试有名的才子,这些人都是猜买的范围。当然也有一些榜上无名者,也会开赌,这些人赔付就大了,有的甚至能达到一赔两百。也就是买一两此人中,若揭榜后此人真中了,开赌的庄家要赔付两百两。 这种情形真是骇人听闻,让人十分难以想象天子脚跟下竟有这般事情发生。 殊不知,朝廷也是屡禁不止,且这些庄家既然敢在京中开赌,肯定也是有后台的,自然大行其道。 这件事薛庭儴还是从毛八斗嘴里听来了,这厮没耐住寂寞,有与他相交之人带他去下赌之处见世面,他便就带着李大田同去了。 去了不打紧,回来后心里怄得不得了。 无他,这次开赌里根本没有他和李大田两人,薛庭儴倒是有,可惜被压在箱底,根本没人关注,自然也没人下赌。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人在其中,大抵也是因为他山西解元的名头在,可惜这解元上一次会试没中,又没什么才名,鲜少为人所知,旁人可不会管他是不是有孝在身,自然给他开出了一个极大的赔率。 最大的赔付是一赔两百,薛庭儴是一赔一百,只看他的赔付,就知道是个大冷门,中进士的可能性极低,这不是明摆着诅咒吗! “他们怎么会有赴考举人的名字,这难道不是官府才有?”招儿发出了疑问。 这话还用问,自然是这些私下开赌的在官府那边有门路,其实也想象的到,若是没有门路,谁敢在京城拿会试开赌。 听完毛八斗的解释,招儿发出一声感叹:“这些人也真是太胆大包天了。” 何止是胆大包天! 薛庭儴冷笑了一声。 旋即,他打起精神安慰毛八斗:“其实你换个念头想,赔付高了,下赌中了才赔得多。” 毛八斗脑子素来转得比较快,当即反应过来:“庭儴,你这是想自己下自己?”说着,他笑了起来:“嘿,我怎么忘了这点,你既然下场,肯定是会中的。我现在就去买你中,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好生瞧瞧。” 薛庭儴忙拉住他:“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即使是买,也不是你这种买法。” “那还有什么说法?”毛八斗好奇问。 “赌之一事本就是该极力避讳的东西,可这些人——”薛庭儴顿了一下,才道:“还是我与你们出去看看再说。” 135.第13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 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 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 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 少说两句, 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 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 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 冷哼一声, 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 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136.第13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薛俊才是他外孙, 去了能有什么好话, 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 让招儿愣了一下, 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 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 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 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 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 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 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 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书,招儿也没有反对之理。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137.第13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 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 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 其实没几件好的, 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 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 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 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 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 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 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 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 近似咛喃, 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 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 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姜武表情无奈,眼中却含着笑:“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不过对半分就不用了,这毕竟是你弄来的买卖,我就帮忙出把气力跑个腿儿什么的。二八吧,你八我二。” “二八怎么能成,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138.第13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无他, 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 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 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 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 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 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 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 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 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 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 十日才能回来一趟, 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 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薛老爷子还真不知道。 见此,薛族长黑着脸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传了开来。 源头是有人看见薛家二房的独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坟前哭。 具体哭诉的内容不可考,可能让个半大的小子以这种方式诉说委屈,足以证明这孩子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后来有熟知内情的人露了口风,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儿子去镇上念书,却唯独把侄儿给落下了。 当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而当初薛青松临死时,村里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将其拉着薛青山的手让他承诺要待儿子好的场面看了个真真切切。 彼时从薛家回来,私下有不少人都议论过,说薛家老二真惨,留了个病秧子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应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这样的流言传出,当年薛老二临死之前那场景又让人各种复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直叹,说是人心难测,妻儿托付给谁都不成,还是自己守着好。你把人当做亲大哥,泼上了性命,可人家却没有把你儿子当做亲儿子。 连带着薛庭儴这几年在薛家的处境,也让一些婆娘们说嘴说了些出来。 例如二房的狗子虽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见其都是一身旧衣,而大房的俊才却从没见过穿旧衣裳。甚至连私塾里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说了,薛俊才笔墨纸砚样样不缺,书是塾里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几次都有人看见他沾了水在书案上写字。 偏心,谁都偏心,偏自己儿子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薛老大背上还背了亲弟弟一条人命,这种偏心法就有些让人齿冷了。 “你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家里的小辈儿都教不好?你偏着老大家没错,可怎么就把事情闹到人面上,你说这件事如今怎么办吧!” 薛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被臊得满脸通红,可他也知道这事不小,一个不慎,他家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老大的名声可不能完。若是落个刻薄亡弟独子的名头,老大一辈子就毁了。别说考什么秀才,说不定私塾都开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着薛族长,一时心里也没有章程。 “现在只有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才让人没什么可挑。” 薛老爷子的老脸涨得更红,搓着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这些年为了供老大,家底儿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两个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听到这话,薛族长也皱起了眉头。 当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学馆念书,他十分清楚内情。那地方是个死要钱的,关键还不能有异议,因为多的是人愿意掏钱进去。一年花销下来至少得二十两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本来薛族长还打算若是不够凑上一二,如今也不开口了。薛青山也就罢了,薛俊才还小,还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关键他家有的两个孙子也在念书,谁家里都不宽裕。 “若不你看都不去了,能不能行?”薛老爷子嗫嚅道。 薛族长冷笑:“那不正应了外人所言,你家刻薄失怙之子。你要不想老大名声坏了,连累俊才以后,要么送两个,要送一个只能是二房那小子。” * 薛老爷子从薛族长家里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抖索着手在腰上摸了几下,才把烟袋取下来。也没再走,就蹲在道边的一颗树下把旱烟给点燃了,整整一锅旱烟不歇气儿抽完了,他才站了起来。 他脚步缓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着,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换做平时,薛老爷子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不是那个人,谁愿意和你打招呼,可如今他却总有一种别人面上在对他笑,实际上心里却在笑话他的错觉。 他强撑着一路往回走,这时迎面又走过来一个人,还是个熟人。对方笑着跟他说今儿咋这早就从地里回来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此人拉到一旁的树下说话。 “周老头儿,你老实跟我说,现在村里背地里咋议论咱家的?” 这周老头也是一个皮肤黑红的老汉,却是比薛老爷子矮了一头,背也有些佝偻。听到这话,他下意识看了薛老爷子一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我怎么可能知道!”前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后一句却满是苦笑。 都活了大半辈子,周老汉自然明白老伙计此时的心情。可让他说什么,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你也不要太闹心,村里这些人就是闲得慌,喜欢说是道非的。不过你别怪我多嘴,你家这事做得……”他吸了吸牙缝,像似咂嘴可又不是:“确实有点不合适。” 不合适? 这大抵是周老汉看在与自己的关系上,才会这么说,背后还不知道别人怎么骂自家。方才族长只跟他说外面传得很难听,到底怎么难听却没有与他说。 薛老爷子追问道:“到底是咋议论的,你跟我说说。” 周老汉叹了一口气,才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既然话都说开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了,“不是我说你,你即是当爹的,这事怎么就不管管,你可别忘了你家老二是咋死的,这么个做法少不了会让人戳脊梁骨。” 薛老爷子面色惨白,嗫嚅道:“跟老大没关系,都是我和老婆子商量这么干来着。” 周老头撩起眼皮看了老伙计一眼,再戳心窝子的话就不打算说了,这话一说出口,以后两人的交情该砸了。 “反正这事你得有个琢磨,不跟你唠了,我得家去。若不你晚上去我那儿,我陪你喝两盅?” “不了,家里还有事。” 周老汉走后,薛老爷子站了一会儿,也往家里去了。 刚进家门,站在院子里的薛青山就问道:“爹,堂伯叫你过去作甚?” 薛老爷子看了儿子一眼,也没说话,就进了正房。 薛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想问问老三这是咋了。这时,灶房里的周氏叫着吃饭,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这话自然也没说成。 吃晚饭的时候,薛老爷子的脸色一直不好。 自打薛庭儴能下床后,就不在自己屋里吃了,而是和大家一起吃。饭桌上的气氛不太好,连惯喜欢在饭桌上闹腾的毛蛋,今儿都不敢闹。 饭罢,周氏和薛桃儿收捡桌子,又去洗碗。 其他人正打算离开,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老大老大媳妇留下,我有话跟你们说,狗子也留下,其他人都回屋。”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139.第13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薛狗子已经病了好些日子, 脸都瘦脱形了, 也就显得眼睛越发的大。 招儿一直觉得小男人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虽然这眼睛在面对她时, 总是厌恶、抗拒占多数。 事实上, 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 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 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 唯独他苍白消瘦, 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 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 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 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 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 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祖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祖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140.第14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翻了一个身, 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 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 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 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 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 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 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 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 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 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 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 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 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 薛庭儴僵着脊背, 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 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 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141.第14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只见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负手于身后,来回在堂中踱了几步,方道:“上钩为老, 下钩为考,老考童生, 童生考到老。”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 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 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 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 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 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 老考童生, 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 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 天大人情, 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 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 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142.第14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狗喝稀, 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 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 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 也不见她责骂招儿, 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 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 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 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 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 就听到这么一骂, 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祖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祖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招儿,大姑这是开导狗儿呢,大姑也是为了狗儿好,为了这个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说话了。 打断了薛翠萍的话,也打断了招儿处在临界点的爆发。 薛翠萍忙扭头去看他:“狗儿,大姑跟你说……” “大姑,你说的这些话我半天都没听懂,什么应该以家里的意思为先,什么孔融让梨,大哥需要我让什么?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么都有,爷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笔墨纸砚都是捡了好的买。他每次练字用纸,我练字只能拿了树枝在沙土上写,偶尔用的纸还是招儿买的最劣质的宣纸,墨滴上去就印开了。 “大哥有很多书,我只有一本《幼学琼林》,还是当初爹在外头做了几个月木工才买下的。我知道自己书读的没大哥好,字也写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着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莹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羡慕隐含着自卑,自卑中还夹杂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话让薛翠萍哑口无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死了都没脸见二哥二嫂。可家里的情况迫在眉睫,春耕的时候没种子,麦苗培育不及时,错过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闹饥荒。 她顿时狠下心肠,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说的是去镇上学馆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读书比你好,他正赶上关键时候,你做弟弟的应该让让,反正你比他小一岁,明年再去也不迟。” 招儿猛地转身,抄起门后的棍子。 就在这时,薛狗子又说话了:“为何要让?不是本来就该我去吗?是大伯让你来的?难道他忘了我爹临死前他答应我爹的话?原来大伯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桃儿则在扫院子,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143.第14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 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 正经科举出身, 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 则是三斗的旗杆, 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 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 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 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 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 招儿也没敢乱闯, 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小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屋里很安静,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有些犹豫道:“狗儿,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饭摆上桌后,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就是黍米饭,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144.第14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十六章== 招儿心情激荡, 半晌才恢复平静。 冷静下来的她, 问沈平:“沈掌柜,这些衣裳才拢共只要二两,当铺会不会亏本啊, 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才……”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 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 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 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 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 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 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 “罢, 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 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145.第14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书橱里的书有新有旧, 有精装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也有线装的, 看起来简陋一些。更多的却是各种誊抄本,一般不是确定这个书一定好卖, 书肆老板都是请人誊抄的, 因为若是开板, 都是上千册起印。 招儿跟老板熟悉,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 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 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 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 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 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 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 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 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146.第14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书橱里的书有新有旧, 有精装的,一看就价值不菲,也有线装的,看起来简陋一些。更多的却是各种誊抄本, 一般不是确定这个书一定好卖,书肆老板都是请人誊抄的,因为若是开板, 都是上千册起印。 招儿跟老板熟悉,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 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 一见她就笑着问她, 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 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 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 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 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 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 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 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一张大炕,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147.第14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陈叔可是与清远学馆的馆主相识?”见陈老板如此义愤填膺, 薛庭儴好奇问道。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 我少时与他是同窗, 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 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 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 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 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 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 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 谈何功名?再说了, 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148.第14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 狗喝稀, 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 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 也不见她责骂招儿, 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 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 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 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 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 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 若是上前插嘴, 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 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祖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祖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招儿,大姑这是开导狗儿呢,大姑也是为了狗儿好,为了这个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说话了。 打断了薛翠萍的话,也打断了招儿处在临界点的爆发。 薛翠萍忙扭头去看他:“狗儿,大姑跟你说……” “大姑,你说的这些话我半天都没听懂,什么应该以家里的意思为先,什么孔融让梨,大哥需要我让什么?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么都有,爷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笔墨纸砚都是捡了好的买。他每次练字用纸,我练字只能拿了树枝在沙土上写,偶尔用的纸还是招儿买的最劣质的宣纸,墨滴上去就印开了。 “大哥有很多书,我只有一本《幼学琼林》,还是当初爹在外头做了几个月木工才买下的。我知道自己书读的没大哥好,字也写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着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莹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羡慕隐含着自卑,自卑中还夹杂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话让薛翠萍哑口无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死了都没脸见二哥二嫂。可家里的情况迫在眉睫,春耕的时候没种子,麦苗培育不及时,错过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闹饥荒。 她顿时狠下心肠,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说的是去镇上学馆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读书比你好,他正赶上关键时候,你做弟弟的应该让让,反正你比他小一岁,明年再去也不迟。” 招儿猛地转身,抄起门后的棍子。 就在这时,薛狗子又说话了:“为何要让?不是本来就该我去吗?是大伯让你来的?难道他忘了我爹临死前他答应我爹的话?原来大伯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149.第14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薛桃儿跑到过来, 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 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 去了能有什么好话, 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 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 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 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 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 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 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 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150.第15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二十一章==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 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 “你别去, 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薛俊才是他外孙, 去了能有什么好话, 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 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 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 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 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 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 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151.第15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 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 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 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 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 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 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 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 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 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 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 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152.第15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因为郑里正这番话,何乔两个秀才的目光都投注在薛庭儴的脸上。 他们自然不懂这其中端倪,只当郑里正突然提起,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晦。毕竟来之前他们都知道, 这是同一户人家两个子孙的比试。 比的是学问,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 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 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 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 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 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 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 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 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 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 自此不是一般人, 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 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 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说无妨。” 何秀才一抚胡须,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薛庭儴目光一闪,眼神在上首两人的脸上划过,又落在薛俊才脸上。见其低头做沉思状,他便也垂下了头。 堂中一片寂静,都不敢出声,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考校两个小的,怎么这两位也对上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就见乔秀才抚掌道:“双木成林,三木成森.森林木茂,木茂林化森。” 薛庭儴暗忖:其实这对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平仄对仗都不难,难的是化字。 何秀才的一人化为大,二人化为天,其后对仗两句有画龙点睛之效。而乔秀才用双木成林,三木成森对之,可谓是绝佳。 其实他也对上了,在乔秀才之前,只是清楚这一题主要考的并不是他和薛俊才,才会默不作声。如今乔秀才既已对上,他自然也就不用怕专美在前,毕竟追根究底,考得还是他和薛俊才二人。 他抬起头来,道:“小子也有了。”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153.第15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 可那鸡长了翅膀, 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 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 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 因为若无意外, 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 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 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 觉得不是自己不行, 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 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 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 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第九章== 招儿拿了布巾,就回到炕沿,解了头上的包巾擦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及腰间,她将长发捋到颈侧,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让长发低垂下来,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着颈子,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搁在薛庭儴眼里,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薛老爷子还真不知道。 见此,薛族长黑着脸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传了开来。 源头是有人看见薛家二房的独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坟前哭。 具体哭诉的内容不可考,可能让个半大的小子以这种方式诉说委屈,足以证明这孩子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后来有熟知内情的人露了口风,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儿子去镇上念书,却唯独把侄儿给落下了。 当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而当初薛青松临死时,村里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将其拉着薛青山的手让他承诺要待儿子好的场面看了个真真切切。 彼时从薛家回来,私下有不少人都议论过,说薛家老二真惨,留了个病秧子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应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这样的流言传出,当年薛老二临死之前那场景又让人各种复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直叹,说是人心难测,妻儿托付给谁都不成,还是自己守着好。你把人当做亲大哥,泼上了性命,可人家却没有把你儿子当做亲儿子。 连带着薛庭儴这几年在薛家的处境,也让一些婆娘们说嘴说了些出来。 例如二房的狗子虽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见其都是一身旧衣,而大房的俊才却从没见过穿旧衣裳。甚至连私塾里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说了,薛俊才笔墨纸砚样样不缺,书是塾里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几次都有人看见他沾了水在书案上写字。 偏心,谁都偏心,偏自己儿子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薛老大背上还背了亲弟弟一条人命,这种偏心法就有些让人齿冷了。 “你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家里的小辈儿都教不好?你偏着老大家没错,可怎么就把事情闹到人面上,你说这件事如今怎么办吧!” 薛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被臊得满脸通红,可他也知道这事不小,一个不慎,他家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老大的名声可不能完。若是落个刻薄亡弟独子的名头,老大一辈子就毁了。别说考什么秀才,说不定私塾都开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着薛族长,一时心里也没有章程。 “现在只有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才让人没什么可挑。” 薛老爷子的老脸涨得更红,搓着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这些年为了供老大,家底儿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两个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听到这话,薛族长也皱起了眉头。 当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学馆念书,他十分清楚内情。那地方是个死要钱的,关键还不能有异议,因为多的是人愿意掏钱进去。一年花销下来至少得二十两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本来薛族长还打算若是不够凑上一二,如今也不开口了。薛青山也就罢了,薛俊才还小,还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关键他家有的两个孙子也在念书,谁家里都不宽裕。 “若不你看都不去了,能不能行?”薛老爷子嗫嚅道。 薛族长冷笑:“那不正应了外人所言,你家刻薄失怙之子。你要不想老大名声坏了,连累俊才以后,要么送两个,要送一个只能是二房那小子。” * 薛老爷子从薛族长家里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抖索着手在腰上摸了几下,才把烟袋取下来。也没再走,就蹲在道边的一颗树下把旱烟给点燃了,整整一锅旱烟不歇气儿抽完了,他才站了起来。 他脚步缓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着,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换做平时,薛老爷子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不是那个人,谁愿意和你打招呼,可如今他却总有一种别人面上在对他笑,实际上心里却在笑话他的错觉。 他强撑着一路往回走,这时迎面又走过来一个人,还是个熟人。对方笑着跟他说今儿咋这早就从地里回来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此人拉到一旁的树下说话。 “周老头儿,你老实跟我说,现在村里背地里咋议论咱家的?” 这周老头也是一个皮肤黑红的老汉,却是比薛老爷子矮了一头,背也有些佝偻。听到这话,他下意识看了薛老爷子一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我怎么可能知道!”前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后一句却满是苦笑。 都活了大半辈子,周老汉自然明白老伙计此时的心情。可让他说什么,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你也不要太闹心,村里这些人就是闲得慌,喜欢说是道非的。不过你别怪我多嘴,你家这事做得……”他吸了吸牙缝,像似咂嘴可又不是:“确实有点不合适。” 154.第15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至于头疼之说, 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 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 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 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 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 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 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 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 才对婆婆道:“娘, 咱们也走吧, 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 冷哼一声, 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155.第15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不用赵氏说话, 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 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 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 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 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 咱们也走吧, 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 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 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 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 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156.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总体来说, 薛庭儴对这件事是乐见其成的。 去祸害别人, 总比祸害自己的强。 唯独就是那个至今还每天都去花坊上工的吴宛琼, 让他有些头疼。他希望此女能知难而退, 而不是非要闹得撕破脸皮,毕竟他应该不认识吴家的大姑娘才是。 眼看到了申时, 薛庭儴将值房收拾了一下, 就打算下值。 走到翰林院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一群人, 正是与他同科的这些新进翰林们。 被围在正中的是个十分英俊地年轻男子, 正是这次流言的中心点陶邑同。就见他格外意气勃发, 与身旁的人似乎在说着什么。 一见薛庭儴走出来, 这些人当即不说话了。 陶邑同本是背着身, 见身边人异常,才转过身来。看见薛庭儴, 他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又抬高下巴,点了点头:“薛修撰。” “见过薛修撰。” 其他人俱是纷纷施礼, 唯独陶邑同没动。薛庭儴看了陶邑同一眼, 才点点头, 什么也没说, 便越过这群人走了。 等他离去后, 陶邑同方不屑地哼了一声。 有那刻意讨好之人, 凑到近前道:“陶兄又何必与这等人计较, 别看他六元及第, 还被封了个修撰的衔儿,可谁不知道他就是个坐冷板凳的。这冷板凳啊,大抵是要坐一辈子了,哪能与陶兄相比。” 陶邑同年轻的脸上满是倨傲,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这个‘什么也不说’,是陶邑同最近方学会的,其实以前他就知道这些,可以他的出身家世,又哪有资格与旁人端着。可今日不同往日,而他也不是往日的那个他了。 一阵意气风发充斥着他的胸腔,他环顾四周,朗声道:“择日不如撞日,我请诸位喝酒如何?” “哪能让陶兄请,自然我是我等请陶兄才是。” 这群翰林们一面说着,一面就离开了。 离这里不远处的街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吴宛琼拿帕子掩面哭着,边对坐在她对面的安伯道:“安伯,您看看,这般得势便猖狂的人,我爹竟要让我嫁一个这样的人。” 吴阁老的原配吴夫人早亡,现在的吴夫人是个续弦,却是个安静懦弱的性子,至少在吴阁老和吴宛琼面前是如此。而吴宛琼自小没个什么亲近的女长辈,吴阁老忙于朝堂上的事,很多时候安伯反倒像是她另一个长辈。 所以这次的事,吴宛琼反倒求助了安伯。 方才那一幕,安伯自然也看了个从头到尾,见此叹了口气,劝道:“姑娘,若是你实在不愿,就与老爷说一说,想必老爷也不会说什么。” “可我爹他……” “姑娘,若你实在难以启齿,这事老奴和老爷说,老爷定然不会明知是个火坑,还硬是逼着姑娘往里跳的。也是老爷心急了,姑娘你可千万不要埋怨老爷。” “我又怎么会去埋怨爹,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人他实在是!”剩下的话,吴宛琼没说,但能看出满脸鄙夷。 “姑娘这陶邑同尚且年轻,年轻人难免气盛,一朝得意沉不住气,也是理所应当。” “可方才那人怎么不会?”吴宛琼一时心急,下意识说道。 安伯顿了一下:“姑娘说的可是之前那个年轻人?”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望着吴宛琼道:“姑娘,你怎么认识此子的,你可知他是谁?” 吴宛琼遮掩地笑了笑,垂下头去拿帕子擦泪:“我怎会认识这人,我只是见他明明听见那些人说的话,却是那般反应。” “真是这样?” 安伯这话里的含义太明显,吴宛琼愣了一下,慌忙道:“安伯,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怎么可能会认识他……”剩下的话,在看到安伯的眼神后,终于消了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问道:“安伯,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安伯重重叹了一口:“姑娘,你可知道他是谁?” 吴宛琼没有说话。 “他就是那薛庭儴,就是那个害得老爷差点颜面尽毁,害得咱们吴家差点一世清名毁誉一旦之人,你怎会与这种人有牵扯?若是老爷知道了——”安伯的样子十分痛心疾首:“姑娘你可真是糊涂。” “安伯,是不是莺歌跟你说了什么?” “姑娘,这事还用莺歌与老奴说?” 是啊,吴府有什么事是安伯不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他作为吴府的总管,又是吴阁老的心腹之人,他若是开口询问,莺歌乃至阿五都不敢不说。 吴宛琼的脸僵硬起来:“安伯,你把这事跟我爹说了?” 安伯摇了摇头:“老爷倒是问过,但老奴什么也没说。姑娘,你可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吴宛琼的脸更是僵硬,嘴也紧抿了起来,虽是一言不发,可面上表情无不显示着她内心深处的抵触。 “姑娘,你该知道此子害得老爷损失惨重,他绝非良配。” “即非良配,也比那人好了千倍万倍不止!”话说出口后,吴宛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但此时想收回已经晚了,只能继续保持着倔强的沉默。 安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姑娘,老奴该说的已经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老奴从小看着你长大,又怎会害你。且不提此子与吴家乃是对头,他有妻有子,姑娘你难道与人做小去?”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吴宛琼也不好继续沉默下去,只能小声道:“安伯,你说的我都懂,这事你不要告诉我爹,我不会继续下去了。” 安伯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也只能点点头。 * 薛庭儴回到家中,像以往那样换下官服,便去了前面的铺子。 令人惊奇的是,今日吴宛琼竟然不在。 难道是终于死心了? 他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吴宛琼家中有事,便请了一日的假。 招儿看了他一眼,好奇问道:“你最近倒是挺奇怪的,怎么对宛琼如此上心?” 薛庭儴心中一紧,做若无其事状:“有吗?” 招儿点点头:“当然有,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的,哪怕是嫣然和桃儿她们还在时,也没见你问得这么频繁。难道说——”招儿眯起眼睛,又瞪大了上下打量他:“难道说你对宛琼有什么心思?” 这话本就是戏言,可说完后,不光薛庭儴心里不舒服了起来,连招儿也有些不舒服。也因此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怪了起来,忍不住又去看薛庭儴。 薛庭儴将她一把拉了过来:“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这种人?” “你是不是这种人,我怎么知道?大戏里不是经常演,一些人做了官老爷后,就纳小妾讨小老婆,还对家里的丫鬟动手动脚,说不定还要偷一偷同条街上住的小寡妇。宛琼是个寡妇,长得又美人也贤惠,说不定你看中人家了。” 薛庭儴被招儿说得非常无语,忍不住道:“你这看得到底都是些什么大戏,怎么什么都演,我不记得听你说你爱看戏,在哪儿看得大戏?” “还不是那些草台戏班子,在集上或者村子里演的那种大戏,我小时候可是经常看的。” 这种大戏薛庭儴知道,都是些在城里混不下去的,只能四处搭台唱戏讨生活的野班子。人少,扮相也简陋,且十分粗俗,都是演一些恶霸欺压良家妇女,官老爷棒打鸳鸯强占民女,或是一些贴近乡下生活的苦情戏。 开头和过程必然是凄苦的,但结局必定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薛庭儴很小的时候就不爱看这种戏,可架不住广大的底层老百姓喜欢。尤其是乡下人,男女老少都爱看,知道哪儿有唱大戏的了,能成群结队走十里路去看。 “你是大戏看多了!”薛庭儴恨恨地拍了她屁股一下,招儿忙去掐他手,还说这是在店里,可不是在家里,不准乱来。 说着,薛庭儴又问招儿是不是吃醋了,招儿自是不承认。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这话题自然歪到了天边去。等这茬闹完,一看外面天色,两人赶忙收拾着将店门关了,而招儿的猜疑还没冒起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是薛庭儴没事找苦吃,晚上歇下后又问起这茬,还问招儿若是有一天自己真的讨了小老婆,她会怎么办。 招儿很爽快地答:“这还不简单,我把弘儿带着,咱娘俩过自己的日子去。至于你,就好好的抱着你的小老婆美去。” “想都别想。”没事找虐的薛大状元,只能气呼呼地将大老婆压在身下,才能平息自己内心深处的羞恼。 * 且不提这茬,吴宛琼休了一日后,第二天就来上工了。 招儿待她如同以往,可之前的事还是存在,便不免留意起对方来。 女人总是善于给自己找假想敌,招儿拿自己和吴宛琼比着,比过来比过去,发现自己除了会挣钱这一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如人家。 为此,平时从来疏于打扮自己的招儿,终于开始正视起这件事情。 可惜也就是三天的兴头,很快她就把这事扔在脑后不管了。 这日,招儿拿着一把瓜子吃着,一面和吴宛琼说闲话。 正好就说起之前薛庭儴给她讲的,翰林院流传的那件事。 “你说说这事,稀不稀奇?也是咱们生得不够富贵,若是咱身份够,也能像那个吴家姑娘一般,天下的男子随便挑。” 她并没有发现吴宛琼有些怪异的脸色,很没眼色地继续道:“幸亏那吴姑娘看中的不是弘儿他爹,不然我指定要跟他闹。” “那若是吴家姑娘看中了弘儿他爹呢?招儿,你会咋办?” 招儿失笑地看着她:“宛琼,你该不会当真吧,我就是说着玩。那吴家姑娘多么金贵的阁老姑娘,能看中咱弘儿爹?弘儿他爹虽是年岁不大,可都是孩子他爹了,还有媳妇,吴家姑娘除非是脑袋被门给夹了,才会看中弘儿他爹。” “凡事总有个万一。” 招儿眨了眨眼:“万一吴家姑娘脑袋被门夹了?” 吴宛琼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万一若是看中了。” “那她就是不要脸。” “啊!”吴宛琼没防备招儿会骂人。 见她这大惊失色样,招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事要是搁在咱们乡下,就是不要脸。凡是个人知道都得呸她一口,骂她一句不要脸,抢别人的男人,脸上多有光!” 吴宛琼有些坐不住了,匆匆站起来,对招儿说道:“招儿,你先看一会儿店,我去一趟恭房。” “你去。” 等吴宛琼身影掩在门后,招儿眼中才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157.第15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 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 孙氏就说上了:“招儿, 不是四婶说你, 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 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 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 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 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 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 才对婆婆道:“娘, 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 冷哼一声, 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 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158.第15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招儿跟老板熟悉, 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 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 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 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 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 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 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 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 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 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 可今日有薛庭儴在, 她难免有些局促, 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 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接下来的话,又被薛狗子打断了。 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是大伯让你来的就好,大姑你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说最疼我的。” 159.第15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 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 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 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 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 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 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 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 薛庭儴僵着脊背, 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 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 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160.第16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 日日夜夜, 纠缠不清,似是深入骨髓, 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 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 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 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 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161.第16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一张大炕, 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 打从正房那边回来, 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 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 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 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 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 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 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 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 即使薛庭儴背着身, 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 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162.第16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这间叫做‘东篱居’的书肆并不大,只有两间门脸, 一间用来卖文房四宝, 还有一间挨着墙摆满了书橱。 书橱里的书有新有旧, 有精装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也有线装的,看起来简陋一些。更多的却是各种誊抄本,一般不是确定这个书一定好卖, 书肆老板都是请人誊抄的,因为若是开板,都是上千册起印。 招儿跟老板熟悉, 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 一见她就笑着问她, 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 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 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 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 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 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 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 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163.第16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狗子已经病了好些日子, 脸都瘦脱形了, 也就显得眼睛越发的大。 招儿一直觉得小男人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虽然这眼睛在面对她时,总是厌恶、抗拒占多数。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 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 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 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 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 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 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 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 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164.第16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 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 都是定睛看了几下, 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 微笑道:“婶儿, 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 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 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 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 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 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 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 她婆婆叹道:“还别提, 连兴家老二可惜了, 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不光这家绣坊没有碎布,这绣坊老板还命人把其他绣坊的碎布都买了。招儿还是跑了多家绣坊后,才知道这事。 她已经做好自己出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的打算,那清河学馆她问过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两银子。其中因为很多学童住的地方太远,可选择宿读。若是宿读的话,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还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招儿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读的,她觉得这薛家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说她得准备六两银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学馆。 她原想着这生意做两回就能凑够银子,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思绪之间,招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将头发包起来,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书,看得自是他仅有的那本《幼学琼林》。见她进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天还凉,赶紧把头发擦干。” 听到这话,招儿心里一暖。 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里发愁,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她爬上炕,从炕柜里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边上,免不了要侧身给她让一让。她经过之时,一股夹杂着皂角的馨香味儿钻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165.第16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都是寒门出身, 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 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 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 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 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 自此不是一般人, 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 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 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 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说无妨。” 何秀才一抚胡须,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薛庭儴目光一闪,眼神在上首两人的脸上划过,又落在薛俊才脸上。见其低头做沉思状,他便也垂下了头。 166.第16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 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 睁开疲乏的眼, 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 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 他已病入膏肓, 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 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 不, 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 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二房屋里,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张大炕,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167.第16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 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 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 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 就沉迷于官场争斗, 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 人心的揣测, 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 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 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 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 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 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 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 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辗转回首,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为在意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余力赚得一二银钱养家糊口,为何不去试试。 大丈夫岂能让女子所养,方该是他为她遮风避雨才是。梦里这个时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现在懂了。 “抄书挣钱?”招儿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又辛苦又伤眼睛。”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瞧瞧我这不是一会儿就抄了一本。”他将所有书页整理成一摞,拿给招儿让她装订。 “抄书既能挣钱,又能看书,何乐而不为。我记得镇上有书铺是会找些穷苦书生帮忙抄书售卖的,你明日去镇一趟,将这书拿给书铺老板看,若是可行,就帮我接一本活儿回来先试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罢,还是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们一同去镇上。” “这样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儿总是会患得患失的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 * 事情既已说定,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在家中吃,便出门了。 余庆村是位于湖阳镇下一个小村子,其实湖阳镇也就是湖阳乡,只是以镇为名。像这样的村庄,湖阳镇下有几十个,余庆村在其中算是比较大的村庄之一。 从余庆村到镇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个时辰。若是坐牛车、骡车就比较快了,每天都有从下面村子到镇上的车。牛车慢,价格低廉,两文就能坐一次。骡车贵,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车能比的。 出了余庆村往前走,走到一条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会儿,招儿和薛庭儴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等车。 两人的衣衫虽然简陋,但俱都整洁,尤其是招儿,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来你每次出门都要从后面菜地里走,就是为了换这身衣裳?” 招儿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心虚。不过她既已做下决定,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见到只是面露一丝惊诧,倒也没表现出多嫌恶的样子。 “这么穿出门方便一些,你看这样就认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略显单薄了些,却是真看不出有女儿家的迹象。他认真观察了下,才发现招儿将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竟变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发现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时间过长,招儿解释道:“这个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给缠上了。” 她说得十分不以为然,就好像在说咱们中午吃什么,可薛庭儴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回忆了下那个梦里,招儿胸前那对很是丰硕,他突然有一种怕她被压扁的感觉,忍不住道:“不会被压扁?” 招儿听了有些诧异,她倒没想这么多,遂道:“压扁了就压扁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骡子车,便往那边招了招手,自然没有发现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异。 见是坐骡车而不是牛车,薛庭儴不免有些诧异,他也只知道这骡车比牛车可贵多了。招儿把车钱给了,拉他上车:“这车快一些,一会儿就到了。”其实招儿是怕他大病初愈受不了牛车的颠簸,有骡车就坐骡车。 赶车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话:“小哥有见地,这车不光快,还稳当,可不是牛车能比的。对了,这是你弟弟?” 被称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脸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说他是招儿的弟弟,同样都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他明显比招儿看起来瘦弱些,人也矮了半头。 招儿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啊,是我弟弟。” 说话之间,中年人已经赶着骡车往前去了。 这车确实比牛车快多了,跑起来也不颠簸。车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拉上一个或者两个人,这种特制的加长车厢能坐十二个人,车厢的顶是专门定制的,上面还能放些不太重的东西。 对了,坐这骡车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厢可以挡挡尘土,不用到了镇上还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辆这车。”招儿忍不住对薛庭儴道,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气。 “你会赶么?”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会赶,我可以学。” 问题是你什么都干了,连赶车都自己来,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梦里,他这个当男人的好像还真没什么用。 看来以后他要学着赶车。薛庭儴暗下决定。 * 骡车在坐满人后,终于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便遥遥可见湖阳镇的城墙。 骡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招儿带着薛庭儴往镇里行去。 这湖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招儿以前去的大多都是东市,东市卖杂货的最多,可这次主要是去书铺,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轻武,这种民风在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之后,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为大昌的太/祖皇帝当初之所以会上位,乃是前朝一众文官团体的拥趸,越是风行。 连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都能说上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见一斑。 哪怕是湖阳镇这种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家里,都会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学两年。能考个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识的几个字出来,做工也便宜些。 这种民风致使镇上颇有几家书铺、书肆,像南市便有一条街上全是卖笔墨纸砚,另还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 招儿虽不是读书人,但她给薛庭儴买过几回竹纸,所以对地方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她并没有领薛庭儴当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吃摊特别多的地方,找了家面摊,打算吃过早饭再去。 “早上这一顿最重要,咱们为了赶时间,连早饭都耽误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咱们去。” 招儿管面摊老板要了两碗揪片。 这揪片是平阳府特有的吃食,用荞麦面和高粱面做出的面片儿,面色黑红,配着豆腐木耳香菇的浇头,喷香四溢,简直让人口涎都流出来了。 “这家的揪片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庭儴尝了尝,果然好吃。 且不说手艺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饭菜,油舍不得搁盐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 不过价钱也贵,薛庭儴将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儿会账的时候给了八文钱,也就说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钱可是都快够买大半斤肉了。 “好吃吗?”往南市走的时候,招儿还在问他。 “就是有些贵了。” 对薛庭儴来说确实有些贵,他打小就没什么零花,手里唯一能有点儿钱的机会,就是每年薛老爷子给的几文钱的压岁钱。 在他那梦里,这几文钱实在不当什么,可就是这两种诡异的心思掺杂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心情很怪异。 “贵啥,不贵。你不常来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要带你吃顿好的。” 还真是吃顿好的,别看招儿会账会得面不改色,实则她以前一个人来镇上的时候,饿了顶多就买个馒头吃。 她对自己从来舍不得,总想着多攒点儿,可对薛庭儴却十分舍得,算是穷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梦里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会是个杀妻灭子之人。 “等我抄书赚了钱,天天带你来吃。”他忍不住道。 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阳光洒射在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白皙的脸宛如最上等的白玉,其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此时局促的轻抿着,看得出少年有些不自在。眼睛也不敢直视着她,而是看着一旁。 招儿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傻狗儿,你抄书才能赚几个钱,哪能天天来吃那。”神情中带着宠溺。 话音却在他黝黑的瞳子里消了音,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也是怪了,她以前从来不会怕小男人,可自打这回他病好后,她竟偶尔会有些怕他。 肯定是她的错觉! 她收回手,做左顾右盼状,突然眼睛一亮,道:“你看,到了。”说着,便率先迈进那书肆。 招儿跟老板熟悉,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168.第16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 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 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 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 ‘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 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 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 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 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 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 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 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 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 ‘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 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 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辗转回首,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为在意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余力赚得一二银钱养家糊口,为何不去试试。 大丈夫岂能让女子所养,方该是他为她遮风避雨才是。梦里这个时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现在懂了。 “抄书挣钱?”招儿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又辛苦又伤眼睛。”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瞧瞧我这不是一会儿就抄了一本。”他将所有书页整理成一摞,拿给招儿让她装订。 “抄书既能挣钱,又能看书,何乐而不为。我记得镇上有书铺是会找些穷苦书生帮忙抄书售卖的,你明日去镇一趟,将这书拿给书铺老板看,若是可行,就帮我接一本活儿回来先试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罢,还是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们一同去镇上。” “这样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儿总是会患得患失的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 * 事情既已说定,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在家中吃,便出门了。 余庆村是位于湖阳镇下一个小村子,其实湖阳镇也就是湖阳乡,只是以镇为名。像这样的村庄,湖阳镇下有几十个,余庆村在其中算是比较大的村庄之一。 从余庆村到镇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个时辰。若是坐牛车、骡车就比较快了,每天都有从下面村子到镇上的车。牛车慢,价格低廉,两文就能坐一次。骡车贵,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车能比的。 出了余庆村往前走,走到一条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会儿,招儿和薛庭儴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等车。 两人的衣衫虽然简陋,但俱都整洁,尤其是招儿,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来你每次出门都要从后面菜地里走,就是为了换这身衣裳?” 招儿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心虚。不过她既已做下决定,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见到只是面露一丝惊诧,倒也没表现出多嫌恶的样子。 “这么穿出门方便一些,你看这样就认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略显单薄了些,却是真看不出有女儿家的迹象。他认真观察了下,才发现招儿将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竟变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发现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时间过长,招儿解释道:“这个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给缠上了。” 她说得十分不以为然,就好像在说咱们中午吃什么,可薛庭儴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回忆了下那个梦里,招儿胸前那对很是丰硕,他突然有一种怕她被压扁的感觉,忍不住道:“不会被压扁?” 招儿听了有些诧异,她倒没想这么多,遂道:“压扁了就压扁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骡子车,便往那边招了招手,自然没有发现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异。 见是坐骡车而不是牛车,薛庭儴不免有些诧异,他也只知道这骡车比牛车可贵多了。招儿把车钱给了,拉他上车:“这车快一些,一会儿就到了。”其实招儿是怕他大病初愈受不了牛车的颠簸,有骡车就坐骡车。 赶车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话:“小哥有见地,这车不光快,还稳当,可不是牛车能比的。对了,这是你弟弟?” 被称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脸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说他是招儿的弟弟,同样都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他明显比招儿看起来瘦弱些,人也矮了半头。 招儿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啊,是我弟弟。” 说话之间,中年人已经赶着骡车往前去了。 这车确实比牛车快多了,跑起来也不颠簸。车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拉上一个或者两个人,这种特制的加长车厢能坐十二个人,车厢的顶是专门定制的,上面还能放些不太重的东西。 对了,坐这骡车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厢可以挡挡尘土,不用到了镇上还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辆这车。”招儿忍不住对薛庭儴道,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气。 “你会赶么?”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会赶,我可以学。” 问题是你什么都干了,连赶车都自己来,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梦里,他这个当男人的好像还真没什么用。 看来以后他要学着赶车。薛庭儴暗下决定。 * 骡车在坐满人后,终于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便遥遥可见湖阳镇的城墙。 骡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招儿带着薛庭儴往镇里行去。 这湖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招儿以前去的大多都是东市,东市卖杂货的最多,可这次主要是去书铺,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轻武,这种民风在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之后,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为大昌的太/祖皇帝当初之所以会上位,乃是前朝一众文官团体的拥趸,越是风行。 连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都能说上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见一斑。 哪怕是湖阳镇这种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家里,都会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学两年。能考个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识的几个字出来,做工也便宜些。 这种民风致使镇上颇有几家书铺、书肆,像南市便有一条街上全是卖笔墨纸砚,另还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 招儿虽不是读书人,但她给薛庭儴买过几回竹纸,所以对地方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她并没有领薛庭儴当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吃摊特别多的地方,找了家面摊,打算吃过早饭再去。 “早上这一顿最重要,咱们为了赶时间,连早饭都耽误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咱们去。” 招儿管面摊老板要了两碗揪片。 这揪片是平阳府特有的吃食,用荞麦面和高粱面做出的面片儿,面色黑红,配着豆腐木耳香菇的浇头,喷香四溢,简直让人口涎都流出来了。 “这家的揪片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庭儴尝了尝,果然好吃。 且不说手艺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饭菜,油舍不得搁盐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 不过价钱也贵,薛庭儴将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儿会账的时候给了八文钱,也就说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钱可是都快够买大半斤肉了。 “好吃吗?”往南市走的时候,招儿还在问他。 “就是有些贵了。” 对薛庭儴来说确实有些贵,他打小就没什么零花,手里唯一能有点儿钱的机会,就是每年薛老爷子给的几文钱的压岁钱。 在他那梦里,这几文钱实在不当什么,可就是这两种诡异的心思掺杂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心情很怪异。 “贵啥,不贵。你不常来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要带你吃顿好的。” 还真是吃顿好的,别看招儿会账会得面不改色,实则她以前一个人来镇上的时候,饿了顶多就买个馒头吃。 她对自己从来舍不得,总想着多攒点儿,可对薛庭儴却十分舍得,算是穷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梦里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会是个杀妻灭子之人。 “等我抄书赚了钱,天天带你来吃。”他忍不住道。 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阳光洒射在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白皙的脸宛如最上等的白玉,其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此时局促的轻抿着,看得出少年有些不自在。眼睛也不敢直视着她,而是看着一旁。 招儿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傻狗儿,你抄书才能赚几个钱,哪能天天来吃那。”神情中带着宠溺。 话音却在他黝黑的瞳子里消了音,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也是怪了,她以前从来不会怕小男人,可自打这回他病好后,她竟偶尔会有些怕他。 肯定是她的错觉! 她收回手,做左顾右盼状,突然眼睛一亮,道:“你看,到了。”说着,便率先迈进那书肆。 招儿出了书肆所在的这条街,才想起她根本没地方可去。 她今天本就是陪着小男人来书肆,绣坊那活儿已经做不了了,菜她也很多天没去收了,现在回村子等下午再来有些太折腾。 她在心里算了算今天什么日子,决定去看二姐。 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在湖阳镇,而是在夏县的沈府做丫头。从湖阳镇到夏县,坐骡车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就是坐一趟有些贵,得十五文钱。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小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169.第16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 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 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 更是同宗族之间, 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 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 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 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 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说无妨。” 何秀才一抚胡须,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薛庭儴目光一闪,眼神在上首两人的脸上划过,又落在薛俊才脸上。见其低头做沉思状,他便也垂下了头。 堂中一片寂静,都不敢出声,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考校两个小的,怎么这两位也对上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就见乔秀才抚掌道:“双木成林,三木成森.森林木茂,木茂林化森。” 薛庭儴暗忖:其实这对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平仄对仗都不难,难的是化字。 何秀才的一人化为大,二人化为天,其后对仗两句有画龙点睛之效。而乔秀才用双木成林,三木成森对之,可谓是绝佳。 其实他也对上了,在乔秀才之前,只是清楚这一题主要考的并不是他和薛俊才,才会默不作声。如今乔秀才既已对上,他自然也就不用怕专美在前,毕竟追根究底,考得还是他和薛俊才二人。 他抬起头来,道:“小子也有了。” 薛狗子已经病了好些日子,脸都瘦脱形了,也就显得眼睛越发的大。 招儿一直觉得小男人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虽然这眼睛在面对她时,总是厌恶、抗拒占多数。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170.第17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晨光微熹,天方破晓,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 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 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 这时候若是懒怠了, 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 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 小男人又发了热, 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 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 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 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171.第17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十二章== 是啊, 大不了输了,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 招儿顿时想开了, 道:“那你好好准备,能赢就赢, 不能赢也不要怕, 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 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 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 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 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 可那鸡长了翅膀, 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 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 注定是锅里的菜, 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 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薛青山的脸色有些难看,同时心中也有些诧异。 他这侄儿从来寡言少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他就是算准了二房这两个小的性子,才会演了这么一出。 不过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长,自然不会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叹了一口气:“才小子被他娘宠坏了,也是我这做大伯的管教无方,大伯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薛庭儴忙避让开,道:“大伯快别这么说,庭儿乃是晚辈,受之不起。”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是礼都不守,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172.第17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 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 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 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 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 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桃儿则在扫院子, 见没自己什么事, 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 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 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 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 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狗喝稀, 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 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 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 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祖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祖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173.第17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 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 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 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 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 却一直不娶, 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 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 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 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 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 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 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 即使后来从不再提, 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 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因为薛狗子的突然晕倒,闹得薛家是人仰马翻。 为此,三叔薛青柏还专门从大伯家借了牛车,从镇上请了大夫回来。大夫来把过脉,薛狗子并无任何病症,之前的病也差不多痊愈了,如今虽是有些体虚,但只要慢慢将养就好。 至于头疼之说,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174.第17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二房屋里, 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张大炕, 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 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 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 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 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 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 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 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 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 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 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 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招儿拿了布巾,就回到炕沿,解了头上的包巾擦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及腰间,她将长发捋到颈侧,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让长发低垂下来,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着颈子,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搁在薛庭儴眼里,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175.第17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 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 其实没几件好的, 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 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 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 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 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 才会来这里, 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 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 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 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176.第17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 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 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 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 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 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 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 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 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 觉得不是自己不行, 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177.第17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 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 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 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 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 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 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 她绕了很大一圈, 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 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 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小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178.第17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自此, 薛翠萍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说了几句不知所以然的话, 就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屋里很安静,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 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有些犹豫道:“狗儿, 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 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 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 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 饭摆上桌后,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 就是黍米饭, 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 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这话说得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脸色最是精彩,又红又白,简直就像开染坊。 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说得正是大房的人。赵氏是抠,但对大儿子大孙子可不抠,杨氏和小儿子自然跟着沾了光。七岁的才小子脸色忿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杨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还小,嘴也馋,早就吃白崧吃腻了。一听见鸡蛋就忍不住了,对孙氏喊道:“娘,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 寂静的堂屋里,就听见小儿尖锐的哭喊声,让人脑门子抽疼。 孙氏被哭得心里烦,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闹什么闹,吃什么鸡蛋,哪有鸡蛋给你吃!”口气也有些冲。 说白了谁心里不怨,不过一直忍着罢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响亮。赵氏本就恼羞成怒,见此顿时转移了目标:“孙氏,你还出息了,竟然打我孙子。” 孙氏历来怕赵氏,当即笑得尴尬道:“娘,毛蛋这不是闹着要吃鸡蛋么,哪有鸡蛋给他吃。”后面这一句是咕哝出来的,边说眼睛下意识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爷子一向不管儿媳妇们的事,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桌子:“闹,闹什么闹!”方桌被拍得桌腿儿直晃悠,碗盘上下跳动发出阵阵脆响。 招儿也没装死,对他抱屈:“阿爷,这不是阿奶嫌弃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将碗杵在桌上,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就这么点儿吃了拉嗓子的饭,连点儿油星子都不见,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给人瞧瞧,人家见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弃我和狗子了,不如给我们二房分家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在家里胡吃海喝了。” 听到‘分家’二字,薛老爷子眉心下意识抽一抽,斥道:“分什么家,谁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觉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他放缓了音调道:“你阿奶因着你大姑家的事正闹心着,才会迁怒你了,不过你是做晚辈的,怎能和长辈顶嘴。” 他转头又去斥赵氏:“天天说你不长记性,活了一辈子活到狗肚里去了,那些鸡蛋攒在那里作甚?臭了都舍不得吃!老三媳妇,你去拿几个来炒了,给大家添个菜。” 就这么连消带打,薛老爷子的一番话成功让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儿的目光闪了闪,她说想分家的话并不是作假,可惜头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过也是,薛老爷子怎么会允许二房分家,这事传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负俩孩子了。再说了薛老爷子还想将全家人都拧成一股绳,好给薛家再供个秀才出来。 按下这些不提,虽是闹了一场,薛家人却是全家都开了顿荤。 周氏炒了一大盆鸡蛋,特意给招儿留了一碗。 这举动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要知道三夫人两口子平时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属老黄牛的,平日里也极少帮二房两个孩子说话。 不过招儿也没多想,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谁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别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着饭菜回了屋,进门就对薛狗子笑道:“狗儿你看,中午有鸡蛋吃。” * 看着少女脸上灿烂的笑,薛狗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虽是在屋里,可正房那边的动静却没有漏下。 招儿就是这样,又泼又辣,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曾经他很在乎,总觉得她给自己丢人,给自己帮倒忙,多次劝阻不成,又因为一些别的事,对她心里藏了厌恶。 殊不知虚伪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了吃个鸡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改掉以前说话别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误会了。果然招儿脸上闪过一抹暗色,旋即又笑着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儿也能吃,快来吃饭,好好补补,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这样,总是拿他当小孩子看,一口一个‘我狗儿’,实际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态敏感多虑,‘他’不喜这一切,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于是不自在就慢慢发酵成了厌恶与下意识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很奇怪,似乎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薛狗子,一个是薛庭儴。而每当碰到有关招儿的事,脑海里便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诉,似乎在告诉着他,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思绪之间,有东西喂到他嘴边,他垂目去看,是一块儿炒得黄澄澄又酥又软的鸡蛋。 “三婶也就这鸡蛋炒得不错,狗儿吃一大口,吃了长高高长壮壮。” 这话刚出口,招儿就后悔了。 也是今儿小男人特别乖,她竟不由代入当年小男人还小的时候,她哄他吃饭的场景。小时候她一直是这么哄狗儿的,可突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狗儿就开始抗拒她,也最讨厌她这样。 心中忐忑之际,见他垂目不动,她干笑了下,正想收回递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凑了过来,吃了一大口,将一勺子饭都吃了进去。 “真好吃。” 看着垂着眼皮咀嚼着饭的他,招儿顿时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姐努力赚钱,天天给狗儿炒鸡蛋吃。” 说完,她偷偷从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见他没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其实招儿是故意这么说的,小男人一向最讨厌她四处乱跑,还学着跟人做什么买卖。为了这事,两人闹了多次的不开心,可总不能因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赚钱了。 她想变得有钱,她想有钱了供小男人念书,不和这群人跟乌眼鸡似的争来争去。她想了很多,而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毕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们两个。 不过招儿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对,她也是会做的。 当然不反对最好。 这种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说了一些话:“我方才和爷奶说分家的事了,被爷挡了回来。”见小男人想说什么,她打断道:“你听姐说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说得太透,总觉得你还小,也是不想打搅你念书。可今天发生的事,姐也能看出来,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里这边,咱们能争就争上,本就该是咱们的,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让给别人。就算要让也得给个明白话儿,没得这么欺负人的!若是争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个买卖做,也能把送你去念书的银子凑出来。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让你放宽心别害怕,天塌下来了,还有姐给你顶着。人不是就这么一条路,咱们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为难较劲儿,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其实这话招儿早就想和薛狗子说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个心思多的,怕他会多想。可谁曾想他还是多想了,甚至忧虑成疾病了一场。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索性借着挑明了说。 薛狗子看着她。 他梦里这一场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突来爆发,薛家一片大乱,家里人都斥责他,说他不懂事,不为家里着想,说他不孝顺,把阿奶气晕了。招儿为了护着他,和薛家人吵了起来,最后甚至惊动了族长。 招儿以不敬长辈、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里当众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这件事也被族长压了下来,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这么被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薛俊才去了镇上的学馆,得意风光。而二房因为这场事彻底招了家里人厌恶,尤其又有大房从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家里没人帮他们说话,村里也没人向着他们。他甚至连私塾都去不了了,因为他大伯说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还说招儿把大伯母给打了,他可不想再没事找事给自家人找麻烦。 那时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恶意。也许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让他下意识就把责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满、不顺遂甚至命运的苛责,都归咎在招儿身上。 即便之后心里知道自己是错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可误会太深,两人已是渐行渐远,他也没脸去跟她解释这一切。 ==第十八章== “陈叔可是与清远学馆的馆主相识?”见陈老板如此义愤填膺,薛庭儴好奇问道。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179.第17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陈叔可是与清远学馆的馆主相识?”见陈老板如此义愤填膺,薛庭儴好奇问道。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 我少时与他是同窗, 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 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 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 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 他也无心举业, 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 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 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 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 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 谈何功名?再说了, 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180.第18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 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 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 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 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 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 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 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 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 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 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 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薛青山的脸色有些难看,同时心中也有些诧异。 他这侄儿从来寡言少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他就是算准了二房这两个小的性子,才会演了这么一出。 不过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长,自然不会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叹了一口气:“才小子被他娘宠坏了,也是我这做大伯的管教无方,大伯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181.第18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 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 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 确定不烫手了, 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 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 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 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 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 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 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 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 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 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182.第 182 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陈叔可是与清远学馆的馆主相识?”见陈老板如此义愤填膺,薛庭儴好奇问道。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 只是我学业不精, 只考了个童生, 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 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 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 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 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 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 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 谈何功名?再说了, 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至于头疼之说,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183.第18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 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 无不是经历大磨难, 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 更是同宗族之间, 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 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 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 所以二人不免多想, 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 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 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 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 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184.第18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 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 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 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 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 既然你敢去, 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 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 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 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 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 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 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 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薛青山也出了门,却不是上地里,而是去镇上,据说是镇上一个什么同窗家中有长辈办大寿。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桃儿则在扫院子,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185.第18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 长及腰间, 她将长发捋到颈侧,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 让长发低垂下来, 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着颈子,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搁在薛庭儴眼里,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 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 皆因这种姿势, 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 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 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 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 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 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 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薛老爷子还真不知道。 见此,薛族长黑着脸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传了开来。 源头是有人看见薛家二房的独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坟前哭。 具体哭诉的内容不可考,可能让个半大的小子以这种方式诉说委屈,足以证明这孩子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后来有熟知内情的人露了口风,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儿子去镇上念书,却唯独把侄儿给落下了。 当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而当初薛青松临死时,村里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将其拉着薛青山的手让他承诺要待儿子好的场面看了个真真切切。 彼时从薛家回来,私下有不少人都议论过,说薛家老二真惨,留了个病秧子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应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这样的流言传出,当年薛老二临死之前那场景又让人各种复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直叹,说是人心难测,妻儿托付给谁都不成,还是自己守着好。你把人当做亲大哥,泼上了性命,可人家却没有把你儿子当做亲儿子。 连带着薛庭儴这几年在薛家的处境,也让一些婆娘们说嘴说了些出来。 例如二房的狗子虽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见其都是一身旧衣,而大房的俊才却从没见过穿旧衣裳。甚至连私塾里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说了,薛俊才笔墨纸砚样样不缺,书是塾里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几次都有人看见他沾了水在书案上写字。 偏心,谁都偏心,偏自己儿子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薛老大背上还背了亲弟弟一条人命,这种偏心法就有些让人齿冷了。 “你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家里的小辈儿都教不好?你偏着老大家没错,可怎么就把事情闹到人面上,你说这件事如今怎么办吧!” 薛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被臊得满脸通红,可他也知道这事不小,一个不慎,他家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老大的名声可不能完。若是落个刻薄亡弟独子的名头,老大一辈子就毁了。别说考什么秀才,说不定私塾都开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着薛族长,一时心里也没有章程。 “现在只有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才让人没什么可挑。” 薛老爷子的老脸涨得更红,搓着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这些年为了供老大,家底儿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两个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听到这话,薛族长也皱起了眉头。 当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学馆念书,他十分清楚内情。那地方是个死要钱的,关键还不能有异议,因为多的是人愿意掏钱进去。一年花销下来至少得二十两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本来薛族长还打算若是不够凑上一二,如今也不开口了。薛青山也就罢了,薛俊才还小,还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关键他家有的两个孙子也在念书,谁家里都不宽裕。 “若不你看都不去了,能不能行?”薛老爷子嗫嚅道。 薛族长冷笑:“那不正应了外人所言,你家刻薄失怙之子。你要不想老大名声坏了,连累俊才以后,要么送两个,要送一个只能是二房那小子。” * 薛老爷子从薛族长家里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抖索着手在腰上摸了几下,才把烟袋取下来。也没再走,就蹲在道边的一颗树下把旱烟给点燃了,整整一锅旱烟不歇气儿抽完了,他才站了起来。 他脚步缓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着,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换做平时,薛老爷子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不是那个人,谁愿意和你打招呼,可如今他却总有一种别人面上在对他笑,实际上心里却在笑话他的错觉。 他强撑着一路往回走,这时迎面又走过来一个人,还是个熟人。对方笑着跟他说今儿咋这早就从地里回来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此人拉到一旁的树下说话。 “周老头儿,你老实跟我说,现在村里背地里咋议论咱家的?” 这周老头也是一个皮肤黑红的老汉,却是比薛老爷子矮了一头,背也有些佝偻。听到这话,他下意识看了薛老爷子一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我怎么可能知道!”前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后一句却满是苦笑。 都活了大半辈子,周老汉自然明白老伙计此时的心情。可让他说什么,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你也不要太闹心,村里这些人就是闲得慌,喜欢说是道非的。不过你别怪我多嘴,你家这事做得……”他吸了吸牙缝,像似咂嘴可又不是:“确实有点不合适。” 不合适? 这大抵是周老汉看在与自己的关系上,才会这么说,背后还不知道别人怎么骂自家。方才族长只跟他说外面传得很难听,到底怎么难听却没有与他说。 薛老爷子追问道:“到底是咋议论的,你跟我说说。” 周老汉叹了一口气,才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既然话都说开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了,“不是我说你,你即是当爹的,这事怎么就不管管,你可别忘了你家老二是咋死的,这么个做法少不了会让人戳脊梁骨。” 薛老爷子面色惨白,嗫嚅道:“跟老大没关系,都是我和老婆子商量这么干来着。” 周老头撩起眼皮看了老伙计一眼,再戳心窝子的话就不打算说了,这话一说出口,以后两人的交情该砸了。 “反正这事你得有个琢磨,不跟你唠了,我得家去。若不你晚上去我那儿,我陪你喝两盅?” “不了,家里还有事。” 周老汉走后,薛老爷子站了一会儿,也往家里去了。 刚进家门,站在院子里的薛青山就问道:“爹,堂伯叫你过去作甚?” 薛老爷子看了儿子一眼,也没说话,就进了正房。 薛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想问问老三这是咋了。这时,灶房里的周氏叫着吃饭,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这话自然也没说成。 吃晚饭的时候,薛老爷子的脸色一直不好。 自打薛庭儴能下床后,就不在自己屋里吃了,而是和大家一起吃。饭桌上的气氛不太好,连惯喜欢在饭桌上闹腾的毛蛋,今儿都不敢闹。 饭罢,周氏和薛桃儿收捡桌子,又去洗碗。 其他人正打算离开,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老大老大媳妇留下,我有话跟你们说,狗子也留下,其他人都回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186.第18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日日夜夜,纠缠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 挖不走, 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 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 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 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 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 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 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 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187.第18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 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 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 桃儿则在扫院子,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 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 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 乡下养狗就这样, 主人家吃干, 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 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 甭管好的歹的, 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 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 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祖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祖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招儿,大姑这是开导狗儿呢,大姑也是为了狗儿好,为了这个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说话了。 打断了薛翠萍的话,也打断了招儿处在临界点的爆发。 薛翠萍忙扭头去看他:“狗儿,大姑跟你说……” “大姑,你说的这些话我半天都没听懂,什么应该以家里的意思为先,什么孔融让梨,大哥需要我让什么?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么都有,爷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笔墨纸砚都是捡了好的买。他每次练字用纸,我练字只能拿了树枝在沙土上写,偶尔用的纸还是招儿买的最劣质的宣纸,墨滴上去就印开了。 “大哥有很多书,我只有一本《幼学琼林》,还是当初爹在外头做了几个月木工才买下的。我知道自己书读的没大哥好,字也写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着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莹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羡慕隐含着自卑,自卑中还夹杂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话让薛翠萍哑口无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死了都没脸见二哥二嫂。可家里的情况迫在眉睫,春耕的时候没种子,麦苗培育不及时,错过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闹饥荒。 她顿时狠下心肠,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说的是去镇上学馆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读书比你好,他正赶上关键时候,你做弟弟的应该让让,反正你比他小一岁,明年再去也不迟。” 招儿猛地转身,抄起门后的棍子。 就在这时,薛狗子又说话了:“为何要让?不是本来就该我去吗?是大伯让你来的?难道他忘了我爹临死前他答应我爹的话?原来大伯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说一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不叫狗儿,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188.第18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招儿心情激荡, 半晌才恢复平静。 冷静下来的她,问沈平:“沈掌柜, 这些衣裳才拢共只要二两, 当铺会不会亏本啊,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才……”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 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 其实没几件好的, 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 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 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 “罢, 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 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189.第18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翻了一个身, 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 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 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 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 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 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 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 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 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 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 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190.第19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狗儿, 狗儿……” 薛狗子回过神来, 看着眼前这张在他梦里缠绕多年的脸。 “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 又道:“我就想说一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 不叫狗儿, 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 “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连连点头道:“狗儿、不, 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 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 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 现在该叫薛庭儴, 心里有些颓然, 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191.第19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 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 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 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 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 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 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 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 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 竟然闹了这么一出, 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192.第19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 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 桃儿则在扫院子, 见没自己什么事, 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 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 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 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 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 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 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 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 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 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 把食喂狗嘴里去了, 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 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祖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祖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193.第19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 忙了大半宿, 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 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 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 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 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 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 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陈叔可是与清远学馆的馆主相识?”见陈老板如此义愤填膺,薛庭儴好奇问道。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194.第19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 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 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 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 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 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 砍柴了, 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 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 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 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 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195.第19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 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 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 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 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 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 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 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 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 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 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 光滑而莹润, 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196.第19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 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 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 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 跟他说想娶招儿, 让他不要那么自私, 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 将他当亲弟弟看待, 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 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 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 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 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 而招儿忙着做生意, 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 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197.第19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 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 是个闷葫芦, 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 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 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 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 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招儿并不傻,她错就错在急于想解释清楚一切,不免赘言,而薛庭儴却是只说重点,其他不提。 且说话极有方式,稚童顽皮乃属正常,可顽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说还往薛庭儴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扔牛屎。同时也是替招儿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冲动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长这些人听了这话,再见薛庭儴消瘦的脸上隐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这一边。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198.第19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 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 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 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 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 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 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 若真是有才之辈, 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 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 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 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 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 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199.第19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你说得有道理, 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说一个,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不叫狗儿, 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 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 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连连点头道:“狗儿、不, 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 也不让外人这么叫, 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 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 他又道:“还有, 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大门外走去,本来正懒洋洋晒着的黑子当即站了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出去了。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200.第200章 ==第二百章== 有这么一笔银子在, 组建浙江水师势在必行。 事情在朝堂上一致通过后,接下来考虑的就是从何处抽调兵源充盈水师力量。 提起这个, 就不免要说说巢湖水师。 这巢湖水师本是前朝水师的前身, 也是威名赫赫,叱咤风云多年。可惜随着前朝的海禁几开几禁, 也渐渐走向没落。 及至到了大昌,朝廷一再禁海, 几度内迁,巢湖水师也从向各地水师输入人才的基地, 变成了一帮南来北往运送漕粮的普通兵卒,虽是还挂着个水师的名字,却早已名存实亡。 巢湖水师最后一批战船,一批留下来用以运粮之用, 而另一批则是调给了福建水师。 这次朝廷提了组建水师的议案, 自然是赶早不赶晚, 本是有大臣建议从福建、广东两处水师抽调一些兵力前往浙江, 内阁也都同意了,可到了嘉成帝这里, 被打了回来。 嘉成帝的意思是从巢湖水师抽调人。浙江沿海多寇, 广东福建一带更是多寇, 不能这般顾此失彼, 其实说白了还是不放心用两地水师的人。 朝廷每一项决定, 在上面人来看都是动动嘴皮子即可, 可对下面人却是极大的震动。事情定下来, 兵部便从巢湖水师抽调了两千各级兵士前往浙江,又分别从福建和广东水师各抽调五百人,这就是浙江水师最起初的班底了。 总兵是原巢湖水师副将苟大同,又另命薛庭儴兼任水师提督。 所谓提督,全称是提督军务总兵官。 总兵是武官,提督是文官,按大昌的规矩,一般是武官练兵,受文官节制,等于说薛庭儴才是浙江水师说话算数的。 事情发生后,又是一场朝野震动。 升官升得快不是没见过,可像薛庭儴这种升法,还真是第一次见。短短也不过数年时间,先从七品芝麻县官升至从五品的市舶司提举,看似也就升了一级半,实则手中的权何止天壤之别。 这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又从五品升至从二品,算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了。 不行,绝对不行!再这么升下去,是不是别人的官,都得让给他来做!此项提议迎来朝堂上下反对,这些文官们历来弯弯绕绕特别多,就算反对说话也是比较讲究的。 有的说薛提举太年轻,这般升法恐伤仲永,还有的说从从五品升至从二品,于朝廷的规矩不合。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这件事便这么僵住了。 嘉成帝倒也很坚持,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擅钻营的给他赚银子。浙江沿海一带到底多重要,嘉成帝比谁都清楚,如此关键地方若是听了他们的,随便放个人去,能把好事给他搅合黄了。 突然暴富的人通常不愿意再回到以前那种总为银子发愁的境地,再说现在嘉成帝觉得薛庭儴是自己的福将,打从薛庭儴冒出头,他借着对方打了多少次那些老杀才们的脸,自然是要力挺。 双方相持不下,最后搞了个折中,任命薛庭儴为定海市舶司提举兼代浙江水师提督。 这个‘代’也就说薛庭儴就是个暂时的,随时可能被人替代。不过这个薛庭儴可并不在意,代就代吧,入了他囊中,再想让他掏出来,那就有点难了。 其实薛庭儴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和自己的班底,若是能在各处安插上自己的人,就算真来个水师提督取代他,他也不惧。 圣旨发到浙江后,引发一场震动。 不管乐意不乐意,憋屈不憋屈,明摆着暂时拿此人没办法,该做的面子自然得做,所以纷纷发来贺函及贺礼。而薛府上下自是高兴之至,老爷升官了,虽然是个代,但代不代下面人可并不关心。 昨晚巢湖水师的一众兵士便到了定海,因不便入城,再加上水师驻地还未建好,便就地在城外扎营。薛庭儴作为代提督,按理说是要去见他们的。 招儿披着长发,穿一身玉白色中衣,外面随便披了件外袍,替薛庭儴更衣穿上官袍。 因为只是代提督,自然依循自身品级,还是只能穿他那青色的官袍。 他掸了掸衣袖,撇着嘴道:“这些人最是喜欢恶心人,搞什么代不代的。” 招儿替他整理好衣襟,笑着说:“是谁之前还怕落空的?代就代吧,反正不碍事。” “就是碍眼。” 说是不在意,其实心里怎么会不在意,作为一个官员,能穿上绯色官袍就是进入高官之列。这就是差距,有人终其一生都穿不了绯,只能遗憾终生。 “行了,你才做官做了几年。” 见他穿戴好,招儿便也去了屏风后面穿衣裳,随便收拾了下,两人便去外面用了早饭。 薛家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而薛庭儴和招儿都忙,早晚两餐饭的时间也是全家联络感情的时间。 问一问弘儿的功课,叮嘱一些琐事。弘儿比一般的孩子更为听话懂事,尤其自打葳哥儿来后,两个小家伙感情很不错,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更是给大人省了不少心。 如今招娣也忙,定海这边人手不够,她如今便管着双屿岛上的铺子。寻常跟夷人打交道多了,最近还听说她要找人学什么夷话。 “娘,你又要出门了吗?”弘儿问道。 见儿子这么说,招儿有些愧疚道:“这趟娘出去是要办一件大事,你升子叔、姜武叔,还有你四叔爷都出去了,外面实在缺人手,娘才想出去一趟。待这回的事办完,娘就在家好好陪陪你跟你爹。” 薛庭儴端着碗在一旁吃粥,也不说话。 其实昨晚他和招儿就商量过这事了,想要建家票号,可人力物力都不及,免不了就得和人合作。 如今招儿他们就忙着这事,与各地票号达成一致,只要对方认这边票号签发的会票,这事就算是成了一半。客商拿着会票,前往各地兑换银子,而定海这边会根据会票数额将银子运送给对方。 说起来简单,其实中间牵扯太多了,首先便是信任问题。无凭无据,别人凭什么帮你垫付,但凡牵扯上会票,数额便不会小,没人会拿银子开玩笑。 当然泰隆商行也可提前存放一笔银子到当地票号,别人再帮着进行兑换,可这其中需要的资金太过庞大,倾尽招儿所有家产也没办法做成。 这不,高升姜武等人都出动了,前往各地去找当地大票号商谈,可惜进展十分不顺利,招儿这才打算亲自出马。 她如今在南直隶那一片还算有些声望,以她市舶司薛提举小舅子的身份,应该能比高升他们更容易说动。 只要能将江南一带的场面打开,西北各地就简单多了。其实认真来说,海商大多还是聚集在江南等地,虽是自打定海开阜以来,也多了不少西北两地的客商,到底是占了少数。 “这样啊,那娘你路上要注意安全。”弘儿道。 招儿端详了下儿子的脸色,见他并未露出什么伤心的神色,心里当即一松。可随机又翻涌上来一阵莫名的恐慌,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陪儿子少了,所以有娘和没娘,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弘儿很快就吃罢了,说是要去找葳哥儿一同去书斋。 待弘儿走后,招儿的腰一下子就塌了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她神色有些黯淡道。 薛庭儴放下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别多想,孩子总要长大,总有一日会慢慢脱离爹娘。尤其男娃长大后,就不粘人了,自然不如女娃贴心。弘儿很懂事,也很孝顺,难道说你要让他抱着你的腿,说娘你不能走,才心甘情愿。” “我不是,我就是觉得……”招儿翕张了下嘴,颓然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等他再长大一些,可能去某地求学,抑或是游学,难道你能看着一辈子?你要是不想出去,那就别去了,反正咱家现在也不缺那点银子花。” “我……” “瞧瞧,你又不甘心,所以纠结什么呢?” “我姐说我经常出门,说不定哪天回来家里多了人,说男人都喜欢讨小老婆,尤其是当官的。” 薛庭儴瞅着她笑了起来:“合则绕来绕去,你这是临出门前敲打我?” “我没有啊。”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他突然一下子凑得很近。 “真没有。” 薛庭儴摸着下巴,一副思索的模样,道:“这事可真不好说,如今老爷我升官了,明摆着以后前途不小,就怕哪位大人看重我,把他家闺女送给我做个小妾什么的,你说我到时候是收还是不收?” 招儿笑眯眯的:“那你是想收还是不想收啊?” “这个嘛……” 话音还没落下,薛庭儴就觉得唇上一疼,却是招儿咬了他一口。咬完这人就想跑,却被薛庭儴给拉了回来。 招儿就觉得一股咸腥味溢满了嘴,才知道自己下嘴重了。恍惚间,就被一阵浪涛卷晕了神智。 半晌,才醒过神来,就见他微微地喘着气,脸上带着笑:“家有悍妻,怕美人儿被磋磨,实不敢收。” 招儿笑了起来,扬了扬下巴:“算你识趣。” 两人胡闹了这么一场,一旁服侍的丫头早就吓跑了。 之后,起身收拾,招儿替薛庭儴又整理好官服,他还是磨磨蹭蹭不愿走。 “时候不早了,你再不去就失礼了。” “你把我这嘴弄的,出去怎么见人?” 招儿本以为他磨蹭着是舍不得她,因为薛庭儴走后,她也要出门了,谁曾想是为了这事。 她抬眼看了过去,还真是! 不光肿了,还破了点儿皮。 她局促起来,想说什么,就见薛庭儴一笑道:“我就说是被母蚊子咬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留下招儿发了会儿愣。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骂人,哪家有这么大的蚊子?! * 薛庭儴去了城外,见到了苟大同和一众巢湖水师的兵士。 如今不能叫巢湖水师了,而是浙江水师。 行经军营,暗中观察了兵士们的精神面貌和各处细节,看得出这是一帮精锐之师,不是随意滥竽充数而来。 薛庭儴的心算是放了一半,为了做成这事,他特意给陈坚送了信,就是想让其在嘉成帝面前提一提巢湖水师。 水师的兵不同陆地军,整个大昌就三处水师,不想要福建和广东水师的人,就只能是这里了。 在他那梦里,延熙帝早年还未登基时,曾做过福建水师提督,彼时水师早已是烂在根子里,延熙帝便是借用了巢湖水师的人,才建立了扬名四海的大昌水师,立下赫赫威名。 其实他这是冒险,幸好那个梦并没有骗他。 而就在薛庭儴观察巢湖水师众兵士之时,这些人也在观察他,就见这文官身条细长,一看就是个文弱的。 倒是满身威严,就是嘴唇有些肿。 军营中央的大帐里,苟大同和他手下一干将领,眼睛都有意无意看着薛庭儴的嘴。 这些目光太明显,薛庭儴淡定一笑,摸了摸嘴道:“这是被蚊子咬的,其实本官也不是当地人,初来这里,可真是有些不习惯。别的不说,就说那蚊子,若说我们西北的蚊子比蚂蚁大不了多少,这里的蚊子则比蝇虫小不了多少。” 被忽悠瘸了的一干水师将领,在接下来薛庭儴带他们去看水师驻地时,都忍不住在想这个问题。 这蚊子就这么大?莫不是母的吧? 201.第20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二八怎么能成, 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 那意思似乎在说, 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 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 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 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 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 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 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 跟他说想娶招儿, 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日日夜夜,纠缠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202.第20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姜武表情无奈, 眼中却含着笑:“好,我听你的还不成, 不过对半分就不用了,这毕竟是你弄来的买卖, 我就帮忙出把气力跑个腿儿什么的。二八吧, 你八我二。” “二八怎么能成, 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 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 他敢克扣我口粮, 我就消极怠工, 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 指着大青说:“你瞧瞧, 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 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 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 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 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 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二房屋里,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203.第20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 都是定睛看了几下, 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 微笑道:“婶儿, 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 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 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 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 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 又不能换身皮囊, 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 她婆婆叹道:“还别提, 连兴家老二可惜了, 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不光这家绣坊没有碎布,这绣坊老板还命人把其他绣坊的碎布都买了。招儿还是跑了多家绣坊后,才知道这事。 她已经做好自己出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的打算,那清河学馆她问过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两银子。其中因为很多学童住的地方太远,可选择宿读。若是宿读的话,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还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招儿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读的,她觉得这薛家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说她得准备六两银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学馆。 她原想着这生意做两回就能凑够银子,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思绪之间,招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将头发包起来,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书,看得自是他仅有的那本《幼学琼林》。见她进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天还凉,赶紧把头发擦干。” 听到这话,招儿心里一暖。 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里发愁,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她爬上炕,从炕柜里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边上,免不了要侧身给她让一让。她经过之时,一股夹杂着皂角的馨香味儿钻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204.第20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十四章== 这间叫做‘东篱居’的书肆并不大, 只有两间门脸, 一间用来卖文房四宝, 还有一间挨着墙摆满了书橱。 书橱里的书有新有旧, 有精装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也有线装的, 看起来简陋一些。更多的却是各种誊抄本,一般不是确定这个书一定好卖,书肆老板都是请人誊抄的, 因为若是开板,都是上千册起印。 招儿跟老板熟悉, 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 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 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 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 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 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205.第20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将大夫送走后, 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 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 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 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 孙氏就说上了:“招儿, 不是四婶说你, 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 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 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 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 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 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 才对婆婆道:“娘, 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 冷哼一声, 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 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206.第20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 日日夜夜,纠缠不清, 似是深入骨髓, 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 挖不走, 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 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 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 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 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二房屋里,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张大炕,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207.第20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十七章== 姜武表情无奈, 眼中却含着笑:“好,我听你的还不成, 不过对半分就不用了, 这毕竟是你弄来的买卖, 我就帮忙出把气力跑个腿儿什么的。二八吧, 你八我二。” “二八怎么能成, 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 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 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 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 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 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 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第十七章== 姜武表情无奈,眼中却含着笑:“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不过对半分就不用了,这毕竟是你弄来的买卖,我就帮忙出把气力跑个腿儿什么的。二八吧,你八我二。” “二八怎么能成,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208.第20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都是寒门出身, 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 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 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 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 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 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 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 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 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 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209.第20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 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 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 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 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 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 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 瞳子黑黝黝的, 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 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 发育的也好, 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210.第21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 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 沈平失笑了一下, “罢, 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 才会来这里, 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 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 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 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 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 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 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 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 掌柜。” * 刚过午时, 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211.第21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为此,三叔薛青柏还专门从大伯家借了牛车,从镇上请了大夫回来。大夫来把过脉,薛狗子并无任何病症,之前的病也差不多痊愈了,如今虽是有些体虚,但只要慢慢将养就好。 至于头疼之说, 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 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 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 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 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 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 少说两句, 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 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 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 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 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桃儿则在扫院子,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212.第21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 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 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 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 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 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 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 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招儿跟老板熟悉,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213.第21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 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 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 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 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 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 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 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 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 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 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 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 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 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 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 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她在心里算了算今天什么日子,决定去看二姐。 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在湖阳镇,而是在夏县的沈府做丫头。从湖阳镇到夏县,坐骡车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就是坐一趟有些贵,得十五文钱。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214.第21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是啊, 大不了输了, 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 招儿顿时想开了, 道:“那你好好准备, 能赢就赢, 不能赢也不要怕,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 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 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 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 可那鸡长了翅膀, 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 注定是锅里的菜, 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 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215.第21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 日日夜夜, 纠缠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 挖不走, 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 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 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 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 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 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 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 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 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 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216.第21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二十一章==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 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 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走了出来。 “你别去, 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 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薛俊才是他外孙, 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 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 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 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 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 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217.第21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日日夜夜,纠缠不清, 似是深入骨髓, 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 挖不走, 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 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 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 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 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 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 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 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 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 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218.第21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 忙了大半宿, 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 确定不烫手了, 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 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 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 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 砍柴了, 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 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 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陈叔可是与清远学馆的馆主相识?”见陈老板如此义愤填膺,薛庭儴好奇问道。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219.第21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 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 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 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 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 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 老考童生, 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 二人是天,天大人情, 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 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 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 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 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 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220.第22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一张大炕, 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 打从正房那边回来, 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 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 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 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 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 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 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 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 即使薛庭儴背着身, 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 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日日夜夜,纠缠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221.第22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 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 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 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 让他不要那么自私, 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 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 即使后来从不再提, 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 而招儿忙着做生意, 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 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比的是学问,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222.第22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 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 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 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 一直未能考中举人, 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 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 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 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 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 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 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 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 谈何功名?再说了, 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 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223.第22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自此,薛翠萍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说了几句不知所以然的话,就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屋里很安静,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 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 坐在炕沿上, 有些犹豫道:“狗儿,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 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 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 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 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饭摆上桌后, 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 就是黍米饭, 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 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这话说得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脸色最是精彩,又红又白,简直就像开染坊。 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说得正是大房的人。赵氏是抠,但对大儿子大孙子可不抠,杨氏和小儿子自然跟着沾了光。七岁的才小子脸色忿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杨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还小,嘴也馋,早就吃白崧吃腻了。一听见鸡蛋就忍不住了,对孙氏喊道:“娘,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 寂静的堂屋里,就听见小儿尖锐的哭喊声,让人脑门子抽疼。 孙氏被哭得心里烦,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闹什么闹,吃什么鸡蛋,哪有鸡蛋给你吃!”口气也有些冲。 说白了谁心里不怨,不过一直忍着罢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响亮。赵氏本就恼羞成怒,见此顿时转移了目标:“孙氏,你还出息了,竟然打我孙子。” 孙氏历来怕赵氏,当即笑得尴尬道:“娘,毛蛋这不是闹着要吃鸡蛋么,哪有鸡蛋给他吃。”后面这一句是咕哝出来的,边说眼睛下意识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爷子一向不管儿媳妇们的事,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桌子:“闹,闹什么闹!”方桌被拍得桌腿儿直晃悠,碗盘上下跳动发出阵阵脆响。 招儿也没装死,对他抱屈:“阿爷,这不是阿奶嫌弃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将碗杵在桌上,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就这么点儿吃了拉嗓子的饭,连点儿油星子都不见,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给人瞧瞧,人家见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弃我和狗子了,不如给我们二房分家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在家里胡吃海喝了。” 听到‘分家’二字,薛老爷子眉心下意识抽一抽,斥道:“分什么家,谁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觉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他放缓了音调道:“你阿奶因着你大姑家的事正闹心着,才会迁怒你了,不过你是做晚辈的,怎能和长辈顶嘴。” 他转头又去斥赵氏:“天天说你不长记性,活了一辈子活到狗肚里去了,那些鸡蛋攒在那里作甚?臭了都舍不得吃!老三媳妇,你去拿几个来炒了,给大家添个菜。” 就这么连消带打,薛老爷子的一番话成功让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儿的目光闪了闪,她说想分家的话并不是作假,可惜头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过也是,薛老爷子怎么会允许二房分家,这事传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负俩孩子了。再说了薛老爷子还想将全家人都拧成一股绳,好给薛家再供个秀才出来。 按下这些不提,虽是闹了一场,薛家人却是全家都开了顿荤。 周氏炒了一大盆鸡蛋,特意给招儿留了一碗。 这举动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要知道三夫人两口子平时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属老黄牛的,平日里也极少帮二房两个孩子说话。 不过招儿也没多想,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谁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别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着饭菜回了屋,进门就对薛狗子笑道:“狗儿你看,中午有鸡蛋吃。” * 看着少女脸上灿烂的笑,薛狗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虽是在屋里,可正房那边的动静却没有漏下。 招儿就是这样,又泼又辣,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曾经他很在乎,总觉得她给自己丢人,给自己帮倒忙,多次劝阻不成,又因为一些别的事,对她心里藏了厌恶。 殊不知虚伪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了吃个鸡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改掉以前说话别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误会了。果然招儿脸上闪过一抹暗色,旋即又笑着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儿也能吃,快来吃饭,好好补补,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这样,总是拿他当小孩子看,一口一个‘我狗儿’,实际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态敏感多虑,‘他’不喜这一切,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于是不自在就慢慢发酵成了厌恶与下意识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很奇怪,似乎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薛狗子,一个是薛庭儴。而每当碰到有关招儿的事,脑海里便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诉,似乎在告诉着他,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思绪之间,有东西喂到他嘴边,他垂目去看,是一块儿炒得黄澄澄又酥又软的鸡蛋。 “三婶也就这鸡蛋炒得不错,狗儿吃一大口,吃了长高高长壮壮。” 这话刚出口,招儿就后悔了。 也是今儿小男人特别乖,她竟不由代入当年小男人还小的时候,她哄他吃饭的场景。小时候她一直是这么哄狗儿的,可突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狗儿就开始抗拒她,也最讨厌她这样。 心中忐忑之际,见他垂目不动,她干笑了下,正想收回递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凑了过来,吃了一大口,将一勺子饭都吃了进去。 “真好吃。” 看着垂着眼皮咀嚼着饭的他,招儿顿时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姐努力赚钱,天天给狗儿炒鸡蛋吃。” 说完,她偷偷从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见他没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其实招儿是故意这么说的,小男人一向最讨厌她四处乱跑,还学着跟人做什么买卖。为了这事,两人闹了多次的不开心,可总不能因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赚钱了。 她想变得有钱,她想有钱了供小男人念书,不和这群人跟乌眼鸡似的争来争去。她想了很多,而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毕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们两个。 不过招儿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对,她也是会做的。 当然不反对最好。 这种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说了一些话:“我方才和爷奶说分家的事了,被爷挡了回来。”见小男人想说什么,她打断道:“你听姐说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说得太透,总觉得你还小,也是不想打搅你念书。可今天发生的事,姐也能看出来,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里这边,咱们能争就争上,本就该是咱们的,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让给别人。就算要让也得给个明白话儿,没得这么欺负人的!若是争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个买卖做,也能把送你去念书的银子凑出来。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让你放宽心别害怕,天塌下来了,还有姐给你顶着。人不是就这么一条路,咱们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为难较劲儿,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其实这话招儿早就想和薛狗子说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个心思多的,怕他会多想。可谁曾想他还是多想了,甚至忧虑成疾病了一场。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索性借着挑明了说。 薛狗子看着她。 他梦里这一场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突来爆发,薛家一片大乱,家里人都斥责他,说他不懂事,不为家里着想,说他不孝顺,把阿奶气晕了。招儿为了护着他,和薛家人吵了起来,最后甚至惊动了族长。 招儿以不敬长辈、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里当众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这件事也被族长压了下来,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这么被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薛俊才去了镇上的学馆,得意风光。而二房因为这场事彻底招了家里人厌恶,尤其又有大房从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家里没人帮他们说话,村里也没人向着他们。他甚至连私塾都去不了了,因为他大伯说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还说招儿把大伯母给打了,他可不想再没事找事给自家人找麻烦。 那时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恶意。也许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让他下意识就把责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满、不顺遂甚至命运的苛责,都归咎在招儿身上。 即便之后心里知道自己是错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可误会太深,两人已是渐行渐远,他也没脸去跟她解释这一切。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224.第22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 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 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 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 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 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 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 不, 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 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着颈子,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搁在薛庭儴眼里,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225.第22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 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 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 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 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 你要能对得上, 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 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 下钩为考, 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 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 天大人情, 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 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 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 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 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 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226.第226章 ==第二百二十六章== 在宁宁的催促下,三人一同去了正房,招儿正盘膝坐在炕上看账。 这盘炕的习惯是薛庭儴带来的,哪怕从定海挪到广州来,广州此地没有冬天,依旧如此。不过这炕更多则是作为一家人休闲之地,却是极少用来安歇了。 炕上不光坐着瑶娘,还有她和薛庭儴的二儿子薛耀泰。 比起妹妹宁宁,泰哥儿上有大哥,下有小妹,算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了。不过这小子也算机灵,知道爹和大哥都疼妹妹,他日日就往招儿身边钻。招儿有感一胎双胞,却是区别对待,难免要疼他多一些。 这不,宁宁总在大哥和表哥身边跟进跟出,他则是跟在招儿身边。 招儿如今极少出门,除非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下面人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陪几个孩子和丈夫,兼顾打理薛府上下事宜。 闲暇之余,免不了有各地账目送来,她就盘盘账什么的。 泰哥儿对念书兴趣不大,对算账倒是颇为有兴趣,如今会打算盘不说,算学也跟着招儿学了八成。 此时,招儿低着头看账,时不时拨动算珠,他也拿了本陈年旧账,手边放了把小算盘。 这是招儿给他拿来玩的。 曾经招儿也希望两个儿子都能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可惜泰哥儿就对这有兴趣,孩子要学,她就教着。 宁宁是个爱撒娇的,人还没进门,就叫上了。 “娘——” “你怎么来了?”招儿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儿子和外甥,两个少年对她苦笑一下。 “怎么了这是?又欺负两个哥哥了。” 宁宁皱了皱小鼻头,道:“人家才没有呢,我就是想和大哥一起回老家。” “怎么就想到要和大哥一起回老家了?” 知道娘不如爹好对付,宁宁转了转眼珠道:“我还没回过山西老家呢,听爹说那里可好玩了,我就想去看看。” “你爹什么时候跟你说山西可好玩了?”招儿才不会被小丫头唬过。 宁宁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扯了扯衣袖,她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都落在后面她两个哥哥眼里。 “爹真的有说过,不信娘你问爹。” “你就仗着你爹肯定会帮你圆话吧?连娘都敢骗了?”招儿假装板脸道。 宁宁忙扑了过来,拉着娘的衣袖摇了摇:“宁宁没有骗娘,爹真的说过,还是宁宁小时候,爹说老家后面有座山,娘还在上面种过菜。还说当年爹读书,家里穷,是娘种菜供爹念书。” 一听这话,招儿眼中不禁闪过一抹回忆,她伸手揉了揉宁宁的小脑袋,笑道:“那也不准去,你大哥这趟回去是下场赴考,有你这个小机灵鬼在旁边闹,你大哥可没心思考试。” “我不嘛……” 这个嘛字还在嘴里打转,就迎来了招儿的拒绝:“我说不准就不准。” 好吧,在如今的薛家来说,对于儿子们,是严父慈母;对于女儿却恰恰相反,而是严母慈父。 招儿通常是那个扮黑脸的,且宁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娘生气。 “呜呜……我就想回去……” 这句话没敢当着招儿说,而是捂着脸去了大哥身边,那哭声一听就是假的,泰哥儿就坐在炕上看小妹跟娘耍鬼头。 不过一般情况都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所以哭了也是白哭。 果然小姑娘哭了一会儿,见没人安慰自己,就真的伤心了。她呜呜跑出房间,不用想就知道这绝对是去找爹了。 宁宁总有办法能把爹找到。 这也是整个薛府上下都宠她,自然也包括胡三这个薛庭儴的心腹兼护卫头子。 这么说吧,招儿不一定知道薛庭儴在哪儿,但胡三一定知道,能把胡三拿下,不就能找到爹了。 此时薛庭儴正在前面巡抚衙门里办公,这巡抚衙门和县衙差不多规制,都是前面办公,后面是后衙。 宁宁先去找胡三,胡三正在书房外面守着,见她来了忙走过来问她怎么来了。 “胡三叔,我要找爹爹。” “大人在议事,要不胡三叔带你去玩?” 见宁宁点了点头,胡三对门外守着的护卫点点头,就把宁宁扛在肩膀上出去了。 书房里,薛庭儴坐在书案后,其下左右各摆了两排椅子,分别坐着数个人。 能在此时,坐在这地方,都算是薛庭儴的心腹。 “今早我收到京里来的信函,召我回京的圣旨马上就快到了。” 对于此言,下面坐着的几个人并不吃惊,早在去年薛庭儴坐上这巡抚之位,就说过迟早有这么一天,长则三年,短则一年。 没想到这刚过一年之期,京里的那位就坐不住了。 大抵也是在沿海地带待得久了,这几人脑中君君臣臣的观念十分淡薄。他们算是跟着薛庭儴赤手空拳打拼过来,为了朝廷,为了那位,薛大人受了多少委屈,面临过多少困境。 市舶司大把赚银子的时候,就是忠君之臣,是朝廷栋梁。等朝廷有钱了,就开始担心什么功高盖主。 以薛庭儴的年纪,能坐到这个位置,确实少不了那位的提拔。可这些年,薛大人每次碰到什么危机的时候,那位可从没有明火执仗的撑腰过,都是大势所趋,顺势而为。 尤其近几年有那阿谀奉承之人,少不了在耳边煽风点火,那位可没少一面赏着,一面隐晦地敲打。 当然,对方是君父,天下都是人家的,不管怎么做,下面的臣子都不该有埋怨之心才是。 只是多少有些寒心。 “大人,能不能想办法不回京?” 说话的是前前定海卫指挥使贺维,现任的东南洋水师副总兵。如今东南洋水师总兵是前浙江水师总兵苟大同,此时也列坐其次,都是薛庭儴一手提拔起来的。 “其实我回京也好,京中到底人手太少,外面功劳再大,也顶不住有人耳边的一句话。以陛下的为人,我这趟回京后,应该不会亏待于我,有我在京里照应着,你们在下面的差事也容易些。” 说是这么说,谁愿意天高皇帝远不待,跑回去装孙子。只是大势所趋,不得已为之罢了。 “水师这边由你和苟总兵担着,我能放心。定海那处有谢三,广州有八斗,长乐有大田,唯独就是上海的那个,你们多少注意些,别因着他与我有几分香火情,就过多忍让。” 所谓上海的那个,指的是顺喜,也就是原定海市舶司提举顺喜公公。 如今随着嘉成帝集权甚重,羽翼丰满,那些早年还敢跟皇帝对着干的朝臣们,俱都沉寂下来。也是被打击得不轻,因着沿海一带牵扯甚广,多少人受到牵连被斩了羽翼。 此消彼长,皇帝的威严自是一日胜过一日。 人的态度总是随着时间的迁徙,不停地转变着。 若干年前,嘉成帝朝权被分,被那些阁老们联手架空,以至于想做什么,还得经过算计。这几年海晏河清,国库丰足,没有人掣肘,嘉成帝越发志得意满。 而司礼监也跟着水涨船高。 如今嘉成帝用那些太监们越发顺手了,像把顺喜安排去上海市舶司,看似司礼监那边的动作,可若说没有嘉成帝的授予,谁也不信。 说白了,上海镇的市舶司地理位置优越,如今已经取代定海成为东洋最大的进出货港口。 这种地方,自然是放在自己手里好。 寒心之缘由,此处也占了一部分。 “大人,若陛下真打算把您召回去,属下恐怕我等这位置也坐不了太久。”人近中年的谢三,摸了摸手上的扳指道。 空气凝固住了。 如果这话应验,便是最糟糕的情况。 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依旧还是那么胖,甚至比以前又胖了一些的毛八斗,炸开道:“坐不了就坐不了,这破位置谁愿意坐谁坐去,反正赚再多的银子,也不会是我们的,他们愿意怎么玩怎么玩。” 理是这么个理,谁甘心? 这世间最寒心的事,莫过于辛辛苦苦种了树,却被人摘了桃子。 “庭儴都没说这话,你咋呼个什么。”李大田说道。经过这几年的沉淀,如今他越见沉稳,人也比之前富态了不少,因为年过三十,也蓄了胡子,越发显得威严。 “我替他抱屈行不行?” 这两人就不能在一处,在一处就会斗嘴。 “行了,凡事不要往坏处想,走一步看一步吧。”薛庭儴叹了一口气。 也只能这样了。 “对了,我之前让你们多留意新大陆的事,你们还继续留意着,以大昌如今这情形,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少,需得从外面寻求粮道。” “我说你就别管这些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指不定你这次回京,就把你扔在哪处闲散位置纳凉。”又是毛八斗这个喜欢泼人冷水的。 薛庭儴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之后,几人又议了些别的事,便各自散去。 只留下薛庭儴一人,坐在书房中沉思许久,才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来到窗前,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山雨欲来风满楼。 * 薛庭儴的消息并没有错,也不过是两日,圣旨便到了广州。 宣旨的是老熟人,安顺公公。 “薛大人大抵不知,陛下早就念叨着你,说薛大人乃是国之栋梁,肱股之臣,却因给朝廷办差,在沿海一待就是近十年。陛下愧疚啊,次次提到你都说亏待了。这不,陛下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召你回京,让你清闲些日子。” “下官恐慌,愧对陛下如此牵挂。” 安顺笑着摆摆手:“不愧对,不愧对,谁不知薛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乃是忠君之臣,陛下每次在朝堂上提起忠臣,就拿大人你做例子。咱家在这里先恭喜薛大人,这趟回京必然高升。” “谢安公公吉言。” …… 安顺在广州待了两日,便匆匆离开了,说是要回京复旨。 至于薛庭儴,这次圣旨里并没有说明他官位如何,也就说等回京后才知。再加上安顺的话,薛庭儴索性提了要回乡祭祖之事。 安顺倒也满口应承下来,说是回去会禀报嘉成帝。嘉成帝的本意是心疼薛庭儴辛苦多年,回乡一趟祭祖,自然不算额外。 这么一来,从本是两个小的回乡,到现在一家子都打算回乡了。 薛庭儴倒也是个果断之人,拿到圣旨就让下面准备上了,安顺前脚离开广州,后脚他便带着一家人踏上去山西的路途。 这一路山水迢迢,幸亏如今海运畅通,先从广州坐船走海路去苏州,再从苏州换船通过运河一路向北,之后弃船换车,等入了山西境内,已经是二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这种情况自然是赶不上这次县试,薛庭儴只能愧疚对儿子说,还待来年。 本来薛耀弘这次就是打算试试手,倒不是冲功名而去,今年下场还是明年下场,其实都不算妨碍。 …… 阳春三月,夏县这里却只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天气。 不过农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乡间小道上时不时就能看见农人扛着锄头,拉着耕牛,往地里去春耕。 这一行车队蜿蜒数百米之长,像夏县这种乡下地方哪里见过如此之景,看见的路人俱是停下脚步,忍不住猜测是哪家人。 在夏县这种地方,能有如此大的阵势,还能是哪家人?!于是纷纷有人奔赴余庆村报信。 不多时,余庆村就来人了,在问清车队前方的护卫是不是薛大人回来了,就以飞奔的速度回了村。 薛大人回来了,薛大人带着一家老小回乡来了! 消息顷刻就传遍了整个余庆村。 如今的余庆村可不像当年,村子扩大了太多太多,俨然是个镇子。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薛氏的族学,归功于这些年来,哪怕薛庭儴和招儿在外面,依旧没忘记往老家绵延不断地送各种书籍。 每年都会送两批。 不光送书,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如今余庆村有着整个夏县,是整个平阳府最大的藏书楼,还有一个平阳府最大的书院——余庆书院。 近十年来,余庆村的变化太多太多了,不胜枚举。 而在听说薛氏一族最大的荣光,薛庭儴薛大人薛提督薛巡抚,带着一家人回乡了,整个余庆村全员出动。 甚至是近多年已经少在人前露面的老族长,也让人搀扶着来到村口。 …… 近了,远远就能看见立在村口的功名旗干。 一共有三座。 第一座乃是薛庭儴于嘉成六年丙午科乡试,中第一名解元时,亲手所立。第二座乃是薛庭儴于乙酉年殿试,中第一名状元时,由老族长亲手所立。最后一座则是薛庭儴官拜提督巡抚时,由现任族长所立。 五丈些许的旗杆,分别是一斗、三斗、四斗,其上悬挂着红边黄地儿的大旗,迎风招展。 一个官员此生最高的荣光,莫过于此。 而薛庭儴用了十年完成。 …… “爹,快到了吗?咦,那是什么?”一辆马车中,传来个小姑娘稚嫩的询问声。 一个温柔的女声回答她:“那是你爹的功名旗干。” “好高,好大,好威风。”小女娃用三个好字,表现自己的惊叹。 招儿侧脸看了男人一眼,就见他脸绷得很紧。 她在心里笑叹了声,拉上他的手。 227.第22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为此,三叔薛青柏还专门从大伯家借了牛车,从镇上请了大夫回来。大夫来把过脉, 薛狗子并无任何病症,之前的病也差不多痊愈了,如今虽是有些体虚, 但只要慢慢将养就好。 至于头疼之说, 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 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 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 不是四婶说你, 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 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 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 少说两句, 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 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 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 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228.第22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正值春耕之时,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 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 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 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 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 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 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 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 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 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 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 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229.第22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 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 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 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 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 一个是三斗, 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 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 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 她绕了很大一圈, 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 招儿也没敢乱闯, 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 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 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小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230.第23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 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 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 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 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 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 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 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 在一旁站下。 见此, 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 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 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 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 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招儿并不傻,她错就错在急于想解释清楚一切,不免赘言,而薛庭儴却是只说重点,其他不提。 且说话极有方式,稚童顽皮乃属正常,可顽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说还往薛庭儴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扔牛屎。同时也是替招儿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冲动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长这些人听了这话,再见薛庭儴消瘦的脸上隐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这一边。 少年清亮的声音,让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包括正互相吹捧谦让的乔秀才和何秀才。 薛俊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都没想出来,薛庭儴怎么就有了。 只见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负手于身后,来回在堂中踱了几步,方道:“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231.第23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可以这么说, 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 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 同考之间, 更是同宗族之间, 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 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 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 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 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 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 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 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说无妨。” 何秀才一抚胡须,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薛庭儴目光一闪,眼神在上首两人的脸上划过,又落在薛俊才脸上。见其低头做沉思状,他便也垂下了头。 堂中一片寂静,都不敢出声,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考校两个小的,怎么这两位也对上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就见乔秀才抚掌道:“双木成林,三木成森.森林木茂,木茂林化森。” 薛庭儴暗忖:其实这对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平仄对仗都不难,难的是化字。 何秀才的一人化为大,二人化为天,其后对仗两句有画龙点睛之效。而乔秀才用双木成林,三木成森对之,可谓是绝佳。 其实他也对上了,在乔秀才之前,只是清楚这一题主要考的并不是他和薛俊才,才会默不作声。如今乔秀才既已对上,他自然也就不用怕专美在前,毕竟追根究底,考得还是他和薛俊才二人。 他抬起头来,道:“小子也有了。”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日日夜夜,纠缠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232.第23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日日夜夜, 纠缠不清, 似是深入骨髓, 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 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 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 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 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 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 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 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 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 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233.第23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薛庭儴忙避让开, 道:“大伯快别这么说,庭儿乃是晚辈, 受之不起。”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 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 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 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 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 是礼都不守, 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 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 道:“当年爹还在世时, 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 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 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 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 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 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当即道:“里正叔说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两个娃儿一个机会。让两人比一场,优者入学,不成的再跟我在家里学两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尤其有着之前的铺垫,薛青山这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让人没什么可挑的。 毕竟哪家都不富裕,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 大家都去看郑里正,郑里正笑着看着众人,道:“都看着我作甚?连兴家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看他家的。只是这怎么比呢?咱们这些老家伙又不识字,难道让山子当仲裁?” 顿了下,他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当得避嫌才是,还是另挑人才能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头看着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会怨我这个里正叔多事多话吧,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人做事嘛当得讲究个正大光明。” 薛青山这会儿恨不得将这个总是坏他好事的人扔出去,怎么可能不怨,可表面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状似沉吟了一下,道:“里正叔说的是,虽我是做大伯的,到底还是要避嫌。若不这么着吧,由我出面请一个,再由里正叔出面请一个,由两人现场出题,考考两个小的。” 郑里正眯着眼睛看着薛青山,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已经出面干涉太多,再挑剔下去就太明显了,只能点头笑着答允下来,还赞了薛青山一句果然是读书人,胸襟就是不一样。 事情即已说定,之后的话就是闲话家常了。 既然把人请上门,中午不管饭可就说不过去,所以薛老爷子又命几个儿媳妇下去收拾晌午饭。 234.第23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 不叫狗儿, 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 “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 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 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 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 现在该叫薛庭儴, 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 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 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 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 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大门外走去,本来正懒洋洋晒着的黑子当即站了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出去了。 ==第二十一章==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235.第23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 可那鸡长了翅膀, 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 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 注定是锅里的菜, 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 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 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 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 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 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 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 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 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 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 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236.第23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 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 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 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 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 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 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 二人是天, 天大人情, 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 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 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 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237.第23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无他, 皆因这种姿势, 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 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 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 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 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 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 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 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 十日才能回来一趟, 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 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薛老爷子还真不知道。 见此,薛族长黑着脸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传了开来。 源头是有人看见薛家二房的独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坟前哭。 具体哭诉的内容不可考,可能让个半大的小子以这种方式诉说委屈,足以证明这孩子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后来有熟知内情的人露了口风,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儿子去镇上念书,却唯独把侄儿给落下了。 当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而当初薛青松临死时,村里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将其拉着薛青山的手让他承诺要待儿子好的场面看了个真真切切。 彼时从薛家回来,私下有不少人都议论过,说薛家老二真惨,留了个病秧子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应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这样的流言传出,当年薛老二临死之前那场景又让人各种复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直叹,说是人心难测,妻儿托付给谁都不成,还是自己守着好。你把人当做亲大哥,泼上了性命,可人家却没有把你儿子当做亲儿子。 连带着薛庭儴这几年在薛家的处境,也让一些婆娘们说嘴说了些出来。 例如二房的狗子虽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见其都是一身旧衣,而大房的俊才却从没见过穿旧衣裳。甚至连私塾里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说了,薛俊才笔墨纸砚样样不缺,书是塾里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几次都有人看见他沾了水在书案上写字。 偏心,谁都偏心,偏自己儿子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薛老大背上还背了亲弟弟一条人命,这种偏心法就有些让人齿冷了。 “你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家里的小辈儿都教不好?你偏着老大家没错,可怎么就把事情闹到人面上,你说这件事如今怎么办吧!” 薛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被臊得满脸通红,可他也知道这事不小,一个不慎,他家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老大的名声可不能完。若是落个刻薄亡弟独子的名头,老大一辈子就毁了。别说考什么秀才,说不定私塾都开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着薛族长,一时心里也没有章程。 “现在只有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才让人没什么可挑。” 薛老爷子的老脸涨得更红,搓着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这些年为了供老大,家底儿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两个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听到这话,薛族长也皱起了眉头。 当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学馆念书,他十分清楚内情。那地方是个死要钱的,关键还不能有异议,因为多的是人愿意掏钱进去。一年花销下来至少得二十两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本来薛族长还打算若是不够凑上一二,如今也不开口了。薛青山也就罢了,薛俊才还小,还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关键他家有的两个孙子也在念书,谁家里都不宽裕。 “若不你看都不去了,能不能行?”薛老爷子嗫嚅道。 薛族长冷笑:“那不正应了外人所言,你家刻薄失怙之子。你要不想老大名声坏了,连累俊才以后,要么送两个,要送一个只能是二房那小子。” * 薛老爷子从薛族长家里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抖索着手在腰上摸了几下,才把烟袋取下来。也没再走,就蹲在道边的一颗树下把旱烟给点燃了,整整一锅旱烟不歇气儿抽完了,他才站了起来。 他脚步缓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着,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换做平时,薛老爷子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不是那个人,谁愿意和你打招呼,可如今他却总有一种别人面上在对他笑,实际上心里却在笑话他的错觉。 他强撑着一路往回走,这时迎面又走过来一个人,还是个熟人。对方笑着跟他说今儿咋这早就从地里回来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此人拉到一旁的树下说话。 “周老头儿,你老实跟我说,现在村里背地里咋议论咱家的?” 这周老头也是一个皮肤黑红的老汉,却是比薛老爷子矮了一头,背也有些佝偻。听到这话,他下意识看了薛老爷子一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我怎么可能知道!”前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后一句却满是苦笑。 都活了大半辈子,周老汉自然明白老伙计此时的心情。可让他说什么,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你也不要太闹心,村里这些人就是闲得慌,喜欢说是道非的。不过你别怪我多嘴,你家这事做得……”他吸了吸牙缝,像似咂嘴可又不是:“确实有点不合适。” 不合适? 这大抵是周老汉看在与自己的关系上,才会这么说,背后还不知道别人怎么骂自家。方才族长只跟他说外面传得很难听,到底怎么难听却没有与他说。 薛老爷子追问道:“到底是咋议论的,你跟我说说。” 周老汉叹了一口气,才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既然话都说开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了,“不是我说你,你即是当爹的,这事怎么就不管管,你可别忘了你家老二是咋死的,这么个做法少不了会让人戳脊梁骨。” 薛老爷子面色惨白,嗫嚅道:“跟老大没关系,都是我和老婆子商量这么干来着。” 周老头撩起眼皮看了老伙计一眼,再戳心窝子的话就不打算说了,这话一说出口,以后两人的交情该砸了。 “反正这事你得有个琢磨,不跟你唠了,我得家去。若不你晚上去我那儿,我陪你喝两盅?” “不了,家里还有事。” 周老汉走后,薛老爷子站了一会儿,也往家里去了。 刚进家门,站在院子里的薛青山就问道:“爹,堂伯叫你过去作甚?” 薛老爷子看了儿子一眼,也没说话,就进了正房。 薛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想问问老三这是咋了。这时,灶房里的周氏叫着吃饭,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这话自然也没说成。 吃晚饭的时候,薛老爷子的脸色一直不好。 自打薛庭儴能下床后,就不在自己屋里吃了,而是和大家一起吃。饭桌上的气氛不太好,连惯喜欢在饭桌上闹腾的毛蛋,今儿都不敢闹。 饭罢,周氏和薛桃儿收捡桌子,又去洗碗。 其他人正打算离开,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老大老大媳妇留下,我有话跟你们说,狗子也留下,其他人都回屋。”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238.第23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 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 是礼都不守, 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 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 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 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 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 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 他不待薛庭儴答允, 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当即道:“里正叔说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两个娃儿一个机会。让两人比一场,优者入学,不成的再跟我在家里学两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尤其有着之前的铺垫,薛青山这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让人没什么可挑的。 毕竟哪家都不富裕,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 大家都去看郑里正,郑里正笑着看着众人,道:“都看着我作甚?连兴家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看他家的。只是这怎么比呢?咱们这些老家伙又不识字,难道让山子当仲裁?” 顿了下,他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当得避嫌才是,还是另挑人才能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头看着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会怨我这个里正叔多事多话吧,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人做事嘛当得讲究个正大光明。” 薛青山这会儿恨不得将这个总是坏他好事的人扔出去,怎么可能不怨,可表面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状似沉吟了一下,道:“里正叔说的是,虽我是做大伯的,到底还是要避嫌。若不这么着吧,由我出面请一个,再由里正叔出面请一个,由两人现场出题,考考两个小的。” 郑里正眯着眼睛看着薛青山,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已经出面干涉太多,再挑剔下去就太明显了,只能点头笑着答允下来,还赞了薛青山一句果然是读书人,胸襟就是不一样。 事情即已说定,之后的话就是闲话家常了。 既然把人请上门,中午不管饭可就说不过去,所以薛老爷子又命几个儿媳妇下去收拾晌午饭。 方才这几个长辈在里头说话,薛庭儴和薛俊才就站在外面,自然也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脸色有些难看,倒是薛俊才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就进去同爹一起在几位长辈身边陪着说话,自是又得了一阵夸奖且是不提。 招儿忍不住将薛庭儴拉回了屋,焦急道:“这可咋办?若是早知这样,我就忍忍不打才小子。狗儿,都是姐不好,姐给你惹祸了。” 她心里一着急,又把狗儿姐之类的话提出来了。 “别怕,没事。” “真的没事?”招儿原地来回打了个转,道:“可,可若是输了咋办?” 薛庭儴眯了眯眼:“难道你不信我?觉得我不如他?” 招儿当即道:“怎么可能!我狗儿是最聪明的,以后要考秀才当大官,姐以后还等着享狗儿的福!” 这句话招儿和薛庭儴说过无数遍。 小时候,每次当他露出气馁之态,她都会这么鼓励他。甚至她心里就是这么认为,所以在所有人都不好看他,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的时候,只有她还是喋喋不休锲而不舍一直这么对他这么说着,甚至也用行动一直这么做着。 可惜,她没有享到他的福,一天都没享过。 明明那一切都不是他经历的,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每次想到这些,薛庭儴就有一种巨大的悲怆感。 他闭了一下眼睛,嘴角浮起一朵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还怕我输?”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239.第23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书橱里的书有新有旧, 有精装的, 一看就价值不菲, 也有线装的, 看起来简陋一些。更多的却是各种誊抄本, 一般不是确定这个书一定好卖,书肆老板都是请人誊抄的,因为若是开板, 都是上千册起印。 招儿跟老板熟悉, 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 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 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 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 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 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 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240.第24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事实上, 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 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 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 唯独他苍白消瘦, 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 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 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 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 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 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 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胖可人, 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 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241.第24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 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 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 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 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 薛庭儴僵着脊背, 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 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 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242.第242章 ==第两百四十二章== 陶寡妇的话让外面两个女人都尴尬了。 吴宛琼僵着脸,桂花却是脸刷得一下就红了,手足无措解释道:“嫂、嫂子,你别误会,我、我……” ‘我’到最后,那句话还是还说出口,桂花捂着脸跑了。 吴宛琼看了正房一眼,又去看跑掉的桂花,慢慢走回房。 她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手脚都捂暖了,才去了厨房。 厨房里,桂花正在做饭。 灶膛里的火苗,将昏暗的厨房照出一大片橘红色的光。桂花头上包着头巾,鼻尖上隐隐有汗珠。 厨房里很暖,一阵热气迎面扑来。 桂花看到吴宛琼,吓得就是一抖,瘦弱的肩膀垮了一些,头也深深地埋下了。 吴宛琼也没说话,去了灶前烧火。 桂花偷偷看了她一眼,小声说:“嫂子,我其实没想……我男人你也见过的,从胎里就带着病,没熬两年就死了。我家里嫂子不待见我,姨妈可怜我没有依靠,才说接我来京里侍候她。我没想、我没想的……” 吴宛琼轻轻地嗯了一声,说不清什么意味。 “嫂子你放心,过两天我就走了,我……” 桂花哭了起来,是那种无声的哭,肩膀一颤一颤的。 吴宛琼这么哭过,知道什么样的情形才能哭成这样,她心里莫名的浮起一股悲凉感。 “其实你就算想,也没关系。”她轻声道。 桂花诧异地抬头看她,清秀的脸上还悬着泪珠:“嫂子你……” “他总归需要一个孩子。而我,嫁过两次,都没有孩子。” 说到这里时,吴宛琼不禁又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奶娃子,软嫩嫩地拉着她喊宛姨。 可同时她又想起那个孩子长大的模样,睁着一双清亮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声音清清冷冷:“我记忆中的宛姨不是这样的,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叫你宛姨。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让我觉得很恶心。” 吴宛琼紧闭了一下眼睛,才发现眼眶里没有泪水。 她站了起来,又回到那个小房间。 她感觉很累,就睡下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也是这么满身疲倦,身上似乎压着一座大山,而她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前看那棵芭蕉。 看它叶黄了,看它叶绿了,看外面的雪,看外面的雨,看外面的风。 好像一直都是她一个人,没有别人。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不要再碰见你!” …… 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看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感觉有些饿,便爬了起来,穿上衣裳,出了房门。她刚走出去,突然从正房里蹿出个人,瞪着她:“你做什么!” “我饿了,找些东西吃。” 陶寡妇忍了忍,才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灶上有剩饭,去吃吧。别去打搅同儿,他在看书。” 她的口气有些不大对劲,吴宛琼下意识看了她一眼,顺着她闪烁的目光看向西厢房那里,心里突然明悟了。 晚上,陶邑同一直没回房。其实吴宛琼已经习惯了,陶寡妇一直管着她和陶邑同同房,认为房事过多会掏空儿子的身子。 又是一个黎明升起,吴宛琼以为这一天与以往的无数天,不会有什么区别。可当安伯来看她时,她的心却跳动了两下。 “安伯,我想离开这里。” * 安伯诧异地看着自家姑娘。 同时他也看见从正房棉帘子后伸出头的陶寡妇,他堆起笑,道:“老太太,府上给姑娘送了些东西来。” 陶寡妇的眉眼这才洋溢起来,走出来兴奋地看着安伯身后那一车东西,甚至体贴地让吴宛琼把安伯请进去喝茶。 其实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自己安置这些年礼。 安伯知,吴宛琼也知,只是没人跟她计较。 吴宛琼领着安伯进了屋,安伯才问道:“姑娘,怎么想离开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离开。” 安伯陷入沉默中。 那次事后,安伯被彻底流放了,说是去打理江西的生意,其实就是吴家在那里有个矿,让安伯去看着。 一去就是两载,等安伯找机会回京了一趟,才发现姑娘已经嫁了。 过得自然是不好的,可他如今失了势,连个普通的下人都不如,自然是无能为力的。最多能做的,就是每年找机会回京一趟,买些东西送来陶家,让陶家人知道吴家还记着姑娘。 “安伯,你大概不知,我爹被锦衣卫抓了,吴家要完了。陶寡妇给陶邑同找了女人,让她给陶邑同生儿子。安伯,我累了,我以为这里是可以安稳度过余生的地方,实际上并不是,我想离开。”吴宛琼没忍住,将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 “姑娘!” 安伯从江西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来陶家,还不知吴家发生的事。 看着自家姑娘形容枯槁的模样,安伯心疼难忍,自是恨极了造成这一切的冯姨娘和陶家人,可现在最重要的是,他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安伯,我爹犯的是弥天大罪,当年他为了保吴文轩和吴钱,竟然让人把虞城县河段的河堤给掘了,又借着吴家的名义捐了二十万两,才得以重回朝堂,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虽是出嫁女,可事情若是有了定论,陶家为了撇清关系,肯定会休了我,将我送回去的。” “姑娘,老奴刚从江西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先别急,待老奴去打探一二再说。” * 随着以项竘为首的一众罪臣入京,将案子提上日程,也成了当务之急的要事。 最起码要在过年之前,要审出个眉目来,不然这个年恐怕谁都过不好。 按规矩,罪臣入京,要先核对身份。 几位主审官都当场了,确认无误后,这些人被关入刑部大牢。 “此乃非常时期,还望尹大人能多重视,以免节外生枝。”临离开时,薛庭儴拱手对尹年道。 尹年乃是刑部尚书,以脾气火爆著称,倒是个忠君之臣,且向来以和吴阁老做对为最大乐事。 这也是万般调停下,为何会决定将一众案犯关在刑部的原因。 尹年巴不得能扳倒吴阁老,自然不会让事情出现错漏,而薛庭儴此言,不过是画蛇添足。 到底是年轻了。 大理寺卿王崇耀在心里感叹了一声,不过表面却是笑吟吟的,什么也没说。 “薛大人放心,老夫方才专门交代了下去,一个蚊子都不会放进来。”尹年一挥大掌笑道,红光满面的,像是碰到什么喜事。 之后又寒暄了几句,几人才散了。 * 刑部大牢里,常年不见阳光,只能靠烛火借亮。 靠着通道最尾部,有十多间单独的牢房,专门用来关押一些重案犯,项竘就被关在这里。 至于其他人,项竘不知他们管在哪儿,从进了这里他就是一个人。 其实也不光是他一个人,他的左右四周还关着其他人,他看不见对方,但却能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像似在哭,又像似在笑,有的还会唱小曲,疯疯癫癫的。 项竘当了多年的官,知道这是什么,都是被关了太长时间,给关疯了的人。 夜已经深了,项竘却丝毫睡意都没有。 他想可能明天开始,就要审他们这些人,是时会怎么审呢?听说锦衣卫的人这次专门出动了,陛下本是打算让北镇抚司的人来审,却被朝臣们抵制,截止到现在也就吴阁老被关在诏狱里头。 吴阁老肯定没有承认,才会提了他们来审,作为罪魁祸首之一,他这次能不死,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一阵脚步声远远地传来,不多时项竘就看见两个狱卒来到这座牢笼前。 他们也没跟他说话,只是看了看他,又检查了下栅栏门上的锁,才转头又走了。 夜越来越深,项竘有些撑不住了,看了看身后那一堆稻草,最后还是躺了下去。 正是寒冬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以他身上的衣物,根本不足以御寒。 他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最后整个人都钻进稻草堆里,才稍微暖和了些。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了门锁响了。 …… 墙壁凹槽里放的几盏油灯,足以将这里照得灯火通明。 四方木桌上摆放着酒肉,此时几个狱卒却丝毫没有心情去吃喝,而是如坐针毡地看着坐在桌前的那个男人。 一个很文弱的男人,却是高大、仪表堂堂的。 他穿一身黑色兜帽鹤氅,只兜帽垂放下来,露出一张如冠玉般的俊脸。 之前薛庭儴出现时,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是不知他怎么进来的,也是他这等身份夜里不睡觉,跑来刑部大牢做什么。 “本官拿了些酒肉来,给你们驱驱寒。”不用他们询问,薛庭儴就满脸带笑地说明来意。 这些倒也没人排斥,只是这人却是坐下不走了,还说要陪大伙喝一盅。 其实到了此时,这几个狱卒已经差不多明白这薛大人是来做什么了,大抵是不放心那几个案犯,有人觉得没什么,有人却如坐针毡。 “都愣着做甚?难道你们还跟本官客气?也是本官来得有些突兀,在家中实在心中难安,便来看一看。你们知道的,这案子陛下很重视,本官压力很大。”薛庭儴苦笑道。 人的互相疏解,大多都是从抱怨开始。或是你抱怨,他听着,或是听着听着,便生了感触。 一个狱卒也道:“可不是,上面下了命令,让咱们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好这些人。以前夜里都是两人看整个牢房,如今派了这么些兄弟来,一个时辰巡逻一次,薛大人尽管放心,一定不会出任何纰漏。” “不出纰漏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案子一日两日审不完,还不知审到什么时候,你们要多辛苦了。” “大人,不辛苦,小的们不辛苦。” 就这么你来我往,小卒子的就和大人共坐一桌喝起酒来。 狱卒们长年累月待在这种地方,本就贪酒,再加上薛庭儴拿来的酒又好,个个酒虫都犯了。却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喝醉,大多以吃菜为主,酒倒是喝得少,半晌喝一口,反倒薛庭儴喝了挺多。 有两个狱卒坐立难安,陪着喝了两杯,站起来道:“头儿,差不多也到时候了,我们去巡逻。” 狱卒头子是陪薛庭儴的主力,已经喝了不少酒了,醉眼惺忪的。闻言,他笑骂一句:“怎么这会儿倒是这么积极,之前催你们都不去。”却也没有阻止。 狱卒偷偷看了薛庭儴一眼,赶忙从墙上拿起钥匙,正打算离开,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等一等,我怎么听到里面有声音。”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一愣,旋即狱卒头子笑道:“这里面有些人关了多年,这个地方有些不太正常。”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哦,原来是这样。还是不对,我听着声音有些不对。”说着,薛庭儴竟率先站起来,往里面行去。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这些狱卒的预料。 他们进去后才发现,有些犯人的牢门竟是打开了,里面一片群魔乱舞。 大抵这些人真是疯了吧,竟是跑进其他牢房袭击里面的犯人。且他们见人就打,见到从外面冲进来人,就围了过来。 是罕见的大牢暴动。 狱卒们这才反应过来竟是忘了拿刀,幸亏薛庭儴的几个随从拳脚功夫不错,又从外面叫了守大牢的兵卒,才将暴动镇压。 死伤惨重! 死的大多都是牢房里的犯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薛庭儴等人进来后,就直奔几个重犯的牢房,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罪官境况凄惨,有的被吓得屁滚尿流,有的差点没被人掐死。 项竘就差点没被掐死了,险些没被救下来。 243.第24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 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 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 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 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 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 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 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 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 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 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 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244.第244章 ==第两百四十四章== 宽敞的车厢中,薛庭儴肩披黑色的鹤氅,盘膝坐于青碧色的地毡之上。 车厢一角放着只鎏金的熏笼,里面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烤得整个车厢里暖意融融的。 他单手扶着车帘,墨色的宽袖蜿蜒垂了下来,眼中含笑,又带着一丝疑问:“你是?” 安伯半垂眼帘:“大人应该见过老夫,当年在定海城……” “如若说定海城,本官见的人多得去了,本官并不认识你,如若没事就退开,不要拦着本官的去路。”薛庭儴打断他。 “大人……” “听见没有,还不速速离开,我家大人乃是朝廷命官,若再是唐突,就送你去五城兵马司。” “薛大人,老夫乃是吴家的下人,曾陪着姑娘见过大人一面。”不得已,安伯也顾不得故作高深,只能匆匆自报家门。 “吴家,可是吴阁老的那个吴家?你有何事?”薛庭儴的目光这才又落在他身上。 “此地说话并不方便,不知大人可否与老夫单独寻一处说话。”安伯道。 他料是薛庭儴不会轻易答应,哪知对方却是随意抬手一指不远处的一个茶楼,道:“那就那处吧。” 两人先后进了茶楼,择了一处雅间落座。 薛庭儴端着香茗轻啜,一面道:“若是有事就说,本官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你耗费。” “大人,是因为我家老爷的事。” “如若你是来替吴阁老求情,还是免开贵口。一来我们并不熟识,二来此案如今也不归本官审。” “老夫是有一事想求大人,希望大人能帮一帮我家姑娘。” 薛庭儴扬眉看他,突然笑了起来,满是讥讽与嘲弄:“你们吴家的人可真是可笑,寻常你们求人帮忙就是这么求的?” 他无视安伯有些难看的面色,脸冷了下来:“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一来我们并不熟识,二来此案如今不归本官审。再说白一些,你吴家与我有积怨,我为何要帮你们吴家的人。” “薛大人……” 薛庭儴扯了一下嘴角:“你们吴家人该不会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吧?” “薛大人……” 他站了起来,拉上兜帽:“本官茶也喝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想必吴管家是个聪明人,千万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已经自取其辱了! 若是有别的办法,安伯不会来找薛庭儴,可偏偏没有办法。 那日安伯离去后,就去了吴家。 可吴家现在被人锦衣卫的人严密把守,不许进也不许出,安伯离得老远看了许久,只能掉头离开。 而远离京城这几年的他,早已不同以前,倒是试过去找吴阁老的那些门生打探些内情,可根本没人敢见他。 这几日他听闻审讯权移交给锦衣卫,安伯就知道吴家这次彻底完了。 吴家可以完,姑娘却不能完,尤其他今日一早又去了陶家一趟,正好碰见陶寡妇闹着让陶邑同休了吴宛琼。 他大怒,还和陶寡妇吵了两句,却根本不是那老泼妇的对手。 万般无奈之下,他终于决定实施之前的想法。 可惜弄巧成拙,他因一时无法真正低头,竟是触怒了薛庭儴。 薛庭儴刚走到门旁,就听到扑通一声响,转头看去,却是安伯跪了下来。 “若是小的之前态度让薛大人心中不悦,还请万万别跟小的见识,小的是真心实意来求薛大人的。小的知晓往事不堪回首 ,还请薛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小的一般见识。” 薛庭儴看着他,眼神晦暗。 似乎看出对方有些动摇,安伯道:“我家老爷行事历来谨慎,哪怕是与门生之间,也极少有书信往来,偶有书信,也都是找他人代笔。你们审项竘,根本审不出什么,即使他本人认了罪,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我家老爷指使。而我家老爷乃是两朝元老,深受太/祖看重,没有真凭实据,只凭几个人空口无凭,根本动不了他分毫,顶多就是罢官为民。” 薛庭儴的眼神变得饶有兴味,他回到桌前坐下,看着安伯:“若是我没弄错,你是吴家的管家,深受吴阁老信赖,只是因为之前惹了场祸事,遭了冷落。怎么?你这是遭了冷落心存怨恨,所以想报复主子?” 安伯面色狼狈地一暗:“薛大人怎么说都可,而小的今日前来,就是想和薛大人做一笔交易。只要大人能保住我家姑娘安稳,小的便奉上一物,此物足以让大人心想事成。” 薛庭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眼中满是冷然:“你想保吴宛琼?当日我妻遭海盗袭击,是你和吴宛琼弄出来的吧?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去保一个仇人?” “难道你不想吴阁老死?”安伯一急道。 “我想也好,不想也罢,与你何干?”薛庭儴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树倒猢狲散,一个注定下场不会好的人,本官并不会放在心上。” 安伯静默了下,道:“姑娘只是个女子,如今她过得并不好。如果薛大人心中有怨,直接往小的身上撒就是,当日之事也出自我手,与姑娘并无太大关系。” “本官其实挺想不通,世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你倒好,什么罪都往自己身上揽,做奴才的做到你这种地方,也算是罕见了。难道说吴宛琼其实是你的女儿,所以你才会如此尽心尽力照顾她?” 安伯的脸僵了一下:“薛大人乃是读书人,知书达理,还是不要妄然猜测,这会让自己失了风范和气度。” “我这人出身乡野,哪有什么气度可言,倒是对这事十分好奇。”薛庭儴笑着,瞥了他一眼:“不怕跟你说了,我这人心眼小,爱记仇,可没有什么不跟女子计较的习惯,吴管家若是没有能说服本官的理由,那么请赎本官无法答应了。” 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后,安伯道:“姑娘其实是夫人和小的所生。” 薛庭儴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这无关其他,不过是此事超出他想象。 其实他结合那个梦里的记忆,一直对此有些猜测,但万万没想到竟真有如此狗血的事发生。 “……夫人因为身子弱,并不得老爷的喜爱,而老爷后宅姨娘通房甚多,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后来……” 其实怎么遮掩,都无法掩饰安伯是个卑劣的人。 他因记恨吴阁老,才会留意上吴夫人,甚至之后发生的一些,看似意外,实际上都是他刻意安排的,就是出于一种不能示人的肮脏心态。 对于一个男人什么样的侮辱最大,无外乎妻子被淫。他抱着这样的心思靠近,却是不慎掉了进去。尤其吴夫人意外获知那晚不是吴阁老,而是吴安后,急怒交加,身子更快的垮了下来,最后与世长辞。 这一切都成了安伯心中的病,治不好的病。 他其实早就死在吴夫人没的那一日,之所以会苟活于世,不外乎因为吴宛琼。 “那吴阁老多年无子,也是出于你之手了?”这件事薛庭儴早就怀疑上了,在那梦里就有所怀疑,不过那时他恨吴阁老甚深,自然不会管这件事。 安伯僵了一下,点点头:“小的就是个下人,夫人就姑娘一个骨肉。没娘的孩子没了庇护,若是当爹的再不上心,日子会过得极为艰难。”所以他借着吴阁老的信任,一直在他茶水或是饭菜里下药,所以吴阁老才会多年无所出。 “本来本官是不会答应你的,但你说的这个故事让本官心情不错,愿意听一听你所谓的将吴阁老置之死地的方法。” * 项竘招了。 杜继鹏第一时间来找了薛庭儴。 与薛庭儴之前所想的一样,项竘虽可出来指认受吴阁老,但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吴阁老指使。 薛庭儴耳语了杜继鹏一句,杜继鹏当即带着人去了吴府。 其实吴府早在吴阁老被收押之时,就被里里外外收了许多遍。如今府里除了些下人和妇孺,一个能当家管事的都没有。 冯姨娘到底是个女子,早就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吓破了胆。府里上下惶惶不安,生怕哪日圣旨下,自己等人不是被砍头,就是被发卖。 锦衣卫的再次上门,又是引起他们一阵恐惧,不过锦衣卫并未逗留太久,拿了东西就离开了。 东西藏在吴宛琼院子中一处假山里,乃是安伯跟随在吴阁老身边多年,记录下经由他的手所办之事。 确切到某日某月什么人什么事,当然也少不了几封应该被销毁,却被安伯藏下的书信。 有这些东西,足够吴阁老死无数次了。 东西交上去后,朝野震动。 不过这东西却没被嘉成帝公示,只公示了吴阁老当年如何指使项竘掘了虞城县河段的河堤,以及如何密谋重回朝堂,还有吴家在沿海一带走私的部分信息。 只凭这些信息,就足以让人为之震撼了。 嘉成十八年,注定是风雨飘摇的一年,而嘉成十八年的结束,也是以血腥杀戮作为结束。 吴阁老及项竘等涉案官员,皆被判以满门抄斩,家产抄没。其他涉案较轻的官员,则是被处以罢官为民,或是流放充军等。 腊月二十这一日,菜市口人满为患,都是前来看杀头。 随着一声令下,刀落头断,也是开创了自打大昌建朝以来,高官还是文官罪不至死的惯例。 既然是满门抄斩,就是老少皆不放过。 陶邑同果然赶在皇命下来之前,把吴宛琼给休了,甚至主动送去了锦衣卫。且不提他这行举如何受人嘲笑,吴宛琼既然已被休弃,自然就不再是陶家妇,而是吴家女。 她此次也在被抄斩的行列中,却无人知晓人早已被换下了。 就在菜市口人满为患之际,一辆青帏小车悄悄驶出京城。 他们的方向也许是江西,也许是江南,不过谁又知道呢?注定引不起任何波澜。 * 嘉成十九年,注定是充满了新气象的一年。 随着河南等地,以及朝中吴系一派人纷纷落马,自然空下了许多位置。嘉成帝提拔了不少官员,朝中一片新气象。 而因为嘉成帝手持那本从吴家抄出的册子,谁也不知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还有什么内容。所以与吴系以前有过来往的官员,俱是人人自危。 都十分消停的情况下,嘉成帝自然朝权在握,朝廷上下如臂使指,说不出的顺心如意。 借此机会,内阁也有所变动。 随着吴阁老被满门抄斩,高居首辅位置的徐阁老终于可以功成身退。 其实以他的年纪,早就该退下了,尤其近两年多是健忘,入宫来内阁的次数屈指可数。 之所以嘉成帝不许他告老,不过是占个首辅的位置。 内阁本是八人,这一下去了二人,还是首、次辅的位置。表面上大家与寻常并无两样,实则早已蠢蠢欲动。 嘉成帝的安排彻底打消了这种蠢蠢欲动。 他提了前浙江按察使叶莒,及礼部左侍郎林邈入阁,又提了谭亮谭阁老作了首辅。 命令发下后,朝中一片哗然,却又不意外嘉成帝会这么干。 这样一个专断独行的皇帝,怎可能把首辅之位让给有才之人。当然也不是说谭亮无才,不过谭亮的年纪也就比徐阁老小了几岁,如今也是七十好几的人,这般年纪能做什么,不过是占个位置罢了。 其实嘉成帝的种种安排早已有了迹象,叶莒乃是嘉成帝的人,也是位能臣,因为资历不够,所以先是放出去主持各地乡试,为其积攒人脉,再是放置浙江这个至关重要之地。 如今镀金回来,也合该是入阁了。 倒是林邈的入阁,让朝中很多人都有些看不明白。 因为此人一直籍籍无名,虽是入翰林院后,就被提拔成了中书舍人,后升至侍讲学士,再之后做了礼部右侍郎。 这确实是为朝臣入阁的路线,可朝中比他出众的朝臣不是没有,怎么偏偏就轮上了他。 只有那些许人明白,此人能入阁大抵还是因为收了两个好学生。 一个陈坚,明摆着是徐阁老的接班人,只是资历和年纪都不够,暂时还在翰林院里任着侍读学士,教着几位皇子读书。 干得是清贵的差事,待熬够了年头,入阁是可以想象的。 一个薛庭儴。虽是这师生二人自打入了朝后,就不再来往,可这种不再来往明摆着就是做个样子,谁知道内里如何。 于名分上来讲,此二人就是师徒。 这个薛庭儴就不得了,浙江平乱开阜,不过十年不到,便坐上从一品的高位。这趟回京又被封为太子少傅,去一趟河南赈灾,直接把吴系一脉俱都拉下了马。朝中文武百官,舍他其谁,恐怕没人有这种手腕。 这样的国之栋梁,再加上其六元及第的光环,日后铁板钉钉的阁臣,青史留名的人物。 所以,林邈会入阁也能想象。 不管下面人是如何猜测,总而言之朝堂上经历了一次新的洗牌。洗牌之后,朝堂又是如何局面,暂时谁也不知道。 而值此之际,薛庭儴也有了实缺,被任命为户部右侍郎。 以其的资历,乃至功劳,都足够了。 可三十岁的户部堂官?也算是创了新例。 薛庭儴又大出了一次风头,其中种种暂不细表。 * 对于招儿来说,男人升不升官,对她来说似乎没什么区别。 她现在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搬家。 搬家这件事看似不起眼,实则里里外外要打理的事太多,再加上又面临招娣临产,薛庭儴升官了,总要摆个酒吧。 这些都是事,全压在她一个人头上。 连着忙了半个多月,这些事才算弄罢,一家人俱都迁至东华门附近的薛宅里。 到底是御赐的宅子,怎么可能会差。 看似只有三进,但因为有个很大的园子,比起那些五进的宅子也不小。在交接过来前,都是新修葺的,崭崭新新,雕梁画栋的,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最重要的是位置好。 如今薛庭儴有了实缺,每天都得去上朝。若是换做以前住的地方,估计三更就要起来,如今五更起,卯时上朝,根本不怕会迟。 外面已是晨光初露,薛庭儴还赖在榻上。 “你到底起不起?再不起去迟了,是时被监管朝仪的御史记名,那该多丢丑。” 招儿很心累。 养个男人,却跟养个孩子没什么区别。平日里他倒是很正经,可不正经起来,比毛孩子还让人累心。 又不是她要上朝,弄得自己比他还累,每天都要准点醒来,然后叫这个活祖宗起来上朝。 其实这么长时间,薛庭儴还没迟过,不过招儿将此归咎于她的劳心劳力,自然觉得责任重大。 薛庭儴在她胸脯上揉了揉脸,眼睛依旧闭着:“再睡一会儿,昨晚半夜才睡。” “你也知道你半夜才睡,谁让你昨天闹那么晚。”提起这个,招儿又气又恨,揉着腰的同时,一把将他掀开。 他也就滚在被褥里,继续睡着,一点都没有作为当爹当人丈夫当一位朝臣的自觉。 招儿穿好衣裳,回头看着褥子里的男人很无奈。 她扬声叫丫头们备水,等水壶、帕子都拿进来了,她又将人挥退,拧了帕子,过来给薛庭儴擦脸擦身。 任劳任怨地擦。 擦完后,又拿出中衣给他穿。 这厮一点都不愧疚的,明明闭着眼,还知道该抬腿抬腿,该抬手抬手。好不容易穿完,招儿也被累得不轻,一巴掌拍在他腰臀上。 “你快起来,不然等会我把宁宁叫来,让你没脸当爹。”说着,招儿就背过身去洗漱了。 等她洗漱完,男人已经起来了,就是哈欠连天,还没睡醒的模样。 “你这阵子干什么了?总觉得你好像很累的样子,陛下让你去当苦力了?” 招儿不过是一句戏言,实际上还真让她说中了。 薛庭儴就是被拉去当苦力。 245.第24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六章== 薛狗子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 薛翠萍猛地一个激灵,忙摇头道:“不是你大伯让我来, 是我自己来的,我就想着……” 接下来的话, 又被薛狗子打断了。 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是大伯让你来的就好,大姑你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 明明大伯说最疼我的。” 自此, 薛翠萍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只能匆匆说了几句不知所以然的话,就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屋里很安静, 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 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坐在炕沿上, 有些犹豫道:“狗儿,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 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 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 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 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饭摆上桌后,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就是黍米饭,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这话说得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脸色最是精彩,又红又白,简直就像开染坊。 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说得正是大房的人。赵氏是抠,但对大儿子大孙子可不抠,杨氏和小儿子自然跟着沾了光。七岁的才小子脸色忿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杨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还小,嘴也馋,早就吃白崧吃腻了。一听见鸡蛋就忍不住了,对孙氏喊道:“娘,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 寂静的堂屋里,就听见小儿尖锐的哭喊声,让人脑门子抽疼。 孙氏被哭得心里烦,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闹什么闹,吃什么鸡蛋,哪有鸡蛋给你吃!”口气也有些冲。 说白了谁心里不怨,不过一直忍着罢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响亮。赵氏本就恼羞成怒,见此顿时转移了目标:“孙氏,你还出息了,竟然打我孙子。” 孙氏历来怕赵氏,当即笑得尴尬道:“娘,毛蛋这不是闹着要吃鸡蛋么,哪有鸡蛋给他吃。”后面这一句是咕哝出来的,边说眼睛下意识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爷子一向不管儿媳妇们的事,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桌子:“闹,闹什么闹!”方桌被拍得桌腿儿直晃悠,碗盘上下跳动发出阵阵脆响。 招儿也没装死,对他抱屈:“阿爷,这不是阿奶嫌弃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将碗杵在桌上,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就这么点儿吃了拉嗓子的饭,连点儿油星子都不见,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给人瞧瞧,人家见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弃我和狗子了,不如给我们二房分家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在家里胡吃海喝了。” 听到‘分家’二字,薛老爷子眉心下意识抽一抽,斥道:“分什么家,谁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觉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他放缓了音调道:“你阿奶因着你大姑家的事正闹心着,才会迁怒你了,不过你是做晚辈的,怎能和长辈顶嘴。” 他转头又去斥赵氏:“天天说你不长记性,活了一辈子活到狗肚里去了,那些鸡蛋攒在那里作甚?臭了都舍不得吃!老三媳妇,你去拿几个来炒了,给大家添个菜。” 就这么连消带打,薛老爷子的一番话成功让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儿的目光闪了闪,她说想分家的话并不是作假,可惜头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过也是,薛老爷子怎么会允许二房分家,这事传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负俩孩子了。再说了薛老爷子还想将全家人都拧成一股绳,好给薛家再供个秀才出来。 按下这些不提,虽是闹了一场,薛家人却是全家都开了顿荤。 周氏炒了一大盆鸡蛋,特意给招儿留了一碗。 这举动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要知道三夫人两口子平时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属老黄牛的,平日里也极少帮二房两个孩子说话。 不过招儿也没多想,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谁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别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着饭菜回了屋,进门就对薛狗子笑道:“狗儿你看,中午有鸡蛋吃。” * 看着少女脸上灿烂的笑,薛狗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虽是在屋里,可正房那边的动静却没有漏下。 招儿就是这样,又泼又辣,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曾经他很在乎,总觉得她给自己丢人,给自己帮倒忙,多次劝阻不成,又因为一些别的事,对她心里藏了厌恶。 殊不知虚伪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了吃个鸡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改掉以前说话别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误会了。果然招儿脸上闪过一抹暗色,旋即又笑着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儿也能吃,快来吃饭,好好补补,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这样,总是拿他当小孩子看,一口一个‘我狗儿’,实际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态敏感多虑,‘他’不喜这一切,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于是不自在就慢慢发酵成了厌恶与下意识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很奇怪,似乎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薛狗子,一个是薛庭儴。而每当碰到有关招儿的事,脑海里便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诉,似乎在告诉着他,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思绪之间,有东西喂到他嘴边,他垂目去看,是一块儿炒得黄澄澄又酥又软的鸡蛋。 “三婶也就这鸡蛋炒得不错,狗儿吃一大口,吃了长高高长壮壮。” 这话刚出口,招儿就后悔了。 也是今儿小男人特别乖,她竟不由代入当年小男人还小的时候,她哄他吃饭的场景。小时候她一直是这么哄狗儿的,可突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狗儿就开始抗拒她,也最讨厌她这样。 心中忐忑之际,见他垂目不动,她干笑了下,正想收回递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凑了过来,吃了一大口,将一勺子饭都吃了进去。 “真好吃。” 看着垂着眼皮咀嚼着饭的他,招儿顿时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姐努力赚钱,天天给狗儿炒鸡蛋吃。” 说完,她偷偷从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见他没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其实招儿是故意这么说的,小男人一向最讨厌她四处乱跑,还学着跟人做什么买卖。为了这事,两人闹了多次的不开心,可总不能因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赚钱了。 她想变得有钱,她想有钱了供小男人念书,不和这群人跟乌眼鸡似的争来争去。她想了很多,而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毕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们两个。 不过招儿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对,她也是会做的。 当然不反对最好。 这种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说了一些话:“我方才和爷奶说分家的事了,被爷挡了回来。”见小男人想说什么,她打断道:“你听姐说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说得太透,总觉得你还小,也是不想打搅你念书。可今天发生的事,姐也能看出来,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里这边,咱们能争就争上,本就该是咱们的,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让给别人。就算要让也得给个明白话儿,没得这么欺负人的!若是争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个买卖做,也能把送你去念书的银子凑出来。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让你放宽心别害怕,天塌下来了,还有姐给你顶着。人不是就这么一条路,咱们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为难较劲儿,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其实这话招儿早就想和薛狗子说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个心思多的,怕他会多想。可谁曾想他还是多想了,甚至忧虑成疾病了一场。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索性借着挑明了说。 薛狗子看着她。 他梦里这一场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突来爆发,薛家一片大乱,家里人都斥责他,说他不懂事,不为家里着想,说他不孝顺,把阿奶气晕了。招儿为了护着他,和薛家人吵了起来,最后甚至惊动了族长。 招儿以不敬长辈、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里当众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这件事也被族长压了下来,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这么被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薛俊才去了镇上的学馆,得意风光。而二房因为这场事彻底招了家里人厌恶,尤其又有大房从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家里没人帮他们说话,村里也没人向着他们。他甚至连私塾都去不了了,因为他大伯说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还说招儿把大伯母给打了,他可不想再没事找事给自家人找麻烦。 那时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恶意。也许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让他下意识就把责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满、不顺遂甚至命运的苛责,都归咎在招儿身上。 即便之后心里知道自己是错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可误会太深,两人已是渐行渐远,他也没脸去跟她解释这一切。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246.第24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 我少时与他是同窗, 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考中举人, 蹉跎多年, 他也无心举业, 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 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 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 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 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 谈何功名?再说了, 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 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二八怎么能成,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247.第24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正值春耕之时,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 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 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 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 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 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 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 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 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 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 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248.第24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他一身青色夹衣,似乎长时间没有见过太阳了,皮肤带着羸弱的苍白。身板也是纤细瘦弱,神情却是淡定从容, 明明一身陋衣,这村间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还有牛屎鸡屎之类的, 却偏偏让他走出一种闲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 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 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 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 娘你说也奇了, 方才他打门前过, 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 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249.第24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 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 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 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 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 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 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 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 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 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 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 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 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 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250.第25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 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 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 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 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 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 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 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 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 发育的也好, 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251.第25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比的是学问, 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 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 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 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 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 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 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 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 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 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 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 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 毕竟学业落于他人, 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说无妨。” 何秀才一抚胡须,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薛庭儴目光一闪,眼神在上首两人的脸上划过,又落在薛俊才脸上。见其低头做沉思状,他便也垂下了头。 堂中一片寂静,都不敢出声,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考校两个小的,怎么这两位也对上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就见乔秀才抚掌道:“双木成林,三木成森.森林木茂,木茂林化森。” 薛庭儴暗忖:其实这对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平仄对仗都不难,难的是化字。 何秀才的一人化为大,二人化为天,其后对仗两句有画龙点睛之效。而乔秀才用双木成林,三木成森对之,可谓是绝佳。 252.第25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薛青山也出了门, 却不是上地里, 而是去镇上,据说是镇上一个什么同窗家中有长辈办大寿。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 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 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 也没人管他, 塾里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 桃儿则在扫院子, 见没自己什么事, 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 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 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 狗喝稀, 主人家吃稀的时候, 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 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 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祖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祖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招儿,大姑这是开导狗儿呢,大姑也是为了狗儿好,为了这个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说话了。 打断了薛翠萍的话,也打断了招儿处在临界点的爆发。 薛翠萍忙扭头去看他:“狗儿,大姑跟你说……” “大姑,你说的这些话我半天都没听懂,什么应该以家里的意思为先,什么孔融让梨,大哥需要我让什么?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么都有,爷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笔墨纸砚都是捡了好的买。他每次练字用纸,我练字只能拿了树枝在沙土上写,偶尔用的纸还是招儿买的最劣质的宣纸,墨滴上去就印开了。 “大哥有很多书,我只有一本《幼学琼林》,还是当初爹在外头做了几个月木工才买下的。我知道自己书读的没大哥好,字也写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着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莹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羡慕隐含着自卑,自卑中还夹杂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话让薛翠萍哑口无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死了都没脸见二哥二嫂。可家里的情况迫在眉睫,春耕的时候没种子,麦苗培育不及时,错过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闹饥荒。 她顿时狠下心肠,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说的是去镇上学馆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读书比你好,他正赶上关键时候,你做弟弟的应该让让,反正你比他小一岁,明年再去也不迟。” 招儿猛地转身,抄起门后的棍子。 就在这时,薛狗子又说话了:“为何要让?不是本来就该我去吗?是大伯让你来的?难道他忘了我爹临死前他答应我爹的话?原来大伯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招儿心情激荡,半晌才恢复平静。 冷静下来的她,问沈平:“沈掌柜,这些衣裳才拢共只要二两,当铺会不会亏本啊,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才……”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253.第25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 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 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 他想伸手去触摸, 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 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 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 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 打算回乡养老, 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第五章== 吃罢早饭,薛家的男人就上地里去了。 薛青山也出了门,却不是上地里,而是去镇上,据说是镇上一个什么同窗家中有长辈办大寿。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桃儿则在扫院子,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254.第25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 孙氏才一把抓住它, 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 注定是锅里的菜, 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 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 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 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 他踌躇满志, 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 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 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255.第25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 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 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 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 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 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 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 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 光滑而莹润, 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256.第25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他失笑了下, 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 其实没几件好的, 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 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 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 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 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 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 沈平失笑了一下, “罢, 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 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 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 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 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257.第257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二十二章== 二房屋里,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张大炕,两个被窝, 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 打从正房那边回来, 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 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 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 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 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 也骂过人, 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 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 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 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 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 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258.第25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四章== 晨光微熹,天方破晓,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 小男人又发了热, 忙了大半宿, 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 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 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招儿心情激荡,半晌才恢复平静。 冷静下来的她,问沈平:“沈掌柜,这些衣裳才拢共只要二两,当铺会不会亏本啊,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才……”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259.第25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晨光微熹, 天方破晓, 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 或是拉着耕牛, 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 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 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 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 确定不烫手了, 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 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 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 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 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 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 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260.第260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她松了一口气, 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 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 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 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 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 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 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 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 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陈叔可是与清远学馆的馆主相识?”见陈老板如此义愤填膺,薛庭儴好奇问道。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261.第26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狗儿, 狗儿……” 薛狗子回过神来, 看着眼前这张在他梦里缠绕多年的脸。 “你说得有道理, 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说一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不叫狗儿, 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 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 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 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 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 心里有些颓然, 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大门外走去,本来正懒洋洋晒着的黑子当即站了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出去了。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262.第262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她在心里算了算今天什么日子,决定去看二姐。 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在湖阳镇, 而是在夏县的沈府做丫头。从湖阳镇到夏县, 坐骡车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 就是坐一趟有些贵,得十五文钱。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 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 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 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 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 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 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 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 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 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 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小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招儿心情激荡,半晌才恢复平静。 冷静下来的她,问沈平:“沈掌柜,这些衣裳才拢共只要二两,当铺会不会亏本啊,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才……”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263.第263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二十一章==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 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走了出来。 “你别去, 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 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 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 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 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 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264.第264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 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 就不怕受了连累, 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 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 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 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 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 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 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 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 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 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 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 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 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265.第265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 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 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 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是礼都不守,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明白大伯这是何意, 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 哪能一直用乳名, 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 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 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 他不待薛庭儴答允, 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当即道:“里正叔说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两个娃儿一个机会。让两人比一场,优者入学,不成的再跟我在家里学两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尤其有着之前的铺垫,薛青山这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让人没什么可挑的。 毕竟哪家都不富裕,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 大家都去看郑里正,郑里正笑着看着众人,道:“都看着我作甚?连兴家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看他家的。只是这怎么比呢?咱们这些老家伙又不识字,难道让山子当仲裁?” 顿了下,他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当得避嫌才是,还是另挑人才能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头看着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会怨我这个里正叔多事多话吧,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人做事嘛当得讲究个正大光明。” 薛青山这会儿恨不得将这个总是坏他好事的人扔出去,怎么可能不怨,可表面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状似沉吟了一下,道:“里正叔说的是,虽我是做大伯的,到底还是要避嫌。若不这么着吧,由我出面请一个,再由里正叔出面请一个,由两人现场出题,考考两个小的。” 郑里正眯着眼睛看着薛青山,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已经出面干涉太多,再挑剔下去就太明显了,只能点头笑着答允下来,还赞了薛青山一句果然是读书人,胸襟就是不一样。 事情即已说定,之后的话就是闲话家常了。 既然把人请上门,中午不管饭可就说不过去,所以薛老爷子又命几个儿媳妇下去收拾晌午饭。 方才这几个长辈在里头说话,薛庭儴和薛俊才就站在外面,自然也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脸色有些难看,倒是薛俊才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就进去同爹一起在几位长辈身边陪着说话,自是又得了一阵夸奖且是不提。 招儿忍不住将薛庭儴拉回了屋,焦急道:“这可咋办?若是早知这样,我就忍忍不打才小子。狗儿,都是姐不好,姐给你惹祸了。” 她心里一着急,又把狗儿姐之类的话提出来了。 “别怕,没事。” “真的没事?”招儿原地来回打了个转,道:“可,可若是输了咋办?” 薛庭儴眯了眯眼:“难道你不信我?觉得我不如他?” 招儿当即道:“怎么可能!我狗儿是最聪明的,以后要考秀才当大官,姐以后还等着享狗儿的福!” 这句话招儿和薛庭儴说过无数遍。 小时候,每次当他露出气馁之态,她都会这么鼓励他。甚至她心里就是这么认为,所以在所有人都不好看他,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的时候,只有她还是喋喋不休锲而不舍一直这么对他这么说着,甚至也用行动一直这么做着。 可惜,她没有享到他的福,一天都没享过。 明明那一切都不是他经历的,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每次想到这些,薛庭儴就有一种巨大的悲怆感。 他闭了一下眼睛,嘴角浮起一朵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还怕我输?” ==第十二章== 是啊,大不了输了,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招儿顿时想开了,道:“那你好好准备,能赢就赢,不能赢也不要怕,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昌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266.第266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书橱里的书有新有旧, 有精装的,一看就价值不菲,也有线装的,看起来简陋一些。更多的却是各种誊抄本,一般不是确定这个书一定好卖, 书肆老板都是请人誊抄的, 因为若是开板, 都是上千册起印。 招儿跟老板熟悉,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 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 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 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 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 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 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 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 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 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267.第267章 ==第两百六十七章== 这一幕就让许多人当场就愣住了。 幸亏薛庭儴眼疾手快, 在茅文浩撞上柱子的前一瞬悬悬抱住他。 见情况如此惊险, 竟是连龙椅上的新帝都不免抹一把冷汗。 他连忙站起来,让身边的太监去看茅文浩情况如何,又气急败坏道:“说话就好好说话, 你说你撞什么柱子,什么是不能说开的, 非要闹什么死谏。” 所谓文死谏, 武死战,历来是为文武百官的最高荣誉。 文官喜欢死谏, 这件事新帝早就知道。 本该是表示敢于直谏,甚至不惜以身犯死的大无畏,却渐渐演变成臣子对付皇帝的手段。动不动就是陛下若是不听老臣的劝, 老臣就一头磕死在柱子上。 若你以为人家只是威胁,并不会动真格那就错了, 别看那些文官手无缚鸡之力, 好像挺懦弱的, 真该磕死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 因为这般死了, 定然会名留青史。 死谏的大臣倒是名留青史了,皇帝还要在史书上留个昏君暴君之名。皇帝不光不能打击报复大臣的后代, 还得善待他们。说不定日后又给自己培养个凡事喜欢管着拘着, 动不动就拿一头磕死作为威胁手段的臣子。 这件事在发现在别人身上的时候, 例如自己的父皇嘉成帝, 彼时生为皇子的三皇子顶多会骂一句老迂腐。 可换做自己身上, 新帝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种既无奈又恶心的感觉。 “陛下不能听取谏言,老臣只能下去和先皇说了。”茅文浩一面嚎啕大哭,一面挣扎:“薛大人,你不要拽着老夫,老夫今日就磕死在这里。” “你且打住,朕这便叫他们回京问明情况,若真有贪赃枉法之事,朕定不轻饶。”情急之下,新帝道。 “陛下所言可是真?” 看着下面杨崇华等人怒瞪着自己的眼,新帝才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可此时出尔反尔,他颜面何存? 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是真,茅大人还是勿要再闹。朕本就是如此打算,哪知你竟不由分说就去撞柱子,也实在、实在是太心急了……” 新帝匆匆离开了。 在‘退朝’声中,茅文浩拍拍身上的灰爬起来,不屑地丢给薛庭儴一个眼神,洋洋得意走了。 可把薛庭儴身边的一众官员给气的,纷纷骂此人厚颜无耻。 薛庭儴也不禁无奈摇了摇头,却不好说什么。 杨崇华看了他一眼,也匆匆离开这里。 * 定国公府后门处,停了几辆马车。 几个打扮素净但容貌娇美的女子边回头边哭着,却根本阻止不了什么,只能无奈任丫鬟给扶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定国公世子兼五军营总兵钟青杨被罚俸半年,又被勒令放还违制的妾室。这在以前是简直不敢想象的事,可今日此事却真的发生了。 定国公府里一片愁云密布,气氛低迷至极。 看似一件很小的事,恰恰证明了新帝对他们有下手之意。 其实早就该料到了,甚至也有提防,可真当事情发生,还是有些接受无能。 定国公的书房里,年过七旬的定国公端坐在书桌之后。 他须发皆白,面露威严之态,看得出其年轻时也是个英雄人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当年□□起义,作为副将的他也是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才换来这公爵之位。 可惜英雄迟暮,临到快进棺材了,却因为外孙之事,沦落如此这般境地。 竟因一个小小的御史弹劾,自家就被新帝扫了脸面! 这就是大权旁落的窘处,所以定国公并不后悔当初为外孙谋算。若钟家能出一个太后,外孙做了皇帝,至少能再保钟家富贵百年。 荣华富贵本就是赌出来的,若是再来一次,定国公还会如此选择。但他一定不会轻视了那群文官,那群只凭着一张嘴、一支笔、一颗脑袋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定国公不是不重视这群文官,他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敢布下如此弥天大局。 读书人多狡诈,古人诚不欺他。 现如今的情况就是,新帝被那群文官拥护即位,二皇子和钟贵妃进退两难,而钟家旦夕祸福只在近期。 什么都不怨,只怨自己棋差一招。 “爹,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不然下一次就是我钟家被人寻了由头,夺了兵权,满门皆灭的下场。”钟青杨满面凝重道。 有一就有二,迟早屠刀上门。 天下间,除了失踪的嘉成帝,就只有二皇子一系知道新帝的秘密,所以他是一定一定不会放过钟家人,甚至是二皇子乃至钟贵妃,现在改为钟太贵妃了。 本该是势均力敌,随着新帝登基以来,钟家人能明显感觉到随着时间的过去,天平在一点点倾斜。 这就是作为帝王的天然优势,师出有名。所以即使早先那些跟随钟家乃至二皇子的人,也开始在踌躇观望,这些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你以为如何?” “我们可以和薛庭儴合作!”钟青杨咬牙道。 定国公看了过来。 “薛庭儴是先皇心腹,忠心耿耿,从他回京以来的所作所为,看得出他是有所猜疑,却苦无证据。不管是不是如此,至少叶莒、林邈等人,都是先皇的心腹,这些人的回归,会给其增添助力。倘若给这些人知晓,先皇其实没死,而三皇子是谋朝篡位,您猜他们会如何?” “可我们的下场不会好,你别忘了钟家乃至二皇子在其中做了什么。就算先皇归朝,也不会放了钟家。”定国公道。 “左右都是死,不如赌一把先皇不敢露面,是因为势单力薄。且爹你忘了,当初您顾忌□□的情分,一直不让钟家人出面,而二皇子做出那般忤逆之事,心中有愧,也从没有出面过。 “我们完全可以说他们是打着二皇子的名头,我们其实是被栽赃诬陷。就算先皇心中有数,哪怕顾忌外界口舌,也不会对钟家做出什么,只要我们老实安分,钟氏一族几百口人命可保。” “可你妹妹。”当初那碗搀了东西的药,可是钟贵妃亲手端给嘉成帝的。 “妹妹若是知晓这对钟家有利,对二皇子有利,她一定能明白理解。且儿子一直有种感觉,感觉薛庭儴似乎知道什么,他不过是在等。也许先皇很快就会归朝,是时——” 书房中陷入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忽而有灯芯发出的哔啵声。 定国公一下子萎靡了下来,有些疲惫道:“让我再想想。” 说是再想想,可定国公这般模样,明显是动了心思,只是一时难过心中的那道坎,暂时没下决定罢了。 又是一日,薛庭儴坐着官轿回府。 行在半路时,突然前面的路被堵住了。 是钟家的马车。 双方的护卫各自调停,很快就空出一条路来,钟家的马车避让在一侧,让薛庭儴的轿子先行。 就在薛庭儴掀开轿帘往外看时,斜对面的马车里也露出一张人脸,正是钟青杨。 眼神交错之间,彼此心领神会。 不多时,一车一轿往同一方向行去。 * 谭首辅一直重病在榻,甚至连先皇龙御归天,都没能下得榻来。 新帝体恤,免了他进宫哭临,据说谭首辅伤心之至,几番哭晕在病榻上,以至于身体更是虚弱,几次差点跟随先皇一同去了。 如今他虽占着首辅的位置,但现在内阁却是以杨崇华为首。都知道谭首辅上书辞官告老就在近期,所以杨崇华虽无首辅之名,已经有人暗中称其为首辅了。 又是一日早朝,百官按照彼此官衔列位站队,文官在左,武官在右。 这都是惯常的老规矩,谁人在什么地方站着,彼此心中都有数。 杨崇华领着队站在左侧最上首,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熬走了徐首辅,熬走了吴阁老,如今终于轮到他领头了。 正是等待新帝前来上朝的时候,所以四下里十分安静。 就在这时,后方起了一阵骚动,杨崇华只当是不是有什么官员迟来,并没有当成回事。 可渐渐这阵骚动竟是来至他身后,他下意识回头,就见谭首辅老态龙钟地慢慢向他这里走来。 就在他微微瞠大的眼睛中,对方以极慢的速度,越过他,去了他前面的位置站下。 因此,他不得不后退三步,身后的冯成宝也跟着后退,其后的一队官员纷纷后退,队伍才慢慢平静下来。 似乎感觉到杨崇华的诧异,谭首辅对他含笑微微点头,转向后方时,却是隐隐带着些歉意。 四周依旧安静,可因此而暗中浮动的心思,却不知道有多少。 新帝很快就来了,一番高呼万岁之后,才在龙椅上坐下。 他似乎对谭首辅的出现,也感到非常吃惊。 随着掌管朝仪的太监呼道一声:“有事奏本,无事退朝”。新帝含笑看着谭首辅道:“谭爱卿身体可是大好了?你适逢不适,朕一直很关心。” 谭首辅颤颤巍巍跪下,行了大拜之礼。 新帝诧然失色,忙让身边太监去扶起他。还不等太监下了台阶,谭首辅自己颤颤巍巍站起来了,嘴里说道当不得陛下如此。 “老臣惭愧,尸位素餐,几次与先皇请辞,先皇仁爱,都强留之。于是只能厚颜身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实在是汗颜,汗颜啊。” 这般情况,新帝自然要说些面子话:“谭爱卿乃是老臣,父皇念旧,甚是敬重。我大昌如此多的官员,不缺一二臣子办事,但只要父皇看着您老在朝,心中就是安稳的。” 这话并不是新帝所说,不过是转述嘉成帝曾经说过的话。 类似这般话,嘉成帝说过无数次,对徐首辅说过很多,对谭亮也说过许多,实在感人肺腑。 果然谭首辅听闻此言,抹起老泪来,先是哭着先皇仁义,又是说新帝又先皇之风,日后必然是一代仁君。 人们都喜欢听好话,新帝尤其爱听。其实这话他平时没少听,但若是出自先帝倚重大臣之口,格外让他神清气爽。 “可先皇和陛下仁爱,不是老臣能依仗为势的理由,今日老臣撑着病体前来,就是来向陛下请辞的。老臣多年未归过乡,如今说不定哪日就随着先皇去了,想回乡看看,择一处埋骨之地,等待大限而来,下去侍候先皇。” 这话说得就有些严重了,其实想不想告老,通过言语还是能分辨出一二的。谭首辅此言,明摆着是去意已决。 新帝即是诧异,又是唏嘘,可谭首辅能让出位置来,无疑是一件好事。 他说了些安抚与劝解的话,见谭首辅态度坚决,只能对其进行一番嘉奖,方定下此事。 “值此之际,老臣还另有一事需得奏明陛下。其实老臣此次主要为此而来,身负重任,好几次老臣都处在弥留之际,都因此强撑着回来了。” “哦,还不知是何事?” 谭首辅的这番话,不光是新帝起了好奇心,许多大臣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一些站在后方的大臣们面面相觑,都在猜测到底什么事。 “其实是先皇的一道手谕。”谭首辅很快就揭晓答案,却是并不拿出东西,而是又开始长篇大论感叹了一番先帝,之后才说出这道手谕的来处。 他人老上了年纪,可能这连着大病了几次,说话比以前慢了许多。 关键他不光慢,还啰嗦,还总是说到后面就忘了前面,偶尔再次累述一番前面已经说过的话。 若是之前也就罢了,浑当今天早朝就说他的事了。 可此一时彼一时,大家还从未听说过先皇有什么手谕,如今突然冒出一道手谕,别说一些普通大臣了,甚至新帝杨崇华等人,都急着想知道内容到底是什么。 “……当日薛大人下江南,老臣曾面过一次圣,陛下说若是新政能在江南一带推行下去,薛大人功在当代。后,薛大人苏州贡院开辩新政之会,天下文人云集,新政受益者云集。当日之景象,通过世人之口,通过急递,送往京城,陛下雀跃、激动,种种不做细述,曾又召老臣入宫说了一回话。也就在这时候,陛下给了老臣一道手谕。” 经过这番话,百官终于知道这道先皇手谕大致内容如何了。 这是和薛侍郎有关? 一时间,无数目光从站在文官队伍中薛庭儴身上扫过。 “还不知手谕在何处,其上内容如何?”新帝终于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出来了。 还是惯例的颤颤巍巍,让人看得恨不得冲上去替他掏。 谭首辅终于从袖中掏出一卷东西。 这卷东西似乎十分重要,上面包裹着布巾。解开一层布巾,里面还有一层,一直打开了五六层,才露出其下之物。 百官甚至新帝真怀疑谭首辅是故意如此,反正都被他弄得很心浮气躁。 “这道手谕本是陛下兴起而至,可写后陛下不忍毁之,并将之给了老臣,说等老臣告老还乡之际,就是这道手谕面世之时。陛下真乃是仁义之君,老臣真是……” 谭首辅又哭了起来,让人心里那个急啊,恨不得打他一顿。 哭罢,谭首辅才随手将手谕递给杨崇华,道:“杨阁老,麻烦你帮老夫念念,老夫此时心情不能平静,实则不堪来念这道手谕。” 杨崇华将手谕打开后,目光就焦灼在其上。 他眼中闪过诧异、难堪、不敢置信种种光芒,捏着手谕的老手青筋毕露,。 “陛下说,以薛大人之功,堪当此位,不用拘束年纪资历什么的。本来薛大人从广东回来,陛下就有想让其入阁的打算,只是念着他年轻,想压一压他,也能在日后担当起更大的重任……咦,杨大人,你怎么不念呢?” 谭首辅睁着老眼昏花的眼睛,看着身后的杨崇华。 “本官、本官……”杨崇华笑容僵硬,道:“本官这就来念,少傅薛庭儴,惊艳绝才,少年成名,六元及第,入朝为官以来,屡屡建功……” 其实这就是一道钦点薛庭儴入阁的手谕,大抵真如谭首辅所言,是嘉成帝兴起所致,其上甚至说了堪为内阁之首辅大任。 也因此即使没有明确指出就让薛庭儴当首辅什么的,谭首辅也将之当真了,才会弄了这么一出。 手谕念完,殿中安静至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伫立在那处不卑不亢的年轻官员身上。 其实若是按照功劳来算,薛庭儴堪当首辅。 其入朝为官这些年来,表现出的沉稳从容与老谋深算,不下一些入朝几十年的老臣。 可要知道他才年不过三十些许,甚至还没入阁,怎能就一跃成为首辅大臣。那杨崇华、冯成宝一干入阁多年的老臣,又该如何自处? 可这是先皇手谕! 因为有这‘先皇’两字所代表的寓意,甚至凌驾在新帝之上。 要知道天地君亲师,而大昌是以孝治天下,新帝可敢驳了先皇手谕? 自打新帝即位以来,先皇遗诏上的四位顾命大臣,俨然与一般大臣不同。按理说新帝已成年,弄个顾命大臣出来,似乎有些舍本逐末。可细究先皇未立太子,而众皇子也未曾接受过储君的培养和教导,似乎也能理解这个做法。 但至始至终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薛庭儴、叶莒等人。 朝中无人不知,此几人乃是先皇心腹,设立顾命大臣,几人竟无一人位列其中。难道说几人资历不够,还是不如杨崇华等人熟悉朝政之运转,似乎这样也不是不能解释。 可恰恰这道手谕的出现,与先皇的遗诏有些相驳了。 先皇明显有意让薛庭儴来做这个首辅的位置,就算不是现在,也是将来。 前有徐首辅,后有谭首辅,两人皆是老迈不退,明显是先皇为了平衡刻意留人。 因为这样的现象久了,首辅一词对于百官来说,似乎就是一个名词,甚至不只有一人猜测过,在嘉成帝心目中,什么样的人才堪当首辅之位。 如今结果出来了,先皇不拘一格降人才。可问题是这般看重的大臣,为何遗诏上竟是只字未提? 那,所谓的遗诏,真是先皇亲口所述的遗诏?还是负责起草遗诏的大臣刻意遗漏了? 若是大家没记错,负责起草遗诏的大臣正是杨崇华,而当日在场的数位大臣,也正是遗诏上的四位顾命大臣。 朝中也不是没有其他重臣,却偏偏只召了四人,这其中实在太耐人寻味了。 站在后面的茅文浩突然蹦出来了,大声道:“当日遗诏颁布天下,微臣就有些疑惑。虽然微臣有些瞧不上这薛侍郎,和他那阁臣老师林邈的人品,但以其之功,遗诏上不可能不提上一句。 “杨大人,此遗诏乃你起草,你能不能给大家解释一下,为何遗诏所书内容和陛下早先留下的手谕相驳,难道说是你打压末学新进,刻意遗漏了薛大人?” 茅文浩这番话,当即让殿中响起嗡嗡的议论之声。 素来稳重低调的杨崇华,第一次老脸涨红成猪肝色,拂袖斥道:“你真是不知所谓!当日不光老夫一人在场,还有其他三位大人,更有司礼监的郑公公在,你的意思是老夫作假不成?” 茅文浩眼睛斜着,拿出滚刀肉的架势,说得慷慨激昂:“那谁知道啊,所以才让诸位大人与我等解释一二。我等位卑言小,先皇留下遗诏时,我等并不在场,可世人皆知遗诏之重,重如泰山,关系着我大昌江山之社稷安稳,不容有失。 “别人不管,我茅文浩深受先皇圣恩,若是此遗诏非先皇本意,我茅文浩是绝对不认的!” 就在这时,龙椅上的新帝突然扶着额头,面露痛苦之色。 一旁的太监忙凑到近处,大呼:“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新帝虚弱无力地靠在龙椅上,道:“朕,头疼。” “陛下这是累着了啊。自打先皇去世后,陛下连在灵前守了几日,又忙于朝政,奴婢这便扶陛下去休息,并传太医。” 随着这太监的声情并茂,新帝就让人搀走了,掌管朝仪的太监匆匆高呼一声‘退朝’,便也跟着离开。 268.第268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听到这话,招儿当即止了脚步, 笑着道:“爷, 有啥事还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狗儿既然留下了, 我也留下听听呗。”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一改平时的秉性, 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男人说话, 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 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 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 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 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 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 在一旁站下。 见此, 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招儿并不傻,她错就错在急于想解释清楚一切,不免赘言,而薛庭儴却是只说重点,其他不提。 且说话极有方式,稚童顽皮乃属正常,可顽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说还往薛庭儴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扔牛屎。同时也是替招儿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冲动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长这些人听了这话,再见薛庭儴消瘦的脸上隐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这一边。 至于头疼之说,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269.第269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狗儿, 狗儿……” 薛狗子回过神来, 看着眼前这张在他梦里缠绕多年的脸。 “你说得有道理, 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说一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 不叫狗儿, 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 “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 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 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 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 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 心里有些颓然, 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大门外走去,本来正懒洋洋晒着的黑子当即站了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出去了。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270.第270章 ==第两百七十章== 薛庭儴滚了, 卸了户部尚书一职,滚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除了陪招儿外, 顺道还也没少指点薛耀弘的学业。 “那你就这么着了?这是卸磨杀驴啊, 这官没升到,还被撸了官职。”招儿说。 “你见不得你男人清闲是不?”穿一身常服, 半靠在炕上的薛庭儴睨了她一眼, 道。 “那倒不是,我怎么觉得这事一出一出, 就消停不了呢。那会儿你推行新政,我怕你被人害了,后来发生了陛下被人暗害的事,我怕咱们一家子都填进去了。好不容易杨党、冯党等都倒台了, 如今轮到你被陛下迁怒了。也没见朝廷给你发多少俸禄,怎么这官就当得这么不安稳呢。” “做官哪有什么安稳的。”薛庭儴叹了一口气道。 “那闲着就闲着吧, 我也能少操些心。” 说着, 招儿下了炕, 打算去见各地的管事。 她如今出不了京, 各地的生意就靠高升等人平时在外面撑着。至于她这边,每年各地的掌柜和管事, 都会到她所在之地三次, 算是述职吧。 这主意还是薛庭儴给她出的, 除此以外, 泰隆商行还专门成立了监察小队, 前往各地去巡视。 这是各地掌柜第一趟入京,这几日招儿就忙着这事呢。 看着招儿离开的背影,薛庭儴顺手拿起搁在炕上的一本书,笑着躺了下来。 还没看到两页,就听见外面传来宁宁叽叽喳喳的声音。 “爹,我跟你说二哥他又欺负我了。” 紧接着响起的,是泰哥儿慢吞吞的声音:“我可没欺负你,是你欺负我。” “宁宁,你怎么又欺负你二哥了?爹是把你惯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是吧?” 这几年来,薛庭儴也算认清了女儿的本质,不会被她的扮可怜骗到,良心大发的发现原来二子才是家里最可怜的,自此开始偏起儿子来。 从这时开始,宁宁在家里的日子才难过起来,让她觉得这家里还是大哥最疼她。 “明明是二哥欺负我,怎么变成我欺负他了。” “你二哥怎么欺负你了?” “我让他把他的金算盘给我玩一下,他不给我玩……” 他还能清闲多久呢? 听着儿女们一快一慢的吵嘴声,薛庭儴想起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一些事,心想这种琐碎而悠闲的日子,大概不会太久了吧。 心里这么想着,他开始充当和事佬替儿女调停。 “你明知道你二哥的金算盘,是你娘送他的生辰礼部,宝贝的不得了。你的那套九连环,你不也舍不得给你二哥玩。” “那是大哥送我的。” “你都舍不得把宝贝给你二哥玩,你二哥难道就不能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随着嘉成帝下令结案,大清洗终于步入尾声。 以杨崇华等人为首的一众文官,俱皆斩首示众。视情况轻重不同者,有的是被满门抄斩,有的家眷则被流放,三代之内不许做官。 这种情况虽然有些惨,但比之前预想的结果要好多了。彼时处在癫狂的嘉成帝,真让人以为这些人大抵就是个诛九族的下场。 而在诛了首恶之后,其他一些被牵扯的官员,有真凭实据者俱被处置,没有真凭实据的,皆被放回。 朝堂上渐渐平静下来,让所有人不禁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因触怒嘉成帝,而暂时被卸了官职的薛庭儴,也进入人眼底。 都想着他要不了多久就要回来了,极大的可能是更进一步,可是一直没见着动静。 不光嘉成帝那边没动静,薛庭儴那边也没动静,甚至与他交好的一众朝臣都没动静。 难道迎帝归朝的功臣,就这样了? 可都不说话,自然也没人敢在这当头插言。 私下里朝中一些大臣议论纷纷,殊不知乾清宫的那位,早就因某人的不识趣,气得歪了鼻子。 “朕让他滚,他就真滚了,还主动卸职回家,朕允许他卸职了?” “一点都不识时务,也不知道怎么做到二品官的!” “朕恼了他,他就不会来求一求?” 最近,乾清宫里总会响起这种怒骂,没有预兆,没有由来。 可能前一刻嘉成帝还在命人传膳打算吃饭,后脚就没头脑的骂上一句。骂多了,骂久了,都知道这是在骂薛大人。 李顺小心翼翼端着碗汤药,服侍着嘉成帝喝了。 他是继郑安成以后,嘉成帝又提拔上了的一位首领太监。吃过一次被身边人背叛的亏,嘉成帝待李顺并不亲近,甚至颇为严苛,也因此李顺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待嘉成帝喝完了汤药,李顺接过药碗,想着外面跪着的二皇子,愁容上了脸。 “愁什么?朕都还没愁成你这样。”嘉成帝睨了他一眼道。 李顺是个老实人,嘉成帝就是见他老实,才提拔了他来身边侍候。见陛下这么问,当即吓得跪在地上,小声道:“二皇子又来了,在外面跪着。” 自打嘉成帝回宫后,二皇子每天都会来乾清宫跪上一会儿。 时间不定。也是李顺是个老实人,心里藏不住事。若是换做以前的郑安成,他心知嘉成帝不待见谁,是怎么也不会提那个人的,没得给自己找不痛快。可到了李顺这里,通常他憋不了多久就会吐露一切。 嘉成帝知道了,有时会任二皇子跪着,有时会让他滚。 不过今日滚了,明日还会来,日复一日。 二皇子这是来求原谅的。三皇子的下场实在吓到了他,本以为虎毒不食子,老三再不济也是个龙子,顶多就是被圈禁的下场,谁知嘉成帝回宫后就将之赐死了。 不光三皇子被赐死了,还有已晋为太后,后来又成了罪妃的马氏。当然少不了郑安成,郑安成被嘉成帝下令车裂,也算是大昌建朝以来开天辟地第一遭的酷刑。 这几人的惨死,吓坏了二皇子和钟贵妃。 虽心知有之前的亡羊补牢,父皇应该不会对自己下手,可二皇子还是怕。 不光怕自己下场凄惨,也是自打嘉成帝回宫后,定国公府就被抄了,如今钟家一众人都被关在宗人府里,下场未定。 “让他滚,朕不见他!” 李顺并不意外是这种回答,忙出去传话了。 外面,二皇子听到这句口谕,脸色灰败,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原地磕了个头,就站起来离开了。 远远瞧去,本来挺拔的背影不知何时竟变得有些佝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手抱着浮尘的李顺摇头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 李顺没有敢在外面待多久,很快就进了殿中。 哪知就他出去的这会儿,靠在暖炕上的嘉成帝突然有了新想法。 “薛庭儴之妻护驾有功,着令封为赵国夫人,顶冠服色照公夫人品级。你去传话,让内阁拟旨。” 闻言,李顺来不及多想,就匆匆应命又出去了。 等走出乾清宫,才细想这事,不禁有些感叹。 这陛下和薛大人闹脾气,倒是封上薛夫人了。如今薛大人赋闲在家,夫人却被封为正一品国夫人,这让做丈夫的怎么有脸面。 说白了,其实就是在逼薛大人回来,明说不行,非得这么来。 * 圣旨到薛府时,薛庭儴和招儿正在带着宁宁和泰哥儿看小狗。 去年冬天的时候,黑子走了,是寿终正寝。 黑子已经很老很老了,狗极少有能活到它这个岁数的,早年还能陪着几个孩子玩,到后面几年已经走不动,牙齿也掉光了。 明明知道这是天道轮回,乃是正常,招儿和几个孩子还是没少抹眼泪。尤其是薛耀弘,仨孩子中他和黑子的感情最深,连着好多天都是闷闷不乐了。 关键他自诩是大哥,就算闷闷不乐还得强颜欢笑,让招儿看得心疼不已。 为了逗几个孩子开心,也是习惯家里有条狗了,薛庭儴特意让人从余庆村弄了条狗来。 也就是眼前这条胖乎乎的小奶狗了。 长相和黑子小时候一模一样,黑溜溜的眼睛,黑鼻头,黑得像根小木炭。若是按辈分算,应该是黑子的重孙子,是当年黑子还在余庆村时,在它后宫里一条小母狗身上留下的种。 也是凑巧了,刚好这次薛庭儴派人回去递信,村里有条狗刚下了狗崽。认真算一算,竟和黑子扯得上关系,就把和黑子最像的它给送来了。 两个多月大的小狗,正是顽皮的时候。 春兰她们给它用上等丝绸做的狗窝,都被它撕扯烂了。这狗东西一点儿都没有做了坏事的自觉,还凶巴巴地冲上来咬薛庭儴的袍角。 薛庭儴一脚把它撩开,它还不依不饶的,把招儿逗得哈哈直笑,说当年黑子刚抱回来时,也是这么不待见薛庭儴。 别看薛庭儴乳名叫狗子,可他打小就不遭村里的狗待见。 就在这时,有下人报宫里来圣旨了。 都以为莫是召薛庭儴回朝的圣旨,所以招儿还特意赶他回屋换了身衣裳。 薛庭儴有些不情不愿的,招儿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当她看不出,他其实是很雀跃的。 两人终于收拾停当去了前院,是李顺亲自带着圣旨来了。 随着李顺在嘉成帝身边崭露头角,这个沉寂了前半辈子的太监,终于变成了宫里的大红人,从无人问津到无人不知。 李顺能来宣旨,就是代表天大的面子,也因此薛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薛庭儴之妻王氏,护驾有功,巾帼不让须眉……今封为赵国夫人,顶冠服色照公夫人品级,钦此!” 招儿一时有些反应了不过来,还是李顺笑着看了她一眼,她才忙跪下领旨谢恩。 “夫人请起。夫人这可是咱大昌朝建朝以来,开天辟地头一遭啊。陛下自打回了宫后,朝政一直繁忙。这不,刚抽出空来,就记起了夫人,还拖老奴问问宁姑娘可是好,有空了可以去宫里玩。” 招儿满脸都是笑,可这笑后面还有许多诧异。 她以为这次的圣旨是给男人的,没想到竟是给她。 李顺说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能明白什么意思。 自打前朝起,诰命夫人的品级就随夫品级了,也就是说丈夫是几品官衔,妻子就是几品的诰命。 妻不能越过夫。 而这国夫人在唐宋两代,乃是单独封授给某位有功女子的,独立于丈夫之外。也就是脱离了丈夫,不管丈夫是何品级,都不影响妻子。 尤其这赵国夫人,因有正式封号,比正一品诰命夫人还要更高一级,算是超一品了,是外命妇能达到的制高点,一些品级略低的内命妇都可能不如。 用白话点讲,内命妇中也就皇后和皇太后的品级,比赵国夫人高。不过一般情况下,肯定不能这么算来着,你一个大臣之妻和皇帝家眷去比,不是没事找事吗。 “妾身真是受之有愧。”招儿说着客气话。 “怎么是受之有愧呢,夫人当得,当得啊。”李顺满脸堆笑。 正场走过了,接下来自然要请内侍进去小坐喝茶,临走时封个大红封,也是必须要办的。 不过到了薛家这种地位,简在帝心,就算薛家给李顺塞好处,他还不一定敢收。 略微坐了坐,李顺就出声告辞,由薛庭儴将他送出大门。 临走时,李顺悄悄地对薛庭儴说了一句:“薛大人,您就跟陛下服个软,陛下龙体不好,何必这么硬犟着。” 这是李顺自己加的台词,本来嘉成帝封招儿赵国夫人,一是功劳如此,二来也有怄气的意思。 因为他这句画蛇添足的话,彻底将嘉成帝这次怄气行为,显得既幼稚又可笑。 这事嘉成帝并不知道,知道估计把李顺活吞了的心都有。 薛庭儴笑了笑,没有说话,李顺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叹着气走了。 * 等薛庭儴扭头回去,才发现本来应该很高兴的招儿,似乎并没有那么开心。 也不是说不高兴,就是很平静。 不光招儿平静,连她身边的丫鬟都很平静,似乎这赵国夫人的诰命,没什么值得好稀奇的模样。 想着李顺之前说的话,薛庭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只是招儿不说,他一个做人丈夫的,也不好觍着脸去解释,自己其实并没有不高兴什么的。若真这么解释了,恐怕反而画蛇添足。 最后还是招儿没沉住气,吃罢饭借着小憩的空档,劝了他几句。 “要不,你就跟陛下服个软?他是君,你是臣,总这么僵着你吃亏。” “我吃什么亏,我无官一身轻,乐得悠闲。”谁说薛大人不在意了,多多少少是有些在意的,瞧这话说的,酸溜溜的。 招儿太了解他了,闻言乜了他一眼,道:“就别说做面子的话了,当我不知道你就算在家里闲着,先生和阿坚那里你也没少去。难道你去他们那儿,就是喝喝茶说说闲话?陛下到底是陛下,身体也不好,今儿封我这个诰命,何尝不是看着你的面子。陛下已有示好之意,你就借坡下驴吧。” “你不懂。”见招儿圆睁的眼,他才叹笑一声道:“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多想。” “真有数?”招儿看了看他,才道:“罢,那你有数就成。” * 这场僵持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因为辽东燃起烽火,终于破局。 自打太祖将那群金人赶出关外,这些年他们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大昌,时不时就想南下生些事。 金人骁勇善战,而大昌重文轻武,虽这些年已经改了许多,却一直和对方僵持着,只能将对方挡在辽东边线之外,并不能将对方斩草除根。 金人早在前朝是就建了国,又称后金。黑图阿拉便是金人的都城,这些年来大昌整饬朝中各处毒瘤时,对方也没少积蓄国力。 大抵是觉得终于可以和大昌扳一扳手腕,说不定还能一举突破边关防线,挥师南下。到那时候,他们再不会重蹈祖先的覆辙,而是会占据整个中原大好的江山。这次金人的攻势颇猛,辽东战事连连吃紧,辽东边线已经丢了好几处卫城。 战报送来,朝堂上下同仇敌忾,自然是要一致对外的。 值此之际,薛庭儴主动入了趟宫,也不知他和嘉成帝说了什么,总而言之君臣之间尽弃前嫌。 其实本身就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皇帝被落了面子,做臣子刻意给他做面子罢了,可给皇帝做面子的同时,做臣子也是要些面子的,才会闹得这么一出。 嘉成帝重整朝堂后,户部尚书的人选一直悬而未定,明显是等着薛庭儴。 这是表态。而每逢大战,必然粮草先行,这些都需要户部去筹备,这场战事正好给君臣一个各下台阶的好机会。 经过一番商论,朝廷择了数名骁勇善战的大将,奔赴辽东。 而就在这时,五皇子祁戦突然请兵出战。 三皇子的谋逆败露,到底是连累了他。虽然整件事他并没有搀和其中,但他本身与三皇子交情甚佳,就是犯了帝王的忌讳。 如今几个成年皇子中,二皇子每日锲而不舍想求得嘉成帝的原谅,四皇子一改早先高调的作风,低调至极。 唯一大出风头的是莫伽,这个在年纪上算是除过亡太子,最大的一名皇子。 按照齿序,他该是大皇子,可惜他有异国血统,前阵子朝堂上又刮起一阵立储之风。嘉成帝直接封他做了鲁王,算是彻底否决了莫伽在皇位继承的资格。 其实想也知道,中原王朝历来重视正统和血统,怎么可能会择一位有异国血统的皇子为储君。就算嘉成帝答应,下面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也许在一些事情上,他们各自为阵,总是喜欢斗得死去活来,可在大统继承之上,他们格外重视,且态度一致。 这也是为何那次嘉成帝露面后,会形成一面倒的境况,一个大逆不道和谋朝篡位,就足够将三皇子拍死在当场了。 明摆着嘉成帝暂时并无立储的打算,五皇子不可能永远任自己处在这么尴尬的境地,只能自谋出路,才会有这次请兵出战。 嘉成帝准了,五皇子收拾行囊出京。 他的离京并没有引来太多人的关注,世人只当他是受了三皇子牵连,被流放了。 其实离开也好,也许外面有更为广阔的天地等着他。 *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辽东的战事一直处于胶着状态。 大昌时败时胜,没吃什么大亏,但也没占到什么大便宜。 就在秋风骤起之际,五皇子突然领兵大破被金人占领的广宁城,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连着夺回了三处失守的卫城。 朝廷迎来大捷,嘉成帝龙颜大悦,封其为镇北王。 一时间五皇子声名大噪,本就对立储死心的朝臣们再度蠢蠢欲动,请奏立五皇子为储君。在如今既无嫡出,其他皇子要么默默无闻,要么都尚且年幼的情况下,五皇子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可惜这事被嘉成帝驳回了,他也一改早先专断独行的态度,声称已留下密诏,在自己龙御归天之际,就是大昌未来继承人大白天下之时。 为了取信众臣,他甚至拉出叶莒、林邈等人作证,已将密诏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之下。 其实这不过是拖延之计,反正薛庭儴是知晓那后面什么也没有的。 战事大捷自然少不了论功行赏,辽东那边也就罢了,京城这边户部尚书薛庭儴因筹备军粮有功,被嘉成帝下旨入直文渊阁。 圣旨发下,朝臣们并不吃惊,反倒有一种早该如此之感。 不过三十三岁的阁老,虽是实至名归,却足够让人为之嫉妒了。 271.第271章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 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 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连连点头道:“狗儿、不, 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 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 不,现在该叫薛庭儴, 心里有些颓然, 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 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 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 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 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 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大门外走去,本来正懒洋洋晒着的黑子当即站了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出去了。 ==第十一章== 薛青山的脸色有些难看,同时心中也有些诧异。 他这侄儿从来寡言少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他就是算准了二房这两个小的性子,才会演了这么一出。 不过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长,自然不会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叹了一口气:“才小子被他娘宠坏了,也是我这做大伯的管教无方,大伯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薛庭儴忙避让开,道:“大伯快别这么说,庭儿乃是晚辈,受之不起。”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是礼都不守,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272.大结局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 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 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 正经科举出身, 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 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 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 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 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 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 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 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 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小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辗转回首,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为在意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余力赚得一二银钱养家糊口,为何不去试试。 大丈夫岂能让女子所养,方该是他为她遮风避雨才是。梦里这个时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现在懂了。 “抄书挣钱?”招儿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又辛苦又伤眼睛。”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瞧瞧我这不是一会儿就抄了一本。”他将所有书页整理成一摞,拿给招儿让她装订。 “抄书既能挣钱,又能看书,何乐而不为。我记得镇上有书铺是会找些穷苦书生帮忙抄书售卖的,你明日去镇一趟,将这书拿给书铺老板看,若是可行,就帮我接一本活儿回来先试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罢,还是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们一同去镇上。” “这样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儿总是会患得患失的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 * 事情既已说定,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在家中吃,便出门了。 余庆村是位于湖阳镇下一个小村子,其实湖阳镇也就是湖阳乡,只是以镇为名。像这样的村庄,湖阳镇下有几十个,余庆村在其中算是比较大的村庄之一。 从余庆村到镇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个时辰。若是坐牛车、骡车就比较快了,每天都有从下面村子到镇上的车。牛车慢,价格低廉,两文就能坐一次。骡车贵,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车能比的。 出了余庆村往前走,走到一条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会儿,招儿和薛庭儴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等车。 两人的衣衫虽然简陋,但俱都整洁,尤其是招儿,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来你每次出门都要从后面菜地里走,就是为了换这身衣裳?” 招儿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心虚。不过她既已做下决定,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见到只是面露一丝惊诧,倒也没表现出多嫌恶的样子。 “这么穿出门方便一些,你看这样就认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略显单薄了些,却是真看不出有女儿家的迹象。他认真观察了下,才发现招儿将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竟变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发现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时间过长,招儿解释道:“这个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给缠上了。” 她说得十分不以为然,就好像在说咱们中午吃什么,可薛庭儴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回忆了下那个梦里,招儿胸前那对很是丰硕,他突然有一种怕她被压扁的感觉,忍不住道:“不会被压扁?” 招儿听了有些诧异,她倒没想这么多,遂道:“压扁了就压扁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骡子车,便往那边招了招手,自然没有发现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异。 见是坐骡车而不是牛车,薛庭儴不免有些诧异,他也只知道这骡车比牛车可贵多了。招儿把车钱给了,拉他上车:“这车快一些,一会儿就到了。”其实招儿是怕他大病初愈受不了牛车的颠簸,有骡车就坐骡车。 赶车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话:“小哥有见地,这车不光快,还稳当,可不是牛车能比的。对了,这是你弟弟?” 被称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脸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说他是招儿的弟弟,同样都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他明显比招儿看起来瘦弱些,人也矮了半头。 招儿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啊,是我弟弟。” 说话之间,中年人已经赶着骡车往前去了。 这车确实比牛车快多了,跑起来也不颠簸。车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拉上一个或者两个人,这种特制的加长车厢能坐十二个人,车厢的顶是专门定制的,上面还能放些不太重的东西。 对了,坐这骡车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厢可以挡挡尘土,不用到了镇上还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辆这车。”招儿忍不住对薛庭儴道,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气。 “你会赶么?”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会赶,我可以学。” 问题是你什么都干了,连赶车都自己来,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梦里,他这个当男人的好像还真没什么用。 看来以后他要学着赶车。薛庭儴暗下决定。 * 骡车在坐满人后,终于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便遥遥可见湖阳镇的城墙。 骡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招儿带着薛庭儴往镇里行去。 这湖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招儿以前去的大多都是东市,东市卖杂货的最多,可这次主要是去书铺,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轻武,这种民风在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之后,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为大昌的太/祖皇帝当初之所以会上位,乃是前朝一众文官团体的拥趸,越是风行。 连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都能说上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见一斑。 哪怕是湖阳镇这种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家里,都会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学两年。能考个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识的几个字出来,做工也便宜些。 这种民风致使镇上颇有几家书铺、书肆,像南市便有一条街上全是卖笔墨纸砚,另还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 招儿虽不是读书人,但她给薛庭儴买过几回竹纸,所以对地方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她并没有领薛庭儴当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吃摊特别多的地方,找了家面摊,打算吃过早饭再去。 “早上这一顿最重要,咱们为了赶时间,连早饭都耽误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咱们去。” 招儿管面摊老板要了两碗揪片。 这揪片是平阳府特有的吃食,用荞麦面和高粱面做出的面片儿,面色黑红,配着豆腐木耳香菇的浇头,喷香四溢,简直让人口涎都流出来了。 “这家的揪片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庭儴尝了尝,果然好吃。 且不说手艺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饭菜,油舍不得搁盐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 不过价钱也贵,薛庭儴将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儿会账的时候给了八文钱,也就说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钱可是都快够买大半斤肉了。 “好吃吗?”往南市走的时候,招儿还在问他。 “就是有些贵了。” 对薛庭儴来说确实有些贵,他打小就没什么零花,手里唯一能有点儿钱的机会,就是每年薛老爷子给的几文钱的压岁钱。 在他那梦里,这几文钱实在不当什么,可就是这两种诡异的心思掺杂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心情很怪异。 “贵啥,不贵。你不常来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要带你吃顿好的。” 还真是吃顿好的,别看招儿会账会得面不改色,实则她以前一个人来镇上的时候,饿了顶多就买个馒头吃。 她对自己从来舍不得,总想着多攒点儿,可对薛庭儴却十分舍得,算是穷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梦里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会是个杀妻灭子之人。 “等我抄书赚了钱,天天带你来吃。”他忍不住道。 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阳光洒射在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白皙的脸宛如最上等的白玉,其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此时局促的轻抿着,看得出少年有些不自在。眼睛也不敢直视着她,而是看着一旁。 招儿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傻狗儿,你抄书才能赚几个钱,哪能天天来吃那。”神情中带着宠溺。 话音却在他黝黑的瞳子里消了音,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也是怪了,她以前从来不会怕小男人,可自打这回他病好后,她竟偶尔会有些怕他。 肯定是她的错觉! 她收回手,做左顾右盼状,突然眼睛一亮,道:“你看,到了。”说着,便率先迈进那书肆。 二房屋里,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张大炕,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273.番外之沈家vs招娣、王葳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听到这话,招儿当即止了脚步,笑着道:“爷, 有啥事还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狗儿既然留下了,我也留下听听呗。”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 一改平时的秉性, 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男人说话, 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 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 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 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 是个闷葫芦, 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 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 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 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 在一旁站下。 见此, 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招儿并不傻,她错就错在急于想解释清楚一切,不免赘言,而薛庭儴却是只说重点,其他不提。 且说话极有方式,稚童顽皮乃属正常,可顽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说还往薛庭儴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扔牛屎。同时也是替招儿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冲动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长这些人听了这话,再见薛庭儴消瘦的脸上隐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这一边。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274.番外之沈家vs招娣、王葳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 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 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 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 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 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 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 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 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 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 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 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 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 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 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275.番外之沈家vs招娣、王葳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屋里很安静,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 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坐在炕沿上, 有些犹豫道:“狗儿, 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 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 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 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 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 饭摆上桌后, 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 就是黍米饭,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 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 都是大肥肉, 少少的一碟子, 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这话说得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脸色最是精彩,又红又白,简直就像开染坊。 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说得正是大房的人。赵氏是抠,但对大儿子大孙子可不抠,杨氏和小儿子自然跟着沾了光。七岁的才小子脸色忿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杨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还小,嘴也馋,早就吃白崧吃腻了。一听见鸡蛋就忍不住了,对孙氏喊道:“娘,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 寂静的堂屋里,就听见小儿尖锐的哭喊声,让人脑门子抽疼。 孙氏被哭得心里烦,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闹什么闹,吃什么鸡蛋,哪有鸡蛋给你吃!”口气也有些冲。 说白了谁心里不怨,不过一直忍着罢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响亮。赵氏本就恼羞成怒,见此顿时转移了目标:“孙氏,你还出息了,竟然打我孙子。” 孙氏历来怕赵氏,当即笑得尴尬道:“娘,毛蛋这不是闹着要吃鸡蛋么,哪有鸡蛋给他吃。”后面这一句是咕哝出来的,边说眼睛下意识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爷子一向不管儿媳妇们的事,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桌子:“闹,闹什么闹!”方桌被拍得桌腿儿直晃悠,碗盘上下跳动发出阵阵脆响。 招儿也没装死,对他抱屈:“阿爷,这不是阿奶嫌弃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将碗杵在桌上,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就这么点儿吃了拉嗓子的饭,连点儿油星子都不见,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给人瞧瞧,人家见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弃我和狗子了,不如给我们二房分家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在家里胡吃海喝了。” 听到‘分家’二字,薛老爷子眉心下意识抽一抽,斥道:“分什么家,谁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觉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他放缓了音调道:“你阿奶因着你大姑家的事正闹心着,才会迁怒你了,不过你是做晚辈的,怎能和长辈顶嘴。” 他转头又去斥赵氏:“天天说你不长记性,活了一辈子活到狗肚里去了,那些鸡蛋攒在那里作甚?臭了都舍不得吃!老三媳妇,你去拿几个来炒了,给大家添个菜。” 就这么连消带打,薛老爷子的一番话成功让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儿的目光闪了闪,她说想分家的话并不是作假,可惜头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过也是,薛老爷子怎么会允许二房分家,这事传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负俩孩子了。再说了薛老爷子还想将全家人都拧成一股绳,好给薛家再供个秀才出来。 按下这些不提,虽是闹了一场,薛家人却是全家都开了顿荤。 周氏炒了一大盆鸡蛋,特意给招儿留了一碗。 这举动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要知道三夫人两口子平时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属老黄牛的,平日里也极少帮二房两个孩子说话。 不过招儿也没多想,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谁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别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着饭菜回了屋,进门就对薛狗子笑道:“狗儿你看,中午有鸡蛋吃。” * 看着少女脸上灿烂的笑,薛狗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虽是在屋里,可正房那边的动静却没有漏下。 招儿就是这样,又泼又辣,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曾经他很在乎,总觉得她给自己丢人,给自己帮倒忙,多次劝阻不成,又因为一些别的事,对她心里藏了厌恶。 殊不知虚伪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了吃个鸡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改掉以前说话别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误会了。果然招儿脸上闪过一抹暗色,旋即又笑着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儿也能吃,快来吃饭,好好补补,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这样,总是拿他当小孩子看,一口一个‘我狗儿’,实际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态敏感多虑,‘他’不喜这一切,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于是不自在就慢慢发酵成了厌恶与下意识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很奇怪,似乎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薛狗子,一个是薛庭儴。而每当碰到有关招儿的事,脑海里便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诉,似乎在告诉着他,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思绪之间,有东西喂到他嘴边,他垂目去看,是一块儿炒得黄澄澄又酥又软的鸡蛋。 “三婶也就这鸡蛋炒得不错,狗儿吃一大口,吃了长高高长壮壮。” 这话刚出口,招儿就后悔了。 276.番外之宁宁(一)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 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 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 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是礼都不守, 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明白大伯这是何意, 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 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 哪能一直用乳名, 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 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 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 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 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 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脩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当即道:“里正叔说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两个娃儿一个机会。让两人比一场,优者入学,不成的再跟我在家里学两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尤其有着之前的铺垫,薛青山这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让人没什么可挑的。 毕竟哪家都不富裕,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 大家都去看郑里正,郑里正笑着看着众人,道:“都看着我作甚?连兴家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看他家的。只是这怎么比呢?咱们这些老家伙又不识字,难道让山子当仲裁?” 顿了下,他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当得避嫌才是,还是另挑人才能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头看着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会怨我这个里正叔多事多话吧,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人做事嘛当得讲究个正大光明。” 277.番外之宁宁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 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 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 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 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 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 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 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 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 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 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 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招儿并不傻,她错就错在急于想解释清楚一切,不免赘言,而薛庭儴却是只说重点,其他不提。 且说话极有方式,稚童顽皮乃属正常,可顽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说还往薛庭儴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扔牛屎。同时也是替招儿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冲动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长这些人听了这话,再见薛庭儴消瘦的脸上隐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这一边。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是礼都不守,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278.番外之宁宁(三)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第十七章== 姜武表情无奈, 眼中却含着笑:“好, 我听你的还不成,不过对半分就不用了,这毕竟是你弄来的买卖,我就帮忙出把气力跑个腿儿什么的。二八吧, 你八我二。” “二八怎么能成,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 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 那意思似乎在说, 他敢克扣我口粮, 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 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 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 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 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 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薛俊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都没想出来,薛庭儴怎么就有了。 只见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负手于身后,来回在堂中踱了几步,方道:“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279.番外之宁宁(四)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事实上, 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 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 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 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 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 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 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 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 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 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胖可人, 看着就让人喜欢。 “快吃, 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因为郑里正这番话,何乔两个秀才的目光都投注在薛庭儴的脸上。 他们自然不懂这其中端倪,只当郑里正突然提起,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晦。毕竟来之前他们都知道,这是同一户人家两个子孙的比试。 比的是学问,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280.番外之宁宁(五)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 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 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 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 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 正房这里, 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 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 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 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 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 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 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 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281.番外之宁宁(六) 本文订阅比≥50%的能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补足可立看  ==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 日日夜夜, 纠缠不清, 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 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 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我这样好多年了, 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 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 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 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 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 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 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 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杀妻灭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著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至于头疼之说,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